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60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若是此刻从楼梯出去,定会和来者正面相迎,莫不是只能从楼上跳出去?

  宁辞识海中几个念头变幻着,却还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那人走到楼顶来,委实不过片刻光景,宁辞却觉过了许久一般。甚至胡乱地想到了不久前城南菜市口问斩的犯人,刀落的那一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觉得漫长。

  由木阶通往楼顶的门被推开了,宁辞不由自主地屏了气息,来人却并不是容炀。

  宁辞觉得背上骨头仿若被抽出了一根,撑着木栏杆喘了两口气。那提灯的老伯打量他一眼,语气倒还算温和:“小郎君,中天楼夜里不许人来,你怎么上来的?快些走罢。”

  宁辞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既害怕是容炀,眼见着不是他心里却又涌上无尽的,仿佛可以将自己吞没的失落。勉力缓了缓,掏出一锭银子来:“老人家,你且容我在这儿再站一会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老伯有些犹豫,似乎还回头往木阶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收下了银子,叮嘱道:“那你可得快些。”

  见宁辞点了头,他提着灯笼,便又离开了。

  宁辞说是要再站一站,却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怔怔看着漆黑的城池。半晌,又下了楼,从城门出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在官道上牵着马晃晃悠悠地走了半个时辰,才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回肁国的方向。

  冬日的风从他面上吹过,带着刺痛感。宁辞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下来了,就如同他当日离开一样。但另一个念头,却无法抑制得冒了出来。

  我只看他一眼便好,我只偷偷地再看他一眼。宁辞想,今日是他生辰,他此生恐怕都无法再见到去岁漫天为他而来的星子,那至少再看容炀一眼,或许也不算太出格。

  宁辞心中明白这不过是虚假的宽慰,又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来中天楼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然而无论怎样,他已不由自主地翻身上马,将错就错往堂庭山的方向去了。

  深冬时节,山上草木仍旧茂密。一路上山都没有遇见任何的阻碍,宫门口的道童都不知去了哪里,神山禁地依然容他随意出入。

  宁辞在看见贪狼殿的飞檐时勒住了马,将它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悄悄走了上去。

  天色还未亮,带着一层灰雾。宁辞小心翼翼地,害怕惊动了打瞌睡的值夜侍女,从殿后绕了过去。

  他一颗心几乎提在喉咙口,慢慢靠近内殿。左边靠近床榻的窗户微微留出一条缝,有隐约的沉香气透出来,那是容炀素来的习惯。殿内漆黑一片,宁辞想容炀应当是还睡着,然而走近了,他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不在山上么?宁辞将窗户推开一些,翻进去,床榻上的锦被也齐整地叠着。他一下子无措起来。不知自己是该就此打道回府,还是找个地方等。正焦灼着,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梦境,心念一动,从原路翻了出去,溜到了天枢宫。

  他知道自己来对了,天枢宫里,烛火在雕花的木窗上映出一个熟悉的影子来。

  宁辞像受了蛊惑一般,站在一棵云杉树后,伸手虚虚描着那个轮廓。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他想自己该走了,但总是挪不动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枢宫里传来妥协般的一声叹气,因为静,所以格外突兀。

  紧接着,宫门被一小块碎玉弹开了,容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响起:“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周围没有其它人,是在说他无疑了。宁辞愣了一愣,犹豫着,还是走了进去。

  天枢宫和他半年前离开时没有任何分别,连他摹到一半的帖子都还在书案上搁着。容炀仍是一身玄衣,坐在桌边,抬眸静静看着他,神情难辨喜怒。

  宁辞默默在他对面坐下,近乡情怯一般,也不敢看他的脸,捧着温热的茶盏,万语千言,什么也说不出。

  容炀倒是打量他半晌,用手轻轻扣了扣桌子,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怎么瘦了这样多?”

  宁辞只觉心中酸胀,低头喝了口茶遮掩过去,也不回答,轻声问他:“你何时知道是我的?”

  “你当堂庭山是什么地方?”这个时辰,慢慢有侍女在走动了,但并没有人往天枢宫来。容炀偏头看着窗外,道:“当日自己说不回来,怎地又反悔了?”

  宁辞无言以对,他本就是为了见容炀一面来的,如今见到了,似乎也该够了。想了想,干脆起身欲走。容炀却眼疾手快地把他肩往下一压,皱眉道:“脾气愈发好了,却是一句都说不得了。”

  宁辞用力咬着唇角,仍是沉默着,容炀见他这样情状,到底不忍心,缓了语气道:“这又是做什么?倒像是谁给你委屈受了......真是受了委屈?”

  容炀只当他在京中过得不好,虽觉得不应该,还是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宁辞的头发:“真要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告诉我。你自五岁起,便是我哄着长大的,我就是再气,也不可能当真不管你。”

  容炀掌心的温度,像一团火种一直从心间烧过,让他无法自持。宁辞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他所有的躲避,苦苦的压抑,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实在太高估自己而低估容炀了。从他决定见容炀一面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他离京开始,他拼命隐藏的贪恋再次一点一点积聚起来。

  他早就应该知晓,他真的见到了容炀,也不会满足,想要的只会更多。分别的半年,不过让他面对容炀时,非分之想更浓。

  宁辞想自己原来是自私的,他或许是不够爱容炀,否则,为着容炀好,他都应该继续将**埋于心底。而不是像此刻一般,所有的冷静,所有在告诉他不应该的理智,都如长提溃于蚁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厌恶着自己,又还是克制不住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容炀:“我做错什么,你都能原谅我么?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么?”

  容炀只觉他这话问得奇怪,心道非要走的是你,回来的也是你,真要有什么隐情,何不早些告诉我?却看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虽还有气,倒是心疼更多一些。用拇指摸了摸他的眼睑,道:“是。都原谅你,都给你。你便是想要堂庭山,也......”

  他话音未落,宁辞已猛地拽住了他的手。极其用力,指甲想要扣进他的肉里:“容炀。我不想要那些,我只想要你。”

  他心下一横,迎着容炀微微惊讶的目光,贴上了他干燥的嘴唇:“当日,你说希望我毕生得偿所愿,我唯一的愿,就是你。”

  容炀没有推开他,因着太诧异了。一向从容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有些无措甚至空白的神色。

  宁辞见他神色,苦涩一笑,他想,容炀这样,大抵是不会接受他。可他又觉得这样也好,心中反而无比平静,从他生了妄念起,从未这样痛快过,仿佛就此断送一生也值得。于是只贪婪地又碰了碰容炀的唇,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道:“星君,是我犯上了。”

第93章

  容炀一时仍然没有反应,只喉结上下动了动,宁辞想,他们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情谊在,容炀纵然不能接受他,多半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倒不如自己识趣些,走罢。

  这样想着,便默然起身往门边去。到了门口,方推开殿门,又忍不住回头看容炀一眼,心想,这当真是最后一眼了。

  容炀却似刚回过神来,远远一抬手,殿门又合过去了:“你又跑什么?”

  宁辞站在原地,容炀的温度似乎犹在,他忍不住抿了下唇:“我......”

  容炀蹙眉看他,末了招招手,无奈道:“你先过来......叫你过来,别愣着。”

  宁辞于是老实回去桌边坐了,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容炀其实心下也没个主意,他从前虽也偶尔觉得宁辞行为奇怪,但并不知道他怀的是这份心思。想了想摸了下自己的嘴唇,先问他:“是我理解的那样么?”

  宁辞嗯了一声,低低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是。我这一生的妄念,都在你身上了。”

  容炀打量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只啜了口茶,沉默了片刻道:“几时开始的?你住到天枢宫来,当日又一定要下山,便都是因为这个?”

  宁辞点点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子,似要盯出一个洞来,又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何时开始的,总有个一两年了。”

  容炀眼角跳了跳,心道一两年前宁辞才多大,自己还一直拿他作孩子看。但见他如今低眉顺眼的样子,倒是格外可怜,也不忍心再问下去了,揉揉眉心只道:“遇着事情就跑,我从前却不是这样教导你的。”

  宁辞不知怎样回答,他冲动之下的一腔孤勇已经耗尽了。只仍垂着头,略显纤细的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从雪白的衣领中露出来。容炀微微叹了口气道:“日夜兼程这几天,想来也累了,自己先回内殿歇一会儿罢。”

  宁辞闻言,这才抬眼看他。不明白容炀是怎样知道的,又忽然想起了中天楼上的脚步声,虽然不敢相信,还是犹豫着问他:“是你么?”

  他问得不明不白,容炀却听懂了:“是我。”

  宁辞甫一出京,容炀便知道了。听他的方向,估计是往申城,想一想,自己便也去了,还比他先到半日。只是他看着宁辞上了中天楼,到底还是为他执意下山的事情生气,走到二楼,最后也还是没上去见他。可又担心他真在上面站一晚上,着了凉,便让守楼的老人代替自己上去,随便找个理由,叫他下来,自己便走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宁辞会突然跑回堂庭来,实则,容炀也不过比他早回来一个时辰。更不知道,会引出这样一番因果。

  容炀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有宁辞方才那一番举动在前,其它的,一时倒无关紧要了。便还是道:“你先进去吧。内殿被褥也是一直都备好的。”

  “那你呢?”宁辞不知容炀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和他预设的不大一样。

  容炀道:“我得想想。”

  “想什么?”宁辞固执地看着他。

  “想你,想我,想我们。”容炀看他还是坐在那里,索性站起身,握了他的手腕,把他带到内殿:“自己歇一会儿,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用我哄着睡了......别看着了,我不走,就在正殿,你让我静一静。”

  他说完,点了安神的香,带上门,出来了。

  容炀回到桌边坐下,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他并不像所表现得那样镇定。他咬了下舌尖,疼痛可以让他更冷静一些。

  他一手支着头,想自己为何原来不曾洞悉过宁辞的想法......

  容炀忆起,自己在很小的时候,是禄存还是其它某位星君曾说过,他是所有星君里,最接近人的一个。但他毕竟不是真的人族。

  他无父无母,长在神山上。杜若恒待他好,但更多是教导,侍从们对他,是且敬且畏。容炀诞世起,瞧着人世痴儿怨女,情爱纷争,可从未真的涉足其中。人族,似乎生来便无师自通地掌握种种情感,而容炀不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知晓至亲之情,或许是宁辞在山下神庙中,唤他那声哥哥,再往后宁辞长大,也成为他唯一的挚友,而在宁辞触碰到他的唇之前,他哪怕见过,也不曾真的明白原来还有一种情,是不同的。

  现下他知晓了,容炀想,宁辞剖开了心事,那么他呢?他对宁辞又是如何的呢?

  容炀回想着他们相处的点滴,他从追兵手中救下宁辞,将他带回长明宫。同食同寝,如影随形地长大,堂庭这样宽广,这样多的侍从,但其实只有他们俩,可以互相取暖。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间,他们以对方的悲喜为悲喜......所以他才会在宁辞说要永远离开堂庭时,那样恼怒,或许是觉得背叛,更多亦是担忧。

  宁辞回京之后,容炀一直安排了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再每日用纸鹤送回堂庭来。撤了守宫门的道童,只怕宁辞哪日想回来,自己也数次下山,在宁辞不曾留意的街角,远远地看他一眼......

  光透过雕花的窗户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印记,容炀用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画着圈,他问自己,如果有一个人,必须时时刻刻放在身边才安心,那到底是种什么情?

  宁辞自从起了妄念,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如今说出来,一瞬痛快之后,容炀这样的反应,又让他再次忐忑起来。

  但他的确太累了,内殿的沉香气,与容炀身上的很像。他坐在床榻边,斜靠着床柱,胡思乱想着,竟然真得睡了过去。

  在醒来时,宁辞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锦被边都压得严严实实。容炀坐在内殿的桌案边,大概是在批公文。已是日落时分了,内殿点了灯,暖黄的烛光,似明似暗,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睡了这么久,可见是累了。”容炀察觉到他醒了,从桌案边绕出去,拿了外袍给他。“饿不饿?给你备了甜粥,只怕又凉了,我让人再去给你热一热。”

  宁辞触及到他微凉的手,猛地想起自己睡着前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心神一晃,没接衣裳,倒是攥住了容炀的手。容炀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意,慢慢但不带迟疑地回握住他的手。

  宁辞方才不过情急之下的举动,如今,容炀只轻轻一握,他觉得五脏六腑顷刻间都烧成了灰,死死看着容炀:“你......”

  “我答应你了。”容炀捏捏他的手指,微笑道:“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也用不着一个人忧心。我一早便说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我在内。”

  容炀已然想明白,世间种种情爱,原本便是一脉相通的,而他的所有情,早已给了宁辞了。

  “是我不好。”他揉一揉宁辞的发顶,温声道,“从前不知道,让你难受这么久。往后不会了。”

  宁辞听他这样讲,声调温和,眼尾忍不住红了,一滴水,从左眼滚落出来。

  “这又怎么?答应你了,倒哭了?”容炀一愣,伸手用掌心擦掉他的泪,有点好笑道,“多少年没见你哭过。喜极而泣也不能这样吓我。”

  宁辞不说话,咬着嘴唇,囫囵地抹了下脸,低下头。

  容炀觉出一点不对来,因着宁辞坐在床沿,便索性蹲下来,微微抬头,有点心疼地看他:“乖一点,不哭了,到底怎么了?”

  “......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该答应我的。”宁辞沉默半晌道,他觉得自己惺惺作态,对自身的厌恶简直达到了顶点,还是强撑着一句句说下去,他甚至隐隐希望,自己说完之后,一切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容炀依然安稳做他的星君:“我会老,会死,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道是什么,就为了这个。”容炀松一口气,“你方才却不是这样说的。如此反复,也不是我教导你的。”

  “我不晓得你会答应我。”

  “那你是指望我,把你赶下山去么?”容炀伸手摸摸他的脸:“我却舍不得。”

  “宁辞。”容炀轻声叫他,“你不必介怀那些。我当年见你,你还是个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张脸,那时我便知道你生得好。但皮囊,我其实素来是不在乎的。答应你,也不过是因为,你是你罢了。我本不想现在提这些,但你若因此忧心,我们也不必避讳。”

  容炀托起他的下巴,直视他的眼睛:“灵的寿命是永恒的,与日月同存,星辉同在,但人有生老病死,这些我知道。可这些亦不是问题,我既然答应你了,便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和你走完这一生,等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亲手送你进棺木,将你葬在堂庭。然后,我就等你转世,去找你。”

  宁辞怔怔看着他,容炀直起身子凑过去,学着宁辞的样子,亦轻轻碰一碰他的嘴唇:“好些了么?”

  宁辞倾身抱住了容炀,胡乱说着对不住他,又小声说爱他。

  容炀只温柔地环住他的脊背,贴在他耳边,声音轻而坚定:“我不管你的一生有多长,但是我这一生中,绝不负你。”

  ※※※※※※※※※※※※※※※※※※※※

  建议配合第六十二章 倒数几段一起食用。

第94章

  两厢既通了心意,前面种种胡乱情绪便都烟消云散。想起来,也不过觉得遗憾,平白辜负了大好时光。宁辞又在山上住了十来天,两人日日黏在一起,只是他们原本便亲密,倒也没叫旁人瞧出了端倪。就这样一直过了十二,宁辞却不得不下山了。

  他岁除那日去了申城,在堂庭住下之后才借山上的朱雀鸟传信回了京中。宁徽从守城门的侍卫那里得知他深夜离京的消息,正四处着人寻他,收了信,倒是安心多过恼怒。况且这样先斩后奏,便是要责罚他,一时也没有办法。虽多少不快,回信也只道贪狼星君收留他那样多年,探望也是应当,只是最迟十五是定然要回京的——那是肁国王室设宴百官的日子。

  宁辞知道此事自己有错,便只能应了下来。可真等到要走这一日,却又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