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第69章

作者:楚山咕 标签: 江湖恩怨 年下 强强 古代架空

  昨晚萧漱华擎剑离开时,冷厉的眼神从所有人身上掠过,望至他时,也仍是平静无波。

  这样的认知更胜迎头泼来的一夜冷雨,孟无悲惶惶然地追忆从前日夜,却只觉得萧漱华的音容笑貌都已飘忽如烟尘,明明不愿眼睁睁看着渐消渐远,可若伸手去握,反而会惊动了他,登时扭曲狰狞如午夜梦魇。

  但封沉善临死前的模样,又像另一个噩梦,比萧漱华带给他的懊悔更甚,那是一阵惊惧、一阵后怕、一阵毛骨悚然的沉默。

  孟浪向他振振有词地担保,宋明昀不是死于萧漱华之手,孟烟寒更是不曾殒道——他确实相信,所以才带去两坛酒,那是萧漱华少年时最喜爱的酒,这已是孟无悲所能给出最最厚颜的歉意。

  可是人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坚信着自己所见到的萧漱华,因而舍身回护,那他昨晚看到的那个萧漱华呢?

  还有那个...酒后做出那样的事,对身为男子的他言说情爱的萧漱华呢?

  孟无悲头疼不已,玉楼春在鞘中嗡鸣。

  萧漱华真的没有杀宋明昀和孟烟寒吗?

  宋明庭一向敬重兄长,如果告诉别人,他会毒害自己的亲哥哥和亲侄子——孟无悲愿意偏听萧漱华,可他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偏信。

  孟烟寒如若没死,又会去哪里?萧漱华从十七岁就不满她,真的能容她全身而退?

  孟无悲攥着剑的手上指节泛白,他特意从镇子里绕了个远路,找回同悲山上,果然如闻竹觅所说,已经找不到萧漱华和他两个徒弟的踪迹。

  孟无悲走下山去,闻竹觅和闻梅寻已经收拾好了局面,镇民们正七嘴八舌地和他们描述今早看到的景象,但没有人能记起是否看到萧漱华一行三人,甚至没有人记得自己见过身着玄衣、神秘、嗜酒的绝色剑客。

  不过一些人对孟浪倒是记忆颇深,提起他时都挂着笑,即使闻竹觅暗示此人是杀人凶手的帮凶,镇民们也都摇着头,不愿相信。

  先前孟无悲去过的那家客栈的掌柜最先摇头,吐着瓜子皮,笃信道:“不会的,小孟不是那种人。他连杀只鸡都怕咧,我亲眼见过他给后厨的生鸡念往生咒。”

  另一个壮汉也憨厚地挠了挠脸,道:“是啊,小孟先生人很好的,俺小儿子出生,俺不识字,还是他帮俺取的名字。”

  “是啊,之前他在画坊画画,画得可好了,字也写得好,还会作诗!”

  掌柜也不甘示弱:“可不是?他在我那做工的时候,吃得少,做得多,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三两天就学了七七八八,可聪明了。人也老实,多给了工钱还不要,唉,当时我还想,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当不上官呢?”

  另外一人抢话道:“不是,小孟先生考上了的,似乎是家里遭了土匪,一家老小就剩他一个...诶,你们说的那个师父,会不会就是小孟先生说的恩人?”

  孟无悲眉尖一动,主动走上前,问:“恩人?”

  “是啊,小孟先生说他家出事的时候,多亏了恩人救他,不然他性命难保。”

  闻梅寻似乎听不下去了,冷着脸打断道:“小恩小惠。”

  她拿着剑,又一直冷脸,镇民们都不敢和她争论,立时不再多说,只有少数几人面带不忿,掌柜小声道:“小孟偶尔带来的那个弟弟也不错。”

  孟无悲颔首:“萧同悲?”

  掌柜也跟着点头:“我听他叫过,是叫同悲。原来姓萧吗,我还以为是他亲弟弟,跟他姓孟呢。”

  孟无悲没应,闻竹觅笑盈盈地侧过脸来,意有所指:“同悲啊。”

  闻梅寻似乎有些恶心,正想开口讽刺,但被闻竹觅一拉,最终没有开口。

  “我们也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个剑客去了哪,但我们听小孟说过,”掌柜想了好半天,猛一拍手,道,“小孟是明州人,兴许是回明州去了呢!”

  闻竹觅一愣,下意识看向孟无悲,却见孟无悲当机立断地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闻竹觅在他身后问:“您去明州找他?”

  孟无悲想到他亲口承认杀了同门师兄师姐就对这孩子提不起好感,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闻竹觅不曾对他口出恶言,孟无悲实在不知道怎么和他交流,只能硬邦邦地开口:“贫道自有打算。”

  闻竹觅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和抱朴子分头行动,先回云都一趟——毕竟明州是小孟先生的故乡,云都才是萧漱华的故乡。”

  孟无悲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94

  孟无悲从明州折返时,同样收到了闻竹觅寄来的书信,信上写他们归去云都,果然也扑了个空,特意来问孟无悲收获如何。

  孟无悲当然不会搭理,他知道闻竹觅派了人一直尾随,但他不是萧漱华,实在不愿对无辜之人下手,于是只就着方才点在郊野的篝火把信烧了个灰飞烟灭。

  他从华都赶赴明州,脚程不快不慢,一路驱马而行,花了小半个月将将赶至,又在明州逗留一个月,都不曾打听到萧漱华的下落。毕竟偌大的明州,而他连孟浪家乡在哪个县都不曾得知。

  或者他也是暗暗恐惧着撞上萧漱华的——萧漱华说,再不会给他面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下一次遇上,会是真的刀戈相见吗?

  孟无悲难以想象,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拔出剑来。

  他无法回应萧漱华荒谬的感情,但他绝不敢因此轻视对方,甚至只觉得更加羞愧,羞于他曾给过萧漱华这样的印象,愧于他终究和萧漱华殊途无逢。

  他记起萧漱华十七岁时风流明艳的眉眼,记起萧漱华白净的脊背上狰狞的鞭痕,记起萧漱华飞身踏上试剑台时扣在脸上的半张面具,记起萧漱华向他笑着,眉眼弯弯,薄唇轻启,说的全是那些荒谬却令人神往的愿景。

  “既然你我都是伶俜之人,不如都别去耽误人家,就这么凑合着互相辜负一下罢?”

  孟无悲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就已一语成谶,他和萧漱华,当真是同行这么多年,也未能逃开“辜负”的结果。

  所谓因果,不外如是。

  他从明州打马而过,又在阳川蹉跎不少时日,接着蹉跎其余几州,几乎又把十三州走了个遍。

  因他一身白衣,相貌又出众,素日做些于他而言不足为道的善事,行走江湖竟也多了不少名气——至少人们提起抱朴子时,不再如前几年那般,只记得此人是守真君的好友。

  抱朴子的鉴灵剑法独辟蹊径,天下无双,根本看不出他出身何派,只知道他武功卓绝,英姿不凡。

  甚至到了守真君鲜少再被人称为“守真君”的年岁,已经有许多人压根不知道他俩的过去了。

  孟无悲偶有一次从茶馆路过,听见说书人唾沫飞溅地说着萧漱华的逸闻,台下群情振奋,人言嘈杂,孟无悲竭尽心力,才从鼎沸人声里辨出他们对萧漱华的称呼——“妖人”、“萧某人”、“萧疯子”。

  孟无悲想,萧漱华说自己和他不同,那么萧漱华听到这些称呼的时候会难过吗?

  多半不会,萧漱华只会杀干净所有对他不满的人。

  所有人的眼里,慷慨大义的抱朴子为了天下太平正在日复一日地追杀萧某人,而萧某人诡计多端,竟然迄今都不曾被抱朴子抓到。

  于是天下作棋盘,江湖就成了僵局。

  萧漱华杀的人越来越多,闻竹觅发来的书信越来越急,当孟无悲在阳川都看见了萧漱华的通缉令时,忽然就感到一阵好笑。

  十七岁的萧漱华连闻家姐弟的追杀都逃不过,现在的萧漱华却已经视天下如无物了。

  所有人都对他深恶痛绝,又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萧漱华天下第一的地位,尽管每个人都诅咒他不得好死,但也没有人真的敢去挑衅萧漱华这样的疯子——除了孟无悲。

  至少众人心里的抱朴子,是敢去挑衅萧漱华的。

  孟无悲心想,其实也不太敢。

  但无论如何,他自幼所学,便是倚仗手中三尺剑,平定天下十三州。

  孟无悲誓死不敢忘。

  这僵局就此持续了两年之久。

  可怜抱朴子夜以继日地追查着萧某人的行踪,又总是恰到好处地和他遥隔千里,永远赶不上围剿萧某人的第一现场。

  而三大家各自拉旗,根本难成气候。

  直到闻竹觅最近发来的一封信上写,云都初雪时,有人曾在城中看见冯轻尘。

  孟无悲对冯轻尘的身份略知一二,但闻竹觅多半不知情,因此还在盛情邀请他一起去找冯轻尘,试试能不能问出萧漱华下落。

  孟无悲心中暗叹,恐怕冯轻尘还要反过来质问他们封沉善的棺椁葬在何处。

  但信的末尾又写,萧漱华近日曾在翡都现身。

  孟无悲一如既往地烧了信,平静地拂去衣上雪尘,牵过陪伴自己许久的雪白的骏马,翻身上马之际,他窥见昏暗的夜色里,天边的一颗摇摇欲坠的星。

  那颗星从他记事起就一直璀璨明亮,但从近几年起便日趋暗淡,今日看上去,更是前所未有的颤颤巍巍,显然是危在旦夕。

  所有人都在揣测萧漱华去到翡都意欲何图,但孟无悲却在瞥见那颗星辰后,第一次感受到几近窒息的惊怖。

  可他一路策马疾行,距离翡都的城门还有数步之遥时,翡都的城门大开着,辟尘山上哀鸿过境。

  在那银装素裹的辟尘山上,辟尘门弟子皆是白衣素服,沉默的肃穆席卷这座山,孟无悲还未进城,忽然感到一阵腿软。

  丧钟响彻了整个寂静的夜,清徵道君在月上中天时,接见了远道而来的孟无悲。

  “萧漱华和师兄是下了战帖的,生死不论。”清徵咬着唇,轻声道,“因为...首徒十七岁要下山...所以贫道也才刚回来,之前没能拦住师兄。”

  孟无悲问:“道君辛苦了。”

  清徵摇摇头,感觉眼前的人格外生分,但她也很不自在,只说:“不算很难。”

  孟无悲不语。

  下山不难,只是遇见萧漱华,才会变得这么难。

  “师兄一直有话想和你说,但他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出远门,而你从不来翡都。”

  孟无悲点点头,他的确这些年来一直心虚,从不敢进翡都半步。

  萧漱华和他离心前,他一直想,等鉴灵剑法大成,他再来找清如道君手谈一局,向他赔礼道歉,也向他证明,离开辟尘门后,他并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但如今的鉴灵剑法依然有瑕疵,清如道君却再也等不到他幼稚的炫耀了。

  清徵绞着手指,缓缓道:“当年他下令,把你打痛了,他很内疚,也很心疼。”

  孟无悲愣了一下,轻轻摇头:“萧漱华替我扛了许多。”

  他没有再称“贫道”,像是在刻意划分和辟尘门的关系。

  清徵也摇头:“不只是那次。你四岁时替无尘受过,师兄不知道是无尘打碎了瓷瓶,所以打了你,他要为此道歉。你九岁时不小心弄丢了无欢,他气得打了你,但其实是无欢自己故意躲起来不让我们找到,他要为此道歉。你十二岁时学至辟尘九剑,急功近利走火入魔,他事后越想越怕,打了你,他要为此道歉。之后才是十七岁,他吃了萧漱华的醋,生气你为了萧漱华不要他,又打了你,还把你赶出去,他要为此道歉。”

  孟无悲彻底愣住,对上清徵澄澈的眼眸,他知道清徵向来不会说谎,而他四岁时的事,清徵也不可能记得——这些竟然真的是清如道君要留给他的话。

  为了这一串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道歉,他甚至怄起了孟无悲为什么从不来翡都。

  清徵低下头,情不自禁地抠着指甲,低声道:“你如果再早一点,见到师兄最后一面,也许师兄会很开心吧。”

  “...抱歉。”

  “是他咎由自取。师兄...和我,都一直认为,当时是师兄做错了。”清徵想了想,小声说,“你能原谅他吗?”

  孟无悲失神片刻,怔怔地凝望着清徵小心翼翼的神情,他能听出清徵说这句话时的期待和希冀,而她身上平和安稳的气息,与他最初的记忆里,那个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呵哄的道长如出一辙。

  清如道君一生清平无争,不同于主持大局的封沉善,也不同于世故圆滑的宋明昀,他不常下山,友人却遍布天下,上至一代天骄薛灵妙,下至寻常的伙夫走卒,他的清正端方,从来无可指摘。

  孟无悲记得自己年少时最最引以为傲的祈愿,就是将来能够成为清如道君这样柔和而坚定的人。

  孟无悲再次摇头,柔和而坚定地说:“没有怨过。”

  清徵如释重负,喜极而泣地抬手擦了擦眼睛,却突然想起什么,怅然道:“可是无欢一定怨过。”

  “无欢因何离开师门?”

  “...她自请的。”清徵轻声道,“她一向很有主意,你也是...可是最后却要我来执掌辟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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