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第60章

作者:乌色鎏金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待殿中再无他人时,正宁帝连忙起身,来到沈梒旁边挨着他坐下,细细看着他喜道:“本想见完这田长学再召先生的,这样咱们也好没有旁人打扰得好好聊聊,可却没想到一回来就让先生操劳……先生可好?回京这几日可还习惯?休息得可还好?”

  他坐得太近,沈梒只得起身,微欠身道:“臣无妨,此次有幸重新回京,便是来为皇上分忧的。如今您已是君,臣为下,再不敢与皇上联袂而坐,更不敢担皇上的一句 ‘先生’。”

  正宁帝有些失望,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他少年老成,平素喜怒不外露,颇有几分洪武帝那逼人的威望气度。但此时面对沈梒,才显现出几分孩童般撒娇的神态。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自朕继位,身旁之人无不恭谨屈从,连以前伺候的內侍也再不敢与朕有半句笑言。有时想来,难免寂寞。”

  “这是好事。说明皇上龙威霆霆,众人无不恭谨。”沈梒顿了顿,看他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心里又不禁一软,柔声道,“皇上不必感到寂寞……纵使臣以后再不能与您同席而坐,亦不能联袂而行,但臣的心中——永远记得东宫与您挑灯畅谈的快活。自此以往,竭尽全力,也定当如从前一般,护皇上平安,佐您江山锦绣。”

  正宁帝的目光微动,双眼中闪烁着盈盈的流光,半晌低声笑道:“先生为了我好,这些我永远记得。你我的师徒之情,我也永不会忘怀……您说的那些,我记下了。只是以后你我独处之时,我还是要称您一声 ‘先生’。”

  “皇上,这于理——”

  “这是圣旨,先生不要拒绝了!”

  沈梒顿了顿,终于摇头失笑:“罢了……臣,输给皇上了。”

  正宁帝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起身回到了御座上,问道:“既然先生今天也听那田长学所说的话了,您怎么看这个人?他的建议,可行否?”

  沈梒想了想道:“田长学这人在水利一事的确颇有威名。他早年走遍了沩、阜两岸,才写下了《河疏》。只是以阜攻沩的法子,未免有些过于理想,一旦不慎便有可能导致阜水冲堤、沩水倒灌。而一味束高堤坝,也会让水面愈长愈高……臣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正宁帝连连点头,叹道:“看那田长学对自己的法子颇为笃信,不知会不会把先生的建议,放在心里。”

  沈梒笑道:“术业有专攻,此等专家大多坚信自己的主张,这也是常事。以臣之见,不如另择一与田长学主张相左之人,共议此事。不辨不明,或许在他二人的公事之中,能碰撞出更好的法子。”

  “甚好,便按先生说的去办。”正宁帝大笑道,“先生一回来,朕的心里便瞬间安定了不少。”

  沈梒垂首道:“能为皇上分忧,乃臣之幸。”

  正宁帝静静地看着他,半晌道:“有一句话,朕一直想问先生……两年离京之前,您可对这京城,对先帝,有怨怼之情?”

  沈梒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正宁帝,而年轻的帝王也在回望着他。在那双明亮的双目中,沈梒看到了坦然与从容,仿若晴明的正午天空,无一丝浮云,无一丝阴霾。

  那不是试探的眼神。

  蓦地急跳了两下的心,渐渐平缓了下来。沈梒静静地想了想,缓声答道:“怨怼未有,遗憾——些许有之。”

  “遗憾……”正宁帝喃喃默念了一遍。

  末了,他举目看向沈梒,定定地道,“先生乃是纯臣,朕一向知道。您为国为民,心怀天下。只是有时,看得太远的人,未免会忽略脚下的坑洼与路障。”

  沈梒眸光微动。

  “当年达日阿赤之变,揪起内因,便是因为党政。这些朕心中都明明白白。”正宁帝淡淡地道,他举目望向大殿之外,看向那阔广的殿陛和起伏的层峦,目光格外通透,“先生落罪,实乃无奈。先帝虽也欣赏先生,但党政与军变,如同那脱缰之马,他便是相救先生,也是无从下手的。”

  沈梒垂眸道:“臣明白,心中从未有半分怨怼。”

  “无论先生有没有怨怼,朕只想让您知道,先生这般的 ‘纯臣’乃是朕毕生所求之人。”正宁帝深深地看向沈梒,道,“朕不敢说能护先生半分无碍,但竭尽全力,也当让您在为国呕心沥血之时,不再因其他的人和事,而束手束脚。”

  沈梒心中震动,情不自禁怔怔地看着正宁帝。

  “别再畏惧什么党政纷乱,和明枪暗箭。”正宁帝一字字道,“哪怕世事依旧纷乱,可朕依然希望先生能一如既往,畅所欲言地进谏,雷厉风行地去做。而朕,便来做先生的护心甲和免死符。”

  得君如此。

  仿佛一场罡风吹散万里阴霾,天空乍晴,一片阔朗。

  沈梒长吸了一口气,竟觉胸怀激荡,难以自已。这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唯有八年之前,他一朝金榜题名摘得榜首,太和殿百官大传胪,他应着朝阳旭日走向御座之时,才曾感受到过。

  心头曾经的火,烧过,也熄过。如今漫野连天,长风四起,再次不死不休地照亮了天壁。

  千言万语,难以言说。沈梒闭目,定了定情绪,起身深深地一揖到底,沉声道:“定不负,今日所托。”

第85章 青史

  “你定要与我同去么?”沈梒坐在马车内,看着谢琻没有动。

  谢琻扬了扬眉,捧起手中的礼盒道:“我早就备下了厚礼,咱们也都已经到了李宅的门口了,你又问我这些干什么。”

  沈梒秀眉微颦,踌躇了半晌,叹道:“我只是觉得,如今老师病重,这种时候他未必会想看到你。”

  几天前沈梒入宫面圣,临走前正宁帝对沈梒道:“先生,有时间去看看元辅吧。入夏后他便卧病在床,朕着太医院的人去看了。说是元辅已口不能言,四肢皆麻,复又神志恍惚……十之八九,是风疾之症。”

  风疾,亦称风痹,所患之人初时言语不利、步履不稳,后逐渐半身不遂、瘫病在床。而其病因扑朔迷离,让大夫无从下药开方,故而基本上是难以治愈的绝症。

  沈梒本就打算一回京城面圣之后,便去拜会李陈辅,却没想到竟蓦然从正宁帝处得知了他病危的消息。京城里尚没有传开,想必也是正宁帝和李家人刻意压下了风声。

  对于这位老师,沈梒的感情些许有些复杂。他们二人并没有沈梒与秦阆之间的师徒之情,更多的是彼此的利用——沈梒利用李陈辅的荫护,快速晋升为炙手可热的朝廷重臣;而李陈辅也利用这位名震天下的才子,重获圣眷,在“寒贵”之争中搬回一局。

  论政见,沈梒年轻敢想,李陈辅谨慎保守;论性格,沈梒温文飒然,李陈辅严肃端谨。这师徒二人无论从那方面看,都大相径庭,彼此也算不上欣赏对方。

  可无论如何,从洪武二十三年至正宁一年,他们已彼此携伴走过了八年的风云变幻。

  想到此处,沈梒又不禁轻声劝谢琻道:“你知道老师的性格,他这个人性格严苛,又最在乎 ‘寒贵’两派的争斗。此时他病中,你又何必故意在这时候随我一同来见他,惹他不快?”

  谢琻扯了扯嘴角,淡淡地道:“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小气好斗……你又何必说那些好听话包装?我最清楚元辅是什么样的人。放心,我这次来不是刺激他的。”

  沈梒沉默地注视着他。虽然知道谢琻一向对李陈辅抱有不小怨气,但沈梒更加知道,谢琻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既然他保证了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真的不会做出来,此时便只好默许。

  二人下得马车,一同来到李宅门前,让人入内通报。片刻后,出来迎接的是李陈辅的长子李若蒲,他一见沈梒便连忙行礼:“沈大人,久违了。这些日子家父一直在念叨您,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沈梒身后的谢琻,目光中露出了些许敌意和畏惧:“谢大人怎么……怎么也有闲暇?”

  谢琻淡淡地回望着他,半晌不咸不淡地露出个笑,递上了手中的礼盒:“我听良青说元辅身子不适,故而一同前来看望,没有打扰贵府吧?”

  李若蒲僵了僵,却还是隐忍地收下了礼盒。谢琻身份贵重,性格又桀骜,纵使此时李若蒲心中有一万个不满,也不敢当面与他起冲突。

  寒暄罢了,李若蒲引着二人往里面走,对沈梒叹道:“不瞒沈大人,家父病重,这两日一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口舌不清,说不了几句话。他虽前段日子一直念叨着您,想与您见上一面,但我实在不知他今日——今日能不能与您聊什么。”

  沈梒安慰他道:“无妨,我来看看元辅便好,尽量不让他伤神。”

  来至李陈辅的卧房前,李若蒲为沈梒推开门请他进去,复尔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琻。然而谢琻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便紧跟着沈梒走了进去。李若蒲面上闪过一丝怒色,却还是没说什么,垂头带上了门。

  沈梒一进屋内,便闻到一股浓郁到让人头脑发昏的药味,其中又混杂着些许腐朽之气,仿佛是块生肉被紧包在厚布里被放得久了的味道,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里,闻起来着实让人窒息。又或许是为了不让病人着风,屋子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连缝隙处都塞上了油纸,更显昏暗。整间屋子如同是一颗腐烂的苹果,无论是味道还是观感都让人作呕。

  李若蒲走过去撩起厚厚的床帐,轻声唤道:“父亲……父亲?沈大人来看您了。”

  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传来,时断时续,如风中苟延残喘的微弱烛火。

  沈梒走上前去,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往床内一看,顿时心中一惊又是一凉——他竟已完全认不出瘫在床上的那老人是谁。

  曾经的李陈辅是何等气度,哪怕是炎炎盛夏一身官袍也穿得一丝不苟,无论何时背都挺得笔直,双目如寒星,透着鹰一般的敏锐。他那张肃然的面孔不论何时只要微微一板,便能让人不寒而栗,不敢在他面前说半句戏言。

  可现在瘫在床上的那老人,面色枯槁,四肢绵软如同烂泥,不用几个枕头垫着连坐起身恐怕都费劲。花白干枯的头发散乱在头顶,又哪有半分往日仪容整肃的模样?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便是那双眼睛,早已没有半分锐利,瞳孔浑浊,眼白处遍布脓黄和血丝,像是被油污糊了厚厚一层的窗户纸。

  两年不见……岁月和病痛竟能把昔日的一品重臣折磨成这般模样么?

  沈梒按下惊骇,轻轻侧坐在了床榻之旁,低声唤道:“老师,我是良青……您还认得我吗?我回京来了。”

  “……良,青?”

  老人浑浊的眼瞳颤抖着,干枯的嘴唇微动呢喃着,半晌终于将眼神聚焦在了沈梒的脸上。他定定地看着沈梒,嘴巴慢慢张大,竟留下了一串涎水。李若蒲忙掏帕子为他拭去,而老人的目光还是牢牢黏在沈梒身上。片刻后,他竟慢慢抬起了手,挣扎着要去拉沈梒。

  “大人,父亲认得您呢!”李若蒲喜道。

  沈梒忙握住了李陈辅抬起的手。那只手枯槁干涩,表皮坠拉,却竟格外有力。李陈辅紧握着沈梒,用力拉扯了两次,张嘴含混地低喊了两声什么,上半身如濒死的鱼般挺着竟像是想要拼命坐起的样子。

  “里……复……闷——闷!”病痛的老人如着魔了般地含混叫着,只是他的声音被包裹在了一坨浓痰里,让人半分也听不清楚。

  “老师莫动。”沈梒忙俯下了身去,侧耳细听,“您慢慢说。”

  “里——里——复……寒门!任宗……宗道——道远,莫——莫——莫……”

  沈梒怔住了。老人近在咫尺的口息完全扑在了他的脸上,全是令人作呕的酸腐臭气,可他却还在拼命含混地反复念叨着那几个字,如同拼尽了毕生的精力和执念。

  而沈梒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复兴寒门,任重道远。莫忘,莫忘。

  就算浑身的血肉都在病痛的折磨下正在慢慢腐烂,这个执念却如被刻在了他的骨头上,依然不死不休地折磨着弥留之际的老人。

  沈梒心中一片冰凉,他微微出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蓦听李陈辅发出了声嘶哑的惊叫。他一惊抬头,却见老人惊骇地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越过他的肩头往后看去,整个人如发病癫痫了般战栗颤抖着。

  “你——你!”他含混叫着,用力挣扎,捏着沈梒的手砸向床板,激动得整个人开始抽搐起来。

  沈梒猛地回头,却见谢琻正站在他的身后,皱眉与床上的李陈辅对视着。而瘫软在床的老人此时不知从那儿来的力气,整个人开始疯狂踢蹬着,眼珠乱翻、涎水乱流,口中意味不明地嗷嗷叫着。

  “谢大人!”李若蒲大急上前,一把推开他,“父亲不愿看到你,你快出去!”

  谢琻抿紧了唇,没有迈步。直到沈梒低喝了声“让之”,他才深吸了口气,深深看了眼魔怔了一般的李陈辅,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琻离开后,李陈辅又抽搐了一阵,才在李若蒲的轻声安抚下昏睡了过去。沈梒沉默地坐在床榻上,直到见李陈辅慢慢合上了浑浊的双目,才抽出了他捏着自己的手,起身随李若蒲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李若蒲才抬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长长叹息了一声:“家父这个状态,已经有段时间了。今日能与大人说上两句话已是不易,也算是了了他老人家一个心愿了。”

  沈梒摇了摇头,吐了口气低声道:“……今日让元辅和大公子劳神了,实在过意不去。”

  李若蒲看着他,忍了忍还是不禁道:“其实我知道,父亲是放心不下大人啊。您是他最器重的学生,这两年来他每每提起您获罪返乡的事都连连叹息。他一直都希望您走上正途,为国家、为皇上、为咱们寒门效力。您看他刚才神志都那样了,看到谢大人还那么激动,就是因为——”

  沈梒猛地举目看了他一眼。

  李若蒲一惊,顿时生生咽下了已到嘴边的后半句话。面前青年的眉目柔美,乍看如三月的春雨梨花,清隽风流,不沾半点烟火。可就是方才的那一眼,却让李若蒲生生看到了那秀丽背后的凌厉,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乍看如三月娇花,细观竟似十月冰雪;远观如缱绻霞云,仅看竟是连绵烽火。

  李若蒲心中冰凉,支吾着,已不敢再往下说了。

  而此时沈梒也已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今日叨扰,在下便先行告辞了。辛苦大公子照料老师,多保重罢。”

  “……是,大人走好。”

  沈梒告辞之后,独自出了李宅,果见谢琻正抱臂靠在门口的马车之上,一见沈梒出来便迎了过去。

  他打量着沈梒的表情,问道:“如何?”

  沈梒垂头思琢半晌,摇头叹道:“他恐怕……没有几日了。”

  谢琻扯了扯嘴角,颔首道:“药石无救,已然是病入膏肓了。只是没想到他临终之时,却还惦记着那点仇怨,看到我竟激动如斯。”

  沈梒长叹了声:“你又何尝不是?明知他已至弥留之际,又何苦来找这番不痛快?如今看他如此,你心里便畅快了么?”

  谢琻眉头一皱,伸手拉住了沈梒的手。沈梒任他拉着自己,静静看着他,目光澄然又有些许的指责。

  谢琻被他这么打量着,颦眉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是,我的确是对他心怀怨愤。当年若不是他在中间推波助澜,你我之间也不会误会的那么彻底,不会分割的那么决绝。当时他给我送来你在牢里写的那封诀别信时,我真是恨他,恨他们这些在你我间作梗的人——”

  “你我当年,问题并不在元辅。”沈梒叹道,“你又何须如此。”

  “我知道。”谢琻捏紧了他的手,“所以我今日看到他这般,心中也并不好受。我亦不愿百年之后弥留之际如他一般,心里揣的都是不甘和怨愤。如今你回来了,往事已矣,我以前的那些怨怼也都会放下。”

  沈梒轻轻笑了下,只是那笑意如昙花一现,很快又淡了下去。谢琻细细看着他,轻声问道:“心中不好受?”

  “嗯。”沈梒应道,有些怅惘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元辅也算是一代名臣,兢兢业业一生,临终时却依旧满怀愤慨不甘。人的一辈子太短,纵然名扬四海,可临终回首却依旧可能会觉得一事无成。这么想着,真让人……真让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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