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39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毕竟一个屋里得挤许多个人,那盒药就默默地被传过来,递到了他手上。很劣质,打开就是一股难闻的气味散开,有人骂骂咧咧了两句,倒也没有什么恶意。过了会儿又听见人问他,“看你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家里日子也还过得吧,干嘛到这里来?”

  他含糊着,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那人也没有追问,反倒是这句话勾起了其余人的话头,七嘴八舌,低声地讲起自己的事。

  有的就是附近人,全家都被胡人杀光了,想要报仇,投了军;也有的是家乡遭了洪灾,穷得日子过不下去了,来戍边好歹还能寄点军饷回去,睡在钟斯淳对面看起来年纪比他还小的少年,说,等自己攒够了钱,就回村去,给隔壁那户的姑娘提亲。

  “等你回去,人家指不定孩子都能跑了。”谁应了他一句,于是都哄笑起来。

  渐渐地,军营里的生活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边境时常有摩擦,打过几次小仗,人也皮实了。遇到年节的时候,京中会有犒赏来,他们便难得杀猪宰羊,围着火堆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时间隔得太久了,三千年过去,他其实不太记得他们每一个的名字,但火光下的脸还是鲜活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些士兵回乡了。但更多地,死在了战场之上。

  他记得有一场仗,他们追出很远,却闯进了对方的埋伏里,许多将士都死了。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大雪,大家走散了。

  钟斯淳身边只剩下了那个说要回家娶妻的少年,他受了伤有些走不动了,钟斯淳扶着他艰难地往前挪动。在快要看见营地的时候,他却开始迷糊地嘟嚷怎么热起来了,钟斯淳一直叫他,却还是没能阻止他气息越来越微弱......他到底没能回家,没能娶到自己的姑娘。

  钟斯淳看见他的魂魄从身体上浮起来,他或许知道钟斯淳能看见自己,还对他招了招手,说你要珍重,然后魂魄便往黄泉地下去了。

  暮去朝来,居诸不息。

  人死了,又有新的人来。

  钟斯淳也从最普通的兵士升到了百长,只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一道入伍的人,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休息时钟斯淳会骑马去山后,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埋着那些能找回尸骨的将士。有时候,他还可以看见他们的鬼魂飘过。

  钟斯淳想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葬身于此,那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然而命运总是不如人愿。

第59章

  “我在边关的第五年,升到了千总。也是那一年,有天,我大哥忽然来了。”钟斯淳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傅宁辞没再催他,去隔壁找在楚晴那里找了颗丹,不怎么温柔地塞进他嘴里,免得他真的还没说完就断气。

  钟斯淳向后仰了仰头,顺从地把丹吞下去,倒是没有刚才发狂一定要杀人的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里人了,乍一见到,还有些认不出。从家里到当年戍边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最快的马,日夜不歇,也得十多天,大哥到时很狼狈,问他为什么来,只说是来看我。我幼时,其实与他关系不错,爹娘死后,他也算没有亏待过我。一别又是这么多年,我有时也会想,他们也是不得已,是不是我太任性了......总之,他来了,我其实多少也是有些高兴的,也并没有想太多。”

  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苦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勉强算是个小头领,也在城门外给自己置了一间房,那段时间,边关也难得平静。兄长既然说是专程来看他,钟斯淳便也就留他多住两日。

  钟斯淳准备了一桌酒菜,问起家里近来可还好。大哥答得简略,倒是一直问他在军营的事。

  “我只当他是关心我,也乐得和他讲。还想他要是不急着回去,可以带他在周边转转……”,钟斯淳的肩膀颤抖起来,“席上他细细问起我那些死去的将士葬在何处,我……我也没有起疑,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

  在边关呆得久了,夜里也睡不太沉。钟斯淳半夜醒来,翻个身想继续睡,却发现睡在同一屋的大哥不见了,再一摸被褥,都已经凉透。

  钟斯淳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慌忙套上衣服便寻出去,发现大哥的马竟然也被牵走了。万幸那时地上的积雪未融,他顺着马蹄印一路寻过去,竟然是朝着上山的方向。

  钟斯淳当时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也来不及细想,只得加紧驾马追上去。

  傅宁辞大致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顺手拿出钟斯淳给他的那本册子翻。

  “第17页。”钟斯淳道,又继续自己刚刚的话,“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身的,可能我刚睡着就走了。一直到了山下,我都没能追上他。又往山里追了一段,却忽然刮了大风,紧接着,我……我就看见许多的鬼魂从地下飘出来,被那阵妖风裹挟着往山后去。马被吓坏了,不停地嘶鸣,发了疯一样往后跑,我根本控制不住,被甩了下来,只能顺着风的方向往前走。”

  那阵风刮得极大,山里山外好像被隔成了两个世界。外面还是即将天亮的雪景,山中却犹如黄泉鬼域,不断有鬼魂从他身边穿过。钟斯淳连地都踩不稳,扯着树根匍匐着前进,平日里不远的路程,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手肘和膝盖都磨破了,他才总算挪到了通往后山的峡谷口。风愈发得大起来,他实在是过不去了,只能爬到旁边略高一点的小山坡上,隐约能看见峡谷中的情景......

  峡谷中被狂风卷起了砂石和树木仿佛要将一切都覆盖,黑云翻滚,天昏地暗,只有风眼处却是平静的,那里站着一个男人,钟斯淳看不清他的脸,但冥冥之中,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哥。

  那些鬼魂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源源不断地往风眼处去。钟斯淳在里面看见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有睡过一顶军帐的,也有些是在营地里有过一面之缘……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神情都是无比的痛苦。鬼魂惊恐地厉声尖叫着,竭力想往相反的方向逃窜,鬼哭声在他耳边似要炸裂一般。

  钟斯淳想要阻止,但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了,有那么一会儿,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与某种来自飓风深处的力量对抗着,避免魂魄被吸走。砂砾与尘土不断地拍击着他,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伤痕,而钟斯淳只能被困在原地,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带着苦楚的表情消失在了风眼中......

  风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尘土已经将他半个身子都埋住了,那种压迫的窒息感令他简直要昏死过去。钟斯淳勉强打起精神,一切平静过后,风眼中出现了一道直冲云霄的黑色光芒。

  他看见大哥蹲**捡起了什么,随后那道光芒消失了。

  很久以后钟斯淳才知道,那道光是鬼丹炼成的迹象,而那颗由万千亡魂炼成的丹,被自己的兄长吞下去了。

  “我能动弹以后,凭着记忆跑到那道光出现的地方,在地上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图案,就是星君你现在看见的这个。”钟斯淳指了指傅宁辞手中的册子。

  这图案外面是个圆形,圆周上间隔着画着简略的人头,两只手、腿,圆心处画着人的躯干,空白的地方则被一堆稀奇古怪的符号填满。

  册子上还写着类似远志、酸枣仁、柏子仁之类药材,将它们研磨成粉加上香烛灰,再用月半时的露水混合在一起,便是画图的材料。

  傅宁辞翻过一页,写着一行批注:鬼丹:需在埋骨地炼制,亡魂皆可,然以杀戮深重者魂魄为佳。

  “星君瞧见了吧。”钟斯淳说,“他那时第一次炼鬼丹,生怕出了差错,处处谨慎。但要去哪里找那么多杀戮深重的人呢,只能......”

  钟斯淳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些将士的确都杀过人,但战场之上,刀光剑影间,无不是为国土,为君主,为百姓而战。长枪沾过的每一滴鲜血,可以是功绩,是荣光,但怎么可以成为他们捐躯后,魂魄日夜煎熬,不得安歇的理由?

  “等回去时,大哥自然是不在了。虽然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些亡魂从地下被召出,又无故消失,却是亲眼所见。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大哥炼制成丹吞下,以为是被带走了,想着无论怎样,我得回去把他们救出来......”

  “你的腿就是因为这样断的?”容炀忽然问他。

  钟斯淳愣了一下,点点头,语气平静道,“按当时的军纪,没有特殊缘由,士兵是不能返乡的。而所谓缘由无外乎是身体残疾,不能再上战场。我也想过直接逃跑,但如果被发现,定然是当场处斩,那他们的亡魂怎么办呢?......所以思来想去我只能在骑射时,看准时机摔下让马从腿上踩过去......虽然断了一条腿,好歹可以顺利回去。”

第60章

  因为断了一条腿,辗转回到家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虽然几年没有回去,风物却还没有怎么变,他按着记忆找到钟府老宅去,兄长却并不在家。

  长嫂王氏半晌才认出他来,虽有些惊讶,也还是拿来饭菜安顿他坐下,说大哥去城里了,晚些就会回来。

  钟斯淳一面等,一面向嫂子打听家中最近可有什么异动。他想亡魂要是被带回来了,阴气那样重,家里肯定是会有什么变化的。

  王氏却会错了他的意,说,“叔叔,你莫不是听见你哥哥发达了,专程回来的吧?”

  他有些诧异,再留心去看府里,果然添了许多簇新装潢,就连王氏头上也戴着金银珠翠。

  钟斯淳不理会王氏言语中的讥诮之意,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才知道,上月太守的夫人去世了,托梦回来说自己还有夙愿未了,到了鬼界也无法忘怀,现在已经逃回人世来了......她日日都入梦,然而还没说出到底是什么夙愿,现在寄生何处时,就又醒了。太守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便张贴了告示,赏银百两,寻找能与鬼魂沟通的人.....

  “那么多人去揭榜,也只有你哥哥是有真本事。前几年,他偶尔看走眼,外面还传言说你们钟家是神棍骗子,现在也都没话说了不是?”王氏面露得色,说着,却又狐疑问他,真不是听说了这件事才回来的?

  钟斯淳没有回答她。他知道大哥根本就不是阴阳眼,现在要是真的能与鬼魂沟通,只怕和那些亡魂脱不了干系。但钟斯淳那时尚不知道中间具体是怎样的关联。

  等到夜里大哥回来,见到他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又冷静下来,解释说上次家里有急事所以不辞而别,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钟斯淳也不揭穿他,只说是因伤返乡,旁敲侧击地问起王氏所说的事。

  “我钟家世代传承,这有什么难的。”大哥只是这样回答他,又说,他要是不能再回边关了,留在家里也行。虽然落了残疾,但托人给他找份差事,总也不至于饿死。

  钟斯淳不知道那些亡魂到底在哪里,也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只能应承下来,留在家里偷偷寻找。

  “我把钟府每一个角落都找过了,也跟踪过他,但始终一无所获。那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些魂魄是被他吞了。慢慢地,府里怪事也越来越多,忽然做起了贩卖法器,驱邪捉鬼的生意,也就是这段时间,我大哥外表开始有一些变化,性格也变得日益阴冷孤僻。我知道一定是有问题在,但他行事格外谨慎,我始终找不到任何漏洞。”

  “这样一直过了两年多,河边走得久总算湿了鞋,终于有一次他炼制魂魄的时候,有一只鬼魂逃出来了,被我撞见。我就那样找到了村后山里的一个洞穴……那里有很多残缺的鬼魂,山壁上也画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大哥手里拿着一本书,还在往地上画,我一直等到他离开,才进去把书拿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杂物房里找出来的,明明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注意到……但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却又回来了。我后来在想,他大概已经发现我了,故意离开等着我上钩……”

  他大哥早已服食了不知多少鬼丹,钟斯淳又落了残疾,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便被关进了地窖里。

  “他大概还念着一点手足情谊,当时没有立刻杀了我,但也没有要放我出去的意思。我已经知道所有的秘密都在那本书里,我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不过许是老天垂怜,我运气还不错。”

  钟斯淳说到这里居然还笑了一下,“当时匆忙之中,我从那本书上偷偷撕下了一页,上面记载了一种禁术,可以让我带着记忆投胎......”

  傅宁辞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容炀。苏姚姚送来的纸鹤,只说这种禁术十分残忍,但傅宁辞真的看见全貌,还是觉得比预想的更令人头皮发麻。

  那一长串的符咒倒是不要紧,重要的是,还有一个步骤,简单讲便是自己凌迟自己,画好符,念着咒语,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能割出多少伤口,片下多少皮肤,便可以带着记忆轮回多少次.....

  然而这本身就是有违天道伦常的,所以也有诸多限制,比如只能投胎在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又比如会逐渐回到这一世的状态,残疾,伤口,甚至死亡年龄......

  傅宁辞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运气好三个字。

  “我的魂魄一直飘荡了三十年,才终于又投胎进了我小侄儿媳妇的肚子里。当时钟家为了方便炼制法器,已经从山下的镇子搬到了现在的钟宅,只是我并非出自长房,所以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我才终于又接触到了那本书......知道亡魂去了哪里,也找到了救他们的方法......但是需要服食鬼丹之人吞丹后,所有血脉的心脏。”

  傅宁辞探身看着他的眼睛,“你就是从那一世开始杀人的吗?”

  钟斯淳点头,“只是还没杀几个,我就又死了,再投胎又是差不多十多年以后。当时钟家已经又有不少子辈,孙辈出生,还有一些女儿嫁去外地,颠簸流离,下落难寻,一开始我杀人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钟家繁衍的速度......”

  “你记得聂岚吗?”见钟斯淳流露出迷惑的表情,傅宁辞问,“你有没有做过一副人皮画?”

  “哦。”钟斯淳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星君怎么知道的?那个女孩儿的外婆还是我在某一世的女儿,后来我死了,她嫁去外地,我这个曾孙女不知怎么改名换姓去了宫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儿子的心脏,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墓里取出来的......”

  傅宁辞光是听他讲,觉得肚子里五脏六腑都在翻,努力了半天才把语气平复下来,“这么多的人被取心而亡,钟家人就不会怀疑吗?”

  “亏心事做了那样多,本就该遭报应,我只用散布一个诅咒的谣言,便都信了。”

  傅宁辞简直哑口无言,钟斯淳还在说,“终于有一天,我发现钟家的人越来越少了,到了这一世,总算快要结束了,刚好,我的轮回,也已经用光了。结果你们偏偏又出现了......我那天在塔楼上见到你们,就知道,不能再等了,所以当天夜里就动手了......幸好赶得及,三千年了,总算结束了......”

  傅宁辞眼角跳了跳,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钟斯淳提起杀人,语气轻易得像从地里拔一根萝卜,“你杀了这么多人,没有一点点的歉疚感?”

  “我对谁歉疚?他们罪有应得。”

  “所有人吗?”傅宁辞按了按眉心,“比如聂岚呢?她总没有炼制过魂魄......”

  钟斯淳笑了,浑身都在颤,“她本来就想死的,我还帮了她。当然,她不想死,我也得杀她。星君,我选了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你又是在为谁指责我呢?你们要是早一些出现,在钟家动用禁术的时候,在老祖宗奸尸的时候阻止了这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你们偏只当个事后诸葛,那就只能我来了,我又有什么错呢?!”

  傅宁辞喉结动了动,竟然觉得要被他说服了。

  “你的出发点或许只是为了报仇,我姑且不论好坏,但你在这个过程中又干了些什么?”容炀按了按傅宁辞的手背,静静抬眼看向钟斯淳,“你刚刚召来了那么多的鬼魂,他们何其无辜呢?你不耻这些禁术,这却也不是第一次用了?他们就该魂飞魄散,不得轮回吗?你比其它钟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我当然......”钟斯淳脸色一阵青白,如果他错了,这三千年又是为了什么,他不能是错的!

  他一时几乎算是惊慌起来,却忽得吐出一口血,那颗丹也不足以他支撑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又说了一遍自己与钟家人不同,然后猛地一伸手,生生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了!

  血液猛地沾在了傅宁辞脸上,钟斯淳努力靠过来,托着手,“这是.....是.....最后一颗了。”

  他喘着气,又指了指傅宁辞身后木偶手中的心脏,“其余的,在塔楼下面的棺材里,我研成了粉末,像黄土一样的就是......烦星君把这两颗也一并......方法都在册子里,第一页就是......”

  他说着如释重负地嘴角裂了一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傅宁辞的脸,又喃喃道,“真是奇怪,我......怎么才发现......星君,你的魂不像是活人......怎么还是碎的.....”

  他声音很小,傅宁辞没有听见,钟斯淳已经眼看没气了。

  天枢刺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是没命了,死前能将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和盘托出,大概也算幸事。

  傅宁辞看着他的眼睛快要合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问,“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我......”傅宁辞已经预计自己得不到答案了,钟斯淳的嘴唇却动了动,他声音微弱蚊蚁,傅宁辞弯下腰,耳朵贴在他唇边,才勉强听见,却是答非所问。

  他说,我以前戍边的地方,叫静雲关。

  ※※※※※※※※※※※※※※※※※※※※

  小天使们,我明天请个假哈,实在是有事,大家原谅我一下,只请明天一天。(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