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 第31章

作者:境风 标签: 近代现代

  人被夸就会心花怒放,方大夫也没能免俗,但他还是腼腆了些,并且如实相告,摇摇头:“没有,我不是主刀。”

  “你当然不是刀,你是方大夫。”

  好的,可以看出已经进入他自己的节奏了。方识攸点头,说:“我是方大夫”

  这次方识攸伸手环过他肩膀,带着他走去车旁边。

  晚上有个接台手术,就是他们这边下手术台了紧接着又有一台手术要做。来接台的几个医生给他们带了果汁和面包,方识攸喝了果汁,一袋面包在车里。

  他打算先把许南珩放车里,然后吃完那块面包再开车回县城。他半抱着把许老师塞进副驾驶,关上门,站在路边撕开面包袋。面包很松软,不会噎,内陷是果酱,微酸。

  时间是晚上九点一刻,头顶路灯已经暗到只能照亮它自己的灯罩。方识攸几口吃完面包,包装袋丢进垃圾桶。

  喝酒的人是许南珩,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乱七八糟的成了他自己。方识攸丢完包装袋没有去左边主驾驶,而是又拉开副驾驶的门,里面许南珩乖乖地坐着。车门被拉开,涌进来一阵风,他靠着座椅头枕,偏着头看着来势汹汹的方识攸。

  “方大夫。”

  这次方大夫没有像之前那样回一句“嗳,许老师”,方大夫半个身子探进来,伸手把副驾驶安全带拉下来,扣进去。

  接着,方大夫手撑在座椅头枕,他的脑袋旁边,定定地看着他。

  “许南珩。”

  “……”

  “你是单身吗?许南珩。”方识攸问,“你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许老师一双漂亮的眼睛逐渐睁大,他紧张了,双眼皮被他瞪得只剩眼尾的小分叉了。然而酒精麻痹了中枢神经,思维滞涩带来行为迟钝和心跳加速。

  “许南珩。”方识攸又一次叫他全名,清晰的咬字,‘珩’字的发声特征,让他喉结颤动。

  “我……没有。”许南珩说。

  方识攸点头,得到答案后,他松了口气,僵硬的眉眼缓和下来,眼神也换上从前的平静柔和。他朝许南珩笑了下,说:“好,我也没有。”

  许南珩这会儿还半懵着,他这人很少陷入懵逼状态。他左手探了探,摸到安全带扣,摁了下让它弹出来,然后下车。

  这车挺高,方识攸扶了他一下。

  “怎么了?”方识攸问。

  许南珩没说话,直接伸手去掏方识攸的上衣口袋。这种没礼貌的行为也就喝多了、对方是方识攸,他才会肆无忌惮,许南珩掏完左边掏右边,方识攸也不拦着就随他掏。

  “烟呢。”许南珩问。

  问着手上却没停,又往上摸,方识攸穿的是件冲锋衣,胸口还有俩兜,许南珩手直接摸到他胸肌。摸到后……方大夫今天为了方便手术换衣服,冲锋衣里面单一件T恤,而天冷,刚刚又是鼓足了勇气问了早就想问的话。

  所以胸肌一直绷着。

  就很显。

  许南珩的手覆盖在这里,他就更紧张。

  很结实的胸肌,勤加锻炼的心外医生,许南珩的理智和今晚的星辰一样,等是等不来了。于是他继而捏了一下,比起‘捏’,说‘抓了一把’更合适。

  方识攸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也懵了。

  他懵逼之余还不忘回应许南珩的诉求——他从裤兜里掏出了自己的烟和火机,递给他。

  许南珩看见烟,想起了自己想抽烟,于是手离开了方识攸的胸肌,拿过烟盒,磕出来一根,方识攸帮他点上。

  点上后他抽了一口,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口抽得像不会抽烟似的,直接呛着了。许南珩呛了一大口烟,猛咳起来。

  “哎哟。”方识攸把他指间的烟夹走,哭笑不得地拍着他后背,“慢点儿。”

  “咳咳咳咳咳咳……”许南珩背后是开着门的副驾驶座椅,面前是方识攸。

  方识攸顺了顺他后背,然后将他后颈按向自己肩膀:“来,靠着咳。”

  许南珩顺便蹭了下咳出来的眼泪:“这是什么临床治疗手段?”

  “这是我的私人治疗手段。”方识攸说。

第31章

  许南珩路上一直半睡半醒着,从市区回去县城的路程是原路返回的那条省道。

  省道并不平坦,方识攸担心他会吐,尽量以匀速在开,避免忽然一下的油门或刹车。就像他一直以来的为人,平稳,沉默,专注。

  孤独的猛禽皮卡在西藏省道上亮着一组车灯,灯柱照射的区域里有路面腾起的尘土,这条路,大半年来方识攸来来回回走过不知道多少回。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开,偶尔副驾驶是顾老师,偶尔顾老师开,他坐副驾驶。

  快开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方识攸手机响了。

  他铃声是原始铃声,刚好和许南珩的闹铃是一样。那声音一响,许老师像被激活了一样,眼睛乍然睁开,开始四处摸,企图摸到这声音的源头然后按停它。

  然而这里是车厢,许南珩睡了一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车里。他听不得这闹铃声,右手在车门摸一圈没摸到手机,左手接着探去左边摸。

  由于安全带限制了发挥,他半梦半醒着急得不行,手上力度就更大。方识攸第一时间发现他醒了过来,手机在方识攸裤兜里,他减速停车,踩住刹车的时候许南珩的手摸到换挡杆,然后继续向主驾驶座摸。

  就摸到了方识攸的大腿面儿,方识攸一绷,没敢动。

  许老师精准地找到声源,就在方识攸裤兜,但许老师手上就没那么精准了。意识到声音在摸的这块腿还要往上,许老师就往上摸。

  这一摸,摸到方大夫命门了。

  方识攸的手机还在响,许南珩真的有点生气了,这闹钟怎么还在响。手里的劲儿上来了,拧着眉毛又……猛按了一下。

  方识攸谢天谢地他已经把车停了下来,他闭了闭眼,握住许南珩的手腕,把他手拎起来,然后掏出手机接起电话。

  “老……老师。”

  “嗯?你怎么这个语气,不舒服?”

  “没有,咳,刚才……刚才喝水呛着了。”方识攸编了个理由。

  顾老师那边:“哦,你安全到地方了吗?”

  “嗯。”方识攸点头,“刚停好车,马上上楼了。”

  “行,明天去村庄了吧,过去也好,这几天连轴了,在村里能多睡一睡。”

  方识攸挺意外的,顾老师平时会关心他,譬如给他买些复合维生素以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给他再刷点鱼啊肉的。顾老师关心他的方式比较直接也比较质朴,偶尔转点钱过来之类的,但很少像今天这样,通过直白的语言。

  “啊……是。”方识攸疑惑,“爸,您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吧?”

  顾老师那边顿了顿,说:“我们后边接台的那台手术,心脏没复跳。”

  “……”方识攸左手举着手机,右手还握着许南珩的手腕。

  许老师的醉意清明了些,他座椅靠背之前放下去了一些,偏头看向方识攸的角度,看不到他的侧脸,看的是他的侧后方。

  但许老师还是感觉到方大夫有些不对劲,手比较僵,和僵坐的姿态,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于是许南珩带着安慰的,从方识攸手掌中缩回自己的手,退到他手掌与自己手背相接触的时候,他翻过手来,反握住了他。

  方识攸问:“后面那台不是您的手术吧?”

  “不是我的。”顾老师说,“邵主任的,他出来之后告诉我他术中的所有步骤,但还是没复跳,那个病人…小伙子,跟你一样大。”

  方识攸无声叹了口气,但也稍稍松了口气。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这种情况会发生,无论在西藏还是在北京。

  尤其心脏手术,医生完全按照正确的步骤,做着顺利的事情。出血就止血,做修复做置换做缝合,可能有的人复跳后住院一周就能康复,有的人却永远不会再睁开双眼。

  医生要凉薄些,这话是没错,但医生也是人。

  医学的诞生,是人类对濒死同伴拯救的天性。

  “您……”方识攸呼吸了一下,“这没办法的事儿,您还记得北京廖主任那个肾移植的病人吗,当时什么都好好的,尿都来了,结果瞬间急性排异。”

  顾老师也呼吸了一下:“嗯,有时治愈嘛,行了,你安全到地儿就行,早点睡觉。”

  “您也早点休息。”

  电话挂断后,方识攸偏头,看见许南珩调直了椅背,握着自己的手。他看向许南珩的眼睛,不那么朦胧了,清亮亮的,看上去睡了一路之后,醉意有所缓解。

  “出事儿了吗?”许南珩问。

  他喉咙有些哑,酒精使身体中的水分减少,导致声音沙沙的。

  车子已经熄火了,车厢里连发动机震动的声音都没有,县城的夜本就安静,车厢里更是静得连吞咽声都很清晰。

  方识攸说:“是…是我们后边那台手术,病患……没救回来。”

  许南珩张了张嘴,没说话,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以此安慰他。

  “主要,太年轻了,和我一样大。”方识攸抿了下唇,“所以我爸听说了之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

  许南珩明白了,他咽了下,轻声说:“太可惜了。”

  “当初。”方识攸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当初到心外这个科室的时候,我爸告诉过我不止一次,会有很多时候,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你完整按照过往经验与书本里、带教老师、国内外手术记录来完成手术,但……”

  许南珩又握紧了些。

  方识攸没再说下去,因为不必说完,许南珩明白。

  “一位医学者说过,医学是‘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方识攸说,“走吧,下车吧,早点睡觉。”

  许南珩松开安全带,笑了下,说:“早点睡觉,多喝热水。”

  方识攸觉得许南珩的体质有一些‘滞后性’,虽说这在医学上没有定义,毕竟没有人规规矩矩地按照书上生病。许南珩来到高原快一个月才高反,许南珩喝完酒坐了快俩小时车才吐。

  上楼回去公寓后,这边刚脱下外套,那边许南珩陡然惊觉不对劲,闯进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通狂吐。

  这滞后性,方识攸在他吐的时候去把热水烧上,然后去卧室整理了一下床铺。

  接着,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哗响起来,在漱口。漱完口,他想用花洒冲一冲马桶,结果这位调错了花洒的旋钮,直接头顶那个喷头哗地砸下来巨大的水柱……直接脱衣服洗澡了。

  兵荒马乱的,最后打开卫生间门的一道缝,哭丧着脸:“方大夫……”

  方识攸摘下表,灭了烟,从沙发起来走到卫生间门边:“吩咐吧。”

  “浴巾,睡衣,内裤。”

  “好嘞。”

  吐出来就舒服多了,许南珩躺下便睡,昨晚没睡好,白天舟车劳顿晚上又喝酒,躺下后秒睡。

  这一天,方识攸感觉过得很长。

  其实比今天更累的情况要多得多,他曾经36个小时连着做手术写病史开医嘱,甚至有四五天直接住在医院里,做一天手术继续值夜班。早上八点多从医院出来,跟出狱似的抬头看着北京青蓝青蓝的天。那时候都没觉得漫长。

  今天太漫长了。

  方识攸偏过头,看着沉沉睡去的许老师,他不知道许老师天亮醒来能记得多少,他想让他记得,又害怕他记得。

  这种踌躇不前患得患失的心思是方识攸从未有过,他平时真的是个还挺凉薄的人。这大多是因为来自周围人与事的暗示,学医之后不仅是顾老师,以及医学院里的老师们都会说,以后进了医院,要事事冷静。你会见到很多贫穷的人、无助的人,世间百态。你不能拯救他们每个人,要做好无能为力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