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 第139章

作者:木苏里 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甜文 玄幻灵异

  花信平静道:“幼时偶尔会贪懒,后来便不曾再有。”

  先生又道:“我常训斥一些弟子不知刻苦,到了你这,倒想劝你歇一歇,偶尔也玩闹放松一番。”

  花信道:“先生费心。”

  他这么说着,平静地收回眸光,又动起了笔。

  倒是那先生愣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忍住,问他:“大公子如此刻苦修习,是因为外人的那些评说,想要替花家争口气么?”

  花信微微愣了一下。

  还没回答,先生就懂了:“看来不是。那是为何?修士们总有所求,但我在你身上似乎从来看不到。”

  花信:“修士们所求何事?”

  先生说:“大多求长生。你呢?”

  花信:“从未想过。”

  他刚及弱冠,尚无惧于生死。

  先生道:“我料想也是如此,人得先有舍不得,才想求长生。”

  他又道:“还有些人修行是为了护住某一个、或是某一些人。大公子有格外想护的人么?”

  花信道:“没有。”

  他自幼便算是离群索居,就连亲缘都十分浅淡,与人交集点到即止,也早已习惯如此。

  倘若碰到邪魔阴晦之物来犯,他自然会出手相挡,不论是为了花家还是大街上过往的车马行人。可要说为此而修行,又着实谈不上。

  遑论什么“格外想护住的人”了。

  他见先生面露忧色,缓声道:“若是为了护住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些人,那道便太短了。”

  先生头一回听他说起“道”,忧色减了一些,问:“哦?”

  花信说:“若是格外想护的人不在了,那他们当如何?就此荒废,或是再找一些支撑?”

  先生点点头:“确实如此。”

  先生迟疑着,问:“那……大公子是如何想的?”

  花信想了想,道:“只要没有那个格外想护的人,没有极度想成的事,那便世人皆可,事事皆行,自然也不会有垮塌重来的一日。”

  先生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评判。

  良久之后,先生才道:“倒也是个道理。只望你一直如此,那便是个好事,能成大道。”

  他顿了顿,便收了话音。

  花信一直都知道,那句话还有后半句,既然有“索性一直如此,是好事”,那便应该有“倘若某天骤然变了”。但他那时候并不在意。因为于他而言,有前半句就行了。后面的与他无关。

  ***

  这位先生的前半句说得很准。

  花信年纪轻轻便修行大成,弱冠之后不再整日闭于高阁。他在花家地位甚高,有时甚至隐隐能超过家主,但他很少插手门派事务。

  他常去外边游历,常作举手之劳,但与人交往依然如故,始终“点到即止”。

  数十年下来,他从花家大公子慢慢变成了“高人”、“前辈”,但有人在他面前提一句“故交”,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当年那个教他阵法和丹方的先生。

  或许就是因为那位先生曾经认真地同他聊过那些话。

  他同那位先生也一直保有联系,不多,只是偶传音书。

  那些年因为他,花家变得颇有些名望。

  但他并不关心。

  也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一些封家的光景。说封家出了位佼佼后辈,颇有些天分,只可惜刚及弱冠就成了婚,生儿育女去了,荒废了修行。更可惜的是,听闻那双儿女还在前两日死了。

  那天花信刚巧从梦都城里穿过,远远看了封家一眼。

  偌大的府宅挂着苍白灯笼,那位据说“颇有些天分”的后辈正在送宾客,整个人几乎脱了相。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修者会因为生死之事颓然至此。

  ***

  花信并非不能理解生死,相反,在外游历的那些年里,他见过数不清的生死离合,他能明白那些人为何悲痛,也偶有触动。

  但他生性如此,即便触动都是“点到即止”,从不过度,也从无失态。

  如此性情一直延续了很久。

  后来人间神木不再,九霄之上多了一个仙都。他有幸成了最早飞升的众仙之一,甚至坐到了灵台仙首的位置上,那种“点到即止”的触动就更浅淡了。

  因为他从此再看人间,便是数不清的模糊面孔,而非某一个痛哭的人。

  他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因为“某一个人的痛苦”而有所触动了,结果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人间传书。

  那封传书所用的符纸带着一股浅淡的丹药味,于花信而言十分熟悉。

  曾经那位教过他阵法丹药、被他认作“故交”的先生,每每给他传来音信,所用的符纸便有这种味道。

  后来那位先生离世,临终前给他传了最后一封书,说自己的独女尚在人世,也不知将来过得好不好,托他偶尔去人间时,帮忙探看一眼。

  先生的独女身在王都,嫁了问天寮的寮使为妻。当时的问天寮负责卜问天机,供的就是灵台十二仙。

  花信承了丹方先生的托付,偶尔下人间一趟,一来二去,就成了寮使尊称的“仙友”。

  他那日收到的传书,便来自于寮使夫妇。

  只是那传书经历了一番波折,到他手里时,已是物是人非——

  那对寮使夫妇受人构陷丧了命,留下的独子也早已不在王都,跟着流民栖身山野。

  那几年,仙都正是盛时,人间却并不太平。

  山野阴物邪魔十分猖獗,一个不通术法的孩子流落其中,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了。

  花信料想如此,但他还是下了一趟人间。

  他在山野里见到了寮使夫妇留下的独子,瞎了一只眼,瘸着一条腿,带着满脸满身的血,看着他。

  他以为那少年会哭,因为疼,因为怕,或是因为委屈。

  他所见的凡人大抵如此,都会在这种时候嚎啕出声。但那对方没有。

  那少年只是两眼通红地看着他,然后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时隔不知多少年,他终于又看清了人间“某一个人”的脸。

  红着眼睛无声的撕咬,竟然比嚎啕大哭给他的触动更多一点。

  也不知是因为“故交”渊源,还是因为手上的撕咬和血让他感知到了对方的宣泄和痛苦。

  于是,他生平头一回解释了一句:“灵台自有天规,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间事。”

  他一贯少有触动,不擅宽慰。

  但那天,他看着那少年慢慢松开口,瘸着的腿一直在抖却犟着不吭一声时,还是出言宽慰了几句。

  只是他确实不擅于此,只好说些打岔的闲话。甚至给人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云骇。

  ***

  曾经还在凡间时,花信听过一句话,说倘若你想与某件东西牵连得深一些,就给它取个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从不觉得一个名字能有什么区别。

  他也确实没显露出什么区别来——他将那个叫云骇的少年带去了花家。

  那些年里,花家常会收一些流离失所的孩子进门,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习先生,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云骇去了也一样,从此一生都随造化机缘,不用他再多过问。

  他至多像当年承丹药先生所托一样,偶尔下人间时探看一眼。

  一切本该如此的。

  然而他在离开花家时,无意瞥见云骇的神情——那少年看着花家练剑的弟子,眼里是灼灼汹涌的渴求。

  他蓦地想起当年先生的话:“修士们总是有所求的。”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不是长生,也不会是要护某一个人,因为已经家破人亡无人可护了。那眼里翻涌的,只会是报仇和恨。

  可恨意能坚持多久呢?报完仇之后呢?

  倘若报完仇就此休止便罢了,若是停不下来又该如何?而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来的人,他见得多了。

  他不希望那个少年变成其中一个。

  于是他临行前,同花家交代了一句,先别给云骇佩剑,也别教习术法。

  花家当时的家主听得一愣,满脸惊诧地看向他。但最终,家主也没敢置喙,只问了一句:“不练剑也不习术法,那他每日做什么?”

  花信道:“先养伤吧。”

  直到回了仙都宫府,花信才在某一刻乍然反应过来,花家家主为何满脸惊诧,因为他不知不觉又破了一道例——他在过问旁人之事。

  曾经教习先生一日三叹,他都不会多问一句。如今,他居然交代花家该如何对待那个少年。

  这大抵就是“取了名字”的后果。

  或许是为了恢复如常,那之后将近两年,他都没有再下过人间,那少年也渐渐成了一个“与世间万千人无异”的存在。

  直到两年后,他因事去了一趟花家。

  那个少年从墙头翻下来,跳进连廊,一把拽住他叫了一声“师父”,跟着便佯装潇洒地说:“你若是后悔带我回来,大可说一声,我自行离去便是。”

  那时候云骇伤早已养好,个头窜了一截,有着少年抽条拔节的凌利感,像是换了一个人,骨子里却还透着当年瘸着腿发抖,死咬着不吭一声的犟。

  于是,花信一如当年一样,又给了他一句解释。

  ***

  很久之后,花信再想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最初起,他们之间就充斥着一次又一次无端的破例。

  他的每一次“罕见”、“难得”和“破天荒”,都落在这个叫做云骇的人身上,不论是笑还是怒。

  或许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个人当他是“师父”,而不是束于高阁之上的“明无仙首”。

  他一直觉得,云骇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理所当然”之感——

  因为他算是师父,云骇算是弟子。他们便理所当然要比仙都其他人亲近一些。

  云骇理所当然能出入他的住处,往他一片素白的宫府里摆放各种玩意儿。也理所当然能在闲时去往灵台,找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请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