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 第26章

作者:席云诀 标签: 青梅竹马 灵异神怪 玄幻灵异

  “那天,云镯在楼顶上……”

  杜若水摇摇头,“不对。”

  “什么?”

  “不是那天,不是今年,是当年……从云镯娘来到这个地方说起,那些年,你究竟都做了什么?”

  纪若愚的表情僵硬了,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会知道……当年?

  杜若水注意到,在场的人听到这话,不少神情都变得微妙。

  可眼看着喜煞越来越近,他们还是急切地催促:“快说!”

  “那年……”

第36章

  “爷爷, 外面是什么样的?”

  “外面离这儿有多远?”

  “我想出去看看……”

  纪云镯很小的时候便说要离开这个村子,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或是打小纪若愚把他拘得狠了,或是纪若愚常跟他说起城里那些好吃的好玩的, 或是还偷偷惦念他那一面也没见着的亲娘——他不说, 但纪若愚晓得有最后一层因由在。听纪云镯这么说的时候,他说不清自个儿心底什么滋味,好似打翻了调料瓶, 五味杂陈搅和成一坨,要等这一阵过去, 所有味道冲淡了,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小时候他也这么说过。

  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画面、场景、声音……一律斑驳褪色,独一种深刻尖锐的感情似一把长长的铁楔,由此时贯穿彼时——那样感情是憎恨。

  “我要离开这儿,”他曾怀着恨意这样说,“再不回来。”

  这份恨意不应当。纪家是这一带的大户,有百年传承, 祖上做过地方官, 门前曾经立有一幢大明皇帝御赐的三门四柱五楼, 专用来表彰纪家。数年来纪家人做村长做土司,累世积攒了不少家底, 这一片山上有近百亩土地属于纪家, 村里无人不受雇做纪家的佃户。到满人入关, 受动荡波及, 村里损失不小, 又死了好些人, 元气大伤。纪家只有跟着衰退, 再比不得从前鼎盛时的光景了。但他生在纪家过的日子也不差,小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他爹特意请来一位秀才为他开蒙,传授功课。

  他所拥有的生活已是村里的人上人,逢人见了他都要喊一声“少爷”。

  说不清这份恨意具体的根源,都是些琐碎的、如酥糖碎屑一样的细枝末节,但边吃边掉,最后往往沾满手满身,烦不胜烦。譬如村人那一双双老树皮般皲裂,裂缝里头又被油黑污垢填满的手;譬如他们咧开嘴笑时,一颗颗底部镶嵌一层黢黑的边的大黄牙;譬如女人们一双双弓形畸变的小脚,身子一扭一扭走得鲜血洇湿鞋面也不肯轻易脱下,生怕给别的男人偷瞧了去,却能在崽子哇哇大哭时抱起襁褓当着所有人的面撩开衣服喂奶;譬如两家人为着一棵长在墙角的枣树争执不休甚至大打出手……

  这一切,都令人厌憎。

  他年岁渐长,书读得愈多。读四书五经时不觉得有什么,孔子周游列国数载,到头来还不是“道不行*”?外面兴起西学,老师也给他找来几本翻译过的洋书,当中最令他目眩神迷的是一张世界地图,原来在“大中华”以外,整个世界这样广大,洋人认为世界是一个连织成一体的球,走到尽头就能回到原点,在他看来却是浩瀚无边界。而自身偏偏困囿于一隅,还是一个落后腌臜的穷村寨,这样能成什么事儿?难道他要在这种破地方过一辈子不成?以后也做这些村夫愚民的主,为一棵树到底该跟着哪家人姓做公论?——太荒谬、太可怕了。

  十八岁那年,在他一再坚持下,阿爹给了他一笔钱,阿娘为他收拾了包袱细软,放他离开村子。

  别前阿爹眼光沉沉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会回来的。”

  这话激起他的愤慨,好像他此番充满勇气和雄心的行径已被对方认定徒劳,某种命运终将如蚕茧一样裹缚他,使他隐隐感到窒息——阿爹认为他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他才不会和他一样,他才不会再回到这个村子!

  事实上,不出三年他就又重新站在了这片土地上,并且从此在这儿扎根,咬死了土地最深处,汲取他人的崇拜和信赖为养分,日渐使自己根深叶茂。

  刚回来那一阵,村人茶余饭后最爱聚到他身边听他抖搂从外面带回来的一连串见闻,大姑娘身上妖娆的旗袍、歌舞厅里跳的露大腿的艳舞、电影院里放映的会动的卷发洋妞、洋人们带来的五花缭乱的舶来品、城里来往飞驰的电车……皆能让众人瞠目结舌,惊叹不已。他们不知道外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许多新奇的东西是谁带来谁发明的,只知道这些都出自他口中,于是所有钦羡和向往通通集中到他身上,仿佛那缀着四个轮子的铁皮匣子是因为他才会动,那长了翅膀的铁皮白鸟是因为他才能上天。众多目光包围着他,使他从中脱出,卓然不凡。他感到自己像雾似的徐徐上升,将化为高高在上的云,尘世的一切离他远了,如隔了一层,却又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底气,最终绕梁响遏,令他自己也虔诚地相信了口中所说的一切——是的,他曾打马路过外面那个花花世界,姿态哪怕说不上骄傲,也是潇洒的。这三年间他去了最繁华的上海滩,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走进高等学府。他学业有成,老师很激赏他,差一点就送他去法国留学……至于他为什么回来了?那不是惦念家中的老父老母,放不下这个村子和乡亲们吗?

  这些话他说了很多遍,说给很多人听,一遍一遍的复述都不厌其烦,再佐以听者的反应——或赞叹、或颔首、或拍掌,便给这席话注入源源不断的力量,使它坚实了,牢不可破。

  他自己也信了。

  脑海中甚至诞生了相应的一幅幅画面,看上去苍白朦胧是因为那些画面被一束灿烂的光线笼罩,使人不能直视。这光令原本那些晦暗的、浑浊的回忆如虫豸蛇鼠一般迅速逃窜了。它完全取代了原本的回忆,那它就是真实的。它帮他塑造了一个全新的纪若愚,让他能昂着头颅无比自傲地站在人群中。那一刻他想到:他会和阿爹一样成为这里的村长。

  之后他所走的路所做的一切和阿爹从前没什么两样,他帮阿爹处理村里的大小事务,帮求上门来的人应对问题,帮争吵的人解决纠纷。对此他不再感到厌烦,因他讲述的经历和见闻,村人对他本身就多一分恭敬,等他妥善地处理好他们的疑难,那份恭敬只会进一步加深。他享受他们看待他的那种表情和目光。

  很快他娶了一户苗家的女儿,好做表率鼓动村里人苗汉通婚。但婆娘肚子不争气,头两胎都是女儿,他咬咬牙一狠心全抱养了出去。纪家不缺钱,但个人精力有限,他立誓要把所有心血浇灌在儿子一根独苗上,好生培养他。

  盼到孩子生下来,他为他起名“长生”——并不罕见的名字和寄望。

  他打从一开始就算好了,没让纪长生读太多书,以免从书里涨了见闻,早早野了一颗心,也和他从前一样吵着嚷着要出去,要抛舍爹娘。他教他学儒家,学经义。如今他感到儒家也有儒家的好处,至少他们讲求孝道。受耳濡目染,儿子从小就很孝顺,按着规矩每日夙兴夜寐从不落下,又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最是敬老,村里人提起来都对他赞不绝口。

  在所有看待他的目光里,长生的目光是最不同的,同样有崇拜、有信赖,却还有纯粹的孺慕、敬爱,充满温度,而没有村人们有意无意隔开的距离。那目光每每从身后、从矮处落在他身上,他的肩脊都会不自觉挺直几分。

  冲着这份目光,他也不敢让长生轻易离开这个村子。

  倘若他走出去,去到北边,去到过去他曾踏足的城市,遇到认识他的人,他就会知道……

  ——不行,那绝对不行!

  现如今他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错处,一切源于一个“善意”的谎言,这些年来他为这个村子做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不都源于这个谎言,不都是善意的吗?可一旦被戳破,过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只会土崩瓦解,留下的只有供人轻视的谎言。

  是以他又教长生苗语、教他认族谱、教他看本地的县志乡志,要他对这个地方有归属感,要他知道将来他会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村长,承担所有人的信赖和期待,要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绑在这片土地上……

  不知道是受这些言行的熏陶,还是纪长生本身就和他不一样,他是真的喜爱这个村子。

  有些事纪若愚没教给他、不乐意让他做,他也偏爱去做。农忙时,他分明不用下地,还是常往山上给村人搭手帮忙,哪怕到头来累得满头大汗,晒得皮肤通红,两条裤腿都浸透泥水;他不怎么会读书,但会做很多实务,会用算盘,会修农具,会打谷子,会榨油菜花的油,甚至会下厨……

  纪若愚吃着他送来的热乎乎的玉米粑粑时,感到这打小就吃厌了的玩意儿来得比记忆中香甜许多。

  彼时他看着眼前唯一的儿子,意识到这也没什么不好,纪长生有一颗赤子之心,能真正融入这片土地。将来会成为一个不需要被人仰视,或许不那么受人崇敬,但一定受人喜爱的村长,一个更像村长的村长。到那时,他会成功取代上一任村长,覆盖掉他的影子,过去他带回来的那些见闻和故事终会为人淡忘,自然不会再有人去追究真假……

  那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纪长生也姓纪。这片土地上最高的永远是纪家人。

  他期许着纪长生早日长大成人,企盼着那一天到来,等待着他走到台前时、自己能退到昏暗处泄出多年来提着的那一口气。

  他以为不过是时光难捱,但设想中一切合该顺遂,如水到渠成。

  直到那次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道不行:大道不能推行于天下。出自《论语》。

第37章

  夏天一场洪汛后, 纪长生去螺河帮着修缮被冲垮的桥梁,桥修到一半,意外卷入一道突如其来的暗流, 一路被冲出十里远, 人在下游找到的时候,奄奄一息挂在一根树杈上,河水一股股奔流不息, 但他周遭的水里仍掺着血水,竟似流不尽一般。

  事后人人都劝慰纪家父子:长生福大命大, 至少捡回来了一条命。

  但纪长生两条腿给一块巨石砸坏了,脊柱也受了伤,从此再不能站立,只能无力地瘫软在床上,整个人算是废了。

  他才十六岁。

  得知噩耗,纪若愚脑海里闪过一线冷光,那光映亮的几个字竟是:这还不如死了。

  此后这念像一条蛰伏在冬天的蛇,大多时候呆在最深最阴暗处沉眠, 不时却会吐露一道鲜红灼眼的红信, 仿佛引诱。

  譬如在村人们一个接一个前来探视, 在长生床前哭丧似的放声嚎哭,或吐露一些自以为有益的宽解、体贴的安慰时, 嘶——他听到那道红信自蛇口中吐出来的声音。

  譬如在这间屋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多了, 他冷眼旁观, 能准确分辨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和眼底潜藏的情绪。盯着长生被褥下明显塌陷下去的下半身, 有人是猎奇得到称心的餍足, 有人是不平得到缓释的快意, 有人是由往日积蓄的嫉恨激发的窃喜……

  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村子穷了太多年, 这些人穷了太多年,而纪家和他们截然相反,是此地唯一有钱的人、最有钱的人。他们过去一定有这样的困惑:为什么自家这么穷,一代一代穷下来,所积蓄的不过勉强维系一家老小过活。而为什么偏偏纪家有钱,富了一代又一代,天生压在他们头上,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如今他们的疑惑得到解答了:果然,纪家祖祖辈辈坐拥的是不义之财,他们从很多年前、从发家的时候、从一开始的根上就是坏掉的。你看,如今不就报应在他们的后人身上了吗?还好,还好,我们穷,但穷得善良,穷得心安,穷得脚踏实地。

  纪若愚太了解这等愚民的蠢念,过去这也是他最厌憎他们的地方。

  嘶、嘶、嘶——

  积压在心底的恨意再一次掀起来,那条黑色的蛇骤然间苏醒,在他心底疯狂翻搅,用力咬噬他的心脏,流出紫色的毒血。

  他不恨自己,不恨那条河,唯独恨这个村子、这些人:是了,为什么他要做这个村长,还想要自己的儿子做村长?为什么要帮他们去修那道桥?

  哪怕哪天又发了大水又怎样,哪怕所有人都被淹没又怎样?

  谁都可以掉进那条河,唯独他儿子不应该。

  ……

  譬如一段时间里来纪家拉媒保纤的人络绎不绝,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他冷觑他们满脸的喜庆和殷切,满嘴热闹的吉祥话,丝毫不为所动。

  他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

  他们的目光巡睃纪家阔大的院子,鲜艳的楹柱,精致的茶具……每刮过一处,眼底的贪婪就深一分,最终无从隐藏。口蜜腹剑,怜悯和亲近下包藏着祸心。

  连他曾经送出去的两个女儿都抱着自己的孩子来见他,教他们叫他爷爷。

  那些个粗野的孩子有什么资格攀附他?

  只有长生才是纪家唯一的儿子,只有他的儿子才有资格叫他爷爷。

  纪家和这个宅子永远只会属于纪家人,绝容不得旁人染指。

  嘶、嘶、嘶——

  他感到那些紫色的毒血从心脏顺着血脉通往四肢百骸,流经全身上下每一寸,将他体内原本的血都换了一遍,是以后来他才能毫不犹豫做出一系列举动:去人伢子那儿买来一个疯女人,把她送进长生房里,把她关在后院里锁起来,让她诞下一个纪家的孩子……

  走进人伢子那间黑屋子里时,他一眼相中那个女人,只是犹疑以她周正的模样不该在他到的时候还留在这儿。

  人伢子解释说这女人体质弱,脑袋又是坏的,做不得活,下不得田,连生个火烧个饭都不会。来看过货也有不少动心的,再一了解都认为此女是个赔钱货,所以没能转手出去。

  纪若愚自然不在意她能不能下田能不能烧饭,反倒以为一个模样俊俏但脑子不灵光的年轻女人再好不过。

  这才符合他允许进入纪家的人选——一个没有来历、没有名姓、没有家族、没有过去的外地人。

  他将她带回纪家,领去见纪长生,告诉他此女是从外面好心捡回来的苦命人。

  他也不要她做什么,只是每日去长生屋里陪他。长生这几年的日子过得极苦闷,如今多了一个人与他相对,哪怕头脑愚钝,说话囫囵不清,他仍肯和她一直对话,脸上日渐添了笑影。

  由此纪若愚认定这件事自己是做对了,他也看得出来:长生喜欢她。

  换在从前多半难以接受,可如今——一个瘫子喜欢一个傻子,有什么奇怪的?

  但或是遭受祸殃的时候太小,迩来一直被困在床上也没怎么接触外界,和十六岁时比起来无甚长进。纪长生好似一个不开窍的孩子,他叫女人阿妹,整日只知道和她谈天说话,陪她玩笑嬉戏,给她编花环编草蚱蜢,甚至给她读故事、教她认字……

  纪若愚看在眼里暗自心焦:他难道不懂得他应该在她面前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只是废了一双腿,又不是不能做男人了!

  他旁敲侧击过几回,见长生好似一句也没听懂,终有一日忍无可忍对他挑明:她是你的女人,你的女人就该为你、为我们纪家诞下一个儿子。

  长生听了这话一愣,皱了皱眉,“阿爹,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纪若愚怕他敏感,又劝慰道,“你只是废了双腿,别的紧要地方还能用,趁现在还年轻,还来得及。不然你的腿到底会慢慢萎缩下去,切莫难过,这在所难免……只要你尽早和她再生一个儿子,一切还来得及……”

  长生别开头,眉心拧得更紧,看模样像是觉得他这话极难入耳似的,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我没想成亲。”

  “难道你不喜欢她?”

  “阿爹,你说的对,我已是这个样子,做什么要耽误别人?”

  “这说的什么话?!你是纪家的人,即算废了一双腿,所有的也是外面那些贱民比不了的。哪儿用得着因为这个自暴自弃?何况她也不过是个痴儿。”

  “是了,我是个废人,这是其一。她并不清醒,这是其二。”

  “她不晓得什么是喜欢,自然不会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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