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65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没事的。”容炀伸手摸去他的泪水,“我不累,只要还能见到你,做什么都值得的。我知道你困了,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做一个好梦,梦醒了,我就又找到你了。下一次,我一定会很快找到你的......”

  宁辞心口轻轻起伏着,很久以后说:“那我睡一会儿......你唱支歌哄哄我罢......”

  容炀幼年没有听过童谣,他只记得一只曲子,是当年和宁辞在申城的船上,听船夫唱过的。于是他轻声哼起来: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这一世的宁辞因为战乱,辗转过许多地方,有些地方,容炀也曾经过。兴许在某条街上,宁辞在马车中,容炀骑着马与他擦身而过,兴许在某条河上,容炀坐在船里穿过桥洞,宁辞正从桥上踏过......他们兴许只在咫尺间,偏偏差那一回眸的缘分,所以错过了......

  那只曲子唱到尾声,宁辞呼吸已经听不见。他硬撑着一口气,只为见容炀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容炀伸手摸过他渐渐冷却的脸,温柔低声道:“又不是不晓得你多倔,我若不去,你却也是会等我一辈子的......哪里舍得让你等不到呢?”

第100章

  一载之后,录鬼簿上再次出现新的记录。

  那是个极其罕见的姓氏,只分布在息国南面一个偏远的郡里。说是个郡,实际却与一个县的大小差不了多少。一整郡的人都是同一族,古老而守旧,不与外人通婚,也不外出走动,颇有些自立为王的意思。

  容炀看见录鬼簿上那行墨迹时,以为老天总算垂怜开恩,他这一世,或许能在宁辞出生前便找到他,也算兑现了上一世的承诺——宁辞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他们便又再度重逢。

  容炀甚至想着,将宁辞带回堂庭之后,宁辞在的这段日子,他也愿意好好担起一个星君的责任来......他带着一腔期许上路......然而所谓天道,不过再次戏弄于他。

  息国并不在堂庭辖地,当容炀日夜兼程赶到时,却发现,息国国土上已是处处烽烟遍地。

  容炀竭力稳住心神,往那郡里去。官道上遍布着尸骸,越走越心惊。容炀一路上对自己道,不会的,那郡那样偏远,烽火或许都尚未蔓延到,宁辞定然是好好的,不会有事的,他在等着自己,他那样执拗,定然是在等着的......

  他一路上水都未沾过一口,精疲力竭之际,终于到了,迎接他的,却是已被破开的城门。容炀只觉眼前一暗,几乎是跌下马去。又撑着剑站稳,向里走去。

  城池,已经被屠杀过了。

  烧毁的房屋,遍布的尸块,还没有干的鲜血流成了一条小河......空荡荡的一座城里,只有不多的士兵还在翻检有没有剩下的财物,粮食.....还有女人。

  这一族,统共不过一百来人。男人,孩童都被杀了,妇人们被搙走充了军妓,也不知要在淤泥中被折磨多久。这些最下等的士兵,是轮不上的,便在城中找寻是否有逃脱遗漏的。

  “那里是不是躲了个女人?”一个士兵远远看见拐角处露出一点裙裾,几人顿时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又不无遗憾地用脚踢了踢:“死了,还是个怀了崽的。”

  躺在地上的女尸,眼睛还大睁着,只是有些浑浊了。脖子上有个一寸来长的刀口。腹部高高隆起,一只手还搭在上面,或许是想要护住那个即将临盆的孩子。

  “长得倒是不错。”最早发现的那个人上下打量着那具女尸,又摸了几下,狞笑着道,“还没僵......”

  周围人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来,那人伸手去扯那女尸破烂的衣衫:“不管了,老子先爽过再说,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划过,那人尚未回过神来,却见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了地上,是他自己的右手臂。那人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想回头去看到底是谁,然而眼角的余光只瞥见玄色的衣角。

  鲜血飞溅,身首异处。

  这一切发生不过片刻之间,周围的人皆傻了眼,只见街那头走一个着玄衣的年轻男人提着剑慢慢走了过来。

  “你......你是谁......”他们一面往后退,一面磕磕绊绊地问。容炀并不回答,只有天枢剑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那几人对视一眼,转身便没命地往后跑,没跑出几步,凭空出现了一堵火墙,挡住了去路。

  他们被吓得涕泗横流,跪下来求饶,容炀眸色淡漠地扫过,不像在看人,像看着什么物什——快要死的人,原本也不是人。

  或许是没有死透,火光中还有惨叫声传来。容炀充耳不闻,只是一步步走到那具女尸前面。

  容炀此生都没有走过这样艰难的路,他宁愿这段路永远到不了尽头,但却不得不逼着自己走过去。

  录鬼簿从容炀衣袖中掉落出来,那最后一行墨迹,已经由黑色逐渐变红,那是胎死腹中的标志。从此,魂魄无法离体,永远,也不可能再转世投胎了。①

  容炀的目光看着女尸的小腹,心中已然有了预感。真是讽刺,他找了宁辞这样多世,从来感觉不到他在哪里,只能在人间一处处去寻。可如今,宁辞或许......他心中却那样清晰地明白......

  良久,容炀慢慢蹲下去,伸手阖上那女尸的眼睛,轻声说了句抱歉。然后一点一点剖开了她的腹部。他麻木地动作着,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胎儿露出来的那一刹那,容炀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活过来,又在下一刻永远地死去。

  容炀伸手把那个满是血污的孩子取出来,那甚至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只是长成人形而已......或许再多一天,他便能出生,但再也等不来那一天了。

  容炀小心翼翼地把他搂紧怀里,这是他的宁辞,不管是什么样子,他都认得出。他手指从胎儿小小的眼睛和鼻梁上滑过,刚刚离开母体,指间贴上去,还能感觉到一丝的温度。

  容炀搂得极紧,妄图用自己的体温,将那温度留得更久一些,好似这样,他的宁辞就还活着,可以慢慢长大,长成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甚至到垂垂老矣的那一天......只要他活着,不管他在一生的哪一个阶段,于容炀而言都是珍宝。

  几百年间,容炀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哪怕他需要踏遍每一寸凡尘,需要看着所爱之人无数次地在怀中死去。

  容炀生是星君,被供奉在神殿之上,那样多的人走过神庙,对着贪狼星君许愿,他们求名,求利,求长生。这些容炀通通都不想要,他只想看到他的笑颜,听他唤一声自己的名字,为何,不能得到成全。

  “宁辞,梦该醒了,我来接你回家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不许失约的......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一眼,一眼都好......”容炀无助地坐在地上,血污沾在玄色的衣衫上,他眼神空洞,只一声一声地叫他的名字,可是再也等不来回应了。

  纵然他有永恒的生命,纵然他仍然愿意继续寻觅,也不会有结果......几百年的坚持,最后落了一个这样的结局。容炀看着怀里小小的尸首,他搂得再紧,也渐渐凉了下去。容炀想,是不是自己错了,所以上苍这样惩罚他。可他究竟哪里错了,他不过爱上一个人,这难道是一种错吗?

  容炀徒手在地上挖出一个坑来,将那具女尸掩埋。

  碎石磨破了他的指甲,又很快长好,鲜血从手掌上落下,又迅速愈合,唯有疼痛是可以被察觉的,那在提醒容炀,他还活着。可他分明那样想死去,他分明已经死了,和宁辞一起,葬身在了这座荒城里。

  不知何时落起雨来,电闪雷鸣,天地间一片黑暗。

  容炀用外袍裹着宁辞的尸首向城外走去,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脸上,和泪混合在一起,他平生第一次哭。

  从钰西关拿回宁辞骨灰的时候,他没有哭过,一次又一次亲手做棺木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因着他知道,终有一日,万水千山走过,他们会在某一个地方相遇。可如果,没有那一日了呢?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容炀眼前浮现出许多昔日的好光景,他在长明宫遇见他,在京郊的宅院等他回家,在街上将那支芍药递给他,听宁辞问一句,我是否见过你......

  自然是见过的,还教会了容炀情是什么,却忘了告诉他怎样才可以断情,于是蜜糖都成了砒霜,被心上之人吞下。

  若是当年宁辞预见这一日,或许,会希望他们一开始就不曾见过罢。

  那一日,其实也是息国王城破,亡国的日子。②

  有一年王城破,他遇着了他,又是一年王城破,他却永远失去了他。

  ※※※※※※※※※※※※※※※※※※※※

  ①:胎死腹中无法转世投胎:第三十三章 提过了。②:亡国时候天降大雨:第十二章提过。

第101章

  那场雨,在息国境内下了整整三个月。

  容炀用自己的血可以维持住宁辞的尸身不腐烂,但留在尸身中的魂魄,却还是一日日变得愈发微弱。他查阅了各种古籍,总算找到了办法。思量一番,却并未着急,只是呆在天枢宫中,寸步不出,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守着宁辞。

  终于有一日,白术慌慌张张地敲门,在殿外道:“星君,出事了,山道上来了许多人,正往长明宫中来呢。”

  容炀面上浮出一个笑,伸手将摇床中小小的锦被压了一压,温声道:“你且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推了门出去,白术焦急地看他:“星君......”

  “我听见了。”容炀略抬了抬手,往山道上看了一眼,果然见乌压压地一群人,只是尚且还远,倒也看不清楚,“哪些人来了?”

  白术仓皇要跪,容炀伸手拦她一下,听她道,“各大世家,还有巨门,禄存并廉贞,三位星君也来了,所以奴婢等不敢拦。”

  “这样?”容炀面色未改,片刻道:“既如此,你好好守着宁辞,我去贪狼殿见见他们。”

  “星君......”白术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叫他一声。

  “不必担心。”容炀回过头,“守着宁辞,他无事,我便无事。”

  容炀端坐大殿之上,有条不紊地了点一盏茶,便听山道上传来了马蹄声。俄顷,人已到了贪狼殿前。

  容炀抬起眼睑扫了一扫,妖族,鬼族,各大世家都来人了。他徐徐放下茶盏:“今日怎的了?这样热闹?”

  杜若恒蹙眉看着他,尚未开口,卫顺成率先稳不住,息国是他辖地。不耐烦道:“你快些把雨停了,下了整三个月,息国都要淹成海了。”

  容炀唇角微微一抿:“廉贞星君这样着急,自己停雨便是了。虽是我降的雨,我又不曾拦过你,何必到我堂庭闹事呢?若是你我易地而处,我却是不会往檀翼山去的。”

  后面跟着的那群人,听容炀这般不客气,皆交头接耳地小声喧哗起来。

  “你......”卫顺成一哽,伸手欲指他,被冯泽不动声色拦住:“不是说好了么?你先少说两句。”

  杜若恒叹一口气:“贪狼,几百年了,闹到这一步,还没有死心么?你还要惹出多少是非才甘心。”

  容炀面色冷淡,“姐姐,我只想安生守着我的人,并未要招惹是非。可今日诸位上堂庭来,却是要主动找我的不痛快了。”

  “贪狼星君这却是胡说了!”藏着在后面各族的人,大概想着来了几位星君撑腰,胆子也大起来,高声叫嚷,其中一人朗声道,“贪狼星君在息国降了这一场雨,搅得息国民不聊生,淹死了无数百姓......”

  容炀淡淡打断他:“我胡说,还是你胡说?息国已经亡了,原有的百姓也都屠杀殆尽,你所谓那些淹死的人,不过都是入侵的兵卒。他们伤了我的人,自然都该死。至于你......”

  容炀神情淡漠,眼睛却冷得像要掉出冰渣来:“你也并非息国人罢?无非是技不如人,母国待不下去,想趁着改朝换代提前去立个门户。怎么?你自个儿往那腌臜处去惹了一身腥,蠢成这样,倒要怪到我头上来么?”

  那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他既开了头,旁人也纷纷闹起来,却是堂庭辖地之人:“贪狼星君,我等一向尊你敬你。然而你身为星君,不守一方百姓,这几百年间为了个男子玩忽职守,置我等臣民于不顾!却不知那是个什么祸水,实在是伤风败俗,有违天道......”

  他话音未落,容炀已飞身过去,干净利落卸了他下巴,割了他舌头扔在地上:“就凭你,也配提他?”

  “贪狼!”冯泽厉喝一声。容炀却并不看他,只冷冷打量一圈,离他最近处便是几个鬼仙,方才群情激愤时,吵嚷得最厉害,现下正试图往人群中藏匿。容炀嘲讽道:“你们不辞辛苦从阴司跑来,如今又躲什么?”

  “星君息怒,星君息怒。”那几个鬼仙讨好笑道:“我等,只是想着星君要寻那人既然已经......录鬼簿放在星君手中也没什么用了,不过是想拿回录鬼簿而已。”

  “要拿回录鬼簿,还是想趁乱来堂庭分一杯羹?”容炀将录鬼簿劈头盖面朝那鬼仙摔过去,又在他们要碰到之时,召出天枢劈成了漫天碎片,那碎片落下竟将在场众人身上皆割出血痕来。

  容炀旋身回椅上坐了,将那尚温的茶水饮了一口,睥睨道:“诸位今日闹上堂庭来,究竟是真委屈,还是另有目的,你们比我清楚。若是要数我罪过,就不必了。你们又奈何不了我,数来数去,不过给自己添堵......我有什么错呢?无非是我并不想当这个星君,却硬生生坐上了这个位置。你们觉得我这个星君当得不好,无碍。”

  他的手指在天枢剑身上滑过:“谁想当,我便把堂庭给你,天枢剑但凡你拿得稳,就是你的了。”

  他淡漠地扫过一圈,那些人却都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容炀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投下一点阴影:“怎地又不说话了?我还没做什么,便偃旗息鼓,怎么对得起今日这样大的阵仗。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也懒得在这里耗了,你们自便罢。”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卫顺成指他道:“贪狼,你不要太狂了!”

  “你待怎样?”容炀冷笑道,“是你们一起上,还是再把其他星君都叫来?我悉数奉陪。”

  冯泽忙上前拦住容炀:“贪狼,你且冷静些,我们今日来,并不是要为难你。”

  “领着这样一批乌合之众,莫不是来与我叙旧?”

  冯泽暗叹一口气,息国那场雨下得太久,卫顺成停不了雨,传了信给杜若恒,便不自量力地带着息国境内的各族各世家要上堂庭找容炀要个说法。容炀这些年胡闹,的确有让人指摘的地方,卫顺成一路上浩浩汤汤地,不知怎的地,竟然又纠结了一堆人。

  他那时正在夷玉与杜若恒商讨此事,听说了,就都一并赶来。他原是不同意其余人上山的,可那些人中有几个疯了般一直吵嚷,卫顺成觉得失了面子,便坚持得很,也就都带上来了。这些人中,真有冤屈的倒是少数,不乏容炀所说,想趁乱分一杯羹之辈。只是这些人并不清楚,虽都是星君,他们与容炀的灵力,差了百十倍,实在是讨不到好处。

  杜若恒叹一口气,这场闹剧该收场了:“都先离山罢,息国的雨,今日之内会停。若是还有其它的事,自送了公文去夷玉,会给你们说法。剩下的,便是我们星君之间的事,不便诸位在场了。”

  她既这样说了,众人对视一眼,身上的血痕都还痛着,又见容炀面若冰霜,指不定下一瞬,天枢就横在自己脖子上了。原是为讨利来的,如今倒似要把命折了,一面在心中暗骂自己估错了情势,忙不迭地就都退了。

  杜若恒抬手合上殿门,容炀的剑还握在手里:“贪狼,你先放下剑。”

  容炀顿了一秒,手腕一转,将天枢收回袖中。

  “姐!”卫顺成忙看她。

  冯泽轻轻摇一摇头:“廉贞,你也安分些。”

  杜若恒走到容炀身前:“贪狼,你先把雨停了。”

  “他们罪有应得,我从未应允过要停雨,姐姐答应的,与我何干。”容炀错身就走,杜若恒拉住他的手腕:“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姐姐,便给我两分薄面。我问你,要怎样才肯停雨。”

  容炀回过身道:“我要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