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爬墙那些年 第3章

作者:芳菲袭予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强强 古代架空

  笙簧喧阗,歌舞轻曼,又一曲罢,酒也早过三巡。

  穆昀祈虽只浅酌了两杯,然夜色已深,况且伤愈不久,精力不济,已现醺意。低头揉着眉心,终闻对坐者遣退歌女,心照不宣,自也屏退侍卫。

  那人自斟一杯,开口:“夜色已深,看来陛下也已倦了,我便开门见山,将来意明说了罢。”

  正襟啜口清茶,穆昀祈作势洗耳恭听。

  “想必这大半年来吾之处境,陛下已有耳闻。”饮尽杯中酒,霍阑显面上的轻佻与玩世不恭似也被彻底冲散,竟露忿意:“我虽名上是一朝储君,然上受猜忌、下遭谮陷,如今更被流放边陲,一举一动皆受监视,稍有不慎,便至横祸加身!然此,还非最坏。近时我主病势加重,这般下去,但出不测,我二哥必然不惜一切阻我回京即位。遂我此回南下,是欲当面一求陛下,出兵助我一臂之力。”

  果是——!暗一叹,穆昀祈扶额:“毕竟同胞手足,何至水火不容之境?你与霍兰昆本当好生一论情分,开诚布公,万一他为你所动呢?终究免去一场兵祸,岂非大幸?”

  “论情?”霍阑显失声笑起,“陛下难道忘了古贤之言,最是无情帝王家么?于我二哥而言,什么亲情手足、人伦道义,较之皇位皆不足一提!但凡挡他道者,自然都该死!要说坦诚,我又何曾不是当面许诺,但他不存异心,我登位后,他权势地位相较当下只厚不薄!然换来的却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谮陷与夺命暗杀!则试问我还当如何退让?”看彼者缄默,眉心一紧,显是失望:“陛下无心助我?”

  穆昀祈叹息:“我若无心助你,则前番何必大费周折,只当下……”按着眉心露疲态:“近时西北禁军新历整饬,一时半阵遣调不出几多人马,遂我只怕事出过急,应付不得。”

  “整饬……”霍阑显眸光一动:“我听闻近时邵景珩北上,掌控了秦凤路,难不成……?”

  穆昀祈且作无谓,打断之:“他虽不赞同我出兵干汝内政,然若事出有因,且是于我有利之举,想他不至抵触。”稍沉吟,终是松口:“你提出此请,想必纵观局势,已然权衡过利弊得失,遂果真到万不得已时,须我如何助你,不妨先行道出,好令我斟酌可否。”

  愁容消散去,霍阑显起身踱步,一面详细道来打算。

  “霍兰昆如今驻守南境,万一我主出何不测,我回京必遭之截杀!遂我打算轻车简从绕乌都山东归,以此避开他的势力范围,只这般颇好时日,只怕他会赶在吾前率军回京,自立登位,便难办了。遂我恳请陛下,一旦听闻我主崩逝噩耗,即刻发兵北上,作势攻取临泰城!此处乃我南关军阵要塞,亦是霍兰昆的本营所在。兵情突发,他必乱阵脚,陛下倒也未必须与他真动干戈,只要围城几日,我同时调亲军赶来对其成夹击之势,令之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他不能赶在吾前率军回京夺位,即可。”

  穆昀祈斟酌片刻,露疑:“你此一行,吉凶难测,如若有何万一,则我发兵,岂非与自招祸?”

  那人早有腹稿:“陛下放心,即便我终遭不测,然霍兰昆恣睢暴戾,已于宗室、朝臣中引发众怒,不满其者何止百千?而他杀我,便是坐实贼子之名,一旦自立,必引祸乱四起!”一叹,七分无奈、三分自嘲:“则陛下彼时莫说退兵无忧,或还可坐享渔人之利呢!”

  不予置评,穆昀祈眸中另起意味:“若你如愿了呢?”

  看他信誓旦旦:“则我自不忘陛下之恩!”嘴角的笑意嵌入玄机:“羌胡虽灭,然余孽依存,且长时侵扰大熙北境。他成百上千人,每每来无踪、去无影,可谓防不胜防。陛下便不好奇,此些孽党残兵,寻常皆藏身何处?且粮草军备,又从何来?”

  穆昀祈目光微闪:“汝言下,是可替我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成竹在胸者一笑率性:“陛下只须知,但我登位,则大熙北境,自此无忧矣!”

  事说罢,已将五更天。霍阑显无意往驿馆驻留,实怕消息传回北地,多生枝节,遂留在李辛素家中歇息,至多一两个时辰后,天一亮,便将启程北归。

  残月照影,夜路风凉。一夕逐月,御街遍是夜归人。

  由静思中回神,穆昀祈忽问:“什么时辰了?”

  左右回:“方过丑正。”

  其人一沉吟:“如此说,宫门还须个把时辰才开启?”

  左右道是,禀:“官家由西华门入,动静可小些。”

  翘首西顾,穆昀祈缓出三字:“去—西—院!”(2)

  墙高院深,幽寂更甚以往——自其主北去,这院中平日除了洒扫,便无人前来,连看院子的老汉也不复在了,实是冷清。

  穿行其中,乌啼枝间,虫声依旧。心弦忽动,穆昀祈止步转身,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屋门,点灯四顾,物是人非的苍凉感油然而生。

  桌椅案台、箱柜床榻,甚至笔墨砚台,皆在原处,不染一尘。乍看,似主人前一刻还在此,秉烛夜读、对月静思……

  临轩小坐,悄闻桂花,一身零落。

  轻阖双目,恍又见那张淡寂得似风过云驻的脸、扔块石头进去也搅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眸,以及,沉稳得令人发指的嗓音:“陛下,臣闻近时北境不宁,遂请领振兴军北上,平寇安疆!”

  若非赵虞德信誓旦旦,穆昀祈至死也不会信:那一日夜,那个素来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之人,是如何戾色毕显,令满城搜寻,遍为捉拿与唐氏女存瓜葛者,一一过审,只问一事:唐氏所制之毒,配方为何,如何可解!

  “陛下,天将亮了。”窗外人声轻入。

  扶案起身,眸光再掠过空落的桌面,一丝讥诮意攀升嘴角:自小一处至今,然而彼者的心思,他却依旧难解……

第4章

  两月后。

  夜色已不浅。

  逐着那条黑影穿越闹市,拐进小巷,郭偕一拭额上的汗,向前唤了声:“喜福!”果见那影子一顿,似乎回头望了眼。

  “你慢些!”呵斥之言到嘴边却终成一句无奈叮嘱。

  狗倒似乎听懂了,晃着尾巴回走几步,定定等他上前。

  一人一狗摸黑出巷子,迎面的寒风让人猝不及防一寒颤,背心的热汗似霎时冷凝----毕竟已是十月天。

  日月更迭,不觉那人北去已两月有余。晏京方才入冬,地处极北之地的兴州,却或已是冰天雪地,也不知,其人可还惯……

  稍一分神,喜福便又撒腿向前跑,郭偕回神,快步跟上。前行了数十丈,见狗驻足,对着道边紧闭的院门就是一阵扒拉,即被郭偕喝止,喉中发出委屈的呜咽,悻悻转回,绕他脚转悠,似不解那门为何不再对它开启。

  蹲下摸摸狗头,郭偕心生不忍:“他北去已有两月,此处也有新主,日后莫再来扰,否则难免挨打,懂么?”

  狗自然不懂,倒是伸舌舔了他一下,看去仍怀希冀。

  轻叹一气,袖中抖出块肉干塞进狗嘴,拍拍狗头直身:“走罢。”

  夜深人静,灯火阑珊,一人一狗缓缓沿着原路离去。

  顶风逆行,郭偕这才懊悔出来时没加件衣裳:饮宴归来已沾醺意,忘将院门关上,令狗跑出,匆忙追出,彼时酒意正上头,哪还想到夜深风寒这等事?着实自作自受!不过此时说这些也已晚,当下只想择条捷径走。

  由此归家北去穿梁门东折最近,只清虚观那一段路晚间人烟稀少,灯火暗晦,恐不好走。不过郭偕自信眼力尚可,再说又是月夜,自无后忧,便就沿此路去了。

  清虚观附近的道上几无人迹。只远见州河上零散飘过的灯影,乃是夜航的船舸。堤岸上树影幢幢,随风晃动的枝叶乍看几分可怖,加之不时传来的乌啼声,足令胆小者后背生凉。

  吹了一路冷风,郭偕只觉酒意散去不少,耳目渐归清明。步伐加快,鼻中却闻一股极怪异的烟火气——似何物烧焦,却又隐隐夹杂甜腥味。举目向味道来处张望,所见竟令他这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人也是一惊——两团火球悬浮在远处道观上方,缓缓移动,似受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忽上忽下、时近时远,少顷,双双降下,落进观内,不见了影迹。

  不知呆立多久,才被身边的狗吠惊醒。一念乍定,郭偕径直向道观去——此事当存蹊跷,他须弄明原委!

  清虚观本是座小观,香火不盛,白日里都见冷清,夜间自更早早关门谢客。此刻从外看不见一星灯火,不知者或还以为是座空观。

  在方才见得火光升起的后院外绕了一圈,未闻丝毫动静。郭偕稍一踌躇,索性一个跃身攀上墙头。

  院内一片漆黑,根本不见灯光,更莫说火团。正欲翻墙入内再细探,忽闻墙下喜福警觉的叫声,不及多思,便觉迎面一股冷风袭来!

  匆急向后一个仰身翻下墙,落地一刻,眼前黑影一闪,郭偕忙是几大步后退,站稳便见面前已多两条人影。

  “汝等何人,夜半三更在此装神弄鬼?”果然,这世上哪来的神鬼!一切不过是居心叵测者故弄玄虚而已。

  二者不答,径直向他扑来。郭偕自不胆怯,但毕竟单枪匹马,又未携带兵器,遂小心为上,并未与之正面交手,而是闪身躲过这一袭。转身便见一人一拳正中身后的树干,就这一瞬,那棵数人才能环抱的大树,竟从中折断,应声而倒!

  不好!心头一震,郭偕意识到,自己今夜,或是莽撞了。

  那二人又已攻来。心知躲不过,郭偕一咬牙,一个旋身飞起迎向踢去,孰料触上彼者胸膛,脚竟一阵发麻——似踢上了一块坚铁!而那人只抬手随意一挥,便将他扔出数丈。

  受此一击,郭偕彻底清醒:此二人的功力远在他之上!一拳倒树若还可说是侥幸,但身若坚铁、刀枪不入,此等修为,实已远超常人,甚可说,已非凡人!

  逃!一念即起,起身唤了声“喜福”,转身便跑。身后二人紧追不舍。郭偕方才受了些伤,一时跑不快,而那二人偏生又似神力加身,飞檐走壁、疾行如风,很快逐他上了河堤。眼看无路可走,郭偕心一横,反身向二者扑去。

  或是未料到他有此举,追赶在前之人下意识一驻足,未稳住身形,加之河堤湿滑,竟一头栽入水!后者见状,上前将郭偕踢翻在地,挥刀即砍。郭偕就地翻滚,躲避刀影,眼看不支,忽闻一声狗吠,抬头竟见喜福蹿上咬住彼者手腕——虽是徒劳,但至少,与他留了片刻反击的罅隙。

  郭偕不敢迟疑,起身用尽全力向前冲撞去,相触的瞬间只觉半边身躯震痛发麻,再看那人甩开喜福,却是纹丝未动!心知不好,急退两步,见刀光逐来,心一横,索性纵身跳下河——孤注一掷,便赌他水性不及自己。

  水虽冷,但尚未至刺骨之境。郭偕入水潜游,初时还听身后水波惊动之声,随后便轻去,似有似无,直至死寂。

  游出很远,郭偕一口气已将憋不住,不得不小心露头,就着月光回望,水面平寂,并无人影。长舒一气,才觉力竭,用尽最后的气力爬上岸,看此处已见行人,才敢在道边小歇。忽而想起喜福,心又一沉,只得宽慰自己:那些人不至刻意与条狗为难,况且喜福也算机敏,不见了自己,当不会在彼处停留,或已自行跑回家。如此想着,便起身往家赶。

  着一身湿衣走在寒风中,自然难耐。郭偕一路小跑,方上桥,忽闻身后人声相唤,回头见一队人马正自北边缓缓行来,当中那马上的,是嘉王。

  “郭兄,你这是……”近前看清其人狼狈之相,穆寅澈惊诧:“失足落水了?”

  寒意侵骨,已顾不得礼数,郭偕只管抱臂在前,一笑露苦:“说来话长。”

  未再多言,穆寅澈忙命人与他披上件外袍,便相邀随自回府换衣裳。

  嘉王府就在近处,郭偕恭敬不如从命。

  上马行了片刻,遥闻一阵狗吠,郭偕心一突跳,驻马四望,少顷,见一条黑影自暗处蹿出。乍然欣喜,跳下马,那影子已蹿到脚下,甩着尾巴鼻尖用力在他湿漉的裤管上蹭着,尽显亲昵。

  “喜福……”郭偕喉间发哽,抱狗转身,难得一回开口求人:“殿下,喜福素来驯服,可请殿下网开一面,令它随我进府小歇?”

  后者诧异之余,一笑首肯:“自可!”

  一路无事。至嘉王府,郭偕换了身衣裳,嘉王则趁隙教人备下姜茶,郭偕饮了,又临炭火坐了片刻,寒意才渐散去,麻木的腿脚也慢慢恢复知觉。

  嘉王笑:“郭兄方才问我喜福可否入内,是还记着当日我与你之言罢?然我也说过,我并非不喜猫狗等玩宠,且喜福乖顺乃我亲眼所见,又怎会将之拒于门外?”

  郭偕谢过,闻彼者又命添茶,倒也不客气:“热茶虽暖身,然此刻,郭某以为,倒是不如一壶煮酒来得应景!”

  闻之有理,嘉王依言。

  一杯入腹,顿觉爽畅,郭偕长舒一气,看向疑色覆面者:“殿下礼佛,却信怪力乱神之说么?”

  “这……”显是出乎意料,嘉王言出模棱,“须就势而论罢。”

  知他犹豫,郭偕倒也无意进逼,自斟一杯再饮尽,心神终归安宁,便将前事叙来。

  嘉王听罢迟疑,显觉匪夷所思。

  郭偕不见怪:“殿下是觉我酒后妄言?”

  “并非!”嘉王目光轻闪:“只是……会否是天黑雾重,郭兄未尝看清?那火团,或是天灯之类?”

  郭偕撩起袖管:“火光或是看错,然伤却非错觉吧?”

  一眼瞥去,嘉王面色顿凝:“既如此,郭兄方才便应直言,理应让人前往查看才是!”

  “无用的。”郭偕收袖:“我彼时见到火光赶去一探究竟,观内便是一片死寂,更莫说事已过去这许久,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况且追杀我那二人,一拳断树、飞檐走壁、身硬如铁,全不似凡人肉胎,常人万一遭遇上,只能枉送性命而已。”

  “果真这般诡异?”嘉王闻之也心惊,一忖:“则郭兄心下,于此如何看待?”

  未急作答,郭偕反问:“殿下还未答我,可信怪力乱神之说?”

  半晌迟疑,嘉王依旧露难:“未得亲见,小王不敢置评,不过……”眉心一紧,“听兄一言,倒令我想起一事。”起身踱步,忧心外显:“郭兄当也听闻,近时有传言,西北边境夜半鬼魅出没,残杀无辜,至今死伤者已上百,其中尚有驻边的禁军将士。”

  郭偕颔首:“此,郭某确有耳闻。殿下是以为,今夜我所遭遇,与此事或存关联?”

  未置可否,嘉王言下:“这两日又听闻,猷国一队押运粮草的军队也在夜间遇伏,几乎全军覆没,而传说,此事也系鬼魅所为。然而猷国却拿此事挑衅,言下直指那些偷袭者系我朝所派。”

  郭偕顿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皆是猷国楚王霍兰昆一味谗言惑上、混淆视听之果!因遭袭的是他的军队,其人心胸狭隘,又暴戾好战,抓住此机,怎能不借题发挥?可笑猷主病久昏聩,竟也听信这等无稽之言,公然向我挑衅,实是荒谬!”

  “郭兄所言是实,然而……”回到桌前坐下,嘉王面色忧愤,声音却轻:“霍兰昆无事生非、不可理喻,本无须理睬,然近时朝野一些议论,却偏似要佐证其言啊!”

  郭偕一震:“殿下是说,关于那些’鬼魅’,实则是邵殿——邵经略使借助邪术养出的死士传闻?”

  闭目一叹,嘉王点头:“表兄北去两月,偏生事也是出在其间,且巧还巧在,关于死士的传闻,最初便是自兴州流出,但后遇袭的禁军,却非表兄麾下,遂才引发猜测,道是表兄此回北去韬光养晦之余,并求取邪门术法,试图以丹药炼养武力超群、可以一抵十的兵将死士。当下放出这些死士,是为一试成效,待后术法大成,便是兴兵直取皇都时!”

  “邪术——”郭偕重复过此二字,目光犀利:“殿下信么?”

  垂眸片刻,穆寅澈幽幽:“我也不知。今夜之前,我只以为彼些皆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但……”言至此,长声一叹,看去罔极:“他为何要这般?且我着实不懂,朝中文韬武略的帅才那般多,官家为何要放任他北去,此岂非放虎归山,徒留后患?”

  “自因无奈。”郭偕面无波澜,“七夕之变,能得以此结局收场,已是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