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舟市局 第60章

作者:苏一恒 标签: 都市情缘 推理悬疑

  愤怒的责难刚出口,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跟一个视人命为儿戏的人贩子讲约定讲信用!

  一晃经年,那个绝望的年轻人,转眼间头发都花白了将近一半。

  季友林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回过老家了,也很久没有再在意过别人对他的评价,无论是村里的那些人,局里的那些人,还是林家的那些人。握着方向盘的手似有千斤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辈子最不堪的回忆像突然决堤的洪水,决心在这个不眠之夜把他多年的心理设防通通摧毁淹没。

  病房里的病人睡得一点都不安稳,还守在一旁的老朋友给她按了按被角。

  这老季也真是的,就没见过这么爱岗敬业的工作狂。当年替他在产房外守着的就是自己,他倒好,儿子都出生差不多一周了才赶回来。没想到如今替他守在妻子病床前的还是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这老子儿子一个个的净知道往局里跑。唉,还是生闺女儿的靠谱。

  邓玲坐在病房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

  市局里,季廉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眨了眨眼睛,手机里还是什么新信息也没有。

  “方芳,你见到全老大了么?”他环视了大厅一圈,视线落在了方芳的座位上。妹子跟着老大从半夜忙到现在,此刻正顶着个鸡窝头叼着块面包,要是个汉子的话,保准已经胡渣拉擦了。

  “刚刚还在的呀。我刚跟他从二号审讯室出来。要不我打他手机试试?”

  季廉摆摆手,“没事儿,我再打一次好了。你忙你的。”

  他把手机插回裤袋,心中升腾起一股没来由的不安。

  吴杰装疯败露,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当年大案主谋之一吴定保的弟弟。而另一个主谋竟然还没死,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归国企业家吴忠利!

  如今吴忠利生死未卜去向成谜,吴杰的口供也只开了个头,虽说一场台风中,风眼总是最平静的地方,但全一峰再怎么也不能突然就销声匿迹呀?

  一峰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季廉心里咯噔一下,内心的不安愈演愈烈。

  “谁?!”

  市局车库里,一声爆喝仿佛让空气都抖了抖。

  驾驶座的车门猛地打开,全一峰跳了出来,条件反射般的刚要出手给“偷窥者”一记拳头,一阵熟悉的气息让他的动作堪堪停在了来者的胸前。

  “你要去哪里?”

  是季廉的声音。

  全一峰眨了两下眼,视线飘了飘。

  “你跟我说吧,”季廉眼光里的担忧都快溢出了眼眶,他声音沉了沉,“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情?”

  全一峰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看看车库出口的方向,又看看季廉,鼻子呼了个粗气,说:“上车吧。”

  从昨天晚上全一峰带着一身酒气回家那会儿开始,他就应该觉察事情的发展有哪里不对劲儿了。

  季廉还没等到全一峰的回答,车子便一路狂奔着驶出大路。路的那头,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辆熟悉的车子突然映入眼帘,挂在车尾的那个车牌号让他一时间头脑空白一片。

  “我爸?”

  季廉没有继续追问全一峰昨晚跟他爸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一路上车里异常安静。

  全一峰的跟踪技术是凌队当年亲授的,算是季友林的徒孙,而且无论是凌队还是他都青出于蓝。

  他们就这样跟着季友林来到了临港码头。如果季廉没记错的话,他们现在步行所到之处,正是当年吴定保伏击赫连峰一行的“第五仓库”。只是二十九年过去,第五仓库早就几经易主,现在成了一个私人游艇码头。

  “啪嗒。”

  他们听见跟踪对象□□上膛的声音。

  季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鼓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胸腔的桎梏,离自己的身体远去。

  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包裹住,疯狂的脉搏被全一峰掌心的温度压了下来。

  他们两人跟着季友林来到一艘小型游艇的后方。游艇上马达低低的闷响在预示着它的即将出海。这时,从船舱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只见那人宽大的胸肩有些微的驼背,动作也不太敏捷,他戴着一顶阔沿渔夫帽,笼罩在阴影之下的脸庞上还架着一副大镜框墨镜,但全一峰还是从帽沿下仅露出的一线下颚轮廓把人认了出来。

  季友林一个箭步冲上夹板,感谢多年来从不倦怠的锻炼,一把年纪竟然还不失当年之勇,在那男人转身的一瞬,隔着三米距离,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不许动!”

  季友林眉头紧邹,眼睛里是积攒多年而无处疏解的愤恨。

  吴忠利抬眼看看黑洞洞的枪口,又看看季友林,眼神里秃鹫般的阴冷竟然跟当年不无二致。看来再高超的整容术,都改变不了一个人骨子里的气质。

  “好久不见啊,季队长。”但他说出的话却云淡风轻地很,“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记得这个老地方啊。”

  “这么说,当年你果然也是从这里出逃的。”这个疑问天知道在季友林心底藏了多久。

  “怎么?你不应该比谁都清楚吗?哈,”吴忠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嘴角都笑弯了,“也是,二十九年前,你是不敢来这里’送’我的,你假装自己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都还来不及呢。因为你怕真在这儿找到我了,你那个傻缺队友一家四口的仇就都得算到你头上了。”

  季友林握着枪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哈哈哈,”吴忠利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把自己逗乐了,竟大笑起来,“这些年来,看来不但我的财运亨通,你也官运顺畅啊,季队长!哦,不对,早就是季-局-长了!”

  “闭嘴!你别做梦了,我今天就亲手送你上路,什么财运官运,通通见鬼去吧!”季友林脸色发沉。

  “哦?”吴忠利收敛住表情,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那可能还得问问你身后的那俩小尾巴们?”

  季友林手上的力度紧了紧,他并不畏惧吴强有埋伏,他今天出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这个折磨了他半生的唯一的职责污点抹杀干净,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别误会,”吴忠利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忙“好心”给他解释道:“这俩小尾巴可是你自己带来的。”

  季友林对吴强的心理战谈不上有经验,却是得到过相当深刻的教训,他仍旧不为所动。

  “束手就……”

  “你儿子……”

  自己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对方同时说出的话却让他眼神一滞。

  “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不简单,对我们这些老古董们的陈年恩怨可上心了。”吴忠利的语气越发戏谑起来。

  季友林终于瞥清了身后的身影,当即向后踉跄了半步,仿佛刚刚还翻涌全身的肾上腺素突然就被耗光了,粗气都顾不上喘,胳膊一软,连□□都几乎握不住。

  十米开外的季廉一动不动,刚刚是他僵硬的动作引起了吴忠利的注意,全一峰来不及把他藏起来,没想到老狐狸的眼睛那么尖。

  眼看情绪波动过大的季友林已经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全一峰飞身上前,一把托住他将倒未倒的后背。眼睛却直盯着吴忠利不放。

  季友林的视线从花白一片的空洞里回到眼前,只听见此刻吴强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全一峰,”老狐狸不但眼神犀利,记忆力也颇为突出,“一峰……一峰,遗峰?哦,难怪第一次在警局见到你的时候,感觉那样……你是……赫连峰的儿子?”

  多少有点猝不及防,从这个十恶不赦的罪魁口中听见父亲的名字。

  吴忠利却像是突然怀起旧来,絮絮叨叨地说:“哈哈,你看,我跟你们一家缘分真不浅。没想到,我年轻的时候被赫连峰追杀,老了被他儿子追杀。不过没用,你老子当年杀不了我,你个小子今天也同样不是我对手。”

  伴随着“对手”二字,原本一脸淡定的吴忠利脸色忽的一紧,右手向风衣里猛地插进去。

  全一峰一眼便觉察出了吴忠利反常的举动,怎奈人的双脚跑不过子弹,而吴忠利的枪口正瞄准了他们身后的季廉!

  全一峰一跃而起,猛地扑向持枪者,却在起跳的瞬间看到枪口偏离了方向,正朝着自己的心脏转来!吴忠利的目标原来是自己!

  屏息凝神的刹那,一股迅猛的外力把全一峰往右边一推,随即而来的是摔到他身上的沉重□□,他来不及闪躲,却分明听清了子弹穿膛破胸的声音。

  时间凝固了,每一微秒都被无限拉长。全一峰看见血柱从眼前那人的胸腔飞溅而起,手上那把抢挣脱了掌心的摩擦,蹿向半空。千钧一发,全一峰似乎突破了时空限制地伸手一抓,把枪抓进了自己的手心。

  “嘭——!”

  “嘭——!”

  季廉的大脑中枢判断出了那是两声枪响,感官神经却迟迟不肯接收眼前的景象。

  吴忠利中了枪的颈大动脉在半空中炸开了一团血烟花,摔倒在地的沉重的□□声中夹杂着液体浓稠的粘连感,但已经没人有暇顾及那么一团死透了的废肉了。

  “爸!”

  全一峰很担心,季廉的声音完全变了调,而季友林躺在他怀里的身体正在以肌肤可辨的速度流失着温度。

  季友林的手掌在颤颤巍巍中攀上了季廉的手臂,他张了张嘴,在季廉耳边艰难地扯开了气声:“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我一直……为你……骄傲……别……哭……别怪爸……对你……太严厉……帮……我……照……照……顾……你……妈……”

  “五号仓”又回归了以往的沉默,甚至更为死静。

  今天码头的浓雾散的特别慢,一缕浅淡阳光带着缠绕不清的灰白,历尽艰辛才终于爬进了船舱和甲板。

第111章 尾声

  季局的道别仪式,跟赫连峰的烈士追认仪式,被安排在了同一天。这是季廉一再坚持的结果。

  卢战在追认仪式上哭得像个孩子。强忍了二十九年,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流眼泪,万万没想到最后在纵横的老泪里竟然放声大笑起来,正如当年意气风发的那群愣头青,站在梨香山高高的山顶上,狗屁文采没有,也能慷慨激昂,指点江山,肆意狂笑。

  李允彬和方芳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初六。全太后已经单方面强行宣布了要当大娃和二娃的“干奶奶”,甚至迫不及待地在李允彬家隔壁刚开盘的小区搞了一套新房,整了两个婴儿室,说是怕到怀上的时候再急忙装修的话味道散不透不健康。

  王富请了人生第一个长假,去娘家追老婆,暨宣告第四次戒烟开始。于建海刚刚完成了今年的第七次相亲,听说昨天妹子直接杀上了大队,还跟丁法医开心地聊了起来,是个有前途的。丁嫂的面瘫彻底恢复了,上周在市里举办的广场舞大赛里代表他们家小区参赛,得了个一等奖,丁健在局里吹了三天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杨祺的女朋友正在跟他闹第十三或者十四次分手,已经两天半没见面了,但一个月前预定去稻城亚丁的机酒都是不能退的,小杨正在极尽所能地讨好丁老板给批假。

  菲姐的神秘男友曝光计划再次落败,方芳的业务能力一度遭到吃瓜群众的严重质疑。毕竟是大队前一姐,反侦察能力感天动地,她还不想公开的瓜,十个方芳也未必能奈她何。

  但市局这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总有让方芳大放异彩的机会,例如说他们队里的小徐。方芳第五次在吴敏瑶的病房门口逮着他的时候,好好一个精神小年轻,愣是在方芳姐层出不穷的威逼利诱之下都快急哭了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看得方芳这个居委会代管董事长心里那个着急啊。

  吴敏瑶的精神头比前段时间好多了,走路还不太利索,医生私下里跟常来陪护的方芳说是心理因素的影响更多些。所以当方芳那天不经意间看见她跟来“代班”的小徐在病房里有说有笑的模样,着实惊掉了下巴,老半天才给重装回来的。

  说起吴敏瑶,赫老前辈的翻案得记她一份功劳。对于即使当了大伯的污点证人也不足以免除自己极刑这一事实,吴杰倒是不甚在意,事到如今,他没什么想不开的。亲哥哥的仇总算是报了,搭上个亲儿子,但大伯一家不也死绝了么。这人生的总账摊开来一算,自己没亏,就够了,商人嘛,哪有次次都赚翻的。

  在跟这斑斓世界告别之前的唯一遗憾,大概就是不能再听女儿叫一声爸爸了吧。所以当吴敏瑶提出以“为赫连峰一案作证”为条件的时候,这个原本对他人的生死荣誉已经不再过问的父亲才终于答应了下来。

  加上终于找着了彭秋英的母亲邱晓英,再次佐证了彭大富当年的所作所为,赫连峰的一世英名才总算得以平反,迟来的正义才终于得到伸张。

  周锦被他爸保释出来的时候,临舟菁英会的会长选举已经落幕,新一任会长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Jason张杰森,他也没想到现在跟张律师走得最近的是那个突然就学会了低调做人的罗家大公子。他唯一知道的大概只有他爸为了庆祝儿子那下了重金才得以重获的“自由”,让他家股票连拉了三个涨停板,可喜可贺。

  周锦刚出来那会儿差点还闹了个大乌龙。起因是在他那高档小区遇上一群用他的话说如同丧尸般的媒体人,把他这个一身骚的大少爷给吓坏了,以为都是冲着自己那点不要脸的事来的,还好他爸大价钱请的保镖也并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威猛,否则后果就难说了。后来闹了半天才闹明白,原来人家根本就不知道小区里还有他这一号货色,一个什么姓喻的导演邻居才是主角。那喻导演听说刚拍了部什么非主流小成本电影,不知道讲的是支持同性恋还是反对同性恋的题材,莫名其妙地就火了,结果还没来得及飞遍大江南北再捞一票,就被神通广大的营销自媒体给扒出来他前妻和同性恋人的旧闻,回锅肉再翻炒一遍,别有一番滋味。

  以前媒体的焦点三天两头换一遭,谁也别想独占风骚三五月。现在却早已经发展到了想当焦点都得自个儿掏钱的地步。不过圆湾三院可不会掏那个钱,也不妨碍它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头条里。董灿董老先生估计没料想过自己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有出山的一天。但再心有余也力不足了,幸亏还有个刘子琪,那个三番五次的背锅专业户,之前都快被排挤出临舟地界了,这会儿跟在恩师身后屁颠屁颠地给三院收拾残局。

  三院傍上了健伉集团这个大靠山,可惜不是所有胡搅蛮缠的乱局都是钱就能解决的。不过有的人天生就比较单纯,钱能解决他们一切的困难,比如说刘辰浩的父母。索赔官司很快就判了下来,除去律师费和亲戚跑腿费,给赔了六十几万,刘氏夫妇俩蹲在各自的监狱里喜极而泣,甭提有多默契。

  凤尾村里的除了黑色笑料一样的强子一家,也还有令人唏嘘不已的凄美故事,甄明和刘梓玉两家把二人合葬的决定,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后世的佳话,起码活下来的人已经太不容易了,不想让先走人的走得太孤单。

  生同衾,死同穴,那是相爱的人才会期盼的,像陈玉珍对吴忠利那样的,死前盼着的肯定是黄泉路上别相见。不知道她走之前有没有挂念过谁,陈玉成倒是在获知她落葬位置的第一时间就办理了加国的签证,只可惜她当年偷渡后彻底改头换面,陈玉成无法证明跟她的亲属关系,唯有在她孤零零的坟前缅怀完,回临舟给办了个衣冠冢。

  被浩浩大洋相隔开的,除了陈氏兄妹,还有郭兰涛母子。郭兰涛最终没能熬到儿子归国投案,在飞机落地前的一个小时走完了她灾难深重的一生。

  有人忍不住回归,便也有人终究决定远走。王洪庆答应了女儿的留学要求,他发妻也一同出去作伴。这两母女,究竟是谁陪了谁,也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明白。

  今年临州的冬天似乎并没有太寒冷。暖冬的传言在大街小巷散播开来,人们偶尔小声地议论着,就像生怕说大了声,万一惊醒了北风,又要呼啸着卷土重来。

  元旦在一如往常的鸡飞狗跳之中无声无息地溜过去之后,寒假便临近了。

  当然,寒假什么的,只是对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们而言的,对于成人世界,那只是存在于遥远记忆里一段段枯燥而美好的回忆罢了。所以最近季靖每每来到大队的时候,都要遭受这些嫉妒心强得可怕的大人们的一顿揉搓。除非易剑平也护着他一同前往。

  也不是说易剑平小朋友就有多让一群干刑警的大老爷儿们犯怵,只是这小子实在太像一个缩小版的季教授了。气质,大伙儿说的是气质,相貌什么的差距倒挺大的。现在的小孩儿营养真是太过剩了,还不到十六岁的小孩儿,一不小心就蹿到了一米八的个头,还有事没事的老跟着全老大一会儿练长跑一会儿练散打,怕不是把老大当偶像了,直奔着刑警大队队长的目标来长的。

  “小靖你们不是初三了吗?照道理来说,现在中考不都压力山大嘛,你跟剑平那小子怎么还有时间往局里跑啊?”

  卢常春端着他一保温杯的枸杞茶,神清气爽地踱进刑侦的大门。连他一个偶尔从隔壁来串门的都眼熟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