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长醉入深秋 第4章

作者:尘印 标签: 古代架空

  莫醉秋一直在归纳乱窜的气息,全力冲穴,听到打斗声,他知道一定是师父跟祭神峰的人挑上了,心神大乱,脚口一阵剧烈刺痛,再也压制不住翻涌的真气,连吐几口鲜血,将新换上的衣衫前襟又弄脏了。

  几声清越又缥缈的古筝毫无预兆地在默林中响起,虽然只是数个单音,入耳却极为舒缓。莫醉秋无从辨认那古筝声究竟来自哪个方向,只觉体内真气本已不受控制四处乱撞,如今却随着古筝声慢慢地平复下来。

  事到如今,他再着急懊悔都于事无补,只有设法尽快解穴,赶回小筑以死谢罪,平息这场祸乱。他闭目,屏除杂念,引导内息冲击双腿被封的穴道。

  筝声犹自忽近忽远,莫醉秋心境逐渐一团空明,左腿受制处在真气不断游走下开始发热,莫醉秋微喜,更聚气凝神,将所有内息都引到了那处要穴。左脚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他急切地想站起来,身体却仍不听使唤。

  倏地,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闯入默林,踏碎了幽雅飘忽的筝音。

  莫醉秋转头,看清来人竟是何放欢和十多名护院。

  「莫师弟,我就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呢!果然是躲在这里。」何放欢面带杀气,率众走向莫醉秋。「你可真有能耐,居然哄得师父袒护你,放走你不算,还为你背黑锅。」

  听不到莫醉秋回答,他更把莫醉秋的沉默当成了示威,眉问闪过几丝阴霾,缓缓拔剑出鞘,冷然道:「跟我回去,不然休怪我剑下无情。」

  莫醉秋正巴不得早点回去断剑小筑,根本不想反抗,再则身不能动,想反抗也无能为力。

  何放欢逼近梅树,见莫醉秋仍不动弹也不出声,他微觉诧异,怕莫醉秋使诈,心念一转,陡然挥剑在莫醉秋右腿上划了道深长口子。

  鲜血立时溅上四周的树身、花叶。

  莫醉秋脸容扭曲,左腿动了动,终究无法动弹。

  何放欢双眼微微瞪起,终于发现莫醉秋是给人封住了穴道。他嘴角不禁勾起一缕冷笑,将尚在滴血的剑尖移向莫醉秋右脚上方。

  「莫师弟,按门规本该断你四肢筋脉。师父心疼你护若你,我这做师兄的可不能让师父因你而蒙羞。师父下不了手,就该由我代劳。」

  手一沉,冰寒剑尖已经刺进了莫醉秋的裤脚。

  面对何放欢得意而怨毒的目光,莫醉秋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早知道师兄对他成见极深,可从没想到,何放欢对他的敌意已到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地步。

  何放欢手腕微翻,正要挑断莫醉秋右脚脚筋,眼角蓦然飞过一点阴影,撞上他的剑身。一股大力登时震得他手腕发麻,佩剑脱手飞出丈许才落地。

  打落他佩剑的,是兀自黏在剑身上的一朵梅花,淡淡的鹅黄,娇弱如江南少女。然而何放欢和身后护院们的脸色,全都变成惨白。

  「是哪位高人?」何放欢强做镇定,向着四周的空旷发问。

  悠扬的古筝声近了众人,男子的声音越过筝音,冰冷优雅。「出去!莫弄脏了这片默林。」

  这次,众人终是找到了声音来源,骇然望向前方。

  灰色的衣,灰色的发,只是一个背影,却似亘古起就已经站立在默林间,几瓣沾雪的梅瓣,从枝头飘零而落,拂过男人灰色长发,被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拈起。

  一花一世界。男人缓慢地转身,一双悠远深情的眸,仍凝望着指尖梅瓣,彷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他眷恋的所在。

  男子身后,还恭敬地跟着个其貌不扬的黄衣人,垂眉敛目,怀抱一架木色陈暗的古筝,服饰跟何放欢先前见过的那两个黄衣女子极为相似,显然是灰发男子的仆从之流。

  这灰发男子,十之八九就是祭神峰此次攻打断剑小筑的主将。

  何放欢想通此悼后,背脊冷汗涔涔,衣衫尽湿。「你是祭神峰的人?」

  话音刚落,他眼前黄影微闪,还没看清楚,脸颊上已经被人掴了记耳光,半边脸顷刻间肿得老高,火辣辣地作痛。

  那黄衣仆从身形一晃,回到了原地,依旧低着头,一副拘谨木讷的下人模样,说出的话却骄傲无比。「尊主而前,哪容你这小辈出言不逊。叫你们门主七剑君子别再做缩头乌龟,出来会一会我家尊主。」

  何放欢心惊胆颤,如果他听得没错,这灰发男子应当就是师祭神。

  他这莫师弟做的好事,居然将师祭神这大魔头也引上门来了。何放欢怨毒地对面色惨白的莫醉秋瞪了一眼,喝令众护院上前围攻两人,自己足底却用劲疾跃,身如离弦之箭向林外急退。

  面对护院手中高擎的刀剑,灰发男子视若无睹,连眉毛也没稍动分毫。

  那黄衣仆从霍然抬起头,冷笑一声,右手五指扣上古筝琴弦,指尖弹拨问几声清越高亢的筝音裂金穿石,令众人胸口如遭重击。几个内力修为较弱的护院竟当场晕厥,眼耳口鼻间渗出丝丝鲜血。剩下的人无不面目失色,哪敢恋战,抬了昏迷的同伴转身飞逃。

  灰发男子根本不理会众人来去,只是轻耸眉骨,淡然道:「别脏了梅花。」

  黄衣琴仆顿时面露惶恐。恭谨地应了声「是」,右手一拨琴弦,数道无形劲气随即射出,尖啸破空,直追奔逃中的众人。

  几个落在后而的护院被劲气撞个正着,背脊猛一抽搐后摔倒在地,再无动静。

  琴仆五指轻旋,冉次勾起了琴弦。

  「住、住手!」莫醉秋一直在聚气冲穴,此刻终于冲开了哑穴,顾不得胸口气血仍在涌动,嘶声大喊,试图阻止琴仆再对众人痛下杀手。「血灵芝是我抢的,跟我同门无关,请阁下不要滥杀无辜。」心急之下,连呕几大口血水。

  那琴仆微怔,松弦,望向莫醉秋。虽是仆从,目光却锋芒如电,犀利逼人,俨然一代宗师。

  莫醉秋也回望着琴仆,毫不退缩。

  两人对视之际,护院已经匆忙逃离,仅留下几具尸体,将清幽默林染上了几分杀伐血气。

  灰发男子的视线终是缓缓地从指尖梅瓣抬离,淡然掠过莫醉秋,落在了枝头的碎雪寒梅上。

  他没有出声,琴仆自然不敢僭越,垂手肃立,等着主人示下如何发落那夺宝之人。

  见这太魔头一言不发,莫醉秋更是绷紧了心神,猜不透师祭神在想什么,他心头惶惑更盛,颤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听凭尊主处置,还请尊主放过不相干的人。」

  「……你可知道,本座会如何处置你?」灰发男子终于如莫醉秋所愿垂下目光,冰冷优雅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丝笑意,听在莫醉秋耳中,却是以令他血液冻结。

  他毫不怀疑,自己落在这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手里,必将尝遍各种难以想象的酷刑折磨。

  看到青年本就因失血苍白的脸庞越发没了血色,师祭种反而微笑了。问:「血灵芝呢?」

  莫醉秋咬着牙,他绝不能把师父牵扯进来,心一横道:「已经被我吃了。」

  师祭神脸上的微笑蓦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无形压力重如山岳,逼得莫醉秋几乎无法呼吸。

  就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在男人悠远又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窒息时,师祭神重新又露出抹高深莫测的微笑,映着身后轻旋飘落的花叶,出奇的淡泊,却又彷佛看透了世情。

  「真的?」

  莫醉秋硬着头皮点头。

  男人不再追问,垂眸再度望着指尖梅瓣。声音温柔得近乎呓语,似乎是怕惊动了那瓣沾雪的梅花。「希望你并没有欺瞒本座。」

  他轻笑松手,梅瓣飘然坠落,鹅黄的颜色在空中便逐渐发暗、变深。待落地,已成死灰。风过,散飞无痕。唯有灰色的长发和衣袂凛然飘于天地。

  何放欢和侥幸逃生的那几名护院出得默林后,发足便往小筑奔回。

  将近大门,他看见师父关山雨和那旬兰仍在缠斗不休。先前围攻那黄衣垂髫少女的弟子已有不少负伤倒地,束山雷剑气激扬,正和少女酣战。

  余人想上前助阵,却被四人越来越强烈的剑气逼得近不了身,只能在边上干著急。

  两大剑术高手,拼尽全力,竟然也只能与对方两个年轻女子打成平手。要是等那大魔头也加入战局……

  何放欢不敢再往下想,焦急地掠向关山雨,大声道:「师父,别再恋战!祭神就在这附近。」

  「什么!」关山雨心神大震,稍分心,腿上微凉后一阵刺痛,已中了对方一剑,拉开尺许长一道深陆伤口,白衣染血。

  旬兰冷笑着,双剑回旋飞舞幻起帅波剑影,乘胜追击。

  关山雨腿脚不便,一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旁边束山雷试图过去替关山雨解围,却甩不脱那黄衣垂髫少女轮番杀招,心中忍不住暗自叫苦。原本还想吩咐护院速去门主闭关处,请正在为门主把关的葛山风来相助,但听说师祭神也在附近,他哪里还敢让葛山风离开门主。

  他和关山雨纵然战死,也决计不能让敌手扰了门主修习。

  见关山雨遇险,何放欢脸色大变,明知自己的武功和那旬兰相差悬殊,还是咬了咬牙,捡起一名护院掉在地上的佩剑,挥剑朝关旬两人冲去。

  离旬兰尚有数尺之遥,刺骨的无形剑气已经席卷而来,隐隐激得他遍体肌肤生寒。

  「放欢,走开!」关山雨挡开了旬兰当胸刺来的一剑,百忙中急道:「你不是她的对手,别过来。」

  「想送死,就来吧!」旬兰用眼角余光轻蔑地瞥了眼何放欢,烈剑舞得更快,如两条灵活无比的雪蛇,将关山雨包围其间。

  一招虚晃,引得关山雨下盘一个趔趄,伤腿半跪在地,无力站起。旬兰右手攻势不断,剑光森寒,削向关山雨眉心。

  「师父小心!」何放欢惊叫,身体先于意识已挡在关山雨身前。

  「哧」的一声,血光飞溅上地面积雪。

  「放欢?」眼看着半截剑身没入何放欢的肩寓,关山雨骇然。

  两个徒弟,虽然都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长大的,他却一向偏爱乖巧伶俐的莫醉秋,对生性沉默寡言的何放默极为疏远。所以见何放欢居然奋不顾身地以身挡剑,关山雨心头的震惊远远超过了痛惜。

  何放欢半边衣衫瞬间被鲜血染红,他面如白纸,再也捏不住佩剑,「当啷」落地。

  「不自量力。」旬兰冷哼一声,正想再补上一剑除掉这碍手碍脚的年轻男子,右手腕骨蓦然一紧,被何放欢双手死死扣住,一时问竟无法挣脱。

  「不许妳伤我师父。」何放欢声音沙哑,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也不像个受了重伤的人,反而大得出奇,扣住了旬兰的右腕死不松手。

  一旦放手,师父处境就危险了,他也没力气再替关山雨挡第二、第三剑……

  旬兰素来守身如玉,从来不容男子近身,此刻被何放欢沾了肌肤,她不禁大怒,本来就冷若冰霜的容颜越发森冷,左手剑起,直往何放欢的双手砍落。

  关山雨想救,身形刚跃起一半便不支,又摔了回去。

  剑刃几乎已经划破了何放欢的衣袖,一声叹息陡然响起。青布衣、黄麻鞋,白发苍苍的老仆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旬兰身边,手执芦花笤帚,佝偻着腰背,低头扫地他的动作跟往常一样地缓慢从容,彷佛在扫落叶积雪。而旬兰高挺的身影也果真像片巨大的黄叶,被远远地「扫」到了三丈开外。

  旬兰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巧落地,毫发无伤,原来的轻蔑神色己荡然无存,和周围所有人一样震惊地看着这老仆,连束山雷和黄衣少女也停下了打斗。

  九叔依旧慢条斯理地扫着地,头也不抬,伸手朝远处指了指,只吐出一个字:「走!」

  旬兰捏着双剑的手紧了下,如此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九叔的眼睛。老人停下手里活计,仍垂着头,轻描淡写地道:「我从不亲手杀人,别让我破例。」

  他的口气平淡得就像在谈论今天纳天气,然而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敢怀疑老人所说的话。

  旬兰与那黄衣少女知道遇上了前所未见的劲敌,两人再也不敢托大,并肩而立,执剑遥指老人。

  「妳们不是我剥手。」九叔摇头叹息着,语调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平静,杀气却突然百倍、千倍地从他身上散开来。

  黄衣少女彷佛受不了无形杀气的逼近,俏脸发白,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边上的旬兰容色如常,额角却隐约泛起汗光。她平伸半空的双剑也慢慢起了轻微颤动,还越颤越剧烈,起初只是剑尖。最后整个剑身都在嗡嗡鸣响,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弯曲起来。

  空中,似乎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她的双剑,并在不断加重力道……

  「啪」,几乎同时发出的两声脆响,将周围屏气敛息的人都震回了魂,骇然看着旬兰的双剑从中折断。

  旬兰蹬蹬连退数步才在黄衣少女的搀扶下站稳,面如土色——凭她的武功,在老人面前,根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可祭神峰门下,绝不能容忍落败的耻辱。

  她抛下剑柄,夺过黄衣少女手里的剑,正要拼死一搏,风中「铮铮」数响,筝声清扬,几个裂石穿云的单音后,顿转骤急。

  这是琴仆在传召她们回去!旬兰不敢耽搁,抽起黄衣少女纵身急跃,投向筝音所在的默林。

  小筑弟子见敌人逃离,无不松了口气。相继着扶起死伤者,陆续走回小筑。

  关束两人想向九叔道谢,却见老人已恢复了往日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弯腰扫着沾满星星点点血迹的残雪走远。

  「关师兄,看来得等门主出关后,才能跟门主问清这九叔的底细了。」束山需望着老人的背影,心头震骇仍未平息,又觉汗颜。多年朝夕相见,他们居然都没发觉九叔竟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

  关山雨点了点头,转身见何放欢仍站在原地,衣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褐色,他心中五味杂陈,拖着受伤的腿慢慢走过去扶住何放默,低声道:「放欢,今后别再做这种傻事,否则师父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何放欢垂下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浮起点笑容,声音却依然恭谨:「师父遇难,弟子怎么能坐视不理?」他伸手架起关山雨,道:「先回去包扎伤口要紧。师父,我来背您。」

  「你……」关山雨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最终仍是吞了回去。他腿上失血极多,自觉行走不良,就没有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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