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止水 第33章

作者:烟树小荞 标签: 玄幻灵异

  闻言君影红肿的眼中再次流下泪来,时隔两年,她仍然记得自己听到下一句话时泪水冻结在脸上的感觉。

  宁广佑忽地凑近,一双蛇一样的眼睛就悬在她乱蓬蓬的发端,他仍是笑着,声音却冰冷到了极点,“可我却很奇怪,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

  “……”宁亦舒作为女子,也很怜悯君影的遭遇,然而仅凭这些只言片语实在难以给宁广佑定罪,“二堂兄向来对广佑照顾有加,虽非你所愿,但二堂兄确实是因你而死,广佑虽受托照顾你,但对你心怀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作为堂上另外一名女子,方小婉轻声问道,“君影姑娘,请问在玉映山庄的日子里宁五公子是否亏待过你?”

  君影在堂中缩成一团,曲莲带她进来时本想让她落座,怎料她怎么也不肯起身,只肯跪在地上,曲莲于是也蹲在她身边,希望给她一星半点的力量。

  方才裴文喻和方小婉都诊过她的脉象,她心神动荡,但言语间都还算条理清晰,一时也很难断定究竟是疯了还是没疯。她太过瘦弱,宁亦舒遣人送来一碗糖水,她却也不敢喝,还是方小婉用银针试过无毒后她才战战兢兢地喝了。

  “他开始问我为何还不去死,后来却不准我寻死……他要吊着我一口气慢慢地折磨我……他院子里那群怪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送的饭菜都被下了药,我吃下之后就变得浑身无力神志不清……”

  “有时深更半夜我忽然惊醒,就看见他透过窗子在看我……他笑得很冷……吓得我尖叫,他就笑得更快活……”君影颤抖着哭泣起来,“他恨我,他恨所有姓宁的人,他要害所有人!我说的是真的……”

  宁亦舒叹道,“可是如果真是广佑策划的一切,用你激怒二堂兄害他自裁谢罪,那他为什么会恨你呢?你是他的一颗棋,助他得偿所愿,他为何不杀你灭口以防事情败露?即便是出于怜悯留你一命,为何又要费尽心机地一边养着你一边折磨你?”

  此话说得冷酷,却是堂中大多数人所想。

  宁广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愈发扑朔迷离。

  “因为他后悔了。”君影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没想害死二公子的,原本只想让他尝点苦头,与我一刀两断,那二公子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众人大骇,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二公子是这狼心狗肺的玉映山庄上下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二公子死后,他后悔了,他悔不当初!可他是不能恨自己的,所以他恨我,折磨我,把一切怪到我头上来,不敢去想——害死二公子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如果我也死了,他还能怪谁呢,他在这世上还活得下去吗?!”

  “够了。”

  宁广佑扶着门,说完两个字后又是一阵难以为继的咳嗽,咳得面上发红,眼中俱是水雾。

  毕竟是在人背后议论是非,正主一出现,堂中众人都面露尴尬。

  只有裴文喻脸皮最厚,不仅不害臊还笑嘻嘻地打趣道,“五公子身体抱恙还这么来来回回地跑,锻炼身体么?”

  宁广仪背对着他坐着,听见他声音后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些许。宁广佑咳完了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是不是来晚了?四哥,你如今感受,如何?”

  “四哥”。

  他从来不敢这么叫的,究竟是谁给的他脸面叫这声“四哥”?

  宁广仪猛地站起转过身,力道之大将椅子掀翻在地,他面容狰狞地扑上去掐住宁广佑的脖子,“是你?!竟然是你?!”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信,只手翻云覆雨将宁府自云端拖入泥潭之人,竟然是眼前这个废物。

  本来以他的修为和体力,掐死宁广佑就像掐死一只鸡一样简单。可不知为何,他的双手剧颤,非但没能在宁广佑脖子上留下一星半点痕迹,反而自己脱力地甩开手去。

  “我没来晚,四哥,我来得正正好。”宁广佑抿住苍白的唇掩去胸腔波涛汹涌的恶意,刻薄地笑道,“当个废人的滋味,你也尝尝吧。”

  就在曲莲和洛荧将君影带回论剑堂时,洛英已经破除了宁广仪戒环上的阵法。有他和澄霄道人在侧,宁广仪没有受伤。然而这阵法自宁广仪十二岁起便与他的灵力相辅相成,阵法破解后他的灵海大受震动,灵力溃散,纵使洛英尽力相保,现下也是所剩无几。

  阵法消失后宁广仪腕上的戒环狠狠一跳,继而从莹润无垢的白色慢慢变红,一道钻心刺骨的天雷自戒环蹿出劈在宁广仪身上,他骤然受此一击痛呼滚落在地,然而天雷道道却不停息,鞭笞得他满地打滚。

  宁亦舒不忍去看,眼中含泪道,“广仪,你认罪吧!”

  宁广仪咬牙不语,然而天雷如影随形,痛得他破口大骂,“他害死我娘一条命,我没杀他已是宅心仁厚,我何罪之有……”

  天边响起阵阵滚雷,宁亦舒上前抓住他,有流窜的天雷往她身体里钻。她怒吼道,“宁广仪,你醒醒!即便广佑的生母有什么错处,他当时不过是个孩子,他何罪之有?你快认了吧!你真要到了涤罪洲受个三五载的刑才肯认吗?”

  她因为痛楚咬破了嘴唇,可她没有半点退却,这是宁广仪该受的,也是她该受的,是她这些年瞻前顾后一无所为的惩罚。

  “宁亦舒!”陆离不禁出声拦阻,被被自己愣住了。

  宁亦舒亦诧异望过来,这一眼短暂地跨越了千山万水,仿佛回到五年前。

  最终宁广仪奄奄一息,虽仍嘴硬不肯承认,但或许是他心存悔意,天雷终于慢慢地平息下去。

  窗外的滚雷却未止息,催得屋内人心惶惶,江澜瞥一眼天色道,“是要落雨。”

  待宁广仪缓和些许,洛英轻声问道,“四公子,事已至此,我们最后再问你一遍,大公子之死当真与你无关吗?”

  宁广仪慢慢地站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眸盯着门外山雨欲来,沉声说道,“与我无关。”

  他自嘲地看了一眼腕上戒环,本以为这东西像是狗脖子上的链子,一旦戴上便尊严尽失,好容易逃离藩篱之外,未曾想有一日竟然还要摇尾乞怜靠这东西自证清白。

  这天下未免太荒诞了些。

  荥州地处中原常年少雨,不过入夏之后也时有雷雨,在江澜说完不久,也正好是曲莲和洛荧把君影带来之时,转眼间便暴雨倾盆。

  “畜生!”

  宁广仪一拳挥向宁广佑,把他重重打飞出去,而他自己也受了一记天雷,狼狈跌倒在地。

  宁广佑正好落在方小婉脚边,把她吓了一跳。

  “哈哈。”宁广佑惨笑两记,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本来我想着,若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我打死不认便罢了,云天宫又能耐我何。可这贱骨头说得对,大仇得报,我活着确实也没什么意思了,不让你们知道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还觉得可惜呢。”

  裴文喻悠悠然摇了摇扇子,“那你可就错了。即便是对于你这样灵海被毁的人,若有需要,云天宫多得是法子让你说真话。”

  比如戒律堂的镇阁之宝戒环,依托修士灵力而生,对于毫无灵力的凡人,也可使其服用丹药短暂地拥有一丝灵力,此时套上戒环,照样适用于天宫戒律。

  比如春草堂也研制出一种吐真剂,虽心智坚定者可选择不答,但只要张嘴,必为真话。

  其余偏门别类林林总总还有许多方法,不过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因此备受争议,还未被戒律堂乃至涤罪洲采用。

  “那便不劳烦了。”宁广佑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他笑意吟吟,从骨子里泛出一股惬意,“长话短说,宁广仲是我让朱蒙毒死的,当年这个下贱骨头的药也是我遣人下的,宁广仪也将不日折送至涤罪洲了……哈哈,不知道你这个懦夫有没有胆子像二哥一样自尽谢罪呢?”

  “你还有脸叫他‘二哥’?!”

  宁广仪又要冲上去揍他,被身旁的人死死拦住。他双目圆睁眼中满是血丝,“冤有头债有主,你恨我便恨我,关二哥什么事?哪怕你说事发时大哥知情却偏私你恨上了大哥,可二哥当时在云天宫,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恨他做什么?!十年如一日,他是怎么待你的,他为你与爹大打出手气得爹撒手人寰……你却害得他英年早逝,你害得他身败名裂!”

  堂中响起一阵沙哑的哭声,君影伏地嚎啕大哭,字字句句,仿佛骂的人是她,有千千万万只手在戳她的脊梁骨。

  “二哥……?”宁广佑呆立在堂下,眼角倏地流下一滴泪。

  宁广仁,人如其名,心怀仁心,那真的是君子如玉。

  他没想他死的,他只是想……给他一点点小小的教训。

  那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一点亮光,是他的太阳,可惜阳光总是普照大地,不会为一只阴影里的爬虫停留。他原本这么以为。

  可是为什么,那名妓女也是世界上最脏的东西,甚至比他还不如,为什么,她可以独占这一份温柔。

  他嫉妒,嫉妒得发狂。

  宁广仁的尸体送回玉映山庄的那一晚,他在院中站了一夜。快天明时下了一场小雨,他伸手去接,仿佛接到宁广仁自决时洒下的鲜血。

  他抹在自己脸上,仰起脸去接,好烫好烫,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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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佑啊,滔滔不绝的是你的眼泪啊。

  明天后天有事要出门请假一下,今天加更,预祝大家周末快乐!

第37章 叄拾柒

  [叄拾柒]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

  宁广仪虽并未弑兄,但十三年前迫害幼弟,此后还不思悔改以禁术躲避天宫问询,理应折送涤罪洲。而宁广佑则是身无灵力的凡人,因此将送往蓟城烽火台。他罪孽深重,手上不止是宁家两条人命而已,恐也将在牢狱之中聊此余生了。

  裴文喻继续悠悠然摇着扇子,“那两位临行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咳咳,我好像没有说,我说完了吧?”宁广佑轻咳两声,落在众人耳中分外刺耳。现在堂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话,他的话比催命符还叫人避之不及。

  玉映山庄眼下的当家人宁绅苦着一张脸,比起训斥更像是哀求,“广佑,适可而止吧!你爹一共就五个儿子,如今已经死了三个!广仲广仁都死在你手上,你再恨广仪,他不过今日也要被送去涤罪洲了,宁府人丁凋零又沦为世家笑柄,如此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啊,怎么会够呢。”宁广佑冷笑数声,“是四哥害的我不错,但若不是玉映山庄上下沆瀣一气包庇藏私,我怎会这么多年都无处伸冤?我恨的岂止是他宁广仪一个,我恨的是玉映山庄上上下下,你们每一个人!”

  语毕他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等到他的呼吸渐渐平息,才缓缓转了个身,蛇蝎一样冰冷的双眼看向堂上的宁亦舒。

  众人大骇,澄霄道人一挥拂尘将宁亦舒护在身后。她无奈叹道,“五公子,冤冤相报何时了,还请收手吧。”

  宁亦舒惊了一记后慢慢镇定下来,强压下眼底的痛色,“广佑,我确实有愧于你,多年来我也动摇过,但实在惭愧,装聋作哑混在人群中总是最简单的,在此事上我没有站出来的勇气。如果你要向我报复,请尽管来吧。”

  “如此冠冕堂皇,说到底你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宁广佑闻言轻嗤一声,“即便不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我也根本打不过你,报复?这话说得可真轻松啊。我没那么恨你,我不要你的命。”

  宁亦舒微微抿唇,不自觉地挺起胸膛。片刻后她笑了一记,与她尽显巾帼色彩的外表不同,显露出一点罕见的温柔,“你知道些什么,你说吧。”

  好似负重前行了太久,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要落地,她竟有些松快。

  往后就没有人问为何她这个年纪还未婚嫁,没有人给她没完没了地说亲,没有人……没有人再会像从前那样敬仰她,用炽热的目光瞻仰她。

  她的视线不自觉偏移些许,看向角落里的陆离。对方却没有在看她,而是一错不错地盯紧了宁广佑,肩臂肌肉贲张,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然而闻言宁广佑却迟疑了。

  就像他嫉妒宁氏其他公子一样,宁亦舒虽为女子却天赋过人,假以时日修为定能与宁广仲宁广仁双生子并肩,他也嫉妒这位宁氏小姐。可她……终究与他们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不同。

  虽然她身长玉立不似寻常女子娇小可人,提着一把长剑纵使是笑着也让人心生敬畏,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在豪爽潇洒的外壳下有一颗细腻的心,对他这个废人未见嫌弃也不纵容,倒显得与旁人居高临下的怜悯有那么一丝不同。

  他也深知,宁亦舒身上这桩惊天丑闻如果公诸于世,绝不止是让她当下颜面扫地这么简单,她会被拖入永不见天日的深渊。

  “什么?你还想说什么……广佑,就当叔叔求求你,到此为止吧。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都会竭尽所能满足你!”宁绅原在宁缙死前只是一名身无长物的纨绔子弟,自然不知道宁亦舒的事,闻言仍是冷汗涔涔,只差没给他跪下了。

  宁广佑却不为所动,“我未了的心愿?我的愿望就是宁氏一个人也别想好过。”

  “宁广佑!”

  一人忍无可忍怒喝出声,众人循声看去竟然是老实低调的陆离,他看向堂上两位云天宫阁主和负责此事的裴文喻,“诸位还要放任这场闹剧吗?宁姑娘与此事毫无干系,戒环也从未做过手脚,还请立即押送宁广佑前往烽火台。”

  “好说好说,我也想早日结案呢。”裴文喻“啪”地把扇子一收,装作灵光一现的模样,“但是陆公子,我们现在拦着宁广佑不让他说,怎知他进了烽火台就不会说呢?早晚都是要说,不如干脆在这里让他说个痛快。”

  陆离自知理亏,转向宁广佑道,“你寻仇无人拦你,如今你要的真相已大白于天下,你究竟还想怎样?报仇报得伤及无辜,你只记得仇,却半分不记得二公子、宁姑娘对你的恩。二公子死后你不后悔吗?你若今日口出恶言,你怎知你不会后悔呢?”

  被说中心事,宁广佑嗤笑地盯着他,却不回答,而是玩味地说道,“咳咳,陆公子也是老熟人了,从前在玉映山庄有缘曾见过数面,我也听过不少风流韵事。怎么你突然这么紧张,难道我想讲的故事,你正好也知道?”

  陆离气得火冒三丈,被洛荧和曲莲死死拦住才没有扑上去,“宁广佑,你为一己私仇牵扯进不相干的人,朱蒙因你而死,朱小姐亦含冤而死!你自己这些年受尽苦难尝遍人情冷暖,为何就不能为他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别教世上更多人来尝这滋味?何况宁姑娘与你有多大冤仇,人的本性就是自保,为不相干的他人发声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很难吗?”宁广佑低头道,“可你不是也为她站出来了。”

  陆离如梦初醒,发现宁亦舒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她并不开心。

  与他这样的人有牵扯,对她而言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吧。

  宁广佑无力地摇头,“可是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人,哪怕一个人,为我站出来呢。”

  他的眼眶红了,“没有一个人……一个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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