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第63章

作者:乌色鎏金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第88章 【番外一】春庭鸳草

  谢母略微颦眉,从座上探身想细看画面,还想伸手抚图,却被谢华阻止了。

  “母亲务必小心着点儿。”谢华命人卷起了画卷,“这已是前朝古画了,流落民间近百年,辗转了多少家。要不是您想要,我也不会专门差人花重金去江南购置。但这画如今脆弱的很,经不起损耗了。”

  谢母有些迟疑,卷着手中的锦帕沉吟道:“只是不知这画的真伪……”

  谢华失笑:“母亲放心吧。我派去的那画商看不出真伪,您也看不出真伪,皇后娘娘定也看不出真伪。《观碑》本已是前朝遗作,郑开传世的也只这么一幅了,您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前朝名画《观碑》,绘的是一副秋冬疏林赏碑图。此画意境悠远,画中老林寂索,气象萧疏,烟林清广,唯有一巨碑巍峨耸立,仿若上古遗物。碑前有一骑驴老人驻足观碑,神情怆然,似若有所感。此画乃郑开的成名之作,而如今画者已逝,此乃何碑,观碑何人,均已不可考。留给世人的,只剩下无尽的猜测和余味。

  正宁帝之后出身书香门第,平素最爱收集古董字画。如今这位皇后娘娘的生辰将至,谢母的外甥女谢贵妃绞尽脑汁想送给大礼给皇后,好拉近一下后妃之间的关系。她不知从哪里打听了来,说皇后一直想要这幅《观碑》而不得,所以才偷偷托了谢母从民间花重金寻了这幅画来。

  谢母揉着额头,叹息道:“听娇憨说,那位皇后娘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若这画是赝品,她又当成生辰礼物送给了皇后,恐怕日后娇憨的处境会更为艰难。”

  谢华有些不以为然:“娇憨有圣眷,又何必费心思去讨好皇后?要我说,母亲您也不必太过忧虑了。”

  男人不理解后宅女人们的复杂心思和无助处境。谢母也不指望他能理解,只是不住叹气。

  谢华看着母亲紧缩的眉头,忽然之间一个主意浮上心头,立时笑道:“有了。您何不叫良青来帮您来鉴定鉴定这幅画的真伪?”

  谢母怔住了:“良青……沈、沈大人?”

  “是啊。”谢华笑道,“如今京城之内,品鉴字画的行家里手中,良青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您把这画托给外面的人又不放心,还不如交给自家人掌掌眼。您说呢?”

  谢母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建议,一时间愣在了当场,支吾着半晌没说出话来。谢华知道母亲心中纠结,笑眯眯地抛了个话头后便没再提,坐了一会儿后便告辞了。

  送走了二儿子,谢母独自坐在堂上托腮沉思,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息,又会儿又拧帕子,却始终拿不下个决断。

  算起来,她那小儿子和这位沈大人在一起已经有几年光景了,可两人却还是好得如同初遇一般。偶尔两人回谢宅吃饭,她看让之对那位沈大人,真是百般的依恋呵护,席间又是布菜又是倒茶,那样子完全不似作伪。而这两人偶尔目光相触,眼神也都是如出一辙的缱绻柔情。她这个做母亲的看在眼里,不禁又是感慨又是叹息。

  她一直觉得,断袖之癖上不得台面,说到底也是爷们儿之间的玩乐,长久不了。可谁知这两人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竟比大多明媒正娶的夫妻还要幸福百倍。

  做母亲的想来心软,就算再觉得两人大逆不道,如今看儿子开心其他的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可若唤那位沈大人来府上……她却总觉得还是有些别扭。

  谢母又沉吟了半晌,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挥手让人将那画先收了起来。

  晚间时候,谢父归府,照例来谢母房里吃饭。谢母心里存着事儿,一直偷眼观察着谢父的脸色,待他饮下几倍小酒看上去心情还似不错时,伸箸给他布了菜,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儿……不知最近在忙些什么?”

  谢父一听谢琻,脸顿时耷拉了下来,没好气地道:“我怎知道。”

  “你……”谢母有些无奈,“他是你的儿子,又都同朝为官,你不知道谁知道?”

  “自然有人——”谢父猛地一顿,重重一放酒杯,气鼓鼓地嘟囔道,“……自然有旁人知道。反正我这个当爹的是不知道。”

  谢母心下叹息,不禁劝道:“你呀,也别太撅了。让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你越顶着他,他越跟你硬着来。偶尔和煦着些,问问他近况如何,他也不至于一年到头都不回家——”

  谢父一听,顿时心头火起,“啪”地一拍筷子怒道:“我顺着他?就他那熊样子,还让我顺着他?我都快不知道谁是谁老子了!大逆不道的混小子,自己做出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还不主动上门来磕头谢罪,还让我给他好脸色看,翻了天去——”

  “行了行了。”谢母不满道,“每次说到这事儿你都这样。让之也不是没回来过,也不是没向咱们谢罪过,反倒是你动不动就发脾气,没有半句好话听。也难怪他最近越发不爱上门了。别说了,吃饭吧。”

  夫妻两人不欢而散。

  半夜,谢母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万事根源就是谢父那倔驴脾气,不然谢琻也不会搬出谢宅独居。如今她思念儿子,却连儿子的面也见不上几次。

  反观那沈大人,倒似是个温柔和煦的人。若想缓和这两父子的关系,恐怕还得从这上面琢磨。

  谢母如此想着,心里已暗暗下定主意。

  翌日起来,谢母唤过一个婢女,轻声吩咐她道:“你抽时间,去趟沈宅,找沈大人说我有事拜托他。不是急事儿,让他抽空来府上一趟……别让老爷知道!也别让你家三爷知道。”

  婢女领命而去,回来后道沈大人已经知晓,只是近日工日繁忙,一旦抽空定当立刻上门来拜见。谢母心中满意,便将那幅画收在了堂上,静等沈梒前来。

  转眼几日过去,这天春日晴暖,几位官眷夫人们上门拜见,谢母在后宅的庭院里设宴摆茶,招待几位闺中密友。

  几个夫人家聚在一起,难免会聊到儿女们的婚事。谢母坐于首位,轻摇团扇,听着她们细语说着自家的女儿许了哪家的夫君、或者儿子娶了哪门的闺秀,心里怎么听怎么烦躁,唯恐她们聊到自己头上,又问起谢琻来。

  如今谢琻已近而立之年,却还未成婚,房里连个妾室也都没有。不知有多少夫人明里暗里向她打听过,想将自家女儿嫁入谢氏,却都被她婉拒了。时间长了,难免有非议,人家不是觉得谢氏眼高于顶看不起旁人,便是觉得谢琻这人本身便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毛病——不然好好的大男人,怎么不娶妻呢?

  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谢母怏怏坐于树荫之下,那暖融融的太阳晒在脸上,熏人的花香在空气中浮动,再加上身侧女子的莺莺细语,真是让她觉得——烦躁至极。

  以前她怎么没觉得这些妇人如此聒噪无聊呢?

  实在听不下去了,谢母摇着扇含笑打断了她们:“好了,如此良辰盛景,庭院里繁华锦簇,咱们不如来一局斗草之戏,也比干坐着强。大家看如何?”

  众夫人面面相觑,皆应了好。随即便是一阵珠玉玎珰、钗摇环动的动静,女子们纷纷起身,携着侍女们入庭院采花去了。周遭一静,谢母往椅背上一靠,终于如释重负般地揉了揉额头。

  然而就在此时,一侍女蹑步走近,俯身轻轻在她耳畔说了句话。

  “什么?”谢母一惊,“他、他竟这时候来了?”

  没想到沈梒偏偏此时此刻上门,谢母顿时焦躁起来。此时她院子里还有一堆莺莺燕燕不好打发,可若让沈梒回去,又太过无礼。真的是……

  “你回去,先带沈大人去后堂。”谢母压低了声音,轻声嘱咐,“说我一会儿就到……好好伺候着!把桂花糕端过去一盘,让之说他爱——咳……听说沈大人爱吃。茶水也周到些。”

  吩咐妥当,侍女领命而去,那厢众夫人们也都回来了,正娇笑着盘点采到的花草。可此时谢母一门心思都挂在沈梒身上,哪还有余力玩什么斗草之戏?

  “哎哟,看我这一枝生得好。”一位妇人笑着扬起手中的柳枝,“那我便是 ‘观音柳’。”

  对面立刻有人应道:“那我便对个 ‘罗汉松’。”

  “我这是个金盏草。”

  “且慢且慢,我这厢有……是了,金盏草可不就对玉簪花?”

  “哎呀,李家娘子这个对得妙。”

  谢母强笑着看她们玩儿了会,连忙插言道:“姐妹们先玩着,我略有点事儿,去去就回。”

  众夫人们一愣,其中顿时有人不依了。一位细挑眉、团圆脸的妇人娇声笑道:“谢夫人忙什么去呀,姐妹们难得聚一遭,怎么还三心二意了起来?不行不行,这斗草之戏是你提的,你必得玩一局再走,不然忒也扫兴。”

  ……这言家娘子。谢母咬着后槽牙,僵硬地冲她挤出了个笑。

  “且让我看看——”言家娘子不急不缓地在花篮里挑了半晌,捻了枝粉艳月季出来,挑眉道,“这月季四季常开,故而又名 ‘胜春’。不知谢夫人可有对子?”

  谢夫人盯着那枝月季,一时间脑中一空,竟支吾着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斗草之戏,本就是后院女子们的风雅之乐。若是能对出来自然是好,对不出,赏一赏花草之美一笑便也过去了。可偏偏是这言家娘子,太过争强好胜,她的儿子言仕松在仕途上不如谢家几子出众,她便总借着夫人聚会之时逞能斗狠,偏要在这玩乐之事上压过谢夫人一头,实在惹人讨厌。

  平素谢母倒也不怕她,可此时满心都挂在后院的沈梒身上,她头脑混混涨涨的,连搪塞一下的场面话都忘了怎么说。张了张嘴,含混出了两个字,却又没声了。

  这可有些失态。气氛顿时僵硬起来,在座的夫人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有些无措。

  便在这尴尬的僵持之中,却忽见一侍女打后山传了过来,轻巧走近贴着谢母的耳鬓嘀咕了两句什么。谢母顿时眼睛一亮,腰也挺直了,抬眼瞥了一眼言家娘子。

  “怎么?”言家娘子脸上得意的笑容一敛,“你有对了?”

  “我自然有对。”谢母从容不迫地站起身,“你有月季四季常开,我便有山茶 ‘雪裹开花到春晚’①。 ‘胜春’对 ‘耐冬’,你觉得如何?”

  月季对山茶,胜春对耐冬。

  众夫人们喃喃琢磨着,都觉得是好对。谢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脸色难看起来的言家娘子,扭头离开了席位。

  闲适地走出了众人视线之后,谢母连忙加快脚步,踏着青石小径一路绕至假山之后,那身形快得连后面的侍女都跟不上她。果然,却见在如绦的柳枝尽头、成荫的花树之下,正站着一位青衣的年轻公子,此时听闻脚步声,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沈、沈大人!”谢母急匆匆地住了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云鬓,向他颔首,“不知大人这时候上门……真是失态了。”

  “是在下唐突了。”沈梒行礼,含笑问道,“方才行至此处,偶然听得夫人们正在斗草……可扰了大家的雅兴?”

  “没有没有。”谢母被他那盈盈如水的秀目看着,一时间竟有些脸红,忙道,“若不是大人提醒,我真忘了 ‘胜春’该对个什么。也都是那言家娘子,偏爱斗狠,我若对不出她便真得意了——”

  她的话头一顿,忙看了眼沈梒,有些尴尬地道:“哎,都是些后宅妇人们的无趣之事,不提了。这边请。”

  沈梒与她一同而行,安慰道:“纵使是才高八斗之人,也有文思堵塞之时。偶尔对不出,也是常事嘛。”

  “说的也是。”谢母叹道,“但像大人这般的才子,肯定没有遇到过这种窘境。”

  “怎么没有。”沈梒笑道,“不怕夫人笑话。早年我未入仕之时,在江南一带游历,最喜欢参加清谈会。那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与前辈泰斗同席而坐,经常是被问得哑口无言。”

  “真的?”谢母有些惊讶。她只知沈梒少年成名,却不知他还有这段青涩往事,“那、那大人怎么办,不尴尬么?”

  “起初也是尴尬的,但后来便摸索出了个法门。”沈梒悠悠笑道,“被问到了不会的,便从容不迫地坐着,故作目下无尘之状,或平静地饮一口茶。旁人不知你不会,只会道你已胸有成竹,或觉此问太过庸俗故而不愿作答。反而会自惭形秽,不再追问了。”

  “这……”谢母听着,竟忍不住失笑出声,“真是好法子。”

  “夫人见笑了。”沈梒亦笑着,又柔声道,“吟诗颂对,本就是风雅之事。在这种事上争强斗狠,着实失了风骨。若夫人下次在遇到这种情况,不如便静坐饮茶,任旁人去斗便罢,不必突惹烦恼。”

  谢母一怔,随即便忍不住大为感动。她们这些后宅夫人们的明争暗斗,在爷们儿们看来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输了、受了委屈,说给丈夫儿子们听却都无人理解,也无人安慰。

  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沈梒一人,愿意听她诉说,还给她出主意。

  谢母心里软成一团,又是感慨又是感激。

  说话间,二人来至堂内,谢母忙着吩咐人奉茶又端来糕点,又取来了那幅《观碑》图,将前后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给沈梒听。沈梒了然,让两个下人展图,自己起身细细地端详起来。

  “怎么样?”谢母在旁看着他,轻声问道,“此画可是真迹?”

  “唔……”沈梒直起了身,有些无奈地道,“不瞒夫人说,可说是真,也可说是假。”

  “这、这是何意?”

  “夫人可知 ‘一截成双’之法?”

  谢母一怔,心中一凉,顿时明白了。

  文人们题词作画多用宣纸,墨水在宣纸上极易渗透,而宣纸又多有五六层之厚。画商为图厚利,一画卖多人,必设法将一幅画揭出若干层。揭层越多,笔墨越淡,每层的原作也比较淡,作伪者便再用宣纸裱数层,墨迹轻淡之处再照样添补,再用熏旧之法使其变旧变暗,真伪便难以分辨。

  “夫人细看此处。”沈梒指着画中的一棵老松枝丫道,“这一笔收尾处,最上层墨迹之下偏又多了道浅浅的墨痕,那便是原作的笔迹,作伪者不慎描了出去。但若是不细看,实在难以发现。”

  “这……唉。”谢母跌坐了回去,头痛地道,“这样一幅伪作,是没法再送给皇后了。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大人了。”

  “区区小事。”沈梒笑道,“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夫人随时知会。”

  谢母连忙道谢,迟疑了下,又问道:“不知——不知让之他最近可好?”

  沈梒一怔,抬眼看谢母望着他有些忐忑的样子,顿时心下便明白了。他暗暗叹息了一声,温和道:“让之他最近忙,船坞厂开工在即,很多单子数目需要他亲自过目。但夫人放心,他的衣食都有人照看着。”

  谢母有些窘迫,总觉得被他看破了小心思,忙道:“朝堂大事,不必说给我听。但你们务必要注意身子,别忙起来就不顾别的了。”

  说着,又吩咐下人们拿来一堆新鲜瓜果、渔产和日常用物让沈梒带回去,沈梒也都一一收下。

  “那今日便不打搅夫人了。”沈梒起身道,“过几日待让之忙完,便会回家来的。”

  谢母也起身相送,但当她看着沈梒那修长却略有些单薄的背影向外走着时,不知怎地,忽然便脱口而出叫道:“良青!”

  沈梒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谢母拧紧了帕子,心里紧张,却还是慢慢说出了那句想说的话:“你……你也要注意身子。夏燥,别太过贪凉,知道了么?”

  沈梒眼中流光闪动,竟有些怔然。半晌,他终于扬起了个柔柔的笑意,低头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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