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置年 第35章

作者:Llosa 标签: 推理悬疑

  “你要为山区的孩子想一想,”郑墨阳看着他的神色,收回了抚摸对方鬓角的手,“这种事一传出去,谁还敢来这个地方支教?他们的教育资源本来就够少的了。”

  “别来道德绑架我,”冯诺一的怒气越积越高,“孩子的教育重要,女性的权益就不重要吗?”

  “怎么发这么大火,”郑墨阳想拉住他没受伤的手,被不留情面地打了回去,脸上有些无奈,“就算事情闹大,他们在舆论压力下严肃处理了,那又能怎么样?今年是重置年啊。”

  “那你想怎么样?”

  “交给我处理就好,”郑墨阳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对方胳膊上的夹板,“我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把人养健康了一点,就这么被打回医院了,总要让我出口气吧。”

  冯诺一抿紧嘴巴看了他良久,然后平板地说:“我不觉得报私仇是什么正义行为,也不觉得这样很帅,更不会领情。”

  “这话说的很奇怪,”郑墨阳看着他微笑,“我既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让你领情,只是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而已。”

  冯诺一被这种自我中心主义震慑住了,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对方一件事:“直接受害者不是我,是韩晨。只有她有资格决定这件事怎么处理。”

  郑墨阳没有对此事感到困扰:“她不会反对的。”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冯诺一再次感到震惊,“你跟她说了什么?”

  郑墨阳觉得这个徒增双方怒火的话题应该终止了。他站起身,温柔地在对方额头上吻了一下:“病人不该操心那么多。”

  冯诺一忧虑地看着他出门的背影,对于这个讲究利益得失的世道感到绝望。如果价钱给足,女性自己也能放弃争取权益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挽救的希望了。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陈念东和韩晨来探病的时候,两人都十分平静,仿佛昨晚那场暴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韩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简单地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然后开口告诉他:“我同意和解了。”

  “你确定吗?”这意思就是让他也配合了,冯诺一觉得心中郁结,“打定主意了吗?”

  韩晨只是微微颔首:“这一年也不剩多少时间了,比起耗在找律师打官司上,我想用它来做其他事。”

  冯诺一叹了口气:“就这么结束,我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韩晨的声音很轻,似乎是觉得底气不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

  “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呀,”冯诺一睁大了眼睛,“让受害者能鼓起勇气,是这个社会的责任。没有准备好外部支援,就一个劲地逼着受害者去争取权益,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就是觉得很气,他们把支教老师当成什么啊。”

  郑墨阳倒了两杯茶拿进来,递给两位客人,一边走到他身旁坐下一边问:“你觉得支教老师是什么?”

  他想了想:“白衣天使?”

  陈念东用手圈着杯子,淡淡地插话进来:“免费劳动力。”

  冯诺一睁大了眼睛,听着陈念东继续说:“我刚到这里办学校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就凭着一腔热血,觉得自己是在为山区的孩子谋福利。结果办学资金很快就耗完了,雇不起老师也买不起桌椅,只能到处打广告招志愿者,让这些好心人来这里做白工,学校运转的资金也是他们贴补的。就靠着这些免费的老师和网上的捐助,学校才能撑下去。我到底是在做慈善还是在消耗别人的善心,早就分不清了。”

  这类似于忏悔的剖白无人敢打扰,房间里除了陈念东一人的声音,就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

  “你们可能看过我的报道,几年前网上还挺多的,”他笑了两声,带着点自嘲的味道,“媒体铺天盖地地说我是大善人,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看到这些评论有多心虚。所以我懂县里在想什么,说到底,我和他们一样,也就是把你们当成免费劳动力的混蛋而已。”

  “别这么说,”韩晨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不知道你影响了多少人的人生。也许你不记得了,十年之前,你也来我们村上支教过,甘肃文川。”

  陈念东略微惊讶了一瞬,随即像是记忆的齿轮吻合上一样点了点头:“我上大学的时候确实去过那里,抱歉,我对学生的记性一向很好的,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没关系,我那个时候还在上初中,这么多年变化挺大的,”她说,“从我们村走到县城,要花四个多小时。那会儿网也不太好,所以对我来说,生活就只是村子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门槛上,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直到有一天,你来了。虽然就只有短短的一个夏天,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展开的是整个世界。”

  第一次知道大学的生活有多么精彩,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职业,知道大洋彼岸存在着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文化和制度,知道女性应该被平等对待。

  “因为你,我才走出了那个地方,”她说,“真正的我,在那个小村子里是活不下去的。”

第41章 惊世骇俗的消息

  这突如其来的感激让陈念东无所适从:“我没有那么伟大,你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你自己。”

  韩晨淡淡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你在做的事情可能会改变某些孩子的一生,所以不要苛责自己做一个完美的人。”

  冯诺一悄悄瞥了眼郑墨阳,对方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也是,按照郑老板的思路,慈善本来就应该体系化、程序化,个人单打独斗地做慈善是不值得提倡的。

  房间里的沉默有点难捱,冯诺一战略性地咳嗽一声,挑出刚才那番话里值得夸一夸的细节:“陈校长从大学开始就支教了啊。”

  “嗯,”被夸奖的过于频繁,陈念东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老家在内蒙的一个小镇上,虽然教育改变人生这句话有点老套,但在我身上是确确实实发生的。我父母去世的很早,我是跟着哥嫂长大的,小时候过得很辛苦。好在最后考的不错,出成绩的那天我还在放牛,听到消息之后在地上坐了很久,那两头牛好像有灵性似的绕着我转圈。”

  “哦!”冯诺一突兀地喊了一声,其他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你!”

  “你我也教过?”陈念东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忘性这么大?”

  “不是,”冯诺一说,“我年初的时候在宝安村遇到一个女孩,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提到一个从农村考到首都的励志故事。我以为是自己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原来不是。是我之前读过你的报道,所以脑子里隐约有这个印象,然后写下来了。”

  “当年那些记者好多都乱写的,”陈念东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有人还说我上了T大,其实并没有,我上的是师范学院。”

  “不管怎么说,”冯诺一激动地拍了拍郑墨阳,“故事是真的能变成现实的,不是吗?”

  郑墨阳没有回答,捉住他乱动的手,塞进被子里。

  两个客人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氛围中待太久,正打算起身告辞,冯诺一却突然叫住了韩晨:“能再陪我聊一会儿吗?”

  韩晨看上去有些惊讶,但出于共患难的情谊答应了。冯诺一开心地让她坐近一点,然后看着郑墨阳。

  两人的目光胶着了一会儿,郑墨阳起身对陈念东做了个手势:“我正好想去县城里走一走,陈校长给我带带路吧。”

  等房门清脆地合上,韩晨把目光移回床上:“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把那个人电晕之后,说了一句话,我想了好久,没有明白什么意思,”他说,“我这个人呢,有弄不懂的事情就容易失眠,所以总想着要问问你。”

  “什么?”韩晨略微蹙了蹙眉,然后又展开,似乎是想起来了,“‘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冯诺一点点头:“对,你当时说‘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那怎么了?”

  “觉得有点奇怪,”他说,“一般不是会骂他‘禽兽’、‘变|态’,咒他不得好死之类的,为什么会想到‘没做过女人’这件事呢?因为你是女性,所以觉得他不能共情?”

  “我不是。”

  冯诺一眨了几下眼,没有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什么?”

  “我不是女人。”

  像有惊雷从天灵盖一路劈下来,他觉得全身发木,大脑空白:“……什么?”

  “准确地说,我也不是男人,”韩晨看着他直愣愣的目光,进一步冲击他的世界观,“我是双性人。”

  “你……”冯诺一张开嘴又合拢,做了半晌的默片搞笑动作,他才终于蹦出两个有意义的字眼,“谢谢。”

  这回轮到对方傻眼了:“……什么?”

  “你愿意把这么隐私的事情告诉我,很不容易,”他解释道,“所以谢谢。”

  韩晨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无措:“不客气,毕竟你救了我。”

  跟随这个具有冲击力的信息,冯诺一明白了一些事情:“陈校长没有认出你,也是因为这个?”

  韩晨疑惑地皱起眉,随即反应过来,略微苦笑了一下:“是的,我当时还是男生。”

  “天哪,”冯诺一喃喃自语,“我知道这在生物学上是可能的,但只在小说里见过。”

  “现实里真的有,完全不像小说里那么美好。”

  被子下的手局促地摩挲着床单:“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没什么,”韩晨的语气很轻松,听起来不像是强颜欢笑,“你听到之后能有这种反应,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现在想来,一些事情就很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愿意向自己喜欢的人告白,为什么她说她在那个小山村里活不下去,为什么她会说“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准确来说,我是‘女性假两性畸形’,”她说,“我有卵|巢,可是也有男性特征。我们那里医疗条件比较差,也没有人发现有什么不对,我父母一直都把我当成男孩养着。直到有一次生病,要查激素,才发现不对劲。”

  对韩晨来说,那几天的记忆像个模糊的虚影,印象里只有母亲抱着头在医院廊下哭泣的样子。明明生的是个男孩,怎么长大就变成女的了呢?要是早知道这是个丫头片子,当初就再生一个了,这十几年都白养了啊。

  医生的话模模糊糊的,大致意思就是她虽然有男性特征,但那只是女性特征的畸形病变,她并不能真正拥有男性的性|能力,所以还是按照女人的身份生活下去比较好。如果能早点发现治疗,也许能防止进一步男性化和骨骺提前闭合,但她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所以是不可能有生育能力了。

  “我从没见过我爸一口气抽那么多烟,”她说,“我当时觉得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用男性的身份活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要重新开始,以另一种性别走完剩下的人生,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变化。

  “我只想快点高考,走出这个地方,远离所有知道我过去的人,”她顿了顿,又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被外界当成一个女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体验。比如面试官会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工作中有时候会被上司揩油,走夜路的时候会提心吊胆,这些是她作为男性时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不想做女人活过剩下这半辈子,也不想做男人,”她说,“可惜就只有这两个选项。”

  她至今还是没有做手术。没钱是一个方面,不愿意逼迫自己去接受确定的身份是另一个方面。她并不把自己当成女性或者男性,也不想按照社会既定的性别模式做事。

  “你看,”她拿出了身份证,上面的照片还是她短发的时候,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它框死了我们只能是男,或者女,但其实性别远不止这两种,不是吗?”

  “把所有人全归纳成男性和女性,确实是太狭隘了。”

  “说实话,”她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你知道你喜欢他,这不就够了吗?”

  韩晨轻轻地摇头:“你觉得他会接受一个身体有畸形,永远也无法生育的对象吗?”

  “什么叫畸形?就算生物学上是纯粹的男性,下面不长得千奇百怪吗?”

  韩晨突然笑出了声,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了。所以她的脸红也不知道是因为话题过于羞耻还是因为缺氧。

  “每个人的接受程度都不一样,”他挠挠头,“我觉得你还是直接问他本人比较好。至少就我看来,陈校长是个很开明的人。再说了,今年是重置年啊。”

  这话就像万金油一样,可以让任何犹豫不决的人下定决心,然而韩晨摇了摇头:“如果他不接受,或者表现出不舒服的话,我就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哪怕只有这半年,我也想离他近一些。”

  现在冯诺一知道她当初为什么看到传单就决定来支教了——传单上的照片是纳湾小学,上面是陈念东和孩子们在操场上举办运动会的影像。就算相隔十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初走进教室的那个老师。

  “那就年底吧。”冯诺一说。

  “什么?”

  “12月31号,你把一切都告诉他,”冯诺一打了个响指,“这样既不会影响你这一年的相处,也不会影响未来他对你的评价。如果有好消息,记得告诉我。”

  “真的要说吗?”她看上去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冯诺一说,“听完你再决定好了。”

  郑墨阳被情人从宾馆赶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已经快傍晚了。他进门的时候正遇上韩晨出来,脸上带着奇异的神情,连他和她打招呼都没有反应。

  “你们说了什么?”郑墨阳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床上的人精神似乎比之前好多了。

  “保密。”

  郑墨阳看了他一眼,很淡然地说:“她告诉你她是双性人的事情了?”

  冯诺一瞪大眼睛:“你知道?”

  “她不是说她是辞职来这里的吗?”郑墨阳说,“她辞职就是因为这个。好像是她的哪个朋友在酒席上喝醉了,把她的秘密当笑话说了出来,当时她公司的同事也在场,然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男同事觉得她恶心,女同事觉得她奇怪,她受不了才辞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