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第3章

作者:乌色鎏金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淅沥的水珠滚下沈梒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什么都没有辩驳,只是低声应了句“是”。

  李陈辅平息了下翻涌的怒气,皱眉盯着他,忽然问道:“最近谢让之总邀你吃酒?”

  沈梒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是,但仅有两次,且皆是众翰林院的学生们一起聚会……”

  “有时候办事,不能一味莽撞,也要学会借势。谢让之出身显贵,你与他往来,不是坏事。”李陈辅顿了顿,复又严厉道,“但他乃世家子,行事张扬,大开大合,那是他的 ‘道’。你却出身寒门,你有你的 ‘道’。不可因与他接触,便将他的作风都学了去。”

  沈梒有些纳闷。他与谢琻在大部分眼中,应该连友人都算不上,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却不知李陈辅是从哪儿看出来,他的作风是跟谢琻学得。

  但他此时不愿再急怒自己的老师,便垂头,又应了声“是”。

  李陈辅见他态度又恢复了恭谨,终于满意了些,最终道:“你虽自小有才名,但需知为官不是做文章,其中的道理要艰深复杂得多……回去吧,好好想想。”

  沈梒望着李陈辅的轿子消失在了雨幕中,叹了口气,苦笑了起来。

  今天被斥责,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其实他在奏疏第一次被扣下时,便已察觉了李陈辅的态度。

  但只是——

  他略有些自嘲地想,他的开蒙老师秦阆曾说他“人若蒲苇,其质最柔,其性最韧”。其实便是说他人看起来和气,但骨子里的脾气却是又倔又硬,不碰南墙不回头。

  果然一意孤行的后果,便是碰了壁啊。

  雨下的愈发大了。沈梒俸禄微薄,自然负担不起轿子或骏马,平日里只买了只驴子以供出行之便。此时在雨中,他的驴子走得愈发慢了,所幸他也不急,便坐在驴背上一手撑伞,一手持缰,信步于雨幕中悠哉走着。

  路上的行人愈发少了,这天穹之下仿佛除了震耳的雷与雨,再无第三种声音。沈梒驱驴走着,心思还挂在今天李陈辅所说的这一席话上。待到他听见自街尽头奔驰而来的蹄声时,那两匹马已经转瞬到了他的身后。

  “吁——”

  疾驰的马首被人狠狠一勒,骤然停住,骏马的双蹄重重落于地上溅起两朵并蒂水花。沈梒的驴子躲闪不及,凄楚地哀鸣一声,沈梒更是兜头泼了一身的污水。待他擦着脸抬起头时,恰好对上了谢琻带着笑意的双目。

  “沈修撰?”谢琻挑起眉,看着默默抬袖擦脸的沈梒,“这大雨天的,你怎地不知道避一避呢?”

  他这话真是能活活气死人。明明是他自己横冲直闯过来溅了人一身水,却反问人家怎么不“避一避”,实在是嚣张无两了。

  沈梒半抬起伞沿,静静地打量马上的人。

  谢琻没打伞,也没穿蓑衣,通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但却没露出半点的狼狈。他周身都写满了桀骜不羁,这倾盖的暴雨帮他褪下了一层衣冠楚楚的皮,彻底露出里面张扬的内里。

  他高居于马背上,自上而下盯着沈梒,雨水滑下他英俊的面孔、宽阔的肩膀和窄细的腰,让他看起来仿佛是民间传说中风雨晦暝时方才出没的异兽。

  此时与谢琻同行的另一人也拨马回来了,不满地叫道:“谢三你干什么!这么大雨停下来立桩呢——哎?沈修撰?你怎么在这里?”

  沈梒侧头看了一眼言仕松,微微一笑道:“我正欲归家,没想到碰上了二位。雨势渐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梒先告辞了。”

  说罢他一拉毛驴的缰绳便想走。

  虽然沈梒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意,但谢琻却极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笑意下的勉强,和一股心不在焉的敷衍。他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悦,拨马头又挡在了驴子的前面,偏头笑道:“这么大雨,骑驴多受罪?修撰要去哪儿,我送你。”

  送?

  怎么送?被你搂在身前同骑一匹马么?

  言仕松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吐沫,偷眼看了看谢琻,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可怜沈梒□□的驴子被两头烈马堵在中间,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嘶鸣。沈梒也终于有些烦躁地颦起了眉,举目看向谢琻。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似刀剑相撞般,擦出了无声的火花。

  稍顷,沈梒终于将那呼之欲出的敌意按了回去,重新披上了平静的微笑:“心领了。不劳编修大驾。”

  谢琻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没有为难,让出了一条道路:“既如此,修撰慢走。”

  沈梒似一刻都不想再停留,催着□□的小驴,火速离开了。而谢琻一直凝视着他,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幕之中,方缓缓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言仕松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终还是道:“让之,你何必与他为难?被你爹揍得还不够惨么?以后还是少开这种 ‘好看’或 ‘送他’之类的玩笑话了……”

  谢琻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道:“谁开玩笑了?”

  言仕松一愣,旋即大惊,顿时急道:“你、你疯了?这可是沈梒!是新科状元!是李陈辅的学生!就算他出身寒门,但却才名遍布天下!你在外面想整谁都没人管,但若是他,即便是你也——”

  他蓦地住了口,只因谢琻侧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我自知他是沈梒。”谢琻嗤笑一声,“不用你提醒。”

  沈梒,呵。他在心中想。荆州汀兰?

  “下个月毂园秋宴,你给他下帖,请他来。”

  说罢这句话,他再不看言仕松急得上火的脸,一夹□□马冲入了雨幕之中。

第4章 青玉

  一层秋雨一阵凉。

  瓢泼的大雨一遍遍洗刷着京城,当夏日的燥热彻底被带走时,树叶的绿荫也已染成了霞云,夏荷换作了秋枫。

  立秋之后,平民百姓们忙着蒸茄脯、吃把瓜、喝香糯汤,而王公贵族们则匆忙打马穿梭于一场场的赏月宴和赏枫宴。秋叶还未经霜,尚不是最壮美的时候,但树下却已挤满了迫不及待的文人墨客们。

  若说京城哪里能在这初秋的季节真正赏到枫叶,那便数谢家的毂园了。

  坐落于京城西郊,毂园的枫树每年红得最早。当其他地方的丛林还都是一片青黄不接的尴尬模样时,毂园中已然是一片金红交叠的瑰丽模样了。

  而每年的九月初三,谢家的三公子谢琻都会在毂园内举行赏枫宴,邀请京城的众王公贵子们吟诗作赋、共饮佳酿。只是谢琻的脾气高傲,若是不入他眼的人,纵是王爷皇亲也一概坐不上他的宴席。故而京城的文人公子们,皆以能受邀于毂园内一宴而倍感荣光。

  洪武二十三年。九月初三。

  谢家在毂园的十里枫林中搭起了一层平台,台上放了软塌和帷幔,供人休憩赏景,听曲拼酒。若是台上待得无趣了,也可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深入林间,身处绯色枫海之中。

  谢家虽富,办事却不张扬。赏景台是临时搭的,粗糙简易,除几张软塌小几外不见其他名贵摆设。林间的小径也并未认真铺就,白色的石子几步有几步无,若隐若现。连给众宾客奉上的瓜果酒酿,也是最普通的黄金梨和桂花酿。

  一切返璞归真,极尽自然。有几位第一次受邀来秋宴的宾客们本以为会被毂园的奢豪所震慑,但亲眼一见这情景,反而放松下来,尽情享受起来。

  然而在阵阵丝竹笑语之中,身为主人公的谢琻,却是最心不在焉的哪一个。

  谢琻靠在美人榻上,望着远处的枫林怔怔发呆。宴会开始没多久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半躺着时不时灌一口桂酿,竟像是在喝闷酒一般。

  众宾客不知发生了什么,想问又怕唐突,有人试探着递话却都被谢琻两三句挡了回去。这么多人里,唯有言仕松隐约知道这位爷在想什么。

  “还在等呐?”言仕松在谢琻身边落座,神情竟有几分同情,“马上都日暮了,应是不会来了。”

  谢琻拿着杯子没说话,半晌嗤笑了一声。

  言仕松感叹道:“我给递帖子的时候他就啥都没说,只是笑笑收下了,想必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不过也是,正常人被你那般羞辱后,哪还愿意来你的宴席啊?”

  谢琻轻哼了声,抬手又饮了口酒。

  此时下起了淋漓的小雨。侍女们出来,拉起了四角的轻纱帷幕,将露天的台子变为了帐篷。散在枫林里的宾客们也陆续回来了,坐于帐内继续赏这雨中的枫色。谢琻挥了挥手,命弹曲的乐伎们退了下去,四野寂静,唯有淅沥的雨声敲打着林叶,如歌似乐。

  听雨观枫,着实是第一等的风流乐事。

  谢琻吸了口林间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终于似放弃了什么般活动了下脖颈,伸手越过桌子去够酒壶。然而就是这么一抬眼时,他顿住了,目光径直往出了飘动的帷幔,定在了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

  在被洗刷得愈发红艳的枫林间,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手持竹伞,缓步穿过朦胧雨雾逶迤而来。

  沈梒换下了那身青色的官服,换上了玉色布绢长袍,宽袖皂缘,软巾垂带,是再朴素不过的打扮。然而那宽松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却自有种出尘缥缈的风姿,格外悦目。

  所有参宴的宾客们都脱了鞋,换上了木屐,沈梒也是一般。此时只听他的木屐不急不缓地踏在小径上,木石相撞发出清脆质朴的轻响,成为了这四野间除雨声外的第二种音律。

  如他的人一般,无意却出众,不争而夺目。

  待沈梒走至台下时,所有宾客的目光已经都黏在了他的身上。

  沈梒缓步上台,微一俯身从侍女打起的帷幕下入内,目光一扫众人后,含笑行礼:“在下来迟了,诸君见谅。”

  在场没人不知道他是谁。

  所有人几乎都用火热的目光盯着这青年,看着他行礼后在下手从容落座,白玉似的面孔上罩了一层湿润的水气,真仿佛是生在河州旁的兰草,雅丽葱郁。

  然而哪怕再想结交这位有名的才子,在场的却无一人敢动。众人皆知这“兰玉”二人在金榜题名相会的一天就产生了咀晤,谁知谢琻今日将沈梒邀请来是怀着什么心思?可没人敢驳谢琻的面子。

  在一片静默中,谢琻懒懒一笑,缓声道:“修撰大人来得迟,先自罚三杯吧。”

  沈梒从容一笑,捻起桌上酒杯连饮三次,众人见他爽快,而谢琻的表情也尚算平静,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却无人注意,谢琻的目光顺着沈梒举杯的手一直滑到了他仰头饮酒时弯月般的喉颈线条,眼神若是如刀,能生生刮下沈梒的一层皮肉。

  宴会继续。

  文人士子们相聚,自少不了吟诗作赋、饮酒作乐。未过多久,帷幔内掌上了灯,宾客们酒意半酣,开始嬉闹着要玩“藏钩”之戏。

  这藏钩之戏乃是眼下京城流行的酒后助兴之戏,与射覆近似。参加的人要分为两组,游戏时,一组暗暗将一枚小玉钩藏于队中一人的手中,由对方猜在哪人的哪只手里,猜中者胜。输了的人不仅要自罚三杯,还要赋诗一首。

  谢琻此时也是兴致勃勃,转头吩咐了侍女,不一会儿便有人捧上了一枚青玉钩。众宾客便以左右两席分队,也算是凑巧,谢琻坐于左席,沈梒居于右席,被分在了不同的队伍。

  乐伎们再次出现,悠扬的丝竹声起,藏钩之戏开始。在场的都是文墨之客,游戏不过是小乐,其主要目的还吟诗。在帷幔的一角还专门跪坐了名持笔侍女,记录今晚的绝诗佳句,明日这册《九月初三毂园秋宴诗集》便会在京城内流传。

  谢琻的兴致似不错,一边饮酒一边游戏。只是每到他猜时,十次有八次都猜藏钩的是沈梒。然而沈梒至今还未藏过钩,所以他也都次次猜错。谢琻也不怵,大方地饮酒诵诗,下次又继续猜沈梒。

  到了后面,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断流转于二人之间。

  沈梒参与得并不积极,他一直都安静地坐于下手,饮酒听诗。直到又一次丝竹声起,沈梒放在桌下的左手一热,那枚青玉钩竟被人塞入了他的掌心。

  沈梒微微一讶,却也没说什么,抖袖盖住了那只握钩的手。

  丝竹声一停,轮到对面的猜了。凑巧已极,这次猜的人又是谢琻。不少人脸上都偷偷浮起了笑意,暗潮涌动在这宴席之上。

  有特别好事的,此时笑着问道:“谢兄此次还是要猜沈修撰吗?”

  谢琻挑了挑眉,叹息道:“这可怎么办?无论我怎么看,沈修撰都最像那 ‘怀珠抱玉’的人。”

  席间一片笑声。“怀珠抱玉”是用来形容人具有才德的,也不算是坏话。但被谢琻这么一词一句地念出来,总觉得有股微妙的意味。

  沈梒依旧波澜不惊,和煦地随大家笑着,什么都没说。

  “怎么办,所以这次究竟是不是沈修撰呢?”谢琻拖长声问着,说话间,随手扔了酒杯,竟自席位上站了起来。

  众人微愕,却见他悠然缓步,穿过宴席,自左上位往右末位走去,最后停在了沈梒的面前。大家都不知道这喜怒不定的谢三要干什么,皆挺直了腰看着这一坐一站的二人,席间的气氛微微僵硬了起来。

  谢琻站得近,沈梒不得以抬起了头。他不知,如此高高地仰着头,让他的喉颈纤长得仿若昂首的仙鹤。喉结处起伏的肌肤又薄又白,被烛火的柔光浅浅覆上了一层华光,显得脆弱而又美丽。

  而那双眼睛。

  那双含情目中,一半是橘红的灯火,一半是银辉的月色;一半是如火的枫林,一般是淅沥的秋雨。仿佛世间百般色彩无处着落,最终都融化在了他的瞳孔之中。

  谢琻只觉一股熟悉的战栗和冲动自尾椎骨往上爬,若是此间无人,他便真想俯下身舔舐纤细的眼睫,逼着那两汪清潭流出春水。再狠狠咬上他喉咙处最脆弱的地方,让那仙鹤低下头来,发出痛苦的哀鸣……

  “谢公子?”

  谢琻猛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却见席间所有人都正疑惑地看着他。

  他在心中自嘲一笑,当着众人的面俯下身去,直接拉起了沈梒藏在桌下的左手。仿佛是剥开鲜果的外皮般,他撩起沈梒的宽袖,探入沈梒的五指,将那块青玉钩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扬唇笑了,英俊的面孔带着几分顽皮:“我的玉,果然在汀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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