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第21章

作者:乌色鎏金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谢琻静静听着,在心中叹了口气。

  洪武帝本就是多疑量小之人,太平盛世的君主做惯了,却骤然遇上遇上这等事情,难免慌张无措。远在北边的草原兵哗变已让他生疑,更重要的却是朝堂之上的内贼。

  自三月份募兵制开始在全国推行之后,在洪武帝的授意下,吏部左侍郎刘凌调任户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并协同三司调查军田私用之事。这不查还好,一查之下却发现,军田之事攀咬甚广,最高甚至千丝万缕地牵扯到了邝正。而邝正又怎会坐以待毙,配合三司一查之下竟发现京城世家也牵扯其中。

  外敌未攘,一次军政改革的调查竟让内阁首辅和几大世家同时落网。这其中的关系错节,怎能不让人心惊?怎能不让洪武帝多疑?

  端嫔看谢琻神色凝重,更是心惊,压低了声音问道:“让之,你与我实话说,咱们家——”

  谢琻摇了摇头:“暂无其事。但本家没有,不代表旁支没有,再加上门生门客,零零总总……”

  这边是世家,平日里虽树大根深,但若虫灾闹起来也烂得最快最猛。

  端嫔似脱力一般往后依靠,失神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

  “姑母别忧心,事情还没到哪一步。”谢琻轻声安慰,“现在当务之急是富国强兵,不是任内贼互相撕咬攀扯的时候,皇上明白,所以他未必想往深处追究。”

  端嫔白着脸摇了摇头,半晌低声道:“我是无碍,左右——左右都是谢家的人,无非如此。只是、我只是挂念固骧……”

  谢琻一愣。

  端嫔忽然伸手抓住了谢琻,哀急地低声道:“让之,她已经十六岁了。我本来还能等一等,可是忽然出了这种事情,万一咱们家顶不住,那她的婚事便彻底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更何况,这两年与北方蛮人又是这种情况,我怎知会不会有一天便要有公主和亲?我不能等到那一日——”

  “姑母——”

  “让之,我今日找你来,便是想请你再去问问沈大人的口风。”端嫔急切道,“之前听说杨御史有意与他联姻,固骧又还不愿嫁,我这事便搁置了。但如今已是一刻都等不得了。若是沈大人也有意,那我马上便去求皇上的恩典。”

  谢琻怔怔地看着端嫔。

  他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的时候,他初闻杨镰与端嫔皆有意将女儿嫁给沈梒,当时满心惊怒。那时他满腔都是呼之欲出的相思,却又尚未对沈梒剖白,凄惶惶、急哄哄,还闹出了满城寻擅风月女子的笑话。

  后来他不能接受沈梒被别人夺走,孤注一掷地表了白,用尽全身的热烈与炙热想去拥抱那株汀兰。沈梒这么好,如春三月最暖的风,和夏七月的一抹凉意,谢琻爱他却又怕他走得太快,急急地拥着他、缠着他,想将他揣入自己的袖中。

  然而后来他们观白象、遇秋弥、斗蛮人、观日出、策改革,手上染过了血,背上扛起了更多责任,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靠得更紧。他也终于知道,那个秀色天成的男人并不是可以被人捧在掌心的万物,也不是什么生在小洲边的漂亮汀兰。

  他是胡杨,是食蝇草,是大厦之柱,是国之栋梁。

  他谢琻一生倨傲,也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方甘愿做那一捧梁柱下面的基土,护他安然无虞,保他一世平稳。

  回想着当年热烈冲动的情意,到如今却化为一汪似海的柔情,谢琻忍不住嘴角边浅浅露出了一抹笑。他抬起头,望向端嫔不解的目光,轻柔却坚定地道:“姑母,沈梒他是不会尚公主的。”

  端嫔大惊,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问过他?还是——”

  “我没问过他,但我就是知道。”谢琻平静道,“良青此人身怀奇才,更有大抱负,这样的治世之才百年难遇。但他若娶了固骧,仕途便将终止于此,你让他怎么甘心?”

  端嫔怒道:“我不管。让之,固骧可是你的表妹!我不管沈梒到底是你多好的朋友,你总要先为自己的妹妹着想?!我先来让你探他口风是礼数,但我若直接去找皇上赐婚,他也没有余地拒绝……”

  谢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姑母,皇上是不会赐婚给他二人的。”

  端嫔蓦地顿住,惶恐看着他。

  谢琻叹道:“如今朝廷似被搅浑了的池塘,谁的脚上都拖泥带水。而沈梒因为他寒门的出身,是少数清白却又堪大用的臣子。在这样的时刻,皇上必定要留着他为朝廷出力的。”

  端嫔猛地吸了口凉气,身子软软靠在了茶几上,神色凄苦。

  谢琻看着她,沉声道:“姑母莫要如此,虽固骧不能嫁给良青,但我已为她安排好了别的出路,也不失为一个上策……”

  静室房门紧闭,姑侄二人又密谈了约一个时辰才出来。端嫔虽依旧面色惨白,但却已然平静了许多,由内监和和尚带着去礼佛了,而谢琻则拾阶而下,缓缓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

  禅寺清幽,佛堂静谧,自山而下的松木香味包裹着谢琻,温柔宁和。走在这样的地方,一种极平柔极放松的心境油然而生,让他可以静静反复咂摸着自己最隐秘不可告人的心事和情谊。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一股柔柔的笑意攀上了谢琻的嘴角。

  他缓步来到了大雄宝殿前,从小僧那里讨了几炷香,拜了正中的三世佛,又敬了左右两侧的十八罗汉,又回身跺到了殿前。

  古树参天,浓荫阴凉,他立于树下仰头望向大雄宝殿的殿脊。却见殿脊处有一块琉璃顶饰,整体呈山形,由下向上依次为琉璃砖烧制的水纹、两侧云朵捧着中间的莲花,最上方为两条龙形纹饰簇拥着正中的梵文图案。做工精美,庄严华贵。

  “华藏世界海。”

  一道清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谢琻猛地回过头去。

  却见身后的石碑处绕出了一蓝衫广袖的公子,缓步来到他身旁微微一笑。佛院内宁静的金色日光如湖中掠影般撒在他粗布的衣衫和白净秀美的脸庞之上,朴实到了极点便是高华,如同慈悲降世的佛前菩提偶然现身。

  谢琻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梒含笑瞥了他一眼,竟自过去先燃了三根香回来,纤长的手指捻香,闭目祷告。谢琻痴痴凝望着他的侧脸,和他闭目时下垂纤长的睫毛,一时间仿佛时间静止,海枯石烂。

  半晌,他终于睁开眼睛,走过去将手中香插入了香炉之中。

  谢琻不禁跟上了他的身后,追问道:“你怎么在这?”

  沈梒笑了下没有回答,抬手指了指方才谢琻在看着的那块琉璃穹顶道:“好看吗?”

  谢琻不禁再次抬头,瞬间日光重破叶间缝隙落入他的眼睛,一时竟有些流泪的冲动。

  却听沈梒的声音缓缓道:“水纹、莲花、梵文代表华藏世界海,俗称香水海。”

  谢琻低声道:“香水海……”

  “嗯,据说佛教世界有九山八海,中央是须弥山,其周围为八山八海所围绕。除第八海为碱水外,其他皆为八功德水,有清香之德,故称香水海。”沈梒静静地道,“广济寺的这块琉璃殿脊世间无二。那时我初来京城,经常闲逛至此处,看到这华藏世界海时心情便会格外平静下来。”

  “三千世界,四方沃土,八方来客,六欲十恶。人又是何等渺小。”

  谢琻怔怔抬头望着,一时间心绪起伏,上无尽头,下无着落。半晌谢琻回过头来望向身侧之人,恰巧他也偏头望来,两人视线相会时,谢琻心中一悸。有风吹来,吹入他方才因阳光而湿润的眼眶,有了些许凉意。

  沈梒柔和地望着他,笑问:“你并非喜爱礼佛之人,为何今日来了这里?”

  “姑母出宫为皇上敬佛,有事与我商量,便在此处会面。”谢琻顿了顿,忽然想将今日之事告诉他,“姑母想托我来问你,愿不愿娶固骧公主为妻。”

  沈梒怔住了。

  佛寺中和煦的清风吹过他们之间,带起他们的衣摆,让锦袍和素衣在风中轻轻牵起了手。

  半晌,沈梒低声道:“之前杨御史托你的时候……你根本没打算问我。”

  谢琻的喉咙有些干痛:“……嗯。”

  沈梒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前方,嘴角微微抿着,低声道:“那你这次为什么要告诉我?”

  “之前是我太混了。”谢琻嗓子有些哑,干涩道,“我不想你娶妻,不想让你属于别人,便一意孤行想从中作梗。但你说的对,我应该学会尊重你的选择。我现在……已不会像之前那样了。”

  又是半晌的沉寂。

  远处似有布谷鸟脆声鸣叫了起来。此时沈梒轻轻开口了:“那你这次来问我,是想让我娶固骧公主吗?”

  “不……”谢琻苦笑了起来,“我告诉姑母,你不会娶她的。”

  沈梒一怔,回过头来看他。

  谢琻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远眺着寺宇的屋檐:“你是旷世稀才,不应因为娶了公主,便止步于此。”

  “……仅是如此吗?”

  仅是如此吗?

  不,当然不仅仅如此。

  谢琻心中有些酸胀,却又有百般柔情,似无可奈何到了极致只能逼着自己直视内心中的那片黑暗。他暗暗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终于扭头望向沈梒。

  他望入了一片秋水般的碧波。

  “当然不是。”他在那温柔而酸涩的心情中,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哑声道,“我如此爱你,此生此世,不愿你属于任何人。生前死后,我想让你属于我,也只想把自己给你。”

  “婆娑世界,此界众生安于十恶,堪于忍受诸苦恼而不肯出离,为三恶五趣杂会之所。这片熔炉,我只愿与你并肩而立。”

  沈梒静静地看着他。

  夏风柔暖,三世佛、铜罗汉、玉菩萨皆无声注视着站在百年古木之下的他们。

  此时他只见,沈梒的嘴角与他一样,牵起了温柔浅笑的弧度。

第29章 思君

  沈梒发现自己的心情似陷入了个怪圈。

  最近常常,他独自坐于院内的桂树下看书时便会走起了神,思绪游移着,不会儿便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笑后又兀自羞恼,仿佛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种窘迫,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藏起来才好。但只要一将思绪拉回,不会儿便又会跑走。

  夜里也是。明明已经入睡了,却又没来由地梦些羞人的事情,不是耳畔情话,便是抵足相拥,最后不是脸热便是情热。醒来后更是浑身燥得很,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差点儿熬成了和洪武帝一般的病症。

  偏偏那始作俑者还缠着他问个不休。

  “良青,你究竟怎么了?怎地一脸惫色?”谢琻紧紧皱眉,“这些日子可是因为什么而烦忧?”

  此时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天在东宫的讲习,并肩往外走。沈梒听他这么问不禁又恼又羞,却又无法直说,只好含怒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加快脚步往外走去。谢琻摸不着头脑,却又怕他讳疾忌医,迈开长腿紧紧跟在后面。

  他二人皆是身高腿长,体型修长的模样。此时一人快步走,一人紧追着,绸料的官服衣摆被行走的动作带起,蹁跹如素蝶飞燕,穿过东宫的朱色缘廊时霎是一道风流好风景。

  谢琻终于赶在门前抓住了他。

  “到底怎么回事?”谢琻看他神色,更加紧张了起来,严肃问道,“不要觉得这是小事儿。可有什么症状没?浅眠?头痛?纳差?体乏?”

  沈梒抿了嘴不吭声,目光躲过他望向别处。谢琻注视着他,半晌却看出了点儿不对劲——

  沈梒的脸……怎么红了?

  谢琻愣了,有些不可思议:“良青你——”你害羞什么?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沈梒已愤愤一甩袖,飞也似得离开了。

  虽被谢琻戳中了羞处,沈梒却也不得不承认,再这么下去自己身子真的要被熬干了。他只能尽力忙碌起来,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朝堂之上。

  端嫔的礼佛似乎的确有了些成效。进入秋补的季节之后,洪武帝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接见臣子的时候面上也有了红晕。

  与此同时,军田私用的案件调查进入了尾声。邝正壮士断腕,舍掉了几个重要门生,几大世家也均有人落马,双方半斤八两谁也没占到便宜。便在邝正与世家都元气大伤之时,身为寒门的沈梒越众而出,上奏恳请改革。

  他的改革,是“军田私用案”的延续。于奏疏中他写道,近年来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地主豪强,勾结官府,强占农民的土地,并运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来逃避相应的赋税。而军田私用案,不过是这土地兼并问题的一部分罢了。为彻底根治此等问题,必须进行田地和赋役的改革。

  针对占地多者田增而税减的情况,沈梒要求“清丈土地,扩大征收面”;其次,统一赋役,将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最后,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

  这条奏疏受到了御史清流们的大力追捧,大儒秦阆更是赞道“此政实乃富国强兵之良计也”。然而不出意外地,这条政策侵犯了富商豪绅的利益。士绅没有了免税役特权,按照田亩多寡来分配赋役。田多税多,田少税少,无田无税,自然无人乐意。一时间全国各地,尤其是江南之处的士绅们都钻营着琢磨门路恳请上面的人阻挠改革。

  然而可能是被之前的官员互啄寒了心,这次的洪武帝难得果决,不顾那些明里暗里的阻挠毅然推行了沈梒之策。

  洪武二十六年的初雪之后,改革轰轰烈烈地在全国推行开来。

  沈梒自推行改革之后便忙碌了起来,东宫教值的事情无法兼顾,待难得清闲下来之后算起来,他与谢琻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好好见上一面了。

  这人在干什么呢……

  沈梒站在窗前,望着院中裹着素雪的桂树怔怔发呆。之前那种又羞又喜的心情仿佛再次包裹了他,让他陷入惶恐不安却又甜蜜无奈之中。

  想到与此同时,不知在京城何地的谢琻也正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沈梒的心便不禁柔软一动。

  半晌,他终于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桌边,伸手抽了一张素笺,提起笔来。他咬唇看着白净的纸面半晌,耳廓微红,终于落下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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