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 第16章

作者:境风 标签: 近代现代

  许南珩抬起手,方识攸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遂低头。然而许南珩指了下达桑曲珍,曲珍走过来,看着他。

  许南珩虚弱着断断续续地说:“你,坐标上三、三条抛物线,都画对了,问你a越怎么样开口越小,图都画对了你、你字儿给我写反了。”

  达桑曲珍哑然,抿了下嘴。这姑娘摸底考,两个班里数学考得最好的,许南珩对她寄予厚望,结果姑娘犯了个低级错误。

  方识攸扭头跟曲珍说:“下楼自习去吧,别再给气背过去了,本来就喘不上来。”

  曲珍“嗯”了声,扭头溜了。

  方识攸叹了口气,转而顺了顺许南珩后背,说:“你再吸两口,看看能不能走路,不能走的话我背你去医院。”

  “方大夫。”许南珩刚才是靠在方识攸手臂上,他努力坐直起来,尽管气儿都喘不上来,但依然坚强地向床尾爬行,“方、方大夫……”

  方识攸以为他是拉不下颜面,不想让学生们看见他被人背着的窘迫模样,他那爬行时候坚毅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就是爬也要自己爬去医院”。方识攸刚想说搀着走也能走回去的时候……

  许南珩爬到了床尾,抓住外套,说:“就拜托你了。”

  好嘛,一生善待自己的人民教师。

  且方识攸发现他爬去床尾不仅是为了拿外套,还有一个iPad,他检查了一下iPad壳儿里的笔是在的,再将它拿好。

  方识攸把他背了起来。许老师偏瘦,平时因为坐着低头写字,为了颈椎腰背,唯一的锻炼内容是游泳。健身房年卡没练出多漂亮的肌肉也没达到多少的体脂,主要许老师太懂得对自己好点儿,稍微累点儿就冲澡回家。

  背到一楼的时候,方识攸明白这老师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被学生看见这么羸弱的样子,因为许南珩趴在他肩膀,拍了拍他,气若游丝道:“背我去后门那儿,我偷看一眼后排那几个臭小子。”

  “……”方识攸差点笑出来,说,“我读书的时候最怕你这种。”

  “哎对喽。”许南珩说,“许老师专治你这种。”

  许南珩从后门的窗户那儿眯着眼睛扫了一圈,今天这些孩子都算不错,要么背语文要么背英语。许南珩基本满意,说:“行了走吧。”

  今天这么一折腾,激发了不少学生内心的柔软,譬如周洋,在那儿趴着看藏语文。因为1班的达娃老师说了句话,说许老师大老远从北京过来,身体这么差,还坚持要补课和晚自习,大家断不能辜负他。

  想来也是,这老师看着就瘦条条的,吃饭也只吃一碗。周洋到底年纪摆在这儿,他只是皮了点,不是不知好歹。

  方识攸扶着许南珩躺上病床,打开床头的氧气,说:“先吸氧,我给你量个体温,你是空腹吗?”

  许南珩点头。

  “好。”方识攸说,“我叫护士来给你抽个血,应该只是高反,但今晚你住这儿观察吧。”

  “不成啊,我下午要讲卷子。”许南珩说。

  方识攸看了他一眼,拿起床头柜上的查房表,在上面签名,说:“你要讲卷子,我帮你把学生叫过来,围着这床听你讲。”

  许南珩嬉皮笑脸:“可以吗?”

  “……”方识攸斜乜他一眼,没出声。

  签完查房表,又在床头牌签了主治大夫的名字,在病患一栏写上‘许南珩’三个字。

  “我出去拿体温计。”方识攸说。

  片刻后方识攸和护士一起进来,护士端着抽血的东西,许南珩拿来了耳温枪和听诊器。

  “哎这不是许老师吗。σw.zλ.”护士认出他来了,“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高反了他。”方识攸俯下来,给他量了一下,没有发烧,又用听诊器听他心音和肺音,看来是单纯的高反。

  护士轻声笑了笑,去病床另一侧,给他胳膊绑好止血带,摁了摁血管。

  许南珩挺害怕针头的,正好方识攸的听诊头按在他心脏。护士把采血管拿出来的时候,他心跳骤然加速,方识攸看向他脸,表情有点紧张。

  “许老师。”方识攸站直起来,问,“这次摸底考成绩怎么样?”

  说到这个,许南珩有点劲儿了:“和我预想的一样,有初一初二底子的人太少了,达桑曲珍算好点儿的,150满分的数学卷子,她考98分,全班最——嘶!最高。”

  疼,许南珩瞄向左边胳膊。

  护士知道他是老师,所以去扎左边胳膊,有的人抽血后会酸痛,这样也是为了不影响他右手写字。

  护士笑了下:“疼哈?好了,已经抽好了。”

  说完,护士照常拿棉签给他摁着,摁上了才想起来:“哟,该拿那个贴的,你没劲儿摁吧?”

  “我来。”方识攸绕过来,在护士摁着的棉签上跟护士衔接了一下,帮许南珩摁着,顺势在病床边的凳子坐下了。

  许南珩偏头看着他:“你拿个胶带给我贴上就行。”

  “这得用点力气摁,没事,三五分钟就行。”

  “你没事儿吗今天?”许南珩问,“别耽误你坐诊。”

  方识攸摇摇头:“今天没病人,没事,来人了护士会叫我。”

  “谢了啊。”许南珩弯起唇跟他笑笑,“我来西藏这么久,净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方识攸也朝他笑笑。

  一想到自己都来这么久了,许南珩一蹙眉,问:“哎对噢,我都来快一个月了,我怎么这会儿高反了?我从青藏公路过昆仑山也没高反啊。”

  方识攸舔了下唇,说:“高原反应这个东西它本身就因人而异,没有规律,有很多人到高原之前吃了很久的红景天,可能像你一样开车过来,慢慢升海拔,但还是会高反。通常来讲,到高原之后的一个多月之内,都有可能出现高反症状。”

  “哦……”许南珩了然,“我之前还以为我天选之子。”

  方识攸很赞同,点头道:“你确实很神奇,我很少见到刚来西藏不仅没高反症状,而且还能抽烟的人。”

  “是吗。”许南珩说话还是发虚,但不影响他语气骄傲,“应该不是我神奇,是人体神奇。”

  这一点,学医的方大夫很赞同,他握着许南珩的左边胳膊,摁着棉签为他止血,眼睛看着他的脸,说:“人体最神奇的是大脑,人类的大脑有超过1000亿个神经元细胞,恰好,银河系也有超过1000亿个恒星。医学为了看清大脑,付出了与天文学看清银河系差不多的努力。”

  好像还是有点缺氧,许南珩听着方识攸说话,感觉晕晕乎乎。

  他不是听不懂的那种晕乎,而是一种飘忽。或许是因为这病房里另外两张床是空的,让这里形成一个两人空间,也或许是因为他梦里梦见了方识攸,此时看着他,有一种梦境现实交错的感觉。

  许南珩问:“我之后还会高反吗?”

  “不一定。”方识攸说,“这次你是发晕,其实曲珍不来叫我,再过一会儿你自己也能醒,不用太害怕。”

  许南珩点头:“给曲珍吓坏了。”

  “她最恐慌的应该是你都晕成那样了,还能想起她卷子上答错的题。”方识攸说。

  许南珩抿唇垂眸。这点他承认,早上看见达桑曲珍那张脸他就来气,说:“那题不写错就101分了。”

  “就当她101分呗。”方识攸说。

  说完,他挪开棉签看了眼,已经好了。他站起来将棉签丢进垃圾桶,问:“你驾驶证在车里吧?”

  “在,怎么了。”

  “我去帮你挂号再开个验血单,得用你身份证号,我照着驾驶证打。”方识攸说,“你最好再睡一下,等血常规出来了我再过来。”

  “嗯。”许南珩点头。

  “有事儿打我电话。”方识攸说。

  “方大夫。”

  “嗳。”

  许南珩:“等回了北京,咱俩真得找个地儿好好吃一顿。”

  “一定。”方识攸说。

第18章

  许南珩这次突然的高反引起了校长以及其他老师的重视,索朗措姆和次仁老师这天上午去了县城初中,商量好了为村庄学生借用化学实验室的事儿,回来就听说许南珩进医院了。

  校长吓一跳,还好达娃老师说了没什么问题,只是需要吸氧。这样一来,周六达娃老师和索朗校长补课,许南珩与另两位老师去学生家里帮忙做农活的计划,大家都觉得许老师还是别去了。

  大家会下意识的认为高反的人都很虚弱,且会虚弱好一阵子。

  况且,许老师都被送去医院了,不到万不得已谁去医院躺着呀。

  此时医院躺着的许南珩睡着了,iPad压在他肚子上,修长漂亮的手指间无力地夹着一根Apple pencil,看上去是在iPad上写着东西的时候睡着的。

  索朗措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她和次仁老师一赶回来就来了医院。索朗措姆没有第一时间问许南珩在哪间病房,而是去找了方识攸,方识攸诊室门开着,里面就他一个人。

  方识攸简单给索朗措姆讲了许南珩的情况,其实就是普通高反,他作为医生的建议是许南珩住院一晚,以防万一,他也让校长不必担心,顺便询问了卓嘎复查的情况。

  两个人在诊室稍微聊了一小会儿,接着索朗措姆就要回学校去给学生们准备晚饭。

  方识攸再进去病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熟睡的许南珩。之前带着血常规单子进来的时候他还在iPad上写着什么,这才一个钟头过去,睡得那叫一个香。

  他穿一件长袖T恤,可以清晰看见他胸口,两臂押着的棉被随呼吸起伏。青年酣睡着,窗外阳光慵懒微风徐徐,病房的窗帘像被风推着荡秋千。

  片刻的宁静后,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方识攸回过头:“嗯?”

  进来的人是杨郜,杨大夫也是援藏医生,不过杨大夫是从四川来的。

  “你在这儿呢。”杨郜是正常音量说话,“山腰底下这几天开始挖隧道了,主任说这边小医院估计要忙起来,下周我和高医生留在这,你回县医院。”

  高医生是本地医生,这个小医院从前是卫生所的时候就在这儿给村民看病。方识攸不假思索,说:“别,让高医生回县城,我跟你在这。”

  “啊?”杨郜疑惑,“确定?到时候可都是清创的缝合的,累够呛。”

  “没事。”方识攸说,“我留下,正好中山那边来了个神经外科的主任在县城做手术,让高医生跟着多看看。”

  杨郜回忆了一下:“哦——对,也行,那就这么定了,哎你在这病房看谁呢。”

  杨郜站的地儿是病房门口,也是病房的卫生间门那儿,有个转角,看不见病床,于是他探了个头。探头瞧见许南珩,他问:“这不是那老师吗,他怎么了?”

  “高反,带过来吸氧。”

  “嘶。”杨郜一眯眼,直觉告诉他这有点微妙,于是问,“你这,下周留在这儿,不会是为了顺带照看照看这位老师吧?”

  方识攸平时院里的人际关系很简单,他走着医学生一条中规中矩的路,在院里跟着自己的老师。平时院里同事们的聚餐活动都坐在边缘位置,不出挑也没有太沉闷。

  不过因为方识攸长得够帅,面部线条流畅,眼窝偏深,眼部轮廓偏狭长,瞳仁是较浅的琥珀色,显得有些凉薄。而他年纪也刚好,再多一年就30,年轻有为,自然说亲的也不少。

  方识攸呢,无论来说的是谁,有一回主任想给他介绍,他都用着统一的说辞:太忙了,想事业为重。

  杨郜早他一年进医院,就是知道他秉性如此,所以当初听说他在109国道上了陌生人的车才那么意外。

  眼下,就更意外了。杨郜是胆囊外科的大夫,在北京的时候俩人在急诊配合过一次,他去帮方识攸的病人做腹腔镜,那时候认识的。

  杨郜见他沉默,抬抬下巴,意在追问。

  方识攸瞄了眼病床上的人没动静,回答说:“是啊,想照看着。”

  杨郜默默深吸一口气,然后憋出一个诡异的笑容:“OK,你开心就好。”

  杨郜过来找他就是为了说这个事儿,考虑到山下面挖隧道是一个大工程,隧道工程就难免有磕的摔的,甚至骨折,所以原本两周过来轮值的医生再多呆一个礼拜,保证医疗人员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