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凡尘 第131章

作者:一叶苇 标签: 强强 近代现代

  柳海靠着墙角,兴奋中带着忐忑和一点愁容:“曾大伯说,对俺这一行来说,学历和毕业证不是不重要,但不像对你们学理工哩那么重要,所以他才给我这么安排,幺儿,五哥鼓励了我这么多天,我还是有点害怕见咱伯咱妈还有咱大哥他们。

  曾大伯给我找好了担保人是不错,可是您都知道咱家人哩性子,他们肯定还是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天大哩恩情,以后肯定又该想着得节衣缩食给我攒点钱,尽量叫我搁外边不受罪,不欠人家哩更多。

  这几年咱家哩日子才好过一点,咱伯咱妈咱大哥才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我就又给找个这么大哩事,还得叫他们成天担心我。“

  柳侠说:“你说啥咧六哥,你这种事越大,咱伯咱妈咱大哥越高兴,你只要记着到法国后经常给家里写信啥哩,叫咱伯咱妈还有俺都知道你过哩咋样就妥了。

  当初你去京都,明知道你跟着曾大伯,吃哩穿哩肯定比搁咱家好可多,可咱妈还是难受哩哭,你走以后可多天,咱家哩人都不敢提起来你哩名儿,一说咱妈就掉泪,就跟咱五哥去当兵后那些日子一样。

  咱家就咱伯算是出过国,还是去打仗咧,朝鲜那地方比咱国家还穷哩多,所以咱家哩人也没啥经验给你说,你出去以后自己小心。

  五哥,你开学走哩时候说起过担保,那太多了,我觉得就是把我卖了也不值那百分之一,所以我没吭声。不过你以后哩生活费啥哩,我可能能帮你一点,我听毛建勇说过人民币和港币、美元哩兑换,咱哩人民币好像特别不值钱,不过,有一点总是好一点,我一个月要是能给你五百,搁法国当五十用总是差不多吧……“

  柳海说:“孩儿,你别管了,曾大伯说了,法国可以打工,法国人还对艺术品有特别哩爱好,如果我努力点,就是业余时间去街头画画儿也能养活自己。

  曾大伯说,他不想让我读预科哩时间那么长,所以才让我年后晚些走,他说欧洲哩大学各种奖学金名目繁多,只要我肯努力,他说我就是靠奖学金也饿不死;如果我再多画点画儿,没准儿还能补贴咱家里咧!“

  柳凌呼噜了一把柳海的头:“孩儿,那也得等你拿到了奖学金才算数,你没拿到奖学金,没打工挣钱之前,还是叫五哥跟咱幺儿先贴补你点吧,这样至少俺搁家里都放心。”

  柳海自己也呼噜了一把自己的头,他现在剪着和柳凌差不多的短短碎发:“还有差不多仨月哩,叫您这么一说,我咋觉得自己好像明儿就该走了一样咧。”

  柳侠蹬蹬柳海:“六哥,那个费雯雯出国没出成,你倒是可能要出国了,你说,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再主动回来找你?”

  柳海翻了个白眼:“谁认识她是谁啊?别说我出国了,我就是回咱家,搁柳家岭种一辈子地,她再找我我也不会搭理她了。”

  柳侠又蹬柳凌:“五哥,你说,是不是这世上哩女哩都是这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啊?俺六哥遇到个费雯雯是这种人,震北哥人恁帅,还是高干子弟,自己现在在部队还前途无量,他那女朋友也能把他甩了看上别人。”

  柳凌用你明白个什么啊的眼神看着柳侠说:“费雯雯对您六哥我觉得确实有点水性杨花,可陈震北那个绝对不是,我觉得是人家那个女哩有眼光,通过那两个月哩交往,慢慢看透了隐藏在他那华丽人皮背后哩无赖本质,所以人家才把他给甩了咧。

  你是没跟他长时间相处孩儿,那家伙就是个标准哩地痞无赖,除了训练跟开会哩时候,啥时候都没个正形,成天没皮没脸哩,还是个碰不得哩热粘皮。

  你问您六哥,他一路上都在跟俺俩说搁他家过年多没意思,等到车站哩时候,我就跟他开玩笑说,‘那你干脆买张票跟俺俩回柳家岭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家过年特别美,特别有意思’,结果他凭着站台票上了车后,死活不下去了,说等车开了他再去补票,要不是我硬把他给推下去,那个厚脸皮就真跟着俺回来了。“

  柳侠看看柳海:“不会吧?该过年了,他就不怕他家哩人生气?”

  柳海说:“真哩,你不知道,震北哥平常看着恁爷们儿,恁硬气个人,其实有时候真跟个小孩儿样。

  夜儿黑谁都能看出来咱五哥是看他唠叨哩时间长了故意哄他,跟他开玩笑哩,可他当时就非赖着不下车。他还和五哥同时申请休哩探亲假,说好兄弟就应该立正稍息同步走,请假也得请一样。“

  柳侠想起陈震北和柳长青、柳川他们说话时严肃认真的模样,再想想他肆无忌惮骂周丽娟的痞子样,觉得挺有意思:“可能震北哥他家真哩可没意思吧,要不大过年哩谁不想舒舒服服搁自己家住着,跟家人好好团圆几天,而是想要大老远地跑别人家去,尤其是咱家,一趟走哩腿都要断。”

  柳凌点点头:“我记得我信里跟你说过的吧幺儿?我十一月哩时候跟他去过他家一趟,独家院比曾大伯家哩还宽敞,院子里花花草草哩比曾大伯家还精致,家里还有警卫员、保姆,他爸爸和大哥那天也都在家,说话也都可好。

  可不知道为啥,就是觉得他家没个家哩味儿,给人哩感觉凉冰冰哩,我想着要是我,我可能也不会喜欢在那样哩家呆着吧。“

  柳侠说:“就是嘛,那震北哥恁可怜,你为啥还硬要给人家推下去咧?他反正放假也没事,叫他来咱家耍不就妥了,然后您一起归队。”

  柳海说:“我就是跟咱五哥这样说哩呀,他非说不中,不合适,硬是把震北哥给推下去了,我觉得震北哥在站台上那样看起来有点伤心,可咱五哥说他是装哩,说震北哥就是个赖皮,为了达到目的,啥样都能装出来。”

  柳凌说:“孩儿,您真是还小着咧,啥都不知道,这是过年咧,人家家也得团圆呀。

  陈连长他俩姐都专门从国外回来过年了,他倒跟着咱跑中原来耍了,你想想他家哩人得气成啥

  ?

  这事要是搁咱几个身上,咱家哩人会难受。”

  柳侠想了想:“也是哈,大过年哩拆散人家一家人团聚,听着就可不应该唦。”

  这场雪到底没有下大,柳侠他们和其他测量小队一样,都没有因为这场雪停止作业。

  可这场雪对望宁那边几个乡还是有点影响的,这场雪后,气温持续走低,千鹤山公路上结了一层冰,通往望宁的公共汽车得绕道三道河。

  上窑坡肯定也会上冻结冰,虽然不会是太厚的冰,但走起来却非常危险,所以柳川不许柳凌和柳海回家,让他们至少得三天以后有太阳了才能走。

  猫儿和柳蕤一天考一门,这周都是把三门主课语数外考完了,下周开始考辅课。

  星期天,天气依然阴沉寒冷,柳侠上班后,柳凌、柳海带着猫儿去老城柳川那里,和苏晓慧、柳葳、柳蕤一起,大家渡过了热闹的大半天。

  晚上柳侠回来,又吃上了柳凌和柳海一起做的丰盛可口的饭菜;吃完饭,看着猫儿写完作业,几个人又都坐进了被窝儿,柳侠和两个哥哥说话又是说到后半夜。

  星期一一大早,柳侠和猫儿跟柳凌、柳海一起起了个大早,吃完饭,柳侠和猫儿把柳凌、柳海送到汽车站,看着他们坐的车驶出汽车站,柳侠才蹬着自行车飞速把猫儿送到学校。

  猫儿这周还要考四门,一天一门,星期四中午考完最后一门地理,下午就不用上学了。

  阴历腊月十五以后,队里几乎每天都要发东西,大米、白面、花生油,大枣、苹果、梨、被罩、床单、……,反正生活里用得上的,队里都有可能发。

  原来柳侠中午回不来,猫儿即便回来也总是匆匆忙忙放下在公安局买的饭菜后,马上就骑着自行车赶紧跑,发的东西都是晚上柳侠回来后再去找保管领。

  猫儿考试完在家后,就开始和其他家属一样去签字代柳侠领东西了,柳侠每天回来后屋子里几乎都会多出一样新物品。

  阴历,腊月二十二,猫儿去学校领了通知书,这就算正式放假了。

  柳蕤领完通知书,和猫儿一起来到水文队,下午,柳葳也过来了,他也放假了。

  晚上柳葳、柳蕤和柳侠、猫儿一起住在这里,考试完了的三个学生特别轻松愉快,特别是猫儿,七十二分的语文成绩对他的心情没有任何影响,小家伙毫不在乎地说:“小叔说了,他今年一定要为我做个更漂亮的奖状,学校的奖状我才不稀罕呢,难看死了。”

  第二天早上,柳侠和猫儿又把柳葳和柳蕤送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十点多,猫儿正在写作业的时候,下面有人叫着让去仓库领东西,猫儿和郭丽萍一起,去领了一个拉舍尔毛毯。

  猫儿对自己挑的这个温暖的浅橙色底子,带着大朵花的毯子非常满意,他和郭丽萍提着毯子往回走的时候,从后面开过来的车在他身边摁了下喇叭放慢了速度。

  猫儿和郭丽萍赶紧往边上靠了靠,同时扭头看那辆车,猫儿发现居然是杜涛在开车,觉得很奇怪,就跑过去冲杜涛摆手。

  杜涛停下车打开车窗:“你小叔没回来;祝辉下车的时候摔了一跤,把水准仪给实实在在摔了一下,没法用了,罗工让我回来换一个。“

  猫儿有点失望,正想摆手跟杜涛说再见的时候,他看到了空空的副驾驶座,他忽然心里一跳:“杜涛叔叔,我想坐你的车去看看我小叔。“

  杜涛吃惊地说:“黄河滩可比这里冷多了,你去干什么?“

  猫儿说:“没事,我不怕冷,我到那里肯定不捣乱,我就是想去看看我小叔,让他大吃一惊。行吧,叔叔?我肯定不会捣乱,不会耽误你们干活的。”

  杜涛想了想,然后笑着点点头:“那行,我也想看看你小叔大吃一惊的模样,你把东西放家里,快点下来,我得抓紧时间过去呢,。“

  猫儿高兴地转身对一直在旁边等着他的郭丽萍说:“郭阿姨,你帮我先把毯子提上去吧?“

  郭丽萍已经听到了猫儿刚才和杜涛说的话,她接过猫儿手里的毯子,但却劝猫儿说:“这么冷的天,你去干什么?你小叔他们是工作,没办法不去,你就别去找罪受了柳岸,你想一下就知道黄河滩现在得有多冷了。”

  猫儿冲她摆摆手,拉开大卡车的门爬了上去:“没事,我早就想看看我小叔在外边怎么干活呢,我觉得肯定可有意思。郭阿姨再见。”

  一个半小时后,猫儿站在了寒风刺骨的黄河滩上。

  他浑身发抖地看着那个穿着臃肿的军绿棉大衣、碎发被刮得凌乱,正弯着腰、眯着眼睛看着一个三脚架上的仪器报数的人,轻轻喊了一声:“小叔?”

第112章

  猫儿被两个棉大衣包成一个圆球,只露出个脑袋,坐在驾驶室里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的世界。

  此时的黄河没有诗人笔下遥看如在白云间的清新浪漫,周围也没有一片孤城的忧郁唯美和万仞高山的深沉酷炫。

  柳岸目之所及,万物萧瑟,浓云沉暗,宽阔浩荡的黄河水缓缓流淌,闪烁着细碎柔和的光芒,和两岸无边无际的泥土黄沙一起无限延伸,在远方和寥廓厚重的天空交合,构成一幅仿佛是混沌初开的寂寥画面。

  在这如远古洪荒的天地旷野间,有几个小小的黑点,时而静止,时而飘动,和周围苍茫的世界比,他们显得那么渺小,几如尘埃。

  在以后柳岸觉得非常短暂的一生中,他经常看到这个画面,很多时候,他分不清是自己睁着眼睛清明的回忆,还是午间朦胧小憩或午夜沉沉安睡中的梦境。

  但每一次,都能让他清晰地记起那个人看到他时先是惊喜、然后手忙脚乱地脱了棉大衣把他包裹着抱起来的样子,还有棉大衣上那个人的温度和独属于那个人的味道,那个人冻得青紫的脸颊、微红的鼻尖和睫毛上白色的冰雾,那个人冻得连给他系扣子都系不上的手,那个人冰冷的额头,那个人温暖疼爱的眼神……

  晚上回到家,猫儿把暖水瓶提到卫生间让柳侠洗脸,自己先跑过去拉开了被子,然后才赶紧去做饭。

  柳侠洗了脸出来看见床上铺好的被窝儿,怔了一下,然后走进小厨房,猫儿正在搅面糊准备做鸡蛋甜汤。

  锅里的水还没烧开,柳侠把猫儿手里的碗拿过来放在案板上,拉着猫儿出来,然后抱着他坐在小椅子上,让他和自己脸对脸。

  柳侠说:“乖,你看到了的,我们有十二个人在做那个工作,现在和我们一样在外面进行野外作业的小队还有六个,我们干的活儿可能不完全一样,但也都差不多,你今天看到的小叔干的这个,在小叔没来之前,别的人一直都在干。

  宝贝乖,小叔其实现在非常喜欢自己的工作,很庆幸我当初选择了学测绘,要不我每个月可能也得和那个小河叔叔一样,每个月真的就只有四十几块钱了,没钱给大爷爷奶奶,也没钱给我们宝贝猫买新衣服………”

  “我不要那么多新衣服,我不想让你去外面挨冻。”眼泪在眼眶中打着圈圈,猫儿打断柳侠小声说。

  柳侠伸出手去擦,猫儿的眼泪落下来滴在他手上,柳侠把他轻轻搂在怀里,下巴蹭着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小傻瓜,谁都是这样的啊,你想想,你三叔和他的同事,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该出外勤的时候都必须得出去,晚上经常加班;而我们,如果天气太差就可以在家里随便休息,天气太热可以很多天不上班,这多好啊。

  小叔上班的时候,干一天挣的钱比你三叔他们五天挣的还多,大伯每天光是跑山路就比小叔干一天活儿还要辛苦,可他一天才挣一块多。

  有时候跑到了付家庄却没电,还得再跑回家,几十里山路跑下来,却一分钱都挣不到。

  你四叔也是,跑那么远,忙起来的时候经常白天黑夜连轴转,也是经常一个月都不能休息,他半年挣的还没我一个月多。

  小叔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知道吗乖?”

  猫儿摇摇头,搂着柳侠的脖子,半天才说:“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让小叔这么冷去干活儿。”

  直到吃完饭钻进被窝儿里,柳侠发现猫儿的情绪都没有真正的缓过来,他不让柳侠给他念书,说拿着书手太冷,柳侠就搂着他看电视,可看了好一会儿,发现猫儿不说话,柳侠一看,小家伙眼睛看着电视的方向,但眼睛却没有聚焦在一个点上,小脑瓜明显在想别的什么事。

  柳侠捏捏他的脸儿,他就使劲的抱紧了柳侠,和小的时候害怕柳侠趁他睡着时离开的动作一模一样。

  柳侠非常担心猫儿会要求第二天还跟着他去黄河滩,所以睡着之前他一直在想如果猫儿明儿早上提出这个要求他怎么拒绝,

  但猫儿没有,他第二天乖乖地看着柳侠坐上车离开,自己提着牛奶回家。

  回到家,猫儿坐在床边楞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倒了墨汁,拿出两张报纸准备练字。

  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写字,高兴的时候写字容易找到感觉,突破原来觉得已经到了尽头的感知,顿悟某些情况;不高兴的时候写字就更简单了,可以忘掉烦恼。

  把砚台摆放好,报纸铺好,猫儿端端正正坐着,把自己的手举在眼前看了又看:奶奶说,是鸡都带两只爪,只要肯勤快地扒拉,总是能找到虫子养活自己的。

  可现在,自己的小爪一点用都没有,全靠着小叔养活,而小叔还总想把自己养得最好最好,为了把自己养好,小叔自己每天都得过着最不好的生活。

  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而且一定要考个能挣很多钱,上班后天天都不用离开办公室或在家里就能把工作做完的专业,那样,小叔就不用为了多挣奖金那么辛苦的出去干活,我挣的钱就花不完;

  小叔如果想我了,我就在那里,他随时都能找到我,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多想他他都不在。

  猫儿慢慢地放下手,提起笔开始写字。

  他不要求跟着小叔去工地,因为他知道自己去了也帮不了小叔一丁点,最主要的是,如果他去了,小叔晚上回来就吃不上热饭。

  马鹏程和楚昊昨天已经都回来了,猫儿刚写了一会儿字,就听到马鹏程在下面的叫声,猫儿跑到走廊上对着下面喊:“我现在有事,十点再下去,我下去就能玩一个半小时,多了不行。”

  马鹏程气得叉着腰瞪着上面。

  猫儿摆了摆手,转身回屋了。

  以后每一天,猫儿都是上、下午各一个半小时下去和马鹏程他们玩,一到时间就回家,随便马鹏程和楚昊他们在后面叫、拿话损他,猫儿都跟没听到一样:

  他要回家给小叔做饭,他要练字,他要早点把作业写完,等小叔放假,他和小叔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可以不想其他事情,专心地陪着小叔玩。

  马鹏程教猫儿滑旱冰,猫儿摔了三次屁股墩儿后,就能摇摇晃晃地沿着水泥路一直滑到头了,只用了两天时间,小家伙就能在屋子里沿着边滑给柳侠看了。

  柳侠现在每天晚上回到家都有可口的饭菜等着他,他已经吃了两天饺子,他回来后去澡堂冲个澡回来,热气腾腾的饺子正好端出来。

  猫儿现在包的饺子已经稍微小了一点,一般十个左右柳侠正好吃饱。

  队里又发了金针、木耳、腐竹等好几种干菜,阴历腊月二十二这天又一人发了二十斤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