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夜雀 第113章

作者:玉芋子 标签: 年下 推理悬疑

  柳西超被一瞪,又哆嗦一下,终于把憋了半天的喷嚏打了出来,知趣地不再跟江屹闲话。

  一切多说多错,渡船上的掌舵人也是凌川的耳目。江屹见柳西超终于不再试图跟自己没话找话,松了口气。

  他倚靠身侧扶栏,深深地条往远处。

  汝河湾表面上是度假山庄,其实是一个浮华高端的社交宫殿,旨在拉拢景东权贵。但如若这一切,也只是遮掩最终目的的表象呢?

  柳东月藏匿毒品的油画送往社会福利院,那里都是老人、残障人士和一些大一点的孤儿。他们无权无势,甚至有的无人关心,关注这个群体,跟凌川在汝河湾表现出掌控景东商业圈的野心并不符合。这两者,只会有一个是他真正所求。

  所以,他的目的并不在于名利场,而是借名利场这个夺目的面皮,掩盖住他精心隐藏的罪恶真相。

  昨日因为唐双月,他们只能匆匆离开。汝河湾的谜团太多了,其中一定还有许多奥秘机关。不仅仅是那些毒品的用途,还有其来源,难道真的如柳东月所说,全部来自海外吗?

  昨日,林湫痛苦的被唐双月压制的情形仍然刺痛着江屹,他以后绝对不会再让林湫冒任何的风险,凌川这个危险而谨慎的炸弹,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

  无论如何,今天他一定要查个明白。

  几声汽笛低沉响起,只见一艘特殊的中型客轮从远处驶近,和他们乘坐的小渡轮鸣笛示意。江屹望着那空荡荡的客轮缓缓驶向海湾的码头,而那远远的山丘处也袅袅升起几缕悠然的白烟。

  江屹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柳西超,示意他往岸上看去。柳西超很快会意,跟掌舵的船长自然地聊了起来。

  “欸,那边的白烟是什么意思?”

  “哦,柳总,那边是一个垃圾焚烧发电厂。”

  “哦?垃圾处理厂离汝河湾这么近,不怕影响项目么?”

  江屹赞许地看了一眼柳西超,他终于聪明了一回。

  “不怕。我们凌总都采用高级降解技术,不会影响的。您要是不信,待会儿自己感受一下,肯定来了以后还想再来!”

  柳西超闻言瘪了瘪嘴,并不十分信服。而江屹却知道,按照柳西超之前的性子,一周来五天都是有可能的。只能盼望他现在是真的脱胎换骨了吧。

  船一靠岸,已然有专门的摆渡车候着了。二人上车往汝河湾内楼驶去,一路下来,丛林楼宇,海景山色,柳西超无一不是情不自禁地暗中称奇。

  江屹要演好保镖的角色,一路自然只好默然点头。等到他把柳西超送进了二楼的“龙山湫”点了一杯茶,安顿下来的柳西超终于咳了咳嗓子,说了练习了十几遍的台词,道:“我看这里确实不错,想自己静静。你就到外边候着吧,自己逛逛也行。”

  江屹便恭敬地退到了厅外,“称职”地站了一会儿。只见来了一位服务员,他便问了一声洗手间在哪儿,请人带了个路。

  十分钟后,换上服务员制服的江屹在卫生间门口放上一块“厕所正在修理,请移步”的指示牌,再警告似的敲了敲卫生间最里面隔间的门,随后从容地离开了。

  江屹当服务生很自然,运气也不错,汝河湾的服务生众多,迎面遇到了一名服务生也并未驻足与他交谈。

  内楼地面以上的楼层江屹之前都去过了,这些地方都是凌川的幌子。至于山中别墅,想必那里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昨日凌川才肯放他们单独呆在那里。而他一直亲自“镇守”的内楼,才是关键。

  汝河湾这样的大楼,没有地下层是绝不可能的,而江屹要找的,就是地下的入口。

第144章 芬布尔之冬(16)

  幽深的夜色夺去了广袤植物丛林的颜色,它们在戚风惨雨中摇曳,犹如一批镇守的阴兵。

  这里本是一片荒原,是人们眼中的邪祟之地,即使成为种植园后周边也少有人家。在洛长城故去后,更多的鬼故事也随着死亡的消息而来,那些阴森的传言令周边的村民更加对此地敬而远之。

  林湫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到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荒废那么多年的种植园是在何时已经易主。

  他尽量隐秘地驶入绿山县种植庄园内的大道。只见道路边沿的植物以果木为主,遮掩住了深处的罂粟花田。暴雨将那些妖冶的花儿摧残折辱得十分狼狈,但这份凄惨也却使得它们看上去更为危险。

  种植园中心的别墅内灯火通明,而大门敞开,似乎有人已经在此等候许久。

  林湫深吸一口气,没有犹豫,迈步而入。而他甫一走到大厅吊灯之下,身后大门便缓缓地关闭了。顷刻间,林湫觉得有一道闪电爬过背脊,让他的头皮也有些发麻。

  空气里静得仿佛尘埃都有了呼吸。而就在林湫沉着地打量周围环境之际,瞬间,整个大厅的灯骤然全灭,只有一条走道还流转着幽深的微光。

  林湫凝住心神,沉默地顺着那唯一的一缕灯光,往别墅的深处走去。

  脚步声回荡在空空的甬道内,仿佛这是通向魔鬼胃部的食管,而他则一步一步踩在魔鬼心跳的节拍上。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林湫走到了拐角处。他抬眸,只见那个男人等在了长廊的尽头,暖黄发绿的幽光静静地扑在他的发顶,使得他看上去犹如末世黄泉的渡船人。

  凌川双臂大张,望着来人微笑道:“林湫,好久不见。欢迎光临。”

  林湫早知道在这里的人会是凌川。

  他默默地握紧口袋中的那块玉石,心中默念:是时候要跟他好好算算这一笔账了。

  凌川看着林湫的口袋里隐约冒出来的植物茎叶,并没有气恼,而是微微一笑。

  “林湫,算起来我们也认识二十年了。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种的东西,让你带走也无妨。”他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要先陪我喝一杯茶,怎么样?”

  林湫冷冷地说道:“你知道,并没有必要跟我做表面文章。”

  凌川闻言耸肩叹了一声,“哈,我自然是虚伪的,但是对你,这是我该有的礼貌。”

  看着林湫脸上警惕的表情,凌川早已预料般地勾起唇角,道:“既然喝茶的提议不如你意,那一边喝茶、一边听一听这座庄园的旧主也就是你当年的‘恩人’,洛长城的故事,如何?”

  他看着林湫的眉头微皱,眼中闪过得逞的微光。

  幽暗的暧昧灯光照不清对面男人的眼眸。靠墙的桌案上,他的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侧边的纸页泛黄,应该已经上了年头。而桌中的白瓷花瓶将其遮掩在阴影处,犹如一本隐秘的生死簿。

  茶香袅袅,但林湫却不敢抿半口。

  对面的凌川却很坦然地喝下半盏,放下的茶盏与茶托轻碰,发出脆丽的轻响。

  他享受地品了品舌尖的淡香,顺势舒服地依靠在精致绒面的沙发靠座上,慵懒地垂眸,开始了他的讲述。

  “从前,一个穷山村里有三个异姓兄弟,洛长城就是其中的大哥。他和老二都无父无母,寄养在小弟家。不过,与其说是寄养,不如说是晚上能草棚留宿、白天有半口米粥。但在那个年代,这已然是救命的恩惠了。”

  “有一年,年岁不好,村子闹了饥荒。他们吃野草、啃树皮、嚼树根,每天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活下去。可是,很快连树皮都没得啃了,他们就跑去河边喝水,把自己喝饱。有一天,他们又在河边游荡,突然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小孩子的尸体。”

  凌川观察着林湫的神色,顿了顿,幽幽地说道:“洛长城是老大,是一贯拿主意的人。他看着两个可怜的弟弟,再想到自己也是那么的饥肠辘辘,狠心做了主,在河边烧起了火,架起了锅……”

  林湫只觉得脊梁内窜出一股凉意。

  “那时候,经常会有人家实在养不起孩子,便忍痛把孩子丢了。他们三个兄弟也得益于此,总算是活到了第二年的开春。虽然日后已经有了粮食,不必再如此狼狈,但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无法收场了。”

  听到凌川仅仅用“狼狈”来形容这一切的时候,林湫眼眸的温度降到了冰点。而注视着这一切的凌川的面孔上则浮现出微妙的惬意。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渐渐认为,世界上其实并没有所谓会遭逢‘天打雷劈’的事,所有传说里继承的伦理道德,不过是约束人的枷锁。只要为了自保,没有什么是不能去做的。当村里的霸王流氓要三番五次调戏他们的母亲,他们便偷偷地把人推到茅坑里淹死;借钱不还的无赖亲戚,却指责他们染病的父亲是自己命烂,于是他们就在他家的稻谷里撒老鼠药。”

  “就这样,他们平安健康地长大了,并一起结伴去打工。来到新的城市之后,他们发现外面的恶人更多,但要想杀人可没有以前那么简单了。他们也渐渐知道,杀人并不是最令人痛快的,生不如死才是。”

  “在三个人的一起努力下,他们一起办了一个歌舞厅,黑白通吃,生意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三个人都不免有些得意,不自觉间就动了别人的蛋糕。”

  “那个男人姓梁,叫梁振东。他设计让洛长城的歌舞厅里死了一个人。一切证据都指向了洛长城。为了尽可能保住自己的两个兄弟,尽可能地减少损失,作为大哥的洛长城决定先退一步,去坐了牢。剩下的两个兄弟四处奔走,终于替哥哥定了过失杀人,洛长城便忍辱负重地坐了几年牢。”

  “在他坐牢的这些年里,他的两个兄弟早已经借着时代浪潮更上一层楼。他们不仅替洛长城报了仇,打垮了梁振东,而且还在洛长城出狱的那天,把他和他的妻女都抓到了洛长城面前给他谢罪。而对他们恨之入骨的洛长城,把他们三人关在地牢里饿了三天,随后,让梁振东做一个选择题。”

  “地牢里架起了一口大锅,烧着滚烫滚烫的热水。梁振东可以选择割一片自己的肉,或者割一片女儿的肉,割完丢进锅里煮一煮,再喂给昏迷的妻子吃下,就放他们走。可那梁振东就在那儿颤抖了两分钟,就坚决地选择割女儿的肉。”

  凌川嗤笑道:“洛长城又反复问了他一次,梁振东都坚决不变。洛长城便把他们松了绑,毫发无伤地送回了家。当天晚上,梁振东的妻子就打开煤气带着全家一起自杀了,而最后,只有梁振东一个人存活了下来。这个家,这个人,就这样轻易地被彻底毁掉了。”

  “你知道关押他们的那个地牢在哪里吗?”凌川笑道,“就在你的脚下哦。”

  “说实话,当我听到这些往事的时候,也暗自感叹,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没有人性的人啊。但事实却是,他还是有几分怜悯之心的。当时,浮沉大半辈子的洛长城看着乡野里有个小孩,身世跟自己十分相似,孤苦伶仃,寄人篱下,每天想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他动了恻隐之心,便让那小孩能到园子里随便采点果子,自己充饥或去集市上卖。而这个小孩儿也因此挨过了许多日子。”

  凌川笑着看着身体愈发紧绷的林湫,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但偶尔展露的慈悲是奢侈的,洛长城很快就创造起新的噩梦来。地牢一事让他对人性的实验愈发着迷,以至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而他的两个弟弟,也逐渐地对此产生了兴趣。不过,有一天,那个侥幸没死的梁振东爬到了这里,把痴迷于实验而身体逐渐虚弱的洛长城给一把掐死了。随后,他把现场伪装成上吊的样子,自己也在一边吊死了。”

  凌川叹了口气,道:“洛长城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就这样在遗憾中画上了句点。真是令人可悲可叹啊。”

  他饶有兴味地看向对面一直沉默无言的男人,轻声问道:“林湫,这是你感恩戴德大半辈子、一直寻觅的恩人,现在你终于揭开了他的面纱,但他却是个杀人如麻的罪犯。请问,你作何感想?”

  凌川直直地看着林湫,残忍地欣赏着他眉宇间涌动的痛苦。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的。来,让我给你看看当年的照片吧。我对你,从来不会编故事。”凌川把那本早已陈列桌面的册子递给林湫。

  林湫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他挥手猛然打掉了凌川递过来的相册,扶住桌沿,勉强立稳了身子。

  只见相册跌翻在地,“哗啦”一声展开内页。几张黑白的相片旋转飞出,还是落在了林湫脚边。而其上的每一张内都是关系甚密、有如手足的三个男人,而其中一个的眉目与凌川有六分相似。而除了这几张被夹住的相片外,册子里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着档案记录。

  林湫只觉得可悲可笑。怪不得,怪不得他追寻那么久,却始终无法发现洛长城的往事与曾经的足迹。那是因为一切都被凌氏死死压住,不肯泄露半点消息。所以,只要是有关洛长城的消息,不过都是凌川故意放出来的诱饵罢了。

  林湫痛苦地闭目良久,终于沙哑地说道:“即使他真的作恶多端,但也不能否认他对我做的一切,于我而言就是善。我不会因为他人而否认自我。更何况,杀人犯的儿子,难道也是杀人犯么?我不认为。”

  凌川静静地望着林湫,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能知道这些故事呢?当然是因为,我的爷爷收养了洛长城,而我的父亲替洛长城报了梁振东的仇。”

  “所以,‘杀人犯的儿子,难道也是杀人犯’?林湫,我来告诉你答案——杀人犯的儿子,就是杀人犯。”

  林湫凝望着凌川的眼眸深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过很多次。你是你,我是我,凌川,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凌川赞许地看着他,似乎十分满意这个回答,颔首道:“确实如此。你说的没错,你是特别的,而我只是世间全部庸俗的集合。”

  林湫见凌川又是如此喜怒无常,再次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然几分透支。既然凌川似乎已经满意了,他只期望这次的折磨已经结束。

  他伸手把袋子里的植物都掏了出来,丢在了桌上,寒声道:“既然故事说完,我也可以走了吧?”

  凌川偏过头,又拿起茶盏轻抿一口,缓缓道:“别急啊,林湫。我可没说故事讲完了。”他掀起眼皮,道:“我也没说,你可以走了。”

  林湫闻言,猛然发现自己的力气早已经渐渐消散,身体也有些发软。他看向凌川的眼神中有惊讶与恨恶,手指紧紧地扒住桌沿,却还是忍不住地往座位上倒去。

  柔软扎实的靠背托住了林湫的脊背,但在这舒适之中,却仿佛伸出无数只魔女枯槁的手,将他死死地钉在了椅子上。

  “林湫,你就不好奇,洛长城他们当时在做什么实验吗?说起来还是有几分遗憾,没了洛长城,这实验便也停下了。直到我发现了这个地方,才将它重新拾起,修改,完善,最终,成为了送给你的最完美的礼物。”

  “洛长城这一关,对你而言,本来就称不上考验,对不对?毕竟,他说来是你的恩人,但其实都没有见过你,不是吗?”

  “于你有恩的人,是个伤害他人的恶人,但你不会因此影响自身的善。而于你有恩的人,即使伤害的人是你,你也不会影响自己的善。林湫,‘以德报怨’这个词,我是在你身上学到的,所以,你早就通过了这一关。”

  林湫闻言痛苦地闭上眼,他颤抖着嘴唇道:“……我无数次后悔过,那天我救了你。”

  凌川微笑。那一天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段日子,好心的凌母总是把林湫接到家里与凌川“作伴”。而不愿见到林湫、不愿回忆起被绑架那日的凌川每次都会让林湫学狗爬,学狗叫,用狗链拴住他的脖颈,让他无声无气地蹲在墙角。

  凌川点燃烟头,狠狠地按在他的手臂内侧,训练林湫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都不许说一个字。林湫即使被疼晕过去,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而凌川总是能产生更邪恶的趣味。那天,他把林湫松了绑,带到了午睡的凌母屋内。

  在角落里,他用烟头狠狠绞进林湫的伤口内,微笑着等待林湫发出哪怕一丝轻微的声响。可林湫除了紧紧地咬住牙关之外,连挣扎都不肯挣扎,就像把自己当做一具空洞的尸体,不产生一丁点动静。

  “真能忍着当哑巴?那没意思了。唉,其实你喊两声也没事,我妈吃了安眠药才能睡得着。”

  终于,凌川放了他,任由林湫在房间的角落里昏死过去,自己也倍感无趣地丢了烟蒂,窝到了凌母身边的长椅上。他偷吃了一片凌母桌上的安眠药,裹着绒毯开始了自己的舒适午眠。

  而在昏迷之中的林湫渐渐闻到了一股焦味。他挣扎地打开眼皮,只见屋内的垃圾桶内窜出了愈来愈猛烈的火舌。那火焰一跃而出,跳到了屋内的地毯上,眨眼之间,蔓延成一片火流。

  林湫只幸庆凌川现在没有把他绑起来。他立刻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跄地冲上前去,拼命地想要摇醒凌母,但并未奏效。

  他转身看去,只见火焰已经将他们三人与房门隔成两个领域。千钧一发之际,林湫环顾四周,立刻把桌案上的所有花瓶里的植物抽掉扔在一旁,扯过凌川身上的毛毯,把花瓶里的水全部泼在了毯子上。

  凌川已经被惊醒。他诧异地看着林湫把湿透了的毛毯紧紧裹在了他的身上,再把他一把推过了火线。

  “喊人!”林湫沙哑地喊道。

  而随后,林湫又扯下床上的被子,一下子扑倒在火中,试图压制火势。而凌母却始终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