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 第32章

作者:一池星屑 标签: 古代架空

  “算了。”看着面前少年毛茸茸的发顶,齐绍的气便消了一半。

  他揉了苏赫的脑袋一把,摸着少年微卷的头发,叹息道:“回去吧。”

  最开始原本就是他主动的,又哪里能怪到苏赫头上?他比苏赫年长,凡事总要多包容些。

  如此一番折腾,二人终于又摸黑回了帐篷里,苏赫将换下来的湿衣晾起,重新铺了席子,与齐绍相拥着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全亮,齐绍仍在帐篷里沉沉睡着,苏赫便起身了。

  他开始在附近四处打听,寻找起更好的住处和能赚到钱粮的活计。

  难民营毕竟只是暂时的落脚点,将就几日还好,却不是长久之计,就连这玉门关的边城,也并非可以久留之地。

  这些日子两方不知为何暂时停了战,倒还好些,若是哪日又打起仗来,恐怕会殃及池鱼。

  进到关内便不比在草原上,还要钱粮才能继续赶路,苏赫身上没有夏朝的钱币,之前攒下的肉干也已经消耗完了,须得找个办法赚些盘缠,才好尽早离开此处南下。

  齐绍的身份不能被发现,所以只能是他去干活,而齐绍只需要在家等他回来便好。

  家,他和齐绍的家。

  苏赫将这个字眼在心中反复咀嚼,不禁觉出了一丝甜蜜的满足感。

第36章 小重山

  如今边关战事吃紧,自然不比太平时节好谋生计,好在苏赫年纪虽轻,却长得高大结实,在难民营附近转悠了小半日,便寻到了个合适的活儿。

  朝廷正征召劳力修筑城墙,每日发十文工钱,还管两餐饭食,毋论老少,只要是能使得出力气的男丁都能上工,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苏赫生就一副混血儿的样貌,难免要惹人怀疑,便又托那寡妇陈李氏作保,总算登记上名字从监工处领了块木牌,今日便可去干活。

  然而他才找到活计,手上还是没有银钱,仍然无法搬出难民营。

  陈李氏看出他的窘迫,心想自己孤身带着一个女儿亦是艰难,若能有人互相照应再好不过,苏赫与那陈玉乃是一对契兄弟,倒比寻常男子来得安全许多。

  她还有些细软贴身藏着,此时正可以拿出来救急,便提议让苏赫与齐绍仍假作是自己夫家兄弟,与自己一起进城去寻地方暂住;待攒够了盘缠,再一同雇一辆马车南下,也总好过徒步。

  苏赫求之不得,当即应下,再三谢过了她,才兴冲冲地跑回帐篷里把这事告诉了齐绍。

  齐绍醒来便不见苏赫的踪影,还找了他半晌,看到他全须全尾地回来,总算松了口气。

  又听他说找了个修城墙的苦工,不由也想同去:“我的伤已经全好了,若是一同去,还能再省份口粮钱,便可尽快攒足盘缠了。”

  苏赫却说什么都不肯,央着齐绍道:“陈玉哥,我答应了李嫂让你留下照应她们母女二人,你若同我一起去做工,我岂不是要失信于人?”

  昨日夜里已尝到了撒娇的甜头,少年很快掌握了男人的软肋,他只消巴巴地摆出一副可怜相,齐绍就根本无法拒绝。

  他于是得寸进尺地搂过齐绍的肩膀,凑在对方耳边道:“何况你是我媳妇,本就该是我赚钱养家——你夜里那般辛苦,白日还有力气么?”

  齐绍面上隐隐浮起可疑的红晕,表情却仍端着正经的模样,无奈妥协道:“也罢,你去便是。”

  反正苏赫不在时,他也能自己去找些事做。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万万没有在家里偷闲、让契弟养着自己的道理。

  陈李氏一个弱女子能带着孩子从狄人的看管下逃出来,也是颇有几分胆色和玲珑心思的,花了些琐碎的铜钱打点,午间便进到了内城。

  战乱一起,平民百姓若在南面有亲戚可接济的,尽皆携家带口投奔去了,青壮男子又大都已应征入伍,城中留下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院落十有九空,租下倒也不贵。

  将本就不多的行李都搬进小院厢房后,苏赫便拿着监工给的木牌去城墙上报到了。

  齐绍目送他离开,又转头回院子里劈了些木柴好方便陈李氏烧水做饭,方才同她说起自己也想去找份活儿干。

  陈李氏自然不会拦他,齐绍不想让苏赫撞见,便想着在城内转一转。

  镇守此处关口的乃是从前的镇北将军部下、如今的大将军陆祁,他同齐绍一样治下甚严,不许士兵欺压盘剥百姓,反而建起难民营,还专门拨了钱粮以工代赈,聊以救济蒙难的百姓。

  如同陈李氏这般的女子,多是替军营将士捣衣来换些微薄的酬劳,若是男子,除了应征从军,便是干那修筑城墙、搬运石材木料的体力活。

  齐绍原也是想去做苦力,然而不等他找到工地,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凄厉的马嘶声。

  他循声而去,来到一处饲喂战马的马厩。只见那马厩中乱成一团,数匹战马皆呼吸急促,不断急起急卧,或快步急走、向前猛冲,几个士兵都拉不住,急得满头大汗,却拿它们毫无办法。

  齐绍草草看了看那些马,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问:“你们是不是刚喂了精料,又给它们喝了许多水?”

  “你怎么知道?”其中一个喂马的士兵听见齐绍的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战马都已饿了许久,今日刚运到了一批粮草,总算能供它们吃上一顿饱的,谁知吃完就成了这样。

  齐绍走上前去,看起来也没怎么动作,却三两下就制住了其中闹腾得最厉害的一匹马儿。

  他抚着马颈细看马匹的眼周、胸前、肘后,摸了摸脉搏与马腹,再嗅闻马儿呼出的热气,果然嗅到一股酸臭。

  “有酒吗?越烈越好。还有温水,油,细竹管……”齐绍皱紧了眉头,报出一连串物事,那些养马的士兵都听愣了。

  横竖也是干着急,倒不如照着这人的办法试试,说不定还有救,几人如此作想,随即飞快地跑去找起东西来。

  齐绍要的东西也不算稀奇,很快便凑齐了,他先是用细管给马胃导了气,而后将烈酒与温水和油灌下去,又反复抚摸按摩马腹,如此一番折腾,那战马竟当真安静了下来,只卧在马厩中吐气。

  有了一个例子,剩下的便都好办了,马厩中终于平静下来,几个士兵看向齐绍的眼神不禁含了敬佩。

  领头的那个士兵更是兴奋地拦着齐绍的问:“兄弟看着眼生,是刚来玉关?可有营生了?若是没有,不如来营里照看战马,军中正缺马医!”

  齐绍救治完那些马,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苏赫说过他们是猎户……不过可能也曾养过马吧?

  他没有细想太多,只听那士兵说若去喂马、治马,一个月能有五百文月钱,还能跟着伙头兵吃军粮,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样一来,两人俱有了赚钱的法子,也有了安身之处,终于暂时得了安宁。

  修筑城墙所用的石料都重逾百斤,全靠人力或扛或拉上墙头修补缺口,一日干下来,难免汗流浃背,还如同在灰土里滚了一遭。苏赫每日早出晚归,下工后悄悄在井边洗掉了一身尘土和汗水方才回去,看起来才不那么狼狈辛苦。

  齐绍则要比他轻松得许多,喂马洗马都不是什么太重的活儿,偶尔有马匹生病,他亦总能想出对症的疗法,一时间倒替军中减少了许多战马的损耗。

  二人白日各自奔忙,晚上才睡在一起,苏赫每每累极,抱着齐绍一沾床榻便能沉沉入睡,连一点旁的旖旎心思都不及想。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齐绍凝视着枕畔少年疲倦的睡颜,眼底渐渐盈满疼惜与柔软的神色。

  明日就可领到月钱,因他医术出色,救了不少马匹,还能再多得两斤猪肉——那肉得分些给李嫂子,再拜托她将剩下的烹煮好,他要亲自给苏赫送去。

  齐绍想着,也渐渐睡熟了。

  翌日中午,齐绍便特意告了假,带着煮好的熟肉和白面馒头出城去找苏赫。

  他一路打听着去往修筑城墙的地方,远远地,便看见一个个被沉重的砖石压弯背脊的劳役,那些劳役或老或少,大都因缺少口粮而瘦骨伶仃、面色黑黄,褴褛的衣衫沾满尘灰,又被淋漓的汗水打湿了,贴在身上,更显得无比狼狈。

  而所有人中最显眼的就是苏赫,他身量最高,人看着也结实,背的石料便最大最重,那小山似的石头压在少年后背上,压得他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

  齐绍看着他一步步艰难地走上城墙,步子沉重,却没有丝毫停顿,眼眶忽而有些湿润。

  苏赫每晚回来时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便没有多心,竟到这时才看见了这傻小子有多辛苦,心里不由得泛起阵阵酸楚。

  齐绍在原处站了半晌,终究没有上前去打扰对方。

  苏赫并不想让他看见这些,少年人大抵也还是好面子的,齐绍抹了抹眼角,拎着吃食转头往回走。

  半路上正巧遇见张贴告示的兵士,齐绍也跟着过去看了一眼。

  他似乎还识字,告示上所写的内容他都认得。

  北狄骑兵再度发起猛攻,如今已越过了边境,连着打下数座州府,朝廷因此又开始征兵,军功可换良田与爵位,还有丰厚的饷银可领。

  然而无论是良田爵位还是饷银,都并不足以令齐绍动心。

  令他久久驻足的,乃是那布告末尾所书的一首诗。

  “汉家旌帜满阴山,

  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

  何须生入玉门关。”

  混沌的脑海中似有些破碎的记忆一闪而过,保家卫国,这熟悉的字眼竟让齐绍有了一种宿命般的责任感。

  他与苏赫从草原上一路南行,来到此处,虽一直不曾直面这场残酷的战争,却已将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尽收眼底。

  离开这里其实不算难,只要赚够两贯钱,便可雇上马车去往更南面邻近的州府。但谁知道那里哪天会不会也被狄人染指,变成下一个平州、涿州?

  只要战火一日不息,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宁。而若人人都只想着逃走,那还有谁来护着这个国家?

  他虽是一介猎户,却也有些武力,既然都能从狄人手里活着回来,便不会怕上战场,为何不去参军呢?

  他养马这些时日,发现自己的骑术在军中都还算是不错的,再细数来,他还会挽弓射箭,准头也是一等一的好,若将猎物换成敌人……

  自失忆以来,齐绍便总觉得自己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除却苏赫之外,同这世间就再没有别的联系。

  他面上虽从未提起,心底却总是空落落的,直至此刻,投军的念头一起,那空缺的部分好似被填满了。

  齐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他生来就该属于军营似的。

  而且若他去参军,苏赫就不用再去做苦工,即使是哪日他死在战场上,少年也能拿到他阵亡的抚恤金,一生都可衣食无忧。

  日渐西斜,苏赫从城墙上下来,又去井边打水冲了冲身上。他顺便将脏兮兮的衣裳也搓洗了一遍,拧到半干了,才披在身上,往内城走去。

  到家时院子里已满是饭菜的香气,今日的伙食格外丰盛,桌上除了馒头,还有好大一盘红烧肉。

  那肉味道只能说是寻常,但有齐绍一直给他夹到碗里,他便嚼之如同山珍海味了。

  少年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齐绍盯着他一鼓一鼓的腮帮子,莫名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未及思考,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慢点吃,别噎着了,又没人跟你抢。”

  话中还带着淡淡的宠溺与无奈,齐绍瞥见苏赫嘴角沾上了酱汁,抬手便想用指腹帮他拭去。

  他的指尖碰上苏赫的皮肤,少年却真被噎住了似的,顿住了咀嚼的动作,脸色涨得微红。

  “咳咳……”苏赫用力咽了口气,还是被呛得咳嗽起来,他并不是被吃食呛着了,而是被齐绍那句话。

  他记得齐绍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齐绍从呼其图手里把他救下后,齐绍拿月饼给他吃,他从没有吃过那样香甜的糕点,吃得急了便噎在了喉咙里。

  齐绍还拍着他的背脊替他顺气——就像现在这样。

  苏赫咳着咳着便红了眼眶,齐绍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少年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倏然落了下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直直望着齐绍。

  齐绍对他那样好,他却一直在骗他。这是他偷来的时光,齐绍越是对他好,便越衬得他卑劣下作。

  “怎的还哭了?”齐绍无奈地笑了一下,捧起少年的脸替他擦干净眼泪和嘴角,“你今日累着了,早些去歇息,碗筷我来收拾。”

  说着便把苏赫往房里推,怎么也不肯让他再劳累。

  苏赫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谎言骗来的好日子过得太顺遂安逸,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这些本不是属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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