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第81章

作者:冉冉朝阳 标签: 相爱相杀 破镜重圆 HE 玄幻灵异

  场面也因此变得无比混乱,嘈杂惊叫掺作一片,更有甚者为了多接下滴雨水而大打出手,缠斗不停。

  无人注意到,高台之上还有一名独身立于祭台边沿的少年,正在沉默凝望着这一切……

  恍若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直到此刻看见那尊令他深恶痛绝青铜炉鼎,张青岚才将神思从无边混沌之中抽离出来,清醒地审视面前所有。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惊觉眼前这般场景,是张凝月专门为他准备的、冗长而驳杂的梦境。

  万物皆虚妄,却又因为它们曾经发生过而显得格外真实。

  幻象无情,将那些早该被湮没遗忘于记忆之中的画面场景一一重演,苛刻到连那些不堪回首的深重绝望都要悉数浮上心头。

  如此才好叫人重新深陷入泥沼,再不得脱身。

  知晓了这是幻境,大祭司的表演便显得格外可笑起来。

  穹顶之上,好不容易才穿透阻碍的日光早已逐渐被黑云重新遮挡。

  百姓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竞相饮下的所谓“灵雨”,日后又会带走多少条无辜性命。

  张青岚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整个人瞬间踏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朝祭台之下直直坠去——

  耳边传来猎猎风声,凛冽如刀。

  凝视着那尊距离自己愈发遥远的青铜炉鼎,张青岚缓缓闭上双眼,任凭如潮水般满溢而上的失重感裹缠全身,却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模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就在他即将坠入人潮中时,周遭那些纷扰嘈杂的人声倏然消逝……天地间顿时静默下来,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轻缓吐息。

  连带着坠落都停滞。

  “张青岚。”一道熟悉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少年人浑身一震,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双眸。

  发现自己早已远离祭台,此时正被人环抱在怀中。

  那人一边唤他的名字,还不忘时不时劝哄般地拍几下他的后背,动作神态堪称轻柔。

  敖战的怀抱温热有力,见他舍得睁眼,很快便万分怜惜地在少年额间落下一个轻吻,神色坚定:“天祭大典明日便要举行……你跟我走,一同离开晋阳。”

  四周环绕着的是参天古木,两人此时正躲在他们初见时的那片茂密丛林。

  夜已深,敖战就那样吻着他的唇角,仿若连这最后的几个时辰都能够变得漫长。

  被那样灼烫的目光注视着,张青岚神情一阵恍惚。

  即便是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回忆,无论怎么做也已经无法修改既定的结局。

  可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指尖抚过敖战脸颊上的那片墨色刺青,将苦痛和沉溺统统收敛于眸底,阖眼低语:“好,我跟你走。”

  随着尾音逐渐消散在两人交缠的唇齿之间,张青岚微踮起脚,主动将柔软唇舌奉上,双手勾着敖战的脖颈,兀自吻得热切。

  他的确是在欺骗敖战,也同样是在欺骗自己……哪怕只是回忆中的一个幻影。

  ***

  到底是回忆所造就的幻象,周围很快便又换了一副景象。

  阴暗沉闷的密室之中,张凝月双手绞干沾了水的丝帕,轻轻拭去少年额前伤口未干的血渍:“阿岚,你怎么还不懂?”

  “大祭司是太吉潜入晋阳的卧底,他和你的近卫勾结已久。”

  “今**若是敢离开密室,用不着等到祭典便会死在太吉人手里。”

  暗黄火光于石壁上跳跃,只见张青岚双手被反绑在石凳后,半张脸掩藏在斑驳光影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张凝月身披一件雪白长袍,一头乌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衣角被雨水浸润大半。

  她的神色狼狈而惶急,下手不由得重了些许:“你可晓得姐姐废了多大的功夫,才将你们交换过来。”

  “让那人替你参加祭典不好吗?”她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腥咸味,将手中的带血丝帕胡乱扔到地上,随即捧起少年双颊,喃喃道:“阿岚还是姐姐的好弟弟,不用去当什么祭品。”

  “他们想要自相残杀是他们的事,同我家宝贝阿岚又有什么干系?”

  少年低垂着头,漠然道:“……不好。”

  如今天灾人祸不断,人皇尚未将内陆的所有小国收复,为了安定内忧,这才想了个所谓“天祭大典”的法子,让如晋阳一般被他征服的国郡以示臣服。

  天祭大典,明面上是供奉牲畜五谷,让所谓“天择之人”带着祭品入海,向神明祈求风调雨顺,实则暗中试探各国态度,镇压不平者的逆反之心。

  张青岚晓得,事态发展成现在这般境况,自己仍旧不过是在层层权力倾轧之中、不幸被波及到的一颗再微小不过的棋子。

  晋阳需要一个祭品,以示对于人皇的忠诚,他的大哥需要一个祭品,如此才能顺手铲除异己,大祭司更需要一个祭品,毕竟巫祝之术式微,祭司一脉日渐凋零。

  真算起来,他和大哥本是兄弟,之间并无甚么血海深仇。即便是亲手送他上祭台,也只不过是亲缘淡薄,顺手为之,因果轮回。

  只不过张青岚这么想,却不愿意这么说,他无情揭穿道:“阿姐莫要颠倒黑白。”

  他微微歪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张凝月鬓边生出来的细汗:“我被送去天祭大典,分明是大哥在其中出力最多……”

  “啪!”

  张凝月猛地打了少年一巴掌,将对方剩下还未出口的半句话生生打断,皮笑肉不笑道:“阿岚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你们为何要这般……这般相斗?”张凝月红了眼眶:“从小到大,本家的兄弟姊妹不知夭折了多少个,姐姐好不容易将你护到如今,为何非要同你大哥相争?”

  张青岚眉头轻蹙,冷静道:“并非我同大哥相争。”

  “是大哥不愿放过我。”

  “阿姐,”少年的声音很冷:“你好偏心。”

  烛火毕剥,火光倒映在地面上一层浅薄积水中不住晃动,密室之中顿时只剩沉默。

  张青岚神色淡淡,话音听不出来是讥讽还是自嘲更多:“更何况朝堂之事本就是你死我活,毕竟局数未定,父亲会将裕国公的位子传给何人,谁也说不好。”

  说完这句话,只听麻绳被刀刃切断时发出的一阵悉索声,张青岚用藏在袖中的薄刃将绳索割开,一边揉着发红的手腕一边站起身:“大哥远见,晓得未雨绸缪,小弟我只不过是见招拆招,苟活罢了。”

  “再者说,”垂下眼帘,少年紧握住刀柄:“让无辜之人代我受过,世上哪还有这样的道理?”

  张凝月假装听不懂,麻木地从怀中掏出药罐,轻轻涂抹在张青岚泛着红肿掌印的脸侧:“即便是姐姐同你说了这么多,阿岚也执意要去祭典?”

  张青岚点了点头:“是。”

  “没关系……”张凝月闻言,忽然笑得有些诡异:“今日风雨比起往常还要猛烈些,大祭司为了祭典能够顺利进行,已经将仪式提前了一个时辰。”

  “我给他下的迷药足够昏睡半日……阿岚,就算你即刻动身,也已经迟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天顶上好似被泼了一道浓墨,暴雨下得惶急,伴随着震耳雷声,雨丝在雪白电光之中勾缠成一张细密的网。

  轰隆隆——

  只听见那惊雷直坠而下,猛烈得好似要劈裂地上的山川湖海一般,叫人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捂上双耳,再不敢恣意窥探天威。

  晋阳城中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雨势猛烈,不过半个时辰,洪水便已漫过大半青苔石阶。

  每家每户廊前都挂着两盏提灯,只是其中灯烛不知多久以前便灭了个干净,长街上徒留数百盏素色空灯,在狂风之中伶仃飘摇。

  紧接着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朱雀街上那裂得只剩下小半的石狮子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转瞬间,一道白色身影跃入雨幕,冒着大雨,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一路狂奔。

  那人步子杂乱,却算不得缓慢,身上披着直至脚踝的雪白长袍,一脚踩在水坑之中,飞溅起来的泥水瞬间将长袍边沿浸得湿透。

  顾不得身上脏污和天地之间的凶猛雨势,张青岚咬牙朝着晋阳城外奔袭而去。

  少年鬓边乌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而瘦削的脸颊上,粘腻地纠缠成一团。他抬起手胡乱地擦去眼睫上挂着的水珠,只可惜即便如此,眼前景象仍旧被滂沱大雨模糊成一片,叫人看不真切。

  关住他的密室设在晋阳城深处,天祭大典的祭台却是搭在东海沿边的铁藤崖上,二者相差足足十余里地……为了阻拦他,张凝月可谓是煞费苦心。

  张青岚眉眼之间渐渐染上一丝煞气,原本清亮透彻的眸子里也在雨夜之中变得晦暗。

  ……

  随着时间推移,倾盆大雨非但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带起轻微的痛楚。

  狂风大作,将山崖边上林木的细瘦枝条悉数折断,在泥泞山路上留下一片狼藉。

  张青岚唇色发青,长袍上满是冰凉雨水,五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依靠着这般自虐带来的痛感保持神智清明。

  就在他快要攀上铁藤崖的瞬间,只听一声犀牛角吹响的长号震彻山崖,随后带起无数低沉沙哑的吟唱之声,虔诚而肃穆。

  只是这份虔诚肃穆之中又掺杂了一丝难以言明的诡异,好似白璧微瑕,清池染墨。

  听到那声熟悉吟诵,少年心神巨震,瞬间扯断了手中握着的粗壮藤蔓。

  他不住手脚并用,踉跄着朝山巅爬去,却是不经意间踢中横亘在半路的山石,狠狠摔倒在地。

  一时间浑身剧痛,少年闷哼一声,不知挣扎了多久方才勉强起身,死死盯着远处于山巅处缓缓升起的祭坛。

  手背青筋暴起,张青岚手脚并用,试图从泥沼中挣扎脱身,一瘸一拐地朝着祭台走去。

  ——山崖之上,数百名白袍使者团团围拢于祭台周边,脸上带着鎏金面具,双手于前胸结印,半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嗡鸣一般的咏唱声在浩荡天地间缓缓响起,好似于平静湖水中投下一颗石子。

  顿时,山崖上狂风大作不止,天边的薄云如蛛网般裂开,一道闪电就这样朝着祭坛四周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直劈而下!

  白袍使者见状非但没有离开,脸上反而浮现出更为疯狂的崇拜神色。他们很快便将双臂抬起,随后人群一分为二,朝左右两边退去。

  待到电光缓缓消散,其中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在雨幕之中愈发亮眼,**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怪符文,竟是隐隐含着一丝血气,异常邪性。

  大祭司单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出人群,周身覆着一层灵气将雨滴隔绝在外,没有沾湿身上乌羽大氅半分。

  身旁很快便有一人站出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头沉声道:“祭司,天祭大典的祭品已经齐备。”

  “吉时已到,还请大祭司住持祭典。”

  老人裸露在外的手背干枯如树皮,如今紧握着法杖,凸显出来根根分明的筋脉血管。

  听到那白袍使者的话,大祭司微微颔首,以示应允,在众人热切企盼的目光之中缓步登上祭台。

  高台正中落着的是同三日前一模一样的青铜炉鼎,铜鼎足有二人之高,上镀一层浅淡莹光,被如瀑般的暴雨来回冲刷,水珠汇集、沿着鼎身缓缓向下流去。

  ……青铜鼎前还跪着一人。

  那人面容被额前散落着的长发遮掩,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是迷药的缘故,他双膝跪地,低垂着脑袋,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一动不动。

  大祭司站定在铜鼎之前,面具下一双眼睛苍老而浑浊。

  巫祝之术毕竟式微,他这个大祭司当了几十年,已经太久没有享受过这般被万民景仰的美妙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