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第39章

作者:银渔 标签: 玄幻灵异

  “在幻境的时候,我便一直试图教他,宴席终会散,人总有一死。但他不会,他是大妖,寿命远长于人族修士。我想让他平静接受死亡与别离。而如今看来,完全没作用。”

  “待他明白这个道理,我就会离去……我也不会再干涉他的生活。对他来说,林逢就是枚能成瘾的毒果,吃了饮鸩止渴,却只能慢慢戒。”

  太山君沉思了片刻:“既然是你的抉择,作为友人,我也只能祝你能得偿所愿。”

  他再次打了个响指,飞散流转的星辰在逄风面前聚集成一道光门,赤红的小蓬星不舍地吻了吻逄风的手指,转身投入星门。

  太山君声音悠悠,似隔着千重山而来:“去罢,去找他罢。”

第65章 母亲

  南离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那只手腕已经被撕咬得破烂不堪了,粘稠的血染红了指尖。

  滚烫火焰从心底腾起,要将五脏六腑都焚尽。他的心魔又发作了,南离瞳孔紧缩,震颤不止。苦楚的回忆如嗅到腐肉的鹫鹰般,不住在脑内盘旋着,叫嚣着,即将吞噬他。

  南离几乎无法维持脑内的清明,却依然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躯体,一次次将血喂进那浸满了血,宛若涂了口脂的唇。

  眼泪温热,落在怀中人冰冷的脸上。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而这一幕,像极了母亲死去的那一幕。

  ……

  那些日子,狼与逄风的关系,因那串灵珠稍有缓和。狼依然恨他,只不过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虽然八成是因为不愿失去这悉心培养的灵宠,可他毕竟救了自己一次。既然如此,那便只给他个痛快好了。

  那段时间,狼收敛了许多,不再热衷于逄风身上留下伤痕,也不再以挑衅太子的客人为乐。

  南离还记得那天。

  它叼着一只活兔子,慢吞吞地走进与东宫殿,那兔子有些犰狳血统,只是已经非常稀薄了,最多也只是让草木生些恼人的虫子。

  逄风最近在伺候些友人赠送的花草,狼看了之后,心里就一直有小虫在啃噬不止。

  狼的确憎恨逄风,可在这险恶如毒荆密林的宫中,它却只能与逄风相依为命,不得不依靠对方而活。

  它也隐隐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畸形,却依然不愿逄风将视线挪开,停留在除了自己以外的活物上。

  江氏兄妹有时来访,南离便会刻意做龇牙咧嘴状恐吓小妹。那姑娘打小胎里不足,险些背过气去。她兄长便怒气冲冲地提着刀,要去宰了南离炖汤,再被逄风拦下。

  只是没过几次,那眉宇间带着郁结病气的姑娘便不再害怕南离了,甚至伸手要去抚摸他。南离顿时觉得没了意思,从此便也不再捉弄她。

  在外人眼里,逄风似乎很宠溺他的灵宠,南离可以随意在御花园中穿梭,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回宫,没有内卫敢拦它。

  这次也是如此。

  狼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弯,却在拐角处望见一个永远无法忘记的身影。

  和有着它如出一辙的雪白毛发的雌狼正站在一团盛放的绣球花旁,谨慎地压低身体四处张望。

  当它望见南离时,碧眸中显出些惊愕,转瞬又被柔情取代,尾巴也由于欣喜而轻轻摆动着。

  熟悉的气味传入鼻腔,虽然狼不曾睁眼见过它,却依然从魂萦梦绕的气味中认出了它。

  是母亲。

  雌狼雪白的毛发如枯草般凌乱不堪,甚至有些泛黄。它已经形销骨立了,肋骨根根分明,腹部深深塌陷。眼睛上也覆了一层污浊的白翳。

  母亲的一条腿也瘸了,紧贴着下腹,它用三条腿艰难地立着,似乎马上就要跌倒。

  也不知是从多远的地方历经了多少磨难,才赶到此处,寻到孩子的下落。

  南离失了魂一般站着,它这时才恍然发现,母亲的身形比起自己竟已经如此瘦小。

  “呦呜……”

  是雌狼呼唤幼崽的声音。

  狼这才找回魂来,它丢下兔子,几乎是狂奔着向母亲,它心里藏了许多话语要对母亲倾诉:即便被侥幸逃脱后被人类奴役,它也依然活了下来。它如今已经很强了,可以捕到许多猎物,它们再也不用猎物而奔波。

  它忍不住想着,近来与逄风关系缓和了些,没准服个软,他也许能留下自己的母亲……

  然而,狼的期望却也只能是期望了。

  母亲的嘴吻即将触碰到它的额头,在它即将扑入母亲怀中之前,一道身影挡在它和母亲的面前。

  是逄风。

  长夜太子面无表情,冷冷地抽出了长剑。

  南离与他相处十几载,自然是看得出,他起了杀心。淡淡的荧蓝开始在逆魄汇聚。

  不,不要!

  它知道自己对逄风没有半点胜算。南离在这之前从未对逄风屈服过,可这次它真的畏惧了,它怕极了再次失去母亲。

  和母亲相比,尊严又算得上什么?

  狼将自己伏在尘土中,将身体蜷得尽可能小,它露出腹部,发出低低如幼兽的呜咽,甚至像狗一样摇起了尾巴。

  它卑微地讨好着自己的主人。

  可逄风从始至终,没有给他一眼。

  雌狼弓起背,呲出牙欲做困兽之斗,可它只有三条腿。这姿态便显得无比可笑。

  逄风淡淡道:“天枢。”

  话语入耳,南离便知道,什么都晚了。

  敕令出口,北斗贪狼顷刻间赤光大放,天枢司杀之权附于剑上,杀伐之气化为滚滚浪潮,倾泻而去。

  尽管没有直面这式,南离依然被恐怖的压迫感压得动弹不得。

  不——

  狼拼命支撑起身躯,它的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它哀嚎着,为自己的愚蠢与天真,为自己居然能相信逄风能放过母亲而哀嚎,声音凄厉尖锐,犹如恶鬼。

  它为什么没有与逄风搏命!

  为什么没有和母亲一起死去!

  碧绿的眼中流下了血色的泪。

  母亲的身躯轰然倒地,碧眸犹然残存着不舍,渐渐黯淡了下去。

  不!

  狼如同疯了一般,扑向逄风。可它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就径直栽倒了下去。

  咔嚓。

  它的骨头在挣扎中断裂了。

  逄风没有言语,只是斜斜瞥了它一眼,便拂袖离去了。狼倒在御花园的角落,一连几天无法动弹。平日里对狼充满畏惧的内卫,如今对它熟视无睹。

  眼前倒着一只兔子,也许是被逄风剑法的余波伤到了内脏。它一动不动,只有胸前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弱小而毛茸茸的活物。狼一向不喜欢这种东西,也一向不会吃它们。它恍惚想起,当时它似乎是要将它送给——

  它拼命挪动着身躯。终于,狼的吻部触及到了兔子温热柔软的皮毛,狼竭尽全力咬进去,温热的血液充盈了口腔,像是母亲温暖的皮毛。

  他到现在,都记着那血液的味道。

  南离颤抖着抚上怀中人冰冷的脸。

  不要离开我。

  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再次吻了吻那冰冷的唇,却发觉怀中人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第66章 不竭

  满天星子忽明忽暗,苍绿的树丛在湿润的土地投下藻荇交横般的阴影,习习凉风轻拂过发梢,格外惬意与舒适。他枕在南离的膝上,身上覆了条雪白的毛毯——那是狼的皮毛所化。

  南离侧脸的轮廓英挺,却沾染了些血迹,逄风有些想抬手去拭,掌心却被那枚乳齿刺痛了。

  太山君临行前的话犹在耳边:“风兄,你此番斩骸,表面上是借了我太山府的力,实际上你也清楚,你这是动用了前世的东西。”

  “累世修行之人,通过特殊秘法便可借用前世因缘之力……我不知道你是在哪学会它的,可你以后却不能再用了。”

  “这东西牵扯因果太深,你要是再用,他们便会注意到你。到时候就连我也无能为力。”

  头痛欲裂。

  每次从幽冥回归时,逄风残损的记忆便会恢复些,可除了寻常的无趣往事,许多不愿回忆起的记忆,也开始涌现出来。

  但他不会逃避。逄风从未想过逃避过这些。只是一时间涌入脑海的记忆太多太杂,一时迷失了方向。面目不清的友人,死在剑下的怨魂……以及那个被称作太子师的模糊身影。

  逄风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走马灯般的景象,却只有一两个片段绊住他的目光。

  仲春时节,他曾和狼一同出游。说是出游,也只是借着由头,处理掉生了叛心的臣子。回程途中,骑在狼背上的时候,逄风瞥见田埂上飞舞的纸蝴蝶。

  有人把竹竿拴上线,另一头系了纸蝶在田埂挥舞,引来一大群呼朋引伴的蝶。

  狼没见过这架势,吓了一跳,恼怒地喷出一口火,燎着了薄薄的纸片,蝶群应声而散。

  太子身旁的那匹白狼实在太有辨识度了,农人慌忙跪下连连磕头,逄风将他扶起赔了礼,才匆匆离去。

  友人嫌弃地问他:“所以太子殿下,你到底是图什么,非要养这只脑子不太好使的蠢狗?”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没什么,只是看着顺眼。”

  是啊,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心中那点微不可查的偏好?还是出于高高在上的怜悯?逄风至今都不清楚,只是,他不后悔在那个时候抱起幼狼。

  而那株稚嫩的幼苗,如今已长成能为他人遮风挡雨参天巨树。

  南离声音在打颤:“你醒了?”

  逄风这才发觉自己的外衣已经被褪去了,他只穿了亵衣,裹在南离的皮毛里。

  他声音恍惚,像是梦呓:“我以为你永远醒不来了……”

  南离将逄风拥在怀里,却不敢用力,好像他是一块易碎的琉璃。他手腕的血已经止住了,可牙齿造成的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依然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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