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 第63章

作者:金十四钗 标签: 推理悬疑

  餐桌上笑声频起,苏曼声虽胃口不振,脸色倒又更好看一些。

  饭后,陶队长主动留下刷锅洗碗,回头见苏曼声立在不远处淡淡看着自己,虽看得出她竭力掩藏,但眼底眉梢挥除不去几分忧郁不安,全无她平日里霸气十足的女王风范。

  陶龙跃又是一阵扎心般的疼,撂下手中洗净了的碗筷,陪着苏曼声回了卧室,他关切地说:“你的脸色很不好,今晚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陶龙跃其实想谈谈,晓以情、动以理地谈谈,他意识到了苏曼声的不对劲,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然而话到嘴边还未开口,苏曼声忽地将他推在床上。她难得如此主动,合身压过来,殷勤又狂热地吻起他的脸与唇。

  陶龙跃略微一惊,很快也热烈地回应起对方。热吻间,他想翻身占据惯常的上位,没想到被苏曼声粗暴地用膝盖一顶他的伤处,又给压了回去。

  她强势地压制,暴烈地进攻,毫无章法地撕咬,她的手揪着陶龙跃的头发,又在枕头上下一阵乱摸。

  忽然间,她摸到枕头下方一块湿黏冰冷的东西,定神一看,竟是一块血淋淋的人皮。

  苏曼声的眼神一下变得血腥又冰冷,她悄悄将那块人皮藏回原位,然后放开陶龙跃,起身下了逐客令:“很晚了,你回去吧,我明天还要带小群去祁连那里接受心理辅导。”

  陶龙跃意识到对方有所隐瞒,真相似已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他试着去握她的手,开解她:“我觉得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可能是你。”

  然而苏曼声躲开了。

  对方摆明是不配合的态度,陶龙跃近前一步,以最敞亮的态度直接询问:“你为什么隐瞒了孔祥平还有一个儿子的事实?”

  “二十年了,我忘记一些细节,难道不可以吗?”苏曼声答得四平八稳,但眼神总向枕头不自然地游移,担心这个带血的秘密会被情人发现。

  “乔晖长期与一个成年女性保持联系,甚至还送了一根刻字的项链给他所谓的‘母亲’,”陶龙跃说,“你告诉我,在他与你我都从未谋面的情况下,他是怎么知道你的个人信息的?”

  “我不知道,”苏曼声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如果是你,你去自首吧,”陶龙跃眼眶发红,痛心疾首,“如果不是你,你也不像你想象中的已经完全放下了当初的伤害,你需要更妥善的治疗——”

  “你滚吧。”

  苏曼声拒绝沟通,失态地叫喊起来,她将陶龙跃推搡出门,然后跪在地上,抱头大哭。

  这一晚,苏曼声锁了房门,一整夜门内都砰砰传来异声,小群被这响声吵得睡不着,也不敢睡,抱头坐在自己床上,一直等到天亮。

  第一缕早霞是艳丽明亮的玫瑰色,轻盈地穿透窗棂,轻浮地在人脸上揉动。小群小心翼翼离开卧室,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苏曼声紧阖一宿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由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大着胆子往门里偷瞥一眼,苏曼声的房间被翻找得一塌糊涂,桌椅柜子一概不在其位,衣物零零散散地四处抛散,满地狼藉。小群注意到,苏曼声的床上摆着一些信件,信纸泛着被岁月做旧的淡黄,像是久置于箱底突然见了光。这年头还有人写信?她更好奇了。

  “你在看什么。”背后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似训斥一般。

  小群循声回头,蓦地对上一双阴沉冰冷的眼睛,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

  苏曼声湿头湿脸地站在她的身后,早霞褪得快,阳光从她身后漫上来,阴影在她脸上对称的延伸,她的神态空洞,与往常判若两人。

  小群对苏曼声的第一眼印象很奇特,认为她像极了一手长剑、一手盾牌的女性英雄,慈祥庄严,美艳剽悍,令人安心也令人艳羡,但眼下这么一张脸突然出现,她却由衷感到心悸。

  “好了,你准备一下,”苏曼声从小群惊恐的双眼中看出自己的不对劲,似也为自己的变化一怔,她闭了闭眼睛,努力缓和了脸色与语气,“我们一会儿就去看宋医生。”

  小群惊奇地发现,女人优雅纤长的脖子戴着一条水晶项链,米妮造型,颇有几分俏皮。

  苏曼声带着小群去接受宋祁连的心理辅导,得到的反馈是很乐观的。小群的书写能力仍存在严重障碍,但理解能力正在恢复,她能说几个简单的词组,也能通过眼神、手势与肢体动作对苏曼声的治疗进行良性反馈。再加以药物作为辅助治疗,宋祁连表示,小群的心因性言语障碍很快就会完全康复。

  宋祁连让护士先带小群出门,说是要让苏曼声配合她对小群进行后续治疗,招呼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宋祁连也看到了网络上对小嫚的声讨,各种恶意的揣测层出不穷,她轻叹气:“你挺不容易的,要忙于应付自己的事情,还要照顾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女孩子。”

  苏曼声并不认为对小群的照顾是额外负担,相反倒像补偿多年前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她说:“我们同病相怜,看到她就像看到当年的我。”

  宋祁连顺着这话往下说:“如果当年的小嫚现在想找人倾诉,我随时欢迎。”

  苏曼声看她一眼,很尖锐地说:“陶龙跃让你这么做的?”

  真看心理医生怕高傲如她不愿接受,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安慰两句,宋祁连坦白地点了点头:“如果你嫌我年轻不够专业,我可以介绍你我们医院更资深的专家,但如果你只想找一个朋友聊聊,我会洗耳恭听,也会以我的职业道德严守你的秘密。”

  见苏曼声冷着脸无动于衷,似刻意把自己护在坚硬的外壳之内,宋祁连微笑起来,全以朋友的立场说下去:“你知道么,陶龙跃来找我的时候,他大醉酩酊,哭得非常伤心、我跟他认识了十多年,从没见他这么软弱无助过,他一直是阳光的、热血的、勇往直前的,能让这样一个男人为你流泪,你很幸运。”

  这话触摸到了她最柔软的那根心弦,发出微微颤鸣的仙音,苏曼声脸色柔和一些,转而问宋祁连:“你不也很幸运么,有谢岚山这样的男人愿意随时为你赴死。”

  “他是愿意为我赴死,出于他的善良与我们多年积累的友情,可他爱的那个人不再是我了。”宋祁连掩饰不了自己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情绪,那种痛与悔绵绵密密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令她四肢百骸,无一不苦。她眼里噙泪,无比真诚地望着苏曼声,“我不希望你和陶龙跃重蹈我的覆辙,如果你爱他,那就在他也同样深爱你的时候理解他,信任他,与他一起面对你们的问题,别像我这样,到头来悔也来不及了。”

  苏曼声似有所动容,周身轻轻颤栗:“可不是我不信任他,是我……”

  话虽戛然而止,但宋祁连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从遍体硬刺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那困人且自困的囹圄终于有了一道容人靠近的豁口。

  于是她动情地握上她的手,用肌肤紧贴肌肤的柔软与温度给她安慰,予她鼓励:“你不妨把话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苏曼声又一次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她问:“宋医生,我想问你,心理学中的人格分裂症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话问得离奇,以苏曼声多年在刑侦局参与刑案的经验来看,当然会知道这种心理疾病切实存在。宋祁连点点头:“有一种比较常见的情况,在遭遇极端精神刺激的情况下,患者会分裂出一个甚至多个充当‘拯救者’角色的后继人格来保护自己的主体,这些人格彼此之间独立共存,有时后继人格会在刺激消除后,随着时间推移或环境改善逐渐隐藏乃至消失,但当类似的强刺激再次出现,后继人格也会随之出现,并有可能接替主人格。”

  苏曼声对这个答案早有所料,只是颤抖着请求:“无论接下来我对你说什么,你都能保证绝不向外人透露吗?”

  宋祁连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真颔首保证。

  苏曼声感激地点一点头,嘴角却怪异地微微一扬:“我近期频繁地出现意识恍惚的状态,有时恍然睁眼却不知自己人在哪里……我的枕头底下藏有一块受害者身上剥下来的人皮,我在衣柜深处藏着乔晖十多年来写给我的信,我甚至还戴着他送给他‘母亲’的刻字项链……”

  无比痛苦地停顿下来,苏曼声闭目,喘气,最后说:“我想我就是多重人格症患者,我就是操纵乔晖杀人的真凶。”

第109章 完美受害人(4)

  上回想搬家,不巧被段黎城打断,又逢连环奸杀案闹得沸沸又惶惶,所以同居的事情就这么一直耽搁着。趁案情暂告一段落,谢岚山正忙着满城搜捕乔晖,沈流飞独自回到自己的公寓楼,准备再收拾点东西,就搬去跟他同住。

  初冬的夜,幽邃悄怆,天上黑云团簇,万里无星,只有一个丁勾似的月亮幽幽发光。屋里也是这么一点微亮,沈流飞默坐在书桌前,对着眼前的笔记本陷入深思。

  屏幕里还是那满满当当的旧案资料,他倒是想过要一并删个干净,可手指移上鼠标,却下不了这个狠心。犹犹豫豫间,手心已然沁透了冷汗,格外冰凉。

  沈流飞打开编号为0001的文档,专注看着那张嫌疑人的照片。

  现在的谢岚山与曾经的叶深,面孔与神情都肖似又不似,明明共有同一副肉体,灵魂却截然不同。他带着灭门的恨与未解的谜,设计好复仇的脚本,居心叵测地试探,有意无意地撩拨,结果倒变成了一个“一见误终生,再见毁三世”的爱情故事,真是讽刺得可以。

  在这场戏真真假假地拉开序幕前,他真的半分也不曾这么想过。

  谢岚山在车祸前曾对他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沈流飞在此刻的屏幕前轻声回答,我也是。

  门铃适时响了。门一打开,忽忽悠悠吹来一阵冬夜爽利的风,随风而来的竟然还有宋祁连。

  沈流飞没想到宋祁连会主动登门来找他,客客气气地把人让进屋来,耐心等待对方说明来意。

  沈流飞从冰箱里取出一罐苏打水,拉开拉环,递在宋祁连眼前:“不好意思,忙着搬家,只有这个了。”

  “不用麻烦了,我来是有事想请你帮忙。”苏打水搁在茶几上,宋祁连直截了当地说,“有个人向我求助了她的病情,她的情况很糟,且与这次的连环奸杀案有着密切联系,我想帮她,我也想帮阿岚破案。”

  嗫嚅一下,宋祁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下去:“毕竟我的那份心理鉴定书差点让他蒙受了不白之冤。”

  听出对方口中的病人就是苏曼声,沈流飞微一皱眉:“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谢岚山?”

  宋祁连说:“其实他已经来找过我了,陶龙跃也来找过我了,但是我答应了她不说出她的秘密。虽然她并不是我的病人,但作为职业咨询师,我也不能随意泄露她的病情。”

  沈流飞淡淡说:“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宋祁连眼神发亮,语气急了些:“你在美国的时候除了主攻模拟画像,还参与犯罪心理侧写,是不是?”

  沈流飞颔首:“是的。”

  宋祁连轻吁一口气:“既然你是犯罪心理学的专家,那么我可不可以作为一个才疏学浅的同行业的后辈,来向你咨询一个疑难案例呢?”

  这倒是个两全的办法,既不违反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职业道德,又能协助警方破案,沈流飞淡淡应允:“你说。”

  她以“那个病人”作为代称,简述了她的病情,然后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就是房思琪似的强暴。”故事里那个叫“房思琪”的遭遇性侵的女孩,因不堪旁人的指责发了疯,而故事之外,那些看似轻飘飘的网络言论正如锐利的獠牙、坚硬的趾爪,要将这个女人最后的理智与尊严完全撕碎。

  她说,对方拒绝更进一步的沟通,像把自己封闭在了厚厚的茧壳之中,从这糟糕透顶的精神状态来看,她担心她即将做出可怕的、不可挽回的事情。

  最后她说,任何心理干预说到底都是他救,她寄望于这个曾令她无比刮目的女人能够先一步站出来,勇敢自救。

  那丁勾似的残月还挂在天上,苏曼声又一次从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只是茫然地低头看自己,手心冰凉,身上湿了大半。

  房间依然没开灯,那些网络上的言语酿成风暴之后,她就变得厌烦光亮与人声,倒也不是畏惧,就是厌烦。黑暗中,苏曼声听见浴室传来滴答滴答的清晰水声,循声走了过去。

  推开浴室门,一簇微光扑面,苏曼声猛一下绷得全身僵硬,眼睛大睁如失了魂。

  浴缸边缘点着三根蜡烛,一只破旧的洋娃娃放置在地上,她浑似活物,浑身带血,正似笑非笑地朝着她,望着她。

  眼前的场景复刻了她记忆深处最恐怖无助的噩梦,苏曼声剧烈摇晃一下,几乎跌在地上。好容易站稳,恍惚间,她透过浴室的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陌生的眼睛,邪恶又疯狂。

  小群被异声吸引,也摸黑来看看究竟,却不料自己那点蹑手蹑脚的响动一下惊动了浴室里的女人,苏曼声突然冲向她,完全失控地扭住她的肩膀,奋力甩晃:“是你干的,对不对?一定是你干的,对不对?!”

  小群被这样的疯态吓住了,挣扎着想逃。但苏曼声扑上去,女孩被她扑倒了,额头重重磕在瓷砖地上,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漉漉流下。

  女孩顶着厚重的齐刘海,伸手摸了一把脑袋,就沾得一手鲜血。

  “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苏曼声已经濒临疯狂,不顾女孩已经受伤,仍跪在她身前,使劲摇晃她的肩膀。

  “是……”小群本就头痛,更被晃晕了脑袋,这种刺激反倒催使她想要发声。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女人,哆哆嗦嗦地伸手朝她一指,用尽力气喊出来,“你……你自己干的!”

  苏曼声人一怔,手一松,小群赶紧连滚带爬往后逃,已是害怕极了。

  苏曼声木然站起身,回头凝望水已渐渐漫出的浴缸。妓女、帮凶之类的谩骂犹在耳边,全世界都觉得她有罪,可笑的是她自己也相信了。内疚、恐惧、悔恨等等负面情绪来回冲击,她突然笑了一下。

  她想回到母亲的子宫,那个她出生之前栖宿的家园,她想被温暖的羊水包裹,就再不会有纷争与痛苦。

  此刻,眼前这个装满温水的浴缸就像母亲的子宫。苏曼声看见,浴缸上还放着一把手术刀,冰冷,锋利,只要在手腕处划一下,她就可以回家了。

  苏曼声慢慢拿起手术刀,正准备割腕,窗外突然红光大作,警笛声由远及近,警车成队而过。

  紧接着,有人在屋外咣咣砸响了她的房门,听声音,是陶龙跃。

  苏曼声从那种怔忪的状态中回过魂来,忙去开门。

  不待苏曼声发问,陶龙跃就拽了一把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拽出了门,他边拽边喊:“刚刚有人报警!乔晖又作案了,就在你家附近,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法医!”

  苏曼声被陶龙跃生拉硬拽带到了案发地,却听先他们一步到场的丁璃说,恰好有路人经过及时报警,受害人只是受了伤,这会儿已经送去医院了。

  陶龙跃大吼:“乔晖呢?”

  丁璃被他吼得耳膜一震,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跑……跑了呀……差一步就抓着了……”

  陶龙跃大骂:“该死!又跑了!如果不赶紧把这个疯子抓到,他可能就真要无差别犯罪了,又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女孩要惨死在他手下了!”

  谢岚山也出了警,眼见又扑了个空,沉吟片刻便面色凝重地提议道:“茫茫人海也不知他藏在哪里,乔晖既然迷恋红裙长发,我们就有的放矢,安排一个这么装扮的女警来诱捕他归案。”

  说着,就拿眼梢瞟了瞟丁璃。

  直面交锋变态杀人狂,丁璃被吓软了腿,摇头摆手不迭:“不不不,我不行的……我、我只是个文职人员啊……”

  陶队长发了话:“整个重案组就你一个女刑警,不是你上,还能谁上?!”

  丁璃仍不肯就范,带着哭腔道:“他可是变态啊,我手不缚鸡的,上回卧底T姐的俱乐部,你们也没让我上啊……”

  “上回是上回,”陶龙跃看了苏曼声一眼,“让你上就上,总不能让普通群众去犯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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