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 第36章

作者:一池星屑 标签: 古代架空

  岱钦之名,本意就是战神,他是乌洛兰部的首领、是草原的王,他肩负的是祖祖辈辈的荣耀与血仇,从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他来到这世间,爱过、恨过,拥有过、失去过,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活过,即使此时就这样死去,也并不算太遗憾。

  生前种种,死后天神自会一一清算,所有欠下的债,都终将归还。

  他生于草原,长于马背,满手血腥、一身罪孽,如今合该死于沙场。

  “遇见你,我不悔。”

  岱钦附在齐绍耳边,呼吸灼热而沉重,喉咙里发出类似愉悦的笑声,愈发收紧了抱着对方的双臂,沉沉地将剑刃刺透了自己的身躯。

  他曾说若是齐绍背叛他,他会亲手杀了齐绍,可事到临头,他却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

  如果他们之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死去,才能结束这一切,岱钦竟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这是他最后的选择,是他的冤孽、他的命运,他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而他只想在最后这一刻离那个人更近一些,哪怕他会因此利剑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杀了我,我们就不再是敌人了。”

  男人低声呢喃,目光越过齐绍的肩膀,直直望向远方。

  他那灰蓝色的眼眸在炽烈的阳光下接近透明,像是乌兰河中清澈见底的水流,又像是可达尔草原上一望无际的晴空。

  岱钦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只不属于自己的海东青,却只触到了一根柔软的尾羽,羽梢在他心上划出刻骨的裂痕,令他痛彻心扉,又甘之如饴。

  而后雪白的神鹰展翅高飞,舒展双翼拨开乌黑的云层,飞向乍破的澄明天光,再也不见踪影。

  草原上的狼王,穷极一生,也没有驯服他的海东青。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句出自唐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

第40章 花落去

  齐绍搂着男人逐渐失去温度软下的身躯,垂眼看向对方的脸孔。

  所有的仇怨与恨意,都因隔了生死而显得不再分明,仿佛一切都在那个人死去的那一刻消弭,只留下另一种越来越清晰的、齐绍从不愿意承认的情愫。

  岱钦是他的一生之敌,却也是他此生唯一承认的对手,那样强大而危险如战神的男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与之较量。

  岱钦渴望征服他,他又何尝不渴望征服对方?

  那些草原上的快意驰骋、并肩作战,天为被、地为床的抵死缠绵,大帐前,星夜下,熊熊的篝火和辛辣的烈酒,那些鲜血与疼痛、欲望与快感,还有男人背上振翅欲飞的海东青……

  怎么会从没有一点心动过呢,不过是不可以罢了。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将士的头颅与热血,隔着不共戴天的国恨家仇,只要岱钦活着一日,他与他便一日是敌人。

  男人的脸颊上沾染了斑驳的血迹与污泥,属于异族人深邃的五官却一如既往的锋利俊美,沧桑岁月也只给他留下了成熟的气度,没有苛待他半分。

  此时他眼帘低垂,浓长的睫毛被血液沾湿,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嘴角还带着未及消退的虚幻笑意。

  齐绍凝视着男人的面容,心里忽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一股念头。

  他曾与他无数次唇齿相依,或是强迫,或是半推半就,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最后一次,齐绍缓缓地主动低下了头。

  温热与冰凉相贴,齐绍甚至伸出了一点舌尖,笨拙而生涩地舔了舔那人干涩的唇。

  这个亲吻的味道苦涩而带了浓重的血腥味,持续的时间极短,几乎不足瞬息,短暂得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后齐绍终于站了起来,男人的尸身没有了支撑而歪斜着跪倒,骄傲的头颅重重地垂下。

  齐绍猛然从岱钦的胸膛中抽出佩剑,倏尔反手一挥,剑刃入肉斩断骨骼的声音令人寒毛倒竖,滚烫的鲜血霎时喷薄而出。

  齐绍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眼前血红一片,男人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粘稠的血液将他金棕色的长发浸透,凝结成一绺一绺脏污的模样。

  随后岱钦失去头颅的身躯颓然倒下,犹如山峦轰然倾塌,属于他的草原王朝,在这一刻彻底终结。

  拎着头发将岱钦的头颅高高举起,齐绍忽已泪流满面。

  泪水混着血水划过脸颊,他在乱军中声嘶力竭地高喊:“敌酋授首!”

  “尔等主帅已死,还不速速投降!缴械不杀——”

  这一声宛如平地惊雷,呼其图也正率部下与夏军厮杀,酣战之际,骤然听得齐绍嘶哑的声音,不由动作一滞,险些被面前的敌人一枪捅个对穿。

  好在一旁的达汉回护及时,才让他幸免于难。

  在刚得知最疼爱自己的二叔竟背叛了父王,齐绍亦与之合谋造反时,呼其图心中也是充满了恨意的。

  他尚不明白为什么,一心只想等战后捉住他们问个明白,而残忍的现实终会教他长大。

  呼其图回过头去,只看见满眼的鲜血,看见倒地的残躯与断颈的头颅,还有那白衣染血的夏朝将军。

  少年王子霎时心头大恸,悲从中来。

  他的父王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他从没有想过,那样伟岸的王者也会被人打败,也会有身死的一天。

  而且还是死在齐绍手上,死在那个与父王在天神面前立过盟誓、本已属于他们乌洛兰部的男人剑下。

  “父王!”呼其图一声哀鸣,目眦欲裂,提刀策马便想要向那人冲去,合围过来的夏军将士自然不会令他得逞,纷纷群起而攻之。

  达汉竭力回护,口中大喊:“殿下!殿下快走——”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齐绍左翼忽然又杀出另一个持剑的浴血身影。

  达汉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苏赫,那个曾与他们在草原上一同作战操练的少年,终究是站在了乌洛兰部的对立面,就像他曾经以为是自己人的阏氏,最后竟斩下了单于的头颅。

  他虽勇猛强悍,到底只是血肉之躯,一心难以二用,在前赴后继的夏军围攻下吃力地突围,疲于应对,不慎露出破绽,终被苏赫用齐绍亲传的剑斩于马下。

  主帅身死,又失一员大将,群龙无首的狄军士气顿时被狠狠挫败,呼其图痛哭出声,被余下的部下护着败走。

  狄人全线溃散后撤,苏赫没有再去追赶,转头便跑去齐绍身边,挥剑为他挡开流矢,与一众将士一起将他护在阵中。

  天际的夕阳已落下地平线,玉门关外又刮起大风。

  骤雪纷纷,呼啸风声中,隐隐有夏军将士低泣出声,呜咽之声在风雪中交汇,竟渐渐响起雄浑的《无衣》战歌。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这一战,是他们胜了。

  这一场胜利他们已经等得太久,身后的大夏百姓亦等了太久。

  好在他们终于胜了。

  灼热的鲜血与泪水都在寒风中凝结成冰,齐绍捧着怀中冰冷的头颅,望着眼前的鹅毛大雪,张口欲言,几度哽咽。

  他眯了眯眼睛,深吸一口气,鼻腔内被刀子似的风割得生疼,终于将最后的军令吐出唇外:“收兵回城!”

  “穷寇莫追——”

  呼其图与岱钦残部遁入茫茫草原,冬日雪路难行,粮草奇缺,又有贺希格在后方守株待兔,对夏军已不构成威胁。

  齐绍只需派兵将失地收回,再与贺希格签下对方早前许诺的盟书,大夏北境便可迎来久违的和平。

  景康三十七年,十二月初八,大寒。

  乌洛兰部单于岱钦兵败身死,尸身枭首示众,新单于贺希格遣使与夏和谈,将兄长尸首收殓,带回草原天葬。

  次年,新帝改元景安。

  景安元年夏,北疆失地尽收,百废待兴。

  同年秋,京城派出使团赶赴边境,与北狄新王商谈盟约条款,镇北将军齐绍亦在其列,单于亲迎夏朝来使入王庭,盛宴款待。

  齐绍终于与贺希格再次相见,竟已恍如隔世。

  乌洛兰王庭易主,陈设却仍是旧时模样,宴席间美酒珍馐皆以金器盛装,美丽奔放的狄族少女照旧跳起热情的舞蹈、唱歌助兴,一切悉如当年。

  篝火烈烈燃烧,乌洛兰的大臣正同夏朝的使者把酒言欢,坐于上首的贺希格便悄然离席,顺带将一旁的齐绍唤走,与他一同走进了草原的夜色中。

  齐绍先前沉默地喝了许多酒,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望着眼前身着单于华贵服饰的贺希格,忽而有些恍惚。

  贺希格早看出齐绍情绪低落、兴致不高,有心哄他,伸手握住他手掌,认真凝视着他朦胧的双眼许诺道:“承煜,有我在一日,北狄便一日不会越过玉门关——狄人与夏人,从此生生世世,永修和睦。”

  “我们以后便不再是敌人。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可想好答复了?”

  贺希格仍旧美貌如故,精致华服衬托下,更显得他艳丽逼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期许。

  齐绍在他的目光中静默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双膝一软,痛哭出声。

  贺希格面上微讶,还是眼疾手快地及时抱住了他,让他可以靠在自己肩上抽泣,抬手轻抚男人哭得微微颤动的宽阔背脊,无声地安慰。

  在齐绍看不见的地方,贺希格形状优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那笑容勾魂摄魄,却毒如蛇蝎。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齐绍记得岱钦一辈子又如何?

  他才是活下来赢得一切的那个人,岱钦再也没机会和他争了。

  贺希格这样想着,胸中却陡然一阵心悸,剧烈的疼痛宛如刀割针刺,刺得他脸色一白。

第41章 归国谣

  这心悸之症自他从叱罗部归来起就偶尔发作,贺希格只以为是劳累过度,并未放在心上。又因初掌大权而事务繁多,一忙碌起来,便将这不足挂齿的小小病症抛在了脑后。

  现在他终于坐稳了王位,这病症却发作得愈加厉害,是应当去找大巫诊治一番了。

  贺希格面色苍白,咬牙忍过那阵锐痛,伏在他肩头的男人哭声渐渐小了,最后深深呼吸了几口,再抬头睁眼时已经收了泪水。

  齐绍眼眶泛红,踉跄退开半步,朝贺希格勉强苦笑一下:“对不住,我失态了。”

  心口的痛意已经消散,贺希格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淡笑着摇头道:“无妨。”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他眉头微蹙,面上作出同样的伤感之色,抬手为齐绍擦去颊边泪迹,低声问:“你想去祭拜他么?”

  贺希格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齐绍却知道他说的是谁,闭目敛起眸中情绪,点头嗯了一声。

  齐绍随贺希格纵马出了王庭,一路向西北而去,直至行到一处满是高大石堆的空地。

  与夏人崇尚入土为安不同,狄人信奉死后要将肉身归还于天地,天葬乃是最崇高的葬礼,效法昔年萨波达王割肉喂鹰,是最尊贵的布施,亦是通往长生天的起点,唯有这样,死者才可灵魂不灭、轮回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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