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 第2章

作者:席云诀 标签: 青梅竹马 灵异神怪 玄幻灵异

  杜若水收回视线,俯身继续去和那些缠人的藤蔓树枝做斗争,一时间树林里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等到终于将那具尸体完全解救出来,天外落日西斜,林中的光斑变换了一种琥珀般的深色。他站起身抬起手,再次摇起了铃铛。

  这次可以带他们回客栈了。

  只是一步还没来得及踏出,脚下便给什么东西扯住了。

  他低头看去——果然是那具血尸。

  那只血手紧抓住他,手背上四根嶙峋的骨节突出,青筋毕露。

  对待这种东西不能留情。杜若水清楚这一点,拔刀准备砍下去,可一低头,一抹亮色闪了一下,晃过他的眼,他看到那只手腕上有个东西。

  好像是一个银镯。

  杜若水顿了顿。

  戴这种镯子的人很多,这种镯子上有花纹的也很多。这只镯子上就镂刻着花纹,他盯着看了半天,眼睛一错不错,看不清那是个什么图样,心底竟莫名不是很想看清,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可那无疑是欲盖弥彰。

  良久,他慢慢俯下身去,执过那人的手腕。

  他目光一定,登时如遭雷击!

  那花纹缠绕整个手镯,描绘的是一棵树。

  他认出那是什么树。

  七叶树,佛教的圣树,企望其佛光也能庇佑手镯的主人。是那人自小戴在身上的。

  不可能……杜若水怔怔地想,不可能。

  不可能。

  他满脑子只剩这三个字。

  他面色变得惨白,目光涣散如碎,不觉间抓青铜铃的手松开了,铃铛往下一滑,发出清脆声响。他如梦初醒,一把握住了铃铛。

  他凝定目光看着那只铃铛,下定了某种决心,随即动了动手腕,带着整个手掌轻轻动了一下。

  铃声响了,被包裹在手心里,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他唤出那个暌违已久却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

  ——“纪云镯。”

第3章

  马关山半梦半醒间隐隐听得青铜铃响。

  那声音不同于普通的铃铛,微茫而幽沉,风一吹吹不了多远理应就该散了,这铃声却若有若无,不绝如缕,如夜半时在枕畔哭诉的幽魂。

  他知道是杜若水回来了,打了个哈欠从躺椅上爬起来,临了看到窗纸上映出一个巨大诡影,猝然间给吓了一跳,偷偷打开右手边一个抽屉,还没来得及摸到家伙,那个影子就从窗外滑过去来到门前。

  马关山一眼看过去愣住了,杜若水身后跟了一排尸体没什么,可为什么背上还背着一个?血呲呼啦的……不怪他刚才看错,正眼看起来也不比那些浑身绿毛的飞僵好得到哪儿去。

  “杜小哥……”他迟疑着唤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不答话,只朝他勾了勾手。

  马关山起身迎过去。

  杜若水走到一张桌子前,俯身用袖子一拂桌面,再托着背上的人往桌上靠。

  那人半挨到桌面上,上半身仍紧贴在杜若水身上。

  马关山到了近前,才发现有两只血红的手死死缠住了杜若水脖颈,他看了杜若水一眼,见对方点头,就伸手去掰,一时竟没掰动。

  “嘿……”马关山有点纳闷,再去看杜若水,才发现对方一贯苍白的脸此时染了一层不自然的薄红,算不上宽厚的胸膛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还紧抿着唇一声不吭——这是喘不过气来了!

  马关山见势不好,卯足了劲去掰那两只铁钳般的手臂,好不容易掰出来一两寸,一个正值壮年的大胖子已是气喘吁吁,想着索性拿刀三下五除二直接给他砍了,纵然落得个死无全尸,他家亲戚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来,他这可是为了救杜若水一命啊……便去摸绑腿上的刀片。

  却听杜若水厉声喝道:“老马!”

  马关山只得收回手。

  有他适才的帮助,杜若水总算得了余裕,他抓住那人一只手往外带,有意避开手腕的伤口,那只手在他的动作下一点点往外挪,马关山看得分明,知道杜若水还是制得了这个……东西的,只是不知为什么,杜若水的动作放得尤其慢,简直像对待易碎的名贵瓷器,直看得他这个旁观者都火急火燎。好半天才把那两只手从自己肩上撤下去,他也不嫌脏,用一只手擎制住那人,牢牢扣在怀里,生怕他跑了似的。

  杜若水的脖子上赫然已有一道鲜明的红痕,如一个被铡掉头颅后把脑袋和身体重新粘合在一起的人。

  马关山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激灵。

  杜若水抬头看他,问:“有棉花吗?”

  他扯开棉花捏成两小团,塞进怀中人的耳朵里。

  这才抬手摇起了铃铛,请带回来的这批新人“入棺”。

  马关山瞅着他怀里那个血淋淋的人,心下犯起了嘀咕:杜若水为什么不让这个也入棺?甭管多凶多煞的尸,只要进了他家棺材,保管一点风浪都掀不起来。

  而对方接下来一系列行动愈发叫他迷惑。

  杜若水给了他一两银子。

  “一间房,一盏灯,一身新衣,一桶热水。”

  这人以往可没这么多讲究,虽然他本事不小,这几年挣的钱比很多赶尸人都多,可他比起大多穷困的赶尸人更抠,更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无数个赶尸途中休憩在客栈里的时候,尸体们睡棺材,杜若水等盖好了棺材盖后就直接往上面那么一躺,还不如躺在里头的尸体舒坦呢。

  他这是怎么了?

  总不会是给另一个“人”用吧,他用得着吗?

  但只要拿了钱,马关山就能轻易压下自己的好奇心。

  “好嘞!楼上左手边第三间房,你去吧,东西稍后送到。”

  *****

  马关山想的不差,杜若水的确想给这人好生梳洗一番,换身衣裳。

  他认识的纪云镯是个爱干净的人,他一定受不了现在这样。

  但在那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

  他打开厢房朝西的窗户,把一张条案搬到窗前,从怀里掏出三张空白的黄符在案上依次摆好。再拔出匕首,并起食中二指,用刃尖划破二指指腹,伏下身去以血为符,三道符,不过用了三息书就,几乎一气呵成,字迹如行云流水,纵横开阖。

  符写好了,血却还在流,他给自己割出的口子不浅。

  杜若水拿过那盏黄铜烛台,只有灯芯,里面空空的没有灯油,灯油得另买。

  马关山这个奸商估计还在楼下等他。

  但他要的正是没有灯油的烛台,他把手悬在上面,任血滴落下去,耗费一阵工夫接满了。

  东西都准备好了,杜若水这才去找屋里的另一人,他将他带到案前,搬动他的身体朝着自己,拿一块浸了水的帕子去擦他的脸,对方一动不动地僵立着。

  他顺着他的脸部轮廓擦拭,褪了色的血迹渐次染上雪白的布,那张脸容变得干净明晰,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分辨,神思不属,恍惚着想到了许多……许多纪云镯。

  纪云镯六岁的时候,在人群后不合时宜地为他拍掌,赞他:“跳得好!”

  八岁的时候,他在湖畔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你多少岁了?”

  “比我大呢!”

  “阿哥——”

  他曾像今天一样背过十二岁的纪云镯,他也用双臂环绕他的脖子,趴在他身上,压着声音轻轻啜泣,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裳。

  “阿哥,我好疼。”

  十四岁的纪云镯,在村头回眸看他,摇摇手笑着说:“等我回来!”

  再后来……十八岁的纪云镯,五年以前,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阿哥,你还会回来吗?”

  “我在这里等你。”

  ……

  与纪云镯有关的记忆,对他来说全都是美好的、明亮的,以致于当熟悉的脸完全暴露在面前时,心头分明狠狠一坠,杜若水嘴角却还噙着一抹笑,他一面陷落在过往的回忆中,一面直面了当下最残酷的现实。

  他没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抖了起来。

  他别开头去丢开那块帕子,阖上眼平息了一会儿,再并指在烛台上一划,火星一闪,浸在鲜血里的灯芯燃了起来,燃起一团既黄又绿的灯晕。

  杜若水再一次面向纪云镯,与他极贴近,脚尖抵着对方的脚尖——若是叫马关山看到了,定能一眼认出这是活人给尸体输送阳气的姿态,可杜若水画的三道符是什么、又为什么用自己的血点灯,这种奇怪的形式他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若是叫这位马老板再目睹杜若水接下来的动作,他指不定能身轻如燕地蹦起来。

  只见杜若水用中指在自己的眉心、也就是印堂的位置印了一个血指印,又在纪云镯的印堂留下了一个相同的指印。

  他盯着纪云镯的脸,慢慢朝他靠近,两张脸只在毫厘之隔,杜若水倾斜了一下脑袋,错开对方的鼻子,将自己的唇印上他的——二人便一点距离也不剩了。

  那双唇和他曾想象过的一样柔软,此刻却冰冷至极,无一丝活人的温度。

  这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第4章

  一炷香后,马关山等到杜若水在楼上喊他。

  他嘴一咧,忙端起一个盛好灯油的烛台,兴冲冲跑上去,每一步都震得楼梯间的木屑簌簌往下掉,整层楼都跟着晃动。

  他来到杜若水门外,径直推门而入,“杜小哥!”

  杜若水立在榻边,没有睬他,垂眼全神关注着那张床——素白蚊帐拉上了,也看不清床上,只能看见一抹模糊的身影。

  马关山凑到杜若水身边,往常随时随地都保持警惕的一个人,这阵却恍如未觉,马关山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猜到床上躺着那具血尸,这杜若水也怪,放着好好的床不睡,竟让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睡在上头,自己守在一边跟个护卫似的,奇哉怪哉……等等,操!他不是被上身了吧?其实这会儿那血尸的灵魂就附在杜若水身上……这念头来得荒诞离奇,马关山细思下去却以为很站得住脚,这才能解释杜若水怎么这么宝贝这具血尸,还有……他这一趟回来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马关山认识杜若水得有七八年了,打从第一眼看来这人就没几分活气,其实做这种死人行当的,沾染一身阴气,有几个剩多少朝气?可他在这当中也是尤其阴沉的一个,要是哪天混进行尸的队伍,恐怕还不能被人轻易分辨出来。背地里好几个赶尸人和他说起杜若水,话里话外都有点怵他,无他,杜若水身上的死气和煞气太浓,一身气息简直和有血有肉的活人殊异。

  可杜若水爱财、也爱吃烟叶,这都是活人才有的嗜好,何况马关山知道:杜若水心里有牵挂。近五年里有那么几个一闪即逝的零星时刻,叫他拼凑出这个真相。譬如杜若水有回躺在棺材上睡着了,大概做了一个梦,他听到他在梦里喊了一个人的名字;还有每年五月,他都会去集市上买些东西,他见他买过连环画、瓷娃娃、竹笛、口红……不会是杜若水给自己的,多半都是送人的;他有时候见杜若水发呆,看出他多半在牵念谁,一个人有念想和没念想的时候,眼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杜若水……马关山说不清道不明他身上的变化,他看不透他。只觉得他身上那股死气和煞气更浓,更不像一个活人了。

  杜若水突然转头看他,“你从前做仵作。”是一句陈述,这桩旧事还是马关山自己跟他提过的。

  马关山一颔首,侯他下文。

  “帮我看看他身上的伤。”

  杜若水说完,上前掀开那道蚊帐,马关山一低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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