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 第39章

作者:一池星屑 标签: 古代架空

  将军府中被打点得很是妥帖,与他离开时几乎别无二致。

  贺希格虽那样骗他辱他,到底还做到了一件承诺——被平安送回京城的齐星齐月早早就带着全府上下出府迎接,府内洒扫一新,只等着主人归来。

  将军府内熟悉的陈设一如当年,还有隔壁曾经的三皇子府,也似乎并没有一丝改变。

  然而昔年挚友,却已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其实早在郊迎时,齐绍便想抬头看一看靳奕了,看一看他是否安好,可曾有哪里和分别时不一样了?

  但理智却告诉他不可以,靳奕已不再是当年闲散潇洒的三皇子,直视天颜,乃大不敬。

  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御驾一同游遍长安街,自朝乾门入宫上朝,这多少人艳羡;的上上荣宠,齐绍身在其中,却只觉得感慨。

  少年时他与靳奕也曾鲜衣怒马、恣意轻狂,自十里长街打马而过,不知多少京中少女要掉一地的荷包丝帕。

  那时他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情同手足,而今故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

  靳奕为何要争皇位,又是如何争得皇位,齐绍永远不会去问。

  他须时刻恪守君臣礼节,比以往更为谦卑恭敬,以免落人口实,说他自恃功高,怙恩恃宠,恐有不臣之心。

  齐绍已做好了打算,待犒赏三军后,他便会主动上交兵权,从此卸甲归田,除非又起战事,否则绝不再问朝政。

  回到府中,齐绍第一件事便是去给父母先祖上香,他终于实现了他的誓言,若他们泉下有知,也应当瞑目了吧。

  只可惜他这一生,再不可能娶妻生子、绵延齐家血脉,齐氏一门的荣耀,便到他为止了。

  齐绍唯独对此有愧,教一旁的苏赫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也可算是我齐府的后人,便同我一起拜过祖先吧。”

  他说着,俯身下跪向先人牌位深深叩首,神色虔诚,苏赫学着他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也跟着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磕头的时候脑子里却忍不住在想,齐绍虽是自己的师父,却也是自己的意中人,他们这般拜过天地父母……

  好似中原人成亲时的模样。

  苏赫心里没有什么弯弯绕绕,想到这里便不禁窃喜起来,神情也分外虔诚。

  齐绍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他乖巧懂事,脸上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晚膳以前,宫中遣人来召,说是陛下口谕,请镇北将军入宫面圣。

  前来接他的车马已候在门口,齐绍只得立即更衣前往。

  临出门前,苏赫突然追了出来,眼神闪烁地问他道:“……你今夜,还回来么?”

  齐绍觉得少年这话问得奇怪,一面登上马车,一面失笑道:“自然要回来。”

  总不可能宿在内宫,靳奕还未立后,也不知可曾娶妃,宫中有女眷,他一个外臣,是万万不可能留宿的。

  苏赫松了一口气似的,又补充道:“那你要早些回来。”

  齐绍笑着答应了他,随后乘马车自角门进入宫城。

  下车后,又跟着领路的宦官一路徐行,穿过一道道曲折的回廊,宫人已在廊下掌了灯,蜿蜒的橙黄灯火如同蜷伏的长龙。

  长龙尽头便是帝王的寝殿,那宦官请齐绍在殿外暂候,先进去通传道:“回禀陛下,镇北将军已到。”

  靳奕放下手中已经凉透的茶盏,忽然有几分近乡情怯,紧张地捏了捏掌心,故作平静地抬手道:“快请他进来。”

  齐绍随即踏入殿中,只见殿上几案后端坐的年轻帝王丰神俊朗,一身玄色衮服,以金线绣出的龙纹盘桓其上,呼之欲出。

  一看到齐绍,那人便站起身来,忙不迭下阶相迎。

  齐绍正低头向他端正地跪拜行礼,靳奕忙扶对方起身——这回总算是扶到了。

  他握着齐绍的双臂,舍不得放开似的,手上竟有些微微颤抖。

  即便隔着衣料,齐绍也能感觉到靳奕掌心的温度和力道,那样炙热的紧握让人心惊,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抬眼望向对方。

  二人视线刚一相触,未及交缠,就又飞快分开,齐绍重新垂下眼帘,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

  靳奕喜形于色,还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悦中,不容拒绝地牵着齐绍拾阶而上,赐他上座。

  而后招来宫人传膳,目光灼灼地对齐绍道:“爱卿劳苦功高,今日就只当是家宴,不必再拘礼。”

  齐绍颔首应是,却仍礼节周到,不曾逾矩分毫。

  少顷,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奉来一道道珍馐美味,摆满了整张宽大的桌案。

  天家规矩森严,食不言寝不语,同一道菜食不过三,两人心思显然也都不在用膳上,不多时,便同时放下了玉箸。

  靳奕见状,含笑开口道:“天色已晚,夜路难行,爱卿不如就在宫中歇下。”

  齐绍走之前还答应了家里的小徒弟要早些回去,拱手道:“陛下,这恐怕不合规矩。”

  他语气恭谨,神色认真,没有一丝作伪地推拒,靳奕面上的笑意渐渐僵在嘴角。

  都到了这时,靳奕怎会还察觉不出齐绍对自己的疏离?他其实也早有预感,只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局面罢了。

  靳奕对齐绍的脾性再熟悉不过,自然不必分说就明白对方的所有顾虑——可齐绍顾虑中那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他怎么会伤害齐绍呢?

  齐绍一生的苦难皆因他而起,是他害了齐绍,而若不是为救齐绍还朝,他也绝不会争这个帝位。

  靳奕六岁上国子监,齐绍便是他的伴读,他们自幼一同长大。

  那时齐老将军还未战死,齐绍只是个身无官职的世家子弟,靳奕也还是一心只想做逍遥王爷的闲散皇子,所有的纷争都尚与他们无关。

  他们约好了等靳奕十八岁出宫建府,便要做邻居、要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

  其实靳奕才不想和齐绍做什么好兄弟,他喜欢齐绍,想要和齐绍在一起,只是怕说得太直白,吓着了这一根筋的小将军,便想着来日方长,等齐绍自己开了窍,再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是靳奕此生中最快活的时光,那时他们都还那样年少,还不知这世间的阴差阳错竟能残忍如斯。

  后来朝中风云变幻,齐老将军死在北疆,齐绍作为他的独子,于败军之际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皇子非分封不可离京,靳奕在父皇寝殿外跪了一整夜才求来一个恩典,他孤身送齐绍出征,一路送到玉门关前。

  齐绍那时答应他,待到夏军荡平狄虏、北封祁山时便会归来,再与他同游上京,轻裘白马,并辔同行。

  谁知一去便是十余年,齐绍再回京时,等来的已是要去北狄和亲的圣旨。

  靳奕四处为齐绍奔走,想争取一线转机,可当初他为了明哲保身已脱离朝堂太久,他没有党羽、没有实权,便根本没有话语权。

  那道圣旨下来时,靳奕失态到在朝会上与父皇高声争执,当庭对一力主张和亲的丞相沈琢大打出手,而后被大怒的皇帝勒令回府禁闭自省。

  齐绍离京那日,禁军将三皇子府包围得水泄不通,靳奕被困在偌大的宅院中,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就在隔壁,就那样被捆着送出京城,送到狄人的狼窝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靳奕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沈琢就是在那时候登门造访的。

  靳奕与这位沈相的孽缘还要追溯至许多年前,那时他们尚未势同水火,甚至交情不错——只因沈琢表字成玉,恰与齐绍的承煜同音,靳奕觉得他们有缘。

  靳奕承认是自己有错在先,是他醉酒误事,错把此成玉当成了彼承煜,欠下了一夜风流债,都是他的不对。

  沈琢想要他如何赔罪,他都愿意接受,但为什么要迁怒到齐绍头上?

  齐绍是大夏的镇北将军,保家卫国、尽忠职守,从未有过一点错处,究竟为何要被折辱至此?

  儿女私情与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沈琢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就分不清楚吗?只是一时的意气之争,何至于此!

  靳奕愤怒过,质问过,而后发现沈琢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就是喜欢把所有人都玩弄在手心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沈琢告诉靳奕,他可以帮他夺嫡,靳奕本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可事到如今,却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他才有权力调兵出征,去救他的心上人回家。

  靳奕别无选择,所以就连沈琢提出那样龌龊的条件,他都答应了下来。

  可他还是恨,尤其是他每每辗转从沈琢那里知道齐绍的境况时,那恨意便愈发膨胀。

  他骂沈琢恶毒阴损,骂他不要脸、对他无比粗暴,沈琢却一点也不介意,还说什么喜欢——在靳奕看来,那根本不能叫做喜欢,只是沈琢想要满足自己恶心的欲望罢了。

  那琼林夜宴上,御花园初遇时,清风霁月的探花郎,终究是在污浊的官场中,被浸染得面目全非。

  但沈琢既喜欢这样,靳奕就满足他。

  从前不问政事乃为自保,如今有了夺位之心,又有了一个权倾朝野的助力,靳奕一路顺风顺水,培植势力,扮猪吃虎,任大皇子与二皇子鹬蚌相争,他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父皇丹药中夺命的朱砂,朝乾门城楼上穿心的箭雨,本不是靳奕放的。

  沈琢出身沈国公府,本与父兄一样是二皇子党,为二皇子出谋划策算计大皇子,反手又把旧主出卖给靳奕,暗中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

  所以他不杀伯仁,伯仁亦因他而死,他弑父杀兄、不仁不义的罪名已经坐实。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靳奕登基称帝,第一件事便是派兵攻打北狄,若不是那时京中局势不稳,他甚至想过要御驾亲征。

  如今齐绍终于平安归来,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偿所愿,却忽然在那高高的御座上,发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第44章 求不得

  然而即便到了这地步,靳奕仍不肯死心,他怀抱着最后一点期望,放低放软了声线道:“承煜,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了?”

  齐绍垂下眼睫,躬身拱手,靳奕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坚持重复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靳奕沉默地盯着他的发顶半晌,忽的生出一股恼意,气极反笑,冷声道:“若朕说这是皇命呢?齐将军遵还是不遵?”

  说罢,不等齐绍反应,便扬声挥退了所有宫人:“都给朕退下!关上殿门,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进殿打扰。”

  宫人皆应喏鱼贯而出,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合上,偌大宫殿中,只余下齐绍与靳奕二人。

  良久,齐绍终是抬起头来,深深望向面前的君王。

  没有任何旁人在侧,他第一次重新直视靳奕的面容。

  那是一张足够俊美的脸孔,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后,更将靳氏皇族一代代用绝色美人改良的血统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张脸齐绍曾无比熟悉,即使过了这这多年,他也几乎记得对方的每一个神情,少年时的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皆历历在目。

  可此时靳奕这样冷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却只觉得陌生。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们终究要与过去告别,或许就在今夜。

  齐绍胸中涌起莫大的悲凉之感,面上仍不动声色,唯有眸光闪烁,沉声道:“陛下圣谕,臣不敢不遵。”

  靳奕愠色更浓,眉梢挑起,虚做了一个让的姿势,口中不无讽刺道:“齐将军,请吧。”

  齐绍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当真跟着他进了内殿。

  内殿里竟还摆有另一桌酒席,不似方才大殿上的丰盛豪奢,只是几碟糕点小菜、两壶清酒,一张矮桌不大不小,刚够两人把酒对酌。

  靳奕在那桌案旁席地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齐绍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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