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第3章

作者:楚山咕 标签: 江湖恩怨 年下 强强 古代架空

  而如今,正近清明。

  二人走去沈府时,天已昏黑,一路过来不少人家门口搁着个盆儿,星星点点燃着纸钱,火光摇曳跳动,像是夜里唯一的活物。

  可这回清明,尤其冷清。

  街口的王半仙颤着腿儿收摊,恰见着遥遥地走来一白衣道长,忙揉了揉老眼,惊唤一声:“孟道长?”

  沈重暄伺候了醉鬼孟醒许久,这会儿乏得很,孟醒酒劲过了,怀里就抱着沈重暄,抱小孩儿似的托着小少年的屁股,一声声地哄他先睡,听得王半仙一声呼唤,也回头去望:“嗯?”

  王半仙几步小跑过来,见沈重暄搂着孟醒脖子睡得酣甜,这才敢轻声问:“您别再往里走了……您不知沈家……”

  孟醒毕竟是江湖中人,听他这般语气,神情小心翼翼,满是惋惜,已然隐隐约约有所感,微微低头,发觉沈重暄的呼吸仍然绵长,方蹙眉轻声反问:“沈家怎么了?”

  王半仙叹口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大半月了……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悚然一惊,沈家上下近五十口人,一夜之间死个干净,这确然是江湖人的手笔——可寻常江湖人,但凡知道酩酊剑的,无不知晓他唯一的宝贝徒弟是阳川沈家人,敢动沈家,自然是与他酩酊剑为敌。

  是谁敢冒着与他为敌的风险,也要杀沈家一群老少?

  沈家不过商贾之家,又能惹上什么人?

  孟醒还想再问,却听见沈重暄一句梦话,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向王半仙躬身作谢,搂着沈重暄往就近的客栈暂行安置。

  该死,怎么会惹上这等麻烦事?

  敢一夜之间屠尽全家,这种手段,绝非寻常江湖人敢为……妈的。孟醒难得在心里骂了句脏,他向来学他师父,任他八方风雨,我自不动如山——呸!这能怎样不动如山!亲徒弟的亲人,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格外头疼,他收沈重暄为徒确实不只因沈家家财,但也绝不曾想替人报家门血仇。他忽然想起孟无悲坐化前忽然把他叫去,这位隐仙临死也不曾有亏半分风华:“我一生……诸多罪业,恐怕将来会加诸你身。”

  孟醒心道:“别恐怕了,亲师父,这是真的来了。”

  沈重暄还在美梦,孟醒却辗转难眠,索性出门一趟,临了不忘轻合房门,生怕惊动了沈重暄。

  孟无悲早年便看出此子生性多情亦薄情,好在真心不必轻付,得顾全身,不至如萧漱华那般误入歧途;坏在过于看轻人情世故,只依仗手中青锋三尺,终究难成长久。但孟醒从来不以为意,只当是他老来太闲,整日忧思多如女子闺愁,伤春悲秋,不外如是。

  现今孟醒也自省了。

  这事儿管是不管?

  管,瞧这杀人手法,斩草除根不留余地,一夜之间杀戮殆尽,何等的杀伐果断,何等的刻骨仇恨?可若说斩草除根,这人为何不来把沈重暄一块儿除了?是忌惮他,还是压根不曾把他和沈重暄放在眼里?再者讲,这仇和沈重暄有无关系?商贾之家为何会搭上江湖恩仇?

  不管,他做了沈重暄三年师父,沈家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他,就此撒手不管似乎说不过去?而且若让人知道,他酩酊剑连自己徒弟的仇都没法报,那实在笑掉人大牙……他倒巴不得江湖人别想起他,主要还得看沈重暄这孩子怎么想,他若当真哭闹……

  孟醒按了按发疼的心口,恨铁不成钢地锤了自己一拳:为师不能不管。

  沈重暄此子,生来娇惯,却肯随他一道吃苦受累,更何况……孟醒偏头瞥了眼沈重暄怀里的剑,那长剑佩一段烟青剑穗,显然是久经年岁,流苏末梢早已老旧,而烟青之中还掺杂许多洗不净的殷红血渍,显然可见这剑原先的主人是何等嗜杀。

  孟醒瞑目静思,长剑与他记忆中孟无悲常会擦拭的剑形状几近相同,不过孟无悲不喜杀伐,与萧漱华相识后便大都使用玉楼春,因此那柄剑保养得当,剑穗仍是极风雅的烟青。

  孟醒不愿多想,这时却又记起沈重暄脉门早先便有的内力——其深厚程度,全不似个从未浸染武学的富家小儿。

  太过匪夷所思,于是孟醒不再去思。

  这事儿,管就管了。

  孟醒自暴自弃地想,孟无悲萧漱华都死了,第三个能管住他的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他忽然记起数年前偷偷下山时偶遇的那伙牙子,被绑着整整三日,足教他心如死灰。念及孟无悲多年来不管不问放任死活的冷淡情态,年幼的孟醒全无了侥幸心思,只盼着能有吃有喝,卖去青楼也认了。

  直到门外杀声骤响,他耳翼翕动,满睫的泪还未擦净,只闻铮然一声,孟无悲冷着脸色破门而入,玉楼春在他手中,青锋曳地,遍布血痕,而他身后,是一片横尸。

  孟无悲不喜杀伐,最厌沾血,孟醒别的没学到,这两点却是学得彻底,因而见到孟无悲白袍染血,眉眼冷厉,只觉得往日那个端正轻淡的抱朴子倏地成了守真君一般的冷面杀神——直到孟无悲见到他完好无损,才略垂眼睑,抬袖拭去溅在侧颊的几滴血渍:“走罢。”

  “……谢师父。”

  孟无悲步子微顿,回首望他一眼,似乎不解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我给师父……惹祸了。师父大可不必管我,毕竟我……”孟醒想说很多,却因泪未流干,哽咽好半天也接不下话,孟无悲轻叹出声,将手上的血在衣角胡乱一擦,向他伸出手来:“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那是孟无悲对他说过最温情的一句,以至于多年之后,孟醒仍记得,只因那一句,他甘愿承谢师恩,就此止住再找萧漱华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

  以你师恩,偿我家仇,自此两不相欠。

  这是孟醒的道。

  孟醒回到房里,闭了闭目,总算感觉到迟来的倦意,然而天边已泛微白,沈重暄不多时便会醒,孟醒抬手抚平自己皱了整晚的眉头,春寒未退,孟醒索性半搂住沈重暄,斜倚着床靠浅眠短时,心中仍然千般算计。

  沈家一事已报上官府,官府久无回音,必定是欺沈重暄游历在外,且年纪太轻,不愿惹这江湖的一身臊,这杀手做事太绝,帝王尚且考虑个流放,这位好,直接给株连九族,独落下个沈重暄,也不嫌鸡肋。

  “……师父?”沈重暄被他搂得难受,终于无可忍受地睁了眼,却见孟醒半开着眼,难得一副倦怠模样:“你醒了?”

  “您……一晚上没睡?”沈重暄动了动手臂,早被孟醒压得发麻,孟醒却无心哄他这些小事,只抬手敲敲额角,吸了口气道:“元元,为师和你说一件事。”

  “……你已十三岁了。”孟醒握着他手,沈重暄已品出他努力压抑的气息,打断道:“我来猜。”

  “您喝酒喝多了,欠人钱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欺侮未出阁的姑娘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

  “沈家没了。”孟醒平声道,“元元,你家没了。”

  沈重暄愣住。

  接着,小少年蓦然站起,也不顾衣衫乱着,作势要奔出房外,孟醒连忙伸手将他一拎,把整个人都揽回怀里,颤着声哄道:“元元,暄宝,这是王半仙与我说的,你先冷静。”

  “他骗人!”沈重暄骂道,眼中却忽然涌出大片的泪光,“他最爱骗我了!先前还说我是我爹捡回来的孩子!”

  “元元,他没必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你也骗人!”

  孟醒沉默,双臂缓缓收回,目色沉沉:“为师不许你去,不过是让你留个念想,你若执意要求个心死,与我无关。”

  沈重暄猛地窜起,如出鞘的剑般直往门外刺去,孟醒拂袖合上房门,也紧随而去。

  沈家大宅也是阳川出了名的大户,当朝世风开放,对商户限制远不如前朝,故才有了沈家这世代商家的出头之日。府内原本应是雕梁横槛,栋上攀花,侧边是一小园,占地不小,粗粗也有园林之风,假山巍巍,流泉淙淙,繁花如云,翠柳如簇,极雅极富贵的景象,而孟醒赶至时,只见到一片断壁残垣中,一抹蜷作一团的身影在废墟之外瑟然发抖。

  “……”孟醒缓步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沈重暄没有回应,只哑着声问:“是谁?”

  孟醒低身去牵他:“不知。”

  “……我要报仇。”沈重暄道,他猛地扬起头来,向来清如山泉的双眼竟似有满目血红,孟醒微微蹙眉,发现他唇上已有被牙咬出的血迹,于是探手替他擦过血色,轻道:“好。”

  沈重暄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兀自扑向孟醒,止不住地哭着:“师父、师父……为什么,为什么啊?”

  孟醒忽然想起当年恭王府也是如此破败一片,比之今日沈府,更多了满地尸身,成河鲜血,他伏在床下,亲眼见着傅锁秋软倒的身子,孟无悲向他伸出手时,他也想问:为什么。

  但他没有问,因为他明白,孟无悲并非温情之人。

  孟醒沉默片刻——他也并非温情之人。

  可他抬手抱住怀里的小徒弟,轻声哄他,用尽了生平所有的温柔:“为师在此,再无人敢欺你了。”

  他对沈重暄说,又像对当年的褚景行说。

  “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4

  孟醒不算良善人,他和孟无悲都是这样定论的。

  但沈重暄抬眼望他时,孟醒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就此决定插手了。

  “不哭了。”孟醒抬袖去擦他泪痕纵横的脸,“为师带你……去寻个明白。”

  “可为什么是我家?”

  孟醒袖袂掺着彻人心脾的晨露携之而来的草木香,和着昨日未消的酒香,沈重暄茫茫然攀着他脖颈,哽咽渐止,只抽噎着嗅他,却觉周身忽然一轻,孟醒将他屁股一托,牢牢地挂在怀里,哄道:“你只管听我信我,其余的事,为师自然给你摆平。你可知封家?”

  沈重暄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皱眉问道:“封家?百年传承,昆玉剑?”

  孟醒嗤然一笑,拍拍他毛茸茸的发顶:“知道就好。”

  “可封家家主都不曾登榜前十,如今都说他们已有衰颓之势。”沈重暄皱着鼻子问,“而且,封家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孟醒赏了他脑袋一下,哼笑道:“百年世家,一群老狐狸,倒也轮不到他们倒。如今这江湖榜上的前十,是掺了大水分,你看那第十的冯恨晚,十五年前同悲山战乱未发,他就是第十,萧漱华把前边的杀了个干净,他却能苟活,你以为他俩没点私情?”

  沈重暄一愣,忽然想起孟醒的师父是当年的抱朴子孟无悲,知道点萧漱华的事似乎不算奇怪:“冯恨晚和守真君……?”

  “当然没私情。单纯因为他就是个第十,身后又没个势力,杀起来没意思。”

  沈重暄:“……”

  孟醒装作不曾看见他透着不满的眼色,接着道:“可后来榜上轮转,除了萧同悲百年难遇天赋异禀,冯恨晚何至于连其他小辈也不可一敌?——可他还在第十。”

  当今第十冯恨晚,早年十七岁初登试剑会便攀至前二十,当时还名冯轻尘,曾放狂言要当时第一的萧漱华给他让位,彼时风传守真君性子乖张,唯抱朴子可请他一笑,却见萧漱华登时拈花仗剑,桂殿秋出鞘尺余,美人偏首轻笑:“本座的这把剑,就在这里等着你。”

  那一笑,便成了冯恨晚一生求索。

  而冯恨晚千辛万苦进至第十时,同悲山之乱骤起,杀伐之声不绝于耳,孟无悲拂衣出山,不消一年,天下大定,守真君消匿无踪,抱朴子亦然。

  冯轻尘便在那时,易名冯恨晚。

  而与冯轻尘这个名字一道消失的,还有他的一双眼睛。

  孟醒言未说尽,一手牵着沈重暄,另一手推开沈家原先的祠堂的门。沈家虽遭逢大难,这杀手却未劫走金银财宝,虽说后来也有贪心的盗贼趁机摸来这里,但也少有人偷窃祠堂牌位的道理——而如今,沈家牌位又添数列。沈重暄看得发愣,才发现新添牌位上的字遒劲清致,分明是身边这人的手迹。

  “为师听王半仙说你家人尸身已被他们草草埋了,如今也不知该去哪里寻,既然祠堂还在,为师昨夜恰好无事,就……替你立了牌位。”

  沈重暄猛然抽身回望他,正撞见孟醒一双噙着温和笑意的眸,一时不知所言,只好茫茫然向着牌位跪下一拜,双唇翕动,孟醒虽耳力过人,也只能捕捉些零碎字眼。

  重暄不孝……望父亲……师父……?

  孟醒想了想,自动补齐:重暄不孝,不能替亲人报仇,望父亲见谅,但我师父很强,我师父会替我报仇,您可安心了。

  孟醒越想越觉合理,也向牌位一礼:“沈老爷放心,重暄拜入贫道门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贫道自当寸步不离,护他周全,一世安乐。沈家之灾,贫道也当全力查他个水落石出,为您上下数十口人报仇雪恨。”

  顿了顿,孟醒又补:“元元很乖,根骨也好。沈老爷泉下有知,亦可安心。”

  沈重暄浑身一震,侧目看他,嗫嚅道:“你……”

  “嗯?”

  沈重暄又摇摇头,轻道:“师父,走罢。”

  他原本想问,你当真觉得我很好么?

上一篇:妄神

下一篇:我在古代直播教书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