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 第23章

作者:金十四钗 标签: 推理悬疑

  女孩无奈,只能乖乖吐出赃物,她这一晚上本来收获颇丰,三部手机两只皮夹,但全被搅黄了。

  “你叫什么——”看这探囊取物的利索劲儿,必然不是初犯。谢岚山照例询问个人信息,话没说完,就变了脸色。

  眼前的警察好似一下灵魂出窍,女孩得了赦,赶忙转身跑向出口。眨眼工夫,人就不见了。

  谢岚山还留在原地。他有些焦躁地四下寻觅张望,视线落在光线充盈的舞台,落在黑暗滋生的角落。

  七彩的光柱,华丽的灯帘,鲜艳的地毯,墙壁上夸张的几何图形,共同构造一个光怪陆离、人人皆醉的世界。谢岚山却必须清醒着。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从黑暗深处投射而来的目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兴许来自某位故人的注视。

  “怎么去了那么久?”陶龙跃见他一个人回来,“人呢?”

  “放了。”冲陶龙跃,谢岚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上去,他一晚上的好心情都莫名湮灭了。

  “你怎么把人放了!”陶队长十分生气,“她这是袭警!”

  谢岚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目光回到四方铁笼中,问:“沈流飞呢?”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笼子里换上了一对新的选手,打得显然没有前一场比赛精彩,观众席嘘声迭起,都不满意。

  “像沈流飞这样的非专业格斗爱好者,这业内的行话叫‘素人’,”陶龙跃指了指铁笼里正比着赛的另一个年轻男人,已经被揍得七零八落,姹紫嫣红,“你看别的素人。”

  还当陶龙跃别有所指,谢岚山一颗心提起来:“沈流飞怎么了?”

  “没大碍。”陶龙跃见不得谢岚山这么紧张沈流飞,撇嘴说,“我的意思是,他真的是职业水准,这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那个红裤头呢?”

  “被他KO了。”

  谢岚山松了一口气,将方才缴获的手机与钱夹拿出来,准备一一归还施主。

  一回头,就看见刘明放跟一个服务生争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酒吧贴了提醒的告示,让大家谨慎保管自身物品……”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陪着道歉,但对方得理不饶人,纠缠个没完没了。

  “我的钱夹里都是重要证件,在你们这儿丢的东西,你们就得负责。”可能是今晚雨打黄梅头,谈个生意没能成功,钱夹倒跟着丢了。刘明放酒劲冲头,抓着这个服务生的领子大撒其火,“你知道我是谁么,信不信回头就把你这酒吧给封了!”

  谢岚山将陶龙跃的钱夹递还回去,然后打开了另一只钱夹,想确认是不是刘明放的失物。

  他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宋祁连的照片。巧笑嫣然,是二十不到的青春模样。那时的宋祁连,就像六月初夏的天气,调皮多变。谢岚山总是以沉默来迁就她,被宋祁连抱怨没意思。但他乐得如此。

  被这笑脸晃了晃神,勾起些许忧伤的往事,谢岚山闭目轻叹,然后合上钱夹,走向了刘明放。

  “这是从一个小偷那儿拿回来的,你看看,少没少东西。”谢岚山轻拍刘明放肩膀。

  刘明放怒冲冲地接过谢岚山递来的钱夹,打开一看,怒气更盛了。毫无疑问,谢岚山一定也看到了宋祁连——他妻子的照片。

  刘明放咄咄逼人:“谁让你动我东西了?!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爽的时候搂着她睡觉的是我!不爽了,甩她一嘴巴子的还是我!”

  “你太过分了!”陶龙跃跟宋祁连也是同学,对刘明放婚后那点劣迹略有耳闻,听了这话几乎冲上去,若不是谢岚山用力扳住他的肩膀,他就要往刘明放的大宽下巴上砸拳头。

  “老陶,你是警察。”谢岚山抬手压着陶龙跃的后脖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强行拉走了他。这招好使。每每当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与彷徨之中,谢岚山都会用这四个字,鞭策自己规行矩步,提醒自己莫负苍生。

  但刘明放不依不饶,额头爆着青筋,挥着拳头在他身后高喊:“你以为上了几次头条,就是国家英雄了?我爸说了,你卧底的时候害死了自己的战友,你是警队的害群之马!”

  陶龙跃是被谢岚山推着走的,两个人挨得近。他原本气得浑身打抖,后来发现,当刘明放喊出“害死战友”那话的时候,谢岚山比他抖得更厉害。

  再没继续观赏比赛的欲望,谢岚山推开陶龙跃,垂着头往门外走。从拳击台边到酒吧门口,这段短路他好像走了很久,再仰脸时,就看见了沈流飞。

  沈流飞已经卸了护具,但他是穿着自己的衣服比赛的,白衬衣上沾着点点血迹,看着惨烈,也没换。

  赢是赢了,但也没能全身而退,他脸上带伤,衣衫见血,像个伤兵。

  今晚他们都是伤兵。

  如此一想,仿佛有了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谢岚山的心情登时明亮起来,把手往兜里随性一插又喊他:“小沈表哥。”

  沈流飞一拉谢岚山的手腕,带他离开了酒吧。

  狠狠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两人找了个空地并肩坐下,手边是两个喝空了的啤酒罐,远离喧闹人群之后,夜晚回归它本真的模样,天空乌黑深邃。夜风跟海潮一般起落,街边的黄色美人蕉一茬一茬地摇荡。

  沈流飞垂着眼眸,看着手里攥着的那副眼镜,也不说话。

  这种金丝框眼镜与这人的气质过于不符,谢岚山伸手就取过去,往鼻梁上一架,诧异道:“哎,没度数啊。”

  沈流飞说:“以前有度数,戴习惯了。”

  谢岚山忽地凑近自己一张脸,两人呼吸相闻,他注视着沈流飞的眼睛问:“这是做过手术了?”

  沈流飞丝毫不退让,反凑得更近一些,淡淡说:“你看呢。”

  近视手术外观上哪儿看得出来,只看出这双眼睛既长又深,眼尾轻轻上挑,眼眸乌黑,睫毛浓密,实在漂亮得惊人。谢岚山被对方看得心脏怦然一跳,有些尴尬地后撤一些,脱口道:“你实在是让我很着迷,我想全中国都没有第二个画家能够KO一个泰国职业拳手。”

  沈流飞想了想,回答说:“我需要克制。”

  谢岚山笑了:“用发泄来克制?克制什么?”

  沈流飞没说话,扭头看着谢岚山,目光比平日里多了一些内容,好像搁下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伤心。

  好一会儿后他伸出手,将谢岚山带进怀里,抱住了他。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谢岚山的预料,这双手极有力道,紧箍着他。谢岚山被沈流飞抱在怀里,虽未回应,但很享受。他轻轻闭上眼睛,那股令人心怡的气息再次环绕在他的身边,心头跟有匹马驹似的,一阵一阵地蹬歪。

  陶龙跃的突然出现打断了这个长时间的拥抱。他们一个没多问,一个没解释,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淡然告别。随后谢岚山上了陶龙跃追过来的金色宝莱,沈流飞转身打了辆车。

  刚把地址报给司机,手机就响了。

  “再过两个月,我会回国来看你。”电话来自遥远的美国,对方这么问他,“今天一直没联系上你,是去飙车了,还是去打拳了?”

  “我有分寸。”一场恶战之后,沈流飞看似无比疲倦,仰头靠在车后座上,注视着车顶上方那块的天花板。这车大概很久没洗了,到处都有污迹。

  “你的那个‘他’呢?”对方继续问。

  沈流飞沉默的时间持续很久,久到电话那头的人都以为他早已不在接听中了。

  最后,沈流飞闭上眼睛说,He's a good cop.

  刚挂掉大洋彼岸的那个电话,手机铃声又响了。沈流飞看了看屏幕,陌生号码。

  铃声响得很执着,他迟疑片刻,接了起来。

  一个老者的声音,开口就自报家门:“我是李国昌。”

第41章 旧友(7)

  在准备去金三角卧底前,隋弘曾问过谢岚山一个问题:一列火车行使在轨道上,轨道前方有5个孩子在玩耍,而另一条轨道上则有1个孩子。火车已经来不及刹车,如果你是扳道工,是选择换铁轨,救下5个孩子,还是选择不换铁轨,救下1个?

  谢岚山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这是个令无数人困惑的“电车难题”,而历来,能跟这个问题一样令人陷入自我拷问与挣扎的,就只有那个“妻子与母亲落水先救谁”的永恒难题了。

  他简略地概括,问隋弘:“这是让我选择,救一人,还是救苍生?”

  隋弘郑重点头:“对,你要救一人,还是救苍生。”

  这个虚妄中的选择令他的心脏干硬地痛了起来。谢岚山抚摸着胸口的那枚子弹链坠,耳边响起老谢的教导,然后心沉下来,无比坚定地说,我都要救。

  隋弘微笑着拍了拍谢岚山的肩膀,轻摇了摇头,没说话。这个年轻人,天真得惹人发笑,又炙热得令人生畏。隋弘吃不准自己哪种情绪更多一些,直到对上谢岚山那毫无半分犹豫与畏缩的眼神,堂堂如烈火,才觉得,还是怕他多一些。

  谢岚山当时没想到,六载卧底生涯,他真的会面临这样的选择,一次又一次。

  为了感激谢岚山背他过河、救他一命,穆昆慷慨表示,他愿意与自己的兄弟分享一些衣服。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用指甲盖刮了刮自己性感的小胡子,穆昆神色暧昧地说,“可能以前那些东南亚女人不合你的胃口,我有预感,这个你一定会喜欢。”

  尽管外头一直盛传他其实喜欢的是男人,这个金三角的毒老大依然有着数不尽的情妇,就像花圃里遍植的鲜花一样。眼前的这个女人叫阿妮,就是当中最酷烈的一朵。

  个高,面孔相当冷艳,难得一个女人剃着近乎板寸的短发,却丝毫不减其魅力。因为性格独特,还能有招有式地比划两下子,所以颇受穆昆的信任与喜爱。

  听穆昆说,阿妮还有一半的中国血统,祖籍是中国北方的一座临海城市。

  但只有两个人的卧室里,大床前,对于阿妮的示好,谢岚山无动于衷。他表现得像个僵硬的基佬,似乎厌恶所有与女性的肢体触碰。

  阿妮拥有相当漂亮的体态,下身纤细,上身却很丰腴,她对自己的身体自信满满,所以对谢岚山的冷淡十分恼火。

  “没用的东西。”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阿妮穿上衣服,摔门出屋。

  谢岚山一字不吭。对于这种会让所有男人都勃然大怒的评价,他根本不在乎。

  慢慢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隔壁房间忽地传来一个小女孩凄厉的哭声,他听得真切,瞬间血冲头顶。

  这夜之后,谢岚山很快打探出来,穆昆为了更好地笼络手下替他卖命,不仅以毒品麻痹控制,还操纵幼女卖淫。这些女孩子基本都是绑来或者拐来的,一个位置隐秘的妓寨里藏着三十几人,小的只有七八岁,大的也不过十四五。有时,穆昆甚至会让她们去满足一些缅甸高层,以此拉拢地方军。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如果选择救那些小女孩,他很可能会暴露身份,从而失去完成任务、捣毁毒窝的机会。

  谢岚山手抚链坠上的那枚子弹,想着隋弘那一声“救一人还是救苍生”,想着老谢的谆谆教诲,他在黑暗中默坐一夜,最后决定履行自己对自己的誓言。

  后来一个星河灿烂的夜晚,隐秘的妓寨失了一把离奇的火,几名看守被人一枪爆了头,所有被囚的女孩子都成功逃脱了。

  一个人端掉了一个妓寨,不止说明这人身手了得,而且很显然,他知道那些看守的轮班习惯,他是自己人。穆昆平日里乐于驯兽,但如果他的兽太不听话,他还是愿意亲手割断它的喉咙,毫不惋惜。

  穆昆拿枪在手,把包括谢岚山在内的亲信们都聚集起来。他要找出那个叛徒,挨个问他们:昨天夜里,你在哪里?

  经过一夜恶斗,谢岚山力气快用尽了。好像即将熬干的油灯,只剩一丝残火,摇摇欲熄。

  谢岚山面无表情地站着,等着穆昆盘问到自己头上。他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等待他的只有一个下场。

  生死关头,竟是阿妮主动挺身而出,面对两眼血红的穆昆,她不慌不忙地说,昨夜里谢岚山跟她在一起,一整夜都在一起。

  穆昆一直苦心孤诣地想让谢岚山开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信他与自己三观相合,他们将同在地狱里沉沦。所以他马上高兴起来,一枪崩了另一个说不清自己昨晚在哪里的亲信,转身搂着谢岚山去蒸桑拿。

  据说一个去妓寨嫖宿的缅甸高官丧生于那场离奇大火,地方军为此大光其火,穆昆不想再起冲突,便搁置了再开一个幼女妓寨的计划。

  其实谢岚山潜伏在穆昆身边,多次帮助内地公安缴获穆昆走私入境的毒品,穆昆并非对此毫无察觉。

  而谢岚山常在河边走,终究也有了湿鞋的经历。尽管每次接头他都无比谨慎,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一次致命的意外,以至于若干年后被刘明放点着鼻子指责害死战友,他也无话可辨。

  一位特警化妆侦查,冒充内地的毒贩跟他们交易,并借此从谢岚山这里获取情报。然而当交易完成之后,特警与毒贩们踏出酒吧,却恰巧被特警的一位邻居看见了。对方是来缅甸旅游的。正喝得小醉微醺,走路东摇西晃,见了这位平日里不怎么照面的警察邻居,嗝着酒气就来了一句,刘警官,你这是在办案啊。

  穆昆派人把这位特警抓了,逼问他,谁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马爷。

  “谁跟你接头的?”穆昆眯了一下眼睛,眼底射出凶光,“说出来,我就放你走。”

  特警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却宁死不肯指认谢岚山——或许也不是不肯,只是想都没想过。他抬手指了指金牙,笑笑说,就是他。

  面对这种不打不招的犟骨头,穆昆自认有的是令人屈服的手段。他忽然抬手送刀,刀尖的寒光一闪,就刺入了对方的眼窝。

  行刑过程只是一瞬,却又异常漫长,特警的惨叫声响彻夜空,仍然不肯吐露一句实情。

  “骨头挺硬啊,看来只能明天继续了。”折磨了对方大半夜,穆昆累了,也腻了。他扔下手里血淋淋的刀具,忽而面露狰狞一笑,“我知道底下人里有在市场里卖过肉的,听说刀工很不错。明天就请他来。待剥下你这层人皮,只剩一个猩红的血葫芦,眼睛能眨嘴能动,可偏偏一时半刻死不了,你说,惨不惨?”

  “杀了我吧!”特警再次惨厉地嚎叫起来,反反复复一句话,“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

  谢岚山明白,穆昆的老巢天罗地网,人是无论如何救不了了。犹豫,彷徨,天人交战,最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一枪结束对方的生命,免自己的战友再受痛苦折磨。

  谢岚山偷了一把枪,趁夜行动。然而还没到达足够射击的地方,就听见了一声枪响。继而又响了好几声,一个人影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倒在已经被击毙的特警尸体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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