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第49章

作者:乌色鎏金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他曾以为的同舟共济,不过是两条轻舟在洪流中的短暂聚首,他们只得片刻携手,终究无法长久比肩。如今河水湍急、流向改变,他们哪怕紧紧地攥紧对方,也还是抗不过这泾渭分明的命运。

  更何况,或许谢琻已早就看清了他们的未来。他早就知道,来自不同世界的二人,若一旦刨去了那些如泡沫幻影般的温存爱意,他们剩下的不过是两个冰冷的姓氏,如磐石般矗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座山峰上。无从改变,亦无从解脱。

  是他沈梒,行路自顾,竟看不出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

  是他沈梒,将那些惊鸿照影、水中沉月的幻梦,当做了实实在在的温暖与幸福。

  活该此时大梦惊醒,只余一身狼狈、两手空空。

  或许是见沈梒的面色太过苍白,李陈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你忧国忧民、一心扑在正事上虽好,但终究还是被人利用了。我早告诉你不要与世家之人走得太近,你都不曾放在心上,如今被人一脚踹落山崖,也是——也算是注定的结果吧。”

  沈梒无神地望着囚房外的虚空,没有说话。

  李陈辅有些于心不忍,低声道:“我也算是辜负了秦大儒的嘱托,没有带好你……又或许是你注定不属于这片禁宫朝堂……三司会审,你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此事之后,你便——你便辞官,回江南去吧。”

  片刻的沉默之后,沈梒退后一步,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俯身以额轻触,行了师徒的大礼。

  李陈辅微一侧身避开了他,淡淡一笑道:“此后你两袖清风、无拘无碍,除父母神明,无需再向任何人屈膝,也是一件风流快事。想来竟让老夫也有了些许艳羡。”

  沈梒低声:“只是辜负了老师厚望。”

  “我历经三朝,一心复兴寒门,其中辛苦多磨,失望的也不是这一次了。”李陈辅平静地道,“拟行路难。你还太年轻,又性质纯烈,并不适宜如今的朝局。回家去吧,或许时间会给你一些答案。”

  山青水美,川河阔远。金于堂前不曾寻到的出路,或许在乡野之间自有归途。

第67章 长恨

  送走李陈辅后,沈梒唤来狱卒,塞给了他些许银钱,请他拿来了一方笔墨和几张信纸。

  持笔立于灯下,蘸墨展卷,沈梒良久呆看着信纸,半晌无法落笔。

  他该向谢琻说什么呢?

  其实有太多的话想说。

  沈梒想告诉他,事已至此,二人往日种种皆感念于心,分别在即无需怀恨痴缠,若能好聚好散,以后想起曾经的美好相伴也不至于心生怨怼。

  沈梒微微吸了口气,落墨写道:“让之,百般叹惋,无以言表。事已至此,望你自行珍重。我不曾怨你,所以……”

  可是他的笔颤抖着停住了,墨水在“以”字上洇出了一个难看的黑斑,仿佛是在嘲弄他的口是心非。

  不怨他?

  可又怎能不怨他。

  沈梒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飘着细雨的傍晚,他站在谢琻房外滴水的芭蕉树下,听着屋内的话语声,从此一脚踏空坠入了寒潭。

  他想揪住谢琻的衣领,质问谢琻:所以在你眼里,我永远是“寒”,你永远是“贵”吗?你明明对我说过,你会助我来成就这一片锦绣河山,可为何当我们政见上有了分歧,你又要说我不懂你、说我们之间有了“寒贵”之分?

  当日白象游街、惊鸿一瞥;草原望日、并肩同心,那时你说的话,难道都是假的?

  难道都是你为了哄我沉沦,而编造出来的虚言?

  你究竟知不知道谢氏在和亲一事上的谋划?你究竟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每当你拥我入眠,看着我毫无戒备地躺在你的身侧,你是不是像在看个跳梁小丑?

  似被铁线缠住了咽喉和心脏,沈梒不受控制地抓起了方才的信纸,颤抖着手将它揉成一团弃于地下。他重新摊开一张纸,飞速地润笔写道:“让之,如今我已知道全部真相,你们谢氏因一己私利弃国家颜面、兵将心血于不顾,着实令我愤之鄙之!若这便是你所说的 ’寒贵之分’,那我沈梒还不如,就此便与你割席断——”

  割席断交。

  可是那个“交”字,每一笔都却都那么沉重,仿佛有千斤的秤砣坠着他的笔,让他手腕颤抖到几乎难以持笔。

  因为记忆中的那个青年正向他笑着。

  立于皇榜之下的谢琻望向他,嘴角带着张扬而又闲散地笑。刚刚金榜题名的青年身披旭日朝阳和万众瞩目的华光,却浑不在意周遭无数双的眼睛,只是越过汹涌的人潮扬着眉,冲他笑;

  清风池馆内的谢让之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窗外是月光如水、千山暮雪的毂园,屋内是他们彼此纠缠的衣发,仿若千年的苍树古藤盘绕在一起的枝干。青年的目光眷恋又温柔,浅笑似冬日里最后一簇的烈火,依偎着那簇烈火,那时他听到了自己沉沦的心跳;

  南山林神像前的让之也在静静地看他。夜色中如海涛般的萤火停于他的双肩,他仿佛是拨浪而来的海底精灵,浮上海面只为去一会那生于岸上的恋人。那时青年的眉宇间有了浅浅的皱痕,眼中略带忧色不安,却还是含笑凝视着他,温柔而一往无前。

  那双眼睛,明亮耀黑,仿若烈火中焠着的金刚玉,无时无刻不跳跃着赤子的烈色。

  那双眼睛,正穿过六年如潮的岁月,无声而眷眷地望着他。

  让之……

  不知何时,沈梒的眼前已一片模糊。当他仰头闭目,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无声滚下了他的面颊。

  弹指数年间,桑海已数变。松下情人语,凉风吹便散。

  他不能原谅,却亦无法怨恨。只有任自怨自艾的痛苦,将他拖下深不见底的深水寒潭,让他在回忆与现实的汹涌浪潮里窒息。

  让之……让之。

  如若他们是江楼的明月该有多好。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却恨他们虽是江楼的明月,却暂满还亏,暂满还亏,空余长恨成追忆。

第68章 潜别

  洪武帝高高举起的刀,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经半个多月的会审,三司最终确认沈梒虽有“玩忽职守、懈怠渎职之行”,却无“通敌叛国之意”,最终判了个革职查办,永不续用。审议的奏疏递到了洪武帝的案头,两日后批下,却是将“革职查办,永不续用”划去了。对外的诏书发下,里面写的却是礼部侍郎沈梒“需丁母忧,去官持服,即刻返乡”。

  许是这位帝王心中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故而不想从重处罚沈梒,也或许是他到底疼惜这位经世之才,不愿将他就此埋没。

  但无论如何,沈梒离京的事情,还是板上钉钉了。

  ————

  旨意下来的这日,沈梒被放出了督查院监。迈出了昏暗的监房大门,沈梒恍然立于廊下,在冬日里寒晴的日头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似已不适应这久别的阳光。

  督查院监门外,老仆早已带着小书童侯在门口。二人一见沈梒散发薄袄地出来,立刻双双红了眼眶迎了上去。老仆抖着手为沈梒披上了一件大氅,又塞了一个汤婆子到他手里;小书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嗓子哭出了声。

  “你们这是做什么。”沈梒无奈地笑了笑,“我无罪释放,还能安然返乡,已是大幸。你们该开心才是。”

  “可、可是他们竟然革大人的职……”小书童抽噎着,悲泣道,“大人这么好的官,几百年才遇一个,他们怎么这么坏……肯定是有奸人害您……”

  “别说了。”沈梒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轻声道,“这些话,以后要慎言,知道了吗?”

  他揽着小书童往停在一旁的马车走去,手将将掀起车帘之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那一刻,他蓦然一阵心悸,仿佛不用回头,便知来的人是谁了。

  果然此时便听身后,一道熟悉却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良青。”

  沈梒闭了下眼,微微吸了口气,转过了身来。

  却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停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骏马,而马背上的锦衣青年正居高临下地向他望来。冬日里刺眼的日光照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将青年的面孔包裹在一团光晕之中,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然而那炙热逼人的目光,却如有实形地射在了沈梒身上。

  谢琻翻身跃下马,大步向他们走来。

  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也憔悴了。他本长了张眉眼深邃的英俊面孔,平日里似笑非笑地用那双杏眼望人时,无需说什么便有种金玉纷乱迷人眼的风流。

  然而此时,他饱满的双颊却瘦的脱了相,凹陷了下去,空余高耸的眉骨和眼眶,显得有些伶仃渗人。而那双杏眼,也再不复往日的璀璨明媚,反而因阴鸷和愤懑而多了几分凌厉的失意,仿若一只战败了的豹子。

  他大步过来,一把揪住了沈梒的手,哑声道:“你过来。”

  沈梒平静地望着他。小书童和老仆都面露无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该说的话,在信里都与你说明白了。”沈梒轻轻抽手,低声道,“你何必如此。”

  谢琻的脸上闪过几分狰狞,他手如铁钳般捏紧了沈梒的手腕,失声低吼:“说明白?你那信里写的是什么屁话,我半分都不明白!”

  他失控地从怀里揪出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狠狠拍在了沈梒的胸口。沈梒没有接,任那张信飘落在了地上。

  “我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每日里就想着怎么把你救出来。找门道找路子,我什么都做尽了,我……”谢琻紧紧盯着他,目光里浮现出了重重的疯狂痛苦无助和迷茫,最后定格在了恶狠狠的凶悍上,“可你在牢里,给我写了这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沈梒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命老仆和小书童在原地等他,自己往旁边走去。谢琻紧跟在他的身后,手还拽着他,一步都不落。

  二人来到了背人的墙角下,沈梒轻轻甩脱了他的桎梏,转身正面望着他,平静地道:“那日在窗外,你与言仕松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谢琻一愣,似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皱眉道:“什么话,我怎么——”

  “你与言仕松说,觉得我们俩最近越来越没意思了,说什么都说不通,你也懒得来找我。你觉得我们之间,终究是有 ’寒贵之分’。”

  谢琻大大地一怔,瞪圆了眼睛。随即他的面上飞快闪过了迷茫、恍然和惊骇,最后震惊地看着沈梒,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来。

  沈梒淡淡地道:“想起来了?”

  “我那说的是气话!”谢琻急得上前一步,慌乱辩解道,“我脱口而出,根本没过脑子!我跟本不是那个意思!良青,我混账,我该死,但你千万不能因此——”

  沈梒微微错身,躲开了他拉过来的手。

  “你不用道歉,也不用慌张。”沈梒揽袖,看着他道,“我虽一开始也气你胡说。但自我在狱中知道了谢氏的所作所为后,便觉得你所说的这番话,也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谢琻愣了:“谢、谢氏的所作所为?”

  “谢氏在与土馍忠的互市辉县有极大利益。因不想我朝转而与达日阿赤议和,便暗中按下了达日阿赤次子夺位的情报,间接促成了和亲失败、公主失踪、亲王被俘等一系列后果,并借机打压寒门势力。”沈梒简单道。

  他看着谢琻面露震惊和不敢置信,轻叹了一声:“原来你竟不知……令父令兄还是疼惜你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琻的脑子仿若一团浆糊,茫然失措道,“你说我大哥和父亲按下了什么消息——造成了和亲失败?这怎么可能?”

  “你若不信,自行回去问他们便罢。”沈梒平静地道,“无论你知与不知,反正我已看清,你我之间的区别仿若天堑之隔。与其纠缠不休,不如趁早分开,也免得以后难看。”

  谢琻仿若胸口被人用巨锤抡了一下,整个人踉跄了一步。他面上惨白到了极点,仿佛失了魂般得喃喃道:“你要与我分开……你竟——竟就因为我说错了的一句话,便要与我分开……”

  他的神色太过失措狼狈,沈梒的眸子微颤了下,匆匆调转开了目光,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与你说的话,无关。我只是看清了,你身为世家,便注定要为家族、门庭考虑;而我身为寒门,便必须为无数寒门子弟谋算。这是逃不掉的责任与命运。”

  谢琻失声低吼道:“都是为国为民,又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沈梒猛地看向他,目光尖利,“我就问你,若谢氏真的做下了那些事情,你真能上疏向皇上请罪么!你真敢置父兄仕途性命于不顾,背弃门庭,为你们做下的事情承担责任么!”

  谢琻身形巨颤,绝望而痛苦地回望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人的街巷死寂了下来。唯余二人隔着寸许的距离两两相望,目光悲戚,如隔山海。

  半晌,沈梒终于再次缓缓开口,他的嗓子也带上了几分沙哑。

  “我……并不是让你真去上疏做什么。”他按下阵阵心悸,字字道,“只是想到,若真有日后,你我又因此而……因此而争吵背离,我便难以自处……有这一次,已经够了。”

  这一次,已让我身心俱碎。若日后还要一次次受这种折磨,我不知还能再失去什么。

  谢琻的神色阴霾到了极点。他哑着声音,话语支离破碎,几乎不能成句:“可我不能接受……我们六年——我,我们费劲了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我心爱你,你若要我放弃,便是要让我挖出这颗心来,我绝不可能做到……我绝不接受。”

  “别说了。”沈梒的胸口闷痛,“无论如何,我已要返乡丁忧。而你身为京官,要留驻京城不得无故外出。我们已注定要分离……这是改变不了的事情。”

  谢琻盯着他,目光里竟流露出了几分疯魔的执念,只是重复道:“我绝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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