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钿 第15章

作者:迷幻的炮台 标签: 古代架空

  “新茶?”洵追将目光慢慢挪到晏昭和身上,居然关系好到送茶这一层。

  “前段日子你喝的那盏苦茶。”晏昭和好心提醒。

  洵追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前段时间受伤,早晨起床小几上那苦得爹妈都不认的浓茶。他背后还没痊愈的伤口瞬间又隐隐作痛,唇齿间的苦味似乎也格外清晰起来。

  不管是新茶还是旧茶,品种好坏,实在是难以下咽。

  洵追没回话,继续看下去。

  也就只有第一句话带有问候,信也不长,短短四五行字,其中信息量算得上多。南方连绵阴雨,洪水冲垮多个村庄,难民朝着北方迁徙,但大多都被各地官府拦截在城内,只有少数一波逃出来。逃难途中路遇打劫山匪,抵抗时被杀死,或是体力不济没有钱财买食物而饿死。更有些人在城内染上瘟疫,瘟疫有潜伏期,逃出去一两日内并无异样,三四日后身体滚烫彻底失去行为能力,不及时治疗很快便呕血而亡。

  尸体没有好好埋葬,陈横荒郊导致野狗撕咬吞食,疾病通过动物最好传播,短短半月瘟疫便占领大半个南方。

  当地官府在水灾发生时,没有安置受灾百姓,更没有做好防疫措施,一昧隐藏瘟疫,等瘟疫真正爆发后束手无策。百姓天天去官府敲鼓骂喊,等来的只是衙役们的棍棒。

  “朝廷派发下去的赈灾款层层剥削,留在百姓手里的很少,如果不从源头管制,瘟疫很快就会传到京城。”晏昭和道。

  “死了很多人,有些人不是没人收尸,而是全家人都死于水灾。”

  洵追沉默,他的确想过水患的后果,可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他第一次遇上这种自然灾害,在自然的力量下,人显得渺小而无助。

  京城歌舞升平,南方民不聊生,未免太讽刺。

  “我没上朝那日,听说你又从国库里拨了一批赈灾款下去。”晏昭和问洵追,“你觉得这些发到百姓手里的时候,又能比第一笔赈灾款多多少?”

  蜡烛的烛芯太长,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凉风而晃动,黑烟顺着烛芯升起,晏昭和用剪刀将一半烛芯挑断。

  “现在最缺的其实还不是粮食,官府受不了百姓暴动会稍微开仓放粮。药物和大夫是治疗瘟疫的唯一办法,青藤山庄烧了一半药材,先不说大夫够不够的问题,最重要的是补上缺失的这部分药材。”

  “从哪补?”洵追写道。

  “从太医院拨出来一部分太医去南方,和当地大夫一同研制治疗瘟疫的药,再从各个药商手里收购药材,控制药价增长。”

  洵追想了想写道,“就用药商手里的药材?”

  “以朝廷的名义收购,他们不会让价格膨胀。”晏昭和道,“几年前我对药物的定价做过调查,与众位大臣规定了药材的价格不得超过的限度,如果查到他们高价出售,立即将其贩卖的药材充归国库。”

  晏昭和说这些,洵追一概不知。

  他听得明白,但却又觉得云里雾里,晏昭和什么时候下的令他根本没印象。按理来说,这么重要的法规他应该知道。

  “法规实行那几日陛下正好病重。”晏昭和为洵追倒一杯水,仿佛洵追不知道很正常。

  小皇帝每年都要大病一场,通常也是洵追对外界格外抵触的时候。不愿意见任何人,连太医和王公公都要小心伺候,有时还会对晏昭和发火。

  洵追清晰记得自己冲晏昭和砸药碗,药碗砸碎,药物的味道弥漫整个寝殿,苦涩的味道冲地他干呕。可他胃里空空什么都呕不出来,干呕了会竟哇地喷出来口血。

  吓坏所有人,也吓坏他自己。

  自那之后,他很少大病中发火。

  晏昭和的条例固然能抑制药价增长,但不能避免药物大批量流入黑市。朝廷的法规再严,放到黑市上就是狗屁,做滚刀肉一锤子买卖的人根本不在乎。

  “要提前收购。”洵追刚写完晏昭和便点头,似乎是等着他提及。

  “药贩之间消息灵通,听到风声的不少,可北方的药贩大多都在观望。青藤山庄已经在暗中大批收购药材,有件事不得不告诉陛下,只希望陛下听完不要怪罪臣。”

  刚刚还称呼“我”,“你”,现在倒又成了君臣。

  洵追无语,晏昭和果然只有在意有所图的时候才会认得他是皇帝。

  “陛下那笔赈灾在运输途中,臣叫人扣住全数送往青藤山庄。”

  洵追皱眉,晏昭和将所有赈灾款送给青藤山庄,是想用这笔钱购买药材?

  “陛下的第二笔赈灾款,如果购买粮食或是发放给百姓,远远不及直接剥削当地官府来的多。臣索性将这些全部都让青藤山庄购买药材,只有药材足够,才能根本解决此次灾害。”晏昭和站起,而后跪倒在洵追面前,“请陛下降罪。”

  晏昭和只是将他想不到的地方都考虑了进去,洵追忽然意识到晏昭和那日并不上朝的真正意图。不是真的想休息,而是想让他这个做皇帝的真正做一次决定,不论好坏,都是他用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跪在他面前,做足了一个下臣该有的姿态。

  可洵追还是觉得晏昭和并不是在跪,而是给他和自己一个台阶下。自己要下的台阶是晏昭和擅自打断自己的决策,而晏昭和要下的台阶……是什么?

  一步步从权重中离开,真正走下朝堂。

  难道有权力不好吗?洵追略有些迷惑地眯眼,待到他自己接受不了两人之间的尴尬与寂静后弯腰扶晏昭和。

  “恕你无罪。”洵追轻声。

  “谢陛下。”

  两人重新回到各自的座椅上,继续批阅奏折。洵追很少会像这几日一样忙到深夜,他不是个能熬夜的人,很快体力跟不上精神,写字的手也变得越来越慢。

  等到他倚在椅子上打盹时,外头守夜的小太监小声喊:“陛下,昭王殿下,刑部侍郎张大人求见。”

  虚放在手里的笔啪嗒掉到地上,洵追精神不济地睁开眼低头找笔。

  “请张大人进来。”晏昭和声音平静,还是那副如白日一般的好精神。

  只是在张达钟进来之前,晏昭和拍拍洵追的肩膀问他要不要现在进去休息。张达钟深夜来见,一定是对莺歌小筑有什么极其重要的新发现。

  洵追其实也挺好奇张达钟有什么新发现,目前莺歌小筑该有的线索都摆在台面上,再往里挖就只有从一后院的尸体上找突破口。

  张达钟进来时洵追缩在晏昭和身边,靠着晏昭和的肩膀打瞌睡,顺带听听有什么能振奋人心的消息,能让他现在立即精神起来。

  张达钟一改往昔愁眉苦脸,喜气洋洋地行礼道:“一个时辰之前,莺歌小筑的老鸨雏娘被臣抓获,现在正在刑部大牢接受审讯!”

  洵追揉揉眼颇为意外,的确是个使人精神百倍的消息。

  “陛下问张大人如何抓获逃犯。”晏昭和替洵追问道。

  张达钟哈哈笑道:“臣一开始把关注范围放在京城,放在京城附近的村庄里,觉得雏娘应该会第一时间逃出去。但严守各个关口都没能抓住雏娘,她跑这么久伪装的再好也会有人发现,可偏偏风平浪静。于是臣就想,莺歌小筑这么值钱的一家妓馆,老板如果真的跑路,剩下的财产怎么办?”

  雏娘有两个账房先生,张达钟派人盯紧这两个账房先生,顺带和赵传之查了查这家的账本。莺歌小筑的账目虽分明,但大量钱财既没有存在钱庄,更没有放在莺歌小筑。赵传之觉得不对劲,便将两个账房先生扣在房内审问数日,其中一个账房先生受不了折磨,供出莺歌小筑后院有个暗房。从姑娘们居住的房间内进入,掀起最后一个床铺的被褥,那里有个暗门,通向地下密室。

  “雏娘就在里头!”张达钟说,“抓她的时候她还想从通向外界的另外一个通道逃跑,幸好臣一直派人围着莺歌小筑附近,处处都有暗岗。”

  张达钟越说越兴奋,如果不是理智不允许他手舞足蹈,说不定此刻已经欢快地高歌一曲。

  洵追一边听一边感慨,该如何形容这个老鸨?狡兔三窟还是过分爱财?说不定是因为知道无处可逃,索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醒了?”晏昭和忽然说。

  洵追点点头,晏昭和又说:“想不想现在出宫?”

  “出宫?”

  “带你出去散心。”

  不,不了吧?洵追想。

  “不想知道雏娘长什么样吗?”晏昭和笑道。

  想知道。

  洵追点头,“走。”

第二十一章

  夜色正浓,此时出去不会被人察觉,洵追和晏昭和先行离开,张达钟等了会才启程。刑部大牢也不是谁都能进,今日雏娘被关在刑部大牢倒也是便宜她。马车停到刑部后门,洵追待在马车里没立即下去,也真是奇了怪,每次出门似乎都没走过正门。一国之君,整日从后门进出,比偷鸡摸狗还偷偷摸摸。

  洵追低声道:“下次想走正门。”

  晏昭和笑道:“不可以。”

  张达钟很快叫人将后门打开,洵追低头快步走进去。张达钟一边领路一边道:“刚刚有人堵在正门,稍微花了点时间处理。”

  不待洵追疑惑,张达钟又道:“雏娘被抓后,莺歌小筑里的一个姑娘跟着押解雏娘的小队一路跟过来。”

  刑部的装饰简洁,制成房屋的木头用铁包裹,举着灯笼一路往里走,烛光所及之处铁质花纹显得格外深幽,带着不明意味的浓厚压迫。

  洵追自然不可能进牢里看,张达钟叫人将雏娘带到堂前。

  对于老鸨,正常人的第一直觉一定认为是个身材臃肿,满脸肥肉一张嘴全是荤话的俗气且爱财的老妇。可洵追眼前的雏娘却长着一张可以称之为善良的脸,样貌说不上有多动人,但从气质上会让人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受过教育,知书达理的女子。叫做雏娘太显老,这样的女子怎么看也应该只有二十七八。

  寻常百姓不能直视皇帝,张达钟倒是聪明,不能声张皇帝出宫观案,便将雏娘的眼睛用黑布蒙上。

  而跟着小队过来的姑娘也一齐被押上来,昏暗的光下,洵追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谁。

  女子一袭曼妙朱红色长裙,长发盘至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身材火辣诱人。哪怕双眼被蒙住,都挡不住她随时随地散发出的独属于女子成熟的魅力。

  是蔻丹。

  晏昭和的手忽然按住洵追的肩膀,洵追才刚有起身的倾向便被他不咸不淡地按下去。晏昭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陛下先听听她们如何招供。”

  张达钟将审案的册子翻开,气定神闲道:“姓名。”

  “雏娘。”

  “年龄。”

  “三十。”雏娘声音平静。

  “在你莺歌小筑死了那么多姑娘,你想先从哪个开始招起!”

  雏娘低着头轻笑一声,而后仰起头,被遮住的双目直勾勾对着洵追。洵追正对着她,几乎要以为她能看得到自己。

  “大人想知道哪个?”雏娘语气诚恳。

  千辛万苦找到的雏娘,张达钟潜意识已经给雏娘冠上不好审讯的牌子,但现在看来,一切似乎想着最简单化的方式平稳前进。

  “就从乐妓玉碧的死开始。”张达钟话音刚落,他左手边的记录的小厮已经提笔。

  “大人。”雏娘继续说话之时,蔻丹打断即将开展的审问。

  张达钟冷道:“现在没有让你说话。”

  “玉碧的死不关雏娘,民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求大人让民女说完。”

  洵追将自己面前的纸揉成小团朝张达钟扔去,纸团正好砸到张达钟脖颈上,张达钟立即回头。洵追指指蔻丹,然后点头。

  张达钟得到小皇帝的命令,立即转变询问方式,清清嗓子道,“那就由你来说。”

  “民女叫蔻丹,掌管莺歌小筑里姑娘们的开销,卖身和赎身都由民女管理。玉碧死的那日雏娘不在小筑,前一日赵公子带走玉碧的时候雏娘和我都在。赵公子喜欢玉碧,花了大价钱买要当玉碧姑娘的入幕之宾。”蔻丹停了停。

  “没有想到赵公子那么喜欢玉碧,拿出来的价钱比之前价格最高的姑娘还要多出两倍。虽然玉碧已经告诉雏娘打算从良,娶她的人很快就会来赎身。可赵公子给的价格太高了,小筑虽然做的是酒肉生意,但本质上也只是个做生意的,价高者得。我收下赵公子的钱,叫小厮给玉碧服了一剂药送给赵公子。”

  “这些雏娘都不知道。”

  蔻丹说罢,洵追看到雏娘摸索着找到蔻丹的手,蔻丹将手抽出来重新握了握雏娘的手。

  “大人所不解的,无非是玉碧早上好好的回到小筑,为什么又趴在井边死了。”

  “玉碧在小筑当乐妓,我们那的乐妓名义上卖艺不卖身,但大多都经受不住诱惑,而玉碧自始至终没有服从。她也被许多客人揩油,因此疑心病极重,甚至到了严重影响日常生活。随便什么人碰她,她都要回房使劲用帕子擦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