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影 第57章

作者:秋绘 标签: 玄幻灵异

  但他需要空间,时间,以及能完整记录的东西。

  于是揣着手机到了浴室,宴尘远他们给他安排的房间有一间独立的浴室。

  打开摄像功能的时候手指有些发颤,孟然握住自己的手腕,没有把摄像头对准自己,而是对准了角落里,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污渍上。

  摄像头让他反感,拍摄与被拍摄的感觉都很不好受,孟然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耳后的皮肤也紧绷着,仿佛有鬼在后头吹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房间里开始起了蒸腾的水汽,他必须快点录完,否则水汽会模糊掉摄像头,对摄像的恐惧也会吞没掉他的声音。

  他不会出境,但是他需要记录下一个场景来证明自己现在的处境,所以不能录音,耳听为实的时候,也需要一定程度的眼见为时来让他想起记录这些话语时的场景。

  水声越来越大,仿佛要把他吞没在浴室里。

  “我是孟然,”他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说,“今天是……一月十五日。”

  这是我醒来的第四天。

  今天外面下了一场雨,幽州的冬天很少下雨,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冬天永远阴冷,干冷,空气是湿的,但不会下雨,也很少下雪,但今年下雪了,也下了雨,这是否说明我的记忆有误?我不知道,暂时无法判断。

  从天气来判断自身的情况是一种略显愚蠢的行为,这里先按下不表,我要说的是我这几天最真实的感受。

  我醒来已经有四天了。

  第一天醒来时,我问了萧叔叔景丞在哪,他没有回答我,当时我的记忆还很混乱,把沉默当做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没有仔细追问下去,现在想想,当时应该继续问下去,我需要萧叔叔给我一个稳定的回答,尽管那个回答并不完美,并不是我所期盼的。

  直到洗完苹果,我的记忆才有所复苏,彻底回笼,我发现事情并不是我下意识想的那么简单。

  景丞的去向,并非是一个沉默可以忽略不计的问题。

  我相信我的记忆,当一个人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相信的时候,他会陷入一种很迷茫的境地里,此时此刻我还不能陷入那样的情绪,因为景丞需要我去拯救他。

  这话说出来有些压力,但是我清楚的记得,景丞被留在轮回边境的最后一关了。

  6月2日,我们闯到最后一关,进入关卡后,里面没有任何任务描述或者通报,那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

  人的视觉在习惯光线后是能够勉强看清黑暗里的东西的轮廓的,但在那里时,我什么都看不到。别说轮廓,我连拉着我的人是不是景丞都不知道,因此,我们需要长时间的说话,沟通,时不时地捏一捏对方来证明自己的存活、真实。

  我一边回答景丞的话一边缓慢地朝前走,心里在计时,但差不多半小时以后我就无法分清这里的时间了,我和景丞都沦陷在了那片黑暗里,无法前进。

  【录像的声音在这里断了很久,背景里的水声停止,大约半分钟后又传来,孟然的声音在一分钟后继续响起。】

  ……我和景丞走了很久。

  黑暗里,我们感受不到饥饿,口渴,疲劳,我甚至怀疑我们感受不到疼痛,掐了景丞一下,景丞和我说疼问我怎么了的时候我才安下心来,告诉他,没怎么。

  任务播报迟迟没有传来,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那片漆黑的空间里乱转,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突然摸到一个冰冷的东西,因为走了太久,摸到那个东西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吓了一跳,手从景丞手里挣脱出来又赶忙握上,大声喊了一句:‘谁?!’

  没有人回答我,景丞也陷入沉默,仔细想想,景丞那个时候的沉默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景丞发现了什么,但他没有说,没有告诉我,我是个被藏在鼓里的废物。

  那个冰冷的东西是门把,是离开这里的门,我突然这样想,只要打开这扇门我和他就能离开这里,于是我握上了门把。

  在握上门把的那一瞬间,周围亮了。

  ……

  不,不是亮了。

  周围依旧很暗,但我们能看清了一点点,周围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鬼,狰狞贪婪地盯着我们,我只要再动一下,他们一定会扑上来将我和景丞撕得粉碎。

  任务播报这个时候才响起来,告诉我们,找到门就可以通关。

  门找到了,可周围全是鬼,周围逐渐亮起来,我这才发现这片黑暗的空间里站满了鬼,肩膀挨着肩膀,脸挤着脸,站得拥挤得像一大块石榴,到处都是鬼。

  到处都是鬼。

  ……

  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去找什么暗线。

  只要我们拉开门走出去,这些鬼一定会陷入暴动,到时候我和景丞一定会死。

  最后一关,这是一场无解的棋局,就像是要故意将我们留在这里,让我们感受不到一切,用黑暗屏幕了所有的感知,我和景丞没有放弃,找到了门,可随之而来的是更盛大的绝望。

  ……

  他把我推了出来。

  他把我推了出来。

  他没能逃出来。

  他被留在里面了。

  ……

  景丞。

  景丞被留在里面了。

  他会死吗?他可以应付那么多因为暗线没有完成,而暴走的鬼吗?

  ……

  我不能没有景丞,我会疯的。我们才过完十九岁的生日,计划好了通关以后去什么地方玩儿,去什么地方养老,我们很年轻,不应该被分隔两地,如果要死的话,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呢?

  【这里又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孟然再开口时,声线明显稳定了很多。】

  我第一次醒来时,所有人都说我疯了。

  他们才不对劲,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们的不对劲,他们说景丞死了,骨灰都埋了,但是这不对,死在轮回边境的人是无法逃离的,不应该有尸体和骨灰,这个事情宴叔叔和萧叔叔都知道,但是他们没有提出异议,他们觉得景丞拥有骨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于是我判定景丞没有死,所有人都在隐瞒什么。

  鬼之子,轮回边境,记忆幻境,这些事情……是谁告诉我的?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有人告诉过我这些,我因此确定了景丞没有死,我一定要回到那个世界去把他救出来。

  可他们说我疯了。

  宴叔叔和萧叔叔把我绑在床上,表情很冷淡,不像他们,但又是他们,脸、声音、表情都和平时的他们一模一样,我很少在他们脸上看到这样冷淡的表情,他们总是笑着的,不像现在,因为他们觉得我疯了。

  我疯了。

  他们觉得我疯了。

  我疯了吗?是我不对还是他们不对?

  轮回边境的尸体到底能不能出来?

  如果景丞和我一起逃出来了,之后我被医生救下来,他却死在医院里,那么他有尸体和骨灰,这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我问了很多遍,他们永远都在说,景丞是和我一起出来的,出来的时候景丞已经死了。

  到底是我的记忆出错了,还是他们的记忆出错了?

  他们要带我去看景丞的墓,我没有去,我不相信,这一定是个骗局,他们想要我放弃去找景丞,他们想要我度过安稳的一生。

  可景丞的一生怎么办?他和我一样年轻,他只比我大三个月。

  【摄像头在这时偏移了下,屏幕上出现一条胳膊,孟然把摄像头拉进,拍着自己的手腕。】

  这里应该有一条红绳的。

  景丞六岁的时候,说我的魂太轻,要栓个东西才能稳稳当当的活下去,于是我戴着那根红绳十三年,不知道它掉在了什么地方,我不记得了。

  他们不让我去景丞家,不让我见爷爷,他们怕我失控,要把景丞隔绝出我的生活。

  我记得我跪在床上求他们,我说我要去救景丞,结果被他们用束缚带反捆在床上,我记得我以死相逼过,被注射镇定剂然后关到更禁闭,更安全的病房里。

  现在我连拿来怀念景丞的东西都没有,我把红绳搞丢了,我很对不起他。

  第二次醒来,是现在。

  我的记忆里出现了很大一块空缺,我开始想不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想不起和景丞相处的细枝末节,这份空缺像一个黑洞,迟早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至少在这之前,我要救出景丞。

  宴叔叔和骁叔叔他们似乎是害怕再刺激到我,没有再说景丞死了,而是说景丞失踪了,没什么差别,我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去找景丞的。

  背景音里的水声停止了,孟然的声音也停下,镜头里摇摇晃晃,抖个不停,宴尘远和萧渡水似乎都不在房间里,只这一个空档,孟然就溜出了病房,径直朝着天台走去。

  风吹得猎猎作响,快把人吞没,孟然冲着镜头,眼眶里突然蓄起了眼泪,咬着牙说:“对不起,宴叔叔,萧叔叔,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完这句,想想还是将视频删除了,如果宴尘远和萧渡水发现这段视频,还是会发现他的不正常,说到底,他现在连自己为什么要录这段视频都不记得了。

  俯瞰时,风景永远是渺小的,往下跳跃时,人会短暂地飞舞起来,失重感冲击得五脏六腑都在上升,孟然感觉自己快死了,又觉得自己不能死,风试图把他的身体托起来,最后以失败告终,他摔进一片早就为他挖好的泥沼里。

  闭上眼,风声屏蔽了听觉,因此他没有看见那片黑暗里深处的鬼手,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回归,期盼许久似的,欣喜地将他揽了回去。

  宴尘远靠在天台门后面,哽咽了很久,他没能听见孟然视频里究竟说了什么,只听见最后几句泣不成声的对不起,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拨通了一个电话:“孟然还是被记忆诱导了,去了轮回边境。”

  “知道了,”邱岘挂了电话,将手里的一包东西递给景丞,“你和他一起去吧。”

  “我不能去,”景丞坐在沙发上,眼窝深深地凹进去,头发乱七八糟地,颓废得像个戒瘾失败的人,嘴唇干得起皮开裂,“孟然现在不能见我,我不能陪着他……”

  “你必须去。”邱岘说着,顿了顿,说,“我很明白你这种……想去找他的心情,此时此刻,你也必须去找他。”

  景丞的眼神很浑浊,往邱岘脸上扫了一眼。

  “我想了一下,让孟然完全相信自己的幻觉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人拉着他,你戴上面具去找他,他一定会察觉到不对,然后对现实世界有一丝期望,”邱岘皱着眉说,“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这也算是一种方法,至少不会让他完全沉沦在幻境里,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们都不知道他沉沦在怎样的幻境里,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完全信任你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所有的赌注都在你身上。”

  “如果最后没有能够找到鬼种的主人,至少你能拉着他。面具只会改变你的脸,身高,发型,各种各样的小习惯不会变,孟然一定会察觉到,然后开始思考,最坏的结果是他彻底陷入幻觉内,到时候就需要你去帮他。”

  “明白了吗?”邱岘说,“你要去他身边,用一种若即若离的方式告诉他你是景丞,但是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可能有些残忍,但这是唯一能拉住孟然的方法,我们不能让孟然完全沉陷在里面。”

  根据陆柯词给的孟然幻境里的描述,其他人是没有用的,孟然早就不相信其他人了。

  他还相信的,不能见到的,能救他的,只有景丞一个人。

  景丞只顿了两秒,忽然明白过来,这盘棋,他和孟然前往轮回边境是必不可少的一步,他们是绑在一条线上的。

  于是颤抖着手将面具接过来,他这几天为了去见孟然已经用过太多面具,脸上干裂得厉害,将面具戴上时整张脸都火辣辣的疼,但一旦下定决心,心脏也稳健起来似的,他终于能够帮到孟然。

  “我会把他带回来,”景丞像在自我催眠,“我要把他带回来,我……”

  他说着,忽然扭头看向窗外。一场暴雨在他扭头的瞬间落下,天空都在哭,景丞咧开嘴笑了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买了没多久的衣服,和邱岘说了再见后,直接从窗户那儿跳了出去。

  失重感让他无比松快,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出现在一辆公交车内,第一个醒过来的是他,借着昏暗灯光将车内的人扫了个遍的也是他,最后他发现,孟然离他并不远,就在后方的一个位置。

  所有人都没醒,景丞弯下腰,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哑声说:“我救你,你也要救救我,知不知道?”

  孟然没有回答他。

  半小时后,车内的人苏醒,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场海市蜃影,他不敢去触碰,最后只是问了名字。

  他说,我叫景忆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