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 第20章

作者:境风 标签: 近代现代

  “以前肺做的什么手术?”方识攸问。

  病患颤颤巍巍地说:“肺……肺癌根治术。”

  “左肺右肺?”方识攸问。

  “左。”

  “上叶下叶?”

  “上叶。”

  方识攸站直起来,快速地对护士说:“再打给120,说胸腔广泛粘连,左肺开胸病史,病人不能运送了,让他们掉头回医院,带两个外科医生和一个麻醉医生过来,只能在这取钢筋了。”

  小医院里没有手术室,方识攸扭头看了眼杨郜,说:“只能用这个抢救室。”

  杨郜明白,点头。条件有限的紧急情况下,要救人,就没得选。

  但还是杨郜有些担忧,他用眼神跟方识攸交流了一下。如果在这里等县医院的救护车,即便等待的时间里病人出了任何事情,那只能归结于意外,因为这里没有手术条件。

  可是一旦、一旦在这里实施抢救,给病人开胸取钢筋的过程中发生事故,那么病人家属可以追责。

  “人推去拍个CT。”方识攸说,“抢救室消毒,119过来切掉钢筋就开始手术,杨大夫打给北京,问这种情况怎么给麻醉。”

  “等会儿!”杨郜跟这他从抢救室出来。

  正好,这会儿许南珩过来了,和抢救室出来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许南珩猜到了可能有事儿,院里停着两台他没见过的车。

  而抢救室门合上之前,他匆匆一眼看见里面的人胸膛刺着一根钢筋。许南珩当即愣住,又看向方识攸。

  “呃。”许南珩说,“你、你先忙。”

  他在微信上发了,说见面聊。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死结,而在这个境地里,他并非希望方识攸为他提供一个答案,他只是想和方识攸聊一聊。

  杨郜这会儿有点急,他拽住方识攸:“不是,你等一下,你确定要在这里手术?做出事了怎么办?我们连个麻醉医师都没有。”

  “在这儿手术会不会出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绝对会死在被120拉回县医院的路上。”方识攸笃定地说。

  杨郜“啧”一声:“你轴什么你!”

  “你没有判断吗?”方识攸说,“胸腔粘连,目测离心脏不到两公分,你想一下去县城那条路,除非他们开架直升机过来。”

  “那也是——”杨郜有些顾虑地看了眼许南珩,然后压低声音,“那也是我们按规章办事,他要是死你手上了,你也不用回北京了,留在这当藏医吧!”

  许南珩大约听明白了,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最基本的责任划分。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不妄动,是合理且合规的。

  但这对于方识攸来讲,就是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许老师。”方识攸看向他。

  “嗯。”许南珩点头。

  “麻烦你,开着大G顺着山路往县城方向开,中途遇见120就拦下来,让里面的医生上你车,你把他们送过来,救护车在这条路上跑不快。”

  “但是注意安全。”方识攸又补一句。

  “好!”许南珩应声点头,摸了下裤兜,车钥匙带着的,扭头跑出医院。

  方识攸调整了一下呼吸:“杨大夫,我主刀,你一助,你去打电话,我去放射科看一下病人片子。”

  另一边,许南珩飞速爬上车,发动机也不预热了,冷启动挂挡就走。这是奔驰G63,凉的发动机陡然被他踩一脚狠油门,发动机不仅没有震颤,反而兴奋了起来,它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意识,像是睡眼惺忪的汗血宝马,在得知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之后,陡然热血沸腾。

  黑黢黢的大G开出医院,开向山路驶向县城。

  人的情绪往往会被一个更大的情绪覆盖掉,许南珩现在就是如此。此时那些教学困境和心理斗争全部烟消云散,他真切地、实质地感受到了生死面前无大事。

  他开上山路,这里不仅是非铺装路面,且因为常常塌方,来往这条路的司机都会在车里备着铲子,有时候小规模塌方自己就清理掉了。所以路面有一些‘我的底盘能过去就够了’而堆积起来的碎石。

  而大G不一样,大G很高。它不是车厢高,它是底盘高。

  甚至可以说大G的车厢是逼仄的,尤其它那个令人发指的后排空间,江湖人道‘大G的后排,狗都不坐’是有原因的。

  就像许南珩前不久说的,奔驰做G级车的初衷,是为了军用。许南珩扶着方向盘,车在路上晃得像喝前摇一摇。

  许南珩的车技是真的还可以,毕竟是富家子弟,七八岁那会儿就在英国骑过小型摩托车。他踩着油门,开着双闪,让自己非常显眼,山路很窄,他必须谨慎着开。

  微妙的,他觉得自己正在和方识攸一起救人,正在和他共同面对一个生死局。

  并且他知道,这个时候方识攸也在面对一个困境,和自己差不多的困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方识攸也是一样。

  许南珩清楚地知道,他不给学生更大的课程量,他们想要考出去,非常难。

  方识攸同样明白,在客观条件不允许、救护车已经在途中的情况下,他不能贸然为一个危重病人动手术。

  可是许南珩不这么做,他的学生就很有可能余生都在这座山里。

  可是方识攸不这么做,这个病人就会慢慢死在自己面前。

  藏南群山环抱,去到县城的山路有一段转弯上坡,许南珩环山向上的时候,通过视野盲区后,另一座山,在晚星下,如大佛般垂眸看着他。

  因为是弯道,他鸣笛闪灯。

  不多时,他看见了前方拉着警灯的救护车。许南珩立刻继续鸣笛,同时闪了几下远光。

  那辆救护车停了下来,小医院那边的护士打过电话说明情况,救护车里快速跳下来四个穿白大褂的人。许南珩会意,原地掉头,然后下车给他们拉开车门和后备箱,因为他们还背着包,想来是医疗用品。

  “快快!”其中一个男人喊,“璐璐你做前边去,我们在后面挤!”

  被叫做璐璐的女医生“哎”了一声后赶紧去副驾驶,坐下后拽下安全带,许南珩不浪费时间,也是立刻跳回主驾驶,系上安全带就全力返程。

  四位医生立刻电话联系了小医院那边,说他们已经坐上车了。大家没有打招呼,也不寒暄,一直在通过小医院护士的电话来了解病患现在的情况,因为需要所有医生都听见,他们开着免提。

  “消防已经锯掉了前后暴露的钢筋部分,肌松药已经给了,目前没有气胸,但是左肺上叶和胸膜黏得太紧了。”

  副驾驶的璐璐扭头说:“延长切口呢?”

  护士:“是的,方医生还在做组织分离,钢筋的外膜有一片钳在组织里,病人心率131了,你们带血了吗?我们的血快不够了。”

  “带了带了。”另一个医生说,“你们那儿谁在麻醉?”

  “……”护士沉默了片刻,“我。”

  “……”这下车里全沉默了。

  不过大家都很冷静,沉默只是片刻的,很快,有一个医生说话了:“好,没事没事,你看一下病人被刺穿的伤口那里有没有出血泡。”

  护士没有靠近,伸着脑袋往里面看,说:“有。”

  紧接着护士又说:“血压和血氧都在降,呼吸循环也不稳。”

  这时候,副驾驶的医生问许南珩:“请问,还能再快一点吗?我们来的路太慢了,耽误了不少时间。”

  “没问题。”许南珩舔了下嘴唇。他的记忆力很不错,这条路刚刚跑过,现在是原路返回,他是物理层面的轻车熟路。

  许南珩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开到县医院,硕大的奔驰G级越野车直接冲进院门,车头几乎抵着门诊台阶停了下来。

  几个医生瞬间松掉安全带蹦下车,许南珩去开后备箱帮他们把东西背进去。护士立刻迎出来,带着几个医生去刷手。由于没有脚踩的水龙头,是护士帮他们拧开,然后再去开抢救室的门。

  到这里,许南珩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他呼了口气,在门诊大厅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看着抢救室紧闭的门,忽然觉得,这世界在冥冥之中有着定数。比如他在北京校内的流言,富家弟子轻松通过支教考核,致使他不要机票,自己开车从北京三千多公里过来。

  所以他才能在109国道碰上方识攸,他才能和方识攸做朋友,继而今天在漆黑的山路上紧急送这些医生来救人。

  这其中一个环节都不能搞错,世界真的很神奇。许南珩倏然低头微笑了下。

  大约六七分钟后,救护车到了,停在院子里。紧接着又三分钟的样子,似乎是里面那位病人的家属接到通知赶了过来。

  女人牵着两个孩子,后边跟着三个老人,泪痕满面。一进来,另一边坐着的,送病患来的几个工友连忙站起来,用藏语说着什么。

  他们都是修隧道的工人,这就是索朗措姆想让许南珩明白的。

  学生们的家里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们的父母或在外地打工,或在工地上干活,家里的老人和弟妹需要他们照看。就像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他们还在工地施工。

  抢救室里,支援的医生们包里带了血包,输血后帮助方识攸继续手术,麻醉也由麻醉医生接替。

  方识攸这边出血了,因为没有吸引器,全用纱布,视野不好。还好对方识攸来讲,尚可以应对。

  “线。”

  器械护士递过来,他做缝合,没有无影灯,另外两个护士用塑料膜包着手机在打光。

  一位医生过来帮他找到了另一处出血点,同时说:“给两个单位的悬浮红。”

  麻醉过来看了一眼,经验丰富的麻醉医生看一眼就知道不要紧。

  取出钢筋后还要做后续治疗,小医院里的药物储备和仪器不充足,约莫一小时后,抢救室门打开,病人连床一起推了出来。工友们和家属同时站起来,急切地上前询问情况。

  会说藏语的护士简单迅速地告知家属现在已经没事了,方识攸的神色也比较轻松,和县医院来的几位医生匆匆握手,接着病人被推进救护车,家属跟着车一起离开小医院。

  整个过程,许南珩都觉得好不真实。

  直到方识攸带了些狼狈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有一种踩在地上的踏实感。

  “辛苦了。”许南珩说。

  方识攸挤出来一个笑:“还好。”

  急救手术在北京很常遇到,但北京医院的急诊条件要比这好太多,也没有这么多顾虑。两人相顾沉默了片刻,这时候杨郜脱了手术衣走过来,重重叹了口气。

  杨郜说:“还成,生命体征稳住了,不是我说你啊方识攸,我知道你想救人,但是……这儿他妈的……”

  杨郜指了下那个简陋的抢救室:“你下次还是三思吧。”

  杨郜说完就走了,大约去休息室了。许南珩抬眼看着他,问:“你会被调查吗?”

  “如果……”方识攸舔了下唇,“如果病人后续出事了,就会调查。”

  “不是说生命体征稳住了?”许南珩看着他眼睛下方,下半张脸因为口罩闷出的一些薄汗。

  方识攸点头,俩人都站着,他在许南珩旁边的位置坐下来,两个手腕搭在膝盖上,说:“钢筋穿胸腔,这个病人在左胸曾经动过手术,我不知道他肺部是什么状况,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条件做这个手术,后续会感染、发炎……总之,他后面出了任何事故,都有可能会是我的责任。”

  许南珩也坐下,看着他:“净扯淡,你今天不帮他取钢筋,他就活不成了啊。”

  听这话,方识攸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先抬眸,再扭头,也看着他:“但事情往往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吗。”

  许南珩僵了僵,是的。

  就因为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所以在人类社会中有着完满的规则体系,它像一本巨大的“使用手册”,里面条例清晰地告诉人们,碰见怎样的情况,要怎样去应对。

  但“使用手册”并不是“标准答案”,如果按“手册”上的做,今天方识攸合该坐在这里,等着县医院的救护车来,把左胸插着钢筋的病人送上救护车,就完事了。

  而不是消毒抢救室,像战地医生那样不管不顾地给人开刀。

  “不好意思啊。”方识攸又说,“今天突发情况,没顾得上你。”

  “你说这话不是折我阴德吗。”许南珩笑笑,“我就……就想找你随便聊聊,还好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