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第12章

作者:楚山咕 标签: 江湖恩怨 年下 强强 古代架空

  ☆、15

  沈重暄说不出彼时心情,只觉得三年来他看孟醒时,总似雾里看花,他能见的孟醒的喜怒哀乐,是孟醒希望他看见的喜怒笑骂,而孟醒眉间眼底绝不轻露的信赖,即使是与封琳对望也不曾消减的防范和戒备。

  他从不曾皱眉,他眼中只有轻淡如云的笑。

  但沈重暄宁可他不笑,那笑太过虚伪,像画中神明被自作聪明的画师强抬了唇角眉梢,方勾勒出迎合世俗的一个风雨不摧、刀枪不入的酩酊剑孟醒,却自始至终作壁上观,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直到孟醒说他会当真。

  沈重暄确信自己见到了他眼里星辰明灭,烟云散却。

  这一眼太惊艳,太心动,他一时不知该说别的什么,已听见孟醒气沉丹田,荡出一声笑来:“琼儿,你没听见你沈叔叔说饿了吗?”

  沈重暄愣怔一瞬,只听见这句话在山谷中飘荡数回,最后仿佛落进一汪枯潭,砸起一声闷响——封琼遣来的一名小厮飞足连点,遥隔数尺,恭恭敬敬地一弯身,敬道:“小叔公,沈小叔,我家公子已在观棠楼设宴,只等您二位了。”

  沈重暄暗自心惊世家底蕴,竟连一名小厮轻功也能如此了得,虽有逊于拂云身,可凭他眼力一时辨认不出来路,想来也绝非寻常路数。

  “诶。”孟醒觑了那小厮一眼,听他竟有自觉唤沈重暄一声“小叔”,可见是个机灵的,因而面色和缓,但笑意虽明艳,话可不留情面,“小嘴挺会说道,想必很受琼儿信宠罢?”

  小厮笑意仍旧谄媚,似乎只是个寻常仆人,说出的话却并不寻常,嗓音也略干哑:“琼公子是真正心系家族兴衰之人,堪当大任。”

  “贫道竟不知封家盛衰,能轮得到一僮仆来操心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厮低眉顺目地弯着腰,看上去只是一普普通通的佞人,却不着痕迹地向孟醒凑去,“封家业大,道长也应能料到,若是封家势弱,其余三家势大,这江湖自同悲山之乱后好不容易得了几年太平,便又要……”

  他话未说完,袖中匕首脱手飞出,直往孟醒心口刺去,却闻一声闷响,竟是替孟醒拿着拂尘的少年夺步而上,那匕首稳稳扎入拂尘手柄,少年眉眼阴寒,一路无言,这时方开口道:“找、死。”

  小厮乍然抬头,却见孟醒遥遥立着,似笑非笑,仿佛早有所料一般,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而沈重暄已是勃然大怒,就着拂尘向他一扬,抬腿便是一记狠踹。敢行刺孟醒,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这小厮此刻回过神来,忙退身数尺,意图逃跑,沈重暄却不罢休,点酥剑离鞘,剑主盛怒,自当饮血而还。

  磅礴的内力猛发,压力感倾然而下。

  小厮身形不觉一顿,但见沈重暄飞身一跃,旋至他身前,左手仍提着那把拂尘,狠狠地往他心口一杵,小厮吃痛退却,又见寒光一点,封喉而去——

  他动作并不复杂,与孟醒惯使的虚招不同,干净利落得仿佛是天生为杀而生的剑客,点酥剑佩仍有洗不净的血迹,血华猛绽,数滴鲜血飞溅剑身,恰与剑佩上的陈年杀痕相映。

  这小厮自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沈重暄抬头,颊上亦染血色。

  “唔。”孟醒信步走来,看似散漫,速度却极快,不过片刻便至他身前,抬袖拭去那几滴,一小片血花便在他雪白的袖袂盛开,沈重暄连忙避过脸去:“别擦了,洗衣服好麻烦。”

  孟醒应了一声,却扳正了他脸,细细端详,沈重暄正要发问,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温热的气息瞬时将他裹住,耳边是孟醒哄小孩儿似的嗓音:“没看见、没看见,我家元元什么也没看见。”

  “……”沈重暄觉得羞赧,下意识想挣扎,又怕孟醒当真松手,不自觉地小了力道,这动作就更像小孩子的撒娇,孟醒兴致大起,哄得更是贴心:“不害怕噢,元元是勇敢的男子汉,什么都不怕。”

  沈重暄:“……”

  他的确是怕的。往常孟醒从不与人结仇,再凶的恶人,一听是这位喜怒无常的酩酊剑大驾光临,都吓得恨不能把脑袋藏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百宝匣里,上它九九八十一道锁,唯恐触了孟醒霉头,而敢与孟醒交锋的,孟醒往往避开,即使真打起来,也少取人性命,只做玩闹一般哄沈重暄一个笑脸。

  这是沈重暄第一次杀人。

  点酥剑久不见血,此刻在他手中兴奋地嗡鸣,沈重暄忽然觉得这把剑陌生起来。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他娘应该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为何会与江湖沾边……为何会有这把嗜杀如命的诡异的剑?而孟醒这般能耐的人,能认识他娘——他娘到底是谁?

  最让沈重暄恐惧的点,却是他对杀人似乎并无抵触。

  孟醒能接受吗?十三岁的孩子初次杀人便如此得心应手?

  但孟醒的呵哄突然传入耳廓,沈重暄才发觉自己浑身已僵直如根木头,手还不自觉地发颤。或许是我杞人忧天,阿醒其实并未发现……?

  “我还好。”

  “感觉如何?”孟醒问。

  沈重暄想了想,瑟缩了一下:“……我不喜欢。很陌生,很可怕。我不应该这么做吧?”

  孟醒果然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无事,你不喜欢,以后就不必做了。有人生性嗜杀,有人天生仁德,你若是后者,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沈重暄只觉心尖漫上一大片羞愧,但仍腆着脸装害怕:“那你呢?”

  “呃,我?”孟醒想了想自己初次杀人,似乎和在山上杀鸟杀鱼杀野猪并无二致,只是想到剑下之人曾也会说会笑,便觉纵是人家万恶不赦,自己也不该背这杀孽而已,“为师当然不会怕了。”

  “你第一次杀人是几岁?”

  孟醒沉默片刻,又记起当年那伙将他拐走的牙子,彼时孟无悲留了其中一人一□□气,将剑塞进他手中,冷声吩咐:“孟醒,杀了他。”

  于是九岁的孟醒手起剑落,赏了那人一个痛快。

  “十三岁。”孟醒道,“与你如今模样,一般无二。”

  那小厮来路,孟醒心中已粗粗有了计较,只等着跟封琼当面对质,而封琼也不让他失望,闻言果然大吃一惊,傻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小叔公……这、这是误会。”

  “连一座山都封不干净,还想和琳儿一较高下?”孟醒挑唇,是极辛辣的讽刺,“他说得不假,你确实烂泥扶不上墙,小叔公劝你一句,还是早些洗漱睡了,明州能保一日是一日,你若安分守己一点,将来琳儿打到你家门口,贫道或还有些心情帮你美言几句,让他留住你这不值钱的镶银朱印。”

  封琼火大不已,但也自知理亏,只能闭口不言。

  孟醒武功高强,他当然不敢配备侍卫,只怕是班门弄斧,反惹猜忌。至于小厮——他武功不精,自然不会允许身边伺候的人武功太强,派去守在山下的小厮婢女皆只是粗通武艺,这时才得报,说那些小厮婢女早就死了个干净。

  “若不是你沈小叔武功不俗,你今天这般作为,贫道当真要疑心你是不是见不得小叔公,竟对同门长辈下此毒手,其心当诛。”孟醒这几天做他小叔公做得很是顺口,封琼喊他小叔公本就是真真假假,他却能把这五分真演成十分,端起小叔公的架子就绝不撒手,兀自骂得欢快,“你知不知道小叔公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你这不孝的东西,就该让琳儿拿着家主令来好好罚你!”

  封琼被刚弱冠之年的“小叔公”骂了个惨,抑郁不得言,只能赔着笑脸:“小叔公受惊,是琼儿的不是……小叔公眼力不凡,沈小叔也与那贼人交手,可曾看出那贼人来路?”

  “诶。”孟醒扭头看沈重暄,“元元,他说什么?为师耳朵背,你给听听,是说要和咱们做生意,孝顺孝顺小叔公吗?”

  沈重暄冷笑一声,朝孟醒一点头:“师父,他问我们贼人来路。身为明州凤楼楼主,竟连自家山头混进什么人都不清楚,未免太失职了。”

  封琼简直要气晕,孟醒泼赖他是有所耳闻的,封琳临走也劝过几句,说孟醒那张嘴尤其狠毒,一定要避其锋芒,闷声做事最好,但也没见人说他身边这小徒弟也是个阴阳怪气的主儿,他不搭孟醒的话,孟醒却还自带了个捧哏,一唱一和说得欢畅得很。

  “沈小叔说得是。那群狗奴才看管不力,确实该罚。”封琼只得四两拨千斤避开话头,“但念在他们已连命都没了,便饶过一回吧?小叔公,琼儿孝心一定赤诚,只不知小叔公有何吩咐,琼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孟醒终于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向他一弯眼:“诶,这才乖嘛。”

  封家推崇商德,却暗地里做过不少不能见人的勾当,孟醒曾听封琳提起几桩,至今也觉得这家人胆子够大,人也够疯。封琼虽然也非面上这般纯良无害,但比起封琳,实在是简单易懂太多,封琳不愿透露封琅一事的线索,从封琼这里下手,才是正好。

  “贫道想问问,封琅,究竟何许人也?”

  为何冯恨晚会说当年送上山的是他?

  为何他的失踪值得封家倾巢而出?

  为何封琳甚至能提前拿家主令,佩长离剑,只为寻得封琅,封琼却还坐守明州,不问此事?

  且,为何封琳明说要找他,但只字不提已知的线索?

  孟醒极想知道,他与封琳的交易,究竟作不作数。

  

  ☆、16

  封琼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会问这件事。

  他以为孟醒只会苦苦逼问沈家一事,大不了胡乱扯个情报,让他自己白费周折去,却不想这人还知曲线救国,从他这里骗取封琅失踪的线索——封琅一事万万不可胡编乱造,倘若传进家主耳朵,那就是触了本家逆鳞,他的明州当然别想保住。

  但若不说,孟醒把这刺客的消息一放,从此明州凤楼的地位定会一落千丈,他过年回本家时也得挨训受罚——这倒是其次,只恐牵连他近日正忙碌的朱印一事,他想换镶金朱印已不知多少年了,这次一定不能失手。

  思及此,封琼又想起封琳那张万恶的脸,心下莫名爽快:你封琳满腹算计,竟也有阴沟翻船的一天,你要护孟醒,人家孟醒却不是傻的,不见得肯领这情。

  “小叔公,”封琼扬起一抹甜笑,乖顺如十五六的孩子,“一言难尽,不如去观棠楼,听琼儿与您慢慢说。”

  封琅,封家家主膝下唯一的嫡子,性情温良谦和,颇得人心。但幼时曾落入水中,为封琳所救,之后寒气所阻,体弱多病,剑道不得寸进,几成废人。

  值得一提的是,封琳本是元夫人陪嫁侍女所生,强强算个庶子,却在救下封琅之后极得家主青眼,更与封琅感情甚密,两人在家中确有“琳琅双子”之趣称。

  封琳性子要强,却未必天生圆滑,小时候受过不少苦难打磨,在封琅意识到应该护着他之前,大概都是生活在封家人的白眼与嘲讽下,而他那生性胆怯懦弱的娘亲,也在他八岁时病逝,之后封琳被元夫人接过抚养,便与封琅如出一室,默契非常。

  “封琳的娘,程氏,正是封琅的奶娘。”封琼所说都是本家秘闻,早已屏退左右,这时雅间里只有他们三人,孟醒冷笑:“那他们应该从小就很要好啊?”

  “非也。”封琼摇摇头,“元夫人不会允许封琅与低贱的奴婢之子来往太密的,程氏虽是他奶娘,却也只是喂过奶便自己走了。封琅少时武学天赋出类拔萃,族中长辈皆盼他早日长成,家主对他更是期望殷切,文韬武略都不曾懈怠分毫——直到封琅九岁,他落水,险被淹死,家主派人把那池塘都给填平了。按理说,九岁的孩子落一次水,并不至于就废了,但封琅偏是如此,连丹田也聚不起内力,更是再也没法拿剑,封家昆玉剑,从此与他无缘。”

  “可惜了。”孟醒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

  “确实可惜。”封琼附和,听不出他到底何意,但听他接着道,“长辈曾说,封琅当年天赋,绝不亚于小叔公。”

  孟醒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叔公应当不是自己这个冒牌货,该是“封沉卿”这个离家出走的剑道天才——至于这样形容,究竟是夸张还是事实,已无从得知了。

  “更有意思的一件事。”封琼突然提起酒壶,自壶嘴里倾下一缕琼浆,徐徐落尽孟醒杯中,“家中有人传,封琅当年落水,是程氏所害。因封琅自幼习武,天性谨慎,不可能无缘无故跌进池塘,若说有人推他,也一定是他熟悉之人——习武者,哪里是寻常人可以近身的?程氏当时也在场,否则封琳也不会在。无论如何,程氏都是最可疑的人。”

  “那她是吗?”

  封琼微微一笑,摇头道:“依我看,不是。程氏胆小,平时连只蚊子也不敢打,从小就是奴婢,受惯了折辱,也没见什么疯癫症状,应该不存在一时急火攻心,气愤难平,就拿自己看着长大的封琅撒气的可能。反观封琳,心比天高,手段狠辣……”

  孟醒打断他道:“当年他也只有九岁。”

  封琼冷笑:“小叔公,九岁已经可以明白很多事了……您说呢?”

  孟醒不再搭话,只肃着眉眼喝酒,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也是九岁那年,第一次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沈重暄并不爱多说,他从来只是立着耳朵听,把想法藏在心里,等只有孟醒了再和他讲,让孟醒去问,去查,这是师徒二人的默契。此时孟醒心不在焉,沈重暄心知不能再拖,索性把碗筷一放,问:“既然封琳幼年这般难熬,那他一定对封家满是怨恨。他现在为何效忠封家?”

  封琼面色微变,忍怒道:“这是有关封琳的问题了,且太隐私,恕我不能多说。”

  “琼公子。”沈重暄眉眼冷寒,杀意凛然,他抬起筷子轻轻一敲碗沿,声音清脆,而他嗓音亦是少年的清越,语调却缓得瘆人,“请你明白一件事,我们不是在做生意,现在是你在孝敬小叔公。”

  封琼猛然抬目,恰与他对视,被这孩子一双圆润的杏眼瞪得脊背发寒,依旧硬着嘴皮道:“刺客来路,不值得让我多得罪封琳。”

  “得罪封琳,至多是死。现在得罪我们,是立刻死。”沈重暄并不留情面,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威胁恐吓信手拈来。

  “嗤。在你们手上死,和在封琳手上死,比起来简直是享受。”封琼摆摆手,“沈小叔,别为难我了,也就是封琅下落不明我才敢多说几句,封琳如今就是家里悬着的大刀,谁也不敢招惹的。”

  沈重暄偏了偏头,乖巧笑道:“琼公子,你怎么知道,我会比封琳手软呢?”

  “……”封琼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孟醒,却见孟醒低头喝酒,全然一副不愿插手的模样,心中恨得牙痒,但也知道孟醒不好惹,这少年内力亦是深不可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压根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只怕是哪位善驻容颜的前辈,“沈小叔,你别叫我为难。”

  沈重暄眨眨眼:“琼公子,我师父还要去查封琅的事,很忙的。”

  封琼咬咬牙,只能说:“封琳他…...据我所知,是家中有位小姐曾照拂于他。”

  孟醒插言道:“封琳与我说过此人,大小姐封珏。”

  “正是。”封琼赶紧敷衍过去,“她对封琳有恩,封琳效忠封家,大约也是为了照顾她吧。”

  “她现在如何?”

  封琼讪笑:“当然很好,去年才与宋家九公子宋登云订了亲。”

  沈重暄见他确实不肯再说,也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要问的了,孟醒才接过话头:“封琅现在的去处,你们有线索吗?”

  封琼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答:“家主没让我插手。也许……封琳才知道。”

  他没点明,封琳或许已经把封琅寻个地方藏得严严实实——那地方还可能是阴曹地府。孟醒也未想到这一层,只问:“当年送到我们这里的孩子,封家派出的也是封琅?”

  封琼点头:“当然。”

  孟醒心道,可我他妈见到的是封琳,这是见的鬼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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