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钿 第2章

作者:迷幻的炮台 标签: 古代架空

  洵追一下子明白了,镇宁侯府满门都是沙场的英豪,从军打仗受伤是常有的事,比起宫中太医的这些药,晏家的药更好帮助伤口愈合。

  药膏涂抹至伤口处,似乎是加了薄荷之类的东西清爽凉快的很,但还是疼,洵追养了一下午的精神很快便消耗殆尽,萎靡地伏在晏昭和膝上合眼犯困。

  “明日的早朝你不必硬撑着上,我替你去看那些老家伙便是。”晏昭和这时候倒是不端着陛下和臣子的架势,说话也多了几分轻松。

  两人的称呼经常混着叫,洵追有时候会叫晏昭和昭王,也有时候会叫晏昭和名字里的前两个字,晏昭和教他武功的时候他就叫老师。晏昭和有人时叫洵追陛下,无人时也叫陛下,两人之间气氛融洽或是他心情好便会叫洵追。

  晏昭和第一次听到洵追叫他晏昭的时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洵追开口说话的时候。

  那是洵追八岁生辰,小皇帝不胜酒力喝了一杯便被贴身的王公公扶回寝殿,独留昭王一人在宴会上主持。

  这种宴会无非就是觥筹交错,官员们携带着亲眷贺喜。皇帝还小没有那种意识要挑动风云,众人反倒觉得这宴轻松,也都存着不去触霉头好好庆祝的心思,晏昭和留下或者是离去都不是什么大事,反而是他与皇帝都离席众人才能更放肆尽兴。

  宴内太闷,晏昭和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持着酒杯去寝殿,他想看看王公公有没有将小皇帝好好安顿入寝。谁知道到了寝殿一个人都没有,寝殿后有一处另辟的院子,洵追无事时便在那晒太阳。

  后院种着四棵柳树,三棵三人环抱,是王公公叫人从别处移过来的。另外一棵是洵追自己种的,瘦瘦小小半人高,刚及佝偻着的王公公肩膀。

  这柳树生在皇家也没染上半分龙气,长得瘦小就算了,还曲里拐弯长大就是一棵丑爆了的歪脖子树。

  偏偏小皇帝喜欢的很,每天亲自松土浇树。

  洵追坐在柳树前许久未动,晏昭和看着他的背影,以为孩子睡着的时候,孩子稚嫩而清脆的声音搅乱了一抹月色。

  从未有人听过小皇帝说话,小皇帝一直安安静静跟在昭王身后,有事便扯扯昭王的袖口,昭王刚辅佐时不懂小皇帝的意思,待相处一段时间摸清楚小皇帝的习性后便能慢慢猜着小皇帝想要什么。

  扯一下是想走,扯两下是想吃东西,弯弯眼眸表示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想带回去。

  他原以李洵追不会说话,孩子只着一件月色单衣,身形单薄地无所依靠,他每每思及此便觉得可怜。

  孩子从未对人说过话,无人与他练习对话,讲出来的声音磕磕绊绊。

  “晏……晏昭……”

  晏昭和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既觉得小皇帝说话新奇又想听听他要说什么,他更走近了一些不去打扰小皇帝。

  洵追忽觉艰难,颇为忧愁地叹气,“奸佞小人。”

  昭王转身离去,满面春风,隔日上朝却没有帮小皇帝说一句话,小皇帝坐在皇位上看着自己的臣子发呆,还是王公公喊了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人都以为小皇帝昨日是乏着了,当下便也退散。

  昭王先走,洵追跳下皇位去追,脚下没打紧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晏昭和转身便看到王公公失声大叫,洵追不省人事。

  洵追昏睡了好几天,迷迷糊糊醒来都是被人喂药,喝完药继续休息。终于清醒那日,晏昭和端着肉糜喂他,洵追正进地香,晏昭和忽收了将要喂出去的勺子道:“你会说话。”

  洵追一愣,而后摇头。

  “会说话为何写字?”

  洵追开蒙晚,但因为不会说话所以功课上格外用心,为的就是能写字与人沟通。

  也才十七岁的少年,晏昭和还未有日后皮笑肉不笑叫人猜不透情绪的功力,当场便撂碗道:“如果会说话便不必臣现在每日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朝堂上与人争辩,陛下您一句话比臣千百句话都有用!”

  洵追莫名其妙被人当做出气筒,担心地握住晏昭和的手。小孩的手能有多大,一双手齐上也才堪堪包住晏昭和一只。温暖且柔软的温度沾染上晏昭和的手,晏昭和轻轻拍了下额头,他跟八岁的小孩置什么气,保不齐是身边有人给他吹歪风。

  真正的奸臣不会说自己的奸臣,只会说自己是为了陛下着想。

  逆他想法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全部都是邪门歪道。

  洵追登基后的一年里,心智飞速成长,晏昭和看他如今的长进也只当宽慰。

  ……

  药上的差不多,洵追也正儿八经睡着,晏昭和将他放到枕头上盖好被子。正欲起身,瞥见洵追指缝沾着墨汁,他从一旁拿过帕子将小皇帝的指头细细擦净。

  淦渝行宫已经不安全,既然有人能潜入,那么代表会有更多的人来刺杀。晏昭和轻声:“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还只是个孩子,差点死在那么多明枪暗箭中,能好好从七岁活到十七岁已经很不容易。

  出了寝殿,晏昭和出宫回府,骑着马老远就看到府门口站着的禁军,他入正厅,楚泱正坐在椅子上剥花生米。

  楚泱生得一副文人墨客惯有的清冷眉眼,但偏偏这人是个跳脱的性子。

  “小皇帝睡下了?”楚泱翘着二郎腿问,哪里还有在正殿前唯恐降罪的哭丧脸。

  “嗯。”

  “你这王爷当的忒憋屈,跟我家老妈子有什么区别。”楚泱道,“没查出来,每天刺杀小皇帝的人多如牛毛,也就小皇帝今日早晨独自出行才叫人钻了空子,不过也是我的错,禁军恰巧换班没瞧见小皇帝出去。”

  “他要是想跑出去,你们十个禁军也抓不住。”

  洵追这些年没什么大的成绩,但躲人的功力见长,一身轻功跑地飞快,晏昭和追都略需要上些心。

  晏昭和从不在宫内商议,隔墙有耳总会有风声漏出去,他与楚泱简单商议后便又立即回宫伴驾。

  哪怕什么都不做,权臣至少要在面子上做做功夫。晏昭和在偏殿休息,洵追若是有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小皇帝后半夜又发烧,太医院值班的太医开了退烧和消炎的药,浓浓熬了一碗送过来。洵追额间全是汗,掌心也湿淋淋的,紧闭着眼眸眼珠子却在眼眶里乱转。晏昭和为他换了一次寝衣,饶是这样折腾洵追也没醒。

  少年嘴唇苍白,宽大的衣袖中露出瘦弱的手腕,薄薄的皮肤覆盖在青色的血管上,仿佛碰一碰便像琉璃一般碎了。晏昭和是武将家族出身,这个年纪正是体魄强健的好时候,洵追倒是弱不禁风,像个未出阁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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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的样貌不像先帝,气质与容貌均与已逝的皇贵妃相似。皇贵妃当年才貌双绝,唯独对嫁入皇家有所不满。江南的女子惯是比北方的要弱柳扶风面相娇弱多情,先帝南巡时叶家将皇贵妃推上皇家那富丽的大船,因此搭上了皇亲国戚的名号,皇贵妃的一腔才情全都埋没在这深宫中。赐死时皇贵妃早已久病缠身,去了倒也脱离苦海。

  绸缎一般的长发散在床榻上,晏昭和替洵追捋了捋。洵追鼻息发烫,晏昭和拍拍洵追的肩膀:“喝点药再睡。”

  洵追被梦缠着无法脱身,晏昭和便将他扶起来一些,叫洵追上半身靠在他身上,他格外避过受伤处。洵追的脑袋软软歪在他脸侧,晏昭和将药一点点喂进去,洵追哪怕睡着也知道苦,皱着眉不肯喝。久病的人,身边自然有知道怎么照顾的,晏昭和从不给洵追惯喝药吃蜜糖的毛病,一口口药喂进去洵追竟苦的梦中哭了出来。

  相传深海鲛人的眼泪落下来便是珍珠所以它们鲜少落泪,皇帝的眼泪算得上比鲛人还要不易,先帝就从未落过泪。到了洵追这,帝王的眼泪便显得格外便宜起来。不过皇位也似乎是便宜得来的,这样一想倒也是个道理。

  伤心了要哭,摔疼了也要哭,得不到了也要哭。

  仿佛只要哭了便什么也都能得到。

  洵追哭得像个泪人,浓密的睫毛全部被浸湿,眼泪珠子晶莹剔透挂在睫毛上,烛光下居然格外生动漂亮。

  他两颊哭得红透了,肌肤本就雪白,居然渗出一丝透明的红晕。

  湿润全被昭王用蚕丝的帕子一点点擦去,一晚药折腾下去,再稍稍休息会便又要上朝了。

  王公公端上啦一盏醒神的浓茶,晏昭和眼都不带眨一下地喝了一盏半,剩下的半盏他随手放到小几上。晏昭和惯是不喜欢下人碰他东西,照顾小皇帝久了也算是这寝殿的半个住客,王公公将茶盏盖上盖,往里推了推以防哪个手脚不利落的无意打碎落着板子。

  小皇帝从睡梦中醒来,唇齿间都是苦的,他仔细回忆了下昨晚,但一想就头疼便也不再去回忆。殿内的人都在外头候着,他口干的厉害,光着脚下床径直去取不远处的茶盏。

  晏昭和下朝后被几个大臣围住缠了好一阵,等他赶去寝殿看小皇帝的时候被站在殿外的王公公拦在门外,王公公欲言又止,晏昭和一看老人家的脸色便猜的**不离十了:“陛下为何生气?”

  王公公:“陛下正在沐浴,将老奴们都赶出来,可陛下背后还……”说的太急,王公公竟一时忘记了这几日的忌讳,连忙改口,“陛下昨夜发热,今晨醒来沐浴,老奴怕陛下今夜又不好过。”

  这气生的莫名其妙,晏昭和走后不久,王公公端着早膳进来,若是洵追醒了便能先填填肚子。洵追发病是发病,无论多严重早晨都不会起得太晚,通常早朝结束前便能醒来靠在榻上看看书。

  可今日洵追却是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王公公上前刚将早膳端到洵追面前,洵追写道:“出去,备好浴汤。”

  小皇帝的脸色太平静,王公公一时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但说起沐浴可就有的劝,“陛下,您伤还未好,太医嘱咐了不能碰水,要是……”

  “嘶啦。”

  雪白的宣纸被少年撕成两半,揉成两个纸团,一前一后扔到地上。

  “老奴这就去准备。”王公公拿着早膳盘急匆匆往外头走,他估摸着昭王快从朝上回来,磨蹭着差人烧热水。

  “陛下刚进去,您快快劝劝陛下!”

  晏昭和推开殿门,缓步前往浴池,路过洵追寝殿时看着小几上已然失去踪影的茶盏时笑了下。

  少年坐在浴池边,一双细长的腿泡在温暖的水里,他手边是一本刚翻了两三页的诗集。右手的小指及无名指搭在书角,寝衣的下摆全都泡在水里,紧贴着他的小腿内侧,浮在清澈的水面。

  洵追听到脚步声回头,晏昭和刚从朝堂下来还没有换衣服,锦衣华冠鲜丽的暗红色,衣摆绣着张牙舞爪的金蟒。

  晏昭和走到洵追身旁,洵追递给他自己提前写好的纸条。

  洵追问晏昭和,今日早朝诸臣可说了些什么。

  “赵传之的儿子惹上一桩命案。”晏昭和道。

  洵追努力想了想,赵传之好像是礼部侍郎,随后晏昭和便道:“礼部侍郎赵传之。”

  小皇帝用手指沾了点水,在未被水打湿的地面上写道:“什么人。”

  “歌妓。”

  “那就不管。”洵追从小到大都在宫中,从未出过禁军守卫之外的地方,更因为他体弱,多走一阵的都觉得气喘吁吁。

  十几岁的少年空如一张白纸,对外界的一切都很好奇,却对着某一类人有着天然的抗拒。比如烟花柳巷,比如干着脏活累活的奴隶。

  在少年看来,这些人生下来就是肮脏的代名词,生或者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些人的命生来就是掌握在别人手上,不值得一提。

  晏昭和蹲下收起快要打湿的诗集,“好。”

  君臣处于一室再无任何交流,浴池不深,也就刚到洵追的小腹。洵追稍稍欠身便顺畅地滑下去,下半身的寝衣彻底湿了个透,少年的身形在水中扭曲地倒映,随着水纹的波动而产生不同的形状。

  洵追掬起一捧,水四散逃离,顺着他的手腕一路找到手肘,再从手肘滴落重回这一汪清澈中。

  他解开上衣,当着晏昭和的面露出后背,晏昭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脖颈。洵追将上衣抛到岸边,正欲整个人埋进去时晏昭和开口道:“陛下,臣扶您上来。”

  小皇帝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整个身子往下沉,晏昭和动了,他跳下水中将小皇帝捞起送上岸。洵追不死心,趁着晏昭和不注意还要往下跳,这么来回折腾几下,缠着伤口的布条早就渗水,晏昭和利索地拆掉布条,看来要重新包扎。

  他按住不安分的小皇帝安抚道:“陛下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臣愿为陛下分忧。”

  洵追偏头不去看晏昭和的目光,晏昭和又道:“让臣猜猜,臣刚刚口干舌燥想喝去时没喝完的浓茶,可茶盏怎么找也找不着。”

  一道含着愤怒的目光灼灼扫射过来,晏昭和露出笑:“看来陛下是为此事烦忧。”

  “御膳房煮了不错的粥,臣服侍您更衣用早膳。”

  他的手垫在洵追的肩胛处,以防伤口接触地面。将洵追扶起后,他伸手去取挂在架子上的干净寝衣。洵追昨晚一身的汗,现在倒是都被冲了个干净。

  晏昭和正要为小皇帝更衣,洵追站在原地一双清澈的瞳孔看着他,目光又顺着他的衣襟往下走。刚刚为了捞洵追上来,晏昭和的衣裳也湿了大半,沾了水的衣服颇有垂坠感地一层层粘在一起。

  小皇帝蹙了下眉,指了下晏昭和的手,晏昭和递上前,洵追在他手掌上写道:“朕自会更衣,王爷去偏殿先更换朝服。”

  晏昭和的掌心全是茧,洵追柔软的指尖在他掌心写字,最后一字笔画落在他虎口处的茧,薄薄的茧覆盖着陈年伤痕,虽已愈合但仍然能看出当初伤得如何触目惊心。少年晶莹的指尖与昭王常年持剑陈年旧伤,洵追又道:“是那次吗?”

  这伤也是洵追遇刺时留下的,宴会舞女持匕首行刺,昭王身边没有武器便将小皇帝护在怀里单手接了白刃。

  晏昭和当场鲜血直流,鲜艳的红色流淌进宽大的袖袍,他镇静自若地指挥禁军收拾残局,洵追发现时晏昭和的袖袍也已经兜不住血液的蔓延。

  他以为伤疤应该早就愈合,看不到才是。

  晏昭和答道,“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