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凉州 第12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古代架空

  “好,去吧。”

  李云走后,李羿陵摘了帷幕下来,遮住了房内明亮烛火,他坐于方渡寒身侧,温柔看着床上之人,紫檀罗汉床侧板上的珐琅金瓷山水板画,在帐外朦胧折射下现出几团暗黄光影,正落在方渡寒脸上,那张硬朗俊逸的面容这些时日未经打理,已长出了胡须,可却不显邋遢颓靡,加之长发飘散在水中,反而有几分落拓不羁的男子气魄,只是眉头紧蹙,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李羿陵怔怔望着,心口沉甸甸地疼,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这样的将帅之才,难不成就这样一辈子躺在这一方窄床之上?

  再或者……他撑不到那时候……

  李羿陵觉得自己此刻如汀上飘絮,如湍中浮萍……身处陡峭悬崖之上,却只能纵身一跃。京城已不能回,天下之大,他还能去哪里……就算躲到天涯海角,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却还在躺在这凉州侯府之中,生死未卜。

  李羿陵叹了口气,他已不知自己是何时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将这个险些叛乱造反的侯爷放在了心上。

  许是那夜被他揉搓摆布久了,自己也难免动情?李羿陵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但他不得不承认,从第一眼看到方渡寒时起,他便对他颇有惺惺相惜之感,难起敌意;而肌肤之亲过后,再靠近他身侧、嗅到他身上气息,心里都会有一阵难以克制的悸动。

  想到那夜星宿川之上的长吻,李羿陵情不自禁伸手触向方渡寒唇侧,手臂轻轻压在他胸膛之上,低声道:“明日我便要离开凉州,你若再不醒,你我恐怕再无相面可能……”

  话毕,方渡寒竟双手握住了李羿陵的手臂,李羿陵一愣,还以为他醒了过来,再见他仍紧闭双目,身上又烫得可怕,一下明了。自己身上体温本就常较常人低一些,此刻方渡寒热得难耐,碰上了凉快物件儿,自然抱着不肯放手。李羿陵有心找一块湿锦替他擦擦身子,又怕他伤中受了风寒,思忖片刻,他抽回自己手臂,走出了卧房,吩咐侍女准备一缸冰水。

  方渡寒这几日如同身处炼狱,他梦见战地血海尸山,地上的断肢肉体被秃鹫啄得溃烂,放眼望去,白骨森森,绿蝇乱飞,人肠挂树,百里之内,竟无一个同伴、一个敌军,寂寥得可怕,偏偏那阳光又媚得耀眼,暖烘烘得,照在心里瘆人沁骨之寒。方渡寒左肩受了伤,右手提刀踽踽行于黄沙之上,他爬上那几米高的尸山,极目远眺,似有一丝绿意,头中混沌不堪,他只能竭尽全力奔了这片绿洲而去。

  行了几天几夜,那绿洲终于出现在眼前,还有一弯月牙泉静静卧在野草沙汀旁,方渡寒刚伏身欲饮,周遭便像蜃气吞吐的楼台城郭一般破灭,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烈焰,热浪一股股地扑上来,身上铠甲如同炙热烙铁,紧紧烙在自己身上,连眼膜几乎要被烫化,他奋力奔走,却双膝酸软支撑不住,跪坐在黄沙之上。

  烫,好烫,那黄沙尽数裂开,化为刺目岩浆,还未等方渡寒站起身来,滚滚岩浆便逐渐将他吞没……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块泛着冷气的冰条。

  方渡寒一把攥住那块冰,便觉身下的岩浆被退却了一些,可那条冰也被他握得融化,消失不见。

  他等了一会儿,身下岩浆又蠢蠢欲动地涌上来,咕嘟咕嘟冒着热烟,他闭了眼,等待岩浆的吞噬,却等来了身旁一大块沁凉甘甜的冰砖,几乎有他身量这么高。

  方渡寒紧紧抱住这块冰砖,霎时间,可怖的炼狱灰飞烟灭,那片绿洲又浮现出来,身旁的冰缓缓融化,驱散了他梦境中的一切可怖的幻影……

  天色大亮,方渡寒头脑终于渐渐恢复清明,睁开了眼,看到了自己房内熟悉的淡紫色帐帘,稍稍一动,左肩还是很痛,只是自己怀里躺着一个人,低头看了看,脸先红了起来。

  李羿陵一夜几乎没睡,方渡寒每次一动,他便回身瞧一瞧,此刻他借着清晨明媚光线抬头看去,恰与方渡寒四目相对。

  “醒了?” 李羿陵揉揉眼,看到那人半起上身,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方渡寒看着李羿陵赤身裸体与自己躺在一起,喉结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

  “可还认得我?”李羿陵见他发怔,不免心里担忧。

  “自然……”方渡寒无奈地笑了笑,心尖儿上的人,怎会不记得。

  “还行,脑子没坏。”离他如此之近,彼此气息相闻,李羿陵有些局促,扶方渡寒躺下,便迅速从塌上站起身,披上了衵衣。“你昏了十余天,可算是醒了。吐蕃战事已平,你尽管放心。”

  “陛下怎么睡在……这儿?”话问出口,方渡寒的耳根又红了一层。

  “昨夜你睡得不安稳,守了你一会儿。”李羿陵轻描淡写。

  “陛下,王胤呢?”昏倒前的思绪陆续回到方渡寒脑海中,他心中忐忑,踌躇发问。

  李羿陵系着衣带的手微微一顿,回身坐于榻上,轻声道:“爆炸时王胤用身子护了你,当场牺牲了……他无妻无子,只有一老母,一兄长,我已派人送去银子安抚……墓就在城南威戎军兵营之外,待伤好了,你去看看吧。”

  方渡寒闻言眼眶酸涩肿胀,他想起与王胤在军营中一同相处的数年时光,再忍不住,侧过身来,眼泪顺着鬓角大颗滴落在枕上,将那丝绸枕套晕成了深金色。

  方渡寒睫毛长而卷翘,每次眼中氤氲的时候,那睫上便会凝着小颗的晶莹泪珠,随他长睫扇动,看起来颇让人心疼,全然没有往日恣肆跋扈的模样。还未等李羿陵安慰,他自己便埋头在李羿陵膝间,轻轻抽泣,未干的长发将李羿陵的衵衣弄湿,脸贴上去,温温热热,直顺到李羿陵心里。

  又哭了……李羿陵理解他的痛苦,但心中还是暗叹,这还是那个叱咤风云、令人闻风丧胆、手握五十万兵权的西北凉疆侯方渡寒吗?

  怎么哭起来像个孩子似的……

  他无言安慰,方渡寒情绪平复得倒也迅速,想到李淮景的事,便一下抬起头来,“楚淮王呢?”

  “顺颐帝已驾崩,国丧七日,李淮景已经北上。”李羿陵与他四目相对,这一字一句落到方渡寒耳中,果然,那双刚刚还楚楚可人的眼眸中立刻漫上一层杀气,恢复了此前的狠戾决绝,他立刻从塌上起身,“兵符在我书房暗箱之中,我现在拿给你,威戎军由你调配。”

  “侯爷……你不必对我如此……”李羿陵将他拦住,诚恳道:“我若想出兵,不必等到此时……你身上还有伤,先躺下吧。”

  “我的伤无碍。”方渡寒拿过身边架子上的衵衣,忍着疼痛穿上,又迅速披上外袍,大步向外走去,刚前行几步,不禁一怔。

  帘帐之外,放了一只赭色大缸,里面还留有大半缸冷水,为何这缸会摆在这里?为何李羿陵与自己同床共枕?为何自己夜里的热毒会那么快的消解?为何梦中炼狱会有突降那样大的一块甘冰……

  方渡寒再转过身来之时,眼里又似清潭落石般阵阵涟漪,“陛下说方某不必对你如此……那陛下又何必对我如此?”

第27章 表露心迹

  李羿陵最受不住这样的情形。

  他面对群雄百官可谈笑自如,面对乱臣贼子能毫无惧色,但他最怕面对自己内心的感情。多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便认定这天下不会再有人对他真心,他也清楚,皇帝,永远是孤家寡人。

  既然身居此位,便永不可能获得寻常百姓家的感情,亲情、爱情、友情,就像那宫中屏风上的琉璃彩画,美好而虚幻。

  虽然内心已老气横秋,表面上他却显得愈为随和安宁,李羿陵不是个无趣沉闷的人,王侯盛宴他偶有参与,还会和臣子调侃玩笑。他自太子时便与朝中重臣走动频繁,集结起自己的势力。李羿陵知道,这些人,确实是死心塌地效劳于他的。可他还是难以真正去相信一个人,丞相颜望山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如父如师,可他还是设了内卫作为爪牙鹰犬,在探听宫内外消息之时,也时不时盯着颜望山的行动。

  与其说他是矜贵天成,不如说,他是不愿动情,更不敢动情。他是皇帝,他要自保,就不能有软肋。情,是世人最大的软肋。

  他对自己臣子仁至义尽,对方渡寒更是付出了真心,可他不想让对方回报,只想自己内心不悔。

  方渡寒见李羿陵沉默不语,长叹一声:“让你正视自己的内心,就这么难吗?”

  “忆南……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李羿陵淡笑一声,指尖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此前我说过,我好奇你这个人……我就喜欢你这几分莫测神秘,不行么?” 方渡寒倜傥一笑,他本就不愿拐弯抹角,现下感受到对方温柔情意,更是直言不讳。

  “侯爷喜欢一个弑兄杀妻的禽兽吗?” 李羿陵苍白面容上眉尖微蹙,笑得凄然。

  方渡寒心里陡然一惊,但他还是上前抱住眼前之人,下颌抵在他瘦削肩上,“无论你是禽兽还是魔鬼,我认定了。你若是深潭,我便溺毙其中,肉喂鱼,骨沉沙;你若是炼狱,我便纵身跃下,形具散,神湮灭。”

  温莎之事方渡寒早已知道,可关于弑兄他连问也不问便表却心意,因为他忍不住,也等不了。

  如何就认定了呢?方渡寒不懂,他只凭了当下心绪去行事。此等刻骨情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开的口,说出来自己都内心撼动。

  何尝有人对李羿陵讲过这样的山盟海誓,他脑海中仿佛白如极昼,空似荒野,又仿佛喧如沸鼎、乱似盘根,倚着那人胸膛愣了半晌,李羿陵推开了方渡寒的怀抱,“原来侯爷是个一根筋。”

  “你才知道么?”方渡寒笑了笑。

  李羿陵踌躇问道:“侯爷不想知道前太子病殁的事儿?”

  “不想。”其实方渡寒何尝不想知道真相,但他知道此时谈这件事,无疑会加重李羿陵的沉疴,在感情这事儿上,他颇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魄力,赌一把便赌一把,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好吧。”李羿陵将自己的心绪放稳,将案几上的发冠递给方渡寒,“收拾好便去见见方铭他们吧,这些日子大家都担心坏了。”

  “肩膀受伤了,抬不起胳膊来,怎么梳头啊?”方渡寒看向李羿陵,眼中溢满期待。

  李羿陵再明白不过他的心思,存心想捉弄他,他径直向外走去,把门口两个侍女叫过来:“你们侯爷醒了,快去服侍他更衣梳头。”

  方渡寒:……

  侯爷苏醒自然是大喜之事,然而考虑到李淮景对自己的忌惮,方渡寒还是严令府内上下人等,不准传出任何风声,自己跑去城郊,在王胤墓前呆了一个下午。

  宋锆料理完吐蕃之事,因京城之变,他现下也无处可去,便径直回到了侯府来寻李羿陵。

  众人在府内摆了一桌小型宴席,一来庆贺方渡寒死里逃生,二来突厥、吐蕃两役大胜,也是时候好好聚聚了。李羿陵本来今日要走,架不住众人挽留,便勉强答应再留几日。

  方伯贴心得很,知道自家侯爷身上有伤,不能饮酒食肉,特意未给上座备酒,倒是摆了满满的蔬菜瓜果,方渡寒看着他人桌前的美酒珍馐,心痒的很。

  “铭儿啊,你那烤羊腿……不吃都凉了!”

  “哦,谢堂哥提醒。你看这桌上满满当当,都吃不过来了。”方铭笑着,拿起羊腿咬了一口,随意放到盘中。

  方渡寒咽了咽口水,看向李羿陵,此刻那李云宋锆正在缠在他左右,不依不饶。

  “主子!我不跟着您,还能去哪?那李淮景还能让我踏进京城的门儿?”宋锆一脸焦急。

  “锆儿,你陈州老家多少年没回去了吧?这次给你放个长假。”李羿陵笑。

  “主子!我无父无母,一根野草。打小就进宫陪在您身边儿的……您撇下我,让我上哪儿去啊?”李云愁云满面。

  “我知道你最喜欢研究玉石,这凉州乃商业重镇,各国商队的好玩意儿不少,你不留下淘拣淘拣?”李羿陵剥着手中枇杷的薄皮,“你们跟着我,实在是有些冒险。”

  秦邦在一旁听着,插言道:“可不就是?人越多,这目标就越大,你们啊,最好都分头离开凉州。”本来方渡寒受伤,秦邦心疼的很,不想见李羿陵,但考虑到他将十五万朝廷大军编入威戎军,自己又丢了皇位,不好再怀有敌意,于是他也来了席上,正好还能蹭一顿美酒。

  “铭儿,你跟我来一趟。”方渡寒听着他们争论,自己起身离席,把方铭带到了门外池边。

  “哥?怎么了?”方铭看着他神色,隐隐觉得自己要倒霉了……

  “我听李羿陵说,这几日,你军营的事儿都处理的不错,想来也能独当一面了。”方渡寒笑得促狭。

  “别……别说了!我不听!”方铭扭头就走,被方渡寒一把拉住,胳膊被他拽得生疼,方铭在心里哀嚎,这人虽然受了伤,单手都能把自己给治了。

  “多好的机会啊,千载难逢啊方铭,培养你成为戍边大将的时候到了!”方渡寒假惺惺地说。

  “我才不干!你知道这几天我有多累么?好不容易把你盼醒了,你就想跑?这威戎军说是方家的,其实就是你方渡寒一人的,得了便宜还想让我替你看家护院,没门!”方铭翻了个白眼,你想去追求幸福潇洒自由,那我的幸福呢?

  “哦。你还惦记那小道姑呢是吧?”想起那像饴糖一样黏人的小姑娘,方渡寒笑了,“看不出来啊方铭,还是个痴情种呢?这样吧,只要你留下,府内的侍女、舞姬,你随便挑,随便玩!”

  “呸,都是你玩剩下的,我才不要。”方铭此役也算护国有功,有了底气说话也硬气了。

  “啧,说话要讲良心,顶多上手捏两把,别的我可没干。”方渡寒正色。

  “我不管,反正我只歆悦黛瑶一人……”方铭嘟囔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你这心思,她知道么?”

  “应该不知道。”

  “李羿陵这次就是要去清静观隐修,我跟他一同过去,替你说说,如何?”方渡寒信口胡诌。

  “真的假的……”方铭虽然不信,但确实不好意思冒昧去观中打扰,自家堂哥脸皮厚,这事儿交给他倒是……挺合适的。

  方渡寒看他有所松动,马上趁热打铁,拍着他肩膀道:“你等着,两个月之内,我一定把这小道姑给你从蓟州带过来。”

  “见不着黛瑶,你说怎么办?”方铭半信半疑。

  “随你处置。”方渡寒挑眉。

第28章 棋势开阖

  气势恢宏的燕都华昭皇城,这几夜灯火通明,琉璃瓦下的朱柱门窗间穿梭着憧憧人影,宫灯照耀在澄澈庄严的汉白玉石基上,几如月中宫阙,更给黄瓦红墙增添几分雍容华贵。国丧加上新皇登基,够群臣忙活几个昼夜了,众人都是久居官场的老手,均早做好了侍奉新主的准备。

  江栋卿悄然从崇楼之上走下,沿着宫中墙角暗影,绕过人声喧闹的太和殿,径直奔至西华门,他已换了便服,回首向那金碧辉煌,规划严整的华昭城中望去,心里暗叹一声,转身离去。

  穿过漆黑的门洞,是与宫内迥异的安静,江栋卿看到一个熟悉的老者在树影之下徘徊,旁边是一辆马车,他忙上前去,低声问道:“阁老怎么来了?”

  “来送江总管一程。车上说话。”颜望山伸手做引,两人进了车中,马车疾行而去。

  “江大人现下往何处而去?”

  “江某的妻儿已在燕都南城门外等候,阁老将我送到南门就好。今夜我们就赶回兖州老家……这皇城,此生可能再不会回来了。” 江栋卿心中惆怅,但却也庆幸自己还能囫囵着身子过太平日子,这已是作为内卫总管所得的最好结局。

  马头调转,车夫往南城驾车,颜望山继续道,“内卫的事,都办妥了?”

  “千名内卫已遣散出城,众人的籍帐我已经尽数销毁。”江栋卿低头瞧了瞧自己包裹中的内卫官服,“皇上宅心仁厚,早为我们存了几年的俸禄,足够弟兄们隐姓埋名,安身立命了。”

上一篇:请大人说媒

下一篇:贫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