青龙图腾 第64章

作者:淮上 标签: 江湖恩怨 豪门世家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乾封元年一月,圣驾率扈从仪仗数千,发自奉高。

奉高行宫陷入了安静漫长的深冬。

偏院的门终日紧闭,只有端着药碗的小医女偶尔出入, 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蜿蜒细长的脚印, 很快又被漫天风雪渐渐覆盖。

明崇俨每三日来一趟,诊脉开方检查情况, 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说明谢云已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段。

偶尔明崇俨离开的时候, 会看见单超坐在院外一棵银杏树杈上,反复擦拭龙渊的三尺青锋。他用的是浸了冰雪的绸布,从明崇俨自下而上的角度看, 偶尔会瞥见他腕间露出一串乌木佛珠, 被一颗颗压在暗红色的缎带上。

有一次明崇俨站住脚,抬头道:“喂!”

单超停了停。

“你不进去吗?”

“……”

“进去看看?”明崇俨向院内比划了一下:“已经醒了,独自坐着!”

然而单超怔忪片刻, 复又将剑锋翻过去,继续埋头擦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明崇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白汽从唇间袅袅飘散,转瞬消失在了在裹着细雪的风里。

有时单超起了兴致,便会寻竹笛来吹,咿咿呀呀冷清悠长,多不在调上。行宫里如今人声寥落,除了宫人偶尔扫雪发出沙沙声,以及深夜打更时遥远空寂的回响,偏殿中能听到的,便只有那一腔断断续续的竹笛了。

某天深夜谢云吹熄蜡烛,正坐在榻边,突然外面的笛声停了。他以为单超走了,谁料片刻后竹笛再次响了起来,并且一改平常音调,变得苍劲、荒凉而连贯,隐约仿佛是北方沙漠中牧马人流传的曲子。

谢云倚在窗边听了很久,披衣下榻,推开了门。

单超坐在院门外高高的树杈上,听见动静,倏然抬起了头。

庭院中突然恢复静寂,月纱笼罩屋檐廊下的积雪,在青石柱上泛起苍冷的微光;半晌才听单超嗫嚅道:“吵你了吗?”

谢云不答。

“……”良久后单超终于动了动,低声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时从肩头抖落了一片雪尘,刚要转身,却突然听见谢云在身后说:“你没必要这样。”

单超停住了,刹那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紧接着一股颤栗的电流顺着血液冲向了四肢百骸。

“你……”他踌躇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谢云重复了一遍,连平淡的语气都未变分毫:“比武场上各凭生死,刀剑无眼,不用介意。”

这是他们在这漫长严冬里的第一次交谈,单超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片刻后才艰涩道:“但我不想伤害你……”

谢云问:“为什么?”

单超纵身落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

谢云站在廊下,单超站在庭院中,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却像是隔着天涯海角。单超深深呼吸几口,感觉肺部仿佛充满了刀割般冰寒的空气,那疼痛让他神智清醒,有种自虐般近乎残忍的冷静。

“……因为我爱你,”他沙哑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风骤然大了起来,夹着烟雾般的碎雪掀起衣襟和袍袖,露出单超手腕上缠着的,末梢飘扬的发带。

“……青青子衿,”谢云听不出任何意味地念道。

这短短四个字的每个音节都如此悠长,仿佛在唇齿间浸润了很久才随风飘散,然后他好像突然起了兴致一般,问:“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子衿是读书人的袍襟,而子佩是男子佩玉的绶带;有人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是学生想念同窗的诗句;但我认为不是那样。”

“这分明是一首情诗,这个男子对他的同窗,乃是怀着倾慕求爱的心思。”

单超的喉结猝然滑动了一下。

他紧握起拳,本已极短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的肉里。

“——那么,”谢云缓缓道:“你对为师的爱,又是哪种心思呢?”

单超颤抖着开了口,尽管竭力压抑,但声音中还是带出了急促破碎的喘息:“就是……那诗里男子向同窗求爱的……”

“欲求你为妻的意思……”

谢云闭上了眼睛。

雪夜星辰格外璀璨,洒落九天银河,呼啸涌向亘古岑寂的远方。他们就这么遥遥对立在漫天星光之下,仿佛时间和空间都被抽离,彼此化作了沉默的剪影。

“不可能的,”很久之后,谢云轻轻道。

他转过身,轻轻推开屋门,隐没在了行宫重重叠叠的红墙碧瓦里。

·

冬季一天天过去,雪落了又停。开春破冰那天,谢云去庭院一角的桃树上折了根花枝,插在白玉瓶里,搁在窗角上。

乾封元年三月,圣驾抵京,大封官吏。

武后从京城赐下春衣给禁军统领,八百里快骑送到奉高行宫,随行宦官还带了一张简洁明了的圣旨:单禁卫武道大会有功,赏爵位宅邸、金银婢女,令其即刻回京领受实职,不得有误。

单超拿着那张明黄手谕去偏殿,谢云在窗边为桃枝换水,雪白的指尖轻轻贴在羊脂白玉瓶口,桃枝倏然飘下数片花瓣,落在了黄杨木窗棂上。

“知道了。”他淡淡道:“那就去吧。”

他心侧创口已经愈合了,但单超知道衣底应该还有前后贯穿的伤痕。那一剑龙渊森寒的气劲损伤了谢云的心脉,再加上强行开印,极损根基,开春时节他还脱不下冬季浓密的狐裘,面容透着显而易见的苍白和冰冷。

开春前他伤情其实还反复了一下,某天深夜突然发高烧,身体痉挛,导致伤口迸裂渗血。明崇俨令人将地龙烧得犹如火炉,把单超叫来一起用烈酒一遍遍擦拭谢云全身,兵荒马乱直至天明,才勉强把越烧越高的体温压了下去。

事后谢云在断断续续的高烧中昏睡了数天,水米难进,醒来后明显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对了。

但他没有问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明崇俨也没有说。谢云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精气旺盛的年轻人了,身体根基一旦损耗就极难恢复;这场严冬熬过之后,也不知道还要再养几年,才能勉强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他把桃枝插回白玉瓶里,又向另一侧窗口去,往插着白玉兰的粉琉璃罐里浇水。那支白玉兰已经完全枯萎了,刚一从罐里拿出来,便倏然落了满地泛黄的花瓣。

谢云摇摇头,随手把光秃秃的花枝往琉璃罐一扔,抬眼问:“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单超沉默下来。

外面春寒料峭,室内却温暖得足够只穿单衣。谢云披着毛裘站在窗前,太阿剑随手丢在不远处的桌案后,一侧鬓发从他随手束起的发间滑脱,垂落在颈侧。

“……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单超别开目光问。

谢云懒洋洋道:“再看吧。”

——按谢云喜欢弄权的性格,能按捺到开春还不动身已经很不容易了。等天气再转暖些,他肯定会立刻出发返京,回到帝国顶层权力的最高点。

单超伸出手,似乎想将谢云颈侧那缕鬓发掠去耳后,但紧接着啪地一声,被谢云抬手挡住了。

他们两人对视片刻,单超猝然转身,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恍若败军无可奈何的溃退。

·

如果时间就这么沉重而平静地流淌过去,那么奉高行宫那年深冬发生的一切,都将随着消融的积雪,无声无息湮没在纷飞的岁月里。

然而不论是单超或谢云,谁都没想到,另一个意外的发生突然改变了整件事僵持的局面。

——那是两天后的深夜,单超突然毫无预兆从睡梦中惊醒,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他看了眼床头,七星龙渊正在剑鞘内嗡嗡震颤,仿佛也极为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单超胸膛起伏片刻,猝然翻身下榻,抓起长剑推窗而出。

纵身的瞬间只见他一伸手,捻起了傍晚时他特意折回来,插在水瓶里的那根玉兰花枝。

行宫深夜空旷安静,夜色中只能听见轻功掠过树梢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一盏茶工夫不到,单超已来到了偏殿门外,远远望去灯火岑寂,而院门竟然是半开着的。

他心中掠过一丝狐疑,不禁站住了脚步。

就在此时,偏殿窗口竟然从里被打开了,紧接着几道黑影凌空跃出,单超瞳孔骤然紧缩——

其中有一道黑影怀里带着个人,昏睡不醒动也不动,赫然正是谢云!

第54章 迷药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叫人,但紧接着意识到,奉高行宫内现在空空荡荡,仅有一批巡逻士兵也远在外廷, 即便听见奔来也肯定赶不及了。再者谢云被挟持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必然中了迷药之类下九流的东西,若是僵持起来, 那些人伤害到他怎么办?

这么转瞬一愣神,那几个人已经带着谢云, 闪电般跃进了茫茫夜幕中。

单超当机立断,仗着七星龙渊在手,纵身就赶了上去。

行宫防卫非常粗疏, 那几个人很快便出了宫墙, 向城门方向掠去。单超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发现那差不多是五六个人,轻功都堪称当世好手, 纵跃时将谢云在彼此之间换手借力,一顿饭工夫都不到便来到了城门前。

奉高虽非重镇,但深夜还是城门紧闭,三五个守城士兵打着哈欠,背着长矛来回巡视。黑衣人隐在附近民舍屋顶上,互相使了个眼色,为首一人便携带短匕纵跃而出。

“什么人?!”

“谁在……啊!”

扑通数声轻微的闷响,士兵俱已被抹了脖子。与此同时,隐藏在屋顶上的黑衣人起身,亮出袖中一物,对城楼上的防所射出短箭。

嗖!嗖!

防所里兵长应声而倒,竟然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命归西天了。

不远处的街角,单超愕然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些人必然会在城门内被挡住,届时自己只需高声叫喊,士兵蜂拥而来,黑衣人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却没想到城门防卫竟然这么干净利落就被解决了,那些黑衣人明显极为训练有素,到底是什么来头?

更有甚者,那个射箭的机关,分明是手弩!

此时轻弩在驻京军队中还是个稀罕物,成批配备的都是大木车弩、伏远弩之类攻城拔寨的重型兵器。唯有北衙禁军,素来财大气粗,倒是人人都配了角弓弩,但像黑衣人所用的这么轻便小巧、一出必杀的强劲手弩,单超也只见马鑫等禁军队长级别的人拿过。

单超眉梢一跳,只见黑衣人已推动绞盘,将城门打开缝隙冲了出去!

事不宜迟,单超当即疾冲而出,只见城门外的官道边竟然还有人驾着马车接应,顿时心道不好。人轻功再快总不可能跑过马,现在大呼引来守城的士兵也来不及了,一旦被他们逃脱,只怕从此就再难找到踪迹,谁知道他们掳走谢云是要干什么?!

只见驾车的黑衣人调转马头,扬起了长鞭。说时迟那时快,单超紧贴地面滑出,犹如闪电般蹿进了马车高高的底盘,在两匹黑马抬起前蹄的瞬间,紧抓住了车厢底轴。

“唷——”

马匹猛地一顿,在地面溅起尘烟,随即顺着官道向远处疾驰而去。

这一来可苦了单超,他轻功虽然精湛,但那是“梯云纵”内力深厚的缘故,自身体重可一点也不轻,马车颠簸时吃了一嘴的灰,几次差点因为抓不住剧烈晃动的底轴而摔下去。

所幸马车极大,车厢里人多,一时没人发现底盘下的异状。大约跑了半个时辰工夫,单超两条手臂都快麻木了,才只听驾车人喝道:“——到了!”

那是这帮人一路上唯一发出的声音。

马车骤然而停,几个人下了车,疾步向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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