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柴不废要崛起》 第1章 皇帝想迁都(上) 刚过中秋,北周皇宫上空就紫气云集,圣光笼罩,九天雷霆悬而不发,似乎在酝酿开天辟地的磅礴气势。 钦天监曰:“天生祥瑞,国有吉兆。” 文武百官心生不祥:马屁精开口,皇帝要当狗。 果然,皇帝早朝吐出一口浊气—— 朕欲迁都洛阳! 换个别的皇帝这么说,底下的文武大臣们肯定要一哄而上,把唾沫飞得满殿雨露均沾,务必要让这个狗上司知道,这国家不是您的一言堂,家不是想搬就能搬! 但偏偏,北周这位陛下专业切脑瓜。 你敢喷口水,他就敢让你喷血水,来一个,切一家,送刀上门,服务到家。所以,尽管大臣们在心里叽叽呱呱骂骂咧咧,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接下了这个烫手芋头。 这还没完,皇帝深知手下这帮熊玩意儿阳奉阴违的德行,挥挥手,朝池子里丢下诱饵——由内阁草拟去洛阳和留镐京的班底。 这哪是草拟,这是草泥马啊! 熊玩意儿们骂骂咧咧地拼起了老命。 皇帝说了,东迁是为了就近威胁南虞,体现北周一统天下的决心!镐京以后就是陪都,掌控大后方,命脉般的存在,也不可忽视。 大臣纷纷表示,既然两套班子都这么重要,那大家当然都很“随意”地选择去洛阳。毕竟,吹不到枕头风,也不能喝西北风吧。所谓的远香近臭,也就能远几条街,若远上个千里万里,狗鼻子也闻不到那股香! 于是在分班子的时候,大臣们展现高风亮节—— 这边刚挺身而出,扬言要去新都开荒,把镐京这样富庶、繁华、丰饶的土地留给最亲爱的同僚;那边立马自告奋勇,发誓要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地去洛阳受苦受累。 两拨人互相谦虚推让了一番,发现对面的狗东西们都不为所动,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这几日,镐京突然多了十几起仆役恶性斗殴事件,个个来头不小,金吾卫闻讯赶到后,看了看双方华丽的出场阵容,只能端着水给两边加油,劝和都怕自己管太宽。 一时间,镐京风起云涌,闹腾不休。 但世界这么大,总有人咸鱼不翻身,就爱家里蹲,比如,以“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为人生格言的傅希言。 犹记那年,他还叫傅昏定,以十五岁“高龄”蹲在傅家的低年级学堂蹭课。此人生格言一出,语惊四座,他爹傅辅当晚就黑着脸给他改了名。要不是怕人嘲笑,傅辅恨不能改成“傅闭嘴”“傅住口”“傅再胡说八道老子扇你”。 不过,靠名字约束人的性格,显然是不现实的。 时至今日,傅希言都没有希言寡语的迹象,连一个人待屋里也要念念叨叨。 “侵害里皮捧碳,蛋养福奶,那美女桂林留绿牙,假盖炕太烦,各萌铁骨,孽童心……孽童心……后面是啥来着?” 他托腮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忍不住翻开儿时的笔记——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等符号下面写了一些凭记忆和发音改编的口诀。 “啊,原来是嫁这深溪休克!” 他默默地坐了会儿,突然扶额,自言自语道:“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年纪越大,忘性越大。唉,幸好穿越了,不用高考,不然就这水平,技校都上不了。” 傅希言惆怅地合拢笔记。 笔记的封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Chemistry”。房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有些东西他不敢写得太明白,反正自己看得懂就好。 小厮就撞见过,大抵以为是胡乱涂鸦,并未在意。 他将书珍而重之地放入百宝箱,与《Math》《Physics》《English》一起——里面的知识点虽然基础,却是本朝科学发展的萌芽,也是他两世为人的唯一金手指。 前世,他为了救人,溺水而亡。带着这胜造七级浮屠的功德,他转世为傅家家主的庶子,也不知是不是喝了过期孟婆汤,至三岁起,就逐步苏醒前世记忆。 他虽为庶子,但境遇尚可。 他爹傅辅是长房长子,在他爷爷永丰伯过世后,承袭爵位,成为这一代的家主,从此眉宇就刻上了“都给我振兴门楣”七个大字,深得周扒皮的真传,为了伯府绩效,连庶子也不放过。 ——他也是傅希言幸福指数没爆表的主因。 亲娘白姨娘在他出生后不久就亡故了,没留下印象;傅夫人这位当家主母是位称职的职业经理人,家里管得井井有条,其余一律不管;托她的福,姨娘们都没能拿到宅斗剧本。 二姑傅惠然,在他幼年时期就嫁给了海西公世子,随夫驻守边疆;三叔傅轩,年少从军,接管了傅家的军中势力,目前任羽林卫指挥同知,但一直没有成亲。 ——傅希言觉得他叔往日一定有一段可歌可泣不为人知的凄美爱情故事,可惜他爹口风紧。 哥哥有两位,傅礼安、傅冬温,一嫡一庶,都很能读书;庶姐傅夏清,人美声甜;下有一枚庶弟,傅晨省,虽初入蒙学,但目测也是读书的好苗子。 ——看看!兄弟们都这么努力了,他爹还不肯放过他。像这种“自己躺赢却望子都成龙”的双标父亲,简直令人发指! 另有关系不佳的旁支若干。 不过,这种两代都三四胎指标的一大家子,在北周众门阀勋贵当中,却属人丁稀薄。无怪乎傅希言的咸鱼言论引动老父亲雷霆震怒。毕竟,在任何时代,浪费有限资源都是可耻滴! 傅希言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当他爹又一次在饭后提起迁都事宜时,一马当先地、大义凛然地表示要遵从皇帝陛下的指示,留守镐京,为家族坐镇大后方。 满室皆寂。 傅夫人从容起身,招呼几个姨娘离开。 傅礼安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咸鱼弟的肩膀,带着其余弟弟妹妹离开这个即将上演少儿不宜画面的场所。临走前,还体贴地关好门。 堂中,只有傅辅大马金刀,端坐不动,他身后那柄摆在刀架上的金丝大环刀正微微颤抖,表现出迫不及待想要出来遛遛的心情。 傅希言:“……”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傅希言不安地抖腿,尽量理直气壮:“我是听皇帝的话。”敲黑板!划重点!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傅辅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有些异于常人的儿子,突然叹了口气。都说子女是债,可为什么他直接生了个债! 他说:“你以为皇帝和你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吗?早在迁都旨意下达之前,就不知在背地里拉拢了多少人。别看那些世家人前哭哭啼啼,说不定背后早购置了洛阳田产,就等着搬家呢。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只说明我们家无足轻重!你想留在镐京守大本营,也要先看看我们能不能去得了洛阳。” “那你还不努力?”傅希言小声哔哔,“总说我不争气,自己明明也很咸鱼。” 傅辅深呼吸:“你过来。” 傅希言满脸抗拒,嘟嘟囔囔:“你看你,还说自己不咸鱼,打儿子还要我自己送人头。” …… 忍住。 忍住。 不孝子也是个“子”! 傅辅挤出微笑:“……不打你。” 傅希言看看刀,看看他,将信将疑:“骗人胖十斤。” 傅辅终于暴怒:“你看看你自己!胖成什么样子了,敢情从小到大都没一句实话!” 傅希言:“……”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不是好爸爸! 傅希言委屈:“我胖又不是我愿意的。” 说来也奇怪,他们家人的身材都还行。就他,据说一出生十二斤,圆得像个球,从此就没泄过气。幼年时期尚算可爱,人到少年,就有些可怕了。 于是从五岁起,他就有意识地减肥。从运动,到吃药,从节食,到修闭口禅一礼拜……足足努力了八年,结果越努力越心酸,身上的肉像奖励似的,与日俱增,在突破两百斤那一日,他躺平了。 傅辅也想起傅希言小小年纪不睡懒觉,天没亮就起来晃肉——哦不,跑步的日子,终究有丝丝心疼,唤道:“老四啊。” 傅希言浑身一抖,每当他爹这么叫他,他就想到了过劳死的四阿哥:“爹,来,咱有话直说,不兴口蜜腹剑那一套哈。” 傅辅脸抽搐了一下:“人这一生,并非只有文武两道。” 傅希言愣了下,瞬间惊恐:“难道你想让我去联姻?” “……联姻是做亲家,又不是做仇家。”傅辅看着傅希言白白胖胖的脸顿了顿,甭管圆盘有多大,盘中那两颗黑葡萄却极为璀璨迷人,不由想起傅希言风华绝代的生母。老四小时候看得出五官肖母,若非圆润、肥嫩、胖,怕是光靠脸就能让求亲的人踏破他家门槛。 可惜了。 傅辅摇头,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接着说:“还是要找一户心甘情愿的才好。”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发现对面儿子那张白嫩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了。 傅希言气鼓鼓:“爹怎知没有心甘情愿的呢?”杨玉环都能遇到寿王和唐明皇,他凭啥不能? 傅辅不屑:“常言道,娶妻娶贤不娶色,嫁人嫁心不嫁财。哪家女儿想嫁个立志躺平的懒汉当夫婿?” 过分了过分了,这必须不能忍。傅希言拼命思索,终于想到了反驳之词,挺胸:“我贤啊!” 傅辅:“……” 第2章 皇帝想迁都(中) 门外。 傅礼安送走二妹、三弟后,带着小五傅晨省站在天井等候。没多久,正堂果然传来久违的打击乐,立马抓住时机,展开现场案例教学:“若身边都是奋进的亲朋,偷懒的那个不但容易被抓住,还容易被恨铁不成钢。所以,靠人不如靠己啊。” 傅晨省看着屋里你追我赶的两个影子,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爹都跳桌子了,看得出来,真的是很恨铁。 “大哥又在打小四?” 傅轩人没进院子,声音已经先一步从外头传进来。 紧接着,屋内的打击乐就停了。傅辅放好刀,整理整理衣服,精神抖擞地打开门出来,留下身后气喘吁吁的傅希言如愿躺平。 傅轩穿过垂花门,走到傅礼安和傅晨省边上,傅辅一看他的样子,眉头就皱起来了:“你的额头……怎么回事?” 傅轩抬手摸了摸额头上包扎的伤口,笑道:“姓楚的今天带人堵我,硬要约我比武。” 傅辅皱眉:“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比武?” “他想去洛阳,拿我作筏子呢!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请了兵部的人,却自己输了,连抵赖的借口都没有,不枉我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人前示弱。” 傅辅不是不知道这几日城里的情况,只是谨小慎微惯了,心中仍是不安:“羽林卫毕竟是皇权笼罩之地,你们私下比武,万一惹了那位不喜……” 傅轩冷笑:“这满城的硝烟岂非正如他意?” 这些年要是没有狗皇帝暗中挑唆,他和楚光也不会变得水火不容。 狗皇帝的处世哲学有二: 不顺眼的人早晚要杀,忍得越久,杀得越多; 一, 二,手下斗得越激烈,屁|股下的椅子就越坚固。 三, 四,所以要入他的眼,就必须好斗,跳得高,站得高。 傅辅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天性保守,万事求稳,就算是争,也喜欢争在暗处。不过他对傅轩一向支持,便道:“好,我新得了几个物件,你正好去送人。” 傅家衰落也就是这两代的事。 已故的老永丰伯正经本事没有,宅斗一流,斗得整个傅家元气大伤,嫡支成寡支,众叛亲离,幸好军中人脉、家中底蕴还在,如今又赶上迁都的时机,若经营得当,也许能重回权力中心。 傅辅傅轩对望着,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斗志。 谈话转入正题,小一辈的便插不上嘴,见傅礼安带着傅晨省告退,傅希言眼明脚快地跟了上去。出了院子,他一脸凄苦地与兄弟作别,扶着腰,慢吞吞往回走,走出两人视线后,腰板立马挺直,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他这身膘可不是白养的,小时候没少上房揭瓦,但不管什么刀枪棍棒,打得有模有样,他都能毫发无伤,更别说他爹口硬心软的“挠痒痒”。 哼到“哼哼哈嘿”的时候,身后隐约传来动静,他刚弯下腰,肩膀就被抓住了。 傅轩好气又好笑地说:“别装了。你爹打你这多年,哪次真打了?” 傅希言无奈地直起腰:“可他也没哪次真不打啊。” “别怪你爹心急,你已十六,是该打算了。” 傅希言犹豫了半天,试探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去联姻?” 傅轩错愕:“有对象了?” 傅希言更错愕:“不是包办婚姻吗?” 短暂的尴尬后,傅轩轻咳一声:“男儿志在四方。你这个年纪,应该先立业。” 傅希言:“……” 别以为你说得委婉,我就听不出你和你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两兄弟! 傅希言摊手:“但我文不成武不就。” 天不明媚,人却忧伤。 穿越重生主题下,哪个废材不努力? 尤其知道这是个能飞天遁地的高武世界后,他就做好了□□丝逆袭……不是,一飞冲天的准备。穿着开裆裤,开始蹲马步,透底凉的穿堂风也不能吹灭他习武的热情。 到五岁、适宜正式练武的那年,傅轩给了一本据说炼成后可挤入一流高手阵容的《天罡混元功》。 秘籍的名字虽然有些普通,但他练得一点也不普通。短短两年,就踏入了真元期。 这个世界的真元,就像仙侠世界的灵根,是看一个人能不能练武的指标。有了它,人才能通过打坐修习,吸收天地精华,转换成真气,为身体易筋洗髓,追求更高深的境界。 傅家人在武道上一向天赋平平,他七岁进入真元期,让当时的傅家结结实实惊喜了一番,可惜好景不长。别人进入真元期之后,立马能感应到真气游走,只有他,空有真元没有真气。这感觉就像好不容易组装好了电脑,但它死机! 幸好傅家人厚道,没有捧高踩低,还反过来安慰他,想各种办法。 果然,傅轩安慰道:“其实你天赋异禀,只是身体出了岔子。小神医治不好你,还有他师父老神医,到时候你脱胎入道可期。” 傅希言沉默不语。 问医吃药、健体强身、寻访民间高手……能想的办法他都想过,就差跳崖找秘籍了,可凡人流的路,谁走谁知道。没有作者开金手指,想超凡,真的是难以解决的超级麻烦! 他想着活人不能给尿憋死,不能剑荡乾坤,权倾天下也不错。于是在十三岁那年改换跑道——武道不通,咱就学文,考科举,当状元,入阁拜相,一样走上人生巅峰! 奈何,前世的理科生涯已经预示了他三生三世与文科无缘——简体中文都学不明白,何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和“嗟夫”“呜呼”死磕两年才发布咸鱼宣言已经是给他爹面子。天天被按着头背旋风、闪电、霜、月叫啥,云、雨、雪、云咋配对,他神神叨叨得连元素周期表都背不全了。 傅轩见傅希言一脸黯然地对着夜空发呆,心中怜惜。傅家走到今天,靠的从不是上天怜悯,而是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傅家子弟,只要没生反骨,无论天资出众或伤仲永,他都会为之谋划一席之地。 傅轩心坚如磐石:“小四啊。” 呃。傅希言诚恳地说:“还是叫我老四吧。” 傅轩从谏如流:“昏定啊。” 每次听到这名字,傅希言就有些惊魂未定……好在去年凭一己之“丧”让他爹给改了。他退而求其次:“……小四也行。” 傅轩略过这个很容易没完没了的话题:“明日一早,你随我去羽林卫报到。” 傅希言愣了下:“不是说羽林卫门槛很高吗?”听说好些勋贵的嫡子都在排队。 “你有真元,又出身永丰伯府,加入绰绰有余。”身为指挥同知,傅轩早就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大开后门,先前是怕楚光从中作梗,如今都正面撕破脸了,自然要加紧谋划。 傅希言内心是拒绝的。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为家里出一份力,搞搞社交,奈何这看脸的世道,对他居然例外——他一走出去,还没看到脸呢,光身材就招致各种讥笑嘲讽。 幸亏他前世战斗经验丰富,经常在游戏里菜鸡互喷,不然早就抑郁自闭了。 但傅轩盛意拳拳,傅希言也不好直接回绝:“当羽林卫不会很苦吧?” “放心,有我在。”傅轩仿佛看不见他脸上的不情愿,微笑着问:“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傅希言:“……” 别问,问就是会。 傅希言认真地看着亲叔,深吸了口气……算了,今天刚被亲爹练过,挨打这种事,还是不要前赴后继,安排得太密集。 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他一头栽在榻上,趴了会儿,突然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从床边搬出一个竹筐,翻了翻,招来小厮:“猪油没了,去厨房拿点新的。” 小厮愁眉苦脸:“您又要做那什么香皂啊?都这么晚了,不如明天吧。” 傅希言冷笑:“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少爷我这么雷厉风行的人,自然是想做就做。” 弃武又弃文之后,他就开始琢磨着发展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咸鱼宣言是伪装,不然就他爹那折腾劲,哪有工夫搞研究。他盘算过了,迁都后,留在镐京,天高皇帝远,方便他搞个专门的实验室,香皂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水泥、玻璃、塑料——总之,不能让场地耽误了他的发挥! 没错,器械不到位,成果才会废。 他为自己久久炼不出想象中的香皂找到了完美的借口。 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 月上中天。 小厮已经累趴在桌上,睡得口水直流。 傅希言熟练地拾掇好材料和失败品,又将手里的《Chemistry》放回箱子里,才上床睡觉。 可是过了犯困的时间,精神便过度抖擞。 他眯了会儿眼,忍不住起身打坐。 《天罡混元功》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尤其是运行真气的线路,在那锲而不舍的六年里,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游走。 哪怕到现在,依旧刻骨铭心。 天色,渐明。 第3章 皇帝想迁都(下) 小厮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见傅希言顶着一对熊猫眼,望着房梁,怀疑人生:“不可能啊,我可是个理科生啊!” 莫非—— 傅希言灵光一闪,浑身一颤:他不仅是个理科生,还是个……理科差生?! 身为穿越者,要是连初级的香皂都做不出来,那高阶的手|枪、大炮、蒸汽机就想都不要想了。 “难道我就只能靠‘唐诗三百首,当条抄袭狗’来刷穿越者声望了吗?”傅希言木然地沉思了会儿,垂头:“对不起,是我想多了,别说三百首,三十首我都不能保证全对。” 小厮有口无心地劝慰道:“少爷,您何必为这等小道伤怀?胰子也很好用啊,你要是嫌不够香,不如在胰子里多加点香料?或是再想想其他路子?” 傅希言抱住头,不言不语。 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方子。 红糖脱色更简单,但缺点就是太简单,容易被破解。红糖、白糖价格差又大,按白糖价卖吧,真相大白那日,他一定会被戳脊梁骨。卖红糖价吧,同行会先弄死他。想来想去,只能先留着,等哪天救急用。 香皂,在略有思路的几项穿越者技能中脱颖而出,自有它的优势——有平替,非必需品,包装得好,可以走高利润的小众奢侈品路线,不会引起当权者的过度关注。 因此,虽未成功,但他寄予厚望。 有了香皂,他可以向父亲申请开店,一边做日进斗金的快乐店长积累财富,一边用积累的财富发展科学事业,从此,高唱“名和利啊,什么东西,原来都是我的东西”…… 想想都美滋滋。 小厮见实在劝不动,便道:“要不,我找些硝石,您再变些冰出来?” 傅希言:“……” 制冰是他穿越后第一实验,方法早由傅辅献给了皇帝,如今是皇室的生意之一,换来了傅轩的羽林卫指挥同知职务。但,这都是他五年前的功绩了。 他忧心地想:难道他的实验生涯和他的武学生涯都像夜空的花火,璀璨却短暂吗? 不行,武功是这辈子的东西,他没天赋也就算了,但科学是上辈子的知识,哪怕一时失败,他也比这个时代的人更接近真理。 他打定了主意,正要再接再厉,就听到门外传来他叔亲切中带着丝丝威胁的呼唤声:“小四?” 傅希言激灵了一下,殷勤地跑去开门:“来啦,客官!” 虽然他叔一直对他爱护有加,从未动过手,但听说他叔和他爹不一样。他爹打人,一向以自己的体力为标准,累了就休息;他叔打人,从来以对方的生命为标准,留口气就行。 像这种真理,他就不必实践检验了。 傅轩见他脚步虚浮地走出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由眼皮一跳,耐住性子说:“你一晚上又在折腾什么?还不快去换身衣服,马上出发了。” 傅希言捂着胸口试探:“啊,今天好像不太舒服,能不能明天再去?” 傅轩冷下脸:“哪里不太舒服?” “……让叔叔担心,我心里不太舒服!叔叔稍等,马上走哈。”傅希言扭头就跑。 有傅轩在门口等,傅希言也不敢耽误时间,漱口抹脸换衣服,统共不过五分钟,傅轩面色这才破冰,笑道:“嗯,收拾收拾,果然一表人才。” 傅希言小声嘀咕:“难道不是一表众才吗?”他的体型,一个顶仨! 傅轩看着狠起来连自己都吐槽的侄子,久久无语。 经过一夜发酵,两位指挥同知比武的结果就已传得人尽皆知。一向弱势的傅党瞬间声势大涨,傅希言入职手续办得格外丝滑,两句话的工夫,排班表上已经有了他的名字。 傅党的示好,对傅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哪个差生遇到上课和开学报到在同一天,都要骂娘的好吧! 傅轩却很吃这一套,欣慰地拍拍傅希言的肩膀:“你先跟着宇达熟悉一下环境。” 傅希言泪汪汪地看着亲叔,那委屈的小模样,像极了第一天去幼儿园的小朋友。亲叔也用行动证明了两人嫡亲的血缘关系,话一讲完,就走路带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宇达暗中比量双方体形:“我去借一套衣服……试试。你先跟着我熟悉熟悉,过几日再安排你进入宿卫值夜。”朱宇达是傅轩嫡系,对傅希言的态度十分亲近。 傅希言转头,一脸震惊:“值夜?” 朱宇达喜上眉梢:“楚将军抱恙在家,羽林卫现在傅将军说了算。” 傅希言满脑子都是日夜颠倒对身体的伤害,毫不犹豫地说:“如果我辞职……乞骸骨的流程是什么?” 朱宇达沉默了会儿说:“先熬到老。” 傅希言:“……” 行吧,在香皂问世之前,自己就蛰伏一段时间。 不就是站岗巡逻值夜班,看守皇宫当保安么,有什么难的? 入职第一天,傅希言跟着朱宇达参观皇宫,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得两股战战才下班。不过朱宇达告诉他,明天就不用走这么多路了。 于是第二天,傅希言怀着今天开始摸鱼混薪的希望,高高兴兴地上班。 …… 嗯,是不用走这么多路了。 但是,要举铁,要站岗。 有真元没真气的傅希言就靠纯纯的肉|体支撑了长长的一日。 下班前,朱宇达告诉他,明天不用举铁了。 傅希言不放心反问:“那要巡逻和站岗吗?” “都不用。” 第三天,傅希言将信将疑地上班去,发现朱宇达是个实诚人。今天的确不用巡逻站岗和举铁,今天的训练内容是武器操练——拉弓射箭加舞刀弄枪。 说好的有叔叔在呢?就这?就这? 他不禁发出灵魂的呐喊: 这是一个衙内应该有的待遇吗? 这事儿高衙内他同意吗? …… 高衙内同意,傅衙内也决不同意! 决不! 倔强的傅衙内第四天就抱病在高床软枕上了。 小厮一靠近,他就翻白眼、抽搐,病态十分逼真。 傅轩救侄“心切”,立马将人提到医馆,让大夫们集体上手扎针。 先不提这针扎人深不深、疼不疼,光是身边围着一圈针头的场景,就足以唤醒他的童年噩梦——容嬷嬷。于是连个委婉的过场都没有,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老老实实地钻进马车,还积极地朝付诊金的傅轩招手:“叔叔快点,上班要迟到了。” 傅轩:“……” 在来的路上,傅希言已经做好渡劫的心理准备了,谁知一上班就被通知今天训练前要参加一个新人的欢迎仪式。 他无声地看着来通知的朱宇达,漆黑的双眸放射出最激烈的质询—— 怎么!走后门进来的就要折旧算二手了吗?就没有资格举行新人欢迎仪式吗?你说,你说!我看你怎么说! 傅希言双手抱胸,鼻孔朝天。 大咧咧的朱宇达第一次跟上了他的脑回路,解释道:“这欢迎仪式,是我们特意为楚党新人设的。” …… 占据上风这才几天,就露出此等小人得志的嘴脸,把党同伐异这套玩得溜溜的。啧啧。 傅希言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快乐地背过手,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定位,迈开老练的步伐,老气横秋地说:“嗯,身为前辈,是要好好欢迎欢迎新来的后辈。” 在他的想象里,接下来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一群蔫坏的老兵油子们围住一个青涩的新人,轮番上阵刁难,先放一个“新人报三围”的大招,再表示不够不够,必须发一轮孝敬红包……最后在新人五音不全、肢体不协的载歌载舞中落幕。 然而现实的剧情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楚党的新兵蛋子丝毫没有新入职场的羞涩剧场,落落大方地往校场中央一站,对打量他的众人说:“十八般武器我都略通一二。各位可随意划下道来。” 看看这态度,听听这语气,俨然一副王者打青铜的傲慢嚣张。 同为丑陋嘴脸,傅希言觉得己方的“小人得志”输了。 不止他这么想,傅党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出新人来者不善。也是,在楚党与傅党竞争白热化的关口,楚党怎么可能派一个软脚虾过来?他们给的下马威,反倒成了对方施展的机会。 朱宇达沉住气,问:“看阁下气度非凡,应该不是无名之辈,不知高姓大名。” 新兵蛋子抱拳:“晚辈楚少阳,末学后进,当不起谬赞。” 姓楚。 傅党捕捉到关键信息。 傅党有人小声嘀咕:“据说楚光有个侄子是秦岭派王顺山分支的嫡传弟子,天赋出众。” 有多出众呢?大家都不知道。 一个人会不会武功,或许有眼力的能看出来,但武功高低,还是要展露了才知道。看楚少阳与傅希言年纪相仿,一般而言,能达到真元期已算优秀,若说出众,起码得锻骨期。再往上,便是楼无灾这样的妖孽了。 傅党其他人有些吃不准,可傅希言笃定对方不可能是金刚期。楚光自己就是金刚期,再找一个过来,是嫌岗位竞争还不够激烈吗? 可至多锻骨期的楚少阳在这个时候加入,对同境界遍地的羽林卫有什么作用呢? 打脸? 打谁的脸? 傅希言隐隐不安。 楚少阳看着窃窃私语的傅党诸人,与楚党的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他造作地扫视全场,然后,目光定定地落在傅希言脸上,微笑道:“听说傅兄也是新加入不久,不如你我切磋切磋?我们可以只比拳脚工夫。” 哦豁,他的目标果然是自己! 四方目光汇聚,傅希言一下子成为了场上的另一个焦点。但他的内心并不慌张,甚至有种听见楼上另外一只高跟鞋落下时的尘埃落定感。 朱宇达皱了皱眉,正要说话,被突然走过来的胡誉单手挡住。 胡誉是指挥佥事,楚光和傅轩不在,便属他最大。 胡誉笑吟吟地说:“先前楚、傅两位将军的切磋,我无缘目睹,如今能看到两位将军的亲侄代叔出战,展露身手,也算弥补遗憾。” 朱宇达瞳孔地震。 他万万没想到,一直以为中立的胡誉居然是楚党! 楚党立时高声起哄,傅党面面相觑,踌躇不前。 一是楚党打压傅党日久,积威犹在。 二则切磋比武是武者间的常事。武者崇拜强者,更尊奉勇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在某些人眼里愚不可及的行为,在武者心中,是急流勇进的无畏。攀越武学巅峰,本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独木桥。既然对方说得清清楚楚,无关境界,只比拳脚,不占便宜,那傅希言若想在羽林卫立足,就决不能拒绝。 不过,对习武之人而言,一个大境界的差距又岂止体现在境界上? 经验、气势、自信……甚至武技,这些无一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看来,楚家这次是铁了心要把楚光丢的面子从小一辈手里挣回来,已有些不择手段了。 虽然傅希言并不想捧羽林卫的铁饭碗,但也不想拖傅轩的后腿,让楚党的人得意。他侧头对朱宇达小声说了几句,朱宇达讶异地看着他,见他面色始终淡定,才“嗯”了一声,拨开人群朝外走去。 楚少阳目光一闪。自知不敌,去搬救兵了吗? 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正欲挑衅,就见傅希言整理着衣袖,慢悠悠地排众而出:“既然你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那我们就比射艺吧。”这意思就好比,既然你德智体全面发展,我们就比美。 楚少阳垂眸,目光在傅希言嫩滑无瑕的手掌上一扫而过,微笑道:“悉听尊便。” 胡誉见局已促成,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几步,混入人群中,深藏功与名。 第4章 衙内想转行(上) 傅希言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省点钱,三局两胜罢。你我轮流设靶,射中次数多者胜。” 楚少阳的“十八般武器都略通一二”是蓄意夸张。他和傅希言有着起码一个大境界的差距,自然无所谓武器为何。 “可。” “我胖我先来。”傅希言当仁不让地跑到一个箭靶前,吃力地将它抬起,然后挪着艰辛的小碎步,一路跑到楚少阳面前两米远处停下,喘了口气说,“第一局先打个样,就这吧!” 碍于傅党人多势众,其他人不好明说,但那不屑的目光,分明在说—— 就这? 就这? 就这?! 楚党里冒出一个人,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这距离,未免有些儿戏了吧。” 傅希言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仿佛在说“真拿你这个小妖精没办法”,然后从善如流地往外挪了一寸。 那人面皮一抽:“傅侍卫莫非是怕了?” 傅希言不理他,扭头看楚少阳:“我若怕,就不会和你比了,是吧?”言下之意,如果楚少阳承认他在怕,他就破罐破摔不比了。 楚少阳看看靶子,揣摩对方应该是这么个思路:只要比赛设置得够简单,那么胜负就不会有太大的差距。简单说,两个成年人比算术,题目是一加一、二加二这样的程度,谁能输?但对方的方案里有个漏洞——轮流出题,第二局的题目由他决定。两平一胜,他保底能赢。 他微笑道:“当然。傅兄艺高人胆大。” 傅希言满意地点头:“接下来,我们挑选一下双方比赛用的武器。” 楚少阳怀疑他在武器上动手脚,便道:“傅兄先请。” 傅希言也不推让,径自取了弓箭,拿在手中掂量。他见楚少阳随后取了另外一把,笑道:“可得好好检查,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半路找借口挑毛病换武器。” 楚少阳本就心存疑虑,不由又将弓箭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先前质疑傅希言“怕了”的楚党突然跑到靶子边,一边嘀咕“靶子上灰真多”,一边将箭靶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然后对着楚少阳微微摇头。 楚少阳暗道:难道问题出在傅希言手中的弓箭上? 可傅希言怎知自己会在今天发难而提前做好准备呢? 他压下疑惑,沉稳地抬手道:“请。” 傅希言摇头:“我比你早来几天,客随主便,你先。” 楚少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看向靶子,弯弓射箭。 箭不负所望,迅疾地插入靶心。 “好!” 楚党十分给面子地喝彩鼓掌,傅希言混在其中,双手也在啪啪啪。 楚少阳不为所动:“傅兄,到你了。” “好的,稍等。”傅希言点点头。 楚少阳等着。 楚党见傅希言久久没有动静,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傅党也一头雾水,只是自己人不好拆台,看楚党话多,还要狠狠地瞪上几眼。 两只蚊子绕着楚少阳的脑袋转了一圈,被拍死。他擦掉手掌的蚊子血,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心浮气躁,而傅希言始终岿然不动,担心朱宇达带傅轩回来搅局,忍不住催促:“傅兄?” 傅希言一脸神秘莫测:“再等等。” 楚党有人忍不住说:“你该不会在等叔叔吧?” 傅希言想了想:“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可以。” 楚党立马就讥嘲起来:“你这把年纪还要躲在叔叔背后?这也叫男子汉大丈夫?” 傅希言谦虚地说:“《弟子规》说:‘或饮食,或坐走。长者先,幼者后。’可能我自小家教严,执行得好。不像贵府,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平时都让叔叔跟在自己的屁股后头。如果这样才叫男子汉大丈夫,那我自愧不如。” 说话那人脸立时红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希言置若罔闻地朝着身后打招呼:“哎,朱叔叔,你回来了。”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先走偷偷离开的朱宇达正拨开众人往里走。他身后,并没有楚少阳以为的救兵。这下轮到楚党懵了,难道他们错怪傅希言了?这小子是真的缺心眼,敢越级接受挑战? 楚少阳不禁对他有几分另眼相看。明知不敌,还敢硬顶,看来有几分骨气! 又被众人轮番打量了一番的傅希言似乎并不意外。他将手里拿了半天的弓箭递给旁人,朝朱宇达伸手。朱宇达从背后掏出一把小巧的弹弓和几颗弹珠给他。 傅希言摸着弓身,赞叹道:“好东西。” “可不是嘛。”朱宇达满腹牢骚,但见楚党在侧虎视眈眈,又改口说,“为了弄这个东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可千万不能掉链子。” “放心。”傅希言一边试着弹弓的弓弦,一边说,“你去把楚少阳的箭拔了。” 朱宇达看了眼箭靶,觉得这个距离,傅希言把握应该还是很大的,便兴冲冲地将楚少阳的箭给拔了。 傅希言拿着弹弓对箭靶比划了一下,才像想起楚少阳这个人似的,说:“都是射艺,你不介意我选这个吧?” 楚少阳认为到了现在,终于将对方的诡计看得透透的了。 与正常的弓箭相比,弹弓小而省力,比远是力有不逮,短距离内,却好把控得多。看傅希言的手掌,就知他平日疏于练习,怪不得想要取巧。 只是这些歪门邪道的小心思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假把式。 他扯了扯嘴角:“傅兄自便。” 傅希言不等其他人开口,抬手,拉弦,瞄准,放——弹珠如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入楚少阳箭头造成的孔内,如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箭靶上。 “好!” 朱宇达带头鼓掌,其余傅党虽有些勉强,却也跟着喝彩,气氛顿时活络起来,丝毫不比楚少阳刚才射箭之后差。 楚党诸人:“……”怪不得拔掉少阳的箭,这是为了找个洞|眼好插|进去吧! 他们频频对楚少阳使眼色,希望他拍案而起,怒怼这种投机取巧的无耻行为! 楚少阳淡定而自信。只是平了第一局,还有他做主的第二局呢。 他微笑:“该轮到我出题了。” 傅希言乖巧点头:“请。” 楚少阳遥指远处一溜矮墙:“不如就以墙上的蚂蚁为靶。” 傅希言想过他会刁难自己,没想到会这么刁难自己。那墙离此地半里左右,仅射程已非常人能及,还要射中一只攀爬的蚂蚁,难度可想而知,看来第二局完全没有侥幸的可能。 在场不少的锻骨期高手扪心自问,有这臂力也没有这份眼力。 楚少阳挽弓,弓绷至极处,似要拦腰而断,忽地,箭矢飞射而出,瞬息间,钉在那墙上。 楚党见他一脸自信,忙说:“不如一起去看看。” 一群人闹哄哄地拥着楚少阳和傅希言过去,只见那箭头已没入墙中,楚少阳将箭拔下,才看到箭头尖尖处,粘着蚂蚁的半截身子。 楚党纷纷大声惊叹: “好,英雄出少年!” “这何止是百步穿杨,简直出神入化!” “不愧是楚将军的侄子,果然将门虎子!” 说着说着,众人目光齐齐转向另一位将军之侄。 傅希言很坦然。 一个成熟的混子,要遵循“一个坚持”“两个决不”:坚持龙卷风卷我我也不卷;决不受资本家PUA;决不被歪风邪气牵着鼻子走。 他真诚地望着楚少阳,遗憾地说:“我生来慈悲为怀。因扫地会伤蝼蚁命,我从不扫地,更不要说用箭头戳它们。当然,仁慈是我个人美德,我绝不会因此而绑架他人。楚兄身手不凡,令人佩服,这局我认输。” 楚少阳笑容挂不住了。换个瘦子这样阴阳怪气也就算了,傅希言的身材,一看就不是吃素的,也好意思说仁慈?还慈悲为怀不扫地,根本是吃吃睡睡不劳动吧! 傅希言张着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微笑着说:“我们继续下一场吧。” 楚少阳皮笑肉不笑地说:“愿闻其详。”来!来!来!让老子看看有什么是你做得到你爹我做不到的! 傅希言说:“不急不急,让我想想。”他朝朱宇达招手。 朱宇达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梨给他。 傅希言似乎想要啃梨,扭头看楚少阳,突然眼神一定:“楚兄,你这乌纱帽是新制的吧,怎么多了个……” 乌纱帽乃统一规格,统一定制,怎会有多了少了? “什么?”楚少阳见傅希言探头探脑地往自己的头顶看,脑袋下意识地低了低,然后——帽子上就多了颗梨。 傅希言笑眯眯地说:“第三道题,就以楚兄头上的这颗梨为靶吧。”楚少果然还是贱人遇得少。像他这样从小遭遇——上课起立被抽椅子,上体育课被顶膝盖窝,被拍左肩人在右边……就绝不会上这种狗当。 楚少阳身体一僵,强笑道:“傅兄莫不是在开玩笑?” 他嘴里说着,脑袋却一刻不停地设想起如何射中自己头顶的梨。正常拉弓是不行的,箭不会回头;若是反向拉,北周弓太大,靠根本拉不开;除非一只脚向前踩着弦,一只脚后退调整角度,一只手拉弓,一只手……他光是想象画面,整个人就要裂开了! 对方卑鄙无耻!他岂能被牵着鼻子走! 他伸手想将梨拿下来,被傅希言牢牢地抓住。傅希言眨巴着眼睛,似无辜,更似无耻地说:“说好的我出题一三,你二,怎可言而无信呢?” “既是比武,自当以武为上,岂可利用这些下三滥的伎俩!”楚少阳显然是气得狠了,讲话也不客气起来。 傅希言笑道:“我怎么记得你当时说的是切磋切磋?切磋嘛,文斗武斗智斗……都可以斗一斗的嘛。” 楚少阳盯着他,缓缓扯出一个笑容:“傅兄所言甚是。” 一直在旁边使眼色使出斗鸡眼的楚党顿时有些着急:“少阳,你千万不要……” 傅希言快乐地打断他们:“楚兄这是要认输?” 楚党坚持着“不要不要你不要”的背景音输出。 楚少阳说:“即便我做不到,难道傅兄就做得到吗?” “既然楚兄认输,那就轮到我了。”傅希言一手拿着弹弓,一手去拿梨,却被楚少阳避开。 楚少阳顶着一颗梨,面无表情地说:“第三题的梨,不应该就在我的头顶上吗?” 傅希言缓缓缩回手:“咦?楚兄的意思是?” 他猛然拿起弹弓瞄准,楚少阳仿佛能预知般的,猛然跃起,如大鹏展翅,一下子飞过他与众人的头顶。 第5章 衙内想转行(中) 傅希言暴喝:“叔叔!你来啦!” 楚少阳身形不停,继续往前跑。同样的手段还想要骗他两次?真当他三岁小孩吗?!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傅轩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让楚少阳身形骤然一顿,头顶的梨没防着他急刹车,又没绑安全带,一下子就从前滚落下来。他顺手一捞,握在手里。 傅轩往里走,人群自然散开。他的目光先上下扫了眼乖乖站在边上的傅希言,又穿过人群,落在楚少阳脸上。 楚少阳顿时感觉气流从四面八方朝身体涌来,像是海水般无孔不入地钳制着自己,一动不能动。 境界压制! 傅轩竟然能够穿过人群,精确地针对自己,这种随心所欲的压制能力,起码是金刚中后期修为,停留在金刚初期多年的叔叔输得不冤。 藏在人群中的胡誉见傅轩遥遥地看向自己,只好站出来:“都是小朋友争强好胜,想要切磋。”他与傅轩同辈,说这话倒也不违和。 傅希言立马热络地走向楚少阳:“是呢,楚兄初来,就与我一见如故,非要切磋一番,可见我之强大,已声名远播,高山仰止。” 楚少阳:“……” 他刚刚为了躲避傅希言的弹弓,与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此时身体周围有两三丈的无人区。这也是傅轩能使用境界压制而不被其他人发觉的原因。 不过傅希言一靠近楚少阳,傅轩就将压制撤了。 楚少阳骤然被松开,身体不由晃了晃,手里的梨从指尖滑落,傅希言弯腰一捞,抓在手中。他爱怜地抚摸着梨,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楚少阳的头顶,微笑道:“楚兄也是少年英才,我们斗得难分难解,堪称棋逢对手。” ……我下围棋,你下五子棋,逢个屁的对手!楚少阳恨恨地想:他和叔叔都错估了傅希言。按照他们原本的预期,当自己提出切磋邀约后,傅希言不外乎两个选择: 一是硬着头皮切磋,然后当众惨败; 二是找借口避战,傅家因此蒙羞: 但没想到的是,一板一眼的傅辅会养出一个没脸没皮的儿子!嬉笑怒骂间,粉碎了自己的盘算。 楚少阳内心已经澎湃出滔天巨浪,恨不能狠狠地拍在眼前这对叔侄的脸上,但形式比人强,还是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傅兄说的是。”终是心有不甘,又补了一句,“来日方长,希望你我还有真正切磋的机会。” 既然来日方长,那就留待明朝再烦忧吧。傅希言微笑着说:“哎呀,没想到楚兄初次见面,就想追逐我的脚步,优秀真是使人烦恼啊。” 楚少阳:“……” 要不是你叔叔在…… 要不是我叔叔不在…… 你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了! 傅希言虽然不知道楚少阳脑袋里的阴暗狠毒念头,但看人三色还是会的,见好就收地走到傅轩身边,正要啃一口梨,梨就被收缴了。 傅轩拿着梨,目光冷厉地扫过众人:“都不用操练了吗?!” 众人慌忙排队。 朱宇达凑到傅希言身边,小声说:“今次的事,是兄弟我们考虑不周了。”原想给楚少阳一个下马威,却差点把自己人陷进去了,真是越想越气闷!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对方有备而来,就算我们不给机会,他们也会自己创造机会。” 朱宇达将话细细品味了一遍,突然说:“说得对,这迎新会是谁提议的,我得好好查一查!还有那个胡誉,藏得可真深呐!” 傅希言看看朱宇达凝重的背影,又看看与楚少阳交头接耳的楚党众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作为一个关系户,在有心人眼里,存在即原罪。 不过,经此考验,傅希言在傅党心目中的地位有所提升——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漏洞,而是一个能及时查漏补缺的漏洞。 又是bug又是补丁的傅希言:“……”谢谢夸奖,下不为例! 当然,让傅党发自内心敬佩与喜爱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是崇尚“头破血流也要战斗”的莽夫。 今日操练的强度比往日更大。 散值时,傅希言满脑子都是腰酸背疼腿抽筋,想服巨能钙,想吃脑白金,想坐在爸爸怀里唱为什么满天都是小星星……唉。 朱宇达从后面追上来:“四少,你明日休沐。” 傅希言露出惊喜的笑容:“这太突然了。” “白天休沐,晚上值夜。” 傅希言:“……” 傅希言收敛笑容:“这太突然了!” 朱宇达和他相处了几日,深知他的痒处,补充道:“夜晚事少,还能找时间眯一会儿。” 可傅希言被忽悠多了,再也不是当初的傻白甜。皇宫大院,门禁森严,又有楚党在旁虎视眈眈,能眯多长一会儿?眨眼眨个慢动作?饶了他吧!作为一个胖纸,日夜颠倒会让他亚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 傅希言一到家就央求傅轩开后门,把他调离值夜的岗位,当然,如果能给个长假让他在家修复一下被楚少阳吓裂的玻璃心就更好了。 傅轩正想说说今天的事,闻言道:“说说他怎么吓你的。” 说起这个,傅希言就来劲了,声情并茂地描绘着楚少阳“逼良为娼”时的凶狠与狡诈,着重突出自己当时内心的彷徨与无措。 傅轩说:“简而言之,你用投机取巧逼平了他?” 傅希言不高兴:“一场叔侄,说‘投机取巧’未免有些不太好听。” “呵。一场叔侄,我岂会只‘有些不好听’?”傅轩脸拉得老长,“你简直胆大妄为,竟敢答应锻骨期的邀战!若非楚少阳年轻脸皮薄,只怕等我到的时候,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傅希言觉得这话说严重了:“当时这么多人,朱叔叔也在……” “怎么?你还想大家为了你在皇宫聚众械斗,全都被拉出去砍头不成?” 言重了言重了。傅希言耷拉着眼皮:“我不至于这么招人恨吧?” 傅轩冷哼:“楚家人一向心胸狭窄。”所以他故意以“境界压制”大欺小,将楚少阳的仇恨拉过来,为他的傻侄子分散一些注意力。 傅希言沮丧地问:“我是不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 “倒也不必太担心,自我打败楚光,就与楚家结下仇怨。” 傅轩看着一脸郁闷的傅希言松口道,“明日你照常上值,值夜之事我自会安排。”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傅希言放心地回去研究香皂了。 傅轩回房换了身衣服,转头就去找傅辅。 傅辅正在书房品尝着几位姨娘送来的点心,见他面色凝重的进来,心情跟着沉重起来:“老四闯祸了?” 傅轩说:“这暂且不说。” 果然闯祸了。傅辅嘴里的糕点一下子就不香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刀架上。 “楚家最近可能有大动作。” 傅轩的话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嗯?”傅辅说,“楚光不是还在养伤吗?” 傅轩简明扼要地说了下今早发生的事:“楚少阳是楚家新一代的杰出子弟,他入羽林卫,绝不会是一招废棋,我已托张中官暗中关注。” 关注什么,不言而喻。 傅辅有些沉不住气,点明道:“宫中迟迟没有调动吗?” 这些天,各部官员明争暗斗一番后,上上下下升升降降不少,怎么到他们就不上不下地卡住了呢。莫非狗皇帝又不做人? 傅辅沉吟片刻,说:“夏清正与太保府议亲,我让夫人明日投帖,拜访一下太保夫人。宫中如有刘贵妃策援,我们今后也能少些被动。” 傅轩面露讶色:“哥?” 傅辅苦笑:“陛下雄心壮志,我若继续故步自封,怕是真要败了这永丰伯府的百年基业啊。” 太保刘彦盛是皇帝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默契异常,皇帝杀头他递刀,皇帝累了他捶腰,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自从皇后崩逝,宫务就交给了他妹妹刘贵妃,宠幸可见一斑。 日趋没落的傅家还是靠着傅礼安与对方庶子是同窗的关系,才攀上这门亲事。只是两家议亲后,傅辅又怕得罪自身所在的勋贵集团,一直踌躇不前,关系处得不远不近,但眼下的局势迫使他做出最后决定—— 是就此沉寂,还是放手一搏? 傅轩说:“麻烦大嫂了。” 傅夫人出身世家,是搞外交的一把好手,傅家旁系这么多年没上门找茬,都是傅夫人的功劳,只因傅家这些年在圈子里没啥存在感,才埋没了。 那头,傅夫人正欲重振旗鼓,开拓外交业务,这头,傅希言不可置信地望着成型的香皂,对自己的智慧心悦诚服。 “我果然是本朝的……科技之光啊!” 他激动地伸出手掌,迎向阳光。 夕阳的余晖均匀地勾勒出圆润的轮廓,让他忍不住赞叹:“好神奇的金手指!” “少爷,”小厮冷静的声音格格不入地插|进来,“它和胰子的用法一样吗?” 傅希言从狂喜中清醒过来,扭头一看,魂飞魄散——只见小厮端着一脸盆的水,准备试用一下。 “你干什么?你先放下,有话好说。”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从茫然的小厮手中夺过历经千难万险、千呼万唤、千辛万苦、千方百计……才炼制出来的香皂,忍不住摸了摸,蹭了蹭,亲了亲,舔了舔—— “呕!” 第6章 衙内想转行(下) 翌日,傅希言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蹲在床边,检查一遍筐里的香皂和配方,确认昨晚梦里的《梦一场》只是蹭了场那英的演唱会,并不是他的剧情BGM,才放下心来。 打着哈欠出发,得知傅轩已经先一步离家,傅希言以为他忙着给自己调班,不由暗暗感慨二叔果然可靠。 上值之后,大家见到他果然有些惊讶。 朱桥与朱宇达因是同姓,关系不错,连带着平时也能与傅希言说上几句话。他好奇地凑过去:“你怎么来了,莫不是将军提前得到了消息?” 傅希言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傅轩给他调班,当然会提前知道,除非调班的人不是傅轩。他心惊肉跳地问:“谁又对我下手了?” 朱桥看他圆嘟嘟的脸写满了“累觉不爱”,不由生出几分怜悯:“楚将军一大早来了,点了一批人的名字,说是另有安排,宇达和你都在名单中。” …… 楚光这是赤果果地搞事情啊! 傅希言恨不能一个九阴白骨爪把他拽到跟前质问。明明是有亲侄子的体面人,为什么要觊觎别人家的!怎么,是肌肉没有肥肉香吗? 朱桥看他呼呼呼地喘气,小声安慰:“别动怒啊,傅将军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没动怒。” “那你呼呼呼?” “我在召唤叔叔。” 朱桥:“……” 然而傅轩此时的心情绝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今日一早,他就收到张中官的密信,说皇帝召见楚光。他紧赶慢赶,依旧晚了一步,只碰到楚光从延英殿出来。 见他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傅轩就知大事不妙。 果然,楚光一扫先前的颓唐,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傅将军这几日一人独掌羽林卫,可还操劳得过来?” 傅轩按捺住心中不安,笑了笑:“传闻楚将军年近半百老树开花,看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楚光笑容微敛:“傅将军果然神通广大,陛下今晨才动的心思,消息这么快就送到了傅将军的手中?” 傅轩讶异地扬眉:“陛下的心思?怎么,楚将军是奉旨巡查青楼?” 楚光比武输掉后,被傅轩的手下撞见去青楼买醉,被傅党引为笑谈。 楚光皮厚千尺:“傅将军说笑了。蒙陛下器重,新建锦衣卫,由我出任指挥使。卫中人手会从羽林卫遴选一部分。久闻傅贤侄天赋出众,年纪轻轻已是真元期高手,与少阳不分伯仲,如此人才,我自然不会错过。” 傅轩面上笑容已然不见:“楚兄一定要将事情做绝?” 楚光看着他呵呵笑了一会儿,直到傅轩面色阴沉得好似随时要下一场暴雨,才低声道:“傅贤侄昨日凭借一把弹弓,逼得少阳狼狈不堪,可皇宫大内哪来的弹弓?傅将军可知它的来处?” 傅轩心头一跳。 楚光点到即止:“眼前的赢面未必是真正的胜算。洛阳是未来京都,傅贤侄跟着我,焉知非福?傅将军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 傅轩心里恨得滴血,面上还要扯出微笑:“楚将军今日教诲字字珠玑,傅某铭记。” 两人不欢而散。 傅轩心情沉重。 北周共有八支京卫,各司其职,泾渭分明,其中羽林卫拱卫皇城,掌侍卫、随驾、仪仗。如今无端端地冒出一支锦衣卫,必然会瓜分其余京卫的权力范围。 楚光出身羽林卫,羽林卫必首当其冲。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皇帝背后的意图。 立夏将至,气候闷热,可傅轩站在阳光下,却感到一阵由内而为的透心凉意。 弹弓…… 皇宫大内的弹弓? * 傅希言混在队伍里,溜溜达达地巡逻。 他的前后都是身高相若、盘正条顺的英武男子,唯有他,在队伍的两侧都凸出了一块,显得格外醒目。傅轩毫不费力地将人找了出来。 傅希言欢乐地说:“叔叔,你听到了我的呼唤吗?叔叔你知道……” 傅轩冷酷地打断他:“我不知道。” 傅希言:“?” 换傅轩提问:“你知道朱宇达给你的弹弓从哪里来吗?” 傅希言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一用完,他就拿走了。” “那弹弓是什么样子?” 傅希言回想了一下:“触感温润如玉,好像还雕刻了花纹,弦的拉力也很好,反正比我爹给我买的好多了。” 傅轩面色微沉。 在这皇宫大内,谁家会比伯府公子家用得更好呢?答案不言而喻。 “用弹弓是你临时起意?” “是啊,我又不知道楚少阳昨天会找茬。”傅希言回过味来,“弹弓有什么问题吗?” 傅轩没答,转身即走,走前不忘训斥:“同僚都走远了,还不快追上去?” 傅希言错愕:“……” 这是一个亲叔叔该有的态度吗? 他发现了,自从工作以后,他就再也不是家里的小胖贝了!怪不得有些人宁可厚着脸皮啃老也要当巨婴,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太心酸了。 他一边感叹,一边找了个阴凉地,优哉游哉地站在原地,等巡逻完一圈的同僚们再次路过。 同僚们:“……” 朱桥刚将他拉到自己前面,旁边一个楚党就冒出来,不怀好意地问:“傅将军找你什么事?” 原本就安静的队伍一下子更安静了。 傅希言说:“他问我,‘吹皱一池春水’的下一句是什么?” 楚党疑惑:“什么?” 傅希言微笑:“关你屁事。” 楚党:“……” 傅党原本也有些好奇,见状立刻装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今早,因为楚光带来的骚动,暂时性地平复。但傅希言深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刻的平静,不过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可在这风暴的当口,傅轩为什么要提弹弓呢? 他本能地感觉到不安。 这份不安,一直延续到他散职回家。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主人们陆续入座。 因为人口少,所以傅家一直同堂分席吃饭。 男一桌,女一桌。 傅希言入座后,见傅辅、傅轩的位置还空着,傅礼安已经准备开席了,不由好奇:“爹和叔呢?” 傅礼安说:“在书房谈事,我们先吃。” 傅希言眨巴眼睛:“谈什么?” 傅礼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喝汤。 傅希言:“……”不是,大哥,咱们又不用参加百花金像奖的评比,你这个精湛的媚眼是抛给谁看呀? 傅希言看了会儿他,见他始终不理自己,又转头看傅冬温。 傅冬温头也不抬:“食不言,寝不语。” 傅希言:“-_-||”怎么,颜文字也不可以吗?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傅礼安刚放下筷子,傅希言就像放纵的野马,倏地蹿了出去,傅冬温皱了皱眉,转头看傅礼安:“哥……” 傅礼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低头对傅晨省说:“饭后不宜跑动,衣食住行皆应有序而为,不可无状。反之,且观你四哥的体态。” 傅晨省点了点小脑袋:“晨省受教。” 傅希言并不知道自己在大哥和五弟的心目中,就是一本随时随地都能提供反面素材的教科书,他此时正全速前进! 他相信,只要速度快,就能赶上他爹和他叔说悄悄话的声传播! 十米。 五米。 两米。 一米! 门开了。 傅轩抬手,在冲刺的傅希言额头上轻轻一推,傅希言肥硕的躯体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整个人呈大字型向后上方飞起,至屋檐齐平的高度,急速下落,离地约半米处,骤停,又轻轻落下。 傅希言躺在地上,心酸又羡慕地叹了口气。 武功高强,真好啊! “还不起来!长辈面前,席地而躺,成何体统!”傅辅不满地训斥。 傅希言扶腰坐起,白嫩的脸皱成一团,竭力露出狰狞的模样:“今天有句话,我非讲不可!” 傅辅:“讲。” 傅希言:“不让我讲,我就……咦?” 傅轩说:“这里没有你姨,只有你爹和你叔,你讲吧。” 傅希言拍拍屁股站起,振臂道:“我不要当羽林卫!我要辞职!” 傅轩和傅辅对视一眼。 傅轩道:“好吧,你过来。” 傅希言:“?” 傅辅见他裹足不前的样子,心里生气,冷笑道:“怎么,连这几步路的胆量都没有?我看你还是留下来,继续当羽林卫吧!” 明知是激将法,但辞职的诱饵实在过于肥美,傅希言还是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 傅轩突然从袖子里拔出一柄匕首。 “卧槽!”傅希言惊得整个人往后一跳。 傅轩将匕首递出:“此去洛阳,路远迢迢,我和你爹都不在身边,一切要靠自己了。这匕首名唤风铃,乃玄阶灵器,若有人对你杀意外露,它能震动示警。你好好温养,或许有一日,它能更上一层楼。” 傅希言看看匕首,看看他,呆呆地重复:“去洛阳?” 傅轩淡然道:“陛下组建锦衣卫,楚光出任指挥使,护送三皇子去洛阳督造新宫,不日启程。你与宇达都在名单之中。”虽然消息来晚了一步,但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 “锦衣卫?!”傅希言满脑子的“飞鱼服,绣春刀,明朝男模帅富高”,结结巴巴地问,“我我这个身材也可以吗?” 傅辅在旁不满地说:“什么话!既然选了你,必然是可以。” 傅希言疯狂摇头。 不不不,我不可以! 锦衣卫里夹一个大胖子,美颜滤镜都要碎一地了呀! 第7章 有人想搞事(上) 傅轩视而不见:“迁都之后,洛阳才是京都。三皇子又是陛下膝下唯一成年的皇子,你若能抓住机会,日后另有造化。” 傅希言心乱如麻。 据他所知的历史,锦衣卫指挥使下场好的没几个,更不用说底下人。在他心里,锦衣卫的魔咒大概唯有青瓦台可以一战。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锦衣卫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还是纯粹的福利高,待遇好,天天锦衣玉食的意思。 傅希言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下去了,必须要为理想而奋起反抗! “我不去,我不想去,我要办理病退!” 他张开双臂,往地上一躺。 沉重的撞击,飞扬的尘土,显示其壮士断腕般的决绝! 傅辅刚要发火,就被傅轩拦住。 傅轩把玩着手中匕首,微微一叹:“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你留在家里。但楚家已经盯上了你,又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就算生病,也要病得天衣无缝。” …… 傅希言微微抬起头,目光随着匕首上下起伏。 什么意思?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辞职而已,又不是戒赌,没必要留只手留只脚这么深刻吧? 傅辅皱眉:“你看他这个样子,出去简直是丢人。” 傅希言听得频频点头,眼眶湿润。患难见真情,这才是亲爹啊!没错,他一塌糊涂、无可救药,堪称城狐社鼠、害群之马,留在家里祸及亲人也就算了,怎好放出去残害无辜? 傅轩说:“放心,我已经安排一对兄弟专门跟着他。” 傅辅微讶:“难道是忠心耿耿?” 傅轩点头:“就是他俩。” 傅辅摇头:“他们是你的贴身侍从,你也太放纵这小子了。” 兄弟俩三言两语将事情商量妥当。 躺在地上的当事人:“……”这是被放纵吗?这是当冤种吧? 傅轩走到傅希言身边,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胳膊。 傅希言赌气地翻过身。 傅轩说:“你说你不想当羽林卫,不成全你了吗?你还发什么脾气?” 朱宇达“说半句话,留半句坑”的毛病都是跟你学的吧!傅希言委屈:“凭你和楚光的关系,我去锦衣卫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傅轩说:“跟着人,别乱跑,楚光动不了你。” 傅希言:“……”听起来更慌了。 傅轩说:“匕首还要不要?” 傅希言扭头,把脸埋在手臂里。灵器啊灵器,是我们有缘无分了!此情,唯有来生再续! 知子莫若父。傅辅眼皮一掀:“这样吧,你先去洛阳,若到时候实在待不下去,我就豁出老脸,去陛下那里求个情,让楚光放你回家来。” 傅希言回过头,寻根究底:“回家来做什么?” 傅辅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傅希言说:“我想开店铺!” 傅辅:“……”手有点痒,想提刀打人! 傅轩忙使了个眼色。 傅辅深吸了口气,半天憋出一个“嗯”。 傅希言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身手利落得不像个两百多斤的胖纸:“说话算数?” 傅辅瞥了他一眼:“不过你去了锦衣卫,也要用心做事。楚光与你叔叔不和,你要小心行事,切莫让他抓住把柄。” 傅希言虽然觉得难度有点高,但前方是自由的芬芳,任谁阻挡,谁能阻挡?啊,我要学那夸父,去追逐那迷人也灼人的阳光! 傅轩笑着递出匕首:“到底要不要?”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接过来:“要!” 看着他拿着匕首蹦蹦跳跳地离开,傅轩和傅辅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深秋时节,蝉鸣渐稀,枯叶离枝,一地落黄。 景萧瑟,情萧瑟。 傅轩目光扫过兄长新生的白发,缓缓开口:“夏清的婚事要抓紧。” 傅辅点头:“我会与你嫂子说。” 傅轩顿了顿,压低声音:“找机会让礼安外放,冬温游学。” 傅辅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 * 出差嘛,肯定要收拾行李。 傅希言第一时间找出了自己定制的带轮带锁小竹筐,把压箱底的“中学课本”、香皂、配方一股脑儿地塞在里面,又拿出了自己平时最爱穿的衣服,分门别类,一件件叠好。 他衣服码数偏大,成衣铺一般没有,必须带齐全。 小厮端茶进来,就看到自家主子一副准备流亡的样子,不由大惊失色:“少爷,你要去哪里?” 傅希言随口道:“洛阳。” 小厮脱口道:“那不是自投罗网?陛下都要迁都了。” “……” 傅希言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无语道:“我是奉命出差。” 小厮说:“哦,那我不能跟着去耶。” 傅希言心下微暖。到底是多年的邻居,突然分别,多少有些难舍。他正想安慰两句,就听小厮欢快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回家里住?” 他是家生子,爹娘亲人在府里的其他院工作。 傅希言:“……” 小厮可怜巴巴地说:“你走了,院子里会很冷清。” 傅希言因为秘密多,心虚,就留了个年纪小、心思单纯的孩子在身边,其他人都在外院做洒扫、警卫的活,等他走了,院子里的确冷清。 小厮追加了一句:“我每天都会回来擦拭打扫的。” 傅希言无力地摆手:“去吧去吧。” “谢谢少爷,我帮你收拾。” 傅希言看着小厮欢快的身影,无声地叹气。 欢乐的童年,总是不属于早熟而睿智的灵魂。 * 新官上任三把火,楚光一上任,就给了傅轩一张调职的名单。傅党入选的不多,除傅希言外,就朱宇达、周耿耿、周忠心等零星几人。 楚光很清楚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建立锦衣卫并护卫三皇子平安抵达洛阳,招太多刺头不利于队伍的稳定。 名单递到傅轩这儿,他也不刁难,连同侄子在内,都抬抬手放人了。只是朱宇达在报到前一天因醉酒闹事被羽林卫除名,楚光要招,得走统招路线。 楚光虽知是傅轩动的手脚,但朱宇达本就是用来恶心人的,自己大获全胜,目的已经达到,也就随他去了。 傅希言、朱桥等人不知就里,相约散值后结伴去探望还关在京都府衙大牢里的朱宇达。 牢里环境尚可,只是人憔悴了许多,见他一脸悔恨,众人都以为是醉酒闹事的缘故,纷纷劝解。 朱宇达已知自己入狱真正的因由,叹气:“如今傅将军恼我,也不知道回去后如何惩罚。” 他关在牢里,消息闭塞,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羽林卫除名。 几个同僚面面相觑,目光都投向傅希言。傅轩是他叔叔,自然由他开口最佳。 傅希言挠挠脸:“可能,也许……开除?” 朱宇达浑身一震,失声道:“何至于此?” 这句话也道出其他人的心声。 醉酒闹事,多大点事?批评罚俸也就算了,怎么就到了要开除的地步?也不是没人去求过情,只是傅轩这次异常严厉,求情的人也都吃了挂落,挨了顿骂。 朱桥摇头:“你说你,闹事也不选个黄道吉日。这不早不晚的,偏赶在楚将军升官的时候,可不就行船偏遇顶头风,不巧了嘛。” 其他人也长吁短叹,都觉得他是无辜被迁怒。 可朱宇达心里清楚,这因果关系恰是反过来的。因为他“以下犯上”,擅取皇家之物,犯了宫中忌讳,建宏帝敲打傅党,才有了楚光的飞黄腾达! 自己吃的这场冤枉官司既冤枉,也不冤枉。 朱桥见他面露惭色,便安慰道:“你原在楚将军抽调名单上,或许等你出去之后,便要去锦衣卫报到了。” 傅党的人去锦衣卫,本是羊入虎口,可对如今的朱宇达而言,也是一条出路了。 朱宇达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含糊地应了两声。 又说了一会儿话,衙役便小心翼翼过来催促,众人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前,朱宇达忽然叫住傅希言。 “你帮我向傅将军求求情,我……我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事,本意是好心想帮忙,还请将军看在我往日一片忠心的份上,从宽发落!” 傅希言听着有些怪。 说醉酒闹事是一时糊涂倒也没错,可“好心想帮忙”就有些说不通了吧? 帮谁? 帮京都府尹完成KPI吗? 他一路琢磨回家,踏入大门的那一瞬,脑中灵光一闪。 朱宇达他醉酒闹事坐大牢,履历留下污点,于是被逐出羽林卫,顺带也去不了锦衣卫,这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被辞职吗? 不管朱宇达“好心帮忙”的原意是什么,在他这里,都是好心帮忙打了个样啊! 以一时的牢狱之灾,逃脱终身的编制牢笼,划算! 傅希言顿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当下脚尖一转,反身往外走。 门卫愣了下,忙道:“四少爷上哪去?” 傅希言回话不回头:“坐牢去!” 第8章 有人想搞事(中) 他虽然平素不大出门,但镐京哪里有高消费场所,哪里达官贵人多,心里门清。既然要闹事,那必然不能讹平民老百姓,不然衙内身份一亮,说不定好事变坏事。但也不能踢钢板,他只想害自己,没想害全家。 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他还是选中了自醉楼。据说这里是京都府尹岳母的产业,之前朱宇达闹的就是这里——实践过的土地,更令人心安。 傅希言刚走到门前,就有伙计迎上来:“贵客光临!不知您有没有订过位?” 傅希言豪横地说:“没有,但我要你们这里最好的包厢。”这个时间点,最好的包厢里应该已经有人了吧?呵呵呵呵…… 由于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没数,他打算清醒着闹一波。 “好咧!”伙计高兴地喊道,“带贵客去摘星房。” …… 傅希言看着满楼的人来人往。不是啊,黄金时段,知名酒楼,最好包厢,居然还空着?!你……你楼里这么多的客人不会都是托吧? 顿感棘手。 不行,征程万里,不能倒在起点。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艰巨地挪移,带路的伙计见状想过来搀扶,被挡开了:“不,我要用我自己的腿走我自己的路。” 伙计:“……”可你的体型挡了别人的路啊。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伙计,包厢还有没有?” 嗯?包厢? 傅希言猛然一个矫健的一百八十度旋转,双眼如探照灯般扫过门口的公子哥。观起衣着神态,绝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而且没在贵族聚会中见过。 傅希言一看不认识,心就定了,抡起双腿,发挥出了一个胖纸不应该有的敏捷,蹿到对方面前。 那公子哥看着如一阵风般瞬间刮到面前的胖子,脸上难掩惊恐。 傅希言微微一笑,待对方放松警惕,立马质问:“看你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吃饭一定会选最好的包厢,是不是想和我抢摘星房?” 莫名其妙被夸又被误会的公子哥一时茫然,不知该怒该喜,温柔地解释:“这位兄台多虑了。君子不夺人之美,我虽不敢自称君子,但与兄台初次相见,未有嫌隙,不过一房尔,怎会与你相争?” 傅希言:“……” 身为有钱人家的孩子,能不能娇气一点?怎么能被人怼到脸上了还这么好脾气呢? 他正组织语言,想再接再厉,就见楼外又哗啦啦走进一拨人,原来是公子哥的相识,约定在此聚餐。 他顿时灵光一闪道:“千人千面,你怎么知道大家都这么想的呢?要不要再仔、细、问问同伴的意见?”求你们,争一争。 公子哥见同伴疑惑地看向自己,便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下,并着重指出自己并不想抢对方包厢的主要精神。同伴闻言,整齐划一道:“由战兄做主。” 傅希言:“……” 战兄你倒是战起来凶起来啊! 一群血气旺盛的年轻人,怎么能一点血性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就见一个高个子青年从人群后面站出来:“何必选择?相逢即有缘,不如同席?” 当小爷吃不起吗? 傅希言瞪向他,瞬间——眼睛瞪大,瞳孔微缩,慢慢的,脸上就洋溢起亲切而热烈的笑容:“好,好呀!” 公子哥们一脸狐疑,以为他碰瓷蹭饭。 傅希言干笑着,他倒是想原地消失,只是……三皇子的邀约,敢不从命? 他现在有点怀疑人生。 根据现在的剧情走向,他怀疑自己的路线不是废柴流。 毕竟,这些年逆袭金手指的套路他试了个遍,敲烧火棍,戴垃圾戒指,捡武功秘籍残页……除了没有一个高贵的未婚妻上门打脸退婚外,该努力的都努力了,但始终没能给傅辅找到个落难的金手指爹,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穿越就是一次普通的孟婆汤失效的医疗事故。 倒是最近,生活突然有声有色——入职被别人刁难,刁难别人遇皇子……这情节是不是有点像职场偶像剧?该不会,他从一开始就误解了故事分类,自己其实是某言情故事里男二三四五六七……中的一个? 那还努力个鬼! 再努力,也抵不住剧情的天凉王破! 经历过太对越努力越心酸的傅希言不禁惶惶,连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 “战兄”看他的筷子一直夹酱油,好心提醒:“用勺子。” 三皇子闻声看过来:“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傅希言抬起头。 彼时,傍晚最后一缕斜阳的余晖撒在三皇子的背后,熔炼了他的满头黑发,散发出万丈金光——画面受观者心理副作用影响,不代表客观事实。 然而,傅希言对金手指执念甚深,怎能不受影响?他把心一横,想着,来都来了,怎么可以不努力就放弃?他满脸堆笑:“好吃极了,连酱油都是人间美味。”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散席时,“战兄”还拉着傅希言依依不舍。 傅希言纳闷:“我一开始冤枉你,你不生气?” “战兄”羞涩地笑笑:“是我太英俊,母亲常说我招蜂引蝶,我也深受困扰,不怪傅兄。” 傅希言:“……” 怪的怪的,怪我眼瘸。 带着酒气、瘸着眼回家,家里人居然还很高兴,觉得是工作解救了一个资深宅男的社交。 傅礼安趁机发布新任务:“陈太妃寿辰在即,想要一幅《百寿图》凑兴,皇亲国戚家中未及冠的男子不够,又请了勋贵家的凑数。你与冬温、晨省都在其列。” “是借我们的脸演绎《百寿图》吗?”傅希言不由踌躇,“万一我抽中《姚兕刻器志父仇》,我爹不就要‘为国捐躯’了?” 傅礼安:“……” 傅礼安说:“太妃的《百孝图》只是凑一百个人恭贺她的寿宴罢了,与姚兕无关。你适才的想法切不可对第三人说起。”他怕他爹还没来得及为国捐躯,就气死家中了。 傅希言点头:“如果有第三人知道,那就是你说的。” 傅礼安:“……”怪不得说长兄如父,他此时此刻就很想理解父亲揍弟弟的快乐——不打不出气啊。 只是在《百孝图》露个脸,傅希言去羽林卫上值最后一天,顺路就去拐了一趟,没想到还遇到个新熟人。 “战兄”见到他很是欣喜:“当日一见,便知傅兄身份非凡,不想竟是羽林卫!” 那天吃饭,三皇子没有主动问起身份,傅希言乐得蒙混过去,没想到竟与他们缘分未尽。 傅希言坦然报了家门,又说:“明日便要去锦衣卫报到了,你以后若有事,便来锦衣卫衙门寻我!”这话纯属卖了个口头人情。锦衣卫不日就要护送三皇子去洛阳,压根没自己的衙门,只让他们暂时与金吾卫挤一挤,根本无处可寻。 “战兄”不明就里,很是高兴,也自报家门,原是乐安伯府楼家的人。同是伯府,楼家这一代因出了习武天才楼无灾,入了皇帝眼,存在感比永丰伯府要高得多。 “我叫楼百战,冒认‘战’姓,请傅兄原谅则个。” 他没说为什么隐姓埋名,但傅希言联想到他身边的三皇子,自然不会傻乎乎地问出来:“好说好说。” 傅希言是执勤时偷溜过来的,楼百战等着进去留相,都不能久留,闲聊几句便散了。 画师待了几日,终于将镐京皇亲勋贵家未成年公子的画像收集完毕,汇总到御前画史梅下影处。 梅下影收了画,却没有前往陈太妃处,而是改道去了拾翠殿。 与其他宫殿的奢华瑰丽相比,沐浴阳光的拾翠殿依旧朴素而清冷。斑驳的墙根,老旧的陈漆,都显露这座宫殿年久失修的沧桑。 唯有走廊边的几株蔷薇鲜活明艳。 梅下影捧着画在廊下等待时,却离花很远,仿佛怕那花上的艳色沾染了自己身上洁白的衣衫。 冷冰冰的宫娥出来,也不说话,只是漠然地盯着梅下影,等他会意地抬步跟上,才转身往里走。 到门槛处,梅下影停下脚步,朗声道:“臣梅下影,求见容娘娘。” “进来。”冰冷的语调一如这冰冷的宫殿。 得到允许后,他低头弓腰,跨入殿内,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忽而闻到一丝清淡的兰花香气,立马停住脚步,并拢双膝下跪,将画卷高举过头:“娘娘吩咐的画像,臣等已绘制完毕,请娘娘过目。” “拿来。” 宫娥立刻上前,取过画轴,走到一面屏风后。 那里放着一张全铜梳妆台,边上坐着这座宫殿的女主人——贤妃容荣。她的五官明艳,如昏暗房间的一道光,一簇火,令人不敢直视。 此时,她正专注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边描眉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将画展开。” 画徐徐展开,却并非傅礼安以为诸子拜寿,而是三十几名青少年的正面画像。 容荣放下石黛,缓缓站起,走到画前,目光一一扫过每张脸,微微蹙眉:“可有遗漏?” 梅下影道:“臣已与名册比对,不曾遗漏。” 容荣道:“赏。” 立时有宫娥递上金锭。 梅下影谢赏,正准备告退,却听她又道:“把最好看的五个人圈出来。” 宫娥递过来一支用过的石黛。 梅下影愣了下,恭敬地捧起。 画已经被转了过来,正面朝向他。画中人个个神采飞扬,在他们入画的那一刻,绝不会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或将就此改写。 梅下影犹豫了下,谨慎地问道:“是以目测论,还是以骨相论?” 容荣淡然道:“皆可。五个不够,就十个。” 梅下影手微微一颤,低声道:“是。”随即不假思索地依次圈起画中五人,又将角落的那人圈了起来,然后躬身将石黛高举过头,待宫娥收起后,又等了会儿,确认里面再无声音,才缓缓告退。 他一走,仿佛带走了屋内仅存的生气,连照进来的阳光都死气沉沉。 可容荣浑然不觉。她看着重新翻过来的画,抬起手,在自己的唇上一抹。沾着殷红口脂的指尖横扫过画中被圈中诸人的颈项,忽而暴怒,抓起画一把丢开,犹不解恨,反身退到梳妆台边,将台上东西一扫而落。 “贱人!贱人!都是贱人!” 伺候的宫娥们依旧如木头一般地站着,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容荣发泄了半晌,终于停下来。 她优雅地坐回铜镜边,拿起花钿,在脸上比划:“把画交给胡誉,告诉他……” 花钿最后落在双眉间的命宫处。 “一个不留。” 第9章 有人想搞事(下) 天色渐晚,延英殿内外都点上了宫灯,在那即将降临的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支撑起微弱的光亮之地。 张辕一路疾行,穿过廊下灯影,悄然踏入殿内,一眼看到俞双喜正站在他贯站的位置上,为伏案批阅奏折的建宏帝殷勤扇风,不由面色沉了沉。 他低头走到龙案边,小声道:“陛下。” 建宏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摆了摆左手,俞双喜知趣地退到殿门口。 张辕心里这才舒服点,柔声道:“陛下,拾翠殿有消息。”而后,凑过去,低声汇报。 建宏帝放下笔,眉宇间疑云汇聚:“《百寿图》送去了拾翠殿?” 张辕道:“奴婢也觉得奇怪,明明是陈太妃下的令,为何与容娘娘扯上关系。可惜拾翠殿一向守得跟铁桶似的,伺候的宫人都是从掖庭宫里找的那些犯错的罪人,奴婢未得陛下恩准,不好下手。” 建宏帝眼睛半张半合,问:“若朕允许,你打算如何下手?” 张辕小声说:“奴婢已物色了伶俐人,犯点小错,就能送进去。” 建宏帝看着桌上的宫灯,和煦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半脸明,半脸暗,竟透着几分森然冷意。他似沉思许久,才缓缓问道:“朕记得你原叫张稻黄?” 张辕愣了下,忙赔笑道:“陛下好记性。奴婢出生那日,田里稻谷都是金黄金黄的,家里觉得吉利,便取了这个名。” “是朕改的‘辕’。” “蒙陛下隆恩,奴婢祖宗有光。” “可你有负厚望。”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吓得张辕浑身一哆嗦,忙下跪道:“奴婢惶恐!奴婢不敢!” 建宏帝将桌上一沓参他的题本丢到他的面前:“窥伺宫闱,结交外臣,连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如今还惦记起后宫妃嫔的居所,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养大了你的心啊。” 张辕心中大喊冤枉。 当初建宏帝即位,杀头立威,杀得朝中上下噤若寒蝉,宫廷内外人心惶惶,这才有了他“窥伺宫闱,结交外臣”——群臣在宫中有“耳目”,自然不再认为帝王喜怒无常,而皇帝也能通过他,遥控群臣动态。 说他“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就更冤枉了。 结交永丰伯明明是皇帝的暗示,自己若不示好,对方焉肯与宦官勾连?曾经有多少紧要的情报传递出去,皇帝不都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一枚十殿下不用的弹弓罢了,怎就成了大逆不道的错处? 张辕看着翻开的题本,都集中于这两天,显然有人在背后策划,联名发动。偌大的事,他竟一无所知,说明他对宫内外的掌控力已经消失了。 这让他心生寒意,慌忙认错:“是奴婢御下不严。” 建宏帝说:“是朕御下不严,才养出你这种稔恶藏奸之徒!” 张辕被骂蒙了,忍不住抬头。 建宏帝坐在龙案后,面上的神情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平静。 张辕看过去时,建宏帝也正看着他,案上的灯光明亮,却照不入眼底——那是浓密的漆黑,暗沉。谁能想象,这位杀头皇帝御极前,是个以诗画才情闻名天下的闲散皇子? 作为潜邸旧人,他太清楚建宏帝的野心与手段。今日皇帝骤发诘难,并不是他犯了多大的错,而是此时的他,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题本上的署名都是出了名的孤臣。谁能使唤他们? 勋贵集团?不可能,他们中许多人与他交好,擅取十殿下的弹弓也是为了永丰伯,绝无可能背刺; 文臣世家?他们正挖空心思安排人去洛阳占位,绝不会节外生枝; 还有谁?谁有这样大的能量,却能不动声色地隐藏暗处? 彻骨的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就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居然有些心神恍惚。这殿内跪地求饶的一位位大臣,声嘶力竭哭喊的一座座高门,还有东市泊泊流淌的一滩滩鲜血……走马观花地闪现脑海。 建宏帝叫了一声“来人”,俞双喜立刻带卫士进入,将他架起。 张辕挣扎着推开他们的手,缓缓矮下身,以头叩地,哭非哭,笑非笑地说道:“奴婢辜负圣恩,万请陛下息怒,勿伤龙体。奴婢……给陛下磕头,辞行了!” 殿内外静谧如死,只有那一下下的磕头声清晰可闻。 等张辕抬起身,候在一旁的羽林卫不等建宏帝发命,便一道使力,将人拖出殿外。 张辕看着龙案上的灯光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感到死亡将临的恐惧,忘情呼喊道:“陛下,以后奴婢不在身边,请保重龙体,夜凉多加衣,天热少贪凉……”声声动情,感人肺腑。 然建宏帝全程面无表情,待人远去,才讥嘲道:“人之将死,还演得一手好戏!” 俞双喜默然地呆立在旁。 建宏帝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习惯没人附和,顿了顿才道:“别用司礼监,移交大理寺速决。” 俞双喜这才道:“奴婢遵旨。” * 张辕及其党羽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以皇宫为中心,飞快地向各处发散。 从皇子到君主,张辕侍奉建宏帝多年,在揣摩上意和拿捏分寸上,极有一手,虽因贪婪枉法,曾多次受御史弹劾,但仗着建宏帝的宠信,多年屹立不倒。 然而,就这么一个几乎被默认为“非新君不能动摇其根本的权宦”突然落马了,这背后因由,不得不引人深思、深究、深恐。 一时间,镐京无预兆地沉寂了下来。 其中,尤以永丰伯府最为安分、沉默。 不过府邸里面,依旧热闹非凡。傅希言作为傅辅的重点管理对象,每天早上都要接受一炷香时间的爱的训诫:“……总之,这几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往外跑!” 最终,对话一如既往地以永丰伯的咆哮收尾。 不过傅希言抱怨归抱怨,却没有违反的意思。 毕竟—— 最近锦衣卫的工作很精彩,完全不需要下班后的娱乐。 原本,包括楚党在内的羽林卫众人对于调去一个新卫,或多或少有些不安。但楚光为了准备启程事宜,压根没工夫理他们,以就近原则,直接丢给金吾卫。 从此,锦衣卫就开启了与金吾卫“蛇鼠一窝”的快乐生活。 跑操一圈歇三圈,然后跟着金吾卫出去巡逻。 东走走,西游游,太阳晒了查酒楼,肚子饿了喝肉粥,日头偏西立马走,绝不留当加班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唉,只可惜,开心日子不长久。 待钦天监选下黄道吉日,锦衣卫护送三皇子离京便提上了日程,同行的除了皇子府的班底,还有跟去督造皇宫的工部官员。 临行前,女眷们送了几身新衣,两位兄长给的实惠,都是大把大把的铜板和一小撮碎银子,放在傅夏清做的钱袋里,挂在腰间,沉甸甸的。 傅希言感动地说:“哥哥,礼轻情意重,银票更便携。” 傅礼安微笑:“此去洛阳,千里迢迢,哪能时时入城?小钱更好使。” 傅希言深觉有理,不由怀念起现代的手机支付。只是,以他点亮科技树的速度,大概要等到下……下下辈子,才可能研究出电缆的外壳吧。 想想就令人绝望。 他的表情实在过于颓丧,让本能又想训诫一番的傅辅咽回了沉思一夜的发言稿,连一向不太爱搭理庶子庶女的傅夫人也难得温情脉脉地抚慰了两句。 傅轩更直接,一把银票塞过去,傅希言立时眉开眼笑。 傅辅:“……”果然是讨债的! * 出发那日凌晨,城中雾气蔼蔼。 建宏帝和文武百官于丹凤门大街送行。 浩荡的仪仗掩盖在一片灰蒙中,前路迷离。 傅希言因无处可藏的身材,被安排在队伍末尾,正好借着得天独厚的天气,靠着马儿补觉。 不得不说,会见领导就是劳民。一点起床,三点集合,五点举行仪式……空等的时间足够他去梦里和周公搓好几圈麻将! 好不容易等皇帝发表完演讲,队伍终于启程。 此时,雾气渐散,傅希言渐渐看清整个队列状况。 锦衣卫被分成前、中前、中、中后、后五拨,护卫队伍。他在最后一拨,守护辎重;家眷居中;三皇子等人都在排头带队。 至辰时,也就是七点,他们终于踏出长乐门。 辰时又叫食时,自古以来就是吃早饭的时间,傅希言虽然起床后吃了点小米粥,但夜宵就像下午茶,解馋不占胃,到了时间,该饿还是饿。 他正要掏出家里准备的面饼啃两口,前面就传来了加速前进的命令。 傅希言:“……” 坏楚光,没天良,去洛阳,不给粮,人家炊烟袅袅饭菜香,我家饥肠辘辘听个响,嘿,听个响! 怪不得人说,苦难显才华。 跟着楚光走,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跟着孟郊写《苦寒吟2》啦。 然而军令如山,即便内心吐槽千万遍,他还是紧跟大部队,疾驰而去。 好在楚光再无情冷漠,也是个有吃喝拉撒需求的凡人,临近九点的时候,还是让大家停下来,小小的休整一下。 傅希言一边揉大腿,一边啃面饼,一边还要留意时间去放个水,真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偏偏这当口,楚光心腹还添乱,跑来叫他去烧水。 傅希言心里已经骂出了一条泛滥的黄河,面上却温顺地站起来,着急慌忙地将饼一口气全塞嘴里,却因为塞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瞪着两眼,双手捂喉,人就慢吞吞地向后倒去。 他身后的同僚们顿时惊恐万分,合力将人托住,缓缓放倒,捶胸捶背,兵荒马乱。 心腹看着傅希言奄奄一息的样子,神色恍惚,不知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眼见着就要启程,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傅希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没有胜利的快感。 他知道,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更多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果然,到晚上,换成楚少阳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跑来发布任务。 傅希言早有预料,利落地上完厕所,边吃边等,见人来了,二话不说,拍拍屁股就跟着走了。 看他这么痛快,楚少阳反倒不安,一路尾随他到烧火的地方后,直接在旁边坐了下来,俨然一个尽忠职守的牢头。 不过傅希言这次没打算偷懒,老老实实地点火烧水。 楚光心腹在旁边酸溜溜地说:“傅公子这次吃饭没噎着啊?” “还没吃上呢。”傅希言笑眯眯地看向楚少阳,“说起来真有些饿了。少阳兄要饭的时候记得替我要一份。” “被迫要饭”的楚少阳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怕依照我的饭量,填不饱傅兄的肚子。” 傅希言从善如流:“那就要两份吧。” 楚少阳、心腹:“……”天底下,竟有人的脸皮能用固若金汤、安如泰山来形容,若有城墙如斯,的确叫人望而兴叹,难以攻克。 楚少阳第一次刁难人,业务还不熟练,烧完水就放人回去了,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10章 奸人想挖坑(上) 第二天,他明显经过高人指点,使唤人的花样层出不穷。 烧水、打水、捡柴、做饭、洗碗……那架势,好似这世上只有干不完的活,没有累不死的人。 虽然有周耿耿和周忠心暗中帮忙,却也不能太明显,大多数事情依旧需要傅希言亲力亲为,接连两天,他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几次在马背上打盹儿,差点摔下来。 周耿耿对此怨念颇多,忍不住嘀嘀咕咕唠唠叨叨,傅希言这才知道,在他出发前,傅轩曾放下脸面,送了份厚礼给楚光,楚光是礼收了,好听话也回了,没想到结果来了这么一手。继续这么下去,怕是队伍到了洛阳,胖胖的他就剩下一抔厚厚的黄土了。 想来想去,想去想来,都不能坐以待毙。 思及处境,傅希言悲从中来,忍不住赋rap一首。 人在屋檐下, 屋檐老掉瓦, 与其被砸, 不如换顶大伞打一打。 大伞在哪? 瞧帐篷最贵的那旮沓! 这时候,傅希言不由真心感激起自己的眼瘸。要不是当初他在自醉楼一眼“相中”楼百战,就不会遇到三皇子,更不会坐下来吃饭聊天。 回想他那日在饭桌上拍出的几记无影马屁,是那么的精巧,那么的完美,想必能令三皇子受用至今。想必只要自己制造个偶遇,就能与他迅速接头了。 不过三皇子除了第一日骑马,接下来都和三皇子妃乘坐马车,傅希言在外围绕了两圈,找到了几个显而易见的破绽,正想趁着今夜月黑风高,成其好事,营地忽而骚动,源头依稀就是家眷驻扎地。 傅希言心惊,该不会是三皇子出了什么事? 正当众人胡乱猜测、惶惶不安之时,楚少阳策马驾到。楚光任人唯亲,已将他提拔为百户。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作为管二代,自有些威信。 他也不说废话,直接点了批原羽林卫的熟手,留下句“坚守营地”,就箭一般地领头窜出去了。 留下的,大多似傅希言这样走后门进来的社会新鲜人。一个个的,年纪轻轻,背景梆硬,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办公室智慧,还以为上班就似金吾卫,只要上司不在位,唠嗑八卦无所谓。 谣言悄然四起。 傅希言可不管这些,好不容易牢头走了,抓紧时间补了个好觉。 觉前,他听到的剧情还是三皇子妃突发急症,醒来,已演变成三皇子与工部某官的女儿通奸,不巧被三皇子妃撞见,急怒攻心,吐血三升,太医束手无策,楚少阳带人寻访名医。 傅希言刚觉得这故事毫无逻辑,荒郊野外,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案,哪来的名医敢接手?立即就有人将故事圆了下去。 “你们不知,离此不远,有个裴介镇,镇上有个柳木庄。每年清明时分,庄主便开设普济会,请来大夫为贫苦人家施医赠药,代代如此,声名远播,吸引不少慕名而来的杏林圣手于此隐居,久而久之,变成了杏林镇,每天都有人来求医问诊。” 他一说,在场不少人都想起了这个地方。傅希言也想起家里曾为他请过一位大夫,好似就来自裴介镇。 有了地名,众人回味三皇子的狗血故事,越发真情实感。 一时鄙夷官员家小姐寡廉鲜耻,一时羡慕三皇子齐人之福,一时又点评三皇子妃度量狭窄。 傅希言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三皇子的人,若有,自己一言不发也不好,便道:“楚百户是没长嘴,还是钱不够,请个大夫也要拉着一群人壮胆?再说,裴介镇大夫的医术也未必高明。” 有人不服气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傅希言笑了笑道:“我请过。” 于是一群人嗑瓜子的方向又变了,开始好奇傅希言年纪轻轻的请大夫做什么? 减肥这事儿,古人或许藏藏掖掖,但在傅希言这里,就是个能建□□流、互相激励的话题,当即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 千奇百怪的健身器械,五花八门的减肥食谱……听得一群人目瞪口呆。 趁傅希言喝水润喉,有人提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那你怎么不瘦呢?” 傅希言只觉嘴里的水发苦,仰天长叹:“我也想知道啊。” “我倒知道个药膳,我姨试过,效果极好,只是记不太全,回头帮你问问。” “我娘也有个方子,传给我姐了,我也帮你问。” “……” 顿时,简陋的营地里,袍泽之情闪闪发光。除了傅希言,谁都没发现这话题已经转得十七级以上台风都刮不回来了。 用完早饭,众人收拾好东西等待启程,但直至午时,才有一人独自骑马回来,径自往三皇子营帐去了。 再没眼色的也看出大事不妙,反倒不敢再议,一时间,整个营地静默无语,只闻鸟鸣虫叫和马儿吃草的咀嚼声。 凭借看过的各类电视剧和小说,傅希言心中也生出几分猜测,意外嘛,无非遇刺、叛变、斗殴、下毒、发病、失窃、走失……那么几种。 哪种威胁的都是楚光的项上人头,和他没什么关系。傅希言悠然自得地躺下,准备睡个午觉,眼睛刚闭上,就被楚光的心腹无情地叫起来。 “指挥使召见。” 哦豁,这可真是,王婆照应武大郎——准没好事。 傅希言揉揉眼皮,打了个哈欠,喝了口水,又放了泡水,才施施然地跟上去。 心腹目瞪口呆:“你,你怎么这么多事!” 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面见上官,何等大事!若非身居简陋,我必然要沐浴焚香三日才去的。” 心腹想,信你个鬼! 傅希言跟着他,头一次从营地外围走入腹地,只觉此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卫森严得不同往常。可惜沿途没碰上周耿耿和周忠心,万一自己遭遇不测,连个搬救兵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由放慢脚步,时时关注他动向的心腹立马转头瞪他。 傅希言疲倦地说:“累了累了。” 心腹怒道:“这才几步路。” 傅希言委屈地说:“你自己一个人走,我扛着三个人走,能一样吗?” 心腹看着他庞大的身躯,一时语塞,走了七八步,他才想起,傅希言的腿粗得跟大象似的,一条顶仨,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营帐近在眼前,那绝妙的反驳之词注定要胎死腹中了。 他不由又瞪了傅希言一眼。 傅希言被瞪得莫名其妙。大家萍水相逢,只是同行几丈路,你这一脸“我怀孕了,你是孩他爹”的哀怨从何说起啊!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营帐外诡异的气氛吸引。 按理说,这里是楚光的营帐,外面守的应该是锦衣卫才对,可粗略看着,似乎三皇子近卫的人数要更多、站位更核心些——就算三皇子过来串门,这阵仗也有些喧宾夺主了。 他转头看心腹,心腹却视而不见,只让他在门口等着,自己入内通报,过了会儿,心腹带着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了。 傅希言认得,正是昨晚被楚少阳带走、今天又独自回来的那个卫士。 他见对方面色青白,有心想打听几句,却被心腹催促着入内。 进帐后,傅希言飞快地扫视账中情形。 只见三皇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而营帐的主人正低头捡书,帐内气氛宁静得有些阴森。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震惊地长大嘴巴”,就见三皇子一扫面上的阴沉,娴熟而自然地招呼道:“希言来了,没想到我们同行这么多天,今天才算见上面。” 看他一脸“别装了,我早知道你早知道我是谁”的了然表情,傅希言只能默默收住酝酿许久的“震惊”“茫然”“不敢置信”“惊喜”“敬仰”等递进式的情绪表演,谦恭地站在一边。 楚光冷眼旁观,皮笑肉不笑道:“若非殿下知会,我还不知傅贤侄与殿下是旧识。若知如此,便该早早地调你到殿下身边才是。” 傅希言之前想找三皇子援手,那是依仗自己出身伯府,讨个人情,可现在倒像是三皇子有意要提拔他? 那双方的供求关系可就倒过来了。他不想把人往坏处想,可人心的肮脏,是心地善良的人穷极想象也预测不出的荒唐。 善良的小傅低调而谦卑地说:“幸得一面之缘。” 楚光道:“既出身忠义之家,又得殿下青眼,可见品性、运气都不差。” 傅希言暗觉不妙,一旦上司开始忽悠你,就说明有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要丢给你。他忙道:“不及少阳兄万分之一。”呸! 楚光似笑非笑:“何必谦虚。当初在羽林卫,少阳与傅贤侄比试,只是平手呢。” 傅希言:“……” 唉,这是来讨债了。他爹老说孩子都是债,楚光不会想认他当爹吧! 他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期盼地看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个话事人。 三皇子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表态道:“我自然信你。若你都不可信,我就更不知谁可信了。” 傅希言:“……”终究错付了,这大腿长归长,但踩的都坑啊。 第11章 奸人想挖坑(中) 楚光知道三皇子这是在表现对自己的不满,不由抿了抿嘴,问傅希言道:“我听说你曾请过裴介镇的大夫看病?看的什么病,请的哪个大夫?” 傅家当年去裴介镇请大夫的事并没有刻意隐瞒,有心追查的话是瞒不过去的。傅希言也没打算在这种小事上撒谎,便道:“父亲嫌我肥胖,请了许多大夫来看,具体哪位……我那时年纪小,记不太清了。” 楚光闻言看了三皇子一眼。 三皇子微微点了点头。 楚光对傅希言道:“附耳过来。” 大男人,讲什么悄悄话!傅希言一边腹诽,一边将头侧过去。 楚光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 傅希言失声叫道:“什么?!” 楚光猝不及防被炸了一耳朵,不悦道:“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兹事体大,不许外传!” 三皇子略带讽刺地说:“一位养在深宫的公主竟然在上千人的眼皮子底下失踪……如此治理松懈的军营,还想瞒住谁?还能瞒住谁?” 此事楚光理亏,不敢反驳,只能用眼神示意傅希言。 傅希言这才知道,三皇子出轨是谣言,队伍里还有一位公主,“越出轨道”的是这位公主。但他哪敢趟这种浑水。 公主失踪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公主自己跑了。 这种情况,找不到还好,找到了反而惹上一身骚——哪个逃犯被追回来了还谢谢捕快艺高人胆大?尤其逃犯是公主,可不就是胆大包天么? 二是有人把公主劫走了。 众目睽睽、重重包围之下,劫匪能劫走人,一定是出入营地如入无人之境的高手,自己何德何能,要跑去送死? 他支支吾吾道:“兹事体大,属下恐力有未逮……” 楚光打断:“傅贤侄不必自谦。西北有黄河天堑拦截,公主带着两名宫女,沿路还留有血迹,应该有人受了伤,绝对走不远。少阳已在渡口和太阳桥部署人手,想来能及时迎回公主。” 傅希言听他的语气,好似笃定公主是自己跑的。 果然,三皇子愠怒道:“公主失踪缘由尚未可知,楚指挥使何敢妄下定论?” 楚光立刻欠身道歉。 傅希言和三皇子都看出这老狐狸分明是认错痛快,屡教不改。可楚光执掌兵权,直属皇帝麾下,即便身份尊贵如三皇子,除了斥责也没其他办法。 傅希言继续推脱:“上次请裴介镇大夫看病已有十年左右的时间,现在说复诊……这借口会不会太牵强附会了?”陈奕迅唱过,十年时光,陌生人都从情人变朋友了。谁知道当年的大夫又变成了谁! 楚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这疗效,复诊不是理所应当吗?” 傅希言:“……” 楚光又道:“我自有其他安排,你去裴介镇不过以防万一之策。你放心,我会派人带着信鸽与你同行,说不定半路就能接到消息回来。无论如何,都能记你一功。不过,切记,不可泄露身份,更不能走漏公主失踪的消息!” 傅希言:“……”不必记功,愧不敢受。反正都要派人,为什么不让那人自己去裴介镇?十年前有没有挂过号真的这么重要吗?这个年代又没有病历档案。 他满面忧愁地从营帐出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清静而防不住人无耻。别看楚光一把年纪,作起妖来,妖风还是很大的啊。 他走了一段路,被一个从树后窜出来的小厮拦住。 小厮温文地行礼:“小人是三皇子门下仆从。殿下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命小人转达。” 傅希言心里没有君君臣臣的概念,自然也不吃“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套,只是面上还要入乡随俗地做出动容之色:“臣恭听。” 小厮看看左右,见无人在附近,才小声道:“殿下说,自开拔以来,指挥使管理营地十分松散,甚至有卫士趁着夜色擅自离营去附近镇上买酒。锦衣卫初建,诸事待兴,陛下抱有厚望,本是正风肃纪之时,楚指挥使此举实在有反常理。殿下怀疑,公主失踪或与他故意纵容有关。若真是如此,只怕寻回公主并非易事。” 傅希言:“……” 这样的揣测也是他可以听的吗? 臣,不,小人只是个小小伯府的庶子啊! 小厮见他面露惊色,忙道:“殿下身为兄长,每想到公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便五内如焚,恨不能亲自前往寻救。只是,营地人多眼杂,殿下身份贵重,怕招来有心之人,不敢轻率。举目营中,唯有大人可付重任,万请大人看在自醉楼酣饮的交情,尽力而为,将公主迎回。” 傅希言只好说,自当尽力。 小厮说完,便作揖离开。 傅希言目送。 他走的是直线,小厮能在半道上截住他,就说明这番话是三皇子事先交代好,特意在这儿等着的。 不由一声叹息。 《聊斋》里倒霉的大多是穷书生,偏这里的大小妖怪忒不讲究,连他这样的富贵胖纸都忽悠。 * 小厮回到三皇子的营帐,三皇子已经回来了,正坐着处理信件。 见小厮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信,问道:“陈先生辛苦。他表现如何?” 陈贻本为三皇子府谋士,为免引人注目而假扮仆从,闻言,立刻直起腰,流露出自信飞扬的神采:“我说殿下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他便作出了恭顺的样子。不过依我看,只是装模作样罢了。” 此时的三皇子已然卸下傅希言所见的温和,冷声道:“这便是勋贵了,即便一个小小庶子,也敢阳奉阴违。” 陈贻道:“后来我说了营地管理松散,他看着有些吃惊。看来,傅家的确没有安插太多的人手进锦衣卫。即便安排了,也不归他管。” “傅希言其人,欺软怕硬,遇事则避,想来傅轩也清楚他不能成事。” “那殿下为何看好他?” 三皇子笑了笑:“坏事的时候,总要有一根搅屎棍。” 而此时,被认为是搅屎棍的傅希言正在认真地搅屎。 公主逃跑时,带着两个宫女,就是总共三个人,那他这边的人手也不能太少,起码二对一,那就是六个起步。除楚光派来一名叫张大山的通讯卫士外,他又选了忠心、耿耿俩兄弟,正待再挑,楚光心腹跑来了。 心腹说:“指挥使说了,此行意在暗访,要低调,不能暴露身份,你发现行踪后,不必打草惊蛇,通知楚万户,他自会接应。” 傅希言懂了,就是他负责插眼探视野,楚少阳负责打怪拿人头。 行吧。 傅希言乖巧地应声:“知道了。” 心腹语重心长地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指挥使的拳拳爱护之心,望你能体谅。” 傅希言微笑着点头,等人一转身,笑容立马垮塌,翻了个大白眼。 周耿耿等他走远,啐了口口水:“把人当猴子耍呢!捡柴、生火、洗碗也能说是拳拳爱护,这么好的事怎么没见他抢着干呢?” 周忠心没说话,但阴沉的脸色显示出内心并不爽快。 周耿耿又说:“也就小公子坚忍,不然谁还留在这里受气!” 傅希言点点头,突然面色微变,迟疑道:“你刚刚说什么?” 周耿耿愣了下,将刚才的话惟妙惟肖地重复了一遍。 傅希言皱着眉头。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老叔交代他别离开集体擅自行动,楚光却好像有意地把他往营外撵?照这条思路回想,当初楚少阳给他派一堆乱七八糟的活,很像现代职场逼人自动离职的手段。 楚光派来的张大山放好了鸽舍,跑过来,不识趣地嘀咕:“傅卫士怎么还在这儿坐着?难道不知道救人如救火吗?” 傅希言看着他,突然生出撂挑子的冲动,但很快被理智遏制。楚光暂且不说,就连他先前视为救命稻草的三皇子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目前根本没有冲动的资本。 他拉住张口欲言的周忠心: “日头晒,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出发吧。” 营地被派出去近一半人手,除三皇子、楚光等权贵所在依旧护卫森严,外围显得有些空荡。傅希言跃马而上,便有些显眼。 刚刚一起吹过牛的同僚便过来八卦。 傅希言叹气:“楚百户和指挥使斗气,离营出走,托我去找找。” 同僚得到答案,满足地走了。 张大山瞪了傅希言一眼,出营之后,立刻质问:“你怎可胡言诬陷楚百户?” 傅希言无所谓地笑笑:“事急从权,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没关系,等楚兄立功回来,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其实以营地目前的状况,公主失踪也瞒不了多久。 张大山还是黑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傅希言和周家两兄弟乐得不搭理他。 此去裴介镇,要横渡黄河,傅希言已在出发前看好地图。最近的是茅津渡,赶路需半个时辰,只是,他为什么要走近路呢?等楚少阳在前方大战三百回合,奠定胜局,他再慢悠悠地上去混个助攻不美么? 于是改道太阳桥。 张大山又想哔哔,傅希言建议:“要不你坐船,我留下来看马?” 张大山看看胯|下健美的骏马,一时无言。 第12章 奸人想挖坑(下) 晃晃悠悠,溜溜达达,行至太阳桥,遇到了埋伏的同僚,都说没有看到可疑人物,也没有收到楚百户胜利的喜讯,于是只能继续前行。 傅希言看看天色,要求留一晚上再走,张大山不同意:“兵贵神速,我们还是过了桥再休息。” 傅希言不满地问:“你意见怎么这么多?” 张大山睨了他一眼:“我是小旗。” 傅希言:“……” 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啃个馒头继续赶路。 好不容易过了太阳桥,张大山终于要找地方休息,还打算放一只鸽子出去问问消息,傅希言突然说:“我们兵分两路吧。” 张大山警惕道:“你又要做什么?” 傅希言诚恳地说:“此去裴介镇,约莫三个时辰左右。已是很近了,我怕别人看到你和我们在一起,会暴露我们的身份。” 张大山气笑了:“我会暴露你们的身份?” 傅希言指了指鸽舍。 张大山笑容僵住。 傅希言说:“要不这样,我们前后脚走,你走前面,吸引别人怀疑的目光,我们走后面,跟着别人一起怀疑你。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们了。”这就是经典的狼互踩战术。 卖队友还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还是生平仅见。偏张大山又找不到反驳之词,只能粗声粗气地说:“别离得太远。” 傅希言愉快地点头:“我们先找地方投宿吧。” 张大山皱眉:“还要投宿?”照他的想法,荒郊野外应付一宿,明日早早赶路为上。 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去裴介镇求医的病人,怎好露宿野外,冻坏了怎么办?这不是给大夫添麻烦吗?你反正都身份存疑,就自便吧。”说着,带着忠心、耿耿往有人烟的村庄疾驰而去。 看三人背影,都透着快乐。 ……说好的他走前面呢? 张大山来不及生闷气,便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借着临近黄河与太阳桥的便利,山村也接民宿生意,傅希言等人又累又饿又困,直接在村口一家歇下了。张大山投宿隔壁。 夜凉如水,沁人心脾。 傅希言侧卧在床上,看着忠心耿耿兄弟俩在地上打地铺,不由道:“晚上地面凉,要不你们还是上来挤一挤?” 忠心、耿耿看了眼那侧卧也掩饰不住的宽阔身躯,连忙摇头。 地面虽不大,好歹睡得下。 傅希言也是礼貌性的客套客套,见好就收:“也罢。到了裴介镇,我们再好好休息休息。其实……” 周忠心忽然眼神一凝,警惕地望向窗外,傅希言闻弦音,知雅意,话锋一转,笑道:“我们若能抢先一步找到公主,楚少阳的威风就抖不起来了。” 三人心不在焉地“畅想”了一番立功后的风光,直到半炷香后,周忠心呼出一口气。 周耿耿不悦地嘀咕:“楚光手下都什么毛病!”跑了一天不睡觉,半夜三更来偷听,幸亏他们三个不是小姑娘,不然就被这个坏男人祸祸了。 周耿耿拉起被子愤愤地裹紧自己。 傅希言面色凝重比了个“嘘”,屋里恢复安静,须臾,呼噜声起。 旭日东升,春光遍洒大地。 傅希言等人吃完饭,与主人家笑吟吟的告别出门。 张大山如一座乌云压顶的黑山,阴沉沉地等在道边,看他们出来,冷哼一声,翻身上马,等傅希言等人上马,当即气势汹汹地策马狂奔。 双方一前一后,保持数丈距离。 路上行人渐稠。 临近裴介镇,傅希言有意识地放慢马速,到了镇口,便见张大山站在一个烙饼摊前,细嚼慢咽地啃烙饼,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吓得摊主的手死死地捏着擀面杖,以便及时防卫。 张大山一见他们出现,立刻恨恨地丢到吃到吐的饼,迈着重重的脚步,走向旁边的吕家客栈。 傅希言朝着他的背影遥遥一指:“那人好奇怪啊,骑马为什么带鸽笼?” 原本他们一行三人的组合就有些扎眼,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便顺势转移到张大山身上。张大山转头怒目而视——这绝不是配合他的演出,而是真的动怒。 傅希言装出害怕的样子,嘀咕道:“他干嘛瞪我?难道被我说中了心事?啊,那他该不会伺机报复吧?唉,我还是换家客栈吧。”演完独角戏,脚步一转,去了隔着三家店的另一家客栈。 裴介镇的客栈和现代医院附近的花店一样,质量都差不多,服务态度在傅希言给了一块银锭后,肉眼可见的优质起来。 傅希言知道店里的伙计刚刚在门口看热闹,便说:“给我小心刚刚带鸽笼那人,要是他上门或打听我,一定要告诉我。” 伙计连连答应。 傅希言咕哝了一句:“我可是个精贵人!”不经意抬手,露出腰际的“锦衣卫”符牌。 伙计态度顿时更恭敬了。 进了客房,房门一关,周耿耿就忍不住问:“不是说要隐藏身份,暗中行事吗?”伙计未必认得出锦衣卫的符牌,可公主肯定是认得的,这不就容易打草惊蛇? 傅希言问:“是谁让我们隐藏身份暗中行事?” “楚……指挥使?” 傅希言点头:“和坏人唱反调,就是帮助好人。我们现在是好人阵营。” 周耿耿还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周忠心已先一步想到更深的层次:“小公子是怕楚光别有用心?” “三殿下都觉得他举止怪异,那他肯定有问题。”傅希言把自己琢磨了一路的思路说出来分享,“就是不知道我是那个要被解决的问题,还是阻止他解决问题的问题。”无关紧要的角色,是不可能让楚光在公主失踪的情况下,还花心思撵出来的。 周忠心立刻紧张起来:“此处临近平阳府,我们不如去那里等候傅指挥使进一步的指示?” 傅希言摇头:“有张大山盯梢,我们一离开裴介镇,就会被冠以不遵军令、擅离职守的罪名。” 周耿耿终于回过味来:“那我们把张大山……”他比着手势——手起刀落。 傅希言按下他的手:“没必要。他死了,我们更跑不掉。” 周忠心说:“那我们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 傅希言说:“张大山只有一个人,明着来我们不会吃亏,就怕他耍阴招。总之,这几天我们都警醒点儿。” 三人放好行李,下楼吃了一顿丰盛的。周忠心打听医馆,伙计卖给他一张简易地图,镇上有名的医馆都在上面了。 傅希言扫了一眼:“为何没有当年的小神医鄢瑎?” 伙计摇头表示没听过这个名字。 “鄢瑎就是当年给小公子看病的大夫?”周耿耿摇摇头,“这个‘小神医’的名头,看来名不副实。” 路过的掌柜闻言,不悦道:“你年纪太小,不知当年事!小神医乃神医鄢克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就习得一身活死人、药白骨的医术。只要他肯治,这世上就没有治不好的人。” 客栈一个年长的伙计也点头附和,还列举了快死的谁谁被小神医施展妙手救活的例子。 傅希言:“……”他当年可能看了个假的小神医! 周忠心问:“那他怎么不在地图上?” 掌柜理所当然地说:“小神医心怀天下,怎么可能只在一个地方停留?当年也是唐庄主亲自邀约,才留了两年。”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有六七年了吧。” 傅希言:“……”算算时间,应该就是他家上门邀请之后。不会因为没有治好他,让小神医羞愧避世了吧?罪过罪过。 吃完饭,三人照着地图上的标识,准备挨个走访。 周忠心问:“我们要不要先去柳木庄?” 傅希言本就没打算尽心,随意捡了个理由,推脱道:“指挥使说了低调行事。” 忠心、耿耿便懂了。 他们去的第一家是余氏回春堂。 排队人极多,傅希言花五两从黄牛手里买了个号,很快就进去了。 老大夫问:“哪里不舒服?” 傅希言答:“太胖。” 老大夫点点头:“早该来看了。” 把脉,问诊,紧接着疑惑……这表情,傅希言从太医脸上见过多次。按他节制的饮食习惯,他真的是胖得毫无天理。 老大夫沉吟片刻:“我开个方,你先吃七天,看看效果。” “哦,对了,我有个妹妹离家出走……” “嗯,那再给你开一味逍遥丸,想开点。” “……好咧。”傅希言接过药方,也不取药,直接带着忠心、耿耿跑下一家。 第13章 哪个想杀我(上) 三天时间,他们将地图上的医馆都跑遍了,拿到了一堆相似的药方——看来镇上的大夫医术水平很平均。 当天晚上,张大山用鸽子传了个消息过来,大意是楚少阳没能成功拦截公主,公主已经渡河,目前下路不明。楚少阳带人去了平阳城,裴介镇这边要他们继续搜查。 周耿耿皱眉:“这都已经跑遍了,还要怎么搜?” 傅希言老神在在地说:“不还有些没上榜单的医馆吗?如果真是公主出逃,那一定想掩人耳目,去小医馆的可能性更大。” 忠心、耿耿都觉在理。 傅希言见他们都被忽悠住了,十分满意:“就这么回吧,突显我们的确带着脑子在工作。” 小医馆好找也不好找。虽然没有明确的地图,但在街上走着走着,蓦然回首,就可能碰上一两家,只是效率比前几天低了很多。 傅希言也不着急,吃吃喝喝走走逛逛,倒是遇到了几家杏林遗珠。 第N次听到“拔罐减肥法”后,傅希言的推拒不像起初那么坚决。他暗下决定,如果下一家医馆还这么建议,他就给对方一个机会。 不过这个决定在他看到下一家医馆时就后悔了。 旧故里草木深…… 斑驳的……门。 盘踞着老树根…… 一首《烟花易冷》在脑海回荡,内心是拔凉拔凉。 傅希言两只脚牢牢地钉在门口:“你们进去吧,我在外面透透气。” 忠心、耿耿两人用眼神交流,一人进去,一人留守。不过片刻,周耿耿就连奔带跑地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大夫。 大夫很是热情:“你不是说腰酸吗?我给你推拿几下就好了!” 周耿耿正待回绝,就听傅希言惊诧地叫道:“小神医?” 大夫愣了下,左右看看,似乎想找谁是小神医,见到傅希言上前两步,上下打量自己,不由愕然。 傅希言道:“六年前,永丰伯府。” 大夫脸色蓦然一变,拔腿就往回跑,周耿耿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见人跑了,下意识就追上去,将他擒住。 傅希言:“……”看这个大夫心虚惶恐的模样,比对客栈掌柜的吹嘘,他该不会一语中的,当年真的请了个假的小神医吧? 周忠心把小医馆大门一关,周耿耿把大夫按在凳子上。 大夫惊慌如待宰的猪,干嚎道:“救命啊!有强盗!” 一会儿,隔壁墙头就冒出一个头。 傅希言把“身份牌”举起来一扬:“官府办差!” 隔壁的头徐徐降了下去。 傅希言看着面如土色的大夫,狞笑着说:“说,名字!” 大夫支支吾吾:“鄢……” 傅希言直接抽走了他的腰带。 大夫、忠心、耿耿:“?” 傅希言说:“知道什么是裸奔吗?” 大夫、忠心、耿耿瞳孔地震。 大夫看着傅希言胖胖的脸上露出邪邪的笑容,恐惧地吞了口口水,认命道:“郭平。” 傅希言就着周忠心递来的椅子坐下,翘着脚问:“跟鄢瑎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郭平知道自己到今天不吐露点东西是过不去了。他叹了口气道:“我是小神医的药童。当年小神医接诊后,让我先去伯府,他随后就到。谁知到了时间,他迟迟不至,我怕被伯府迁怒,这才冒名顶替。” 傅希言问:“鄢瑎生辰几时?” 郭平一怔。 傅希言冷笑:“身为药童,难道连主人的生辰都不知道吗?” 郭平忙道:“是正月初……” “药童不知道主人生辰很正常,但不知道也要编一个,就很不正常了。”傅希言冷酷地站起来,背过身,一挥手,“把他的裤子扒了,拖到闹市去!” 郭平见周耿耿摩拳擦掌地靠近,面色顿时涨红,惊叫道:“不不!别,别,我错我错了,我招,我招!” 哼,小样,还治不了你了。 傅希言背着手,敲着前脚板等,但等来等去,只听后面尖叫声越来越凄厉,不由愤怒地转身:“不是说招……你们在干什么?” 郭平满面通红地捂着裤头,初见时普普通通的眼睛,因含了热泪,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忠心和耿耿,一个按住人,一个抽裤带,活脱脱两个急色的恶霸。 偏生恶霸还没自觉,憨厚地回答:“不是说扒了拖出去吗?” 傅希言:“……” 他和电视剧里不用眼神就能操控仆从进行复杂工作的主角中间,就差了个执行导演。 “给他一个从良的机会!” 郭平这下老实了,拎着裤头缩在板凳上,不敢再耍滑头,耷拉着眉眼道:“我是尉郭乡人,跟着亲戚来镇上讨生活,在医馆当学徒。那医馆黑心,我们学不到医术不说,几年下来,竟还倒欠了钱,是小神医帮我还清了欠债。所以他让我以他的身份去镐京看诊,我就同意了。” 周耿耿问:“只是赎了你你就同意了?” 郭平舔了舔嘴唇,讪笑道:“他承诺,只要我不露马脚,回头给我盘一家医馆。” 傅希言说:“你不懂医术,如何看诊?” 当年的事,他依稀有印象。傅家请名医,为的不是肥胖,而是他真元无法聚集真气的病症。当时郭平虽然没有看好他,但表现不逊于宫中太医,因此才没有引起怀疑。 郭平说:“我就是照小神医的吩咐,背的。” 傅希言一怔:“他是如何知道的?”他的病案除了傅家,只有宫中太医知道,鄢瑎远在裴介镇,如何预知? 这显然就不是郭平能知道的了。 傅希言又问:“鄢瑎还说过什么?” 郭平摇头:“我回来之后,他就不在了。” 若非寻找公主来裴介镇,他只怕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不知李逵是李鬼。傅希言在心里暗暗地把鄢瑎拉到楚光、楚少阳、三皇子都在的“危险人物群”。 郭平见他黑着脸不说话,不由忐忑,咬了咬牙,孤注一掷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公子的脉案。” 忠心、耿耿的目光顿时又危险起来。你水得连半桶都没有,研究什么研究! 傅希言也疑心他当自己小白鼠。 郭平忙道:“我不是瞎研究。我开医馆后,请了位大夫坐诊,这么多年下来,也学了七八成。只是大夫前两年回家去了,我名声不显,才门前冷落。而且,我认识柳木庄的人。” 傅希言忍不住打断他:“说重点。” 郭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我是说,假如公子这些年还没有治好的话,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怎么说话的!”周耿耿以为傅希言找小神医就是为了减肥,不由暴怒。治没治好,不会用眼睛看吗?这么明显的,还要“假如”吗? 傅希言:“……” 周耿耿的耿耿,不是忠心耿耿的耿耿,而是让人心梗的耿耿于怀吧! …… 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医馆出来,走在僻静的小巷里。 三人脚步声啪嗒啪嗒啪,有些寂寥,却是私下谈话的好地方。 周耿耿忍不住问:“小公子信他?” 傅希言拍了拍怀里的房契:“不管信不信,房契在这里,他一时跑不了,且再看看。相较之下,我更好奇鄢瑎的动机。不想出诊,拒绝就是了,为何要找人冒名顶替?而且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我的病症?” 周耿耿道:“他会不会怕得罪伯府,想金蝉脱壳?” 多少有些牵强。 经此一事,傅希言没心思找医馆了,回客栈叫了顿午饭,准备好好休息休息。 客栈请了说书先生赚茶水钱,堂内气氛倒也热闹。 傅希言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待说书先生说到“侠客手指轻敲,神秘女子面纱应声而落,露出一张羞花闭月的美丽面容,正是他寻寻觅觅的青梅”时,听众都忍不住发出“狼叫”。 傅希言也笑了。倒不是故事有多精彩,只是气氛感染人。 一片喧闹中,不知谁喊了声“鸽子”,怀中匕首似微震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头,正好看到一只鸽子从大堂上方绕了一圈,扑出门外去了。它振翅声不小,只是刚刚太过喧哗,只有靠门的几个人注意到。 周忠心警惕地看向门外,正好看到门边的伙计踌躇地看向他们。 周忠心一招手,伙计立刻小跑着过来:“爷。” “怎么了?” 伙计犹豫了下,低声道:“我刚刚好像看到那鸽子在空中拉了颗屎……” 傅希言等人立马低头看自己身上。 伙计怯生生地指着桌子:“落桌上了。” …… 四双眼睛顿时开启“找茬”模式,在菜盘里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没多久,看成斗鸡眼的伙计领着不知是赏还是伤的钱,先走了。 一盏茶后,周耿耿也撑不住了,揉着发痒的眼睛:“要不我们把这一桌菜都撤了吧。” 傅希言想起“风铃”的动静:“等等。” 找到了? 忠心、耿耿激动地看着他。 傅希言深沉地说:“打包。” 忠心、耿耿:“……” 回到朴素的小医馆。 郭平看着去而复返的三人,只觉颈上铡刀就要落下,不免后悔自己优柔寡断,没有在第一时间落跑,却还要笑脸相迎。 傅希言将打包的菜往他面前一放。 郭平愣住,有些受宠若惊地问:“这是?” 傅希言道:“验毒。” 郭平浑身一抖。听说,皇宫里的太监会为贵人验毒,可他不是太监啊……呜呜呜,不愧是镐京的贵人,就会糟践人!死就死吧,还非得赌命似的毒死! 他悲从中来,哭得快要厥过去。 傅希言三人沉默。 周耿耿小声道:“要不,给点?” 周忠心从钱袋里掏出一两放在郭平面前。 郭平哭声戛然而止。 周忠心说:“验出结果,另有赏赐。” 郭平看看钱,看看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他话不多说,揉揉泪眼,打了个嗝,抓起钱,端着打包的食盒,如释重负地进了药房。 周耿耿说:“他能行吗?” 一句话问的,三人眉宇间都有些忧愁。 第14章 哪个想杀我(中) 一夜过去,在医馆里借宿的三人一大早就听到郭平在院子里哼小曲。 周耿耿推开窗,不悦地斥责:“干完活了吗?你就哼哼!” “干完了。”郭平高兴地回答。 傅希言从周耿耿肩膀上探头:“什么结果?” 郭平说:“菜里没毒。” “哦。”傅希言转身打算睡个回笼觉。 郭平接着说:“茶里有毒。” …… 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医馆出来,走在僻静的小巷里。 三人脚步声啪嗒啪嗒啪,依旧有些寂寥,也依旧是私下谈话的好地方。 周耿耿忍不住说:“可恶!要不是伙计看到,小公子多半已经喝下那杯茶水了,那现在就……” 傅希言打断他:“不要做这么恶毒的揣测。” 周耿耿沉默了一瞬,继续愤怒:“不用问了,肯定是张大山干的。这牲口手段下作,不弄死不行。” 周忠心很冷静:“先别做声。晚上去他房间把人宰了,再弄个谋财害命的假象。” 傅希言不赞成:“张大山只是把刀,杀了他,主谋会派更厉害的杀手。而且,动静太大,我们经不起调查。” 他还是现代人思维,怕触犯法律,更怕犯法被查。法证之父艾德蒙·罗卡说过,凡走过必留痕迹。他不觉得靠他们仨能干下一起完美犯罪。 周耿耿嘀咕道:“调查又怎样?他先下毒手,我们以牙还牙,天经地义。” 傅希言说:“你们觉得张大山是谁的人?” 周耿耿疑惑:“不是楚光的人吗?”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应该不是三皇子。毕竟自己和三皇子非亲非故非敌非友的,没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弄死自己,那剩下的只有楚光了? 可楚光的杀人动机也牵强。 说为了和傅轩竞争上岗吧,楚光已经赢了,何必赶尽杀绝? 说为了自己和楚少阳的那场比斗吧,楚少阳消遣了自己好几日,气球也该出够气了,何必赶尽杀绝? 说为了傅楚之争吧,渺小如自己,活着没增益,死了还给傅家加个仇恨buff,何必赶尽杀绝? ……所以,还有什么非要他命的理由? 傅希言觉得里面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周忠心向周耿耿使眼色:“小公子顾虑的是,一杯茶不足以证明是张大山下的手,我们正该从长计议。” 周耿耿不服气:“难道就这么算了?” 傅希言想了想:“走,去骂他。” 周耿耿呆住。他习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别人要我命,而我就用语言让他羞愧这么浪费武力的事。 周忠心又朝周耿耿使了个眼色,周耿耿总算反应过来:“那,去之前我们先吃饱,才有力气。” 这倒是,傅希言从善如流,决定先去撸一顿烧烤上上火。 撸串途中,忠心、耿耿一前一后去茅厕碰头,共商大计。 周耿耿捋袖子:“你给我十串五花肉。我现在去把人结果了,回来正好吃个热乎!” 周忠心拉住他:“慢着。小公子说过,杀一个张大山不能解决问题。” “但解气!”周耿耿一想到若不是店伙计火眼金睛看到鸽子下毒,他们两个就要黑发人送黑发人,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周忠心说:“解气可以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保障小公子的安全。” “那你说怎么办?” …… 周忠心先一步回来,要了十串五花肉,周耿耿回来时,刚刚烤好。 吕家客栈的掌柜惊恐地望着三张“凶神恶煞”的脸,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周遭寻求帮助。然而这三人架势太足,而且诉求也算合理,于是包括伙计在内的其他人都远观之。 掌柜心中暗骂,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您刚刚说什么?我岁数大了,没听清。” 周耿耿抓着算盘,比划掌柜的脑袋,狞笑:“你们客栈里住着个养鸽人,他的鸽子屎掉到了我们家公子的茶杯里,这事儿必须让他跟我们说清楚!” 周忠心在旁边捧哏:“说!清!楚!” 掌柜想:这是什么得天独厚的鸟运。 掌柜还想挣扎一下,毕竟是店里的客人,就这么轻易交出去,显得他们对客人安全不太负责,正组织着语句,就看到算盘……被捏碎了,珠子一颗一颗,一颗一颗,落下来。 就在他与周耿耿之间。 像一场雨。 掌柜不知怎的,脑海掠过一句:好一场杀人的雨。 他嘴巴自动张合:“天字二号房。” 傅希言说:“带路。” 二号房门敞开着。 张大山见忠心、耿耿进来没什么表情,看到傅希言时才微微一怔,冷声道:“你们不是说要装不认识吗?现在不怕被我牵连了?” 周耿耿和周忠心将门用力关上,隔绝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 傅希言学着老爹的样子,大马金刀地坐下:“这几天你窝在客栈里干什么?找到公主下落的线索了吗?” 张大山:“……”到底谁是上官?! 他没好气地说:“还没有!” 傅希言说:“我们却有大收获。” 张大山目光一闪:“什么收获?” 傅希言勾勾手指,等张大山探头过来,他才压低声音,森然道:“有奸人要害我!” 因为声音太轻,张大山也没听清他说的到底是“奸人”还是“贱人”。 傅希言继续道:“昨天中午,有鸽子在我的饭菜里投毒。” 说到鸽子,诸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房间角落的鸽笼。鸽笼蒙着一块黑布,里面悄无声息,看不出有没有鸟,张大山不自觉地解释:“不是我。我这几天都没放鸽子。” “哦?” “是吗?” “真的吗?” 阴阳怪气的三连问后,傅希言不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语道:“有人害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回营,亲自向指挥使禀报此事!” 张大山断然回绝:“公主下落未明,不可擅离职守!你被下毒的事,我自会处置。” 傅希言想:你想处置的不是事,是我吧? 傅希言不听,自顾自地说自己的命有多重要,一定要回去,忠心、耿耿也在旁边帮腔,张大山不胜其扰,怒道:“我已答应保护你,你还待如何?” 傅希言突然收声,从怀里拿出一大一小两张纸,小的那张递给他:“既然如此,我且信你。投毒的事我已经写下来了,你让鸽子送回军营,请楚指挥使和三皇子过目。” 为免张大山或楚光阳奉阴违,难为小小一张纸还硬挤着“三殿下共楚使垂鉴”几个字。 张大山看着这预先准备好的纸条,不动声色地收起来:“好。” 傅希言将另一张大纸递过去:“请小旗大人在这里签字按印。” 张大山皱眉:“这是……” “就是你答应寄信的回执啊。”傅希言笑得天真又无辜。上面不仅写着寄信的事,连信上的内容也十分详尽,若三皇子到时候没收到信,这就是张大山阳奉阴违、毁灭证据的罪证了。 张大山勃然大怒:“你不信我?” 傅希言微笑:“大人是上官,应当知道明确权责的重要性。还是,大人一开始就做好了出事就拿下官顶包的打算呢?” “休得胡言!”张大山铁青着脸,死死地盯着傅希言,盯得周耿耿都紧张地想打出老拳了,才扯开嘴角:“呵,我签就是了。” 张大山一边写,一边问:“你那边可有进展?” 傅希言自然也没有,叹气道:“或许公主根本没往我们这处来,留着也是无用功。” 张大山见他还想着离开,眸光一凝:“你可找过柳木庄?” “找庄子干什么,公主认识庄里人?” “柳木庄唐恭急公好义,素有‘孟尝再世’的美誉,有受伤的弱女子求助,他不会置之不理。或许公主如今就藏身庄内。” 傅希言想:他上次听到急公好义,形容的还是宋江呢。 他知道张大山怕他跑了,故意用柳木庄吊住他。不过他本来也不打算走,毕竟,比起大街小巷都走了个遍的裴介镇,外面更不安全,便顺着话应承下来:“多谢张小旗提点。” 出了客栈,三人在市集逛了一圈,忠心、耿耿兴致勃勃,一脸大获全胜的喜悦,唯有傅希言兴致缺缺。 傍晚回客栈,房门一关,傅希言叹着气,将张大山签名的纸条喂了蜡烛。 周耿耿大惊,想要熄火挽救,奈何火势太旺,一下子就将纸条烧了个干干净净。 傅希言将灰烬倒入恭桶,回头就看到两张被震惊定格的脸,不由解释:“鸽子投毒,张大山难脱嫌疑。他不签回执,我还有几分侥幸,他敢签,就说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让我走出裴介镇了。” 周耿耿说:“那也不是他想做就能做到的!” 傅希言说:“敌暗我明,要做最坏的打算。假设他的背后真是楚光,就不会只放一个人出来。别忘了,楚少阳还在附近。” 忠心、耿耿面色一凛。 “这张纸条是张大山的罪状,他一定想拿回去。与其东藏西藏,防不胜防,倒不如让他永远也找不到。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救我们一次。”毕竟,对方绝想不到他们会自毁长城,把证据给烧了。 周耿耿还在苦思,周忠心已露出了然之色:“小公子高明。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我们就要开始向外发消息了。”傅希言艰难地背过肥肥的两只手,露出了莫测高深的表情,“老鼠不动一动,怎么知道外面围了多少只猫呢。”手背得实在艰难,他忍不住发出了吃力的“嗯”声。 忠心、耿耿以为他在表达愤怒,忙单膝下跪,声音洪亮:“小公子放心,我们一定舍命护卫您的安全!” 傅希言被吓得不自觉松开了手,舒畅地吐了口气:“好,好。起来说话。” 忠心、耿耿对视一眼。公子这么相信他们,他们绝对不能让公子失望! 周忠心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傅希言点头:“我也觉得有件事很奇怪。楚光为什么要派张大山来呢?”真的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吗?搞刺杀竟派一个养鸽的通讯兵? 仿佛得到了有力的佐证一般,周忠心语气变得坚定了:“或许因为……他的流派很特别。” “嗯?有多特别?”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照着周忠心的脸明明灭灭,营造出了十足的诡异气氛,才听他缓缓道:“傀儡道。” 第15章 哪个想杀我(下) 一提“傀儡道”,大家的话匣就都被打开了。 趁着大中午,三人在房间里点了一桌菜,吃吃喝喝唠唠嗑。 周忠心起了话头:“自从傀儡道宗主莫翛然入赘天地鉴,门下弟子大多销声匿迹。唯有铜芳玉一统西陲武林,建立万兽城,成群魔乱舞之地。” 周耿耿应和:“傀儡道路数邪诡,向来为武林不齿。当年,若非天地鉴主反口,莫翛然与其弟子早被一网打尽了。唉,天地鉴和储仙宫原是执白道牛耳的两大武林巨擘,看看如今,一个邪魔当道,一个当了邪魔外道!” 傅希言看气氛有点低迷,立刻举杯:“来来来,大好日子,不要说不开心的事,喝酒喝酒!” 三人各自满饮一杯,又旧事重提,讨论起张大山背后是谁。 周耿耿一口咬定楚光,在他口中,楚光的“两面三刀”耍得比杨戬的三尖两刃刀还要利索。 周忠心倒与傅希言先前的想法接上了轨:“楚家与傅家同朝为官,不至于为了一些小龃龉就下此杀手罢。” 周耿耿固执己见:“恶人之恶,犹如黄泉之水,没见过之前,谁都想不到是什么样的。” 没见过黄泉水的周忠心和傅希言只能无言以对。 傅希言啜了口小酒,缓缓道:“传闻昔年莫翛然一手傀儡术,能统御万物,入道级高手着了道,也一样成其傀儡。张大山随身带鸽,说明他只能操控从小用药物□□过的生物,尚处于傀儡道的入门阶段。鸽子能探查消息,却没有战斗力,未必是主刀人,我们要严防暗手。” 周耿耿惊奇:“小公子熟知傀儡道?” 傅希言矜持地说:“略知。” 他不欲多说,周耿耿和周忠心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顺势将话题拐到了柳木庄,周耿耿不赞成去。他耿直地说:“您不是说‘和坏人唱反调,就是帮助好人’吗?” 傅希言一脸莫测高深地说:“也不能一味唱反调,要时唱时不唱,给对方捉摸不定、反复无常的飘忽感。” 周耿耿听得一头雾水。 周忠心说:“小公子说得对。柳木庄侠名在外,想必不会与张大山同流合污。这应该是张大山怕小公子离开裴介镇的借口。那骗子不是说柳木庄有能人么?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小公子的……症状。” 嗯,这么说,他就听懂了。 周耿耿看着傅希言的一身软肉,顿时被说服。 傅希言不抱希望,却也没泼冷水,事情便这么定了。 去柳木庄之前,三人先去邮驿送了一沓乱七八糟的信——“你爹我的信好看吗”的藏头信,毕加索都看不懂的抽象涂鸦,英文基础对话等等。 信将送往各州府的随机地点。 傅希言觉得,够张大山和他背后的人研究好久了,希望能让他们消停一会儿。 柳木庄是裴介镇的地标之一,十分好找。只是传说中“24小时营业的应急站”今日大门紧闭,透着名不副实的虚假气息。 周耿耿上前敲门,门房得知他们的来意后,语气友好、态度坚决地以“东家有事”为由婉拒了,但奉上了程仪。 程仪很有诚意,傅希言也不好死皮赖脸,三人转身要走,就见几个腰挎长刀的捕快,神色匆忙地走来。门房一见他们,问也不问,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周耿耿手里的程仪突然不香了。 领头的捕快入门前,特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傅希言急忙挪开视线,假装帮周耿耿掸肩膀上的灰。 周耿耿受宠若惊:“我另一个肩膀更脏……” 周忠心不想看蠢弟弟,低声对傅希言说:“看来门房没说谎,柳木庄真的有事。” 傅希言点点头。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率先往街的另一头走去。周家兄弟跟着走了一段路,周耿耿按捺不住地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傅希言沉吟:“你们说,会不会被张大山说中了,公主真的在柳木庄?” 忠心、耿耿面面相觑。皇家的金枝玉叶流落小镇,亮出身份暗中号令捕快,也不是不可能。 周耿耿知道傅希言对公主避之唯恐不及,便建议他将烫手芋头丢出去:“不管真假,我们告诉张大山,让他琢磨去。” 傅希言也动过这个念头,但很快打消:“张大山杀我之心不死,万一利用公主下手,我更被动。” 比如,公主半夜叫他去房间,他去不去? 不去,抗命。 去了,公主要他侍寝,他从不从? 不从,抗命。 从了,本也没什么,毕竟他万事俱备,就差个身份高贵的未婚妻上门退婚,但就怕公主半途喊非礼,那他真的是“死有余辜”了。 他沉吟:“不如先混入柳木庄,看看情况再说。” 周耿耿说:“那我们晚上再来?” 傅希言忍不住吐槽:“天黑后来,天亮前走,我们是去《聊斋》上班吗?” 周耿耿没听懂,不由看看哥哥,周忠心也没听懂,但他不说,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奈何兄弟情深,被周耿耿一眼看穿,不由嗤笑一声。两兄弟落后傅希言两步,在后面小声吵嘴。 吵着吵着,声音渐响。 周耿耿说:“少来,我不信你知道,不然你告诉我小公子刚刚什么意思!” 周忠心说:“小公子的意思是,找郭平。” 周耿耿没想到他真答上来了,不由惊诧。 周忠心见傅希言旁若无人地推开半掩的门,连忙跟入。 周耿耿定睛一看:“……”这是知道吗?这是看到人家门牌号了! 郭平正在家里拾掇东西,将平日放院子里晾晒的药材收进屋里,各自分类。 可能是傅希言上两次来都没有对他做出实质性伤害,如今他已能心平气和地接待他们了。端茶倒水,犹如亲朋好友。 傅希言开门见山:“你上次说,我的病你能治?” 郭平说:“不是我,我认识柳木庄的一位门客,善治寒症。我与他谈起过你的病症,不过并未告知身份,他说可能是湿寒入体,经络不通的缘故。” 这种诊断傅希言听多了,不以为意地说:“但我听闻柳木庄今日闭门谢客,只怕他进出不便吧?” 郭平惊讶:“竟有此事?”在他的认知里,柳木庄从来都是大门洞开,欢迎四方来客,“那我先去打探打探?” 他站起来准备走,傅希言说:“我们与你同去吧,我的病不是小事,若能留宿庄中,让大夫日夜照看是最好的。” 郭平点头称是,锁了家门便走。 此时天色渐晚,饭香菜香如潮涌,一阵阵地拍到街道上。 傅希言肚子应景地响了两下,路边刚好有卖烧烤,这脚立时便挪不动了。 …… 四人在烧烤摊吃吃吃吃,吃得满嘴油,才心满意足地继续上路。 周耿耿有些担忧,避开傅希言,小声问郭平:“小公子今天吃了这么多,这病会不会更难治了啊?” 郭平记恨他们当初脱他裤子,有些坏心地说:“你何不阻止?” 周耿耿皱眉:“你还没说有没有关系呢?要是没关系,我干嘛阻止?” 郭平被噎住,语焉不详地说自己不能确定,周耿耿“啧啧”两声,蔑视之意溢于言表。 郭平心中有气,加快脚步走到傅希言身边,积极地介绍着柳木庄种种。等傅希言听入神了,他话锋一转,不经意地称赞起周家兄弟来。他说的时候,暗戳戳地观察傅希言脸色,见对方真心赞同,便觉得没趣,敷衍着附和几句,收住了话题。 一行四人到柳木庄侧门,郭平敲开门房,递了张拜帖,没多久,一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高瘦中年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郭平递了个荷包过去,小胡子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将他们带到一个离侧门很近的偏僻院落安置。 郭平送门客,半晌才回来。 忠心、耿耿怕张大山搞事,在傅希言房里打地铺,郭平进来时,面色不大对劲,微微发白。他鬼鬼祟祟地关上门,对着傅希言小声说:“我知道柳木庄出什么事了。” 有八卦? 周家兄弟立刻竖起耳朵凑过来。 郭平看了他们一眼,绕到傅希言的另一侧,低声道:“庄里好多人失踪了!” 傅希言脑海里立刻浮现打着慈善名号背地里贩卖人口的惊悚故事:“怎么失踪的?” 郭平吞了口口水,说:“不知道,好几拨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开始是采买的小老头,都以为他吞钱跑了,庄主想着他年纪大了,也没多少钱,就没有追究。谁知隔了一天,庄主夫人的奶娘一家六口也不见了。庄主派护卫去打听,护卫出去就没再回来,七八个练家子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声无息的。消息传开后,有个门客害怕,留了封信,偷摸着开溜,庄主不放心,派人去他家里问,都说没回去。这前前后后,十几号人呢,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你说诡异不诡异?庄主闭门谢客,也是怕牵连别人。” 傅希言:“……”虽然不吉利,但,这个情节真的很像武侠小说里灭门的前奏啊! 周耿耿狐疑地问:“这么多人,失踪时一点动静和预兆都没有吗?”单人的不说,那一家六口,七八个护卫走在哪儿都引人注目,怎可能没人注意? 郭平说:“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奶娘家邻居亲眼看他们一家子大清早出门喝喜酒,但到第二天喜事都办完了,新郎父母都没见过他们来过。从奶娘家到新郎家,不到两里路,沿途的烙饼摊和包子铺对他们有印象,说明他们的确是去喝喜酒,但后来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庄主已报官请了捕快,可一时三刻也没眉目。” 傅希言问:“护卫呢?他们七八个人都会武功,动静应当更大,看到的人也应该更多。” 郭平说:“没错,他们第一时间去了新郎家,为了搜查宅院,还和对方发生争执,时间、事件清清楚楚,左右邻居都可证明。直到他们在附近分头搜索,就都不见了。” 周耿耿忍不住贴近周忠心,嘀咕道:“这不是诡异,这就是鬼啊。” 郭平附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的柳木庄不宜久留啊。” 傅希言深以为然,抬腿就走。 第16章 是谁想太多(上) 时间不早,郭平不好意思再找那门客,便想着今晚先回,明日再来告罪。 他回他家,傅希言三人便回客栈。 行至客栈门口,那个提醒他们菜里有鸽子屎的伙计正招揽客人,一见他们便欢喜地迎上来:“你们来得不巧,刚刚有人找你们,前脚才走。” 周家兄弟以为是张大山,傅希言却觉得奇怪,他曾嘱咐伙计盯着张大山,若是他,伙计应当会直接说养鸽人才对。 果然,听伙计形容,这衣冠楚楚、人面兽心的模样,怎么好似是…… 楚少阳?! 傅希言揉揉胸口,有种玩老鹰捉小鸡时老鹰扑近的错觉——紧张得心脏病都要犯了。 周忠心谨慎地扫视周围,周耿耿问:“他说了什么?” “就问了三位的下落。你们不是退房了吗?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便如实说了。之后他就去了吕家那家客栈。”因为没留住客人,他还被掌柜训斥了一顿。伙计有些委屈。 傅希言却觉得这是颗闪闪发亮的福星,立马掏出碎银子感谢,一下扫除伙计心中阴霾。 楚少阳来者不善,必为祸患,此地不宜久留。 傅希言连忙带人跑路。临走前给了伙计一笔封口费,让他“忘了”自己回来过的事。途径商业街,三人扫了一通货。 柳木庄门房看大包小包,以为他们刚刚是回去拿行李,也没多问。 回到客房,忠心、耿耿一边摆放买来的东西,一边好奇为何买这么多。 傅希言颇有经验地回答:“隔离期,囤货总没错的。” 周耿耿疑惑:“隔离什么?” 傅希言磨牙:“楚瘟。” 他第一百零一次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答应了楚少阳的比试。早知道对方是块有毒的牛皮糖,他就该供起来,早晚点香,让佛祖收了他。 现在后悔也晚了,前有狼,后有虎,走一步,看一步。 长夜漫漫,得找事干,三人收拾好东西,便泡了一壶茶,拿出点心,边吃边唠嗑。畅快淋漓地骂完楚光楚少阳张大山不做人,三人收拾心情,又聊到柳木庄失踪案。 傅希言分析道:“奶娘一家喝喜酒失踪,护卫找人时不见,门客离开后下落不明,采买的老头虽然没说,但怀疑他吞钱,那多半是携款采买时。综上所述,离开比留下更危险。” 三人想起中途回客栈的那一趟,都暗自庆幸。 傅希言还有一点没说。他们要是离开柳木庄后被楚少阳、张大山所杀,那背黑锅的人都是现成的。同为恶劣环境,相较之下,直接威胁自己生命安全的敌人当然比柳木庄潜在的敌人更可怕。 他说:“我做个假设。设柳木庄失踪案是人为,绑匪为X。那么X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寻仇、求财、恶性竞争之类的。” 周家兄弟点点头。 “若为寻仇,绑票不过是前奏,待柳木庄人人惶惶不安之后,有可能产生两种结果。一,X实力>柳木庄实力。那么他最后很可能会现身,向柳木庄发出致命一击;二,X实力<柳木庄实力。那他们有可能见好就收,过段时间卷土重来。” 两人有一点晕,又有亿点赞同。 傅希言突然间找到了做题的乐趣,继续分析:“若为了求财,那过后一定会送上勒索信。柳木庄可以选择花钱消灾,也可以借机抓人。前者暂保平安,但后患无穷;后者冒风险,但绝后患。各有利弊。” 周家兄弟频频点头,恨不能把柳木庄庄主叫来一起听课学习。 “若是竞争嘛,”傅希言想想柳木庄的业务属性——急公好义、助人为乐,不由皱眉,“总不会能X=宋江吧?柳木庄,听起来好不防火啊。”真令人忧愁。 忠心、耿耿面面相觑。怪自己文化水平太低,完全跟不上思路。 周耿耿忍了半天,还是没管住嘴:“鸭克死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当绑匪?宋江又是谁,他为什么要等于鸭克死?还有,我们要不要告诉庄主鸭克死和宋江的事?” “……”傅希言扯出一丝假笑:“我不知道鸭会不会被克死,但我一定是你克死。” 周耿耿默默闭上嘴。 三人天南地北聊到凌晨,才在周忠心的催促下,意犹未尽地躺下。 傅希言躺在床上怀念了一会儿蒲扇毛巾,与室友结拜,发誓向老师打小报告者天诛地灭的大学峥嵘岁月,才迷迷糊糊地睡了,正梦到“室友买冰棍买来一块插着筷子的红砖”,就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声闹醒。 揉揉眼睛坐起身,原来是郭平来了。 郭平正要找门客说离开的事,没想到门房说他的朋友们昨晚就住在这儿,立马找上门来。 解释留下的原因,傅希言掷地有声:“不战而退,非我辈所为!” 不想说就不说吧,郭平没追问,只问他还看不看病。 傅希言想了想:“来都来了。” 因为庄中出事,门客也清闲,郭平一叫就来了,认认真真地把了一分钟的脉,拿出一整套医疗设备——傅希言趴在榻上感慨:万万没想到,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没有逃过拔罐这一劫。 迷迷瞪瞪又睡了一觉,直到有人在他背上动来动去,傅希言睁开眼,听到郭平小声问:“寒气是不是没□□?” 门客淡定地说:“陈年老寒,哪能这么快就拔干净。” 傅希言扭头,想看看自己的背。 ……多虑了,他看不到。 趁郭平出门送客,周耿耿哔哔:“什么大夫,连拔罐都不会。拔了大半天,一点痕迹都没有。” 周忠心也点头。 傅希言知道自己的体质有些特殊,一时也不敢肯定是大夫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 郭平近晌午才提着食盒和药回来。 虽然柳木庄正身陷危机,但供应的饭菜很丰盛。郭平与他们一道吃,顺便分享今早刚从门客口中得知的第一手资料:“据说,除了柳木庄,镇上还失踪了两个人。” 傅希言看他边吃边喷口水,立马说:“分餐分餐。” 桌子面积太小,四人分好饭菜——被污染的扁豆由郭平独享,各自蹲到一边。 郭平抹了抹嘴巴,继续说:“两人失踪还比采买的老头早一天,一个地头蛇,一个包打听。” 傅希言随口问:“哪一天?” 郭平说了个日子,傅希言一怔,那不就是……他们来的第二天?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未几,门上出现几个人的剪影,有人敲门:“三位卫士可在?” 隔着门,傅希言没听清,瞪大眼睛站起来:“360卫士?” 门外的人也没听清:“是卫士吗?” 穿越了还要找360卫士,这执念,恐怕也只有—— 傅希言放下碗,激动地打开门:“你不会是……周老板吧?” 情急之下,也没想到“天王盖地虎”“北京奥运”之类的暗号,直接问了一句,“你走的时候热搜谁闹分手离婚?” 对方愣了下,目光转向其他三个人,见他们抱着碗,各占一角,蹲着吃饭,又是一愣,抱拳道:“在下姓唐,是本地捕头。” 傅希言一腔热血哇凉:“你刚刚不是找三,三……” “三位卫士?” 傅希言恢复冷静,扭头要走:“哦。找错了。” 唐捕头疑惑:“三位不是锦衣卫吗?” 傅希言回过神来:“看你这么执着,也是有缘,那我们就是吧。” 唐捕头和其他捕快:“……” 唐捕头干咳一声,提醒下属注意表情控制,对傅希言道:“此次前来,实乃受唐庄主之托,有事相求。唐庄主已经准备好了酒菜,请几位卫士赏脸。” 傅希言看着碗里的饭,不想浪费,转念又想到自己还要寄宿一阵,折中道:“行,那我们自带几个菜?” 唐捕头看了眼他碗里的剩菜剩饭,一时无言。 郭平以煎药为由留下了。 傅希言一行人端着碗,跟着唐捕头,方知这柳木庄庭院深深,一重接一重,占地广袤,竟比伯府更阔气。可见——是地价限制了西安未来景区的面积啊! 为免冷场,唐捕头顺势介绍起庄中布置:“这庄子有半座是庄主十几年前新起的。” 傅希言震惊。“急公好义”这么挣钱?! 周忠心心细,问道:“唐捕头与唐庄主相熟?” 其中一名捕快骄傲地说:“唐庄主是我们捕头的堂叔。” 忠心、耿耿供职伯府,不知道一个庄主有啥好骄傲的,但傅希言上辈子是普通人,自然明白普通人与名人沾亲带故的虚荣感,便连声道失敬失敬。 唐捕头果然喜笑颜开。 唐庄主将筵席设在四面环水的凉亭中,仅一桥可通。 周忠心脚步一顿,周耿耿称要“如厕”,唐捕头派捕快作陪,其余人继续过桥。 长桥尽头,角亭玉立。 亭名“无愧”,有对联曰:名利似烟转瞬逝,善慈及民恒远传。 第17章 是谁想太多(中) 唐捕头略微放慢脚步,傅希言知道又是自己的表演时间,似随意又真诚地称赞起柳木庄的善名,道:“人在镐京,便闻义举,到了裴介,方知不虚。” 唐捕头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人未必得善报。诸位在庄中留宿,想必已经听过这几日的传闻了吧。” 傅希言谨慎地说:“略有耳闻,愿闻其详。” 唐捕头便将庄中人口失踪案说了,与郭平转述的不无二致,还补充了人物关系的细节。诸如奶娘与吃喜酒的新郎一家早年发生过龃龉,护卫内部也有竞争云云。 傅希言越听越不安。话说他上次遇到萍水相逢,交浅言深的人——还是三皇子,后来……省略万字血泪。反正现在,他就在这里听唐捕头说“鬼”故事。 这群狗子,看似掏心掏肺,其实想掏他的心他的肺啊! 傅希言吓得连扒了好几口饭。 果然,唐捕头很快按捺不住,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来意,并以好人阵营的身份,含蓄地发出协助的请求。 呵呵,这年头以假乱真的悍跳狼多到好人都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份了,谁信谁傻。三皇子他拒绝不了,这个必须可以。 傅希言舔掉嘴角的米饭粒,刚准备来个对跳,唐恭来了。 与傅希言想象中穿金戴银的富翁形象相左,只见他头戴纶巾,身着灰袍,面如冠玉,气度从容如山中隐士,且步履稳健,应是习武之人。 唐捕头带头起身相迎,傅希言等人跟着站起,唐恭微笑着摆手:“卫士莅临,蓬荜生辉,请坐,请坐。” 傅希言:“……”班长喊起立,老师喊坐下的既视感。 双方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炒热气氛。 唐恭无缝衔接了唐捕头之前的话题,一边问他的来意,一边表示:“如有需要,尽请开口,鄙人不才,幸祖上薄有家财,可供驱使。” 傅希言直言为求医而来。 他到裴介镇后的行动轨迹都是围着医馆转,不怕对方核查。 唐恭面露惊色:“观阁下面色红润,气宇非凡,不知是何症状。鄙人认识不少杏林高手,如有效劳之处,但说无妨。” 傅希言便说已请了府上的大夫。 唐恭疑惑地看向唐捕头,唐捕头说:“梁大夫。” 唐恭一脸恍然,又热情地举荐了其他几位门客,说是要来一场联合会诊,傅希言口中自是感激不尽。 趁着双方关系拉近,唐恭有意无意地套话。 傅希言装出年少单纯的样子,说祖上薄有家财,家里托关系进的锦衣卫,入职不满一个月,还是个新手,顺势婉拒了唐捕头刚才的求助。 唐恭幽幽地叹了口气,很快岔开话题,介绍起桌上美食来,等傅希言放开吃喝,他立马告罪离席,托付唐捕头留下作陪。 等他走远,傅希言感慨:“唐庄主气度非凡,常人所不能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亲自跑来接待自己说些有的没的,这是心大啊,还是自己面子大啊。不过他只说自己是锦衣卫,并未透露伯府,想来也没啥值得对方图谋的。 有一捕快骄傲道:“那是自然,庄主可是天……” “咳!”唐捕头手肘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捕快一惊,急忙闭紧了嘴巴。 见傅希言疑惑地看着自己,唐捕头腼腆道:“堂叔年轻时天天在外面跑,见过不少世面,比起我们这群没出过远门的土包子,自是了不起。” 捕快忙点头称是。 唐捕头突然朝桥的方向张望:“那位卫士好像去了许久?” 周忠心说:“他自小肠胃不好,我一会儿带些点心给他。” 几人各怀心思,傅希言扒完自己带来的饭便饱了,唐捕头识趣地结束了这场请宴。待他们过桥回到陆地,周耿耿和先前那捕快正好从茅房的方向出来。 唐捕头一路将他们送回小院,才折返。 * 无愧亭不远,坐落着一间三层高的水阁,内外把守严密,如铜墙铁壁,连苍蝇飞过,都有来无回。 唐捕头进来时,唐恭正凭栏远眺。 唐捕头站在他身后,躬身道:“叔父,他们已经回去了。” 唐恭扭头看过来,疏朗的眉目已不见先前的轻松,郁气笼罩面容,显得极阴沉。 唐捕头似乎习惯了他这面目,继续道:“他们所言与梁先生、客栈伙计一致,应是真的。” 唐恭冷笑道:“满口谎言,那是不入流骗子。真正的高手,必然九分真,一分假,可偏偏就是这一分假,便会要了你的命。” 唐捕头连忙低头认错。 唐恭说:“他们不是与一个养鸽人同时来的吗?还有,那个带他们入府的,一并查了。但凡有一分可能,这人就留不得。” 唐捕头迟疑道:“会否打草惊蛇,惊动了正主?” 唐恭摆手:“裴雄极与六大长老闭关多年,生死未知,留下小儿,羽翼未丰,大权早已旁落。若非如此,那东西怎会落入我的手中?有时候,大张旗鼓来的,未必出于真心,倒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才需提防。”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急促的摇铃声。 唐恭脸色微变,正要上楼,又有仆役通报,有个姓楚的人自称有要事相告,一定要见庄主才说。他头也不回:“想说就说,不说就滚。” 二楼尚处于毛坯状态,只立着几根承重柱。 唐恭径自走到西南角落,将靠墙的柱子慢慢一转,竟露出一条可容一人站立的垂直通道来。通道底部有微弱的光线,目测约有五六丈高。 唐恭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疾步朝里走去。 地窖近水,阴凉潮湿,空气还带着粘湿的土腥味,可见是仓促挖掘。 唐恭走到底部,推开一道隐蔽的石门,一阵惨绝人寰般的哀嚎瞬间扑面而来。 石室内放着一个盛满冰块的木桶。一个少女穿着薄纱坐在其中,手死死地抓着木桶边沿,双目赤红地哭喊:“娘,娘……求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受不了了!爹,爹!杀了我啊,杀了我!” 唐夫人跪坐在旁边,涕泪交零,还要打起精神,拿着冰块不停在她身上搓揉。 唐恭伸出手,按在唐小姐的头顶,刚输入真气,就被她疯狂的扭动打断了,唐夫人哭着扑到她身上:“宝云,你忍忍,你再忍忍,你爹来了,他给你治。” 唐宝云疯狂挣扎,露出颈项、手腕等处的灼伤:“没用的,让我死了吧,好难受,死了算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帮帮我,让我死吧……” 她突然直起身,头重重地磕在木桶上。 “宝云!”唐夫人惊呼。 看女儿痛苦的样子,唐恭终究忍不住点了昏穴。 唐夫人哀伤道:“这可如何是好。看她这般样子,我真恨不得打死自己!” 唐恭面色不佳,叹了口气:“我与鄢瑎有旧,他收到消息,一定会来。” “只怕远水难解近渴,不如,不如……”唐夫人怯生生地看着他,“求求储仙宫吧。东西是他们的,或许他们有解法?” “不行!”唐恭变色,“绝不可让他们知道东西在我们的手中!” 唐夫人叫道:“可他们已经找上门了,早晚会知道的!倒不如我们先一步认错,兴许他们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会网开一面!” “住嘴!”唐恭握紧拳头,强忍不快,“找上门的人我自有安排。我们现在只要藏好宝云,等鄢瑎赶来。” “万一鄢瑎赶不及呢?就让宝云活活烧死吗?”唐夫人扑到他身上捶打,“若非你贪图储仙宫少宫主岳丈之位,岂会害女儿至此?!如今你还为了什么武林地位,要眼睁睁看她去死!” 唐恭一把推开她:“我也是为了她好!她武功不济,又无兄弟,不筹谋一门好亲事,等你我过世,她如何守得住这份家业?” 他当初便以这番理论说服了唐夫人,如今听来,刺耳以极。日后再如何,也要先有日后。可事已至此,唐夫人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问:“那鄢瑎一定会来?” 唐恭说:“他欠我一个人情。”他不欲多说,正好外面响起摇铃声,便借故脱身,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纸。 唐夫人见他面色凝重,忙问什么事。 “昨日有三个锦衣卫来庄里求医,已经住下了。”唐恭递出那张纸,“刚刚有人留了封信,说他们中最胖的那个是永丰伯的儿子。” 唐夫人接过纸,默读了一遍,惊道:“入镇四处打听,似有所图。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 唐恭冷笑一声:“没有这封信,我倒还有些怀疑,可这封信揭穿了永丰伯之子的身份,反倒给他们洗脱了嫌疑。” 唐夫人不是很明白:“这是为何?” “储仙宫以裴雄极为首,都以突破武神境,成就臆想中的仙人境为目标,处处以修真人自居,都快魔怔了,裴元瑾是裴雄极的儿子,都是一路货色,绝不会结交武功稀松的官宦子弟。写信的人大概听说庄里最近发生的怪事,以为仇家上门,不知真相,想借刀杀人,才弄巧成拙地使了这么一出离间计。” 唐夫人顿失兴趣。 唐恭看着木桶中的女儿,忽而道:“借刀杀人若使得好,也不失为一条好计。” 第18章 是谁想太多(下) 张大山将鸽子送回鸽笼,放下黑布,抬头就见楚少阳在柳木庄门口等待许久后无功而返,心中冷笑,面上还假模假样地问发生何事。 楚少阳冷着脸说:“进不去。” 张大山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鸽笼上的黑布:“到晚上,我再探探。” 楚少阳摆手:“不必了。我自有安排。” 转身要走,被张大山拉住。 张大山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心情正差,看什么都不顺眼:“胡佥事与楚指挥使合作,说好的各取所需。如今,楚指挥使已是指挥使,而傅希言还活蹦乱跳。难不成指挥使与百户想过河拆桥?” 楚少阳眉头微微一皱,转过头,已面露微笑:“张兄何出此言?临行前叔叔千叮万嘱,要你我合作。我不过未有十全把握,怕事若不成,让张兄空欢喜一场,想等功成再表。” 张大山见好就收:“楚百户尽管讲来。此事交予你我,自当同心协力。” 楚少阳看看左右,低声道:“我给唐庄主送了一封信。” * 另一边,从离开的无愧亭的傅希言三人并不知道楚少阳此时已经到了在柳木庄门口,且吃了闭门羹后,还不忘捅他们一刀,也不知道收到“刀子”的唐恭打算补刀。 如今的他们,刚与唐捕头告别,心中堆积千言万语,恨不能畅所欲言,又怕隔墙有耳,只能用眼神沟通,然而一阵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后,除了发现周耿耿洗脸没洗干净外,并无其他有效信息。 傅希言只恨没有手机,不能建个小群。 一路憋到客居院落门口,却见郭平心事重重地来回徘徊。 郭平一见他们,就焦急地迎上来:“你们终于回来了,遭贼了!” 傅希言:“……”高门大院的,不会是内贼吧。 如郭平所言,遭贼遭得很明显——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衣服食物摊了一地。 郭平生怕被怀疑,表现得比他们还着急:“我煎药回来就这样了,你们快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这倒不用担心,小说看多的好处,傅希言将钱和配方放在防水的牛皮纸袋里贴身收藏,锦衣卫符牌和傅轩送的灵器“风铃”也都在身上,以免遭逢意外、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加入丐帮……事实证明,防患于未然是很有必要滴! 周忠心沉声道:“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郭平摇头:“没有,我问过人,都没看到有人进出。” 周耿耿惊恐地抓住周忠心的胳膊:“不是人,难道是……” “鸽子呢?”傅希言弯腰捡衣服,突然问,“有没有看到鸽子进出?” 郭平愣了下,恍然道:“有,有人说听到有鸟拍翅膀的声音!” 哦,破案了。 傅希言和周忠心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柳木庄的人。 周耿耿松了口气:原来不是鬼。 傅希言摆手道无妨,没丢东西。 郭平看他们神色轻松,也跟着松了口气,指着桌上的药:“我把药煎好了,还热着,趁热喝啊。” 傅希言点点头,却没有喝的意思。 鸽子出没地,进食要当心。是毒还罢了,就怕是颗屎。 周耿耿见郭平站在门边,欲言又止,不耐烦地扬眉:“有事就痛快说。别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 傅希言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小媳妇多的是落落大方的,不背锅。” 郭平赔笑:“我就想问问,最近表现如何,那个房契……” 周耿耿说:“会这么问,说明贼心不死,房契不如放弃。” 郭平:“……” 看他郁郁出门的背影,傅希言道:“其实他帮了我们不少忙,下次来就把房契还给他吧。”算是听了蹩脚谐音梗的精神补偿。 周家兄弟自无异议。 “你们说……” 三人关上门,开始了今天的秘密小会。 “一定是张大山来找他签字画押的罪证!” 在他们这里,张大山=鸽子已经是定理公式了,接下来的推论也完全不需要费脑子。 周耿耿继续道:“小公子有先见之明,任他刮掉一层地皮,也休想找到!” 傅希言:“……我们还要住呢,倒也不必建议他们刮地皮。” 周忠心岔开话题,说起了今天唐恭的请宴。 周耿耿听他们说宴上菜色,委屈地说:“我蹲茅厕蹲麻了三回脚!”无愧亭设在水中央,地势险恶,他怕有人对小公子不利,故而留在岸上策应,直到他们吃完。 周忠心说:“唐庄主武功深不可测,怕是大有来头。” 傅希言托腮,异想天开道:“当时有捕快说他是天……就被唐捕头打断了,会是天什么呢?会不会是天下第一高手?” 周耿耿瞪大眼睛:“难道他皮下是天地鉴主还是储仙宫主?” 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的傅希言:“……”不管他是谁的皮,我肯定是个瓜皮。 周忠心问:“会不会是天赋异禀的天?” “天赋异禀有什么不可说的?总不能是……天赋异禀的器官不对吧。”傅希言说完,尴尬地挠脸。青天白日的,自己转什么午夜场。 算了算了,午睡吧。 说实话,今天是他加入羽林卫后,难得的悠闲日子了。没有案牍之劳形,可惜也没有丝竹之乱耳。不过,比起连日的奔波劳碌,已经不错了。 他躺在床上,美滋滋地期待着今次回去,用一路以来的辛酸说服亲爹亲叔把自己从锦衣卫这个泥潭中拯救出去,然后放个长假,疗愈内心创伤。 接下来就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赚钱,不,科技发展中去——研发更多的香皂品类,开一家奢侈品店,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香奥达。先找人在城里发一波传单,预告新店开张八折优惠,再以消费额度推出金银铜三档VIP卡。 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客人背着银子趋之若鹜……不对,是纷至沓来的热闹景象。 捂着被子“咯咯咯”地笑了会儿,傅希言突然问:“你们觉得‘香奥达’这个名字怎么样?” 周耿耿刚适应了诡异的笑声,迷迷糊糊正要睡,听他问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削他?削哪个他?” “……”傅希言冷酷无情地说,“你!” 次日,天蒙蒙亮,梁先生如约提着工具箱如约前来……提供叫醒服务。 忠心、耿耿一个推一个拽,总算把两百多斤吨位挪到了床下。 傅希言抱着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扑腾一下,卧倒了。不是他想赖床,实在是事业心太强,一个人脑洞了一夜的董事会,到天快亮了才散,整个人累得不行。 梁先生也是个狠人,指挥忠心、耿耿将人摆正,再扒开衣裳,对准穴位,啪啪啪几个拔火罐贴在背上,就拍拍手:“好了。” 傅希言在梦中被热醒,睁开眼,抬起头——面前三张脸、三双眼,用观察显微镜里微生物的目光看着他。 …… 傅希言艰难地挠了挠屁|股,没话找话:“多久能起效?” 梁先生说:“多久都起不了。” 傅希言:“……”对于免费医治的病人,您是否过于诚实了? 梁先生将拔火罐从他身上取下,果然没有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手顿了顿,若无其事道:“不过不用担心,昨日庄主已召集我等会诊,总算找到了对症的药丸。只是……”他拖长了音,眼睛缓缓扫过三人。 三人无辜地回望着他,一点都没有搭茬的意思。 梁先生干咳一声,自己接下去:“此药造价高昂,非一般人可承受。” 周耿耿忍不住问:“多少钱?” 梁先生伸出三根手指。 周耿耿倒吸一口凉气:“三十两?这么贵?” 梁先生黑脸:“三千两。” 周耿耿连呼吸都顿住了,眼睛滴溜溜地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果然免费才是最贵的。 但吃人嘴软,总不能吐出来。 他斟酌言辞:“我知道贵庄地理位置优越,环境优雅,伙食优异,人员优秀,堪称4优级景区,但凡事要明码标价才能你情我愿嘛。您看,三百两如何?” 梁先生脸更黑,从怀中掏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色药瓶:“你以为我骗你?你不信就先赊账,若服用无效,这三千两便算送你的!” 看他说得这么硬气,傅希言将信将疑,出于对自己体质的自信,天平又往“信”的方向倾斜几分,便有意一试。 梁先生将瓶子递到他面前,打开瓶塞。 热浪冲溢,扑在脸上,如做面部桑拿。 傅希言心知此物的确不凡,接过瓶子,将药倒在掌心。那药丸小小黑黑的一粒,竟触手生温。他捏了捏,嗅了嗅,狐疑道:“它的原材料不会是铁粉、活性碳、蛭石吧?”体再寒,他也不想吞一颗暖宝宝。 梁先生不悦道:“此乃九阳丹,由天下至刚至阳的稀世药材提炼而成,岂是铁石这等俗物可比!若非庄主割爱,任是皇亲国戚,想得此物,也难如登天。”见他还犹犹豫豫,不由瞪眼,“你到底吃不吃?” 傅希言笑笑:“我再想想。这不是刚睡醒,脑子还没转开嘛。” 梁先生伸手:“那先拿来,等你想好再说。” 傅希言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药留在这儿,这是订金。” 梁先生拿着银票,再三确认他会保管好药丸,如若损毁,照价赔偿后,才怏怏离去。 第19章 到底想干啥(上) 他走后,周耿耿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药,惊奇道:“热的哎。” 周忠心问:“小公子打算验药?” 傅希言叹气:“怎么验?在稀盐酸里浸一浸,看看有没有铁,还是关起门来测测房间里的甲醛少没少,看看有没有活性炭。” 忠心、耿耿又茫然了。 傅希言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的处世哲学向来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自认为没有甫一亮相就折服四方的人格魅力,唐庄主这份“关爱”实在来得莫名。 但不试试,又心有不甘。 就像买彩票的那些人——万一呢? 他缓缓道:“若唐庄主真如传说中的义薄云天,那这颗药兴许真的于我有用;若唐庄主另有所谋,那这颗药的背后必不简单。” 周忠心道:“我去查查他?” 周耿耿道:“我去找郭平,让他打听打听?” 傅希言摇摇头。 柳木庄屹立多年,哪是他们几个外乡人一时三刻能打听清楚的?岂不见宁中则嫁给岳不群多年,也没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他坐回床上,看着手中药丸,忍不住凑到嘴边,闻了闻,然后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突然面色一僵。 周耿耿疑惑:“怎么了?” 傅希言摸着喉咙:“卷、卷进去了。”怪他舌头太灵活,喉咙太敏捷……他明显感觉到药丸一路下滑,已经快到胃了。 忠心、耿耿急忙一左一右将人架起。忠心从后面抱住,耿耿在前面用力按胃。 “呕!”傅希言差点扑到耿耿身上。 周耿耿一边用肩膀顶着他,一边用力按,还不忘问:“吐出来了吗?” 傅希言胃酸都快吐出来了,忙推开他:“等下,别……呕,别弄了,把我放下来。” 两人将他放到床上。 傅希言盘膝入定。 就在刚刚—— 他第一次在真元处感受到真气的存在。 丝丝缕缕…… 断断续续…… 却货真价实。 * 梁先生烫了壶酒,正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抬眼见忠心、耿耿并肩走来,仰头饮尽杯中酒,问道:“如何?决定了吗?” “决定了。”傅希言笑呵呵地从忠心、耿耿后面探出头,从怀里掏出十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放在桌上,豪气干云地说:“再订十颗!” 梁先生:“……” 略去种种心理活动的过程,这一刻,他的心理活动无限接近诸葛亮: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没有立刻答应,只说无法做主,让他们原地等候,自己去请示唐恭。 周耿耿有些忧愁:“只付定金,对方会愿意吗?” 傅希言想:不愿意的话,根本就不会拿出来。这所谓的三千两只是个噱头,傅希言已经想明白了,这位唐庄主不但想帮他,还想要个大大的人情。 可对方这个忙实在帮到了心坎上,让他明知是算计,也甘之如饴,义无反顾。 果然,梁先生离开没多久,就带着丹药回来了,还不要银票。 傅希言算着他的脚程,估计嘴巴一张,唐庄主就答应了。兴许是对“及时雨”先入为主的印象作祟,唐庄主“仗义”得这么彻底,反倒叫他胆战心惊,生怕对方“所谋甚大”。于是一千一百两银票没敢收回,硬要捐赠给柳木庄作香火钱。 可柳木庄并未开展此项业务,梁先生很为难。 傅希言提示:“祠堂有香火。” 梁先生:“……”行吧,你高兴就好。 送走梁先生,傅希言暂将担忧抛到脑后,内心希望的火焰熊熊燃起,一如这瓶中药丸一般,滚烫滚烫。 七岁到十六岁,整整九年,他第一次感觉到真气的存在,也是继进入真元期后,再一次看到了进阶高手的希望。 他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服下了第二颗药。 原以为吃过一次后,药效会有所减弱,而事实正好相反。药效刚至真元,原本像水龙头没关紧的真气便骤然壮大,形成一条细流,顺着《天罡混元功》运行的路线娴熟运转,几个周天后,一举进入真元中期。 他睁开眼睛,屋内摆设如故,却像从标清调到了高清,线条轮廓清晰立体。忠心、耿耿在门口低声闲聊,本该模模糊糊的语音,此时放大数倍,字字分明。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内心的激动,又从药瓶里倒出一颗。 他有预感,这还不是极限。 或许真的是湿寒的体质拖累了他这些年的武学进展,今日去掉桎梏,九年积累便喷薄而出…… 感谢《士兵突击》带来的感悟,他会永远把“不放弃,不抛弃”当做人生座右铭! 傅希言脑袋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吃下一颗药丸。 忠心、耿耿从天亮守到天黑,期间偷偷观察了几次,傅希言都在入定中。周耿耿有些担心:“小公子到底吃了几颗药,这次怎么这么久?” 因周忠心嘴巴严,傅轩在出门前曾对他简单地讲过傅希言的病况,所以他是知道傅希言此时能打坐入定是多么不容易的,便说:“应该是好事。” 话音刚落,就听房内扑通一声。 两人连忙推门去看,却见傅希言滚落在地上,身体好似机械转轴似的咯咯作响。 兄弟俩相顾骇然。 这情景,他们身上都曾发生过,这是从真元期突破至锻骨期时,骨头开始经受真气熬炼,一日日的发生蜕变,直至修成钢筋铁骨。 可他们的小公子在今天早上还是真元初期,一天工夫,竟跨越了一个大境界? 这修炼速度,怕是镐京小天才楼无灾也拍马难及,简直耸人听闻。 然而傅希言现状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托长年累月修炼不辍的福,刚刚的确破境至锻骨期,可他的真气并非日积月累循序渐进而来,关键时刻便有所不济,自己便像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地悬挂在半空中了。 周忠心将人扶起,贴着他的真元,渡去一道真气,转瞬即逝,随即一阵巨大的吸力朝他涌来。 傅希言忙道:“松手!” 当初他真元内没有真气,傅辅便用过这招,差点将一个生龙活虎的壮年吸干,如今这吸力更了不得,还是傅希言将自身真气汇聚于真元,才勉强让周忠心挣脱出来。 只这短短的几个瞬间,周忠心体内大半真气便一扫而空,只剩下几条灰溜溜的“小鱼”。 周耿耿惊诧:“这是怎么了?” 傅希言晃晃脑袋,没有解释,也解释不出。起初他以为自己无师自通了“吸星大法”,暗戳戳地激动了下,后来发现这玩意纯属“损人不利己”,吞进去多少,不见多少,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沾到。至于原因,傅辅不敢宣扬,怕惹来麻烦,自然也没有深入研究过。 他强打起精神:“把药拿来。” 周耿耿忙将掉在床铺上的药瓶递给他。 傅希言抖着手打开,三枚药丸一下子都滚了出来。 周耿耿想将其他两枚收回去,却被傅希言一只手掌包住,一股脑儿投入口中。 三颗药叠加,药效何止强了三倍。 傅希言一边感受,一边觉得这事儿不科学。即便中药不会出现耐药性,可是同样的剂量,越吃越起劲是怎么回事? 真元在三颗药的作用下,第一次出现了鼓胀,随后真气忽如大坝开闸,泄洪般的潮涌而出。 那一刻,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体温不正常的升高,将近不舒服的临界点时,又如皮球泄气一般倒退了回去,一路退到正常体温。 傅希言突然开启“内视”,竟能审视自己体内情况。他看着圆鼓鼓的真元一点点地瘪了下去,恢复到本来的大小,然后彻底沉寂;看着骨头从森白一点点变成银白,透着点点金属色泽,然后在真气不断地冲刷下,又开始泛金…… 据说锻骨期是几大境界中,最为痛苦的阶段。傅轩这样形容:骨头像被丢进了炼剑炉中进行熔炼。为此,傅希言曾经还思考过,这个过程到底算不算化学反应。就现在看来,至少不是物理反应,因为骨头的状态和存在没有发生变化。 而熔炼的痛苦他也没有真情实感。 这具身体有个神奇的能力——不管什么痛苦,都能直接屏蔽到他的舒适区内。 所以辛苦他爹这么多年来上蹿下跳地想要用蛮力打出孝子,而现实是,不揭穿他父亲所做的都是无用功,就是他孝顺的方式。 傅希言看着自己的骨头从秩序白银Ⅲ一路升级到荣耀黄金Ⅰ才渐渐放缓速度,而他的境界也在锻骨巅峰停滞了下来。 虽然没有一步登天,但对傅希言来说,已经够了。 至少,打楚少阳是够够的了! 坐拥“镐京第一咸鱼”桂冠的傅希言头一次感受到鲤跃龙门般的战意,恨不能楚少阳下一秒就出现在自己眼前,让他试试为什么北周的花儿也这样红! 他并不知道自己入定了两天三夜,刚解除入定状态,就听院落的门被大力撞开,守在屋里的周忠心面色一变,瞬间开门冲了出去。 他真气被傅希言抽走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如今是周耿耿守在外面。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傅希言还没有适应白天强烈的光线,外面就已经乱了起来。 他揉着眼睛出去,就见唐恭带着几个生面孔气势汹汹地推开破碎的大门走进来,而周忠心正扶起地上的周耿耿,拍掉他背后的木屑。 废话不多说,看场面就知道来者不善。 刚对唐恭产生些许好感的傅希言当即沉下脸:“唐庄主这是什么意思?” 唐恭一改先前的谦和温雅,冷声道:“唐某还想问问傅卫士所图何来?” 傅希言疑惑地看向忠心、耿耿。 站在唐恭身边的一个白面文士二话不说,一挥手:“搜。” 第20章 到底想干啥(中) 傅希言下意识想退,却发现身体被定格了一瞬。 境界压制! 当初傅轩就是用这招压制住了楚少阳,但傅希言只受到差不多一秒钟的影响,就恢复了自由。 不过他没动,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武者打扮的人如狼似虎地蹿到他房间里翻箱倒柜,还有一个直接对着他的身体一通乱摸,“风铃”、银票、配方、符牌……都被搜了出来,丢在地上。 因为,武者的腰间都系着青玉带,上面刻画着被金光普照的祥云——江湖上,只有两个门派的标识与云有关。一是二十年前被灭门的云海绣庄,另一个,就是当年与天地鉴共执武林牛耳的储仙宫。 那个文士见傅希言眼睛流露出极致的紧张,流露出令人极不舒服的冷笑,解除了压制:“我看你还是主动……” “哎呀我的银票!”傅希言一恢复自由,就冲了几步,将被风吹走的银票和配方捞了回来,仔仔细细地数了数,发现还少一张,忙四下搜寻。 文士:“……” 在里面搜查的武者拿着一个药瓶出来。 文士激动地接过来,脸色蓦然一变,拔掉瓶塞,覆在掌心上,用力地摇晃了好几下,看了眼唐恭,阴沉地问:“药呢?” 唐恭也变了脸色,紧张地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察言观色,心下一沉。 梁先生给自己的九阳丹定非俗物,不然不会惹来储仙宫这样的庞然大物,唐恭慷慨送药一定另有文章。 心念电转,他佯作茫然:“什么药?” 唐恭终于绷不住脸,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装傻。你进我柳木庄,勾结梁先生,不就是为了盗药吗?” 傅希言见他泼脏水,心下一凛,知道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可能得罪储仙宫。而储仙宫作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随便派出几个高手,就能让永丰伯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这个罪名他绝对不能认。 傅希言沉着地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尤其是符牌,还在手里颠了颠:“唐庄主诬陷前也该先打听打听,我是因何来裴介镇求医的。不知庄主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灵丹妙药,能减下我这身陈年老肉!” 唐恭也不生气:“老夫江湖草莽,自不比镐京城中勋贵世家出来的公子行事精密。只是百密也有一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纸,递给旁边的文士,“阁下既为伯府公子,为何隐藏身份潜入庄中?” 文士手里的信纸正是楚少阳留下的那张,原本就写得含糊,既可以理解为“来柳木庄调查药的下落”,也可以理解为“来柳木庄盗取药丸”。 傅希言扫了一眼,怀疑是楚少阳或张大山搞的鬼。若唐恭联合了他们俩,那自己腹背受敌,大大不利。 但输人不输阵,他语带讥嘲:“你我初见,我便坦然告知,祖上薄有家财,靠关系进锦衣卫,可不就是家里有钱又有权?只是我庶出,行四,既继承不了家业,也无功名在身,不敢言明,以免贻笑大方。难不成在唐庄主眼里,像我这样的勋贵庶子,非得拿出狐假虎威的纨绔做派,才算赤诚相待吗?” 唐恭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另辟蹊径:“事到如今,你还要坚持自己是为了减肥而来吗?” 这话不好答。 傅希言不知道楚少阳、张大山透露了多少信息,但大概率不会提及公主失踪,便大着胆子胡诌道:“减肥是一方面,调理身体是另一方面。” 他提升了一个大境界,细查之下,服用药丸的事也许瞒不住,故而用“调理身体”这样含糊的词,为自己预留一条退路。 这时,搜查的武者都两手空空地出来了,文士与唐恭对了个眼神,唐恭也有些慌乱。 文士将纸条揉成齑粉,面色阴沉地问:“药到底在哪里?” 傅希言说:“唐庄主的地盘,自然问主人家。” “梁夫人已经承认丈夫收受了一笔巨款。”唐恭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紧接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沓银票,不用看票面,傅希言也知道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一沓。 唐恭挪开脚,露出刚刚踩在脚下的那张银票——傅希言终于知道自己少的那张银票去了哪里。 两边的银票一对比,自然知道出自同一家钱庄。 唐恭盯着傅希言:“你和梁先生认识不过两日,为何送上千两银票?据我所知,梁先生给你开的药方十分普通,绝不值这个价钱。” 事情发展到这里,傅希言知道自己争辩的余地已经很小了。因为唐恭不管撒了多大的谎,至少有一点他没说错,药就在他手里。 而且已经吃完了。 傅希言一时想不出应对,只好拖延时间:“你将梁先生叫来,我与他对质。” 唐恭说:“何必惺惺作态?梁先生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 傅希言愣住:“梁先生死了?” 他原以为梁先生和唐恭是一伙的,合起来给自己下套。可梁先生若死了,那就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唐恭确实不知情。 那这件事还有个第三者,是他通过梁先生盗取了唐恭的九阳丹,又冒唐恭之名转赠给自己。根据药效反推,对方应是好意,那就排除了楚少阳和张大山。 可他想不出是谁,也想不出这么做的意义。 第二种可能,就是唐恭贼喊捉贼,栽赃嫁祸,又杀人灭口,目的是让他当替罪羊,转移文士的注意力。可他不懂的是,既然唐恭忌惮文士,为何不干脆把药还回去? 电光火石间,傅希言生出一个念头,问:“这药是什么样子?” 文士抬了抬眼皮,缓缓道:“普通药丸大小,黑色,摸着是热的。” 就是他服用的那种! 傅希言又问:“几颗?” 文士抿了抿唇,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唐恭。 唐恭蓦然出手,嘴里还喊着:“拿下他,自然能撬开嘴巴!” 就在他动手之前,傅希言怀中的“风铃”就像闹铃一般,疯狂地震动起来。趁着这两三秒的时间差,傅希言身体一矮,往文士的方向蹿去。 文士一脸冷漠,只是稍稍抬了抬胳膊,一掌推出。 傅希言就像撞在一堵坚硬厚实的铁板上,被反作用力推了回去,后面——就是唐恭。 事发突然,忠心、耿耿又被武者拦住,此时的傅希言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连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他只能提起真气护住脏腑。虽然知道自己体质特殊,但之前只挨过傅辅的打,他并不确定体质的耐受程度是否能扛住唐恭这样的高手。 死就死吧! 正当他瞪着眼睛准备硬抗,整座院子——连厢房带围墙,突然轰隆一声坍塌。墙外,一头白虎如闪电般越出,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傅希言瞬间被丰富的心理活动淹没,唯有一句“卧槽”聊表心声。 同时,唐恭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后背,对准心脏的位置,送出一道蛮横的掌劲,果然是下了杀手。 但掌劲一入傅希言体内,犹如泥牛入海,转瞬没了动静。 要不前虎后“狼”,情况危急,傅希言几乎想仰天配上一句:“Miss!” 白虎跳到傅希言面前大概一两丈的位置,突然再度跃起,傅希言下意识低头,虎躯从他上空掠过,径自朝着唐恭扑过去。 唐恭举掌要拍,文士面色大变:“住手!” 唐恭只好临时收掌,飞身后退。 白虎扑空,落地后,还朝着他的方向发出了森林之王的王者之吼。 傅希言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屁|股还被白虎的尾巴来回扫了两下。 前世手无缚鸡之力的顽固有印象让他对猛兽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当下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悄悄挪了挪步子,白虎若有所觉,扭头看了他一眼。 傅希言顿时不敢再动。 同样不敢动的还有文士。 他深知白虎的来历,它出现此地,说明正主儿到场了。 文士卑微地转身,果见那坍塌的围墙外,坐着个闭目养神的青年,一身轻薄的黑绸衫,修长挺拔,藏在衣下的肌肉若隐若现,似蕴藏着无限力量。 他面前放着一张茶几,旁边靠着个眉眼温柔的粉衫丽人。丽人跪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煮着茶。 偷看的傅希言:“……”这逼装的,我醉了,你随意。 文士不知道他们到了多久,又听了多久,惊慌之余,连忙行礼:“陕西雷部陆瑞春,见过少主。” 偷听的傅希言:“……”少主?难道是裴雄极的儿子——裴元瑾? 裴元瑾依旧闭着眼睛,只是手指在椅子上轻轻地敲击了两下,表示听见了。 偷偷羡慕的傅希言:“……”有个几近无敌的爹,就能成为螃蟹家的孩子,横着走。他突然和望子成龙的傅辅产生了灵魂共鸣——被带飞的人生,真的很香,很想。 陆瑞春忙道:“属下追捕偷王至裴介镇,偷王为求脱身,将混阳丹冒充九阳丹卖给了柳木庄唐庄主,后被永丰伯府的四公子串通门客盗走了。人已经被属下抓住了。” “……” 这前情提要会否太复杂了? 被点名的永丰伯府四公子在线疑惑。 他正要反驳,却见裴元瑾突然睁开了眼睛。 当他闭着眼睛时,面容已极英俊。 笔挺的鼻梁,小而窄的鼻翼,嘴唇上薄下厚,嘴角不笑时也有微微上扬的弧度。但当他睁开眼睛,那双凌厉的桃花眼便能引走所有的注意力。 它们仿佛有一种魔力,使弱者臣服,强者警惕。 傅希言哑然的当下,青年开口了:“永丰伯府的人为何要盗走混阳丹?” 傅希言:“?!” 怎么能只听一方之言? 大王,也听听臣狡……申辩啊! 第21章 到底想干啥(下) 他尚在心里呐喊,陆瑞春已经替他想好了理由:“几天前,有位自称七公主的姑娘找到属下,说仰慕少主久矣,听闻少主最近有结缡之意,特来自荐。永丰伯之子身兼锦衣卫,乃朝廷鹰犬,应是受公主指使,想盗取混阳丹,进献于公主,以促成婚事,完成其心愿。” 傅希言震惊。 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武功十分神奇,故而像天地鉴、储仙宫这样有超级高手坐镇的庞然大物,连朝廷也不敢直撄其锋。 但堂堂一个公主,天家金枝,竟然要自荐枕席,这就有些夸张了! 好吧,凭裴元瑾的脸、家世、做派,也算这个世界的顶流偶像了,说公主年少无知,一时被假象蒙蔽,私奔到裴介镇追星也不无可能,毕竟楚少阳都来了……可你不能诬陷我偷药拉皮条!这是对他进取心的最大侮辱——有尚公主这种好事,他怎么可能便宜外人? 还有,混阳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给了公主,裴元瑾就会从了? 傅希言觉得从院门被撞碎的那一刻起,自己的智商就跟着破碎了。 对陆瑞春的说辞,裴元瑾好似并不意外,淡然道:“是吗?那药呢?” 陆瑞春背脊一凉:“属下马上追查!” 裴元瑾推开丽人奉上的茶,起身道:“不必了。” 话音刚落,小院的废墟内突然窜起数十条瘦削矮小的人影,在空中舒展筋骨,变成了数十个威风凛凛的武者,朝院中所有人扑去。 唐恭骇然:“电部!” 储仙宫在各府州县的人马分为风、雨、雷、电四部。 风部打探、传递消息——来无影,去无踪; 雨部掌管生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雷部执行任务——迅雷不及掩耳; 电部直属总部管辖——神出鬼没,忽隐忽现。又因监察各部,有惩罚、查杀之权,因而深受另外三部忌惮。 陆瑞春见事态不妙,惶急地丢出一把响雷弹,还未落地,就被电部一人用一张银白色的丝网兜住了。 那人嘻嘻一笑:“诡影给了你一百颗响雷弹,六十颗放在家里,二十颗送了朋友,身上还有二十颗,这里有十六颗,不如把另外四颗也交出来吧。” 陆瑞春自以为与诡影组织的交涉神不知鬼不觉,不想一切都在电部掌握中,连交易的数目都清清楚楚,那其他的事更不用说。 他心中一阵绝望,右手一翻,护腕瞬间变成一把弯刀,朝着唐恭的方向攻去,想与他会合后杀出一条血路。 唐恭此时也不再保留实力,双手握着一长一短子母戟,舞得虎虎生风,将进攻的人一一逼退。 然而电部早有准备,分出十数人绕着院子围成一圈,扬起一片金砂。 砂石在半空中碰撞,连成一张巨网,遮天蔽日,覆盖整座院落。 …… 电部自己人都没有逃出去,更不用说唐恭、陆瑞春他们。 抱头蹲地待宰的傅希言突然有些后悔。早知今日,他当初胡乱寄信的时候,就该寄一封回家——至少把香皂的配方寄回去! * “裴元瑾!你今日如此待我,不怕我师父找你爹问罪吗?!” 唐恭如丧家犬般的吠声在柳木庄地牢里回荡。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十几年前亲手督建的地牢竟然被储仙宫用到了自己身上。 地牢就建在无愧亭下方,与水阁下的地窖仅有一墙之隔,设有单间、大房等。他如今就被关在单间里,周遭没有安排其他房客,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有人从过道路过的脚步声。 陕西电部主管事戚重置若罔闻地经过他的牢房,将下属交上来的口供汇总成一份,恭敬地递给等在牢房门口的粉衫丽人。 尽管丽人不会武功,且表现得人畜无害,但戚重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不说她与储仙宫未来主人的良好关系,便是丽人本身四大总管之一的身份,也叫他们望而生畏。 在宫主裴雄极和六大长老闭关不出的当下,四大总管便是仅次于少主的权力核心人物,又因少主接管事务不久,对储仙宫这个庞大机构的掌控力还略有不及,更突显总管的分量。 戚重恭敬道:“还请虞总管美言。” 这次混阳丹失窃,雷部在明,电部在暗,双线追查。他几天前就已经到了裴介镇,却被干扰判断,晚到一步,虽有陆瑞春这个叛徒在前面顶锅,但追究下来,自己也难辞其咎,不由忐忑不安。 虞素环微微一笑,看不出对他的表现满意不满意,只是稍稍提点了一句:“唐恭不过天地鉴的弃徒,他是如何拿到混阳丹的?” 唐恭被天地鉴驱逐之事,当年也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时隔已久,众人又忌惮天地鉴势力,少在明面上提起,故而近些年知道的人并不多。 但在储仙宫并不是秘密。 戚重迟疑道:“是偷王……” 虞素环笑了:“偷王崛起不到一年,自出道起,便传闻从未失手,从未露面,来无影去无踪,甚至出入储仙宫如入无人之境……你认为这样的人存在吗?” 戚重愣了下,瞬间冷汗直冒。 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因为偷王事迹广为流传,他直接将其默认为天地鉴主、储仙宫主这个级别的超卓高手。然而这样的高手必然是一步步晋级上来的,就像裴雄极在建立储仙宫前,已经名扬天下,怎么可能在名声鹊起前毫无痕迹?甚至出现之后,还保持神秘,仅从事偷盗行业? “属下明白了。”他转身就走。 在短短一瞬间,他想通了很多。如果偷王是虚构的,那么盗走混阳丹的,必然是内贼! 偷王是虚构的吗? 他不确定。 但虞素环显然在暗示他,混阳丹失窃与内贼有关。查到内贼是谁,戴罪立功,兴许能挽回他先前的过失。 虞素环拿着口供,顺着台阶走到地面上。 地牢通向地面的门开在假山里,出来便是花园。 因为他们来得太急,且一入庄就展开雷霆行动,在唐恭、陆瑞春搜查傅希言小院的同时,迅速控制住了柳木庄其他人,以至于今日花园还没来得及打理,时不时能踩上一脚落叶。 穿过花园,便到水边。 裴元瑾正在无愧亭中吃饭。 他从小被伺候惯了,吃饭喝茶都要人服侍,所以虞素环去地牢之前,把厨房里的厨娘放了出来,专门在旁边端茶倒水。 厨娘的厨艺不错,伺候人真的没什么眼力见,只能扬长补短,裴元瑾吃一个菜,她就在旁边叨叨用料和做法,叨叨得人食欲直线下降,毕竟,吃鱼的时候,听着刮鳞、掏肠,实在很考验想象力和耐力的平衡。 裴元瑾看到虞素环出现,暗暗松了口气,放下筷子,挥退厨娘。 厨娘一如既往的没眼力见,自顾自地走了,留下满桌的残羹剩饭。 虞素环看裴元瑾隐忍的不快,忙比了个手势,电部的人从亭子上跳了下来,飞快地收拾走了碗筷。 裴元瑾面露满意:“还是虞姑姑知我心。” 虞素环笑了笑,本想说等你有了妻子,自有贴心人,转念想到混阳丹下落不明,婚事更遥遥无期,不由收敛了笑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将手里口供递了过去: “唐夫人和唐捕头都指认是唐恭想与储仙宫联姻,借势与莫翛然抗衡,图谋重返天地鉴,再不济,也能让柳木庄更上一层楼。他们没见过偷王,药是唐恭拿来的。 “唐恭拿到混阳丹后,立即给女儿唐宝云服下了一颗。唐宝云师承妙善寺青灯大师,修炼《孤心经》,真气阴寒,若是练到第八、九重境界,或许能发挥混阳丹的药效。” 裴元瑾冷笑:“她自然没有练到第八重。” 虞素环叹气:“她今年十九岁,只练到第三重。服用一枚后,体内真气就由阴转阳,有焚烧真元之虞,及时收手,还能保住一条性命,但他父母想放手一搏,又喂她吃下了第二颗。混阳丹的药性乃一颗更胜一颗,即便练到《孤心经》第九重,也只能服用三颗。她服下第二颗后,真元尽毁,与修炼功法相反的刚阳真气在体内乱窜,身体好似无时无刻不在被烈火焚烧,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同为女人,她不免对这个被父母害了一辈子的姑娘有些同情。 裴元瑾的关注点并不在此:“盗药之人对混阳丹的用法略知皮毛。”知道效用,不然不会选中唐恭之女,却不知威力,不然也不会选中唐恭之女。 虞素环说:“只有唐恭本人才知道,药到底从何而来?” 裴元瑾冷笑:“有此势力,有此居心,又蠢笨不堪的,屈指可数。” 虞素环又想叹气了。 当年她厌倦争斗,携巨款投靠储仙宫,以为找到了一方净土。没想到宫主和六大长老半隐退后,群龙无首,各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待裴元瑾长大成人,开始收归权力,那些拿着权力的人不肯放手,明里暗里下绊子,双方的斗争已经越来越白日化,她身在局中,只能随波逐流。 裴元瑾又问:“陆瑞春呢?” “陆瑞春与诡影组织有来往。” 她说到诡影组织时,裴元瑾明显皱了皱眉。 诡影组织崛起于十几年前,偷劫、绑票、暗杀等无恶不作,在江湖上声名狼藉,是个只要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的□□组织。 裴元瑾问:“他让诡影干了什么?” 虞素环面露古怪之色:“诡影为他提供金钱和武器,让他掩护唐恭。” 裴元瑾差点气笑了。 以为陆瑞春在外面搞风搞雨搞阴谋,是个人物,搞了半天,他就是被发展的下线? 还是诡影组织的下线! 虞素环说:“几日前,电部追戚重查到裴介镇,刚抓了地头蛇和包打听打听消息,陆瑞春就知道了。他故意抓了柳木庄的采买、奶娘和侍卫,用打草惊蛇的方式向唐恭报讯。” 裴元瑾不解:“这样岂非为电部指明了方向?” 虞素环又叹了口气:“戚重已经知道他背叛仙宫,以为是声东击西之计,反而放过了。” 裴元瑾抿着嘴唇,努力平息心中怒火,却越想越气。 这就是他的下属。 一个坏,一个蠢。 这居然都是他的下属! 虞素环想了想,终究为戚重说了句好话:“今日抓住唐恭和陆瑞春的金砂天罗网乃地阶异宝,是戚重动用私房买的,也算将功补过了。” 区区地阶异宝,实在无法令储仙宫少主动容。 裴元瑾抬眸看了她一眼。 虞素环只好又“公正”地补充:“戚重调查时,陆瑞春制造了许多假象与障碍。若非我们及时赶到,只怕两人还在外面兜圈子。” 裴元瑾不想再听笨蛋属下犯傻和坏蛋属下犯错的过程,转而问道:“陆瑞春为何背叛?” 虞素环道:“陆瑞春年轻时中过秀才,便处处以风流才子自居。后来与雨部女掌柜邱婉成亲,对方财力雄厚,越发纵得他花钱如流水,后来他夜夜花眠柳宿,使邱婉忍无可忍,两人合离。但陆瑞春死性不改,花钱依旧大手大脚,很快入不敷出,被诡影组织的人借机以朋友的身份接近接济,终究落入对方的圈套。” 陆瑞春是入道期的高手,又是陕西雷部主管事,按照朝廷的说法,已是一方大员,落得如今下场,实在叫她惋惜。 裴元瑾却持不同看法。 一个男人吃软饭也就罢了,还硬吃,吃不下去就出卖组织谋取利益,实在猪狗不如,死有余辜。 他心中已对他判了死刑,便不再费心思量,又问:“那永丰伯府又是怎么回事?” 虞素环道:“他们自称治病。不过锦衣卫半月前从镐京出发,护送三皇子去洛阳,中途突然扎营安顿,并派出数支队伍北上平阳府等地,这位傅公子也是其中一支。陆瑞春遇到公主的时间与他们四处搜查的时间重合,加之,傅公子求医时曾多次提及有个离家出走的妹妹,因此,他们很可能是出来找公主的。” 裴元瑾皱了皱眉。 这次寻药的过程实在牵扯出太多方角力,让这位武林数一数二大势力的继承人感到厌烦。他本就是掌控欲极强的人,事情屡次脱轨,已让他的耐心耗到了极致。 “他为何出现在柳木庄?” 虞素环说:“锦衣卫也有派系之争,他与另一个叫楚少阳的百户不合。那张揭发他的身份的纸条,就是这位楚百户写的。” 裴元瑾玩味地说:“也……有派系之争?” 虞素环神色一凛,忙岔开话题:“傅希言与镇上一位叫郭平的大夫有旧,郭平又与柳木庄的门客梁靖相识,是以治病的名义入庄。郭平昨日贱卖了房子,下落不明,我正派人追查。梁靖的尸体勘验过了,从背部一刀致命,应是熟人下手。” 综合所有信息,傅希言这条线应该与盗药之事无关,只是余下的七颗混阳丹至今下落不明,她不敢妄下结论。 事情来龙去脉基本明晰,幕后黑手利用唐恭的野心,将药给了他。 陆瑞春只是个打掩护的。 唯独中间少了一段药的去向。 就是不知诡影组织又是什么角色?是收钱办事的掮客,还是想从中插一脚的恶客。 裴元瑾问:“还有谁没审?” “唐恭和傅希言在内的三个锦衣卫。” 傅希言背后是永丰伯府,再说大些,就是北周朝廷。储仙宫一向与南北两个朝廷井水不犯河水,虞素环并不敢擅自做主。 裴元瑾却没有顾忌。他亲眼见过武神出手,排山倒海、天翻地覆的力量,那是近乎传说中神祗的威能,便是坐拥江山的人间帝王也难以抗衡。 而他的目标,从来就是成为武神并再往上走一步,所以唐恭预估很准,对傅希言这样的官宦子弟,他的确没有放在眼里。 得到裴元瑾的允许后,虞素环再次来到地牢。 与唐恭一人一片区的待遇不同,傅希言的牢房就在忠心、耿耿隔壁,敲着墙就能发摩斯密码的那种。 虞素环原本想着他们年纪轻,不经事,惊慌失措中难免会私下透露些秘密,谁知到了门口,却见电部成员一个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走得近了,就听傅希言在那里义愤填膺的控诉。 “唐恭就这么胡言乱语一通,空手套白狼,捡走一百两,还说什么急公好义,根本就是见利忘义!我说急公好义能挣什么钱,原来是捡丢的钱!” 虞素环沉默了下,忍不住笑起来。 傅希言如今的耳力足以察觉非武者的动态,当即警惕地看过来。 她从暗处走出来,朝他微微一笑:“傅公子好闲情。” 嗯?这是讽刺他人在大牢还记挂阿堵物? 傅希言随口道:“也没别的事好做嘛。” 虞素环说:“不如聊天?” ……这个说法听起来的确比审讯体面多了。 傅希言苦笑:“那便聊些姑娘想听的话题吧。” 他如此识趣,让虞素环又忍不住笑起来:“之前听你与唐庄主的对话,我便想说了,傅公子真是个妙人。” 傅希言说:“这世上像我这般会苦中作乐的人实在不多,还望姑娘看在物以稀为贵,人以贵为稀的份上,手下留情。” “留不留情,我也身不由己,还要傅公子自己努力,诚实的人总比狡猾的人讨喜。”她凑近牢房栅栏,借着两边的火光,仔细打量傅希言的面孔,“傅公子真的没有从柳木庄拿到药吗?” 第22章 胖子想坑人(上) 在她开口之前, 傅希言已经猜到对方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但怎么回答,还有几分犹豫不决。 审讯是一种心理战, 是问方与答方互相博弈的过程。 问方想要尽可能套路答方,挖掘更多想知道的真相,而答方要基于对方已知信息的基础上, 尽可能给出有利于自己的答案。 傅希言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自己吃的九阳丹到底是不是对方要的混阳丹?知道自己吃了七颗以后, 裴元瑾会不会像梁子翁追郭靖一样, 想咬? 他试探着将疑惑问出口。 虞素环脸上笑容不变, 心下微微一沉。如果傅希言没有拿药, 自然不会关注药是什么, 他关注药,自然是因为药的去向的确与其有关。 可他既然不知道药的效用, 为何而拿? “此药对少主至关重要, ”她微微一顿,看着傅希言极力保持镇静下难以掩藏的紧张,才斟酌道, “对整个储仙宫也至关重要。”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傅希言脑海飘过一行字, 那都是事儿,摊上的事儿。 他垂眸,试探着问:“哦,莫非这药能成就绝世武功?”自己吃了七颗, 蹿了个大境界, 若是裴元瑾服用, 该不会直接登顶出道了吧? 越想越慌, 又听虞素环说“这么说, 也并无不可”,傅希言心梗得不行,下定决心死撑到底,绝不承认! 却听虞素环幽幽道:“其实,要查药的去向也不难,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被吃了,二是被送走了。第二种可能,假以时日,总归能查到的,第一种嘛,大夫把脉就能查出来。裴介镇,最不缺的就是大夫。” 话说到这里,傅希言已经没有侥幸逃脱的余地。 一是唐恭还活着,他必定咬死自己。储仙宫这么看重这药,绝不会糊里糊涂地将他放过去。 二是药效在这里,储仙宫只要找到楚少阳,那自己的前后变化也是摆明的。 三…… 还需要三吗? 有这两条,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傅希言叹气道:“我吃了梁先生给的九阳丹。” 虞素环嘴角一僵:“什么?” 傅希言只好重复了一遍。 虞素环沉声问:“几颗?” 其实看傅希言活蹦乱跳浑然无事的模样,她心中认定对方最多吃了一颗,加上唐宝云服用的两颗,应该还有六颗。 她正盘算余下的六颗该如何找回,就听傅希言小声地说:“七颗。” “什么?” 虞素环音量陡然拔高。 傅希言顿时后悔。 他不知道药一共有几颗,当时问陆瑞春,陆瑞春没回答,便以为唐恭拿的大头,给了他小头,但看虞素环前后的反应,突然意识到,也许七颗才是大头! 虞素环问:“药是什么样子?” 黑,圆,触手生温…… 其实这些形容陆瑞春都说过,傅希言也不抱侥幸。他强调“梁先生给的九阳丹”只是想给自己立个无辜的人设。 可惜虞素环并没有理会他的小心机。此时的她第一次卸下优雅,提着裙子匆匆出去,一边叫人放两个柳木庄的大夫过来,一边叫人去找傅希言之前的脉案。 两位大夫来之前,还因为储仙宫的突然闯入,互相扎针压惊,突然被点名,更是惊上加惊,见虞素环时,两人抖如筛糠,话都讲不利索。 虞素环心中不太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只能让他们先看着。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大夫蹲在地上,颤巍巍地给他搭脉,让傅希言有些过意不去,便安慰道:“你们梁先生已经给我看过了,也没什么好办法。” 本意是说,看不好也没什么,不想老大夫们已经知道了梁先生死亡的消息,以为看不好就要步其后尘,更加惊恐万分。 傅希言看着自己手腕上轻轻抖动的手指,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幸好,老大夫能在柳木庄供职多年,自然有些本事在身上。两人轮流看完,又在角落交流了一会儿看法,就去虞素环那里交差了。 因为虞素环就在牢房不远处,所以傅希言竖起耳朵,还是能听到一些声音的。 大夫都表示傅希言心宽体胖,身体倍棒,可以用药物或针灸减肥。他们大概听说过梁先生之前给傅希言拔过罐,绝口不提这一茬。 虞素环问:“体内湿寒呢?” 老大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这位公子练得应当是阳刚一脉的真气,到了锻骨期,自能驱寒避湿。” 虞素环将手中的脉案给二人看:“要将这个人调理到傅公子的身体状况,可有办法?” 脉案上的名字被虞素环撕去,两个大夫不知道这就是傅公子,纠结了许久,互相眼神示意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说:“看着也不难,调理上一两年,或有成效。” 虞素环心往下沉:“如果有至刚至阳的灵药呢?可否在短短两三天内见效?” “是药三分毒。药下的太猛,病好了,身体垮了,得不偿失。” 两位大夫都是这个意见。 虞素环叫人将他们送回去,又派人通知戚重调查傅希言的一切,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傅希言听她语气沉重地颁布一系列命令,心情也很凝重。 他将怀中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摊在地上,挑挑拣拣后,给忠心、耿耿各分了五百两银票,然后恋恋不舍地从栅栏里递出去。 只是这栅栏缝隙委实小了些,他才伸出去一个手腕,就卡住了,不由叹息:“莫非天意让我多留点钱陪葬吗?” 话音刚落,手中的银票就被隔壁伸出来的手臂灵活地接过去了。 周耿耿缩回胳膊,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疑惑道:“小公子?” 傅希言说:“一人五百两,借你们的,十出十二归。” 周耿耿:“……可不可以不借?”这里也没处用去。 周忠心发现了夹在银票中的香皂配方:“这是?” 傅希言道:“交给我叔叔,他会明白的。”当初制冰方子他叔看一眼就明白了,想来这个也不难。他在这个世界活了十六年,享受很多,没啥产出,这个方子就当报答养育之恩吧。 周忠心听出他话中的不祥之意,急忙将银票收起,继续抓紧时间研究地牢的门锁。 另一边,戚重搜查柳木庄时,已经找到唐恭搜集的傅希言资料,远比他找的详细。 虞素环只翻了两页,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个喜欢叹气的人,因为曾经有人对她说,叹气会招致霉运,可今天一天,她就叹掉了一年的分量。她拿着资料问:“少主在哪?” * 裴元瑾本不打算见唐恭。 之前在偏僻小院的那一面,已是他纡尊降贵的接见,而唐恭的表现也令他十分失望。作为天地鉴主昔日的二弟子,他的表现实在不如人意。 狭隘、短视、愚蠢、恶毒、冷血…… 那仙风道骨般的外表下的内心世界,肮脏又丑陋。 可其他人审问唐恭,全都铩羽而归,在扛打方面,这位唐庄主保持住了一庄之主的体面。恰好他喂完白虎,在庄中无事,闲极无聊便亲自过来见一见。 唐恭抱膝坐在地上,华贵的外衣破了许多洞,露出斑斑血迹。 审讯分很多种,唐恭不合作还叫嚣的态度激怒了裴元瑾的手下,故而采取严刑拷打。他们并不将人绑起来,而是封住对方的武功,在牢房外面射暗器,有时候还会在上面抹一些奇怪的药粉。 唐恭这个姿势当然不是为了表现文艺青年的一面,而是之前的暗器专门朝他的下三路出手,让他又恼又怒又羞! 裴元瑾一出现,他就啐了一口血沫:“堂堂储仙宫,竟好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裴元瑾没有与他唠嗑的打算,直截了当地问:“混阳丹是谁给你的?” 唐恭阴笑道:“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是莫翛然给我的。” 裴元瑾想了想:“莫翛然大婚当日,你差点掳走他的新娘。如今,他给你混阳丹,借我的刀杀你,也是应有之义。只是你为什么会上当呢?是因为蠢吗?” 蠢? 他竟然说自己蠢? 唐恭勃然大怒。 直至现在,他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错。此事唯一的疏漏,就是低估了傅希言。 按他原本的计划,傅希言吃了一颗混阳丹之后,就会五内俱焚,疼痛不堪,到时候,自己把其余的药丢到他们院子里,再带陆瑞春走个场,“人赃并获”,自然能顺利将锅扣在对方身上。 后来傅希言讨药,他便顺势改变计划,将所有的混阳丹都给了对方,这样,连栽赃的步骤也省了。 可惜,他没算到陆瑞春因为戚重的关系迟来了两天,而傅希言竟然趁机将药藏了起来——他始终不相信有人能将七颗混阳丹一口气全吃了。 总之,若非傅希言这个变故,他的计划本该万无一失。 唐恭起身,傲慢道:“休出狂言!你小时候,我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呢?你若动我,我师父绝不会放过你!” 裴元瑾不理他,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师鉴主因为柳木庄历代的善举而收你为徒。没想到你天赋差劲,却狼子野心,觊觎天地鉴主之位,还想祸害他的女儿。不知唐夫人是否知道你当初为了入赘天地鉴,曾推掉与她的婚事。也不知你的侄子是否知道,你入赘天地鉴失败,灰溜溜回来后,又为了争夺柳木庄主之位,下毒杀害自己的亲弟弟?” 唐恭大吼:“你血口喷人!” 裴元瑾面不改色:“其实不必你说,我也猜到谁给你的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就是那个和你一样蠢一样坏却不自知的家伙。” 他说完就走,心中想的却是,等铁胆药师姜休到了,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唐恭比他想象中的更不堪,这一趟简直是浪费时间。 唐恭气喘如牛,面色呈现不正常的潮红。他左边的胳膊正在淌血,但这道口子并不是审讯时受的伤,而是他拿地上的暗器,自己硬生生割出来的。 在那个位置,藏着一红一蓝两颗救命的药。 红色的,可以瞬间激发人的潜力,暂时突破一个大境界。 蓝色的,可以让人进入假死状态。 他服用了红色。 裴元瑾出现前,他一直在调息,想恢复武功逃出去,然而现在,他脑袋里名为理智的弦已经断得不能再断,狂怒、暴躁等情绪占据心绪,让他完全不能思考,一味地朝着裴元瑾的方向冲了过去。 裴元瑾转身,就看到唐恭扑在牢房的栅栏上,身体爆裂开来。 尽管他及时用真气将扑面而来的血肉挡住,可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仍是让他变了脸色。 虞素环来的时候,他正赶着去洗澡。 听说唐恭自爆,她愣了愣。在她的认知里,像唐恭这种权力欲望强盛的人,应该是极怕死的。不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野心的人,也可能不怕死。 事实已成,她开始考虑这件事造成的后果。 柳木庄地位特殊,不仅是江湖,连民间也很有威望。所以在进攻之前,她已经计划好,要揭发十年前唐恭杀害自己弟弟的恶行,然后扶持他的侄子——也就是唐捕头继任柳木庄主之位。 而唐恭在原本的计划里,会被关起来,直到他们去信天地鉴,看对方的态度再决定他的下场。 如今唐恭死了,那天地鉴的态度可能会有变化。 她有些担心:“莫翛然一向无利不起早。唐恭没死,他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可唐恭死了,他可能会借题发挥,要我们作出补偿。” 裴元瑾冷笑:“那就先下手为强。把唐宝云和唐恭的尸体送过去,问问他们,是谁指使唐宝云偷吃药,又是谁指使唐恭事败后与我同归于尽的!” 虞素环一怔,唐恭死于自爆,唯一在场的是裴元瑾,要这么说,倒也没什么不对。 裴元瑾回到房间,正要脱衣服洗澡,扭头看虞素环跟进来,不由皱眉:“虞姑姑还有事?” 虞素环苦笑:“的确还有一件事。” * 周忠心越狱尚未成功,傅希言就被单独提审。 他被带到一间装修精致的陌生客房里,还有人送丰盛的美食。 傅希言饥肠辘辘地看着油腻腻的鸡腿,香喷喷的排骨,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听说犯人被执行死刑之前,会让吃一顿好的,以免当饿死鬼,所以囚犯最怕被改善伙食。 ……他也怕。 和送餐的人套了半天近乎,然而对方木头人似的,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等他走后,傅希言立刻去拉门,门一拉就开了——康坦大道就在前方,外面连个守卫都没有。 傅希言:“……” 这陷阱未免做得也太不走心了吧?游戏还知道放个CG动画呢,好歹来个黑衣人把守卫引开什么的剧情吧?这摆明是请君出瓮、前方高能……他哪敢走? 怕被误会,他急忙关上门,怕关得不结实,还细心地推了两把。 坐在隔壁,通过墙壁洞眼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裴元瑾:“……”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虞素环。 虞素环笑了笑:“他的确是个妙人。” 裴元瑾嗤笑:“胆小如鼠。”换做是他,哪怕只有一线机会逃出生天,他也愿意冒险一试! 之前在小院,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唐恭和陆瑞春身上,根本没在意过这个伯爵庶子。如今知道混阳丹有可能被他吃了,才多看了几眼,只觉此子脑满肠肥、面目可憎,比唐恭那个伪君子更叫人讨厌! 他见傅希言像小老鼠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心中烦躁:“姜药师何时能到?” 他们从储仙宫出发时,是和铁胆药师姜休一道的,只是姜药师受不了日夜兼程赶路,落后了一程。虞素环估算:“最快也要今夜,再迟些,或许要到明天中午。” 裴元瑾便等到半夜,姜休没来。 这段时间,电部全员007。柳木庄被底朝天、□□底地来回翻了两遍,始终没有混阳丹的踪迹。 戚重已经派人去审问忠心、耿耿,但虞素环事先特意叮嘱不得用刑,因此他虽然拿到了口供,却不敢立即呈上来,又将两人分别审讯了好几遍,直到天亮才收工。 虞素环一夜未睡,拿到两人与傅希言所言一致的口供后,有些发愁。 从裴元瑾昨日的态度看得出来,他并不接受傅希言吃了七颗混阳丹的事,只是姜休还没到,事情还不算尘埃落定,他才没有将真实的态度表现出来。一旦姜休也认定了这件事,还不知道这位小祖宗会有何反应。 若非唐恭自爆而亡,她都恨不能将人再杀一遍。 至中午,千呼万唤的姜休终于到了。 虞素环边迎接边将目前的状况说了。 姜休嗤之以鼻:“七颗?不可能!” 混阳丹是他亲手炼制,最清楚威力,三颗就是极限,当今之世,不可能有人能连服七颗。 看他信心满满,裴元瑾也放下心中大石。他算过,哪怕胖子吃了三颗,那还剩四颗……好歹留了一个名额。 他和虞素环坐在隔壁,看着姜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傅希言所在的客房。 傅希言饱睡饱餐之后,正坐在窗边发呆,姜休进门时,他的眼神还有些发直。 姜休随口问:“小友在想什么?” 傅希言口无遮拦惯了,顺口道:“我是不是被当成了禁脔?” …… 姜休下意识地往洞眼的方向看了一眼。当然,洞眼这么小,他是看不到裴元瑾发黑的脸色的,但是凭着多年相处,他完全能想象的到,不由同情地看了傅希言一眼。 傅希言以为自己猜中了,心凉半截。 肥胖也无法掩饰他的美貌了吗?! 姜休朝他招手:“你过来,我把个脉。” 傅希言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坐下,在他把脉的中途,又忍不住嘴贱了一句:“别看我屁|股大,但是性别不符,还是不好生养的。” 姜休把脉的手也忍不住抖了抖。 隔壁,虞素环看着脸色越来越黑的裴元瑾,忍着笑道:“我说过,他是个妙人。” 裴元瑾说:“既然他继承不了家业,也无功名在身,就如他所愿,留在储仙宫打杂吧。” 虞素环怕自己玩笑太过,害了傅希言,正要挽回两句,就听姜休“咦”了一声,面色凝重起来。 铁胆药师姜休是天下有数的神医,一身本领自然不是普通大夫可比。他盯着傅希言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 傅希言说:“据我爹说,我生下来就胖。” 姜休蹙眉:“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减不下去?” 这还是第一次有大夫反过来告诉他这件事,傅希言用力点头。 姜休问:“你母亲是何人?” 作为大夫,这话问得超纲了。傅希言狐疑道:“我母亲是谁,和我减肥不成功有什么关系?她很瘦,这应该不是遗传。” 姜休不耐烦:“问你你答便是了。” “我娘是永丰伯府的白姨娘,走投无路卖身进的伯府。” 像这种家庭情况,这个时代的许多人是避讳在外人面前提及的,但傅希言不在此列,一是他带着记忆转世投胎,从平民阶层跨越到贵族阶层就已经偷着乐了,完全不觉得亲妈是姨娘丢人,毕竟制度允许,法律认可;二是傅府整体氛围好,孩子都管得严,一点庶出的优势都没有。 偏生姜休是个武林人士,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得的,继续追问:“你娘为何走投无路?” 傅希言一怔:“可能缺钱?” 姜休觉得这小子知道得不多,有些不悦:“你娘现在在哪?” 傅希言黯然道:“已经仙逝了。” 姜休想了想:“你把手伸过来,我再看看。” 一看一炷香,希言有点慌。 “……大夫,你看我还有救吗?” 姜休心中五味杂陈:“不好说啊。”以裴元瑾的性格,他怕是神仙难救;但以裴元瑾现下的境况,又不能拿他怎样。 总而言之,还是看裴元瑾。 他仿佛没见到傅希言一瞬间难看的脸色,潇洒地拿起自己的药箱,从房间里退出来,然后绕了个圈子,去了隔壁。 隔壁的裴元瑾和虞素环早已迫不及待。 不过裴元瑾在众人面前一向喜欢表现得从容有度,先开口提问的机会就落到了虞素环的身上。 “如何?” 其实不用她问,姜休也是满肚子的话要倾诉。 “这个人不简单。” 这句话做开场,其实是定下了一个基调,表明接下来的话有可能会超出他们原来的设想。 裴元瑾听懂了,眉峰微微蹙起。 姜休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到,事实上,他就算注意到了,接下来的话该说还得说。 “我曾经说过,改进后的《圣燚功》,真气刚猛霸道至极,超出人类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不仅无法行男女之事,自身也会因阳气过盛,刚极而折。故而我研制混阳丹,一来可以调理你对象的体质,使身体成为平衡阴阳的容器,不惧你体内的真气。二者,还可以反过来帮助你调和阴阳,柔化刚猛,控制功法带来的伤害。 “混阳丹要连服三枚。一枚,打基础;两枚,通经脉,调会元;三枚,可使阳极反阴,达到平衡。 “之所以是三枚,因为这是极限。能熬过三枚的人,已是屈指可数,除了天赋异禀,武功独特之外,还要我亲手调配的药浴相辅相成。到第四枚,我的药浴也没用了,一般人自然挺不过去。” 这些话,裴元瑾和虞素环都听过好多遍,但姜休此时提起,肯定另有原因。 果然,他接下来道:“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他的表情有苦恼,有疑惑,又隐隐有些兴奋:“万万没想到有人能打破常规!” 虞素环心中一动:“怎么打破常规?” “蛊!是蛊!”姜休激动地敲着自己的手掌,“蛊能改变人的体质,让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 虞素环说:“什么样的蛊?” 姜休摇头:“不知道,我是个药师,不是蛊师,不过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一类。只有最厉害的蛊,才能让人的身体状态都因之改变。” 虞素环若有所思:“你是说傅希言的肥胖是蛊造成的?” 姜休道:“你让他活活饿一个月,信不信他到死都是胖墩墩的!” 虞素环对傅希言有好感,自然不会这么做,可裴元瑾在旁边听着,却有几分意动,虞素环忙岔开话题:“所以傅希言到底吃了几颗混阳丹?” 姜休眼皮一翻:“他不是说七颗吗?他说多少就多少呗。” 虞素环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元瑾一眼:“你之前不是说不可能吗?” 姜休无赖道:“我又不是皇帝,金科玉律不能改。我怎么知道他体内会有蛊。既然有蛊,就有可能。而且看他的身体状态,五六颗起码是有的。” …… 五六颗和七颗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现在怎么办?” 虞素环一句话,问得整个房间都沉默了。 姜休想了想说:“混阳丹是不可能再练了,毕竟每个人的……只有一次。” 裴元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由脸色一黑。 他今天黑脸的次数比过去加起来都要多。 姜休又慢悠悠道:“不过嘛。” 一听有转机,虞素环和裴元瑾眼睛一亮,齐齐看向他。 姜休站着说话,果然腰不疼:“不生孩子,男女有什么区别?这胖子会元形成的阴阳平衡,比最好的预想还要好得多,堪称完美,这不比那些吃三颗还要药浴的女孩强多了吗?你和他凑合凑合呗!” …… 轰隆隆—— 房子突然塌了。 傅希言灰头土脸地从废墟里爬出来,茫然四顾,看到姜休和虞素环狼狈地站在走廊里掸灰。 他们前方,自己隔壁,那个一出场就不可一世的偶像青年正一身清爽地端坐在废墟之中,他的周围,是一片不受地震影响的真空地带。 …… 是的,他以为刚刚发生了地震,所以房子才塌了。 他拍拍衣服,虔诚地看着虞素环:“要不,我还是回地牢去吧?”这柳木庄豆腐渣工程,他真的没法待了! 虞素环询问般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不说话。 傅希言看看一声不响的她,再看看菩萨般平静的他,恍然大悟,小声问虞素环:“是要拜一拜才能显灵吗?” 虞素环、裴元瑾:“……” 当场—— 傅希言就被送回去了。 地牢里,刚刚开锁成功,准备越狱的忠心、耿耿和回来的傅希言刚好打了个照面,几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尴尬。 傅希言率先回神,自觉地回到牢房中,关好门。 忠心、耿耿见状,也忙不迭地回去,顺便把锁重新锁上,假装无事发生。 目睹一切的储仙宫众人看着牢房里三人的乖巧.jpg,不禁无语。 * 牢房里发生的事情被巨细无遗地上报给了虞素环。 虞素环想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的裴元瑾,不知道这个消息能不能逗他一乐。唉,多半是不能的,现在和傅希言有关的消息,都不可能让他笑出来。 她走到裴元瑾房间门口,姜休正好出来,看他脸色就知道劝说失败。 姜休身为医者,自然劝患者身体为重,疗效才是最重要的,治疗方法都是为结果而服务。但患者听不进去,毕竟,这治疗方法与原先的方案差得太离谱了! 虞素环敲门,门没锁。裴元瑾坐在窗边,无意识地抚摸着窗外白虎的脑袋,向来犀利的桃花眼竟流露出忧郁。 但的确忧郁。 按他原本的设想,九颗药丸,三人分服,正好一妻二妾——如今,人数少了也就算了,连性别都变了!如何能忍! 而且听听姜休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重量没差多少”? 他没好气地说:“若你也是来劝我的,便不必说了。” 虞素环说:“七公主在庄外求见。” 裴元瑾嗤笑:“你没告诉她,混阳丹已经被吃完了吗?” 虞素环说:“公主只是听说了少主要成亲的消息,似乎不知道混阳丹为何物。” 裴元瑾撇开头,对话题不再感兴趣。 虞素环在桌边坐了下来:“我们何时启程回去?” “不回去。” 她好奇地看着他。 裴元瑾冷声道:“去洛阳。” “去洛阳做什么?” “查账。” 虞素环一怔。 其实储仙宫的四大总管是与风雨雷电四部相对应的,她掌管的便是财务。只是裴雄极闭关后,总部对分部的掌控力有所下降,每逢报账、交钱的时候,各地雨部就会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扣留,起先是一地两地,时间长了,各地纷纷效仿,变成了惯例。 她不愿卷入是非,便睁一只眼闭只眼,反正总部自己的营生也能维持运营。 但裴元瑾显然不想就这么算了。 虞素环道:“还不到报账的时间。” “所以是查账。”裴元瑾说,“洛阳城雨部不是说遭遇恶性竞争,入不敷出吗?我们就看看,他们如何的苟延残喘。” 虞素环见他心意已决,便顺势道:“那柳木庄的人……” “按原计划。” 所谓的原计划就是扶持唐捕头上位。唐捕头父亲的死因,虞素环在审讯的时候,就已经告诉对方了,后续也已谈妥,柳木庄从此会以储仙宫马首是瞻。 虞素环说:“我即刻派人送唐宝云去天地鉴。” “等等。”裴元瑾沉吟片刻,“把唐宝云送到姜休处。” 虞素环不解。 裴元瑾说:“她不也吃了两颗吗?” 很显然,比起七颗的傅希言,在裴元瑾心里,还是觉得两颗的唐宝云更容易接受。 虞素环迟疑了下,问:“那傅希言?” 这次,裴元瑾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他不是想找公主的吗?” * 秋风送爽,秋风也送人。 当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柳木庄出来,看着熟悉的街道时,再世为人的欢喜几乎令他潸然泪下。 忠心和耿耿看着傅希言,似乎想在劫后重生的当口儿,听他说两句。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唐恭还是没把钱还回来。” 忠心、耿耿:“……” 但傅希言很乐观:“就当花钱消灾。” 他将怀中的符牌重新系到腰际上。经过柳木庄这么大的事,连储仙宫少主都正面遇到两次,回首自己对楚少阳的忌惮,简直不值一提。 尤其他如今是锻骨期巅峰,可以无惧金刚之下。 他这边刚挂好符牌,就听旁边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两个少女惊慌失措地跑走了。 傅希言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是对方丑到了少女。 他们不知道,少女中有一个就是楚光他们心心念念要找的公主。 裴元瑾故意不让虞素环告诉他们门口就是目标人物,想看他们知道错失后的后悔与懊恼。然而傅希言压根没想找人,哪怕虞素环告诉他了,他也会继续装作不知道,反正打野——楚少阳就在附近了,他作为辅助,不得让让人头经济嘛。 三人出庄后,先吃了一顿饭,然后去了郭平家,想着把房契还回去,但来开门的并不是郭平,而是一个陌生的白发老太太。老太太说这房子是他们家三天前买下来的。 周耿耿吃惊:“没房契你也买?” 老太太瞪他:“撇哇!没房契谁买哦,当然是有的!” 傅希言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房契给她看。她也很吃惊,急急忙忙从家里把房契拿出来,两张一对比,都是真的,只是一张新一点,一张旧一点。 看老太太惊骇害怕的脸,傅希言忙将自己那张递给她:“您都留着吧。” 老太太颤巍巍地接过来,看着三人的背影,又惊又怕又感激,讷讷说不出话来。 * 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郭平家出来,依旧路过了那条僻静的小巷里。 三人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寂寥。 周忠心说:“看来郭平早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周耿耿疑惑:“那他为什么不早走?” “可能是没找好买家吧。” 想着郭平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假惺惺地说要房契,耍得他们团团转,周耿耿就气不打一处来。 周耿耿说:“最好别让我再遇到他,不然我会让他后悔出生!” “先想想怎么对付楚少阳吧。”傅希言说着,停下了脚步。 前方,楚少阳正负手站在巷口。 傅希言叹气:“说实话,遇到裴元瑾之后,我好像得了‘看谁都像在装逼’的病。” 第23章 胖子想坑人(中) 当双方距离拉近至两三丈时, 楚少阳终于转过身,露出久别重逢般的热烈笑容:“我以为傅兄陷在柳木庄,正打算前往营救,不想你们竟然出来了。” 这不想, 应该是真的不想。 傅希言也露出虚伪的笑容:“难得你有心, 要不我再进去等你?” 楚少阳过笑容微敛:“傅兄说笑了。” 傅希言假笑一声:“可不是说笑嘛。我与楚兄交浅言不深,不说笑, 难道还说唱吗?” 楚少阳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看来傅兄的武功有所精进, 怪不得想高歌一曲。” 傅希言心想:来了来了。 他强忍着激动, 故作淡定地问:“哦, 楚百户又想挑战我?” “我虽有心,但要事在身,只能下次了。”楚少阳压低声音道,“人已经找到了, 我们可以回去了。” 傅希言亲耳听陆瑞春说公主在裴介镇,因此并不感到意外,但面上还是阴阳怪气地恭贺道:“有此功勋,楚指挥使再提拔楚百户时,就能省却很多功夫了。” 楚少阳也跟着呵呵:“我听张大山说, 此次傅兄出力不少, 回去之后, 我一定为傅兄请功。” 傅希言摆手:“请功不必,能免除劳役, 我就感激不尽了。” “哈哈哈, 傅兄又说笑了。” “呵呵呵, 这次是笑中含泪啊。” “……” 四人一前三后, 静默地回到了吕家客栈。 楚少阳出来时带着大批人马, 于是一挥手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如今倒是方便了公主的护卫工作。 傅希言进门就能感觉到里里外外、明明暗暗的眼线,与先前找张大山算账时的氛围完全不一样,倒是那个被周耿耿捏碎算盘的掌柜,看上去依旧很倒霉。 他正弯着腰跟一个梳着螺髻的少女赔罪:“姑娘,您说的东西我们小店是真的没有,别说我们小店没有,整个裴介镇都没有啊。” 少女冷笑:“裴介镇没有,你就不会找人去平阳城买吗?平阳城没有,你就去洛阳买!总之,今天晚上我家小姐一定要吃上贵妃红。” 掌柜快哭了:“姑娘,从我们这儿到洛阳,就算是跑死了马,也赶不上今晚啊!” 少女转头,目光直直地朝楚少阳的方向看过来,傲娇道:“那就是你和马的事了!” 她转身,登登登上楼,留下掌柜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傅希言看向楚少阳:“你不帮帮掌柜?” 楚少阳淡漠道:“有幸侍奉公主,他自当竭尽全力,若有不逮,被怪责也是应该的。” 傅希言心里呵呵,那少女明显是借题发挥,真正想要怪责的人却挺着腰板站在这里讲自己都不信的大道理,果然是人不要皮,就不讲理。 他眼珠一转,忽然问:“我们张小旗在哪?我还有好多疑问想请他解释呢。” 楚少阳眉头一皱。 傅希言让张大山送信又签回执的事,张大山都对他说了。 张大山驱使鸽子去柳木庄偷回执的时候,自己也在场。 本以为自己送了那封信后,傅希言深陷柳木庄,生死未卜,无需他们出手,就能把人解决干净,没想到他又出来了,偏偏那张回执还没有找到。 一想到张大山在裴介镇待了这么久,不但送了个大把柄给对方,还等来了傅希言武功升级,他心里就忍不住想骂娘。也不知道精明如胡誉,怎么会派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来。 可在对付傅希言的事情上,两人统一战线,这时候也只能帮对方打掩护。他装作好奇地问:“说起解释,傅兄还没有说柳木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闭门谢客?” 傅希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后左右,演足了神秘兮兮的戏份,才低声道:“你确定想要知道吗?” 楚少阳点点头。 傅希言越发小声,带着诡异的气音:“知道之后,可能会死。” 楚少阳看他故弄玄虚,心中冷笑,嘴上还很真诚地说:“傅兄请说,一切后果,楚某自行承担。” 傅希言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张开嘴,犹豫了下,复闭上,又张开,又闭上,来回几次,楚少阳看不下去:“傅兄实在不想说,可以不说。”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你果然胆小。” “……” 楚少阳看着活生生、贱兮兮的傅希言,心中又骂了一句:张大山果真是个废物! 傅希言在柳木庄担惊受怕好几天,正想找掌柜要间房睡觉,那个螺髻少女突然从楼上探出头,远远地指着他说:“你上来,公主召见。” 准没好事! 他装作没听见,转身想躲,就听那少女扯着嗓子喊:“最胖的那个胖子!说的就是你。” 傅希言:“……” 这比指名道姓还狠! 他没法,只能上楼,张大山正好下来,双方在楼梯相遇,都没停下来寒暄。等傅希言踏上二楼,回头就见张大山径自朝楚少阳走去。 坐在大堂里的周忠心朝他点点头,意思是会盯着楚少阳他们的。 傅希言想:这时候更该盯着公主。比起图穷匕见,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张大山和楚少阳,这位七公主才真的是反复无常,心思难测,令人防不胜防。 他走到门口,刚要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螺髻少女不悦道:“你想干什么,不懂规矩吗?身为外臣,就该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公主召见。” 傅希言心想:你在二楼大呼小叫的时候,可没讲究过什么规矩。 他不欲生事,摆出受教的样子,少女哼了一声,让开路:“进去吧。” 傅希言抬脚的时候还在想,不知道觐见公主的时候,进门先迈哪只脚有没有讲究。不过直到他走到房间里,见到坐在桌边发呆的七公主,那少女也没出声,想来是没这规矩。 等傅希言见了礼,七公主才回过神,一双小鹿斑比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用软绵绵又甜丝丝的声音说:“果然是你。” 见傅希言露出疑惑地表情,七公主解释道:“我们在柳木庄门口遇到过。你刚好从里面出来,唔,你去柳木庄做什么?” 傅希言暗道:难道七公主对裴元瑾还不死心?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七公主连忙抓起桌上一个喝过的杯子,往里倒了半杯水,送到他面前:“你先坐下来,喝口水,慢慢说。” 她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这杯水给的是施恩还是下马威,但不管哪种,傅希言一点都不想喝:“臣站着便好。” 七公主娇声道:“你站着,我要抬头看你,好累。” 傅希言骨头一阵酥麻,只觉瘆得慌,连忙拉开凳子,准备坐下,却听螺髻少女说:“不如让他蹲着。” 七公主尴尬地说:“梅梅,你先出去,我和他单独说。” 傅希言心中点头:找你的李雷去! 等叫梅梅的少女出去后,傅希言才落座,七公主说:“你在柳木庄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神奇的药啊?” 这两天,傅希言听了太多“药”这个字,都快产生应激反应了。他揉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含糊道:“臣去柳木庄治病,也服用了一些药。” 七公主说:“我不是说你吃的,是,嗯,专门给姑娘吃的。” 傅希言揉太阳穴的手微微一顿。 七公主似乎知道内情? 至今为止,唐恭、虞素环、裴元瑾、姜休都没有说清楚混阳丹真正的作用。他只能从只字片语里推测,这药数量有限,不可再生,吃了以后会对裴元瑾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且可能是婚姻方面的影响。 这就很玄学了。 他心念电转,装作沉思的样子:“这么说来,好似的确有……” “啊,是谁吃了吗?”公主明显紧张起来。 傅希言捂着额头,作出竭力回忆的样子:“的确有人这么说过,而且,好像吃的不多。” 公主用力点头:“最多只能吃三颗。是谁吃的?” “好像是唐……” 他慢吞吞地拖着长音,七公主果然自发地接了下去:“唐宝云?” 她懊恼道:“看来陆管事还是去晚了一步,也不知道里面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之前明明说好,如果他拿到药,我就出钱买下来的。” 傅希言没看到陆瑞春后来的下场,但看裴元瑾那性子,估计凶多吉少。可怜七公主到现在都不知道柳木庄已经落入了裴元瑾手中,还以为是陆瑞春执掌大局。 傅希言见她的确知道不少事,试探道:“我听说唐姑娘吃了药以后,有些不舒服。”他这话讲得有几分姜太公钓鱼的味道。 毕竟不舒服这个事,可大可小,可身体可心理。 七公主果然上钩:“想成为少主哥哥的妻子,自然是要吃些苦头的。我早就让太医配好了止痛药,可惜没有用上。”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身边人瞳孔巨震、一脸恍惚的模样。 “少主哥哥的妻子”七个字在傅希言脑海里来回旋转,比前世的口水歌还洗脑。他说:“我听说药不止三颗?”他一个人就吃了七颗。 “三颗一个人,一共九颗。”七公主掰着手指,“就算唐宝云吃掉了一个人的份额,那还剩两个人。”她说着说着又开心起来。 与身边愁云惨雾的傅希言形成明显对比。 吃了三颗药,就是裴元瑾的老婆,那他吃了七颗——不就是大老婆?! 更可怕的是,剩下的加起来都不够第二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傅希言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灵魂出窍的境界,以俯瞰的视角,冷漠地看着这坐在房间里呆若木鸡的胖子。 ——反正他不承认自己就是这个胖子! 后来公主又说了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梅梅走进来,气势汹汹地将他赶了出去。 到了房间外面,听着从楼下大堂传来的日常噪音,他的神魂总算归来,恍恍惚惚地正要走,那该死的灵敏的耳朵就自动接收到了公主在房里撒娇的声音:“我们让人送封信去柳木庄,也许之前陆管事在忙,看到信之后就会想起我们了……好不好嘛,嫂嫂。” 傅希言大惊。 公主的嫂嫂? 如今北周皇室达到结婚年龄的成年皇子只有一个,就是他们护送去洛阳的三皇子。当初谣言在营地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他与某官员女儿有染,使三皇子妃大发雷霆,可见皇子妃应该也在同行人群中。 既然如此,那梅梅是谁? 又或者,梅梅就是三皇子妃?可皇子妃怎么可能会违背丈夫,做出帮小姑私奔的事?除非,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三皇子在策划? 房间里,梅梅似乎低声说了什么,七公主又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嫂嫂,我知道,哥哥也早就把你当做他的媳妇儿了。” 傅希言这才明白,梅梅不是三皇子妃,却是三皇子的红颜知己。 那自己的猜测…… 他下楼走了两步,突然顿住。 自己的猜测也还是成立的。再不会谈恋爱的女人也应该知道,当恋人和未来小姑的意见发生冲突时,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所以,七公主跑出来追求真爱,一定是三皇子默许的。 那再往前推一步。 堂堂三皇子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妹妹主动去追求一个江湖势力的少主呢?最大的可能是他在朝堂上感觉到了危机,所以需要寻求第三方力量当外援,以巩固地位。 但是作为北周唯一一位成年皇子,有谁能让他感觉到危险? …… 皇帝? 傅希言发现自己将事情推测到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走向。 更可怕的是,让自己出来寻找公主显然是三皇子的主意,也就是说,三皇子下的这盘棋里,已经了他的一席之地。 回想当初那个为了结识三皇子而欢呼雀跃的自己,傅希言直摇头。 年轻,还是太年轻了。 长时间复杂的思考让他体能消耗加剧,急需补充营养。 他看到掌柜站在客栈门口,似乎在和人说话,正要过去,掌柜就带着人回来了——一行三人,一个瘦削的气质老头,身后跟着一个小厮,一个护卫。 掌柜看到傅希言时,明显流露紧张之色,不等他问起,就主动说:“一个远房亲戚,来投奔我的。”说着,匆匆带着人往后院走去。 傅希言顿时好奇心发作,想跟过去看看,但同僚的动作更快,一个两个嗖嗖地跟过去,那架势比他娴熟多了,他只好退回来,继续找东西祭五脏庙。 因为快到吃晚饭的时辰,他就在门口买了块饼嚼着,回来的时候,楚少阳、张大山都出来了,就在大堂里坐着,忠心、耿耿就坐在他们隔壁,盯梢盯得很紧。 吃饭这样美好的事,傅希言实在不想对着两个倒胃口的人。 看他往忠心、耿耿那桌走,楚少阳便亲自提出邀约,傅希言婉拒道:“你们一个百户,一个小旗,我一个普通卫士,哪好意思过去。” 楚少阳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仍保持微笑:“傅兄何必见外,出来这么久,我们还没有好好坐下来吃过一顿饭。” 傅希言见推拒不过,便一笑坐下:“但我烧的水,你可没少喝啊。” 天再度被成功聊死。 张大山和傅希言对坐着,各自喝着水,显然都不打算重启一个话题。 只剩下楚少阳在那绞尽脑汁。 他压低声音问:“公主召见傅兄,可有什么吩咐?” 傅希言跟着压低声音反问:“楚百户这算不算在窥伺宫闱啊?” 楚少阳表情一僵:“我只是想帮忙,既然傅兄不需要,那就算了。” 傅希言看梅梅从楼上下来,眼珠一转,突然问:“当初公主出走,不是有三个人吗?” 楚少阳说:“有个宫女伤重不治,死了。” 其实并不是伤重不治,而是受伤后,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死者生前没有挣扎痕迹,凶手要不武功高强,要不是熟人下手。从七公主回来后绝口不提宫女的态度,楚少阳推测,可能是宫女受伤后,无法赶路,公主怕她泄露行踪,干脆灭口。 这个外表甜美天真的女孩,其实有颗狠辣无情的心,不愧是天家之女。 不过楚少阳并不想把自己的观察告知傅希言,反而,看对方无知地沾沾自喜于公主的青睐——纯属他的个人视角,让他有种隐秘的快乐。 傅希言见楚少阳嘴角不经意流露出笑意来,不禁毛骨悚然。一个宫女不治身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这人看着是有为青年,其实是精神病员。 他很不科学地想着:看他病得不轻,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一桌三个人,有两个互相觉得对方傻和疯,余下的那个短暂的隐形了。不过这么小的桌,这么大的人,时间久了,总会被人惦记。 等傅希言腹诽完楚少阳,一抬头,对上了张大山的脸,恶念顿起:“说起来近来有件事,颇令我感到不安。” 楚少阳心里咯噔一声:“哦,说来听听。” 傅希言说:“最近总有鸽子要害我。” 楚少阳装傻:“鸽子害人?莫不是傅兄平日里禽类吃多了,与它们结了怨吧?” “我何止吃禽类,兽类也吃了不少,”傅希言似笑非笑地说,“怪不得禽兽都恨我,想我死。” 楚少阳说:“傅兄不像早夭之相。” “楚百户不必太惋惜,早夭这种事,不是我,就是你,谁能说得准呢?” “傅兄所言甚是。前方路长,自有分晓。” 傅希言点头:“所以,我们还是继续说鸽子吧。” 楚少阳:“……”陪着故弄了半天玄虚,还是没将这个话题绕过去。 傅希言说:“那鸽子一会儿再我茶里下毒,一会儿去我房间埋伏……好像有专人操控一般。” 张大山张嘴欲言,被楚少阳狠狠瞪了回去。他当然知道张大山只是让鸽子搜查房间,并没有埋伏,但问题是,他们要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傅希言知道他们不能反驳,脏水泼得欢快:“最可恶的是我还少了五千两银票!” 张大山有苦说不出。 楚少阳问:“那背后之人是谁,傅兄可有头绪?” “略有头绪。”傅希言凑过去的时候,眼睛不忘偷瞄张大山,“其实我之前设了个圈套,对方没有识破,已经钻进来了。等我们回到营地,找三皇子印证,自然就水落石出。” 楚少阳和张大山都知道他说的就是那封信和那张回执。 若非张大山夜郎自大,以为一定能除掉傅希言,而是谨慎些,做两手准备,先按照傅希言的要求寄一封信给楚光,一旦事败,这封信完全可以拿出来当退路,如今也不会落入这么被动的地步。 楚少阳眼珠一转道:“傅兄何必舍近求远?我身为百户,下属有难,难道不会出头吗?还是傅兄信不过我?” 他和张大山都怀疑回执就藏在傅希言或忠心、耿耿的身上,若能让他主动交出来,自然最好不过。 傅希言为难:“这话说的,我这人一向不会说谎,这不就要伤害你我感情了吗?” 楚少阳故作愤怒地拍桌:“我视你为兄弟,你却防备于我!也罢,翻过兄弟情谊,我也是你的上级,我叫你交出来,你还想抗命不成?” 傅希言单纯地眨巴着眼睛:“不知楚百户想让我交出什么?” 楚少阳说:“当然是……” 他猛然反应过来,傅希言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自己手里掌握了什么,只说对方钻进了圈套,事后可以找三皇子印证。 气氛一时凝固在楚少阳的沉默中。 “我看二位僵持不下,可否让我来做个中间人?”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只见被掌柜认作远房亲戚的气质老头端着菜站在通向厨房的走道口,也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 这人一定武功极高,但是…… 傅希言疑惑地看向忠心、耿耿。 老头所站的位置正对着忠心、耿耿,不管他武功有多高,动静有多小,这么个大活人从正面出现,只要不瞎,就不可能看不到。 谁知忠心和耿耿压根没理会他的暗示,而是不断地眨眼睛、努嘴巴。 傅希言:“……” 好吧,这下不但他知道来的是自己人,楚少阳和张大山应该也看出来了。 果然,楚少阳语气不善地问:“不知足下何人,竟敢干涉我锦衣卫内部事务!” 老头从容地端菜上桌,才拱手道:“山西巡检使,魏岗。”为了取信于人,把自己的官印也掏了出来。 楚少阳面色一变。 在北周,百户是六品,山西巡检使也是六品,但巡检使以地域为界,有检官员得失之能,相当于陆瑞春碰上了戚重,虽然平级,但前者在后者的监察范围里。 也是这个时代的锦衣卫初建,功能单一,所以活得比较憋屈。 魏岗走到楚少阳的对面,又向傅希言和张大山拱手:“还未请教两位……” 傅希言率先做了自我介绍,轮到张大山时,他有些紧张,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时不时地瞄楚少阳一眼,似乎想从他身上得到启示。 但楚少阳再天赋异禀,也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当上羽林卫和锦衣卫之前,就跟着师父在山上学艺,遇到这种紧急事件,也只能勉强保持自己的表情不崩,其实内心已经慌成一团,无力他顾。 他没有给出意见,张大山只好自由发挥。 他咬牙一想,与其让傅希言拿出回执,将自己一军,不如自己先发制人,把错认了,先一步废掉他的招数:“巡检使容禀。我的确驱使鸽子探过傅卫士的房间,但没有埋伏,更没有拿过五千两银票!我去那里是为了找一张回执。” 魏岗看傅希言不说话,便问:“哦,是什么回执?” 张大山说:“傅卫士被下毒后,找我寄信,我签了一张接收信件的回执。没想到裴介镇近来风云变幻,人口频频失踪,那封信也寄丢了。我知道后,怕被追究责任,病急乱投医,竟想毁掉回执……如今想来,真是鬼迷了心窍!” 魏岗看向傅希言:“可有此事?” 张大山和楚少阳都以为傅希言一定会趁机发难,追究信件如何丢失,谁知傅希言一脸茫然地问:“什么回执?我从来没让他写过回执啊?信寄出去就好了,我怎么会信不过张小旗?” 张大山和楚少阳齐齐愣住。 “不过,”傅希言激动地看向魏岗,“他刚刚承认驱使鸽子来翻我房间了对吧?所以五千两一定是他偷的!谋财害命,动机明确。这么说来,之前驱使鸽子给我下毒的人也可能是他。” “放屁!”张大山激动地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那张回执就在他身上,等搜出来,就能证明我的话是真的!” 傅希言摊手:“哦?那你搜啊。” 楚少阳看了眼忠心、耿耿。 张大山补充说:“或是他们俩身上。” 忠心、耿耿对视一眼,摊手:“哦,你搜吧。” 第24章 胖子想坑人(下) 看他们三人的态度, 楚少阳和张大山心凉了半截,但还是抱着“万一呢”的心情,将三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结果自然是亲者快, 仇者痛。 张大山人看上去都有些恍惚了:“怎么可能?你到底藏在哪里?” 傅希言原本在愉快地看戏, 现在都有些替他担忧:这老兄不会被楚少阳传染,跟着进精神病院吧? 魏岗示意楚少阳走到一旁, 苦口婆心道:“楚百户年轻有为,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官场如武道,光明磊落才是正道, 切莫因小失大,将路走窄了。” 楚少阳将他归为傅党,又怎听得进劝说? 只是张大山亲口承认驱使鸽子翻查傅希言的房间, 他想包庇也无从下手, 只好说:“多谢魏大人关怀。锦衣卫监管不力,出了个害群之马,甚是惭愧。我会亲自送交楚指挥使审判, 给傅卫士一个交代。” 魏岗点头:“如此甚好。” 楚少阳最怕他把人要走,见他没有这意思, 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事便简单了, 张大山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 由专人看守。 楚少阳问魏岗所为何来, 想为他接风洗尘。 魏岗称自己是巡检山西,偶然听闻此地频出人口失踪案,故而过来瞧瞧,没想到到了这里, 失踪案就已经破了, 准备歇息一晚上就走, 不敢请他破费。 魏岗笑得淳朴:“我在后厨吃,掌柜免了我的食宿费。” 正说着,掌柜就端着一个盘子,兴冲冲地跑过来,往他面前一送:“魏先生快看看,这是不是贵妃红?” 见魏岗点头赞许,掌柜欢喜得手舞足蹈:“谢天谢地,您真是贵人,帮了我大忙哩!”说着,又急匆匆地往后厨去了。 魏岗解释:“我来投宿,掌柜原本说客房满了,后来听说我知道怎么做贵妃红,才肯收留。” 傅希言忍不住看向楚少阳。 当初梅梅为难掌柜,自己就问过他,要不要出手帮忙,被楚少阳拒绝了,没想到掌柜为了解决对方的刁难,竟然将魏岗放了进来。 不知道楚少阳回想之前的选择,会不会后悔。 此间事了,魏岗回厨房帮忙,傅希言和楚少阳留在大堂继续吃饭。 比起傅希言的大快朵颐,楚少阳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好不容易等傅希言放下筷子,就找了个理由离席了,傅希言端着没动过的甜点跑去忠心、耿耿那桌续摊。 傅希言啃着豆沙包,一脸严肃地说:“刚刚魏大人说失踪案已经解决了,你们一会儿出去打听打听,看柳木庄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耿耿说:“反正我们都已经出来了,小公子何必再管他们。” 傅希言啃包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忧伤地叹了口气:“我们虽然走出了柳木庄,却未必真正的出来了。” 如果七公主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在解决裴元瑾娶老婆这个根本性问题之前,储仙宫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周耿耿疑惑地问:“那我们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出来?” 傅希言想了想:“自强不息。” 弱国无外交,这个理论放到人的身上也是通用的。只有自身强大,才能掌握话语权。 他既然来到高武世界,就不该辜负这个设定——在心里埋藏了整整九年的野心终于随着混阳丹带来的效用而重新生长发芽。 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句话在泛滥之前,是多么荡气回肠! 周耿耿看着他坚定的目光,也跟着激动起来:“那我们现在回去练功?” “不,”傅希言吃完最后一口豆沙包,“先散步。” 周耿耿一脸疑惑。 傅希言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这一百步当然不是随便走的,傅希言专逛人多的饭馆,也不进去,就在门口乘个凉,等伙计出来迎客了,他又不疾不徐地离开。 如此数回,忠心、耿耿便知道他意在打听失踪案的后续。 周忠心说:“没想到绑匪这么快就把人送回来了。” 他们没听到虞素环的汇报,自然不知道失踪案是储仙宫山西雷部、电部分别做下的。傅希言猜到了些许,但不知具体,以为都是陆瑞春做的,裴元瑾知道后就把人给放了。 周耿耿说:“可惜他们都不记得绑架时的事。” 傅希言明白这感觉,就像电视剧放“全剧终”了,你还不知道凶手是哪个,太蛋疼了,但他说:“不记得也好。” 现实世界里,有时无知更幸福。 三人又在街上走了会儿,傅希言突然低声问:“魏岗是你们请来的?” 在他提问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这个答案。这个问题更像是开启某个话题的引子,示意他们两个可以接着往下聊。 周忠心说:“我们临行前,伯爷给了我们几位大人的联系方式,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魏大人是其中一个,他年轻时当过伯爷的老师,最是刚正不阿的一个人。” 傅希言说:“什么时候请的?” 周忠心见他喜怒难辨,有些忐忑:“郭平在公子茶里验出毒药的那天,我们给魏大人送了封信……我们擅作主张,请公子责罚。” 周耿耿也跟着请罪。 他们一贯叫傅希言“小公子”,既是区别于傅礼安,也隐晦地表达了内心中对他的看法。周忠心这次改口,无疑显示对傅希言看法的转变。 就傅希言当着魏岗和楚少阳的面,设套张大山时所表现的机变,已证明其内心沉稳,手段老辣,连被认为人中龙凤的同龄人楚少阳也在对比下黯然失色,更不要说逼张大山签回执的狡黠和烧掉回执的果断……这绝对超出了他们心目中对“小公子”的定义。 傅希言自然也察觉到了他们态度的变化,心中十分满意。以前天天被喊小公子小公子的,总让他有种自己不是官二代,而是官三代的错觉。 三人回到客栈,大堂已经恢复平静。 傅希言本想拜会一下魏岗,转念又想,魏岗前脚主持公道,自己后脚去套近乎,未免让人怀疑魏大人的清誉——就算懂的都懂,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索性无事,他回屋休息。 他升级锻骨巅峰没多久,就遭遇一连串事件,都没能坐下来好好体悟一下再度成为傅家希望之光的心路历程。回首那漫长而煎熬的时光啊…… 推开窗,望着天空一弯明月,他正准备整理一下错杂的心情,抬眼却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年轻惊慌地从对面屋顶上跳下来,眨眼消失不见。 这路数,就差把“我来自电部”刻在脑门上。 傅希言想起他为什么眼熟了——那个一网兜住陆瑞春的响雷弹后,还嘴贱地让人把剩下的也丢出来的那个小哥。 不过也没太意外,自从知道混阳丹的重要性后,他就猜到储仙宫会有后招,暗中监视已经是很温和的手段了。 傅希言平静地关上窗户,上床练功。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人吵吵,就没法好好休息。 傅希言下床,偷偷打开窗户一角。 梅梅和楚少阳站在窗户下方对峙,听只字片语,两人的主要矛盾是,一个想出去给公主买头花,一个说可以让下属跑个单。 最终拳头大的赢了。 不过那个梅梅实在彪悍,临走前,一个嘴巴子就冲着楚少阳的脸去了。 楚少阳后退,躲过,但脸色着实比这深秋的夜空还要黑沉,还要萧瑟。 他抬头看向傅希言房间的方向。 傅希言伸出两个手指,友好地弯了湾,表示“兄弟我懂你”,但看楚少阳怒气冲冲的离去背影,似乎并不领情。 * 深秋的朝阳来的一日比一日迟,傅希言不免又比昨天多睡了一小会儿才起。楚少阳昨日就通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傅希言下楼时,大多数人已经开始吃饭了。 傅希言在忠心、耿耿这桌坐下。 楚少阳带出来的这支锦衣卫,本就有一部分是原羽林卫的楚党成员,余下的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也有了初步交情,相形之下,傅希言三人便有些格格不入。 幸好傅希言作为一个资深宅男,从不介意被孤立,甚至有些享受在人群中独处的孤寂。 出发前,魏岗当着众人的面,特意将傅希言叫了出去。 傅希言不等他开口,就先认了个错,表示自己昨夜本想拜访,又怕瓜田李下,惹人遐想。 魏岗疑惑:“你一个小胖子,我一个老头子,怕什么瓜田李下?” 傅希言:“……是我肤浅了。” 魏岗说:“我教过你父亲,但你父亲帮我更多,我这次来,也算偿还一二了。” 傅希言识趣地说:“我一定将话带到。” 魏岗笑了笑,不置可否,但傅希言猜测,这是赞同的意思。 魏岗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你们回去后,楚光若不肯处置张大山,你就将我的奏表交给三皇子,让他代呈陛下。”说是代呈陛下,其实是让三皇子出面给楚光施加压力。 傅希言见他思虑周到,自是道谢不已。 魏岗满意地点头:“你父亲的孩子,也算我的孙辈,总要有一份见面礼。” 傅希言看他又从袖子里掏东西,正要礼貌性地推拒,就看他摸出来一枚铜板。 …… 这意思是,这孙子就值一文钱吗? 魏岗将铜钱托在自己的手掌上:“你记住这铜钱的图案,以后若在钱庄、当铺的招牌上看到,便可在每月逢三逢七之日的午时,以铜板为信物,买你想要的消息。” 傅希言仔细看铜钱,果然和平时用的不一样,上面的图案乍看像麒麟,仔细瞧又有些分别:“这是……” 魏岗说:“白泽。” 傅希言艰难地开口:“……不会和储仙宫有关吧?” 魏岗失笑道:“当然不是。送这枚铜板的人说,他只是为了更好的做生意。” “您给了我,那您……”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用几次,不如给你。”魏岗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帮你是一时的,能帮你一世的唯有你自己。” 这话听着普通,其实字字珠玑。 傅希言有些感动地点头。 魏岗见他收下,松了口气说:“告诉你父亲,我欠的已经还完了。” 傅希言:“……”刚刚说的不是见面礼吗? 魏岗浑身都散发着说不出的轻松与快乐:“好了,去吧。” 见他实在没有回收礼物的意思,傅希言也只能接受好意,就是不知道他爹知道自己用一个铜板买回魏岗欠下的人情后,会不会气到吐血。 不过傅辅远在天边,这时候也只能任凭这倒霉儿子自由发挥。 他与魏岗相携回客栈,便有不少窥视、探究的目光扫过来。 昨日一场饭桌上的唇枪舌战后,敢对着楚少阳呛声的张大山沦为阶下之囚,从人物的食物链来看,傅希言无疑在这支锦衣卫小分队里短暂地登顶了。 楚少阳一改之前虚与委蛇的闲情,敷衍地告别魏岗,带着人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带来了收获也带来了损失的小镇。 傅希言骑在马上,忍不住往柳木庄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他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没多久,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跟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也从柳木庄出发,向洛阳行去。 * 夜深,云更沉,似要下一场夜雨。 楚少阳带着人紧赶慢赶地回到营地,却发现大部队已经撤离,只有两个锦衣卫卫士等在这里报讯。 被留下的卫士原有些抱怨。张大山之前发信说楚百户找到公主,双方会合后就回来,可见有通讯兵。哪知他们回消息过去,却石沉大海。楚指挥使等之不及,才让他们留守。 不过他们当看到两只手被捆得严严实实,被两名卫士押送的张大山,便不吱声了,老老实实地禀告楚光留下的讯息。 当初公主失踪,三皇子压根没敢瞒着皇帝,当天就密报上去了,自然被好一顿训斥。皇帝给楚光下旨,人要找回来,抵达洛阳也要准时,晚一刻都不行。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迁都之事,朝中至今还有反对势力,建宏帝虽是一言九鼎,一意孤行,却也背负压力。三皇子此次先行洛阳,受多方关注,稍有差池,那被强制压下的反对之声立马就会反弹而起。 楚光知道轻重,早想启程,偏生三皇子兄妹情深,想用截止日期的压力逼楚光卖力,非等到公主寻回的消息传来后,才肯拔营赶路。 幸好当初钦天监给的时间充裕,耽误了这么多天,竟还有希望赶上。 楚少阳当下也不敢耽误,原地休整了两个时辰后,便催促启程。这样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总算在楚光抵达洛阳的后一天,他们也赶到了。 新宫选址在洛河以北,三皇子和楚光已经带人在附近驻扎,准备后期建立洛阳卫所,一直飘忽不定的锦衣卫至此也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楚光的好心情在听完楚少阳汇报傅希言和张大山的纠葛后,消失殆尽。 看着寄予厚望的侄子被情绪左右的面孔,楚光觉得自己之前放任他在官场自行摸索的教育方式有些欠妥。 他拍拍楚少阳的肩膀,等他平静下来后,问道:“你认为我想不想杀傅希言?” 楚少阳愣了下:“我们不是接到了……” “我是问,你认为我想不想?” 楚少阳想了想说:“叔叔不想?” 楚光点头:“我若想杀他,何需如此麻烦,下毒,刺杀,机会多得是。他一个凝聚不了真气的真元期,我杀他易如反掌。” 楚少阳想说傅希言已经锻骨期了,又觉得在叔叔这个多年老“金刚”手里,也没什么区别。 楚光说:“胡誉帮过我,我可以留着以后回报他,只要我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总有机会的。我若杀了傅希言,便自绝于勋贵,从今往后,只能依附胡誉,做他背后势力的一条狗。” 他一直很清楚,与胡誉的合作是短暂的,扎根于勋贵集团,才是他的立足之本。显然,胡誉也清楚这一点,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想拖他下水。 楚少阳有些迷糊:“可我们路上一直在刁难傅希言?” 楚光呵呵一笑:“这不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吗?” 这件事,他两头都有说法。 对胡誉,他可以说,想把人逼离营地,以便在外下手; 对傅轩,也可以理解为委婉的提醒。人受到刁难,自然会警惕起来,遇到致命危机时,就会比别人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楚少阳:“那张大山怎么办?傅希言还惦记着五千两。” 对张大山这个人,楚光不屑一顾,脑子不好,眼色也没有。他是经过多日观察,才放心让他跟着傅希言出去。果然,张大山“不负所望”的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受重用,但这样的人能出现在自己面前,总有他的道理。楚光懒得盘算:“让该烦的人去烦,不要小瞧了胡誉背后的力量。” 也就是说,这事儿让胡誉烦恼去吧,因为败笔出在张大山身上,所以他并不担心对方翻脸。 经过楚光一番掏心挖肺的分析,总算缓和了楚少阳对傅希言的仇视,以至于后者跑来请假时,他眼睛不眨地批了。 这反倒让傅希言产生警惕——都是被楚家叔侄虐出的条件反射,他们态度一好,就感诸事不宜。 不过难得能外出放风,他还是不忍浪费,带着周忠心兴冲冲地出门了。自从冲上锻骨巅峰,他就将安保下调了一个级别,不再一个师父带着两徒弟般的三人同行。 大清早出来,在集市上逛了逛,花了大把碎银出去,到中午,他便找了家酒楼歇脚吃饭。 酒楼对面正好是一家当铺。当铺门口竖着招牌,角落的“白泽”英姿勃发,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来往路人。 昨日进城,他就看到了这枚招牌,恰好今天二十七,便想过来长长见识。 ……也衷心祝愿这枚铜钱别太废,让傅辅不用气太久。 他叫了一桌菜,吃饱喝足,掏钱时眉头一皱:“银子都用光了。” 今日周忠心是捧哏:“这可如何是好?” 傅希言对他的表现不大满意。忠心沉稳是沉稳,可是在演戏方面,缺了点真情实感的灵气,不如耿耿的表情生动。 幸好在场没别的观众,傅希言便顺顺当当地将戏接了下去,解下腰间玉佩,“只能先当了这个,改日赎回。” 他提着玉佩下楼,去了对面当铺。 周忠心被压在楼里当人质,不过他目光追着楼下那胖胖的身影,一直到他进了当铺,还不肯放松。 中午吃饭时间,当铺里有些冷清,连掌柜也坐在角落的位置,嘴里悉悉索索地吸溜着面条。傅希言进门,他眨了眨老花的眼睛:“是典当,还是赎回?” 傅希言拿出玉佩放在柜台上。 柜台有些高,掌柜居高临下地看着,让人颇感压力。他拿起玉佩,随意捏了捏:“玉鱼佩一枚,死当活当?” 傅希言掏出魏岗给的铜板,拍在台面上:“你看呢?” 掌柜弯下腰来:“想打听什么消息?” 傅希言想先试买一个,便道:“镐京的新闻。” 掌柜点点头,矮下身在柜台下面翻找了一通,拿出一本簿子,舔着手指翻页:“镐京最新的消息,共有上中下三档。上者一百,中者三十,下者,五两。你要听哪一种?” “先来个五两的。”把碎银放在柜台上。 掌柜收了钱,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傅希言看看外面人来人往,错愕道:“就在这里讲?” 掌柜看不起这门小生意,嫌弃道:“五两银子,几句话的工夫,还要端茶倒水让你细品不成?” “……” 毕竟是花了钱的,傅希言把耳朵凑过去。 掌柜低声道:“镐京勋贵家里这段时间暴毙了四位小公子,有划船淹死的,有感染风寒病死的,有练武时错手抹了自己脖子,还有莫名其妙上吊的。” 他掰着手指数了数,正好四个:“想知道具体名单,再加一两。” 傅希言加了一两。 “淹死的是建宁伯的大孙子,病死的是建宁伯的二孙子,练武失手的是德化侯次子,上吊的是太尉刘彦盛的三儿子。” 傅希言心脏猛地一缩,正与他姐姐议亲的刘家庶子,就是排行老三。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追问,会不会弄错了? 但他忍住了。在这种神秘的地方,留下太多信息并不是件明智的事。 * 如果他身在镐京,就不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此时的镐京城,因为四位公子连续身亡的事,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几位受害者家属天天派人去京都衙门里堵人,要京都府尹给个说法。 京都府尹头大如斗。 这事儿说来离奇。 当建宁伯大孙子淹死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意外事故; 当建宁伯二孙子病死的时候,大家觉得建宁伯府诸事不顺,太倒霉了; 当德化侯武功高强的次子失手杀死自己时,大家开始觉得事情不对,阴谋论渐渐蔓延; 等意气奋发的刘家老三莫名其妙上吊,大家再无怀疑,肯定有人暗中作祟! 朝廷内外对此事议论纷纷,甚至到了上书言事的地步。 因为被害人中有三位勋贵,武将们群情汹涌,都认为是南虞小皇帝知道我方迁都洛阳,心生惧怕,故意派人杀害北周未来栋梁,好让我们后继无人! 朝中也有微弱的声音反驳,那建宁伯大孙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实在算不上栋梁。 然而众人认定建宁伯大孙子殁于阴谋,再看生前事,便带上了为国捐躯的荣耀光环,连流连青楼也美化成接济受苦众生,自然不能接受他不是栋梁之材的说法。 加上建宁伯接连损失两个继承人,几近疯魔,谁敢说他孙子一句不好,他就敢豁出老脸上门骂娘。 久而久之,少数理智之音便淹没在浩浩荡荡的讨伐声中。 如何向南虞反击,皇帝和内阁暂未发声,然而北周对南虞的仇恨之火却随着这次事件助燃,愈演愈烈。 * 话分两头,且说傅希言这头,听完五两银子的消息后,当即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掌柜面前。 待掌柜喜滋滋地接过,他补充:“找二十两。” …… 三十两的消息,待遇没变,还是我在柜台的这头,你在柜台的那头,举着耳朵听。 掌柜说:“陈太妃的侄子前段时间得了个儿子,其实不是亲生的,他爹是明济寺的知机和尚。” 傅希言震惊地看着他。 掌柜有些自得:“是不是很震惊?” “是,我很震惊,”傅希言暴怒,“这他妈也能收三十两?” 掌柜说:“这种隐秘的消息能花三十两买到,简直物有所值!你想想,你若是认识陈太妃的侄子,把消息告诉他,那就……” “那就死定了。” 谁愿意自己戴绿帽子的事情让别人知道? 掌柜说:“反正你不想知道也已经知道了,不能把钱收回去。”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 不管消息有没有用,对方能打听到这种秘辛,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就是不知道准确率高不高。 傅希言状若不经意地问:“混阳丹的资料,多少钱?” 他显然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掌柜不用翻找资料,就直接比了一只手。 “五十两?” 傅希言皱皱眉,从怀里掏银子。 “五千两。”掌柜见他面色不好,立马解释道,“这已经是便宜了十倍的价格。要知道消息刚放出来的时候,那可是一人五万两啊。” 你不如去抢! 傅希言扭头要走,被掌柜叫住:“你等等。年轻人着什么急!这样吧,看你前面买了这么多消息,我给你个优惠价。” 见他走回来,掌柜一脸狡猾:“四千五百两。” 傅希言伸手:“玉佩还我。” 掌柜:“……” 掌柜恋恋不舍地交出玉佩:“这个价格真的很低了。” “超过千两,想都别想。”傅希言在柳木庄损失了一半积蓄,坑张大山的又没到手,实在囊中羞涩。 掌柜探到他的底线,突然痛快:“行,那就一千两。” 傅希言:“……”给多了。 掌柜收了一千两的银票,待遇果然升级——眉开眼笑地打开门,邀请他进来喝杯茶。 价值一千两的茶…… 傅希言说:“先上一桶!” 自然没有一桶茶,甚至连茶叶都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一种,把当铺掌柜的抠门展现得淋漓尽致。 傅希言喝了一口就没了兴趣:“说吧,混阳丹什么来头,有什么用。可不许再临时加价!” 掌柜笑道:“放心吧,您专门打听的消息,自然和那五两的不一样。再说了,像五两这样内容不明确的消息,初始价格设得高了,你听着没兴趣,这不亏了吗?像您这样,有了兴趣的再加点钱听细节,不是更实惠吗?” 傅希言受教,既然自己想开店,这样以服务为名的阴险狡诈,还是要多多学习的。 掌柜说:“据说裴雄极练的《圣燚功》藏有隐患,让他不得不盛年闭关。裴元瑾练的也是这个功法,为免重蹈其父的覆辙,特意请了铁胆药师姜休炼制了九枚混阳丹。” 傅希言问:“只有九枚吗?” 掌柜说:“有九枚就不容易了,这里面蕴含的天材地宝数之不尽,连废丹的造价都堪称连城啊!” 傅希言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传说,混阳丹出炉时,山海震动,九天之上,雷鸣不止,犹如异宝出世。” “咕噜。” 掌柜看了看他,给他添了水。 傅希言喝水压惊:“你继续说。” 掌柜说:“不过这混阳丹并不是裴少主自己吃的。《圣燚功》霸道,练得越深,对身体越有害,故而,姜休想以夫妻阴阳调和之道来中和少主体内的霸道真气,所以储仙宫很早就便开始为少主物色对象。混阳丹成之日,灵教班轻语,夏家堡夏雪浓,北地联盟温娉等江湖侠女、名门闺秀便不约而同地朝储仙宫出发。” 储仙宫少主在武林中的地位,等若一朝太子,又因裴元瑾本身出类拔萃,傲视同龄,因此在吸引力上,更胜一筹。 傅希言沉默良久:“混阳丹是不是要吃三颗才有效?” 掌柜有些吃惊。这本是混阳丹资料中最秘密的几个消息之一,没想到被对方一言道破,立马觉得这一千两简直血赚。 “不错,要服用三颗混阳丹才能达到效果,所以,储仙宫少主夫人的名额只有三个。我刚刚提到的三人就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多一个都没有的。” 这次,傅希言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久到掌柜都想起身赶客,才幽幽地问了句:“如果只吃了两颗,会怎么样?” 掌柜觉得这问题简直是故意刁难:“一共才九颗药,裴少主是疯了才会让人只吃两颗!” 傅希言想:他不知道裴元瑾有没有疯,但自己很想疯。还是毛不易说得对,这世界果然是——清醒的人最荒唐。 两袖清风地从当铺出来,傅希言才惊觉自己花大钱买了一肚子的忧患与惊吓。 他回酒楼买单,带着周忠心往回走。 这一趟,他可说是满怀好奇而来,满腹心事而走,正惆怅间,一股极其恐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那感觉就像自己突然变成一只兔子,而他身后,有一只猛兽正虎视眈眈。 他下意识地猛冲七八丈,快于思考的行动能力曾帮他差点躲过了唐恭一掌,而这次,似乎也成功了。待他回过神来,恐怖的气息便悄然消失,只有身边的路人惊恐地看着他。 周忠心追上来,看着他脑门上的冷汗,戒备地扫视四周:“公子,出了什么事?” 傅希言问:“你没感觉到吗?” 见周忠心面露迷惘,傅希言猜,那个恐怖气息的主人必然高于金刚期,那就排除掉了楚光。可在洛阳城内,还有哪路高手对自己心怀敌意? 答案很快浮现——的确有。 傅希言苦笑,若对象是裴元瑾,那自己这回真的是在劫难逃。 第25章 少主想杀人(上) 人潮渐渐恢复流动, 傅希言也从刚刚的惊怖中冷静下来。叔叔送的“风铃”就在身上,这次却没有发出预警,说明对方意在试探, 并不打算杀人,倒是自己刚刚行为过激, 反而暴露了内心慌乱与底气不足。 也不能尽怪他。 他荒废武学多年,哪怕获得了真气,但武功招式还停留在十岁以前, 遇到比自己境界低的, 还能唬唬,遇到更高的, 缴械投降都怕动作不够干净利索。 两人走到街边, 找了块石头歇脚。 周忠心小声问他, 要不要去洛阳府衙避避。 自从皇帝下令迁都, 洛阳行政长官的级别就随之上升,原任眼睛一闭、一睁,就天降大喜, 从四品知府升为三品府尹。 但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前途无量的官职?自然引来各方争抢。也就是抢的人太多, 一时僵持不下,才给现任洛阳府尹一丝喘息的机会。等世家们决出胜负, 他的任期也就到头了。 这消息也是傅轩在他们离京前特意告知的。 他还交代, 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位官位难保的洛阳府尹也可以上门拜访一下——永丰伯府不能保住府尹, 但稍加运作, 让他调去另一个不错的岗位也非难事。 傅希言摇头。 一个比楚光更厉害的高手,并不是一个地方府尹可以应付的,贸然前去,说不定还会连累府衙里的人。 他说:“他今天来过一次,应当不会再来了。” 周忠心对他的判断很信心,闻言也不再坚持。 “但万一,”傅希言拉住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是说万一,那人去而复返,我们就分头逃跑。” 周忠心脸色一变,正要说话,但被傅希言决绝地打断:“我一个人跑,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你在旁边,他用你威胁我,那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这么说,除了爱惜周忠心的性命之外,也是对自己的特殊体质存了一丝盲目信任。当日唐恭打他,无功而返,便说明他的防御力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武功境界。 原因暂且不知,但这是他的底牌,也是护身符,真到生死攸关之际,或许能救命。 周忠心激动地说:“公子不必管我!以你的安全为重!” 傅希言摇头:“不要让我在生命和良知中做选择,太残忍了。”不是每个人的人性都能经得住考验,而人,最好也不要去冒险。 周忠心还想说,傅希言用眼神阻止了,拍拍他的肩膀:“这只是预案,不一定发生。你说说你,七夕都过了多少天,还在这里演什么牛郎织女。” 若今天跟出来的是周耿耿,大抵任傅希言磨破嘴皮也不会从命,可周忠心毕竟忠心,在一番挣扎之后,还是应承了下来。 但接下来的路上,周忠心俨然已经代入到“有刁民要害朕”的剧情里,全程严阵以待,直到锦衣卫大营遥遥在望,才略微松了口气。 便是这松气之时! 一柄窄剑直往傅希言后脑勺而来,与此同时,他怀中的“风铃”也疯狂地震动起来。这是头一次,灵器示警竟比对方出手还慢半拍。 由此可见,来人的武功已在唐恭之上! 但因路上无处遮挡,双方拉开了一段距离,所以傅希言勉强一个旋身躲了开去。 周忠心想飞身援助,傅希言却趁着刚才力道未竭,一个蹬腿,朝着集市的方向,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这下,不仅周忠心措手不及,连杀手也微微一怔。 不过他显然未将这变故放在心中,长剑一荡,真气如疾雨,密密麻麻地扑向周忠心,然后头也不回,循着傅希言逃跑的路线追了过去。 周忠心一时受阻,提脚再追时,两人都已经消失在水平线中。 这时候,他总算想起之前答应过的事,转身就朝锦衣卫大营跑去。 其实傅希言选择往回跑,不全是舍己为人,为周忠心引开杀手,更重要的是,据他所知,锦衣卫大营最厉害的高手是楚光,而楚光的武功一定救不了他。 随着杀手追近,傅希言不得不采用蛇形走势,阻挠了些许时间,却依旧改变不了双方慢慢缩短的距离。 就在杀手长剑再一次出手时,一个身影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一言不发地丢出一把响雷弹。 弹药炸开,发出隆隆巨响,远在十丈之外的百姓都受惊跳起,可杀手并未停下那一剑,仗着真气护体,他直接穿过浓烟,剑的去势竟没有慢下半分。 傅希言再次使用龟壳护体大法,将全身真气凝聚于后背,但这一次,他真的没什么信心。毕竟,唐恭上次可没有拿武器。 然后就在剑尖即将碰触他后背的刹那,就听“噗”的一声,又一个人影挡在傅希言的后背上。红色的剑身自他身体穿过,竟发出烧焦般的吱吱声。 他半蹲在地上,明明没有靠着傅希言的背,傅希言却觉得自己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快走!” 丢出响雷弹的小伙推了他一把:“去祥云布行!” 傅希言向前扑出几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心中更不是滋味。当初他叫周忠心不要管他,如今却有两个素不相识的小伙舍身救他,而他还不能回头。 回头就辜负了对方的一片心意。 这时,已经可以完全排除这个恐怖杀手是裴元瑾的可能。不仅排除了这种可能,对方还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是…… 可是…… 可是祥云布行到底在哪里?! 他卖力地奔跑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而那朵带雨的祥云,就在那片铺天盖地的红色中飘然而来。 布行的伙计惊诧地见着一个胖子披头散发地冲过来,正想拿起布匹去挡,对方却自己停下来了。 傅希言并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形象在对方眼里有多狼狈,他靠着门柱,心急火燎地说:“我找你们少主!” 伙计皱眉:“你是谁?” “我是你们少主的朋友。” 伙计显然不觉得自家玉树临风的少主会有这么一个埋汰的朋友,但宫规森严,他还是答应帮他问一问:“你先在这里等着。” “等不及了!”傅希言一想到顺着那柄剑留下的鲜血,就焦躁不已,“带我去见他!我,我,我是你们少主的夫人!” 这声吼的,委实不比响雷弹炸开的那一下弱。 一条街都被震得晕眩不已。 满街寂静中,布行二楼的窗户突然咿呀一声,开了半扇,露出半张英俊冷厉的脸。 傅希言看着他,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大佬救命。”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还要救谁?” “救……”傅希言听这声音十分耳熟,一怔回头,就见刚刚还一副生死离别模样叫他“去祥云布行”的小伙,正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他。 傅希言心脏这时才后怕地狂跳起来:“你没事了?” 小伙笑着露出一排白牙:“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嘛。又不是没长腿!” 差点跑不过的傅希言:“……” 他看向小伙身后:“你同伴呢?” 小伙说:“养伤去了呀。受伤不得养着吗?又不是傻。” 傅希言:“……”莫名感觉自己又没长腿,又傻。 小伙说:“你没人要救了吧?那没啥事,我也先撤了?”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这可是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但礼物必须到位。大悲大喜之后,傅希言很快调节情绪,拽下那块让当铺掌柜垂涎三尺的玉鱼佩,塞到他手里,“先收着,待我敲了那冤大头回来,再带你们好好逛逛街。” 小伙当电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收到小费,一时无措,却听两人头顶响起冷冷的警告声:“小桑。” 叫“小桑”的小伙缩了缩脑袋,人往里一蹿,立刻不见了。 见惯了电部神出鬼没的傅希言不由羡慕。兰陵王和荆轲的隐身技能放在现实中,确实好用。 执行的救命恩人虽然走了,但下命令的救命恩人还在楼上,傅希言便想着要不要吼一嗓子道谢,抬头却发现那扇窗户已经关上了。 他以为自己不受待见,叹了口气,打算下次再来送礼,就见楼上又冲下来一个伙计,对着他毕恭毕敬地说:“少主楼上有请。” 布行是回字形结构,天井做花园,从二楼俯瞰,倒有几分意趣。 循着阶梯上楼,傅希言原以为自己立马能见到裴元瑾,“感恩的心”调都起好了,谁知对方将他引入一个放着浴桶的房间,旁边还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衫。 …… 三殿下召见时都没享受的沐浴更衣待遇,没想到这里就用上了。 傅希言关上门后,特意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果然不太像话,便认命地搓洗起来。 一切都好,就是提供的这身衣服黑不溜秋,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他甚至有些无厘头地想:该不会是裴元瑾听自己说是他的夫人,想让他一起穿情侣装吧。 念头一起,便寒毛直竖,他摇摇头,把这骇人的臆想逐出脑海。 他打开门,伙计还候在外面,并且很注意用户体验地问他是否称心。 傅希言见他问得诚心,也很诚心地说了衣服颜色的问题。 伙计疑惑:“您平时不穿黑色吗?” 傅希言还真不穿。主要他肤色白,穿亮色显气色。 伙计显然有自己的时尚坚持,非常想纠正他的穿搭品味:“黑色显瘦。” 傅希言:“……”谢谢,但下次别做调查问卷了,容易被差评。 伙计领他去吃饭。 傅希言:“……”还是谢谢,但这个流程,怎么有点像进了看守所,让人这么别扭?要是一会儿再给他上堂学习课,唱首感恩的心,那可真全乎了。 匆匆扒了两口饭,伙计又领着转场。 傅希言不知道后宫的妃子们觐见皇帝时,是不是也像他此刻的心情——侍儿扶起娇无力,千呼万唤始出来。他的“无力”主要是心理上的无力——这龟毛的流程到底要走多久,忠心、耿耿还等着他回去报平安呢! 幸好这次,裴元瑾就在房间里坐着。 感激的话傅希言已经在心里循环播放了好几遍,此时倾吐,一气呵成,颇有种情到深处自然流露的痛快感。 然而裴元瑾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账簿,似对他激|情四射的演讲毫无兴趣,连个眼神都欠奉。 不过傅希言也没有任何不满。 都是救命恩人了,还要什么双箭头! 他轻咳一声:“裴少主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裴元瑾突然抬头:“你算术如何?” 问一个理科生算术如何?傅希言内心轻笑了一下,淡定地说:“一窍不通。” 别以为他没看到裴元瑾除了手里的,脚边、茶几上、桌案下也都堆满了厚厚的账簿。他的确想报恩,但这一报,可能半辈子就没了,家中老迈的父亲还等着他回去尽孝呢。 裴元瑾将账簿丢到一边,起身从书架上拿下厚厚一沓的书给他。 傅希言心生不祥,接过一看—— 《九章算术》《海岛算经》《五经算术》《缀术》…… 这是让他现学现卖吗? 怎么说呢,只能说,少主真是“算”无遗策! 傅希言犹想挣扎:“我如今住在锦衣卫大营,进出都有规矩,加上这次遇险的消息一定已经传了回去,也该去道个平安。” 裴元瑾也没劝,就是非常平静地问:“若凶手在外面蹲你呢?” 傅希言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他可没忘记混阳丹的作用。他说:“忠心一定回去搬救兵了,说不定楚指挥使已经在接应的路上了。” “他救不了你。” 离开柳木庄之后,有关傅希言的消息还在陆陆续续汇总到裴元瑾的案头,因而他对傅、楚两家都了若指掌。 北周不似南虞。 南虞奉超级教派——灵教为国教,手下从来不缺高手。 北周朝廷在这方面就显得捉襟见肘,似傅轩、楚光这样的金刚期放到江湖上,堪称泯然于众,自然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的对手。 看傅希言犹豫不决,裴元瑾直接做主:“让小桑替你送封平安信回去。” 人家不但救你命,还愿意长时间救下去,这番好意,傅希言实在无法推拒。他提起笔,哆哆嗦嗦地写下了一封平安信。 裴元瑾看着歪歪扭扭的字直皱眉,傅希言也觉得美中不足:“要是再来点血就更好了。” 他在信上说自己被人刺杀,关键时刻躲入祥云布行避难,但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如今就靠人参吊着一口气。 傅希言解释:“主要怕楚光让我爬也要爬回去。”他对楚家叔侄的印象牢牢地停留在奴役他的那个时期,不免把人往坏处想。 裴元瑾不是很理解他们这些朝廷中人的交流方式,也不想理解,挥手招来小桑,让他把信送过去。 * 人既然被留下,事自然要担起来。 裴元瑾叫人在房间各处点上蜡烛,照得比外面的落日晚霞还要明亮。 傅希言认命地拿起《九章算术》,翻开一页,只读了序,就重温了和七八岁小朋友坐在课堂里被夫子支配的恐惧,要是看完这七八|九本书,古代算术不一定会,但现代数学肯定忘。 他双手按着书,在圆乎乎的脸上挤出难以置信般的狂喜:“我只翻开一页,你猜怎的。我突然醍醐灌顶,都会啦!” 裴元瑾:“……” 裴元瑾将手中的账簿递给他,傅希言看了看,这本记录的是布行日常流水。进是收入,缴是支出,难倒不难,就是竖行繁体看着心累。 庞大的工程量让傅希言不敢藏拙,先拿起纸笔翻译成阿拉伯数字,先心算数目少的,再列式算数目大的。 裴元瑾原本想递个算盘过去,见他算得头也不抬,便没有打扰。 他坐在窗边,凝眸看着下沉的夕阳,浑身上下洋溢着从凡尘俗世中超脱出来的松快。 这个时节,蚊子还零零星星在飞,可不知怎的,明明窗边坐着个大活人,偏舍近求远,嗡嗡嗡地飞到傅希言身边。 傅希言挠挠这处,又赶赶那处,不胜其扰,忽闻一阵薄荷清香扑鼻,就见那堆数之不尽的账簿上方多了一枚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墨绿色珠子。 闻了会儿,那薄荷清香之中,好似还夹杂着些许桂花甜香。 他惊喜地拿起珠子。这真是“正瞌睡,来了个枕头”。他原本就想开店卖香皂,又怕产品单调,要是加入香水香珠,那就大大的丰富了。 正要提问,窗边那人却在一晃眼的工夫,不见了。 * 裴元瑾走后没多久,忠心、耿耿就带着楚少阳上门探病。 傅希言早一步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气若游丝”地接待了他们。 楚少阳都懒得揭穿这蹩脚的演技,直接问:“你想待在这里?” 傅希言翻着白眼,一副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样子:“没办法,我动不了啊。” 楚少阳知道他在祥云布行后,还疑惑过他与储仙宫的关系,不过自从楚光明确表示不必对他痛下杀手,楚少阳对他就没以前那么上心,很快抛到脑后去了。 “你准备待几天?” 傅希言飞快地比了一只手。 “五天?” 傅希言又反过来比了一下。 楚少阳无语:“十天就十天。你既然起不了身,就把他们俩留下来照顾。如果有别的事,也好派人去大营寻我。我一会儿去一趟洛阳府衙,城里出这么大的事,总要知会当地长官一声。”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实在不能不让傅希言怀疑,他是不是被哪个善人夺了舍。不过,更可能的是,张大山的落网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能任意拿捏的面团,变谨慎了。 * 裴元瑾在飞奔。 那迅疾的速度,连风都未及形成便已消散。 前方,有个保持同步频率的麻灰色身影,他原本戴着圆头幞头,如今早已不知道吹向何处。 两人一追一逃,顷刻间便离开了洛阳城,一路南下。 沿途百姓毫无所知,只有锻骨初期以上的武者才能隐约觉察出身边有两个高手擦肩而过,不由吓出一身冷汗。这样的轻功,若心生歹意,他们绝不会留下命来。 其实也不尽然。 此时,裴元瑾和麻灰色身影都跑了好长一段路,身体各处的机能已经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让他们在静止的状态下突然发难,反而不会有这个效果。 两人从傍晚跑到黑夜,麻灰色身影想利用环境甩开追兵,然而每当他入山入林,双方的距离便会拉得更近。更可怕的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渐渐到了不支的边缘,而裴元瑾看起来还留有余力。 “裴少主!” 他刚一开口,裴元瑾便借机猛然发力,双方的间距瞬间只剩下短短两丈! 麻灰色身影咬牙,骤然转身,全身真气凝聚于手掌,缓缓推出。 这一掌,仿佛夹带着山河万里的磅礴气势。 他的速度不快,却覆盖广袤! 裴元瑾身体骤然缩起,昂藏八尺身躯,竟看似铜镜大小,势如破竹地穿过手掌带来的巨大威压。 麻灰色身影大惊,双手改弦易辙已是不及,只能伸出手掌与对方硬碰! 突然间,火红剑光闪烁——一柄火红色窄剑如赤虹划空,绕过手掌,刺在对方的喉咙上。 叮的一声。 那人脖子上竟覆着一层薄薄的透明鳞片。 金丝鱼鳞甲! 裴元瑾沉声道:“麒麟君。” 麒麟君正要回答,窄剑剑尖突然带起一道火光,九地之下的岩浆瞬间喷薄而出,灼穿对方的鳞片,将喉咙烧出一个洞。 麒麟君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裴元瑾杀得这么简单果决,连问都不问一句,更没想到自己横行霸道的一生竟意外终结于今夜。 裴元瑾漠然挽剑,剑变回一枚发簪,插回发髻,负手远去。 * 裴元瑾回来时,天已经亮了,小贩沿街叫卖,丝毫看不出昨天曾有人在这里进行杀死搏斗。 回到布行,还没开门,但二楼的窗户依旧留着缝。 跃入房间,坐在桌前算账的人已经换成了虞素环。 她笑吟吟地翻着账簿:“少主真是慧眼识英才。虽然不知道傅希言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确用极短的时间将账目理得又快又精确。” 裴元瑾倦极,阖目而坐,没有解释自己当时只是想找个借口把人留下来。 虞素环见状,知趣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突听他开口:“来者是万兽城麒麟君,他模仿赤龙王杀胖子,已经被我杀了。” 众所周知,赤龙王是裴元瑾的招牌武器。 虞素环想着混阳丹失窃之后带来的武林震荡,不由暗叹一口气,转头却轻笑着:“那就好。” 第26章 少主想杀人(中) 奔波一夜的裴元瑾在房间里闭目养神之际, 傅希言正背着手在天井花园里转悠。 小小园子却也物尽其用。一条蜿蜒的石头小径将园子一分为二,一边栽着几株月季,一边放着几盆菊花。月季只要阳光充足,温度适宜, 便能开花, 适合常种, 而菊花显然是为了应季, 新搬过来的。 曾嫌他形象埋汰的布行伙计见他看花入神,谄媚地跑过来,介绍道:“菊花是前天刚买的,绿的叫绿云,白的叫十丈垂帘,都是名贵品种。”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 总觉得这两个颜色都有些微妙, 傅希言问:“你们少主选的?” 伙计用一种极意味深长又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他, 轻轻一笑:“不是我们少主选的。” 傅希言:“……”“我们少主”这四个字你敢划重点划得更明显点吗? 伙计说:“菊花是我们邱大掌柜送的。” 傅希言还没见过,顺口问:“大掌柜不在?” 伙计说:“邱大掌柜执掌洛阳祥云商号,平时不住这里。布行这几日歇业,我们腾出手来专门侍奉少主。” 傅希言不知道储仙宫内部管理模式, 但觉得要一家布行歇业招待实在有些不值,转念想起昨天核对的账簿, 又觉得这布行歇业还能少亏些,也好。 用过早饭, 他自觉地去房间工作。 屋里堆积如山的账簿已经被分门别类的整理好, 虞素环正在处理田庄的账目。 傅希言一路看去, 这一屋子的账目才是储仙宫洛阳一地的产业, 若是整个北周的加起来, 该是笔多么庞大的天文数字。 他不自觉地将话说出了口,虞素环却笑道:“不仅北周,南虞、西陲也有经营。” 她揉揉酸胀的脖子,站起来:“只是摊子铺得大,也不尽有产出。” 其实,傅希言昨天从账簿里看出了一些东西的,可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人家帮派内部事务,只好隐晦地说了一句:“说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虞素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浅浅的笑容:“要不是有你在,这些烦人的账目就落在我一个人头上,也不知看到何年何月。” 傅希言苦笑:“加上我,也是猴年马月。” 虞素环放下账簿:“其实这些账目看一本和一百本也差不多,总归是同一个人做的手脚。” 傅希言听她轻易说出“手脚”二字,不免吃惊。 虞素环道:“正如你说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躲在后面享福的鸟,也有傻乎乎被推出来当替死鬼的鸟。抓一个替死的倒容易,要揪出主谋一网打尽却难。” 雷部有勾结唐恭的陆瑞春,雨部的账目又是一摊烂账,傅希言觉得这人人敬畏的储仙宫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上。 然而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烦恼。 譬如他,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楚光、楚少阳、张大山这厢的仇怨还没理清,那厢又钻出个武功高强的杀手。 而目前托庇的储仙宫看着友好,但他服用的混阳丹始终是颗定时炸弹,如果有一天,他们想出把丹药重新从人体内熬炼出来的办法…… 蒸煮煎炸炖,不知用哪种做法,自己能更好吃点。 傅希言惆怅地问:“姜药师没有一起来吗?” 虞素环道:“他年纪大了,不宜到处奔波。” 傅希言看着桌上的账簿:“今天我从哪一本算起?” 虞素环笑着说:“大好秋景,你不出去走走?”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她。他是不想吗?他是不敢啊。 虞素环恍然:“如果你担心昨天的杀手,他已经逃走了。”裴元瑾负责杀人,电部负责处理尸体,包管了无痕迹。之所以隐瞒他的死讯,是出于两个考量。 一是麒麟君背后站着万兽城。储仙宫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另树强敌; 二来还不清楚麒麟君杀傅希言的动机,为免他们死了一个再派一个,不如就让麒麟君再在外面“游荡”一会儿。 傅希言闻言精神一振:“真的吗?” 虞素环说:“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少主。” 傅希言想:那我当然是选择相信你。 作为一份没有薪酬的临时工,老板愿意放假,他当然不会推辞,当下叫上忠心、耿耿,高高兴兴出门。途径告示墙,发现三皇子已经开始着手征召民夫修建洛阳新宫。 别看建宏帝杀大臣时心狠手辣,对待百姓却十分友好,类似这种征召模式,都是管吃饱、带低薪的,选的又是农闲时节,当下就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洛阳府尹派了个师爷在旁边描绘蓝图——待新宫建成,皇帝带着朝中大臣搬迁,那时候洛阳就是北周中心,洛阳人自然也比别处尊贵。新宫越早建成,皇帝越早搬迁,大家越早享受尊贵的新京都百姓待遇! 这稀奇古怪的理论不知道怎的,就激发了大家建设家乡的热情,顿时,报名人数激增。 傅希言在旁边看着有趣。 看来,这位洛阳府尹深谙投机之道,趁着自己还没从这把炙手可热的椅子上下来,便向三皇子大开方便之门。如果事情办得漂亮,成功投入三皇子门下,未尝没有留任的可能。 就这小小的细节,已可窥探洛阳未来的风起云涌。 傅希言又逛了集市。 和昨天不同,今天不花钱,主要以了解市场行情为主。就目前来看,就算他第一家店铺开在镐京,以后洛阳也要开一家分店。 可了解了一圈价格,他不禁咋舌。新宫未建,洛阳店铺租金已反超镐京,而买卖价更是高得离谱,即便这样,地段稍微好点的店铺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傅希言不免担心,照此下去,未来这新京都百姓的待遇只怕真的会很“贵”。 带着浓浓的担心,午时到了。 他让忠心、耿耿守在门口,自己进了当铺。 当铺掌柜依旧在嗦面条。 “典当还是赎……咦?”当铺老顾客不少,但天天来的还是头一个。掌柜连铜钱都没看,直接乐呵呵地问:“您又想打听什么消息?” 傅希言朝他勾勾手指,等对方附耳过来,才低声说:“昨天有人刺杀我,我想知道他是谁。” 当铺掌柜沉默了会儿,问:“他刺杀你,你是不是与他打了照面?” 傅希言回想当时的场景,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照了面,但没照清。 掌柜说:“看您说的,您当事人都没看清,我一个坐当铺的,哪能知道呢?” 傅希言疑惑:“你不是消息灵通吗?” 掌柜说:“我是灵通,不是通灵。” 傅希言不由失望,原来小说里无所不知的包打听都是骗人的。 掌柜怕他失望之后,自己失去一个舍得花钱的忠实客户,忙道:“这样吧,我有一则价值五两银子的镐京新闻,三两卖你。” “一钱。” 掌柜无语:“这是不是砍得有些太狠了?” 傅希言点头:“嗯。” 掌柜看着他,他也回看着掌柜。 半晌,掌柜悟了。他的意思是,我承认砍得狠,所以呢? 所以…… 掌柜还是忍痛收下一钱,朝他招手:“还记得陈太妃的侄子吧?” 傅希言:“……” 一钱又被坑了! 掌柜见他黑脸,忙道:“这次不是戴绿帽,这次是戴绿帽被发现了!” 傅希言想象那鸡飞狗跳的场景,顿时生出一些兴趣:“哦?” “话说陈太妃侄子那小妾生产之后,不知怎的,心情低落,茶饭不思,非要去明济寺礼佛。不想刚送她上山,就天降大雨,那侄子只好折返回去,当场就把这对奸夫□□捉了个正着!他气愤不过,与知机和尚厮打起来,竟活活把人给打死了。如今事情已经闹上京都衙门,那侄子被关进大牢。陈太妃为此求见了皇帝几次,皇帝都没见她。” 故事听到这里,傅希言才觉得有些意思:“皇帝不肯给太妃这个人情?” 这可稀奇。要知道今上登基前,后宫无人看好。建宏帝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陈太妃笼络过来,两人里应外合,铲除强敌,才得了今时天下。 建宏帝为显示自己知恩图报,登基后对陈太妃十分礼遇。侄子失手杀人这么件小事,放在当初,那都不是事儿。 那年,陈太妃娘家人在家乡闹出十几桩令人发指的命案,事主逃到镐京撞登闻鼓,天下震惊。左都御史于朝议发难,诸部尚书同打配合,言辞之激烈,群情之义愤,就差撞柱死谏——虽说其中也有新君上任,朝臣想打压一下气焰的意思,但因为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几乎裹挟天下舆情。 结果,建宏帝以案情未明,发回再审,再审存疑,三堂会审等招数,拖了足足三年,三年之后,案子刚判下,他就封病弱的大皇子为太子,大赦天下,入狱不到三天的陈家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此后,建宏帝逐渐露出他杀头皇帝的狰狞面目,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以说,陈太妃虽然是建宏帝的长辈,可当年,他的确为她冲冠一怒过。没想到时至今日,物是人非,真是……大快人心! 哎,没想到自己一离开镐京,镐京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傅希言又掏出一钱银子,豪气干云地喊:“再来一钱的!” 当铺掌柜:“……” * 八天假期一晃而过,但傅希言过得不像想象中那么清闲。 年少时错过的习武岁月,他都在努力填补,忠心、耿耿,一个教他武功招式,一个教他对敌技巧,虽然不能一日速成,但现在打起架来也算有模有样。 练武间隙,他又将香皂改进到2.0版本,添加了精油,可惜香气不太明显,洗后也不够清爽。他问过虞素环墨绿珠子的来历,据说是姜休用香木炼制出来的,造价不菲,这么小小一颗,就值黄金千两。 他当下就哆哆嗦嗦得给裴元瑾送回去了。 裴元瑾扬眉:“不喜欢?” 傅希言说:“受之有愧。” “你不是算账了?” “区区小事,不值这个价。” 裴元瑾有些迷惑:“嗯?” 傅希言怕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特意说:“这珠子价值黄金千两。” 裴元瑾看着他,似乎在问“所以呢”? 所以您的意思是指我值得? 这要不是两人关系不清不楚,傅希言当场就想跪下喊“老板,活该你发财”。这年头,当老板的人比比皆是,但能看到员工的价值并认可的人,凤毛麟角。 傅希言走后,裴元瑾神色还有些迷惘,似乎不知道对方满腔激动从何而起。 虞素环不由笑道:“少主对傅希言有所改观?”和柳木庄的态度相比,如今他待傅希言,可算温和。 裴元瑾低头喝茶,不打算接话。 虞素环眼珠子一转:“听小桑说,那日他被人追杀,逃到布行,进门就称呼自己是储仙宫的少主夫人?” 裴元瑾喝水的动作一僵。 “看来确有其事。”她自顾自地说下去。 裴元瑾面色不愉:“小桑话太多了。” 虞素环笑着点头:“嗯,有点像傅希言。” 裴元瑾放下茶杯,有些不甘不愿地解释:“他在年少时期,尚算用功,也不是无可救药之人。” “他”指的自然是傅希言。 修炼数年,武道不通,也不放弃,还能拉下脸来跟着七八岁的弟弟走文路。虽然文路也不通,但努力过的放弃和不努力就放弃,在裴元瑾这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傅希言原本在他心里,就是张令人生厌的大圆脸。了解他年少时的艰辛奋斗后,这张圆脸才慢慢有了生气。再看他为救小桑小樟,连“少主的夫人”这样不要脸的话也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口,可见是真心为他们着急。裴元瑾便觉得,这人丑归丑,心地不错,而且脑子还够用。 如果他看过《唐伯虎点秋香》,便会知道,美与丑的定义,往往在于对比。经历过下属不是蠢就是坏的储仙宫少主,此时对人的要求,堪称历史最低。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虞素环何等聪慧,闻弦音知雅意,笑道:“可惜再过两天,他就要回去了。就怕我们这些天的相处,已经落入有心人的眼里。” 傅希言对裴元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想裴元瑾死的人,动不了他,动傅希言也能达到一样的效果。所以裴元瑾在麒麟君想杀傅希言的第一时间,就扼杀了这股威胁。 虞素环见他面色阴沉,忙宽慰道:“我看傅希言这几日练功很用心,突破金刚指日可待。” 裴元瑾摇头:“太慢了。” 他想了想:“问问姜休,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药。” 虞素环不会武功,却知揠苗助长的危害,出言劝解,裴元瑾嗤笑:“混阳丹都吃不死,他还怕什么危害。”但终究没有坚持。 虞素环又道:“姜药师说他体内有蛊,我们不如打听打听这方面的大师。” 裴元瑾沉吟:“蛊是傀儡道的看家本领。莫翛然入住天地鉴后,明面上已经不用了。他门下还在行走江湖的,只有万兽城主铜芳玉。” 他和虞素环同时想起被他杀死的麒麟君。 “傅希言身上的蛊很蹊跷,或许和铜芳玉有关。先前,锦衣卫里有个叫张大山的想杀他,用的也是傀儡术。如今,麒麟君又冲着傅希言来。”虞素环顿了顿,“你曾说,麒麟君想模仿赤龙王来嫁祸你,或许是因为你和傅希言同时出现在柳木庄的事,已经泄露了。” 柳木庄那么多下人都还活着,这本就无法保密。 虞素环凝重道:“混阳丹失窃,我们包围柳木庄,之后唐恭死,我们拒绝班轻语等人到访,傅希言生死关头被电部所救,傅希言向祥云布行求救,还吼了一嗓子……不必询问当事人,单是将这些线索收集起来,真相也就不难推测。”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叹息:“他本身的麻烦就已经不小……”如今却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虞素环无奈地看向裴元瑾。 他们虽然相差二十岁,但做决定的时候,她习惯以他为主。 而这次,裴元瑾的内心也并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目前要先保证傅希言活着。其他的事,可以慢慢地想,慢慢地看。 正和忠心、耿耿讨论晚上要不要去杨记买只烧鹅来吃的傅希言并不知道,他的上空,已经有乌云成群结队地扑奔而来。 杨记的烧鹅皮酥肉嫩,很有名。布行伙计买过一次,傅希言就惦记上了,正准备一锤定音,打发周耿耿出去买,就见一个锦衣卫急匆匆地从街对面跑过来。 傅希言叫不出名字,却记得当日他与楚少阳比武,就属这厮叫最欢。怕他上来揭穿自己冒请病假,傅希言“哎呀”一声就准备往后倒。 忠心、耿耿气走真元,双臂一托,齐齐将人托住。 那锦衣卫翻了个白眼:“楚百户说你只是受了惊。” 傅希言顺势站直,打了个哈哈道:“刚刚脚打滑。你来得正好,赶上饭点儿了,我们一起找地方吃一顿?” 那锦衣卫无视了这个略有些阴阳怪气的邀约,直抒来意:“有人想赎张大山,楚大人让你回去看看。” 傅希言瞪着眼睛:“赎?张大山想弄死朝廷命官,居然还敢叫人来赎?” 那锦衣卫想:你若知道来的人是谁,就知道人家底气在哪里了。可他看傅希言不顺眼,也不提醒,只是一味催促他回去。 傅希言兜里还装着魏岗的奏表,心想大不了到时候把东西往三皇子面前一拍,看哪个乌龟王八蛋还敢包庇张大山这个乌龟王八蛋! 他上楼向裴元瑾和虞素环辞行。 裴元瑾表情淡淡的,似让他来去随意,虞素环先一步知道了来者何人,隐晦地提了个醒:“傀儡道式微,在外行走的已经不多了。” 傅希言对这种话中话,一贯的有敏锐度。 见他会意,虞素环又道:“他们这一脉臭名昭著,在武林中人人喊打。只是朝廷家大业大,怕是不会与其正面冲突。你若独木难支,便先隐忍下来,来日方长,我们总能找回场子。” 麒麟君尸骨未寒,这场子其实已经找回来了。 有她的话打底,傅希言心中有数。 锦衣卫大营,如今除了帐篷之外,已经搭了一排临时的土屋。三皇子为了现显示与军同乐,也宿在土屋里。不过这外表粗犷的土屋,里面却是冬暖夏凉,里面又有锦缎、瓷器装饰,看着反倒有种前世特色民宿的风格。 土屋西面第二间原本是食堂,今日用来待客。 傅希言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盛气凌人的矮汉子端坐堂中,楚少阳静默地陪坐,见他来了,才松了口气,站起来道:“傅卫士来了?还不见过万兽城悬偶子前辈。” 果然是万兽城! 傀儡道经历白道围剿,宗主弃暗投明后,明面上的势力,只剩万兽城一处。城主铜芳玉虽长居西陲,可她曾经主持过近乎屠城的疯狂杀戮,是两朝内外都臭名昭著的女煞星,若张大山是她的门下…… 那未免也太菜了。 在绝对力量面前,傅希言显得格外温顺老实,悬偶子却不领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阴阳怪气地说:“张大山是我的师弟,我来带他走。” 傅希言在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张大山肯定会被带走,没见三皇子和楚光都识相地避而不见了吗?但他不想让对方走得这么轻轻松松。既然对方选择登门,说明不想和北周朝廷关系搞得太僵,他也就放心大胆地说了:“唉,不知张卫士为什么要杀我,我心里始终忐忑不安。” 这是要一个说法。 悬偶子慢慢抬起头,傅希言忍不住眼睛一亮。 前世今生,他也算见过不少美男子,但眼前这位光凭五官,就可以杀入前十。尤其歪嘴一笑,带着几分邪气,有点痞坏的意思。 悬偶子嗤笑道:“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吗?太阳太晒,心情不好,路上有人,心情不好,桌子有四个角,心情不好……这些不能是杀人理由吗?” 楚少阳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反社会言论,不禁目瞪口呆。他一个旁人都已气血上涌,更不用说当事人。楚少阳都有点担心傅希言会按捺不住上去找死。 可傅希言前世看的电视剧小说多了去了,中二、病娇那都是流行元素,也没感觉他的表现有什么出其不意,还是好声好气地说:“他还偷了我五千两银票。这理由倒是不必问,我就是想知道,他怎么还钱。” 第27章 少主想杀人(下) 饶是悬偶子已经看出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胖子实际是个硬茬子, 也想出了些软硬皆施的应对手段,可对方突然要钱的举动,还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傅希言不等对方提个还钱途径, 就自顾自地接下去:“阁下来了,就不是外人,我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张大山这五千两偷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突如其来的掏心挖肺又打断了悬偶子的思路,不知道眼下上演的又是哪一出。 “三殿下进驻洛阳城后,地价一日一变,原来五千两银子我能盘两到三间好地段的铺子, 如今买一间都够呛,也就是这几天工夫的事。” 他叹得情真意切,好似真把悬偶子当做一个朋友来倾诉。 悬偶子在短暂的错愕后, 冷笑道:“看来你不止想要五千两。” 傅希言摇头:“谈钱伤感情啊。” 悬偶子:“……”到底是谁在提钱? “所以, ”傅希言微笑道,“我觉得这五千两就用丰都市两间店铺来还吧?” 悬偶子已经很久没遇到过敢在他面前讨价还价的人了。他心中杀意越浓,嘴角的笑容越大:“钱对你很重要?” 审讯是心理战,谈判也是。 尽管悬偶子释放出高手统揽全局的气场,让在场诸人都感觉到一股源自于内心的深切恐惧,然而傅希言也仅仅是感受到了最初一刹那的变化,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他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一个万能防御系统, 可以随时开启精神和物理的双重免疫,虽然不知道上限在哪里,但眼前这位显然还没有碰触到警戒线。 他笑了笑:“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孝之始也。不巧, 我身上钱财也受之父母, 也不敢毁伤,这也是我的孝道。” 悬偶子见他谈笑自若,丝毫不受自己气场影响,心中惊疑不定,身为脱胎后期,他竟掂不出对方的斤两。傅希言这个年纪,便是一出娘胎就开始修炼,也不可能与自己同级。而传闻中,他更是个在真元初期滞留九年之久的废物! 可他站在自己面前,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也是不争的事实。 来洛阳前,师伯几次叮嘱,让他务必找个合适的机会,杀掉傅希言。本以为是举手之劳,便想顺手为之,可眼前这胖子神秘莫测的表现,让他心中打鼓。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傅希言和储仙宫搭上了关系,知道之后,自然更感激此时的明智。 悬偶子横行无忌,作恶多端,却绝对不傻。在恐吓不成后,他果断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丢在桌上。 傅希言刚要伸手,就听门口有人通报,三皇子和锦衣卫指挥使楚光到。 顿时,悬偶子和傅希言都在心里骂娘。 买卖眼见着就要成了,你们又出来找什么存在感! 三皇子不知道自己的出现让即将收尾的事情又生变故,还自觉自己选了个极好的时机。 自从知道傅希言与储仙宫有所关联之后,这个曾被他当做搅屎棍使的伯爵庶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水涨船高,心生折节下交之意。 当然,这种交往决不能是他上杆子往上贴,适当的施恩,引得对方感激涕零,主动投效是最好的了。 悬偶子的到来是个机会,但储仙宫没有为傅希言出头,又让他有所犹豫。 幕僚陈贻建议,小惠可施,大恩难报。 这个报,三皇子自动理解为“回报”。 食堂内,他早安插了眼线,得知悬偶子想要人而傅希言想要钱之后,陈贻便建议他等两人谈不下去的时候,出来做中间人。如果悬偶子实在不肯让步,三皇子可用私房补贴。 如此,三方都得到了满意的回报。 悬偶子接到了人。 傅希言拿到了钱。 而他,搭上了储仙宫这条线。 想象之所以美好,是在残酷的现实对比下。 从通报他们到来,到他们进门,这短暂的工夫里,傅希言已经抓紧时间飞快地抓走银票,并瞄了眼上面的数额。 一张是五千。 另一张也是五千。 傅希言眉开眼笑地向三皇子和楚光行礼,并反客为主地说:“张卫士被关了这么多天,也不知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睡得香不香。若不是我尚在假期,不便在营地里随意走动,真想亲自执起张卫士的手,交到悬偶子前辈的手中,让他们师兄弟团聚。” 后面这段描述,实在有点恶心,悬偶子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还不放人!” 楚少阳见傅希言不再反对,便识趣地去放张大山了。 他和悬偶子走后,饭堂里的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三皇子意味不明地看着傅希言:“你真的决定放他走?” 傅希言说:“张大山杀人未遂,证据确凿,三皇子若想关着他,以正国法,我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简而言之,当跟屁虫可以,当出头鸟就算了。 三皇子兀自生着闷气:“……你甘心就好。” 楚光在旁,不发一言。 他本以为来救张大山的会是胡誉的人,已经想好如何解释,没想到是悬偶子。这与他猜测的事实相差太远。他一直以为胡誉背后的人是陈太妃! 被一个掌握权力的年老宫妃利用和被一个声名狼藉的武林门派掌控,完全是两回事。 来之前,他就在考虑是否鼓动三皇子,不应悬偶子,与胡誉及其背后的势力做个彻底割裂,可看看眼下一派歌舞升平的和谐景象,也没有给他机会。 傅希言不知道自己与悬偶子的“友好协商”在不经意间粉碎了两个计谋。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像他们这种镜花水月的想法,比不上到手的真金白银实惠。 拿到钱后,他便想着给救命恩人、金主爸爸、知心姐姐们买点礼物。 告别三皇子、楚光,傅希言怀揣着愉悦的心情走出饭堂,远远地看着楚少阳带着张大山,也往营地门口的方向走去。 十几日不见,他不知张大山悔不悔,但人瞧着是真憔悴,原本就下拉的眼角更垮了,再不见先前趾高气扬的叫嚣。 监狱的再教育,的确能让人脱胎换骨。 悬偶子没有跟着楚少阳去接人,而是站在营地大门口,阴恻恻地望着站岗的锦衣卫。 张大山走到门口,有些迷茫地扫视左右,然后朝傅希言走了两步。 傅希言以为他有话要说,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可张大山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两人都觉得是对方主动来“找”自己,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师弟!你在那磨磨蹭蹭得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悬偶子的声音带着几分阴柔,稍大声些,便像是在放狠话。 张大山神情更迷茫了,还有些求助般的看向了楚少阳。 悬偶子沉下脸色:“师弟,我奉师父之命,特意从万兽城赶来救你,你还耍什么性子!”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一是点明了自己的来历,二是以耍性子掩饰张大山反常的行为。 可在场的两个人,楚少阳和傅希言看着年纪轻轻,其实个个人精,哪里看不出张大山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个万兽城来的师兄? 这就好玩了。 张大山到底什么来头,竟请动万兽城来冒领他? 好在张大山还没有傻到头,讷讷地喊了声“师兄”,悬偶子当即拿出了“给钱是大爷”的豪迈气势,扭头就走,张大山犹豫了下,便新媳妇儿似的跟上去了。 傅希言看两人走远,叫住楚少阳,问:“你这里还没有其他出口。”悬偶子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让他心生警惕,而他过往的经历无不显示他命大福薄,在防刺杀这件事上,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可惜楚少阳非常遗憾地告诉他,营地的确还有一个出口,但仅仅是出口,如果要回祥云布行,还是要绕回前大门。 傅希言问:“楚百户吃不吃烧鹅?我知道有一家,味道不错,所幸今晚无事,我请你?” 楚少阳看穿他想拉人壮胆:“你身边的忠心、耿耿呢?” 傅希言道:“怕遇到危险,连累他们。” 楚少阳气笑了:“你倒是不怕连累我?” 傅希言诚恳地说:“如果我说,这是一种深刻的信任,你信吗?” 楚少阳扭头就走,用行动表示“信你个鬼”。 所幸归途一路平安。 傅希言见今晚有夜市,便转了一圈,没看到可心的礼物,空手而回。 用礼物讨好裴元瑾、虞素环这样身处高位,应有尽有的人,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在这种百姓生活居多的市井之地。不由再度羡慕起升级流男主,那种随便散个步都能捡漏的快乐,他也想有。 休假第九日,他又去了当铺。 今天午时进门,柜台后竟没有人。 傅希言敲了敲台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到掌柜笑嘻嘻地走出来:“哎哟,您又来了。” 傅希言调侃:“你终于去后面吃面条了?” 掌柜道:“看您这话说的。我这是招呼顾客呢!” 傅希言心中一动:“上千两的大生意?” 掌柜笑道:“银币级的顾客,哪怕是一文钱的生意,都可以进来喝茶。” 傅希言原本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说,顿时起了兴致:“我是铜币级?要如何才能往上升?” “砍价不要那么狠。”掌柜一想起那一钱银子的生意就心痛,“混阳丹那条消息,刚出来时真是卖的五万两。您要是按这个价买上两条,立马就是银币级顾客了。” 这不就是他想拥有的金卡银卡会员制度吗?只是前世能联网,一地消费,另一地也能查看,这里是如何做到的? “这些原本给您铜币的人就该说的,既然您不知道,我就再说一次。” 掌柜:“万两以上的生意,我们会立即向总部登记,万两以下的,一年汇总一次。所以有些九万多两的,也许几个月后陆陆续续凑够数了,也要等第二年才能晋级。所以,如果您花费至九万两时着急,就买条万两以上的。” 傅希言问:“还有金币级顾客吗?” 掌柜笑:“您到时候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傅希言叹气:“囊中羞涩,遥遥无期。”本以为怀揣一万两,已是大富,没想到是井底之蛙。 掌柜立即展现出服务业人员的职业素养,安慰道:“您不一定要买啊,你要是卖的消息值十万两,一样给您升级。” 傅希言心中一动。那他目前掌握的消息可太多了,七公主私奔,混阳丹下落…… 他猛然一凛。 怪不得当铺生意这么好做,这一进一出,他们收个中转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掌柜呵呵笑着,也不催促:“您先说说想买什么消息吧?” 傅希言便想着买个冷门的:“我想要张大山的消息。” 掌柜找出五个张大山,问他哪个。 除掉死了的,快死了的,女的,还剩下两个。 一共二两,两个消息: “一个是锦衣卫小旗,跟着三皇子来了洛阳;还有一个是杏坞村的村民,当年地震,其他人都死了,就他一个逃难出来。” 傅希言灵光乍现地问了一句:“他们是同一个人吗?”不然一个难民,为何会有专门的记录呢? 掌柜似乎被问住了,疑惑地问:“你为什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傅希言说:“同一个人应该退还一两。” 掌柜:“……” 傅希言又问悬偶子。他的消息有两档,普通十两,独家二百五十两。 傅希言:“……”不知道这二百五骂的是悬偶子,还是买消息的人。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弱点?” “那就二百五十两!”掌柜一手收钱,一边说消息,“他有三个弱点。第一,他本事其实不怎么样,能当上二师兄,就是靠脸。第二,他暗恋铜芳玉,却不敢让她知道。第三,他和加入万兽城的原西陲邪道人士不和。” “为什么不和?” “因为西陲很多人加入万兽城都是因为铜芳玉。情敌之间,怎么可能和谐呢?” 因为铜芳玉的残忍事迹,她在傅希言心目中,就是83版梅超风的形象,突然加了万人迷光环,顿时有些不适应。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傀儡道只招收美人。莫翛然不必说,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门下铁铜银金四大弟子,也个个如花似玉。哪怕天地鉴、储仙宫号令天下正道共诛时,各门各派也总有痴情的少男少女跑去通风报信,暗中放水。” 傅希言:“……” 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这么苏的人设,难道不该给穿越者吗? 为什么这不是一篇文! 为什么他不是穿书! 傅希言气麻了,一副“我知道我接下来有个过分的要求,但生气的我没有理智可言,你最好答应下来”的表情:“我想用最少的钱买个最贵的礼物。” 掌柜毕竟见多识广:“诚挚的祝福。” 傅希言:“……” 最终,他花了六十两从掌柜那里买到“瑞雪神牛”在洛阳的消息。 得到三皇子要来的消息后,洛阳富商们就筹划着送一份大礼。他们和傅希言一样,也想花少少的钱,办大大的事,于是从海购了十二头以肉质肥美著称的“瑞雪神牛”来。 这数量是加了损耗的,没想到十二都平平安安抵达,这就有了余量。 傅希言让周忠心第二天拿着名帖和钱上门,对方自然无有不应,还送了个高价从江南聘请的名厨来帮忙。 牛肉宴开了两桌。 傅希言、裴元瑾和虞素环一桌; 忠心、耿耿、小桑、小樟一桌; 都吃得很满意。 裴元瑾喝着茶,问:“他家还有?” 傅希言剔着牙,回:“余下的应该要进献给三皇子。” …… 上班前的最后一天,傅希言托裴元瑾的福,又吃了两顿美味的牛肉宴,量比昨天还要大一些。于是,销假上班就变得痛苦无比。 他的高床软枕,他的锦衣玉食……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锦衣卫”这个徒有其表的虚名。 傅希言戴着痛苦面具出门,到锦衣卫大营,便见楚少阳喜气洋洋地说:“你来得正巧!今日我们吃瑞雪神牛!” 再好吃的东西,顿顿吃,还是有点腻。 傅希言说:“没关系,我太久没上班了,无功不受禄,你们不用算我这份了。” 楚少阳以为他客气,忙道:“放心,洛阳的富商送了两头,大家一起吃绰绰有余。” 傅希言:“?” 不是十二头吗,两头是个零头吧。 傅希言:“……”所以裴元瑾到底从富商手里买了多少头? * 祥云布行。 虞素环问坐在窗边怡然自得地吃着牛肉干的裴元瑾:“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裴元瑾说:“还有几头牛?” “八头。” 裴元瑾的脚愉快而不明显地晃了晃:“不要浪费。” * 建造新宫的工程终于轰轰烈烈的开始了,虽然建宏帝早已囤积了一部分的木料和石料,但根据洛阳宫图纸的规模,现在的储备还远远不够,所以第一批征夫的首要任务,便是进山伐木开石。 锦衣卫们也没闲着,被分派四处做安全保障。 楚光有意修复与傅家的关系,特意把傅希言分到洛阳近山,要是不嫌辛苦,甚至可以住在布行每日来回。 但傅希言不敢和储仙宫走得太近,只偶尔送点村庄野味过去,虞素环也会回点城里的果干点心,双方有默契地保持着朋友般的往来。 正当傅希言以为自己的锦衣卫生涯会持续一段时间,镐京宫中突然来了旨意,申斥楚光无视国法,私纵要犯张大山,让他上书自辩,另外傅希言作为受害人,也得到了皇帝安抚,赞他有其祖遗风,处变不惊,遇事不乱,令他即刻移交事务,回京领赏。 两个旨意让营中人心大乱。 楚少阳和傅希言刚刚缓和的关系再度紧张。虽然没有明说,但楚少阳怀疑傅希言背后告状,傅希言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却无从辩解。 因为—— 他发现魏岗给自己的那封奏表的确不见了!如果真的是这份奏表起了作用,那他不但得罪了楚光,而且还将魏岗拉下了水。 奏表失踪,他第一个怀疑有前科的张大山。但反过来想想,除非对方想同归于尽,不然闹到御前,为自己讨个“通缉犯”的身份,实在没有道理。 其次就是悬偶子。 自己讹了他一万两,他有动机;他的境界比张大山高,更可能神不知鬼不觉。 像三皇子、裴元瑾这些,他也多心的想过,不过都没什么确凿动机。 事已至此,气闷也是枉然,傅希言只能在一众锦衣卫欣羡的眼神中,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建宏帝派来的使者是位宦官,姓张,很健谈。宣完旨,待其他人一走,就拉着傅希言套近乎。 “奴婢是跟着义父姓的,阿谷这个名才是亲生父母给的。”张阿谷惆怅地说,“也不知伯爷有没有提过我义父。” 傅希言心中一动:“莫非是张中官?” 许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张阿谷眼眶微红:“义父说的对。看这满朝文武,要论良心,还是永丰伯,别的还有几个能记得他。” 傅希言想,这话是把他爹架火上烤啊。 好在张阿谷就是想靠着他义父当年的关系,拉近两人的距离,见起了效果,就转了话题:“其实这次宣旨,是奴婢讨来的。两位傅爷如今在京里炙手可热,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要是换做别有用心的人,奴婢怕对公子不利。” 傅希言:“……” 他离京前,他爹不是还说他们家现在凉了,连迁都这么重要的消息都没人跟他们事先通气,怎么他一走,就翻红了? 张阿谷见他一脸疑惑,忙拍拍额头,笑道:“看奴婢急的,忘了告诉您。如今,小傅爷已经当上羽林卫指挥使了,大傅爷正候着兵部的缺,有合适的,就能走马上任。” 虽然他带来的是好消息,看忠心、耿耿就欢喜得很,当初楚光上任锦衣卫指挥使,可把傅党的人气坏了,但傅希言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感。 第28章 游子想回家(上) 傅希言虽然一直想回家, 想放弃锦衣卫这个职务,但眼下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那个刺杀他的高手还躲在暗处,悬偶子展现恶意就在不久之前, 张大山离开了锦衣卫大营不知去向, 还不知道盗走魏岗奏表的人是谁…… 他身边隐藏着太多危机, 留在洛阳,留在裴元瑾庇护下, 才是此时最好的解法。 可显然,有人并不这么想。 傅希言突然有种感觉,皇帝的圣旨未必是冲着楚光来的,也可能是他。 傅轩曾告诫他, 不要脱离部队,可圣旨偏偏要他单独跟着使者上路。是的, 单独, 忠心、耿耿不在名单之列, 自然不能擅自脱离锦衣卫。 这种关键时候, 他觉得自己应该找盟友好好聊聊。 * 石场位置偏僻,回城要走一段山路。明媚的青山到了夜晚,就变得极其恐怖, 庞大的漆黑的轮廓像是无数危险、阴暗的综合体, 就是从下面走过, 也能感觉到森冷的阴气。 如果可以, 他真的不想这个时候出来, 可是张阿谷已经决定明天启程,他没有其他选择。 随着夜色越来越黑, 月色越来越冷, 傅希言忍不住开口:“小桑, 小樟,你们在吗?” 过了会儿,小桑出现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 傅希言借着月光,看到地上出线朦朦胧胧第二个影子,吓得差点打人。 小桑看着突然跳起来的傅希言,有些疑惑。 “你出来为什么不吱声?”傅希言色厉内荏地问。 小桑很无辜:“少主嫌我话多。” 傅希言说:“话多才好。” 难得有人欣赏自己,小桑很高兴:“吱——所以,您真的是少主夫人吗?” 尽管电部对外的形象神秘莫测,可内部和其他部门并无不同,一样会凑在一起聊八卦。傅希言的“少主夫人”身份已经在他们中间流传很久了,可惜两位当事人对此事都讳莫至深,让人越发好奇。 傅希言说:“……还是换小樟出来吧。” 小樟话的确少,但走夜路的时候,身后跟着不言不语、如影随形的人,其实比一个人走更可怕,傅希言运起轻功,埋头赶到祥云布行。 布行伙计看他来得惶急,有些奇怪:“咦,又有人追杀您吗?” 傅希言:“……” 所以,那天的事是过不去了吗? 他熟门熟路地上二楼,裴元瑾的房门竟开着,门口伏着一头大猫。白虎听见有人上楼,蔫蔫的脑袋立刻支棱起来。 傅希言脚步一顿,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扭头要走,被里面出来的虞素环叫住。 “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她分明看出他怕虎,却站在门口看戏。 傅希言无奈地问了一句很多路人都会问宠物主人的问题:“它咬人吗?” 虞素环笑道:“它是老虎,老虎怎么可能不咬人。不过不会咬你。” 傅希言看着白虎伏地时的庞大体积,仍有些迟疑:“万一它没控制住……” “那你就跑快些。” “……” 傅希言贴着墙,慢慢往里挪。 白虎姿势不动,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他所在的方向,等傅希言踏进房门,它突然站起来,吓得傅希言直接蹿进门里,蹿出窗户。 眼睁睁看着傅希言撞飞自己身边窗户跳下去的裴元瑾:“……” 少顷,傅希言挂在外面,一手攀着窗沿,一手抓着只剩一半的窗棂,不好意思地问:“我去找个木匠来修修?” 大晚上的,虞素环没让他费这个劲,叫伙计从别的房间拆了一扇补上去。 傅希言小媳妇儿似的坐在角落里,看着伙计忙活,等人走了,才赔笑道:“我明早叫人来修。” 虞素环问:“你明天一大早不是要出发回镐京了吗?” “忠心、耿耿会办好的。” “他们不去?” “他们不去。” 自己今日刚接到圣旨,储仙宫这边便得到了消息,可见灵通,便问起当日当街刺杀他的高手的下落,傅希言心有余悸:“就怕他在路上等着伏击我。” 裴元瑾道:“不无可能。” 傅希言被他的话吸引过去,便没注意虞素环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裴元瑾接着说:“希望你命大。” 傅希言:“……” 他下楼,虞素环送他。傅希言忍不住问:“裴少主心情不好?” 虞素环轻笑道:“田庄那边留的一头瑞雪神牛,今早被白虎吃了。”她补充道,“最后一头。” 傅希言:“……” 怪不得白虎看上去一副戴罪之身的样子。 他这次来,其实想向裴元瑾求助。可求助这种事,要你情我愿才好,他抛出橄榄枝,裴元瑾没有接,他就懂了。 虞素环目送他离开后,转身上楼,推开房门—— 裴元瑾之前坐的椅子已经空了。 * 有了来时的经验,傅希言回去时,啥也不看,啥也不管,一门心思往前冲,忽然,耳边响起一道迅疾尖锐的剑啸声。 他下意识侧头一躲,跟着回敬一掌。 经过忠心、耿耿的联合教学,他对敌经验大大的丰富,与那刺客你来我往打得有模有样。 打了大概半炷香的工夫,刺客突然变招,有意无意地朝着某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虚晃一招,逼退傅希言之后,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傅希言:“……” 人生第一次,他竟然打退来敌? 可内心并没有兴奋的感觉,因为这位刺客虽然蒙着脸,地上的月光也不够明亮,可那双犀利的桃花眼,实在让人很难错认。 傅希言在原地站了会儿,扭头往原路跑去。 * 伙计放好洗澡水,裴元瑾正准备沐浴,就听楼下传来人声,没多久,敲门声便响起。 他皱了皱眉,打开门,傅希言小声问:“我能进去吗?”想了想,还是将人放进来了。 傅希言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裴元瑾若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可能拉扯这么久,结果还遁逃;若不想杀他,那今晚就是做样子给别人看。 他与裴元瑾认识不久,但知道他是个从里而外都很高傲的人。让这样高傲的人演戏,那看戏的人必然极其厉害。 他压低声音问:“今晚的行动方针是什么?”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 他抬头看去,裴元瑾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我?”难道在他心里,自己的武功就这么不济事,连他都能大战三百回合? 傅希言显然没想到对方的关注点歪了:“小桑小樟没有出现,你的眼睛也很好认。”看眼识人这种游戏在前世综艺里都玩烂了。还有,“风铃”也没示警,说明来者根本没有杀意。 裴元瑾:“……” 第一次假装行刺,居然被正主儿看穿,这实在令这位自认为今晚行动天衣无缝的少主有些郁闷。 “你今晚遇刺,我就有理由保护你上路。” 傅希言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保护我上哪条路?” 裴元瑾眼皮都没动,显然不屑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傅希言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不事先告知?”不然他可以演得更好些,除了打斗之外,还可以来点道具加持的巷战戏。 裴元瑾说:“不逼真。” 显然,两位导演的执导风格不一样。 傅导讲究画面效果; 裴导注重情感展现。 傅希言再次从布行出发回石场。然而这一次,他步履轻盈,心情愉悦,同样的景色,来时嫌黑暗漫天遍地,去时见月光前路照明。 * 裴元瑾沐浴完,听到虞素环在他房门口徘徊,便将人叫了进来。 兴许是夜更深了,房中的烛火又有些暗淡,显得气氛十分阴沉。 虞素环说:“罗驰留了遗书,畏罪自杀。严老六和赵仲友主动投案,但他们都与罗驰单线联系,知之甚少。线索到此便算断了。” 裴元瑾敲敲桌子:“意料之中。” 虞素环叹气:“混阳丹被偷,使我们措手不及,不得不大张旗鼓。各地闻风而动,及时收起狐狸尾巴,我们这时候调查什么,都事倍功半。” 来洛阳前,他们已经猜到了这个局面,但还是要来。 因为不来,只会让那些人更警惕。 “如今,傅希言的重要性应当传开了,少主正好借保护之名,从洛阳抽离,再待时机。” 裴元瑾没说话。 他的行事作风与他的武功一样,喜欢出剑见血。此次洛阳行,明面上风雨雷各部积极配合,无有不从,而私下里却阳奉阴违,动作频频。 这次战略性撤退是无奈,更是积攒怒火等着日后讨回。 “还有,戚重来信问,要不要把小桑小樟的档案上调总部?” 裴元瑾和虞素环身边的电部成员是有定额的,因此,保护傅希言的小桑小樟是从戚重旗下临时抽调,目前薪水还在走山西电部的财务。 故而戚重有此一问。 裴元瑾说:“调吧。” “调到哪里?” 电部在总部分好几组。如专门保护裴元瑾的潜龙组,保护虞素环的护花组,暗中监察总部其他部门的察查司,执行刑罚的罚恶司等。 裴元瑾不及思索:“胖子组。” 虞素环:“……”胖子听了可能想打人。 裴元瑾忽而面露凝重:“今晚,胖子身边跟着个高手。” 他追了过去,没有追上。 那人的武功极可能在他之上。若非他为了看自己与傅希言的打斗,站位靠前,头冠反射月光,自己未必会发现对方。 洛阳何时又出现了这样一个高手? * 傅希言回石场没睡多久,就被叫起。 忠心、耿耿送行,依依不舍。 三人相处这段时间,经历被下毒、被追杀、被关地牢……虽然坏事遇到不少,但也有一起喝酒吃肉讲八卦的美好回忆,突然分开,都有些不适应。 傅希言说:“回京后,我会让叔叔尽快把他们调回去。” 周忠心还能保持沉稳,周耿耿眼角已经飘起了泪花:“如果还有瑞雪神牛这样的美食,务必给我们留一口。” 傅希言:“……” 相处才几个月,能有什么真感情呢! 傅希言从石场出发,到锦衣卫大营与使者张阿谷会合。张阿谷带着他去向三皇子、楚光辞行。 楚光的自辩折子已经写好了,要让他们一并带去。 张阿谷问他:“楚大人可还有话要私下与陛下禀告?” 楚光摇头:“尽在折中了。”他不知皇帝的这番训斥是否与胡誉,甚或万兽城有关,也不知自己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权力博弈和权衡思量,一时不敢说太多,只潦草讲述了张大山被捕经过以及傅希言与悬偶子的交易。 另一边,三皇子将一个信封递给傅希言。 傅希言打开一看,脸色微变,竟是魏岗的奏表! 三皇子微笑道:“那日你去石场匆忙,将它落在房间,我保管至今,总算物归原主。” 傅希言当然不会相信自己把这么重要物件落在房间里没带走,若是这样,捡到的锦衣卫也应该交给楚光,而非三皇子。 不管如何拿到奏表,三皇子此时交出来,就是为了证明皇帝知道张大山被赎走的消息源头不是他。 傅希言想了想,低声问:“楚指挥使知道吗?” 三皇子道:“你的东西,我都没有打开来看,如何会交给旁人。” 傅希言原本有些可惜不能借机向楚少阳证明自己不是那个二五仔,转念又想:就楚少阳那性子,看到这封奏表,也不知是会信他,还是更疑他。 因为很微妙的,你既可以理解他手中的奏表没有交上去,所以上表的人不会是他,也可以理解他有颗上表的心,这封奏表丢了,可以自己另写一封。 以两人以往的关系,多半是后者更多吧。 傅希言收起奏表,道了声谢。不管如何,至少他在魏岗那边是有所交代了。 * 等张阿谷、傅希言他们离开,三皇子和陈贻回到房中,立即卸下了温和的笑容。 他对陈贻说:“这个傅希言,刁滑得很!”俨然忘了当初评价对方“欺软怕硬,遇事则避,不能成事”。 陈贻当然不会不识趣地去提醒:“若非大先生提醒,我们还不知道他身边竟然跟着储仙宫电部的人。若非怕电部看到我们盗奏表,从而让他误会是我们向陛下报信,也不必这么急急忙忙地将此事揭露出来。” 在他看来,像今天这种直白地将东西还回去的招数,多少缺了点儿不动声色的谋划艺术。 三皇子说:“我原本还觉得以大先生的身份,跑去跟踪傅希言有些纡尊降贵、大材小用,现在看来,还是大先生料敌机先,有预测之能。” 陈贻笑道:“幸好他如今是我们这边的。” 三皇子很是得意地点头:“父皇这一步棋,下得委实绝妙。” * 回镐京的路,从锦衣卫大营出发,直接往西走,并不经过布行。 傅希言骑在马上,眼睛滴溜溜地观察四周,猜测裴元瑾会以何种模式驾临。 该不会四周树木骤然拔地而起,朝着一个方向齐齐倾倒。而在那横七竖八的树木中间,露出一个正悠闲喝茶的英俊公子吧。 不怪他这么想,实在是裴元瑾的初出场给他的冲击太大,至今历历在目。 可是直到他们中午休息,也不见天上掉下个丰神俊朗的绝世公子。 莫不是……放鸽子了? 傅希言有些担忧。像储仙宫少主这样的职位,必然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不时有紧急公务需要亲临指挥……他编不下去了。 认识裴元瑾以来,对方除了吃吃喝喝、生老虎气,好像也没干过别的事,实在树不起劳模人设。 这样走了三日,就在傅希言以为他真的被鸽了的时候,马队紧张地发现后面多了好几辆马车。 张阿谷看到马车上的祥云标记时,狠狠紧张了下,后看傅希言安之若素地端坐在马鞍上,想起三皇子的提醒,又轻轻松了口气,警告其他人不得对跟在后面的马车挑衅、围观、议论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 * 裴元瑾看似晚来了三天,其实这三天里,他带着潜龙组一直跟在傅希言身边保护。 那天夜里跟踪傅希言的高手令他很是在意。之前麒麟君也是稍作试探后,痛下杀手,他想看看,这次会不会又是一个“麒麟君”。 可惜,这次来的人似乎变谨慎了。 裴元瑾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搓揉着新买的小狸猫,犯了错的白虎被他打发到山林里自己赶路去了。 虞素环汇报这些天收到的消息:“悬偶子带着张大山回到镐京之后,很快离开,之后一路南下,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南虞境内。途中,他数次联系麒麟君,一直没有收到消息,似乎以为对方故意不理他,有些气急败坏。” 裴元瑾想了想:“密切关注万兽城动态。” 万兽城离开中原多年,突然回来,必有所图。 尽管储仙宫近些年因为裴雄极和六大长老闭关,裴元瑾又专心练功不管事,而日渐腐败,有些地方分部甚至和邪派称兄道弟,同流合污,以至于名声一落千丈。但在裴少主心目中,自家依旧是当年执武林白道牛耳,令天下正派马首是瞻的正道之光,对主持武林正义有着别样的追求。 虞素环点头,接着叹息地说了下一条: “姜药师说,废丹不起效,唐宝云快不行了。” * 柳木庄,唐宝云的房门外。 唐夫人像疯子一样嘶吼咆哮。自丈夫死后,她的情绪就处于极端不稳定中,只有面对女儿时,才能勉力维持慈母的和善。然而当姜休宣布唐宝云活不过三天时,那一点和善便跟着她的心一起破碎了。 要不是裴元瑾留了人保护姜休,只怕她一双手就能生撕了他。 姜休也很无奈。唐宝云体质和武功原本就不适合服用混阳丹,又没个懂药理的在旁看护……能撑到今天都仰赖他医术高超了。 唐夫人打不到他,便扯着嗓子唾骂,骂他庸医,骂他误诊。 姜休气不过便道:“你另请高明吧!” 另请高明? 高明? 高明! 唐夫人疯狂的眼神中出现一丝清明。 她跑回房间,翻找出一个滚圆的绿色灯笼,小心翼翼的点燃后,挂到了自己的屋檐底下。 * 不远处的观景塔上。 已经守了半个月的郭平本以为今天又会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平凡而无趣,不想一眨眼就看到柳木庄里亮起了绿光,忙探出头,对躺在塔顶看月亮的清秀男子说:“师父,绿灯亮了!” 鄢瑎坐起身,望着那盏自己亲手交给唐恭的绿灯,幽幽叹了口气:“他还是告诉了自己的女人。” 他翻身跃入塔内,对郭平道:“按原计划。你以白姓求见,她若一见你就问我的所在,你便杀了她。她若不见你,或问你是谁,你便说来给唐恭庄主上一炷清香。” 郭平涎着脸笑道:“我跟着师父还不到一个月,没学到本事,如何能在警卫森严的柳木庄杀人?” 鄢瑎给了他一颗鸡蛋大的珠子:“用力丢到地上,它碎了之后,会弥漫迷烟,等唐夫人昏倒后,你便杀了他。”又给了他一颗红色丹药,“这是解药,丢之前服下去。” 郭平眸光一闪:“还请师傅明示如何服用。” 鄢瑎看了他一眼,直接将丹药丢进口中,吞咽了下去,然后又拿出一颗红色药丸给他。 郭平对比过,两颗并无不同,立刻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做完这件事,师父就带我回神医谷吗?” 鄢瑎说:“不是答应你了吗?” “实在是弟子在裴介镇守了这么多年,才得到拜入师父门下的机会,珍惜得很。”说实话,在傅希言出现前,他一直以为鄢瑎当年让他守在裴介镇等待永丰伯府的人,只是打发他的借口。 “我等得太久了。” 久到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鄢瑎冷冰冰地说:“你的话太多了。” 郭平笑嘻嘻地说:“弟子这就去,师父稍等。”跑出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师父会等我回来的吧?” 鄢瑎道:“我言出必行,等你回来,我就带你回神医谷,传授医道。” 郭平这才快跑下塔。 * 唐夫人听说有个姓白的青年找她,眼睛一亮,连声道:“快请快请。” 郭平走进堂中,就见一个妇人激动地迎面扑来,差点撞在他身上。幸好唐夫人及时止步:“你是谁?小神医呢?” 郭平眸光一闪:“夫人怎么猜出我是小神医派来的?” 唐夫人不耐烦地说:“当初他带走姓白的,还是唐恭扫的尾!” 郭平想:这应该就是鄢瑎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只是不知这姓白的又是何许人。 但他不敢继续问下去,生怕夜长梦多,飞快地服下红色药丸,然后拿出那颗鸡蛋大小的珠子往地上一扔,随着一声轰隆巨响,连人带房子,炸得粉碎。 景观塔上,鄢瑎看着柳木庄燃起的熊熊火光,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呢喃道:“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第29章 游子想回家(中) 行走一日, 平安无事,马队在预定的驿站入住。 张阿谷下马时,犹豫着要不要让傅希言请裴元瑾他们一起进来, 虽说驿站只提供过路的官员使用,但让下面的人挤一挤, 匀出几个房间还是没问题的。 他把想法跟傅希言一说, 傅希言让他往外看。 驿站旁边的空地上, 一座精致漂亮的小琉璃屋凭空而起。虞素环正指挥人往里搬运东西,裴元瑾最后一个下车, 进屋前, 还往他们俩探头的窗户淡淡的扫了一眼。 傅希言:“……”他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嫌弃。 张阿谷:“……”不, 他看到的是得意。 总之裴元瑾的劳模人设依旧无从谈起,装逼人设依旧屹然山立。 张阿谷默默地观察了两天, 发现储仙宫十分迁就他们的行程,胆子顿时大了,按捺不住地想要通过傅希言去结交一下这位武林巨擘的继承人。 两世宅男的傅希言实在处理不来这种功利性社交, 又怕他日日来吵, 就非常直男地给他开了封介绍信。 张阿谷拿着信去了,过了会儿,郁郁地回来,幽怨地看着他:“小伯爷,您不愿意就算了,何必拿奴婢开涮。” 傅希言一脸无辜:“此话从何说起?” 张阿谷拿出介绍信,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您看看您写的什么。” …… 姓名:张阿谷 性别:男 年龄:比我大 体重:比我轻 工作经历:原御用监典簿,今传旨使者 特长:目测是社交达人 …… 傅希言疑惑:“哪里写错了吗?” 不知“社死”却经历社死的张阿谷气得不想理他, 傅希言乐得耳根清静, 假装不知。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一路, 临近镐京,张阿谷借着路边的野酸枣树,又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冷战。傅希言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吃着酸枣,呵呵一笑。 因为是皇帝下圣旨召回,傅希言回镐京之后,要先和张阿谷一起去皇宫复旨,但建宏帝一早派宫中使者在延兴门等候,特允其先归家,次日再来皇宫面圣。 张阿谷羡慕地说:“陛下体恤傅公子。” 傅希言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照着电视剧里常演的桥段,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臣谢陛下恩典!” 张阿谷对他刮目相看,还以为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没想到竟如此懂得装模作样! ……得赶紧学起来。 他语气柔和地让他向永丰伯府诸位转达问候。 傅希言称赞张阿谷此行指挥得当,能力出众。 两人愉快告别,各回各家。 傅希言坐在马上,看着沿街叫卖的摊贩,跨篮而行的妇人,来去匆匆的汉子,天真烂漫地绕着父母闹腾的孩子,才终于有了回家的真实感。 他骑着马,穿过坊市,一点点靠近永丰伯府宅邸,心中激动难抑。只是…… 只是裴元瑾他们为什么还跟着自己? 傅希言回头看了好几眼,发现对方的目的地确实与自己一致,忍不住跳下马来,上前敲了敲马车。 车窗打开,露出一只可爱的猫头。 虞素环举着猫坐在车里,笑呵呵地说:“我们在镐京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还望傅公子收留。” 傅希言想:当我不认识祥云标志?怕不是我走的每条街,都有储仙宫产业吧。这话虽有几分夸张,但储仙宫少主驾临镐京,当地风雨雷三部早一步就准备了好几处住所任他们挑选,只是都被否决了。 傅希言看着马车上醒目的标志,从延兴门进来这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过,便知此事答应与否,都不会改变他当狐狸精的事实——狐假虎威的狐。 他文绉绉地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虞素环面露期待之色:“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住过公侯家。” 傅希言点头:“我也没住过。我爹只是个伯爵。” 虞素环丝毫不尴尬地接道:“那便预祝令尊早日晋升。” 傅希言仔细一想,觉得也不无可能。 如果七公主“私奔”有三皇子授意,而皇帝知道后,又没有实质的责罚,说明结交储仙宫是皇帝下令——至少是默许的。如今自己带着储仙宫少主上门,也算殊途同归? 只是他原本就深陷泥潭,如今怕是更难挣脱。 他想到了明日的面圣。 唉,镐京,镐京。出去的时候想回来,而回来之后,虽然有家人陪伴,不再孤身奋斗,但千丝万缕的麻烦也会随之而来。 * 车厢内。 狸猫挣扎着从虞素环身上跳下来,蹿到裴元瑾怀里。 裴元瑾靠着软枕,逗了逗猫下巴,语气淡淡地说:“镐京的眼线真是明目张胆。”只差跳到他车厢顶上来了。 虞素环说:“毕竟是天子脚下。” 那又…… 如何? 裴元瑾拔下发上的赤龙王,挑开窗户,将瞬间变成一把剑大小的赤龙王随意朝天一挥。 浅蓝色的天空骤然间被晚霞般的金橘色覆盖,炽热的温度透出凌厉的剑意,以弥天之势向四方告诫—— 犯我者死! * 傅希言在街上找了个跑腿,让他先一步通知家里储仙宫少主到访,且要借住一阵子,自己带着储仙宫的车队悠然地绕了段远路,才姗姗归来。 永丰伯府门口,傅礼安带着傅冬温相迎——这个接待规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江湖如朝堂,也分许多派系。 如储仙宫与天地鉴,因莫翛然,已形同陌路; 又如在南虞朝廷扶持下飞速扩张的灵教,目前正坐三望二争一; 北地联盟拉拢、吞并了不少江湖门派后,已有南下争锋之意…… 因此,储仙宫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派,但江湖竞争激烈,对手也个个来历不凡,永丰伯府在它们面前,委实弱小。 在弄清楚傅希言和裴元瑾之间的关系前,傅辅不想轻易让伯府卷入江湖纷争中去,便将裴元瑾的此次到访,当做小辈间的交往,只派出傅礼安这个伯府继承人以示尊重。 傅希言许久不见兄长,内心激动,张臂迎上去,就见傅礼安敷衍地拍拍他的肩膀,目光直接掠过他,望向了身后的马车。 傅礼安因是家中嫡长子,律己甚严。礼仪体态,一直都向最高标准看齐,虽然容貌不是最出众的,但也是远近闻名的气质美男,他嘴上不说,心中也是引以为豪的。 可他的优雅再如春风拂面,对整个环境也毫无杀伤力。而裴元瑾一下车,那凛冬般的寒意便扑面而来,倒不是他身上带着寒气,而是那拔剑出鞘般的凛冽气势,令人瑟瑟生寒。 傅希言见虞素环正奇怪戴着幂篱,将整个面部都遮挡起来,傅礼安已经上前寒暄起来。 他的这位大哥,真应酬起来,也是长袖善舞的角色。 储仙宫这边派出的是虞素环。 傅希言见两人隔着沙罗,有来有往地说着,又觉得以古人保守的观念,这幂篱戴得妥当。 傅礼安原定设宴为他们洗尘,虞素环以舟车劳顿婉拒了。傅礼安便识趣地表示改日再约,让人将饭菜直接送到傅希言住的小院里。 傅礼安小声说:“爹让你这几天住他院子里去。” 伯府家大业大人口少,久不住人的房子多少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常住的院子又彼此相邻,不适合做客房。幸好当初傅希言为了做实验,特意搬去了角落位置,是最优之选。 傅希言抗议:“在我爹眼皮底下住着,有什么自由可言?” 然而抗议无效。 之后的安置交由他负责。 头一次看裴元瑾手下布置屋子,傅希言才知他平日里过得多精致奢侈。 作为伯爵之子,他房中陈设也算是这个朝代的高级货了,甚至有两件珍贵的古董,然而裴元瑾一换,便衬得他原本住的像乞丐窝。 他不免愤愤,当初祥云布行也没见你这么讲究,这埋汰谁呢! 虞素环说:“少主这次可能要住得久一些。”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声:“有多久?” 虞素环笑吟吟地看着他。 唐宝云没了,傅希言便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吃过混阳丹的人,不管裴元瑾高不高兴,都不能让他离自己太远。 * 傅希言“伺候”到夜半,才算让这位爷舒舒服服的上床睡觉。他揉着困倦面容,走出院子,正准备带着小厮去小晨省那里挤一挤,就被傅辅派来蹲守的人直接请走。 花厅里,傅辅和傅轩都在。 傅希言去洛阳这一路走得一波三折,傅辅和傅轩虽未亲眼看见,但听着“前线”邸报,都胆战心惊。一会儿是七公主失踪,一会儿又是张大山下毒害人,还被赎走。 两个家长都后悔当初没有顺傅希言的意,让他离职,可是当傅希言回来,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后悔就变成了欣慰。 玉不琢不成器,果然还是要出去经历一下风雨,才能茁壮成长。 趁着儿子进门这段路,偷偷上下打量好久的傅辅,在傅希言望过来时,立刻端起严父的架子,训斥道:“出门多日,不知家中父母记挂,竟连一封家书都没有,若非魏大人向陛下上表,我还不知道锦衣卫里竟有人害你!” ……破案了,告密的人竟然是他。 傅希言当初猜了一圈,甚至以为是自己保管奏表不慎,连累了魏岗魏大人,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魏岗打响了反张反楚的第一枪。 魏大人这售后服务有点过分到位了! 傅轩目光炯炯:“楚光难道没有保护你吗?” 傅希言想起楚少阳当初奴役他的委屈,嘴边一扁,哽咽地喊道:“叔啊,你不知道啊,楚光这厮真不是个东西啊……” 漫漫长夜里,月光如银水。 幽幽烛光下,有人倒苦水。 傅希言从楚少阳刁难他,让他做苦功开始,说到七公主失踪,三皇子和楚光让他去裴介镇找人,再说到重逢“假小神医”,简直斑斑血泪,字字艰辛。 傅辅怔忡:“假的小神医,这不可能!他当初还留了一个方子,太医都说高明。” 傅希言说:“可他自己都承认了。” “莫非……”傅轩想起了什么,看了傅辅一眼,傅辅皱着眉,好似也想到了。 “莫非什么?”傅希言凑到两人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傅辅和傅轩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傅轩点头:“这事我会找人再查。” 被当做隐形人的傅希言:“……” 傅轩转移话题:“后来呢,你为什么不把那假神医带回来?” “因为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他不见了。”傅希言随之讲到了张大山下毒,以及他们去柳木庄的桥段。 傅辅和傅轩还在为他分析唐庄主为何示好,就听傅希言说自己吃了丹药后升级至锻骨巅峰,不由一怔,须臾齐齐惊呼起来。 傅轩立刻抓着他的手腕把脉。 傅希言此次回来,他的确察觉到有所不同,还以为是饱受风吹雨打所致,如今再品,身上竟也有了武者风范。 “可是这丹药不简单啊。”傅希言话锋一转,又开始了下一段经历。 三人秉烛夜谈,直至天色将明,才将这段历险从头到尾说明白。 魏岗的嘱托他夹在中间说了,还给他们看了那枚铜板。 傅轩接过来看了看,凝眉深思:“这图案我见过……东市钱庄的招牌上,我给你的银票就是这家钱庄的。” 傅辅说:“他消息费虽然不便宜,但说的都是真的。陈太妃侄子的案子如今还在刑部压着,朝中为此各执一词,刑部尚书有意移交大理寺,大理寺提议三堂会审,如今还没个结果。” 傅希言说:“陛下这次怎得不包庇太妃了?” 傅辅瞪眼:“怎敢揣摩上意?胆肥儿了你。” 傅希言撇撇嘴,抖抖腿:“对了,你和叔叔是不是升职了?” 升官发财本事人生乐事,但看傅轩和傅辅的表情,并不太愉悦。可傅希言明明记得自己离开镐京之前,傅轩还为了羽林卫指挥使的位子,和楚光闹得急赤白脸,十分难看。 不过他们的脸色也印证了他心中预感,这份殊荣的背后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傅轩说:“你此次回来,多半要进入官场,有些事也该与你说明白了。” “等等,”傅希言急忙打断他,“你们还记得离开镐京之前,我们有个约定的吧。”生怕他们反悔,这次轮到他急赤白脸了,“说好的辞职去当掌柜呢?你们都是当爹当叔的人了,可不许撒泼耍赖啊!” 傅辅说:“嗯,我们是同意了。但如果其他人不同意,那我们也没办法。” “什么意思?”傅希言捂着胸,隐约感觉到有个不妙的消息要从眼前亲人的嘴里说出来。 傅轩说:“兵部实缺一时难有,不便安排你爹,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先安排你的。”就是大官现在没有,先给你家后辈安插个小的,当利息。 傅希言震惊,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 可他想脚踏实地,不想升天啊!谁能把他射下来,求求他,谢谢了! 傅轩说:“你这次带着储仙宫回来,陛下更不会放过拉拢的机会。明日你去宫中,切记万事小心。不管陛下将你派去哪里,你先应承下来,不可像在家中这般肆意撒泼。” 傅希言瘫在椅子上,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你们还没说,陛下怎么突然间就待你们如珠如宝了?” “……”傅辅一把拎着他的后颈,将人提起来,“坐正了好好说话。” 如今的傅希言武功已在傅辅之上,只是老爹动手,他依旧像原来那样,乖乖就范,不敢抵抗。 傅轩冷声道:“陛下智计过人,他要做一件事,在做之前,谁都不知道他偷偷筹划了多久。我不知道傅家何时入了他的眼,但他出手,是在你与楚少阳的那场比试之后。” 听傅轩解说,傅希言才知道张中官出事竟与自己比试时的弹弓有关。 他对张中官是没有印象的,可当他知道有一个人间接因自己而死,不免生出几分愧疚,哪怕那人在很多人心目中死有余辜。 连带的,他想起为自己找弹弓的朱宇达。 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疑惑,此时便有了答案。他肯定地说:“朱叔不是因为酒楼闹事才被逐出羽林卫的,是因为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升了官,父亲和叔叔看着却不是很高兴。 他们原本求职,是想当相对自由的臣子,可皇帝一顿棒子一颗枣的,这是想拿他们当打手。别看打手风光,可干的都是脏活累活,被牺牲的时候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张中官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且傅家还没有拒绝的权力。张中官的口供,将弹弓交给朱宇达的宫女都还在,只要傅家不配合,后面自有雷霆手段等着你。 傅希言心中憋屈:“如果我们这边有储仙宫……” 傅辅本来不想与储仙宫走得太近,但听了傅希言的故事发现,除非傅希言不是傅家的孩子,不然永丰伯府与储仙宫铁定绑在一块,撕扯不开了。 傅轩看他小小年纪大大脸蛋苦苦思量,不由伸手拍拍他的头:“迁都的余波还在震荡,各方都在浑水摸鱼,南虞都派人暗杀勋贵子弟了,陛下不会有太大动作。” 说到暗杀勋贵子弟,傅希言想起了姐姐的那桩婚事,犹豫着问:“姐姐的未婚夫……” 傅辅叹气:“刘家有意从族中再选一名俊才续上婚事,只可惜了致远。” 这个时代的女性虽不至于未嫁守节,但未婚夫惨死对女孩名声是极不利的。傅家与刘家联姻,本是高攀,又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再找,只能往下。 刘家愿意另找一名子弟继续履行婚约,是出于好意,他们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刘家是保皇党的中坚人物,此番应对或许也出于建宏帝的示意。 傅希言说:“那姐姐她……” 傅辅说:“难过了好一阵,近来好多了。” 傅希言:“……”也是,盲婚哑嫁的,不能指望太刻骨铭心。 傅轩安慰他:“不必太担心。我们傅家在军中素有威望,不是张中官这般无根浮萍可比,不然刘家也不会愿意联姻。再说,陛下如今烦恼陈太妃侄子的案子,怕是没什么别的心思。” * 建宏帝的确在思量陈太妃侄子的事。 与当初一面倒骂陈太妃妖妃的舆论不同,这次大多数人都同情她那戴绿帽的侄子,认为他“情之所至,情急出手,情有可原”,连朝臣的态度也很含糊不清。 远在北方边疆的老郡王特意为此写了两封信回来。 头一封还算温和,回顾了一番陈太妃昔年对他的帮助,其中有一句“陈季向陇南王进言,说你沽名钓誉,恐有争位之意,太妃宴请阮氏为你遮掩”,打开了建宏帝沉睡的记忆。 陇南王,太久没听到这个封号,竟有些生疏了。 在他成长的那些岁月里,陇南王与云中王光芒万丈,为周边的人撑起一片无边无际的阴霾,所有皇室子弟都活在他们的阴影下,弱小,平庸,永无出头之日。 不过…… 他摸着玉玺,微微一笑。他终究是走出来了,每天挪动一点点,每天挪动一点点,趁着两虎相斗的机会,一举掀翻了这两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山! 见前一封信没有起到效果,老郡王很快又寄了一封过来,措辞激烈得多。 总结下来意思就是,当初你哥雄才大略,你弟武功盖世,都是天下知名,但我们为什么要支持你呢,因为你仁善啊,可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刘贵妃心惊胆战地看着建宏帝从轻笑到大笑,最后笑到声音嘶哑,坐在椅子上喘气。 他突然问:“你还记得陇南王和云中王吗?” 他当上皇帝前,刘贵妃是他的侧妃,曾与两位王爷的家眷往来,怎会不记得?但可能时隔多年,她有些茫然地愣了下,才说:“陛下不是追封他们为‘厉王’和‘夸王’了吗?他们一个暴虐无道,一个华而不实,都不是什么好人。” 建宏帝笑了笑:“这话我拿来骗别人,你又拿来骗我。” 刘贵妃一惊,慌忙跪下请罪。 建宏帝叹息:“若是生在普通百姓家,有他们做我的兄弟,我会很自豪。” 他用“我”而非“朕”,似乎显示此刻这位北周的皇帝陛下卸下了帝王的架子,流露出柔软的内心。 刘贵妃抬起头,娇憨地说:“他们的坏话不是臣妾编出来的,都是听来的,臣妾想,一个人说他们不好,也许还有偏差,那么多人都说不好,那他们便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好吧。” 建宏帝笑着将她扶起:“就你辩辞多。” 他将老郡王的两封家书都丢给俞双喜,示意他烧了,又道:“北地酷寒,如何能让老郡王一家都守着。若朕没有记错,他的几个孙子都到了入学的年纪,不如回镐京来,朕请名师教他们。” 第30章 游子想回家(下) 秉烛夜谈的危害就是天亮之后, 困了。 然而约他见面的对象是皇帝,自然也没法改期,只能匆匆用冷水洗一把脸, 然后让小厮拿锦衣卫的制服换上,就去皇宫候见。 到皇宫门口,他正要下马, 小桑突然出现在马边,娴熟而自然地牵着缰绳。 傅希言吓了一跳,差点调转马头逃跑:“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小桑摸着马头:“少主说我们进皇宫会被发现, 让我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傅希言当羽林卫那段时间没少来皇宫,因挂着羽林卫的符牌, 进进出出很是随便。这地方除了保安比别的地方多, 从不觉得警卫有多森严,听他这么一说, 才知自己所知甚浅。 不过皇宫门口,他也不好细问, 便说:“你未受陛下召见, 怎么进去?不如在外面等我。” 小桑头铁地说:“少主说试试, 我就试试。若是不让我进,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告诉少主, 等少主带齐人马过来。” 傅希言:“……” 什么叫带齐人马过来? 这话不是在威胁皇帝,是在威胁他吧? 可不论怎么劝说,小桑都不肯放他走,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 皇帝都快退朝了, 傅希言只好让门口站岗的羽林卫找他叔叔出来商量。 傅轩自然不敢做主, 直接将事情上报给皇帝决定。 建宏帝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永丰伯府庶子觐见皇帝还带着储仙宫电部保镖的事,很快在整个皇宫传扬开来。 清冷的拾翠殿也得到了消息。 容荣又砸了一堆东西:“废物,穿了龙袍也是废物!” 咆哮声在空旷的宫殿内回响,却无人应答。 过了会儿,容荣面色阴沉地说:“把延英殿外的毒蛇收回来。” 原本面向殿门的宫女转过身,冲着容荣的方向叩拜道:“是。”然后面无表情地往宫外走去。 容荣平静了会儿,问:“麒麟君还没消息?” 又一个宫女站出来:“回主人,是的。” 容荣梳理着秀发,欣赏了一会儿镜子里美貌的自己,突然冷冷地说:“查一查,麒麟君是不是在洛阳刺杀傅希言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随着宫女一声应答,宫殿内外再度陷入了极致的寂静。 * 建宏帝喜欢在早朝后,在延英殿召见臣子开个小灶。 今天有此殊荣的不止傅希言,前面还排着两位大臣。 一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史维良。 一位是近来十分倒霉的京都府尹涂牧。 尽管“镐京四公子”与“知机和尚”两个案子都已移交刑部,但造成的恶劣影响仍在扩大,城中犯罪率有明显上升。今日早朝,就有御史参涂牧尸位素餐、备位充数。 涂牧原本还谋划着洛阳府尹的位子,连着几番打击后,已经希望渺茫。 此时的两人站在一起,气氛难免僵硬,傅希言人微言轻,也不敢去触大佬们的霉头,乖乖地缩在角落里发呆。 幸好建宏帝讲究效率,把史维良和涂牧一起叫了进去,让傅希言在外头松了好大一口气。过了大约半盏差的工夫,涂牧脚步虚浮地先出来了,观其苍白的脸色,应是吃了一顿排头。 随后内侍传唤他进殿。 傅希言看了眼离他七八步远的小桑,定了定神,抬步入殿。 在他预想中,建宏帝召见他,必然会问及储仙宫的事情,自己也预先编好了故事。他的小说库存里,多的是龙傲天收小弟的桥段,只要将自己代入小弟的角色就好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建宏帝压根没有和他说话,任凭他跟块木头似的跪在下方,旁听建宏帝与史维良三言两语定下他去都察院当个司狱。 傅希言正偷偷琢磨司狱是什么职务,又听建宏帝补充说,司狱不过正八品,品级太低,可兼领羽林卫百户衔。 内侍暗示傅希言叩头谢恩后,就领着他出来了。 立冬将至,延英殿外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竟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不知道建宏帝今日的冷漠是因为他品级不够,不屑与之交谈,还是小桑的执意入宫,惹怒了这位九五之尊,故而给的下马威。但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的确领略到上位者手持生杀大权的随心所欲和下位者身不由己的战战兢兢。 怪不得那些穿越者前辈们一个个高喊着“醒掌天下权”——权力不是万能的,但它能让你想站就站起来。 从皇宫出来后,他本没心情闲逛,奈何路遇熟人。楼百战拦在路中央,积极而热情地邀请他去自醉楼畅饮,傅希言推拒不过,只好随他去了。 自醉楼的摘星房今天没空——被楼百战预先包下来了。 傅希言意味深长地看着身边笑容洋溢的青年。 偶遇? 啧,这年头一个老实的都没有。 楼百战赔笑道:“我哥哥听说了你的事迹,十分敬仰,才托我去堵你。” 傅希言脸色古怪:“你哥哥?” 更古怪的是,当他推开摘星房的门,里面坐着的人的确是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个人选。 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楼无灾堪称镐京武将世家孩子们的噩梦。每次楼无灾晋级,武将世家的父母们都忍不住对着自己的孩子咆哮:“楼无灾可以,你怎么就不行,是不是你比别人笨?” “是的。” 然而,孩子们的承认并不能得到家长的宽恕,大多都免不了一通恨铁不成钢的棍棒教育。 傅希言因为真元出问题,压根没法采用压力大法促进,故而逃过一劫。 不过学渣和学霸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就算很偶尔的在聚会中遇到,也是远远的看一眼,并不会产生交集,此次邀约实在突兀。 傅希言想:总不会自己境界一日千里的事被他知道了吧?可他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的呢? 幸好,楼无灾就坐在这里,相信很快就会解开他心中的疑惑。 菜已上齐,在秋冬交界的日子里,吃一口暖锅羊肉,实在是一种享受。 但动筷之前,双方不免要寒暄几句。 寒暄的,也仅有几句。 哪怕有楼百战时不时暖场,楼无灾和傅希言的场面话也很快进行不下去。因为傅希言不管做什么,都能感觉到楼无灾正用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傅希言叹了口气:“久仰楼兄快人快语,楼兄不如就快人快语吧。” 楼无灾收回目光,看着满桌的菜肴:“你要不要再吃点?我怕接下来的话题,会让你吃不下去。” 傅希言说:“……你这么说,我就更吃不下了。” 楼无灾劝吃劝得非常不走心:“也好,一会儿打包便是。”他看了楼百战一眼,后者会意,起身去了房外守着。 偌大一间房,少了一个人,便显得有些清冷,傅希言拿起桌上的酒,微微抿了一口。 他并不担心楼无灾对己不利。虽然离开皇宫以后,小桑再度躲入暗处,但之前的现身已向世人证明,要杀永丰伯府这位四公子,首先要闯过储仙宫电部的防御。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傅希言自己也握着底牌。 他又夹了一块羊肉,嚼嚼嚼—— 楼无灾拿起手边的牛皮纸袋,递给他:“你看看。” 傅希言接过来——牛皮袋里装着厚厚的四份案卷,依时间排列: 建宁伯长孙溺亡案; 建宁伯次孙毒亡案; 德化侯次子自刎案; 刘太尉三子自缢案。 傅希言惊诧道:“这是镐京四公子案?”而且建宁伯次孙的卷宗封面写的竟是“毒亡”,当初当铺掌柜明明说的是病亡。 楼无灾道:“我如今任职刑部,负责这个案子。今日请傅兄来,是有事相询。” 傅希言一怔,下意识道:“这四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我不在镐京。” 楼无灾道:“案子另有内情。傅兄虽然不在镐京,但未必无关。” 傅希言心中一紧:“什么意思?” 楼无灾说:“我怀疑你我和这四个人一样,都是受害人。” 正准备对天发誓自己不是杀人凶手的傅希言:“……” 桌上暖锅的炭火不知何时熄了。 屋内更冷。 楼无灾说:“四公子案发生的那几日,我经常感觉精神恍惚,好似中了迷香一般。但我看过好几个大夫,都说我身体很正常,可能是过度劳累引起的疲倦。但我知道,这不是疲倦,疲倦不会让人想要运气自爆。” 傅希言心中一惊。 “看到四公子案时,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方向,但还差一把钥匙,一把串联起所有事情的钥匙。”楼无灾平静地看着他,“直到我听说张大山驱使鸽子向你下毒,这把钥匙就找到了。人可以驱使鸽子,自然可以驱使人,这世上本就有这门绝技。” 傅希言心旌摇摇,却有种拨云见日的恍然。 之前他一直将张大山归于楚光一党,将对方向自己下毒归于楚光授意,虽然觉得动机不足,但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可他想起,悬偶子赎张大山的时候曾经说过:“杀人难道一定要有理由吗?太阳太晒,心情不好,路上有人,心情不好,桌子有四个角,心情不好……这些不能是杀人理由吗?” 这世上有处心积虑的谋杀,也有只为泄愤的无差别杀人! 傅希言喃喃道:“傀儡道,万兽城,铜芳玉?” 楼无灾说:“或许是他们动的手,但背后主使应该另有其人。” 傅希言点头。的确,万兽城从西陲跑老大远地来镐京搞无差别杀人也就算了,还特意派出张大山潜伏在锦衣卫暗杀他……这明显是经过甄别的。 傅希言想起镐京城里流传的论调:“南虞?” 楼无灾说:“这不过是京都府尹推卸责任才编出来的无稽之谈。南虞动手,就该冲着那些能左右朝堂的权臣或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目前杀的四个都太年轻,也太无足轻重了。” 这话说得残酷,却很在理。 哪怕是傅希言那位公认优秀的未来姐夫,也只是个举人,更不消说常年出入烟花之地的建宁伯长孙,南虞杀他难道是为了搞垮北周的娱乐经济? 傅希言想了想:“你确定张大山和四子案的凶手是一伙的?”不是他嫌弃,张大山作为杀手,素质实在不咋地,而成功杀了另外四位的手法却似很高明。 他从两边的结果比较,自然会陷入误区。至少,张大山用鸽子下毒的那次,并不逊于杀死建宁伯次子的毒亡案。 楼无灾说:“若能确定,我此刻就该破案了。我只是找到了我们六个人的共同点。” 傅希言心想:我与楼无灾除了都是人类,竟然还有其他共同点? 他猜测道:“勋贵国戚之后?” 楼无灾摇头:“我指的是更具体的事情。比如,在出事之前,我们都曾上过陈太妃的《百孝图》。” 傅希言点头。 楼无灾说:“还有,我们都有一张好看的脸。” 傅希言:“……” 他的两位哥哥也上过《百孝图》,这么是不是说明……他们不如自己好看? 傅希言真诚地问:“下次,我带我爹我叔一起来,你可以再说一遍吗?”让这两个没眼光的老男人听听镐京小天才对他的评论,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他到底有没有联姻的资格! 楼无灾说:“你亲生母亲是位绝世美人,而你虽然胖,但五官底子还是好的。而另外四个,小时候都有金童的美誉。” 傅希言:“……”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陈太妃看了《百孝图》之后,无视胖瘦地疯狂嫉妒我们六个人的美貌,找万兽城的人杀我们?……她这是老花眼,还是老年痴呆?我们几个都是男的啊,异性不该相吸吗?”卧槽,按照这个理论推理,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楼无灾说:“看到《百孝图》的不一定只是陈太妃,重要的是,谁下令画《百孝图》。”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说:“但陈太妃是关键?” “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无实据。”别说楼无灾在刑部官职不高,就算是刑部尚书,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调查一位后宫太妃。 尤其是曾为建宏帝御极立下汗马功劳的陈太妃。 傅希言说:“最近还有个跟陈太妃亲人有关的案子。” 楼无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知机和尚案马上要三堂会审。立冬之后,陈文驹会从刑部转至都察院。”陈文驹就是陈太妃的侄子。 他见傅希言一派平静,有些诧异:“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你不是要上任都察院司狱了吗?” “嗯……所以,司狱是做什么的?” “掌管都察院监狱。” 新上任的都察院司狱大惊:“什么?为什么要把陈文驹送到都察院?”一股火气猛地就窜上来! 楼无灾说:“这是陈太妃的决定。” 傅希言:“……” 陈太妃搞事情的嫌疑又增加了。 楼无灾所料不差,谈话开启之后,桌上的菜果然凉得无人理会,傅希言将没动过的打包回家。 整个永丰伯府自他们家四公子清晨出门之后,就笼罩在一片紧张的云雾之中,生怕他一时兴起,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 这种紧张,在小桑执意要陪傅希言入宫时,达到了巅峰,又到听说他平安从皇宫出来,跟着楼百战去自醉楼吃饭才渐渐消散。 等傅希言回到家里,府里已经恢复了日常秩序,一点都看不出门房等人曾受傅辅吩咐,任何风吹草动都直接来报。 傅希言先将打包回来的美食分给自己院里的小厮杂役,然后去见明明等得很着急还要佯作淡定的傅辅。 傅辅不满地扯去自己画得一塌糊涂的寒梅,总算听到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他放下笔,正要端起架子好好询问一番,就见傅希言小跑着进来,委屈巴巴地扑到桌前:“陛下让我去都察院看大牢!” 傅辅淡定地搁笔:“多大了,还这么没轻没重。” 傅希言说:“兼领羽林卫百户衔。” 傅辅说:“陛下都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就和都察院史大人说,你知道吧,就指桑骂槐的那个样子。” “胡说八道!”傅辅拿起镇纸敲他脑袋。 傅希言震惊:“爹,你下手比以前更重了。” 傅辅理由充分:“真元期有真元期的打法,锻骨期有锻骨期的打法。” 傅希言:“……” 傅辅又问:“你与楼无灾有交集?他找你做什么?” 说起这个,傅希言重重地叹了口气,泪花闪烁地看着自己的老父亲:“爹,你不知道,你差点就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傅辅怒道:“说点吉利的!” 傅希言说:“幸好差了一点点。” 傅辅觉得有这么个倒霉儿子,也不差这一点点了! “他告诉我,其实,”傅希言沉重而悲痛地说,“镐京四公子案可能不是四公子案,而是六公子案。” …… 听完楼无灾的发言,傅辅提出两个观点: 首先,能影响陈太妃下令绘制《百孝图》的人,必然是她身边的人,那范围便缩小到皇宫内院和她的那位侄子了。 其次,颜值这个论调,不仅傅希言这里说不通,那位流连花丛的建宁伯长孙整日里靠脂粉装饰才勉强像个人,其实形销骨立,并不好看。 傅希言说:“所以张大山杀我是巧合?” 傅辅说:“不管是不是巧合,但近来在镐京城中弥漫的风雨,看来都与傀儡道脱不开关系。” 傅希言想了想,跳起来说:“我去问问虞姑姑知不知道傀儡道。” * 江湖事自然要问江湖人。 虞素环正在为裴元瑾煮茶:“你为何想知道傀儡道?” 傅希言说:“因为我一直想不通张大山为什么要杀我。起初我怀疑是楚光的命令,可后来想想,以楚光和楚少阳的武功,他们若要杀我,当时的我并无反抗之力。” ——至少在众人眼里。 “而且张大山是被万兽城的人赎走的。”傅希言说,“然而奇怪的是,张大山好像不认识悬偶子。” 虞素环笑了笑,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惬意地摸着这几日养得油光水滑的狸猫,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手里的书,似乎对他们的交谈充耳不闻。 虞素环便懂了:“傀儡道宗主莫翛然当年有四大弟子。铜芳玉排行第二,与大师姐铁蓉容关系最好。传闻铁蓉容出身官宦世家,在莫翛然入赘天地鉴,傀儡道名存实亡后,她就退隐江湖,回家嫁人去了。三弟子银菲羽和四弟子金芫秀较为亲近,两人都失踪多年。但根据风部调查,银菲羽当初蛊惑了前来围剿的南岭派首席大弟子铁耳,两人一起逃去了南方,没几年,南边武林就出现了一个‘螳螂毒妇’关山媚。” 傅希言恍然:“所以,张大山有可能是莫翛然另外三个徒弟的徒弟。” 所以张大山不认识悬偶子,因为他们虽然同出一脉,却不是一个师父! 傅希言说:“那事情不就……更复杂了吗?” 一个铜芳玉已经叫人头大了,后面居然还有三个。 虞素环用茶匙慢慢将茶叶推入壶中:“江湖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以人心看江湖,波谲云诡,深不可测。但以武功走江湖,一力降十会,便谁都不足以惧。是吗?少主?” 她笑吟吟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的书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傅希言:“……” 所以属下都敢头铁地表示硬闯皇宫,这就是裴少主的实力吗? 不过,有个问题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他真的很想问。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开口:“为什么这么久了,我从来没见过少主练功?” …… 裴元瑾和虞素环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 傅希言一惊:“我只是好奇,并无窥探贵宫隐私之意,您完全可以不回答。” 虞素环噗嗤一笑:“那是因为……” “多嘴。” 随着裴元瑾一声轻斥,傅希言就连人带椅得被一阵劲风送出了门外。 …… 傅希言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叹息地想:今晚的月亮真亮啊。 然而这时候的他没想到,凌晨三点永丰伯府上空的月亮,更亮。 傅希言呆呆地看着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傅轩,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大半夜的,他们俩叔侄要穿着练功服站在练功房里。 傅轩说:“既然你已经有了真气,我就把这套《绵柔拳》传授给你。” 傅希言:“……” 大半夜的传授武功……所以,他叔叔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金手指老爷爷? 第31章 父亲的相思(上) 傅轩将《绵柔拳》慢慢地演绎了一遍, 然后问:“会了吗?” “眼睛说它会了, 拳头还没有。”傅希言用了后世人常用的应答,然而傅轩并不能感受其中蕴含的幽默,直接让他自己试着来了一遍。 傅希言原本以为自己会忘东忘西,打得歪歪扭扭, 谁知除了几个动作不够到位, 需要校正以外,他居然一气呵成打下来了。 傅轩看着还算满意:“其中有几招我教给了忠心、耿耿, 你既然向他们请教过武功, 那学起这个自然事半功倍。” 傅希言此时也有点兴奋。 一整套《绵柔拳》打下来,他便能感觉到其中的好处。 体内真气在打拳时,如这拳法的名字一般绵柔细腻的运行,而出拳击打时,真气里蕴藏着劲道又能在一瞬间激发,伤人于刹那。 他并不知道这种特质是他身上独有的。至少傅轩学会的《绵柔拳》只能缠住敌人, 用以柔克刚的手法,让真气不断从表面慢慢地渗透进去。 傅轩在旁边看他练了几回,基本没什么差错,便出发上班去了。 这就是他大半夜叫傅希言起来练功的原因,北周一旬一假日,要等他放假,还有好多天,可练功这件事,自然是越早越好。 傅轩走后, 傅希言一个人继续练习, 直到将这套拳头打得毫无凝滞, 拳拳生风。 此时天光大放, 小厮竟没来叫他吃饭。 他拿起汗巾擦了把脸,正准备去小晨省那儿蹭饭——他这几日都住在那里,傅晨省的小厮都习惯了,每次都会多留一份。 就在这个时候,傅辅背着手进来:“你叔叔说你在这里练功,来,练一遍给我看看。” 傅希言:“……” 他就说怎么自己小时候没被大人喊出来表演个节目呢,原来是等他练出真气啊。不过老父亲的愿望,傅希言还是很孝顺地帮忙实现了。 傅辅看得双目生辉,动容道:“如果你娘看到,一定会高兴。” 傅希言怔忡。 只对管家感兴趣的傅夫人看完他打拳会高兴?你确定?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可能是白姨娘。 白姨娘走得太早,留下得太少,他小时候问过几次有关她的事,然而旁人口中的寥寥数语实在勾勒不出她的形象,他不免想多听一些关于她的消息:“你怎么知道?” 傅辅说:“因为这本拳法就是她带来的。” 傅希言愣住。 在他心中,白姨娘一直是个家道中落才不得不逃难的柔弱美人形象,可她竟然拥有一本连永丰伯府都看重的武功秘籍?这背后的故事……就有很多方向了呀。 傅辅说:“她并不会武功。她虽然将这本拳法作为嫁妆带到了伯府,允许我们傅家所有人学习,可我知道,她内心还是希望由她的儿子将它传承下去。” 他说的果然是白姨娘。 听到这里,傅希言实在忍不住了:“我娘为什么会有一本拳法?爹就不觉得奇怪吗?” 傅辅仰着头,仿佛陷入回忆:“听你娘说,你外祖母是位江湖女侠,武功高强,后来惹到了厉害的仇家,家里人都没了,只有你娘逃出来。她不会武功,无法报仇,只能托庇于伯府。” 傅希言问:“仇家是谁?” 傅辅惆怅地摇头:“我也这么问过,她没有说。我想,她是不想连累我,也不想让你从小就生活在仇恨之中。” “那后来有人找上门来报仇吗?” “没有,直到你娘过世,都没有人上门找过她。”傅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正是《绵柔拳》拳谱,“以后这本拳法就由你保管吧。” 傅希言接过来,一边翻书一边嘀咕:“我们家的宝贝书还真多,小时候叔叔还送了本江湖全书给我。”看了几页,发现这拳法虽然绵柔,书写的字迹却很刚猛,而且中间还夹着几页草纸,说明写这本书的人境遇并不好。 傅希言觉得这本拳谱除了名字,都不像是女人所拥有,太粗糙了。 “拳谱是我娘家祖传的吗?” “我对你娘的身世知道的不多。”傅辅今天好像打开了画匣子,一时有些收不住,“你娘应该改过名。” 傅希言从秘籍中抬头:“她不是叫白苹?”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叫白苹洲。” ……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这个世界也有这首词,也是温庭筠所写,依旧是肝肠寸断的相思,傅希言和傅辅同时想到了。 傅希言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启齿地问:“我是几个月生下来的?” 傅辅回过神,忍不住一个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娘进门后两个月才有的你,然后怀胎足足十个月生下来的。不管你娘以前惦记什么人,你都是老子的儿子,不然你以为你是哪吒吗?!” 傅希言松了口气,傻笑着揉揉头。 实在不能怪他胡思乱想。实在是她娘这名字取得太惹人遐想了。 这下傅辅也没什么怀念佳人的愁绪了:“练完这套拳法,你境界瓶颈可有松动?” 那日傅希言升级至荣耀黄金Ⅰ……啊不是,锻骨巅峰之后,就隐隐有种只差一口气就能突破的预感。可是不管他怎么练功,这口气就梗在那里,看得见,出不去。 傅希言摇头:“可能要再等等吧。”小说里不都是主角在生死攸关之际,瓶颈突然松动,一下子变身超级赛亚人,把对方打成狗头? 他不想变成超级赛亚人,所以一点都不着急。 傅辅点点头,没说什么,话题一转说:“过几日就是下元节,家里准备开堂祭祖,到时候会有些叔叔伯伯过来,你安分些。” 傅希言听着傅辅的特别叮嘱,觉得有些奇怪。 能参与祭祖的叔叔伯伯,自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但傅家嫡支与旁支不和多年,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老永丰伯在府里自己建了个祠堂祭祖,混不吝地嚷嚷要分家,虽然在族老的劝说下,终究没分成,可每年祭祖,旁支的从不来这里的祠堂,傅家嫡支也没再回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老永丰伯是不屑,傅辅傅轩是没脸。 当年的事,终究是老永丰伯错得更离谱些。 傅辅记得当年族老离开时,曾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嫡支旁支,都是自家兄弟,同气连枝,才能家业兴旺。兄弟阋墙,只会让旁人有机可趁。” 那时候他还没有当家,还不知道在这群狼环伺的镐京城里,势单力孤的凄凉。 他最近常常会想,建宏帝挑傅家下手,是否因为他们兄弟俩身后没有宗族的支撑,所以在一众勋贵世家中,显得格外弱小可欺。 傅希言看着傅辅离开的背影。这次回来,他父亲起床比以前早了,看着比以前老了,所以……睡眠不足容易长皱纹! 他去傅晨省的小院冲了个澡,饭也不吃,直接被子闷头,沉沉地睡去。 醒来后,头好像更沉了些,小厮打水给他洗脸。他略清醒后,便想起今日的行程安排,先去吏部报到,领取勘合,再去指定的皇商处订制公服。 一般的公服都有库存,但傅希言身形特别,只好追加了加急费重新做一套。 一通忙碌下来,已至晌午,饥肠辘辘,幸好就在东市,他便想随便找个地方吃饭,扭头一看,哟呵,巧了,他叔说的那家带白泽的钱庄就在不远处。 他心中一动,大摇大摆地进了钱庄,里面竟有好几个窗口。他随意找了一个,摸出那枚铜钱。掌柜瞄了眼,随手朝角落一指:“还贷去里面。” 那里挂着一道圈着“还”字的大黑布帘。 掀起帘子,里面一格一格的小窗口,有人在里面摇铃铛。 傅希言突然意识到,洛阳城因为顾客不多,生意一般,所以他每次进出都没遇到别的人,可在镐京,天子脚下,贵胄云集,信息需求量大,有铜币,甚至银币、金币的人也会比洛阳多得多。 万一有人问及陈太妃侄子私隐那样的问题时,被隔壁听见,影响的确不大好。他往里走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个人戴着面具迎面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露脸的自己显得十分吃亏。 可他就算戴上面具,身材也是藏不住的。 他又意识到,一个信息进出交汇的地方,肯定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自己应该把铜币交给父亲和叔叔去支配,这个地方不该再来了。 思忖间,人已经走到了摇铃处。 他推开隔间门,里面设置着一张小柜台,依稀能看到栅栏后面坐着个窈窕的身影。 “公子想问什么?” 那轻柔曼妙的女声,比洛阳那当铺掌柜不知要好听多少倍。 傅希言失神了一瞬,很快清醒过来,心里生出微微的警惕,嘴上却用吊儿郎当的口气说:“小爷最近听说了几部武功秘籍,你们能找到几部?” “请讲。” “《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长生诀》《柔柔拳》《还我漂漂拳》。”他原本想把《绵柔拳》混在里面,但在刹那的失神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不觉得自己的失神是睡眠不足导致的,那一秒钟的感觉更像是悬偶子对他使用威压时,自己身体自行调节时产生的反应变化。 所以,刚刚对方应该对自己做了什么。 傅希言想起楼无灾说过他曾经一度精神恍惚想要自爆,不知是否与这次一样。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确有其书吗?” 傅希言说:“当然了,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排行天下第三;《乾坤大挪移》是明教镇教之宝……你没听过吗?”浓浓的质疑。 对方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我这里有《绵柔拳》的下落,你想知道吗?” 傅希言心中一阵激动,但按捺下来,不满地说:“《柔柔拳》和《还我漂漂拳》都是我为未婚妻选的,前面几种才是我自己想学的。” “那些没有。”对方显然有些生气了,语气很果决。 傅希言惊诧:“你生气了,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我说的你都没有才生自己的气,还是因为我这样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却有未婚妻而生气?” 对方不想与他废话:“《绵柔拳》的下落,五百两银子。” 傅希言说:“这破拳的下落值五百两?你是不是在坑我?” “《绵柔拳》是昔日山悲散人的独门绝技,威震一时,并不是一门只能女儿家练的武功。” “山悲散人是谁,听起来不太厉害。” “山悲散人三十年前靠着这套拳法,曾打遍黄河南北无敌手。” 傅希言有点佩服对方坚持不懈的服务态度了:“可是我问了这么多秘籍,你都没有,唯一有的名字还不大对,难道不该打个折吗?” “……好。二百五十两。” 傅希言:“……”我怀疑你们画白泽的都喜欢骂我二百五。 他掏出银票,塞进柜台的栅栏里。 对方说:“山悲散人临死前见过两个人,莫翛然和金芫秀,秘籍应该在他们身上。” 傅希言心中一紧,怎么又是傀儡道。 “这么烂的线索你居然卖二百五十两?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刚刚还说他打遍黄河南北无敌手,现在又死了。” 对方不为所动地说:“他的死因是另外的价钱。” 傅希言不高兴地站起身:“不用问了,他一定是被莫翛然打死的。秘籍如果在莫翛然身上,我就算学了秘籍也是被打死,那又何必去找?” 对方说:“也可能在金芫秀身上。” 傅希言顺势问道:“哦,那金芫秀在哪里?” 对方又沉默了。 傅希言不满地抱怨着。 对面好似传来拉开椅子离开的声音。 傅希言骂骂咧咧地从钱庄出来,在路边摊上买了一块胡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和洛阳当铺不一样,这个钱庄看似普通,可走在里面,总有一股森冷阴暗之气在周身环绕,哪怕两只脚跨过门槛,走到阳光下,可是从里面带出来的阴森也是过了好久才能散去。 他开始怀疑楼无灾推测有一定的道理。楼无灾自醉楼的那番剖析,不只是为了在孤军奋战的时候拉个盟友而杜撰出来的说辞。 他们都清楚,所谓的容貌和《百孝图》都是表面的雷同点,他们几个私下里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关联。 比如与傀儡道的牵扯。 他与傀儡道的渊源似乎随着《绵柔拳》的出现渐渐浮出水面,他爹口中的娘家祖传拳谱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而楼无灾,刘致远,建宁伯长孙次孙等人身上,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他无比好奇。 * 回到永丰伯府,下人们正慌乱奔走。他们身后,一头白虎正活泼地追来跑去,似乎觉得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傅希言的小厮看到他,立刻冲过来,挡在他的面前:“少爷,你快走。” 傅希言受宠若惊。果然患难见真情,没想到他那自己一离家就要跟着回家休息的小厮,在关键时刻竟然以身相护。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傅希言一眼就看出白虎并无伤人之意,便道:“大家放心,其实它……卧槽!” 看着迎面扑来的巨大虎头,傅希言扭头就跑。 风中,传来他又急又怒地嘶吼:“谁把它放进来的?!” …… “我。” 裴元瑾靠在软塌上,轻轻抚摸着狸猫的后背,气定神闲地回答傅希言的质问,那微微挑起的眉毛似乎还有几分对青年大题小做的不满。 傅希言控诉:“遛狗还知道栓条绳呢!” 裴元瑾说:“白虎不是狗。”傅希言居然有一瞬间被说服了,市面上也的确买不到栓老虎的绳——可这不是他放养野生动物的理由! 裴元瑾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怕白虎?” 傅希言说:“你不觉得他很大吗?” 裴元瑾嗤笑一声:“你也不小。” …… 你要是这么人身攻击的话,那咱可没法谈了! 傅希言说:“虞姑姑呢?” 裴元瑾说:“不在。” 傅希言:“……”真是谢谢你告诉我这种用眼睛都看得见的事实来证明我自己没瞎。 尽管裴元瑾在傅希言面前是嘴强王者,但是等虞素环将各地资料汇总归纳完毕出书房门,就看到白虎可怜巴巴地站在院子的右半边。 它面前有一条白线,白虎数次拿爪子试探性地往外伸,房间里都会出现一道劲气,把它跃跃欲试的爪爪弹回去。 “嗷呜。”白虎发出不满地吼声。 虞素环摸摸它的大脑袋:“你又犯什么错了?” 白虎想扑过来,又忌惮里面的人,只能焦躁地站在原地嗷呜嗷呜的诉苦。 虞素环进屋,看着用筷子喂狸猫吃小鱼干的裴元瑾,不得不感慨男人的喜新厌旧,果然可以印证在任何事物上。 裴元瑾解释:“此间主人不许它乱跑。” 虞素环说:“此间主人?你何时改的口?”之前不还一口一个胖子?也就他武功高,傅希言脾气好,不然早就闹翻了。 裴元瑾答非所问:“雨部准备的宅邸呢?我们搬过去。” 白虎进镐京时遇到些麻烦,若不是跟着它的电部成员亮出储仙宫令牌,又有永丰伯府这个明确的落脚地点,怕是连城门都进不来。 随心所欲惯了的裴元瑾对处处掣肘的镐京开始不耐烦。 虞素环无奈:“那傅希言怎么办?” 裴元瑾毫不犹豫地说:“带走。” 虞素环:“……” 她迟疑着说:“万一他不愿意?”她看得出,傅家内部很友爱,傅希言没有离家的理由。 裴元瑾意味深长地望过来,仿佛在问,怎么会有这个的选项? 虞素环道:“说起来,雨部昨天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风部在镐京开了一家当铺。雨部转交给了电部,等电部根据信上的地址找过去时,当铺已经在我们入城前一天关门歇业了。” 风雨雷电四部成立时,就严格规定它们各尽其责,不能交叉业务,如果举报属实,那镐京风部属于严重违规。 裴元瑾说:“这么巧?” 虞素环说:“电部打听过,这家当铺已经开了两年了,生意一般。” 裴元瑾说:“镐京风部主管事是……” “谭不拘,谭长老唯一的儿子。” 裴元瑾微微蹙眉。 * 加急的官服终于在傅希言上任前做好了,他穿上试了试,果然和锦衣卫制服的效果相差甚远。穿着锦衣卫的制服,他胖得很明显,而司狱官服则很和谐。 北周经济蒸蒸日上,官员生活水平得到改善,主要表现在日渐肥硕的身躯上——这很合理。 司狱是都察院的属官,属于文官体系,只不过性质特别,身负监牢的安全,手下管着一群狱卒,所以以前也有武官担任。傅希言从锦衣卫调任,也算正常。 新单位报到第一天,他先拜见上级。左、右都御史和左、右副都御史四位大佬没见着,右佥都御史客客气气的见了,还勉励了两句,以傅希言的正八品级别,这份体面无非看在他身后背景的份上。 随后狱卒来见他。 他手下除了司狱卒,还有两个司狱吏,不入品,算是狱卒里的小头头。 傅希言又照着右佥都御史的话,依样画葫芦地勉励了一番,狱卒们听了都很是激动,觉得自己顶头上司虽然是羽林卫和锦衣卫出身,但听这谈吐,也是个文化人! 傅希言觉得大家既然已经说到文化方面了,那酒桌文化必不可少,约好了这两天下值后都去自醉楼吃饭,让他们安排好轮值。 两日磨合后,傅希言就成功融入了都察院这个小团体。 然后,立冬到了。 北周的规矩,这一日学生要去老师家帮忙干活。傅礼安、傅冬温都有各自的老师,而傅希言的老师和傅晨省是同一个。 傅晨省仰起头,看着高高胖胖的四哥,认真地说:“老师前两天还提起四哥呢,四哥跟我一起去吧。” 傅希言:“……”没想到都穿越了,还要接受来自小学老师的亲切问候。 “四哥要上班。”他说。 正在准备礼物的傅礼安闻言立刻反驳道:“今日不是休沐吗?” 找不到借口拒绝的傅希言只好老老实实地拎着哥哥准备的礼物,跟着弟弟上门拜访老师。 老师打开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傅希言对他发誓,他绝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这人怎么来了”的震撼! 傅希言已在心里唱起了:我不应该这里,我应该在车底…… 不过老师毕竟是老师,很快就收拾情绪,因材施教地对他们派活。 傅希言被派去院子里除草。 傅晨省和他的小同窗们就坐在廊下的鹅颈椅上,一边吃师母给的点心,一边督促他干活。 傅希言:“……” 这就是成年人的悲哀吗? 不,他才十六岁,明明也是未成年! 从老师家出来,傅希言温柔地捏着弟弟的发髻,问道:“老师前两天怎么提起我了?” 傅晨省不疑有他,诚实地说:“老师说,当初他学堂上有个不上进的,现在去看牢房了。” 傅希言:“……” 你可真是我亲弟弟啊,这都能认出说的是我! 第32章 父亲的相思(中) 立冬之后, 紧接着便是下元节。 下元节在前世的名气远不如中元节和上元节,甚至祭祖的习俗也随着时移世易而渐渐荒废。不过在北周,很多人家还保持着在这个日子里吃豆沙包、米果之类甜点的习俗, 但兴师动众祭祖的, 还是少数。 所以, 镐京城及周边的傅家人收到来自永丰伯府的祭祖邀请时,都以为是无聊人的恶作剧。 直到几天前,永丰伯派去家乡接族老的马车回京,外界才意识到,这次永丰伯府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和傅家的旁支破冰。 傅家几位族老一直希望嫡支旁支能恢复往来, 这次傅辅去信,那边二话不说就同意,还积极游说旁支诸家。因此下元节那日, 虽然气候转寒,可永丰伯府门口车水马龙, 十分热闹。 傅希言同代的孩子都是头一回遇到家中人潮涌动, 正堂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的情形。他们被傅夫人带着,一路叔公伯伯叫过去, 有的回应还算热情,塞几个银裸子, 有的则不冷不淡, 点点头就算应了。 好在他们的作用本就是暖个场,让大家在开祠堂祭祖时, 不会表现得太僵硬。 双方虽然久不来往, 但傅家名义上的族长仍是傅辅, 便由他领衔上香, 诵读祝文等。 祭祀结束后, 各家便知道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这么多年不来往,突然召集众人,必然是有大事商议,所以在族老颔首示意后,各家有默契地派出预先推定的人选,跟着傅辅傅轩兄弟俩进入内堂谈话。 内堂已经放好了炭盆,屋里暖烘烘的。 当年阻止分家的族老,如今只剩下一位,余下的都是傅辅同辈,但消弭嫡支分支隔阂,使其相亲相爱,和睦肥家,是这些族老们的共同愿望。 唯一的那位年长族老诵读家训,众人垂手恭听。 读毕,年长的族老欣慰地看着众人:“今日能看到你们齐聚一堂,我日后方有脸面面告祖宗,如今的傅家人齐,心齐,家齐。” 站在队伍中间的黑脸汉子摆手说:“族老且慢。傅伯爷既然把我们叫到这里来,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傅伯爷这回到底是想对往事有个交代,还是眼下有什么指教?” 众人齐齐看向傅辅。 傅辅也不客套,直言道:“傅家枝繁叶茂,留在镐京的人越来越多,但小子们都散在各处求学,难免有耽误的。我有意效仿簪缨世家,兴建傅氏学堂,聘请紫荆书院的儒学大师授课,让家中幼童都有个安稳的求学之所。” 黑脸汉子看着他,没说话。 让孩子去紫荆书院读书,他们当中也有人能做到,可是让每家每个孩子都能读,只有傅辅。 傅辅见他们不说话,又道:“陛下有意让我去兵部补缺,这几天就能有准信。日后别的不敢说,在我力所能及之处,必不推辞。” 若说建立学堂,击中了在场父母的心坎儿,那后面这句,却是打动了许多进入官场后浮沉无依的人。 当年傅家内部之所以闹得难看,根源是老永丰伯为了私怨,暗地里打压同族,甚至把手伸向科举。话说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老永丰伯这么做,也就不难理解后来人憎鬼厌。 然而,傅辅准备的杀手锏还不止于此:“我另外购置了千亩良田,每年产出由各位族老分送于家中困难的鳏寡老幼。同为傅家一族,自当守望相助。” 这是将一族上上下下的事务都扛起来了。 几位族老听闻,都十分欣喜满意。 黑脸汉子却冷哼一声道:“怕不止如此吧。伯爷只说了自己要做什么,还没说要我们做什么呢!” 他就是当初被耽误了科举的举人后代,虽说后来在族中压力下,老永丰伯还是给他爹谋了个县丞,可举人出身和进士出身的差距,却是怎么也不补回来的。以至于他父亲兢兢业业做了二十几年的官,到现在也只是小小的县令,再难晋升,他们家对永丰伯府的感官自然极差。这次毫无预兆的祭祖,他深信永丰伯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傅辅温和地看着他:“我记得子善前年中的进士,如今正在工部做事,一切可好?” 傅轼面色涨得通红。 怎么会好?他家中为了给他争取机会留在镐京,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托了多少人情,最后托到工部,还是降级留用。说是熬个两三年,表现得好,就能补缺。可他在工部整整两年,日日做的临工散活,哪有什么表现的机会! 他冷冰冰地说:“自是不及永丰伯沐浴皇恩,前途无量!” 他日子过得怎么样,傅辅自然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叹息道:“其实,莫看伯府表面花团锦簇,内中煎熬,也只有自知。如子善兄所言,陛下虽然皇恩浩荡,但我这一代,只得一个兄弟,下一代又尚待成长,再有机会也是望而兴叹,故而才厚颜邀请诸位兄弟共举家业。” 他说这话姿态放得极低,但理由也给出来了。意思是皇帝最近对我的确不错,机会大把,但蛋糕太大,我们兄弟吃不下,所以想请大家一起来分。 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哪怕是心存怨恨的傅轼傅子善,也无法开口拒绝。 在座诸人心中都清楚,以目前双方的实力来看,说是“共举家业”,但短时间内,肯定是永丰伯这边付出更多。 年长的族老听了,连道几声“好”。 待傅辅落座,傅轩紧接着道:“不过此次开祠堂,还要另有名目才好。” 皇帝刚流露有意提携永丰伯府的意思,永丰伯府就急急忙忙地开祠堂,与多年不来往的旁支和好,紧接着还给安排调职、升迁,这吃相未免有些难看。 坐在这里的没几个傻子,即便傻的,听旁边的人解释一番,也就懂了。 年长族老问:“依你的意思?” 傅轩笑了笑:“我那排行老四的侄子,幼年便得了怪病,练不出真气。前阵子他去了裴介镇,大夫说用灵丹冲一冲便好了。我们祖上不是传下来两枚‘大力神丹’吗?一直供奉在祠堂里,此次开祠堂,也是想恳请各位同意拿神丹给我那苦命的侄子治病。我兄长之前说的那些条件,自然是为了报答诸位。” 那“大力神丹”是黄阶灵药,有个妙用是短时间内能激发人的潜力,让战力加倍。初代永丰伯便是靠着神丹,在几场关键战役中大杀四方,打下基业。不过如今太平盛世,余下的两颗也是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 傅轩的这番话令在场众人都沉默了。 “大力神丹”毕竟是先祖打天下的神丹,意义非凡,就这么用了,未免可惜。可是除了动用“大力神丹”,他们一时也想不出嫡支需要突然开祠堂并给出这么多利益的理由。 最后还是年长的族老拍板将事情定下来:“老祖宗留着神丹是为了让我们把傅家发扬光大,如今用不正合适吗?” * 镐京盯着永丰伯府的人很多,因此傅家嫡支旁支和解的事情很快就成为京中热点,连建宏帝也特意将傅辅召去询问情况。 傅辅大吐苦水,完了还无奈叹气:“若不是为了那讨债的儿子,臣何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豁出脸皮求人。” 建宏帝听闻内情,也跟着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遂赏金百两,算作给他大出血后的补贴。 傅辅走后,建宏帝对俞双喜叹气:“这镐京里,真没个简单人。” * 等傅辅从皇宫领赏回来,他和傅轩才真正放下心。 对傅家人,他们是修复关系为主,丹药为障眼法;对建宏帝,他们是丹药为主,和好是无奈之举。然而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从一开始,“大力神丹”和修复关系这两件事就都是他们的目标。 傅辅一下子搞定两件大事,神清气爽:“把老四叫来吧。” * 傅希言最近正筹划搞钱。 天气转冷,都察院牢房占地大,阴气又重,日日都要好几盆炭火烤着,衙门贴补有限,主要还是自掏腰包,但出差之前叔叔和哥哥提供的资金赞助早被他花得七七八八,为免啃老,只能自己开源。 他想着把开店的事提上日程,正好傅辅找他,当即带着配方去了。 人没到,一声洪亮的“爹”在院子里先声夺人,然后几个蹦跳,直接跳到傅辅面前:“爹,就算你不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也应该记得曾经对你亲爱的儿子许下的诺言吧。” 傅辅面无表情地说:“那我回想回想,大明湖的夏雨荷吧?” 傅希言:“……” “别耍宝了。”傅轩拿出一个寒冰盒,“里面有两颗‘大力神丹’,你一颗一颗地吃,看能不能借此突破。” 永丰伯府祭祖请用“大力神丹”的消息,傅希言也听说了,一直以为是用来治愈他万年单身汉的老叔叔的,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为他准备! 傅希言感动地接过寒冰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两枚乒乓球大小的白色药丸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大力神丹’会不会太大了?”傅希言不由地吞了口口水。 傅辅将蒲团放在榻上,招手让他过来:“上去。” 傅希言坐上去,费劲地盘着腿,傅轩捏着那颗白色“乒乓球”微微用力,只听“噗”的一声,“球”一分为二,露出一颗黑色的药丸。 傅轩将药丸递给傅希言:“‘大力神丹’的药效是一时的,你试试看,能不能借力突破。如果不行,也不要硬撑,时间到了,药效自然会退,你若强行突破,伤及心脉,反而得不偿失。” 傅希言点点头,将药丸丢到口中,缓缓咽下。 比起混阳丹的入口即化,“大力神丹”落到胃里过了段时间,他才感觉到澎湃的药力,体内的血液好似要随之沸腾,真元处涌出大量真气,顺着他运功路线,游走一周天后,那个始终差之毫厘的瓶颈便松动了。 傅希言一鼓作气,将功法又运行了两三遍,骨头里的金色便如潮水一般,渐渐弥漫开来,一点点渗透肌肉组织,又慢慢地浸润到皮肤上。 旁观护法的傅辅和傅轩对视一眼,脸上流露喜色。 他们听说傅希言误服混阳丹,突破至锻骨巅峰之后,就在搜寻各种各样的灵丹妙药,然而比来比去,还是祖传的“大力神丹”最为合适。一是得来不费功夫,二是黄阶灵药,没有副作用,即便不成,也不会对身体有所损伤,可到底能不能起作用,也是到了现在才能确定。 看着傅希言皮肤上泛起的浅金色,他们知道,这是金刚初期的标志,而那锦衣卫指挥使楚光也不过是个金刚初期!可以说,今时今日,整个镐京城从武的勋贵世家子弟里,除了楼无灾,便是傅希言了! 傅辅喜得直搓手,傅轩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大力神丹”起效时,服用者的脸会呈现潮红,而此时,傅希言面上的潮红已然要褪尽了,却仍没有收功的迹象。 傅希言不收功是因为—— 还能往上冲。 那澎湃的真气回到真元后,便有收回的迹象,可这种收回并不是消散,像是被什么吞噬了。傅希言想起傅轩、周忠心差点被吸干的真气,心中有个想法。 也许这么多年他的真元没有真气是因为……被扣留了。 这种念头在今天尤其强烈。 或许是“大力神丹”效果太好,他感觉到真元扣留时,明显有些缓慢,一次一点点,一次一点点,所以他运功几周天之后,才越来越少。 那他能不能强迫一下真元吐出来呢? 他一向是个惜命的人,说得直白点,就是贪生怕死,但是,在真元的问题上,他难得地生出放手一搏的冲动。 实在是,他为真元受过的伤,太深,太重! 傅辅和傅轩揪心地看着傅希言的脸色突然惨白如纸,而皮肤上的金色也却越来越深。 要是傅希言如今是清醒的,傅辅恨不能狠狠地给他几个暴栗子!要知道,古今多少英才都折在了贪功冒进上! 可如今他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个呼吸声大了,反倒造成了惊扰。 唯一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傅希言的皮肤仍在持续变化,完全转变成赤金色后,渐渐稳定下来。 他爹他叔见他脸上恢复些许血色,悄然松了口气,正要擦擦额头的汗,就听傅希言闭着眼睛说:“再来一颗。” 滚你娘的再来一颗!老子刚刚被吓去了半条命,你再来一颗是想今天就披麻戴孝不成! 傅辅骂人的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却快不过傅轩的动作。傅轩三下五除二,直接把另外一颗“大力神丹”丢到了那张微微开启的嘴巴里。 咕噜一声,丹药顺滑地吞咽了下去。 他的老父只好又开启望子石模式。 傅希言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进展十分顺利,甚至他能感觉到真元有些隐隐的配合,不像第一次,他差点自爆真元,才逼得它挤出真气来。 他肌肤的颜色一直变化到金铜色才稳稳停住。 这已经很了不得。 金刚期的初、中、后、巅峰四个阶段分别对应浅金、赤金、金铜和暗铜四个颜色。傅轩练了几十年,到如今也只是金刚中后期,离后期还差一点点。而傅希言已经反超了他。 傅希言收功,肌肤颜色恢复正常,而真元似有些异动,仿佛在催促第三颗的“大力神丹”,他直接忽略了。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和精力去研究他的真元里到底有个什么东西,反正这么多年了,也没产生太大的问题,先搁置着吧。 总体来说,这次的冒险很成功! 他睁开眼睛,以为望子成龙的老父亲会拉住自己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感动,谁知一道劲风袭来,一个硕大的爆栗子直冲脑门而来。 躲和不躲似乎都不能算一个问题。 傅希言硬挨了一下,明明不痛,却还是哇哇大叫。 傅辅怒道:“痛,痛就对了,不痛不知道怕!” 傅轩在旁说:“罢了罢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傅辅指着傅希言的鼻子,对着傅轩说:“你看看他,年少轻狂,不知轻重!跟他说的话,他都当做耳旁风,现在还有你和我看着,要是一个人,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傅希言反驳:“我前阵子就一个人去洛阳了。”还是被逼去的。 “所以才惹来储仙宫这个大麻烦!”傅辅脱口而出。 傅希言微微睁大眼睛,原来在他爹心目里,裴元瑾也是个大麻烦啊。 傅辅一不小心说出了心底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储仙宫的耳目听去,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总之,以后你再敢如此,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傅希言眼睛一亮:“再敢如此?怎么,我们家还有‘大力神丹’吗?” “做你的梦去!” 傅希言看着气呼呼往外走的傅辅,想起来时的目的,连忙拿出香皂配方追上去,奈何傅辅正在气头上,自然对他不务正业的计划毫无兴趣。 他只好转头向傅轩推介。 可傅轩和他父亲一个意思,认为他在武道上的天赋已经开发出来了,只要药管够,必然前途可期,何必浪费时间放心思在从商这样的小道上? 说着,傅轩又摸了五百两银票给他。 傅希言顺势收下当做启动资金,心里默默给他叔记了三成干股,又给他爹三成,自己留三成,剩下一成到时候给哥哥姐姐和弟弟分。 五百两买个店铺不够,但租个绰绰有余。而且两世为人,头一回做生意,他有信心没把握,便想着船小好掉头,也不敢一次性地把所有本钱投下去。 他原本想得很好,租个店铺,简单装修,办好手续,开张优惠……最后客似云来。 然而事情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西市没有好位置的店铺出租。 第二步也不太顺利。 要去诸京署报备,但中间需要通过所在行业的商会会长。 …… 连番打击让傅希言的轻奢店还没有开张,就摇摇欲坠。 * 一直关注傅希言动静的虞素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摇头道:“还是太年轻了。” 坐在院子里看白虎吃肉的裴元瑾嗤笑道:“笨就是笨,与年龄有什么关系?” 虞素环说:“我指的不是他没做成这件事,而是不该这么做这件事。” 裴元瑾扬眉,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 虞素环说:“傅家还没分家,开店这种事要先得到当家主母的允许才好去做。” 裴元瑾皱眉。他娘走得早,如今家事由秦姨代掌。可她天天管个家务也就算了,若是敢管自己在外的营生,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 虞素环看着一脸不悦的裴元瑾,无语道:“傅希言是庶子,傅夫人是正室,自然与你不同。一来,外人知道傅希言偷偷在外面经营店铺,会误以为傅家苛待他。二来,这店的归属,收益的归属,日后都容易产生纠纷。少主不如找人提醒他一下。” 裴元瑾忽而露出笑容:“为何要提醒?” “他若是在傅家待不下去,正好跟我去外面住。” * 可惜,裴元瑾的如意算盘终究是落空了。 傅希言碰壁之后,立刻对自身的人脉资源进行了整理归类,经过一番对比,傅夫人成功PK掉了永丰伯府的管家。 理由很简单,他可以把傅辅那份干股交给傅夫人,结果是一样的,而让管家去做,就要另外出一份钱。 他当下去见了傅夫人。 等他把事情一说,傅夫人直接问:“香皂真有如此妙用?” 傅希言便拿出了成品。 傅夫人试用了一下,觉得此事可行,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股份比例不变,只是经营方面,她会另外请人,理由是:“做了官,还是要避忌些。” 点亮科技树,开奢侈品店,原本是傅希言在走投无路之下给自己找到的出路,奋斗得久了,就变成一种执念,如今听傅夫人这么说,重新审视这件事,便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走火入魔。放在前世,公务员也不能开店的。 他当下谢过傅夫人的好意,同意了这个方案。 傅希言走后,傅夫人的奶娘忍不住嚼舌头:“家中一贯没短了他的吃用,竟自己琢磨起开店来了,也不知安的什么心。白姨娘怀他的时候,人参灵芝,各种灵药,不间断的滋补,夫人嫁妆就不知出了多少,如今可好,分红自己拿三成,大少爷还要和其他几个分,简直是个白眼狼!” 傅夫人喝茶不说话,等奶娘下去传菜,便叫了管家来,让他挑个山明水秀的田庄,过了这个年,就送奶娘过去养老。 有些话以前说说倒也罢了,以后的傅希言,可说不得了。 第33章 父亲的相思(下) 这几日, 镐京城里下起了连绵小雨,细细的雨水夹在烈烈寒风中,打在脸上, 有碎碎的疼意。 傅希言自入冬以来,就改坐马车上下班, 速度虽然慢, 胜在途中暖和。但今天一大早, 他就回了车夫, 自己穿着蓑衣去马厩里牵马。 马出来时,有些不大愿意地抖了抖身体,一个鼻喷打在他脸上,似乎在问:大冷天的还下雨, 不在窝里待着,出去干啥? 傅希言擦掉脸上的雨水马鼻水,轻抚它的脖子,苦笑道:“大冷天骑马出去,当然是有苦差事。” 上次楼无灾说陈太妃侄子的案子要三堂会审,前两日消息已经下来了, 今日上午陈文驹就要转到都察院大牢里来。为此,昨天右佥都御史下衙前还特意把他叫去叮嘱了一番,让他做事谨慎些,顺顺利利地将人接进来, 平平安安地将人送出去,之后是死是活就与他们无关了。 故而, 为免路上出现什么堵车、交通事故之类的意外造成迟到, 他干脆提前半个时辰骑马上班。 进了都察院, 早来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 只在上班第一天照了个面的齐司务十分刻意地跑来送早餐, 除了傅希言,在值不在值的司狱吏和司狱卒都有。 傅希言来者不拒地吃了,不吃对方不好说话。 果然,齐司务立马觉得气氛到位了,小声道:“装包子的油纸是陈家手艺,好用的很,别丢,以后还能用。” 齐司务走后,傅希言打开油纸包,里面还有个小油纸包,再打开,赫然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司狱卒们显然也有,见怪不怪地往怀里塞,司狱吏怕傅希言勋贵出身,看不上这事,便有些犹豫。 傅希言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两三口吃完包子,将油纸在手里一搓,直接丢进了旁边的炭盆里,笑骂道:“动作都利索点,吃一口还抿一抿,装什么大家闺秀哪!” 司狱吏见状松了口气,将拽在手心里的一百两银票悄悄往袖子里塞。 干这一行这么久,他收过不少打点钱,但这么大数目的,还是头一回。他知道,这不仅是因为陈家财大气粗,给得起,还是给永丰伯儿子这位司狱的面子——送少了埋汰,反倒得罪人。 他原本对勋贵子弟当顶头上司这件事,是很发愁的,生怕他一派公子作风,这不顺眼,那不顺心,整日里没事就折腾人,但没想到傅司狱不但比想象中好,甚至比前任都好。 一是花钱大方,经常请吃请喝,还私掏腰包给他们准备炭火。二是树大好遮阴,以前呼呼喝喝的同僚,如今也恭顺了许多。所以,对现状很满意的他,由衷希望陈太妃侄子到来后,能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卯中,衙役押送槛车进入都察院。 傅希言看着戴着枷锁坐在槛车里的陈文驹,有些意外。人还没到,钱就先打点过来了,凭着这份眼力见,陈文驹在刑部应该混得不错,可眼下这待遇分明被当作了凶徒重犯。 直到交接时,刑部捕头特意嘱咐,他才明白原委。 捕头说:“陈文驹是脱胎期高手,还请傅大人谨慎!” 傅希言大为震惊。 怪不得知机和尚在自己的寺庙里被打死,原以为是和尚偷情的时候选了个隐蔽的场所,劝架的山遥水远,没能赶上,若陈文驹是脱胎期高手,那路远不远,只能决定劝架的赶到时,知机和尚的尸体凉不凉。 看傅希言面露难色,捕头又道:“太医院施针,封了他身上三十六处穴道,如今只有手脚能略微活动,自理生活。” 傅希言说:“这针的时效有多久?” 捕头看他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内行人的亲切:“放心,申太医每五天会过来一次。” 说话间,陈文驹已经被人从槛车上带下来。 他身躯魁梧,双眸有神,路过傅希言时,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带着一股匪气,叫人十分不舒服。 捕头说:“请傅司狱验明正身。” 这年头没有照片,只能靠记录的体型和面部特征来辨认。傅希言对照了两遍,又有刑部和都察院的其他官员在场作证,便办理了移交手续。 刑部捕头走的时候,脚步明显松快了很多,傅希言叹气,现在压力来到了自己这边。 都察院牢房平日里关的都是高官贵胄这样的大人物,所以牢房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即便是普通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宽敞,更不用说打点过的陈文驹,直接入住了仅有的三间贵宾房之一。 为这,傅希言还特意去请示过,上面的人不置可否,他便懂了。 陈文驹这桩案子,陈太妃保人的态度很激进,不但几次三番要求面圣,而且派出大量说客四下活动,连都察院的司务都为他们干贿赂这样的肮脏活,可见活动范围之广。 而建宏帝这边的态度就很暧昧,说他想保,他不肯暗示刑部放人,说他想杀,又同意了三堂会审。 他不表态,连带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大佬们在公审之前也保持着缄默。 上不示意,下也随意。便宜了傅希言这个芝麻绿豆小官,手掌大权,爱咋咋地。 陈文驹经过对比,似乎觉得都察院这边的待遇不错——至少馋肉的时候说一声,有人帮忙跑腿,于是连太医来施针的日子都很配合。 双方在一种不必言明的互惠互利默契中,安稳度日。 然而这种安稳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几位大佬碰面交流案情并表达看法后,不复存在。“三堂”各自所持的立场终究显露—— 大理寺想杀。 都察院想保。 刑部想拖。 一赞成,一反对,一弃权,无法定案,于是事情就如刑部尚书预想的那样,拖了下来。 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案件陷入僵持后,陈文驹整个人焦躁了许多,多次提出无理要求,狱卒拿不定主意来问他,他统统搁浅争议,置之不理。对方摆明着想找机会与他碰面,但收受贿赂提供方便是一回事,收受贿赂暗中来往又是另一回事了。 * 十月十四,小雪。 镐京不常下雪,但今年下得很早。天还未亮,轻飘飘、白茫茫的雪花便从天空洋洋洒洒落下,覆在屋檐上,覆在街面上,覆在行驶中的马车顶上。 傅希言坐在烘暖的车厢里,望着外头银光闪烁的景色,恨不能这段路再长一些,下车的时间再晚一些。 咚—— 咚—— 咚—— 绵长厚重的鼓声隐隐从远方传来,这古老乐器奏出的音韵像这寒冷清晨的一记警钟,迟缓又坚定地敲击着这座被茫茫大雪遮盖的镐京城。 都察院已至。 落雪渐稀,天色将明。 傅希言从马车上下来,发现都察院的其他人都没有察觉鼓声,一无所知地做着各自的事。 世间的事总是这样,每天每个角落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发生,有的欢喜,有的悲伤。 他遥遥地望着含元门的方向。 好比此时的他就不知道,这鼓声的背后,又是多少条冤魂在哭泣呐喊;也不知道,这次的呐喊声能否唤醒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良知。 * 这一天,傅希言坐立不安,频频望向门口。 而卯初敲响的鼓声,直到下衙前才有回音传来。 告状者——徐。 只一个姓,便有无数知情者了然叹息。 是那户时隔十三年,仍令昔日的刑部侍郎,今日的刑部尚书耿耿于怀的漳河徐家。 是那户因田产丰厚而被陈家盯上,老少男丁被横加罪名充军,无一幸存;年轻女眷被强抢掠夺,含恨而死;家中八十余口仅剩三个老妇和一个幼童,仍要跋涉千里敲响登闻鼓的徐家。 是那户曾以为上达天听,天却未能开眼,使亡者至今不能瞑目的徐家。 她们又来了。 离上次敲响登闻鼓,已过去了整整十三年,硕果仅存的两位老妇顶着白发,冒着大雪,搀扶彼此,再度陈冤。 回家时,傅希言看着路边渐渐消融的积雪,心想:今天这场大雪不是来早了,是来迟了。 * 对于徐家敲登闻鼓的事,朝堂大多数文臣都不看好。 不管案子本身有多大的冤情,犯人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从程序的角度,它已经完结了,犯人归案判刑,最后被赦免。 不合情,但它合法。 连同叫嚣杀陈文驹最欢的大理寺卿在内,也不赞成翻案。 左都御史甚至直言:“此案关键不在审,不在判,而在赦。”意思是当年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关键时刻您老人家反水,开后门放跑了贼,现在眼巴巴的后悔,这锅我们不背。 建宏帝对这局面了然于胸,看了刑部尚书一眼。 刑部尚书会意地出列:“同人不同事。徐家此次告的乃是陈家不肯归还吞并的田产,致使家中幼童因无钱医治而病故。这是另一件案子。难道一个犯人偷窃被判刑之后,再偷窃就可以免于责难了吗?” 左都御史道:“此事乃原案后续,本该由当地县令督办。县令督办不利,自有我都察院监管,并非翻案之由。” 刑部尚书正欲再言,就听建宏帝缓缓道:“朕已接下徐罗氏、徐钱氏的状纸,二人陈述案情与昔日判词大相径庭。据徐罗氏言,陈余富、陈余享、陈余斌三兄弟乃案件主使,当日竟未提审到堂。陈载庆是陈氏旁支,根本不在当地居住,何以成涉案主谋?” “朕的治下没有铁案,但有疑点冤屈,便要一查到底!” “陈文驹是陈家人,又都是陈家逞凶,就两案并处罢。” …… 要不说人怎么能当皇帝呢,至少在厚脸皮上,无人出其右。 陈家案当年审理艰难,主要阻力就来自宫里。最后能借着陈载庆拉下一批陈家人已经是文官们与宫中势力博弈的结果。 现在立场一换,功劳成祸患。 然而当年三堂会审的大佬们早已告老的告老,病逝的病逝,真要追究起来,倒也不怕查。如今真正感到恐惧的,应该是陈家案后越发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陈家人。 陈太妃在后宫听闻今日朝议,当场昏厥了过去,醒来后滴水未进,逼着宫女去把建宏帝请来,扬言他若不来,自己便一头撞死在那含元门前! 建宏帝终究还是来了。 他手中的棋已经下完,已经形成合围之势,剩下的就看对方在困局里如何挣扎罢了。 陈太妃五十好几的人,因保养得宜,还留存着三十左右的风韵,含泪怒视时,犹如海棠带雨,我见犹怜。可建宏帝当初就是看着她用这副面孔将自己的父亲骗得团团转,警惕犹不及,又怎么会上当? 他看似恭顺,实则无情地说:“姆妈为何伤心?” 陈太妃没有自己的孩子,就为着他私底下的这句“姆妈”,当初义无反顾地投向了最为弱势的建宏帝阵营,可如今,这句“姆妈”落在耳里,像是一记耳光那样让人脸痛! “你还知道我是姆妈吗?你竟连自己的兄弟、外祖父也不放过!” 建宏帝叹息:“朕放过,是他们不曾改过。” 陈太妃急急地说:“谁说不曾?那次之后,我三申五令不许他们惹是生非,还不时借着赏赐之名,派人前往敲打,他们如今都老实了。” 赏赐之名?建宏帝心中冷笑,这是哪门子的敲打。他不耐烦废话,便道:“姆妈若是不信,不妨再等两日,看看漳河县令怎么说。” 陈太妃失色道:“什么意思?” 建宏帝说:“若都察院与六部沆瀣一气,朕就会眼瞎耳聋,所以他们不能是一路人。陈文驹是你的侄子,但他姓陈。” 陈太妃呆住。 陈文驹是陈家最出色的孩子,四十岁不到就已经是脱胎期高手,比羽林卫指挥使傅轩还高出一个境界。他没有官身,但名下有两间武馆,人手充足,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兵力。 陈太妃留他在身边,既是亲信,也是保镖。 不管陈文驹背地里有没有阳奉阴违,与陈家人勾结欺瞒,陈太妃都不能让他去死。他和陈家人没有了,她在外面的依靠就没了! 她回过神来,急切地说:“你留你外祖父一命,陈家其他人你看着杀几个,我不拦你。但驹儿,你杀了不如收了。他武功高强,比傅轩和楚光都顶用。而且我在宫里,他一定会对你忠心不二。” 建宏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努力在绝境谋划出一片喘息之机的陈太妃,看着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陈太妃似乎到此时才发现宫殿之内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害怕起来。 建宏帝走到她面前,问:“你为何要画《百孝图》?” 陈太妃愣了愣,颤声道:“是,是驹儿提议的,他说可以彰显……” “彰显陈太妃的地位。”建宏帝喃喃道。 她委屈道:“我本就是太妃,画一副画怎么了?” “画呢?” “画上不是有四个死了吗?我嫌不吉利,收起来了,你要看,我去拿。”仿佛怕他反悔,陈太妃匆匆忙忙跑进去,过了会儿,抱着画出来。 《百孝图》凑了九十九位皇亲国戚和勋贵家中未成年的孩子,一起为陈太妃祝寿。 展开后,场面极其壮观。 建宏帝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的画卷,觉得有些不对,正要张口提问……他面前,眼冒凶光,满脸狰狞的陈太妃双手死死握着剪刀,径直冲了过来。 建宏帝身体不动,殿门忽开忽阖,俞双喜如鬼魅般出现在两人中间,指如鹰爪,夺走剪刀,一脚将人踢飞。 俞双喜说:“杀心蛊。当人产生浓烈的杀意时,它会催化为现实,只能用一次。” 陈太妃吐出一口白沫,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慌乱地爬过来,想抓建宏帝的腿,被俞双喜用脚踢开,趴在地上哭喊:“陛下,我不是想杀你,我刚刚不知道怎么了,我不是想杀你啊,陛下!” 建宏帝对眼前一切充耳不闻,眼睛依旧盯着画,对俞双喜说:“你查查画上的人对不对。我记得永丰伯有个儿子是个大胖子,但这幅画上没有胖子。” 俞双喜道:“是。” 每次听到这清冷简洁的回复,建宏帝都不由怀念起自己的捧哏老伙计张辕来。若不是他的手伸太长,差点坏了自己的计划…… 死得可惜了。 * 尽管建宏帝下令彻查陈家案已透示出陈太妃即将倒台的兆头,但陈太妃自缢的消息传来时,还是令大多数人大吃一惊。 在他们看来,陈家和陈文驹就是陈太妃的左膀右臂,斩掉他们,陈太妃也不过是个年华逝去的先帝嫔妃,念在她对今上拥立有功,建宏帝也不会杀她——这群人精自然不会相信陈太妃会在陈家案还没有彻底定案之前就想不开去自挂东南枝。 他们只能理解为,这是建宏帝给他们的一个信号。 陈家,必须斩草除根!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毕竟他们印象中的天子,本来就只怕不够杀,不怕杀太多。于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查案的速度。 永丰伯府因为府上出了个司狱,上下也十分紧张。 几乎傅希言每次下衙,傅辅都要喊他去问一问情况。陈太妃死后,陈家几乎没有翻身的希望——之所以说“几乎”,是怕这位反复无常的陛下又为着什么奇怪的理由反水,所以,没有希望和退路的陈文驹不可能乖乖在牢里等死。 不仅他这么想,太医院、都察院都这么想。这几日狱卒已开始连续加班,金吾卫也派了人手支援,陈文驹武馆附近更是设下重重布防。 万事俱备,所有人都开始等,等陈文驹出手。 然后他们等到了。 陈文驹的管家一张状纸递到京都府衙,告都察院司狱收受贿赂,却虐待自家主子。 那位被告的倒霉司狱自然是傅希言。 傅希言听闻后,有些期待地问:“如果罪名成立,我是不是不用干了?” 傅辅没好气地说:“是,还能流放幽州!你高兴了吧。” 傅希言暗道:那是你不知道在我前世幽州的发展,真正寸土寸金。 傅辅说:“放心,你和你属下上缴的钱我都已经和陛下报备过了,行贿的是都察院的司务,就算左都御史想怪你越级上报,为了避嫌,也不好开这个口。” 不错。傅希言当时虽然收下了一千两的银票,但转头就和父亲交代了。 傅辅留个心眼,又转头将这笔钱添了点数,以都察院司狱司全体上下的名义交给了皇帝,皇帝没收,但这事已过过明路,自然不怕告的。 果然,第二日,宫中使者就去了京都衙门,之后京都衙门就以诬告之名,打了那管家一顿板子,此事不了了之。 从此镐京城中就有了“陈家旧,傅家新,一代新人胜旧人”的说法。 傅希言听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解地看向淡定的父亲:“这能忍?” 傅辅抬起眼皮,看了眼伏在院子里咬着球玩的白虎:“老虎都能忍,我还有什么不能忍。” 傅希言:“……” 裴元瑾和虞素环在下元节过完没几天,就说要外出办事。 临走前,裴元瑾特意把傅希言拎到小院里,让他学习养虎。 学习养虎! 这是人能说的话吗?听没听过什么叫养虎为患?! 傅希言悲愤地看着他怀里的猫:“为什么不让我养猫?” 伏在地上的白虎似乎也听懂了这句话,小眼神斜斜地瞟过来。 裴元瑾恋恋不舍地摸了两把狸猫,还是忍痛交了出去:“嗯,都养着。” 傅希言摸了摸猫。 ……有点好摸。 脚踝突然有点痒,一低头,就看到白虎的尾巴正在他的脚踝边扫来扫去。他看它的时候,它也正抬着眼眸看他。 傅希言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提出建议:“要不这样。他每天几点方便完,自己去屋里待着,我再来院子里帮他收拾干净。到了饭点,我就把肉隔墙丢进来……” “你要不要摸摸白虎?”裴元瑾接过狸猫,弯腰揉了揉白虎的脑袋。白虎就在他手上蹭啊蹭,露出白白胖胖毛茸茸的身子。 “不想,万一它咬我怎么办,这里又没有狂犬疫苗……”他开始语无伦次。 裴元瑾说:“它咬金刚后期,你就有虎牙了。” …… 傅希言冷眼看着他们的互动,趁白虎不注意,飞快地蹲下身,迅速撸了两把。 白虎瞄了他一眼,怕吓到他,不敢瞄太久,只是尾巴欢快地甩了甩,似乎在说不要停。 后来……也就是现在—— 傅希言望着白虎咬球时憨憨的傻样,忍不住想:一会儿给他的虎儿子喂点啥好吃的呢? 第34章 前世的诀别(上) 加班加点忙碌大半个月, 刑部和都察院终于把“陈家案”连同并处的“知机和尚被杀案”都梳理清楚了,正要松一口气,漳河县令随羁押陈家人的金吾卫赴京, 身上带着一封漳河县万民血书。 斑斑血渍,罄竹难书。连原本想为陈家求情,稍稍从宽的左都御史也不得不闭上了嘴巴。 …… 又到了申太医补针的日子。 尽管来过了很多回, 但每一回申太医都很小心, 每一针都扎得很准。 扎完针,陈文驹不安地动了动,突然问:“今天初几?” 申太医微微一怔, 谨慎地说:“十一月初九。” 陈文驹说:“我记得明天应该是冬至了。” 申太医没说话, 出来后,转头就把这番对话告知都察院。 都察院上下严阵以待,连同申太医的话在内,几乎将这二十个字咀嚼品味出了渣渣,才不甘心地总结——冬至恐生变。 这也是极易推敲的事情。 陈文驹被拿入大牢前,陈太妃还在, 陈家还没有沦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必然有人通风报信。陈文驹知道自己要被抓走, 难道不会对家里和武馆进行一番安排? 即便那时的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但从刑部大牢转移到都察院大牢, 中间又过了一段时日, 以陈太妃手眼通天的本领, 难道陈文驹连句话都带不出去? 既然能把话带出去,难道陈文驹就没想过万一事有不妙, 自己当如何应对? 陈太妃不是傻瓜, 被陈太妃倚靠的陈文驹当然也不会是。 所以冬至很可能就是一个时间节点。 有人提出异议:“陈文驹既然要在冬至动手, 为什么要问申太医,难道他不怕我们知道吗?就算申太医不说,狱卒也会听到。这或许是个用来迷惑我们的障眼法。” 也有人在他的异议之上提出异议:“或许陈文驹就是算到了我们会这么想,故意反其道而为之!” 两人僵持不下,右都御史和右佥都御史见左都御史没表态,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缄默,倒是左佥都御史心直口快:“不管是不是,我们只管叫牢房加强防备,再通知金吾卫,让他们加强对武馆的监视就是了。” 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 等其他人出去,左都御史叫住了右都御史:“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怀疑我是陈太妃的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 右都御史转过身,想了想道:“史大人是为了制衡刑部和大理寺?” 左都御史摇头:“我只是害怕。” 右都御史疑惑:“怕什么?” 左都御史走到他面前,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耳语:“怕我们这群潜邸老人越来越少。” 右都御史面色巨变。 左都御史望着窗外的天色,淡淡道:“算算日子,平罗郡王的孙子们也快抵京了。” * 上司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在都察院,傅希言就是这个下面。不仅因为他身负司狱之责,更因为……他是目前公认的都察院第一高手。 他服用“大力神丹”的事情已经闹到御前,惊动了皇帝,所以突破之后,傅辅自然得去回禀个后续。 于是,上至左都御史,下至狱卒,都知道他们的司狱吃药吃出了金刚后期。 其中的艳羡嫉妒自不必说,总之,对整个都察院来说,无异天降横财,恨不能让他天天蹲在院里增加安全感。 可对傅希言而言,这份殊荣实在大可不必。 任何时代的打工人都深恨加班!尤其是免费加班! 只是任何时代的打人工也都身不由己。 左佥都御史的命令经过层层转达,层层加码,身处都察院食物链底端的“第一高手”当日就开始守夜加班。 司狱吏见他大晚上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忙道:“大人,地上凉。” 傅希言淡淡地说:“心更凉。” “大人是有烦心的事啊?”司狱吏在旁边找了块地坐下来,准备好好开解开解自己的上司。 傅希言托着下巴仰着头:“没什么,只是看着今日头顶的这轮明月,突然有些诗兴大发。” 司狱吏感兴趣地说:“那属下可有耳福了。” 傅希言缓缓道:“冬至将至未至,上班加班值班。一个看天,一个叹命。” 司狱吏:“……” 司狱吏思想激烈斗争,不知该不该随着自家顶头上司,在言语上“揭竿而起”,然而傅希言没让他为难,拍拍屁股站起来:“地上的确很凉。” 他松了口气,正要站起,突然被傅希言一把抓住头发,用力往门里一拽去。 司狱吏大惊,抱住脑袋,张口正要叫,眼前的情景却叫他怎么也叫不出来。只见九天之上,箭如雨落,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整座都察院都笼罩在它紧密的攻势之下。 傅希言动手仍是慢了一步,箭雨到的时候,司狱吏的两条大腿还落在门口。 突然之间,空中出现两团暗铜色的光芒。 小桑小樟在空中现身,箭矢落在他们的皮肤上,发出金器交接的叮叮当当声。靠着他们的掩护,傅希言的用力,司狱吏头皮发麻着被拖进了门内,小桑小樟等他们安全后,才跟了进来。 箭雨仿佛天降,连绵不绝,将都察院大牢封锁成了一座孤岛。 傅希言松开司狱吏的头发,司狱吏一骨碌爬起来,不及道谢,就与狱卒合力,想将平日里大敞的牢门合拢。这道门近十尺高,半尺厚,重逾千斤,通身精钢,乃都察院大牢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然后这道防线还未拉起,一把圆珠子就从那尚未合拢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小桑喊道:“躲开!” 傅希言其实见过这东西——陆瑞春最后想用来保命的响雷弹。只是那次响雷弹还未落地,就被小桑用一张银白丝网给都住了,不过在小桑加入了胖子组后,戚重已将丝网收回。 故而,严格说来,这是他头一次见识响雷弹的真正威力。 十几颗响雷弹同时炸开,就如十几个落地雷同时击中地面,造成的巨大声势,几乎令整座牢房都摇晃得散了架。 饶是傅希言已是金刚后期的修为,还有小桑小樟两人保驾护航,仍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头晕耳鸣,更不用说武功低微的狱卒,没有当场炸死,也震昏了过去。 浓烟滚滚的牢房内,充满了悲切哀嚎。 傅希言捂着鼻子起来,摸索身边的人,小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戒备地望着门缝的方向。箭雨、响雷弹肃清狱卒之后,正主儿就该上场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紧接着的第三波依旧是响雷弹。 傅希言就近拖着两个受伤的狱卒躲闪,但更多的哀嚎声淹没在了这片惊天动地的轰炸声中。 小桑从地上爬起来,呸呸地吐着口水,忍不住抱怨:“都察院其他人都死了吗?咳,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傅希言摸着狱卒的脉搏,发现他们还有气,一边掏出两颗内服的伤药给他们吃下,一边道:“我们想到的,对方也想到了。你先想办法出去。” 这时候,只有功法特殊的小桑小樟才有希望穿过这重重包围请来救兵。 小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身体一晃,就消失在牢房之中。原本守在另一边的小樟退到傅希言身边。 傅希言起身查看其他人,离牢门近的,基本不用看了,主要是那些还能出声的。他身上带着一些内用外服的伤药,是他当上司狱之后,傅轩准备的。 他当羽林卫时都没有,可见在羽林卫指挥使心目中,司狱的危险比羽林卫大多了。 可不是么? 傅希言在心中苦笑。 他的三段工作经历,真对比起来,羽林卫天天出操锻炼那都是小儿科。人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到了江湖才惜福。 他又将口服药喂几个重伤的吃下,把外敷药撒在他们的伤口上,希望能起到些作用。 整个过程中,他没让小樟帮忙。 敌人的目标还没有暴露,进攻没有结束,他们之中,一定要留一个把风。 剩下最后一点药,正好轮到司狱吏。 他虽然离门近,但反应快,除了额头受了点撞伤,其他还好。衙门里,傅希言与他关系最好,见他平安,心里也松了口气:“一会儿你……” 怀中“风铃”大作。 他下意识抬头看牢门,只见门被一掌推开,蹿进来五六个黑衣人。小樟随手操起一把落在地上的刀丢向最中间的刺客,然后一掌劈向领头的那个。 然而—— 傅希言感受到的危机并不是从门口来的。 一柄漆黑的大刀在牢房昏暗环境的掩护下,悄无声息的,从关押放人的囚笼方向,慢慢地递了过来。 这世上,有的刀很快,杀人如切瓜。有的刀很慢,悄然无声,蕴藏的杀机却绝不减少半分! 在刀即将插入脖子的那一刻,握刀人心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似乎在惋叹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兴师动众,让自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浪费时间。 可人生的变故往往就出现在胜利果实触手可及的前一刻。 傅希言圆润的身体如泥鳅一般贴着刀锋滑了过去,小了好几号的圆润拳头软绵绵地回击过来,那力度看似情人打闹的捶你小拳拳,可击中的刹那,突如其来的拳劲带着一丝灼热的热度,叫人忍不住在这寒冷的气温中发出被烫后的轻呼。 傅希言身后刀光一闪,刚好照亮握刀人的半张面孔——陈文驹。 * 将近子时。 刘贵妃派太监催促建宏帝就寝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 陈太妃薨,后宫属刘贵妃一家独大,自觉地负担起照顾皇帝作息的责任。可惜建宏帝对她的这番温柔体贴并不领情,近来的睡眠依旧越拖越晚。 延英殿内外通明。 外面的消息一茬接着一茬送进来: “万里武馆强行突围,已与金吾卫交手。” “神行武馆夜袭金吾卫,已派人过去支援。” “都察院遇袭,有爆炸声。” “申太医已死,桌上留了一颗他的人头,已验明正身。” …… 建宏帝看着身边的俞双喜:“我们刚查申太医,他就死了,还留了个人头,这是在示威啊。” 俞双喜沉默。 建宏帝又道:“都察院的司狱是永丰伯家的胖子吧?这官还是朕给的。这次永丰伯怕是要伤心了。”明明说着惋惜的话,他的嘴角却流露出微微的笑意来,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极为满意。 * 陈文驹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他的武功不是被申太医封住了吗? 原来他们行动的日子不是冬至,而是冬至前夜? 诸多念头杂乱地浮现在傅希言的脑海,而他出拳的速度却半点没有慢下来。 陈文驹一击不成,直接用脚勾起旁边的司狱吏,单手抓住对方的后领,举在身前当作盾牌。 然而傅希言的拳法古怪,拳劲竟似水中的游鱼一般,贴着司狱吏的身体,似柔实刚的打在陈文驹的肩膀上,那灼热的真气仿佛穿透皮肤,顺着他的肌肉纹理,丝丝缕缕地渗入其中,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肩胛骨微微地裂开了缝隙。 这是什么霸道功夫! 陈文驹虽然未尽全力,但被一个境界低于自己的人逼到这个地步,大感脸面无光。 外面传来连续三声短促的哨声。 这是尽快撤退的信号。 陈文驹右手猛然朝前划圆,又反手劈出一道刚猛至极的刀风,趁着傅希言退避的刹那,拎起司狱吏,喊了声:“走!” 与小樟纠缠的刺客们闻声,齐齐后退,顺手撒出一把响雷弹。 傅希言因为贴得近,这时候后撤反而会撞到撤退的刺客并陷入雷区,只能硬着头皮追在陈文驹身后。 一片地动山摇中,陈文驹一马当先,跳出都察院高墙,傅希言紧随其后。然后他双脚刚落地,陈文驹就转身,当头劈出一刀—— 这一刀,有万钧之势! 而傅希言的身后,还有六把想留命的刀!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会飞快地掠过自己过去的人生,可此时的傅希言不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一滴冷汗都没流下。 他专注地看着陈文驹劈过来的黑刀,将真气运用到极致,不闪不避,狠狠地打出一拳。 拳头与刀锋像是互相吸引的磁铁,在半空狠狠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清冷的月光照射在他们的交接处,金铜色的肌肤出现丝丝龟裂。 而此刻,刺客的刀也该到了。 六把刀,六道光,好似六轮明月,坠入这条漆黑的街道。在出刀人的预计中,它们会划开皮肉,造成六道伤口,若砍得深些,能直接插|入对方的身体,刺穿内脏! 然而—— 那刀尚在半途,握刀人的喉咙已先一步开出血洞。 六道血花喷射在刀背上,刀光瞬间暗淡下去,当当当当当当——连续六下,人刀皆伏。 傅希言不知背后发生的事,但他感觉陈文驹的气息在那一刻乱了,拳头立刻错开刀刃,顺势捶向他拿刀的手。 陈文驹反手一砍,待对方缩手,又用刀面朝他面门拍去,将人逼退,然后抓着司狱吏,往西市的方向逃逸。 傅希言回头看了眼刺客喉间的血洞,暗道:裴元瑾回来了?还是他另外安排了厉害的高手? 无论如何,都加强了继续追上去的信心。 一为救人。 二是职责。 在缉拿逃犯的路上,傅希言一直希望能碰到巡逻的金吾卫,来个群殴式“捉鳖”,可陈文驹仿佛早就知道了金吾卫巡逻的路线,逃得十分有技巧,一会儿隐入屋檐下,一会儿逃入暗巷内,两人竟没有迎面遇到其他人。 西市左近,陈文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现在是我逃走的好机会,可惜,”陈文驹单手举起一动不动的司狱吏,投入旁边的河渠中,反身向傅希言攻去,“我必须先杀了你。” 傅希言身体飞快地扭动,避开他的刀光,手臂贴住他的胳膊,正要发力,陈文驹发起境界压制。 哪怕压制成功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已足够他反手将手中的刀刺入傅希言的后背。 傅希言后背金铜色纹理碎裂,刀锋破开雪白细腻的皮肤,深深地插到了脏腑中! 剧烈的疼痛瞬间没过他的感知,就在他快要昏厥过去时,疼痛如潮水般消失,陈文驹手中那把通体黝黑的刀突然从他的身体里反射而出,插在后面的墙上。 如果此时傅希言打开内视,就能看到自己受伤的脏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修复。 陈文驹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随即面色一正,右手凝聚真气,拍出全力的一掌。 傅希言猛然抬头,扒着他的肩膀,猛然飞身扑上,让他的手掌落到自己的真元处,那掌中所带的真气如潮水般涌入疯狂叫嚣着“饿”的真元中。 陈文驹双眼惊恐地瞪大。 在他的认知里,显然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人能够直接“吞噬”别人的真气。情急之下,他想撤掌,想将真气回收,然而此时已经迟了。 没有傅希言的阻止,他的真元就像巨大的旋涡,不知满足地吸收着这份得来不易的“美味”。 陈文驹起初嘴巴还能发出愤怒的“咯咯”,后来,他身上的皮肤越来越暗淡,面容也肉眼可见的老化了下去,额头青筋渐渐凸起…… 而远方,终于传来久违的脚步声。 傅希言一咬牙,迫使真元断开“充电”,然后抱着浑身发软站不稳脚的陈文驹,跳入河渠。 冰冷的河水让两人同时一激灵。 陈文驹似乎清醒了几分,身体剧烈挣扎起来。 可傅希言知道,此时此刻,就算不为了死去的同僚报仇,他也必须杀了陈文驹灭口。自己能吸收别人真气的事,是傅辅和傅轩都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要知道天下有多少不能修炼真元的贵人。如果他们知道这个秘密,不管傅希言这个特殊的本事能不能传授给别人,他们也会不惜手段弄到手。 更何况,还有天地鉴、储仙宫这样自诩正派的武林白道。像这种损人利己的功夫,一定会被列入魔功。到时候,连永丰伯府也会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 所以,必须杀了他。 杀了,他。 傅希言脑海里闪过千万条杀他的理由。 他告诉自己,这是入乡随俗,是身处这个充满杀戮的世界必须学会的规则。 而且是陈文驹先动的手。 他只是正当防卫。 ……顶多,有些防卫过当。 每一条,都像是一个砝码,压迫着他与前世诀别——他的胳膊死死地勒着陈文驹的脖子,直到陈文驹渐渐停止挣扎,脉搏停止了跳动。 冬夜的水很冷。 很冷。 金吾卫已经追到河渠边,看到了打斗痕迹,开始私下搜寻。 傅希言不敢冒头。 他在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司狱吏的尸体。早在陈文驹挟持他时,他就已经死了。 傅希言松开手,让他重新沉入水底,然后悄悄浮出水面换了口气。 金吾卫拔下了陈文驹的刀,如今正带人朝着水面过来。 傅希言带着尸体,沉到河底。他不能让陈文驹的尸体马上被发现,不然尸体被吸干真气的异状逃不过仵作的眼睛。 这里是永安渠与漕渠交界,漕渠的尽头是金光门,而永安渠往北是景曜门,往南临近安化门。陈文驹逃到这里,一定是因为能够从这里离开镐京。 可是三个方向,会是哪一个呢? 傅希言猜不出来,只能寄望于自己的运气好,不要撞到对方接应的同伴。 他带着陈文驹的尸体闷头游,一直游到一处水位较深的位置,正好下方有诸多乱石,心中一动,将乱石拨开,把他的尸体放了进去,然后用几块大石头压住。 这当然是个笨办法,可他实在不能再耽误下去。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找个远离这里的地方出现。等日后尸体被发现,他也好有个撇清嫌疑的说辞。 确认完自己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什么东西之后,他顺着河流,漫无目的地游着。他不想知道刚才埋尸点是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现在去向哪里。 他只是浸在黑暗的水里,默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 东方已经露出曙光。 延兴门外地平线上,一匹骏马正在极速狂奔。 城门还没有开。 站在城墙上的城门卫看着几乎撞着城门而来的一人一马,高呼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那人已从马上跃起,一举掠过城门上呼啸而起的箭雨,落入城中,转瞬不见。 而答案,还是顺着清风送了回来。 “裴元瑾。” 第35章 前世的诀别(中) 冬至前夜, 有许多未眠人。 延英殿内,宫女小心翼翼地添加灯油。 灯光跳跃下的建宏帝看着已经有些疲倦了,眉头微微蹙起, 然而俞双喜对此视而不见, 木头似的站在旁边, 凝神聆每过一段时间便会传回来的消息。 “陈文驹挟持司狱吏刘民逃出都察院,司狱傅希言正在追捕。协助陈文驹的六名刺客一同死于真气穿喉,杀人者身份未明。” …… “傅希言身边的储仙宫电部成员闯入储仙宫在镐京的雷部分部, 但雷部未有动静。” …… “万里武馆动乱已平息,乱党全数伏诛。” …… “雷部分部上空出现红色祥云烟花,疑为求救信号。” …… “神行武馆动乱已平息,留下两名活口, 余下已诛尽。” …… “陈文驹留刀在西市附近,刀上有血渍和肉屑, 疑似重创对手。然陈文驹与傅希言下落不明,司狱吏刘民的尸体已从永安渠打捞出来, 死因是颈骨断裂,凶手应是陈文驹。” 建宏帝挥退众人,待殿内只剩下自己和俞双喜后,忍不住了揉太阳穴:“所以, 陈文驹和傅希言都有可能没死?” 俞双喜默然不语。 建宏帝忍不住点名道:“双喜, 朕要听你说。” 俞双喜这才躬身道:“如果后续没有动静, 那么他们之中,必然一个胜了, 一个败了。” “败不一定是死。” “是的。” “若胜的是傅希言, 他不可能不出现。” “是的。” 建宏帝呢喃:“所以, 多半还是胖子输了。”他有些高兴, 又有些叹息,“你还记得陈太妃的那幅《百寿图》吗?” 俞双喜低头道:“记得。” 建宏帝继续道:“梅下影说,怕太妃嫌弃,故而将傅希言的外形修饰润色了一番。可我着人一一比对过,被修饰润色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建宁伯的两个孙子,德化侯和刘太尉的儿子,以及楼无灾,面目似是而非,不如其他人神似。 “这六个人里,有四个已经死了,一个快要死了。你说巧不巧,好像他能预知死亡,把晦气的人都剔除了出去。” 俞双喜说:“这世上的巧合大多数都是人为。” 建宏帝轻笑了一声,似乎对这句话很是喜欢,含在嘴巴里又轻轻重复了一次,才说:“傅希言如果死在陈文驹的手上,就算朕不开口,永丰伯府也会主动成为朕的马前卒。若能再借储仙宫之力,就更加稳操胜券了。” 俞双喜说:“不必储仙宫,陛下一样稳操胜券。” 建宏帝笑了笑:“朕自然相信大先生的实力。” * 傅希言是在西市被人用杆子捞上来的。 虽说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又冷又饿又累,可是比起在一群人的围观中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被人扒衣服按肚脐,他觉得自己可以回去再泡一会儿。 肚子上方一堆手,也不知是谁的,傅希言实在装不下去,只能护着腰带,扒着栏杆缓缓坐起来:“不用不用,我没事,我没事了,谢谢谢谢……” “金吾卫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百姓很快散开。 傅希言和陈文驹打斗的地方就在此附近,金吾卫留了人在现场勘查,故而很快赶到:“你是何人?因何落水?” 傅希言颤巍巍地站起来,喘了口气道:“都察院司狱,傅希言。” 金吾卫原本就有所猜测,此时眼睛一亮道:“原来是傅大人,我们正在找您!” 这句话不假,此时,天已渐渐亮了,都察院昨夜发生的事以堪比网络传播的速度迅速弥漫整个镐京城,很多人都在关注孤身缉拿逃犯的都察院司狱的生死下落。 金吾卫忍不住问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陈文驹呢?” 尸体还没被发现。 傅希言定了定神,迷茫地抬起头:“你们没有抓到他吗?” * 镐京雷部分部。 小桑缩骨后,被关在一只装鸡鸭的笼子里。狭小的空间让他坐不直也躺不下,只能蜷缩着手脚斜靠着。而他裸露的皮肤处,扎满了银晃晃的针。 针上有辣粉,痛得人直打哆嗦。 可小桑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除了偶尔的肌肉抽搐,几乎看不出此时的他正在经历一场极为痛苦的酷刑! 他旁边,施刑的人睁着一双熬通红的眼睛,又扎了一把针在他的小腿上。 镐京雷部副管事瞿庇看着小桑瑟缩了一下的脚,冷笑道:“到现在还不肯招吗?究竟是谁蛊惑你擅闯雷部,盗取急救火令?” “谁?!”外面好似应和一般,突然传来一声惊喝。 屋内众人抬眸看去,连闭着眼睛的小桑也忍不住转头—— 裴元瑾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雷部的一名成员,慢慢往里走,他身边,十几个成员拔刀围着他。 瞿庇瞳孔微缩,忙起身相迎:“雷部副管事瞿庇拜见……” 沉默了大半夜的小桑好似一瞬间活了过来,嘴巴如弹珠般地连续发射:“傅公子遇险我向雷部求助他们不出手还抓我我偷放了他们的急救火令他们要屈打成招说我是叛徒……” 裴元瑾将人往旁边一丢,拔下头上赤龙王,变成剑的大小,瞬间向瞿庇刺去。 瞿庇大惊而退:“少主请听我……” 裴元瑾半空中的身形微微模糊,下一瞬,已出现在他的身后,又一剑刺来。 瞿庇勉强顿住身形转身,想要避开,但他只是脱胎初期的修为,能够当上副主管事全凭主管事任飞鹰的提拔,在裴元瑾的压制下,几乎寸步难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剑从自己的喉咙穿过。 裴元瑾手腕一翻,瞿庇人头飞起,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在地上翻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震惊恐惧的其他人道:“把人放出来。” 雷部成员面面相觑,终于有两个人大着胆子将小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小桑一出笼子,立刻恢复正常身形,然而他忘了自己身上还扎着针,皮肤的收缩使针孔的位置挪动,造成二次伤害。 他痛得龇牙咧嘴,真气运行全身,针顿时从身体逼出,朝那施刑人射去。 施刑人不敢动,被扎得跪地求饶。 小桑三言两语向裴元瑾交代清楚昨夜发生的事:“昨日都察院大牢遇袭,傅公子派我出来求救。对方有响雷弹,可能是诡影的人。” 裴元瑾看到升空的急救火令就披星戴月地加急赶来,奔波一夜,眼睛却依旧很清明:“雷部所有人都去查傅希言的下落!” 雷部余下诸人有不少是瞿庇的亲信,然而看着地上滚落的这颗新鲜人头,他们不但不敢说一个“不”字,甚至恨不能多长两条腿,好让自己跑快些。 看着他们如潮水般退去,裴元瑾问:“任飞鹰呢?” 小桑道:“瞿庇说闭关了。” 裴元瑾皱眉。任飞鹰是镐京雷部主管事,按理说,一方主管事闭关,必须事先打报告,等总部另外拨派或指定人员暂代职务。任飞鹰如果此时在闭关,必然是违规操作。 不过他此时也没空思量:“你留在这里等消息。” 裴元瑾没想到他此次离开镐京,会发生这样重大的变故。他本以为这里是傅希言的老家,又有小桑小樟在,就算遇险也不会太严重。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镐京的险恶以及……傅希言的脆弱。明明长得跟面团似的,碰着却像个陶瓷,捧着还怕滑掉了。 事情脱轨令裴元瑾整个人处于极低的气压中,杀一个瞿庇也没有使心情有半分好转,只是更令他感到挡在身前的那股阻力,已经实实在在地阻碍到了自己前行的步伐。 “少主。” 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 裴元瑾正准备回永丰伯府,废物利用一下白虎,看它能不能凭着气味找到人,乍闻呼唤,身上积攒的冷意便越发明显了。 来人感受到了这种冰冷,忙道:“少主,找到傅希言了!” * 京都府衙。 做了八年京都府尹,涂牧从未像最近这几个月这样煎熬过。 好不容易将“镐京四公子案”“知机和尚案”脱手,一夜的工夫,都察院大牢又被劫了,陈文驹居然从牢里逃走。 要是左都御史史维良在面前,他真恨不能指着鼻子问:“你不是说我无能吗?你不是能吗?你这么能怎么就让人从牢里逃走了?” 可惜,左都御史不在。 在的只有小小都察院司狱。 不过涂牧知道,这位司狱不仅出身勋贵,而且背后还有储仙宫保驾护航。虽说作为目击者和知情人的他被第一时间送到京都府衙,涂牧却不敢太怠慢,将人送到后衙,让下人送了热洗澡水,而衣服……正去永丰伯府取。 后衙客房里。 傅希言脱下衣服,从铜镜里照了照自己光滑平整的后背,又低头看着手上衣服后背整齐的刀口,微微皱眉。 * 涂牧眼睛盯着手中公务文书,心里却盘算着后衙的烫手芋头什么时候能够送出去。 都察院大牢被炸这么大的事,他不信史维良能忍住让别人查。而且……他冷笑着想:就算让别人查,刑部,大理寺,哪个不比他京都衙门“精明强干”? 想来也就是各方目前没有反应过来,才让自己过过手,等他们想明白了,后衙这位爷多半要送去别的地方。 管家过来汇报:“大夫已经请过来了,傅司狱身体没有外伤,就是受了点惊吓。” “没有外伤?”涂牧吃惊。 他可是亲眼看见傅希言身上挂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的。 “你确定?脱下衣服看了?” 管家说:“看了。没有,不过傅司狱要了个火盆,把原来的衣服烧了,说是晦气,烧完跨过去,晦气就没了。” 涂牧眼中精光一闪。 天都快塌下来了,好好的烧衣服干嘛。 可转念一想,他是都察院的人,被劫的是都察院的大牢,最后案子多半也要落到都察院里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挥手:“由他去,别多嘴。” * 傅希言吃饱喝足困意来袭,原来还想睡一觉,可京都衙门急着要口供,只好强打起精神配合。 一同询问的,还有金吾卫和刑部派来的人,京都府衙的捕头看看左右,见两位旁听的都不说话,才开口问:“傅司狱可否说一下昨晚的情形?” 傅希言点点头,陷入回忆—— 月明星稀的黑夜,铺天盖地的箭雨,地动山摇的响雷弹,武功高强的六名刺客,以及从牢房里提着一把黑刀的陈文驹。 “昨晚,我正与司狱吏刘民吟诗……” 故事说到六个刺莫名死了,他单独追向陈文驹时,都没掺杂水分,直到永安渠边—— “陈文驹把刘民投入水中,我想救他,立刻跳了下去。可是天太暗了,我不识水性,在水里扑腾很久都没有摸到人,自己也有些体力不支,只能勉强浮在水面上。” 刑部派来的人道:“听说傅司狱是金刚后期的高手,而永安渠也不是一望无垠的汪洋大海,即便不识水性,难道你不能自己上岸吗?” 傅希言道:“不会水的人在水里,最可怕的不是水,而是自己的恐惧。我当时觉得自己的手脚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了,不能动,也不敢动。” 刑部的人说:“但你还是跳下去了。” 傅希言苦笑道:“我跳下去之前,还不在水里,还不知道晚上的水有这么可怕。” 刑部的人已经掌握了问话的主动权:“那陈文驹呢?他为什么不杀你?” 傅希言说:“他一个逃犯,为什么非要杀我?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不应该先跑吗?” 尽管他说得很合情合理,刑部的人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不,非常的奇怪。就好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不应该收尾得如此潦草。 在这场问话即将结束的时刻,他突然问:“你知道刘民死了吗?” 傅希言看起来并不吃惊:“他被丢到水里之后,并没有挣扎。” “可你仍然选择跳下去救他?” 傅希言叹气:“事情发生之前,我正和他一起吟诗,我们是朋友。人在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做选择的往往是感情。” 刑部的人沉默了,似乎认同了这种说法。 傅希言看着他们缓缓离开,心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时间紧促,他不可能编造太多细节,而这个破绽百出的故事之所以能够不被戳破,完全依靠双方信息的不平等。 第一他们不知道陈文驹在离开之前一定要杀掉他。在这个前提下,自己不顾自身安危,硬要下水救刘民的举动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第二,他们想不到自己放弃了诛杀陈文驹的功劳。在任何人的眼里,自己昨晚如果杀了陈文驹,都是大功一件,完全没有理由不认。偏偏,他刚好有一个。 第三,他记得陈文驹的刀留在现场,而刀上有他的血。可他身上一点外伤都没有,加上六个刺客的死,这会引得大家猜测当晚还有其他人。 凭着这几条,就算对方有诸多怀疑,也想不出他背后真正隐藏的秘密。 * 从京都府衙出来,门口有两拨人正等着,一左一右,成对峙之势。 一拨是都察院,来的是经历司的一位都事,客客气气地说:“傅司狱,左都御史史大人正在衙中等你。” 对面一个声音没好气道:“他爹我也在家里等他。” 另一拨自然是一觉醒来就遭遇晴天霹雳的永丰伯府了。 傅辅看着儿子憔悴的模样,年久失修的慈父情忽然澎湃而起:“史大人睡了一夜,精神头自然足,可我儿子为了追都察院的逃犯可是在永安渠里泡了一夜的水!这可是冬天的水,现在太阳出来了,还不能让他回家好好躺一躺吗?” 都事对上伯爵,同僚对上父亲,于公于私,都有些底气不足。 都事赔笑道:“也就是两句话的工夫。昨晚的事,我们整个都察院上下都对傅司狱钦佩之至,只是事涉要犯,又有好几位同僚因公殉职,傅司狱是当事人,我们总要问一问情况。” 傅辅说:“刚刚的京都衙门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都事笑着看了傅希言一眼:“京都衙门和都察院自然有所不同。” 傅希言毕竟是都察院的员工,这一趟早跑晚跑都是要跑的,为免日后被穿小鞋,该加的班还是得加。他道:“我随你去一趟。爹,你先回去煮一碗老母鸡参汤等我。” 傅辅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这次来的目的也不是制造矛盾,而是为儿子撑腰,告诉那些盯着案子的人,想利用自己儿子的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老子还在呢! 傅希言正准备上都察院的马车,突然觉得对面的屋檐上,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抬头望去,裴元瑾正单手支在膝盖上,托腮看他。 傅希言:“……” 就这么个光秃秃的屋檐,也要摆个帅气的姿势出场,不愧是裴少主!相较之下,自己泡了一晚上被人用杆子捞起来……这画面简直没法回想。 * 傅希言回都察院的路上,他在京都府衙的口供已经被抄录了好几分,送往各个方向。 左都御史史维良的案台上也有一份。 他问右都御史:“你怎么看?” 右都御史看完,沉吟片刻:“他说了谎。” 史维良问:“他为什么说谎?” 右都御史说:“很可能是陈文驹向他提供了什么好处,让他放过自己,而他答应了。”他用一句话将傅希言的故事带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方向去。 这是傅希言的思考误区。 因为在他的视角里,陈文驹已经死了,自己当然不可能放过他。但他忘了,陈文驹的尸体没有被发现,所以,在别人视角里的陈文驹还活着。 史维良说:“陈文驹许出什么好处能在仓促间打动一个永丰伯庶子?” 右都御史道:“一个庶子本就可能被很多好处打动。” 史维良闭上眼睛,思索道:“陛下要动陈家,陈文驹决不能活,至少,他不应该从都察院活着跑出去。” 右都御史与他搭档多年,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果他活着跑出去,就要给陛下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比如,有内奸里应外合。” 史维良点点头:“那样很多事情都说通了。” 比如,那六个刺客是怎么死的。也许是陈文驹为了让傅希言洗脱嫌疑,故意杀了他们;陈文驹刀上的血有可能不是傅希言而是其他没有发现的受害人的;傅希言跳河只是为了给陈文驹一个逃走的机会…… * 正在马车上的傅希言并不知道,短短几息间,自己就从一个孤身缉拿逃犯的英雄变成了里应外合的内贼。 他从车上下来时,还在惦念牢房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听说十不存一,心情沉重。 “你们后来见过小樟吗?就是我身边的……嚯!”傅希言看着突然站在身后的小樟,惊吓之后,又生出喜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樟说:“你从京都府衙出来的时候。” “你怎么不和我打招呼?” 小樟:“……我就站在伯爷身后。” 傅希言:“……”怪我眼瘸。 故人平安,他阴郁了一夜一天的心情,总算拨开了少许云雾。 他又问:“不知小桑他……” 小樟说:“他回伯府养伤了。” 傅希言惊讶道:“怎么受伤的?” “被针扎的。” “……他向容嬷嬷讨救兵去了?” 小樟不知容嬷嬷是谁,不由沉默,两人边说边往里走,刚走到第二进,就听右都御史一声大喝:“将傅希言拿下!” 怔忡间,便有衙役执仗上前。 小樟立马挡在傅希言面前,傅希言心跳微微加速,吃惊道:“什么意思?”难道他昨晚杀陈文驹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六个刺客不知道是被谁杀的。那个杀刺客的人有可能一直跟着他们。 想到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傅希言浑身冰凉。 右都御史正要开口,外面突然跑进一个衙役,道:“禀告大人,陈文驹的尸体被金吾卫打捞上来了。” …… 现场有一瞬间的凝固。 右都御史面部尤其僵硬。 倒是史维良突然呵呵一笑:“拿下傅司狱,送回永丰伯府。若知道傅司狱脸色如此疲惫,就不该带回来。有什么事,都等傅司狱休息好了再说。” 傅希言:“……”尽管表演很精湛,但他感觉得到,左都御史的表演是临时加的,右都御史原本拿到的剧本绝对不是这一出。 第36章 前世的诀别(下) 邀演的对象是上级的上级的上级……那不管剧情转折多么生硬,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戏。一番感激涕零后,傅希言在都察院众人的“押送”下,回到了永丰伯府。 傅辅也刚回到家中不久, 听说他后脚就跟着回来,立马跑来找他:“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史维良说了什么?” 傅希言打了个哈欠, 喊了声:“小樟。” 小樟现身。 “帮我看看小桑, 有什么需要再来回我。”傅希言道。 小樟说:“我奉命保护傅公子。” 傅希言挥手赶他:“这是我家, 有什么事我爹替我挡着呢。你累了一天, 也去休息吧。我就在房间里睡觉, 哪也不去。” 小樟还想说什么, 傅希言已经拉着傅辅进了房间, 反手关上了门。 傅辅眉头一皱:“出什么事了?” 傅希言小声说:“陈文驹的尸体被金吾卫打捞上来了。” 傅辅还没得到消息:“谁杀的?” 傅希言指了指自己。 傅辅惊讶地挑高眉毛:“那你怎么……” 傅希言凑到傅辅的耳边, 极小声地说:“我吸干了他的真气。” 傅辅心下一沉, 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看得出来吗?” “很明显。”傅希言比了比脸,“老了几十岁。” 傅辅说:“怪不得你不承认。好, 你等着, 我派人去打探消息。反正你昨天遇到这种事,我做父亲的,打听一下很正常。” 傅希言说:“右都御史今天差点要人拿下我。” “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但左都御史一听说陈文驹找到了,就把话改了,放我回家来了。” 傅辅冷笑一声。他虽然上个月才在建宏帝的运作下, 补了个兵部侍郎的缺,但身为永丰伯,对官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是了如指掌。 “这是怕陈文驹逃了, 陛下雷霆大怒, 要找个替罪羊。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都察院都被炸了?还有裴元瑾今天一大早……” 外面传来门房由远而近的呼唤:“伯爷, 伯爷!” 傅辅从里面拉开门。 门房道:“金吾卫和刑部的人找上门来了。” 傅辅皱眉:“怎么又来了?还有完没完了?” 门房道:“他们是来找裴公子的。” 傅希言从里面探出头:“找他干什么?” 傅辅叹了口气道:“今天早上, 城门未开,裴元瑾直接翻城墙进来的。” 傅希言:“……”如果没记错,那城墙差不多三丈半高,拿绳子都得爬半天。 “不仅如此,他还挑了自己在镐京的雷部分部,打发所有人出来找你。所以,他是为你翻墙回来的。”虽然不喜欢与江湖人走太近,但子债父偿,傅辅甩袖,“罢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傅希言震惊于裴元瑾的“情深义重”,今早看他在屋檐“拍杂志封面”,还以为很气定神闲。 傅辅随着门房去正堂见客,傅希言躲到隔壁耳房偷看。 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进门。 金吾卫是生面孔,刑部来的就是早上在京都衙门审问他的那个——个子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孔不美不丑,看着极普通,但一天遇到两次,实在让人不得不上心几分。 傅辅让下人上茶:“裴先生暂住伯府,我便有责任问上一句,两位所为何来?” 金吾卫道:“今晨,裴元瑾擅闯城门,我来缉拿他归案。” 傅辅说:“哦?城门守卫众多,难道没有当场拿下?” “他轻功高绝,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经过去了。” 金吾卫刚说完,刑部的人眉毛就一跳,果然,傅辅抓住话柄问道:“既然没有看清楚,你如何知道那人是裴先生?” 金吾卫道:“他自报姓名了。” 傅辅呵呵笑道:“裴先生名扬四海,威震八方,仰慕者众多,常常被人冒名,二位不如再回去调查调查。” 刑部的人说:“那不知昨夜和今晨裴先生各在何处?” 这人是个厉害角色。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翻窗出去,一路小跑到自己的院子里,白虎看到他,立刻亲热地扑上来。傅希言下意识地跳开两步,等回过神来,才亲热地搂住它,摸摸他的肚皮:“你小爹呢?” 换了身衣服的裴元瑾从里面出来。 傅希言迅速转移话题:“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跑来问你今早翻墙的事,万一我爹顶不住,一会儿使人来叫你,你千万别认,随便找个借口搪塞就行。”以裴元瑾的性格,他的担心十分的不多余。 裴元瑾淡然道:“他们不会来。” 傅希言揪揪虎耳:“你怎么知道?” 裴元瑾冷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万一他认了,对方抓是不抓? 若他拒捕,率领储仙宫与北周皇朝对抗,北周朝廷是会支持自己的下属,还是反手卖了下属,平息事端? 看当今天子一贯以来的作风,答案显而易见。 傅希言疑惑:“不想找麻烦,他们为什么上门?” 裴元瑾问:“他们在哪儿?” 傅希言指着正堂的方向。 裴元瑾拎起他的腰带,跃上屋顶,几个起伏,就到了正堂屋顶上。傅希言指了指旁边耳房,两人跳下来,从窗户翻进去。 这时,隔壁已经结束了问话,傅辅正要起身送客,刑部那人突然说:“听说贵府夫人心善,经常将府中旧衣物捐赠给慈幼局。我老家有个习俗,不穿的旧衣服要用火烧了,去晦气,反倒是糟蹋了。”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声,时间紧急,还没来得及和他爹说到这一茬。他知道自己烧衣服的举动有些突兀,但当时没有其他办法,若是偷偷摸摸的烧,更显心虚。 当下,他就想推门出去,但傅辅已然开口:“送去慈幼局的衣服自然是精心挑选,都是吉利的,不吉利的自然也烧了。” 他这么回答,其实是怕慈幼局方面出了什么事,所以想澄清一下,却阴差阳错地呼应了傅希言为烧衣服编出来的说辞。 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走后,傅希言推门出来,给父亲竖拇指。 傅辅看向他身后的裴元瑾,抱拳道:“裴少主也在啊。” 裴元瑾说:“我带他过来的。” 傅辅不知道傅希言中间出去过,想:我儿子明明是跟着我过来的,怎么成你带来的了? 不知怎的,看两人站在一起,竟有些碍眼。 傅辅干咳一声,对傅希言说:“你奔波了一晚上,也该累了,快去休息吧。” 傅希言也的确累了,点点头,甩甩胳膊往回走,快进屋了,才发现裴元瑾还跟在身后,不由停下脚步:“裴少主还有事?” 裴元瑾说:“小桑养伤,小樟休息,你身边需要一个人。” 傅希言:“……实不相瞒,我以前都是一个人睡的。” 裴元瑾不假思索地回答:“想睡也睡不下吧?” 傅希言:“……” 傅希言堆起假笑:“既然少主喜欢我房间门前这块风水宝地,那就请自便吧。” 他打了个哈欠,回到房间,反手关上门,然后外袍一脱,脑袋往枕头上一闷,锁在身体里的疲倦就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 陷入混睡前,脑海里隐约还有个念头,储仙宫少主在外面站岗…… 经历了一晚上的生生死死,大起大落,甚至突破了前世为人的底线,他以为会有一场梦,会有些辗转反侧,然而一觉醒来,一片安宁。 就像窗外这祥和的黄昏。 …… 竟然已是黄昏。 竟然开着窗。 怪不得有点冷。 傅希言裹住被子,吸了吸鼻子,不高兴地说:“谁把窗户打开的?” 一只白色的虎头窗户伸进来,朝他咧嘴。 傅希言立马变了一副面孔,慈祥地说:“虎头乖,爸爸马上起床给你做饭。” 洗漱出来,裴元瑾正在外面吃烤肉。 小厮烤,他和白虎吃。 傅希言正饥肠辘辘,顿时食欲大开,自觉地在旁边选了块地坐下:“这是什么肉?” 小厮回答:“鹿肉,伯爷中午送来的,给您补补。还说您醒了,吃好了,就去书房找他。” 傅希言不顾烫,三两口吃完,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对裴元瑾道:“我就在家里,不用跟了。” 裴元瑾喝了口茶解腻,淡然道:“放心,小桑小樟知道什么是非礼勿听。” 傅希言被揭穿也不尴尬,微笑道:“那是,仙宫的人都有仙气。” 他一路小跑着到书房,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不由深吸了一口:“爹,吃什么呢?” “你不是让我煮一碗老母鸡参汤吗?”傅辅坐在榻上,正在看一张纸,嘴巴朝着炉子的方向努了努,“喝吧。” 傅希言舀出一碗,喝了一口,比拇指:“炖得够久。” “陈文驹的验状出来了。”傅辅将纸递给他,“死于窒息,致命伤是脖子的勒痕,时间在子丑之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真元萎缩。” 傅希言放下鸡汤:“那京都衙门刑部都怎么看?” 傅辅说:“可能是毒,也可能是蛊。江湖上稀奇古怪的手段太多,不好说。这桩案子交给了刑部神捕廖商,就是今天和金吾卫一块来的那个人。他可能还会来问你一次,你想好怎么说。” 傅希言说:“这个廖商有点东西。” “刑部总捕头年事已高,明年就该退了,刑部尚书想挑个年轻人接班,目前就看好两个人。一个是廖商,一个是楼无灾。楼无灾缺资历,所以接手了‘镐京四公子案’,如果这案子破了,机会大增。所以,廖商这边也需要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傅希言恍然,怪不得廖商在陈文驹这件事上这么积极。 傅辅说:“不过上面急于把陈家案定下来,平息民愤,所以只要不出大差错,这案子跟着陈家案,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不得不说,傅辅以前待在家里不显山不露水,除了生孩子和打孩子,没发现有其他才艺,出仕后,才慢慢展现出老谋深算的一面。 这次,他又一语中的。 廖商果然上门,果然是问陈文驹的案子。 “陈文驹死亡的时间与傅司狱落水的时间很相近,你难道没有看到其他人吗?” 是的。现在连同廖商在内的刑部所有人都认为案发现场还有一个人。 傅希言乐得他们将注意力转到这个角度,故作深思地想了想,摇头道:“我当时的确觉得六个刺客死得很奇怪,可是一心想着救刘民,就没太注意。” 廖商又问了几句,见始终没有结果,只好起身道:“那就多谢傅司狱了。” 傅希言起身送他,走到门口,廖商突然问:“傅司狱回京第二日,面圣之后就见了楼捕头,莫非对‘镐京四子案’也有所见解?” 傅希言道:“我仰慕楼兄已久,恰好与楼百战有两面之缘,起了结交的心思,让廖捕头见笑了。” 廖商说:“哪里,楼捕头少年英才,我也钦慕万分。” 傅希言想:这不就是相爱相杀? * 傅希言在家中休养两日才回都察院销假,见到的同僚一边说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边让他去见左都御史。 史维良还没下朝,他在门口等了会儿,右佥都御史经过,对他笑了笑。 傅希言:“……” 这一笑,可真是千言万语在心头啊。 过了会儿,史维良回来了,见他站在门口,道:“随我进来。” “在家休息得如何?”史维良表现得很亲切。 傅希言恳切地道:“人在家中,心还留在院里。” 史维良点头:“有心了,不过司狱司你就不要去了。” 来之前傅辅就说了,这次陈文驹出逃,他表现出众,都察院可能要有所表示,傅希言心下已有准备,却还是装出惊讶道:“大人,这是为什么?” 史维良说:“原来的京都巡检使年中告老还乡后,这个位置就一直空着,现在想想,就是等你立这一功啊。” 傅希言谦虚道:“陈文驹并非属下所杀,不敢领功。” 史维良说:“可你追上去了。整个镐京城,包括金吾卫,只有你一人追上了陈文驹,仅凭这一点就够了。谁杀的,不重要。” 傅希言明白他的意思。这么大的案子,都察院需要推出一个形象代言人来找存在感。 史维良说:“巡检使是六品,连升四级,是快了些,幸好陛下让你兼了个六品百户,也算合适。” 饭都喂到嘴里了,再吐出去也不合适。 傅希言只好嚼一嚼咽了。 史维良说:“‘知机和尚案’结束了,镐京剩下的大案就是‘四公子案’,这个案子刑部那边由楼无灾负责,他若需要你协助,你便帮帮他。” “……是。” 兜兜转转,这个案子最后竟落到了他和楼无灾的手里。若楼无灾猜测为真,那可真是天意。 * 腊八节那日,傅夫人带着家中孩子去慈幼局送腊八粥。 傅希言下值后才去,去的时候,傅夫人正准备走。他坐在马车里,远远看见她与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说话。 回家后,他悄悄问傅礼安说话的老妇人是谁,好似之前没有见过。 傅礼安道:“徐家的夫人。” 傅希言疑惑:“她们怎么在慈幼局?” 傅礼安道:“陈家案快结束了,她们想收养几个孤儿,承继徐家的香火。” 傅辅坐在堂中,已听傅夫人提到此事,不赞同地皱眉:“这收养的孩子也不是徐家血脉。” 傅夫人说:“可徐家的血脉已经断了。” 傅希言点头道:“养育之恩大于天。两位老人半生坎坷,养几个孩子,以后日子总还有个念想。” 傅夫人也说:“死后也有个摔盆的人。” 傅辅想到徐家的遭遇,点头叹息:“也是。” * 陈家定案。 陈余富、陈余享、陈余斌三兄弟满门抄斩,其余从犯充军幽州;陈文驹拒捕被毙,死有余辜,隐隐将杀陈文驹的功劳按在了傅希言的头上。 杀头那日,菜市口人山人海,但中间有三个位置是百姓自觉空出来的,那里站着两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和那个带着万民血书千里迢迢赶来的漳河县令。 随着一声“斩”! 犯人的项上人头如成熟的果树,一颗接一颗落下来,温热的血液撒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明艳的花。 不但不狰狞,甚至带着高洁的美。 “苍天有眼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慢慢地汇聚成片,响彻镐京城上空。 * 京都巡检使职责覆盖较广,从巡检二字可以看出,需要经常去京都周边一带巡逻。 大冷天的,傅希言照着前任留下的工作手册,跑了一圈以后发现,他的工作……真是一份比一份坑! 曾经被他无比嫌弃的羽林卫竟然是人生高光。 他一回来,就去傅轩的房间里哭。 “叔叔,求求了,救救孩子吧,让我回羽林卫吧!” 傅轩淡定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辞职吗?” 傅希言说:“是我当年有眼无珠。” “都察院文官体系,你若能步步高升,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不能再升了。”他伸出一双冻成胖萝卜干的手,“再升,我就升天了。” 傅轩说:“那裴少主会很高兴。” 傅希言见说不通,只好换一种角度:“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叔叔,你想想,现在我爹在兵部,你在羽林卫,我又去了都察院。我们三个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实权有实权,要言官有言官……这是什么路,是权臣之路啊!所谓盛极必衰,刚极必折,自古权臣有几个好下场的?” 他难得说了句有道理的话,傅轩却一点都没有认同的意思:“你不是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吗?” 傅希言说:“您看我现在是躺着吗?我都快跑死了。而且两位哥哥明年就要下场了,等他们中了进士,我们家可就更加不得了了。” “放心吧。我们家几个人,和那些门生遍布朝野的世家比,差远了。而且,你现在我动不了。” “什么意思?” 傅轩说:“现在人人都知道裴少主为了你连夜赶路翻城墙,陛下都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我不过小小一个羽林卫指挥使,如何使力?” 傅希言恨不能“哇”的一下哭出来:“当初你们明明答应我回来就让我辞职开店……” “店生意如何?” 说起这个,傅希言就不想哭了:“开在西市,起初生意一般,后来母亲包装成礼盒,送了一些亲朋好友,现在慢慢打开了市场,我正准备多研发几款新味道。” 傅轩说:“这不挺好吗?” 傅希言也就是在外面受了罪,回来撒撒娇,诉诉苦,也没真指望傅轩把他调回羽林卫。说实话,巡检使虽然苦,但比上下班打开的羽林卫要自由,俸禄也更多。 也算有得有失。 门房跑来:“四公子,楼无灾楼捕头给您的请帖。” “明日休沐啊,”傅希言嘀咕着,翻开一看:“又是自醉楼?” * 不得不说,自从傅希言为了摘星房,差点与三皇子产生冲突之后,这间房的生意就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 楼无灾不得不改定捧月房。 店伙计带着傅希言进房间,楼无灾已经在了,因为牵线成功,楼百战这个中间人功成身退,这次并未出现。 店伙计离开后,房间又剩下两人。 傅希言说:“总是吃楼兄的,实在不好意思,不如这顿我做东。” 楼无灾道:“无妨,傅兄可以下次。” 傅希言也不客气,坐下来问:“楼兄这次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楼无灾道:“宫中收拾陈太妃遗物,收拾出了那幅《百孝图》,我拿来给傅兄看一看。” 傅希言也有些好奇自己的画像,便和他一起将画展开,幸亏捧月房大,他们将画竖起来,绕着四周差点围成一圈。 傅希言上上下下地搜寻:“楼兄看过画吗?可找到我在哪里?” “并未找到。” 傅希言一怔:“什么意思?” 楼无灾说:“这幅画上大多数人的脸都对上了,唯有六人,面目模糊。傅兄要不要猜一猜是哪六个人?” 傅希言叹气:“楼兄这么问,莫非是‘镐京四子案’中的四位受害人,以及你我?” 楼无灾说:“可见我之前的推断并非错觉。” 傅希言:“……” 我的命只有一条,真的不需要这么多人杀我啊,谢谢。 第37章 上门的麻烦(上) 店伙计上菜, 依旧是暖锅,雾气氤氲,弥漫在房间里, 使画中情景都有了仙气缭绕之感。 有了上次谈话打底,这次的氛围要轻松许多。 两人边吃边聊。 傅希言说:“所以《百孝图》的画师预先知道我们六个会出意外?” 楼无灾说:“此乃宫中画师梅下影之作。他在外面名声不显,却深受各宫妃嫔的喜爱。” 傅希言有种不详的预感:“楼兄的意思是……” “宫廷画师, 刑部不便插手,还要请都察院出手, 查问此人。” 预感成真, 傅希言婉拒:“这不好吧。无凭无据的,不如再开阔点其他思路?” 楼无灾突然站起身,解开了自己的外袍。 傅希言慌忙放下筷子,拿手蒙眼:“这是做什么?大家都是正经人,加这种即兴节目你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傅兄请看。” 傅希言犹豫了一下, 并拢的中指和无名指慢慢分开,露出眼睛。 楼无灾肚脐上方缠着一圈纱布, 隐隐可见血色。 傅希言震惊:“扎得好准!” 楼无灾说:“陈文驹越狱那日, 我也遭遇了刺杀。刺客武功极高, 若非我楼家有两位入道级高手坐镇, 只怕我的命已经交代了。” 傅希言咋舌:楼家竟有入道级高手坐镇,还有俩……羡慕使我口水漫金山。不, 我要对裴少主有信心,裴少主毕竟身后有隐身的飞虎队! “那刺客呢?” 楼无灾说:“死了, 是诡影组织的人。” 傅希言喃喃道:“又是诡影组织?” “响雷弹是诡影组织的独门暗器。那夜营救陈文驹的人, 一定也是诡影组织。”楼无灾说, “你缉拿陈文驹可曾遇到危险?” 傅希言说:“那可是大大的危险。” 六名刺客拿刀砍他, 还有陈文驹,明明可以孤身逃走,偏要挟持刘民,如今回想起来,根本就是为了引他去追,那句“我必须先杀了你”更是直白。 楼无灾问:“你想起了什么?” 傅希言摇摇头,平淡地说:“刺客的确想杀我。不过刺客营救逃犯,我阻止逃犯逃逸,他们要杀我,无可厚非,不能算特殊事件。” 楼无灾笑了:“当日你从宫中出来,听我说了镐京六子的推测,并未质疑,不是因为不可疑,而是那时候的你并未当真。如今你质疑了,反而说明上心了。” 傅希言跟着笑了:“听君一席话,仿佛我所思,倒使我无话可说。” 楼无灾道:“你是京都巡检使,有权监察京都一带百官言行,宫廷画师自然也在其列。不过事涉宫廷,你可以先向左都御史史大人请示。” 意思是不必硬背锅,可以让上司帮忙分担一下。 恰巧,傅希言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干了一杯茶。 傅希言望着周遭的《百孝图》,突生感慨:“《百孝图》是为陈太妃祝寿而画,如今,不仅画上少了四位公子,连陈太妃都已经不在了,百孝竟成戴孝,真是世事无常。” 楼无灾冷冷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并不无常。” 傅希言好奇道:“楼兄讨厌陈家?” 楼无灾抿了抿唇,说:“北周本该有更清明的气象。” 这是话中有话,但楼无灾低头吃菜,已无意再谈。 * 既然要做,早做晚做都是做,晚不如早,傅希言第二天一上衙,立刻向史维良请示此事。 史维良沉吟道:“虽是画师,也是宫廷中人,要预先知会一声才好。” 傅希言明白了,这是要预约。 史维良也是个行动派,下午便有了回音,让他明天直接去宫外等着,自然有人领他去见。 傅希言继续请示道:“既然是宫廷画师,还请大人指教,我明日如何询问更为恰当?” 史维良说:“不可涉及宫闱,其余照常即可。” 傅希言这就懂了。这位画师虽然借了宫廷的光,见面要预约,但本身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私人问题可以随便问。 傅希言去了个大早,但已经有内侍守候,带他去画院。 画院临近内侍省,进去却是另一番景象。 亭台楼阁,琪花瑶草。园中池水清浅,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内侍在旁边介绍:“梅画师嫌冬天池子冷清,娘娘特意遣人从金陵运过来的。” 傅希言嘴快地问:“哪位娘娘?” 幸好内侍嘴巴也大:“刘贵妃娘娘。” 傅希言说:“看来梅画师在宫中很是得宠?” 内侍道:“当然,各宫娘娘都喜欢他。以前太妃娘娘也极喜欢他的画。” 傅希言微笑。那是,画不画的且放到一边,光凭梅下影那张脸,应该没有女人会不喜欢吧。 梅下影听到动静,从屋里掀帘出来,秀美的面容弥漫着温柔的笑意:“傅大人,没想到再见面,您已是六品巡检使大人了。” 傅希言说:“多日不见,梅大人风采更胜往昔,才叫我羡慕。” 内侍见两人碰头,识趣地告退。 梅下影将人请到屋内,奉上沏好的茶:“傅大人有话问我?” “梅大人之前画《百孝图》,我有幸参与,却无缘目睹,一直深以为憾。凑巧,前两日有个机会,得以欣赏大作,果然画技高超,精美无比。” “傅大人谬赞了。” “只是为何画上没有傅某呢?” 傅希言突如其来的发问,并未使他露出惊色。他笑道:“这个问题已经有人问过了。” 傅希言问:“不知梅大人作何回答?” 梅下影说:“为贵人作画,不可不像,也不可太像。绘画亦如文章,也讲究春秋笔法,不可太着相。要画出傅大人特征不难,难的是如何不突兀,使画中诸位都浑然一体,不分彼此,故而略做修饰,应有之义。” 傅希言点点头:“是我麻烦梅大人了。” 梅下影微笑道:“分内之事。” “那为何还有几位姿容出众的公子,面目不清,难以辨认呢?” 梅下影伸出自己的手,问:“傅大人觉得我的手白否?” “白?” “不及大人的白。”梅下影道,“傅大人眼中的世界与我眼中的世界,未必是同一个世界。傅大人看到的画与我看到的画,也未必是同一幅画。像与不像,不过是主观评判。傅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回去多看看,看着看着,就会像了。” 傅希言:“……”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梅下影低头品茗。 傅希言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被打发了,环顾四周,见不远处的桌案上放了一幅画了一半的画,不由起身走过去,低头欣赏——画中有一对夫妇背对着朱门站着,正从一个荆钗妇人手里接过篮子,篮子里,一个婴儿正在嚎啕哭泣。 实在有些诡异。 傅希言问:“梅大人在画故事?” 梅下影跟着站起来:“只是慈幼局外的情景罢了。”他看了傅希言一眼,拿起画飞快地卷了起来。 “傅大人还有其他问题吗?” 逐客令下得有些着相,傅希言道:“梅大人每个回答都令我茅塞顿开,我要回去整理整理,若有其他需要,再来请教。” 梅下影道:“傅大人客气。” 傅希言微笑着告辞。 梅下影在他身后目送,等傅希言完全走出视野,一个宫女无声息地出现在右侧不远处:“贤妃娘娘召见。” * 冬日里的拾翠殿,似乎比以往更清冷,更冷清。 梅下影低头弯腰站在殿内足足站了一炷香,里面才传来冰冷的声音:“今天傅希言来找你了?” “是。” “问《百孝图》的事?” “是。” 容荣语含杀意:“看来,你的暗示很多人都看懂了。” 梅下影连忙跪下道:“娘娘明鉴,臣绝无此意。只是《百孝图》乃吉祥之意,臣当时怕陈太妃知道画中人死了,一时生气,迁怒于臣,将臣逐离皇宫,远离娘娘,才斗胆做了小小的修改。万一事发太妃问起,我可说画生感应,几位公子因为上了《百孝图》,受太妃福泽庇佑,才出现仙人之相。” “你倒是走一步看三步。” 梅下影叩头不敢回话。 容荣沉默了又道:“傅希言来时,你给他看了什么画?”竟似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 梅下影微微抬头:“是贫妇送儿子去慈幼局的画。” “为何?” “臣打听到刑部捕头廖商曾去过永丰伯府询问慈幼局之事,便想着这里头或有文章,便想用画试一试他。” “有何成效?” “他若有所思。” 里面顿时没了声响。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梅下影跪得双腿都已失去知觉,才听那声音道:“去吧。” * 傅希言约了楼无灾去了别家酒楼吃饭,顺道说一说今日询问梅下影的事。两人关于《百孝图》的对话,傅希言一带而过,反正都是敷衍,直到说到桌案上那幅画,才放慢了语速:“那幅画很奇怪。” 楼无灾问:“有何怪异之处?” 傅希言道:“他说画中是慈幼局,可那朱门边明明立着石狮子,慈幼局可不敢放石狮子。” 楼无灾点头:“我朝规定,唯有王公贵族及七品以上官员,方可在门口设狮。” 傅希言说:“所以那不是慈幼局,而是王公贵族或官员之家。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是这张画又蕴含着什么秘密?” 楼无灾夹着花生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后,问道:“你认为梅下影是谁的人?” 傅希言脑海转过无数答案,然后想到电视剧最经常出现的那种反转:“陛下的人?” 聪明如楼无灾也无法断定答案:“《百孝图》的破绽他留的很高明。他本可以不留痕迹。” 傅希言眨着眼睛:“楼兄的意思是?” “你看到的那幅画也许也是个提示。”楼无灾道,“其实画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一个妇人将嗷嗷待哺的婴儿交给了一户大户人家。往深处想一想,大户人家要婴儿何用?做仆役?年纪太小,当伴读?当童养媳?年纪都太小。” 傅希言喃喃道:“婴儿自然只能做婴儿。” 他与楼无灾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与自己所想的一模一样。 傅希言压低声音道:“难道我们六个人都不是亲生的?” 楼无灾道:“我去查。” 傅希言道:“省点时间,不必查我。我问过我爹,我娘进门两个月才怀孕,十月怀胎生下我。除非我是哪吒,不然肚子里待一整年,早憋死了。不过建宁伯死的是两个孙子……总不能两个都不是吧。” 这也太惨了。 楼无灾低头吃花生:“傅兄最近见过廖商?” “支持你。”傅希言回答得毫不犹豫。别说他和楼无灾现在的交情,光是廖商两次阴险的问话,他就支持楼无灾当总捕头。 楼无灾嘴角露出微微笑意:“我不是说这个。廖商一直在追查那日杀陈文驹的凶手,范围集中于当日在镐京的入道期高手。” “有眉目了?” “两位在我家,有诡影组织的刺客尸体为证;一位是容家家主容越,他那夜正与几个好友饮酒作乐,也有人证;储仙宫镐京电部主管事孟达业,事发时不在镐京;还有……”他又数了几个人,“储仙宫少主是第二天清晨才赶至镐京的,虽然永丰伯不认,但事实大家心知肚明。” 傅希言松了口气。 幸好对方不追究,不然裴元瑾就要在闯城门和杀陈文驹中二选一,不过……他说:“杀陈文驹不是好事吗?”虽然杀陈文驹是假的,但他真的杀了六个刺客,救了他。 楼无灾说:“鬼鬼祟祟就不是好事。” 傅希言点头。也对,高端战力却行事鬼魅,任谁都头皮发麻。 “廖商就没考虑过武王或武神?” “那就超出他的权限范围了。” 傅希言恍然。就算对方真的是武王武神,廖商也查不了。可在争取总捕头的关键时刻,他又不能不查,所以就在权限范围内搜索——至少要把事情做到位,体现尽忠职守。 楼无灾说:“最后是最可疑的一位。” “谁啊?” “储仙宫镐京雷部分部主管事任飞鹰,至今下落不明,据说储仙宫也在找他。” * 永丰伯府的上空今天分外热闹。 傅轩揣着袖子看着屋檐上跑来跑去的人,扭头问脸色发黑的傅辅:“这是第几波了?” 傅辅深吸了口气,对管家说:“等老四回来,让他跟裴少主说,若裴少主不介意,就在他院子边上开一道门,自由进出,不必劳烦储仙宫的诸位高高低低地跳来跳去。” 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是,幸好是白天,要是晚上,更吓人。” 傅希言刚回家,就被翘首以盼的老父亲委以重任。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拎着他去偷听廖商和他老爹的谈话时,走的也是航线:“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傅辅懒得说:“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傅希言不太想去,人这么多,万一在谈正事,自己进去了多尴尬:“我还没吃晚饭……” 傅辅让管家给他拿了两个大白馒头:“去吧。” 傅希言:“……” * 在裴元瑾搬进来之前,傅希言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很多年。里面的一草一木,虽说不是他亲手布置,却也是日日相对,烂熟于心。可是这些日子,每次回来,都能发现一些细枝末节的变化。 比如花草变名贵了。 廊柱重新刷过漆了。 …… 裴元瑾到底是有多嫌弃自己原本的住所? 傅希言往里走的时候,脑子里尽转着一些与此行目的不相干的事。 白虎原本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看他进来,一骨碌就起身扑过来。傅希言早有所料,一个闪身躲开了他的虎|扑,一人一虎绕着花园追逃起来。 过了会儿,几个袖子绣着祥云花样的劲装汉子从里面出来,向傅希言拱拱手,就准备跃上屋檐,傅希言忙指着门道:“有客自远方来,门进门出。” 劲装汉子面面相觑,然后点点头,打开门走了。 傅希言微笑相送,然后转头看向了正房。 正房门敞开着,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个跪着的身影。那人跪得有些不安分,挠挠屁股挠挠腿,然后还往外看。 两人顿时就对上了眼。 傅希言向他招手。 那人立刻站起来往外走:“少主,外面有个胖……” “跪下。” “扑通。”那人就地一跪,慢慢地挪了回去,脸上还有些委屈巴巴的神色。 这是在做规矩?傅希言在外面喊:“我改天再来?” “无妨。” 听裴元瑾的声音尚算平静。傅希言松了口气,抬步往里走。 裴元瑾靠在榻上,正在看一堆案卷。 傅希言见跪在地上的人挤眉弄眼地向自己使眼色,只好说:“不知这位是……” 裴元瑾淡淡地问:“找我何事?” 傅希言明白了,这是佯作平静,其实内心火气大着咧。 “我今日与刑部的楼无灾碰了个面,他说廖商还在调查陈文驹的死因,现在已经查到了储仙宫镐京雷部主管事的头上。” 他权衡利弊,决定将消息告诉裴元瑾。 首先是楼无灾的态度。他明知裴元瑾住在自己家里,还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摆明着是希望通过他来转达; 其次,廖商在陈文驹这个案子上纠缠越久,他暴露的可能越大,自然要制造一些阻力; 最后,裴元瑾为他赶路,为他翻墙,这份情谊怎么都比廖商要深厚得多! 裴元瑾皱眉:“为何?” “入道期,当晚行踪未知,如今下落不明。”傅希言掰着手指算,“反正当日在镐京的其他入道期高手都已经被廖商排除了。” 裴元瑾道:“不是他。他没法让人真元萎缩。” 傅希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佯作若无其事:“楼无灾说廖商这人非常偏执,被他盯上会有点麻烦。” 裴元瑾满不在乎:“那就让他盯。” 跪在地上那人突然道:“我倒希望他能盯上呢!” 傅希言不免朝着声源看去,裴元瑾便道:“镐京电部主管事孟达业。” 孟达业朝他抱拳。 孟大爷?好名字。傅希言回以微笑。 孟达业好奇道:“我也是入道期,他咋不怀疑我呢?” 裴元瑾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是因为他查到你不在镐京城内了。身为电部主管事,监察各部,监察到最后不但弄丢了风部主管事,连雷部主管事也不知所踪,你真是好本事!” 孟达业理亏地垂下头,须臾,惊恐地抬头说:“我们要不要盯紧田大掌柜,万一他也……” 傅希言听他们话题越谈越深入,生怕自己听到最后会被杀人灭口,忙干咳一声:“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有事有事。”孟达业说,“我来的匆忙,还没吃饭呢,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吃的,让我垫垫肚子。少主还不知道要罚我跪到什么时候呢。” 傅希言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白馒头,孟达业眼睛一亮,正要去接,手就被一道劲风狠狠地打了一下。 裴元瑾说:“饿着。” 孟达业可怜巴巴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莫名其妙有种养了个大儿子的可怕既视感。更可怕的是,眼下的场景好像严母教育儿子,慈父偷偷给儿子开小灶……啊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事情千万不能想! 傅希言连忙从这可怕的想象中挣脱出来,对孟达业送上爱莫能助的眼神,又说了次“没事我就出去了”,走到门口,想起他爹嘱托,又转身说:“这院子外面就是一条小巷子,平时也没人,你要是愿意,可以开一道门。进进出出方便些。” “不必,我以后会让他们走大门。”裴元瑾解决问题的方式虽然简单粗暴,但想问题的方式绝不简单,傅希言刚刚让电部成员走门,现在又说要另外开一道门,他便明白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不过,要等下下批。”因为之前跳出去的,还来不及通知。 傅希言微笑:“您不嫌麻烦就好。” 一个下人快步跑进来:“有人投拜帖,要见裴公子。” 拜帖送到裴元瑾手中,他看了名字,眉头微微蹙起,叫住正在往外走的傅希言:“你和我一起见。” 傅希言:“……” 傅希言谨慎地说:“我们两个都认识的人不多,是虞姑姑?她回来这么客气的吗?” 裴元瑾说:“是夏家堡夏雪浓。” 傅希言:“……” 这是谁? 但他没敢问。因为此时此刻裴元瑾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令人不安。 第38章 上门的麻烦(中) 傅希言原本拿着两个馒头就准备见人了, 裴元瑾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等那夏姑娘人都已经走在半路上了,突然让他去换身衣服。 傅希言说:“冬天里我衣服也是一日一换, 干净得很。” 裴元瑾说:“穿祥云布行给你的那身黑的。” 傅希言为难地皱起眉毛:“单薄了点。” 裴元瑾说:“屋里会放炭火。”他体质极热, 大冬天的打赤膊都不嫌冻,从来不用暖炉等物, 愿意放炭盆已经是让步了。 傅希言苦着脸:“必须吗?” 裴元瑾催促:“人快到了。” 傅希言只好苦哈哈地往外走, 裴元瑾又不满意:“走上面。” 傅希言:“……” * 傅辅打发儿子去找裴元瑾时十分痛快,回头又有些不安,储仙宫毕竟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庞然大物, 也不知自己那个傻儿子会不会说错话得罪人, 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有赶客之意。 想来想去, 焦虑不安,干脆来院子里等消息。 如今傅希言就住在傅晨省院子的西厢房。 傅晨省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几个哥哥里,就属傅希言不爱问功课, 以前他们接触不多,对这位四哥哥的印象都来自于傅礼安的教育素材。不过这几日两人朝夕相对,关系大大改善。傅希言偶尔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什么久坐不利于腰, 起来玩一会儿竹蜻蜓之类的。兄友弟恭, 他也只能“被迫”玩耍。 听到门口有动静, 还以为是傅希言回来的傅晨省小跑着出来,看到傅辅,立马停住脚步, 行了个礼, 然后转头就走。 傅辅道:“站住, 跑什么?” 傅晨省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我今日大字还没有写完。” 傅辅说:“大字没写完就跑出来干什么?” 傅晨省正讷讷说不出话,天上突然又掉下一个大胖儿子。 “坐久了腰酸,就要活动活动,爹你别说他。”傅希言飞快地丢下这句,就推开门进房间里去了。 傅辅:“……” 我是让你去劝储仙宫的人不要从上面走,不是让储仙宫的人劝你从上面走! 他走到门口,推了推门,门里面栓上了:“你关门做什么?” “换衣服。” “都晚上了,你要去哪里?” “裴元瑾有客人,让我一起见见。” “哦。”傅辅点点头,往下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转头回来,“他有客人,为什么要你去见?” 傅希言换好衣服出来:“不知道。可能商议什么事,需要有个第三方证人?” 傅辅对儿子有些不放心:“那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傅希言两只手从厚厚的大氅里伸出来,给他看袖子纹路:“你有储仙宫祥云纹路的衣服吗?” 傅辅皱眉:“这我怎么会有?” “那就去不了。”傅希言跃上屋顶。 傅辅:“……” 他回头看小儿子,小儿子正在扭腰:“你这又是做什么?” 傅晨省说:“四哥说的,男人要多练练腰。” 傅辅:“……” “等他回来,让他立马收拾东西搬去我院子里住!不许不去!” * 傅希言踏着屋顶瓦片紧赶慢赶,依旧慢了夏雪浓一步。 他从屋檐跳下来的刹那,四周亮起一片剑光,若他真的落到地上,那么这片剑光就会将他刺出无数个血窟窿。 人在空中,他解下大氅往下一丢,脚借着大氅之力再度跃起。 如果说都察院大牢一战对他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那些明面上的增益不论,这种临危不乱的应敌反应才是最大收获。 而当他再度跃起的刹那,端坐房中的裴元瑾已然遥遥拍出两掌,一掌穿透两人,直接将她们打到了墙根边。 傅希言这才飘然落下,捡起地上的大氅拍了拍。 坐在屋里的夏雪浓微微凝眸:“险些误伤了裴公子的人,还请海涵。” 傅希言不由对这位容貌出众的少女刮目相看。自己的人受伤躺在地上,她竟丝毫不动容,这是多么无良的气度。 裴元瑾道:“他是此间主人,傅希言。” 傅希言明显感觉少女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嘴角的笑意微微凝固了一下,那双清美的眼眸透露出奇异的神色,上下打量着他。 看完还叹息了一声:“的确令人失望。” 傅希言:“……” 傅希言凑到裴元瑾身边,轻声问:“这是谁,能乱棍打出去吗?” 夏雪浓说:“傅公子可以大声说出来,我听得到。” 傅希言说:“既然听得到,就不必大声了吧?” 夏雪浓微微一笑道:“听闻傅公子已是北周朝廷的六品大官,身居庙堂之高,想来对江湖事不太了解。当年储仙宫裴宫主曾广发招募令,为裴公子物色新娘。雪浓有幸,受裴宫主钦点,以待嫁之身在家中等了十年。不久之前,听闻混阳丹成,家父便令我前往储仙宫,完成婚约……” “从物色新娘”那一句开始,傅希言人就麻了,在裴元瑾身边坐下来,想要将大大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然而夏姑娘说每一字每一句时,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有些恨意不必表露出来,已处处都是。 傅希言用手肘轻轻地撞了撞裴元瑾。 裴元瑾转头,看他的眼神竟含着几分类似于夏雪浓的挑剔。 …… 上了姓裴的狗当,什么一起见见,你们才是一起的吧!这就是鸿门宴啊! 傅希言心中骂骂咧咧,然而吃人嘴软,一时底气不足,只能低声下气地解释:“当时完全是一场意外!” 夏雪浓眼中精光微亮:“所以傅公子承认自己吃了混阳丹?” “有幸……吃了几颗。” “可还有剩?” 傅希言小眼神又偷偷瞄向裴元瑾,然后发现这厮挑剔完竟然发呆去了!……卧槽,老子陪你见客,在这水深火热,你竟然发呆! 傅希言气闷,干脆挺直腰板说:“混阳丹的主人是裴少主,便是我吃了,也该由他质问。夏姑娘的婚事当初谁答应的便该找谁,与我何干?难不成还要我负责?我与姑娘本无交集,何必强拉关系!” 夏雪浓顿时俏脸一板,看向裴元瑾时又楚楚可怜:“裴公子以为呢?” 裴元瑾似乎刚刚脱离沉思,看向夏雪浓的眼神微冷,然而说的话又很清明:“有理。既是父亲许诺,你就找他去。” 夏雪浓抿唇:“好,那我想要裴少主一句准话,混阳丹是一颗都没有了,还是有,却要留给其他人?” 裴元瑾冷漠地说:“没了。” 夏雪浓说:“裴少主的意思是,不管是我,班轻语,还是温娉都没有机会服用了?” 裴元瑾连回答都懒得,单手支着腮,望着门外,似乎是要送客。 “那么,我们便做个交易吧?”夏雪浓身体微微前倾,精致的锁骨欲露不露,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极单纯天真,“裴少主娶我,日后夏家堡以储仙宫马首是瞻。” 裴元瑾轻笑:“难道现在不是吗?” “裴少主难道不需要一位能立于人前的少主夫人吗?我若嫁给少主,绝不干涉少主私事,少主也不必担心我会嫉妒吃醋。我只是想借用一下储仙宫的名头,维护我夏家堡罢了。” 有这么个如花似玉、活色生香的美少女放在家里当花瓶……傅希言看着外面躺在地上的女剑客,想道:还不如一个真花瓶省心。 果然裴元瑾兴致缺缺:“你是说,我娶回一个夫人,不但只能干看着,还要照顾她的家里?” 夏雪浓哀怨道:“若是可以,我又何尝不愿意为少主做些别的呢?” 她美眸流转,似有波光粼粼,实在美丽动人。 奈何有人不解风情。 裴元瑾直白地问:“那娶你何用?” 傅希言:“……”不能笑,不能笑,幸灾乐祸有失待客之道。 他两手各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拍了拍,小声道:“说得好。” 夏雪浓看着眼前窃窃私语的两人,恨不能将“狗男男”三个字丢过去,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意识还是让她隐忍了下来。 “裴少主当真不再考虑?班轻语与温娉,一个心机深沉,一个心比天高,必不如我这般肯委曲求全。与其日后选无可选,不如选我作挡箭牌,绝不丢分。” 裴少主反问:“我为何要挡箭牌?” “裴少主难道想与一个胖子终身绑定,日后别人但凡提起您,都会想到您身边有个胖子吗?” 一口一个胖子,真当胖子没脾气? 傅希言挤出一个假笑:“夏姑娘不胖,倒是别坐我家的椅子,别站我家的地啊。看您一身排骨,身轻如燕,怎么不抖抖胳膊,在空中飘呢?” 夏雪浓冷声道:“永丰伯府好家教。” 傅希言微笑道:“不及姑娘没口德。” 夏雪浓看向裴元瑾,想做最后的努力:“裴少主当真不改变主意?” 裴元瑾眼皮半阖,似乎已经懒得再回答。 夏雪浓惆怅地站起身:“十年守候,只愿君心似我心……终究是错付了。之后家父恐会去信,向裴宫主要个说法,难免会提到今日谈话,希望少宫主不要介意。” 她将话说得直白,反倒叫人无可置喙。 裴元瑾道:“悉听尊便。” 夏雪浓行礼:“那雪浓就告辞了。” 裴元瑾淡然道:“不送。” 夏雪浓慢悠悠地往门口走,走到半路,突然回头:“我对你的十年仰慕并不作假,有件事我想还是应该通知裴少主一声。我与班轻语一道出发,互有书信往来,我若没有猜错,她此刻应当也在镐京城中。若是她来找少主,希望少主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一定要一视同仁哦。不然我可不依!” 她微微一笑,又冲着傅希言挑衅般地挑了挑眉毛:“适才说傅公子胖,是出于嫉妒。或许过些时日,我解开心中情思,自然就会喜欢圆圆胖胖的傅公子了。毕竟,胖是一种福气,而事实证明,傅公子的确福缘深厚,令人羡慕。” 好话坏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尽了。 傅希言微笑道:“放心。都说心宽体胖,姑娘一看就是个小心眼,我怎好计较。” “说的也是呢。”夏雪浓走到院中,她属下已经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她背对着正房,笑容收敛得一干二净,冷冷地说,“走吧。” * 等人都走干净了,傅希言才收起脸上的假笑,将不满表露出来:“你刚刚在发什么呆?” 裴元瑾道:“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扭头,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原本的未来,以及现实的未来。” 傅希言:“……”这话说得我听着都害怕。 他顾左右而言他:“孟大爷呢?” 裴元瑾也无意就刚才的话题深谈,顺着回答:“你说刑部怀疑任飞鹰是凶手,我让他继续找人去了。” “哦。” 傅希言漫应了一声,但屁股像是粘在了榻上,磨磨蹭蹭就是不起来,直到裴元瑾扭头看了他好几眼,他才期期艾艾地说:“混阳丹有九颗,一个人吃三颗的话,应该是三个人。” “嗯。” “那夏姑娘是前锋吗?”傅希言说,“后面不会还有什么班姑娘温姑娘一个个找上门来吧?” 裴元瑾道:“若是不想见,可以不见。” 傅希言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想!” 这种说争风吃醋算不上,说争锋相对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场面,来一次减寿十年,再来两次,他直接把命交代了算了。 不过临走时,他还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证明自己避而不战完全是为人类做贡献:“主要是不想让这个世界的科技事业造成严重损失!” * 从小院里出来,他望着星星数点的夜空,徐徐吐出一口气。 看来,那颗定时炸|弹的爆炸时间越来越近了。 只是爆炸之后会如何,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在看来,裴元瑾也没有做好准备。可这,本也无可准备。他们两个人就像被命运驱使的小舟,只能随波逐流,在黑暗中懵懂向前。 思忖间,忽见前方有窈窕的身形缓步而来,傅希言心有余悸,差点落荒而逃,听对方出声,才知道是虞素环。 “虞姑姑,你可回来了。”他小跑着迎上去,“你若是早一刻来就好了。” 虞素环笑道:“帮你应付夏雪浓?” “虞姑姑怎么知道?你们碰上了?” “她本是我怂恿来的。” “……”傅希言苦笑,“这个打击不能留给明天吗?” 虞素环道:“那岂不是两天都不开心。” “我怕打击多了,看不到明天。”傅希言摇摇头,“虞姑姑这个时候赶回来,莫非就是为了看这场戏?” 虞素环避而不答:“我来永丰伯府这么久,还没有好好看过园子,你陪我走走?” 这个时代的花园在晚上不似前世的公园,有路灯和地灯照耀,如果来时没有灯笼,便是黑漆漆的一团,廊桥假山不见优美,只余模糊。 傅希言劫了路过的下人的灯笼,在前面照路。 虞素环在凉亭里坐下来:“今天竟没有月亮。” 傅希言将灯笼放在一边,两只手缩在大氅里:“但星星也很美。” 虞素环望着黑漆漆的水面,若仔细看,依稀能看到微波粼粼间微小的星辰倒影:“是啊,心慕夜空,何必明月,繁星亦美。” 傅希言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不等细想,虞素环已接下去道:“夏家堡曾以贩卖情报起家。当年追杀傀儡道,他们在初期居功至伟,后期频频失误,最严重的那次,就是中了莫翛然的调虎离山之计,使其逃至天地鉴,蛊惑师落英,使整个铲除傀儡道计划功亏一篑。此后,储仙宫设立风部,夏家堡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只能依附储仙宫的羽翼,裴宫主闭关后,境遇越发艰难。对夏雪浓而言,嫁给储仙宫少主,是复兴家族的关键。” 傅希言头大:“虞姑姑同情她?” “潮起潮落,荣辱盛衰,都是难免,我非圣人,又如何同情得过来?这位夏姑娘从小冰雪聪明,很会讨人欢心,裴宫主当初就很喜欢她。”她顿了顿,“若能和她明着把话说开,总比背地里算计好。人总要亲口问过,亲耳听过,才会死心。” “那若是裴少主今天同意了呢?” “那不是皆大欢喜吗?”虞素环道,“你们僵持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解决之道,她若能另辟蹊径,也是大功一件。” 傅希言想问解决之道为何,蹊径又如何? 只是内心隐隐的恐惧令他一时哑然。 虞素环道:“我不会武功,但我知道武道一途,共有三个坎儿。第一个是真元期,它是入门的坎儿。第二个是入道期晋升武王。江湖中一直有‘一入武王天地换’的说法。成就武王之后,几乎天下无敌。” 这话简直漏洞百出,傅希言忍不住问:“那武王对武王呢?” “那是极少数。武王对武王,一死一伤,谁又愿意呢?” “可武王之上还有武神?” “武神,那又是另一道坎儿。等你到晋升武王那日,就会知道了。” 她越是这么说,傅希言越是抓心挠肝,但这本不是她今日谈话的重点,只是一带而过:“还记得你曾经问,为何少主从来不练武吗?” 傅希言那“好的不来坏的灵”的预感又开始发作:“其实我不太喜欢打听隐私。” “少主在入道期巅峰足足停留了两年。”虞素环道,“他一直在等混阳丹成。” 傅希言:“……”两只脚尴尬地在地上轻轻地划着。 “武王这个坎儿,若是没有混阳丹襄助,他不但会走得很危险,而且造成的暗伤极可能影响他晋升武神,超脱生死。”虞素环道,“我怂恿夏雪浓,不仅是给她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若非宫主与长老闭关,储仙宫又值多事之秋,如今绝不会这么平静。” 傅希言整个人僵住。 这段日子以来,裴元瑾和傅希言都对混阳丹的事置若罔闻,显然有意回避。可是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躲避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问题更加复杂,她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当缩头乌龟而置之不理。 虞素环拍拍他的肩膀:“我不会逼你们,但有人会逼你们。你好好想想吧。” 傅希言说:“有想的余地吗?” 虞素环道:“事关储仙宫未来,少主亦无可反对。” 傅希言:“……”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凉亭,突然听虞素环喊了声“少主”,一回头,就看到裴元瑾坐在凉亭上方,也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久。 天这么黑,双方距离这么远,傅希言偏偏不敢看他。 裴元瑾从亭上跳下来,问虞素环:“有谭不拘的下落吗?” 虞素环道:“还没有。” 裴元瑾眸光微沉:“寿南山到哪儿?” “应该快到镐京了。” “嗯。” 裴元瑾迤迤然走过,似乎并不将他与虞素环在凉亭的对话放在心上,可傅希言不得不想。如果没有那次误服,他或许无法成就如今的傅希言,但裴元瑾必然是更强大的裴少主。 自己的何其有幸,却是他人的何其无辜。 “能把药效从血液里逼出来吗?” 曾经,用血液炼药是他最恐惧的事,如今却冲动开口。 裴元瑾驻步,虞素环正要开口,被他抬手制止。 他走回傅希言面前,低头问:“你愿意抽血?不怕被抽干吗?” “血液有再生能力,我们可以一个月抽一点点,慢慢来。” “血液无用,药效融入真气,要炼也要炼真元。” 傅希言脸色刷白。 炼真元不会死,但从此以后,他便真正与武道无关了。 他不是真正的圣人,舍己为人的事前世冲动过一次,付出的代价惨重。这一次,有了犹豫的时间,便更为艰难。可是话赶话地说到这份上,好似背景音都准备好烘托“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氛,自己要是不牺牲,有点说不过去。 傅希言嘴唇嗫嚅了一下,又一下,喉咙干涩得几乎冒烟,可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裴元瑾突然嗤笑:“若真元能炼制,那高手们岂非都要防着自己日后尸骨无存?” 傅希言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裴元瑾抬起手指,敲敲他的脑门,“把你整个炖了都没用。” 傅希言脱口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裴元瑾手指僵住。 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等着对方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偏生,两人的耐性都还不错,一直熬到灯笼中蜡烛熄灭,才在黑暗中,默然地并肩往回走。 第39章 上门的麻烦(下) 祭灶节的到来, 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冬至前夜的血腥杀戮才过去不到一个月,已久远得仿佛是去年的事情。 永丰伯府上下都在忙碌三件事。 头一件,当然是大扫除, 祭灶神,以防他上天打小报告。 由于傅希言是公认今年全家最倒霉的一个, 所以由他主祭, 希望灶神看在他一片至诚之心的份上,能多多美言。 傅希言:“……”嗯,心理学也是科学。 第二件事,是虞素环让他多收拾一个院子。 傅希言原本没放在心上, 只是吩咐了一声, 还是傅辅来问了一句, 才知道来的是储仙宫四大总管排名第三的寿南山, 据说已是武王修为。 傅辅回头就一个爆栗子打在傅希言头上:“和人家少宫主相处这么久,储仙宫四大总管的名字你都没记住吗?” 傅希言这两天听“储仙宫”色变, 此时几乎要哀嚎:“爹, 别提那三个字。” “哪三个字?少宫主?储仙宫?” “……都别提。” 傅辅压低声音说:“怎么?给你气受了?” 傅希言叹气:“我倒宁可他骂我打我。” 傅辅听着就不乐意了:“你对老子都没这么客气过!他给吃什么迷药了?” “混阳丹, 可比迷药值钱多了。” 傅辅一时无语, 想了想道:“那这次寿武王驾临,我们要好好招待。前几日平罗郡王的几个孙子到了, 陛下一时高兴,赏赐了不少好东西,我都拿出来给摆上。” 傅希言张了张嘴, 想说何必整这些没用的,转念想到自己就是吃人嘴软, 说不定来的这位寿南山也会拿人手短, 好说话一些。 虞素环当日的话虽然没明说, 但意思到位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寿南山是什么路数,但愿,像虞姑姑一样佛系吧。 三件事中,最后一件最令人意外—— 傅冬温要被送去紫荆书院求学。 傅辅宣布这件事时,傅家除了知情的傅轩、傅夫人、傅礼安和傅冬温四人,无不大吃一惊。傅冬温的亲娘钱姨娘几乎哭得死去活来。 傅希言疑惑:“春闱在即,三哥不考了?” 傅冬温淡然道:“我学识不足,即便中了进士,名次也不会高,不如再读三年。” 傅希言说:“可是眼看着快过年了,何必急着走?” 傅冬温懒得编理由:“爹的意思。”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傅辅身上。傅辅道:“你也说春闱在即,书院正紧锣密鼓。此时过去,正好沐浴一下氛围。” 傅希言:“……”这理由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可钱姨娘和傅冬温都不抗议,其他人更没有阻止的理由。 傅辅从正堂出来,就发现身后跟了条胖胖的大尾巴,不由停下脚步:“不是让你去祭祀吗?你跟过来干什么?” 傅希言说:“三哥去游学,那大哥呢?” 傅辅一怔,没好气道:“你大哥自然是留在镐京参加会试。” 傅希言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傅辅甩袖,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你当初让我去洛阳,是不是怕镐京城里会出事?” 傅辅急忙回转身:“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傅希言抱胸,眼睛睨着他:“那是不是嘛?” 傅辅:“……” 当初傻乎乎的胖团子,如今已经不太好糊弄了。 傅希言:“……” 我从小到大就没好糊弄过吧? “跟我到书房里来。”傅辅带着他穿过重重廊道,走到书房门口,却见下人们正在打扫院子,只好改道去了花园。 父子俩蹲在假山山顶,俯瞰着有些萧条的永丰伯府花园。 傅辅问:“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傅希言说:“今天,你让三哥去紫荆书院的时候。紫荆书院的老师都让你请来傅家学堂了,有什么必要让三哥大冬天大老远地跑去?” 傅辅缓缓地坐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我原本想让他去游学。不过最近世道太乱了,孤身在外面不安全,所以就让他去紫荆书院,我捐了一大笔钱,总能让他过得舒舒服服。至于礼安,之前想让他以举人的身份出仕,谋个外放的差使。反正他是嫡子,以后继承爵位一样能晋升。不过他娘坚决不同意,只能等明年会试以后再说。” 傅希言说:“这么严重?” “最难消受君恩。” “这是叶公好龙吗?”明明几个月前还一门心思地想要投入建宏帝门下做保皇党。 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太多,一时说不清楚,傅辅也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么多阴暗的事情,便笼统地说:“陛下想对付容家。” 他说得太快,傅希言一时没听清:“谁?” 傅辅摇头:“此事绝密,不可外泄。” “你倒是先说清楚了,再给我个‘不外泄’的机会啊。” 傅辅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容家。” 傅希言道:“听着耳熟。是那个拥书百城,底蕴千年的容家?” “千年世家是夸张了,但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容家家主容越年轻的时候,名气比如今的楼无灾还要大一些,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文采出众,考了个探花。若非当年与云中王交好,引陛下忌惮,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妹子送进皇宫,整日醉生梦死。”傅辅怅然地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容越人还活着,却已是行尸走肉了。” 傅希言扬眉:“那又何必对付他?” “谁知道呢。当年我爹忙着欺负亲戚,没卷进去,不太清楚内情。”傅辅拍拍他的肩膀,“总之,永丰伯府日后必然是交到礼安的手中,傅家……我托付于你。” “呸呸呸!” “……逆子,你做什么?!” “别说不吉利的话。”傅希言催促他,“快,你也呸三下。” 傅辅继续瞪着他。 傅希言直接在他后背拍了三下,让傅辅发出三个闷哼声。 “逆子,你……” 傅希言说:“我哥年轻,斗不过朝中的老狐狸,我也还是个孩子,撑不起傅家。家里还是需要你和叔叔两把老骨头继续操劳。” “……我没说不操劳了。” “那就别随便插旗,听得人怪心慌的。” 傅辅皱眉:“何为‘插旗’?” 傅希言笑笑:“就是……哎,爹你想飞吗?” 傅辅还没反应过来怎么飞,就被他那大逆子一掌拍落假山,然后在落地之前,又被他托住腹部,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罪魁祸首丝毫没看出他白里透青、青里透黑的难看脸色,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地问:“好玩吗?” 一个大大大大……的爆栗子敲过去。 “老子今天不打你有鬼了!” * 傅冬温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傅希言送行时,傅冬温给了他一箱书:“太重了不想带,你留着,看也好,吃也好,肚子里多点墨水。” 傅希言:“……三年后见。” 傅冬温说:“到时也不知在哪里见。” 傅希言一怔,蓦然意识到自己这位三哥并不是没有发现家中的暗涛汹涌,他的默然顺从就是一种无形的支持。 傅希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临近新年,香奥达生意越来越好,分红也多。 “穷家富路,出门多带点银子……” “谢了。”傅冬温坦荡地接过弟弟的孝敬。 傅希言让路,傅夏清上前。 傅冬温说:“你成亲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 傅夏清微笑道:“不回来也无妨。反正那日我是正主,忙得很。你来了,你不来,我都未必会注意到。” 傅冬温点头:“好。” 旁观的傅希言:“……”这可真是同父同母亲姐弟。 然后轮到牵着傅晨省的傅礼安。 傅礼安言简意赅,一包碎银子,一句“保重”。 傅晨省贡献出了心爱的竹蜻蜓,却又怕三哥不喜欢,怯生生地看着他。 傅冬温接过,微笑道:“谢谢晨省。” 傅晨省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欢快笑容。 “好了,走吧。”傅辅催促。紧接着,哭丧般的嚎啕声响起,钱姨娘拉着儿子的手死死不肯放,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送行还是送葬。 傅希言:“……”他们家在吉利这种事情上,真的没什么追求。 * 傅冬温前脚刚走,寿南山后脚就到了。 冬日正午的气温比早晚要暖和些,只是单衣出街还是少见。当长风拂过,两只宽袖随风而起,将“两袖清风”演绎得明明白白。他嘴里叼着葫芦喝酒,胯|下骑着一头慢慢悠悠的青驴,颇有几分画中仙人下凡间的架势,一路行来,百姓竞相尾随,直到永丰伯府门口才不舍的散去。 虞素环一早得到消息,在门口迎接,见他从驴上下来,无奈地摇头:“你靠两条腿走,也比这驴要快些。” 寿南山摸摸驴头:“慢些就慢些,累它总比累我好。”说罢,整肃衣冠,“少主在何处?少主夫人在何处?快快带我拜见。” 虞素环望着他眼底闪烁着好奇与兴味,提醒道:“少主最近心情不好,你切莫过火。” “难得有情郎,怎么就心情不好了。”他声音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一眨眼,看到傅礼安和傅希言并肩走过来,忙低声道,“清俊端庄,果然不凡。” 虞素环也压低声音:“旁边那个。” 寿南山笑容顿住,直到两人走到门前还有些僵硬:“叨扰了。” 傅礼安含笑行礼道:“寿武王驾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小院已准备妥当,这边请。” 迎接总管的规格不能高过少主,自然还是傅礼安出面。不过他会试在即,傅希言也不好意思耽误他太多时间,送到裴元瑾暂住的小院外面,就找个理由把他送走了。 他走的时候,寿南山忍不住又看了虞素环一眼,似乎在问,这真的不是正主? 虞素环不理他,径自往里走。 寿南山看了看傅希言,试探着喊:“少夫人?” 傅希言:“……”你知道吗?你要不是武王,你现在已经阵亡了。 傅希言憋着口气说:“寿武王里面请。” 寿南山便当他承认了,心里不免微微叹息,然而看到裴元瑾波澜不惊地坐在堂中,又觉得自己这叹息来得毫无道理。少主都不反对,自己又算老几。 他本就豁达之人,一番自嘲后,立马高兴起来,提着从青驴身上解下的包袱,往桌上一丢:“来得匆忙,只来得及置办几样东西,请少夫人不要介意。” 裴元瑾:“……” 他看看傅希言,对方正盯着角落里的花瓶,努力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少夫人请看!”寿南山拿出一对手套,“听说少夫人擅长拳法,故而重金求购了这对柔弱无骨但刀枪不入的‘云丝尉’,日后只要是地阶以下的兵器,你都可以正面对抗!” 好,好东西啊…… 傅希言小眼神慢慢地转回来,粘在那双手套上。 寿南山怂恿道:“试试,试试,看合不合适。” 不行,已经吃人嘴软了,怎么还能拿人手短?!傅希言!你清醒点,不能一错再错啊! 傅希言两只手死死地缩在袖子里:“我手大,这尺寸好像不太合适。” “会吗?”寿南山自己拿起来戴了下,“可以先试试。” 虞素环努力地平复着嘴角的笑意,拿起包袱里的一瓶药:“这是什么?” 寿南山积极地介绍:“听闻少夫人最近晋升,我就顺路从小神医那里要了两瓶固本培元的药,玄阶品质。少夫人先吃着,等晋升脱胎期后,我再去要两瓶地阶品质的。” 傅希言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口水分泌过速,讲话时的语气也不是很坚决:“我才金刚后期,不用这么好的药吧。” 寿南山见他一再婉拒,眼珠子一转:“还有这延年益寿丹,对上了年纪的人最好。永丰伯年纪也不轻了吧?” 傅希言:“……”考虑这么周到的吗?简直叫人无处遁逃!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忍不住折腰,深吸了口气道:“我哥快考试了,我去辅导一下他的功课,你们自便,有事叫我。”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挽留,就像泥鳅一样滑走了。 寿南山看看裴元瑾,问虞素环:“少主的‘八字’有一撇了吗?” 虞素环道:“在你的努力下,‘不’字有一横了。” 寿南山看着桌上的东西:“那这些东西怎么办?我再退回去?” 虞素环看裴元瑾,裴元瑾淡然道:“留着。” …… 寿南山拉着虞素环出来:“你在信里也没说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进展。我怎么看着,像是我们少主更主动些?” 虞素环说:“风部传来的消息,你自己不知道吗?赵通衢已经闭关,准备再度冲击武王了。” “都是第三次了,何足为奇?” “夯土本就是一次比一次结实。他毕竟被传授了半部《圣燚功》,又有《引天术》打底,还没晋升武王,各地雷部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一旦晋级,只怕储仙宫会更乱。少主在入道巅峰滞留两年,如何不焦急呢?” 寿南山甩甩袖,不以为然地说:“若非少主出生,赵通衢已被宫主收为义子,心有不甘,也是常理。就算宫主与长老闭关,但大总管还在,他翻不出浪花的。” 虞素环道:“大总管也很久没有出现了。” 寿南山毕竟是跟着裴雄极打天下的老将,显然知道得比她更多些。“放心,大总管是宫主留下来辅佐少主的。在少主独当一面之前,他是不会晋升的。” 虞素环微微松了口气:“那谭不拘和任飞鹰?” “谭不拘是我风部下属,我自会找他回来。至于任飞鹰……他可能在北方。我来之前,已经把事情交代给了北地风部主管事阿布尔斯朗,他会去查。” 虞素环面色微变,呢喃道:“北方啊。” 寿南山看她:“你还放不下?” “从未放开,如何放下。”虞素环一向从容开朗的面容流露淡淡哀愁,似那晴空的一抹微云,容易忽略,却又真实存在。 寿南山转移话题:“那少夫人这边……” 虞素环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充耳不闻地继续前行,留他在原地若有所思。 * 离楼无灾与傅希言上次见面,已过去了半个多月,这段时间以来,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傅希言知道楼无灾已经排除了建宁伯两位孙子以及德化侯次子的身世疑虑,如今正在调查太尉刘家,原以为再一段日子才有结果,谁知突然来了一封请帖,邀他去上次吃饭的酒楼见面。 对于选见面地点,楼无灾似乎从不花心思,上次哪里下次便哪里,一点都没有推陈出新的意思。 好在上次酒楼的花生烤得极入味,傅希言也是念念不忘。 一壶清酒,一碟花生,一盘烤肉,一只烧鸡。 两人熟悉后,傅希言秉着不浪费的原则,点菜随意了许多,只挑喜欢的。可惜楼无灾此次心事重重,食欲缺缺。 “‘镐京四公子案’很快就会结案。” 傅希言问:“查清楚了?” 楼无灾面无表情地说:“南虞细作落网,供认不讳。” 傅希言吃惊。之前不是分析过,南虞是脑子被雷劈过,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冒险去杀几个还没成长的公子哥,可一转眼,怎么就成既定事实了? 楼无灾说:“不久前,南虞皇帝病重,摄政王有取而代之之意,被灵教教主巫玄音率领南虞群臣当场撞破,如今摄政王身死,他的门下盘踞榕城一带,准备推举摄政王之子为新王。南虞内乱,陛下有趁火打劫之意,‘镐京四公子案’便是很好的借口。不仅如此,廖商应该也收到了命令,‘都察院大牢被劫案’也会顺水推舟,说成是南虞指使。” 傅希言在前世见过太多指鹿为马的事,那些政客为了利益,什么掩耳盗铃的事都干得出来,心中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担心楼无灾前期工作付诸流水,心里过不去坎儿。 楼无灾道:“刘太尉家我也查了,他家几个儿子都是亲生的。其实,次子三子本来就不太可能抱养。” 傅希言明白他的意思。高门大户重视血脉,抱养其他人家的小孩乃逼不得已之举,若他们自身已经有了继承香火的人,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何必抱养? 傅希言道:“或许那幅画就是梅下影随便画的,是我多心了。” 线索断了,案子结了,他们已查无可查。 楼无灾道:“案子虽然告一段落,但真凶并未落网,无论如何,傅兄还是小心为上。” “楼兄也是。” 两人碰杯,这临时的破案小组便宣告解散。 不过楼无灾说得对。“镐京四公子案”明面上的结束只是一种政治需要,而主谋依旧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出手。 他走在街上,明知小桑小樟就在左近,依旧感到了一种危机四伏的错觉。 那行走的路人,叫卖的摊贩,甚至舔着糖葫芦的孩童,都有可能是来要自己命的人——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看过的小说情节。仿佛下一秒,他们就会齐齐拔刀而出,像自己扑来…… 傅希言猛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古怪,再回神,发现人已经不在大街上了,而是被提着后腰,顺着朱雀大街,一路朝皇宫冲去。 寿南山感觉到手中的挣扎,笑道:“我的‘一梦一世界’连入道期高手都要挣扎好久,没想到少夫人这么快就清醒了。” 听到是认识的人,傅希言稍稍放心:“你带我去哪儿啊?” “闯皇宫。” “啊?” “杀皇帝。” “……” “我若成功了,你是同谋,永丰伯府便是乱臣贼子。我若失败了,你是同谋,也是乱臣贼子。”他说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丝毫没有陷害别人的愧疚或兴奋,仿佛这就是一件极平常的事。 傅希言无语:“何仇何怨?” 寿南山笑了笑:“不过我这人最听话,若是您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我停下来,我就只好停下来了。” 傅希言:“……” 他真诚地问:“你这么做,裴元瑾知道吗?” 寿南山说:“知道了岂不破坏你们夫妻感情?” 傅希言说:“现在就没破坏吗?” “那也得你承认是夫妻啊。”寿南山的思路很清晰,“到时候你鼓动少主打我一顿,我不躲便是。对了,我们快到了。” 眼见着,朱雀门就在面前。 傅希言一点都不想用生命印证一个假疯子最后关头会不会有理智:“我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永丰伯府!” 每个字都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 第40章 皇帝的行动(上) 傅希言和寿南山回到永丰伯府时, 小桑小樟正跪地请罪,一向不显于人前的潜龙组齐齐亮相,连白虎都威风凛凛地抖动着身体, 准备跟着裴元瑾一起出去找人。 寿南山看大家整装待发,还有些奇怪:“这是要上哪儿?打架吗?算我一个。” 裴元瑾冷冷地说:“没有你,打不起来。” 寿南山眨眨眼睛,立刻领会他的意思, 苦笑道:“难不成大家要打的人是我?” 虞素环主动给他递了个台阶:“你是劫了傅公子, 还是救了傅公子?” 寿南山看向傅希言,眼中隐含着求情之意。 如果是平常,一代武王居然反过来向自己求情, 那傅希言多多少少会卖点面子, 可今天, 他差点就当了犯上作乱的逆贼, 胸腔里那颗心还扑通扑通的乱跳,实在不能算是平常。 “刚刚,寿武王挟持我, 想要闯皇宫刺杀陛下。”傅希言看裴元瑾在,胆气陡然就壮了, “不知裴少主知不知情?” “那必然不知情。”寿南山抢答, “劫持少夫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 少主知道,必会阻止, 我又怎么会告知他?” 一口一个少夫人, 听得裴元瑾眉毛一跳, 淡淡地警告:“适可而止。” 虞素环心中叹息, 正要解围, 就听寿南山得意道:“少主放心,闯宫最后没成,少夫人以少夫人的身份阻止了我。” …… 傅希言期待地看着大家:“你们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吧,我是情非得已。” 寿南山反驳:“君子一诺重千金。” 傅希言说:“我是受胁迫下做出的违背真实意愿的行为,可以申请撤销。不作数的!” 寿南山很好说话,点头道:“那我们再去一回。” 傅希言一个箭步冲到裴元瑾身后,悄悄露出脑袋,狐假虎威地喝道:“大胆!你们少主还在这儿。” 寿南山笑道:“我是武王,少主也阻止不了我。” 傅希言气笑了:“那少夫人就能阻止了?”这个前因后果的逻辑顺序是不是不太对? 寿南山看向裴元瑾,发现很难从那张英俊的脸上看出波动,似乎从自己带着傅希言平安归来后,那表露的情绪又重新藏匿了起来。 不喜不怒。 好似高深莫测。 可寿南山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别说看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就算看着随风抖动的头发丝儿,他一样能才出他心中的千般变化。好比现在,那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流水不知何处去的迷惘。 因此,还是需要推波助澜啊。 寿南山笑得越发肆意:“无妨,皇宫里的皇帝不会跑。”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傅希言伸出手指,悄悄地戳了戳裴元瑾的后背。 裴元瑾终于开口:“我的确打不过他。” 傅希言:“……”打不过就仗势欺人啊!少宫主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拿以下犯上的罪名狠狠治他! 他特意伸长脖子,偷瞄裴元瑾的脸。 裴元瑾若有所觉地回头。 傅希言手指隔空戳着寿南山。看看这厮有恃无恐的嘴脸,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丝打爆狗头的冲动吗? 裴元瑾眼神飘了一下,避开了他的逼视,迈着略微有些僵硬的步子回屋。 傅希言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仿佛伸出一千只尔康手在呼唤:少宫主,何弃疗! 白虎朝着寿南山“嗷呜”了一声,傅希言差点虎爸落泪。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亲骨肉”啊,野男人果然靠不住! 白虎一个猛扑,扒在寿南山身上蹭蹭。 寿南山一脸嫌弃:“你离我远点,不然我家驴又得嫌弃我。” 傅希言:“……”白眼虎。这地儿他是没法待了。 看他气呼呼地跑走,虞素环无奈道:“这又何必?” 寿南山自觉办了件大事:“婚姻的开始,无非有名无实或有实无名。少主不愿意走得太快,那我也只好循序渐进了。” 虞素环叹气:“就怕傅公子迁怒,弄巧成拙。” “叫少夫人。”寿南山目光扫过现场其他人,“以后都这么叫,不许错,错一次,我罚一次。叫着叫着……少夫人自己也就习惯了。” 虞素环偷瞄回到屋里的裴元瑾。 裴元瑾自顾自地撸猫,仿佛对外面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大家也就懂了。 * 储仙宫出现一位“少夫人”的事自然瞒不过密切关注他们一举一动的永丰伯府。 傅希言当夜就被亲爹给提溜到祠堂去了。 “跪下!” 傅希言看看气呼呼的老爹,再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非常识时务,两腿一屈,直挺挺地跪好。 傅辅背着手,望着牌位:“说吧,说说少夫人是怎么回事!” 傅希言说:“就是吃了混阳丹那件事。” 傅辅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大喷口水:“你就这么认了?” 傅希言擦擦脸,瞄着他:“那还能让我爹去打他爹啊?” 傅辅语塞,憋着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个男的,那他爹能同意?” 傅希言屁|股一歪,直接就地坐下来,叹了口气:“不同意,儿子就废了,换你你同不同意?” 傅辅胸口一阵窒息,想发火也不知该冲着谁。论心情,此时此刻,儿子作为当事人,必然比他难受。若怪裴元瑾,人家也是受害者。 可是! 他养的是儿子,那么大,那么胖的一个儿子!怎么就变成少夫人了? “还是要怪你!”傅辅终于想到理由,“要不是你一天到晚想联姻,能出这事儿吗?” 傅希言:“……” 是他一心想着要联姻吗?那时候他是被逼得没办法,文不成武不就,香皂也造不出,就想着为家捐躯,谁知道还遭嫌弃! 傅希言不客气地反驳:“当初你让我安安心心当个店铺掌柜,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傅辅瞪他:“还敢还嘴?” 傅希言哼哼唧唧地挪了挪身体,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傅辅更怒:“放肆,怎可背对着祖宗!” ……祖宗的确是无辜的。傅希言只好转回来。 “今晚你留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不管对错,父亲的尊严必须维护。傅辅端起老父亲的架子:“还有,陛下已经准备动手了。你以后做事小心些,千万不要被逮到把柄。” 傅希言扬眉:“还有我的事?” 傅辅面色凝重:“都察院、刑部、兵部,都会发起攻击。但容家不会坐以待毙,你是我儿子,又身在都察院。他们或许会从你下手。如果史维良让你做什么事,你先回来问我,不要擅自答应。” “怕是来不及。”傅希言说,“他是上官,又和你同一阵营,真有什么事,我拒绝反倒不美。” 傅辅想想也是。他只是关心则乱了。 毕竟,按他和傅轩原本的打算,这时候,傅礼安外放,傅冬温游学,傅夏清嫁去了太尉府,傅希言留在洛阳,这场朝争无论胜败都不会波及到他们。 可偏偏,傅希言不但回了镐京,还成为京都巡检使,直接卷入旋涡,实在叫人担心。 傅希言看他愁眉紧锁,忍不住皮了一下:“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毕竟是储仙宫少夫人嘛,敢对付我,我关门放武王。” 傅辅:“……” 气得肝疼。 * 傅辅的担心实在不无道理。 傅希言第二天一上班,就被左都御史史维良叫去在一份奏表上署名。奏表弹劾容越在陈太妃治丧期举酒作乐,有欢庆之意。 傅希言迟疑道:“这,我也没亲眼瞧见。” 史维良道:“都察院大牢出事后,刑部廖商曾去容家询问容越当日行程,这是他亲口所述,时间、地点、同饮的名单都有,无可辩驳。” 傅希言想起这事楼无灾的确提过一嘴,只是没想到竟然还能从中大做文章,一时脊背生凉。万一容家反扑,要抓自己的小辫子,也不知会被抓出多少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经过建宏帝窜某,史维良已经知道永丰伯傅辅、羽林卫指挥使傅轩和他在同一阵营,自然将他看作自己人,直言道:“放心,到时候万箭齐发,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并不惹人注意。何况,你身为都察院京都巡检使,监察镐京百官言行本就是分内之事。你若不上书,反而是渎职。” 傅希言背脊更凉了。 想起傅辅之前千方百计想将家人送出镐京,而自己远在洛阳却被圣旨召回,之后就进了都察院,此时更成为京都巡检使,责无旁贷——这一切,人为的痕迹实在明显。 不过傅希言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史维良的意思很清楚,他不签名,别说未必在容越那边讨到好,都察院这边就要打他板子。 傅希言堆起笑容:“是下官失察。这么明显的事居然还要史大人提醒。”当下干脆利落地把名字给签上去了。 史维良对他的知趣很是满意:“昨日刑部尚书跟我打过招呼,今日廖捕头会来找你。他已经抓到攻击都察院大牢的主谋,你再配合他给一份口供。” 傅希言含笑点头。 这段话的关键词是——配合。 至于怎么配合…… 廖商一上来就把话讲清楚了。 “当日,你有没有听到刺客说话?说的话有没有南虞口音?” 这诱供还能更明白一点吗? 傅希言:“……”鬼知道南虞口音是什么口音。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对母鸡?虾虾侬?”南方话里,这两句他最溜,一句粤语,一句上海话,总会有一个中标吧? 廖商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他们行刺的时候还想母鸡和虾?” 傅希言看着也很茫然:“母鸡母鸡,我是真的母鸡啊。” 廖商深吸了口气,记笔录:“刺客在行刺时,疑似说了两句话,口音奇特。”他抬头笑了笑,“傅巡检使常年居于镐京,不了解其他地方的口音,听不出意思,情有可原。” 傅希言配合地点头:“没错没错。” “你觉得他们的武功路数像不像灵教啊?” 傅希言沉吟片刻:“灵教是什么路数?” 廖商又记录:“傅巡检使认为对方的武功路数十分陌生,怀疑并非来自北周武林。” “是极是极。”傅希言一边点头,一边想,北周武林又是什么名词,储仙宫算吗? 廖商满意地放下笔,正要起身,突然说:“傅巡检使回京后,可见过张大山?” 傅希言一愣:“没有,廖捕头见过?” “见过,在容家。” 傅希言讶异道:“难道廖捕头没有当场将他缉拿归案吗?” 廖商道:“此案已交由楼无灾楼捕头负责,我不便插手。不过这个人情,我愿意给傅巡检使。” 傅希言却不想欠:“张大山,无足轻重的小人罢了,和他计较什么。” 廖商拱火:“傅巡检使好气度。若是我,有人想要杀我,我必然会将他千刀万剐。” 傅希言由衷地感慨:“那是想杀你的人还不够多啊。” 廖商:“……” * 傅希言擅自在奏疏上留名,傅辅却没有责备。监督镐京百官言行的确是京都巡检使的职责,他不签,他日事发,反而会成为容家的把柄。 傅辅说:“丧期饮酒是小事,况且,史大人之前力保陈文驹,引得陛下不快,这一次,他必然会好好表现,不会将风头让与你的。倒是张大山,我们之前怀疑他是楚光的人,就冒出个万兽城来保他,如今又去了容家。背后千丝万缕,令人捉摸不透。”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一贯的做法,倒觉得这事简单明了:“你把他当做一条线索,把这些人都归到一个团伙,事情不就清楚了吗?” 傅辅摇头:“万兽城和容家,风马牛不相及。” 傅希言反驳:“永丰伯府和储仙宫看着也不像是一家子啊。” “少夫人此言未必太伤人心了。”寿南山的身影出现在窗户外面,“永丰伯府是您娘家,储仙宫上下的心里,我们就是一家人。” 傅希言急忙拍着傅辅的胸膛帮他顺气:“我来我来,别担心。” 他起转身推开窗户。 寿南山将手中的葫芦递给他:“珍藏三十年的女儿红,香醇。” 傅希言接过葫芦:“好酒,下次不许喝了,省得说醉话。还有,我家这么大,没人的地方挺多,寿武王尽可以去,不必挤在屋檐下,万一叫人怀疑偷听,有损武王威名。”说着,就准备关窗。 寿南山悠然道:“我可以杀容越。” …… 傅希言重新打开窗户,寿南山将葫芦拿回来,仰头喝了一口,道:“区区一个入道期,我现在就去,子时前就能回来。” “等等。”幸亏他袖子宽,才让傅希言及时扯住,“好端端的,你杀他干什么?” 寿南山说:“我听闻张大山想暗杀少夫人,容家收留他,不管容越知不知情,都罪无可赦,不该杀吗?” 傅希言面色复杂:“你听到得还挺多。” “少主的话我未必听,但少夫人的话,我一定从命。我是少夫人这一头的。”寿南山朝他眨眨眼睛。 傅希言不得不承认,这个手段确实高明。他要是女的,婆家出现这么个不分青红皂白就以你马首是瞻的人,那心里可是欢喜透了。 可他是女的吗? 不是。 所以这份欢喜到他这里,终究变了味,说不出是甜是咸还是辣。 傅希言揉了揉眉心:“先别杀,我们这边攒了一大盆脏水呢,先泼了再说。”“倒容”行动毕竟是陛下一手策划,他何必横插一脚? 寿南山有些遗憾:“难道就没有我发挥的余地吗?” 有个武王当援手当然好用,可这祖宗动不动闯皇宫杀皇帝,疯起来实在叫人害怕,傅希言不敢委以重任,又怕他闲逛惹事,想了想道:“你帮我守着少主。” 寿南山疑惑地瞪大眼睛:“嗯?” “府里前两天才来了位夏姑娘找他,你盯着他,看看还有什么春姑娘秋姑娘的。”傅希言猛然想起,“哦对了,听夏姑娘说,有位班姑娘人在镐京,你也查一查。” 寿南山塞上葫芦,露出了然的笑:“这些姑娘要是能和少主发生点什么,我也不会来您这里讨嫌。” 傅希言假笑道:“心照不宣就好。” 寿南山走后,傅辅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突然感叹:“有储仙宫做后盾,至少还有位武王保镖,也不算太差。” 夜色沉沉,傅希言面如夜色:“先礼后兵。现在是保镖,以后可不定是什么了。” 父子俩望着窗外,都有些惆怅。 * 南虞细作刺杀镐京四子,且勾结陈文驹妄图越狱的阴谋,经刑部定案,大理寺复核后,就转交礼部,让他们拟书诘问。 与此同时,北周驻扎在南虞边境的兵马也突进二十里,以示北周天子的雷霆怒意。 就在北周朝上上下下都以为建宏帝酝酿国战,准备趁着南虞皇帝与摄政王不和,南下掠劫之际,左都御史史维良于早朝之上,以容越在太妃丧期举觞称庆为引线,轰轰烈烈地拉开“倒容”行动的序幕。 容越虽不上朝,但朝中不乏党羽。只是这次行动由建宏帝亲自主持,攻击目标涵盖了容家一系大小官员,多达上百人,几乎到了宁错不放的地步,那些说话的党羽自然都没有讨到好处,甚至,他们被攻讦的罪名比容越本人更重。 一时间,北周朝廷内外汹涌,人人自危。 傅希言不懂:“陛下不是要趁火打劫南虞吗?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向容家发难?” 傅辅说:“正因为朝野内外都以为陛下要对付南虞,所以才是发难容家的好时候。”对付容家的事,他们这些知情人都在勉力策划,保密工作是首位,不知情的人在史维良发力之前,是半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次发难来得既快又猛。 容家党羽毫无还手招架之力,这几日刑部都察院忙得焦头烂额,几乎将整个容家一系一网打尽。哪怕各地卫所、官府中,与容家有关者,也被牵连在内,监视的监视,撤职的撤职。 傅希言原本听傅辅说“倒容”,并无太真切的感受,但随着一宗宗案卷压垮书案,他终于明白这次的牵连有多广。 有几桩案子,在他看来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连训斥都可有可无,竟也被郑重其事地挑出来,说要严查严办。任务之繁重,让他不禁怀疑到底是容家得罪了皇帝,还是刑部都察院得罪了皇帝,非要搞个名目让他们007。 他拿着案卷去找过史维良。 史维良一脸倦容地说,是陛下的意思。 他又去找傅辅和傅轩抱怨。 傅辅让他做好分内的事,其他一概别管,就目前来看,“倒容”行动十分顺利,也许是他们选择的时机好,准备充足,几乎没有遇到反扑。 不过现在进刑部都察院的,都是容家的党羽,容家家主还好端端地住在府里,当初被质问的“太妃尸骨未寒,何以举觞称庆”,最后也以禁足三个月含糊了过去。 所以傅轩目前还不敢放松警惕。 每个大境界之间的差异都堪称是天壤之别。像他这样的金刚期在入道期高手面前,连颗拦路石都不算。他当时请示过建宏帝,要不要邀请武林高手援助,建宏帝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没头脑的叫人难以置信:“朕乃天子,他焉敢反抗?” 傅轩能说什么,只能说:“陛下圣明。” 来找他抱怨的傅希言反被他抱怨了一通,差点笑掉大牙:“上次觐见陛下太匆忙,没能看清楚,也不知道他和裴元瑾,那个逼格更高。” 傅轩问:“你爹说你和裴元瑾……” 傅希言捂住耳朵:“别问。” 傅轩说:“不问,问题就不存在了吗?” 傅希言说:“那叔叔为何不成亲?”问完他有些后悔。万一傅轩真有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往事,自己这么一戳,不久揭人伤疤了吗? 他正要转话题,就听傅轩道:“我当初为了练出真元,吃了猛药。” 傅希言:“……”所,所以呢? 傅轩没有说下去,摸摸他的脑袋:“你们几个与我的孩子无异。” ……想象让他五体投地,恨不能把刚刚的问题咽回去。 傅希言动情地安慰他:“我在心里也早把你当做了我爹。” …… 过来找儿子,却听到儿子对自己弟弟真情告白的傅辅,大怒咆哮:“逆子,那我是你的谁?!” 傅希言挠着脸干笑道:“伯父?” 第41章 皇帝的行动(中) 与傅家的鸡飞狗跳相比, 拾翠殿冷清得没有丝毫人气。 总是缩在宫殿中不肯出门的容荣难得地让宫女撑着伞,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剪刀, 慢慢地走到孤零零的几株蔷薇边, 开始修剪花枝。 宫女送来容越的信,她顺手拿剪子一起剪了,埋在泥土里:“我这个哥哥, 嘴上说万事不在心, 真动了他的利益,便坐不住了。” 她将修剪下来的树枝捡起,一根一根地放在蹲在旁边的宫女手中, 自言自语道:“王昱想逼出我的底牌, 我偏不。底牌只有握在手里的时候,威力才最大。” 她诡异地笑了笑: “容家跟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云中王留下的党羽,死光了最好。 “最近天气不错, 适合出游。帮我向诡影买一批响雷弹。 “解决了楼无灾, 还有傅希言。一个胖子, 运气真好, 储仙宫都帮你……” 她声音微微沉下去:“这么招人喜欢, 真是越来越像那个贱人。” 她捏着蔷薇花枝,任由花刺慢慢地扎进手掌中, 嘴角流露出古怪的笑意:“告诉梅下影, 我要看看那个胖子瘦下来的样子。” * 离除夕还剩下两天,衙门提前休沐,可傅希言总觉得今年不会结束得这么平静。那种楼上邻居扔鞋子只扔一只的揪心感又出现了, 紧张焦虑肉眼可见, 看得傅辅都忍不住反省自己上次是不是打他脑袋打太狠, 把人打傻了。 然而事实再度证明, 傅希言对坏事情的预感总是很灵验。 下午,傅希言躺在榻上刚打了个盹儿,大理寺少卿就派人上门,请他立即去大理寺走一趟。 来的小吏口风极严,管家塞钱也不好使,一头雾水的傅希言只好匆匆披上大氅就走。 他被刺杀太多次,傅辅怕这次又是谁的阴谋诡计,亲自带人驾马车在后面跟了一路,看着他进了大理寺衙门,才放心掉头。 迎面遇上一人一马赶来的廖商。 傅辅心中一动,主动从车厢上下来,毕竟是兵部侍郎,廖商不好视而不见,也赶忙从马上下来。 傅辅说:“廖捕头也来大理寺?我儿也刚刚进去。” 廖商叹了口气:“多半是为了楼捕头的事。” “楼无灾?他出了什么事?” “楼无灾今晨去了画舫,画舫上布置了响雷弹。”毕竟身在刑部,关于城中发生的案件消息,他要比兵部灵通许多。 傅辅面色微变。 不管楼无灾“镐京六子”的说法是真是假,从眼下来看,傅希言和楼无灾被刺杀的频率都太密集了。 他对车夫说:“在附近找个地方歇脚,等老四出来。” * 都察院虽然和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过陈家案,但大理寺衙门,傅希言还是头一回来。 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小吏见他像游客一样左顾右盼,不由好奇道:“大人难道不紧张吗?” 傅希言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我不开。” 小吏说:“不是‘夜半敲门心不惊’吗?” “我不害人,不怕别人报仇,但怕别人害我。”傅希言摇头叹息,“这年头,好人日子可比坏人难过多了。” 小吏将人带到地方,见他的却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大理寺正黄松。 傅希言与他在陈家案期间有一面之缘,当下笑道:“黄大人相请,说一声就好了,何必以少卿大人的名义,叫我路上好一阵忐忑。” 黄松道:“傅大人海涵。案子是陛下交予崔少卿查办,我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倒不是假借名义。” 傅希言疑惑道:“什么案子?竟然惊动少卿大人?” 黄松邀请傅希言坐下,给他递了茶水,才说:“敢问傅大人今晨人在何处?” “就在家里。” “可曾约人外出?” “不曾。”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莫非,是我认识的人出了事?” 他脑海掠过几个名字。 相约外出…… 却变成了案子…… 他脑海已经浮现出一个名字,却没有说出口,而是等着黄松公布答案。 黄松一声叹息:“楼无灾楼捕头今天早晨在浐河画舫被炸伤,如今生死未卜。” “啊?”尽管心里有了准备,可亲耳听到后,傅希言仍感心悸心惊。 黄松道:“据我所知,傅大人从洛阳回京后,就与楼捕头过从甚密,你是否知道楼捕头去浐河画舫见什么人?” 傅希言连浐河画舫在哪都不知道,更别说楼无灾去见什么人了。 从他目前已知的信息里,只能说:“我不知他要去见谁。不过,他提过自己曾遭到诡影组织刺杀,不知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黄松道:“爆炸之物的确很像诡影组织的响雷弹,一切还待查实。敢问傅大人昨日又在何处?” 傅希言说:“也在家里。” 黄松试探道:“傅大人年纪轻轻,为何日日待在家中,也不与朋友出去走走?” 傅希言苦笑道:“实不相瞒,我最近遭遇生死险境的次数也不少,待在家里,还能给你们减少些麻烦。” 黄松一时无语。 这么说也对,要是楼无灾今天早上好端端地待在家里,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可问题是,楼无灾从不去画舫,更何况一大早。到底是谁约的他? 傅希言从房间里出来,正好遇上在门口等候的廖商。 廖商朝他打了个招呼。 傅希言小声问:“楼无灾的案子怎么是大理寺来审?”京都府衙和刑部,哪个都更有资格才是。 廖商似笑非笑道:“傅巡检使看我在这里,还不明白吗?” 傅希言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皇帝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少卿的用意。这是怀疑刑部内部有凶手或者眼线。而廖商又刚好与楼无灾竞争总捕头,自然首当其冲。 至于京都府衙,早在“镐京四子案”“知机和尚被杀案”中就失去了信任。 由此也可以看出建宏帝对楼无灾的看重。 之前带路的小吏不在,傅希言便自己往外走,走到半路,突然冲出个小厮,撞了他一下,随后大理寺的衙役蜂拥而出,将小厮带走了。 傅希言在他们后面喊:“只是撞一下,我没缺胳膊少腿,不必关起来吧?” 大理寺的人没理他。 傅希言双手揣着袖子继续走,车夫在门口朝他热情挥手。 跟着车夫走过了两条街,就见傅辅坐在路边,一边吃馄饨,一边看马车。傅希言在他面前坐下:“堂堂兵部侍郎,坐在这里吃馄饨,会不会有失身份?” 穿着便衣的傅辅没好气地问:“你不喊出来,谁知道我是兵部侍郎。” “也对,”傅希言笑了笑,转头对店铺老板说,“老板,给兵部侍郎儿子来一份馄饨,谢谢。” 傅辅:“……” 父子俩吃完馄饨,上车回家。 车里,傅希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展开一看:“普救病坊?” 傅辅微微皱眉:“什么纸条,你从哪儿来的?” “一个小厮在大理寺趁乱塞给我的。”傅希言说,“不知普救病坊是什么地方?” “收留无家可归老乞丐的地方,在明济寺。他给你这个干什么?”傅辅警惕起来,“楼无灾该不会也是收了这样的纸条,才傻乎乎地跑去画舫吧?你可不许犯傻!” 傅希言惊讶:“你怎么知道楼无灾去了画舫?” “廖商说的。你和楼无灾就是一对难兄难弟,赶死这种事可千万别前赴后继!” 傅希言点头道:“爹说的对,我们就是一对难兄难弟。兄弟有难,不能置之不理”他敲了敲车厢门,对车夫说,“去乐安伯府。” 傅辅大惊失色:“我这,你这,两手空空……” “不慌不慌,探病本就将讲究个心急如焚,两手空空上门才见真情。”傅希言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不过爹就不用去了,省的你和乐安伯两个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傅辅脸色一黑:“什么乱七八糟的用词!等明年傅家学堂开了,你跟着晨省,重新给我读书去!” 傅希言为难:“我堂堂六品大员……” “也就在家里丢人现眼。” 傅希言:“……” * 傅希言上门前已经猜到乐安伯府里一定乱成一团,却没想到竟连个接待的人都腾不出来。 管家还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匆匆赶来,一通道歉,说等楼无灾醒了再上门致谢,此时又听说有贵客上门,连忙匆匆离开。 傅希言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楼家在镐京的人缘极好,文官武将都有人来探望。 他回马车与傅辅感慨此事,傅辅道:“并非乐安伯人缘好,而是陛下看重楼无灾,大家借花献佛表忠心。不过一切还要等楼无灾扛过这一劫。” 傅希言拿出手里的纸条。 探望楼无灾只是个借口,他又非大夫,怎会在这时候添乱,只是心中有个疑问,想找人解惑。故而临走前,他特意问了一句楼无灾小厮的下落,乐安府仆从说一大早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更印证了他对递纸条小厮的猜测。 “这张纸条可能是楼无灾给我的。” 傅辅反驳:“楼无灾已经躺在那里了,怎么可能给你写纸条?多半是凶手送的,你千万不能去!” 傅希言说:“也许楼无灾去之前就觉得事情不对,所以留了条线索给我?” “听说乐安伯有意在明年为他请封世子,他身份贵重,有什么理由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他还不是世子?”傅希言一怔。 傅礼安十岁那年,傅辅就积极地为嫡子请封,按理说楼无灾也是嫡子,且比傅礼安名声更响,就算小了两岁,也没道理耽搁到现在。 傅辅说:“楼无灾原本有个哥哥,三岁就被乐安伯请封为世子,没两年却殁了,都说是孩子太小,福气太大,承受不住,之后乐安伯请封世子就谨慎了许多。” 傅希言叹息,乐安伯府也真是多灾多难,怪不得给儿子取名叫无灾。 马车行至永丰伯府门口,傅辅一只脚已经迈下车,回头见傅希言还端坐在马车上,立刻转回来:“你怎么还不下车?” “我要去普救病坊。” 傅辅急了:“不是让你不要去吗?” 傅希言恳切地说:“楼无灾是我的朋友,如今他生死未卜,我不能对他的托付视而不见。说不定,这是找出凶手的关键。” “你!”傅辅想骂逆子,可是看他坐在轿子里,稳如泰山的模样,隐约生出“我家儿子长大了”的骄傲感,阻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你给我等着。” 傅希言看傅辅气势汹汹地下马车,以为他去找棍子抽他,连忙催促车夫赶紧走。 但车夫得了傅辅的命令,不敢擅动。 傅希言急了,干脆从马车上跳下来,用两条腿跑。 傅辅好不容易贴上老脸,请寿南山出来保驾护航,正主儿却不见了,顿时大怒,瞪着车夫:“不是让你看好他吗?” 车夫很冤枉:“四公子跑得太快,小人追不上啊!” 寿南山问:“他去哪里了?” 傅辅忙不迭地回答:“普救病坊。” * 明济寺原本是京都一带香火最旺的佛寺之一,但经过“知机和尚案”后,元气大伤,不但女眷们怕被怀疑与和尚苟且,不敢再来,连男香客也怕被人误会“臭味相投”,而改去别的寺庙。 因此守门小和尚见傅希言的到来,立马奉上热烈欢迎:“施主是进香还是还愿?” “我来找人。” 小和尚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初陈文驹也是来“找人”。他年纪小,心事藏不住,面露紧张:“不知施主找什么人?” 傅希言抽了张银票给他:“帮我添些香油。我想去普救病坊。” 小和尚微微松了口气,收起银票道:“施主随我来。” 普救病坊就坐落在明济寺西边的一处排屋里。 刚走近,就听到屋里传来连绵不断的咳嗽声。一个汉子蹲在门口洗衣服,傅希言看了他一眼,对小和尚说:“我之前有位朋友来过这里,我想……” “施主稍等。”小和尚匆匆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了。 傅希言自己只好朝洗衣服的汉子走去。 汉子警惕地抬起头:“你是……” 傅希言道:“我有位朋友说他前两天来普救病坊问了点事,帮了大忙,让我过来谢谢,不知道是哪一位?” 汉子脸上明显有些警惕,低下头,狠狠地搓揉着衣服:“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朋友。” “是个青年,很好看……又高又瘦。”傅希言形容了下,“一身贵气。” 汉子也不抬头,只是说:“没见过,不知道。” 傅希言看向屋里:“那我问问别人?” 汉子闻言,一下子站起来,有意无意地拦着他的去路:“屋里都是生病的老人,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更不要说你的朋友了。” 两人正说着话,小和尚带住持过来了。 住持道了声佛号。 不等他询问,傅希言已经亮明身份:“都察院办案。” 被“知机和尚案”折腾不轻的明济寺住持当即十分配合,连带着汉子也老实起来,道:“那日的确有个好看的年轻男人问过我话,不过他给了我钱,叫我不要与别人说。” 住持道:“这位是都察院的大人,不是别人。” 傅希言:“……”早这么说,我就轻省了嘛。 他问:“那青年问了你什么?” 汉子说:“问我家是不是在杏坞村,是不是因为地震逃出来的。” 傅希言觉得“杏坞村”“地震”这些词汇有些耳熟,正思索,就听他接下去道:“我说是的,他又问我认不认识张大山。” 张大山! 傅希言精神一振。是了,洛阳当铺掌柜说过,张大山就是杏坞村地震后逃难出来的! “那你怎么说?” 汉子说:“我和他同村,当然认识。然后那人又问我张大山的事,大事小事都要说。张大山这人不合群,不和村里人往来,和兄弟关系也不好。当初分家,村长收了他兄弟的好处,分给他瘦田,他就跑去村长家闹了很久,闹得村长没办法,给他补了钱。但他家里还是穷,凑不齐聘礼,一直没成亲……” 他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听得傅希言都有些犯困了,才话锋一转,对住持道:“老人家都好几天没有吃药了,不知住持何时去采买?” 傅希言哈欠一顿,住持干笑道:“明日就去。” 汉子沉着脸不说话。 傅希言“识相”地掏出一张银票给他,汉子这才展颜道:“谢谢大人。那张大山别的没什么,就是家里住过一对神仙似的男女。张大山叫男的莫先生,女的叫容姑娘。容姑娘脚受了伤,两人住了一段时间,养好伤才走。他们走了以后,张大山就有钱了,养了猪,养了牛,唉,可惜好景不长,地震来了,他家直接被山土埋了,要不是那天他跟媒人去隔壁村提亲,肯定也在里面了。” 傅希言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确定那男的叫莫先生,女的叫容姑娘?” 汉子信誓旦旦道:“肯定啊。我找张大山的时候,还和那个莫先生说过话呢。莫先生很和气,那容姑娘看着性子不好,不拿正眼看人。”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那我不知道。”汉子说,“他们也没住几天,很快就走了。” 傅希言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如今杏坞村还在吗?” “没了。”汉子抹了把眼泪,“地也没了,屋也没了,人也没了……都没了。” 傅希言心里也发酸。虽然他身处庙堂江湖,似乎与普通的百姓生活很远,但事实上,他们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世界里。 他所在的位置想要获得安宁很难,可帮助他们却是举手之劳。傅希言从明济寺回来,特意找了傅夫人,让她每次给他分红时,留出一部分钱捐给普救病坊。 傅夫人对他的善举很是欣赏,道:“有父母在,哪有让孩子出钱的道理。分红你安心拿着,普救病坊的善款我自会安排。” 傅希言从傅夫人院里离开后,又去找傅轩。衙门放假,但羽林卫还是要日夜执勤,傅轩上下班时间与原来一样。 “叔叔。” 自从傅轩自揭疮疤之后,拥有共同的秘密两人又亲近了许多。 傅希言直接推门进来:“叔叔,你找人拿着铜板去钱庄了没有?好不好用?” 傅轩正在擦刀,闻言面色一沉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说这件事,这枚铜板你以后绝不可再用,那钱庄也不可再去,甚至这事都不可再提。” 傅希言心里打了个突:“有什么不妥?” “我派人盯着那钱庄半个月,看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家奴心腹。” 傅希言不解:“说明生意好啊。” 傅轩提着刀,温柔地放到刀架上:“一个不在陛下掌控中的情报网,有许多达官贵人参与,不但可以买消息,还可以卖消息……可怕的不是这背后之人想做什么,而是他能做什么。” 傅希言顺势往下想,面色一变:“难道……” “不管它如何起家,最后必然会被大势力盯上。”傅轩道,“水池之深,非你我所见。” 傅希言想起自己前几次毫无遮掩地进出当铺钱庄,不由后怕:“果然,便利是诱因,背后藏大雷。算了,我去问虞姑姑!” 话说自从寿南山驾临镐京城,储仙宫在镐京城的各分部便闻风而动。群龙无首的风部、雷部俯首帖耳,再不敢起别的心思。电部本就在加班加点地找人,此时更是卖力。连先前隐形的雨部也连夜将账簿送过来,因此这几日,虞素环又开始与账簿搏斗。 回答傅希言问题的事自然而然地交给了风部总管。 寿南山冒着严寒,摇着蒲扇:“你要问莫先生与容姑娘?” 傅希言震惊道:“你怎么知道?”骇然于风部情报网之余,又怕自己当日的行踪走漏了风声。 寿南山暗道:我在你爹的请求下,跟踪了你一路,怎么会不清楚。 他装出莫测高深的样子:“想要答案很简单,还请少夫人……” 傅希言娴熟地说:“少夫人命令你。” “……”寿南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想知道的话,明日去画舫慢慢说。”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道:“我有位朋友,坐画舫被炸伤了。” 寿南山道:“我知道。所以,画舫现在应该被查得极严,也极安全。” 傅希言:“……”在阴谋里扑腾了太久,让他很难不阴谋论,“为什么偏要去画舫?” 寿南山笑得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因为,想去。” * 账簿太多,虞素环一个人忙不过来,裴元瑾只好在旁帮忙,两人正算得天昏地暗,就见寿南山一身酒气地回来了——看着颇为欠揍。 虞素环看向裴元瑾,裴元瑾直接将面前账簿一推:“这些交由寿总管核对。” 寿南山手搭在账簿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夫人明天想去画舫。画舫刚刚才出过事,他一个人去实在危险啊,少主。” 裴元瑾眉毛微微挑起。 “不过少夫人嘛,也只能宠着。到时候少主随少夫人上船,我带人在河岸警戒。”寿南山三言两语,安排妥当。 虞素环微笑道:“那我呢?” 寿南山将裴元瑾推过来的账簿又默默地挪到她面前。 虞素环:“……” 第42章 皇帝的行动(下) 浐河画舫近一年才盛行起来, 背后东家都是镐京城内有名的秦楼楚馆。在楼无灾出事前,每当夜幕降临,那画舫排成一列, 将浐河点缀得犹如落下九天的星河。当小船缓缓行进, 风中传来袅袅歌声,捎带着细语嘤咛, 欢声笑语, 好一派不知人间愁苦的喜乐景象。 只是楼无灾出事后,这里便派驻了金吾卫,那一个个冷面持刀的凶相, 像打破梦境的煞神, 哪怕莺莺燕燕在侧, 也会产生被迫寻欢作乐的错觉, 于是生意一落千丈。 傅希言坐着马车抵达河岸时,大多数画舫还停靠着。 寿南山带着他们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 路过一条又一条画舫, 终于在一艘单层高的小船前止步。之所以说是船,因为它实在格格不入。外表朴实无华倒也罢了, 船一眼望底, 上面没有半个人。 傅希言望向寿南山,试探着问道:“这是一条……渔船吧?” 寿南山自觉劳苦功高:“要在这里找一条客人自己划的船实在不容易。” “……那你又何苦为难自己,为难别人呢?”好不容易来坐一次画舫, 你居然要我自己划船? 寿南山催促道:“来来来,快上船。” “上船前还有一个问题,”傅希言两条腿坚定地留在原地, “既然是坐渔船, 我们何必赶个月黑风高呢?” “免得引人注目。” 傅希言:“……”这话说得, 他一会儿不讨论个改变世界格局的大议题,都不好意思从船上下来了。 他扭头,刚好见隔壁画舫也有客人来——客人伸出手,搭着船娘的手,借力踏上甲板…… 裴元瑾足下轻点,抱着狸猫跃上船头,回过身来,傅希言有样学样地伸出胖爪,抓了个空气…… 裴元瑾微微扬眉,似乎在问你在磨蹭什么。 …… 是啊,他在磨蹭什么!这气氛撞鬼不等于人一定要撞鬼! 傅希言依稀听到寿南山轻笑一声,忙一个纵跳,跳到了船上,船吃力地晃动了下。裴元瑾说:“回去让寿南山给你拿一本轻功秘籍。” 虽然缘起嫌弃,但结果是赚了。傅希言道谢道得真心诚意。 船桨还放在船板上,船已被寿南山一掌清风,轻轻地送了出去。清凌凌的河水从船的两边流过,渐渐投入到深沉的黑暗中去。 傅希言有些慌乱,朝着岸边喊:“你不上船?” 寿南山朝他挥挥手。 …… 傅希言慢慢地转过身。 裴元瑾已经惬意地找位置坐下来。 摇曳着一盏油灯的渔船与画舫停在一起时,十分不起眼,可在这昏天黑地的夜色中,又有几分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采。 傅希言忍不住问:“你不意外吗?” 裴元瑾反问:“你没料到吗?” 傅希言:“……” 要说完全没料到,也不至于。说料到吧,心里总还存留着一丝丝“寿南山是个正经人”的侥幸。 他叹了口气,自觉地拿起桨,轻轻地划起来。 一眨眼工夫—— 他们就与寿南山重逢了。 寿南山干笑道:“不会是来接我的吧?” “是啊,快上船吧。” “人生的小船,三个人太挤了。” 傅希言看他又要出掌,忙道:“等等,容我多嘴问一句,我们该往哪边走。” 寿南山说:“哪边都好,离岸远点就好。” 又一掌送出。 怕他又走回头路,船直接被送到河中央。 傅希言拿着船桨,用力地划着。船开启自转,转着转着,傅希言都快吐了,突然怀中窜进一只猫,手中的船桨被裴元瑾接了过去。只见他随意地划了两下,船就开始正常行进。 傅希言惊讶:“裴少主会划船?” 裴元瑾说:“看了错误示范,就会了。” 傅希言:“……”怪不得自己在这里表演半天都没人阻止,原来是在学□□结。不过让储仙宫少主划船的待遇,也不是人人有的。 他心安理得地撸猫划水。 船离其他画舫拉开一段距离后,裴元瑾放下船桨:“听说你有问题想问?” 傅希言点头:“你为什么会答应来画舫?” 自己答应是为了问问题,那裴元瑾呢?总不会是为了学习划船吧?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只能问一个问题,你确定要问这个?” …… 傅希言发现自己有个极不好的毛病,就是嘴上放弃,脑子却还在寻根究底,就比如现在——他嘴上说着我要问别的,脑子却想着裴元瑾在回避这个问题。 可为什么要回避呢? 一系列的猜测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浮现在脑海。话说,现在的气氛真的很像约会啊。 裴元瑾突然说:“你脸红了。” 渔船上的灯笼虽然不大,却架不住他们位置坐得好,刚好将彼此照得清清楚楚。 傅希言眼睛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晚上风大,吹出的高原红。” 裴元瑾朝狸猫招招手,猫轻轻地摇了摇尾巴,依旧蜷缩在傅希言的怀里。 傅希言正想着要不要主动把猫还回去,可是孤男寡男一条船上,手里不抱着点啥,总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裴元瑾已经起身,从床上小箱子里拿出一套茶具。 小炉子一点,傅希言看裴元瑾要往河里舀水泡茶,忍不住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舀到别人往河里吐的口水。” 裴元瑾伸出的手一僵。 傅希言说:“万一还有人撒尿……” 裴元瑾将瓢丢回了箱子,默默地看着他。 面对着这样一双犀利又好看的眼睛,傅希言声音顿时小下去:“我只是提出河里合理的可能性。”他嘿嘿干笑两声,朝着手呵了一口气,两只手互相搓了搓,眼神四下飘着,不敢与他对视。 裴元瑾突然站起身。 傅希言心中一惊,回想自己刚才的动作,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般电视剧进行到这里,女主感觉冷,男主就会……脱、衣、服! 如果他这时候脱下大氅,自己该如何拒绝?如果无法拒绝,那后续剧情会不会犹如脱缰的野马……发展到自己都害怕的程度? “我不……” 一个“冷”字还没有出口,裴元瑾已经踏波而去。 傅希言:“……” 走得这么果决吗? 万一他说的是“不是不可以”呢?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冲动啊。 他对着空荡荡的河面,默默地坐了会儿,不禁懊恼道:“唉,冲动了,早知道就该先问莫先生和容姑娘的消息。” 管什么裴元瑾为什么答应来画舫啊! 这是一个直男应该关心的事情吗? 他都被寿南山带沟里去了! …… 冬夜河风凛寒。 他缩在船上,闭着眼睛按太阳穴,左脸颊突然被温热的东西轻轻碰了下,他慌忙睁眼,见裴元瑾一手拎着一壶温酒,刚刚碰脸的就是右手那壶。 他接过来:“你去取酒了?” 裴元瑾坐下来:“你不是嫌河水不干净?” 人一回来,傅希言就全然忘了自己刚刚的忏悔,嘴贱地说:“万一酒也是用河水酿的呢?” 裴元瑾说:“那就是你的命。” 傅希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过不去? 拔出瓶塞,仰头喝了一口。这酒口感极为绵软,像前世的鸡尾酒,还有淡淡的桂花香,不醉人,但宜人。 “好喝。” 他忍不住又喝了两口。 裴元瑾还拿出一包花生。 傅希言抓了几颗,就听他问:“是杨家酒馆的炸花生好吃,还是这个好吃?” 杨家酒馆就是他和楼无灾两次谈话去的那家。 傅希言愣了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和楼无灾每次都是去谈事。” 而裴元瑾似乎也不觉得他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两人就着一人一壶酒,默默地吃着花生。 夜色美好,叫人不忍打扰。 傅希言望着浩瀚星空,心中淡淡惆怅:我有两个问题,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问。 “你可以问了。”裴元瑾适时地送来台阶。 傅希言想问的很多,但如何问,却是个问题。他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弯,问出口的是:“当初莫翛然是怎么收的四个徒弟?” 裴元瑾说:“不知道。” 傅希言:“……” 傅希言跟他碰了个瓶:“走一个!咱在好好想想。” 裴元瑾表情略有些无奈:“傀儡道本就行踪无定,莫翛然也是做了几件大恶事后才受正道关注。他如何收的徒弟,只有他和他的徒弟才知道。” “他做了什么大恶事?” “他曾将一个村变成了傀儡村。” “什么?” 裴元瑾冷声道:“小神医鄢瑎途径一个村庄,发现整这个村庄上下一百六十九口人都被变成傀儡,且有两年之久。他们的至亲好友来往频繁,却未发现异常。” 傅希言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傀儡道,万物可驭。驭人是傀儡王的标志。世人猜测,他是为了晋升傀儡王。” 傅希言一想到身边可亲可敬的人突然之间就被人控制了灵魂,自己还毫无察觉,就寒意萦绕胸腔:“怎么才能知道这个人有没有被傀儡道控制?” 裴元瑾说:“有人控制时,蛊是媒介,人由操控者控制一举一动;无人控制时,蛊会根据以往的记忆做出相似的反应,却不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做出对应的反应。” 这听起来就和没说一样,傅希言问:“有没有类似喝了雄黄酒就现形的办法?” 裴元瑾摇头:“雄黄酒?不曾听闻。” 傅希言想:如果自己测试亲人,一定要说一个前所未有的爆炸性议题。他又问:“铁蓉蓉会不会是容家人?容家有没有差不多年龄的可疑人选?” 储仙宫当年为了消灭傀儡道,也曾下过功夫研究,故而裴元瑾不假思索道:“有两个。一个是容越的亲妹妹,贤妃容荣;另一个是代替容荣嫁给云中王的容越堂妹,容惠。” 傅希言抓重点:“代替容荣嫁给云中王?”短短一行字,扩写一本书啊。 裴元瑾道:“容家当年支持云中王。” “陛下这能忍?”杀头皇帝难道是炒作出来的人设吗? 裴元瑾道:“陇南王与云中王事败后,手下的两股力量合二为一,逃往北地。” 傅希言脱口道:“北地联盟?” 这些事情其实朝中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只是傅希言以前表现得太像个纨绔,傅辅和傅轩自然不会把这种容易掉脑袋的“常识”告诉他。 裴元瑾道:“容家若亡,北地必战。” 傅希言顺着思路往下想:“防守北地的是平罗郡王,而他的孙子前阵子已经进京。”大战前,扣押质子。这是防止平罗郡王背刺。 所以,皇帝为了对付容家,早已深思熟虑,布局深远。 “可是容家现在已经差不多完了,难道……”傅希言震惊地一拍掌,恍然道,“铁蓉蓉是傀儡道的人。” 所以她有可能…… 控制…… 任何人。 傅希言将自己代入建宏帝的位置,也感到如芒在背,坐立不安。试问,哪个皇帝能够接受自己身边的人谁都有可能是别人操控的傀儡? 错怪寿南山了,今天他们讨论的议题,果然需要月黑风高,夜深人静…… 哪怕四周没人,傅希言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皇帝会不会也是被……”操控的? 不对,如果皇帝被操控,就不会对付容家了。 北周皇帝上位的手段充满了小人算计的阴暗伎俩,桩桩触碰逆鳞,实令裴元瑾不喜:“与虎谋皮,自然会有防虎手段。” “与虎谋皮?” 今日信息量太大,傅希言坐在船上,整理了好一会儿,猛然道:“铁蓉蓉应该是贤妃容荣。” 如果铁蓉蓉是云中王妃,那云中王事败多年,容越必然不会留在镐京坐以待毙。他留在镐京,是因为亲妹妹有着强大的实力,可以与皇帝抗衡,保他平安。 可从结果来看,不管是妹妹入宫,还是自己放浪形骸,陛下亡他之心未死。而裴元瑾说“容家若亡,北地必反”,也说明容家和北地并没有反目成仇。 那皇帝杀容家的动机就更明确了。 想通这件事,有些事便自然而然地想通了。 傅希言道:“皇帝不动容家,是在等贤妃反扑。” 既然傀儡被控制之后并不容易辨认,一个个找很麻烦,但是把操控者逼上绝路,让她亲自把手中的牌亮出来便会简单得多。 裴元瑾意兴阑珊:“都是狗咬狗。” 若非混阳丹服用者出现变故,他绝不会此时出现在北周朝廷这乱局里。 他来镐京之后,几乎足不出户,除了此地乌烟瘴气,他兴致索然之外,也是安定北周皇帝那颗敏感的心,不想节外生枝。 那次凌晨翻墙之后,风部就告知皇帝悄然放了两千人马进京布防,各个城门的人手也翻了倍,永丰伯府就更不用说,里里外外都是眼线——建宏帝的提防之意,昭然若揭。 傅希言叹了口气:“就算是狗……” 裴元瑾突然目光一凛,手指微抬,河水升起一道水幕。 一支箭矢瞬间破水幕而出,袭到傅希言的太阳穴附近。 傅希言躲闪已是不及,原本白皙的皮肤覆上一层金铜光泽。裴元瑾双指看似漫不经心,却恰到好处地撩起,在箭尖碰到傅希言皮肤的前一秒,分毫不差地夹住了箭身。 傅希言缓缓转头,那抹了一层黑色的箭头正对他的眉心,散发出淡淡腥臭:“有毒?” 裴元瑾举起箭,对着灯笼看了看:“南虞破墙弩。” 诡影响雷弹,南虞破墙弩…… 傅希言咋舌:“为了杀我,他们真是科普了不少远程利器啊。” “少主,少夫人……”寿南山踏空而来,一手还提着一个黑衣人。 裴元瑾说:“你负责的河岸警戒?” 寿南山双足轻轻地点在船尾,尴尬道:“人我已经抓到了,但自杀了。”轻松的口气显然没有将这个刺客放在眼里。 傅希言看他要把尸体往船上丢,忙阻止:“人生的小船,容不下第三个人。” 寿南山露出了然的笑容:“少夫人说的是,那我带他走?” 傅希言说:“我们也走,你送我们一程。” 寿南山揶揄道:“良辰美景……” 裴元瑾打断他:“毁于戒备不严。” 寿南山:“……” 有武王助力,小小渔船开出了乘风破浪的爽感。 傅希言到岸后仍有些意犹未尽,在寿南山提出下次再来时,难得的没有反驳。 * 浐河坐落于镐京城外,归来时,城门已闭。 不过傅希言知道今日晚归,特意托叔叔去申报了一个晚归开门放行的许可,生怕裴元瑾和寿南山一个激动,又翻墙进去。 即便如此,今日城门卫也审查极严格,将马车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将身份核查了两遍才放行。 夜幕深沉,马车行在路上,马蹄与滚轴声寂寞。 傅希言还在心里嘀咕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就听到迎面似有应和的马蹄声。 寿南山问:“要不要我看看对面是谁?” 大冬夜的,傅希言一点都不好奇:“萍水相逢,何必相交。” 两辆马车相遇,正要擦车而过,对面的车厢突然打开窗户,探出头问:“请问是永丰伯府哪位公子?” 傅希言依稀觉得声音耳熟,开窗看去,就见梅下影正笑吟吟地望过来。 “原来是梅大人。”他随口问,“梅大人这是要出城?” 梅下影说:“我家在那个方向。” 傅希言抱拳:“那我就不打扰梅大人回家了。” “傅大人,你看了我上次那幅画,觉得如何?” 傅希言觉得有些古怪。不是这句话古怪,而是他的态度与上次截然不同。上次自己看到画后,他明明匆匆地收了起来,为何这次主动提起? 难道那幅画果然是他有意给的暗示? 傅希言说:“个中奥妙,太过玄奇,未能参悟,还请梅大人指教。” 梅下影笑了笑:“听闻傅大人最近去了明济寺,还出资接济普救病坊的老人。身居高位,不忘扶危济贫,这样的作品才称得上奥妙玄奇,梅某自愧不如。夜已深,就不打扰大人赶路了。” 说罢,关了车窗,缓缓离去。 傅希言关上窗,回头看车内另两个人:“他这是什么意思?我要走,他跟我聊天,我跟他聊天,他又走了……是嫌我不够健谈吗?” 裴元瑾说:“他一直在看你。” 傅希言想歪了:“……不够健谈的人,都不配被对方看着讲话?” 寿南山笑了笑:“少主的意思是,他与你说话时,一直在观察你。” 傅希言说:“观察什么?” 寿南山哪里知道,随口道:“一个画师,观察人多半是为了画画吧。” 裴元瑾说:“盯着些,不要让胖……” “咳咳咳!”寿南山剧烈咳嗽起来。 傅希言也凉凉地看着裴元瑾,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裴元瑾略有些憋屈。他撇过头,盯着寿南山:“你看着办。” 寿南山说:“属下明白。” 他拍拍车顶,对着空气说:“杀了这个画师!” “没必要没必要!”傅希言拍得车顶拍得更大声,“少夫人说不许去!不许去!听到没有?听到回话!” 空气隐隐传来一声:“遵命。” 傅希言这才松了口气,坐回来,扭头见裴元瑾闭目养神,而寿南山正促狭地看着他。 …… 傅希言说:“一二三木头人!” 谁都别说话!不想听。 * 傅希言回到家,见傅辅居然大晚上的不睡,跑出来迎他,不由受宠若惊:“我才出去半天,爹就想我啦?” 傅辅问:“你们在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傅希言说:“路上没出,船上遇到了一支南虞破墙弩。不过被裴少主挡住了。” 傅辅点点头:“有裴少主和寿武王在,的确无需担忧。” 傅希言看他脸色不同寻常:“发生什么事了?” 傅辅说:“刚刚宫中旨意,让二弟即刻回宫守卫,今晚不少高官贵胄都遭遇了南虞破墙弩刺杀。如今城中风声鹤唳,都不敢出门了。” 傅希言被刺杀惯了,就以为南虞破墙弩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没想到居然是大规模的行刺。他忙问道:“家里没事吧?” 傅辅说:“破墙弩再强,也不至于打到家里来。” 傅希言点点头,突然想起傀儡道的手段,不由审视般地盯着自己老爹,猝不及防地问道:“我打算和裴元瑾在一起了,你怎么看?”这绝对是个爆炸性的问题,他打赌傅辅的记忆里不可能有应对! 傅辅整个人僵住。 傅希言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见他始终不动,吓了一跳,暗道:这不会是超出蛊的运算范围,直接宕机了吧?那这个还是不是自己的老爹? 傅辅许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你……我,我要回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傅希言看着匆忙离去的背影,紧张地看向裴元瑾:“你看我爹他这个表现到底是不是傀儡?” 寿南山欢快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既然少夫人和少主已经谈及此事,那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办!”他喜滋滋地搓搓手,一个闪身不见了。 傅希言没反应过来:“嗯?他去办什么?”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 傅希言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刚刚在傅辅面前胡说八道的话,吓得跳起来:“我我我,我乱说的啊。他他不会信了吧?” 裴元瑾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扭头就走。 傅希言追在他身后,焦急地跺着脚追着跑:“你你管管他啊,他要去办什么事啊!管他啊!” 第43章 南虞的反击(上) 傅希言赶到的时候, 寿南山正一本正经地和虞素环讨论成亲的事:“储仙宫离镐京太远了,我们干脆在镐京风部迎亲。” 虞素环反问:“为什么不是雨部分部?” 风部总管认真地说:“风部近啊。” 雨部总管寸步不让:“风部要隐藏,雨部可以放到明面上。” 站在门口的傅希言:“……”虞姑姑, 怎么连你也…… 寿南山取了个中间值:“那要不雷部?反正上次少主挑了雷部分部,现在全镐京的人都知道地址了, 来宾观礼也不怕问不到路。” 虞素环说:“储仙宫在镐京有宅院, 更体面些。” 寿南山点点头, 体面很重要:“那行。我们迎完亲,再待几天,正好少夫人回门, 省的他一来一回地麻烦。” “你们够了。”傅希言实在听不下去,“我刚刚那句话是对我爹说的, 我的意思是……” 寿南山对裴元瑾道:“少夫人已经主动向家里的长辈开口了,我们储仙宫不能置之不理,让永丰伯以为我们不懂礼数。我看还是找个日子跟大总管报备一声,问问宫主什么时候出关, 双方也好坐下来谈谈聘礼和婚期。” 傅希言死死地扯着寿南山的袖子:“你听我说!之前,我跟我爹开玩笑的, 我就想试试他是不是着了傀儡道的道。” “我懂我懂。少夫人别急。”寿南山亲自将傅希言引到边上坐下,还给倒了杯水, 一转头又对虞素环道, “北周朝廷应该有个钦天监吧,让他们看八字, 挑个白头偕老的好日子。” …… 傅希言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拍拍隔壁的裴元瑾:“真的阻止不了他了吗?” 裴元瑾说:“等我爹出关, 还有一段时间。” 傅希言:“……”我该谢谢还有个缓期执行吗? 寿南山说着说着突然转头, 盯着傅希言。 傅希言紧张地坐直:“怎怎么了?” “永丰伯府对聘礼有什么要求吗?”寿南山说, “我们可以先准备起来。” 傅希言说:“唯一的要求就是新娘人选能不能再斟酌一下。” 寿南山突然行礼:“储仙宫风部上下以少夫人马首是瞻,绝无二心。”他上次说的是自己以少夫人马首是瞻,这次主语变成了储仙宫风部上下,显然是认可的程度更加深了。 傅希言跟着站起身,正色道:“今晚南虞破墙弩大举行刺,说不定明日衙门要找我回去。我先回去睡了。” “等等。” 傅希言下意识地转身:“我真的不想聊……”发现叫住他的人不是寿南山,而是裴元瑾。 裴元瑾抛了三样东西给他:“既然是送你的见面礼,你就留着吧。” 云丝尉、培元丹、延年益寿丹。 傅希言一脸迟疑。吃人嘴软的后果,他已经体悟至深了。 裴元瑾丢下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收不收也没什么区别。” 傅希言:“……”我恨,你竟说的如此有理! 傅希言抱着东西走后,寿南山开口:“少主啊。” 裴元瑾说:“后悔不想送了?” “那都是小事,我不是说这个。”寿南山语重心长地说,“我是说您和少夫人要多相处。不然他连你的声音都认不出来,这才是大问题。” * 镐京入冬后,降雨极少,傅希言清晨醒来,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才知今天竟是个雨天。 不知这雨要下多久,明日除夕夜,不知还能不能看到烟花。 他刚刚睡醒,脑袋里转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用过早膳,雨就停了,随后就听到傅晨省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读书——虽然傅辅三申五令叫自己搬去与他同院,但傅希言都嘻嘻哈敷衍过去了。 和傅晨省住,他是哥,是说话算数的那个;和傅辅一个院子,他是儿子,是被管的那个。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叔叔回来了吗?”他唤来小厮问。 小厮道:“不曾回。” 傅希言蹙眉,今年这年尾未免也过得太艰涩了些。他背着手,迤迤然地去了傅辅的院子。 傅辅难得举着那把宝刀比划,见他过来,大喝一声:“来,我们打一场。” 十秒过后。 傅希言收手不及,宝刀落地。 傅希言忙躬身道:“父亲让我!” 傅辅捡起地上的刀,眼睛盯着他手上的云丝尉:“东西哪儿来的?”见傅希言不答,又问道,“裴少主送的?” “寿武王送的。” “……聘礼?” 傅希言连忙摆手:“误会了。其实我昨天说的……” “我都想过了。”傅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你自己想清楚,做出决定,也是好事” 这可误会大发了。 傅希言刚想反驳,傅辅又接下去:“而且你能想开,与裴少主这个两情……唔,有这么个意思,也很好。总比以后赶鸭子上架要好。”他搓搓大腿,“我这个当爹的,帮不了,也阻止不了了,但不会拖你后腿,你自己看着办吧。有什么需要置办的,找你母亲去。我一会儿跟她说。” 他说了半天,都没等到应答,不由抬起头来。 傅希言正仰头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发呆。 傅辅一番掏心挖肺的肺腑之言,竟然没有得到重视,有些生气:“你在看什么?” “这天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傅希言此刻的心头,也如这头顶的天空一般,阴沉又压抑。 面对寿武王嬉闹中隐含的逼迫,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因为背后还有父亲,还有家族,不至于无路可退。可是当傅辅说出今早这番话,他便知道,自己其实早无退路了。 所有的选择早在他服下七颗混阳丹之后,就已经注定了。 他没有路。 裴元瑾也没有。 虞素环,寿南山,甚至裴元瑾……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他这个结果。 只是他一直心存幻想,像每个遇到困境的子女一样,想要龟缩在父亲的羽翼下,寻找一丝喘息之机。然而,父母并非无所不能,人总要长大,很多事总要自己面对。 当傅辅这样传统的父亲也选择了退让、默许,就说明此事确实没有转圜余地。 开卷考的答案早就写在了黑板上。 是他迟迟不肯下笔。 …… 不过,往好处想,他爹能给出这样的答案,至少说明他没有被傀儡道控制吧。 “昨天刺杀的事有新消息吗?”傅希言突然转换了话题。 “嗯?”傅辅愣了下,才道,“一大早就去京都衙门打听过了,昨夜一共发动了十六起刺杀,用的都是南虞破墙弩,已造成十二人死亡,三人受伤,唯一全身而退的,只有你。” 傅希言震惊:“破墙弩威力这么大?”昨日的箭被裴元瑾挡下,他倒没有太大感触。 “北周强于兵,南虞强于械,破墙弩更是其中佼佼,若非威力太大,一弩只能射一箭,只怕当初的南虞皇帝绝不会安心困守南方。再加上昨日事发突然,南虞有心算无心,箭上还抹了见血封喉的箭毒木汁液,不会武功的人,根本避无可避。能留下命的,除了你,都是武将,躲开了关键部位不说,还当机立断断尾求生,才侥幸保命。” 傅希言问:“确定是南虞?” 傅辅道:“弩是南虞的弩,毒是南虞的毒,不是南虞还有谁?北周想趁南虞内乱,趁火打劫,南虞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安排一场刺杀反击,把罪坐实,这南虞小皇帝手段狠辣,颇不简单。总之,十六起刺杀,就你一个人毫发无伤,多少有些引人注目,幸好明日就是除夕,你就在家里休息,别出去招摇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也遇到刺杀了?” “寿武王不是把刺客尸体留在浐河河畔了吗?” 傅希言:“……” 傅辅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以为像储仙宫这样的组织,杀完人总会有人出来收尾。” 傅辅说:“怎么收尾?把刺客尸体藏起来?那不被人怀疑心虚,和刺客之间有猫腻吗?” 傅希言恍然:“也对。”他刚刚还在心中腹诽寿南山做事不讲究,现在想想,还是自己想浅了。 “京都衙门估计今天会上门来问,你想想怎么说。” 傅希言满不在乎:“怎么说?照实说呗。” …… 京都府衙的人下午才来,捕快前面几个问题都在傅希言预料之内,但这一个—— “不知傅大人为何会选在昨晚,与储仙宫少宫主单独乘坐渔船游浐河呢?” 傅希言沉默了下。照实说,那就涉及对铁蓉蓉身份的猜测,以及皇帝和容家的斗争。做臣子的研究皇帝,委实不是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的事。 可不说实话,就得编一个。 傅希言微笑道:“裴少主来镐京这么久,都没好好出去走走。我听说浐河夜色颇美,才想带他去看看。” 那捕快也是个老手,步步紧逼地问:“可昨日你和裴少主搭乘的并不是画舫?” “画舫刚刚出过事,我想着渔船小,船上有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更安全些。”这个理由倒是叫人无法反驳。若楼无灾当时上的是一艘渔船,大概第一眼就能看到响雷弹。 捕快道:“两位将船驶到河心后,待了半炷香的工夫。可附近既无美景,也无美色,不知是何令二位流连忘返?” 他这次来,有个主要任务,就是试探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无第三人在场的河心究竟密谈了什么。 傅希言显然察觉到他此行针对的目标,似笑非笑道:“两个男人,在无人打扰的地方,谈天说地,畅所欲言,不是一件很快乐很自然的事情吗?” 一般问到这个程度,捕快便该知难而退了,偏偏来时,涂牧特意交代,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你们一位是朝廷官员,一位是江湖少主,不知畅谈何事?” 饶是傅希言脾气不错,此时也有些动气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些压迫的气势,回答:“风花雪月。你还要不要问是哪阵风,哪朵花,哪片雪,哪轮明月?” 都到了这种气氛,捕快硬是顶着傅希言不快的目光,多嘴了一句:“傅大人与裴少宫主是一起畅谈风花雪月的关系?” 傅希言:“……” “我问完了。”在傅希言翻脸之前,捕快识趣地起身,快步走人。 傅希言忍不住朝躲在后面偷听的傅辅抱怨:“涂牧涂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傅辅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镐京潜藏着这么多南虞细作,又杀了这么多人,涂牧难辞其咎。他这是病急乱投医,想从你嘴里问出点东西去讨好陛下,将功补过。” 傅希言翻了白眼:“我能有什么东西让他将功补过的?” “不好说。涂牧这次是被逼上了绝境,他为了活命,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傅辅面色凝重,“还是要先下手为强。你身为京都巡检使,先去告他一状!这样,即便他要构陷你,也会被认为是报复。” 傅希言一向与人为善,不愿得罪人,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面团子。加上涂牧的确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参他也是分内之事。 都察院放假,他亲自将参本送到通政司。身为京都巡检使,他可以直接递奏章呈皇帝御览,但皇帝什么时候看,那就不一定了。 他粗粗看了眼通政司上表的名录,密密麻麻,自己踩着下班点儿来,已算很晚了。 他随口问文书:“你们除夕不放假吗?” 文书苦着脸:“原本留人值守便可,可出了这档子事,群情鼎沸,一两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只希望明日能好些。” 可谁都知道,南虞打得这一巴掌,既精准且狠毒,一时三刻实在很难缓和。 北周武将纷纷上书请战,文臣里倒有反战派,可在这十二条人命前,实在不好直接开口,只能暗戳戳地跟皇帝嚼舌根。 宰相蒲久霖便是其中代表:“南虞内乱如鹬蚌之争,北周按兵不动,便获渔翁之利,贸然插手,恐使鹬蚌求自保而并合,反为不美。” 建宏帝说:“北周重臣,蒲相同袍,就在这镐京城中,朕的眼皮子底下遇害,主谋是谁人人皆知,而蒲相认为朕应该忍气吞声,等着天收南虞?” 蒲久霖听出他口中的怒意,依旧不卑不亢道:“小惩大诫,适度为宜。” “哦,蒲相以为,如何个小惩法?” “陛下可陈兵边境,再调水军迫近江城,以示军威,要求南虞派使臣前来镐京申释。另外,再派使臣前往榕城,暗中结交摄政王之子秦昭,以助其势。” 建宏帝说:“朕记得朕曾两度派遣使者于摄政王,都被拒之门外。” “此一时彼一时。昔日摄政王如日中天,独掌南虞朝纲,自然可以目中无人,如今摄政王身死,其子秦昭借父余威仓促起事,诸事不具,正需臂助。榕城与我朝南北夹峙南虞,合则两利,岂有不应之理?长此以往,此消彼长,南虞两面应付,国力削弱,是必然之势。到时候,再出兵南伐,水到渠成!” 建宏帝道:“这一等,又不知多少年。” 蒲久霖躬身道:“陛下春秋鼎盛,等得起。” 建宏帝不置可否。 听闻宰相代表文臣偷偷向皇帝进言,武将也坐不住了,派出皇帝竹马太尉刘彦盛。 皇帝接见刘彦盛,态度自然了许多,直接盘膝坐在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想说什么说吧。” 但刘彦盛不敢造次,榻边跪坐,仿佛闲聊般地说起:“新年将至,臣的弟弟送来家书,说他不思回家,只是常常站在城楼南望,不知何日渡江。” 北周有三位边境统帅。 驻守北境的平罗郡王,驻守西边的海西公世子,以及驻守南防的刘太尉之弟,骠骑将军刘坦渡。 建宏帝笑道:“好志向,虎兄有虎弟啊。” 刘彦盛道:“此次南虞之举,乃挑衅国威,是否叫坦渡还以颜色?” “南虞派的是死士,坦渡乃朕的心腹爱将,不可相提并论。”建宏帝摆手,将手边的点心推到他边上,“吃吧,你一向嗜甜,得了一口烂牙,夫人管得严,也就在朕这里能吃上一口。” “谢陛下恩赐。”刘彦盛笑着吃点心。 “你家和永丰伯的亲事商量得如何了?” 刘彦盛见他转移话题,识趣地不再提刚才的事,顺着往下说道:“说来也巧,坦渡有个儿子,原本和当地知府之女定了亲,过完年就要成亲了,不巧前阵子巡检使揭发那知府私通南虞,一家子都拿下了,正往镐京里送。我先一步收到消息,便想着他与致远年龄相仿,娶永丰伯家的女儿刚刚好。永丰伯人在镐京,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建宏帝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笑道,“说的不错,傅家根基在南防,坦渡若能得到傅家支持,日后南伐,也能顺心顺意。” 刘彦盛低着头吃点心,也不知听进去几句。 * 随着傅家嫡系与旁系冰释前嫌,今年除夕,在京的族人便拖家带口地赶来永丰伯府祭祖。傅夫人好久没有主持过这样大场面的宴会,繁忙中难掩眉宇间的神采飞扬。 傅礼安身为嫡子,是下一代的领头人,族中同辈都围绕着他说话。 傅夏清则跟傅夫人身后招待女眷。 傅希言原本想找个地方躲懒,奈何傅轩还守在皇宫,他是此时家中除了傅辅外,唯一有官职在身的人,自然要肩负起招待的责任。 可应付长辈实在心累,尤其他们哪壶不开提哪壶,最爱问他的姻缘。 傅希言起先还拿傅冬温顶缸:“三哥还没有定亲哪。” 然而,男人嘴碎起来,不逊于任何人:“定亲要趁早。你三哥也可以一起相看。” 傅辅招呼完一波人,正好走过来,哈哈笑道:“他已经有心上人了,你们不必替他操心。” “哦,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千金啊?”其他人更感兴趣了。 傅希言斜眼看老爹,看他怎么收拾局面。 傅辅气定神闲:“他从小喜欢练武,前阵子不还出去了一趟,认识了江湖人,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 “江湖人啊。”族人顿时有些不大满意。 傅辅说:“我对他要求不高,只要自己心里喜欢,对方家世清白,婚后相敬如宾,平安顺遂,也就可以了。” 族人想起老永丰伯当年的做派,就是为了一点权力,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不免以为傅辅是为免嫡庶之争,所以让傅希言低娶,顿时觉得也是家庭和睦之道,纷纷点头道: “也好也好。” “什么时候成亲,我们随礼。” “我傅家本就是靠军功挣得的家业,未来侄媳妇擅武,正是相得益彰啊!” 一群人哈哈大笑。 听得傅希言头皮发麻,朝傅辅使了个眼色。 傅辅手背在身后,朝他挥了挥。 傅希言如蒙大赦,面带笑容,步步后退,慢慢地退出了人头攒动的厅堂。 这边待不得,回房太寂寞,傅希言走着走着,便来到了自己原先住的院子外。 寿南山正在门口贴对联,见他来了,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这个日子少夫人一定会来。” 傅希言扭头就要走,寿南山忙道:“少主正在里面等你呢。” 傅希言问:“等我做什么?” “您进去就知道了。” 傅希言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奇地往里走,就见他们将屋里的八仙桌搬了出来,几个没见过的人兢兢业业地干活。有的擀皮,有的包饺子,还有的在空地搭炉子。 傅希言吃惊地问:“厨房没有送来饺子吗?” 虞素环笑眯眯地说:“厨房送的饺子哪有自己包的好吃。” 傅希言:“……” 可是你们都没有动手包啊,这和厨房送的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虞素环他们的乐趣所在,哪怕是看着别人包饺子,也比单纯地吃饺子要有过年的氛围——尤其是,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翘着脚嗑瓜子。 第44章 南虞的反击(中) 贴春联, 吃饺子,看烟花,喂白虎吃肉……欢欢喜喜过大年。 傅希言突然想起进门前寿南山的话:“你还没说你们少主等我干什么呢?” 寿南山躺在躺椅上, 摇着蒲扇,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眯着眼睛回答:“过新年, 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少主等少夫人, 自然是为了阖家团圆。” …… 就不该指望寿南山嘴里有句正经话。 傅希言起身,拍拍屁|股, 作势要走。 虞素环笑着拦住他:“你不是跑来躲清静吗?怎么又跑走了?这里再烦也就一张嘴, 难道还抵得过前面的千军万马?” 傅希言瞟了眼寿南山:“以寿武王的功力, 说是万人敌也不为过。” 寿南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少夫人谬赞。若少夫人一声令下,便是千军万马来袭, 吾一人足矣!” “哦,”傅希言突发奇想,“那我若是让你揍你们家少主一顿呢?”说归说,眼睛绝不左右乱瞟, 非常执着地盯着寿南山,仿佛自己的这个问题与现场第三人无关。 仿佛无关的裴元瑾依旧淡然地喝着茶。 寿南山笑了笑道:“殴打夫婿这样的闺房之乐自然要留到洞房花烛夜, 岂可越俎代庖,仓促为之。” …… 自己来这里躲懒根本就是一个错误。傅希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准备回房间度过一个清冷的除夕夜, 忽听寿南山道:“我一会儿便走, 少夫人只管留下来。” 傅希言扬眉:“走?去哪里?”他看向裴元瑾和虞素环, 他们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早就知道了。 寿南山道:“出去处理点事。” 傅希言:“……” 小说里,这种对白往往发生在杀人或比武前夕。 他沉默了会儿,问:“安全吗?” 寿南山晋升武王之后,已经很少被人担忧安危,不觉一怔,笑道:“我乃武王,天下何处不安全?多谢少夫人关怀。” 傅希言又坐回来:“那你什么时候走?” “若少夫人嫌冷清,我便多待一会儿,若少夫人想清静,我即刻启程。”寿南山怡然自得地说,“反正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我早一刻晚一刻也改变不了人的命运。” 傅希言摇头:“这话不对,人定胜天。” 讲完,又觉得这句话不如“我命由我不由天”来的酷帅。不过大过年的,气氛祥和,他也实在不好突然吼出这么一句狂霸拽的台词。 不由有些淡淡的遗憾。 寿南山却似领悟了什么真理般,丢下蒲扇,一跃而起:“少夫人说得对。我们修炼武道,本就是与天地争夺灵气,若不胜天,岂能破天!”说罢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 傅希言疑惑道:“他这是直接走了,还是一会儿还回来?” 虞素环熟知同僚的行事作风,解释道:“他晋升武王不久,心境尚未稳固,得少夫人点拨,有所收益,如今应该是办差去了。” 傅希言一时无语:“一句‘人定胜天’算什么点拨?” 像这种让人顿悟的高光,不应该发生在万众瞩目的文会上,他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阐述社会主义价值观的惊世巨作之后吗? 现在这样,倒叫他没着没落的。 虞素环道:“武道我不懂,不如请少主解惑?” 裴元瑾放下茶杯:“他的心境离通明本就只有半步之距,你的一言不过恰逢其会,推波助澜。若没有你,或许待他看到花开花谢,日升日落,也能感悟。” 经过他的一番解释,傅希言反倒自我感觉良好起来,甚至有点沾沾自喜了:“我的一句话堪比花开花谢、日升日落这样的自然法则,简直是玉律金科啊。” 虞素环笑道:“那不知少夫人有没有话要对少主说?” “我想想。”傅希言对着天空冥想许久,突然一拍桌,问裴元瑾,“你说,如果张大山是铁蓉蓉的人,他背后是容家,那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虞素环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推理关联,不由讶异道:“想杀你的人是铁蓉蓉?铁蓉蓉和容家有什么关系?” 傅希言叹气:“根据目前的线索,铁蓉蓉很可能是宫中的容贤妃。” 虞素环面色微变,喃喃道:“所以,当初王昱夺位是借助了傀儡道。” 傅希言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神色变化,忙道:“虞姑姑你怎么了?” 虞素环吸了口气,仰起头,星光落在她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她摇摇头:“没事,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你们继续说,容家为什么要杀你?” 傅希言还想再问,裴元瑾已经将话头接了过去:“想知道,可以问一问。” 傅希言一惊:“怎么问?” 裴元瑾抬眸。 傅希言感觉到他发髻上那根火红的发簪好似闪烁了一下,瞬间想起储仙宫一贯的作风,顿时紧张起来。 “等等,不至于不至于。” 生怕裴元瑾一时兴起,就带着他闯皇宫、杀贤妃,傅希言忙摆手道:“也不一定就是容家。张大山只出手过一次,后面的陈文驹和诡影组织还不知道是谁的人,浐河那次又是南虞动的手……”细算下来,竟算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想杀他,“我这是没有唐僧的命,却要渡他的劫啊。” 裴元瑾不明白他为何要犹豫:“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可是人在皇宫里,傅家还做着北周皇帝的官呢。”他对皇权是没有这个时代人该有的天生敬畏,但遵纪守法四个字却深刻在骨子里。 裴元瑾提醒他:“容越在宫外。” 傅希言见他竟然起身,忙扑过去拉住胳膊:“大过年的找上门,这不是存心结怨吗?” 裴元瑾侧头看挂在胳膊上的人,淡淡道:“他派人杀你,不就是结怨么?” 傅希言劝说:“兄妹反目成仇的多了,妹妹是妹妹,哥哥是哥哥,钱都不放到一处花了,也未必一个鼻孔出气。要不等过完年,我们先送一份拜帖,把人约出来,在外面好好的聊一聊。毕竟找上门去,是人家主场,对我们不利。约到外面,我们人多,一拥而上,一人一拳,让他插翅难飞!” 此时虞素环已经收拾好情绪:“少夫人言之有理。你们现在赶过去,刚好是跨年,新年的开端为何要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共度?” 她的话直击裴元瑾的要害,他想了想,重新落座。 傅希言再不敢提打打杀杀的话题,眼睛绕着裴元瑾看了好几圈,直到对方回望过来,才好奇地问:“你天天喝茶,是为了从茶道中寻求心境突破吗?” 裴元瑾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这是有原因的。”虞素环不等裴元瑾开口,就凑到傅希言耳边,“小声”说,“少主小时候练武总是犯困,一天睡七八个时辰都没用,挨了宫主不少手板子,后来只好喝茶提神。” 傅希言说:“那现在他不喝茶的话……” 虞素环道:“可能还是会随时随地犯困吧。” 傅希言:“……” 一个随时随地睡得像不倒翁的裴元瑾,请恕他……想象得很快乐哈哈哈哈哈哈! 劲风突然刮起,一次性送走两个人。 裴元瑾一口气喝完杯中茶,清净。 * 大年初一开门炮,五点起床要红包。 傅希言守夜到子时,就匆匆忙忙睡了,然后不到五点,又急急忙忙起床,准备去向傅辅和傅夫人拜年要红包。虽说他现在收入不菲,但谁会嫌红包太多呢。 出门的时候,傅晨省也已整装待发,穿着新衣服的兄弟俩眼神交汇,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财迷的笑容。 傅希言问:“你去年的贺词是什么?” 傅晨省说:“椿萱并茂,兰桂齐芳。” 听着就很高级。傅希言将话记下来,决定今年挪用。 然而,效果与想象中的略有出入—— 傅辅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用一个爆栗子给儿子开启新的一年:“哪有拜年连自己一起夸的?” 傅希言厚着脸皮说:“整整齐齐一家人嘛。” 傅晨省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爹,这是我去年用的,是我告诉四哥的。” 傅辅更气:“你居然还抄袭你弟弟!” 傅希言继续厚着脸皮:“兄友弟恭,兄友弟恭。” 傅礼安在旁边看戏看得差不多,低头问年幼的弟弟:“那你有没有告诉你四哥,你拜完年,这句话就被爹纠正了?” 傅晨省摇头:“没有说。” 傅礼安问:“为何不说?” 傅晨省说:“爹说过的,自己犯过错,才能记得深。” 傅希言:“……”你可真是我亲弟弟哎。 因为是新年第一天,皇帝开恩,终于一大早放傅轩回家。 傅轩风尘仆仆回来,来不及换身新衣服,就跑来给傅家小辈们发红包。 傅希言这次不敢乱开口了,拜年拜得十分套路化:“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升官发财,子孙……”哎,这个不合适,他嘴巴一个大急转,“有我……”不对,他好像也没法努力了,“爹继续努力。” 一句祝福一波三折地说完,傅辅脸色全黑。 “不孝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傅轩拦着傅辅,朝傅希言使了个眼色,傅希言会意,带着兄弟和红包,一溜烟跑了。 傅辅生气道:“你太纵着他了。” 傅轩说:“先别管他,我有事和你说。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涂牧被押解去都察院了。” 傅辅吃惊:“今天?大年初一?” 傅轩道:“看来陛下对他是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涂牧的下场,镐京官场早有预料,只是选在年节发难,显示了天子对他的厌恶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由此打消了不少人求情的念头。 傅家与涂牧本无交集,之前涂牧派人问案,还招惹了傅希言一番,转头就被傅希言上了参本,两人算是结下了梁子。故而涂牧下狱,对他们而言,只好不坏,傅辅傅轩两人略提了一下,便放诸脑后。 * 大年初二,出嫁女回门。 话说傅夫人与傅辅的婚事,当年还有一段波折。傅夫人娘家姓程,也是赫赫有名的簪缨世族。傅夫人虽然不是嫡出,但程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一出生便肩负着家族联姻的重任。 那时候,云中王与陇南王一文一武,风头正盛。程家与容家一样,也看好文采斐然的云中王,想将傅夫人许给云中王作侧妃。 谁料一向端庄稳重的傅夫人抵死不从,直接写信给云中王说自己心有所属,请他成全,闹得程家脸面无光。程家家主为人极好面子,这一闹,不但程家与云中王的联姻不了了之,连带着两家的关系也渐行渐远。 当然,从后事看,傅夫人的“不识时务”及时阻止了程家介入夺嫡站错队,可算大功一件,不过当时程家家主不能未卜先知,一怒之下将她嫁去了声名狼藉的永丰伯府。 傅夫人这次竟没有反对,不顾冷嘲热讽,就这么安安分分地上了花轿。 很久很久之后,人们开始称赞起她慧眼如炬,有先见之明,可她心里清楚,自己哪有什么政治智慧,不过是看多了当姨娘的苦,想搏个当家主母罢了。 无论如何,建宏帝上位后,百废待兴。傅辅看准时机,主动上门求和,后怕的程家也顺水推舟,与他们恢复往来。 但老牌世家的偏见犹在,每次傅家上门,程家态度都十分冷淡,直到傅礼安、傅冬温中举,确认永丰伯府开始走读书人的道路,这关系才算真正破冰。也因此,发表过“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咸鱼格言的傅希言,可算是程家最不受欢迎的客人之一了。 傅希言也不爱去程家讨嫌。 此时,他正绞尽脑汁地向傅夫人请假:“这个……大过年的,何必给舅舅们添堵?万一他们又问我‘墨悲丝染,诗赞羔羊’的下一句是什么,我还是答不出来,那他们该有多伤心?” 傅夫人油盐不进,笑道:“你既然知道他要问这一句,何不把下一句背了?” 傅希言说:“只背一句,怕是不够用吧?” 傅夫人道:“够了。当初他只问了这一句,如今你回答这一句,也算是听进去了教诲。你毕竟是外甥,又不是儿子,他也不能太计较。” 自从傅辅上任兵部侍郎,傅家前景看涨,傅夫人腰板就直了许多,提到娘家也不像以前那么谨慎小心了。 傅希言看她心意已决,只能就范。 傅夫人又道:“你若是怕自己去不自在,不如带上裴少主。” 傅希言茫然:“带他做什么?” 傅夫人说:“日后都是亲戚,总要认识的。” …… 老爹这么快就说了? 傅希言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未必会去。” “你去问问。”傅夫人十分积极。她对江湖不太了解,不过一个闯了京都城门也能安然无恙的门派少主,绝对是值得结交的对象,想来她娘家不会傻乎乎地看不清这点。 永丰伯府的日渐兴盛,激活了傅夫人搞事业的热情,准备将手头的人脉资源好好梳理一番,结成一张守望相助的关系网。 傅希言想着裴元瑾肯定不会同意,两人没名没分的,跟着去算啥,但傅夫人既然开口了,他还是跑来问了一句,谁知裴元瑾当即就放下手里的书,准备更衣出发。 傅希言瞪大眼睛:“你答应了?” 裴元瑾道:“毕竟是长者。” 傅希言怕他不了解情况,解释道:“她是回娘家,她的娘家。”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我不傻。” 不傻你能答应?傅希言嘴上没说,脸上已经把话摆得明明白白。 虞素环瞥了眼依旧维持高冷人设的裴元瑾,解释道:“以后都是一家人,若现在推三阻四,以后不好相处。” 傅希言说:“裴少主不像是会介意这些事的人。” “说的也是。所以,”虞素环促狭地望着他,“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 “我去外面等,你快点。” 傅希言尴尬地挠着脸出门,虞素环也跟着出来:“少主已经在镐京逗留了很长时间,不知少夫人什么时候跟我们回储仙宫看看?” 傅希言支支吾吾地说:“我衙门里脱不开身。” 虞素环笑笑,也不逼迫。水滴石穿靠的是细水长流,岂可一蹴而就:“我去准备年礼,你先等着吧。” 她走得风风火火,留下傅希言一人在原地忐忑不安。 过年穿的不都是新衣服,为什么还要换一身? 他还要换多久? 要不干脆换到晚上,不用去了? 胡思乱想中,门咿呀一声开启,裴元瑾迎着晨光从屋里出来,傅希言只觉眼前一亮,明明已经认识很久,可这身装扮,显然又刷新了他对储仙宫少宫主的认知。 只见裴元瑾头戴镶金红玉冠,身穿黑底祥云暗纹锦袍,腰系红玉祥云金腰带,外披同色的白狐狸领鹤氅……虽然还是一身黑,可打扮之正式,前所未有。 傅希言嘀咕道:“我们又不是走红毯,没必要艳压吧?” 裴元瑾充耳不闻,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能带猫吗?” 傅希言想了想:“小的可以。” 已经走到他身后的白虎仿佛听懂了似的,仰头吼了一声,然后一个纵跳扑过去,傅希言忙不迭地往旁边躲闪,身形颇有些狼狈。 裴元瑾满意地看了白虎一眼,从怀里掏出两本准备许久的功法:“轻功还是一塌糊涂。这是《踏空行》,只要真气充足,可以上升至百丈之高。” 傅希言在心里飞快计算:1丈=3.33米,一百丈就是三百多米……不就是前世的上海世茂广场? 还没上去,腿就软了。 裴元瑾继续道:“另一本是《碎星留影》,学会之后可身随意动,叫人难以预测,配合你的绵柔拳,可进可退,相得益彰。” 这两本功法显然都不是随意挑的。 傅希言抱着秘籍,怔忡原地。 很久很久以前,他重生到这个世上,以为会有一个龙傲天的开局,却达成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废柴成就。 他每日里苦中作乐,想着哪天会掉下个退婚打脸的未婚妻或捡到一把藏着逆天功法的残剑,助他掀翻棋局,一飞冲天……然而事实上,在他锲而不舍地研究香皂那时起,心里已然是绝望了的——人生哪有什么金手指,都是作者编出来骗人的。 可现在,金手指来了。 是英俊的龙傲天亲自送来的。 这滋味,怎么说呢…… 傅希言抹了抹微湿的眼眶,说道:“你说,我怎么就不是你呢?” 这话没头没脑得很,天资惊人如裴元瑾也不解其意:“你想了解我?” “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不必当真。”傅希言从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回到现实。小说是小说,日子得照过,把龙傲天看作嫁妆丰厚的媳妇儿,那他就是吃软饭的小白脸,也挺香。 裴元瑾敏锐地察觉到傅希言望向自己的眼神温柔了许多,甚至带着几分怜惜之意,不由眉头一挑:“明日开始练功,三天之内要见效果。” 傅希言:“……” 媳妇儿滤镜瞬间稀巴烂——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得来的滤镜,果然碎得很快。 他面容一肃,认真道:“必不负所望。” * 拜访程家的过程既没有像傅夫人想象的那样,双方一拍即合,当场歃血为盟,也不似傅希言想的那样,尴尬得抠出一座上海世茂广场。 程家待他们就像是平常的亲戚,礼貌客套,但整个交谈的过程中,没有交付半点真心,甚至对裴元瑾为何出现在拜访的队伍中也没有多问一句。 客气而疏远。 傅夫人走时还心有不甘,悄悄将父亲拉到一边:“难得一遇的机会,为何不把握?” 程父看着女儿出嫁后难得流露出的飞扬神采,幽幽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如今的傅家,看似烈火烹油,实则被架到了火上,举步维艰。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按兵不动才有生机。” 傅夫人变色:“什么意思?” 程父不愿多说。当初云中王夺嫡失败,抽光了他的雄心壮志,如今不愿再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今年春闱,让礼安好好准备,不管永丰伯府日后如何,程家都会尽力为他铺路。”对于那个沉稳知礼的外孙,程父十分喜欢。 可这言外之意—— 傅礼安之外的人,他便爱莫能助了。 第45章 南虞的反击(下) 从程家回来之后, 傅希言的私教课便开始了。 初三。 练轻功,飞飞飞,转转转…… 初四。 练轻功,飞高高, 转圈圈…… 初五。 练轻功, 我要飞得更高, 我要转得更圆…… 初六。 私教在院子里摆了一桌茶点,考验三天的训练成果。 傅希言站在院子里,望着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的白虎, 伸出手指,挑衅地勾了勾,然后在白虎蹬腿一跃的刹那,双脚踏空, 几步蹬上屋檐。 裴元瑾给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手指微微一拨。 小樟出现在傅希言身侧,抬手劈出一掌。 傅希言的“碎星留影”还不太熟练, 只能照着秘籍所教的路线,摇摇晃晃地转了个圈避开,然后小桑就在他躲避的路线上等待,见状又是一掌。 傅希言下意识地凌空跃起, 徒步登空。 “吼。”白虎不知道何时上了屋檐, 潜伏在旁, 此时一跃,脑袋正好撞上他的肚皮。 傅希言暗咒一声:老虎上屋顶是什么操作? “踏空行”虽然有一定的滞空能力,却没什么防撞手段, 眼见着白虎“投怀送抱”, 傅希言牙根一咬, 干脆卸去真气,让身体猛然下坠。 跃起的白虎从他上方扑过,傅希言落到屋顶的刹那,真气重新运行,横掠数丈,恰好避开小樟和小桑的合围,缓缓落到裴元瑾的茶座边。 他舒出一口气,顺手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教官,我这次抽考合格了吗?” 裴元瑾道:“机变有余,运用不足。” 他放下杯子,轻轻一跃,从傅希言刚才所站的位置开始,将傅希言刚才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同样的路线,他走来便全然不同。 不但“碎星留影”步法走得行云流水,“踏空行”也是从容不迫,中间的衔接更是水到渠成,仿佛两套功法同出一脉。 然而傅希言学过之后,自然知道这两套功法不但真气运行毫无关联,而且步法也是南辕北辙,裴元瑾能做到这一点,想来下过一番苦功夫。 听他如此感慨,裴元瑾轻描淡写地说:“两种轻功我今天是第一次看,也是第一次用。” 傅希言呆住:“然后就会了?” 裴元瑾说:“轻功的本质是移动,只要你掌握了本质,无论真气如何运行,步法如何挪移,都是一个道理。” 傅希言:“……” 这话说的,不就跟向学霸请教解题思路,学霸说“知识融会贯通,你就什么都会了”一样? 他心里不由唱起了一首歌: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你那装逼的身影…… 裴元瑾伸出手指,在他额头点了点,傅希言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奈何那手指仿佛长在了他的额头上,任由他如何闪转腾挪,始终避不开去,只好停下来。 裴元瑾似乎觉得有趣,意犹未尽地问:“为何不再试试?” 傅希言摆烂:“累了。” 裴元瑾想了想问:“培元丹你服用了几颗?” 傅希言道:“三颗。” 裴元瑾说:“你的气息变化不大。” 傅希言不知道他的衡量标准是什么,但的确说中了。他吃下三颗以后,真元没半点动静,任由他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像上次那样一泻千里,遂也小气起来,不肯再喂。 裴元瑾说:“你先练真气运行吧。” “我每日打坐两个时辰。”刨去白日里乱七八糟的事,他每日剩下的时间本就不多,这两个时辰还是从睡眠里挤出来的,勤奋得一塌糊涂,每每想到此处,自己更是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裴元瑾摇头:“真气运行犹如走路。你每日走同一条路,熟练后,固然可以缩减行走的时间,然而一换道,便又生涩起来。好比‘踏空行’与‘碎星留影’的转换,每次都会留出停顿的空隙。可是,既是走路,向左向右本该心随意动,为何要迟疑呢?” 傅希言道:“真气这么乱窜,不会走火入魔吗?” “你晋升真元,经脉早已打通。既然路路皆通,你行走其间,怎会有危险?所谓的走火入魔,往往是真气化作多股,顺逆相撞,或是不受约束,冲击经脉所致。” 傅希言恍然。 家中修为最高的傅轩也只是个金刚中后期,修行全靠练,对武道理解粗浅,自然比不上裴元瑾这番深入浅出的解析。 “那我再练练。”傅希言兴致勃勃地招呼白虎、小桑、小樟他们。 虞素环在小院门口看了会儿,才端着茶点进来,放在裴元瑾的面前,低声道:“刘太尉来了。” 裴元瑾拿茶点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宇间染上了一抹轻淡的忧愁。 虞素环笑道:“是来商谈傅家小姐婚事的,不会邀少主出去见面。” 裴元瑾这才放心地吃起来。 不得不说,初二那日去程家的体验实在不算美好。从来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裴少宫主第一次感觉到应酬无聊无趣却不能甩袖走人的痛苦。 虞素环说:“如果容妃在世上有忌惮的人,刘太尉绝对算一个。傅刘两家联姻,对少夫人来说是件好事。” 裴元瑾顿时有了几分兴趣:“刘太尉是高手?” “有传闻说他是建宏帝身边的第一高手,也有传闻他有位影子护卫,实力超群。当初建宏帝纳侧妃,容妃刘妃一同进门,却是刘妃高出一头,后来刘妃成为贵妃,而容荣只是个贤妃,可见一斑。” 裴元瑾说:“他未必会为了一个亲家出头。” 虞素环察觉他有些不高兴,忙道:“当然,有少主在,也轮不到他出手。” 裴元瑾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这么多年过去,莫翛然都在天地鉴当家做主了,可傀儡道依旧隐姓埋名的隐姓埋名,远走西陲的远走西陲,始终不敢露头,这其中储仙宫的清扫功不可没。 他道:“让风部尽快确认铁蓉蓉的真正身份。” 虞素环道:“确认之后?” 裴元瑾冷声道:“杀了。” * 正月十二,傅希言的“踏空行”和“碎星留影”都已经耍得有模有样,结合“绵柔拳”,可以在五十招之内拿下傅轩——当然,对上裴元瑾还是屡战屡败。 傅轩对侄子进展满意得不得了:“好,好,好,我傅家总算有希望出一位高手!” 傅希言觉得这话放在裴元瑾面前,简直是公开处刑:“多亏裴少主栽培。” 裴元瑾见傅轩朝自己道谢,淡定地说:“分内之事。” 傅轩:“……” 侄子与裴元瑾关系的进展傅辅已经跟他说了,但他依旧觉得如鲠在喉,明明是侄子,却要忧愁他以后是迎娶还是出嫁。可惜自己只是个叔叔,就算心中不满,也不好说什么。 他干咳一声,对傅希言道:“元宵将至,你没事别出去。” 傅希言点点头,然后觉得不对:“元宵节不就该出去玩吗?” “局势有变。”傅轩低声道,“昨日,江陵知府被押解进京,罪名是通敌叛国。前线军报,南虞夷陵、江城水军皆出现调动,两国边境如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战。为防南虞又有异动,还是乖乖待在家里的好。” 傅希言吃惊:“知府通敌叛国?” 傅轩看了裴元瑾一眼。 傅希言想着裴元瑾每次和虞素环说宫中大事都不避着自己,自己当然也不好让他离开,但是如何对叔叔开口是门学问。 总不能直接说“大家都是自己人”吧,正犹豫,裴元瑾一个纵跳自己走了。 …… 傅希言心里有些发慌。不会生气了吧? 傅轩说:“那知府就是差点成刘坦渡亲家的那位。” 傅希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还在看裴元瑾离开的方向。 傅轩说:“如今也不知知府叛国是真是假。” 刘太尉决定让刘坦渡之子接手刘致远与傅夏清婚约的事,家里人已经都知道了,不过态度并不积极。 一是傅夏清喜欢文人,好好的举人夫婿变成了个武将夫婿,心情十分低落。 二是傅家的军中势力大部分都在刘坦渡麾下,一旦两家联姻,刘坦渡之子就可以以傅家女婿的身份名正言顺的接手。这一招釜底抽薪,几乎是断了傅家的根基。 所以傅轩才会说不知知府叛国是真是假。毕竟,从目前来看,刘家与傅家结亲更符合利益,那知府与其女的存在便十分碍眼了。 可不管真假,永丰伯府也没有其他选择。 傅礼安、傅冬温走科举路暂且不说,唯一习武的傅希言也被皇帝拴在镐京都察院,而且他是几个子女中未来最不可预测的一个,他若从军,裴元瑾如何安置? 总之,傅希言与储仙宫的瓜葛,建宏帝和刘太尉的一番动作,彻底打乱了傅家布局。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傅希言进入羽林卫历练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寻机会放到军营里去,从傅轩手里接过傅家在军中的势力。 这番筹谋也是经过傅夫人同意的。 出身世家的傅夫人对大多数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儿子的前程,十分看紧。傅礼安从文是她的坚持,傅冬温的母亲受她影响,也鼓励儿子弃武从文,只有傅希言亲娘早逝被放养,自己主意又大,所以才从小习武。 幸好,后来他们各自展现的天赋也证明了傅夫人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傅希言想起来:“前阵子父亲不是说要让族中弟子去参军吗?” 傅辅与旁系和好后,就大力提拔亲族,大家族的任人唯亲是维护自身的手段,可时日尚短,很难马上见到成效。 傅轩道:“远水难解近渴。刘太尉的意思是,夏清的婚事为免夜长梦多,宜早不宜迟。” 傅希言疑惑道:“夜长梦多?” “夏清和刘将军之子都是两度订亲了。” 傅希言想:从这角度,的确是好事多磨。 “刘将军之子是什么样的人?刘将军家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这年头,两人结婚,是家族结合。刘坦渡驻守南境,傅夏清嫁过去后,几年都未必有机会回来,婆家好不好,便至关重要。 傅轩少年时期曾在军中效力,当时刘坦渡还是他的直属上司,自然打过交道:“刘焕是刘坦渡的庶子,也是独子,年纪轻轻,便入了脱胎境,他若在镐京,名声必不下于楼无灾。至于刘家,刘坦渡只有一位夫人,人口简单,那位夫人身体不好,常年礼佛,深居简出,应当是不会管小两口事的。” 傅希言捉到一个虫:“只有一位夫人,哪来的庶子?该不会是哪里抱来当儿子养的吧?” 傅轩眸光闪了闪:“据说其母是外室,被刘夫人发现后,去母留子。自那之后,刘夫人夜夜噩梦,才开始信佛。不管怎么说,刘焕都是刘坦渡唯一的儿子,也算年少有为,单以个人论,也是个不错的对象。” 傅希言问:“那二姐到底嫁还是不嫁?” 傅轩叹气道:“刘太尉已将此事禀告陛下,嫁与不嫁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就看陛下的意思了。” “刘太尉既然来了,不就说明陛下是同意的?” “云中王当年死在平罗郡王手中,北地联盟对他恨之入骨,常年刺杀不断,背叛的可能性极低。就这样,陛下还招他的孙子入京为质。可见君王多疑的本性。”傅轩分析道,“海西公世子虽然防守西面,但西陲小国林立,他手下兵马是三大边境军中最少的,只有十二万,防线上的其余卫所并不遵其号令,而且海西公人在镐京,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待着,出去踏青都要陛下恩准,自然也可放心。剩下南边的骠骑将军刘坦渡,是陛下登基后破格提拔,根基不深,又有我们家牵制,本不必担心。如今他要与我们联姻,南边守军本有三十万之巨,再拧成一股绳,或成尾大不掉之势,以陛下的谨慎,应当不会答应。” 傅希言说:“可陛下没反对啊。” 傅轩叹气道:“所以才更令人担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不知道陛下这次会朝着哪边下手。 与叔叔交换完对家族未来走向的忧虑后,傅希言用“踏空行”一路飞奔至裴元瑾的院落。 裴元瑾正拿着梳子给狸猫梳毛。 傅希言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始终没抬头,不由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这么多毛,不戴个口罩吗?” “不必。” 也不见裴元瑾如何动作,空中漂浮的毛突然聚成一团,落在地上。 傅希言蹲在地上,拿着那团毛搓揉着玩。 狸猫扭动身体,想要扒拉傅希言手里的毛球,傅希言一边拿着球逗它,一边状若漫不经心地说:“元宵节有灯会,我们叫上虞姑姑一起去?” 裴元瑾说:“你叔叔不是说不要出门?” 傅希言说:“就去明济寺。有你在,怕什么南虞破弩?” 裴元瑾并不喜欢去人挤人的地方,不过傅希言难得提出要求,加上这几日练武很用功,自己也该奖赏。他小时候若是练功练得好,父亲也会带自己出去,如此将心比心一番,便觉得傅希言在讨奖励,便点头道:“好。” 傅希言松了口气,会答应是否说明他刚刚并没有生气? 可又怕话没说开,两人产生隔阂,他想了想还是主动挑破:“我叔叔生性谨慎,对你又不太了解……” 裴元瑾抬头看他。 傅希言真诚地说:“并不是有什么事要避着你。” 裴元瑾无所谓道:“储仙宫有风部,想知道什么都很方便。”他当时离开不过是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礼貌离开的时机罢了。 傅希言想起跟在自己身边的小桑和小樟。也对,这么久了,自己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跟随,避忌的想法也越来越淡。 温水煮青蛙这个实验是否科学且放到一边,但道理肯定是存在的。 “那元宵节灯会就这么说定了。” 明济寺的灯会傅希言之前就去过好几次,热闹归热闹,但也就是吃吃买买,无甚新鲜,可这次不知怎的,与裴元瑾约定后,莫名便有些期待起来。 许是想看看裴元瑾在这人山人海中如何保持一贯的逼格。 * 正月十四,离元宵佳节倒计时一天,傅希言已经约了傅夏清、傅晨省一起去。傅礼安要备考,自然无人敢打扰,不然就算是生意合伙人,傅夫人也会照打不误。 自程家回来后,她的心情低落了两日,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只是将身边的奶妈远远地送走了。 傅希言并不知道这是她当初嚼自己舌根惹下的祸端,还以为那奶妈得罪了傅夫人,高门大户里多的是这种事情,也不新鲜,便不以为意。 刚过正午,他午觉醒来,正要让小厮给自己端些点心,就见管家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外面有人着急见他。 傅希言问:“谁?” 管家说:“好像是二爷手下,一位姓朱的羽林卫。” 姓朱? 朱宇达离开羽林卫后,他认识的羽林卫里,只有朱桥姓朱。 他连忙起身向外走。 永丰伯府的面积占足了伯爵府应有的规格,所以从傅晨省的院子到大门口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傅希言走着走着,下意识地运起了“碎星留影”,身影像跳帧一样,飞快地朝前行进,只留下一道道残影。 临近大门,他收了功法,快步走过去。 门外竟然不是朱桥,而是朱宇达。 离之前牢狱里最后一次见面,他明显苍老了许多,眼下淡青,嘴边也留着一圈胡茬。 傅希言有些吃惊:“朱叔叔,我回京之后还找过你,不过你搬家了。” 朱宇达说:“出了点事,你叔叔趁机与我演了一场戏,假装翻脸,让我潜伏到对方身边。” 将时间推回到朱宇达坐牢那一会儿,傅家最大的敌人……是楚家? 傅希言一脸好奇。 “那人是胡誉。”朱宇达平静地说,“这些年,他游走于傅党楚党之间,挑拨离间,使两方嫌隙越来越深。我也是潜伏到他身边之后才知道的。” 胡誉当初是羽林卫第三把手,仅次于楚光和傅轩,楚少阳挑战他那日,的确在旁煽风点火,而朱宇达也说了要调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前因后果都有,傅希言顿时信了:“那朱叔叔这次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朱宇达说:“江陵知府已经承认通敌叛国,交代了南虞谍网,好似与钱庄当铺有关,你叔叔知道后,立刻派人找我,让我带你走!” 傅希言一惊,顿时心凉半截。 自傅轩说魏岗给自己的铜板有问题之后,他就已经假设过钱庄的由来,猜测最大胆的还是诡影组织,万万没想到它背后竟然是南虞! 他曾告诉叔叔,自己去过钱庄,那叔叔听说这件事后,派人通知自己离开也顺理成章。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怎么听都对的事情还是让傅希言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他问:“朱叔叔要带我去哪里?” 朱宇达说:“先离开镐京,我已经打点好了,就从开远门出去,一路西行,去投靠你姑父海西公世子!”说着,拉着他就准备往路边的马车上走。 傅希言被拖出两步,就站定原地:“等等,我还有个问题。” “有问题上了马车再说!” 朱宇达微微用力,但被傅希言轻轻松松拉回来。 “朱叔叔为何从大门寻我?”傅希言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既然是偷偷溜走,走大门岂不引人注目?” 朱宇达无奈地说:“这时候就是要光明正大才不会引人怀疑。若是走后门偷偷摸摸,反倒心虚。你走了之后,你叔叔会编个你姑姑身体有恙的理由……” “我是都察院京都巡检使,离开京都必须向朝廷报备。我若一走了之,家里怎么办?”傅希言把手腕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东窗事发后,你和我叔叔都难逃罪责。我大哥今年还要下场,绝不能让他卷入这件事。” 朱宇达急得跳脚:“这些事自然由你爹和你叔叔来安排,你不要担心!” 可是父亲和叔叔也是凡人,也有力有未逮的时候,自己犯下的错,凭什么让他们承担? 傅希言倔强地摇头:“朱叔叔走吧,你潜伏了这么久,不要为这件事暴露。” 朱宇达还想说什么,就听到路的那一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远远望着,似是官府的人,当下不敢犹豫,跳上马车就驾着跑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是廖商和刑部捕快。 廖商勒停马,却不下马,而是端坐在马背上,明知故问地说:“阁下可是都察院京都巡检使傅希言傅大人?” 傅希言坦然道:“正是。” 廖商一挥手,捕快一哄而上。 “带走!” 傅希言被抓依旧神色从容,对急急忙忙跑出来的门房说:“告诉裴元瑾,元宵灯会年年有。” 今年,怕是赶不上了。 第46章 北周的乱局(上) 廖商已经抄近路疾行, 然后到了刑部衙门门口,还是一眼看到了那道被人群远远避开的孤冷身影,以及匍匐在他脚边虎视眈眈的白色猛兽。 “刑部办案, 还请少宫主给予方便。” 裴元瑾一入镐京, 该知道的, 该提防的,都已准备了起来。因此他虽然足不出户, 但特征早已被各方打听得一清二楚。 廖商之所以来去匆匆, 也是怕他从中阻挠。 裴元瑾缓缓转身:“把人留下。” 廖商道:“职责所在, 还请少宫主行个方便。”在他眼神示意下,刑部衙门里又跑出一群捕快, 将裴元瑾里三圈外三圈的团团围住。 裴元瑾扬眉:“想拦我?” “我自然知道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少宫主的对手。”廖商冷静地说, “少宫主艺高人胆大, 我们挡不住,永丰伯和他的族人却没有您这等身手。劫狱的后果, 您想过没有?” 傅希言旁观到这里, 知道廖商这次的行动不是虚张声势、装模作样,而是动了真格, 连忙在裴元瑾开口前开口:“我相信以廖捕头的办案能力, 应当不需要屈打成招。” 廖商暗暗松了口气:“傅大人放心,此案牵连甚广, 涉案人数多达三百之巨, 南虞故布疑阵也未可知, 我等必会仔细排查, 不枉不纵。若傅大人形端影直, 大可不必担忧。” 傅希言说:“好, 那我就见识见识廖捕头的办案手段。” 他对着裴元瑾微微摇了摇头。 裴元瑾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正当廖商心惊胆战地以为这次绝难善了之时,他突然一个纵跃,消失在人群之中。 白虎跟着起身,朝着廖商发出警告的一吼,随即在路人惊呼躲闪中,飞奔而去。 廖商感激地看了看傅希言,道:“傅大人请。” 傅希言微笑着下马,泰然自若地走进刑部大门。 * 与都察院大牢相比,刑部大牢更阴森幽黯,进门就能闻到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刑讯室在牢狱的最深处,往里走时,还能顺便参观牢房里血肉模糊、哀哀欲绝的犯人,仆役用水泼地,拿着大扫把刷刷刷地清扫地上血迹。 血水一路蔓延到傅希言的脚下。 廖商不着痕迹地观察傅希言,他面不改色地大步跨过。 傅希言一边走,一边想:只要我不看,他们就不存在……啦啦啦,啦啦啦,我什么都看不见啦。这就是个密室逃脱,假的假的,没什么可怕的。 刑讯室没有窗,关上铁门后,仅有桌上一盏小油灯照明。 廖商坐在油灯后,脸上暗下明,看着颇为诡谲。 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光是坐在这里,就会两股战战。傅希言心里也有些发慌,可他毕竟看多了电视剧的刑讯手段,知道心理战也是其中一种。既然廖商答应不会严刑逼供,那自己两世为人,完全不必怕这些手段。 想着想着,气息便稳定了许多。 廖商看着进屋之后,从露出微微紧张,到很快恢复平静,内心也有些许佩服:“傅大人好像不怕?” 傅希言说:“我成为巡检使之前,是都察院司狱。实不相瞒,坐在这里,还有几分亲切。” 廖商道:“我刑部大牢的花样可比都察院要丰富多了。” 傅希言并不想在这方面与对方一争长短,识趣地说:“幸好我这人实诚,廖捕头有话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廖商说:“傅大人去过东市的钱庄?” “去过一次。” “存钱还是取钱?” “都不是。”傅希言说,“我去买消息。” 廖商眼睛微微眯起:“傅大人倒是直言不讳。” 傅希言微笑道:“我说过,我这人很实诚。” “傅大人问的是什么消息?” “问他们一些武功秘籍的下落。”傅希言其实也不大记得自己当初说了哪些,《九阳神功》《独孤九剑》《辟邪剑法》之类的胡报了一通。 “傅大人从何处听来这些武学?” “当然是裴少主告诉我的。”傅希言面不改色地拉裴元瑾挡枪,“他说这些传说中的武学威力无穷,可惜下落不明,不知是真是假。我一时好奇,便去钱庄问问。” “一般人不会去钱庄打探消息吧。” “廖捕头应当还记得张大山曾下毒害我的事吧?那事由陕西巡检使魏岗经办,我们就此相识,他离开之前,私下送了我一枚铜板,说每月逢七逢八之日的午时,去找招牌上绘有白泽图案的当铺与钱庄,就可以花钱买到任何想知道的消息。” 廖商道:“魏岗为何要给你铜板?” 傅希言叹气:“我当时也很是不解,还以为是自己天资卓绝,让魏岗内心折服,才送了这天大的好处给我。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另有图谋了。” 铜板是魏岗给的,铜板出了问题就说明魏岗有问题,傅希言不会傻乎乎地替他遮掩。但陈述时,绝不能暴露傅轩和魏岗的暗中往来,不然傅轩比他更难以澄清。 廖商说:“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锦衣卫,身负护送三皇子去洛阳的任务?” 傅希言道:“廖捕头好记性。” “洛阳没有‘白泽’图案?还是你没有机会使用这枚铜板?” “其实我在洛阳已经用过了。”傅希言配合得不得了,让人不自觉地就相信了他的诚意,“我毕竟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总是好奇心旺盛,新到手的礼物怎可能按捺得住不用一用,刚好遇到逢七逢八的日子,我就去了。” “你也去买消息还是卖消息?” 傅希言愣了愣,好奇地问:“怎么?那地方还能卖消息?那我爹睡觉时说的梦话能值多少钱?” 廖商身体感兴趣地微微前倾:“你爹梦里说了什么?”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跟他一起睡。我只是打个比方。” 廖商察觉自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立刻收敛神色:“也就是说,你第一次去当铺是买消息?买的什么消息?” 看来他知道自己去的是洛阳当铺,傅希言心中一凛,暗道:对方果然掌握了很多信息,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他支着下巴,佯作思索:“让我想想,时间有些久了,我得想想……啊,我记起来了。我在洛阳也曾遭遇一次刺杀,然后我问当铺,是谁刺杀我。” 廖商问:“是谁刺杀的你?” 傅希言叹气道:“那当铺掌柜说,我这个被刺杀的人都没看清楚谁是凶手,他一个坐在当铺里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廖商愣了下,顿时对傅希言当初听到这个答案时的无奈与郁闷有几分感同身受。 “你只问了这个?” 傅希言道:“你知道我问那些武功秘籍,东市钱庄的人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没听过。你想想,你若是去一个地方买东西,一次两次都买不到,还会不会继续去呢?啧啧,我也不知这当铺钱庄哪来的脸居然拿‘白泽’当招牌。” 廖商说:“你的意思是,你去了洛阳的当铺,镐京东市的钱庄,一共两次,都没有问到自己要的消息?” 对方在强调次数。 为何要强调这一点? 难道是对方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撒了谎? 对方能查到这么多人,也许是因为掌握了账本名单之类的东西。 傅希言心念电转,一拍桌道:“哦,对了,洛阳还有一次,我走投无路,破罐破摔,跑去问他有没有什么礼物价格不贵又体面。他就告诉了我‘瑞雪神牛’的下落。这次倒还不错,元瑾吃得很满意,后来还自己跑去买。” 他故意将裴元瑾扯出来当大旗。 廖商顺他的意,问道:“傅大人与少宫主相交甚深?” 傅希言笑了笑道:“深不深的,你不是在门口都看见了吗?” 廖商说:“江陵知府已然招供,带‘白泽’的钱庄和当铺都是南虞细作的据点。你频繁出入,难逃嫌疑。不如实话实说,谋求戴罪立功的机会。” 傅希言说:“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还请廖捕头不要忘记我的这份功劳。” “和你接头的人是谁?” “洛阳接待我的是当铺掌柜,东市钱庄的接待人我没见着,被挡板挡住了。” “你卖过什么消息给南虞?” “廖捕头有空不如逛逛西市的香奥达,这店算不上日进斗金,却也让我实现了购物自由。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缺钱。” “陈文驹逃狱,你是内线?” “陈文驹没能逃出生天,我也算是劳苦功高吧。” “南虞十六起刺杀,为何独你安然无恙?” “其他人身边若有储仙宫少主,也能安然无恙。” 两人一问一答,速度极快,都是不假思索,但廖商愣是没找到破绽。 傅希言不着痕迹地在腿上擦了擦微湿的手掌,微笑着问:“廖捕头还有什么想问的?” 廖商望着他,缓缓道:“今日我去贵府,有个人与你在门外交谈,是谁?” * 南虞谍网被查,按理说北周应该欢天喜地,庆贺从此高枕无忧,可事实上,北周朝堂,自建宏帝起,从上而下,都是忧心忡忡。 因为当他们撬开江陵知府的嘴,查处这些当铺钱庄时,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本本写着官员名字的名单账册。 与其说他们查到了南虞谍网,不如说南虞功成身退,送了他们一份疑似北周叛徒的名单。 敌人送来的名单,叫人如何敢信? 可偏偏,他们又不得不查。 之前,北周想要趁南虞内乱浑水摸鱼,以莫须有之罪名落井下石,而南虞的反击却更加犀利干脆,堂而皇之地告诉北周,不必栽赃,刺杀是吧,老子认了,而且老子干的比你想得更多,你又能怎样呢? 这一巴掌,打得建宏帝脸面无光,早朝发了一通大火,下朝后,又将文武亲信叫来训斥了一通,最后,还单独留下了宰相蒲久霖和刑部尚书沈岚。 “朕御极以来,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建宏帝阴沉地看着低头不语的两位重臣,“你们还要劝朕隐忍不发吗?” 沈岚悄悄瞟了身边的蒲久霖一眼。 蒲久霖道:“这张谍网铺陈的时间越久,对我北周越是不利,及时纠察,拨乱反正,行壮士断腕之举,于国大善也。” 建宏帝看向沈岚:“沈尚书以为呢?” 沈岚道:“蒲相所言甚是。刑部一定会加紧排查名单,绝不使无辜者受枉。” 建宏帝冷哼了一声,说:“你看的名单是三百人,可那些真正与南虞勾结、紧密相连的人,真的在这三百人的名单上吗?这到底是查出了南虞的谍网,还是南虞已经达到目的,让南虞细作深入我北周朝堂,才将无用的所谓谍网丢给我们,让我们自疑、自查、自乱?甚或者,这个大殿里,在你我之间,就有南虞细作呢?” 蒲久霖与沈岚忙双膝跪地,伏于地面。 蒲久霖高呼:“陛下明鉴,臣对北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所作所为皆为保我北周国祚千秋啊。” 沈岚忙道:“微臣也是。” 这样的场面话平时听听也就罢了,此时此刻,反倒虚伪刺耳。 建宏帝心烦意乱地揉揉眉心:“都给我下去!” 等两人告退,他才无奈地看向身边侍立的俞双喜,懊恼道:“朕这些年为了铲除云中王、陇南王的残余势力,消除容家的威胁,维护江山安稳,殚精竭虑,竟忽视的南虞之危!” 俞双喜这一行做得久了,稍微摸清了皇帝的路数,安慰道:“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并未做错。” 建宏帝摆摆手:“不必安慰朕。若非南虞有摄政王,只怕这乱子还要闹得更大。那三百人的名单呢,刑部是不是呈上来了?” 俞双喜找出一份奏章给他。 建宏帝粗粗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许皋、常其川呵都正三品大员……于宴东、马棠、楼百战……傅希言?怎么还有那胖子的名字?他人呢?拿下了吗?” 俞双喜知道他关注哪些消息,早已问过了:“昨日下午廖商亲自带人抓的。” “抓了?”建宏帝有些意外,“储仙宫没有反应?” 俞双喜说:“裴元瑾当即就堵在了刑部衙门门口。不过傅希言知趣,用话逼着廖商承诺不会屈打成招后,主动让裴元瑾离开了。” 建宏帝感慨:“两人关系竟如此密切吗?傅希言现在关在刑部大牢里?” “是。” “朕记得涂牧是不是也在那里?” “是。” 建宏帝意味深长道:“三百人一起进刑部,怕是关不过来。你让人把傅希言调到涂牧那个牢房里去。” 俞双喜有些讶异地抬头,想了想,便明白他的用意,当下应声去了,但没多久,他又拿着张拜帖回来。 建宏帝疑惑:“这是何物?” 俞双喜递给他:“拜帖。” 建宏帝惊讶地接过来:“还有人向朕投拜帖,投到哪里?” “望仙门。” 建宏帝一听这门的名字,心中就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谁投的?” 俞双喜将他的预感坐实:“储仙宫裴元瑾。” * 裴元瑾从刑部回来之后,就召集了镐京的风、雷、电三部,此后,风部全都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电部暗中将刑部衙门团团围住,而雷部则守在永丰伯府。 第二天他就派人送了一张拜帖到皇宫的望仙门,告诉对方,自己今日午时到访。 虞素环见他整装待发,不由忧心忡忡:“为何一定要闯皇宫?傅希言人在刑部。” 裴元瑾淡淡道:“皇宫才是源头。” “你若在皇宫动手,事情会越发不可收拾。北周皇宫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羽林卫只是拿来给外人看的明面实力,暗中还藏着很多杀人的部署。” 裴元瑾道:“不一定动手。” 虞素环讶异。她认知中的裴元瑾,一向是能动手绝不动口,能杀人绝不废话,这次竟然例外? 裴元瑾道:“我先和皇帝见一见,见面后是战是和,看他的表现。” 虞素环:“……” 这唯我独尊的嚣张,的确还是裴元瑾。 裴元瑾看看天色:“快到正午了。” * 南虞谍网告破,三百大小官员落网,傅希言在其中本不起眼,只是因着永丰伯府近日来接连的升迁,给人们以简在帝心的印象,故而颇受关注。 当裴元瑾乘坐马车前往皇宫,更有不少势力派来的人明里暗里跟随。 这让他想起初入镐京时的情形,那时候自己怎么做来着? 裴元瑾将手伸出窗外,勾勾手指,召唤白虎。 随行的白虎当即向前一跃—— 虎啸声起,伴随着一句清脆短促却响彻天地的“滚!” 威压四方。 驱散了大部分跟踪的人后,雷部继续揪拿余下的跟踪者,丢到街上示众,其他人见状,纷纷离去。 此后一路,甚是清净。 至望仙门前,俞双喜已早早地带着傅轩在门口等待。 裴元瑾刚从车上下来,俞双喜便主动相迎:“陛下得知少宫主到访,不胜欢喜,让奴婢在此恭迎。”话说得好听,但配上他的面无表情,便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倒是傅轩主动向裴元瑾行了个礼,释放善意。 裴元瑾点头还礼,对俞双喜道:“带路吧。” 俞双喜看着他身后的雷部众人,道:“陛下只请了少宫主一人,还请雷部、电部众将在宫门外等候。”他特意点出了电部。 裴元瑾知道北周皇宫有特别的办法,能识别隐藏身形的人,所以当初傅希言进宫,他让小桑主动现身,此时也不打算冒险试探,便道:“好。” 他抬手,阻止了潜龙组现身的冲动,昂首阔步地往望仙门走去。 * 在延英殿内等消息的建宏帝听着宫人禀报,惊讶地说:“他真的一个人进来了?” 宫人点头:“的确无人随行。” 建宏帝想了想:“让俞双喜先回来,尽快来见朕。” 宫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俞双喜便施展轻功,先一步跑回来了。 建宏帝急忙问:“我与裴元瑾同在延英殿,他若要杀我,你有几分把握能够阻止?” 俞双喜道:“我不是他的对手,但能拖延时间。陛下必须要在一刻钟内,找到安全的地方。” 建宏帝脸色微变,有些后悔放裴元瑾进门:“傅指挥使在领路?” “是。” “他们二人可有交谈?” “不曾。” 建宏帝起身,来回踱步道:“不知大先生何时回来?” “老夫回来了。”话音未落,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文士便从门外悠悠然走来,守在门外的侍卫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建宏帝瞳孔微缩,很快掩饰住了内心的震惊与警惕:“大先生好身手,竟出入皇宫无人觉察!” 大先生道:“沟通天地便是老夫的武道。你那测重神土固然是一件宝贝,但只要事先知道它的覆盖范围,不要踏足其上,便可轻易过关。” 听他一语道皇宫布置,建宏帝对他的忌惮更深,干笑道:“没想到大先生对皇宫也了若指掌。” 大先生说:“我说过,我的武道本就是沟通天地,又岂会不知测重神土这样的宝物呢。” 建宏帝此时还要仰仗他,自然不敢过分追究,便道:“大先生见识渊博,令人钦佩,裴元瑾闯宫一事,还请先生援手。” 大先生说:“我看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天下门派万千,以门下弟子人数论,储仙宫当世第一。他若存心杀人,大可召集京都一带所有弟子,不会单枪匹马入宫。” “或许他想拿降低朕的防备,抓住朕威胁放人。”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大先生捋了捋胡须,“我们何必在这里猜测,反正人快到了,你亲自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建宏帝也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躲不过去了,便道:“还请大先生与我同去。” 大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张随处可见的福娃面具往脸上一扣:“去吧。” 他们从延英殿出来,傅轩正好领着裴元瑾走到了殿前的广场处。 建宏帝见裴元瑾看着自己既不行礼也不下跪,微微蹙眉:“来者可是储仙宫裴元瑾?” 裴元瑾拱手:“还请北周皇帝下令释放傅希言。” 一句北周皇帝,显然是在澄清自己与北周并非从属关系。 建宏帝心中更气,要知道这储仙宫总部虽然从不交税,也无人敢去查他们的户籍,但它的的确确坐落在北周境内! 他面上不动声色,故意问傅轩:“傅希言是何人?我听他与傅卿家同姓,莫非傅卿家知道?” 傅轩便道:“正是臣的侄子。” “他怎么了,为何要朕释放他?” 傅轩道:“他年幼无知,受人蒙蔽,曾去过东市钱庄,如今被卷入南虞谍网案。” 建宏帝道:“既然去过,便不是冤枉吧?” 他看向了裴元瑾。 裴元瑾道:“南虞刺杀北周官员的十六起案子中,他也是目标之一。” 建宏帝说:“可朕听说他毫发无伤,焉知不是与南虞暗通款曲,惺惺作态?” 刚刚还问傅希言是谁,如今倒知道他毫发无伤了。裴元瑾目露讥嘲:“那日我与他同在。他若有伤,才是惺惺作态。” 建宏帝道:“国有国法,若朕因为你来求情,便下令放人,如何服众?” “求?”裴元瑾头微微一歪,嘴角噙着一丝冷意,“我从不求人。” 他抬手,拿下发髻上赤龙王,轻轻一挥,化作一并火红色窄剑:“这福娃就是你的依仗吧。不如爽快些,划下道来。” 戴着福娃面具的大先生淡然道:“你不过是个入道境。” 裴元瑾缓缓地举起手,剑指其面:“武功境界是决定胜负的一个原因,却不是唯一原因。” 第47章 北周的乱局(中) 傅轩当下带着羽林卫众人护着建宏帝往里退。大先生抬步, 凌空往前一跃,让赤龙王的剑尖离自己面门更近一些:“好,老夫便看看, 你如何胜我。” 他身体缓缓升空, 天上白云滚动,地面飞沙走石, 似有无形之力在天地间搅动。 “一入武王天地换!武王之下,境界或许不算什么,武王之上,也有机会越级杀人,但武王就是一条风水岭, 上与下, 天差地别!” 说着,大先生抬起手掌,朝着裴元瑾当头落下。 这一掌仿佛凝聚了天空之伟, 泰山之重,尚在举头三尺处, 已气势汹汹,令人无可遁逃。 裴元瑾衣袖翻飞, 扑面而来的疾风刮得发丝渐渐凌乱,然而他的眼神始终没有变化,如一潭湖水,平静而冷漠地盯着那只几欲遮天的手掌。 手中的赤龙王发出战意盎然的轻吟,他手腕一翻,体内真气如烈火般熊熊燃起, 连带着, 也燃起他无穷的斗志。 这一刻, 别说眼前只是一位武王,哪怕是武神,他也敢迎剑一战! 赤龙王在他手中逆风而上,剑气如虹,一剑挥出,劈在那徐徐落下的手掌正中央! 大先生的掌心产生一缕细微的波动,似水波一般,举重若轻地将那剑气荡了开去,然后手掌微动,四两拨千斤般地推开赤龙王,以雷霆之势,落到裴元瑾的头顶,轻轻一拍。 那力有千斤之重,瞬间将裴元瑾头冠击打得粉碎,又如鸿毛之轻,不伤及人的分毫。 裴元瑾一头乌发倾泻,几缕飘到眼前,挡住了他凌厉如剑锋的眼神。 大先生望着他,淡然道:“看在你父亲的份上,退去吧。” 裴元瑾仰头,疾风吹开挡住他眼睛发丝:“呵,到了现在,还要隐藏真正的武功么?” 大先生一怔,正待说话,就见裴元瑾双眼赤红,浑身仿佛着火一般,那火势顺着手掌一路蔓延至赤龙王,人与剑仿佛融为一团炙热的火焰,明灿如当空烈日,叫人难以对视。 “极阳圣体?”大先生眉头微皱,正要后掠,那剑已劈头斩来,推开重重灵气阻挠,落在他的福娃面具上。 覆在面具前方的真气被斩开一瞬,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大先生惊诧的面容。而下一瞬,大先生抱胸而起,周身笼罩着一把七彩流光的巨锤幻影,锤挡住了日光,天空的光华仿佛因他而生。 “那又如何!” 随着一声呵斥,巨锤由天而降,朝裴元瑾狠狠锤去。 大先生这一锤,仿佛天地灵气所炼,凝聚天地之力,连扑在宫门内的测重神土也冲天而起,化作他的依附,形成一道助威的旋风。 比起他先前的一拍,这次出手,威力何止胜了百倍! 然而裴元瑾丝毫不受这一锤的绚烂所迷惑惊惧,安之若素地挽起赤龙王,格挡在前方。他身体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当剑刃与巨锤碰撞的刹那,赤龙长吟,其声如波,冲击着方圆十里之内的人。 旁观的傅轩等人急忙运功。 俞双喜还好,傅轩张口便吐出一口血,其他羽林卫更不用说,能站着寥寥无几。倒是建宏帝虽面露惊色,精神却依旧抖擞。 “陛下?” 迎着傅轩担忧的眼神,建宏帝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皇帝富有四海,身上必然有灵器护体。傅轩想通这一点,便不再追问。 那头,大先生化身的巨锤慢慢压制着火焰,裴元瑾周身灵气被抽,只靠真气一味支撑,终究落了下风。但他的剑意未衰,一往直前的气势犹在。赤龙王龙吟再起,他强行抽剑,以左肩相抵,右手再挥一剑—— 欲劈天! 红焰推出数丈,硬生生割出一道灵气真空带,将大先生逼退一尺。裴元瑾趁机落地,转手朝着建宏帝劈出一道剑气,直入延英殿的牌匾,划出一道焦黑深痕。 不等大先生再次出手,裴元瑾利落收剑,退出战圈:“天地鉴主首徒‘天锤’宋旗云宋大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宋旗云飘然落地,七彩流光褪尽:“不愧是裴宫主之子,后生可畏!” 器道家的化身期相当于武道武王,他被落后一个大境界的裴元瑾一剑斩开面具,使出看家本领,其实在面子上,已经输了。 宋旗云道:“不过,你是如何看出我修炼的不是武道?” 天下武功,武道独大。 一是武道功法众多,二是与其他武功相比,修炼相对容易。宋旗云师承天地鉴主师一鸣,是正统的器道家,但他模仿武王多年,惟妙惟肖,还是第一次被人揭穿。 裴元瑾说:“你没有武道威压。” 境界压制是武道标志之一。 每个大境界都有可以借此威压以下武者,这种威压不仅是真气的运用,更是一种心境上的感应。宋旗云可以调动灵气模拟真气,却无法产生心境感应。 宋旗云没想到裴元瑾面对自己还能保持对细节的冷静观察,不由重新审视起这位储仙宫继承人来。 裴元瑾淡然迎接他的打量:“向你挑战,我早了两年。”意思是两年之后,未必会输。 宋旗云不喜不怒道:“你以入道期逼我使出器道绝学虽然不错,但我还是那句话,武道的武王,器道的化身期,都是一条界限。等你跨过这道界限,才有资格说胜负!我等你来。” 裴元瑾嘴角微弯:“今日一战畅快淋漓,可惜宋大先生不能常驻皇宫。”他望向自己劈在“延英殿”匾额上的那道剑痕,向面色发黑发紫的皇帝抱拳道,“一时失手。傅希言既入刑部,烦请陛下多多看护。告辞。” 他收起赤龙王,披散的长发柔顺地伏在背后,从容而去。 建宏帝望着他的背影,双目赤红:“他这是在警告朕!” 宋旗云默然不语。 根据他的情报,这位北周皇帝私底下有一支神秘莫测的私兵,每个人都有脱胎器及以上的实力。所以裴元瑾那一剑,他有机会拦下,却偏偏不拦,就是想看看那支私兵。可惜,哪怕在这生命攸关的关键时刻也没有上台亮相,不知是建宏帝藏得太深,还是根本没有。 宋旗云看着地上散落的测重神土,道:“我把它们送回去。” 建宏帝道:“大先生身份暴露,不知是否有碍。” “裴元瑾不是多嘴的人,就看陛下能不能守住这宫中耳目了。”宋旗云从怀里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福娃面具,手轻轻一挥,带着升空的测重神土飘然离去。 建宏帝看向傅轩。 傅轩忙道:“陛下放心,今日守在延英殿内外的都是我的亲信,绝不会有人说出去。” 建宏帝脸色阴沉地说:“他们说不说并不重要。” 他叹了口气,对俞双喜道:“速速通知刑部,把傅希言单独关押,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直至此案结束!” * 裴元瑾在羽林卫的“护送”下,大摇大摆走出宫门,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 裴元瑾捂着胸口,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虞素环面色大变,忙扶住他:“怎么受伤了?” 裴元瑾道:“宋旗云已是半步兵尊。” 器道家的兵尊相当于武道的武神,半步兵尊几乎是触摸到了这世道武学的至高处。 “不过他还在藏拙,所以留手了。”不然他不可能只吐了这一口血。 宋旗云藏得太深,要不是自己一剑破了对方的面具,只怕对方还想伪装武王来掩饰身份。 虞素环道:“天地鉴主一共就两个徒弟。唐恭是为了柳木庄的义名而收,但他资质太差,无法修炼器道,故而走的是普通武道路线。宋旗云才是他的真正传人,宋大先生成名近四十载,成就半步兵尊并不奇怪。你这次闯皇宫实在太冒险了。宋旗云一向不理俗事,他会出山,多半是天地鉴主或莫翛然的意思。万一他们二人其中之一也在皇宫,你只怕难以全身而退。储仙宫失去你,如同失去未来,以莫翛然的狡诈狠辣,未必不会冒险。” 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我在入道期巅峰滞留太久了。” 虞素环愣了下道:“那我们找永丰伯商量,尽快让你和傅希言完婚?”自从寿南山大咧咧地将两人关系说破之后,她也顺水推舟地明着谈论此事,不再旁敲侧击。 裴元瑾摇头:“我滞留此境界,不仅因为这个,更因为我的心境还不到开启武王的时候。” 虞素环不会武功,自然不懂这其中的奥妙。 裴元瑾解释道:“真元、锻骨、金刚、脱胎都是打磨身体,入道才是开启心境修为。我爹让我执掌储仙宫,就是希望我能以杜弊清源磨炼心境。” 虞素环想了想:“莫非赵通衢的所作所为,宫主早已知情?”或许……不仅知情,还在暗中推波助澜,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他成为自己儿子修炼心境的磨刀石。 裴元瑾没有回答。 他修的是“所向披靡”“勇往直前”的无敌剑道,故而心性坚毅。当初对傅希言另眼相看,也是因为对方外表柔软,却心有成算,并非唯唯诺诺、得过且过的俗人。在他看来,人的路总是要靠自己两只脚走,若是被别人牵住鼻子,输了也只能怪自己的脚太听别人的话。 何况赵通衢所做的一切,也不是因为别人的话,而是自己的野心,实在不算无辜。他自然无需对他手下留情。 虞素环道:“所以你这次闯皇宫,也是为了磨炼心境?” 裴元瑾说:“我想去皇宫看看皇帝。我既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就一定要做到。若瞻前顾后,反而会使我生出心魔,这是其一。其二,我在皇宫从容来去,是告诉皇帝,我要杀他并不难。他若聪明,就算不放人,也会尽力保住傅希言的性命。其三……” 虞素环惊讶:“还有三?” “我与宋旗云一战,动静颇大,宫里一定瞒不住。”裴元瑾道,“容家正与皇帝相争,他们知道此战后,便有了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先与我合作,杀掉皇帝,解除自身之危;或杀了傅希言,两面树敌。” 虞素环想了想,笑道:“只要不是傻瓜,都会选前者吧。如此一来,少夫人的命就保住了。” 裴元瑾抬手,擦掉唇边的血渍,目光幽幽地望向窗外。 刑部就在马车百丈处。 * 容荣坐在殿前的台阶上,逗弄着细小的青蛇。 新年伊始,她就频繁踏出殿门,不再对镜自怜。孤独清冷的拾翠殿布置起各种奇花异草,从此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不过与她交谈对话的人,依旧只有她自己。 “王昱知道我想杀傅希言,所以故意把他送到我的手里。 “可是他又被裴元瑾吓退了。 “我该怎么办呢?是如了他的意,亮出底牌,杀掉贱人的儿子,让他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干脆和储仙宫合作,先杀掉他,回头再杀那贱种呢? “世上讨厌的人这么多,真是杀也杀不完啊,呵呵呵……” 她笑着笑着,眼睛竟流淌下了红色血泪。 * 刑部大牢内。 傅希言被转移牢房后,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尤其那涂牧还一直坐在角落里用阴恻恻的眼神盯着他。他贴着墙壁坐在牢房的另一端,试图开口打破沉闷:“涂大人来这里几天了?” 涂牧看着他,缓缓开口:“大年初一进来,今日是初几?” 傅希言想到自己和裴元瑾的元宵节之约,不由叹了口气:“应该是十五。” “那就是十五天了。” 傅希言待了两天就已经浑身不自在,恨不能去澡堂狠狠地搓洗一番,更不要说十五天。涂牧身上会不会都开始长跳蚤了? 这么想着,他身体又往后缩了缩。 涂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半天,突然问:“你记得你娘吗?” 傅希言怔住:“什么?” 涂牧说:“你的亲生母亲。” 京都府尹认识他的母亲?难道和他外祖母的案子有关? 傅希言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您知道她?” 涂牧笑了笑,有种说不出邪意:“你娘长得很漂亮,很多男人都知道她。” 傅希言微微皱眉:“涂大人是否关押太久,有些神志不清了?” “你娘是不是叫白苹?” “我娘入永丰伯府的事并不是秘密,想查很简单。” “你娘有颗泪痣,注定命途多舛。我以前最喜欢摸她那颗痣了……”涂牧慢慢地闭上眼睛,露出怀念又享受的表情。 傅希言盯了他三秒,突然转头,用力拍铁门:“来人啊,涂大人疯了!涂大人说他要光着屁|股吃屎!” 他喊的时候,眼角片刻没有离开角落里的人。 涂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露出诡异的笑容,突然一个猛扑,扑到他的身后,早有准备的小桑小樟齐齐现身,丢出一把暗器。 涂牧浑然不见,任由那暗器打在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竟是半个都没有扎进肉里。 傅希言一边运起“碎星留影”闪躲,一边挥出“绵柔拳”,拳落如雨,瞬间打出七八下,每下都未落空。那先柔后刚的劲道一碰到对方身体,却如泥牛入海,半点波澜不起。 涂牧眼珠子斜看过来,眼球黑色的部分竟有一半隐了过去,露出大片眼白:“贱种,该死。”他手指弯曲如爪,一把勾住傅希言的胳膊往自己身体撞来。 “少夫人小心!”小桑急得一掌打在牢门的门锁上。那门锁由精铁铸就,刑部打造时,还在里面掺杂了化功石粉,真气打在上面,很快就被消解。 小樟又朝着涂牧甩出一把暗器,依旧被弹回地上。 傅希言控制不住去势,只能单手护脸,一头栽进涂牧怀中,一拳打在对方的真元处,吼道:“去叫人帮忙!” 小桑小樟对视一眼,小桑慌忙朝外跑去。 小樟则抽出一把匕首,对准涂牧的背心,狠狠飞射出去。 涂牧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瞬间与傅希言调换位置。 猝不及防之下,傅希言根本来不及换上金刚皮肤护住后背,只觉得后背猛然一痛,利刃入体的巨大痛苦就扭曲了他的面孔。 这特么的,又是后背! 涂牧低声道:“保护你的人却伤了你,感觉好吗?” 傅希言□□着抬头:“比起你这样的……孤家寡人,感觉,好极了。”说着,匕首突然从背上被推了出去,射到对面牢房里,刚刚扎出来的伤口也在飞快愈合。 傅希言感觉到痛楚飞快消逝,却依旧保持着痛苦难当的表情,想要放松对方的戒备:“没关系,我好歹,也是金刚期,养养就……好了。” 涂牧沉下脸:“那我就废了你的真元。” 他的爪猛然朝傅希言的真元抓去。 傅希言眸光一闪,不仅不躲,还挺身迎了上去。 涂牧的手碰触到傅希言真元的刹那,傅希言就准备好好吸一波充充电,哪知涂牧的指甲已经插|入了他的身体,想象中的“吸星大法”依旧没有出现。倒是他的真元仿佛感受到来者不善,突然释放出大量真气,想与之对抗。 涂牧眼珠动了动,古怪地朝下看去:“这是……” 腹部的血顺着对方的手指潺潺流淌,傅希言猛然挥出一拳,打在对方的心脏处,汹涌澎湃的真气自拳头迸发,势如破竹地破坏着对方的心脉。 然而涂牧只是歪了歪脑袋,脸上流露出兴奋的笑意,手指又往里送了送,指尖已然碰到了真元,傅希言听到自己的真元好似发出了极为惊恐尖锐的叫声—— “噗。”涂牧脑袋向后飞起,撞在墙上,又弹到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傅希言脚边。 傅希言推了推那具失去拿脑袋的身体。 身体木然向后倒下。 他捂着腹部,退后几步,转身朝后看去。 小樟昏迷在地,门外站着个白衣如雪的男人,他脸上覆着一张金色面具,只露出一对如渊般幽深的眼睛。 傅希言脱下外衣,挡在自己腹部的伤口上,生怕自己快速恢复的秘密被别人看去:“大恩不言谢,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这是第二次。”对方声音低沉如大提琴,十分有磁性,极好听。 傅希言一怔抬头:“什么?” “希望没有第三次。”男人双手负在背后,身影一晃,已然离开了现场。 傅希言忙去查探小樟的脉搏,可惜隔着有些远,手伸出栅栏也摸不到人,只能从微微起伏的胸膛确认他还在喘气。 傅希言松了口气,扭头看地上涂牧的尸体,额头冷汗乍现。眼前的景象与当初永安渠、陈文驹何其相似。区别是陈文驹是他杀的,而涂牧不是。 他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自己的确还有一次被人救过的经历——都察院大牢外,被杀掉的六个刺客。他将涂牧的尸体翻过来,致命伤依旧是喉咙,只是这次用的力气更大,直接把脑袋弹出去了。 可这次自己和尸体一起被关在牢里,却没法毁尸灭迹了,一会儿廖商来了,自己该如何解释?说涂牧这个因无能下狱的京都府尹突然变成高手差点杀了自己,然后来了一个更厉害的高手将他脑袋给弹走了? 这故事“真实”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而其中最难解释的依旧是——他的伤口在哪里? 不用廖商亲自开口,傅希言光是想象,都觉得自己干脆认罪得了。就说自己嫉恶如仇,看到涂牧这种尸位素餐的庸官两眼出血,一时愤愤不平,想要替天行道……反正那白衣男子是为自己出手,这口锅背的不冤。 “少夫人。”小桑焦急的声音传来。 傅希言精神一振,忙道:“你快过来。” 小桑身影出现在面前,他身后还跟着孟达业。 “属下救驾来迟,请少夫人恕……” “恕我直言,时间紧迫,咱先把尸体处理一下。”傅希言指着身后涂牧的尸体。 孟达业说:“小事情。” 他身后电部的人将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料塞到牢房里面,让傅希言将人头和尸体放到里面,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然后推到栅栏边。 孟达业将一瓶东西倒入布内,尸体瞬间软了下去,然后轻而易举地从栅栏里抽了出来。 傅希言看着毛骨悚然。 孟达业将瓶子递给傅希言:“少夫人将瓶子里的水倒在那些血迹上面。” 傅希言的伤口虽然愈合,但血还留在地上,衣服上。 傅希言忙道:“我的衣服也要换。” 孟达业不明所以:“涂牧失踪,一定有人认为是劫狱,少夫人受伤也天经地义啊。” “我没受伤。”傅希言直接把衣服脱下来,擦了擦身上的血渍,从栅栏里丢出来,却发现所有人都惊慌地背过身去,跪在地上。 “少夫人,您这……” 傅希言摸了摸赤|裸着的身体,不耐烦地说:“别墨迹,这里就你块头大点,快把衣服给我。” 孟达业连忙将外套脱下来,塞到栅栏里。 傅希言套上衣服,问查看小樟伤势的小桑:“他怎么样?” “就是晕过去,没什么大碍。”小桑输入真气,将人从昏迷中唤醒。 “少夫人!”小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傅希言的安危。 “我没事。”傅希言说:“今天刑部其他人呢?” “都被调走了,连附近的犯人也被调走了。” 孟达业刚说完,就听把风的雷部人员在外面提醒:“刑部的人回来了。” 傅希言也不好再说别的,直接挥手:“快走快走。帮我带个口信给我叔,问问他朱宇达怎么回事!” “是。” 包括小桑小樟在内的电部众人如流水般在牢外走廊里退去,留下傅希言裹着空荡荡的外套,坐在空荡荡的牢房里。 第48章 北周的乱局(下) 他们刚离开, 走廊里便响起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按道理,双方应该在半道上遇到了,不过储仙宫电部神出鬼没, 怕是狭路相逢,也能各安其事。 果然, 刑部众人面不斜视地匆匆赶来。来人之中, 廖商一马当先, 快步走到傅希言牢房门口:“发生了什么事?”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裹着袍子,吸了吸鼻子道:“涂牧涂大人被带走了。” 廖商急忙查看门锁,发现锁是好的, 再看牢房里唯一一扇窗户中间的铁栅栏,也没有被动过:“他是怎么被带走的?被谁带走的?” 傅希言摇摇头:“不知道。” 廖商沉下声音:“傅大人。” 傅希言白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差点就从傅大人变成傅死人了?” 此次大牢被调空,他被人引走, 必然是刑部内部人所为,而且主谋的级别不是他的官职可以妄加揣测的。可真出了事情, 这个锅他自然也有一份。廖商只好放软口气:“所以我才恳请傅大人将发生的事情告与我知。” 傅希言冷哼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涂大人突然说冷,让我借一件衣服给他。可天寒地冻的, 又是牢房里,我哪有多余的衣服。我不肯给,他便上来抢。他一把年纪了, 又不懂武功, 可抢东西的手法, 呵呵, 那可真是豁出脸皮不要命。” 涂牧冒犯母亲, 傅希言自然是端着大盆脏水,一点不浪费地往他身上猛泼。 “我想着他一把年纪,这活人衣服也没几年可穿的了,就主动把外衣给他,可他还不知足,还要再抢……”傅希言说,“那我自然不能客气啊,想着要不将人打昏吧。刚这么想着,我就昏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衣服就没了,涂大人也没了。” 廖商气笑了:“依照傅大人的说法,涂大人突然喊冷,抢你的衣服,你却昏过去了,等醒过来,自己的衣服就不见了?” 傅希言毫不心虚地点头:“不错,就是如此。” “那你怎么知道他被人带走了?” “我昏过去的时候,他就在我前面,应该不是他弄晕我的吧?我醒来之后,他就和我的衣服一起不见了,我想他十有八|九是被人带走的。不然就他这把年纪,难不成变成屎壳郎,推着我的衣服从栅栏溜走了?” “那你现在的衣服从何而来?” 傅希言抬起袖子给他看上面的纹路:“你看清楚了,祥云纹。廖捕头应该听过,我进宫面圣时也带着储仙宫的护卫吧。” 廖商说:“我可否见一见这位护卫?” 傅希言说:“不巧,他把衣服给我之后,我怕他着凉,让他先回去换衣服了。” 廖商道:“我可以等他回来。” “当然当然。不过人是我向裴元瑾借的,他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再被裴元瑾调走,我就不太清楚了。” 廖商看着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面色骤然阴沉下来,指着身后牢房里,那柄带着血迹的匕首:“这把匕首,你可有解释?” 立刻有狱卒打开对面牢房的房门,将匕首取了出来,交到廖商手中。 傅希言佯作好奇地站起身来:“这,没印象哎。” “上面也有祥云纹。” “哦?是吗?难道在我昏迷的时候还发生了打斗?” 经过陈文驹一事,傅希言演技更上一层楼,伪装的惊奇如火纯情,廖商盯着他,也有些难辨真假。但廖商还是有些不甘心:“涂大人再怕冷,也没必要剥了你贴身的内衣吧?” 傅希言虽然裹紧外袍,但前胸仍是露出小小的一片,白花花的,甚是耀眼。 傅希言叹气:“谁说不是呢。所以我就在想,带走涂大人的人会不会是想冻死我。毕竟,这么大个牢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要是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又有谁知道呢?” 这事廖商理亏:“我还是来了。” 傅希言微笑:“是啊,迟到总比不到啊。廖捕头改行做收尸人也不错。” 廖商向前走了一步,脚尖抵着牢房的栅栏,脑袋微微前倾,低声道:“你觉得你说得这些我会相信吗?” 傅希言面色不改,跟着压低声音道:“那廖捕头有更好的解释吗?” 的确,没有。 看着眼前诡异古怪的情形,饶是廖商有丰富的办案经验,一时也理不清其中的头绪。可他敢拿人头担保,储仙宫电部绝对不像傅希言嘴上说得这么无辜。 傅希言干脆往他面前凑了凑:“你不觉得今天刑部牢房很奇怪吗?” 廖商没说话。 当然奇怪。 先将傅希言换到涂牧的牢房,再把狱卒和他调开,甚至连附近的犯人都事先转移去别处,好似早就知道这里要出事。 难道真的有人就走了涂牧? 可为什么要特意把傅希言调过来? 傅希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所以,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事先准备这一切的人。” 廖商说:“你想说什么?” 傅希言说:“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廖商不置可否地退后一步,朗声道:“傅大人受苦,给傅大人准备一桶洗澡的热水,再准备一身暖和的衣服,以免金刚期的高手冻毙在我们刑部大牢里。” 他特意强调“金刚期”,显然是在嘲笑傅希言说自己会被冻死的说法。 傅希言之前还担心牢房待久了长虱子跳蚤,就有人主动送洗澡水给自己,自然是喜笑颜开,哪里还管他讽刺不讽刺。 就在傅希言洗澡的当下,宫中要单独关押他的消息姗姗来迟。旨意直接送到廖商手里,使者走的时候,顺道带走了刑部侍郎。其中意思,耐人寻味,廖商不敢问也不敢想,只是等傅希言清洗完毕,就将人送去单独宽敞的牢房里,还叫人准备了锦被美食。 涂牧的失踪,似乎就这样在上不追究、下不查问中,无声息地混过去了。 * 刑部发生的事虽然廖商没有汇报,但消息还是很快送到俞双喜的手里,他粗粗看完,转头就上呈给建宏帝御览。 建宏帝说:“你怎么看?” 俞双喜道:“廖商已经根据涂牧牢房中稻草的动向,初步还原牢房里发生的事。” 建宏帝似乎笑了一声:“难得执着,看来此子的确够资格与楼无灾一起列入总捕头候选之人。那他看出了什么?” “他怀疑牢房里没有第三人,就是发生了一场两人的打斗,别的人可能就站在牢房外面援手。” 建宏帝道:“傅希言电部不离身,有人援手很正常。” 俞双喜说:“他费解的是,牢房里若只有两个人,那必然是傅希言与涂牧。可涂牧一个京都府尹,手无缚鸡之力,斗胆挑战一个金刚后期的高手也就罢了,可傅希言一个金刚后期的高手难道还需要别人帮手才能将其拿下吗?” 建宏帝颔首:“他怀疑得有理,你如何看?” 俞双喜说:“看来陛下已经找对人了。” 建宏帝眼中精光毕露,朝他看来。 俞双喜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因为这意味着他的任务即将达成,不必再留在这皇宫里,假扮内侍伏低做小。 “铁蓉蓉是傀儡王,涂牧应当就是她手中最大的底牌——那个无需主人操控也能自主隐藏的王傀。王傀不需要武功,就能发挥出脱胎甚至入道期的实力,杀一个金刚后期绰绰有余。他出手,傅希言身边的电部也就不得不出手了。就目前来看,最后还是储仙宫占据上风,将涂牧除掉了。” “傅希言呢?” “据说没受伤。” 建宏帝微微蹙眉:“又没受伤?” 从陈文驹案,到南虞破墙弩,再到今日涂牧……这胖子全身而退的次数未免也太多太巧了。 俞双喜想着自己马上就能离开这里,自然不想节外生枝,难得地拍马屁道:“陛下能够从满朝文武中找出王傀,实在天纵英明。” 建宏帝道:“朕原先怀疑张辕。不过后来想通了,张辕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宫里,他能做的,她一样能做。让他做唯一的王傀,实在浪费。满朝文武里,京都府尹品秩不高,不够显眼,却身居要位,不仅可以掌控镐京城中各方动向,还能名正言顺地为诸多阴谋祸事扫尾,实在恰当不过。更重要的是,朕当年属意涂牧坐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明察秋毫的本事,变成王傀之后,处理日常事务倒还罢了,遇到从前未曾遭遇的突发事件,他便无法处理,只得表现平庸。这便是破绽。” 俞双喜又不走心地恭维了一番:“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建宏帝往外走,一路走到大殿门口,见殿外张灯结彩,比平时更甚,忽然问:“今日是元宵?” 俞双喜道:“正是。” “那就闹元宵吧。” * 自容荣搬入拾翠殿后,每逢元宵,都是冷冷清清地过。而今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叫宫女们装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笼挂满廊道,地上还放着一盏盏小动物灯笼,哪怕没有人气,在一片灯光烛火的映照下,也显的有些热闹。 宫女前来禀告:“陛下和俞双喜已经出宫了。” 容荣笑了:“他还真是一刻等都不了。” 她翻身上屋顶,轻踩着灰陶瓦,站在屋脊最高处,俯瞰宫外—— 羽林卫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都说你有一支隐藏得很深的私兵,真想杀光他们,看看你的表情啊。” 她喃喃自语,脸上露出癫狂的笑意。 * 皇帝的马车低调地驶入太尉家后院。 刘彦盛等在院子里,亲自扶着建宏帝下马车,又提着灯笼在前照明:“臣按照陛下的吩咐,让下人们照常行走。这里是我那三儿生前的住所,他走后,除了洒扫,就没有别人来了,不会被发现的。” 建宏帝笑着说:“你办事,我何时不放心了。”也就在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面前,他会放下皇帝的架子。 刘彦盛将人安排在东厢。 外面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却布置豪华,堆砌着各种奇珍异宝。 建宏帝说:“会否太露行迹了?” 刘彦盛说:“这些东西都是借着三儿的名头送来的,我原本就宠爱他,大家习以为常,只望陛下不要介意。” 建宏帝摆手:“你我都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人,借个过世之人的名头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还是你儿子,那也和我儿子差不多了。” 刘彦盛关上门,屋里便只有他、建宏帝与俞双喜三人。 建宏帝给自己倒了杯酒:“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将酒洒在地上,“这一杯,敬云中王与陇南王。” 他放下酒杯:“我从他们手里抢到江山,却被一个女人威胁,提心吊胆这么多年。他们若泉下有知,一定很不甘心吧。” 刘彦盛道:“傀儡道路数邪诡,陛下也是与她合作之后才发现的。” 建宏帝摆手:“不必为我开脱,我就是被自己的野心蒙蔽了双眼。不过,如果有机会重来,我还是会走这条路。万里江山,万千臣民,万人之上……能换来这般风景,我愿万死不辞。” “辞”字刚刚说完,便见刀光一闪。 刘彦盛一刀劈向建宏帝,被俞双喜拿双手夹住。 建宏帝一惊之后,趁机朝旁边逃去。 刘彦盛手中的刀突然一分为二,刀中又抽出一把刀,再度劈向俞双喜的脑袋。俞双喜变招不及,仓促转头,被割下一个耳朵,瞬间血流如注。 刘彦盛顺势挥出十几刀。 这位老臣当年是在战争中拼杀过的,那身杀伐得来的血气虽经过多年养尊处优,却从未真正消逝。一套连招使出,仿佛将战场上密布的刀光剑影都浓缩在这小小房间之中。 密集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俞双喜突然明白那日裴元瑾说的话。 武功境界是决定胜负的一个原因,却不是唯一原因。 他感觉到对方的境界还停留在脱胎中期,可打斗中,对方的气势已将自己这个脱胎巅峰完完全全地压在了身|下。如此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他只是天地鉴的门客,收钱办事,却从未想过以命为注! 他猛然大喝一声,双掌豁出性命般地连拍十六掌。 摧心十六! 这是杀招也是绝招。 纵然不能杀掉刘彦盛,但只要能为他寻到一丝喘息之机,他就能逃出生天。 他想活下去。 他的眼睛里满是对生命的热情。 然而刘彦盛的刀穿过密密麻麻的掌风,如一朵乌云,遮挡在他的眼睛上方,盖住了那眼睛里的光。 刀落下。 俞双喜抬手去挡。 刘彦盛刀中途变招,刀身狠狠地拍在他受伤的耳朵上,趁他晕眩的刹那,刀锋飞快砍向那脆弱的颈项。刀影掠过,头颅甩落。 头颅落在地上,脸正好对着建宏帝的方向。双眼圆瞪,仿佛没有看够这个世界,而眼里的光亮已经暗淡了下去。 刘彦盛看向对着俞双喜尸体发呆的建宏帝:“陛下为何不开门呼救?” 建宏帝道:“这是你的地盘,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 刘彦盛说:“陛下是认输了?” 建宏帝后背紧紧贴着柜子,抬头问:“你才是王傀?” 刘彦盛点头道:“不错。莫翛然骗了你,也骗了天下人。王傀并不是没有意识,只靠记忆行动的傀儡。王傀只是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却不会失去理智。” 建宏帝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自愿的?为什么?” 刘彦盛拿起刀,用桌布擦了擦:“答案陛下自己已经说过了。” “什么?” “万里江山,万千臣民,万人之上。” 建宏帝激动地说:“就算你杀了我,你也拿不走这万里江山!” “我知道。”刘彦盛淡定地说,“可我还是嫉妒。嫉妒与我一同长大的人君临天下,我却要日日跪在你的面前。杀了你我也没太大的好处,可就是恨你,想杀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损人不利己,可我控制不住。” 建宏帝说:“我死在太尉府,终究是瞒不住的。” “所以这件事,我亲自干。”刘彦盛缓缓抬起刀。 “没有第二个人?” 建宏帝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刘彦盛冷声问:“还需要第二人吗?” 他手中的刀刚刚杀过人,血迹抹在桌布上,还有残留,那刀光血影再有烛火映照,散发着嗜血的森然之气,面朝着皇帝,一步步逼近。 建宏帝忽然叹了口气,双手微微抬起,紫色真气外溢,丝丝缕缕地缠住刀柄,将那柄刀固定在原地,一步不能前,一步不能后。 刘彦盛抽了两下,终于露出骇然之色:“‘紫气东来’?” 建宏帝说:“皇道绝学,‘紫气东来’,一百年来,我是唯一一个练成功的人,证明我才是天命所归的北周之皇。不然你以为手握重兵的平罗郡王为何不选云中王与陇南王,独独看中我?我又有什么底气,与他们争雄?” 刘彦盛一时大喜,一时大悲,控制不住地流露狰狞之色:“你竟然一直在藏,任由陈太妃和铁蓉蓉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连裴元瑾那一剑都没有逼出你!你真是藏得好深!” 建宏帝无奈道:“怪只怪我的敌人太多,我的武功若是暴露了,他们就会用更防不胜防的法子来杀我,我不想死得太早。” “可你今天终究是藏不住了。” “不一定。” 建宏帝控制真气夺了他手中的刀:“以你的谨慎,今天外面的人必然都是死士。你早已准备好了,杀了我之后,就杀了他们灭口,再编造俞双喜行刺皇帝的假象。” “那又如何?” 建宏帝将那把刀丢在地上,又挥手将刘彦盛逼到房间角落,自己走到桌边,大马金刀地坐下:“行事之前,那些死士必然已经服下慢性毒药。就像当初你暗杀陇南王的那批死士那样,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算好时间出去,他们就会先一步死掉了。” 刘彦盛知道今日自己难逃一劫,可始终心有不甘:“你今天来,是相信我,还是怀疑我?” 建宏帝把玩着自己倒过酒的酒杯:“我都没有喝你准备的酒,你说呢?”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发现三儿之死与铁蓉蓉有关时。” 刘彦盛面露疑惑。 建宏帝道:“铁蓉蓉之前一直对你十分忌惮,如今却敢杀了你儿子……她为什么突然不怕你了?” 刘彦盛说:“她本来就是疯的,又或者她以为不会被我察觉,这不能作为理由!” “说得对,有此可能。所以,我找人试了试你。” “找人试我?”刘彦盛想了想,吃惊道,“坦渡?” “江陵知府通敌卖国的事他早已密报于我,是我让他提议用刘焕代替三儿与傅家联姻的。以你以往之谨慎,绝不会答应这事。可你答应了,平日里言行谦卑都是演戏,这件事彻底暴露了你根本不在乎我是否会因此忌惮你。”建宏帝看着他,面露讥嘲,“因为你觉得我时日无多。” 刘彦盛默认,又问:“坦渡怎么会帮你?”他们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 建宏帝畅快地笑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怀疑你被铁蓉蓉制成了王傀。他又不知道王傀原来还有自己意识的。以为你已经变成了傀儡,即便我今日杀了你,他也只会感激我,感激我让他兄长的尸体免于被恶人利用,感激我保全了刘家的名声,从此对我更加死心塌地。要怪就怪你自己害怕泄密,没有把你的秘密告诉他。” 光是听他说,刘彦盛已然目眦尽裂,恨不能用目光弑君。 建宏帝站起来:“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刘彦盛说:“大先生被你派去杀铁蓉蓉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就是说容家那边你没有派高手。不错,外面的确是我安排的死士,他们也的确快要死了,但是我不会什么后招都不留。”刘彦盛喘着粗气,眼睛亮得渗人,“容家很快就会赶到。我们已经说好了,弑君的罪名由他来背,作为他送去北地的投名状!” 建宏帝招手,真气把人送到他面前:“为什么告诉我?” 刘彦盛呵呵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看一看你紧张的脸色也很好。” 建宏帝叹气:“从小到大,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所以你才没有把修炼《紫气东来》的事情告诉我吗?”刘彦盛想到今次最大的败笔竟然早在小时候就有苗头,自己却始终没有发现,就怒急攻心,悔恨不已,“你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建宏帝已经不想再废话下去:“六岁那年,我去寺庙许愿,你问我我的愿望是什么,我说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不是已经告诉你,我想当皇帝了吗?我立志这么早,又怎么可能在兄弟修文习武的时候,沉溺于风花雪月呢?另外,不用费心,铁蓉蓉和容越都很快下来陪你。” 说罢,瞬间挥出十六掌! 等刘彦盛彻底断气,建宏帝才揉乱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惊慌地拉开门道:“救驾!来人啊,救驾!” 第49章 众人的归处(上) 容家辉煌的时间比北周国祚更久, 故有“拥书百城,底蕴千年”的说法。哪怕现任家主容越近些年一直在韬光养晦,可投奔的门客依旧络绎不绝, 信手拉出一支队伍,便有十二名脱胎,五名入道。加上入道巅峰的容越, 放眼整个镐京城, 也没什么地方是去不得, 不可一战的了。 另一边—— 容家其余门客在后门警戒,容家奴仆井然有序地将藏书送上马车。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其余书籍早已在这十几年间,借着各种理由, 陆陆续续送到容家在各地的收藏室。 狡兔三窟,一个世家能够延续百年, 甚至更久, 便是靠着这些防患于未然的预先谋划。 紧跟在书籍后面上车的是容家子弟及家眷。浩浩荡荡一行人乘夜色出行, 本来十分招摇, 却因为领头的是胡誉和羽林卫,便连金吾卫也不敢轻易过问。 等他们全部离开,老管家急忙回复容越。容越一身黑色夜行衣, 举着火把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今次行动, 许胜不许败。” 十二名脱胎, 五名入道无声抱拳。 容越对身边的老管家说:“你也走吧。” 老管家不肯:“奴婢留下来看家。” 容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拍拍其肩,将火把投掷于地, 火把瞬间熄灭:“走!” 他们阔步朝西侧门出去, 那里离太尉府最近。然而平时甚少有人启用的侧门今日竟大咧咧地敞开着, 一个戴福娃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随意一拦:“不能走。” 不用太多言语,五名脱胎各自抽出武器,一拥而上。 平日里,五名脱胎期一起出手已经是难得的华丽阵容,要知道建宏帝守皇宫的羽林卫,指挥使也不过是个金刚中后期。 可这样的五位高手才冲出两三丈,就被一道无形的劲风扫了回去,真正颜面扫地。 容越看着憨态可掬“福娃”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大先生?你不应该在皇宫吗?” 宋旗云收回手:“我的任务是留下你。” 容越知道今日不能善了,抽出长剑,一剑击地,地面陡然裂开缝隙,一路冲向宋旗云脚下。宋旗云单足轻点,腾空而起,伸出双手,手掌凌空往众人头上虚虚一按。 十二名脱胎期当下七孔流血倒地。 五名入道期勉强用真气抗衡,却也节节败退,容越稍有余力,咬牙举剑当空一刺。剑发出一声悦耳的吟唱声,犹如画舫传出的靡靡之音。 已经身受重伤的脱胎期脸色一变,露出茫然享受之色,两个入道初期也眼神微动,似乎受到了些许影响。 “天阶靡靡剑,可惜,越级挑战它不够资格。”宋旗云对着剑拍出一掌。 之前被裴元瑾逼出七彩流光锤,还掀开了面具,他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这次又遇入道期巅峰,自然不会留手。 容越手中的笔直长剑瞬间弯曲了下去,剑顿时发出求饶般的哭声。他连忙将真气灌输在剑身上,然而靡靡剑只是微微抖动了一下,依旧越来越弯,剑尖甚至要碰触到容越握剑的手…… 当! 剑身断裂,那哭声戛然而止。 正值此关键时刻—— 从靡靡之音中清醒过来的十二名脱胎期和五名入道期的突然面色一整,霎时气绝身亡,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人魂灵力澎湃而起,朝着宋旗云杀来。 宋旗云藏在面具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借苍生?” 傀儡道操纵人身,借苍生肆虐人魂,都是武林公认的邪门歪道。只是借苍生常年蛰居北地,很少涉足中原,白道武林也就没吃饱了撑着,千里迢迢地跑去杀他。 看这手出神入化的借苍生,莫非来的是郑佼佼本人? 他思忖间,人已退出容家门外,化作巨锤,浩然锤散那仓促而起的人魂灵力。 等他二度进门,容越已消失在原地。 他跃上墙头四顾,黑黢黢的街道仿佛地下暗河,将一切踪迹幽隐。却也有其他水流进入——胡誉带着羽林卫,带着容家人绕了个圈,正朝着侧门回归…… * 而此时的拾翠殿外,羽林卫的踪迹则像是暗河流出地面,暴露在容荣的视野之中。原本守在殿内各处的宫女鱼贯而出,一声不吭地冲向潜行而来的羽林卫众人。 容荣似对下面的冲突视而不见,坐在屋脊上轻轻地哼起了曲子。 四个青年突然踏空而来,挺立在她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站在东方的青年剑眉星目,一身清朗之气:“恭请容贤妃束手就擒。” 容荣固执地将曲子哼完,才道:“我知道你,你以平罗郡王次子的身份进京。但容家查过了,你其实是秦岭派主脉嫡传弟子,叫岑报恩。其他三个,说是你的护卫,其实是你的师弟,名字……不重要。只要你们知道,我知道你们就好了。” 平罗郡王孙子进京,明面上是建宏帝与老臣之间产生了隔阂,要扣押人质,而实际上,却是趁机将秦岭派高手偷偷送入镐京待用。 秦岭派在王顺山分支嫡传弟子楚少阳的牵线下,搭上了北周皇帝的船,此次是首战,自然想要交出漂亮的战绩。 “请娘娘赐教。” 岑报恩礼貌地行礼,然后与三名师弟组成“四方剑阵”,将人围困其中,小心翼翼地步步紧缩。 容荣信手抵抗了几下,就被岑报恩一剑刺穿,化作纸人。 岑报恩大惊:“她竟然能将死傀术修炼得如此出神入化!”秦岭派答应上船,除了羡慕南虞灵教的国教地位,有意效仿之外,也想借机铲除魔女铁蓉蓉。当初围攻莫翛然,秦岭派出力仅次于储仙宫,对傀儡道也是深恶痛绝。 他的师弟看着地上的纸人面面相觑:“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应该禀告陛下?” 岑报恩道:“陛下今晚不在皇宫。不过陛下说过,就算铁蓉蓉逃跑,也有其他人应对,我们只要把拾翠殿里的傀儡清除干净就好了。” “是。” 四人举剑一跃,劈向下方鏖战中的宫女。 * 自从涂牧失踪,傅希言的待遇就蹭蹭往上升,单人单间不说,门口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保镖。 他试着要了一碗元宵,对方居然很快给送过来了。 傅希言一边吃着元宵,一边试探性地提出新要求:“我还想见见我叔叔。” 保镖说:“廖捕头不在,我们做不了主。” 傅希言想着小桑小樟应该在附近,便道:“要不这样,我叔叔怎么来,我想办法,你们只要当作没看到就好了,行吗?” 保镖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做人不要那么死板嘛。”傅希言鼓着脸,咀嚼咀嚼:“你想想,如果你们不上报,是不是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叔叔也知。” “是,他也知,但廖捕头绝对不知。这事情不就瞒过去了吗?”傅希言期待地看着他们。 保镖摇头:“万一你拿这事拿捏我们,我们岂不是要受制于人。” 傅希言说:“多心了不是?你看我像这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吗?” 保镖看着他,突然用力一点头。 傅希言无语:“不是啊,睡得好才长胖,你看我晚上睡得多好,说明不做亏心事……”他渐渐收口,因为保镖低下去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他从栅栏的缝隙里伸出手去,推了两名保镖一下,保镖应声而倒。 “不用看,他们已经死了。” 傅希言连忙缩手,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宫装美妇。 美妇朝栅栏里丢出两张纸,纸落地成人,力大无穷,一左一右抓住傅希言的胳膊,将人提起,押到门边,硬将那张圆圆胖胖的脸压在栅栏上。 美妇咬了下指甲,右手突然狠狠地朝栅栏缝隙里溢出的白肉抓去。 傅希言瞳孔一缩。卧槽,这是要毁容?! 小桑的手仿佛从虚空而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那美妇眼睛阴恻恻地扫过来,明明是她的手被别人抓住,她却笑着说:“抓住你了。” 傅希言喊道:“快跑!” 小桑背后,一只巨型蜘蛛正搓了下螯肢,飞扑上来。 小桑下意识撒手要躲,手却像沾了胶水,牢牢地粘在美妇的手腕上,怎么都拔不出来。 蜘蛛跳到他的领子上,螯肢拥抱一般地抵着颈项两侧,螯牙深深地扎入皮肤。 小桑双脚一蹬,凌空踩踏,脚上头下地翻起,想将蜘蛛甩下。 蜘蛛却死死地咬住,毒液顺着咬开的肌肤,缓缓渗入。 眼见着小桑失去意识,傅希言又急又怒,真元仿佛感受到他的焦急,真气瞬间大涨,将纸人弹开,他挥出一拳打在美妇的手腕上,美妇丢开昏迷的小桑,一掌包住傅希言的手。 傅希言拳劲迸射。 然而她的手仿佛像一块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拳劲不但没有伤到人,反而反弹回来,震得傅希言吐出一口黑血。 美妇抓着他的拳头,用力一拉,顺势掐住他的脖子:“小贱种,你好像也没那么难杀啊。” 傅希言被掐得面色发红,嘴角还笑:“这位婆婆,看你,人老珠黄咳,多多幸福,躺着躺着就能死了……不像我,还要人动手。呃……” 美妇眼中怒意恨意爆发,手狠狠地缩紧:“你那便宜爹的名字好像取得不太对,你话可真不少。” 傅希言眼前已然一片花白模糊,复又陷入黑暗,耳边依稀听到女子的惨叫,却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难辨真假。 美妇捂住被削掉手掌的狰狞伤口,惊恐地看着黑暗的通道:“谁?” 细细碎碎的爬动声——她放出去的毒蛇、蜘蛛正一脸凶相地朝着自己冲过来。 美妇眼睛突然亮起来,一把将蜘蛛毒蛇扫开,美艳的面容上露出了少女怀春般的期待:“是你吗?你终于来找我了吗?” 黑暗无人应答,只有一具尸体被丢了进来——张大山仰面朝天,面容僵硬地保持着临死前的恐惧惊诧。 美妇愣了下,突然愤怒尖叫:“你杀了他,你怎么能杀了他!你忘记杏坞村了吗?张大山啊,我们曾经住过他的家,你怎么能忘记杏坞村?” 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终于缓缓步出黑暗,停在火光下。 金色面具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美妇像掐住喉咙一样,久久说不出话,只是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弯曲双膝,跪坐在地上,似哭似笑地喊着:“师父,师父,你终于来接我了,你还是来了,我咯咯……” 她捂住脖子。 一股无形的力道捏住她的喉咙,就如她对傅希言做的那样,一点点缩紧。 美妇忽然仰头大喊:“找儿子的消息明明是你放出来的,你故意让我知道的!我杀他有什么错。我明明是听你的话!” 白衣人的手微微一松。 美妇喘了口气,眼睛闪烁着希望:“师父,我没有做错对不对?我一直最听你的话了。你也讨厌他,所以让我杀他。我现在就杀了他,你等着……” 看她疯狂的模样,蜘蛛与蛇让出路来,白衣人缓缓朝前走两步:“你不杀,我怎么救?” 美妇笑容猛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金色面具。 她看看躺在地上傅希言,又看看那刺目的金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明明我才是最听话的啊。铜芳玉去婚礼捣蛋,银菲羽自己跑了,还有金芫秀这个贱人,她……” 她脸被灵气刮到一边。 血顺着嘴角潺潺流下。 她好似没有痛感,在泪眼滂沱中絮絮叨叨:“只有我。我嫁给讨厌的人,帮他夺取皇位,又控制了刘彦盛,都是因为你啊,你不是喜欢权力吗?我就送你权力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可以帮你控制北周。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还要帮助王昱这个废物对付我!为什么……” 她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我逃婚,你救了我,你明明救了我,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救我?” 似乎看够了她一个人演的独角戏,白衣人淡然说:“不救你,怎么知道不喜欢。” 美妇哭声骤止,只留下几声不合时宜的打嗝声。 她怔怔地看着那仿佛不染红尘的白衣,犹如大梦醒来,举起自己的断手,惨笑道:“王昱忘恩负义,你冷漠无情,男人都不是东西,都不是东西!” 牢房的铁栅栏、青石同时脱离,悬浮在空中,朝白衣人挤压过去。 白衣人摆手,铁栅栏和青石同时落地,美妇朝着青石墙留下的破洞冲了过去,“噗”,一根铁栅栏从她背心穿过,前胸穿出。 她扑倒在地,气息越来越弱,可脑袋还在艰难地挣扎转动着。 想往后看。 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白衣人漠然地走到牢房边,朝昏迷的傅希言渡去一缕真气。 傅希言骤然惊醒,见到他,吃惊地跳了:“是你?”再看地上的断掌,又吓了一跳。 幸好美妇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在不远处,他暗暗观察了下,确认人的确死了,才松了口气。 他投胎转世这么多年,所有惊悚诡异的事都发生在这短短的半年里,已逐渐将他的心脏锤炼得强大坚硬起来,换做前世,光是看到这么多血,他就要毛骨悚然担惊受怕求个担架了。 他打量四周,看这牢房被破坏的样子,猜测这大战必然十分惨烈。 “看来你又救了我一次。那能不能再顺便帮我救救我同伴?” 傅希言原想说自己在牢房里面,不便查看,随即发现牢房的铁栅栏已经变成了杀死美妇的凶器,自己侧着身子就出去了。 白衣人无动于衷:“为何救他?” 傅希言一边查看伤口,一边说:“我给钱。” “不必。” “那你开价。”人命大于天。傅希言想着,只要不是用另外的命去换这条命,什么条件他都可以先答应下来。 白衣人搭着小桑的伤口,将他体内的毒血引出一部分,却发现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引出毒血等于放光他体内所有的血。缩回手,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滴了两滴在伤口上,然后用真气将药力溶于血液中,不一会儿,小桑微弱的脉搏就重新有力起来。 傅希言叹为观止,暗道:莫非这就是高武版的输液? 他问:“谢谢,那你要我做什么?” 白衣人拿出一本书,丢给他:“你太弱,学会它。” 帮忙救人还送秘籍? 天下居然有种好事? 傅希言有些不敢相信地搓搓手,将书翻过来,脸色顿时一变:“这……” 白衣人已经起身往外走:“事不过三。以后靠你自己了。” “等等。你确定没给错书?”傅希言跟了几步,见对方不回答,连忙又问,“你为什么救我?是因为我爹、我娘还是裴元瑾?” 白衣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就在傅希言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回答:“你娘。” * 白衣人高视阔步地走出刑部大牢,沿途的人都处于无知无觉的昏迷之中,只有门前这个,哪怕意识在沉睡,极阳圣体却已苏醒,自我保护着。想来不用多久,他的意识也会复苏。 如果这时候杀了他…… 白衣人短短一瞬间,已经推演出事发后各方的种种反应。 还不是时候。 他强行将杀意按捺了下去。 …… 裴元瑾眼皮微微动了动,猛然睁开眼睛,赤龙王随心意而动,落在他手里。他确定,刚刚有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动了杀机。而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反抗之力,甚至身边的潜龙组也不知为何没有动静。 他抬手,潜龙组齐齐出现。 “你们刚刚看到了什么?” 潜龙组都说没有看到任何异常。 “是吗?”裴元瑾冷着脸往牢房里走。潜龙组疑惑地跟在后面,随即,冷汗直冒。因为牢房里的异常实在太明显了,所有人都陷入沉睡,一个清醒的都没有。 哦不,还是有一个的。 看到傅希言拿着一块布给小桑包了一圈又一圈的“围脖”,裴元瑾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总算恢复正常。 傅希言看到他们很是惊喜:“你来了?没碰到什么人吧?” 裴元瑾警觉地问:“应该碰到什么人?” 傅希言给他看身后的尸体。 宫装美妇虽然死了,但表情依旧栩栩如生。 裴元瑾皱眉:“铁蓉蓉?谁杀的?”他面沉如水。还以为自己之前闯皇宫能让对方选择合作,放弃刺杀,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她的疯狂。 傅希言说:“她要来杀我,小桑就跳出来救我了,哎,小樟呢?” 裴元瑾说:“他伤了你,刚领了罚,还在床上躺着。” “……他又不是故意的。”傅希言一肚子求情的话要说,可惜罚都罚了,现在说也晚了,不过还是伸长脖子,指着自己的喉咙埋怨道,“你看看,少一个人,我差点就被掐死了。” 他当然知道少了一个人,所以才亲自跑过来,但没想到遇到一个硬茬。裴元瑾看着他光滑白皙的喉咙,眸光沉了沉:“没有伤。” “你还想我受伤?”傅希言哼哼两声表示不满,然后指着小桑的后颈,“小桑被蜘蛛咬了,然后我们都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牢房变成了这个样子。你站的位置还站着一个戴金色面具的白衣人。” 裴元瑾抓住重点:“白衣人?” 傅希言想了想,还是没把怀里的那本秘籍拿出来,顺势接下去:“我亲眼看到的,他救了我两次,上次杀了涂牧。不过他说还有一次,我想来想去,应该是劫都察院大牢的那六个刺客。” 裴元瑾走到铁蓉蓉尸体边:“她是怎么进来的?”他明明守在刑部大牢外面。 傅希言不以为意地耸肩:“刑部大牢现在就跟免费观光景点似的,人人都能进来。”刚说完,潜龙组就报告说牢房里其他人都快醒了。 裴元瑾抓住傅希言的腰带:“我带你走。” 傅希言下意识垫脚:“我现在走,你们储仙宫就说不清楚了。” 少主十分光棍:“那就认了。” 傅希言摆手:“还会牵连永丰伯府。反正铁蓉蓉已经死了,我估计应该没什么人想杀我了吧。你先走吧,别被人发现,说不清楚。” 裴元瑾蹙眉,扯着腰带的手紧了紧:“今天还是元宵节,还没过。” 傅希言不由憋了口气:“松,松手。喘不过气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抓着裴元瑾的手,把人往外推,“但我出了牢房就是钦命要犯,再跑去元宵灯会,那简直是挑衅皇权。我好不容易熬到铁蓉蓉死,可不能再招惹皇帝追杀了。” 裴元瑾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虽然心中不愉,却也没再坚持:“你打算怎么解释?” 傅希言看着这乱七八糟的局面也是毫无头绪,把心一横,往牢房里地上一躺,抬头道:“你把我打晕吧。眼不见为净!” 裴元瑾想了想,一指弹出。 傅希言突然想起傅轩,又说:“记得问我叔……”话没说完,人已经昏过去了。 裴元瑾带走了小桑,留下一半的潜龙组接替。 * 回家不到半个时辰就听说刑部大牢又出事的廖商真正感觉到了何谓心力憔悴。 当他匆匆赶到牢房,就看到傅希言被人抬到了床上,正拥着被子呼呼大睡,相较之下,刚脱下官袍就又穿上官袍的自己,实在很劳碌命。 他钻过栅栏的空隙,推了推傅希言。 傅希言在睡梦中不耐烦地转了个身。 “傅大人。” …… 他凑到傅希言的耳边,吼道:“傅大人!” 傅希言猛然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喊:“卧槽,非礼啊!” 第50章 众人的归处(中) 精铁栅栏都被拔地而起, 地面墙面也破破烂烂,实在不适合继续□□犯人。 不过廖商也看开了,有傅希言在地方,不管之前如何, 结果必然血案累累, 疑窦重重, 所以他也不急着转移新的牢房, 直接在床边盘膝坐下。 傅希言从床上跳下来, 嘿嘿笑着在他面前坐下。 廖商道:“傅大人不怕坐得太近, 又让我唐突‘佳人’吗?” 傅希言笑着说:“这话说的,既然是‘家人’,关上门就是兄弟, 哪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直接用一个谐音梗化解他的讽刺。 廖商看他略显讨好的笑容,咽下了生平第一次被人当色狼的这口气,慢悠悠道:“今次的事, 不知傅大人又有什么故事?” 傅希言吸着凉气,扶着额头, 看牢房外衙役仵作忙进忙出,一脸茫然:“今次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和两位看守兄弟商量着让我叔叔偷偷进来看我, 他们突然就一点头,不动了,我伸手去推, 然后自己也晕了过去,再一睁眼, 就看到英明神武的廖捕头了。” 他恭维得如此刻意, 自然难以引起廖商的共鸣。他直接指着那只被仵作小心捡起的断掌, 道:“死在牢房外的, 除了两名牢头,还有一位娘娘。” 傅希言震惊,小声问:“宫里的?庙里的?” “容贤妃。” 傅希言吃惊地捂住嘴巴。 廖商说:“造作了。” 傅希言苦笑:“我正在想如何洗清嫌疑。” “你也觉得你有嫌疑?” “你刚刚也说了,一位娘娘死在我的牢房外面。而我的牢房……”他指着栅栏之间的宽大缝隙,“又不怎么牢。两位牢头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傅希言心砰砰快跳了两下。 差一点点,他就要说出两位牢头的死,可是根据他刚刚的说法,自己只看到牢头一动不动,并没有确定死亡,以廖商的精明,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破绽。 果然,廖商对他明显卡顿了一下的地方十分在意:“你昏过去之前,不是伸手去推了吗?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吗?” 傅希言捂住嘴巴:“竟然死了吗?” 廖商说:“傅大人又造作了。” 傅希言叹了口气:“实在不能怪我。无论谁,一天之内遭遇两次莫名其妙的昏厥,都会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你还不肯将身边储仙宫的人交出来?” “并非我不交,实在是他去换衣服以后,就没再回来。”傅希言摊手,“不然我何必与牢头商讨如何让我叔叔偷偷摸进来呢?” “为何一定要见你叔叔?” “因为我心中有一个疑问,或许见了叔叔之后就会得到答案。甚至,知道眼前一切因何而起。” 明知道傅希言的诱饵可信度不大,可廖商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我去请。” 傅希言大喜,语气立刻一变:“多谢廖兄。” 廖商道:“不必谢我。刑部接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无论是你是我,都要做好天子一怒的准备。”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刑部上下里外加起来都没有万人,也不知会不会牵连其他。 傅希言见廖商怅然一叹,起身要走,突然问:“你难道不好奇容贤妃为何来刑部大牢?” 廖商道:“难道不是为你而来?” 傅希言干巴巴地吃着惊:“为我?为何是为我?” “不知道,直觉吧。”廖商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套出真话,钻出牢房,对衙役说,“找块板子把这里挡上。” 木板能挡住谁? 衙役对这个修补方案十分不知所措。 还是傅希言站在洞口处抗议:“你这也太敷衍了吧?是我不配有个完整的坐牢体验吗?” 廖商说:“刑部牢房造价不低,还是别祸祸其他了。” 傅希言:“……” 铁蓉蓉都死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暗杀他了吧? 想是这么想,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始终有些不踏实,时不时地问下外面牢头还在不在——主要看活没活。牢头被问得不胜其烦,好不容易打个盹儿,总被人叫醒,可不烦闷么? “傅大人,行行好,你快睡吧。” 傅希言担忧:“我怕我睡着之后,一醒来又是你们廖捕头的脸。” 牢头说:“廖捕头已经回去了,您就安心吧。” “我这牢房有个洞。” 牢头哭笑不得:“还是头一回遇到您这样嫌弃自己牢房有个洞的,这刑部不知道有多少犯人盼着有这样一个洞呢。” “是吗?”傅希言干脆从洞里出来了。 牢头瞌睡虫一下子被吓醒了,哆嗦着问:“您,傅大人,您出来做什么?” 傅希言伸伸胳膊,抓着栅栏:“去整一桌宵夜来。不然我可不回去。” 牢头:“……” * 傅轩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昨夜围剿拾翠殿自然责无旁贷,之后又要处理被做成傀儡的宫女尸首,忙活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一亮,终于等到皇帝大发慈悲,叫他们不用值守,可以回家歇息。 他刚一到家,又收到廖商留下的口信,说牢房里的宝贝侄子要见他。 以为侄子受了委屈,傅轩在来的路上都已经做好了大闹刑部的准备,结果到地方一看,傅希言躺在床上,几个牢头横七竖八地睡在床下,也分不清楚到底谁是狱卒,谁是犯人。 地上还丢着鸡骨架和酒瓶,可见昨日战况之激烈。 就是这栅栏…… 狱卒在同僚的暗示下,纷纷醒来,掩面告退,就傅希言纹丝不动,一条腿垂在床外,微微翘着,呼吸绵长睡得正香。 傅轩见狱卒们在断开的栅栏处进进出出,也跟着钻了进去,然后拍拍侄子的脸。 傅希言一个激灵醒过来:“廖……卧……叔叔啊?” “廖卧?给我新改的名字?” 傅希言眨眨眼,确认眼前是傅轩本人,不是廖商变的,激动地坐起来:“叔叔,你可算是来了,我可想你想你,你都不知道我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傅轩拍拍他的胳膊:“略有耳闻。” “容妃死了。”他压低声音,“她就是傀儡道的铁蓉蓉。” “我知道。”傅轩也跟着压低声音,“昨夜陛下命我带人去围剿拾翠殿,诛杀她。” 傅希言震惊:“陛下也太看得起你了。”他叔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金刚中后期啊,就算以战养战,打铁蓉容也有点拔苗助长了吧。 傅轩眉毛一挑。 傅希言改口:“太看重你了。” 傅轩说:“没想到她跑你这里来了。你没事吧?” “差点有事,但被一个白衣人救了。”傅希言简略地交代了一下白衣人的两次出现,以及另一次相救的猜测,“他说是为我娘而来。” “你娘啊。”傅轩微微蹙眉。 傅希言道:“叔叔想到了什么?” “有些事,的确该让你知道了。” 他面色太凝重,让傅希言浑身不自在,不由开了个小玩笑:“我爹真名叫董永?” 傅轩敲了下他脑袋:“其实,你自洛阳回来,说小神医是假的,我就派人去调查你娘当年的死因了。” 傅希言一怔:“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娘是病死的吗?” “你一出生,体型就明显大于同龄人,你爹觉得无所谓,你娘却非要找大夫来看。宫中太医,民间大夫,看了不知多少,都说你没事,原本以为你娘会就此消停,谁知有一天,她留了封信,说要替你找神医医治,然后就不见了。” 傅希言想到自己身体极为古怪的状况,他娘可能是知情人。 傅轩道:“你父亲派人找了很多年,一路找到裴介镇。那是你娘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可惜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当地人说你娘求医时感染疫病死了,连尸体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傅希言对亲生母亲有个大胆的猜测,此时忍不住说:“她不会轻易死的。她可能没死!” 傅轩说:“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娘是个普通女子,就没有想太多,如今想来,你娘若不会武功,怎么可能轻易从永丰伯府离开,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 傅希言选择性地忽略了亲叔叔对亲娘身份来历的怀疑:“你觉得我娘遇到了江湖上的仇人?” 傅轩说:“是不是仇人不好说,但那时候小神医还在裴介镇。刚好你的真元出现问题,你父亲听闻他师从神医鄢克,就重金聘请他上门为你诊治。” “他却找了别人代替。”傅希言喃喃道,“我原本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这么做,如今却有些明白了。他是心虚,我娘的失踪可能与他有关!” 傅轩点头:“所以我这次又派人去,把你娘在裴介镇遇到过的人仔仔细细地查访了一遍,尤其是疫病相关的卷宗,查到最后发现,与你娘相关的那桩疫病的病案,是被人移花接木抄过来的,那人很可能根本没有感染瘟疫。我顺着假病案这条线往下查,查到了唐恭。” 居然是他! 傅希言对唐恭的感官十分复杂。他既是自己高手梦的制作人,也亲手督造了他婚姻的坟墓,没想到竟然还牵扯进了亲娘的失踪。 傅希言说:“但他已经死了。” 傅轩说:“不仅他死了,他的女儿、夫人都死了。剩下一个侄子,也是仇大于天,这条线索便断了。” “没断。”傅希言握着拳头,“还有小神医鄢瑎。” “可惜他行踪飘忽,不好找。” “没关系,我有办法。”傅希言隔着衣服摸了摸怀里的培元丹。寿南山送的这瓶药就来自于鄢瑎,说明对储仙宫来说,找一个小神医并不是难事。 傅轩见他有主张,便不再多言,拍拍他的肩膀问:“对了,你找我来做什么?有什么不顺心的,告诉叔叔,叔叔去找人。” 傅希言回过神,道:“哦,我想问,刑部抓我之前,你有没有让朱宇达朱叔叔来带我逃去西境投靠姑父?” “什么?当然没有。”傅轩眼睛闪烁精光,似乎对这件事极为震怒,“你罪名未定,为何要跑?跑了以后不就是默认了罪行?牵连家族不说,连你姑父也要受到问责!” 傅希言顿时松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跟他走。” 傅轩沉声道:“朱宇达这人不可信!你加入羽林卫后遇到一系列事情,巧合得让我不得不怀疑出了内奸。而所有事情寻根究底,都是为了十殿下的一把弓,当时我便对他起了疑,于是将计就计,逼着他演了一场周瑜打黄盖的戏,明面上是相信他,让他潜伏到胡誉身边,其实是将人调开,省的在旁边捣鬼。但没想到他去了胡誉那边,还能回来骗你。” 如此锲而不舍地害自己,傅希言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干得出来:“胡誉是铁蓉蓉的人?” “是也不是。朱宇达说胡誉其实是容家派到容妃身边的人,虽然帮容妃做事,却也帮容家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不是铁蓉蓉要对付我,就是容家要对付我?”那他还是觉得铁蓉蓉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一想到差点因一念之差,不但让自己万劫不复,还要牵连整个家族,他就恨不能回到昨天晚上,把铁蓉蓉身上那窟窿戳得更大更圆! 傅轩发出古怪的冷笑声:“但胡誉还有一层身份。” “……他是洋葱吗?”拨开一层还有一层。 傅轩习惯了侄子时不时会冒出奇奇怪怪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他是陛下的人。昨夜容家举家要逃,被胡誉送回来了。” “所以,是陛下要杀我?” 傅轩摇头:“应该不会。容越将整个家族托付给胡誉,可见胡誉这层身份藏得极深,朱宇达应该不知道。” 所以,还是铁蓉蓉吧。 傅希言没想到昨天一个晚上,镐京城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不由倒吸一口气道:“元宵而已,要不要闹得这么严重!” “不仅如此。昨晚陛下躲在刘太尉家中,遭遇行刺,刘太尉为护驾而捐躯了。” 信息量太大,他要缓缓。傅希言托着脑袋,问道:“谁要杀皇帝?” 铁蓉蓉,容家?又要入刑部杀他,又要举家遁逃,还要杀皇帝?这么三心二意,怪不得他们一件事都没办好。 傅轩说:“陛下身边的俞公公。据说他突然偷袭陛下,刘太尉舍身取义,与他同归于尽了。” 傅希言觉得这故事听着,和他编的一个水准。他小声凑到傅轩耳边,说:“叔叔,我怎么觉得俞公公和刘太尉都是被陛下给……灭口了。” “不可胡言!”傅轩瞪了他一眼。 傅希言忙缩头,嘿嘿笑着装傻。 傅轩嘴上训斥侄子,自己却也说着大逆不道的揣测:“陛下对容妃容家忌惮甚深,今日拔出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后,应当能消停一阵子。他一向打一巴掌给颗甜枣,接下来就该给甜枣了。南虞谍网这件事摆明是敌国阳谋,陛下应当不会太过苛责,以免南虞得意。像你这种程度的,多半直接能放了。” 不等傅希言高兴,他又补充一句:“当然,前提是容妃之死,不将你牵连太深。这个,我和你爹会替你想办法运作,我们已经请动了蒲相代为美言,想必不久之后会有好消息传来。” 傅希言张开双臂,抱住叔叔的肩膀:“有大爹二爹的孩子真幸福呀!” 傅轩忍不住露出笑意,轻轻地拍拍他的胳膊。 * 皇帝遇刺,何等大事! 整个镐京城中,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都认为杀头皇帝今次肯定会大开杀戒,可建宏帝就在刘家惊恐万状中平静地回到皇宫,甚至临走前还温柔地安抚了太尉夫人许久。 太尉夫人虽然心痛丈夫之死,但更担心家族受到牵连,等皇帝一回宫,立刻联络丈夫生前的好友,希望他们能为刘家美言,不受迁怒。 文武百官一觉醒来,惊闻此事,也是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 皇帝自己的寝宫不睡,大半夜跑去刘太尉府是何意? 还有那俞双喜,来历不明,先前也不知道为何深得皇帝信任。他如要行刺,应当不缺机会,为何偏要选在太尉府? …… 诸多疑团未解,又听说拾翠殿昨夜遭羽林卫屠戮。 紧接着,拾翠殿主人,容贤妃居然死在了刑部大牢里。而那牢房关着的人,正是永丰伯的儿子。更巧合的是,不久前失踪的京都府尹涂牧在失踪前,也是和永丰伯儿子一个牢房。 一个又一个消息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细品又息息相关,实在叫人头疼。 莫非,永丰伯这儿子有毒? 总之,镐京一夜间的变故看得人眼花缭乱,刘太尉生前的好友就算想进宫求情,也不知从何求起。 偏巧这时候建宏帝宣布自己昨夜受惊,罢朝一日。 这不是要急死个人嘛! 百官无奈,只能一起寻求蒲大佬的帮助。 蒲久霖自己也是迷迷糊糊的。昨日刚答应兵部侍郎帮他把儿子从牢里放出来,今日这位儿子的牢房外就发生了宫妃莫名而死的事。 一个宫妃跑到刑部大牢? 都哪跟哪啊! 但百官之首必须要有领头的气度,内心再彷徨,面上绝不慌。他看着焦急的同僚们,淡定地摆手道:“稍安勿躁,一切事情,等我面圣之后再做打算。” 终于有人出头! 同僚们十分感动地说:“托付相爷了。” 蒲久霖点点头,换朝服进宫。原以为建宏帝有可能不见,谁知直接就被请进去了。他看着传令的内侍眼生,不由相询。 “奴婢张阿谷。”张阿谷行礼,“相爷叫奴婢阿谷,谷子都行。” 蒲久霖意味深长地说:“姓张啊。” 张阿谷笑道:“跟着义父的姓。” “你义父是?” “张辕。” 蒲久霖心中已有所料。只是皇帝居然启用张辕的义子,莫非是后悔当初杀了他?皇帝后悔杀人,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今日建宏帝将接见臣子的场所改到了清思殿。 蒲久霖一进门,就见一向威严端庄的皇帝赤脚踩在毯子上玩投壶,见他进来,招手道:“太医说朕受了惊吓,要做些有趣的事压惊,想来想去,还是当年与蒲相一起玩过的投壶最为有趣。蒲相也来试试。” 蒲久霖推辞道:“臣已老迈,身手大不如前了。” 建宏帝投了没中,扫兴道:“朕不老,也没什么身手可言。蒲相是来探望朕的吧,朕还好,唉,只是可惜了刘太尉。” 此时张阿谷送来太医开的压惊汤,建宏帝皱皱眉,一饮而尽。 蒲久霖道:“太尉为国捐躯,忠义可嘉,臣以为是否该明旨褒奖?” 他先将大义摆在前面,如此一来,就算皇帝想要迁怒刘家,也不好开口了。 可惜建宏帝并不表态,而是将皮球踢了回来:“蒲相认为该褒奖?” 蒲久霖谨慎道:“只是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如今朝堂内外诸多揣测,颇有些人心惶惶啊。” 建宏帝扶额:“昨夜惊魂,朕不想再回忆了。蒲相想知道,就去问傅轩吧。” 蒲久霖道:“臣知道了,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建宏帝点点头,在榻上躺倒:“蒲相还有何事?” “臣的确还有一事。刑部侍郎被关押在都察院,可臣问左都御史,他也不知原因,故而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建宏帝说:“涂牧失踪时,他牢房左右都被腾空了,据说是侍郎下的令。” 蒲久霖一惊:“臣明白了。”心中不免叹息,以建宏帝一贯的作风,这位侍郎是进得去、出不来了。倒不是他和这位侍郎有多好的交情,只是同朝为官,兔死狐悲,不免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他正惋惜,就听建宏帝又说:“我记得鲁侍郎年纪不轻了吧。” “比臣大五岁。” “也到了告老之年啊。” 蒲久霖愣了下,没想到皇帝竟然会高抬贵手,放过这位侍郎,当下应道:“臣替他谢过陛下。” 建宏帝摆手。 蒲久霖原本还想问“南虞谍网”的事,但看他疲倦的神色,便将话咽了回去,悄悄告退出门,顺便问送客的张阿谷:“傅指挥使今日可执勤?” 张阿谷道:“指挥使昨夜未眠,陛下体恤,让他回家去了。” 蒲久霖见他笑容明亮,神态活泼,倒是与之前的张辕和俞双喜都有不同,不由多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 第51章 众人的归处(下) 蒲久霖进宫以后, 百官就待在宰相府翘首以盼,希望宰辅大人回来给大伙解惑, 可这一等, 大半天过去了,着人一问,才知道蒲相从宫里出来, 又去了永丰伯府。 联想永丰伯儿子在刑部的“战绩”,众人不免惊诧猜疑。莫非眼前这令人看不透的迷局,最终关键还着落在此子身上不成? 这么一想, 众人越发不肯走了,一直等到天色将晚, 蒲相才回来。 可蒲久霖回来之后, 并未见众人, 只是将自己关到书房里,有人问起,便说闭门谢客。 这……得是多大的事, 才能令堂堂宰相都缄口不言! 百官回家后,惶惶一夜, 终于等到次日凌晨。 他们从未如此期盼过早朝, 甚至分派好任务,太尉府的事,贤妃娘娘的事,刑部牢房的事……都将由不同的人来旁敲侧击。 可建宏帝不按牌理出牌,上朝后直接揭晓答案, 宣布容越、容荣为北地细作, 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事情败露后, 容越潜逃北地, 容荣慌不择路,逃入刑部大牢,已被就地格杀。”张阿谷轻描淡写的两句,就将事情轻轻带过。 刑部尚书向左都御史史维良拼命使眼色。如今的刑部,侍郎被抓走,大牢出命案,千疮百孔,他实在不敢出来招摇,只能求同僚帮腔。 史维良犹豫了下,出列问:“容家族人尚在镐京,不知当如何处置?”容家举家潜逃的动静不小,天一亮,想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只是千百年的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即便不开口,朝中也有自发的奥援。 史维良怕他们不知轻重,贸然开口,惹皇帝不喜,使事情雪上加霜,故而亲自出马试探。 建宏帝居高临下,看着百官各异的神色,头一次生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自开国以来,容家子弟鞠躬尽瘁,为国尽忠,与历代先祖共谱主圣臣良佳话,累世功勋不应以一人之差而抹杀。容越叛逃北地,自掘坟墓,与容家何干?朕听闻容越之子福慧双修,颖悟绝伦,赐举人出身,春闱在即,朕望其不负所望,金榜有名。” “陛下隆恩浩荡,臣代容家谢恩。”容家没人上朝,只有史维良替代。 建宏帝明面上给的是小恩小惠,细究之下,却多年来难得的刀下留人,对容家一脉可算是大恩大德。不过对逃往北地的容越而言,怕是要面对骑虎难下、难以取信的两难局面。 朝臣们心里都清楚,这是皇帝离间容越与北地的阳谋,只是站在容越的立场,明知不怀好意,也只能记下这份人情。而北地方面会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见今日的皇帝疑似“心怀慈悲”,刘太尉旧部立刻假借追封之名,打探太尉府前夜的真相。 建宏帝顺水推舟,承认俞双喜是容越派来的杀手,将容越行刺北周皇帝的投名状坐实。自己误信俞双喜,完全是贤妃进谗所致。 大臣们心中清楚,在这件事里,皇帝的角色绝非他口中所述的那般无辜,他更像是引君入瓮的黄雀,那一夜的血腥屠戮、暗杀行刺、离奇死亡,应当都是容越容荣与建宏帝争斗的结果。而刘太尉大抵就如建宏帝所言,死于护驾。 不怪他们被蒙蔽,实在是建宏帝与刘彦盛表面功夫做得太好,不像君臣,更似兄弟,自然不会有人想到他们反目成仇,刘太尉才是刺客,俞双喜是护驾被害。 于是追封也就顺理成章,刘彦盛的谥号建宏帝当场拍板定下,为“文忠”。 见顶头上司今日心情好,蒲久霖顺势将“南虞谍网案”拿出来说了:“查是查得差不多了,真正有嫌疑的,不过数人,其余都是无辜受牵连的。” 建宏帝说:“蒲相可愿为他们担保?” 蒲久霖迟疑了一下,苦笑道:“臣不敢,牵连人数众多,臣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兼顾不过来。许有两三尾漏网之鱼,但以此殃及我朝数百名有功于社稷的忠臣,臣以为得不偿失。” 建宏帝摆手:“那就各自担保吧。让他们的上官去刑部提人。真觉此人得用,上官就立字据接受连坐,从此由自己监察下属的一言一行。” 蒲久霖想了想,觉得也行,至少比皇帝一刀切,让三百人都人头落地要强。何况人都有从众心理,只要有人牵头,自会有人跟进,到最后,就成为大势所趋,这些人也就都保下来了。 由此可见,建宏帝今日的确有放下屠刀的势头。就不知是因为刘太尉过世,一时心有感触,还是真的大彻大悟了。 * 建宏帝在朝堂上还有些兴奋,觉得自己终于将这群老狐狸耍得团团转,而他们还要为自己歌功颂德,可是下朝之后,走在熟悉宫廷廊道里,说不出的孤寂清冷便从心底蔓延出来。 隐忍数十年,他终于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坐稳了屁|股底下的龙椅,可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陈太妃、刘太尉、张辕……甚至容荣。他明明恨后者入骨,此时回想,竟也有能想出几分好来。比如,她曾经很听话,让她杀谁就杀谁,从不问对错因果,又比如,她从不干涉自己,甚至根本不想见到自己。 建宏帝想着想着,心中又生出怨毒,这是一个男人无法征服女人时,所产生的妒忌与挫败。 登位之初,他也曾雄心壮志地想过要用自己的魅力折服那个疯狂的女人,将她彻彻底底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可结果遭到了嘲笑。 他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坨屎。 所以,她死了。建宏帝内心扭曲而阴暗地笑起来,刚才产生的那些许微不足道的后悔也随之一扫而空。自称孤寡,坐拥天下,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吗? 张阿谷小步跑过来,递过来一张拟好的明旨和一张拟好的密旨:“请陛下过目。” 建宏帝一字一句地读完,在密旨上盖下私印:“让胡誉带着岑报恩去。”顿了顿,补充道,“胡誉去永丰伯府,岑报恩去刑部。” 张阿谷正要告退,见他还站在路中央,又小声问道:“陛下欲摆驾何处?” 建宏帝习惯性地想要去延英殿,突然又对处理奏章公务厌烦之极,想了想道:“去看看刘贵妃吧。” * 后宫还沉浸在拾翠殿一夜之间被羽林卫屠戮殆尽的噩梦中,哪里知道在今日参与早朝大臣的心目中,暴君已有变身仁主的趋势。 一听他要驾临珠镜殿,上下都大为惊恐,连刘贵妃都面露惨白之色。 数日前,她还曾收到大哥的密信,让她多亲近十皇子,掌控皇子身边所有人,一转眼,大哥就护驾而死,其中内情转折,令人不敢细思。加上二哥手下今晨送来密函,探听大哥死因,这桩桩件件,无不说明刘家有可能已经与皇帝反目。 建宏帝进门时,她正小心翼翼地收拾密函烧掉后的灰烬。 “爱妃何故双眼通红?”他微笑着走过来,像极了疼爱妻子的丈夫。 可落在刘贵妃的眼里,却如索命的鬼差,那手只消轻轻一勾,自己就要一命归西。她盈盈下拜:“臣妾替兄长向陛下请罪。” 建宏帝单手扶起她:“刘太尉救朕而死,何罪之有。”他感觉到她的手臂微微颤抖,不由用拇指搓了搓她,“爱妃很冷吗?” 刘贵妃强笑道:“春寒料峭,确实有点冷,不过见到陛下,心里就暖了。” 建宏帝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朕又不是火盆,冷就多穿一点。” “谢陛下。”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建宏帝看看四周:“让他们都退下吧,朕有话要和爱妃说。” 刘贵妃垂下眼眸,轻声道:“好。” 等宫人们都退下,建宏帝牵着她坐到榻上,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刘太尉要杀朕的事,爱妃知道多少?” 刘贵妃顿时花容失色,双腿屈膝,跪在他的身前:“陛下明鉴,臣妾真的不知道啊!臣妾,臣妾……” “没关系,慢慢说,朕听着。”建宏帝说,“你若不知从何说起,朕可以提醒你。今日凌晨泔水车。” 刘贵妃浑身一震,泪如珠串,颗颗晶莹。她仰起头,楚楚可怜地说:“臣妾并非欺瞒陛下,臣妾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大哥……太尉行刺之事,臣妾对天发誓,事先绝不知情。只是凌晨那运泔水的老头送了封信进来,是二哥的人听说大哥死讯,想向臣妾打听具体详情。” “他有没有让你查一查,是不是朕杀了他?” 她僵硬了一瞬,低头道:“陛下有尧舜之贤,至圣至明,所作所为定有因由,臣妾不敢妄自揣测,只是相信陛下。” 建宏帝身体前倾,摸着她的头发道:“相信朕就对了。容贤妃是傀儡道魔女铁蓉蓉,你知她素来忌惮太尉,为了斩除朕的臂助,竟将太尉炼制成王傀。若非俞双喜舍身护驾,今日爱妃就见不到朕了。” 刘贵妃难辨真假,可她知道,这时候“相信”是唯一的选择。她忙收起眼泪,直起身子,轻轻掩住建宏帝的嘴巴:“臣妾不许陛下胡说。陛下乃九五之尊,真命天子,定会万寿无疆。” 建宏帝扶着她坐到自己身边:“爱妃不必担忧,这件事朕事先与你二哥通过气。你二哥刘坦渡送江陵知府进京的人手安置在太尉府,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但昨夜不知为何,朕遇刺时,他们并没有出现。后来才知道,是被太尉借故调出府去了。你二哥的人找你打听,并非怀疑朕,而是怕朕疑他。但刘太尉也是受害者,朕痛心疾首,怎会疑刘家?” 刘贵妃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伏在他的怀里:“陛下,这两日真是吓死臣妾了。” 建宏帝抱着她,轻声道:“朕对外说刺杀的是俞双喜,救驾的是你大哥,就是为了保住你们刘家。彦盛走了,你还有二哥,今后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刘贵妃急忙道:“陛下皇恩浩荡,臣妾不胜感激,只是我大哥毕竟犯了错,陛下还是将二哥召回镐京吧,刘家此时也要留个顶门立户的人。” 不管什么原因,刘太尉都是刺杀了皇帝。就算皇帝不怪罪,难道还能容忍刘坦渡领兵在外?她主动提出,既是递出一个台阶,让刘家体面下台,同时也表达刘家绝无拥兵自重的不臣之心。 建宏帝拍拍她的后背:“南虞虎视眈眈,朕有坦渡才能心安啊。” 刘贵妃道:“二哥在南境多年,也未能完全收服兵将,怕是有负陛下所望。” 建宏帝对她刮目相看。兴许是刘太尉死了,刘家留在镐京的人里只有她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故而这“天真娇羞的少女”便遭逢家变,迅速“成熟”了起来。 建宏帝乐见其成:“坦渡乃朕最好朋友的弟弟,岂能叫他为难?收拢兵将之事,朕自有打算。” 刘贵妃见他“情真意切”,急忙擦掉泪珠,笑靥如花:“难得陛下还信他。” 建宏帝似笑非笑道:“北周南虞划江而治。坦渡背靠北周,对付南虞,是最利之剑,若投效南虞,背刺北周,一条长江天堑就斩断了南虞的补给,这时他才是真正孤悬在外,四面楚歌。” 刘贵妃骇然下跪:“我二哥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大哥也是受奸人所害!”这句话等于认同了皇帝对刘彦盛的说法与处置。 她如今就是刘家在镐京的耳目,有她盖棺定论,刘坦渡那边就不会再起波澜。 建宏帝大悦:“朕自然明白刘家的忠心。你和太尉都是朕信任的人。你应该知道如何才令你二哥和刘家最好。” 刘太尉忠君,救驾牺牲;刘将军爱国,坚守边境。留在镐京的刘家人里虽然没了高官,却还有一位贵妃在宫中策应,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段贤臣辅佐明君,明君爱惜贤臣的美谈。 刘贵妃心中雪亮,知道这是刘家眼前最好的出路。 “臣妾明白,定然督促二哥厉兵秣马,早日助陛下一统天下!” * 厉兵秣马,一统天下。 离开珠镜殿,建宏帝望着皇宫上方的天空,眼前云开日出,风光月霁,处处叫人称心如意。 然而,所有的雄心壮志在他看到清思殿内闲闲地玩着投壶的背影时,瞬间消失殆尽。他垂眸,隐藏起眼中的得意与兴奋,敛容道:“莫宗主也喜欢投壶?” 戴着金色面具的莫翛然随手一挥,将壶推到墙角,然后将手中的箭一把投掷出去,看着它们齐齐入壶,才摇头道:“不喜欢。” 建宏帝道:“不知莫宗主所为何来?” 他闲聊般地开口:“俞双喜死了,以刺客之名。” “朕不得已而为之。刘彦盛的弟弟驻守边疆,朕不得不安抚。” “无妨。天地鉴这样的门客多如牛毛。” 此言不虚。天地鉴入室弟子极少,莫翛然当家后,广收门客,以武功秘籍和天材地宝为筹码,驱使他们办事。 建宏帝识趣地说:“朕很快便会命人将第三批天材地宝送往华蓥山。” 莫翛然不语。 建宏帝又道:“还有傅家,朕已经下旨处理了。” 莫翛然侧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都杀了吗?” “已下令抓人。先把他们关押起来,交由刑部来审,正好那胖子已经在刑部大牢留好房间了。”他自觉说了句逗趣的话,可殿内的气氛似乎变得越发沉闷,“之后会坐实他们私通南虞的罪名。” 莫翛然点头:“很好。” 虽然他嘴巴上说“好”,可建宏帝还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当猜忌从心底滋生,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便又回来了。 莫翛然轻轻瞟了他一眼,抬步往外走,将近门口才停下来,对着门,背向他,淡然道:“我想要一样东西。” 建宏帝脑中转过千百种揣测:“请说。” “刘彦盛的尸体。” “什么?”答案出乎建宏帝所料。 莫翛然似乎并不意外自己造成的震惊效果:“我已自取。” 建宏帝一时哑然。不知该不该谢谢他的自觉。毕竟,要他亲手把自己曾经的朋友、臣子、大舅子的尸体像货物一样交给别人,还是难过心底的那一关。 “你的那招摧心十六,徒有其表,只能骗骗刑部的仵作。只要知道‘紫气东来’真气的玄妙,便不难看出破绽。”莫翛然微微侧头,借着门外的阳光,欣赏建宏帝瞬间发青的脸。 建宏帝沉声道:“莫宗主这是何意?” 莫翛然道:“我以你的名义,将刘彦盛的尸体送往南境。不知会不会比傅家先抵达?”说着,长腿一迈,如仙人御风一般,飘然远去。 建宏帝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那里依旧是一片晴空,但落在他眼里,却比遮云蔽日更加阴暗。 看来自己的阳奉阴违、私信筹谋,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刘彦盛的尸体,是莫翛然给他的警告——不用喊打喊杀,只是对着他的七寸,轻轻地一按,就叫他惊恐难当。 他与刘坦渡之所以还能君臣相得,一大关键是刘坦渡不知道刘彦盛变成王傀后还有意识,也不知道刘彦盛死在自己的手里。 可这两点,莫翛然都知道,刘彦盛的尸体就是证据。根本不必多费唇舌,自己一旦使用“紫气东来”的武功,莫翛然就可以将王傀和“紫气东来”的奥秘告诉刘坦渡,届时,自己就是他铁板钉钉的杀兄仇人! 他对刘贵妃分析过,刘坦渡若造反,必然以失败而告终,却没有告诉她,刘坦渡造反就算失败,也会对北周造成巨创!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苦心筹谋数十年,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他以为终可将北疆南境收入囊中,却不料,莫翛然只是信手一子,就将自己引入必死之地。 这样的破局能力,该说不愧是教出铁蓉蓉这个疯女人的傀儡道宗主吗? 从意气风发到重敛锋芒,建宏帝只用了半天,他很快就适应了。不过是隐忍,忍了这么多年,忍过这么多人,不差再多忍一个。 何况莫翛然的这一声警告,自己受得并不冤。 天地鉴! 储仙宫!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大门,对张阿谷说:“将清思殿重新锁了,去延英殿吧。” * 自从牢房开了一道缝,傅希言的牢狱生涯就打开了一扇新世界大门。他起先还乖巧地只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面前晃悠,晃悠得久了,胆子就大了,开始带着狱卒巡视牢房——顺便唠嗑。 牢房里还关着其他受南虞谍网案牵连的大臣。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番诉苦,竟发现有好几个都是上了魏岗这厮的狗当! 其中以翰林院侍读裴德光的遭遇最让人同情。 “我每次去都是问孤本的下落啊!不信的话,可以去我家里看,我都搜集了好几本了。这事柳学士也是知道的。”裴德光委屈得眼眶都红了,“我用南虞谍网搜寻遗珠,也是为我北周做贡献啊。” 他看向蹲在外面的傅希言:“傅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然而傅希言的关注点完全不在他说了什么,而是新奇地说:“你也姓裴哎。” 裴德光一脸莫名其妙:“我是姓裴,这怎么了?” 傅希言摇头:“但你的名字不大好听。”裴德光,赔得光,实在不大吉利。 裴德光不悦道:“德被四方,光被四表,有何不好?” 傅希言说:“你和裴元瑾这个名字比比。” 裴德光摇头晃脑:“瑾瑜,美玉也……” 傅希言还等他多夸夸呢,谁知说一句就卡住了,不由觉得这翰林院侍读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他拍拍衣服,正要站起来,就见裴德光与他的狱友们都惊恐地指着他的后方。 实在不能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傅希言在牢房的战绩惊人——一个京都府尹,一个后宫娘娘,一个失踪,一个阵亡。他们原先听到传言,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看他背后出现的人,便想起那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傅希言转头,就见裴元瑾蒙着块毫无诚意的面巾站在他身后。 “来探监啊。来,上我哪儿坐坐。”傅希言十分热情好客,带着他准备往自己的牢房里走。 裴德光等人顿时松了口气,纷纷朝他拱手告别。 裴元瑾看了裴德光他们一眼。 裴德光面面相觑,怎么说呢,能在官途上有所成就的,就没一个是傻的。裴德光当下就“哎呀”一声,自动“昏了过去”。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 ……这是作甚? 傅希言还一头雾水,腰带已经被裴元瑾提在手中,拎着往外掠去。 两边景色飞逝。 两人瞬间出现在刑部牢房的外面。 廖商正带着捕快和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视若无睹地转过去,继续和那青年交流。 傅希言小声问:“什么情况?” 裴元瑾道:“你们家要跑路了。” “啊?” “全家一起跑,就差一个你。” 第52章 遥远的旅途(上) 举家落跑这么刺激的吗? 傅希言有些不敢相信, 但裴少主亲自出马,也没有他抗议的份儿,直接被提着越过高山大海……倒也没有这么远, 只是一路被拎到了香奥达的店铺后门。 那里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旧马车, 掌柜和伙计正把香皂一箱箱地往车上搬。 裴元瑾道:“其他人已经出城了, 我们坐着这辆马车走。”不等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跳上马车。 傅希言看着与少宫主气质十分不符的狭小车厢,忍不住将忙碌的掌柜拉到一边:“谁让你装香皂的?” 自家少爷,掌柜自然认得,解释道:“管家说是夫人的意思,这家店要暂时关一阵子, 夫人给了我们一笔安家费,让我们先回乡下。” 看这阵势, 的确是全家逃跑, 不像两人私奔。 可是…… 家大业大的,为什么要落跑?难道是为了他? 皇帝要杀他? 难道铁蓉蓉杀他是皇帝的意思? 短短一瞬间,傅希言阴谋论长出一千里。 裴元瑾从车厢露头, 顺手接过掌柜递来的香皂往里一塞, 看着傅希言:“还不走?” 傅希言叹了口气, 爬上车辕,为难地看着车厢内部逼仄的空间:“要不我坐外面?” 裴元瑾身体往后靠了靠:“进来,钦命要犯。” 傅希言:“……” 原来,比要饭更难听的是, 钦命要犯。 他只好手脚并用地挤入车中。车厢在过程中晃动了几下, 傅希言看着裴元瑾, 脑海中不知怎的, 跳出一个和谐词。 …… 明知对方不可能得知他内心的想法, 傅希言还是尴尬地别过头,努力地挪动——车厢里堆满的香皂让他两只脚无处安放。 还是裴元瑾抱走了一部分,才让他勉勉强强安顿下来,只是那门……掌柜在外面“哦豁”“哦豁”地叫了好几声,总算把门推上了。 傅希言膝盖抵着门,慢慢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长叹一口气道:“你快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两天叔叔还说求了蒲相美言,要放我出去,怎么一转眼就全家都要逃跑了?还带着这么多香皂跑?”是不是有些过于要钱不要命了? 裴元瑾将香皂放到一边,略微舒展了下被委屈的长腿:“今日皇帝下旨,要将你们全家打入大牢。” “卧……”槽,傅希言呆住:“凭什么呀?” “凭你是南虞细作。” “谁,我?”也就是车厢狭窄,让他没有发挥空间,不然傅希言当场就要表演一个暴跳如雷,最好劈死狗皇帝,“这不是自损八百,陷害忠良吗?” 裴元瑾说:“明旨这么说的,还有一份密旨。” 傅希言哼哼:“密旨说什么?让我们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黄泉相会吗?” “天地鉴莫翛然要杀傅家人,陛下难两全,决定明修栈道,暗中放人。” “莫翛然?”傅希言对母亲的真实身份已有几分把握,此时听到傀儡道相关的人物,略作吃惊后,便沉默了下来。 很久之前,他就在心里建了个“危险人物群”,最初成员是楚光、楚少阳和三皇子。 后来群里成员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三位元老因长久失联,早已被他移出本群,能坚持到今日的,危险系数各个爆表,比如小神医鄢瑎、建宏帝王昱、万兽城铜芳玉……如今还要加上傀儡道宗主莫翛然。 拥有如此强大的群友,而群主却是个金刚后期。 这不是闹么! 看他一脸郁闷,裴元瑾说:“莫翛然如今执掌天地鉴,天地鉴主首徒宋旗云又曾在皇宫出现,皇帝这话有七分可信。” 傅希言挠脸:“反正直到铁蓉蓉死,我也没闹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杀我。所以,我也懒得想莫翛然为什么要动我们家了,反正我年轻,熬死他就对了。” 裴元瑾说:“你若一直是金刚期,应该熬不死。” 傅希言:“……那个,其实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一些虚伪客套来维持关系的。” 裴元瑾说:“我知道,我不想。” 傅希言:“……”好的,少主牛掰。 他打开车窗,装模作样地朝外看了两眼:“陛下既然放我们走,那我们现在要去哪?” 不会是去储仙宫吧?想到虞素环的形容,寿南山的作风,他不由紧张起来。万一他们逼良……呸,什么鬼用词,万一他们乱点鸳鸯谱……好像也不算乱点。总之,万一他们……那自己…… 傅希言纠结得差点胃抽搐,裴元瑾才缓缓道:“去南境。” “啊?为什么?”论关系亲疏,他们怎么说也应该去西边投靠姑父海西公世子吧。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傅家亲生的:“因为傅家的军中势力都在南境。” 傅希言瞪大眼睛:“那陛下不是纵虎归山?” 裴元瑾:“……” 这个清奇的思考角度,应该是皇帝亲生的才对。 裴元瑾道:“南境目前掌握在刘太尉的弟弟手中。” 傅希言品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压低声音道:“所以父亲和叔叔此去,是为了……” “我没看到密旨。”事实上,裴元瑾透露关于南境的消息都是风部搜集的,傅辅收到密旨后,只是请他派人去一趟刑部牢房把傅希言接出来,其余的没说,他也不关心。 傅希言心中盘算。 自古皇帝都喜欢搞制衡,他们家被皇帝送去南境,应该是为了制衡刚刚失去太尉哥哥的刘弟弟。但以建宏帝一贯的作风,像这种边关大将,应该会留质子在京。 他突然紧张地抓住裴元瑾的手:“我大哥呢?” 裴元瑾说:“不知道。” 联想过年前被匆匆送走的傅冬温,傅希言顿时提心吊胆,正要再问,裴元瑾突然打开窗户——窗外,之前在刑部牢房门口与廖商聊天的剑眉星目青年正快步追上来,抱拳道:“在下岑报恩,见过裴少宫主,傅公子。” 傅希言见他一身武者打扮,不太想公门中人,莫非是皇帝的秘密部队? 他问:“你是陛下的人?” 岑报恩道:“是。” “陛下让你跟着我们?” “送到延兴门外。” “你是羽林卫吗?先前没见过。” “在下秦岭派弟子。”既然投效朝廷,秦岭派就没想过藏着掖着,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对外宣传靠山也是一种隐形福利。 傅希言觉得秦岭派听着有些耳熟,不由看了看裴元瑾。 他看的时候,并不指望能得到答案,完全是无意识的一瞥,裴元瑾却心有灵犀般地回答:“楚少阳也是秦岭派。” 岑报恩说:“是,楚师弟是王顺山分支的弟子。” 傅希言八卦地问:“是不是资质比较差的分到分支?”虽然他目前的实力已经超过了楚少阳,但结下的梁子没那么轻易化解,像这样羞辱对手的素材他必须攒下来,留着以后放大招用。 岑报恩道:“并非如此。王顺山的马师叔也是秦岭派数一数二的高手。” 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傅希言兴致索然地关上了窗。 马车一路行来,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顺利利地从延兴门离开,又走了一段才停下。 傅希言打开门下车,就见傅辅、傅轩、傅礼安夫妇……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围坐在一棵树下享用点心,旁边停满马车,那架势,说他们准备走陆上丝绸之路都有人信。看他们怡然自得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不久前才收到皇帝要把他们关起来的旨意。 傅希言眼睛看来看去:“怎么不见虞姑姑?” 裴元瑾说:“她先走一步。” “那我家虎儿和猫儿?” “一起走了。” 储仙宫的人一向来去如风,他叹了口气,便也没有在意。 胡誉在人群中,遥遥便向裴元瑾拱手致意。 作为钦命要犯,傅希言看到胡誉,心里还有些发虚,悄悄往裴元瑾身后靠了靠。 胡誉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辛苦裴少主跑一趟。”又对傅希言说,“从此山高水长,小傅大人一路保重。” 傅希言入职羽林卫后,和他还算有交集,见他态度和蔼,胆气又壮了:“多谢胡叔叔,不过胡叔叔要小心身边人。” “哦,你说哪个?” “那个朱什么,什么宇达。”傅希言从来不是你打我我给你脸的性子,朱宇达接二连三地害他,他自然也要抓住机会给他上上眼药。 胡誉笑了笑:“朱宇达是容家党羽,自然不会错过。” 傅希言愣了下。 虽是恶有恶报,但也是昔日故人,回想当初自己进入羽林卫的点点滴滴,不免悲上心头——青春果然都要喂一次狗。 他也是知情识趣的人,客套地说:“此次麻烦胡佥事了。” 胡誉笑了笑,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思:“傅大人走后,由我接任指挥使。”羽林卫自楚光走后,傅党独大。他若不在傅家的事情上出一把力,傅轩怎肯将手下好生生地交到他手中?他若不能指挥羽林卫,如臂使指,那指挥使这个位置又如何坐得长久。 说起来,都是利人利己的事。 傅希言了然,当下又是一阵道谢。 两人寒暄完,傅希言终于走到亲爹亲叔旁边,胖乎乎的和气脸顿时一变,狠狠地板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跟裴少主说清楚,一路急煞我也!” 傅辅不满地说:“把你人接出来之后,自有解释的机会,非要事先讲清楚吗?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裴少主的意思?” 老爹怎么会露出恶婆婆的嘴脸?傅希言揉了揉眼睛,赔笑道:“我的,我的,他不在乎这些。” 傅辅更不满了:“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怎么还不在乎呢?” 傅希言打自己的嘴:“他没不在乎,他在乎极了,是我说错话。” 看他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傅辅更更不满了。 傅轩忙拉住陷入奇奇怪怪婆媳剧情的哥哥,对傅希言说:“陛下想让我们入南境,守边疆,与刘坦渡一道对付南虞。此事复杂,但我们有密旨在手,狐假虎威绰绰有余,倒也不怕此行艰难。” 傅希言说:“那傅家其他人呢?” 这次走的是嫡支,旁系还留在镐京。若他们没有修好也就罢了,刚修好,就出了这档子事,从旁人来看,永丰伯府就是畏罪潜逃,那傅家其他人还能有好果子吃?傅家旁系被他爷爷欺负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点起色,要是再受牵连,未免也太惨了,怕是要恨他们入骨。 傅轩说:“此事已托付给胡誉和蒲相,有他们在,只要不是陛下亲自为难,就出不了事。” 傅希言想着自家父亲叔叔做事一向可靠,便也不再婆婆妈妈地追问下去,只是还有一桩心事:“爹啊,我房间里有个箱子,里面有些密码书,你给我带来了吗?” 傅辅哪知道这个,摆手道:“你母亲把你房间全抄了,应该不会漏下。” 傅希言还是不放心,又跑去问傅夫人,傅夫人便让管家帮着找,很快就找到了他的《Chemistry》《Physics》们,只是……还少一本,他翻了翻没找到,问傅夫人也不知道,只好跑回来问傅轩。 “叔叔,你还记得你曾经给过我一本江湖全书吗?” 傅轩一脸纳闷:“我什么时候给你的?” 傅希言说:“就在我的房间里,不是你给我的吗?”难道是他爹?可他爹不是一直不喜欢他看闲书的吗? 傅辅见他狐疑地望过来,摆手:“不是我,应该是你娘留下的。” 傅希言一震,既然恍然,心中最后一点疑惑也释去了。 怪不得那本书里有傀儡道的详细解说,原来是她娘留下的。那她娘的身份基本可以坐实了吧?如果不是傀儡道的人,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那…… 他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那本秘籍。 正好裴元瑾望过来,他手一顿,立刻像爪子一样在前胸抓挠起来,裴元瑾又扭过头去。 傅辅看不下去,拍他的手:“成什么样!” 傅希言顾不得手疼,急忙问:“那本书现在在哪儿?” “自己再找找。东西就在那里,难道还会丢吗?”这语气,像足了每个敷衍的家长。 那头管家还在找,且真的找到了。 原来是书太厚,看着不像是傅希言的,就归到傅晨省的行李中去了。 傅希言:“……”这是暗示他读的书还不如八岁小朋友多吗?正印了那句话,伤害不大,侮辱……侮辱性这么强,伤害怎么可能不大?! 为免夜长梦多,傅辅在众人稍作整顿后,便与胡誉、岑报恩告别,正式启程。 胡誉和岑报恩抱拳相送。 傅希言还探出头来跟他们挥挥,等人看不到了,才缩回手。 风中传来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迎面而来——也是一辆马车,通体碧绿,车厢四角各挂着一串铃铛,随着马车行进,摇曳作响。 裴元瑾已经与他一起换了辆更宽大的马车,此时微微抬眸,漫不经心地说:“鄢瑎。” “哦。”傅希言点点头,突然震惊地问,“你说这是谁?” 裴元瑾懒得说第二遍,这是拿眼睛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 傅希言忍不住起身,想钻出车厢,被裴元瑾拉住:“要去哪里?” 傅希言说:“鄢瑎可能与我娘的失踪有关。” 裴元瑾说:“马车上就他一个人,你现在去,他必然什么都不会说的。”而且江湖中受小神医鄢瑎恩惠的人不知凡几,若要硬来,只怕会引发众怒。 傅希言其实也没想好自己追上去之后怎么办:“可他行踪飘忽不定,今次放过,下次就不知道等到何时了。” “无妨。鄢瑎行踪飘忽只是对求医的普通人而言,储仙宫想知道,易如反掌。” 傅希言想了想,觉得自己贸然打草惊蛇的确不智,重新坐下来:“也不知他来镐京做什么?” 裴元瑾抬手敲了敲车顶:“去查查鄢瑎为何来镐京。” …… 当储仙宫少主真的好好啊。 傅希言羡慕得想流哈喇子。 将近傍晚,大家正准备在荒郊野外对付一宿,裴元瑾拿出了他闪瞎人眼的七宝琉璃屋,只是屋内空间有限,只能让女眷和小朋友——傅晨省进去休息,连裴少主本人都在外面睡帐篷。 这帐篷还是从北地胡商手中匆匆购买的,笨重又厚实,搭建就费了老半天工夫,几个男人共处一室,让傅希言想起了久违的寝室生涯。 他自觉地将铺盖拉到门口,将里面的位置让给老父亲和老叔叔。 没想到裴元瑾跟着过来了。 傅希言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帐篷里太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应该不大好,因为他说出的话冷冰冰的,细品还带着丝丝委屈:“你让我和谁睡一起?” 也是,少主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七宝琉璃屋里,却因为他,屈就于此,想想真的有种公主下嫁贫民的心酸。 傅希言:“……”他想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东西! 傅辅在里头发话:“里头宽敞得很,非要蹲门口做什么。外面有人守夜!”他们虽是仓促离家,却也是带了下人和护卫的。 傅希言就将两人铺盖挪到边上,想了想,让裴元瑾睡里面。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 傅希言小声解释:“万一我爹打呼……” “你爹还没睡着呢。”傅辅躺在帐篷对角,还不忘搭茬。 傅希言用眼神示意,裴元瑾从善如流地躺下了。 难得睡大通铺,傅希言精神上有些兴奋,摇晃着两只脚,正准备来个帐内夜话,就听得对角的呼噜声突兀地响起。 …… 什么气氛都没了。 睡吧睡吧。 傅希言拿被子蒙住头。 一觉睡到被老爹打屁|股,虽然隔着被子,但傅希言还是觉得丢人:“爹啊,你就没有正常的叫醒方式吗?” 傅辅说:“打呼都吵不醒你,还有什么正常的叫醒方式?” 傅希言:“……”你都这么说,我也只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了。 他拥着被子坐起来,揉着眼睛问:“裴元瑾呢?” 傅辅突然不满意地看着他:“你昨晚就这么睡的?” 傅希言揉眼睛的手一顿:“不然呢?” 傅辅说:“头发睡得乱七八糟。” 傅希言:“……”这是什么新式嫌弃法?他是睡觉,又不是与世长辞,怎么可能睡得一动不动,让头发一丝不苟? 傅辅也不知想到什么了,旁边整整齐齐的铺盖,叹息:“裴少主也不容易。”说罢起身出门了。 傅希言:“……”你一会儿演爹一会儿演妈的,到底累不累! 等众人吃完早饭上路,天已经大亮了,傅希言神游般地爬上车厢,正准备补个回笼觉,就听裴元瑾说:“打听消息的人已经回来了。” 傅希言顿时清醒了:“鄢瑎的消息?” “皇帝请他给楼无灾看病。” 说起楼无灾,在画舫遭遇爆炸后,就一直用各种灵丹妙药吊着一口气,楼家为此求遍了亲朋好友,傅希言听说后,还向傅辅讨了根老参送过去,可直到他坐牢前,还是没有收到楼无灾清醒的消息,没想到建宏帝竟然请来鄢瑎。 可见皇帝对楼无灾是真爱啊。 裴元瑾道:“他若挺过这一关,皇帝有意让他尚公主。” “哪位?不会是……”他想起那位天真又残忍的少女。 裴元瑾说:“七。” 果然是她啊,傅希言不免为楼无灾叹息。不知道楼无灾知道这个消息后,还想不想醒过来。 傅希言嘴闲不住,坐了会儿,又忍不住说:“其实七公主一开始想嫁的人是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皇帝授意。反正我看三殿下肯定是默许的。你呢?会不会有些遗憾?” 裴元瑾不答反问:“你呢?” “啊?我什么,她也没看上我。” 裴元瑾淡淡道:“我没得选,但你不是。” “这……”傅希言怔住,半天才,“我没这么想过哎。”对哦,没得选的是裴元瑾,他还是可以……阅览天下山川河流花花草草的嘛! 他沉浸在这个惊奇的发现中,并未察觉身边人骤然阴沉的脸色。 “不过,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傅希言摇摇头,转过脸来,与裴元瑾四目相对——卧槽,什么时候变脸的,好吓人! 裴元瑾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就那么斜着眼睛看他。 傅希言涎着脸:“少主,您听我说。” “想尚公主?” “哪个尚,哪个公……”俏皮话在裴元瑾的注视下慢慢消失在唇齿间。傅希言举起三指,正色道:“我对天发誓,对七公主绝无非分之想!” 裴元瑾道:“所以是数字不对。” “不是,不是数字的事啊,是,是……”傅希言只觉灵台突然开了光,随意一抖,都是包袱,“是字的事。” “哪个字?” “七。” 裴元瑾抿着唇不说话。 傅希言说:“七公主若是改成少宫主,你看,这就……”他顿住。 裴元瑾眉毛一挑:“就什么?” 傅希言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救命啊!”为什么他想的段子不但不好笑,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和谐……不,也不是和谐,是何至于,何以堪啊! 第53章 遥远的旅途(中) 幸好裴元瑾的追问也是有次数限制的, 没有锲而不舍,傅希言稍微松了口气,抓着靠枕, 准备打个盹儿, 突然听裴元瑾问:“最近怎么不练功?” 傅希言叹气道:“练不练的,也没什么区别。”他境界提升,靠的是真元的慈悲心, 和勤不勤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裴元瑾想问问他体内的蛊:“可有碍塞不解之处?” “那倒也没有。”傅希言想:无非就是拔河。说起来, 上次他差点被涂牧挖出真元,真元里那东西便发了疯似的释放真气。可惜自己那时候生死攸关,没有用这些真气冲关,不然境界说不定已经更上一层楼了。 裴元瑾见他不说,也没有再问下去。离开柳木庄前, 姜休①曾说过傅希言体内的蛊十分温顺,虽然不知威力为何,但目前看来, 是没有危害的。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 起于累土。”裴元瑾说,“不积累, 如何突破?” 傅希言点头:“就是量变引起质变。” “何谓量变引起质变?” 说起这个, 傅希言就来劲了:“这道理适用于化学也适用于政治。从化学的角度来说, 浓硫酸能腐蚀铜,但稀硫酸不可以,可不就是量变引起质变?” 裴元瑾难得提起兴致:“何谓硫酸?” “据说干馏绿矾可得, 不过我也没试过, 我的制造大业还没走到化肥这一步。”傅希言十分惆怅, 亏他当年还看了不少种田小说,全无用武之地啊,好不容易开个轻奢店卖香皂,还带着库存跑了。 裴元瑾好奇地问:“你打算如何化肥?” “嗯?”傅希言脑子转了一圈半,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顿时恼羞成怒:“化肥是化学肥料,就是化为地的肥力!不是化解我的肥胖!” 他一脸“我生气了”地扭头,飞快地推开门,使出“踏空行”,掠过前面几匹马,落到傅夏清所在的马车上。 傅夏清的丫鬟听到动静,推开门查探:“四少爷?你……” 傅希言吓了一跳:“你车厢里怎么有个女孩?” 傅夏清探出头,有些郁闷地问:“你这叫什么话?我车厢里不留女孩留什么人?” 傅希言不好鸠占鹊巢把丫鬟赶下去,讪讪地要走,却发现傅夏清眼眶微红,似是哭过,又停住了脚步:“怎么哭了?” 傅夏清说:“谁叫你开门,风沙迷了眼。” 傅希言因为身体里住这个成熟的灵魂,对着两位哥哥还好,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一向是当妹妹宠的,当下便连声道:“好好好,是我错了。那你眼里容不下的到底是哪颗风沙,与我说说,我替你吹走它。” 傅夏清说:“还要你吹,早就没了。” 傅希言看出她言不由衷,背对着前路,蹲着身子说:“因为刘太尉?” 傅夏清轻声说:“太尉为国捐躯,我心中只有感佩。” “那是为了……刘焕?”他们一家要投奔南境,傅夏清与刘焕的婚事多半会成为双方谈判的筹码。并非傅家不爱子女,拿她作棋子,实在这门婚事几经变故,中间横亘着刘、傅两家未来的关系走向,刘太尉的遗愿,皇帝的意愿等,早已面目全非。 傅夏清显然被说中了心事,黯然道:“我们举家投奔,也不知他会如何看我。” 与铁蓉蓉相比,傅夏清显然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大家闺秀。 即便刚开始对刘焕不太满意,但秉承父母之命,也渐渐将他当作未来夫婿看待,若事情平顺发展,她便会按部就班地成为刘夫人。 不料,又横生枝节。 她婚事已起过一回波澜,如今又遇波折,苦闷伤感也是难免。父亲傅辅是个大咧咧的个性,母亲是姨娘,说不上话,她愁肠百结也只能自个消化。 傅希言心中怜惜,柔声道:“你不必管他如何看你,主要是你如何看他。你若不喜欢,我再给你另外找个好的。” 傅夏清羞红脸,后悔失言:“不许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储仙宫门下弟子不知凡几,难道还找不出一个模样端正,文采斐然,洁身自好的?”傅希言信誓旦旦地说,“到时候让他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任凭你选秀。” 傅夏清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这叫断雁孤鸿局。你别管奇不奇,只要看对眼了,我立马让裴元瑾上门提亲,谅那刘焕也不敢说什么!” 傅夏清虽知是玩笑,却仍是被安慰住了:“你既有一嘴的歪理邪说,何必对我说,不如说给大哥听听。” 傅希言疑惑:“为什么说给大哥听听?” 傅夏清含蓄地说:“大哥原要准备春闱,如今却要离京了。” 傅希言恍然。傅家人原本各自有各自的事业,如今却都被耽搁了。春闱三年一次,时间成本也很高。他知道傅夫人和傅礼安之前对这次春闱都报以极高的期待。 “行,我去开解开解大哥,你可不许哭了。”他又转头对丫鬟说,“你家小姐再哭,你就告诉我,省的她一个人躲在车厢里哭坏眼睛。” 傅希言跳下这辆车,转头又去了傅礼安和傅晨省所在的教学马车。 傅晨省正摇头晃脑地背书,傅礼安则低头刻印章。 傅希言一进来,带来一阵寒气,傅礼安立刻拿过毯子盖在傅晨省身上,嗔怪傅希言道:“赶路就赶路,还串什么门?” 傅希言缩着手进来,从一旁的点心匣里捏了几块点心吃:“马车坐得腰酸背疼,也不知还要多久,出来动动,省得肌肉僵硬。” 傅晨省听话地扭动脖子和胳膊。 对此,傅礼安倒不反对:“我们先去石泉县,从莲花渡上船。” “坐船好呀。”傅希言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眼睛四处瞟着,看傅礼安面前放着各种印章,拿起一块,“你喜欢刻这个?” “一直喜欢,之前要准备会试,才搁置了一阵子。” 听他主动提起会试,傅希言顺势接下去:“要我说会试也没意思。说什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帝王若不是个好买家,那也是坑人。” 傅礼安拿着印章,左看右看,漫不经心说:“来宽慰我?” 傅希言忙道:“哪能啊。大哥弘毅宽厚、高才大德,哪还需要我说什么。就是,这事毕竟因我而起……” “与你无关。”傅礼安放下印章,淡然道,“我们家本就是皇帝盯上的棋子,有你没你,都要受他摆布。倒是因你而来的储仙宫少主给我们家增加了不少筹码,终令皇帝束手束脚,为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傅希言说:“可起因到底是我牵涉进了南虞谍网案,不然我们家说不定还能再苟一苟。” 傅礼安说:“随着陈家、容家相继谢幕,皇帝铲铲除异己和敲山震虎的目的都已达到,世家勋贵接下来都会安分好一阵,永丰伯府这个大靶子也失去了应有的意义,偏偏爹和叔叔已经身居要位,皇帝不会坐视傅家继续壮大。即便你不出事,我参加了会试,也会遭遇打压。与其如此,离京反而是一条出路。” 作为家中嫡子,他从小到大背负的期待与压力到底与傅希言、傅冬温不同,考虑问题的视角自然也不同。傅希言是从他的个人角度出发,想的是错过这次春闱,傅礼安会浪费三年时光;而傅礼安出于全局考虑,通过镐京局势与自家所处的位置,预测到自己参加春闱的下场,由衷认同举家去南境才有更好的发展。 傅希言撑着下巴观察他:“你真的不伤心?” 傅礼安说:“你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不如多陪陪少宫主。当初你被抓,他为了你,连皇宫都闯了。” “卧槽,真的假的?”傅希言目瞪口呆。 那时候寿南山要带着他闯宫,他虽然害怕,但内心还是留着几分怀疑,觉得寿南山是虚张声势,没想到储仙宫竟然真的敢! 傅礼安说:“叔叔亲眼所见。单枪匹马,一人一剑,越级挑战天地鉴首徒宋旗云,还留了一道剑痕在延英殿匾额上,应当是北周开国以来孤勇第一人了。” …… 耳边仿佛想起了那耳熟能详的音乐。 爱你孤身走暗巷…… 不知道这首歌的重点到底是“爱你”还是“孤身”。 反正在他这里,重点只有一个—— 当时的裴元瑾该有多帅! 光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只恨不能在现场尖叫助威。 傅希言捂着脸:“我现在相信,每个男人身体里都有一颗沉睡的少女心了!”他这颗现在就跳得不大正常。 傅礼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是什么发现?” “你想想看,孤身一人,独闯皇宫,决战紫禁之巅,这难道不是一个男人装逼的最高境界吗?”傅希言心向往之。 傅礼安问:“什么是紫禁之巅?” 哦,对了,幽州目前还是流放之地,故宫自然也没有。傅希言被问得差点情绪不连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越级挑战宋旗云……宋旗云起码是武王吧,想想都帅毙了呀!”他以后再也不说裴元瑾装逼了,这是真的有东西啊! 傅礼安无语地看着他激动兴奋的表情,淡然道:“所以你还留在我的车厢里做什么?” 傅希言摸着胸口:“不行,我现在不能回去。” 他现在太上头了。 人一上头,就容易冲动。 冲动是魔鬼啊。 他深呼吸。 傅礼安从旁边的小箱子里掏出一块鸡血石印章给他:“这颗印章送给你。” “啊?哦,谢谢大哥。”傅希言拿过来一看,上面刻着“储仙宫少夫人之私印”。 …… 被叫了少夫人这么多次,从尴尬郁闷到麻木从容,只有这一次,极特殊的,他感觉到了隐藏在心跳加速中的丝丝窃喜。 …… 果然,人上头的时候,心跳都可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恍恍惚惚地将印章放入怀中,抽手的时候,刚好摸到一本书,内心的雀跃与欢呼像是收到了寒潮的橙色预警一般,大脑一下就冷静了下来。 他想了想,将书拿了出来。 见他怀里藏着本书,好学的傅礼安与傅晨省都好奇地凑过来。 傅希言比了个嘘的手势。 书封面上的五个字非常清晰——傀儡术入门。 傅礼安和傅晨省见不是奇书孤本,又兴致缺缺地缩了回去。 傅希言摩挲着封面沉思。 根据种种线索,他有八|九成的把握,确认自己的亲生母亲——所谓的白姨娘,应该是傀儡道宗主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金芫秀。 虽然还不知她因何嫁入永丰伯府,但傅希言相信,这事情的真相必然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甚至与他真元的异状息息相关。 如果确定了这个前提,铁蓉蓉追杀自己,白衣人的出手相救和赠书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前者与母亲有仇,后者与母亲交好。莫翛然的四个徒弟,以铁、铜、银、金为姓,而白衣人用的就是金色面具,是否说明白衣人和他母亲的关系非常不一般?而他的武功又高于铁蓉蓉、涂牧、陈文驹……范围应该也不是很大。 拥有前世记忆的傅希言对正邪两道的划分并不单纯按照武功与门派,自然不会因为对方是傀儡道就闻之色变。 君子剑岳不群、五岳盟主左冷禅就是最好的例子——虽是小说,但小说源于生活,生活中的两面人还少吗?所以他不排斥学习傀儡术,把它放到游戏里一转换,就是召唤师啊,这职业不香吗? 他觉得很香。 而且,他偷偷摸摸地翻过前面几页,傀儡术与武道并不冲突。也就是说,学习傀儡术不需要自废武功从头练起,而是像化学与物理,语文与历史一样,是可以双修,甚至相辅相成的两门学科。 这不香吗? 更香了呀! 唯一可虑的,也是傅希言至今仍举棋不定的原因,是储仙宫对傀儡道的敌视。这一点,他不仅听虞姑姑说过,连傅轩听说的江湖传闻也反复印证了这点。 也就是莫翛然投入天地鉴,储仙宫不愿意使江湖大乱,没有对其赶尽杀绝,然而看铁蓉蓉进宫为妃,铜芳玉远遁西陲,银菲羽改名换姓,金芫秀不知所踪便可以猜测,中原武林并没有放弃对傀儡道“余孽”的清剿。 如果他练了傀儡术,裴元瑾会不会大义灭亲? 即便他不灭,他爹呢,长老呢?既是门下万千,自然也就有万千想法。到时候的自己,就算侥幸留下一条命,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境遇。 废掉武功。 □□终身。 …… 他脑补了无数画面,不寒而栗。 不怪他患得患失,实在是……前世的小说电视剧都告诉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傅晨省偷偷瞄着四哥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有些害怕,悄悄往傅礼安的身边挪了挪。 傅礼安拍拍小弟,抬眸看向傅希言:“你忽喜忽悲的,是心系天下忧乐吗?” 傅希言叹气:“我配吗?我不配。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 傅礼安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哥,自然看得出小弟的烦恼所在:“犹豫要不要看这本书?” 傅希言立马紧张地比了个“嘘”的手势。他不知道裴元瑾耳力范围有多远,不敢冒险。 傅礼安淡然:“一本春宫图罢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傅希言:“……”这个借口也是找得……很令人难堪啊! “人犹豫一般有两个原因。一是本身想做,但有风险;二是本身不想做,但做了以后有好处。你属于哪一种?” 傅希言扯了扯嘴角:“既然是春宫图,当然是第一种。” 傅礼安说:“哦,那风险是什么?怕被人发现吗?” ……这张冠李戴的,竟然也能聊下去。 傅希言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傅礼安顺势往下推:“你是怕爹,还是裴少主?” 见傅希言沉默不语,傅礼安了然:“想看就看吧。” 傅希言:“……”这个结论的中间是不是缺乏了推导的步骤,让人十分的摸不着头脑? 傅礼安说:“明明害怕却还犹豫,说明是真的想看,那不被发现就好了。” 傅希言:“……” 不被发现就好了? 有道理。他学傀儡术又不用废掉武功,就偷偷摸摸地练着,反正技多不压身,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保命。其实他自己知道,《傀儡术入门》这样的秘籍到他手里,早看晚看都要看的,只是需要一根稻草压垮心里负重的那头骆驼罢了。 傅希言给助力一推的傅礼安竖起一根拇指。 傅礼安满意。果然,开导这种事情,就应该由哥哥来做,怎么可以让弟弟越俎代庖呢? 有傅礼安作掩护,傅希言安心地翻看起来。 母亲留下的江湖全书里曾详细记载傀儡道的四重境界,由低到高,分别是操纵死物的死傀师,操纵动植物的御宠师,控制人魂的傀儡王,以及与武神对应的圣师。 圣师的威力一言以蔽之——万物皆可御。江湖传说莫翛然已经达到这境界,可《江湖全书》却说,非人可及,似乎暗示莫翛然并没有。 《江湖全书》没写如何修炼傀儡术,大概觉得他当时年纪太小,万一让别人看去,反而招惹麻烦,却写出了傀儡术修炼奥秘:万物有灵,御灵使之。看过这本书,再看《傀儡术入门》,那些生涩的用词,奇怪的真气行走路线,便都有了脉络。 武道是自我修行,真元、锻骨、金刚……每一步都在提升自身的根骨,再往上是脱胎、入道,光听名字就知道,是武者试图摆脱肉眼凡胎,登临更高深的境界。 若是对武道更高境界存有疑惑,可从傀儡术反推。 傀儡术是从万物汲取灵力。地上的石子儿,路边不起眼的小花儿,乃至奔跑的骏马,贵胄平民……万物皆有灵。而这种灵,比空气中虚无缥缈的灵气更凝练更厚实也更容易捕捉。傀儡术看似操纵□□,其实真正操纵的就是蕴藏于万物自身的灵力。 如此一来,反过来思考武道的脱胎与入道,便可以明白,武道修炼□□达到一定强度时,就开始修炼人魂。至于为什么不一起修炼,而要先体后魂,傅希言暂时还不知道。反正就他的了解来看,武道出战士,傀儡术出召唤师,两者双修,就又能打又能扛,还能组局群殴——美滋滋。 傍晚露营,炊烟袅袅。 为了赶路,中午一顿是拿干粮凑活的,晚上这一顿自然要吃得好吃得舒坦。 管家带人从附近村庄里采购来鸡鸭鱼蛋和鲜艳的菜蔬,傅希言眼巴巴地盯着烤鸡翅,他向傅夫人讨来蜜浆,在上面刷了两下,那油光光的色泽,光看着就垂涎三尺。 好不容易熟透了,他刚拿下来,用嘴巴耐心地吹了吹,眼角就出现一片黑色的衣袂。 傅希言:“……” 有一种尴尬是我想吃独食,而旁边却站着个等你分享的人。 傅希言缓缓转头,裴元瑾端坐在侧,无言地看着他。 “吃吗?” 傅希言问的时候,脑袋却想,刚刚非自己吹气的时候,有没有喷出唾沫星子,要是喷出了唾沫星子,对方会不会嫌弃,若对方嫌弃…… “多谢。”裴元瑾直接接过去。 或许是傅希言眼巴巴的眼神实在可怜,裴元瑾撕下了一条肉给他。 傅希言感动地接过来,塞进嘴里——又甜又嫩又香,真的好好吃,忍不住细细咀嚼,慢慢品味,等他吃完,裴元瑾手上只剩两根干干净净的骨头,显然吃得也挺满意。 裴元瑾拿绢帕擦手,闲聊般地问起:“你看的春宫图是男女还是男男?” 傅希言笑容突然消失。 我知道你也许在偷听,但这种不应该心照不宣吗?为什么偷听完还要跑来讨论内容? 傅希言心虚地说:“我没有。别胡说。” 倒不是心虚“看春宫图”,而是他没法无中生有变出一本春宫图。这时候不免想大哥百密一疏,借口找了,道具居然没有,正感慨着,傅礼安慢悠悠地晃过来,递出一个小册子:“你落在车上了。” 傅希言呆呆地看着他。该不会这本册子就是…… 傅礼安眨眨眼睛,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像他这种已婚男士,要找一本这样的册子并不难。 傅希言吞了口口水,忍住当场打开的冲动,默默地将册子收回袖子,无事发生一般地看向裴元瑾,更心虚了几分:“真没有。” 裴元瑾从身侧布袋里掏出两本册子给他。 “这?”傅希言迟疑着接过来。 裴元瑾说:“男男。” 傅希言:“……” 儒可以不坑,书真的想焚。 第54章 遥远的旅途(下) 莲花渡坐落在石泉县城南二十里处, 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故而茶棚、客栈应运而生。傅家人为了赶路,睡了好几天帐篷, 此时见到正常的床铺,眼睛亮得都能发出七彩的光芒。 傅辅顺应众人意:“休息一日, 明早出发。” 傅家先遣部队早两日抵达, 已找到顺路的商船,只待明日出发。傅轩亲自出了趟门查看商船, 回来时脸色不佳,拉着傅辅进屋。 傅轩压低声音说:“那商人反悔了。” 傅辅不悦道:“不是下了定金吗?” 傅轩说:“他们连定金带赔偿都还了回来。” “可说是什么原因?”船没动, 商人就乖乖地赔了钱?这可不是正常生意人的套路。 傅轩说:“只说航线改变,不能捎带我们了。但他们本就是南境行商,这船是回航,船上的货物早已清空, 还能去何处?我们原本与他谈好, 将这趟回程的利润全包了, 他们不必装货还有钱拿,乐得轻松, 完全没有拒绝之理。” 傅辅代入行商的角度,道:“会不会想坐地起价?” “若是坐地起价, 也该先开出个价来。” “的确不寻常啊。”傅辅皱眉。 离开镐京这一路走得太平静,让他差点忘了这一路其实是在“逃难”。皇帝明里暗里下了两道旨的事瞒不住有心人, 之前离镐京太近, 就算有人想要动手,也会投鼠忌器, 怕皇帝插手。而上船之后, 四面环水, 远不如陆地动手方便,所以,如果有人想要使坏,石泉县是最好的选择。 傅轩听了他的分析,粗粗的两条眉毛相中间聚拢:“谁会动手?刘家?”若说傅家南下会对谁造成利益冲击,刘坦渡首当其冲。 傅辅摇头:“石泉县还在京都附近,刘坦渡在这里动手,等于挑衅皇权。倒不如等我们驶入汉江,进入他的地盘后,派人假装水匪,万一有差池,可即刻派官兵过来名正言顺地将人带走,不留痕迹。”自从傅家被皇帝摆上棋盘,他就在阴谋诡计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连想法也十分阴险。 傅轩道:“那就可能是容家陈家的余孽。” 在外人看来,那夜是他带领羽林卫血洗了拾翠殿,陈文驹又间接死在傅希言手中,傅家堪称是皇帝麾下最忠心耿耿的鹰犬爪牙。如今“鹰犬”明面上脱离了“主人”的庇护,那想要报仇的人自然会闻讯赶来,落井下石。 傅辅想了想:“铁蓉蓉是傀儡道的人,也要防着江湖势力。”他顿了顿,看了傅轩一眼,“和裴少主说一声。” 傅轩面不改色说:“我让小四去。” 多年兄弟,傅辅哪能看不出他对裴元瑾的抵触情绪:“你是不是对裴少主……” 傅轩面无表情地说:“小四进羽林卫之后,我就托人打听门当户对、年龄相仿的姑娘,不久前打听到金吾卫指挥使的弟弟家有个圆乎乎的小丫头,比小四小两岁,甚是般配。” 傅辅叹了口气:“缘分这种事,都是天意。再说,老四如今被卷入朝争、江湖,身边危机四伏,不应该再牵连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倒是裴少主,武功高强,门下众多,更为良配啊。” 这种对比可说是十分势力的,若傅希言对裴元瑾没有感情,傅辅还会愧疚一下,但他自己都跑来说两人在一起了,傅辅自然也乐见其成。 傅轩叹气说:“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别扭。 傅辅拍拍他的肩膀:“天地混沌如鸡子时,又有谁想到盘古会开天辟地呢?今日看来离经叛道的举动,未必不会成为他人眼中的创举啊。” 傅轩想:这如何比得? 在他看来,傅辅这话更像是自我安慰,但他也不会揭穿,顺势道:“好,我去找小四说。” 然而小四……并不想去。 自“男男”事件之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裴元瑾。毕竟,“感动”与“崇拜”也许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和“奉献”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他并不想这么快走完这条长征路。 傅轩见他心不在焉:“你听进去了吗?” 傅希言点头:“又有奸人要害我们,让裴元瑾注意些。”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可不知为何让他总结得有些奇怪。傅轩想了想:“裴少主呢?” 傅希言说:“进客栈没多久就出去了。” 他有些不安地想:不会又去搜刮奇奇怪怪的册子了吧。也不知道那两本“男男”他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搞到手的。 傅轩见他心事重重,以为是为了举家逃亡的事情自责,拍拍他的肩膀道:“一家人本就是共同进退,你不要多想。” 傅希言以为他说的是裴元瑾和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不要为了麻烦人家而不好意思,表情顿时尴尬起来:“这个,就是太快了,我没什么准备。” 傅轩点头:“是有些匆忙。”谁能想到皇帝会突然下圣旨呢,幸好他们家一直在准备,倒也不算仓促,“不过早晚会有这一天,我们心里都有数,已经做好了准备。” 傅希言:“……”“我们”的意思是傅家除了他,都已经准备好接受裴元瑾这个“家人”了?那他们的承受能力未免也太强了,是他落伍了吗? 他好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 傅轩说:“其实,送你去洛阳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有所预感了。” 傅希言呆若木鸡。那时候他还没去柳木庄,没吃混阳丹,也没遇到裴元瑾,怎么就能有所预感? 他越来越好奇:“这是怎么预感到的?” 傅轩说:“事情已有迹象,建宏帝既然能杀张辕,自然也会对其他人下手。” 怎么又和建宏帝扯上关系了? 等等,叔叔说是从送他去洛阳时有预感的,又提到建宏帝,也就是说,叔叔他们一开始预感的人不是裴元瑾,那是谁,楚光还是三皇子? 傅希言浑身哆嗦了一下,觉得这个预感实在惊人:“我那时候和楚光不和,和三皇子也只有一面之缘。” 傅轩安慰他:“并不怪你,该来的总归会来,防是防不住的。”三皇子与小四的见面应该不是刻意安排,但小四和楚光的比试有胡誉和朱宏达掺和其中,就不知有几分是建宏帝的意思了。 傅希言:“……” 怎么说呢,只能说真相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家里当初没想让他尚公主,而是想让他高攀皇子!难道家里人都有探gay雷达,自己很早开始就gay里gay气了吗? ……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两人鸡同鸭讲半天,傅轩觉得自己成功安慰好了侄子,而侄子则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 *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但这里是石泉县,并不是天涯,所以没有断肠人,只有苦苦等待的傅小四。 傅希言坐在客栈大堂里等了一下午,裴元瑾傍晚才回。他一进门,傅希言就盯着他的手和腰——看他有没有带布袋。 虽然没有,但是小册子之所叫小册子,是真的挺小,怀里也完全放得下。 怀里放着三本小册子的傅希言又狐疑地看向了裴元瑾的……胸。有点鼓,又不像是装着东西的鼓,所以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要不要找个机会摸一下? …… 算了,此举容易gay气外漏。 坐在他旁边温书的傅礼安实在被这赤|裸打量的目光逼得看不下去,无奈地朝裴元瑾点点头,收拾起桌上的东西走了。 “哎?”傅希言正需要一个已婚男压制自己体内可能存在的“gay气”,见他临阵逃脱,不由伸出尔康手在空中扒拉了一下。 裴元瑾在他对面坐下来,从容地倒了杯水:“诡影进石泉县了。” 傅希言愣了下:“他们来干嘛?” 他和诡影组织也算是老朋友了。 第一次见面是柳木庄,那时候诡影组织勾结了唐恭、陆瑞春,正准备给他扣一口大黑锅;第二次是都察院大牢外,诡影组织来解救陈文驹,他则奉命看守陈文驹,双方又大打出手;后来还有一次是听楼无灾说诡影组织劫狱的同时还跑去杀他。 从以上三次可以看出,诡影组织和偷混阳丹的势力、陈家势力、铁蓉蓉三者都有关。 这就是搅屎棍吧! 哪里有臭味,哪里就有它! 裴元瑾说:“诡影组织看似求财,其实也有其私心野心。”单纯求财,就不会反过来收买陆瑞春。 他表情正经,说的也是正经事,自然而然地让傅希言收起乌七八糟的念头,跟着正经起来:“他的私心和野心是什么?” 裴元瑾淡然道:“习武之人追求更高的境界,江湖势力追求更大的权力,它两者皆是。” 不过,诡影组织前几次行动的背后都有其他势力参与,不到最后一秒绝不出现,完全是打手的角色,但这次竟然会暴露行踪,是故意,还是无心? 他正盘算,就听傅希言嘟囔着说“那我们家碍到他什么了”,不免有些好笑,开口道:“可能是值钱。” 傅希言很想财大气粗地对诡影组织说:他给你多少,老子给两倍!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创业未半,中道没崩,香奥达却殂了,断了那滚滚长江般的流水财源。这心酸的滋味,只能一边听《伤不起》,一边念《出师表》,一边……嗯?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顺着香源望去,裴元瑾手里托着用油纸包裹着的香喷喷烤鸡翅。 傅希言惊愕:“哪来的?”进门时明明两手空空。 “潜龙组送的,刚刚。”裴元瑾将烤鸡翅放在桌上,“你在想什么在?” 傅希言注意力全在鸡翅上:“说出来你可能要吓一跳。” 裴元瑾道:“愿闻其详。” 傅希言微微站起,身体横过半张桌子,凑近他:“伤不起的出师表。” 裴元瑾:“……” “再不吃鸡翅都凉了。”傅希言借着半个身子悬在鸡翅上空的便利,飞快地拿了一只,放入嘴——虽然不是用蜜浆烤的,但刷了油,放了盐、芝麻和胡椒,也是另一番美味。 两人正在大堂开小灶,就看到管家带着几个侍卫和下人进来,遥遥地朝他行礼,又急急忙忙地上楼去了,过一会儿,傅辅和傅轩跟着管家他们下楼,匆匆往外走。 傅希言拎着最后一只鸡翅,好奇地凑过去:“爹,你们上哪儿去?” 傅辅原本不想离他,看到裴元瑾跟在他身后,又改了主意:“变卦的行商说要面谈。” 傅希言皱眉:“他不是钱都退了吗?还找他干什么?” 傅轩说:“问了其他的船,都没有合适的,想再试一试。” 傅希言想了想:“我也一起去吧。”大不了拿出他心爱的香皂做诱饵。这东西目前还是独一份,又在镐京卖得不错,想必对行商有些吸引力。 傅辅看看裴元瑾的高度,又看看傅希言的宽度,觉得带着他们一起去能助威,便同意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向渡口。 此时河岸商船林立,船帆蔽日,余晖在河面上闪烁灿金,景象蔚为壮观。 定下的那条商船既大且新,在群船之中也十分显眼。 管事笑呵呵地迎上来,朝傅辅拱手行礼:“实在不好意思。先前那定金是我自作主张收的,但昨天三爷回来,说这桩买卖做不得,才不得已退了您钱,耽误的时间我们也已经赔足了。” 说实话,也不能怪他出尔反尔。他是管事,原本商船使用、货物买卖等事务都由他说了算,三爷只是过来搭个便船。只是三爷突然间硬要插手,他自然不会为了外人去违拗东家弟弟的意思。 不过,退定金、补赔偿,他已经赔了一笔钱,货物要重新采购,来来回回必然还要耽搁不少时间,船停靠的每一日都是钱,前前后后加起来,损耗严重,即便是三爷的命令,他回去也很难向东家交代。正好傅辅他们还没找到下家,他便想着不如自己牵个线,让双方见面再谈一谈,说不定能成呢。 他不好明着说,便暗示道:“如今我家三爷来了,您若能与他达成协议,我们的合作还可继续,只是先前付的赔偿金,您要还我。” 这些话傅辅大体从管家嘴里听过一遍了。他原本怀疑是有人在暗中使坏,如今看着又有些不像,便摆手道:“还请带路吧。” 管事让他们在甲班上稍等,自己进了船舱,过了会儿才出来引路,只是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小声道:“我家三爷最近遇到了烦心事,脾气不太好,如有失礼,各位多担待。”等众人答应了,他才推开房门。 这房间陈设布置花花绿绿的,傅希言第一眼倒是瞧得挺满意。坐船枯燥,要是再来个黑白灰,可不得把人闷死。 三爷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满身酒气,看着就不像是精明的商人。此时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手靠着八仙桌,斜着眼睛看他们:“你们想搭船?” 傅辅一看他的态度,就知道这人没打算好好谈,这事十有八|九要黄,却还是抱着试一试地心态说:“还请兄台行个方便,银钱上我绝不亏待。” 三爷呵呵笑了一声:“堂堂永丰伯,兵部侍郎,建宏帝眼前的红人,自然不在乎银钱。不过呢,我童福三此生最恨仗势欺人的高官,这艘小小的破船容不下伯爷这尊大佛!还是请吧!” 傅辅感觉到傅希言的目光明显地落在他脸上,似乎在问,你到底怎么仗势欺人。 傅辅没被童福三气到,却差点被自家的兔崽子给气死,却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既然三爷认识傅某,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傅某不知先前有何处失礼,让三爷误以为傅某仗势欺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把话说开。” 童福三冷笑:“堂堂永丰伯,敢做不敢认?” 傅辅说:“你不说,我怎么认呢?” 童福三盯着他,双眼布满血丝:“江陵知府是我妹夫!” 咦? 他们把容家、陈家、刘家想了个遍,这个神转折谁都没想到。 实在是因为…… “江陵知府与我们有何干系?” 傅轩的问题也是在场傅家人共同的疑惑。 江陵知府不是被刘坦渡举报的吗? 童福三虎目含泪:“刘坦渡之子刘焕与我外甥女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分要好,两家也早早地给他们定下了婚事,眼瞅着今年就能过门。偏偏这时候,傅家与刘家议亲的对象死了,刘家要另外找人替代。数来数去,就轮到了刘焕!可要凑成这门婚事,我那外甥女自然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你们说巧不巧,没多久之后,我妹夫一家就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傅辅和傅轩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建宏帝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事情先后顺序是刘坦渡先举报江陵知府,皇帝再下令让他提议刘焕代替刘致远与傅夏清议亲来试探刘彦盛。如今听童福三的一面之词,他们也有些将信将疑。 傅辅说:“即便如此,这事与我家有什么关系?” 童福三说:“你们去南境,难道不是去投奔刘坦渡?你们若是好人,以你们家如今的处境,比我妹夫当初还不堪,我不把你送入虎口是行善积德。你若是坏人,与那刘坦渡蛇鼠一窝,我家的船自然更不会送你们!” 傅希言举手:“关于这件事,我大概有些话语权。” 三爷不屑道:“我这又不是弥勒道场,你个胖子有什么话语权!” “砰!”三爷面前的桌子四分五裂,砸在他的脚上,痛得他呼声连连。 管事忙上前扶住他,对傅辅他们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竟敢在我童家的船上动手,真当没有王法了吗?” 傅希言将裴元瑾往身后一挡,无辜地眨着眼睛:“没动手,我们都站得远远的,哪动手了?是不是你们这桌子在船上放久了,受了潮,所以自己坏了?” 管事憋屈地瞪了他一眼,下逐客令:“今日是我多事了,各位请便吧。” 傅希言说:“走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你说是我们家和刘家的亲事害了你妹夫,可你妹夫真的清白无辜吗?” 三爷揉着脚,不忘恶狠狠地瞪他:“当然!我妹夫深受江陵百姓爱戴,当地人人皆知,怎么会做里通外国的事?” 傅希言摇头:“他对百姓好不好,和他卖不卖国是两回事。你可知我元宵那日在哪里过的?” 不等他说,自己答了下去: “刑部大牢。 “你可知我为何在刑部大牢过? “因为你妹夫,江陵知府供出了南虞谍网!” 三爷此次进镐京便是打听妹妹妹夫的消息,自然知道此事,但他冷笑道:“进了衙门,当然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个书生,难道还能熬过你们的刑罚手段?” 傅希言说:“若南虞谍网不是你妹夫招供的,那北周朝廷是如何知道的?总不能早早地知道了,却不做声,留着陷害你妹夫吧!” 三爷一时无语。 这次奉父命进镐京,他花了不少钱打点关系,却始终不能见妹夫一面,所有真相全靠坊间传闻和自己猜测。只是在他的认知里,童家能有今日,全赖他妹夫一手提拔——他妹夫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好人——大好人当然不可能做通敌卖国的事。 这因果关系没什么逻辑,却很感性,难以被推翻。 傅辅身为兵部侍郎,知道的事情比一般人更多一些:“你可知黄知府祖籍哪里?” 三爷愣了下:“山东齐州。” “是福建汀州。” “这不可能!他的口音明明是北方人。” 傅辅说:“他自小随着父亲在齐州长大,口音自然也跟着当地人。” 三爷道:“你有何证据?” 傅辅说:“黄知府招供后,镐京受牵连者便有三百之巨,犬子也是其中之一,难道这还不是证据?” 三爷冷笑一声,一脸抓到你的把柄了:“照你这么说,你儿子也是南虞细作咯?” “不是细作,但的确接触了南虞谍网。” 不管傅辅怎么说,三爷都认定他们官官相护,不肯相信,傅辅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今日这趟是白来了,并不为此感到失落。他抱拳:“今日一晤,受益良多。打搅了。”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双方闹成这个样子,傅希言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再提香皂的买卖,只是临走前对这花花绿绿的装潢有些依依不舍。 裴元瑾见他眼睛老打量船舱:“想烧了?” 傅希言:“……想多了。” 第55章 别家的叛徒(上) 为免火烧连环船的悲剧在此处上演, 傅希言推着裴元瑾往外走,眼见着就要迈出门槛,走在前面的傅辅突然回头, 目光穿过人与人的缝隙,直直地射向坐在原地瞪着他们的童福三:“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是逃难,他们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身份, 管家付定金时用的是常见的“赵”姓, 童福三昨天回来, 他们今晨刚到,从何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童福三愣了下, 随即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等于没有回答。 傅希言下船的时候还在琢磨这一问一答,凑到傅辅身边说:“爹, 所以还是有人在暗中搞鬼?会是谁?” 傅辅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路,一边道:“他千方百计不让我们上童家的船,有两种可能,一是把我们留在这里,二是让我们坐他指定的那条船。所以, 一会儿谁借我们船, 谁就有问题。” 傅希言恍然, 正要点头, 就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裴元瑾突然说:“我让雨部去调船了。” 储仙宫势力遍布天下,找一艘船不是一件难事。 不过他开口的时机实在很微妙。 傅希言知道他听见了自己和父亲的对话,不由扭头, 促狭地说:“这位兄弟, 你很可疑哦。” “不过没调到。” “哎?”傅希言尴尬道, “你摆脱嫌疑的方式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 裴元瑾说:“就在我们抵达的前两天, 莲花渡所有接受搭乘的商船都收到足够的定金,不接新客。童家商船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傅辅竖起耳朵偷听了半天,发现没一句有用的,不由轻哼了一声。 傅希言说:“所以,童福三可能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傅辅忍不住搭话:“不必叫他知道,送信也是一样。就他那个脑子,利用起来有多难?” 裴元瑾道:“主谋今晚必然会出现。” 傅辅问:“为何?” 裴元瑾说:“我调了船,明天凌晨到。”所以,幕后黑手若要用船引他们上钩,只能在明日之前。 傅希言:“……”那些嫌霸道总裁不香的人,一定没尝过买不到船票的苦闷。 * 事实证明裴少主料事如神,对方压根等不到晚上——他们刚回客栈,留守客栈的傅礼安就递给他们一封请帖:“一个小厮送来的。” 傅辅接过请帖,转手递给傅希言。 傅希言纳闷:“不识字?” 傅辅没好气地说:“你识字,你不会自己看?” 请帖上面写着:傅希言亲启。 傅希言:“……” 又是冲自己来的? “陈家还是容家?”傅希言一边拆请帖一边苦笑,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惹得他们前赴后继、轮番找死……该不会是金蝉子又转世,投胎成了自己吧? 阿弥陀佛,何仇何怨啊。 请帖做得十分雅致,角落画了一枝红色的杏花,写着:月夕河畔,紫船白帆,一壶清酒,独请君临。 傅辅嘴上说让傅希言自己看,脑袋却凑得比他还近。看完信,他还嘟囔:“月夕,花朝,良辰,美景,啧。” 傅希言原本坦坦荡荡的心,突然就有些心虚了,不敢看裴元瑾的方向,只能瞪向坑儿子的老父亲——就你认得字!就你有学问! 傅辅自知失言,生怕调拨了小两口感情,干咳一声,赶紧找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傅希言赶紧点头:“还写明就一壶清酒,意思让我自备酒菜呗,抠门!不去!” 傅辅点头:“还画了红杏,去了不就是红杏出墙?” 傅希言:“……”他在名义上还没有走进婚姻这座围城,算不上出墙吧?不对,他实质上也没有走进婚姻这座围城啊! 两父子正说得起劲,裴元瑾突然抽走请帖,抬步往外走。 傅希言大惊,连忙跟上去,明知故问:“去哪里?” 裴元瑾说:“紫船白帆。” 有了明确目标,自然好找许多,尤其紫船这么特别的颜色,傅希言去找童福三的路上好似就见到过。 他原本走在后头,走着走着,就走到裴元瑾旁边去了。落日余晖只剩一点点,路上人烟渐稀,两人就这么肩并肩走着,倒有些“人约黄昏后”的气氛。 傅希言忽然说:“我爹没跟来。”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儿子的新欢旧爱,自然不好插手。” 傅希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那张冷峻的脸也看不出是不是开玩笑,只好低声下气地说:“敌人太狡猾,我们千万不要中计啊。” 裴元瑾道:“每次我都留了人。”潜龙组如今已经正式一分为二。一半跟着他,一半跟着傅辅他们。 傅希言嘴角微微翘起,心中感激,却觉得说感谢太轻易,而他欠裴元瑾的,已经不是一句两句感谢所能表达。 他干咳一声道:“还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 裴元瑾问:“若是美人呢?” 傅希言管不住自己的嘴,顺口道:“那也要看看有多美。” “你希望多美?” “肯定不会比你美!”关键时刻,傅希言的求生欲上线了,“裴少主天下第一美,冠绝古今,无人匹敌!” 裴元瑾:“……” 两人闲说着没有意义的对话。 傅希言心中感慨,初见时,看裴元瑾那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们竟然会成为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SHE说再靠近一点点我就跟你走,可他怎么觉得这一点点,实在有点高,有点远,有点让人迈不出脚步呢? 紫船已赫然在望。 傅希言便收起了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少女情思,振奋精神,往那几乎顶天立地的大船望去。 那船原本停在江面上,已是巍然屹立,如今挤到河岸处,更是硕大无朋,将周遭的船只比得小鹌鹑一般。 他们刚刚凑近,紫船就放下了梯子。 傅希言看了裴元瑾一眼,老老实实地抓着梯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既然深入敌营,就要步步为营,像“踏空行”这样的绝技当然要藏得越深越好。 裴元瑾却无此顾虑。他的武功深浅,天下皆知,一个纵跳就跃上了甲板。 甲板上,一个白衣飘飘的俊美青年正低头煮酒。 傅希言看着这熟悉的画面,怎么说呢,心里瘆得慌。他扯了扯身边的一身黑:“你兄弟?” 裴元瑾脸都黑了:“哪里像?” 傅希言:“逼……格……调。” 青年放下酒壶,微笑道:“二位请坐。” 傅希言看着面前两个位置,表情十分微妙。 两个座位,一个在青年对面,一个在青年边上。他们俩不管坐哪个位置,都有种分道扬镳,其中一个加入敌方阵营的感觉。 傅希言小声对裴元瑾说:“要不我们还是再去会会童福三吧?”童福三只是蠢,比这蔫坏的家伙强。 裴元瑾突然对青年说:“你过来。” 青年一怔,欣然站起,走到他面前,将脸摆出最好看的角度:“裴少主有何指教?” 裴元瑾拉着傅希言,坐到了他和他隔壁的位置上。 青年:“……” 青年转身,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还未向二位正式介绍,在下秦岭凤凰寨段谦,仰慕裴少宫主许久,今日能够在船上相逢,三生有幸。” …… 傅希言朝他挥手:“你请帖上好像写的是我的名字。” 段谦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傅希言虚心求教:“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嗯……嗯?” 段谦微微一笑:“裴少主为了傅四公子,在镐京永丰伯府逗留数月,天下谁人不知?傅公子被押入刑部大牢,裴少主冲冠一怒为红颜,仗剑闯宫,单挑宋大先生,全身而退,又有何人不晓?傅四公子是裴少主心上人这件事,早已传遍江湖,段某不聋。” 傅希言无语。 在当事人面前说什么“心上人”“红颜”,也太羞耻了。他有种建议:“其实可以叫蓝颜。” 段谦道:“傅公子脸这么红,怎么能叫蓝颜呢?” 傅希言:“……”你不如指着鼻子说我就是娘吧。 他看完白衣男,又看黑衣男。每次这些花花草草上门,就要他出来挡枪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做个老师口中的好宝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裴元瑾不负所望,终于开口:“渡口的船都是你抢租的?” 段谦说:“想结交储仙宫少主,总要用点手段。” “也是你向童福三揭穿永丰伯的身份?” 段谦依旧点头:“伯府管家眼睛毒嘴巴利,很快就谈成功了,我只好出此下策。” 裴元瑾拔下头上的赤龙王:“那你死得不冤。” 段谦一怔:“裴少主难道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对你仰慕已久。纵然我没有服用混阳丹,却也可以成为你的知心人,日日相对。” 傅希言:“……”这台词有些耳熟。是女的铩羽而归,男的抓住机会?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已经变成了剑,如果段谦不能说出足够被宽恕的理由,只怕这一战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了。 段谦也感觉到了他扑面而来的杀意:“不看僧面看佛面,裴少主希望储仙宫与秦岭派为敌?” 秦岭派弟子傅希言已经见过两个,楚少阳和岑报恩,都是正常人,没这么阴阳怪气的,他问:“你确定你自己是秦岭派弟子?” 段谦微笑:“当年北周武林新秀大会,我代表秦岭派拿下了第一。”他手掌一翻,拿出一块古铜色的令牌,一面写着新秀大会夺魁等字样,一面是秦岭派凤凰寨段谦。 傅希言又问:“岑报恩和楚少阳你认识吗?” “一个是主脉嫡传弟子,一个是王顺山分支的师兄。同门师兄弟,如何不知。” 傅希言点头:“认识就好。”转头对裴元瑾道,“打吧,打死了找他们俩去说项。” 段谦见裴元瑾起身,终于收起笑容,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 船舱大门洞开,十几个黑衣人跑出来。 此时夕阳大半沉入地平线,留在船上的光线已经不多了。傅希言无比后悔自己穿了件苍色外袍,放在人群中不太起眼,可混在黑衣中,就明亮得仅次于那身白。 段谦笑了笑:“杀了傅希言,活抓裴少主。” 傅希言:“……”这个台词,是不是有点中二了,要不我走? 裴元瑾手中赤龙王一闪,人一跃而起,剑气如虹,直取段谦眉心,黑衣人立刻一拥而上,如飞蛾扑火般冲了上去。 赤龙王剑气所到之处,无一合之将! 看着黑夜人尸体纷纷落地,段谦往后退了几步,挡在船梯与河岸的方向,袖中落下两颗铁胆,面色凝重地把玩着。 裴元瑾剑势未歇,又起新力。 他练的本就是所向披靡的剑道,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出剑那一刻,便已经将段谦的名字记在了阎王簿上。 眼见着剑尖临近眉心,段谦丢出铁胆。 那铁胆也不知何物所制,竟然阻住了剑势,段谦趁机滑步避开。 然而,裴元瑾的剑,不仅是向前之剑,也是莫测之剑! 他有万夫莫敌之勇,也神鬼莫测之变。 赤龙王击飞铁胆,再度朝段谦的背心袭去。 正在此时,水下突然窜出数条身影——身形半弓如虾,在空中蓄力一蹬,甩出数枚飞钩,齐齐抓向傅希言。 傅希言早在怀中“风铃”大作时就已经做足了准备。 从刑部大牢出来之后,裴元瑾便嘱咐过小樟小桑,让他们不再在自己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出现抵挡,而是尽量让他自己面对。 这柄“风铃”陪伴他多时,救过他无数次,也就是下刑部大牢的时候被短暂地收走,后来跟着裴元瑾仓促离开,以为就此没了,没想到廖商通过岑报恩还了回来①,如今又立大功! 面对密密麻麻的飞钩,傅希言直接朝天一跃,纵直蹬空。 那浩瀚天际,都是他的领域! 修炼可以提升武功,但战斗才可以提升战力。 傅希言努力了这么久,才拥有成为武林高手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退缩。 此时天色已暗,其他船只已经亮起了烛火,在空中看,倒像是天地倒倾,繁星落地。他越走越高,已经超出黑衣人攻击的范围,正准备一口气“走”到河岸上,却见那里正有一群人黑压压的过来。 武功飞速提升之后,他的视力越来越好,此时一眼看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父亲。只是他后面跟着几个陌生面孔,身后的女眷虽然在走,脸色却委实不算好看。尤其是几位姨娘,惊恐得像是要哭出来。 段谦调虎离山,兵分两路? 但裴元瑾明明说过留了人。 傅希言一时间也想不通此间关节,只能先将人救下再说。他当即如大鹏展翅一般,俯冲而下,想要趁其不意,施展偷袭。 就在双方距离只剩下两丈左右时,跟在傅辅后面的高个男子抬猛然抬头,挥舞手中大环刀,耍出层层气浪,将他掀翻了去。 傅希言双脚在空中乱蹬,希望稳定身形,但那气浪实在古怪诡异,竟像海浪一般,忽大忽小,忽长忽短,让他始终找不到空隙重新借力,一路垂直跌落。 傅辅和傅轩已有不顾威胁也要冲过去救人的意思,奈何那个高个男子的刀横在路上,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在傅希言闭上眼睛,已经做好疼一下就复原的危急关头,小桑和小樟同时出现在下方,却只停顿了短短一瞬间,又消失不见,快得好像人眼花了一样。 而代替他们出现在傅希言下方的是——裴元瑾插回赤龙王,从容地伸出双手。 傅希言预感中的疼痛没有来,只觉得身体下坠的力道被卸去大半,然后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生平第一次被公主抱,他有些羞涩和扭捏:“我会不会太重啊?” 裴元瑾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是有点重,但在承受范围之内?是可以再重一点点?还是非常重,但我要保持逼格,我不说?! ……怎么办,好怕是最后一个。 然后裴元瑾就用行动证明什么是“还好”——一路将他抱到了傅辅等人面前。 傅希言:“……其实我腿没断。” 裴元瑾将他放下。 傅希言看看高个男子与他的同党,又看看趴在船栏边,形容狼狈的段谦,语气肯定地说:“你们是一伙的。” 高个男子说:“他是老大。” “哦,哪里的老大?”傅希言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用眼神查看家人,见他们虽然惊慌,但没露出痛苦之色,稍稍放下心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高个男子说:“请诸位上船。” 为什么一定要上船? 难道船上或水下还有埋伏? 还是怕河岸人太多,容易发生变故?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高个男子说:“堂堂储仙宫少主,胆子不会小得不如一个卖麻花小贩吧?” 傅希言:“……”这是什么见鬼的形容? 然而裴元瑾似乎受了激,同意重新上船。 船上,段谦已经梳理好被打斗弄乱的头发,连离心脏只差几寸的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只是脸色看上去依旧有些惨白。 他幽怨地看了裴元瑾一眼:“没想到裴少主竟然是个狠心人。” 傅希言嘴欠地说:“我怎么不这么觉得呢?” 段谦说:“傅四公子真是好风度。” 傅希言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伤口:“不及段公子身体好啊。” 段谦看向高个男子以及被他的手下用剑架在脖子的傅家众人,这船委实不小,一群人站在甲板上,彼此之间竟然还能留出一些空隙。 这就为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救人增加了不少难度。 他微笑道:“我身体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家人命一定要长。” 高个男子已经下令扬帆起航。船渐渐离岸,而天色如今依然全黑。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船行进的前方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家人有老有少,最年轻的才八岁,你和他比命长,恐怕会输得很惨。” “你弟弟好像不会武功。等我登入武王之境,你弟弟拍马难追。” 傅希言嘴上和段谦闲聊,私下里却没闲着,不断变换位置,好给小桑小樟争取一个最佳的偷袭角度。正当段谦终于站在他想要的位置上时,段谦突然说:“你抓住我,也换不回你的家人。” “哦?”正准备动手的小桑小樟微微一顿。 “你刚才听到了,我是他的老大,所以我死了,他就是老大。谁不想当老大呢?”段谦说话的时候,高个男子回来了。 裴元瑾突然道:“秦岭派弟子之间应该不会以老大相称。” 段谦笑了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今日来并不想伤人,只是想跟你们做个交易。”他指着傅希言,“傅四公子跟我们走,这条船送给你们,而且保证你们这一路平风浪静。” 河面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正在缓缓朝他们靠近。 傅希言说:“所以你的请帖并没有写错,你真正想抓的人是我?”什么仰慕裴元瑾,活抓裴元瑾,都是逢场作戏? 段谦说:“这是上面的命令,我只是奉命行事。” 他们做了两手准备。 若傅希言一人上门,就直接拿下。如果裴元瑾陪着他来,就趁着后方空虚,拿下傅家人交换。反正包括龙组在内,他们真正忌惮的人,只有裴元瑾一人罢了。 傅希言说:“事关我的未来,我可不可以问一句,你们到底是谁?” 段谦笑了:“我不是说了吗?我是秦岭派弟子,如假包换。” 傅希言一指站在傅家人身后的高个男子:“那他呢?” 段谦道:“他……” 小桑小樟突然出手,然而段谦却轻飘飘地往旁边移动了一步,那动作,轻得不似活人,轻描淡写地躲开了他们几乎必中的一击。 傅希言想冲上去,又怕自己肉包子打狗,急忙去看裴元瑾。 裴元瑾拔下赤龙王,段谦盯着他,似乎有些紧张,正要说话,高个男子已经抢在他前面冲向了裴元瑾,大环刀的刀环叮叮当当作响,一刀劈出,看似力大无穷,不想半路回转,润物无声般地落到身后段谦的脖子上,用力一划。 刀过纸破。 纸人缓缓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那缓缓靠近的乌篷船里走出一人,不是段谦是谁。 他远远地看着高个男子,眼藏寒冰:“尊主说的没错,韦立命,你真是天生反骨。信你,是我瞎眼。”说罢,不等船上众人有何反应,乌篷船如遇飓风推行,疾驰而去。 第56章 别家的叛徒(中) 船上, 原本架在傅家人脖子上的几柄刀剑突然朝同伴身上砍去。 有几人试图反抗,被迅速出现的潜龙组齐齐补刀。 杀戮结束,高个男子才向裴元瑾抱拳:“在下韦立命,目前是诡影组织京都一带的二把手, 见过裴少宫主。” 傅希言震惊:“诡影组织?”以为是傀儡道卧底秦岭派, 万万没想到是洋葱剥到最后, 里面藏着诡影……这确实很诡影。 韦立命又朝傅辅等人拱手:“多有得罪, 容我解释。” “原本就说好的, 何罪之有?江湖中的事, 我们就不掺和了。”反正有什么事, 老四也会转告。傅辅说, “我们的行李还留在客栈,得取回来。” 韦立命立刻抛锚, 派人驾小船带着管家等人回客栈取行李,傅辅与家眷们则先去船舱安顿。 虽然过程曲折离奇,但总算坐上了豪华游轮,傅希言松了口气的同时, 忍不住白了裴元瑾一眼:“你们何时勾搭上的?” 裴元瑾淡然道:“我一直与你在一起。” 韦立命急忙解释:“此次行动与裴少主无关, 与我交易之人, 乃是景大总管。” 景大总管明明是四个普普通通的字, 就如宋大先生, 可不知怎的,一提起这个名字,磅礴浩大的气势便扑面而来。 不过韦立命没有说下去, 而是问:“你们吃了吗?我还没吃, 不如边吃边聊。” 既然主人这么说, 饥肠辘辘的傅希言自然不好回绝。 段谦的那壶清酒的确是好酒, 韦立命从仓库里又取出三小坛,分给他们,正好一人一坛。下酒菜是傅家下人用库存临时凑的。 韦立命还亲自去江里摸了几条鱼,如此有鱼有菜有酒,便十分有听故事的气氛了。 韦立命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我如何加入诡影开始说吧。我原本是个江湖散人,迫于生计,就给朝廷大官的儿子当护卫。才做了几天,就撞上他强抢民女,我看不惯,就将他杀了。” 傅希言差点把酒咳出来。 不愧是卧底诡影组织的大佬,果然硬核。 韦立命懊恼地说:“还是太年轻了,做事不精致。如果是现在,我会让他死得悄无声息。可惜那时候想得少,太冲动,当着许多人面杀的,结果被户部侍郎雇佣诡影组织追杀。” 哦,那位朝廷大官是户部侍郎。 傅希言认真地吃瓜:“后来发现打不过,就加入了吗?那诡影组织的商誉很一般啊。” 韦立命说:“差不多吧。我运气好,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户部侍郎被皇帝抄家了。诡影组织收不到尾款,决定让我用自己这条命来还债。” 傅希言被诡影组织奇怪的逻辑打败了:“你的意思是说,你给诡影组织卖命,是为了替买你命的人还钱?” 韦立命喝了一大口酒,擦擦嘴巴道:“听起来很荒唐,但人到绝路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再荒唐的事情也愿意去做。加入诡影组织后,为了尽快还债,恢复自由,我接了很多活,杀了很多坏人,也杀了很多好人。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当初没有救那个姑娘,这世上活下来的好人会不会比现再多得多。不过我很快不这么想了,因为诡影组织有很多人,我不杀也会有人杀。” 傅希言沉默。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以自己的价值观乱哔哔,首先,他不一定对;其次,就算他对了,别人也不一定会听;最后,他还很弱——弱者哔哔太多,就是典型的找死。 韦立命说:“我很快还完了钱,却发现根本走不了。诡影组织整日宣传,一日诡影,终身诡影。所以,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找一个比诡影更大靠山。” 傅希言:“……”硬核诡影遇到硬茬韦立命,就看谁命硬。结合段谦离去时难看的脸色,他突然有点想笑。 裴元瑾问:“你怎么找上的景伯伯?” 景罗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上行走了,别说韦立命一个外人,就算是储仙宫门下,要找他也并不容易。 韦立命说:“我一开始找的并不是大总管,而是储仙宫在镐京的雷部主管事,任飞鹰任大侠①。不过他说自己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将我转托给了一位叫谭不拘的谭大侠。” 裴元瑾:“……”镐京失踪的两个主管事都齐了。 韦立命说:“但谭大侠也说自己有事情要做,所以,就将这件事上禀。没多久,我就收到了景大总管的回复。” 裴元瑾恍然。谭不拘②是储仙宫潭长老的儿子,的确可以直接联络景罗。 韦立命说:“景大总管答应帮我摆脱诡影,但有个条件,他要我调查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 傅希言已经听得入了神:“诡影组织的首领很神秘吗?” 裴元瑾说:“外界传言,他的武功已登临武王或之上。” 武王听起来遥远,但傅希言知道储仙宫就可以数出近十位,加上天地鉴、灵教、北地联盟以及其他各门各派,绝非小数目,哪怕诡影首领就是其中之一,也难以甄别,不由叹气:“那是不少。” 韦立命道:“但我当时只是普通的小喽啰,怎么可能知道如此机密之事?为了完成任务,我只好努力完成任务,可惜不管我怎么努力,诡影组织始终不肯给我好评,也不让我升迁。” 傅希言想:怪不得韦立命想跳槽。打工人考虑的不就是薪水福利、工作环境和发展空间吗?当杀手出生入死,有个鬼的工作环境,还把发展空间给人限制了,活该留不住人! 这样想想,当初他真的不该嫌弃羽林卫。 韦立命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傅希言的共鸣,继续道:“直到我被调到京都一带,受到段谦赏识,才开始平步青云。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进组织时,首领就给我下了一个评语——天生反骨。所以没人敢重用我。段谦虽然提拔我,却也没对我完全放下戒心。今天的行动,我也是等你们上了船之后,才知道要做什么。情急之下,我只好拿出景大总管的信,与保护傅家的电组交涉。幸好永丰伯通情达理,不似一般的高官,没什么官架子,很快就同意了。” 傅希言没有看到当时的场景,却也能想象的出来。 以他爹的谨小慎微,心里肯定是不愿意冒险的,只是裴元瑾留下保护他们的是电部,刚好是景罗手下,看到景罗的手书,自然无条件配合。他爹见余下的人实在打不过,才不得不同意。 “后来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为了等待这一天,韦立命蛰伏多年,其中的心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他拎起酒坛,与傅希言、裴元瑾各自一碰,“今日多有得罪,我先干为敬!” 他仰起脖子,将酒咕噜咕噜喝干,然后激动地往江里一抛:“从此以后,老子就自由了!”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查到谁是诡影组织的首领了?” 裴元瑾显然也对这个答案很好奇,不过他不问,反正他有嘴替。果然,傅希言按捺不住地追问:“是谁?” 韦立命说:“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但有个大概的范围。实不相瞒,帮助陈文驹越狱和刺杀楼无灾,都是段谦负责的。” 傅希言一怔,心中勇气一种很怪异的感受:“你参与了吗?” 韦立命说:“我负责接应神行武馆。这两单生意都是段谦接下来的,但是,行动到一半,他突然让我们放弃。” 他面前坐着的这个,竟是当初那些藏在水面下的,不为之人知的事的始作俑者之一。傅希言忍不住道:“行动一半才放弃,会不会有点晚了?” 韦立命说:“这是因为接下任务和取消任务的并不是同一个人。段谦曾说漏过嘴,终止行动的指令是首领发出的。我们接的这桩任务只是很普通的委托,我们在动手之后,首领才发现我们参与了。” 傅希言问:“他为什么要阻止?”他有种预感,只要闹明白首领为什么取消,也许就能顺藤摸瓜,猜出他到底是谁。 韦立命:“这就不太清楚了。” 裴元瑾说:“行动夜晚发起,却能及时阻止……首脑在附近?或者说,他在镐京城中?” 韦立命点头:“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偷偷查过了,当日可能在镐京的可疑人选,有三个。”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韦立命徐徐道:“第一位,是秦岭派老祖,已入武神境的裘西虹裘老前辈。” 裴元瑾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孤身前往镐京?” 韦立命点头:“我也是在秦岭派弟子参与了血洗拾翠殿之后,反向调查,才发现这位老祖早几个月就已经低调入京了。” 裘西虹的名字,傅希言也是听说过的。秦岭派在他进入武王境之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几乎到了后继无人的地步。是裘西虹徒步万里,参悟剑道,成就武王,才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小门派发扬光大,有了今天的规模。可以说,他对秦岭派的重要性,远胜秦岭掌门。 裴元瑾摇头:“应该不是他。” 傅希言问:“为什么?段谦一个傀儡道弟子竟然混入了秦岭派,裘西虹嫌疑很大啊。” 韦立命说:“段谦变成秦岭派弟子倒的确与秦岭派无关。凤凰寨一向行事孤僻,段谦冒充凤凰寨弟子在新秀大会报名,竟也没有被秦岭派其他人发现不妥,直到他一举夺魁,再回头问起,才知凤凰寨并无此人。那时候,段谦已下落不明,秦岭派又处于扩张的关键期,为了面子,就没有揭穿。诡影组织这样以假乱真的例子还有很多,所以你们行走江湖一定要小心,哪怕是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也可能是诡影组织一早留下的暗线。” 这种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的确令人心惊。 傅希言想:那裘西虹有可能不是。他为秦岭派付出毕生心血,不至于如此坑害自家吧。转念又想,那岳不群、左冷禅哪个不是为了自家门派殚思极虑?可该干的坏事也没少干,还是不能太武断。 他不知道裴元瑾为何认为不是,裴元瑾也没解释。 这时候管家带着行李回来了,还带回了烧鸡、烧鸭等菜肴。 傅希言他们喝了半天酒,肚子还没怎么填饱,赶紧收拾残羹,重新摆了一桌。 傅希言还惦记着诡影组织背后老大是谁,飞快地啃了几口鸡肉后,问道:“那你的第二个怀疑对象是谁?” 韦立命又去拿了新酒,边喝边说:“第二位是宋旗云。世人都以为他是少宫主独闯皇宫时才赶到镐京的,但我查过,他出现之前,行踪成谜,有可能早就潜伏在了镐京城中。” 不管是他出身天地鉴,与唐恭③是师兄弟,还是他帮助皇帝,与裴元瑾打了一架,傅希言都对他没什么好感,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一听名字就贼眉鼠眼,十分可疑。 韦立命道:“最后一个怀疑对象不是武王,但她是武王最亲近的人,也是下一任宗主,所以也可能代发号施令。” 裴元瑾秒答:“班轻语?” 傅希言:“……”这名字有些耳熟。 韦立命道:“不错。据我所知,那时候班轻语就在镐京城中。” 傅希言猛然想起,夏雪浓离开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扭头看裴元瑾:“很熟?” 裴元瑾说:“没见过。” 傅希言心里发出了一连串连自己都不明其意的啧啧啧。 韦立命说:“班轻语身为灵教下一任教宗,等同太子,若诡影组织的首领是灵教教主巫玄音,那班轻语的确也可以号令我们。” 裴元瑾说:“照这么说,我也有嫌疑。” 都是太子,都是一样的道理。 韦立命忙表忠心:“韦某从未怀疑过少宫主。” 傅希言在旁边点头。毕竟是跳槽后的老板,这时候提出怀疑,那不叫天生反骨,叫天生傻缺了。 韦立命说:“除非首领隐姓埋名多年,从未在江湖露面,不然这三人之中必有诡影组织首领。” 这个假设与“偷王”类似,虞素环曾经推翻过。人的存在不可能毫无痕迹,诡影组织成立十几年,那十几年前,这位首领是谁,在做什么?他建立起诡影这样充满野心的组织,难道真的是个甘心蛰伏的人吗? 不过傅希言和裴元瑾心里清楚。 那时候的镐京城里还有第四个可疑人选—— 在都察院外,第一次出手救傅希言的白衣人。 而且在傅希言的先后顺序里,白衣人是首领的可能性远高于其他三个。原因无他,他给了自己《傀儡术入门》,而段谦刚好会傀儡术。 “诡影组织里有很多傀儡道门人吗?段谦是谁的徒弟?”傅希言问。 韦立命摇头:“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段谦会傀儡术。平日里他展示的都是武道功夫。其实我一直奇怪,他武功不如我,为何能早早地成为京都一带的大头目,如今看来,应当与他擅长傀儡术有关。” 这是双学历的优势。 如今傀儡道犹如一盘散沙,另择良木也很正常,就是不知段谦的来头。 是万兽城安插在诡影的细作? 还是铁蓉蓉、银菲羽的徒弟出来讨生活? 傅希言心中一动,在江湖全书里提过,段谦展示的纸人替身不算高级傀儡术,纸人武力值不高,一碰就破,却很耗费真气。想来是自己从高空坠落,裴元瑾跑来接应的时候,真假段谦在船上完成了替换。 技术虽然不高级,但学会这一招,却能保住很多条命。 傅希言想着想着,便有些心痒难耐,又坐了一会儿,就露出困倦的神色,裴元瑾果然叫他去睡,他也就从善如流地回了船舱。 拿到《傀儡术入门》这么久,他不是在没有隐私的牢房里,就是睡大通铺,始终没机会修炼,如今好不容易单独住一间,恨不能立刻拿出来修炼。 不过…… 他身边还有小桑小樟。 因为不知道小桑小樟隐身的原理,他不敢大意。房间不像车厢那样多一个人都没处挤,房间藏人的地方可太多了。 他想了想,叫了小厮烧洗澡水。 浑身赤|裸地泡在浴桶里,他终于安心地拿出了《傀儡术入门》。 傀儡术基础篇第一章,叫窥灵术。 在借用万物灵力之前,先学会查探灵力。 他一路上虽然没有机会修炼,却悄悄地捡了不少东西。石头、小花、小草、昆虫尸体……将它们摆在浴桶边沿,他根据书上的运行路线,缓缓将真气逼到双眼。 顿时眼睛传来微微的胀痛,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模糊不清,和书上说的“通达天地”有很大区别。他急忙将真气撤回,然后翻开书,重新琢磨字句。 唉,也不知这些人写书就写书,为什么非要故弄玄虚,什么“玄黄奥藏”“灵达真返,真去灵归”……这都什么意思?偏偏下面也没个注释,鬼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他一边吐槽,一边又试了一次。 这次稍好些,是他自己之前走了歪路,就如裴元瑾之前说的,他体内经脉俱通,真气畅行无阻,不必太谨慎拘泥。 也不知多久,桶内洗澡水早已冰凉,傅希言穿着内衣,靠着浴桶,将眼睛里的真气外放,轻轻落下一些在物件上,一个个地查验着里面的灵气。 路边普通小石子的灵气很稀薄,只能看到白蒙蒙的一层雾,长了青苔的稍微旺盛一些,不过灵气大多被青苔吸走了,玉石的灵气较多,明亮又充盈。而植物里,断根死掉的花草,灵气和小石子差不多,那些还活着的,可以看出体内积攒着旺盛的灵气,不过有一株也不知道他怎么挖来的,灵气中带着浅浅的绿意,他仔细观察,才发现是一株野生的金银花。 他猜,这是带药性的植物独有的颜色? 那这一门技术岂非很适合中医? 笃笃笃—— 黑夜中响起敲门声。 原来是小厮怕他洗澡睡着,跑来询问。 傅希言刚研究出一些东西,正在兴头上,随口说自己已经睡了,洗澡水明日再倒,将人打发走后,继续拿着房间里的各种物品练习。 像桌椅茶具这样经过人工改造的普通生活用品,大多灵气很稀薄,但是像“风铃”、培元丹等有品级的灵器灵丹,不仅灵气充足,而且如他所猜测的那样,的确各有各的颜色。 “风铃”是红色的,不知是因为它见过血,还是烈火煅烧留下的。 培元丹是非常鲜亮的青绿色,让人看着看着,就充满了食欲。 傅希言忍不住吃了一颗。 他想着,既然真气外放可以看到物件上的灵气,那分出一缕在体内,岂不是可以看到灵丹里的灵气被真元吸收的场景? 他对自己奇怪的真元忌惮已久,如今有了分析的手段,自然不会错过,当下分出一缕真气,从经脉倒走,还没追上那培元丹,就感觉到水突与气舍两穴之间真气剧烈冲撞…… 这时候,他才想起裴元瑾曾经说过真元期后,路路皆通,普通运行是不会出问题的,但有两个例外情况,其中之一就是真气分出多股,顺逆相冲! 只是为时晚矣! 傅希言强忍着疼痛,想将真气捋顺,可那股真气虽小,却十分刁钻,横冲直撞,就是不肯顺大流,他试了几次,人渐渐力竭,那救了他数次性命的神奇复原能力似乎也失去了效用。 就在他意识越来越模糊的时刻,一股宏茂真气从真元奔腾而出,如滚滚长江浪潮,瞬间抚平那一小撮作乱的真气,循环一周天,正要回真元,清醒过来的傅希言立马趁机借着充沛的真气冲击关卡。 哪怕真元不会说话,他也能想象出,它此刻必然骂骂咧咧,大呼白眼狼。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 他在金刚后期停留多日,原想冲入巅峰,然而抠搜的真元这次实在大方的,他冲入金刚期巅峰后仍有余力——反正挨一次也是骂,两次也是骂,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其他人提升大境界必然筹谋准备许久,生怕出错,但傅希言一路升级都靠嗑药,顺畅无阻,根本没有恐惧、患得患失的概念,反倒产生极难得的顺其自然心境。 突破脱胎期的一瞬间,骨肉与皮血似乎融合成了一个整体,从此再无懈可击,而他也生平第一次地感受到了灵魂的存在。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用窥灵术查探自己的手,果然看到了异常明亮的浅黄色灵气。 原来人的灵气是浅黄色。 他收功起身,眼前也是浅浅的黄色——阳光自舷窗撒入,天光大亮。 已是第二天了。 第57章 别家的叛徒(下) 紫色大船正平稳地行驶在汉江上。 段谦虽然败走, 但诡影组织一向阴魂不散,说不得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 潜龙组和小桑小樟不再隐藏行踪, 与傅家侍卫、跟着段谦叛变的诡影组织成员一起,正大光明地在船上巡逻。 傅轩和韦立命坐在船舱大堂里,看傅辅和傅礼安下棋。 傅辅又输了一局,手将棋盘一抹, 左顾右盼道:“老四呢?怎么一天到晚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傅轩说:“他说刚刚晋级, 要巩固一下境界。” “是吗?”傅辅自觉将输了棋局的事一笔带过了, 正要说再来一局, 奈何儿子记性好。 傅礼安提醒道:“父亲今日已经输够三局,我该回去温书了。” 傅辅:“……”想温书便去温书, 说什么“输够三局”, 当着外人的面,怎可坍老子的台? 韦立命倒不觉得哪里不妥,毕竟一起坐船这么多天,傅辅天天都输, 他都已经习惯了。见傅礼安走了, 他立即对傅轩说:“不如我们手谈一局?” 傅轩欣然从命。 傅辅恋恋不舍地让出位置。哼, 两个臭棋篓子。 * 傅礼安回船舱, 老远就看到弟弟站在房门口,讨好地看着自己。 傅礼安转身就走。 傅希言忙冲上去, 拽住他的袖子, 往里拉:“亲爱的哥哥, 我去你那儿坐坐。” 傅礼安比不过他的力气, 只能冷着脸道:“今日你嫂子在, 不方便。” “我踩过点了, 嫂子刚刚去找夏清玩,不在。走走,我们也去玩。”傅希言推着他往房间里走,等两人进了房间,又飞快地将门关上。 傅礼安直接用身体挡住身后的箱子:“要玩自己坐着玩。” 傅希言干笑从怀里掏出银票道:“这是坦荡的买卖,大哥,别不好意思。你把货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带钱了。亲兄弟,咱多退少抹零哈。” 傅礼安脸黑了:“我不是商户。” “我知道,可这船上我也找不到第二家卖石头的啊。”傅希言赔笑,“我再买两块鸡血石。”实在不能怪他死缠烂打。 《傀儡道入门》他已经学到“驱物术”了,偏偏石头、金银花、玉佩什么都试了一遍,只有傅礼安送他的那块鸡血石印章成功了。 可惜他用力过猛,将灵力从印章里提取了出来,使得印章灵力全无,碎成齑粉。后来他又向傅礼安讨要了一枚,也是成功了,时间比之前更长了一些,还是没有控制好火候。 练功这事最紧要的是练,若在镐京或洛阳,他自可去店铺买,如今江河之上,四顾皆水,只能厚着脸皮来找傅礼安进货。 傅礼安气笑了:“我在你眼中是个卖石头的?” 傅希言忙道:“若大哥愿意送,那我当然是更开心了。” 傅礼安看着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弟弟,说又说不服,打又打不过,最终只能无奈妥协:“最后两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傅希言伸出小指。 傅礼安没理他,拿出钥匙打开身后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两块鸡血石。 “这块是不是有点小啊?”傅希言凑到旁边挑挑拣拣。 “嫌弃就算了。” 傅礼安作势要拿回去,被傅希言一把抓住,小心翼翼地将鸡血石接过去:“大哥说的哪里话,怎么会嫌弃呢,都是感激。” 他两指比了个心,也不管对方看没看懂,喜滋滋地要走,又被傅礼安拉住:“谢谢惠顾,两千两。” 傅希言一阵肉痛:“两千两是不是……” 傅礼安微笑:“已经抹零了,奇货可居嘛。” 傅希言:“……”掏出两张银票后,他突然将手中较大一块鸡血石递还给他,“大哥能不能帮我把这鸡血石割成分成四片,一头削尖,就像剑刃那样。” “你想做暗器?这两块是巴林鸡血石,质地较软,若是做暗器,应当选用桂林产地的……不过你为何不用铁质的暗器呢?” 傅希言笑笑:“我喜欢鸡血石,容易鸡血,好打架。” 傅礼安颠了颠手中的鸡血石:“得加钱。” 傅希言:“……”下次还是厚着脸皮打亲情牌吧,拿钱砸人,自己怪疼的! * 不得不说,傅希言与鸡血石的确有缘分,毁掉一小块鸡血石和一柄鸡血小剑后,他终于将剩下三柄小剑使得如臂使指,指哪打哪。 不仅如此,由此及彼,举一反三,他挪椅子终于可以不用走过去,而是遥遥一指。 有了这,还要什么遥控器! 傅希言一时怀念起住寝室时与室友猜拳关灯的情景。要当年有这功夫,他室友还不得天天上供泡面叫爸爸真伟大? 鸡血小剑之后,他的魔爪又伸向别处。船上的物资实在有限,傅晨省的头发都被他拔了两回,实在刮无可刮,只好去库存偷了两回菜,可惜库存也不富裕。 果然,船一入襄阳水域,韦立命便说要下船采购。 襄阳城有两个码头,一是货运上下的老龙堤,一是客运上下的岘首山南。前者商船云集,码头更繁华,于是一行人便决定去老龙堤放放风。 船上临时的护卫团除了留守的,都按人数分派给各个“旅行团”。 傅夫人怕香皂放久了,不好脱手,差使管家带着护卫下船去找买家,自己则带着几位姨娘、傅礼安夫人和傅夏清去商业区逛逛。 傅晨省早在船上待不住了,一大早就跑来找傅希言。像这种吃喝玩乐的事,自然是四哥最为可靠。不过傅希言想着自己今日主要买石头,怕是小家伙不喜欢,便盯着傅晨省眼神的压力,将人托付给了傅辅。 傅辅也像当称职的父亲,和蔼地问:“上次买的书你都看完了吗?不如我们再去书店挑上一些?” 傅晨省:“……” 看着小弟充满怨气的背影,傅希言也只能遥遥地挥手,给予祝福。 到了老龙堤,傅家人陆陆续续下船,都有去处,却不见裴元瑾跟谁一道。傅希言像极了操心的生活委员,生怕插班生落单,又跑去敲门,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道去买石头。 裴元瑾说:“我要去一趟雷部。” “哦。”傅希言见他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强求,随口道:“那好,注意安全,早点回来。”然后就开开心心心地带着小桑小樟下船了。 老龙堤边上虽然店铺林立,但大多数是提供吃饭和歇脚的酒楼客栈,要找一家刻印章的店实在不容易,他走着走着,便离河岸越来越远。 傅希言脚步一顿,正犹豫要不要回去,小桑小声说:“后面好像跟着人。” 傅希言也感受到了,有七八人,各个脚步虚浮,不像是练家子,不确定是否冲着自己来。 晋级脱胎期之后,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范围便更加大了。在船上闷了这么多天,他早就想试试自己的武力提升了多少。不过,非常时期,他不想惹人注目,当下脚步一拐,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径,走了一段路,等对方不得不现形时,一个回马枪,直接冲到跟踪人的面前。 跟踪的人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发现,而且身怀武功,当下吓了一跳,转头要走,被傅希言拎住其中一个的后领:“什么来路?” 提升境界果然能提升战力,自己挪移的速度比金刚后期提升了足足两三倍! 那人并不知道傅希言此时内心的欢喜,色厉内荏地喊:“你想干什么?!想打劫吗?没数过我们几个人吗?” 其他人也跟着叫嚣了两句。 “你这不是贼喊捉贼嘛!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们一群人藏着菜刀跟在我们后面是想做什么?卖菜刀啊?”傅希言笑笑,“不过就算卖菜刀也没关系,巧了不是,我们也不是好人!这地方这么偏僻,你们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听见的。”偶尔说一点这种羞耻台词,看别人比自己更羞耻的样子,实在有点刺激。 那人果然慌了:“放开老子,不然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上,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兄弟闻言,屁|股一扭,直接跑了。 看那人震惊失色的表情,傅希言笑了,手微微使力,将人翻转过来:“你的建议你兄弟好像有点不大同意。现在只能看你怎么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了。说实话,我挺期待的,自助餐还管饱不管包呢,你这优惠力度挺创新的。” 那人深吸一口气,扑通跪下:“我,我这人眼皮子浅,没见过你这样,这样英俊的人,想多看两眼。” 小桑忍不住喷笑,傅希言脸黑了:“你这是调戏我?” 那人呆住:“啊?” 傅希言看小桑:“他调戏我。” 小桑卷起袖子:“少主都没怎么调戏呢,敢调戏少夫人,该打!” 那人还没理清楚一个男人为什么叫少夫人这件事的逻辑,就被小桑带到一边胖揍了一顿,揍完,小桑回来说:“都是扒手。” 傅希言点点头,他看着前方越来越稀少的人烟,想着走下去也未必有收获,反而离大部队太远,容易有危险,这一波是普通的扒手,保不齐下一波就是诡影组织了。倒不如不再浪费这时间,去酒馆好好坐一坐,听听说书小曲儿,不得不说,他这几日关在房间里研究傀儡术,也实在是闷得慌。 将人丢在路边,傅希言正要回头,小樟突然飞起一脚,踢飞一颗石子。 傅希言霍然回头,就见一个矮子双手揣袖,看似慢吞吞,实则一步一丈地从无人小径那头迎面走来,那俊美邪气的笑容,大老远地就有些刺目。 “悬偶子①前辈。”傅希言心下一沉,却还是挤出笑容,抱了抱拳。 那时候他对傀儡道一知半解,以为悬偶子当初使出的威压是傀儡术,学习以后才明白,这位悬偶子必然也是武道傀儡术双修的高手。 自己这边虽然有三个人,可是对上悬偶子还是可能吃亏。 他手放在背后,朝着小桑轻轻地摆了摆,意思是让他去搬救兵。 小桑犹豫了下。 上次他去搬救兵,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虽然少主和傅公子都没说什么,可他心里过意不去,不由看向了小樟,意思是让他去。小樟上次留下来帮忙,却失手伤了傅希言,怎么看都是派出去比较保险。 两人眉来眼去不过一瞬间,悬偶子已经来到傅希言的面前:“你跟我走。” 这是什么久别重逢、你侬我侬的开场白?! 傅希言尴尬道:“前辈,这有点突然,我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悬偶子说:“和你一起下船的人分了好几拨,你不跟我走,我就去抓他们。他们身边虽然带着护卫,却绝不是我的对手。你不如试试看,能不能全都护住,或者,你可以想想舍去哪一拨人,不那么心疼。” 傅希言脸色微变:“前辈这是何意?” 悬偶子说:“师伯死在刑部大牢,你在现场,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来者不善,小樟不再浪费时间,瞬间消失在原地。 傅希言见悬偶子依旧气定神闲,有恃无恐的模样,不安感越发强烈:“前辈想知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一定要跟着前辈走。事情很简单,我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悬偶子说:“不是说给我听,是说给我师父听。” 傅希言终于明白悬偶子站在这里不慌不忙的底气从何而来,试探道:“尊师铜城主也在附近?” 悬偶子冷冷一笑,说不出的邪气:“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刻跟我走,以免牵连旁人。” 小桑低声道:“他在虚张声势,我拖住他,公子先走。” “不行。就算我能一个人逃走,可是我的家人还在外面,我不能拿他们冒险。”傅希言看着悬偶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推开小桑,缓缓走向他,“我跟你走。” 悬偶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考虑这么久,浪费了我的时间,现在想跟我走,可以,一万两。” “两”字刚落,傅希言已经用“碎星留影”滑到了他面前,挥出一拳。 傅希言的确不敢拿家人冒险。 哪怕护卫群里有潜龙组、有原诡影组织的人,但他的家人们大多不会武功,傀儡术又变幻莫测,万一乱战中造成伤亡,他绝不会原谅自己今天的决定。 可对方若是虚张声势,那束手就擒的自己岂非显得很蠢?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下悬偶子,到时候就算铜芳玉真的亲至,自己也有谈判的筹码。 前世有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想,比起饿死,自己还是更愿意被撑死。只要自己出手,以悬偶子的骄傲,多半不会遁逃,到时候最最坏的结果也是自己被抓住——如果对方真的想从自己口中知道铁蓉蓉死亡的真相的话。 所以,比较起来,反倒是自己动手,可以在目前的处境中挣扎出一线机会! 这是他晋级脱胎期后第一次真正与外人交手,“绵柔拳”出手的刹那,他明显感觉到拳劲又有了变化。原先是先柔后刚,如今出手时,几乎感觉不到拳风的存在,仿佛就是不会武功人普普通通的一拳,可是达到对方身体时,瞬间的爆发力几乎有摧枯拉朽之效! “绵柔拳”这门武功与其他武功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它没有固定的等级。不同的人修炼可能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山悲散人真气绵柔阴毒,能用它打遍黄河无敌手,但是换一个人,或许就无法达到这个境界。傅希言因为真气的关系,走得又是另外一条路,先是柔中带刚,阴中带阳,现在又进阶到从无到有,更叫人防不胜防。 悬偶子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初次见面时的牙尖嘴利上,猝不及防下,胸口挨了一拳,肺腑当下就受到重创。 “找死!” 他吐出一口血,青白的面色越发显得人邪气狠毒,一条通体碧绿的蛇从他袖中射出,一口咬在傅希言的手掌上。 傅希言吃痛,急忙将蛇甩开,但明显感觉到毒素正顺着血液蔓延,此时,小桑已经冲到面前,一掌拍向悬偶子头顶。 悬偶子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反掌向上,与他硬对了一掌。小桑被他的掌力推出丈余,一个后空翻落到地上,刚准备往前冲,膝盖就被一根稻草穿过,瞬间扑地。 来路上,一个穿着黑外内红斗篷的蒙面女子单手提着不知生死的小樟,缓缓走来。 悬偶子面露喜色,向女子行礼:“师父!” 傅希言甩了甩已经愈合伤口的手,缓缓退到小桑身边,看着挡在道路两条的不知名女子和悬偶子,心沉到谷底。 悬偶子竟不是虚张声势。 铜芳玉真的来了! 铜芳玉将小樟丢到小桑边上。小桑忍着痛,搭住小樟的脉搏,发现还在跳动,微微松了口气,朝傅希言使了个眼色。 傅希言朝铜芳玉恭敬地行礼:“晚辈谢过铜城主不杀之恩。” 悬偶子恨他打伤自己,舌尖舔了舔尖牙,狞笑着过来,傅希言知道此人心胸狭窄,要仗势报复,当下苦笑着迎了上去。 小桑下意识抓他的脚,被傅希言轻轻避开。 悬偶子使了八成力,一掌拍出,隐有风声呼啸,傅希言不敢躲闪,硬生生接下这一掌,倒退三步,低头吐出一口鲜血。 不过疼痛也就是那短短的一瞬间,很快身体的复原能力就让他恢复如常。只是他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半蹲在地上,做出重伤难忍的样子。 铜芳玉对悬偶子说:“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来了北周。” 傅希言生怕他们对小樟小桑下手,脑子第一次转出F1发动机的转速,突然一个手刀打在小桑后脖子上,然后单膝跪地,朝铜芳玉喊道:“师叔,此二人对我用,还请手下留情!” 铜芳玉好似刚刚才发现这里有个人,扭头看他:“你叫我什么?” 傅希言露出讨好的笑容:“家师铁蓉蓉,您是家师的师妹,自然是我的师叔。” 铜芳玉狐疑道:“你是铁师姐的徒弟?” 悬偶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忙道:“师父,这小子巧言令色,不安好心,千万别相信他的花言巧语!” 傅希言说:“师兄,师父是何等的智慧人物,我若撒谎,如何能瞒得过她。你若不信,我愿对他发誓。”他当下三指朝天,发了个毒誓。 铜芳玉打量了他两眼:“你既然是师姐的徒弟,想必会傀儡术了?” 悬偶子认定傅希言撒谎拖延时间,当下露出得意的笑容:“不错,师弟既然是师伯的弟子,总不会连最简单的‘驱物术’都不会吧?” 傅希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在预习范围之内。 他眼睛看向地上石头,石头突然飞射出去,打出三四丈远。 铜芳玉和悬偶子都看得出来,他用的的的确确是傀儡术,而不是真气。 见悬偶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傅希言打蛇随棍上,对铜芳玉道:“实不相瞒,师父临终前叫我去西陲投奔师叔,奈何裴元瑾粘得我太紧,我怕暴露,才耽误了行程,没想到师叔今日就来了,可见我师父在天之灵一直在保佑我们。” 铁蓉蓉若真有在天之灵,怕是恨不能一个天打雷劈劈死他! 但铜芳玉并不这么想。 如果傅希言真的是铁蓉蓉的嫡传弟子,那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跑去刑部大牢见他最后一面,交代后事,倒也说得过去。 铜芳玉因为他会傀儡术,心中已经信了三分:“你既讨厌裴元瑾,为何还要留下这两人?” 傅希言模仿悬偶子,露出以为邪魅实则憨傻的笑容:“这两人跟了我许久,我对他们了解甚深,以后炼制人傀必然事半功倍,若是杀了他们,我岂非白费了半天功夫?” 悬偶子冷笑:“以你目前的功力,想炼人傀,也不知何年何月!”他是带艺投师,武功虽然不错,但傀儡术学习进展缓慢,最怕别人在傀儡术上的天赋超过自己。 傅希言看看左右:“师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再谈?” 铜芳玉原本还怀疑他拖延时间等救兵,听他主动说要跟自己走,心中又信了两分:“那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傅希言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问自己怎么办,可见小桑小樟的命是保住了,强忍着心中狂喜,道:“不如丢到路边,过一会儿他们自己醒了,就会回去的。” 悬偶子道:“不行,他们是储仙宫的人,又见过师父,放他们回去,储仙宫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查,对我们以后的行动不利。还是杀了吧?” 傅希言见铜芳玉点头,暗道这位“师叔”脑子看起来不大好使,耳根子也软,忙道:“要不我带着他们上路。这年头找个中意的人傀不容易,我舍不得。” 铜芳玉竟然又点头,欣慰道:“你有此志向很不错。傀儡道的确需要出色的第三代传人。” 傅希言有点诧异。他以为像傀儡术这样复杂的术法,应当像武道一样,历经了好几代,经过反复的印证和修改,难道竟是莫翛然独创的? 心肠坏的人依旧够可怕了,偏偏脑子还好,怪不得能成为武林祸害。 在铜芳玉的注视下,傅希言默默地扛起小桑小樟。幸亏学武功后气力大增,不然,就算是他这体型,扛着两个大男人也有些吃力。 铜芳玉在前面带路,他居中,悬偶子最后。每次傅希言回头,都能看到对方虎视眈眈的目光,似乎在警告自己不要耍花样。 傅希言冲他温柔地笑笑,回过头,恶狠狠地想:之前那一拳打轻了! 第58章 话术的运用(上) 小径尽头是田园, 田园后面是山脚,上山之后有破庙,铜芳玉终于停住脚。 傅希言还记着自己是“带伤之身”, 气喘吁吁地将小桑小樟放下, 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作出胸口疼痛难当的样子。 其实悬偶子也受了伤, 也不好受,可看他这样,自己心情便好了许多:“既然扛得这么痛苦, 不如杀了算了。” 傅希言小声抱怨道:“师兄,你这句话半路上讲还算兄友弟恭,都到这儿了你才说,岂不是显得说的人听的人都有点傻?” 悬偶子顿时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傅希言忙朝铜芳玉说:“师叔, 我这师兄长得怪好看的,就是脾气不大好。” 铜芳玉看了悬偶子一眼,又看他:“我师姐一向以貌取人,你长成这样, 我师姐为何收你为徒?” 什么叫师姐以貌取人,我长成这样? 这样是哪样? 没听《长恨歌》说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吗? 老子要在唐朝,尔等皆为丑娃! 傅希言心里骂骂咧咧, 脸上还要做出温顺的表情:“我师父还收了张大山呢!我胖归胖,但仔细看,还是有点好看的。” 他仰着白白胖胖的脸,露出可可爱爱的笑。 铜芳玉竟很认真地打量了两眼,点头道:“你的眉眼的确不错。” 悬偶子顿时急了:“师父, 这胖子贼眉鼠眼!” 傅希言心想:你这矮子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铜芳玉不耐烦地说:“好了, 不要吵了。你既然说是我师姐的徒弟, 就将师姐为何收你,张大山又为何杀你,先交代清楚吧!” 在来的路上,傅希言早将故事编得七七八八,当下一气呵成地说道: “师父收我为徒的时间,那可早哩!那时候我还是镐京城中有名的废物,文不成武不就,只有师父不嫌弃我,传授我傀儡术。不过她说傀儡道受世人误解太深,在我术法大成之前,决不可展露痕迹。 “后来我爹望子成龙,托我叔叔的关系,将我送进羽林卫。原本我就想混混日子,偷偷练好傀儡术,谁知有一天,秦岭派的楚少阳突然说要挑战我。虽然被我糊弄了过去,师父却说,秦岭派乃狗皇帝的秘密爪牙,这次挑战是个试探,可能已经发现了师父和我的关系。我这次糊弄了过去,但必然还有后招。 “果然,没多久我就被调去锦衣卫,要护送三皇子去洛阳。一路上,楚少阳对我多方打压,就是希望我忍不住露出马脚。就在我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楚光突然单独派张大山和我去裴介镇。 “你以为张大山是真的想害我吗?不,其实他是作戏给别人看的。你们想想,如果他真的想害我,怎么会用大庭广众之下派鸽子投毒这么愚蠢的方式?” 是的,他就是这么愚蠢。 傅希言一边说,一边不忘在心里吐槽,然而表演上更加激|情投入: “你们再想想,如果他真的要害我,我怎么可能让师兄用银子就将人赎回去了呢?我爹是堂堂永丰伯,难道我还会缺钱不成?其实这一放一纵,都是我们师兄弟默契的表演啊!” 悬偶子赎回张大山的时候只觉得傅希言是个怂包,如今听他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头头是道,又有些怀疑起自己当时的判断来。 铜芳玉疑惑地问:“为何要表演?表演给谁看?” 傅希言说:“当然是给狗皇帝看的了。” 骂皇帝,他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恨不能抓住机会多骂几句。 “这次的表演很成功。没多久,狗皇帝就找了个借口把我调回镐京,并委以重任。因为在他的心里,张大山下狠手对付我,我便不可能是师父这一边的,他便可以放心信任我了。” 悬偶子猛然又想起个破绽:“可我怎么听说,你当了刑部的牢头之后,尽忠职守,还帮着狗皇帝把陈家的人给杀了。” 傅希言听他这么说,顿时明白了他未尽之意——陈家、陈太妃或陈文驹中间,要不有人和铁蓉蓉有合作关系,要不早就和狗皇帝翻脸了。 他连忙大呼“冤枉”,道:“其实师父暗中嘱咐过我,要我找机会把陈文驹给放了,那夜劫狱,我原本是想借机将人放了的,但转念一想,万一是皇帝监守自盗设下的陷阱呢?那我中计事小,害了陈文驹,让师父失望事大。所以,安全起见,我名义上追缉逃犯,其实是暗中护送陈文驹离开都察院。不信你可以去刑部查案卷,等我和陈文驹甩开其他人之后,我是不是莫名其妙地为了救一具尸体,就跳下河渠,让陈文驹逃走了。你想想,我要是狗皇帝的人,大好机会难道我会眼睁睁地放弃,不立功吗?” 悬偶子说:“可陈文驹还是死了。” 傅希言苦笑:“狗皇帝的后招一个接着一个,令人防不胜防,那一局,我和师父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输了。” 铜芳玉听得头疼:“竟如此复杂?” 傅希言叹气道:“师叔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和师父在镐京,在狗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真是日日如履薄冰啊。可惜师父最后还是……唉。” 铜芳玉沉声道:“你师父最后是怎么死的?” 她一说“你师父”,傅希言就知道自己扯下的瞒天大谎已经收到了成效。 “虽然外界都说都察院被劫狱时,我表现出色,可最后放走陈文驹的这一段,始终说不过去,所以,狗皇帝还是对我起了疑心,命令刑部数度盘问。后来南虞谍网案爆发,狗皇帝借机把我打入大牢,一会儿拿涂牧试探我,一会儿单独关押,若不是怀疑我和师父的关系,我一个小小芝麻官,哪来这么大的排场?” 他这么一说,不仅铜芳玉,连悬偶子都有些被说服了。 铁蓉蓉死后,悬偶子就托人打听过消息,傅希言说的都和他打听的消息对得上。 悬偶子说:“既然如此,为何死的不是你?” 傅希言吸了吸鼻子:“因为我师父最后牺牲自己保住了我。狗皇帝血洗拾翠殿的那一夜,师父原本有机会逃走的,可她担心我,想带我一起走,不料却中了狗皇帝的埋伏!关键时刻,为了撇清我和她的嫌疑,她就说恨我,要杀了我,其实是知道自己跑不了了,想保全我!” 说到这里,傅希言都差点被自己描绘的场景感动了,眼眶红红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铜芳玉深吸了口气,似乎也想控制住自己的哽咽:“是什么样的埋伏?谁下的毒手?” 傅希言道:“师叔,我是师父的徒弟,这个仇我自己会报!” 铜芳玉怒道:“说!” 傅希言张了张嘴,觉得这锅子也不能随便甩,万一甩错了,就前功尽弃了:“那天晚上,我师父来找我,原本是要救我出去的,但这个时候,突然进来了个白衣人,他武功极高,一出手,就驱散了我师父放出的蜘蛛。” 铁蓉蓉的蜘蛛当时还蜇过小桑,他记忆犹新。 这个细节自然也得到了铜芳玉的认同。 她说:“师姐爱养毒物。” 傅希言心说:所以是个毒妇。 铜芳玉懊恼地说:“我早跟她说过,遇到真正的高手,这些小东西根本没有用。” 傅希言忧伤地垂下眼眸:“师父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所以……她,她突然说要杀了我,却将我打晕过去,我知道,她是怕,怕我忍不住为她拼命!” 实在挤不出眼泪,他只能用一只手捂住脸,嘴里发出呜咽声。 铜芳玉说:“那个白衣人到底是谁?” 傅希言说:“我也不知道,他戴着面具,只能看出他个子很高……” 铜芳玉喃喃道:“白衣,戴着面具,个子很高,难道是……” 傅希言是照着白衣人说了几个比较大众的特点,没想到她心里竟然真的有了猜测的人选?莫非这个白衣人不但是铁蓉蓉、铜芳玉的旧相识,而且还很熟悉? 她突然激动地问:“声音呢?他的声音是不是很低沉很好听?” 白衣人救了他三次,傅希言当然不能真的把人给卖了:“他一进来就动手,没有说话。” 铜芳玉怔忡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能,不会是他的。他怎么会杀师姐呢?他杀了师姐,下个是不是就要杀我了?哈哈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他不会杀师姐的。” 她像是痴了,又像是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地朝着破庙外面走去。 傅希言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问悬偶子:“师叔这是怎么了?” 悬偶子司空见惯地说:“不该你问的事情别多嘴。” “我是担心师叔。”傅希言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万兽城城主该不会被自己说疯了吧?那自己可真是功德无量。 悬偶子冷笑:“你的故事编得不错,可惜我不信。” 傅希言心想这还能不信?他自己都快信了。 自己故事里的所有情节,都可以去查证。不管是刑部关于陈文驹越狱案的细节描写,还是自己在刑部大牢里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据可查。 他自信地说:“是师兄对我有成见。” 悬偶子说:“不是成见。我今日见到你,整个人喜气洋洋,可丝毫看不出来丧师之痛。” 傅希言叹气道:“师兄,你每日都能光明正大地跟在自己的师父身边,自然可以坦坦荡荡,却不知像我这样把师门藏得严严实实的人的辛酸。我的悲痛,我的哀伤,只有在夜色的掩护下,才能展现一点点。” “你和储仙宫少主……嘿嘿,他对你呵护有加,如影随形,你还有什么辛酸?” 傅希言心里想:嘿嘿什么嘿嘿,是嫉妒了吗? 嘴上却说:“师兄,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再好,也是个男的,我再不济,也是个男的呀。” 悬偶子沉默了下,说:“要我相信你,有一个办法。” 傅希言不是很想知道。 悬偶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匣子,轻轻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条黑漆漆的虫子:“把这只蛊吃下去。” “不要吧。”傅希言光看着都觉得恶心不已。 他捂着嘴巴,一边后退一边摆手:“师兄,你我芳华正茂,何必如此猴急?人与人的相交,贵在知心,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悬偶子说:“你不吃,就说明你刚才说的都是在骗人。” 傅希言立马举起手掌:“我都对天发誓了。” 悬偶子说:“发誓是你们中原人的习惯,我们西陲不吃这一套!” 傅希言干笑:“神明无处不在,不分中原西陲,这个,这个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队神祗一定要保持尊敬敬仰仰慕慕容容易易容……师叔救命!” 铜芳玉收拾好情绪,从外面平静地走进来,一步步走到傅希言面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傅希言见悬偶子把匣子拿走,正松了口气,就听铜芳玉说:“这是万毒蛊,吃下去之后,百毒不侵,对身体很有好处,你吃了吧。” 傅希言汗毛都竖起来了,面容僵硬地说:“万毒蛊,听起来就不太,不太容易炼制。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吃太浪费了吧?” 铜芳玉说:“也不算浪费,如果日后知道你撒谎,我随时能杀了你。” 傅希言:“……” 他“愤怒”地甩开铜芳玉的手:“师叔,你竟然不相信我!要是我师父还在,她一定不会让你这么对待我的!” 铜芳玉说:“可你师父已经死了。她既然死了,我就是你唯一的长辈,你吃了这只蛊虫,从今以后就是我们万兽城的玄武君。” 傅希言一点都不想当什么玄武君,听起来就像神话了的老乌龟。可惜铜芳玉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捏住他的下巴,抓起那黑色的蛊虫塞进傅希言的嘴巴里。 感觉到虫子爬进喉咙的那一刻,傅希言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那感觉,怎么说呢,比小时候被脱了裤子等着打屁|股针的那段等待还要煎熬! 铜芳玉一松开手,傅希言直接扶着柱子干呕起来,手指不停地抠着喉咙。 “蛊已经进入你的体内,再抠也是抠不出来的。”悬偶子嘴角扬起恶意的轻笑,正要控制蛊毒好好地折腾他一番,却发现那蛊进入傅希言身体之后,就像泥牛入海一般,完全感应不到。 他试了几次,直接用了窥灵术,对着傅希言看,却只看到他全身浅黄色的一团。 铜芳玉见他表情怪异,问道:“怎么回事?” 蛊也是傀儡的一种,只有主人才能完全控制。 铜芳玉语气森冷地问:“蛊有问题?” 悬偶子自知学习傀儡术的天赋不佳,铜芳玉一直颇有不满,自己最近好不容易立了一件大功,若是因为这件小事,又让师父看低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而且他嘴上说怀疑,但傅希言的确说得有理有据,他心里还是相信了七八成的。既然傅希言所说大概为真,那万毒蛊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呵,没了更好! 故而他权衡一番后,选择隐瞒此事:“没有,我就是吓唬吓唬师弟。” 铜芳玉见傅希言还在努力催吐,忍不住道:“好了,够了。” 傅希言抱着柱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其实内心焦急得很。不知怎么回事,他吃了蛊虫之后,真元就有些失控,真气如海浪般汹涌而出。 他又不敢在此时打坐,只能照裴元瑾说的,让真气在体内随意行走,幸好没有出现真气对冲,走火入魔的情况。 铜芳玉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傅希言:“拿着。” 傅希言在心里祈求:祖宗,你快给我回去,不然自己的一伸手,变成了拍一掌,那可怎么办?也不知是不是感知了他的心情,真气终于顺从地回到了真元。 铜芳玉说:“还不接过去?” 傅希言推拒道:“师叔,我怕我才蔽识浅,难当此重任。” “再不收下,我可就生气了。”铜芳玉声音微微低沉。 傅希言急忙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多谢师叔。就是不知这玄武君要做什么?” 铜芳玉说:“万兽城有四大神兽王,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青龙王由我大弟子息摩崖担任,白虎王是一位西陲成名已久的高手,他一心练武,不理世事,你多半不会遇到他。此外,还有位麒麟君,也是西陲高手,你师父说自己势单力孤,我就把他派给你师父驱策。也不知你师父让他做了什么,至今没有消息,或许已经凶多吉少了。” 傅希言看着悬偶子有些难看的脸色,故意问道:“那悬偶子师兄是……” 铜芳玉看了看悬偶子。 悬偶子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铜芳玉掏出另一个块令牌:“他有了,你也不好没有。朱雀君的位置我一直留着。收下吧。” 悬偶子顿时感动不已:“师父……” 傅希言忍不住打断他的“获牌感言”:“师叔,这个令牌具体有什么用?” 铜芳玉道:“在万兽城,四大神兽王仅次于我,玄武与青龙、白虎、朱雀他们平起平坐。” 傅希言:“……”那不相当于明教四大护教法王?听起来倒也有几分威风,可惜这万兽城是彻彻底底的□□组织,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踏足的。 呸呸呸! 千万不要立flag! 铜芳玉见他挤眉弄眼:“你不满意?” “当然不是!师叔能够像信任自己弟子一样信任师侄,师侄深感荣幸。我师父已经过世,从此以后,您就是我的师父了。” 傅希言说得肉麻,可惜铜芳玉不吃这一套:“你师父就是你师父,就算人没了,名分还在。我徒弟够了,不差你这一个。” 傅希言只好应声道:“是。” 铜芳玉说:“你既然当了玄武王,我这里便有一桩任务给你。” 傅希言:“……”你这话说的,是我要接的吗?明明是你硬塞给我的好吧!我又不在西陲混,要这玄武王有个鬼用哦! 这不就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他忙道:“师叔尽管吩咐。”来,让老子听听你要干什么,老子努力给你搅黄了! 铜芳玉说:“我要你去一趟暨阳县花月楼,杀了梦春秋。” 傅希言问:“不知这梦春秋是何人,武功如何?” 铜芳玉冷冷地说:“她是叛徒,也擅长傀儡术,其他的不必多问。” 傅希言暗道:你自己门下反叛,不让徒弟去清理门户,好意思叫师侄去?果然没有师父的孩子像根草,又是想念师父铁蓉蓉的一天…… 哦,差点被自己给骗了,铁蓉蓉不是他师父。 铜芳玉说:“办完这件事,带着这两人来西陲,我传授你炼制人傀之术。” 傅希言立刻露出大喜之色:“多谢师叔!” 铜芳玉点点头:“我另有要事在身,余下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傅希言听她要走,恨不能在心里放鞭炮,面上却显出不舍之色:“师父去世后,就属师叔对我最好了。”呕! “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做小女儿态。” 铜芳玉直接一个跨步,飘然远去,悬偶子故意落后一步,回转头来,对着他恶狠狠地说:“你若是不按照师父的话做,就别怪万毒蛊在你身体里不听话了。” 傅希言乖巧地说:“师父的话我会听,师兄的话我也会听。” “哼。”悬偶子冷哼一声,追着铜芳玉去了。 傅希言在破庙门口当了会儿迎客松,确认两人真的走了,立刻卸掉一口气。拿的明明不是民国剧本,却跟演谍战剧似的,在生与死的边缘周转斡旋。 刺激,真是太刺激了。 他正要将小桑小樟唤醒,但抓住他们手腕的一瞬间,脑子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民国剧里那些大佬突然杀个回马枪的剧情。 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在细节上被打败。 傅希言想着,将两人重新扛了起来,顺着原路,回到他们初遇铜芳玉的那条无人小径。因为他们离开的时间不久,其他人还没发现他们失踪,故而小径依旧无人。 傅希言将他们按离开前的位置摆放好,又弄乱自己的头发衣服,在地上滚了滚,做出大战一场的模样,才将小桑小樟唤醒。 在他们不远处,铜芳玉满意地点头:“你师弟做事很细心。” 悬偶子说:“师父,这都是他的一面之词。” “反正我们要去镐京查探你师伯的死因,正好验证一番,真的便罢了,若是假的……敢冒充我傀儡道门下,上天入地我都要杀了他。” 铜芳玉语气森然。 悬偶子当即说:“不必师父动手,弟子就能杀了他。” 铜芳玉点头:“很好。” 悬偶子想了想,又道:“而且他去暨阳,也未必能活着回来。” 铜芳玉冷冷地说:“那也是他自己的命。”她的确对铁蓉蓉有感情,但铁蓉蓉的弟子又与她何干。 在她心里,傅希言与张大山没什么区别,一看就没有练傀儡术的天赋,连驱物术都用得这么生涩,也不知一向眼高于顶的师姐到底是哪来想不开,收了两个这么埋汰的徒弟! 她回头看了悬偶子一眼,他也正好看过来,露出邪气的笑容。 铜芳玉心满意足。 她的这个,天资也很一般,但胜在养眼,也算承袭傀儡道统了。 第59章 话术的运用(中) 小桑小樟一醒过来, 都没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就凝神戒备,待蓄势出击。傅希言惦记着小桑膝盖的伤, 忙扶着他:“别急,都已经走了。” 小桑愣了下, 没见到铜芳玉等人的踪影, 面露惊喜:“少主来了?” “那倒没有,说来话长。”傅希言一天之内已经说了太多的谎, 此时就想好好歇歇,便无视了小桑小樟好奇的眼神, 道,“回去我再慢慢和你们说。” 小桑说:“回去之后, 你还是与少主说吧, 我们在边上听着就好。” 傅希言:“……” 这是开完故事会,回去又要说脱口秀吗?观众还自己分好了坐票和站票?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 这半天实在过得跌宕起伏,曲折离奇。 傅希言送两人回船上,又有些不放心,回房间稍作整理,就想下船看看傅爹他们, 小樟小桑自然要舍命相随, 傅希言看小桑包扎好的膝盖还在渗血, 怎忍心压榨伤员,双方正僵持不下, 出去的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先回来的是傅夫人那一拨。购物果然是减压的好办法, 几个人出去一趟, 逃亡以来的压抑与憔悴便肉眼可见地消失了。 几个姨娘你看看我的手, 我看看你的耳朵, 容光焕发地交流着新买的首饰。 傅辅后脚回来,听了一耳朵的吹捧炫耀,十分不以为然:“都是银镯子,谁能扒着你的手看上面的纹路?忍冬纹,如意纹有甚区别?” 这话傅夫人可不爱听:“那以后夫君的衣服我都按一种颜色一种款式来做,可好?” 傅辅急了:“那怎么一样呢?” 傅夫人反问:“怎么不一样,装在里头的,不还是同一个老头么?” 傅辅:“……” 傅夫人大获全胜,带着姨娘们趾高气扬地回船舱了。 傅辅气得吹胡子,忍不住对旁边看戏的傅希言说:“你看看她们,你日后可不要……算了,你也没什么选择。” 傅希言:“……” 正说着,他的选择就回来了。 傅希言瞬间生龙活虎:“我的选择怎么了?那不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傅辅疑惑地看看裴元瑾,又看看他,仿佛在问:“你是认真的?” “都如入无人之境。”傅希言硬生生地接了下去。 傅辅:“……”这倒是,以裴元瑾当初闯皇宫的劲头,就算要去御膳房逛一圈,应该也没人拦得住。 裴元瑾看着他,一眼就看到他的头发衣服和出门时不太一样,似乎有些凌乱,不由面色微沉:“遇到什么事了?” 傅辅心中一凛,有些心虚地看向儿子,生怕他说我爹欺负我之类的。在傅希言之前,几个儿女里,只有傅礼安成了亲。但公媳要避嫌,平日根本没什么相处的机会,所以也没有相处的烦恼。偏偏老四自己招来的裴元瑾不但是个男的,还是储仙宫少主,他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相待了。 傅希言哪知道他爹讲着讲着,就脑补起了家庭伦理剧。他干咳一声,对裴元瑾道:“是出了点事。” 刚才急着确认家人安全,他一时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来自裴少宫主的询问。 对待铜芳玉,他自然可以满口胡说八道,只求眼前脱身,不求未来如何,可是对象换作裴元瑾,自然不敢也不能用这一套的。 但承认自己修习傀儡术,他又有些缺乏勇气,尤其是,经过这半天的遭遇,让他意识到学习傀儡术不是多门手艺,还多了条活路,越发不想放弃。 小桑非常自觉地卖了个好:“少夫人说要等您来了一起说。” 傅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究竟什么事,为何要你们一起说?”船上这么无聊,他也想听。 傅希言说:“仓库里的酒好像不多了。爹,韦大侠采购物资,不知道会不会顺道买酒啊,你要不要去问问?” 傅辅:“……” 问问有没有买酒……这借口听起来像支开下人的。 “哼。”他不开心地走了。 看他气冲冲的背影,傅希言硬着头皮道:“我们到船舱里说。” 他一路走在前面,将人领到自己房间门口,突然又停住脚步,对小桑小樟说:“我与你们家少主单独说。”然后他当着两人的面,将满脸都在控诉“为什么要取消站票”的小桑和小樟关在了门外。 裴元瑾自觉地找了舒服的位置坐下。 傅希言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你今天去雷部还顺利吗?” “主管事没有失踪,应当算顺利吧。” “恭喜恭喜。” 结束简单的开场白,就该进入正式议题。 看傅希言期期艾艾的样子,裴元瑾若有所思地猜测道:“你惹上了桃花债?” 铜芳玉哪算是桃花。 他说:“……是朵要命的食人花。” 裴元瑾点头:“果然是女子。” 傅希言急忙解释道:“和对方是男是女没关系,主要是我的问题。” 裴元瑾不知想到了哪个方面,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你的问题?” 傅希言坐在他面前,双手交握,虔诚地看着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原谅我,并且不阻止我继续做下去?” 裴元瑾此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了,电闪雷鸣,台风警报。他霍然站起,怒道:“小桑小樟!” 小桑小樟当即破门而入! 傅希言下意识要跑,却被裴元瑾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在突然而起的泼天大怒之后,裴元瑾又慢慢冷静下来,两簇怒火被压抑在眼底深处:“说吧,是谁?”是谁让胖子宁可忤逆我,也要继、续、下、去! 小桑小樟有些回不过神。 裴元瑾望着傅希言,一字一顿地说:“这些日子,你躲在船舱里,便是在琢磨这件事吧?” 傅希言原本没理解那句“是谁”,还在心里琢磨,听他说这句,便以为他知道自己偷偷修炼傀儡术的事,不由面露紧张之色:“你听我说。” 裴元瑾说:“多久了?” 傅希言说:“上船之后就一直……不过你真的知道我在琢磨什么吗?”若他早就知道,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他现在才知道,那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可什么都没说啊。 他总觉裴元瑾这场火发得诡异,毫无来由,有点不太对劲? 裴元瑾只听自己要的关键词:“上船之后一直念着,下船后就遇到了?” 傅希言说:“念着?念着是念着,可和下船有什么关系?” “是从我说‘我没得选,但你不是’那时开始想的吗?” “啊?” “你当时不是说‘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吗?后悔了?” 傅希言终于明白他的火从何来,圆脸顿时涨得通红,拼命朝小桑小樟挥手:“你们先出去。” “出去做什么?”裴元瑾咬牙切齿,“纵容少夫人行不轨之事,他们罪该万死。” 小桑小樟也懵了,不知道怎么就“纵容少夫人行不轨之事”,当下双膝跪地。 小桑不顾伤口迸裂,痛得龇牙咧嘴,还开展脑洞,当场叫起来:“难道少夫人是靠出卖色相才脱身的吗?” “都给我闭嘴!”傅希言忍不住拍桌,“我遇到的是铜芳玉啊,铁蓉容的师妹,我就算兽性大发,也不可能色胆包天到惦记万兽城主吧?” “原来是铜芳玉。”裴元瑾冷笑一声,紧接着意识到铜芳玉是谁,面露疑惑之色,迷茫地看着傅希言,“铜芳玉?” 傅希言坐下倒水:“清醒了?” 裴元瑾沉默不语。 小桑小樟见状,识趣地退出门外,顺手将踹开的门重新合拢。 傅希言将倒好的水递到对面。 看裴元瑾发了一大通脾气,他心里反倒有底了。因为储仙宫门户太高,两人平日里相处,自己总不免隐藏着几分高攀的敬畏。可今日裴元瑾的想歪,却叫他管中窥豹,知道在这段关系里,自己其实并不是处于劣势的那个。相反,真正患得患失的另有其人。 裴元瑾迅速调整好情绪,平静地问:“你遇到了铜芳玉,如何脱身的?” 傅希言却对说故事不感兴趣了,托着脸儿问他:“怕我劈腿?” “何谓劈腿?” “怕我出轨?” 看出他眼中的戏谑,裴元瑾终于绷不住脸,狼狈地别开头去。 一向高大冷峻的裴少主竟然还有这样别扭可爱的一面,傅希言有点想笑:“我这些日子待在船舱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你是不是有点心急,有点好奇,觉得我在憋坏呢?” 裴元瑾的狼狈来得快,去得更快,他冷静地将刚才的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傅希言这些日子躲在房里,的确有猫腻,扭头看他:“那你是吗?” 傅希言两只胖手有些不自然地放了下来:“与其说憋坏,不如说奋进。其实,这次能从铜芳玉手里逃脱,和我这阵子的闭关大有关系。” 说起正事,裴元瑾显得更自在了,不但给自己续了杯水,还反过来给傅希言倒了一杯。 傅希言润了润喉,将自己如何如何遇到铜芳玉,又如何如何编出来谎言骗铜芳玉的那段情节栩栩如生地转述了一遍。 裴元瑾眸中闪烁精光:“铜芳玉再蠢,也不是个傻子,你故事编得再好,都要有一个前提,就让她相信你真的是傀儡道弟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傅希言知道自己要是照实说,那么修炼傀儡术的事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去的。他说:“你先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怪我,也不阻止我。” 裴元瑾肯定地说:“你会傀儡术。” 傅希言的目光往旁边飘去:“其实武学的本身并没有好坏,它就是一种技能。你看,要不是我会……傀儡术,那今天就不可能和小桑小樟在铜芳玉的魔爪下全身而退。” 裴元瑾直接揭穿他的小算盘:“你还打算继续学下去。” 傅希言露出讨喜的笑容:“那的确还有进步的空间嘛。” 裴元瑾心中又冉冉升起了另一股怒火:“你知道傀儡王控制的人傀都是人炼制的吗?” 傅希言忙道:“放心放心,我只有《傀儡术入门》,修不到傀儡王的。” “你果然想修炼至傀儡王。” “冤枉啊。我家这么有钱,有这么多下人,让干嘛就干嘛,不香吗?我为什么还要炼制人傀呢?我就是想睡觉的时候不用下床关灯,捡东西不用蹲身……你信我,我不会拿人来炼制的,我有我的底线。”傅希言露出无比真挚真诚的表情。 裴元瑾不置可否,又问:“《傀儡术入门》是从何而来?” “……白衣人给的。” 裴元瑾凉凉地说:“杀铁蓉蓉,拥有《傀儡术入门》,还能让铜芳玉失态,你难道猜不出这个白衣人是谁吗?” 傅希言伸出手指,比了小小一段:“有点思路。” 裴元瑾说:“莫翛然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你让你修炼傀儡术,一定因为这件事对他有好处。” 傅希言说:“传功授法一般都是为了将本门武学发扬光大,他或许是看中我天赋异禀,是个练武奇才。说实话,你没见过悬偶子、张大山……那都什么玩意儿!当然,我跟他是纯粹的利用关系,就凭铁蓉容三番两次想置我于死地,我怎么可能把傀儡道发扬光大呢?我就是想让傀儡术成为正道武学。” “你如何保证他没有在这本书上做手脚?” 傅希言被问得一怔。 对此,他有两个依仗。 一是他母亲留下来的那本江湖全书,里面写很多关于傀儡术的系统理论,能够作为参考;二是仗着自己身体与众不同的复原能力,折腾得起。 只是这两件事都涉及他母亲有可能但不确定的身份。裴元瑾对自己修炼傀儡术已经勃然大怒,自己若说出猜测,真的也就罢了,万一是假的,岂不是平白无故的自寻烦恼,火上浇油? 他只好干笑:“搏一搏嘛。” 裴元瑾盯着他眼睛,突然问:“你知道你体内有蛊吗?” 傅希言愣了下:“我知道啊,铜芳玉逼我吃的,叫万毒蛊,蛊主是悬偶子,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应窥灵术看过来,没找到。”想起那时候突然澎湃的真气,他猜测,大概率被自己的真元制服了。 他学会窥灵术后,就看过自己的真元,可惜也没看出什么东西。可见要找出真元的秘密,光会“X光”还不够,得有个CT成像才行。 裴元瑾知道他误解了:“我是说,你发胖与你体内的蛊有关。” 傅希言这次是结结实实呆住了:“我体内的蛊?这我不知道,太医们都没说。” 难道真元里藏匿的,是一只比万毒蛊更强大蛊? 裴元瑾能察觉到傅希言有自己的一些小秘密,所以便以为他知道,只是怀璧其罪,他不想让这件事被别人知道,毕竟姜休说过这蛊无害,甚至可能还有益处。 可若他也不知道,那这件事便要重新审视了。 裴元瑾问:“你从小就很胖吗?” 傅希言也不觉得这问题冒犯,诚实地说:“出生的时候就很大。” “所以,很可能在你娘怀孕的时候,你就已经中了蛊。” 傅希言心里也生出了这样的猜测。若真如自己的猜测,他的母亲白苹洲就是金芫秀,那她进入永丰伯府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或许就如她编造的理由那样,是为了避祸,只是避祸对象并不是普通的江湖人。 有可能是一口一个贱人的铁蓉容,也有可能是与铁蓉容交好的铜芳玉。可惜,他娘如今下落不明,不然这些疑惑便可迎刃而解。 他回过神:“所以,如果把蛊取出来,我就能瘦了? 裴元瑾问:“你知道怎么取吗?” 傅希言想了想,说:“蛊可能藏在真元里,要取出它,我必须学会‘控灵术’。”可惜《傀儡道入门》里只略有提及,没有详细记载。 裴元瑾面色微冷:“控灵术不仅可以控蛊,还可以控人。” 于是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 傅希言无奈:“一个人若铁了心要害人,难道还需要特意学一门手艺吗?一把菜刀,一根绳子,一条棉被,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控制人心的办法也有很多,抓住他在意的人来威胁,用他想要的东西当根胡萝卜吊在面前……这些事又不是出现了傀儡道才有的。老话说得好,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为何非要把人的思想过错归咎于掌握的技能上面呢?用魔法打败魔法不好吗?” 裴元瑾有些想问,何谓魔法,可是眼下这个气氛实在不合适,便道:“铁蓉容的傀儡术可以操控涂牧这样的朝廷大员,远非你说的那些伎俩可以轻易办到。你如何保证未来不会受此诱惑,堕落魔道呢?” 傅希言认真地说:“我不能保证。” 他小时候还觉得巴啦啦小魔仙无比好看,是自己一生挚爱,长大后却引以为黑历史,提都不提。他原以为自己第二世投了个好胎,必然会娶一个温柔小意的美丽女子,可后来呢——与一个板着脸的煞神对坐着,讨论自己日后到底为善为恶。 可见人的变化是过去或现在的自己无法预料的。 但是不等裴元瑾变脸,他又补了一句:“可是,我有嫉恶如仇储仙宫少宫主监督,就算有行差踏错的念头,你也不会让我实现的吧?” 这句话十分取巧,等于将自己的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偏偏裴元瑾吃这一套,眉宇间的煞气渐渐消散,脸上总算有了些拨云见日的阳光。 “从此以后,你修炼傀儡术,我都要在场。” 傅希言求之不得。他可没忘记自己刚开始练窥灵术时,差点走火入魔的事。说起来,又是真元里的蛊救了他一命,可见它虽然有诸多不是,可关键时刻从未掉过链子,应该不是坏东西。 这样看来,铁蓉容和铜芳玉下蛊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那会不会是莫翛然下的蛊呢?亦或,根本就是他母亲自己下的? 他有些烦恼:“可惜不能知道这是什么蛊。”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练会控灵术就能将它驱逐出来吗?” 这是同意他继续修炼傀儡术了? 傅希言两眼眨巴眨巴,眼睛亮得蜇人。 裴元瑾一口喝完自己杯中水,站起来往外走。 傅希言殷勤地跟在他身后,帮他打开门,门板直直地倒下来,被裴元瑾一手托住。 “呃。”傅希言看着脱离组织的门板。 裴元瑾说:“我找人来修。” “不要紧。” 裴少主让了这么一大步,自己岂能在钱财这等小事上抠抠搜搜,而且,这是诡影组织的船,到时候找韦立命报修下,就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储仙宫少主的行动力。 他去隔壁傅晨省房间蹭了一桶洗澡水的工夫,回来门就修好了,不仅门修好了,还把他的床给拆了。 傅希言震惊:“我这门是用床补的吗?” 木匠哪知太多,只会呵呵笑着说,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 他倒要看看,一会儿能有多好。 傅希言抱胸,像监工一样坐在椅子上,看着几个木匠围着自己的床“作法”,坐着坐着,他看出点眉目了:“你们这是在把我的床拓宽?” 那个笑呵呵说“一会儿就好”的木匠黝黑的脸笑出一排大黄牙:“是的。” 傅希言不用问都知道是谁的手笔,不由心中感动。 这船虽然大,但船舱也多,分隔成房间后,空间便有些局促,唯二两间大床自然是礼让给了两人同睡的傅辅夫妇和傅礼安夫妇。故而他这几天晚上都睡得不太踏实,总觉得一翻身就要掉下来,夜半惊醒了好几次。 他没想到裴元瑾竟然这一点都发现了,实在是贴心。 他举起桌上的茶,正要喝一小口,桌子就被木匠腾出去了。 “……不用这么大吧?”傅希言看着这张越来越宽的床板,有些怀疑人生。 木匠说:“还好还好,很快就好了。” 傅希言坐在椅子上,看那床都快顶到自己膝盖了,不由问:“这个尺寸是谁想出来的?” 木匠理所当然地说:“雇主啊。” 傅希言:“……”也对,做小的省钱,做大的费料,没有雇主的明确吩咐,木匠不会这么傻,自己往里倒贴钱。但是,谁家的房间一大半都是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忍不住起身,想去找裴元瑾好好说一下自己床铺尺寸的事情,一米是小,但两米绝对够了,它这都快三米多了,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 他刚站起来,就听“砰”的一声,身后的墙被砸出一个大洞。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趴在墙洞上往里面看,就见那张从自己房间里搬出去的桌子,已经运到了隔壁,一个不知道什么匠的人就站在洞边上,正抡起锤子,准备对着洞口再来一下。 “等等!” 他忍不住喊停:“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住的房间明明是精装修,为什么要砸成毛坯? “两间并一间。”裴元瑾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傅希言扭头,疑惑地看着他:“两间并一间,那我睡哪里?” 裴元瑾往床上一指。 傅希言记得自己隔壁是傅晨省,所以…… “五弟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裴元瑾说:“他已经搬到我原来的房间去了。” 傅希言心中不安感十分强烈:“所以,和我一起住的人是……” 裴元瑾坦坦荡荡地说:“我。” 傅希言呆滞地看着,看似镇定,其实内里已经变作了一只尖叫鸡——光天化日,你想耍什么流氓! 第60章 话术的运用(下) 这一日实在过得跌宕起伏。 中间这道墙被敲掉之前, 傅希言一想到自己遭遇铜芳玉的那段经历,就倍感煎熬,度日如年;然而在两间房被打通之后, 他满脑子都是今晚要裴元瑾同睡一屋,甚至……一张床上,这么一想, 时间就如离弦之箭, 嗖嗖地过去, 追都追不回来, 眼睛一闭、一睁, 外面的天色竟然黑了。 傅希言有些惊慌,看向坐在窗边气定神闲看书的裴元瑾:“我吃晚饭了吗?” 裴元瑾头也不抬:“吃了。猪蹄鸭腿河鲫鱼……” 一连串菜名报出来, 傅希言总算有了点印象。他捂着肚皮, 突然站起来:“我饿了, 我要再吃一顿宵夜。” 裴元瑾有些无语。吃完晚饭才不过一个时辰, 吃的时候也没少下筷子,如何会饿的。 傅希言才不管他怎么想,好不容易找到个借口, 就匆匆忙忙出去, 叫了厨娘,蹲在船上狭窄的厨房里,看着灶头上火焰跳动。 没多久,厨娘就说包子热好了。 傅希言脱口道:“这么快?” 厨娘咧嘴笑道:“可不快哩。船上的灶火不旺,还耽误了时间,等下船以后, 找个大灶, 烧得更快哩。” 傅希言不知想到了啥, 表情更忧郁了。 从蒸笼里取了个包子,他走到甲板上,对着黑黢黢的江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那些诗人,一遇到水啊,山啊,就忍不住要将心中的苦闷通过诗词表达。他也想吟两首应应景,又发现脑袋空空,只能唱起那首古早的歌曲——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唱着唱着,心头的愁绪就跟着胃里的食物一样,开始漫溢上来,几乎顶到了喉头,差点吐出来。傅希言顿了顿,还是将手里最后一口包子硬塞下去了。 别的诗不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还是知道的。 春寒料峭,尤其是江上,他只吹了这一会儿的风,就有些受不住,背着手,小老头似的,慢吞吞地踱回去了。 走到房间门口,他停住脚步,有些想念前世的地下车库,虽然他没有车,也没有驾照,但他羡慕那些回家后,还能在地下车库躲着抽一根烟的人。 哦,对了,他也不会抽烟。 他推门进屋,裴元瑾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书。 傅希言内心生出几分敬佩,这份山峙渊渟的气度,不是普通装逼者所能效仿的。他好奇地走到他对面,看了眼书皮——《江湖趣味秘闻》,顿时引起兴趣:“我也想看。” 裴元瑾抬头看了一眼:“可以,上床一起看。” 傅希言顿时像踩了猫尾巴一样地跳起来:“上,上,为什么要上床一起看?” “方便。” “哪里方便?”傅希言猛然想起裴元瑾递给自己的男男春宫图,该不会是……下手方便? 被夜风吹冷的脑袋又开始升温,觉得房间有点闷,闷得让人头昏耳热。 裴元瑾见他如临大敌,笑了笑:“你搬把椅子并排看也可以。”猜到他今晚会极其敏感,裴少主展现了难得的耐心。 傅希言又不想看了。他在裴元瑾对面坐下,眼角悄悄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话没头没脑。裴元瑾问:“什么?” 傅希言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是个男的。” 裴元瑾放下书,专注地看着他。 傅希言慢慢鼓起勇气:“而且有点胖。” 裴元瑾说:“不是有点。” 至今仍记得,他发现下半辈子都要与一个胖纸相伴时,内心所受到的震动。 傅希言白了他一眼,有点气愤地说:“那你接受得挺快?” 裴元瑾想了想:“也没有很快。”他为人处世,一向是定下目标就全力以赴,尽快达成,而接受傅希言,大概是他有生之年,最拖沓也最慎重的一次。 傅希言说:“那你是如何转变的?” 裴元瑾说不上来。人感情的变化并非一成不变,有时缓慢,如无声润物,有时又迅猛,不经意的一望,心情就变了,非要寻个脉络,大抵是:“讨厌,不讨厌,有点喜欢……挺好。” …… “挺好”的前面是“有点喜欢”,那根据前面的递进关系,可以推测“挺好”就等同于“喜欢”吧?又或者是“很喜欢”? 傅希言脸有点烫,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得确认对方真的喜欢自己的这一瞬间,隐匿在心里的那股不确定就消失了,一直犹豫不决的那一步似乎也不再像想象中那样难以起脚…… 脑袋里想法多了,表情和动作反而少了。 他呆呆地看着裴元瑾,而对方也在看他。 江上升明月,明月照轩窗,从远处看,两个对望的影子,好似有无数的话要倾诉,然而现实中,却是无声亦无言。 不是无话可说的凄凉,而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裴元瑾突然微微倾身,问:“你呢?” 傅希言一怔,本能地抗议:“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 这话不讲道理,可裴元瑾竟然退让了:“好,你问。” 傅希言想了想说:“你父亲原本给你安排了亲事……你不会觉得可惜吗?”他只见过一个,虽然对方对他态度不好,可跳出双方尴尬的“情敌关系”,单纯以男人的眼光看,也不得不承认夏雪浓的确是个又漂亮又聪慧的女孩子。 然而裴元瑾道:“不可惜。” 父亲的安排是他原以为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人生,而目的,不过是为了《圣燚功》更加完美完善,所以不曾费心,更不必思量。 若没有傅希言这个意外,他大抵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像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努力练武那样——练武之前,他从未想过喜不喜欢练武,要不要练武,因为在父亲的引导下,练武本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然而,傅希言这个意外终究还是来了。 顺理也未成章,理所不再应当,于是思考就成了必然。 生平头一次感到措手不及,捧着烫手山芋不知如何处理。然而他人生信条一向明确,认定目标,勇往直前,既然目标依旧是那个目标,那自己只要朝着目标前行便好了。 所幸,对方除开外表与性别,并不糟糕,甚至,那胖乎乎的外表看久了,竟觉得十分可爱。 想到这里,裴元瑾想起他有件想做很久的事。 他一贯是既然想做便做吧,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在傅希言怔忡惊愕的注视下,捏了捏他那胖嘟嘟的脸蛋。 手感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的,不,应该说皮肤的细腻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由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 傅希言:“……” 这这这,这不就是标准地调戏良家……胖男吗? 他瞪圆眼睛,举起胖爪,准备来一番大义凛然的斥责,然而爪子才伸出去,就被被半路截住了。 裴元瑾捏脸之后,有点上瘾,忍不住捏了捏胖胖的爪子,软乎乎的,肌肤也是一样的细腻柔软。 傅希言:“……” 可以确认了。 自己的确是被调戏了。 他猛然抽出手,退后两步,一脸“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谴责之色,手点点点的时候也不敢伸得太长,只能缩在胸前:“裴元瑾,你,你居然……” 裴元瑾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情,反而问:“你今天不练功吗?” 话题转折太快,傅希言一时没拐过弯来:“练功?” “你不是想早日练会‘控灵术’?” “‘控灵术’的秘籍我还没有呢。”傅希言一时愤怒,说出了心底话。 裴元瑾并不太意外:“那还练不练?” “……练!” 老子迟早要赢过你,然后……然后……调戏回来! 傅希言看着裴元瑾英俊的脸,想着它在自己手下一会儿扁,一会儿圆的样子,不由发出了桀桀怪笑。 “这是练傀儡术的起手式吗?”裴少主虚心求教。 傅希言:“……不是。” 来日方长,他不想以后每次练傀儡术之前,都要来一番桀桀怪笑。 * 练功练得再久,人也是要休息的,而休息就需要睡觉,睡觉需要床——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 傅希言抱着被子坐在床里面:“我们中间要不要放一碗水?” 正盖着薄被准备躺下的裴元瑾不解地问:“为何?” 傅希言就用三分钟简明扼要地讲解了梁祝凄美的爱情故事。 裴元瑾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你和我,谁是女扮男装?” 傅希言:“……” 如果裴元瑾是女扮男装,他就不会纠结那么久了。不过是吃软饭,他可以。 确定打消了床友奇怪的念头后,裴元瑾说:“可以熄灭蜡烛了。” 傅希言提出异议:“你在外面。” “你会‘驱物术’。” …… “驱物术”怎么灭火? 傅希言脑子只转了两下,就想到了答案。隔绝助燃物,没有足够的氧气,火焰就无法持续燃烧。所以,他控住裴元瑾身上的薄被,往拉住上面猛的一盖…… 然后,它烧起来了。 熊熊火光映照着傅希言的震惊脸:“这是怎么回事?” 裴元瑾一道真气拍过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烧掉了我唯一一根被子这回事。” 傅希言:“……” “我再去拿一条?”他眼睛瞄着月光照耀下,隐约横亘在床边的高大身躯,想着如何绕过去。 裴元瑾侧头:“你不是有吗?” 傅希言抱着棉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把被子撩起来,摸索着找了个中点,准备徒手开撕…… “不用了。”裴元瑾听着耳边的悉悉索索,不用猜就能想象他此刻在干什么,不由扶额,“我不冷。”他练就极阳圣体后,就算在冰天雪地里光膀子行走也不会觉得冷,何况船舱里面,盖被子不过是走个形式。 傅希言将信将疑地抱着被子躺下,眼睛偷偷瞄着床的另一头。 如水的月光洒在裴少主仰躺的昂藏身躯上,总觉得有些清冷。 他到底心软,想着这人刚刚还跟自己表白,自己可算是他的白月光,形象何等高贵纯洁,可不能因为一条被子,就成了米饭粒,如此这般地游说了自己一番,很快就说服了,捏着被角,一点点地挪过去。 三米大床实在宽敞,以自己的移动速度,抵达终点时,天都该亮了,于是运用起“驱物术”。 棉被里布料没什么灵气,主要是棉花,但也不及裴少主那一条多,故而驱使起来有些费力,也不知运了多久,终于盖到了裴元瑾身上。 他松了口气,拉过留下的一片被角,盖住自己的肚皮,正要睡,就听黑暗中传来裴元瑾严酷的要求:“太慢了,操控不够丝滑,再来一次。” 傅希言:“……” 好的,确定了,之前完全是自己多虑。裴教导主任何等高风亮节,他选择同床必然是为了就近督促学习,好为武林培养更多的英才! 盖在裴元瑾身上的被子突然飞起来,缩成一团,拍在他的脸上。 * 闹腾一晚上,不过不是傅希言之前想象的那种闹腾,不过效果也是有目共睹的,比如他现在出门都不用手开门,直接用“驱物术”,逼格十足。 这是裴元瑾的建议。他反对傅希言修炼傀儡术的时候,那是真的义正辞严,但他同意傅希言之后,也是全心全意地支持——制定学习计划,督促学习进度,检查学习成效。 “轻功也不可落下。” 吃早饭的时候,裴教导主任还在谆谆教诲:“你的绵柔拳虽然不错,但招式太老,已有些过时,最好能忘记招式。” 傅希言这顿饭吃得恍恍惚惚:“‘绵柔拳’该不会是平行时空的太极拳吧?” 裴元瑾对武功很感兴趣:“何谓太极拳?” 傅希言也不知怎么形容,只能随口一句:“就是一个小时学会,一个小时忘记,然后无敌了。” 裴元瑾若有所思。 傅希言生怕又被抓着练功,趁他思考,吃完饭就遁了。 他在船舱门口遇到溜达的傅辅,傅辅将他招到一边,疑神疑鬼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裴元瑾和小五换了房间?” 如果是昨天的傅希言听到老父亲问这个问题,大概会十分的害羞和紧张,可今天的傅希言,满腔纯洁的师生情,床友关系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他回答也坦荡得不能更坦荡:“是呀。” 傅辅看着儿子胖乎乎的脸上露出傻乎乎的表情,不由气呼呼地想:这是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要对象是女儿,他还可让傅夫人耳提面命,偏偏是个儿子……他这是造了什么孽!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晚上睡觉警醒些,要是他半夜从他的床上爬到你的床上,你就,就……” 突然卡住,老父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傅希言雪上加霜:“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什么?”傅辅大惊。昨日敲墙动静这么大,两间房并一间房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两间房不该有两张床吗?他想起儿子房间的小床,睡他一个,已是勉勉强强,挤两个人,那不是要叠在一起?! 傅希言见他脸色又青又白,生怕厥过去,忙解释:“但床宽近一丈。” 傅辅冷冷一笑,纵身一跳,目测——一丈余:“一丈很宽吗?” 傅希言默默地闭上嘴巴。 傅辅踩着沉重地脚步走回来:“那你们昨天晚上有没有……” “没有。” “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傅辅担心他年纪小,涉世未深,根本不知洞房是怎么回事。他深沉地想了想,“你在这等着!”说罢,心急火燎地去了船舱。 傅希言只好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 傅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傅希言原本昏昏欲睡,见他递出的东西,顿时一激灵:“爹,你这个,是不是有点为老不尊?” 傅辅一个暴栗子敲在他的脑门上:“你爹我的良苦用心,你竟认为是为老不尊?” 傅希言接过他手中的小册子。 别以为它比较老旧,自己就认不出它是春宫图! 傅辅说:“这是夫人压箱底的避火图,我偷偷拿出来的,你拿去好好看看,千万不要吃了亏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傅希言:“……”傅夫人逃亡还带着避火图? 好像又知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所以他哥的那本也是…… 傅辅见他走神,忍不住拎着他的耳朵,加大音量:“听到了没?” 傅希言赶紧点头。 傅辅这才放心:“记住,男未婚,男未嫁的,就算住一个房间,也要注意些!万一有什么事,你就……高声呼叫!到时候你爹我自会带着人来。” 他就在门口敲锣打鼓,不信裴元瑾这样还能干什么。 傅希言忍不住问:“等等,什么叫男未婚,男未嫁?” “难不成你们俩还想无媒苟合不成?” 无媒苟合也实在是有些难听了。傅希言说:“我们还没到这一步吧。” 都已经同床共枕了还没到这一步?!傅辅想了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还是该由我和储仙宫主去谈。” 傅希言以为他随口一说,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裴雄极人在闭关,什么时候出来还不知道呢,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人坐船的时候到底能有多闲! 中午吃饭傅希言还只是听傅晨省说,看到傅辅找裴元瑾聊天,晚上就遭遇傅夫人带着姨娘团拦截,直接被拉进房间量裁嫁衣。 这都已经不是嫁衣不嫁衣的问题了,傅希言震惊地问:“是不是太早了?” 钱姨娘说:“不早了。姑娘出阁的嫁妆,那得从小就开始攒着,你身为男子,我们之前就没有准备,如今还得想想如何添妆。” 傅夫人说:“既是男子,倒也不必往常那套俗礼来,就按照聘礼置办吧。” 一向话少的牛姨娘也难得开口:“亲家是江湖中人,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些他们合用的东西?虽说人家不缺,但好歹是一片心意。” 傅夫人满意地点头:“有理。” 一群人匆匆量完,又匆匆将他推出去。 傅希言恍恍惚惚地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压压惊,就听裴元瑾说:“回储仙宫之前,我们要先去一趟南虞。” 傅希言木然地问:“我应该先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南虞,还是问我为什么要去储仙宫?” 裴元瑾说:“镐京风部主管事谭不拘如今人被扣在南虞灵教,寿南山营救失败,我们要过去一趟。” 傅希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们?” 裴元瑾理所当然地说:“以后都是‘我们’。” 好吧。不管怎么说,裴元瑾陪自己在镐京待了好久,哪怕是礼尚往来,自己也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只是…… 傅希言迟疑地说:“还不知南境是个怎样的景况。” 虽然傅家在军中的势力都在南境,但骠骑将军刘坦渡在这里经营多年,也不是省油的灯,对他们的到来,不知是何态度? 若刘坦渡有心刁难,那自己这一家明面上还在逃亡,冲突在所难免。 裴元瑾无所谓地说:“可以继续南下,一起去南虞。” 要是一家人全去南虞,那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逃亡了。 傅家百年基业,想来傅辅也不敢如此糟蹋。 傅希言问:“那去储仙宫又是怎么回事?” “成亲。”裴元瑾面不改色、心不加速地说,“我与你父亲谈好了。既然傅家已然举家搬迁,便不必执着于镐京举行婚礼,南境又无根基,倒不如随我回储仙宫。” 傅希言:“……” 从昨夜开始,他就担心两人发生什么实质关系,万万没想到,糊里糊涂睡了一夜,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但后防倒戈,把名分定下,这……算不算被偷家了? 他踢掉脚上的鞋子,魂游般地爬到床上。 裴元瑾看他一眼:“今天不练功?” “反正上了床也要练。”傅希言蒙头躺下,“我何不先找个舒服的姿势。” 他蒙头的动作有些大,袖子里的东西便挥了出来,正好落在裴元瑾的脚边。裴元瑾捡起来,随手翻了两页,意味深长地问:“你觉得什么样算舒服的姿势?” 傅希言张开双臂双腿,舒展成了“大”字:“这样。” 裴元瑾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他。 傅希言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将被子从头上拿下来,然后一眼看到对方手中的避火图。 …… 傅希言破罐破摔地说:“我爹今天又给我了一本。” 裴元瑾随手翻了翻:“和我给的有什么区别?” 傅希言说:“区别在于这本我还没看。” “哦,我那本既然看了,有何读后感?” 傅希言目瞪口呆。第一次听说看春宫图还要交读后感的,沉默良久才道:“大胆想象。” 裴元瑾点头:“以后我们小心求证。” …… 傅希言大被蒙头! 快点到岸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61章 商盟之节庆(上) 时光一晃而过。 在裴元瑾的鞭策下, 傅希言的“驱物术”已经使得有模有样,不再局限于鸡血石。不过傅礼安雕刻的鸡血石小剑傅希言用得时间最久,依旧最得心应手, 后来的铜钱、铁蒺藜都略有不如。 只是绵柔拳的进展不大,裴元瑾让小桑小樟轮番与他对练,他每次都是打前脑海一片空白,打时拳路无比清晰, 怎么都达不到“无招胜有招”的玄妙境界。 裴元瑾说:“绵柔拳的招式并不能克制天下武功。”若受限于拳法路数,那么遇到招式稀奇古怪或者精妙绝伦的对手,傅希言必吃大亏。 “道理我都懂, 就是做不到。”傅希言也很无奈。作为一个理科男,他的思维逻辑更习惯于套用固有公式,而不是凭借想象力, 无中生有。 裴元瑾点点头:“那就多练。” 傅希言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勤学苦练的代表了,但遇到裴教导主任后才知道,这位爷自己不练, 但督促别人是真狠。 刚好有人敲门, 傅希言帅气的一挥手, 门自动开了。其实挥手这个动作大可不必,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毕竟,魔法师施法时,一定要有手势才好看嘛。 来的是韦立命。 他朝傅希言抱拳, 然后对裴元瑾道:“到荆门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江陵, 要从荆门下船, 转马车。 傅希言看着窗外林立的桅杆, 道:“怪不得船越来越多。” 韦立命说:“四月一日是四方商盟七路魁首聚首的日子, 许多商行都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拜会,久而久之,就成为了北周南虞各大商会共同的节庆了。” 傅希言惊讶:“两朝商人都来?难道不怕朝廷介入吗?” 韦立命说:“除非是两国开战的特殊时候,万事绕行。不然,谁在太平日子里整幺蛾子,就是与天下商人为敌。” 傅希言说:“那对我们靠岸有影响吗?” 该不会有什么限行政策吧?也不知诡影组织这船有没有正规牌照,能不能开进荆门?因为前世的经历,他有些担忧。 韦立命说:“别的没什么,只是船太多,靠岸的时间便会久一些。”所以他才特意跑来说一声。 傅希言摆手:“这倒没什么,反正在船上待了快一个月,我都以为自己是生于斯,长于斯了。” 然而堵船的实际情况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进入汉津渡的船几乎排满江面,这且不说,认识的船会互相配合插队,他们乘坐的紫船虽然大,却孤零零的一艘,在拉帮结派的群体里,显得格外孤独无助。 好几艘船为了加塞,横冲直撞着过来,原本在甲板上看风景的傅夫人等女眷已经回船舱休息了。各船人太多,离得又近,站在甲板上,都能吼着聊天。 傅希言从船舱出来,刚上甲板,就听到乱哄哄的喧嚣声,附近船只的船头船尾都站着人,彼此拱手致意。 相形之下,孑然一船的他们,尤为格格不入。 排在他们前头的是位胖乎乎的船主,或许是身材带来的亲切感,他站在船尾,主动朝傅希言拱手,喊道:“不知各位从哪儿来啊?” 傅希言入乡随俗,也走到船头与他见礼:“从石泉来。”这不算说谎,他们的确途经石泉时搭的这艘船。 胖船主笑眯眯地问:“石泉好啊,汉水之滨,水路便利。不知足下做得是哪方面的生意啊?” 傅希言说:“什么都做一些,还是看形势。” 胖船主笑容淡了几分,以为他们家做的是投机倒卖的买卖。对他们这些实体商家来说,自然有些看不起,道:“四方商盟遍及天下,一向有平价的规矩。你这时候来,怕是讨不到好处的,不如回去吧。” 傅希言说:“我们这趟主要是走亲戚。” “那可来的不巧。”胖船主以为他不肯听自己的劝说,便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转到船头与别人寒暄去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白昼。 原本排在前面左右的船都陆陆续续进港了,唯有他们始终被排挤在外,饶是傅希言这么好的脾气,都被逼出了路怒症:“撞过去算了!” 眼见着后面的船也想挤上来,韦立命终于不再保持低调,直接命令下面的人强行冲上去。 紫船体积原本就大,如此不管不顾,自然是无人能挡,然而其他船也不是吃素的,见状立刻有两艘船夹击而来。 有人在船上喊话:“哪一路的朋友,如此没有规矩!” 此时裴元瑾、傅希言等人都已经站在甲板上观战,对四面的挑衅与咒骂声充耳不闻,就这么迎着夜晚的风,一路向前,将那两艘船撞开。 “无知小儿,吃你爷爷的一记教训!” 被撞的左边船上突然跃起一个白须老者,一把金刀横在胸前,威风凛凛地朝着他们的桅杆砍去。 四周的人都抬头仰望。 准备看着这艘不知天高地厚的紫船折了桅杆,灰头土脸地遁逃。然而那老者刚靠近紫船,就突然从半空跌下,落入江中,他那船上的水手们忙惊呼着下水去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以为紫船好欺的诸人。更令他们难以释怀的是,直到老者落水,他们都没看到紫船上是谁出手,又是如何出手的。 出手的韦立命没说什么,倒是小桑忍不住嘀咕:“这年头金刚期也这么咋咋呼呼的。” 傅希言闻言忍不住想,就是去年,金刚期在他眼里还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楚少阳一个锻骨期就能让他差点下不来台,如今,他已经和其他高手站在一起,听他们对金刚期指指点点——真的是膨胀了啊。 “别让我爹我叔听到这话。”傅希言没忘记自己的老叔叔还是金刚期,他爹,应该连金刚期都没有。 小桑乖巧地点点头。 打头阵的出师不利,让原本蠢蠢欲动的人都谨慎许多。 过了一会儿,傅希言他们眼看着靠岸在即,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喝彩与欢呼,一个消瘦的身影从紫船后方踏波而来。 来者江湖人称“长江老鬼”,是脱胎巅峰期的高手。原本是长江流域的水寇,后来被四方商盟收服,成为商盟七路之一董家的护卫,是武榜上有数的高手。 不用裴元瑾吩咐,韦立命已经自发出迎。 两人就在这江面上展开厮杀。 傅希言等人引颈观战,两边的船只还帮忙打灯。 灯如萤火,江如墨汁。 长江老鬼和韦立命都走得是以快打慢的路子,哪怕有人打光,他们动手之后,一般人便分不出哪是人,哪是影,只有这波光翻腾的江面,昭示这场战斗的激烈。 别人看不出,傅希言他们都瞧得清清楚楚。 约莫二十招后,长江老鬼就处于下风,只是仗着水上功夫游走,勉强支撑,三十招后,连躲避都很艰难,五十招内必败。 果然,到第四十二招,韦立命飞身而起,一把揪起想要跳水逃跑的长江老鬼,将人一掌拍到旁边的船上,长江老鬼哇的吐出一口血,不知伤的是身是心。 这一前一后的两场架,奠定了紫船不好招惹的形象,前面商船自觉相让,此后进港,十分顺利。 韦立命的任务是将他们送到荆门,之后,便要调转船头回去。 他如今明着叛出诡影组织,储仙宫自然要为他安排立足之地,正好任飞鹰失踪,镐京雷部群龙无首,裴元瑾便让他过去担任主管事。 如此一来,他便是储仙宫的人,诡影若想报复,便要先考虑值不值得。 临别之际,韦立命有些不舍,不过对象是傅轩:“傅兄此去,我从此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啊。” 傅希言好奇地看向傅辅:“他们……” 傅辅说:“棋逢对手。” 傅轩的棋力傅希言是知道的,那韦立命的棋力基本也可以推测为约等于无了——果然是知音难觅。 他们这一路进港,可说是过关斩将,已然引起轩然大波,即便刚刚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经过一番口耳相传,此时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故而他们刚从船上下来,双脚落地,四面八方便涌来各种窥探打量的目光。 傅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裴元瑾就是大世面,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中,自顾自地说话,做事。 管家等人已早一步下船去租赁马车了,却空手而归。 傅希言不觉得意外。 刚刚在船上抖了这么大的威风,商盟不在自家地盘上讨回来才奇怪,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自从石泉县吃了没有交通工具的亏后,裴元瑾早在襄阳就叫人通知荆门分部,派足马车接应。他刚才让管家打听,不过是测试一下商盟方面的态度罢了。 果然,没多久,储仙宫的马车就到了,只是马车的样式和他想象中有所差距,尤其在一众镶金嵌玉的马车里,更显简朴。 这次准备马车的是江陵雨部的主管事蒋瑞。他自知办事不力,一路惶然地走到裴元瑾跟前:“储仙宫江陵雨部主管事蒋瑞参见少主。” 裴元瑾点点头,没说什么。这里人多眼杂,本不是说话的地方。 傅夫人看到马车第一眼的时候愣了下,大概是没想到堂堂储仙宫出手,竟如此小家子气,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当下就招呼着管家将行李拿上马车。 他们这厢行李搬得风风火火,旁边看热闹的人便觉得有些无趣了,纷纷调转目光,正当傅家将行李都装上马车,准备离开,一个身量极高的青衫剑士疾步而来,所到之处,路人退避。 蒋瑞正想找机会将功补过,当下横在他身前:“来者何人?” 青衫剑士仗着身高,目光径自从他头顶上穿过去,落到傅辅脸上:“四方商盟熊家家主请傅伯爷上船一叙!” 他音量不低,周遭诸人都听得分明。 是傅,又是伯爷,那除了被皇帝逼得南下逃亡的永丰伯,还能有谁? 傅希言当下凝神戒备,生怕他们扯出捉拿朝廷要犯这杆大旗行事,然而诸人只是远远地拿眼睛瞧着,脚下却是一步都不肯走近些,颇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 态度相当耐人寻味。 傅希言靠在裴元瑾背后,暗中观察。 而傅辅这边,人明明就在跟前,却不回答,而是看了管家一眼。 对方既然当众叫破了傅辅的身份,那他们自然不能再按照普通老百姓的方式应对,该端的架子必须端起来。管家会意,走到青衫剑士面前:“贵府可有拜帖?” 青衫剑士冷着脸说:“来得匆忙,未有准备。” 管家说:“那便等我们安置好了,你再来府上拜访吧!” 青衫剑士面色微变,想了想,又忍住了,目光犀利地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抱拳道:“五十招内打败长江老鬼的是哪位英雄?可否赐教几招?” 蒋瑞被忽视得彻底,早已气得满脸通红,只是碍于裴元瑾没有说话,不好发作,见对方主动挑衅,当下退后一步,微微踮起脚尖:“就让我来赐你几招吧!” 青衫剑士瞥了他一眼,似乎认出了身份,讥嘲道:“蒋家没落之前,你尚能在武榜排进二十,如今蒋家从四方商盟除名,你怕是连五十名都没有了。” “欺人太甚!”蒋瑞含怒出手,不过三招,就被青衫剑士用剑鞘抵住咽喉。 青衫剑士冷冷地看了眼羞怒交加的蒋瑞,收回剑鞘,隔着人群,冲着裴元瑾的方向说:“请打败长江老鬼的那位出来!” 四方商盟曾设立了一张武榜,有意者都可报名。 武榜前五十名都有月例可领,若是加入四方商盟,还能拿到丰厚酬劳,因此,四月的荆门,不仅商行汇聚,不少武林人士也会从各地赶来,印证武学。 武榜以两种方式排名,一是在每年四月参加四方商盟设立的比武擂台,与榜上其他人比拼,夺取排名。二是挑战榜单上的武者,只要赢了,就能取而代之,败者顺位后移。 长江老鬼常年盘踞武榜第九,韦立命打败他,其实已经替代了他的位置。 青衫剑士名为袁秉,在武榜位列第六,他与长江老鬼虽然供职于不同的家族,却相交多年,交情深厚,闻讯后,自动请缨了送拜帖的差事,其实是想为好友雪耻。 不过韦立命此刻不在,傅希言他们便也懒得搭理他。 袁秉见叫阵无人应答,干脆踏前一步。他脚下的地竟列出一条窄缝,一路向前,直至裴元瑾脚下。 “还请不吝赐教!” 他显然认定了裴元瑾就是那个人。 “主任,要不要我去?”傅希言从裴元瑾身边探出头。 并没将袁秉放在眼里的裴元瑾立刻被带跑了思绪:“主人?” 傅希言无语:“是主任!教导主任的主任。主人?呵,你想什么美事呢?” 裴元瑾觉得他刚才喊的这声“主人”有些怪,自己心跳竟加速了,不由抱着好奇心,说:“你再喊一次试试。” …… 傅希言直接忽略这个问题:“我们要不要理一下那个谁啊?” 裴元瑾淡然道:“不必。” 堂堂储仙宫少主,又不是江湖散人,要是谁想挑战谁就能挑战的话,那整日里忙都忙死了。 “裴少主莫不是怕了?”袁秉见他两度不回应,直接指名道姓。 裴元瑾说:“你先打赢鹿清再说。” 袁秉面色一滞,战意顿伏。 正好马车驶到了两人面前,傅希言便拉着裴元瑾上车,扬长而去。 好久没坐马车,傅希言有些不太习惯,换了几个姿势才安顿下来,然后就好奇地发问:“鹿清是谁?” 被裴元瑾叫到马车上同坐的蒋瑞立马回答:“江陵雷部主管事,号称江陵第一高手。”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裴元瑾的脸色,突然半跪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裴元瑾不说话,车里气氛压抑到极致。 傅希言看蒋瑞汗都快滴下来,莫名其妙地就给他捏了把汗——也不知这汗能不能唱滴答滴,滴答滴…… 车厢沉默许久,傅希言有些坐立不安。 一直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有人出来递给台阶? 要是虞姑姑在这里就好了。 傅希言不太熟悉业务,不知道少主这时候需不需要一个捧哏,只能试探着说了句:“展开说说?” 身体紧绷到极致的蒋瑞立刻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敢欺瞒少主。我本是蒋家远亲,这些年来,雨部能在江陵站稳脚跟,也仰仗了蒋家在四方商盟中的关系。只是,自从蒋家受江陵知府牵连,被商盟除名,雨部也随之受到了打压,这些马车我还是派人去乡下收来的。” 傅希言第一次听说有人敢打压储仙宫:“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连储仙宫都敢打压?” 蒋瑞苦笑:“四方商盟在长江一带的势力极大,北周的江陵、荆门,南虞的江城,都算是他们的大本营。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若不是蒋家的远亲,当年也坐不上雨部主管事的位置。” 要在四方商盟眼皮子底下做另立山头,本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储仙宫家大业大,根基深厚,蒋家不敢招惹,又见雨部主管事是本家,才开了个小口,让他经营了几家勉强维持的铺子。 傅希言好奇道:“蒋家既然这么厉害,怎么还受江陵知府牵连了呢?”童家和江陵知府还是姻亲呢,不还活得好好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江陵是蒋家的大本营,目前外面都传,他们是南虞安插在北周的细作,是他们蛊惑了江陵知府叛变。事发后,骠骑将军刘坦渡曾亲自拜访四方商盟现任盟主太史公,后来,蒋家就被除名了,蒋家几个当权人物都下落不明,有人说,是太史公为四方商盟清理了门户,也有人说,他们已经逃回了南虞。总之,盛极一时的蒋家,就这么树倒猢狲散了。” 蒋瑞忧伤地叹气。 傅希言问:“那童家呢?” 蒋瑞说:“四方商盟有七路,分别代表着七条商路,蒋家倒下后,童家取而代之。” 傅希言震惊:“可童家不是江陵知府的姻亲,关系不应该更近吗?” 蒋瑞说:“因为童家并没有参与其中,不仅没有参与,而且,这件事之所以曝光,还是童家老太爷向刘将军揭发的。” 傅希言听懵了。 意思是,童家拿女婿祭天,争取到了四方商盟的董事席位? 那童福三那日还对着他们一阵捶胸顿足,咬牙切齿……敢情是贼喊捉贼,童家才是让江陵知府身陷囹圄的罪魁祸首? 这是……影帝啊! 他原本觉得南虞谍网一定是江陵知府供出来的,所以江陵知府必然是细作,但听蒋瑞这么一说,他又有些不确定了,谁知道是不是童家在背后捣鬼,阴谋陷害。 “那江陵知府和蒋家到底有没有投靠南虞呢?” 蒋瑞叹气:“属下不敢妄言。不过江陵自古以来便是南北要塞,兵家必争之地。北周若要南下,江陵必不可失。因此自南虞开国以来,就一直想要攻克江陵,明里暗里的手段是没有停过。刘将军与江陵知府是差点结了亲的亲家,若不是拿到真凭实据,想来也不会血口喷人吧。” 这可不好说。 童家和江陵知府是“没差那一点”的亲家呢。 不过看蒋瑞的口风,刘坦渡在南境的名声应当不错。 傅希言有点为父亲和叔叔担忧。本来他们一家来南境就有些不尴不尬的,也不知刘家是个什么态度,现在又加上四方商盟,局势越发扑朔迷离,他们要站稳脚跟也就越发难了。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便松快了许多,傅希言见他一直半跪在地上,身体随着马车颠簸摇晃,十分辛苦,便叫他起身。 蒋瑞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才重新落座,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风部主管事托我呈给少主过目的。” 傅希言见裴元瑾没有伸手的意思,只好自己拿过来,直接拆开,看了一遍,惊讶道:“皇帝给了我爹一封密旨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蒋瑞说:“是,如今到处都在传,江陵知府叛变后,皇帝对南境生了疑心,傅伯爷是皇帝派来与刘家争权的。” 傅希言皱眉。 这事有利有弊。 好处是,不必担心别人拿他们逃亡说事;坏处是,傅家一开局就和刘家站到了对立面,就算勉强穿一条裤子,也会被人防备。 中途歇息,蒋瑞见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知趣地去了别的马车。 傅希言等他一走,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说:“裴少主的手只能握剑吗?”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捏了捏。 傅希言已经被捏习惯了,干脆也狠狠地反捏了两下:“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接蒋管事递过来的信?” 裴元瑾说:“我主外,你主内。” 傅希言:“……”原句是,男主外女主内吧? 又是想打少主但打不过的一天。   ☆、第62章 商盟之节庆(中)   永丰伯一行人的行踪原本就受各方瞩目, 他们又在渡口大闹了一场,傅希言不信刘家没有得到消息。可车行数日,他们从荆门到江陵的这一路,刘家始终不动如山, 叫人捉摸不透态度。   直到马车抵达江陵城城门, 才看到迎接的队伍里, 除了先一步过来置业的管家,旁边还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   那汉子身着锦衣, 姿态恭敬,不似武将,倒像是个掌柜。   马车刚刚停下来,那汉子便抢在管家前面, 先一步向车内的傅辅行礼:“骠骑将军刘府管家奉家主之命向永丰伯请安。”   傅辅打开车窗:“刘将军有心了, 代我道谢。”   刘府管家又说:“将军今日有要事在身, 不能亲自前来, 但已为伯爷备下住所, 房契在此, 还请伯爷笑纳。”他从怀中拿出房契递过去。   傅辅目光看向自己的管家。   管家立刻上前, 也呈上房契:“伯爷, 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   刘府管家说:“你买的是房舍靠近小东门, 离码头近, 每日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怕是有些吵闹了。我挑的这个就在将军府附近,来往都是贵人, 也安静。”这话透露了一个意思, 傅家管家这几日的行动一直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不等傅辅开口, 就听马车里的傅夫人慢悠悠地说:“是我吩咐他买个热闹些的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挺好,我们初来乍到,正该住人多的地方,安全。”   刘府管家碰了个钉子,便讪讪地道:“是,是。”   傅辅说:“刘将军既有要是在身,那傅某今日就不上门拜访了,等刘将军得闲了,我们再聚。”   刘府管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傅辅已经关上了车窗,敲敲车壁,重新启程,他便退到一旁,目送傅家人入城,然后转回将军府,去见了传说中常年礼佛,深居简出的将军夫人。   刘夫人正为丈夫的事情心烦,见了他,烦上加烦:“你见了傅家人,感觉如何?”   刘府管家说:“伯爷看着有礼,实则难缠,伯夫人也十分厉害。”   “一个庶女能当上伯夫人,自然有些眼光和本事的。傅辅这人,老爷以前说他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不能成事,现在看他改了这毛病后,倒显出几分能耐,可惜领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刘夫人说着说着,心烦意乱地摆手,“算了,不必管他们,老爷在南境经营多年,要是连个军营都管不住,还是退位让贤的好。”   刘府管家能说啥,只能啥也不说。   刘夫人又说:“老爷呢,又去地窖了?”   刘府管家说:“是,又哭了一回。”   刘夫人捂着脸,简直没眼看:“你说这皇帝是不是脑子有病!人都死了,他大老远地把尸体冰冻着送过来,看着栩栩如生的,也不好下葬,但人死不能复生,叶落总要归根,南境也不是太尉的家乡,这样送来算什么!倒闹得老爷日日去哭。”劝也劝不听,简直糟心透了!   刘府管家更不敢吭声了。   刘夫人又问:“焕儿回来没?”   “还没。”   刘夫人道:“得找个机会让他见见傅家的人,若能见见傅家小姐就更好了。盲婚哑嫁,易成怨偶。此事还要我与傅夫人牵线。”   刘府管家想了想道:“今日见伯夫人,她似乎有些不满。”   刘夫人并不意外:“两家正议着亲呢。他们大老远的过来,我们一路不闻不问,到家门口了才派个管家过去,肯定会有想法。不过南境如今都盯着咱们呢,要是表现得太热情,像我们上杆子要倒贴,反倒堕了威风。算了,也别等牵线了,怪麻烦的。等焕儿回来,让他上傅家跑一趟,看傅家愿不愿意安排他们见上一面,若亲事不合意,趁早断了,千万别再出幺蛾子。”   *   刘家议论傅家的同时,傅家也在议论刘家。   正如刘夫人所想,傅夫人的确对刘家表现的态度不满。人都到门口了,就派个下人过来送房子,这是打发打秋风的破落户呢?!   傅辅倒想得开:“我们虽有密旨,但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家不搭理也情有可原。”   傅轩说:“密旨的风声应该是陛下传出来的。这是一个契机,我们若是能抓住机会,站稳脚跟,要不了多久,明旨就会下来了。”   建宏帝急着将他们送到南境,莫翛然的逼迫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应当就是他当初说要迁都的那个原因。   南虞刺杀群臣,谍网深入朝堂,这种昂然的叫嚣姿态,必然会激怒北周这位本就心胸狭窄的皇帝。如今北周内乱平息,反击也是情理之中。   建宏帝派他们南下,只是第一步。   首先看他们能不能顺利抵达南境,再看他们能不能成功站稳脚跟。若是做到这两点,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建宏帝就会承认他们的身份,正式赐予官职。若是没做到,那万事皆休,一日朝廷要犯,一生朝廷要犯。到时候,就会有其他人来替代他们。   等南境整理完毕,下一步,便是南虞。   傅辅问:“你们以为我们该如何站稳脚跟?”   离开镐京后,傅辅和傅轩商量这些事便不再避着几个孩子,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尽快借着这场巨变成熟起来。尤其是傅礼安和傅希言,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光耀门楣的任务便着落在他们肩上。   傅礼安率先开口:“一是找一件小事,借题发挥,彰显我傅家在军中影响。二是谋得刘家认同,统一战线。”   傅辅说:“前者冒险。说说后者。”   傅礼安看了眼安静陪坐的傅夏清:“既然是结两姓绸缪之好,缔百年嬿婉之欢,那就先看看这桩婚事合不合适。”   傅家是嫁女,婚事合不合适一看对方家风,二看新郎人品。   傅辅点头:“此事就交由两兄弟就办吧。”   在旁边吃瓜的傅希言惊愕地说:“晨省这么小,就让他出去办事吗?”   傅晨省:“???”   傅辅等人:“……”   傅辅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你也知道晨省年纪小,还敢问!两兄弟,两兄弟,老四你是吃干饭的吗?”   傅希言:“……”他就是惯性思维。老爹说的是两兄弟,而现场刚好就有自己的两个兄弟,所以误会了。   等傅辅、傅轩两位长辈走后,傅希言找他哥商量任务分配。   储仙宫有风部,打听家风这题一看就适合他,他正要开口,就听傅礼安说:“刘家家风淳朴,家中只有一位夫人。刘夫人深居简出,不管庶务,作为婆婆,极好相处。这些我都打听过了,我还打听到刘焕每日都要去金玉楼,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三言两语布置好任务,傅礼安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傅希言看着他的背影懊恼,懊悔,郁闷……早如此,他就该抢先一步预习课本。   不过后悔也于事无补,只能拖着沉重地步伐,找管家去打听金玉楼为何地。   “金玉楼乃是荆州最大的青楼。”   管家回话的时候,傅希言就在裴元瑾的房间里,闻言立马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裴元瑾十分淡定地喝着茶。在路上的这几天,蒋瑞已经摸清楚了少主的爱好,故而一入荆州,立刻派人奉上高价收购的荆州茶。   傅希言见他忙着品茶,微微松了口气道:“你派人去盯着,见到刘焕了,立刻回禀。”   管家应声去了。   傅希言对着裴元瑾叹气:“这事儿原本该晨省去,可我看他年纪实在太小,去这种地方不合适,所以才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裴元瑾总算开了口:“勉为其难?”   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勉为其难。不信你问我爹,我长这么大,有没有去过烟花之地……如果非要说,那唯一一次还是和你一起去的画舫,而且咱俩坐得还是渔船。”   “这次是弥补上次的遗憾?”   “怎么能说遗憾呢。我这不是为姐姐两肋插刀,去探探那个刘焕的虚实嘛。”傅希言顿了顿,试探着开口,“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可。”   傅希言想:答得这么快,看来是早有准备,幸好自己机智,及时领会了领导意图。   他说:“不过刘家知道我们今日进城,刘焕有可能不会去。”再好色,也不能一天都闲不下吧?   说实话,在管家说金玉楼是青楼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对方划出姐夫的名单了。吃喝嫖赌,前两者忍得,后两者忍不得。   不过婚事是刘将军提的,皇帝允的,成与不成都不是一家说了算。所以,不能太武断,他还是决定亲眼看一看再说。   管家很快回来:“四少爷,金玉楼的人说刘公子中午就去了,如今还没出来,已经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了?   那黄花菜都熟了。   傅希言站起来,将自己的各种暗器都揣在怀里,方便下黑手,然后拉起裴元瑾就走。   *   与其他昼伏夜出的青楼相比,金玉楼可谓劳模,一日经营十二个时辰,楼中姑娘两班倒,任何时候来,都是笑脸迎人。   傅希言和裴元瑾一到门口,立刻就有一群人飞扑过来。   这种画面电视上见多了,傅希言早有预料,打了个响指,跟在后面的小桑小樟立刻上前,将人挡开。   傅希言与裴元瑾犹如明星出街,在护卫下慢慢往里走。   老鸨被挡得无法近身,只能举着手喊:“两位公子,你们这是来找哪位姑娘啊?”   傅希言说:“我来找刘焕。”   老鸨说:“我们这里的姑娘都叫绿翡翠,紫珍珠,玉玲珑,没有叫刘焕……哦,我知道了,您是来找刘将军家的公子吧!这边请这边请。”   她问也不问,直接让人引路,可见刘焕不仅是这里的常客,而且狐朋狗友还不少。   让小桑小樟他们守住门口,傅希言进房门的前一刻,已经想好要做一杯纯纯的绿茶,不撕破脸,咱就阴阳怪气一番,看谁先憋不住,然而,开门后,门内的景象却令他的一番盘算悉数落空。   只见两间打通的厢房中间,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一群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汉子围坐着,圆桌主座上坐着个白面小将,身披轻甲,手持短戟,在那里口沫横飞地比划来比划去,听得其他汉子连连叫好。房中唯二的女子就安静地在旁边端茶倒水。   傅希言他们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们的高谈阔论。   他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有个侍女过来倒水,然后便走了,似乎对他们是谁,为何来此,毫不感兴趣。   ……   既来之则安之。   傅希言便认真听那白面小将讲话,他说的竟然是如何破解长江老鬼的招式。   一个短须汉子十分捧场,小将每说一句,他便叫一声好,等小将说完,喝茶润喉,他便道:“听了刘公子的这番拆解,再看那长江老鬼,也没甚了不起。刘公子能十五招打败长江老鬼,那储仙宫少主竟然还花了四十几招,可见也是徒有虚名之辈。”   吃瓜吃到自家头上的傅希言:“……”扭头看裴元瑾——他倒是老神在在,任由那群人在那里胡说八道。   傅希言低声说:“四十二招打败长江老鬼的人怎么变成你了?”青衫剑士袁秉不在现场,认错人也就罢了,这么多天过去,总不会长江老鬼都不知道是谁打败了自己吧?   ……   就算不知道,难道不会问一问储仙宫少主的外貌吗?他家裴少主的相貌万里挑一,和韦立命完全不在一个等级啊,怎么认错的?   瞎吗?!   傅希言有些坐不住了,朗声问:“不知各位何以认定打败长江老鬼之人乃是储仙宫少主?”   短须汉子正思如泉涌,数落得起劲,突然被打断,便有些不高兴:“袁秉在渡口亲口问的,少主亲口应的,还能有假?”   傅希言说:“你说得那日,不巧区区就在现场,可没听到裴少主亲口答应啊。”   短须汉子问:“那他否认了吗?”   傅希言有些不确定,回头看裴元瑾,裴元瑾也在回忆。   好似……   的确没有?   裴元瑾默默地撇开头。   傅希言:“……”懂了,解释等于掩饰,堂堂储仙宫少主当然不屑做这么没有逼格的事情,毕竟连接信都要别人伸手呢。   但是,不否认就是承认吗?傅希言可不认!   他说:“你可知,我与令尊乃八拜之交。”   短须汉子被问得愣住了,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好几眼,摇头道:“不曾听家父提起。”   傅希言说:“你不否认,莫不也是承认了?那还不叫声叔叔来听听?”   短须汉子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消遣自己,顿时大怒:“死胖子,你过来,老子抛死恩……”说到一半,他猛然捂住嘴巴,但已经晚了,两颗硕大的门牙血淋淋地从嘴巴里吐出来。   他霍然往前扑,被小将叫人拦住了。   白面小将,也就是刘焕站起身,朝傅希言拱手:“若在下没有眼拙,阁下想必是永丰伯四子,都察院京都巡检使傅希言傅大人。”   傅希言回礼:“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巡检使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刘焕道:“我可不曾听闻傅大人被撤职啊。”   傅希言想了想,好像也对。虽然他坐牢,他跑路,但是皇帝并没有下令撤职,所以,他现在算旷工?   刘焕又看向他身边的裴元瑾,目光顿时热烈起来:“这位想必就是与傅大人形影不离的储仙宫裴少主了?”   傅希言下意识想反驳,他们哪里形影不离了,转念一想,他们如今吃睡都在一起,的确可以用形影不离表示。不过他们吃睡一起的事,自己知道,外人又不知道,所以还是可以反驳的。可自己若是反驳,不知裴元瑾会怎么想……   他陷入奇怪的思绪,没有及时回话,主外的裴元瑾只能自己开口:“当日出手的,的确不是我。”   别看短须汉子刚才神气活现,碰到正主儿在场,气势立刻弱下去了,被打掉两颗门牙也不敢再吭声,趁着众人不注意,自己就坐了回去,还特意压低了身形。   刘焕并不怀疑堂堂储仙宫少主撒谎,反而露出担忧之色:“可这谣言遍及荆楚一带,过几日比武结束,武榜一定,便铁板钉钉了。到时候,天下武林都会知道,储仙宫少主在武榜上排名第九。”   傅希言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刘焕道:“武榜规矩一向如此,对那些刚刚闯荡江湖的人而言,这是晋升上位的捷径,可对那些成名已久的武学大家而言,这是避之不及的瘟疫。如今的武榜第二就是这么上榜的,托了不少关系,都不能把名字除去。”   傅希言目瞪口呆。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榜单。但转念一想,武榜是四方商盟想出来的主意,商人无利不起早,榜单上出现的成名英雄越多,武榜的威信越高,投奔的高手就越多,四方商盟也就越壮大,一本万利的事,自然是做得。至于这些高手愿不愿意……难道还能为此把四方商盟的人都宰了?   他有些担心地看向裴元瑾。   堂堂储仙宫少主上武榜已经够丢人了,还排了个第九,尤其这第九还不是他自己打下来,这是埋汰谁呢!   傅希言抱拳道:“多谢提点。你每日来金玉楼就是为了讨论……武学?”   刘焕点头笑道:“原本总去酒家,但被嫌弃嗓门大,这才改到了金玉楼,这里的人不怕吵。”   “为何不自己租个院子?”   “我们也不是天天聚,就是这几日武榜开始了,才坐在一起聊一聊。”   傅希言好奇道:“你们既然对武榜如此感兴趣,为何不参加呢?”   刘焕道:“我们都是军中子弟,刘将军规定,军人不得参加武榜,我们就算赢了武榜上的人,也不能入榜,刘将军早就与四方商盟说好的。我们就是解解心痒,过过嘴瘾罢了。”   傅希言扯了扯裴元瑾的衣袖:“要不你参军得了。”参军就能从榜单上下来了。   裴元瑾:“……”   既然知道了身份,刘焕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便叫老鸨另开了一间厢房,重新叫了一桌酒菜,天南地北的聊。   吃着吃着,傅希言觉得气氛到了,便直接开口:“你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何看待?”   刘焕不料他问得如此直接,愣了下才说:“自然是听从父母之命。”   “你与江陵知府之女从小定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可有不舍?”傅希言完全是按照前世的套路来的,家产房车什么的不必问了,但情史必须摸清楚。   刘焕说:“知府家教森严,我又常年待在军中,见面次数寥寥,但毕竟是从小的情谊,自是有几分惋惜。”   傅希言一面觉得这回答也算有情有义,一面又觉得他惋惜别的女人,便说明是在心上留了位置,那傅夏清日后与他成婚,岂非还要面对丈夫心里有个白月光?   他虽然没有女儿,却已经感受到嫁女儿的患得患失,于是看刘焕越发不顺眼,提得问题也越来越犀利,诸如——   “婚后谁管钱?”   “有没有纳妾的想法?”   “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   问得刘焕汗如雨下。他原本并未将联姻之事放在心上,反正是两家结亲,他听之任之也就是了,可傅希言这一通乱拳打下来,让他不得不深入思考自己的婚后生活,而且无形之中,就默认了自己将与傅家小姐成亲的事。   傅希言问完,还算满意,叫老鸨拿来纸笔,将他刚才的回答抄录了两份,让刘焕在下面签名,自己与裴元瑾做见证人,然后各自保管。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可千万不要食言哦。”傅希言收起他的语录,塞入怀中。   刘焕现在脑袋还晕乎乎的,苦笑不已:“有你这样的小舅子,我怎敢食言?”   傅希言摇摇手指:“叫早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刘焕:“……”   这是没有一撇吗?这是横竖撇捺都来回划了七八回了吧。   傅希言出了金玉楼,又忍不住将他的保证书拿出来欣赏了一下。虽说男人人品靠保证书是保证不了的,但有了这,至少以后在家庭责任与利益上,傅夏清就先一步占据了高地。   他看完,正要放回去,却被裴元瑾抽走放入怀中。   看傅希言一脸疑惑,裴元瑾解释道:“参考。”   ☆、第63章 商盟之节庆(下)   傅希言还真没有将裴元瑾与刘焕放在一起想过。   他知道刘焕这个人的时候, 就已经贴上了“姐姐未婚夫”的标签,而裴元瑾嘛,不管是裴少主, 还是裴教导主任,那都是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突然说要参考保证书,不免让人……十分期待。   回去的路上, 他既好奇裴元瑾如何解决武榜的事,又怕打断他保证书的参考思路,一时抓耳挠腮, 坐立不安。   裴元瑾奇怪地看着他:“为何如此兴奋?”   兴奋吗?他?   傅希言干咳一声:“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怕他说“不当讲”, 又急忙补充:“其实是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应对武榜题名这件事。”   裴元瑾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傅希言想了想:“让当事人出来证明你的清白?”   “证明清白”这个词用在这里既贴切又不那么适宜, 裴元瑾忍不住抬手戳了戳他的脸:“是找四方商盟的人。”   傅希言近几日经常被戳, 感觉有些丢人, 不由鼓起脸颊以抗议。   裴元瑾戳了下气鼓鼓的脸颊, 傅希言被戳得发出“噗”的一声。   ……   裴元瑾似乎挖掘出乐趣,眼睛微亮, 又戳了好几下,傅希言投降:“好了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四方商盟决一死战吧……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裴元瑾耐心地等他吼完一首歌,才道:“四方商盟的消息, 应该快到了。”   不得不说,他对属下的办事效率还是把握得很精确的。   他们刚回傅家在江陵置办的新家, 风部就送上了四方商盟的全部资料。包括七路各家的内部秘辛以及互相之间的竞争合作, 加起来足足好几本册子。   傅希言看得津津有味, 啧啧有声道:“辜家也太精彩了吧。二房夫人嫉妒大房能继承家业,为了让丈夫上位,勾引公公,公公却看上了二房夫人的妹妹,想养作外室,两人密谋被机警的妹妹发现,妹妹回家告状,亲家闹上公堂……啧啧,怎么没有后续了?”   裴元瑾探头看了眼:“看日期,应该是江陵知府出事了。”   傅希言心想,这事出得不巧,知府被抓之前,怎么就不能抓紧时间先给辜家一个结局呢。   他又去看下一本:“春江水暖春心动,熊家和太史家的公子都看上了柳家的姑娘,没想到柳家姑娘却想嫁给陈家公子。陈家公子喜欢的是董家姑娘,董家姑娘又想嫁给太史家公子哈哈哈哈……这不巧了吗?形成了一个闭环。唉,四个人的凄美爱情,只有熊家公子是多余的。”   可怜的熊熊。   他正翻得起劲,裴元瑾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写了两封信,召来潜龙组:“一封送太史家,一封送董家。再将鹿清找来。”   潜龙组领命而去。   傅希言捧着四方商盟的八卦,在旁边好奇地瞪大眼睛:“送的什么信,我可以知道的吗?”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对裴元瑾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小心翼翼了。   裴元瑾发现了却刻意纵容:“四方商盟内部并不和谐。太史家与熊家世代交好,同气连枝,是商盟名义上的领袖,董、陈、柳、辜、蒋后来加入,自然抱团。蒋家出事之后,童家由熊家引入,曾引发陈、柳、辜三家的极力反对,董家作壁上观。”   傅希言:“……”大家读得都是同一本书,为什么读后感差这么多?   裴元瑾将手边的册子递给他:“都在这本里。”   傅希言打开,里面满满的干货,都是风部特意划出来的重点。   “武榜是陈家的主意。陈家老祖是武王,武榜第一。”   “蒋家是太史公与熊家家主联合发起除名提议的。”   看着平平无奇,细想却是风起云涌。   傅希言突然比照这七家的商路,画了张地图,于是,一切就很清晰了:   “太史家和熊家是北周人,生意都在北方。柳、辜、蒋的大本营在南虞。陈家和董家,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主要走的是水路。所以,四方商盟内部的争斗,还是两国之争!”   怪不得刘坦渡想不上武榜就能不上武榜,那是因为明面上当家做主的太史家和熊家都是自己人啊。   他就说嘛,四方商盟这么大的体量与影响力,两个朝廷怎么舍得袖手旁观!原来他们的竞争不在明处,不在外部,而是在暗处,在内部。   “四方商盟由太史家与熊家率先发起,意味着建立商盟是北周的主意。”他点点头,“南虞水系繁多,运输便利,工业商业农业都很发达,加强两国贸易交流,对北周有利。不过南虞也不傻。南虞谍网就是靠着钱庄和当铺经营起来的,说不定背后还有四方联盟几个家族的助力。”   北周、南虞两国看似被国内动乱拖住了手脚,各自休兵,而事实上,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两国的斗争从未停止。   傅希言想明白这一点,也就明白了童家为何要举报江陵知府。江陵知府有没有罪暂且不论,至少童家代替蒋家出现在了四方商盟中,这就是北周的胜利!   两国这盘棋下得太大太广,或许只有南北两位皇帝才能纵览全局,明白得失。   只从他的角度来看——   来江陵之前,北周与南虞一番交锋后,损失了一位知府,只揪出南虞废弃的谍网,反而使朝中人心惶惶,动荡不安,是吃了暗亏的;   来了江陵才知道,北周以勾结南虞、收买知府的名义,干掉了南虞安插在商盟中的蒋家,使北周在商盟的席位从二比五变成了三比四,此消彼长,在商盟中的话语权大大增强了。   傅希言说:“你把信送给太史家和董家,是认为他们各自是北周和南虞的代表?可童家加入商盟,董家不是作壁上观吗?”   裴元瑾说:“将军自然坐镇后方。”   傅希言恍然:“不愧是坐镇后方的少宫主啊。你写信给他们是不是告诉他们,如果不想得罪储仙宫,令亲者痛仇者快,就老实点把你的名字从武榜上撤下来?”   如果四方联盟是铁板一块,那裴元瑾的威胁作用就会大大降低,可现在他们内部正上演着你死我活的激烈商斗,对外部力量,自然会谨慎对待。裴元瑾威胁的成功率很高。   裴元瑾说:“不,我只是让他们不要太激动。”   ……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想做什么能让他们激动的事?”   裴元瑾没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今晚吃鸡?”   傅希言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却下意识地问:“什么鸡?”   “烤鸡|吧。”裴元瑾叫小桑出去买。   傅希言坐着又看了会儿四方商盟那些事儿,突然想起,“大吉大利,晚上吃鸡”是前世一款游戏的流行梗,他还曾情真意切的沉迷过一段时间。而如今,却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回想起来。   ……这种变化似乎是近来才有的。   他反思了一下,大概是因为穿越后,少年的自己各路不通,所以格外看重自己前世记忆中的信息,将它们视为金手指,以此来暗示自己并没有穿越成了一个废物,以抵消现实带来的沮丧。可眼下,他实力一日千里,已经是脱胎期的高手,还终身绑定了一位实力强横的入道期高手,前途光明璀璨,故而对前世的执念便在无意中,慢慢放下了。   *   管家听说傅希言身边的小桑出去为裴元瑾买烤鸡,以为府中的菜不合其胃口,立刻上禀夫人,经过允许后,叫厨房做了全鸡宴,在晚饭时送去。   他和傅夫人都清楚,傅家如今在关键时期,储仙宫少宫主的助力必不可少,必须招待妥帖。   裴元瑾果然领受了好意。   傅希言好奇地问:“这鸡是用来招待鹿清的?”他记得裴元瑾除了送了两封信,还邀请了号称江陵第一高手的鹿清上门。   裴元瑾没说话,而是看向了屋外天井。   随着一阵朗笑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围墙跳进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脚底的泥沙直接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储仙宫江陵雷部主管事鹿清参见少主!”他一边说,一边往桌上的全鸡宴看去。   傅希言隔着桌子都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   因为鹿清这个名字,以及江陵第一高手的名号,他对对方有个基本的想象——如今看来,和现实完全相反。   裴元瑾见他黑漆漆的爪子准备往烤鸡那里伸,立刻飞起筷子打他的手背:“先去洗洗。”   鹿清老大不愿意:“每次上储仙宫洗洗也就算了,怎么在江陵,我的地盘,我还要洗洗?再说了,我今天洗了,明天还是要脏,何必费那力气。”   裴元瑾拉起傅希言的手:“见过少夫人。”   鹿清愣了下:“啊?哪个邵?”   裴元瑾说:“少宫主的少。”   傅希言尴尬地挥挥手,打招呼。反正,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没个头,次数多了脸皮厚,只要你糗我不糗。   鹿清眼睛在两人脸上来回看了好几遍,然后木着一张脸,转头问:“洗澡水呢?给我凉的,别兑热的,我要冷静冷静!”   等他冷静回来,已经是一炷香后了。   傅希言看眼前换了身干净衣服的小伙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总算符合了几分自己的想象,只是那脚依旧有些跛。   鹿清朝他拱拱手:“见过少夫人。”然后一屁|股在烤鸡面前坐下,伸手扯了个大鸡腿往嘴里塞,“我先吃几口,再听少主你说,不然我怕一会儿我吃不下去!”   裴元瑾给傅希言夹了一块鸡肉:“你也吃。”   鹿清一边吃,一边拿眼睛看他们,看到这里,露出嫌弃的表情:“你们这样,我现在就有些吃不下了。”   裴元瑾说:“那就别吃了。”   鹿清哼哼唧唧地转过脸去。   傅希言在金玉楼已经吃了一顿,现在还饱着,就随意动了两筷,鹿清看着又不满意:“少夫人看着也不像不能吃的。”   傅希言:“……”   裴元瑾淡淡地威胁:“上次这么说的,两颗门牙已经没了。”   正用门牙啃鸡腿肉的鹿清:“……”顿时加快了啃鸡腿的速度。   烤鸡加傅家厨房提供的全鸡宴,分量委实不小,裴元瑾和傅希言吃得都不多,其余都让鹿清一个人包办了。他吃完,用干净的袖子抹了抹油嘴,打着饱嗝说:“行了,说故事吧,我听着呢。”   裴元瑾说:“去把四方商盟的武榜搅了。”   鹿清呆了呆:“为什么?”   “他们列我入榜。”   鹿清有点好奇:“第几?”   裴元瑾抿着唇,不肯说这丢人的数字,傅希言代为回答:“九。”   鹿清“噗嗤”笑了,一点都不觉得要给自家少主面子:“一个商贾的武榜,少主排名第九,这要是让宫主知道了,怕是能直接杀得这榜片甲不留。”   傅希言心想:要不储仙宫派人去打榜,直接从一打到一百,当储仙宫内部榜单得了。当然,这并不现实。为了小小榜单,惊动整座储仙宫上下,反倒是给四方商盟他们长脸。   鹿清说:“你想怎么搅?”   裴元瑾说:“他们每年都会刻一块石碑。”   鹿清懂了,这是要他把石碑砸了:“对面有多少高手?”   傅希言有点奇怪。鹿清是江陵雷部主管事,邻近荆门,按理说不该一问三不知。   裴元瑾的话直接揭开了他的疑惑:“你多花点心思在宫务上,这也是人生百态的一种。”   鹿清习武天赋极高,奈何出身书香门第,而且还是独子,家里死活不肯让他弃文习武,这条腿就是他不肯读书,他爹愤怒之下打折的。   折了之后,他彻底放飞自我,干脆不医了。就在每日鸡飞狗跳中,他靠着一本花三两银子买的普普通通武功心法,无师自通地练至锻骨期,又自己把腿给治好了。只是他跛着走惯了,哪怕是两条好腿,依旧喜欢走出一瘸一拐的姿势。   锻骨期后,家里人也管不住他,他就离家出走,流浪江湖,机缘巧合进了储仙宫。   他认为自己的武道就是鸡飞狗跳看人生,所以喜欢打扮成乞丐混在人群里,满大街看热闹,要是热闹不够多,他就自己惹几桩出来。这么乱七八糟地练着,竟也走出了一条路,两年前就达到了半步武王的境界。   只是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境还未到,不肯老老实实地冲击武王境,只希望有一日能顿悟。   鹿清嘟哝道:“我可没有个好爹帮我修改武功秘籍……对了,少夫人为什么是个男的啊?”   傅希言:“……”对不起,因为他生下来就是男的。   裴元瑾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个男的?”   鹿清被问得愣住:“为什么不能是个男的,对啊,为什么不能是个男的呢?谁规定一定是女的,”他嘀嘀咕咕,竟似痴了,“我都可以学武不学文,少夫人又为什么不能是个男的?天底下的道理,本来就是人编出来的……男与女,却是老天爷定的哈哈哈……”   裴元瑾见他说着说着,体内真气暴动,竟然要直接踏入武王境了,不由伸出手,挡在傅希言面前,生怕他晋升时,闹出什么动静来。   然而鹿清已经飞身而起,越过墙头,不知所终了。   这变故来得突然又突兀,谁能想到裴元瑾简简单单一句话,竟然还有一句惊醒梦中人的效果。傅希言瞠目结舌地问:“他还好吧?”   鹿清此次突破,算是水到渠成,裴元瑾不担心他,却想着自己的事:“得另外找人了。”   傅希言看看他,说:“又是想念寿武王的一天。”   裴元瑾微感不悦:“为何想念寿南山?”   寿南山做了什么?   也就是……   裴元瑾将寿南山遇到傅希言做的事情想了一遍,眉头微微松开。说起来,的确该尽快解决眼下的事情,跑一趟南虞了。   傅希言不知他的心理变化,还在老老实实地解释:“呃,这句话我是帮你说的。”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我并不想。”   “你不是想要找个高手去砸场子吗?”傅希言觉得这人真是多变,刚刚还说要另外找人,自己知道的储仙宫高手又不多……   他眨眨眼睛:“你应该不是吃醋吧?”   裴元瑾疑惑地看他:“为何吃醋?”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毫无道理,尴尬地挠了挠脸:“没什么,那你想好了找谁去砸场子了吗?”   “嗯。”   “谁?”傅希言好奇。鹿清喜欢吃鸡,也不知道下一位喜欢吃什么,他得提前跟厨房说一声,省的又让小桑跑腿。他腿好了也没多久。   裴元瑾淡然地说:“我。”   傅希言:“……”   少宫主也想不出其他高手了吗?   *   其实在裴元瑾说出那个“我”字时,傅希言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他的预感在感知坏事时,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100%的正确率。   “我觉得……不如,写信……给太史家,把你的……名字取消,掉,何必,自己跑一趟这么累。”最主要的是,自己还要跟着累。   傅希言觉得自己坐马车已经坐得屁|股开花、四分五裂、肝肠寸断、魂飞魄散了,居然还要骑马。   马蹄飞快,他喊出一句话,吃了一嘴风,还得不到回应,忍不住又喊道:“万一……你动了手,坐实了……名次,怎么办?”   这点裴元瑾倒不太担心。   别说四方商盟同床异梦,就算所有人都是一条心,也没必要得罪储仙宫。   像这次,他们故意放出风声,其实是一种试探,如果他没有任何反应,那他们就大着胆子把他的名字挂上去,借机为自己脸上贴金,若是他反应超出预期,影响到了四方商盟本体,那必然会有个妥帖体面的解决方式。   可裴元瑾不想让他们妥帖体面。   对他而言,试探的本身就是挑衅。   *   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比武大会最后一日。   裴元瑾直接纵马入城,傅希言萎靡不振地坐在他身前。赶路之初,他还能一人一骑,到后来实在吃不消了,裴元瑾便带着他同骑,两匹马轮换。   小桑小樟和潜龙组一起跟在后面。   一行十几人骑着马,十分引人注目。   主持武榜的陈家家主陈德源很快就收到了储仙宫少宫主驾临的消息,不由看了坐在擂台边的长江老鬼一眼,让人把这个消息带过去。   韦立命打败长江老鬼那日,现场有不少观众,韦立命根本没有下船,又怎么可能是裴元瑾?可袁秉误认之后,长江老鬼便将错就错地认了。   毕竟,四十二招输给储仙宫少宫主不但不丢人,还可以当做一段光荣战绩,总比输给一个无名小卒强。   长江老鬼水寇出身,脸皮厚得很,自觉堂堂少主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便是计较,他再说一句“天黑没看清”也就过了,却没想到裴元瑾居然会亲自跑回来。   这就让他有点慌张了。他凑近坐在场边的董家长公子董炜,小声道:“公子,我有些肚子痛。”   董炜道:“一会儿便是挑战赛了,你早去早回。”   武榜前十名是不参与比武的,只有每年打到第十一到第二十名的十个人可以向他们挑战。同一个人,最多只能接受三次挑战。长江水鬼因为是第九,每年都会接满三次,所以一会儿是肯定要上场的。   长江老鬼干笑着点点头,正要起身,就听场下一阵惊呼,第十一名已经决出,是位十来岁的年轻少女。   “好!”柳家家主率先站起。   因为这位少女正是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已经在江湖上闯下“小观音”美誉的柳珍珍。   柳珍珍扫视全场,目光落在鬼鬼祟祟往后走的长江老鬼身上,笑道:“还请老鬼前辈赐教!”   她这么一点名,自然将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到长江老鬼身上。   陈家家主见他此刻竟往外走,眼底微寒。他主掌武榜,对榜上常客的性格和来历知之甚详,自然猜到长江老鬼这是想要跑。   不过既然柳珍珍叫阵在前,长江老鬼避无可避,只能翻身上台,朝她拱手道:“柳姑娘请。”   傅希言和裴元瑾赶到的时候,两人差不多要分出了胜负。   柳珍珍的武功在年青一代里还算不错,不过对上长江老鬼,终究是经验不足,尤其是今日老鬼打得很急躁,到二十四招时,柳珍珍就露出败相,老鬼一掌拍在她胸前,将她打落擂台。   这可惹怒了爱女心切的老父亲。柳家家主忍不住说了句:“放肆!”   长江老鬼正要苦笑着告罪,眼角余光扫到了傅希言,顿时背脊一凉。那日天色虽暗,但傅希言的样貌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观战的人群中,就属他看得最津津有味。   ☆、第64章 暗中之协议(上)   裴元瑾入场第一眼, 看的便是树立在擂台不远处的石碑。石碑如今还空无一字,只是最上面刻了个四方商盟的商徽。   陈家家主陈德源见裴元瑾眼神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石碑, 顿时暗道不好,连忙起身道:“住手!”   然而为时已晚。   裴元瑾腾空而起,手中赤龙王如龙游大海,直接往石碑劈落。   在榜的高手心中一动,想要腾身阻止, 被各自家主拉住。   守护石碑的两个护卫抽刀,然而赤龙王剑气如虹,所向披靡, 他们举着刀子, 不但寸步难进, 还被逼得连连后退, 眼睁睁地看着两丈余高的石碑应声而裂, 碎成齑粉。   陈家家主看着石碑碎裂, 知道这裂的不仅是一块石碑,更是陈家为了打造武榜, 辛苦经营多年的心血!恨得心里咬牙。   可他家排名第一的陈家老祖并未亲临现场,余下的陈家子弟上去也是送菜,而其他家……他目光阴恻恻地扫过那些袖手旁观的家主,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裴元瑾出剑后,并不还鞘, 而是反手向长江老鬼追去。   长江老鬼这时候哪还管什么面子,脑袋一低, 就往人群中跑。可他身后跟着提剑的煞神, 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哪敢提供掩护?   于是就形成他跑哪儿,哪儿就如退潮的局面。   长江老鬼知道留在这里还有一线生机,跑到外面更是十死无生,干脆也不出去,就往人群里乱钻。他武功高,身法灵活,一般人根本比不上,只能任由他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长江老鬼知道在场众人中,武功最高的是武榜第四,江湖人称“怒罗汉”的尤铁以及自己的好友,排名第六的袁秉。   关键时刻,他也不讲什么“良心”,闷着头就往尤铁和袁秉的方向冲去。   尤铁和袁秉都是熊家门客。熊家家主老远看着戏,看着看着,发现戏院快搬过来了,当下脸色一黑,嘱咐尤铁和袁秉:“一会儿你们无论如何都别出手。”   尤铁抱胸,看向裴元瑾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善。武榜待久了,日日听着奉承,他内心早已生出敢与天下高手一战的骄狂。   袁秉也没说话,只是盯着裴元瑾的方向。   熊家家主看他们的脸色,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惹了小的,来了大的,得不偿失。”   说到裴雄极,尤铁放下了双手。他再骄狂,也知道自己与武林顶尖高手的差距。别的不说,境界放在那里。人家已经是武神,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几个入道巅峰的那种。   长江老鬼钻得太快,等他发现前方人员突然稀疏时,已经晚了一步,傅希言早一步等在那里,朝他挥手:“how are you?”   这话发音古怪,听着像咒语,长江老鬼当水寇的时候,见识过太多鬼蜮伎俩,不敢大意,立马转身往旁边跑。   这时候,赤龙王已经到了。   尽管长江老鬼心里知道当日在江上与自己激战的人不是裴元瑾,但他之前想,一个年轻后辈,纵有超级门派做后盾,自己能有多少实力可以想象……   然而事实证明,是他想象太贫瘠——赤龙王出剑如电,电光闪过,长江老鬼惨叫一声,右臂离体,飞至半空,扬起半轮血花。   傅希言看不得这种场面,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袁秉见好友受伤,终于按捺不住,拔刀而起。但他不愿偷袭,出手时还喊了一句:“看刀!”   便是这一句,让裴元瑾改了主意,反手一剑,赤龙王回头,落剑稍稍往右偏移了几分,只是斩断了他手中的刀!   半招。   又是半招。   裴元瑾分别用半招连败武榜第九、第六的两大高手,不仅破了此前用四十二招才打败长江老鬼的不实谣言,更将武榜衬成了一个坐井观天的笑话。   熊家家主看着袁秉失魂落魄地捧着断刀,心中既愤怒又感慨,却还不得不出来撑几句场面话:“袁秉仰慕少宫主久矣,如今得了半招指点,也该知足了,还不回来。”   他身边,尤铁悄悄松了口气,幸亏他为了饭碗忍住了挑衅,不然现在丢脸的人里,大概还要加上一个他。   可是同为入道巅峰,为何他和裴元瑾的战力差距这么大?   ……   这个想法足以证明尤铁受熊家栽培,却被栽培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同为入道巅峰,当然也有高低之分。   裴元瑾在与宋旗云一战之后,对武道又有了新的认识,原本欠缺的心境也日趋圆满。他在入道巅峰本就停留多年,积攒甚厚,连武王都敢越级一战,何况武王之下?   严格说来,他目前的战力堪称武王之下第一人了。   熊家都发话了,陈家自然不能再装聋作哑。陈德源②道:“家族小比,竟蒙储仙宫少主驾临,蓬荜生辉!”   裴元瑾手持赤龙王,目光凛凛,似乎对他递来的这个台阶,并不想抬步。   陈德源只好自己厚着脸皮说下去:“少主一剑破石碑,传扬出去,也是武林佳话了。”   到了这份上还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傅希言都有些佩服他的勇气。   果然,裴元瑾握着赤龙王的手微微一紧,眼见着就要重新出剑,傅希言立马跳出来道:“听闻贵盟长江老鬼被人四十二招所败,少主好奇,所以进来测试一番。”   他深知,他们今日破石碑,败高手,虽然让四方商盟丢脸,却没有伤及肺腑,但如果动了家主,那就算熊家、太史家与陈家不合,也只能捏着鼻子跳出来谴责几句,到时候以裴元瑾的脾气,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很不好说了。   傅希言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你们诬陷我们少主四十二招才打败长江老鬼,我们不认。   这事陈德源理亏,只好说:“裴少主武功高强,吾等佩服!”   傅希言说:“商盟走商路,储仙宫走江湖,本就不相干,还是继续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陈德源看他的外形,猜到身份,暗道:看来江湖传言不虚,储仙宫少主果然舍了灵教班姑娘,选了个胖子。他是南虞人,自然更亲近灵教,但这种场合下,也不好表现出来,便拱拱手,不再说话。   看双方的样子,这件事就算这么揭过去了。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   别看裴元瑾此时威风凛凛,但这里毕竟是商盟的地盘,蚁多咬死象,要是真逼得他们豁出去上了,后面还真不好应付。   他扯了扯裴元瑾的袖子。   裴元瑾将赤龙王收回,顿时,偷窥他们的目光中除了恐惧,又多了几分嫌弃与厌恶,仿佛在看什么瘟疫一般。   傅希言从小到大,遇到这种目光不知凡几,早已习以为常,可别人拿这种目光看到裴元瑾,他便有些生气。裴少主这样的高富帅强还不惨,世间难求,他们有什么资格嫌弃厌恶?是家里没镜子,照不出自己的德行吗?   他心里愤愤不平,面上便带出了几分不豫之色。   突然,手背传来温暖的温度。   裴元瑾贴了一下,见他抬头,便轻轻握住,然后牵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朝外走去。   *   可能是汉津渡已经闹过一场,所以他们今日这一出传扬开来后,也没什么人大惊小怪,满大街都有人在说“裴少主还是出手啦!”“储仙宫果然砸了比武大会!”   那兴奋的口气,恨不能亲临现场督战。   裴元瑾一行人砸完场子后,并没有立刻回去,实在是傅希言的大腿和屁|股需要修生养息,短期内经不起二次伤害了——骑马的后遗症——真兽亚纲的马。   他们选了路边的酒家吃饭。   傅希言和裴元瑾一落座,就有无数目光汇聚过来。实在是他们的外形太符合传言中储仙宫少宫主及他的胖男宠了。   傅希言对胖男宠这个词颇有不满。   吃饭的时候还絮絮叨叨:“男宠就男宠,为什么还要加个‘胖’字?”   裴元瑾抬手,招来潜龙组:“去查查,都是谁在说。”   傅希言忙拦住潜龙组的人,问裴元瑾:“你要干什么?”   “打断他们的门牙。”   傅希言:“……不至于不至于。”他可不想以后一进荆门,发现人人说话漏风。而且八卦是人之常情,以前微博有啥热搜消息,他私底下也会和同学提两嘴,若是因此而没了门牙,实在冤枉。   裴元瑾说:“那去查查消息的源头。”   傅希言仍拦住潜龙组不放。   裴元瑾没说什么,可潜龙组的冷汗从头上慢慢地滑落下来。   傅希言还无所觉:“堵不如疏。你能堵住一个两个人的嘴,却堵不住天下人的嘴,由他们去吧。”他一向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自己是真的胖,人家说的时候点出这一点,也是正常。自己要是阻止,岂不是掩耳盗铃?裴元瑾要是阻止,岂不就成了被妖妃蛊惑的暴君?   ……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样蛮不讲理的暴君,还是很吸引人的。   裴元瑾仍在不满:“男宠却是子虚乌有。”都已经见过家长,准备谈婚论嫁了,怎么能算男宠?   傅希言心头一颤。   他看的偶像剧不多,很多时候都喜欢从观众的角度对霸道总裁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总觉得这样为爱情不顾一切的角色不合逻辑,可是当这种事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香。   就算成年人,也享受被人放在心上维护呵护保护的安全感和虚荣心。这么看来,成年后的自己,在脱离家族的庇护后,终于又可以翘起二郎腿当小胖贝了。   他看着裴元瑾,越看越顺眼,甚至连性别都放在合理的顺眼的范畴内了。   裴元瑾见潜龙组还在,嘴角及不可见地往下撇了一下:“若任谁都能对储仙宫少夫人评头论足,那储仙宫威严何在?不打门牙,就打脸,打肿为止。”   潜龙组急忙闪了下,绕过傅希言的阻拦,领命去了。   裴元瑾顺手握住傅希言的手。   后知后觉的傅希言有些不确定地想:同|性之间的肢体接触应该算正常合理的范畴吧?   不过裴元瑾的一番话让,让几乎快要脑补完一部偶像剧,就差一个结局就能完结的他,重新被拉回了权谋世界。   嗯,裴少主的本质果然还是起点男主。   裴元瑾见他表情变来变去,突然问:“要不要把小杉调给你用?”   傅希言愣了下,问:“小杉是谁?”问完立马意识到,小杉这个名字和小桑小樟师承一脉,应该就是刚刚走的那位小哥。   因为他刚刚意识到拉胳膊这个问题,回答自然比较谨慎:“不用了,其实,我觉得小桑小樟也不用再跟着我,反正有你。”   这可是他脑补了一部偶像剧所提炼出来的金句,会有效果的吧?   傅希言有些期待地看过去。   裴元瑾嘴角似乎弯了下,却还是拒绝了:“跟着安全。”   傅希言叹了口气,有些抱歉地看向后面那桌的小桑小樟。   这念头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从小樟小桑频繁受伤,傅希言就觉得自己大概不是一个好的追随对象。他有天生的体质优势,不怕受伤,也有天生的招祸体质,总有奸人要害我,可小桑小樟毕竟是肉眼凡胎……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连命都没有了。   哪知小桑小樟就那样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好似他是什么天字第一号负心汉一般。   傅希言:“……”   好的,懂了。   他说:“那就跟着我吧,只是加薪升职的福利都要跟上。”   裴元瑾说:“嗯,你主内,你决定。”   傅希言:“……”   他连小桑小樟他们一个月发多少钱都不知道,怎么主内啊。而且,这难道不应该是虞姑姑的活儿吗?他插手算夺权还是越权?   他看着俨然一个甩手掌柜的裴元瑾,忍不住说:“我觉得‘你主外,我主内’这个规矩好像不太对。”   裴元瑾问:“哪里不对?”   “应该是你动手,我动口才对。”   裴元瑾想了想,果然觉得这个规则更加合理,遂满意地点点头。   傅希言看着就坡下驴的裴少主,一时无言。   *   吃完饭,小桑跑去买单,却被告知饭钱已经付过了,付钱的人就候在门口。   来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满脸慈祥,领着一大批人恭恭敬敬地在门口等着。等傅希言吃饱喝足地走出来,老人才上前一步道:“太史府管家,见过储仙宫少主少夫人。”   比武大会,其他六路争强斗胜,唯有太史家,稳坐钓鱼台,从不参与,他这种做法,反倒令人不知其深浅,陈、柳、辜、蒋四家当初明里暗里都派人试探过,结果有去无回,证实了太史家龙潭虎穴的传闻。   裴元瑾对他印象不错,却不是为了他们在比武大会中的清白,而是那句“少夫人”。江湖上传播八卦的速度一向风驰电掣,他和傅希言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储仙宫多次澄清傅希言为少夫人,但总有人喜欢跳出来表达自己不屑的态度。   因此,他让潜龙组追查源头,不仅是冲冠一怒为蓝颜的恶俗桥段,更是为了再次坐实傅希言“少夫人”的身份,不容他人诋毁。   太史府管家道:“比武大会的事,家主已经知道了,此事是他处理不周,定会给少主一个交代,请少主放心。少主此行既是为太史家的约定而来,还请不要因为旁事改变行程。”   傅希言一愣,突然反应过来。他当初在比武大会说过,此行是路过,因为专程为了四方商盟的比武大会而来,反倒显出重视,太掉储仙宫少主逼格,不过太史家也是聪明,打蛇随棍上,直接将他们是路过这件事做实了。   如此一来,一举三得。   稳住了裴少主的逼格,证明傅希言没有说谎;   太史家能借题发挥,向比武大会的主办方——比如陈德源开火;   卖了个人情给裴元瑾,太史家要是发挥得好,还能趁机与储仙宫搭上关系。   傅希言心中赞道:太史家好快的反应!可见太史家能和熊家联手抵抗南虞五家的合围而不落下风,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但是——   此事也有冒险之处。太史家毕竟是北周人,以狗皇帝一贯偷鸡摸狗的作风,谁知道他会不会暗中嘱咐太史家做什么。   上过狗皇帝太多狗当的傅希言有些踌躇,看了裴元瑾一眼。   裴元瑾也在看他,一脸这“动口”的事,你来决定。   傅希言:“……”   见鬼的偶像剧,他们明显是无良老板不管事,压榨员工小蜜蜂的职场惨剧!   他想了想道:“我们一路行来,舟车劳顿,不想再走了,若贵府有诚意,不如就来酒家一晤吧。”   老人微微吃惊,却不是吃惊于他的提议,而是往自己身后瞧了一眼,随即,一个与他一样,须发同白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原先只有管家,傅希言便觉得此人面目慈祥和蔼,且自带着一股贵气,可是后面一个老者出现,虽然衣饰普通,两人却高下立见,不用介绍,便知这位必然是主人家了。   果然人群中喊了句“太史公”,便有无数人相随,竟是明星般的待遇。倒也不奇怪,荆门到底是北周境内,太史家和熊家才是真正的地主。   太史公本是个官职,老者一介商贾,本来担不起这个称号,拒绝多次,可是太史家常做慈善,威望太高,受过恩惠的人们为求尊敬,仍是这么喊,屡禁不止,到后来,太史家也只能顺其自然。   老者道:“如此,老儿只能怠慢贵客了。”   几人重新回酒家。   管家好声好气地劝走了其他客人,还奉上了赔罪银子,一会儿工夫,就将整个酒家包了下来,并将大门关上,点了油灯与蜡烛照明。   酒家老板亲自上了酒水,然后识趣地躲到厨房去了。   傅希言觉得气氛有些诡异。怎么说呢,眼前环境看着像在密谋,可这世上哪有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在密谋的“密”谋?   他说:“太史公不怕其他家误以为你们串谋储仙宫?”   太史公摇头道:“人到耄耋,便什么都可做的了。今日不做,或许这辈子都不再有机会,岂非遗憾?若是做错了,我养着诸多子孙,各个分得了我挣下的家业,自然也要承担我的失误。”   道理说得明白,好似在放手一搏,可傅希言不敢小觑。   对方来之前就猜到自己会要求就地会面,就这种预言的水平,若为狼人,必为狼王。不过从对方的种种举动来看,不像狼人,更像好人,傅希言便卖了个好,道:“今日多谢太史公解围。”   太史公笑了笑:“顺手为之,互惠互利。”   傅希言见对方如此上路,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一块包装过的香皂,道:“我有一笔生意,不知太史公感不感兴趣?”   太史公此来自然不止为了替他们解围,而是有事相商,听傅希言突然说要做生意,不由一怔,意识到这是个卖人情的好机会。当下打定主意,不管东西好不好,他都要将关系维护好。   他接过香皂,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在手里摸了几下,又嗅了嗅:“胰子?”   傅希言说:“我称其为香皂。原本家里在镐京有一家卖香皂的铺子,后来举家搬迁,便关了店,带着库存一起上路。”   太史公问了生意如何。   傅希言说了。   太史公捋了捋胡子,觉得这生意做的,只是……   “若要开铺子,少夫人尽管开便是了,别说荆门,便是江陵,若有麻烦,老儿也可说上一两句话的。”   傅希言说:“多谢美意,开铺子的事我已委托家母代劳,不过这么好的东西,只有江陵和荆门有,未免有些可惜。”   太史公明白了,点头道:“商路之事虽然交给了我的大儿,但老儿是他爹,也可做主。我们这就定契,三七分成如何?”这已经是他们能给出的最低价了。   傅希言想了想:“出售一千枚以下,五五;一千至两千枚,四六;两千枚以上,三七。”利润太低,对方未必积极。   其实这种卖法,有个弊端。就是卖一千零一枚不如卖一千枚划算,对太史家而言,每每往上跨一个台阶时,中间有个差价亏损。不过他也不介意,好不好卖,能不能往上卖,商人最懂。若是真得最多只有一千两百枚,往上卖不动了,他们只卖一千枚就停手,也无可厚非,大不了下次少拉些,毕竟货物拉来拉去,也是个体力活。   太史公点头道:“可。”   傅希言心中欢喜,却冷不丁问道:“太史家可是为陛下做事?”   太史公愣了下,道:“实不相瞒,其实我家原本姓史。”   傅希言顿时心头一凉。   莫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史维良家?   煮熟的鸭子要飞啊。   ☆、第65章 暗中之协议(中)   傅希言忍不住将心头疑问问出了口, 太史公愣了下,似乎没想到镐京有个大官是同姓。   太史公摇头道:“不敢高攀左都御史大人,在我经商之前,我家世代都是工匠, 从未有人入朝为官, 更不用说为陛下做事了。当然,商盟城里之后, 朝廷的确派人来与我们交涉, 提了一些要求,不过我们是本分商人, 不想介入两国的浑水中去,只答应了部分力所能及的小事。”   傅希言道:“小事?”   太史公见他对他朝廷十分介怀,便细说道:“与熊家一起遏制另外几家, 以免商盟落入南虞手中, 以及关注其他几家的动向, 若危害北周, 则必须上报朝廷……都是我们本来就在做的事。不过,熊家才是商盟真正的发起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 “或许介入得更深一些。”   四方商盟的背后果然有皇帝的影子。傅希言心中的疑问被证实, 反倒放下心来:“若有一日, 朝廷针对储仙宫或傅家, 还望太史公看在今日一面的情分,给个眼色。”   太史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说好说。实不相瞒, 今日面见二位, 乃有事相求。”   裴元瑾悠悠道:“兰陵史家?”   太史公有些错愕, 又有些怅然地点点头:“没想到我们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少宫主竟然还有印象。”   裴元瑾说:“史家的机关造物曾为天下一绝,当年突然失踪,父亲深以为憾,还派人调查过,不过查来查去,都像是你们自己走的。”   太史公拱手道:“多谢裴宫主记挂。不错,当年我们是主动隐退的。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傅希言心说:那不如简明扼要,归纳总结,长话短说?   可太史公已经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我有一幼子,在机关造物上极有天分,让我一度动了将家业传给他的念头。可是他生性顽劣,不受管教,既不肯接手家中生意,又不肯娶妻生子,只喜欢钻研机关,还常常说是寻找灵感,一去数月,杳无音信。有一次,他走的时间特别长,足足两年才回来,还带回了他的一项发明,说要以此换取婚姻自由。我巴不得他成亲,想着对方的门户低一些没事,哪怕是守寡的寡妇,只要两人能安生过日子,也可答应。谁知他却说对方家是女子当家,从不外嫁,只要男子入赘。”   裴元瑾道:“云海绣庄?”   他一说,傅希言便想起来了。云海绣庄与储仙宫一样,也喜欢以云做家族徽标。   太史公苦笑道:“就是云海绣庄。她们何止是女子当家,男子进了云海绣庄,连子嗣都要随母姓,是要断了香火的!”   傅希言忍不住偷偷看了裴元瑾一眼。心想:只不过不随自己的姓氏罢了,算什么断香火,像他们这种才叫断香火呢!唉,也不知道裴元瑾以后会不会后悔。   裴元瑾感受到他的目光,轻轻地捏了捏他放在桌上的手。   太史公兀自沉浸在往事回忆里,并没有发现两人的小动作,继续道:“我自然不肯答应,甚至下令将他关了起来。不料一个月后,云海绣庄的人就找上门了。原来,他看上的姑娘是云海绣庄的少庄主,两人早已在庄中完婚,连孩子都已经怀上了。”   要不是太史公当面,傅希言都想为这段爱情鼓掌了,不过,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云海绣庄后来似乎被灭了门?   “云海绣庄当初在武林中,以一手绣花针独步江湖。我家虽然擅长机关造物,却也不是对方的对手,硬生生让他们将人抢了去。我视此为奇耻大辱,不准家中提起,甚至开了祠堂,将幼子名字从族谱中划了去。”太史公突然跺了跺脚,叹气道,“是我当年做得太绝,断了两家往来。后来云海   绣庄被灭门,我也是晚了半个月才听到风声,再带人赶去,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傅希言看他悔恨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唏嘘。说离经叛道,他和裴元瑾更胜太史公幼子,可傅辅他们竟然能坦然接受,不得不说他家人是真的想得开啊。   太史公说:“我留在云海绣庄调查半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回家,才知道当年幼子的那件发明不见了。我回想在云海绣庄的点点滴滴,竟没有发现一件工匠器具。要知道我那幼子从小就喜欢这些发明创作,家中是绝不可能没有工具和零件的。没多久,储仙宫和天地鉴就开始号召白道群雄,追杀傀儡道。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世间竟有傀儡道这般邪恶的门派。”   傅希言心中一动:“太史公的意思是……”   太史公说:“史家的机关造物再高明精巧,始终是死物,所以我那幼子很小就开始研究如何在机关中灌注灵力。”   傅希言眉毛一挑。这是要制作人工智能?   “他发明了一件东西,能够纳入魂魄。”   原本发呆的裴元瑾听太史公这么说,眉毛一挑,看了过去。   只见太史公从怀中掏出一只手掌大的小匣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地将它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球,球的一端插着一根极细小的针。   傅希言好奇地凑过去看。   太史公连忙将匣子往后退:“小心,被这根针扎中,这球便会吸收灵魂。”   傅希言吃惊道:“吸收灵魂?”   太史公说:“此物名为‘摄魂怪’,便是我那幼子的发明了。这针,便是云海绣庄的追魂针,一旦被扎中,就会追踪魂魄。摄魂怪便是以此为基础制作的。傀儡术操控傀儡需要分魂,追魂针正好是其克星,这一枚还是当初他们带走犬子时,不小心留下的。”   所以,灭了云海绣庄的是傀儡道?   裴元瑾说:“当初围捕傀儡道,若有此针,事半功倍。”   太史公叹气:“我如何不知。我当时就想带着这枚针去找你们,可惜还没上路,就死了两个族人。我知道,这是傀儡道的警告,他们一定还在附近监视我们,我不敢拿家族冒险,便带着家人改名换姓,去了别处。若非这么多年,他们始终没再出现,我也不敢与二位接触。”   傅希言说:“你不是说令郎的发明不见了吗?那这个……”   “我虽改行经商,但祖传手艺从未放下。”太史公手指摩挲装着摄魂怪的匣子,道,“这个‘摄魂怪’是我花了无数心血,重新研制出来的。可惜,我的天赋始终不如我那幼子,只能依样画葫芦,虽然复制成功,却不知该如何使用。倒是这枚针……”   他从怀中掏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捏着针,将其慢慢从“摄魂怪”中取出,扎在一颗棉球上,又拿出一个皮革小包,将它装进去,递给傅希言:“对付傀儡道用得上。”   傅希言惊愕:“太史公这是……”   “听闻傀儡道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下手者众说纷纭,但我知道,那时候刑部大牢里,傅公子在。镐京城里,裴少主在。”太史公捋须道,“老儿妄自揣测,应当是两位的手笔吧。只有储仙宫对傀儡道赶尽杀绝,老儿才能报了这丧子之仇,这针当年没有送到储仙宫的手中,如今晚了这么多年,总算是送到了。”   这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傅希言道:“我虽与铁蓉蓉打了个照面,但杀他的,确实不是我。”   太史公问裴元瑾:“储仙宫对傀儡道的追杀令还有效吗?”   裴元瑾道:“自然。”   太史公将皮革小包推过去:“那我就没有送错人   。”   “这……”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看着匣子里的“摄魂怪”:“此物可否割爱?”   太史公愣了下,忙道:“当然。只是此物是核心,单独使用,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裴元瑾也不解释,非常干脆地将匣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多谢。”   太史公看着二人,缓缓吁出一口气:“这个仇本该我自己来报。可惜我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而其他子嗣……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该被仇恨所困扰。故而,只能寄托二位了。”   傅希言应承得有点心虚。他不但在学习傀儡术,还假借铁蓉蓉徒弟之名骗了个万兽城玄武君的职位,和傀儡道关系千丝万缕,太史公的这番嘱托实在是受得问心有愧,可看他和裴元瑾,一个一脸欣慰,一个理所当然,内心纵有千言万语,也无话可说了。   一番长谈之后,天色已近黄昏,傅希言他们只能在荆门多留一日。太史公原本想邀请他们去家里住,不过裴元瑾不喜欢寄人篱下——除了少夫人的娘家。   *   裴元瑾大闹比武大会,一举一动已是全城瞩目。他们与太史公闭门会晤一下午,自然也引起了各方注意。当晚,太史公的家门便被各家踏破,其中尤以陈家最为不客气,就差没有指着鼻子说他引狼入室了。   太史公老神在在:“谈生意罢了。”   “谈的什么生意?该不会是杀人的买卖吧?”陈德源顿时警惕起来。以储仙宫的战力,真要下手,怕是他们几家都不是对手。   太史公便将香皂拿出来:“是储仙宫少夫人自家的生意。”   陈德源听他一口一个“少夫人”,心中不屑,但还是将香皂接过来看了几眼:“不过就是胰子。”他转头丢给其他人。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此物甚为普通。   第二日,傅希言打开房门,就看到陈、柳、辜等家捧着契约书等在门口,都表示想要签约卖香皂。   *   为了赶上比武大会,从江陵到荆门,他们日夜兼程,一路疾行,折腾得够呛。回去不用赶时间,傅希言便雇了马车,准备舒舒服服地躺上几天。   可惜同乘的是裴教导主任,不是裴少主。   教导主任检查了一下他的“家庭作业”:“你进入脱胎期后,可感觉到力不从心?”   傅希言感受着身体里流畅运行的真气,在我感觉十分良好。   裴元瑾道:“脱胎期之后便是入道期,你要考虑自己走的道了。”   傅希言好奇:“非要有自己的道吗?”   “没有道如何前行?”   裴元瑾握住他的手。   然而这次却不是捏一捏,傅希言只觉得一股澎湃热烈的真气从他身上传过来,紧接着,他就仿佛被代入一个玄奥的天地,胸腔涌起一股所向披靡的骄狂之气,这一刻,哪怕前面有昆仑、泰山相阻,自己也敢一剑劈开昆仑,一刀削平泰山!   裴元瑾松开手,傅希言便从这种玄妙的境界中脱离了出来,然后那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也瞬间消失殆尽了。   他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找到自己的道的?”   裴元瑾说:“习武开始找,大概在金刚期左右有了方向。”   储仙宫的武学底蕴自然不是永丰伯府可以比拟的。毕竟,在傅希言之前,永丰伯府最高战力只是金刚期的傅轩,再往上的路,就得自己摸索了。   幸好他遇到了教导主任。   傅希言虚心求教:“那我应该怎么找?”   裴元瑾说:“感悟。”   傅希言:“……”   唔,不能怪教导主任,毕竟教导主任主要是组织管理教学工作,对于教学任务可能不大擅长。他想了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亲眼所见的两次感悟,都是聊着聊着就突然升华了。   可见顿悟的关键在于话多。   “我们聊天吧。”傅希言积极道,“说不定,说着说着我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   *   此去荆门,一来一回,他们花了差不多十天工夫,而这段时间里,江陵的局势也有了新的变化。   新的江陵知府已经走马到任,还是傅希言的老熟人。   傅希言回家拜见傅辅,就听他说起这个消息,也是一阵惊愕,万万没想到补缺的人竟然是他。   当初他新入都察院,最上面的四位大佬都没见,只有右佥都御史勉励了几句。后来他步步升迁,遇事可以直接找左都御史史维良商量,两人的交集才渐渐少了,谁知这位右佥都御史竟然外放到了江陵。   他说:“右佥都御史和江陵知府都是正四品吧?”京官外放,按常规是要往上升一级的。这位……是被皇帝嫌弃了,还是被政敌陷害了?   傅辅说:“江陵已是漩涡中心,别说升官,能在这里保住性命就不容易了。”   傅希言想着对方好好一个京官,被外放到了这里,必然心里不好过:“同袍一场,我改日送张拜帖去。”   傅辅突然皱眉:“你声音怎么了?”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为了顿悟,回来的一路他嘴巴都没停过:“操劳过度了。”   傅辅面色一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精彩:“你和裴少主不是去破坏比武大会的吗?怎么,怎么就……操劳过度了?”   傅希言拿起茶杯润喉:“破坏比武大会也就一会儿的工夫,主要时间还是花费在路上。”   “路上?路上你们就……”傅辅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由于大家经常胡思乱想,傅希言已经能够跟上大家诡异的思路了,不由翻了个白眼:“我这一路都在说话,说太多,说哑的。爹,你有空好好看看佛经,学学什么叫色即是空。不说了,我去见见母亲和叔叔,先走了。”   傅辅说:“你走的时候也没打声招呼,你大哥一直在找你。”   “大哥?”   傅希言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等傅辅这么一说,才想起刘焕签的那张婚前保证书还没从裴元瑾那里要回来,便又临时更改了目的地,回了自己房间。   不像他回家要先见见家人,裴元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拿出保证书,开始提笔写东西。   傅希言回来时,他正好写完,核对一遍后,将笔递给傅希言:“签吧。”   傅希言拿起一沓纸,一张张看完,吞了口口水:“是不是有些过于细碎了?”   裴元瑾说:“都是日常。”   ……   傅希言念着上面的条款:“若去烟花之地,必须由裴元瑾陪同……这个不太日常吧。我总共只去过两次,第一次还是寿南山选的地点,第二次也是事出有因。”说起来,两次倒的确都有裴元瑾陪同。   裴元瑾说:“防患于未然。”   “还有这个,不得与裴元瑾之外的旁人发生肢体接触,打架除外。”傅希言说,“这个听着是不是有点奇怪?”   裴元瑾扬眉:“你想与谁发生肢体接触?”   傅希言说:“不是,我是说肢体接触这个……”   看裴元瑾目光炯炯,他感觉到了对牛弹琴般的深深无力。   “不   对啊,为什么都是限制我的,这不公平!”   裴元瑾说:“你照抄一遍,我签。”   傅希言:“……”他答应得这么果决,就显得自己特别心怀不轨。   他一边叹气,一边拿过纸,照着他写的那份保证书重新抄了一遍,然后递给裴元瑾。裴元瑾想了想,在上面加了一条:钱归傅希言管。   傅希言顿时眼睛一亮:“嗯?”   裴元瑾道:“嗯。”   傅希言搓手:“这怎么好意思?”   裴元瑾说:“储仙宫的钱都是我的钱。到时候,账本都由你过目,有问题可随时责问。”   傅希言:“……”   裴元瑾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傅希言,傅希言握笔的手还停滞在空中,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   “不喜欢哪条?”裴元瑾用打商量的语气问。   傅希言指着裴少主后补的那条:“我们两个,既然是你动手,我动口,这要打算盘的事情,自然还是应该交由你做。”   裴元瑾说:“你可以口算。”   傅希言:“……”你可做个人吧!   两份保证书终究都签上了两人的大名,与他们洋洋洒洒十几页相比,刘焕签的那份实在小儿科。傅希言拿去给傅礼安,都觉得有些寒碜。   但傅礼安已是十分满意:“裴少主大闹比武大会之后,刘家就派人上门商议婚事了。”   傅希言惊讶:“大闹比武大会和两家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的。裴少主大闹比武大会,全身而退,事后,你又与四方商盟做起了生意,如此一来,傅家在江陵便算是得到了四方商盟的认可。”傅礼安说,“叔叔在军中活动,如今已有呼声要他回军队任职了,想必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了。”   傅希言说:“所以刘家议亲是顺势而为?”   傅礼安说:“差点与刘家结亲的江陵知府是南虞细作,哪怕由刘家亲手检举揭发,但揭发之前,江陵知府是否通过两家的关系,拿到了南境军部署的情报呢?谁都说不清楚。陛下派我们南下,名义上与刘家分庭抗礼,但事实上,未尝不是给刘家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刘坦渡若一味与我们对着干,反而让人怀疑他心中有鬼,想要拥兵自重。所以,他如果聪明,最好是捏着鼻子容忍我们,这样才能让皇帝放心。”   傅希言点点头:“有道理。”   傅礼安说:“你什么时候回储仙宫完婚?”   傅希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大哥,你换话题未免也换得太突兀了吧?”   傅礼安说:“你们都已经共处一室了。”   傅希言顿时胖脸一红:“这个,是有原因的。”   傅礼安扬眉:“哦,是家里房间不够吗?”   傅希言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我在学傀儡术……少主是监督我。”   傅礼安说:“两张床就不能监督吗?”   傅希言一怔,突然想,对啊,双床房也在同一个空间,干什么也能看得到,为什么一定要睡一张大床呢?   他自觉掌握了世间的至高真理,兴冲冲地跑回房间,对着裴元瑾,不由分说地一拍桌子:“我让人再搬一张床进来,从今天开始,我们分床睡!”   裴元瑾抬眸看了看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保证书,指着其中一项——   任何时候,就算生气吵架,也不可以分床睡。   ……   还记得当年,老师普法,特意强调大家签合同的时候必须看清楚条款,尤其要小心隐藏的语言陷阱   ,千万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就是吃了这个亏啊。   傅希言气势顿时弱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可我们还没有成亲啊。”   裴元瑾收起保证书:“等你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们便南下。之后,就可以回储仙宫完婚了。”   傅希言:“……”   真的是安排得明明白白啊。   ☆、第66章 暗中之协议(下)   晚上家里设宴, 为他们接风洗尘。   这话听着有些见外,不过裴元瑾在,这种尊重和礼遇便都是理所应当。   虽是十天没见, 但家中诸人的面上逐渐散去了舟车劳顿的奔波疲乏和初入江陵的惶惑不安, 慢慢显现出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在这块土地上重新开始。   第二日,傅希言向原右佥都御史、今江陵知府投了拜帖。很快有回信来,新任江陵知府言自己刚接任, 百废待举, 暂时抽不出时间接待,等忙过这阵子再来相邀。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傅希言又备了份厚礼做试探, 知府收下了——这便是日后可以来往的意思。   知府是皇帝最后派出的人, 他的态度也间接地表达了皇帝的态度。加上刘家欲与傅家联姻, 南境的三股官方势力就目前来看,算是和平共处。   傅希言觉得自己和裴元瑾去南虞的事可以提上议程了。   傅辅看着亲手养大的大胖儿子欢欢喜喜地准备跟外面的男人跑, 心中多少有些心酸不舍, 叹气道:“出门在外, 凡事小心。”   傅希言涎着脸道:“上次我去洛阳, 叔叔送了我一把灵器,这次爹有准备礼物吗?”   傅辅冷哼:“你如今是储仙宫少夫人, 还跟你爹打秋风?”   傅希言威胁:“大伯,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哼哼, 你要是不给点好处,儿子可就认叔叔当爹啦!   “对, 我是你大伯, 找你爹要去!”傅辅觉得刚才的心酸和不舍都是幻觉, 这倒霉儿子谁要谁带走!   傅希言垂头丧气地出门,一跨出院子,又生龙活虎地去找傅夫人,将和四方商盟签订的契约交给她。   傅夫人很是满意:“放心,这些事我自会打理妥当。”又给了他三张一千两面值的银票,“你既要远游,身边定要有银钱傍身,这些是今年预提的红利,南虞也可以用。”   这情商,让傅希言不得不感慨,要是傅夫人能出仕当官,只怕已经入阁拜相,哪像他爹,兵部侍郎才当了几日,就被皇帝“发配”到南境来了。   他在江陵逗留了两日,便带上行李,与裴元瑾南下南虞。说是南下,其实是顺着长江东行,过江城,直入金陵。   南虞都城在临安,灵教总部在金陵。   他们这次要去的是灵教总部,顺着长江东行,是最便利的。所以,这趟行程的关键还在于船,因为横跨两国,若是自己出行,便要面对各种麻烦的手续,最好的办法还是搭一搭有门路的顺风船。之前他们初来乍到,并没有什么门路,可去了一趟荆门,掀了一次武比,谈了一桩生意,四方商盟就是现成的路子。   “不打不相识嘛!”   傅希言对着陈家家主笑嘻嘻地说。   陈德源看着这自来熟的笑容无比头疼。   比武大会灰头土脸地结束,陈德源回去必然要面对老祖的怒火,故而在荆门多留两日,想多谈几桩买卖,好让老祖看在他赚钱的份上,法外施恩。   他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还好意思上门要求搭顺风船。   哪来的脸皮!   陈德源心中一百二十万个拒绝,面上自矜道:“陈家商船上都是价值连城的货物,不太方便接纳外人。”   傅希言笑着说:“见外了不是。我们刚合作了香皂生意,我作为生产商,想跟着过去看看销售情况,也是人之常情嘛。”   陈德源皮笑肉不笑道:“二位真是为了生意驾临南虞?”   傅希言说:“既然您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其实,我们是受灵教邀约,才赶   赴金陵的。”   “灵教?”陈德源面露惊讶之色,随即缓和道,“不知二位是受灵教哪位的邀约,所为何事,可否相告?”   傅希言想:储仙宫的人被灵教抓走了,我们家武王要不回来,这么丢人的事哪能让你知道。   他说:“这个,其实是班姑娘的邀请。至于原因嘛……”他看看裴元瑾,抖了抖眉毛,颇有些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陈德源想起传言,当年储仙宫主裴雄极为自己儿子谈了三门婚事,其中一门好似就是灵教班轻语,顿时恍然。这男男女女的事情,自然不好说得太明白。   灵教是南虞国教,搭上这条线,以后自然有诸般好处。   “既然是灵教之邀,我身为南虞人,自当尽半个地主之谊。”他态度殷勤了许多,“后日便有商船出港,届时我会派人去请。”   傅希言点点头,留下的依旧是上次来荆门住的客栈地址。   将形成安排妥当,傅希言便有心情在荆门逛了逛。此时立夏已过,气温回暖,傅希言走着走着便觉得有些热,正好有摊位卖冰食——自从他家进献了制冰的房子给北周皇帝后,北周用冰的价格就降下来了,像这样的冰食并不昂贵,是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的小吃。   他买了几碗冰镇酸梅汤,自己端着两碗,一碗呼噜噜地喝,一碗递给裴元瑾,余下的由小桑他们自取。   “裴少主。”   娇滴滴的呼唤比傅希言口中的酸梅汤更酸更凉。   柳珍珍惊喜地看着裴元瑾道:“裴少主又来荆门了?”   傅希言对这位被长江老鬼一掌打下擂台的姑娘十分有印象,更有印象的便是熊家太史家公子都喜欢她,她却喜欢陈家公子这条感情链。   如今见当事人出现,他内心也暗暗激动,可惜裴元瑾不是个八卦的性子,不然要是能让柳姑娘敞开心扉,自述这段感情史,岂不比风部冷冰冰的记录要精彩百倍?   他正感慨着,发现裴元瑾端着酸梅汤,眼睛盯着自己看。   “难道酸梅汤里有虫?”   傅希言伸长脖子去看。   裴元瑾用眼神示意:“我动手,你动口。”   傅希言看着站在他们身边,眼巴巴望着裴元瑾不肯离去的柳珍珍,懂了。   柳珍珍脸色有些黯然,却还是勉强扬起笑容道:“当日裴少主破碑一剑,光耀九州,令珍珍仰慕不已。故而斗胆上前,想要讨教两招。”   傅希言错愕。   柳珍珍被长江老鬼二十四招打败,长江老鬼被裴元瑾半招打败,根据这个公式……   傅希言沉吟道:“柳姑娘,两招有点多了。”   柳珍珍脸顿时煞白,嘴唇嗫嚅了两下道:“是珍珍唐突了。我只是痴迷武学,见猎心喜,不打扰二位了,珍珍告辞。”   傅希言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背影,对裴元瑾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大喜欢这位姑娘。”明明也是知进退,有分寸的,“但又仿佛明白了这感情链是怎么形成的了。”   裴元瑾对柳珍珍唯一一点关注在傅希言说“不大喜欢”之后,也抛诸脑后了,皱着眉头将酸梅汤一饮而尽。   傅希言问:“好喝吗?”   “不好喝。”他喝不惯酸酸甜甜的口味。   傅希言想起他爱喝茶,便道:“下次给你做冰奶茶。”   他随口一说,裴元瑾便记在了心上,吃完晚饭回去便问何时能喝奶茶。   正在消食的傅希言:“……”   这是碗里的刚吃完,就惦记起锅里的呢……幸亏混阳丹只有九颗,自己吃了七颗。   一直对此事心怀愧疚的傅希言第一次觉得这都是天意!   裴元瑾被瞪了两眼,正觉得莫名其妙,就听傅希言哼着“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都逃不离”的奇怪小调,慢悠悠地去了厨房。   冰奶茶除了冰和茶,还需要奶。但羊奶、牛奶现在都属于权贵阶层才能享用的奢侈品,普通老百姓有钱也没处买去,傅希言只能让小桑去找陈德源。   陈德源以为有什么大事,听完要求人都有些迷惑:“羊奶?牛奶?”   小桑点点头。   陈德源很想问,储仙宫少夫人想喝个牛羊奶都如此费力吗?你家主子到底是不是储仙宫少主?   但想起比武大会那日,石破天惊的一剑,他终究将疑问吞了回去,让管家给他们送一罐羊奶去。这种东西,别处没有,陈家家主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有了羊奶,傅希言便开始调制冰奶茶了。   继香皂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亲手制作东西,此时有意露上一手,便铢量寸度,处处小心,一壶冰奶茶,几乎做出了满汉全席般的讲究,最后那糖更是放在一把白瓷小勺子上,让裴元瑾自己抖勺子往里加。   裴元瑾原本对冰奶茶只有三分期待,看他如此用心,便提到了七分,只是这奶茶一入口,凉快是凉快,茶味也有,那多余的奶味实在是多余。   不过在傅希言期待的目光下,他还是一饮而尽。   傅希言问:“好不好喝?”   裴元瑾想了想说:“没有羊奶会更好。”   傅希言倒了杯自己喝,觉得味道还可以,但和记忆中的味道相比,的确差了点什么。既然自己的技术没有问题,裴少主的口味也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只能是——   “陈家的羊奶不行。”   *   启程那日,陈家一大早来请他们上路。商船启航前有个仪式,不过他们到的时候,仪式已经结束了。陈家商队的配置是五艘货船,三艘巡逻的快船。   他们被安置在倒数第二艘货船上,同行的货物是棉花,也算是精心安排,至少没什么味道。   陈德源与他们不同船,只是上船前来见了见,此后便隐遁了。   傅希言乐得轻松。   船缓缓驶出渡口,听水流哗啦啦的响,傅希言便又陷回了在船上习武消磨时间的岁月。   小时候他想练武练不成,每日偷偷摸摸地练两回,觉得望梅止渴,心痒难耐,如今天天正大光明可以练了,却又生出几分倦怠,明知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心里仍想摸鱼两分钟。   不过裴元瑾给他布置了个任务,寻找自己的道,寻找的办法五花八门,鹿清还喜欢扮乞丐呢,他发呆只能算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所以他摸鱼摸得十分不着痕迹。   连着发了三天呆,他内心十分歉疚,决意不能再这样继续堕落下去,便想着将自己过去的那些书籍整理整理,知识就是力量,穿越者的力量不就是科学吗?   英语、物理、化学……   他制作香皂都这么费劲,要真选了化学这条路,怕是入道之日,武道之路就一眼看到了头。   一本本翻过去,翻到他母亲留下的江湖全书。   在这个世界,这本书的李亮要更大一些。傅希言突然有些好奇,普通的书本加入了知识以后,灵力会不会不一样呢?   他用窥灵术看了看物理、化学,依旧是两本普通的书,看到江湖全书时,微微一愣,手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本,然后就看到书本纸张上,除了肉眼可见的笔墨,还隐藏着他亲娘用灵力书写的内容……   *   傅希言提出要给小桑小樟升职加薪后,裴元瑾便考虑提升栖凤组(原胖胖组)的实力。他自己的道是一往无前,便也不想着给他们加什么装备辅助,毕竟武功这东西,只有自己体内的,才是真正自己的,其余的,万一弄丢了,被偷了,难道敌人到了面前,还要他先等一等,让自己登个寻物启事?   小桑小樟知道自己是机缘巧合才能在少夫人面前办差,几次三番地吃亏,还要少夫人想办法救他们,心里早就憋着一口气,故而学得十分认真,每次与潜龙组对练,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是原地蹦跶几下,生龙活虎地再来。   裴元瑾在旁边盯着,一方面是监督,一方面也是给傅希言寻找自己道的空间。   道这一物,说是顿悟,其实是日积月累的感悟。如果没有后者的积累,便不会有前者的激发。他与傅希言认识太晚,也不太明白他每日里的心思,所以在寻道这件事上,只能袖手旁观。   夕阳西下,又是一日昏黄。   在江那一侧,远山如云,若隐若现,似地上,似江上,又似天边,无论哪里,站在船上,都是遥不可及。而那夕阳余晖却很公允,不论远近,挥洒一片,然后在由黑夜一点点吞噬回去。   裴元瑾回船舱房间,傅希言正趴在窗台上,对着夕阳发呆。   这情景裴元瑾这几天回来都能见到,都有些习惯了,他在床边坐下,已经叫人打了水,准备洗个澡,顺便换身衣裳。   即便是陈家的商船也不可能有三米多宽的床,只能将其中一个房间的拆了,拼到这里,如此一来,卧室便小了,只好又将中间的门板拆开。好在潜龙组看木匠干过一次,自己上手,竟也有模有样。   现在放床的这件事卧室,另一间做浴室。   洗澡前,他随口问道:“今天想到你的道了吗?”   他这么问,倒不是催促,而是怕他郁闷了一天,一事无成,给他一个途径吐吐苦水。   谁知傅希言竟扭过头来,正儿八经地说:“想好了。”   “哦?”裴元瑾来了兴致,也不急着洗澡了,问,“想好了什么?”   傅希言说:“寻找‘遁去的一’。”   裴元瑾一怔,随即露出认真之色,显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有人将那个无用的,遁去的“一”,视为必然规律外的一线生机。   傅希言以前在武侠上看到过这种说法,那时纯读者的身份,只觉得有趣,可当自己陷入到一个像一样危机重重的世界时,便知道一线生机的重要性。   因为它可能就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活到现在的原因。   “你想好了?”裴元瑾面色有些凝重。比起自己,傅希言无疑选择了一条更加难走的路。自己的路,是遇神杀神,无论顺景逆境,都是一力降十会;而傅希言的路,却是要在逆境中磨砺,寻求逆风翻盘,绝境求生。   傅希言苦笑道:“我这个人,若不吃点苦头,早晚成为乐不思蜀的安乐公。还是要有人鞭策我督促我才行。”尤其是他知道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秘密之后,这逆境怕是不闯也要闯了。   裴元瑾一向不喜欢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今日多说几句,已是破例,既然见他主意已定,便点点头,不再多劝。   何况,眼下艰难的路,或许到了最后反而成为坦途——寻找“遁去的一”的本身,或许就已经是那个“一”了。   决定自己今后要走的路以后,傅希言练武便勤快了许多,裴元瑾起初还有些欣慰,后来发现他已经半个月没有修炼傀儡术,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   傅希言说:“入   门我已经学完了。傀儡术至多算辅助手段,是辅修,我主修武道,还是要将武功练上去。”   裴元瑾虽然欣慰,又觉得他前后态度变得有些大。   傅希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练了。傀儡术主要是出其不意,求的是奇,这和我的道也是一脉相承的。不过我现在要先把脱胎期稳定下来,我有种预感,我离入道期不远了。”   武道就像一个金字塔,越往上人越少。   换个人这么大放厥词,必然会遭人嘲笑,然而傅希言,作为一个不到一年时间,就完成了从真元期到脱胎期□□的绝世天才,他说什么都有种理所当然的信服力。   不过,在场也没有别人。   只有同为绝世天才的裴元瑾。   他自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而且别人每次晋级,都会遇到瓶颈,唯有傅希言,顺风顺水得好似老天爷的亲儿子。   正因为他太顺风顺水,所以裴元瑾才会提前提醒他要找到自己的道,以免他晋升入道期时,因为道心不固,产生后患。   傅希言这么说,他反而有种欣慰。   “境界提升之外,也要增加对敌经验。”裴元瑾现在就像高考冲刺班的老师,总觉得哪儿哪儿都要补。   傅希言也一改以前的讨价还价,欣然从命。   于是,这趟长江漫游,游着游着,就变成了补习班,每日都能看到储仙宫的人在甲班上飞来飞去,追来追去,砍来砍去。   陈家的水手和护航的保镖们:“……”   怎么说呢。   不安全感是有的。就是每天都要告诉自己,要好好伺候储仙宫这群大佬,千万不要惹他们不高兴。   安全感也是有的。一点都不怕有人不长眼送上门来找死。   人的期待是很奇怪的。   有时候,想什么没什么,有时候又想什么有什么,但往往是发,好的不灵坏的灵。   比如现在。   看着挡在船队前面浩浩荡荡的十几条船,傅希言有些吃惊。陈家加上巡逻的快船,也只有八条,从数量上就输了。   他召来这条船的管事:“居然有人敢拦你们家的船?”   就汉津渡口万商来朝的气势,他还以为四方商盟已经统一长江流域了呢。   管事见怪不怪地苦笑道:“我们四方商盟都是正经做陆上生意的,哪耗得过那些祖祖辈辈都在水上发家的。不过您放心,这都是熟人了,使了钱就好了。”   如今的长江天堑是两国边境,哪国来管,水匪就往另外一国跑,如此反复,官兵也没有缉拿的兴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长江水匪天不怕地不怕的猖獗狂妄。   也就是四方商盟成立后,养了保镖打手,将那些小股水匪都打散收编了,只留下两支动不起的,不然这一路过去,差不多得过五关斩六将。   果然,管事又说:“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敢朝我们要买路钱的,如今也就剩下白龙帮和吞龙寨这两支吧。”   傅希言说:“白龙帮,吞龙寨……他们关系应该不大好吧?”   管事也是个碎嘴的,话匣一打开,就收不住了:“都说同行是冤家,四方商盟要不是分成了七路,也不能像现在这么相安无事。可这两支可不只是同行那么简单。吞龙寨的老大原来是白龙帮的老大,后来被自己的女婿篡了位,好不容易逃出来,另起炉灶又建了一个。”   傅希言忍不住说了声:“精彩!”   管事正要继续往下说,就听前面喊着开船,船又重新动了起来。   ☆、第67章 金陵之秦淮(上)   三艘快船, 一艘在前面开路,两艘在旁边护航,随着五艘货船缓缓穿过十几艘大船让出来的通道。   傅希言站在甲板上, 见几个水匪站在船的一侧, 一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手中提着刀子,蔑笑着看过来, 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   管事只会粗浅功夫, 隔着大老远,没有听清, 但傅希言晋升脱胎期之后, 耳力更上一层楼, 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说的是:“瞧那侉子,白白胖胖的, 肯定好摸。”“你想怎么摸?当婆娘摸吗?”“黑灯瞎火都一样。”   傅希言看过去, 一群人便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要寻找天缺的一, 便是逆天而行。”裴元瑾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冷冷地看着那群嘻嘻哈哈的人,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天都不惧,天下之人, 谁足惧之?”   那群人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意,都收敛笑容, 站直身体, 有的已经亮出刀子, 作出凶相。   傅希言摇摇头,拍拍裴元瑾的肩膀:“算了算了,走了走了。”   裴元瑾被拉着往回走,眉头刚刚蹙起,就见刚刚还说“算了”的傅希言突然转身,趁着对方以为自己威吓成功之际,直接跳入水中。   那群人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侉子吓得跳水了。”   声音刚落,船底就传来剧烈的震荡,随即又是一阵,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喊“船破了”“进水了”,江面上浮起碎裂的船底板。   傅希言趁着他们兵荒马乱,又跑到另一艘船在船底各处,两拳过后,船不是被他打穿了一个大洞,而是整块船底板都碎裂开来,完全没法补救。   他打到第三艘,水匪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下水来抓他。   傅希言顺着第三艘正在下沉的船往上爬,和船上惊慌失措的水匪打了个照面。他咧嘴一笑,友善地问了声好,然后趁着对方莫名其妙时,骤然踏空而去,留下一个宽阔又潇洒的背影。   水匪接连损失三条船,自然不肯罢休,刚刚让开的水路已经重新封锁,其余船只也都合围过来。   变故发生得突然,陈德源站在前面的船上,看后面乱糟糟的一团,不知发生什么事,想要叫快船强行突围,又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只好焦头烂额地找水匪老大交涉。   今日拦路的水匪,正是管事对傅希言提起的白龙帮。   白龙帮帮主齐问心虽然干了件轰动长江的大事,将老帮主取而代之,然而其本人并没有什么本事,当初能娶帮主之女,也完全是靠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和能作几首酸诗的风月本事。   反叛的原因更可笑,他因为爱吃花酒,经常被媳妇儿打,打了又喝闷酒,酒喝多了上头,被二当家一挑唆,便嚷嚷着说要反了。   二当家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媳妇儿,然后将刀往他手里一塞,带着事先聚集的部众造反。   齐问心当时酒醒了一半,悔之不及,看丈人临去时恨意滔天的眼神,更是吓得六神无主,自然而然成为了二当家指哪打哪的傀儡。   不得不说,有齐问心这么个废物点心在前面顶着,起了关键作用甚至是唯一作用的二当家吕山虎,便能在背叛老帮主这件事上,深藏功与名,所以他对齐问心还不错。此趟拦路讨要买路费都是常规操作,几年都没出过岔子,吕山虎见齐问心每日吃花酒吃得不开心,就让他出来散散心,万万没想到偏巧今天就出岔子了。   齐问心自然又是六神无主。   吕山虎的心腹蒲英雄已经习惯了,直接越俎代庖:“帮主,据说动手的就是一个胖子,我让陈德源把那胖子绑来,我们当着他的面切成十八块,再问问陈德   源,愿不愿意把船和货留下当做赔偿可好?”   齐问心心里不喜欢这血腥的方式,可也没有其他主意,便说:“都依你。”   蒲英雄走了一半,又问:“要是陈德源不识趣,那我可就动手了。”   齐问心听不得这烦心事,摆手:“都依你都依你。”   蒲英雄扛着自己趁手的大铜锤,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站在船头,冲着陈德源喊道:“陈家主这是何意?”   趁着这会儿工夫,陈德源已经了解了来龙去脉。虽然与傅希言同船的管事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引起傅希言暴怒,但他与这帮水匪打交道多了,猜也能猜得到,心中既有些痛快,又有些痛苦。   储仙宫的战力暂且撇开不谈,只谈他们经营生意的模式,那都是一个地方一个样,各个因地制宜,没有统筹规划。看着都是储仙宫旗下,实则各地雨部关联不大。就算白龙帮把控长江流域,那也造不成实质影响。而离开长江,那别说储仙宫,四方商盟都能把他们摁在地上打。   可万一白龙帮惹不起储仙宫,硬要把这笔账硬算到陈家头上,那陈家却是吃罪不起。他们这条商路,靠的就是这条江。他这时候,脑海中转过无数的念头,有依靠储仙宫直接把白龙帮铲除的,也有息事宁人,花钱摆平的……但这些想法各有利弊,要确认过对方的态度才能考虑下一步。   他见蒲英雄来势汹汹,抢先喝问道:“蒲英雄,你还不速速叫手下向少主道歉!”蒲英雄这名字委实起得有水平,哪怕是斥责,喊了一声英雄,听着便有几分尊崇的意思了。   但蒲英雄脑子还是懵了一下:“你还叫我道歉?你的人他妈的砸了我的船现在他妈的要我来给你道歉?!”   陈德源淡定地说:“不是向我道歉,而是向少主道歉。”   蒲英雄虽然勇猛,但脑子的构造实在不算复杂。他想着,你是陈家家主,你家的少主不就是你儿子。你砸了我的船,让我给你道歉已经够荒唐了,竟然还要我给你儿子道歉,简直荒唐又可笑。   “放屁,想让我给你儿子道歉,你等下辈子吧!来人,给我撞!”   陈德源原本还想来个循序渐进,把裴元瑾的身份公布出来,见他会错了意,忙道:“蒲英雄,你今日得罪储仙宫少主,明日白龙帮就大祸临头了!”   蒲英雄这时候已经上了头,听到“大祸临头”更是哈哈一笑:“好啊,老子倒要看看谁让我大祸临头!”   齐问心不知何时已经从船舱来出来了,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他说的是储仙宫少主。”   “储仙宫……”   三个字在蒲英雄嘴巴里过了一遍,他人立马冷静了,何止冷静,还有些冷。他连忙喊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有一艘船已经撞了上去,幸好不算太严重,被撞的船只是摇晃了一下。蒲英雄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那船上橘红如火焰的剑光一闪,撞上去的船被拦腰斩断,裂成两段,徐徐沉江!   沉船上的人如下饺子一样往水里掉。   蒲英雄倒吸一口气。   他们这些水匪在长江上讨生活,遇到最多的就是商船和客船,哪怕船上有高手,高手怕自己所乘的船只日后被报复,大多隐忍不发,偶尔几个出手的,也以威吓为主,主旨还是以和为贵,哪有这样一上来就直接下狠手的。   他有些心慌。   现在双方的主动权完全颠倒过来了。   原本是他想着要不要放过对方,怎么样才能放过对方,这次却是自己能不能带着兄弟活着离开。   他看向陈德源,沉声问:“储仙宫少   主怎么会出现在你的船上?你是不是唬我?”   陈德源见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没有正面亮相,只好继续肩负起交涉的任务:“陈某有幸护送少主一程,尽半个地主之谊。”既然对方被储仙宫吓住了,他自然要靠上去讨点好处。要是能把日后的买路钱都免了是最好。   这话讲了等于没讲。   蒲英雄没听懂,便说:“我们不如到小舟上详谈?”   陈德源便放了一条小舟,两人划着小舟,离开船队一段距离,单独面谈。   蒲英雄愤愤地说:“陈家主好算盘,家里请了一尊大佛,竟然一声不吭。”这次出来损失四条大船,回去之后,必会吃一顿排头!晋升当家的事不知还能不能办。   陈德源说:“这事不能怪我,我可从未想过把大佛搬出来,这趟的孝敬费一个铜板都没少吧?原本顺顺利利的事,你们非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造成现下的局面,我亦无可奈何。你与其怪我,不如想想如何收场吧!”   蒲英雄脸色一变:“怎么,都已经坏了我们四艘船,还不够吗?”   陈德源对吕山虎还避让三分,面对蒲英雄措辞却不用太客气:“你们常年待在江上,不知道储仙宫的势力。这位少主可是连北周皇宫都敢单枪匹马一个人杀进去的。你与北周皇帝比,如何?你们二当家与北周皇帝比,又如何?”   “……”蒲英雄原本黑红的脸慢慢褪成了青白,咬牙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只能去问少主。”   “那位真是储仙宫少主?”蒲英雄疑心是对方给自己下的圈套。   陈德源说:“储仙宫少主之名,天下几人敢冒认?何况,是或不是,你不如亲眼确认一下。他的赤龙王,天下总不会还有第二把吧!”   蒲英雄想起劈开大船的那一剑,心中疑虑又去了三分,道:“好,那就拜托陈老弟了,若此次我能顺利脱险,我自会向二当家美言,必不会将此事牵连与你。”   陈德源心中有些不大满意,觉得自己没在这件事上要到好处,但转念一想,白龙帮被裴元瑾劈了船,自己在荆门还被劈了石碑呢,大家五十步笑百步,自己若硬要在这件事上占便宜,日后只会损失更大,能够明哲保身就不错了。   他抱拳道:“好说好说。”   小船回去。   蒲英雄先检查了一下船只数量,知道没有新的损失,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不如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他们放过去算了,何必还要低一次头?   但陈德源已经派人去请示裴元瑾了。   裴元瑾回答很干脆,要他把那几个说过不干不净话的水匪舌头给割了。   蒲英雄拉下脸来,直接道:“不可能!”他威胁道,“这里是长江,储仙宫纵然是猛龙,也未必过得了这条江!”   不等陈德源的人跑去传话,他就看到一个英俊异常的青年牵着个脸圆圆、人圆圆的胖子,从船上跃起,凌空踏步,轻轻落在他所在的船只上。   裴元瑾松开傅希言的手,往前走了两步,盯着他问:“你说的不可能?”   两条船相距甚远,他压根看不到对方在哪里,对方竟然还能听到自己说的话,这份功力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蒲英雄纵横长江这么多年,第一次还没有动手,就感觉到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对方甚至没有使用境界压制,他的压力完全来自于常年刀口舔血生涯带来的预感。   这一次,自己有可能会死。   他后背已经渗出冷汗,江上清风徐徐刮过,那冷汗粘在身上,湿哒哒的,有些刺骨。他提着锤子,从未感觉如此沉重,   似乎连举起来,朝眼前人挥舞的力气都没有。   齐问心站在他的身后,小心地戳了戳他的后背:“他在问你话呢?”   蒲英雄深吸了一口气说:“将那几个嘴碎的带上来!”   这种事,如果上面的人真要查,其实很容易查清楚。水匪之间遇到生死关头,哪还有江湖义气,你死我活便是对生命至高敬意。   几个湿漉漉的汉子被拖上来,不用裴元瑾催促,蒲英雄亲自拿着刀子捅到几人嘴巴里,在惨叫声中将事情给办了。   他拔出刀子,在裤子随意擦了两下,色厉内荏地看着裴元瑾:“少主可还满意?”   裴元瑾目光掠过他,在齐问心脸上轻轻地逗留了一下,才拉着傅希言重新回船上。   他一走,船上压力顿去,包括蒲英雄在内的众人只觉得呼吸都比刚才顺畅了许多。   陈德源遥遥地朝蒲英雄拱手,然后下令让船队重新启航。   蒲英雄阴沉着脸,目送陈家船队意气风发、全须全尾地离开,此时,江面上漂浮着残骸,全部来自自己的船。   齐问心还在旁边叨叨:“坏了四条船,回去怎么和二当家说啊?”   蒲英雄阴恻恻地说:“你是帮主,当然由你来说了。”   “我可不管。”齐问心惊恐地一甩袖,踮起脚跑了。   蒲英雄看着地上被割了舌头的四个手下,咬咬牙道:“带上人,随我去见二当家。”以二当家的性子,自己这趟定然是讨不得好的。但在储仙宫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便还有原谅的余地。至少,自己没有让储仙宫找上门来。   蒲英雄回去之后会有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傅希言他们自然不知,便是知道了,也会道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   傅希言发现这一年来,自己心态有了极大的改变,那个惊恐的杀人夜明明才过去几个月,可在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   如今的他,看着那些人在自己面前哀嚎、惨叫,都已经可以做到了面不改色,心里依然还有些许不舒服,可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了。   *   遭遇白龙帮之后,傅希言便等待着长江双龙之一的巨龙寨“大驾光临”,然而不知是不是惩治白龙帮时动作太大,走漏了风声,一向紧随白龙帮其后的巨龙寨这次一反常态的没有出现,连往常那些打探、试探的小水匪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航路畅通,陈德源既高兴,又有些后怕,回想当初自己默许长江老鬼欺世盗名,踩着储仙宫少主的脸面贴金,简直是在刀尖起舞。   裴元瑾只要了老鬼一条胳膊,破了一块石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自此,他对裴元瑾的最后一点不满也释然了。这也算是商人本色,发现记仇这件事只有风险没有利润时,那便不需要再记,平白浪费成本。   *   船临近江城水域,便能看到南虞水师在江面上巡航,到了这里,便已经进入南虞朝的范围之内。   傅希言有点小小的紧张,眼下的情况放到前世,他这也算是公务员未经允许偷渡出国了。只是沿岸的景色与北周并无大不同,丝毫没有身在异国他乡的真实感,在失去了初来乍到的那一点子兴奋后,心情迅速恢复如常,依旧是该干嘛干嘛去。   因为他们一路搭的都是货船,虽坐得稳,但走得慢,且卸货点不在金陵,中途就要停船,故而陈德源派了快船出去,特意包了一条精致奢华的客船来。   陈德源这次邀请的态度极好,生怕他们以为自己慢待,解释道:“此船名为珍宝船,看着不大,但坐得稳,行得快,乃南虞达官贵人出行时必选之船,秦淮河上也有很多这种船。   ”   作为一个蹭船的,傅希言自然是客随主便。   他与裴元瑾换了新船,很快就感觉到这船的好处与坏处。   好处是,的确舒服。   坏处是,容易堕落。   羊皮、狐皮、貂皮……但凡能赤脚踩的地方,都铺满了毛茸茸的皮子,也不管这天气是不是转暖了。床也大了许多,目测有两米五的宽度,用的是黄花梨木,感觉搬到前世直接能进博物馆。铜镜照着清晰了,傅希言看自己的脸不再是隐隐约约一团白面。   最夸张的当属茶室,除了茶,还有投壶、双陆等游戏器具。怪不得陈德源说达官贵人出行必选,除了玩物丧志,的确没其他毛病。   傅希言才发愤图强了几日,坚定的意志立马出现了一丝动摇,虽然很快清醒过来,却也让他感受到了物质腐蚀的威力。   他决定放弃乘坐这诱人堕落的珍宝船,自己划求生的小船跟在后面。   若是傅辅在这里,肯定要狠狠捏住傅希言的脸,问他是哪里来的画皮妖怪,毕竟他家老四当年可是以“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这条人生格言火出朋友圈的。   唯有裴元瑾见证了他这些日子的努力,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让他每日划几个时辰,晚上还是要回珍宝船上来休息。   傅希言应了。   他看过许多武侠和电视,自然知道水对于参悟武学是大大有用的。无论是它的无孔不入、水滴石穿,还是三种形态变化,总能让主角们能够参悟出高深的武学道理。   可惜这些道理傅希言在学武之前就已经懂了,所以他要参悟,必然要参悟更深层次的,比如说……   划船。   他将手深入水中,缓缓地打出一记绵柔拳。   拳劲渗入水中,猛然发力。   站在船尾目送傅希言的裴元瑾刚打算转身,就听扑通一声,傅希言一个“飞扑”,船还在原地,人直接掉到江里去了。   小桑小樟正要下水去救,但傅希言已经自己爬上珍宝船,回去洗澡换衣服了。   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次失败不过就是多叫一声“妈”,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希言抖擞精神,重新回到船上。   此时,他汲取上次的教训,一只手准备打拳时,另一只手一定要牢牢地抓住船,决不能让自己被冲下船这种事情再发生!   他思路清晰,信心满满,一拳打去!   船受到剧烈冲击,偏偏他又死抓着不放手,于是——船尾翘起,将整艘船都掀翻了过去。   ……   小桑小樟见裴元瑾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看着,便也收起了救援的心思,“忧心忡忡”地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傅希言的水性经受住了考验。   他很快将翻转的船重新翻了回去,然后回到珍宝船,垂着滴滴答答淌水的头发来到裴元瑾面前,问:“今天的几个时辰到了吗?”   裴元瑾帮他抹了把脸,柔声道:“先换身衣服。”   等傅希言第二次洗完澡,换完衣服出来,就看到裴元瑾负手站在之前的小船上,江面的清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脸,让傅希言都忍不住想作一首《临江仙·看我家少主演神仙》。   傅希言有点好奇地问:“你站了多久?”   裴元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小船就无风自动了,徐徐推开江水前行,忽快忽慢,忽前忽后,忽而转向,忽而掉头,忽而——   船如火箭,冲天而起,直接越过珍宝船,落到前头去了。   傅希言:“……”   都   是坐小船,少主冲浪他冲凉。很好很合理!   ☆、第68章 金陵之秦淮(中)   蒙蒙细雨顺着长江一路飘入秦淮河, 棉絮般的轻柔触感为金陵越来越闷热的夏夜增添了一丝丝精神上的凉意,秦淮河畔的人潮比平时还更密一些。   裴元瑾乘坐的珍宝船正随着这场朦胧夜雨进入了金陵城中。此时,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 画舫传来吴侬软语独特的唱腔,几丈一曲,曲曲绕梁三日, 声声回味无穷。   突然——   一条小舟如飞鱼一般, 从河面窜起,在空中滑过一条优美的弧线, 又一头扎回河上, 溅起的水花、推开的波浪, 如利刃般,突兀地划破了这纸醉金迷的梦境,引得众人竞相探头观看。   傅希言驾着船落回水面后, 又在原地转了360度, 高举双手, 完成一个定格。   反正他们一入南虞,灵教方面必然会关注, 自己高调低调都一样, 所以他一点都不怕出场方式张扬——跟着少主还怕什么张扬!   咚。   后面的珍宝船轻轻地撞了小舟一下。   傅希言晃了晃身子,脚下的船顺势往前漂出了三四丈,然后慢慢停下来。   傅希言回头——   裴元瑾站在船头、灯火辉煌处, 朝他微微一笑, 亮堂堂的光照着他英俊的五官, 仿佛在闪闪发光。   傅希言从小舟跃起, 跳回船头, 一脸严肃地说:“追尾事故, 撞得有点严重,扣十二分,罚没驾驶证,以后不许撞别人。 ”   裴元瑾似懂非懂:“十二分?我原本有几分?”   傅希言笑眯眯地不厌其烦地和他唠着前世梗:“有十二分啊。”   “那岂非没了?”   “是没了。”   “那何谓驾驶证?”   傅希言自得其乐地笑了笑:“没有就不能开车。”   裴元瑾依旧不解,且隐隐觉得这张证不似他说的那么简单,令人有些介怀,正欲再问,就听一声朗笑声,紧接着一人踏江而来,落到甲板上,正是多日未见的寿武王。   裴元瑾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眼底刚刚的笑意很快隐没了,淡淡地问:“寿总管马失前蹄,该当何罪?”   寿南山还来不及叙旧,就被戳中伤处,低头苦笑道:“金陵是灵教大本营,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单枪匹马闯入总坛救人啊。”   傅希言好奇:“谭不拘为何会被关到灵教总坛?”   寿南山见四周探究的目光越来越多,便道:“我们不如回船里再详谈。”   他们三人回船舱,小桑去捞小舟,小樟去买熟肉温酒,潜龙组则将整艘船守了个密不透风,船沿着秦淮河继续前行。   秦淮的酒肉味道都极不错。   傅希言啜了一口小酒,吃了一块大肉,准备听寿南山长篇大论说故事。   寿南山也不负所望,起了个十分普通的头:“少主可还记得谭不拘失踪前,在镐京城里做下的事?”   一般人遇到这种问题,大多会顺便将谭不拘失踪前做的事复述一遍,然而裴元瑾只是淡淡道:“记得。”   但傅希言不知道啊,他好奇地问:“什么事?”   裴元瑾这才低声解释道:“谭不拘是镐京风部总管事,而风部当时在镐京开了一家当铺,在我抵达镐京之前,又匆匆关了门。”   傅希言说:“这家当铺不会刚好有‘白泽’的标记吧?”   寿南山立刻竖着大拇指赞叹:“少夫人果然料事如神。”   这马屁拍得实在不算高明,可说话的人是武王,那高不高明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傅希言必须给面子,要对这记马屁表现   出极其愉悦的陶陶然,以示感激。   如此有来有往,默契浑然天成,两人一段时间没见,相处倒似更和谐了。   寿南山心中满意,继续说:“谭不拘执掌镐京风部,对风部消息动态最是敏锐。白泽当铺与钱庄暗中掌控情报网,自然会引起他的警觉,于是他假借开当铺,加入了这张情报网。”   傅希言没想到谭不拘竟然主动当了卧底:“那后来呢?”   寿南山说:“风部本身就拥有情报网,他开了当铺之后,又有南虞谍网的各路情报自动送上门来,他如鱼得水,没多久,就被升职了。”   傅希言想了想:“不会刚好就在我们抵达镐京之前吧?”   寿南山点头:“就好在你们抵达镐京之前。这件事本身就存在风险,谭不拘跟着对方走了以后,才知道当铺的背后主谋是灵教,而对方也早已看穿了他的身份,是想通过他,放长线钓大鱼,所以还特意给了他求救的机会。”   傅希言道:“钓到一位武王,也是大鱼啊。”   寿南山苦笑:“可惜,我这条鱼没能与他们鱼死网破。”   如此看来,形势严峻。   傅希言看看他,又看看裴元瑾,斟酌言辞:“我年纪小,不懂就问问。武王都干不了的事,我们……是不是还少点人啊?”   还是说储仙宫大军已经在路上了,正准备横渡长江呢?   寿南山说:“是班姑娘想见见少主。她说了,只要少主来,她就把谭不拘放了,不但把谭不拘放了,还奉上少夫人在南虞谍网做过的交易记录。有了这个,北周皇帝就不好再诬陷您了。”   傅希言想:自己现在都是在逃巡检使了,还在乎什么诬陷不诬陷的。   裴元瑾说:“她为何要见我?”   这问题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寿南山作为一个武王,在金陵城逗留这么久,不可能什么都没干。   寿南山说:“乌玄音常年留在临安皇宫,如今灵教大部分事务已然交到了班轻语手中。班轻语年纪轻轻,野心勃勃,这次找你,很可能还是为了联姻的事情。”   他看了傅希言一眼,见他没心没肺地吃着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所以还是要抓紧时间把事情办了,省的老是招人惦记。”   裴元瑾说:“如果没有来南虞,我们现在已经回储仙宫了。”   寿南山呆了呆:“回储仙宫?难道你们已经……”   傅希言敷衍地抓着裴元瑾的手,在他面前举了一下,然后该吃吃,该喝喝。   寿南山又觉得有些不太像。   那些情窦初开的小情侣,或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哪个不是羞人答答的,哪像他们……   可说不像,看两人时不时对上的眼神,又似乎是那么一回事。   他毕竟是个单身武王,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观察,多少缺乏一些主观感受。   “你们到底到哪一步了?”他决定还是直接问出来。   傅希言说:“他已经见过我的家长了。”   寿南山想,这不是废话吗?都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可“家长”这个词,又和长辈有所区别。他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说:“回宫就完婚。”   寿南山立刻放下筷子:“让船掉头,直接回去。”   吃肉吃得正香的傅希言吓得筷子掉了:“那谭不拘呢?”   “拘着吧。”哪怕他是谭老的儿子,寿南山也觉得他被抓得不是时候,有些不识相了。   傅希言劝他:“来都来了。”   寿南山很乐观:“我们走了,灵教难道还敢杀   了他不成?养个几年,等他们发现那小子除了吃吃喝喝,没什么别的用处,光费钱了,自然就把人给放了。”   傅希言给了他一条悲观的思路:“万一班轻语知道婚讯,恼羞成怒,把人给杀了呢?”   寿南山叹了口气:“那也只能让那小子在天上祝福少主和少夫人百年好合了。”   傅希言:“……”能遇到这样的上司,谭不拘加入风部还真是三生有幸了。   船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像是人在上面跺了一下脚那样刻意。   潜龙组的小杉进来说:“灵教的人来了。”   寿南山看看在座三个,自己职务最低,只能主动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他在金陵逗留这么久,灵教几个常年在外行走的重要角色都是打过照面的,比如今日来的这位,班轻语身边最得力的人,灵教青莲使者谢云铃。   寿南山懒洋洋地站在船舱门口:“谢使者有何见教?”   谢云铃朝他躬身行礼:“代教主听说储仙宫少主大驾光临,特意命我妥善招待。我已经准备了秦淮河畔的观河居,恭请少主移驾。”   寿南山说:“我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你们腾出个观河居,观海居的?”   谢云铃道:“那自然是不同的。”   寿南山语塞。任他巧舌如簧,遇到谢云铃这种耿直人设,也只能徒叹奈何,跺跺脚回去。   听完寿南山回禀,裴元瑾皱眉:“我们没有自己的住处吗?”   寿南山苦笑道:“我也知道来了之后才知道,储仙宫在金陵的分部已经被挪到新城去了。”   “此事总部知道吗?”   “刚刚挪过去不久,报告应该已经送到总部了。”寿南山说,“据说新城离金陵不远,是灵教自己建起来的,前前后后花了几十年,如今已经快建好了,正在移民。”   傅希言说:“灵教好端端的,建一座城做什么?”   寿南山说:“北地就有坞堡,这座新城大概就是灵教在南虞的坞堡吧。”   傅希言好奇:“皇帝这也能忍?”   灵教这不摆明着说,对不起,我要防着朝廷,或是不好意思,我觉得南虞迟早玩完,我得建个坞堡自保。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皇帝爱听的吧?   寿南山说:“新城开建久矣,具体要追溯南虞先皇登基那一年。南虞先皇和后来的摄政王两人当时争皇位争得太凶,虽然先皇侥幸赢了,但元气大伤,江山不稳,灵教投靠得正是时候,二话不说、六亲不认、荤素不忌的的一通乱杀,不但压住了心有不甘的摄政王,还把其余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都吓住了。有这么大的功劳在,他们想要建一座新城,当时的先皇也很难拒绝。”   傅希言摇头:“也不知道会不会是饮鸩止渴。”   寿南山道:“饮鸩止渴的可不止这一位……”   傅希言一听,这就是有八卦啊,立马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准备好好洗耳恭听一番,船到了。   观河居就在秦淮河畔,不那么喧闹的位置。   灰瓦白墙,小而不简,精致非常。   与繁奢的珍宝船相比,观河居展现的是一种低调的雅致风格,房间主要靠花草、字画点缀,然而看裴元瑾满意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字画的价值更胜珠宝。   谢云铃将人带到后,并不走,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想:难道她是班轻语派来刺探情敌敌情的吗?但未免有些过于明显了。   不仅他这么想,寿南山和裴元瑾也发现了,或者说,裴元瑾就是他们中间第一个发现的。   谢云铃感觉到来自裴元瑾的威压,微微一怔,退后半步说:“我有件事藏在心中很久,一直想请教傅公子。”   傅希言说:“最好不要超出高中试题范围。”   谢云铃把“高中”的“中”解读为“中举”的“中”,道:“与科举无关。我想问傅公子,你找到《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长生诀》《柔柔拳》《还我漂漂拳》了吗?”   从头到尾,一字不错,一字未差,比当事人还记得牢。   傅希言:“……”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镐京埋下的种子,竟然能在金陵发芽。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梗了。   见她念念不忘,他便信口胡说道:“这个,都是些不重要的功夫。”   她问:“有多不重要?”   傅希言想,练了乾坤大挪移能当明教教主呢,也不知你们灵教有没有这门号令群雄的功夫。当然,实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后续问题更多,便随口打发道:“乾坤大挪移呢,主要是搬运用的。九阴真经是散热用的。小李飞刀,那个是变戏法用的。长生诀一般是老年人用来强身健体……总之,都是编出来。不过,这几门功夫我也没对别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天在钱庄的人是你?”   谢云铃说:“那个钱庄是灵教下属的一处分坛。”多余的却不肯说了。   傅希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难以置信地喃喃:“灵教这么无聊的吗?”这么小的事情也传回总部?   寿南山说:“这也不足为奇。班轻语之前也在镐京,我和她前后脚到的南虞。你的消息,她在镐京的时候必然分外关注。”   傅希言想起夏雪浓走的时候,还特意提醒过他们班轻语也在镐京的事,后来一直没遇到人,便放到脑后了,又想起韦立命曾经说过诡影组织首脑的可疑人选,班轻语也是其中之一。   这位姑娘人还没有出现,但处处可见她的影子,可见影响之大。如今他们直接来到对方的地头,也不知对方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   傅希言惆怅地看着裴元瑾:“你要是被抓走了,会自己跑回来吗?”   寿南山一脸疑惑,似乎在问这是什么问题。   裴元瑾却习以为常地反问:“你为什么让我被抓走?”   傅希言:“……洗洗睡吧。”   没有混阳丹,抓走裴少主也只能干看着,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比较危险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班轻语不怀好意。   他用手肘撞了撞床友:“炖了我并不能熬出混阳丹这件事,班轻语知道吗?”   裴元瑾闭着眼睛回答:“重要吗?”   “我担心她没常识,病急乱投医。”   “放心,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把我抓走,我不能。”说罢,裴元瑾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傅希言:“……”   观河居的床有点小。   床上的声音更小。   “我错了。”   “我会保护你的,像老鹰捉小鸡……不是,母鸡保护小鸡那样。”   “我换个说法啊。”   “如果班轻语敢抓你,让她先抓我。她肯定是个瘦子,一定抓不动。”   傅希言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得正高兴,突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一抬头,发现裴元瑾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嘴巴。   这个节奏……   是不是有点快啊?   快的……   又似乎是   他心跳的节奏。   傅希言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然后就见裴元瑾抬起手……捏住了他上下两瓣嘴唇。   傅希言:“……”   好的,我错了。   别问,问就是哪都错了。   *   观河居离夫子庙很近,不过此地的夫子庙是著名学府,不像前世以美食闻名于世。   说起金陵美食,傅希言最心动的便是鸭血粉丝汤,可惜这时候还没有金陵人把粉丝加到鸭血汤里,所以他们吃的鸭血汤里只有鸭血鸭肝鸭肠鸭胗。   不过,已经很美味了。   傅希言配着两只大肉包,吃得很是满足。   等他们吃饱喝足,谢云铃便适时的到了:“代教主已在总坛恭候大驾。”   傅希言觉得“代教主”这个词有点意思。教主是病了,失踪了,为什么还要代呢?   他把疑问留到三个人坐马车的时候,寿南山解释道:“乌玄音常年住在宫里,陪着小皇帝,教中事务基本已经交给了班轻语。”   傅希言好奇:“乌玄音是太师?”   说到这个,寿南山的表情有些古怪:“小皇帝年纪虽小,心思却重得很,能够在摄政王的严防死守下顺利即位,还扳倒了他,这可不是一般人有的本事。乌玄音虽为帝师,不过,她年纪也不算太大。”   傅希言奇怪他为什么两次提到年纪,细细一想,顿时惊了:“皇帝和她都几岁啊?”   寿南山说:“小皇帝十九,她大概四十出头,也就差了个二十来岁吧,不算离谱。”   这话等于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傅希言好奇道:“皇帝是自愿的吗?”   寿南山说:“乌玄音已臻武神境,驻颜有术。她当年可是南虞第一美人,其风采更胜班轻语,继任灵教时,她一场灵雨祈舞,不知惹了多少相思债,偏偏一个都没看上。也不知秦煜那黄毛小儿有什么魅力,竟能令仙女动凡心。”   傅希言听他语气酸溜溜的,戏谑道:“那些相思债里,不会也有您的一笔吧?”   寿南山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裴元瑾说:“他更喜欢乌玄音的师父。”   寿南山像被踩到尾巴般的炸毛了:“胡说,我怎么可能喜欢胡珞珞那个女人?”   傅希言和裴元吉交头接耳:   “这么多年还记得名字,那不是一般的喜欢啊。”   “虞姑姑说,当初在寿总管房间里看见过一幅画像。”   “画中人很美吧。”   “嗯。”   寿南山听不下去了:“胡说八道!我房间里就挂过观音菩萨!”   傅希言一副随你说,我就不信的表情:“不愧是武王,嘴真硬。”   寿南山:“……”   *   新城开放没多久,灵教还在慢慢搬迁,总坛目前还在金陵。   灵教总坛是一片占地面积极广的建筑群体,看似黑瓦白墙,实如铜墙铁壁。从上面俯瞰,是个极规则的正方形,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好几个入口,每个入口都代表着来人不同的身份。   总坛正面向南,并列着五道大门。   正中间的门最高目测三丈,宽度可以容纳五个人并肩往里走。   其次是左边那道,只逊了一筹,开门时,需要好几个人一起推拉。   裴元瑾等人走的就是这道门。   谢云铃怕他们多心,特意解释道:“中门只有灵教教主才能开。”即是说,他们走的这道门,已经是灵教给出的最高礼   仪了。   傅希言跨过门槛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那门框厚度起码有半丈后,万一被关在里面,逃都不好逃啊。   总坛内部布局更是复杂繁琐,犹如迷宫一般。   傅希言刚开始还想着记一记路,后来发现完全已经混乱了,可怕的是,他能感觉到谢云铃并没有刻意绕路,人家家里就是这么大。   穿过不知第几条走廊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空场地。场地中间坐落着一座下陷的塔。   塔不高,却深。   众人跟着谢云铃下楼梯,走了约莫三层楼的高度,终于来到塔门前。   谢云铃说:“代教主只想见裴少主,寿总管和各位请随我在外面等候。”   裴元瑾牵起傅希言的手:“我不会让他单独在外面。”   傅希言有点感动。这是怕他误会吗?其实混阳丹的作用这么霸道,他真的很难误会。   而寿南山、潜龙组、栖凤组想的是:什么叫单独?他们不是人吗?   谢云铃似乎早就想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什么也没说,就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元瑾拉着他往里走,不忘提醒:“你说过会保护我,要说到做到。”   傅希言:“……”   傅希言:“好咧,少爷!” 第69章 金陵之秦淮(下) 两人往塔里面走。 按理说,像这种窗户小、楼层高的地方,多少会有些阴森,但这座塔正中放着一盏巨大的莲花灯座,镶金嵌银,垂珠挂玉,那满眼的富贵闪耀起来,比塔外的阳光还要明亮抢眼。 至少傅希言有点移不开眼睛。 灯座后面站着一名侍女,无声地指着楼梯。 他们拾阶而上,二楼被布置成了一间静室。地上一张矮几,几个蒲团。北向放置着一面屏风,上书一个大大的“争”字。 屏风后琴声忽起。 琴调却与“争”字相反,极为平和,甚至有些平淡。在琴声中,傅希言仿佛看到前面有一片明镜般平静的湖面,没有明月倒映,没有微风吹拂,一切都像是静止了。 傅希言一直等着湖里出现一个水怪,然而琴声就保持着这种慢悠悠的节奏一直到结束。 他是在琴声结束三秒之后,才发现它是真的结束了,而不是喘一口气继续。 屏风后面传来细微的动静,少顷,一个打扮素雅的少女便从后面走了出来。只论容貌,她不及铁蓉蓉美艳夺目,然而身上有种清新的气质,如空谷幽兰一般,叫人见之忘俗。 不用自我介绍,傅希言便知眼前这位便是灵教代教主班轻语了。 她朝裴元瑾颔首致意,然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裴元瑾和傅希言落座后,班轻语拿起一个蒲团,放到了裴元瑾对面的位置,然后侧身坐下:“今日请裴少主是为了两件事。一是为我,二是为你。” 傅希言知道为啥她年纪轻轻能当领导了,讲话只讲重点,不讲废话,开会效率高。 “储仙宫豢养了不少仙兽,我们愿出钱购买,谭不拘和钱庄账簿可以作为添头,让你们拿回去。” 班轻语口中的仙兽,其实就是裴元瑾养的白虎,寿南山骑的青驴……这类的动物。储仙宫一心想飞升,养宠物也是效仿仙人。神话故事里有什么,他们就养什么,如果现实中没有,就养类似的,美其名曰“仙兽”。 白虎仙不仙的,傅希言见过,摸过,喂过,养过,自然知道就是训练有素的动物,储仙宫主都还是一介凡人呢,哪里有让鸡犬升天的能力,所以班轻语的这个条件本身就很古怪,像上杆子送钱。 裴元瑾道:“二呢?” 既然第一个条件像儿戏,那重点可能就在第二个上面了。 班轻语答非所问地说道:“我被师父纳入门墙的时候,只是四岁,没多久,师父就过世了,是师姐将我带大。师姐至今没有收徒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 傅希言觉得这姑娘讲话云里雾里,叫人听不明白。堂堂一个灵教教主觉得没必要收徒弟难道不就是因为有个师妹是代教主吗?那怎么就不是因为她了? 裴元瑾却似懂了:“你不是代教主吗?” 班轻语道:“那是她改变了主意。但是一个人的想法,随时都有可能再改变。” 傅希言听懂了一点点,又像是一点没听懂。 班轻语的意思是,乌玄音原本没打算让她当代教主,或是没打算让别人继承教主之位?怎么着,难道是乌玄音中二病发作……想弄垮灵教,同归于尽吗? 裴元瑾说:“与我何干?” 班轻语说:“我打算冲击武王。届时,我会用天下至寒的冰魄阴泉淬炼真元,若能成功淬炼出寒冰圣元,或许能一试少主极阳圣体的威力。” 傅希言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一试……是他想的那种试法吗? 他看着两人严肃认真的表情,一时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思想污秽,想得太多。 她见裴元瑾没说话,又补充道:“少主迟迟不升武王,是担心傅公子心境不稳吧。傅公子一年之内从真元期直升脱胎期,堪称天纵奇才。但进步飞速,根基不稳,入道之后,就可能心境崩溃,风险很大。我则不同,我与少主晋升的时间相差无几,一直齐头并进,若要双修,我是最佳人选。夏雪浓、温娉都不及我。” 裴元瑾意味深长地看了傅希言一眼,说:“就算有冰魄阴泉也未必能淬炼出寒冰圣元。” 傅希言震惊地看着他。你个狗子,竟然还认真考虑了? 班轻语说:“我有七成把握。还请少主暂留一个月,一个月后见真章。” 裴元瑾沉默不语。 班轻语清冷的目光终于转到了傅希言脸上:“一个月后,若我淬炼圣元失败,自然不会阻拦你与傅公子回储仙宫成亲。” 老子成亲还要你恩准咯? 傅希言心中不爽至极,偏偏裴元瑾直到离开都不发一言,似乎默认了这件事。 他甩开手,大步走在前头,与跟在后面的裴元瑾拉开了一段距离,寿南山见两人进去时甜甜蜜蜜,出来时就像劳燕分飞一般,心中一怔,有些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傅希言冷笑道:“整日问别人要是还有别的选择要不要负责,轮到自己就举棋不定了。” 寿南山听这意思,是少主和代教主的事情又有眉目了?可少主后院失火,让手下们很是为难。他向裴元瑾使眼色,让他先将人安抚住,一切等回去再说。 裴元瑾过去拉了拉傅希言的手。 傅希言哼得一声甩开。 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谢云铃突然说:“我送各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归心似箭的缘故,来时百折千回的路,回去时竟然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傅希言率先上了马车,然后伸出手拽了拽准备往后走的寿南山,等寿南山无奈上车后,他就朝着准备上车的裴元瑾说:“满载了!再坐超载了,走了走了。” …… 裴元瑾只能去其他车。 寿南山坐在车里,像知心爷爷一样地询问发生何事。 傅希言噘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终究是个备胎。” “什么是备胎?” “一辆车四个轮子,我是老五。别人开车,我听着;别人滚了,我吊着。”他说着说着,就无尽心酸,眼眶都有些红了。 寿南山说:“少主不是这样的人。” 傅希言咬牙:“你们少主压根不想做人。你们就是一帮神仙!” 这话寿南山也分不出好是不好,只能干笑了下。 马车又回到了观河居,谢云铃说,他们留在金陵期间,这座房子可随意使用。 小桑忍不住话,问:“我们要留在这里?多久?” “你们少主要是万事如意,那就是一辈子,到时候我一个人走。”傅希言说着,气呼呼地回了房间。 寿南山那手指点点小桑。 小桑缩着头不敢说话了。 因为船上地方小,潜龙组和栖凤组几个都不用像以前那样潜伏在暗处,下船之后,裴元瑾也没让他们藏匿起来,所以就大摇大摆成了明面上的保镖。 傅希言进屋后,裴元瑾跟着进去,寿南山便叫其他人散了,好好守着房子,别让其他人靠近。 裴元瑾一踏入房门,就听傅希言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有些纳闷:“不是演戏吗?”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谁跟你演戏?” 裴元瑾皱眉:“我明明暗示你了。” 傅希言冷笑:“你确定当然不是暗示我退位让贤吗?” 裴元瑾的表情有些无奈,在班轻语面前的高冷此时褪得涓滴不剩:“班轻语不可信。” “所以你是因为不相信班轻语能做到,不是不希望班轻语能做到?”傅希言立马抓住了他言语中的漏洞。 裴元瑾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突然叹了口气:“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像深闺怨妇?” “我没见过深闺怨妇。” 傅希言:“……”这条回答非常裴少主,让人情绪都不连贯了。 裴元瑾伸出手,握住了傅希言放在桌上的那只胖手:“我们才是一起的。” 这一刻,傅希言心中突然涌现了许多问句——我们为什么是一起的?只是因为混阳丹吗?如果班轻语可信,那他的立场会不会动摇……诸如此类的问题。 不过他还是很快将这种冲动控制住了。 其实他看懂了裴元瑾当时递给他的眼神,后面的表现也的确是出于配合。如果真的相信了,他反而不会这样理直气壮地表现不满。毕竟,他与裴元瑾身份地位差距的缩短都源自于混阳丹的效用,一旦这条纽带真的断开了,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底气敢向一个超级门牌的继承人指手画脚。 他一向活得清醒。 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提出这些由悲观情绪引导出来的问题。 傅希言想,尽管他们两人都在努力向彼此靠近,可如今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也不知道。不但不知道裴元瑾的,也不清楚自己的,所以,现在打开盖子检验成色还为时过早,应该再等得久一点,让它在瓶子里多发酵一会儿。 他习惯于自我调节,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笑眯眯地问:“为什么班轻语不可信?” 裴元瑾并不知道他内心产生过那么一大段的波动,自认为是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说:“冰魄阴泉淬炼寒冰圣元有极大的风险,七成把握是妄言,最多三成。一旦失败,真元尽毁。她不会这么做。” 所以他一开始的方案就是混阳丹,混阳丹被傅希言吃了七颗以后,也没有考虑过这条路。因为风险太大,效果却未必佳,灵教绝不会同意。 傅希言说:“她知道你知道这些的吗?” 裴元瑾道:“应该知道。” 这就令人费解了。 一个谎言,明知道骗不到了人,为什么还要说呢? “或许,她认为你走投无路,哪怕病急乱投医也会试着相信?” 傅希言尝试跳出裴元瑾和自己的身份,代入班轻语的视角看待这件事。两个男人,因为一场意外,不得不终身捆绑在一起,这时候,突然有个绝世美女给了一线希望,你们愿不愿意相信? 如果是刚刚吃下混阳丹的傅希言,和刚刚知道傅希言吃下混阳丹的裴元瑾,极大可能是……愿意的,甚至可能会把她当作救世主一样供着。 可时间过去太久,久得裴元瑾已经承认了他少夫人的身份,班轻语这时候再出手,未免有些滞后了。 裴元瑾说:“她必有其他用意。” 傅希言说:“或许她根本不在乎你信不信……我们从结果推倒,谭不拘、账簿如果她都如约奉还,那目的就是引你来。你来了以后,她还要你在这里待一个月。” 他眼睛一亮:“她就是想让你在这里待一个月?为什么?” 总不能一个月之后,南虞上空,七星连珠,天门大开,大家都能第一时间排排坐,吃果果,欣赏天文奇观吧! * 灵教总坛,蕴灵塔,二楼静室。 从裴元瑾一行人离开之后,班轻语就坐在蒲团上等,等着谢云铃回来。终于,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谢云铃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她的神情看上去比接待储仙宫一行人时要柔和许多,不近人情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微微笑意。她与班轻语的关系也不似外人想得那样上下分明。 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无需行礼,直接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了。 班轻语说:“他们表现如何?” 谢云铃说:“傅希言很生气,回去的时候都没有和裴元瑾坐同一辆马车。” 这样的好消息,班轻语听后不但没有高兴,甚至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他并没有相信。” 谢云铃疑惑:“他不是生气了吗?” 班轻语说:“我与他打过一次交道,看似心思简单,其实滴水不漏。如果他真的相信了,反而会藏在心里,不会表露出来。” 谢云铃脸上的兴奋消失了。 静室便成了真正的静室。 班轻语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是没有景罗行踪的消息吗?” 谢云铃说:“没有。储仙宫也没有动静。” 班轻语面色有些凝重:“武王武神如果想要掩人耳目,太容易了,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死死盯住裴元瑾一行人,关键时刻,他们就是人质。裴雄极时日无多,他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事。” 谢云铃道:“是。那天地鉴……” “天地鉴方面,我们就只能相信他了。”班轻语轻轻叹了口气,“灵教崛起的时间太短了,师父又走得太早。我们如今只有师姐一位武神,还是太单薄了。” 提到乌玄音,谢云铃不高兴地皱眉:“教主一心扑在南虞皇帝身上,也未必会出全力。” 班轻语低声道:“她若不是为了情爱,又怎么有我的机会呢?” 谢云铃愣了下,闷闷地应了。 班轻语头疼地揉揉眉心,为了这件事,灵教潜心准备了数十年,决不能在她手□□亏一篑。她这些日子耗费的心力,承受的压力,都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谢云铃见状立刻站起来,绕到她身后,跪坐下来,双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 班轻语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道:“万兽城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谢云铃手微微一顿,低应了一声。 班轻语说:“如果是息摩崖,你不许再与他起冲突。灵教听着是南虞国教,地位崇高,势力庞大,其实缺乏高端战力,与天地鉴、储仙宫相比,底蕴太浅,正需要联合其他势力。万兽城铜芳玉有实力却不聪明,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谢云铃黯然地垂下眼眸:“是。” 班轻语宽慰道:“我知道息摩崖好色,你略微应付几句,随意找几个歌女陪他就是了。一些言语上的冒犯,不痛不痒,在大事面前,不值一提,你要会忍。” 谢云铃说:“是。” 班轻语似乎感觉到了她心有不甘,抬起手,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拍了拍:“事成之后,储仙宫、天地鉴何足畏惧?吞了万兽城又有何难?不要急于一时。” 谢云铃仿佛已经看到了她描绘的美景,嘴角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 她们在静室内密谋,傅希言和裴元瑾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到的。 但他们能够猜测,要自己在南虞留一个月,说起来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别人非要这么要求时,很可能是因为在看不到的地方正在偷偷发生一些与自己相关的事情。 裴元瑾派寿南山去了趟新城,把原驻金陵的主管事找来。 储仙宫在南虞的势力发展不如北周,留在金陵的只有打探消息的风部,连雨部生意都统一归拢到临安雨部指挥。 储仙宫驻守南虞分部的成员大多本身就是南虞人,比如来的这位风部主管事马清。 傅希言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易容了?” 马清呆了呆:“并未。” 傅希言对裴元瑾说:“看来不能指鹿为马了。”他只是想起了江陵城内,那个一个照面就茅塞顿开,升任武王的鹿清,故而开了个小玩笑。 马清在金陵待久了,显然对来自总部的诸人十分敬畏,态度甚至恭敬到了有些结巴的程度。 而他的表现显然也并不令人满意。 裴元瑾听过他说“我去新城是灵教建、建议的,他们,他们送了我一间宅子”时,脸上的寒霜几乎要掉下渣来。 寿南山身为风部总管,看着这样的属下,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马清走后,他不得不出面解释:“储仙宫近年来在南虞发展艰难,马清是老主管的得力助手,几年前新提起来的。原来的老主管已经被调去了临安。” 裴元瑾不用问多艰难。 多艰难,看马清就知道,一个搞情报的组织竟然堂而皇之地接受了被监视对象的宅子,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广袤的不是胸怀,是脑海里的水! 愚蠢的部下哪儿都有,为什么他手下特别多? 他忍住气,问:“金陵风部已经废了,临安怎么说?” 寿南山道:“临安人手不足,只能顶着南虞朝堂和摄政王余部。” 裴元瑾问:“找不到人吗?” 寿南山说:“灵教扩张得厉害,他们有朝廷背书,一般江湖人更愿意投效他们。” 傅希言默默听着,也有自己的感慨。 这就是背靠朝廷的好处,才能够实现对储仙宫、天地鉴这样庞然大物的弯道超车。要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发展,就只能等他们自己倒下,再蚕食分赃,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裴元瑾说:“南虞方面,目前谁说了算?” 寿南山说:“风雨雷电各司其职,不过,临安电部主管事沈伯友是宫主旧部,也是南虞境内的储仙宫第一高手入道后期。” 裴元瑾脸色微沉:“如果我没有记错,沈伯友是赵通衢的启蒙师父?” 寿南山挠挠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通知沈伯友来金陵述职。”裴元瑾顿了顿道,“我们去一趟新城。” * 班轻语既然打定主意要留他们一个月,他们身边必然密布灵教暗探。但裴元瑾还是叫了几辆马车,正大光明地前往新城,甚至不止新城,之后还要去临安、明州,甚至榕城转一转。 他要亲自测一测,班轻语的逆鳞到底在哪里。 或者说,灵教的死穴到底在南虞境内,还是南虞境外。 如此一来,北周方面也不能掉以轻心。 裴元瑾在车里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傅希言趴在车窗上,认真地看着街道倒掠的景色。其实南虞与北周的风格仔细看,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 南虞多水,故而桥多,尤其是烟雨蒙蒙的时节,生动地展示了何谓小桥流水人家。那房子也没多干净,可在山水画一样的情境里,那墙上的污垢便也成了画家的刻意,充满灵气。 新城建在金陵城外的平原上,与各个城镇都有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附近也没有山川,城中用水都是靠挖井打上来的地下水。在这到处是河流溪涧的江南,实在是很少见的地形。 新城外墙宏伟,有五六丈高,与金陵相差仿佛。 虽然是新城,但规划得很用心,街道纵横笔直,严谨得可与镐京媲美,整体是九宫格局,正中央是灵教新总坛。其余八处各自为政,有自己的集市、衙门,连钱庄、药店、客栈等店铺种类都分布得很均匀,每个都是城中城,能自给自足。 送给马清的宅子位置不错,离灵教新总坛很近。 除马清之外,这里还有很多其他门派,据说都是受邀前来。 裴元瑾他们觉得这城市布局很古怪,傅希言却接受度良好,这不就是前世说的,走“多中心”城市发展空间布局路子吗? 没毛病。 第70章 临安之西湖(上) 灵教总坛还在建设,隐约可见中间有一座铁塔冲天而起,要不是那塔尖的形状与记忆中的埃菲尔铁塔相差甚远,傅希言都忍不住怀疑灵教是不是藏着一位自己前世的老乡了。 除了储仙宫之外,还有几个门派也已经搬到了附近,此时都听到风声,跑来和储仙宫少主见礼。 裴元瑾让寿南山去应对。 对偏居一隅的小门派来说,没能见到储仙宫少主虽然遗憾,但见到四大总管之一也是荣幸,使出浑身解数好好地巴结了一番。 寿南山选择加入储仙宫,本身也带着点不喜俗务的仙气儿,寒暄多了,脸上不免露出几分不耐烦,小门派们察言观色,讪讪告退。 寿南山回到风部的宅院中,抱怨道:“这等事儿以后还是交给马清为宜。” 裴元瑾说:“他与他们打交道多日,该打听的早该打听到了。” 这倒是。寿南山也跟着忧愁起自己属下的素质来:“我问了一圈,金陵城里稍微有点名气的门派都受到了迁徙新城的邀请,不仅金陵,据说金陵附近也有门派受邀,只是有的答应来,有的没答应。如今新城里答应加入的大小门派加起来差不多有上百之数,今天来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前世许多城市都会设计一个卖点,比如旅游城市,港口城市,文化之都等等。傅希言好奇:“灵教这是准备将新城建设成南虞武林中心吗?” 寿南山不敢苟同:“这么多门派聚集在一个地方,很容易发生摩擦。” 傅希言说:“说不定就是等着他们摩擦,然后以聚众斗殴的罪名逮捕,罚他们加入灵教。” 寿南山说:“这个我也问了。灵教前些年扩张得厉害,现在到了宁缺毋滥的阶段,一般人已经进不去了。据说很多小门派就是进不了灵教,才自发组织起来的,要吞并他们多得是机会,没必要劳师动众。” 裴元瑾忍不住看了眼坐在角落里努力弱化自己存在感的马清,忍不住问:“宁可自立门户,也不愿加入储仙宫?” 江湖上,明明是储仙宫名气更大地位更高! 寿南山“呃”了一声,表情尴尬。他不敢说老宫主不管事后,储仙宫各地分部阳奉阴违,已没有当年雄霸武林的气象。毕竟,储仙宫的倒退,他身为四大总管,难辞其咎。 裴元瑾也没打算问到答案,只是闭上眼睛,彻底自闭了。 傅希言鼓励他:“我们不如去街上溜达溜达,说不定就偶遇了怀才不遇的绝世天才呢!” 寿南山不懂就问:“既然怀才不遇,怎么偶遇?” 傅希言也胡乱解释:“才高八斗,我们就看谁头上顶着八个斗!” …… 裴元瑾还是被傅希言拉着逛街去了。 城里除了灵教总坛之外的几个社区都按八卦方位取的名,风部所在的社区叫离弄,是正西方,但街道风情,店铺名称还是正儿八经的中式风格。 不过大多数店铺只挂了招牌,还没有开张,偶尔有几个开张的,也埋头收拾,并不指望有客人光顾。傅希言走进去,他们还愣了下。 “这把椅子怎么卖?”他进的是个木匠铺。 木匠正在箍桶,闻言立马放下手头的活站起来:“十二文。” 傅希言便买下来,送给马清,作为他乔迁的礼物,美其名曰:行得正,坐得直。 他其实是顺手为之,并没有想太多,但落在本就惶恐不安的马清耳中,便觉得少夫人这是在敲打自己。他汗流浃背地收下了椅子,表示一定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日日警醒自己。 傅希言很想说大可不必,但裴元瑾表示满意,那他也就只能跟着满意了。 买了椅子,傅希言便有了套近乎的底气,和专心箍桶的木匠闲聊起来。 木匠是金陵人,也是新搬过来的。 傅希言好奇:“金陵是个大城,你为何舍得搬到新城来?” 木匠说:“我在金陵当学徒,出来当老板,这个店是送给我的,不要钱。” 傅希言说:“你师父不来吗?” “不来,他在金陵有店,有钱。”木匠言语中带着一丝羡慕,“我以后也会有的。” 傅希言点点头,给予了真诚的祝福。 又去了别家,情况差不多,都是原来有手艺没有家产的人,被灵教招募到新城打拼。大多数人不但收到了店铺,还收到了房子,拖家带口一起来的。 里弄靠近兑弄的位置,他们还看到了一所正在搬迁的书院,据说是几个□□看不惯原来书院一心为钱的腌臜风气,在灵教的支持下,带着自己看好的学生,直接搬过来了。 傅希言转悠了一圈,别的暂且不说,至少这座城市的风气还是挺朝气蓬勃的。 寿南山说:“就是没什么老人孩子。” 傅希言说:“还在创业阶段,老人孩子来了也不方便。”菜场、集市什么的,都还没开起来呢。“也不知道现在房价多少钱。” 裴元瑾皱眉:“你想留下来?” 傅希言摇头:“我想投资。” 这话当然是说说而已,他一个北周官员,跑到南虞投资,真金白银砸下去,回报的可能是枷锁镣铐。 不过前面正好有家牙行,他顺路进去问了问价格,竟是极便宜,但前提是他们必须留在新城生活,还要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傅希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移民监吗? 在新城逛了一圈,瞧新鲜的劲儿慢慢退去,便索然无味了,新城太新,都没几个人,哪怕屋舍俨然,却也缺乏人气,待久了,便有些沉闷阴郁。偏偏天宫不作美,他们走到半途,雨哗啦啦地落下,原本就是暗淡的街景越发灰黑无趣。 这场雨来得疾,下得大。天边黑云滚滚而来,如神话中妖兽的巨口,那架势,野心勃勃的,似要侵吞世间万物。 傅希言等人躲在一家正在做大扫除的饭馆里,老板上了一壶粗茶,然后便在老板娘的白眼中,放下手中抹布,陪着他们看门外稀里哗啦的暴雨。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雨停时,街道路面已有一层积水,有些门槛低的,都已经溢到房子里面去了。 傅希言摇头:“排水做得不好。” 南方多雨,城里若是排水做得不好,那建筑再漂亮,也是花架子。 他们回到风部时,天幕已然全黑了,白天里看着还有些情趣景致的新城在浓黑的夜幕里,显得极为阴森可怖,那座露出尖尖的铁塔,更点像故事里巫婆用来关押公主王子的恶魔塔。 这里没什么娱乐活动,傅希言早早洗漱完,坐在房间里修炼。 如今他和真元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他有事没事戳对方两下,对方要是不肯将真气吐出来,他就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这时候,真元多半会妥协,比往常多吐出一些。 他也不挑,多一点就多一点。 久而久之,也不用傅希言如何威胁,时间到了,真元就会按照惯例吐一点。 靠着日积月累,他如今已经慢慢练到了脱胎中期。 纵向比较,比起他之前一口气冲上金刚,一口气冲上脱胎,是慢了点,但横向和同龄人比,就算裴元瑾当年也没有他这个速度。 练完功,他便自发地滚到了床内侧,裹着被子,眼巴巴地看着还在桌边翻阅金陵风部这些年收集的消息的裴元瑾。 发现属下不堪大用后,裴元瑾不得不亲力亲为,将历年的消息都看了一遍,试图从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中分析出灵教的用意。 然而,收效甚微。 实在是这些消息未免太过鸡毛蒜皮,连灵教教徒显菜价太贵,和小贩在路边吵架都有。 他放下册子,熄了灯,躺回床上,傅希言立刻将脑袋伸过来,裴元瑾的手刚好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捏了捏胖胖嫩嫩的脸蛋,才躺平睡觉。 傅希言也觉得完成了今天所有事情,可以放心进入梦乡。 少顷。 枕头边传来裴元瑾的声音:“新城酷似镐京。” 傅希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灵教想造反?可乌玄音不是要嫁给皇帝了吗?她生的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顿了顿,“除非她和皇帝不是真爱。” 裴元瑾说:“新城在先皇时期就开始建了。” 傅希言感慨道:“立志要乘早啊。乌玄音是不是想当女皇?班轻语当太子?” 总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又沉默下来,还是信息量太少了。 就在傅希言觉得这场讨论就此无疾而终的时候,裴元瑾说:“去临安。”灵教教主和南虞皇帝都在临安,如果灵教筹谋的事情真的发生在南虞,那么都城临安或许会有迹象。 傅希言咕哝着:“西湖醋鱼、黄泥煨鸡、东坡肉……”香喷喷地睡了。 * 越往南走,天上的雨下得越勤,到临安的时候,正好雨散天晴,一轮淡淡的彩虹挂在天际。 这样的景色吸引了不少外乡人,然而对临安人而言,已是见怪不怪。城门卫催促排队的人赶紧往里走,不要浪费时间。 作为南虞都城,临安城进出查得比金陵更严,不过金陵风部再不济,也不可能让自家少主卡在这里,自然是顺顺利利的通过。 进入临安后,人声鼎沸,喧闹扑面,处处都是人间烟火气。 临安各部风闻少主驾临,且对金陵诸多不满,自然不敢怠慢,早在西湖边上备下住所,与皇宫隔湖相望。 前来接待的是风部主管事应赫。 他不会武功,但身份很特别,是南虞先皇在位时期,大内总管的干儿子。后来他干爹因为贪赃枉法入狱,他怕受到牵连,连夜投奔储仙宫,靠着他干爹留下的人脉,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年,逐渐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裴元瑾没想到储仙宫为了在南虞发展已经生冷不忌到这种程度,面无表情地问:“我爹知道吗?” 风部主管事换人必须要总部允准,寿南山身为风部总管,自然了解一切规程:“知道。” 傅希言见裴元瑾有些不高兴,凑过去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都是好猫。” 应赫站在下面,任由上面几人嘀嘀咕咕,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不知道自己是被议论的对象。光这份沉稳,就胜过马清太多。 裴元瑾问:“你不会武功?” 应赫道:“启禀少主,属下也想练,但没有这个天赋。好在储仙宫威名赫赫,临安地界无人敢惹。” 至少说话比马清流利,裴元瑾矮子里头拔将军,已经不敢指望太多。 他问:“南虞最近有何动向?” 应赫道:“南虞众臣昨日第五次上书催促皇帝尽快立后,皇帝似乎已经在物色皇后人选。” 傅希言好奇:“皇后难道不是乌玄音吗?” 应赫说:“南虞大臣第一次上书催促皇帝立后时,皇帝曾安排大臣提此建议,但是被众大臣严辞否决了,所以才有了这场立后拉锯战,不过皇帝最近在参知政事、六部尚书轮番劝说下,似乎有所动摇,有可能会立大学士之女崔意瑶为后。” 傅希言说:“那乌玄音就没什么动静?” 武神哎,难道就这么坐视男朋友劈腿? 应赫说:“乌教主住在灵韵宫,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傅希言问:“依你看,乌玄音和小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爱?” 应赫愣了下,大概没想到作为一个搬瓜人会被吃瓜人问到一个与己无关的感情问题,沉思良久后道:“南虞皇帝能成功即位,乌教主功不可没,据说为了杀摄政王,她还亲自动了手,应该有几分真心。” 裴元瑾突然问:“你是说,她亲自出手了?” 应赫说:“宫中有这种传言,但目击者都说一切发生得太快,不敢确定。” 傅希言说:“她是武神,杀个人还不跟切菜一样,有什么不对?” 裴元瑾与寿南山对视了一眼,寿南山说:“若她真的动了手,那对这个小皇帝算是掏心掏肺了。” 应赫又接下去道:“皇帝为了她,不仅屡次驳回选秀的提议,甚至不顾皇亲们反对,将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嫁去了外地。在宫中传出皇帝动摇的消息之前,两人流传的故事都像是……真爱。”除了调情的时候,他一贯不喜欢将“情啊爱啊”正经说出来,故而这句话便说的有些别扭。 裴元瑾听着也别扭,很快略过正话题,问:“除此之外,南虞各方还有什么动态?” 应赫急忙回答:“万兽城正驱赶野兽前往新城,领头人应该是铜芳玉大弟子息摩崖,算算脚程,这两天就该到了。不过万兽城和灵教素有往来,听说铜芳玉曾有意提出联姻,但息摩崖好似在灵教闹了点不愉快,最终未有结果。” 傅希言怅然地叹了口气:“当妖魔鬼怪都冒出来的时候,说明这里真的有大事要发生了。” 裴元瑾说:“把榕城的人手撤回来,全力盯住灵教和南虞朝廷。” 应赫连忙应下。 等他走后,寿南山说:“乌玄音是武神,她动过一次手,定然不敢再动第二次。我看灵教有所动作的话,还是要防着班轻语。” 傅希言疑惑地问:“为什么她动过一次手就不敢再动第二次?” 寿南山看向裴元瑾,裴元瑾望着门外的天色,离傍晚还有好一会儿。此时雨后的清爽还未散尽,西湖边上尽是凉爽的微风。 “雨后喝雨前龙井,应该很不错。” * 裴少主出行,派头必须要足足的。 两人抬茶几,一人抱蒲团,还有人拎茶壶小炉子…… 傅希言亲眼见了,才知道前世那些人拍戏有多不容易,他们虽然不是拍戏,但这排场,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巨星。 裴元瑾似乎并不觉得这样劳师动众有什么不对,在忙碌的人群中悠悠然地走着,然后找了一处风景绝佳的位置,让人把东西放下,亲手煮起茶来。 寿南山虽然有资格在旁边捞一个位置,但他一向识趣,小两口喝茶品茗,他自然躲得远远的,不但自己躲远,还不讲理地在附近清起了场。 裴元瑾煮着茶,人慢慢进入到一个平静淡定的状态,似乎灵教那些烦心的事已经被摒除在他的思绪之外,满心都是眼前的诗画山水。 “入道期进入武王的高手,十中无一。” 裴元瑾用这句话开场,开始了今日的科普:“故而江湖上,能够成就武王者极为稀少。很多人便以晋升武王的标准看待武神,认为晋升武神之路更加艰难,其实,恰恰相反。进入武王之后,便是什么都不做,天地间的灵气也会自然而然地为你所用,成就武神。” 傅希言惊讶道:“还有这种好事?” “并非一件好事。”裴元瑾沉声道,“进入武神之后,灵魂之力无比强横,可挪移万物为己所用,排山倒海不在话下。正因为太过强悍,超脱了身体的极限,武神一旦动武,灵魂极可能化入天地灵气之中,无法归来。” 傅希言眨眨眼睛,没听明白:“什么叫化入天地灵气之中无法归来?” 裴元瑾直白地说:“武神动武,或许敌人还没死,自己就烟消云散了。甚至,就算不动武,灵气依旧会日复一日地为身体所吸收,渐渐同化灵魂。所以,时间久了,一样会消散在天地之中。” 傅希言结结巴巴地说:“难道这就是,升华?” 裴元瑾说:“武者以灵气练真气,最终却魂化灵气,回馈天地,道之所存,周而复始,源源不绝。” 武道是从灵气练出真气,窥灵术能看到人的灵魂,岂非说明,灵气、真气、灵魂本就是同一种东西的不同表现形式。 武道、傀儡道走的路虽然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而最后结果会不会也是一样的? 傅希言想起裴雄极也是武神:“那储仙宫主……” “他闭关,便是要找出让自己灵力不再增强的方法。”裴元瑾说,“有史以来,所有的武神、兵尊都在寻找一条不被天地同化的飞升路,却无一成功。” 所以他对于迈出武王这一步,始终有所迟疑。 因为一旦跨出去,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将进入倒计时。到那时,就是真正的一往无前,无路可退。而他的心境始终没有磨砺到能够心无挂碍地迈出那一步。 然而在傅希言看来,这对世界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 他以前看小说,都是仙人太多,导致灵气枯竭,可这个世界直接从源头把枯竭的危机给斩断了。武者吸收灵气是吧,没关系,都是过客,等你们死了,魂飞魄散,灵气就回来了;不死,就一路辅助你们升级到巅峰,然后超脱身体,回归自然。 怎么到最后,都是可持续发展。 但是从人类的角度讲,人的未来发展等于局限在一个可以看到天花板之下,谁碰到天花板,谁就头破血流。可人类之所以发展,是人类拥有创造性以及进取心,就算有天花板,也要捅破了! 就像他当初告诉寿南山的那句“人定胜天”。 傅希言终于找到机会说那句话了:“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叫,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我们相信人生的极限只到那里,那我们可能连那里都走不到。如果不给人生设限,反而会爆发出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能量。” 他不知道自己这碗人生鸡汤与裴元瑾手中的雨前龙井比,谁更香一点,不过看他喝茶的动作,鸡汤应该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裴元瑾淡然道:“我们从未服输。” 如果服输,裴雄极就不会带着长老们闭关。 如果服输,他就不会练《圣燚功》。 如果服输,天下就不会有储仙宫、天地鉴。 傅希言突然问:“天地间有这么多宝物灵器,难道就没什么有用的?” 裴元瑾说:“没有。”他的赤龙王已是天阶灵器,可面对武神,一样不堪一击。 傅希言说:“听说天地鉴之所以叫天地鉴,是因为他们拥有天地最强的宝物,天地鉴。”这句话听着像绕口令,其实天地鉴先是天地灵宝,有“万宝之祖”的美誉,后来被师一鸣得到,他建立门派后,以此起的名。 裴元瑾说:“若天地鉴有用,他也不会受莫翛然掣肘,闭门谢客了。” 两人正聊到兴头上,却听不远处传来喧哗声,随即一只风筝便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了傅希言的怀中。 傅希言看怀里的鸳鸯风筝,无辜地摊开手,向裴元瑾示意:“我没买,应该是送货送错地方了。” 第71章 临安之西湖(中) 风筝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必定是有主人的,不过他们附近都被寿南山清了场,它的主人可能在别处断了线,被风刮到了这里。 果然,没多久就听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一群人喊着: “应该是这里。” “湖里没有!” “前面看看。” 傅希言抱着风筝,看那群风风火火跑过来的人,小声说:“看衣着,不像买不起第二只风筝的人。” 正说着,人已经跑近了,是一群十来岁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女,一个秀美的少女被簇拥在中间。 寿南山见傅希言已经站起来,便没有出来阻拦。 那群人跑到跟前,见傅希言抱着风筝,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又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裴元瑾,人群中发出好几声失望的叹气声。 有个矮个子少女还直白地问:“风筝只有你一个人捡到吗?” 傅希言原本想将风筝还给他们,闻言有些好笑地回答:“我看上去弱不禁风到连只风筝都要找个人一起搬的人吗?” 矮个子少女娇嗔道:“唉,你为什么要手快捡风筝呢?这样的机会明明应该让给你的朋友。” 傅希言看看风筝上的鸳鸯,似乎有些懂了,笑容便变得有些戏谑而邪恶:“嗯?什么机会?” 少年们见裴元瑾对着西湖煮茶品茗,都觉得意境高远,很愿意上前攀谈几句。 一名少年特意走到裴元瑾附近,对着他说:“这只是风筝王,在风筝大会上夺冠,受过大师开光,拥有灵性,能牵红线姻缘,谁放飞,谁捡到,便能成就一段缘分。兄台没有出手真是可惜了。” 说着,他看向了被簇拥在中间没有说话的秀美少女。 少女看了裴元瑾一眼,微微红了脸。 傅希言拿着风筝,凉凉地说:“既然拥有灵性,就说明它牵的线是天赐姻缘,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少年们顿时语塞。 那个秀美少女红通通的小脸蛋儿顿时有些发紫,想将傅希言手里的风筝拿过来,又怕就此受到纠缠,着急地看着同伴。 她那同伴看了裴元瑾好几眼,发现对方实在没有“争夺”的兴趣,不由叹气道:“礼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多好的机会。” 傅希言一听礼部侍郎,立刻将风筝还给他们了。他刚刚只是针对对方的“狗眼看人低”,挤兑了一句,若因此而引起南虞官员的关注,那就得不偿失了。 少年们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仿佛第一次遇到听说当礼部侍郎乘龙快婿还避之不及的人。 一名年纪略长的少年说:“听你口音,不是南虞人?” 傅希言说:“北周人,来走访朋友。” 少年们看他们的眼光越发不屑。 人群中有人嘀嘀咕咕:“粗蛮的北侉子!” 傅希言气笑了。风筝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好心捡起,还要受一顿气?没这么做好人好事的。他一伸手,直接将风筝抢了回来,丢到湖面上。 他说:“我刚刚回想了一下,这风筝是落到那里的,是我贸然出手,坏了天赐缘分,不好不好。” 少年们脸都绿了。 年纪略长的少年说:“你可知风筝王值多少钱吗?” 傅希言说:“既不是我的风筝,又不是我弄断的线,它值多少钱与我何干?” 眼见着风筝越漂越远,少年们开始找东西打捞。 一个圆脸少年怒气冲冲地说:“你有种待在这里别走!” 傅希言说:“哟,小法师还会定身术呢?好吧,我也来一个。你有种就倒立起来学三声狗叫。” 圆脸少年愣了下,差点气疯:“你,你你……” 傅希言说:“看吧。是你自己没种。” 圆脸少年年纪轻轻,看着就像得了高血压心脏病的样子:“我,我我……” 傅希言点点头:“我是待在这里没走啊。” “扑通”,人群拥挤处响起落水声,傅希言想看热闹,特意绕过众人,站到湖边,就看到一个少年在水里扑腾着去抓风筝,只是他水性一般,下水前又没有做足运动,游着游着就腿抽筋了,开始救爷爷告奶奶地喊救命。 又有两个少年跳下去。 傅希言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少,湖里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有些相信鸳鸯风筝牵红线的威力。这患难见真情,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大概都可以用上了。只是这西湖这大锅乱炖,也不知会不会炖出孽缘来。 少年们折腾了很久,才将湿哒哒、软趴趴的风筝拿上来,几个少年游得筋疲力尽,上岸之后直接趴在地上喘气。 少女们也没什么救人泅水的经验,只能在旁边鼓劲安慰。 傅希言在旁边好心提醒:“虽是夏日,不过刚下过雨,湖水正凉,你们再说一会儿风凉话,他们就该发烧烧起来了。” 之前一直站C位的秀美少女终于忍不住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 傅希言抱胸,一副“谢谢夸奖”的表情:“不然怎么配叫粗蛮的北侉子呢?” 少女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傅希言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在旁边悠然喝茶,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这场闹剧的裴元瑾,警惕道:“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少女说:“怎么,你怕被报复吗?” 傅希言说:“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在下福东海。” 暗中看得津津有味的寿南山差点喷笑出声。 少女又看了裴元瑾一眼:“那他呢?” 傅希言说:“福夫人。” 少女瞪了他一眼。 此时少年们已经攒了些力气,能够站起来,只是风吹着湿衣,实在冻人。几人不敢拖延时间,纷纷瞪了傅希言几眼后,沿着湖岸匆匆往回走。 傅希言还朝他们挥挥手。 “看来福公子对这桩姻缘很满意。”裴元瑾将煮好的茶分别倒在两只茶盏里。 傅希言双手揣在袖子里,回身,赔笑道:“一时义愤填膺,冲动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 “哦,那福夫人作何解释?” 傅希言试探着问:“你觉得这句是加分还是扣分?” 裴元瑾反问:“你以为呢?” 傅希言举着茶盏,和他的轻轻一碰:“我这是智退情敌啊。别说你没看出来,那姑娘名为问我,实则看你。啧啧,招蜂引蝶。” 裴元瑾说:“你招的是鸳鸯,还是大师开过光的天赐姻缘。” 傅希言:“……”实在是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便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原以为这件事在少年们湿衣离去后,便告一段落,没想到当晚便有了后续——礼部侍郎投了拜帖,现在人就在门外候着。 傅希言十分紧张:“该不会是来提亲的吧?” 裴元瑾问:“得偿所愿还不满意?” 傅希言坚定地说:“我生是北周人,死是北周魂。” 裴元瑾表情顿时有几分晦涩:“你对建宏帝倒是忠诚。” 傅希言整个人立时像吃了苍蝇一样:“说错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 裴元瑾面无表情,耳朵却微微有些发红:“说得晚了。”嘴里说着说得晚了,声音却十分轻柔。 傅希言便知道自己这次马屁终于没有拍到马腿上。 礼部侍郎一进门,他们便认出来了。他的相貌实在与今天下午所见的少女相似,尤其是抿唇的动作,可说如出一辙,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算是十分俊秀。 礼部侍郎自然彬彬有礼。他行礼道:“储仙宫少主莅临,有失远迎。我为各部堂的代表,送上几份薄礼,还请笑纳。” 说着几箱东西就搬上来了,有名家字画,有各地茗茶,还有一把色泽暗沉的宝剑,光华内敛,却自带一股凛冽的杀气。 傅希言都能感觉到自己怀中的“风铃”有些不安地震动了一下。 礼部侍郎介绍:“此剑名‘乌沉’,乃南虞十大名剑之一,剑成之日,乌云遮日,万鱼沉落,固有乌沉之名。” 傅希言眼皮一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乌沉”这个名字对乌玄音不太友好。 裴元瑾看着这份沉甸甸的“薄礼”,问道:“有何见教?” 礼部侍郎忙道:“不敢,不敢。只是少主来得不巧,临安此时正值多事之秋,若有惊扰,还请少主勿怪,袖手旁观即可。” 裴元瑾直白地问道:“可是灵教近期有所异动?” 礼部侍郎眸光一闪,道:“灵教乃我朝国教,听闻贵宫有一名主管事在灵教做客,南虞乃礼仪之邦,我等身为南虞官员,必然会帮忙周旋,使之平安归来。不过灵教教主近日在灵韵宫闭门谢客,我等暂时见不到面,恐怕要等待一段时间了。” 这话听着客气,其实隐隐将矛头都引向了灵韵宫。 傅希言在北周的时候就见惯了这些官僚做派,表面都是规矩,私下都是交易。他说:“教主闭门谢客?可有例外?” 礼部侍郎干笑着说:“这可不好说了,至少对本官是没有例外的。” 傅希言叹气:“这么说来,南虞作为礼仪之邦,这个周旋的余地也不大啊。” 礼部侍郎微微一怔,大概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不客气,心里想着北侉子果然名不虚传,脸上还笑着说:“自当尽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傅希言自然不好再咄咄逼人,便道:“有劳。” 送走礼部侍郎,傅希言将那“乌沉”取出来。乌沉果然很沉,他拿在手里,剑尖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而且剑柄带着微微寒意,握得久了,手掌都渐渐冰凉。 裴元瑾说:“地阶武器。” 寿南山从后堂转出来,从傅希言手中接过剑,颠了颠道:“虽为地阶,却被列入天下三大不祥之剑。烟花刹那弑父,乌沉杀妻,莺啼自刎。” 单以礼物的价值而论,这是一份大礼,就是意头不太好,但江湖人不太讲究这一套,也不能说礼部侍郎这礼物送得不对,只能说,收得不太开心。 傅希言听说乌沉杀妻,立马提议道:“我们去礼部侍郎家提个亲吧?” 裴元瑾看过来,他立马说:“为寿武王。毕竟,看着也不是太年轻了。” 当了几个月月老,突然被牵红线的寿南山连忙说:“都是传说,不必太当真。” 傅希言心想:多少flag就是这么立着立着,立成了不断被证实的传奇。 裴元瑾接过剑,上下打量两眼:“正好要出门,是一件不错的礼物。”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想送给谁?” 谁这么招人恨? * 南虞的夏季要比北方来得黏腻。那暖烘烘的夜风在吹在身上,不但没有带来清爽,还带来了一阵叫人甩不脱的闷热感。路边已经能听到蝉鸣声,那一声声的,扰得人越发心烦意乱。 傅希言抬头望着高墙,心里也的确乱极了。 之前裴元瑾说要给乌玄音送礼,他二话不说报名参加,想见一见这位曾经的南虞第一美人,但万万没想到,他以为报了个光明正大的旅行团,没想到裴元瑾竟要翻墙作梁上君子。 他说:“对方好歹是个武神,我们这么上门,是不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裴元瑾说:“她闭门谢客。” 傅希言说:“那不都是礼部侍郎的挑拨的吗?你看那侍郎,脸无三两肉,一脸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人啊,信他就是慢性自杀。”他浑然忘了自己第一眼见到礼部侍郎,还觉得对方相貌俊秀。 裴元瑾说:“没有他,我今日也要来一趟。”说着,已经一跃而过。 傅希言看着空旷幽静的四周,犹豫了下,才踩着“踏空行”,慢慢地挪到了墙头,探头往里看了看,裴元瑾已如玉树临风一般得负手站在下面等了。 他磨磨蹭蹭地下到地面,见裴元瑾转身就要往里走,连忙拉住人:“你确定乌玄音不会动手?” 这次裴元瑾连潜龙组、栖凤组都没带,实在是大胆冒险之极。想到这个,他又想起一件事:“为什么小桑小樟他们叫栖凤组?” 裴元瑾说:“不好听吗?” “栖凤组,气氛组……”傅希言忍不住叨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专职敲锣打鼓加油呐喊的啦啦队呢。” 裴元瑾显然不能理解:“何谓啦啦队?” 要不是地点不合适,傅希言想当场给他“啦啦”一首“卖报的小行家”,但看裴元瑾对答案很执着,便拉起他的手说:“拉着拉着就对了。” 裴元瑾虽然觉得他在敷衍自己,不过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便牵起他的手,继续往里走。 傅希言还有些担心,走路时瞻前顾后,一看就不是正经上门的。 灵韵宫坐落在南虞皇宫之外,离西湖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是主人想清净,还是没人敢亲近,方圆十几丈内,都没有闲杂人等居住。 不仅如此,宫里面也空荡荡的,偶尔看到几个仆人走在路上,处处小心翼翼,不敢闹出太大声响,那动作神情,比傅希言他们还要鬼祟。 傅希言走着走着,胆子便大了,昂首阔步,大步向前,但也不怕走错,整个灵韵宫,只有中央亮着明灿灿的灯火,像是海上灯塔,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临近大殿门口时,紧闭的中门突然洞开,他们站在台阶上,甚至能看到坐在殿内的人。 那是个非常没有坐相的女人,柔弱无骨地斜坐在地上,上半身还靠着身后的坐榻,一只手拎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看到两人时,只是歪了歪头,娴熟地招呼说:“来了?坐吧。” 可即便这样,她也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铁蓉容的明艳在她面前,便显得有些俗气。她的娇媚浑然天成,一笑一颦间,还带着几分稚童般的天真。 傅希言想,作为一个男人,他相信南虞小皇帝只要袖子还在,对她必是真爱。 “看够了吗?” 裴元瑾声音冷冷地响起。 傅希言急忙撇开脸,假装自己在看大殿的陈设,乌玄音坐直身体,目光还流连在傅希言的脸上:“还没。” 裴元瑾往傅希言身前挡了挡:“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乌玄音漫不经心地说:“可能知道吧,那又怎么样?” 裴元瑾将身后背负的乌沉放在她身前的矮几上:“礼部侍郎送的。” “乌沉。”乌玄音讥嘲地扬起嘴角,“难道你想用这把剑杀了我?我杀你易如反掌,而且未必会同归于尽。只是你这胖乎乎的媳妇儿一定会陪葬的。还是你想继承这把剑的传说,杀了他?” 傅希言抗议:“一代教主,怎么能滥杀无辜?” “嫁鸡随鸡,你算哪门子的无辜?”她将酒壶往地上一丢,撑着坐榻起身,甩了甩袖子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们。” 傅希言心中警铃大作,但怀中的“风铃”倒是没有半点动静:“什么事?” 乌玄音说:“本来想去抓你们,不过你们既然自己来到灵韵宫,那就不能走了,要留下做人质。” 裴元瑾扬眉:“你想怎么留?” 乌玄音笑笑:“我堂堂武神,你说怎么留?”言下之意,逼不得已的时候,一定会出手。 裴元瑾说:“你舍得?” 乌玄音叹了口气:“你们若是早来几日,我还做着南虞皇后这个春秋大梦,或许就会放过你们。如今我梦醒了,你们就没有空子可钻了。” 傅希言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怎么就梦醒了?小皇帝说什么了?” 乌玄音缓缓迈开脚步,走到他面前。 傅希言这才发现她的身量极高,几乎与自己持平。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你若是瘦下来,一定很好看。” 裴元瑾将傅希言拉到身后。 乌玄音不满地说:“小气。罢了,灵韵宫这么大,你们随便找个地方住吧。不过别乱跑,我动手的机会不多,所以,如果出手,一击必杀。” 裴元瑾说:“你打算用新城冲击飞升。” 乌玄音眸色微沉,走回坐榻边,缓缓坐下:“何以见得?” “九宫图,八卦阵,七层铁塔。我记得灵教创教之初曾说过,天地本有神,是凡人太多,分走了气运。新城汇聚这么多人,莫不是想将气运重新收回来?” 乌玄音道:“少主果然见多识广。令尊进入武神的时间比我长多了,肯定已经到了武神巅峰吧,想到如何飞升了吗?若是还没有找到飞升之路,不如学学我们,若是我们这条路走通了,天下武者便都有了盼头。” 裴元瑾说:“你押我为质,莫不是因为我父亲并不同意这条路?” “那倒不是。据我们所知,令尊现在还在储仙宫闭关苦修呢。我们只是防患于未然,万一令尊在关键时刻出现,我们总要有个应对的办法,不至于太过被动,对吧?” “你们有几成把握?” “要不赢,要不输。”乌玄音笑了笑,“把握这件事,只有在决定是否要做的时候才会考虑,而我,已经没有放弃的资格了。我去年就是武神巅峰了。” 傅希言突然从裴元瑾身后探出脑袋:“你和小皇帝真的不可能了吗?” 乌玄音笑容微敛:“你们应该听说了吧,他准备立崔家女为后。” 傅希言说:“是真的?” “在我放出武神不能动武的消息没多久,这个消息就渐渐传开了。”乌玄音美目望着门外的夜空。此时的夜色就似她此刻的心境,空荡荡,黑黢黢,没有尽头。 “灵韵宫外原本有很多禁卫军日夜巡逻,如今都已经撤走了。”她苦笑道,“到底是保护我,还是防范我,已经很明显了。” 傅希言看着她黯然伤神的样子,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骂起狗皇帝来。好端端的一个恋爱脑,非要往事业路上逼,现在可好了,说不定还要连累一城的人。也不知道她准备如何利用新城的人,来收回气运。 乌玄音神色泰然中带着几分疯狂:“人间于我再无留恋,我如今只剩下飞升一途,挡我便是杀我,谁想杀我,我就杀谁。” 傅希言忍不住提出她理论里的一个漏洞:“你若是对我们动手,有可能当场灰飞烟灭,那新城计划岂不是白布置了?” 乌玄音说:“你不会以为灵教只有我一个武神吧?” 这个问题连裴元瑾也微微一怔。显然在他的认知里,灵教的确只有一个武神,就是乌玄音。 乌玄音似笑非笑地说:“若只有一个武神,他们又怎么会允许我当南虞皇后呢?” 傅希言:“……”这话倒也有理。 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夜,裴元瑾和傅希言还是在灵韵宫住了下来。   ☆、第72章 临安之西湖(下)   冷冰冰的宫殿, 谁住谁知道。   傅希言抱着被子,缩在裴元瑾的身边,眼睛总忍不住往床外那一大片空地看去:“要不是地上还铺了层地毯, 我还以为自己住的是毛坯房呢。”   裴元瑾伸过去手, 将人搂住:“冷?”   ……   傅希言躺在他的胳膊上, 一动不敢动。   这个姿势,怎么说呢, 温暖是温暖, 但是自己会不会有些太……胖鸟依人了?他想象了一下第三者的视角, 觉得画风太美。   裴元瑾感觉他的脑袋在自己的胳膊上动来动去:“不舒服?”   傅希言说:“我怕你不舒服。”   裴元瑾直接将人搂到怀里:“这样呢?”   傅希言内心十分别扭, 但说出来未免不解风情, 便反手抱住他, 轻轻拍了拍:“行,就这样吧。”再折腾下去天都亮了。   裴元瑾说:“将就一晚上,明天回去。”   傅希言说:“她会放我们回去?”   “明天, 寿南山就该到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寿南山对他的重视程度。他们进去后一个时辰没有出来,寿南山便已经来到了灵韵宫门口,坐在殿内喝闷酒的乌玄音幽幽叹了口气。   又过半个时辰,寿武王大驾便出现在了殿门口。   乌玄音靠着门框,拎着酒壶,喝得比见傅希言他们时更醉了一些,两颊红晕如初升旭日, 带着娇柔妩媚的美感, 然而寿南山眼里,好看的皮囊也改变不了她是个不动则已、一击毙命的武神。   “我宫少主携夫人于一个半时辰前曾来拜会教主, 迟迟未归, 夜色已深, 老夫想接他们回去了。”   乌玄音晃了晃酒壶:“你们少主都几岁了,回不回家还要你们管的?”   寿南山说:“老夫管不了少主回不回家,但能管得了别人让不让他回家。”   乌玄音问:“你想怎么管?”   寿南山说:“你不能动手,我可以。”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动手?”乌玄音嗤笑一声,回到大殿内,拎着一个箱子出来,丢在地上,用脚尖打开,里面一堆奇奇怪怪的金属球,“里面是我晋升武神前的真气,来啊,打啊!谁怕谁!”   此时,裴元瑾和傅希言已经听到动静赶来了。   寿南山道:“教主认为我会信吗?”   他没见过金属球,但傅希言手里却有一颗相似的,正是太史公交给他们的那枚“摄魂怪”。   傅希言连忙咳嗽了一声,道:“不知教主从何处得到此物?”   乌玄音说:“买的。”   裴元瑾冷声道:“此物主人原本是云海绣庄。”   云海绣庄灭门惨案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不需要特意解释,寿南山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看向乌玄音:“莫非云海绣庄灭门是灵教所为?”   乌玄音随意摆了摆手:“当然不是。云海绣庄被灭门,我还不是武王呢,没有必要。”   寿南山说:“但当年,令师已经是武神了。”   乌玄音反问:“你也说,她已经是武神了,怎么动手?”   傅希言插嘴:“你师父动念头,你动手。”   乌玄音愣了下,点头道:“倒有几分道理。不过不是我。云海绣庄和灵教一样,都是女人当家,我欢喜得很,就算想要她们家的东西,抢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区区一个云海绣庄,我灵教还不至于怕她们报复。”   傅希言说:“那你说说,你是向谁买的?”   乌玄音看着他,微微笑道:“说也可以,不过你们得乖乖留在这里。”   傅希言摇头:“那我不想知道了。”   乌玄音有些疑惑,又有些气愤:“为何?我这里有何不好?”   “床不好,太硬,房不好,太空,被子不好,太薄,枕头不好,太高……”   “罢了。”傅希言数落了一半,就被乌玄音不耐烦地打断,“你们答应留在临安城内,我就告诉你们。”   傅希言想了想:“那万一有个急事要离开,能不能向你请假,打个商量?”   乌玄音似乎感到他的提议十分有趣:“哦,你还想和我商量?”   傅希言说:“大家都长了嘴,能动口的事情何必动手呢?”   乌玄音眨了眨眼睛:“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不行,你若敢走出临安城一步,我就打断你夫君的腿。”   傅希言欣喜地点头:“可以可以。你看,这不就很好商量嘛。”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奈何当事人还没有所觉,一脸喜滋滋的笑意。   乌玄音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你这么可爱,真想让人占为己有。当年你若在南虞,就没有秦效勋这厮的事了。”   这话听着有些虚假,傅希言只能干笑。   然而乌玄音后面的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这几个球我是从傀儡道宗莫翛然手中买到的,作为交换,我师父将新城阵法图纸给了他。”   傅希言说:“为什么?新城不应该是个秘密计划吗?”   乌玄音道:“突破极限,不被天地同化,就是我辈武者的共同目标,不然我们为何要晋升武神呢?门派争权夺利时,我们是敌人,但在这天地极限面前,我们都是战友。”   傅希言着急地问:“那莫翛然到圣师的境界了吗?这些金属球能让圣师随心所欲的动手?”   “这是另外的问题。”乌玄音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大半夜的,别在这里熬着了,要不回去睡硬邦邦的床,要不就跟着你们武王,走吧。”   这些问题求不到答案,傅希言心中难安,可是武神不想回答,身为武王的寿南山和入道期巅峰的裴元瑾也没有办法。   留着也没有答案,便只能走。   虽然是大半夜,可傅希言脑子清醒得很,回去的路上都在想乌玄音的话:“你们说,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寿南山没好气地说:“从她师父起,灵教就没个老实人,十句话里有一句真的就不错了。”   傅希言觉得他态度大有问题。   裴元瑾解惑:“胡珞珞曾化名行走江湖,寿总管想招她入储仙宫。”   傅希言恍然:“被拒绝了,所以耿耿于怀?”   “不,她答应了。”   裴元瑾说到这里,寿南山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了。   裴元瑾不理他,继续往下说:“是景总管在排查身份时发现不对,胡珞珞见势不妙,找机会跑了,寿总管为此受了惩戒,差点当不上总管。”   这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剧情,真的是……   傅希言摇摇头:“寿总管房间里的画像真的是胡珞珞吗?”   裴元瑾说:“是与不是,不看房间里挂的,看心。”   傅希言觉得裴元瑾此言甚妙:“说起来,寿总管这么多年没有娶妻生子……”   “我不聋,你们讲话的时候都注意点。”寿南山的声音从前面缓缓传回来。   傅希言看着双方三四丈的距离,干笑两声:“您可太不聋了。”   回到西湖边宅子   ,已是凌晨,傅希言原本还想和裴元瑾分析一下乌玄音今天说的话,然而躺在床上,很快便有了睡意,裴元瑾躺下的时候,他已经嘟着嘴巴,呼吸匀称,进入了梦乡。   晚上睡得晚,白天起得也晚。   傅希言打着哈欠起床,屋外天光大亮,已近午时。   裴元瑾早已起来,正聆听应赫汇报昨日新得的消息,南虞朝堂事务冗杂,榕城方面蠢蠢欲动,恳请皇帝早日立后的奏章也从各地纷至沓来。   地方官员上书催促立后,这还是第一次。   应赫说:“想来是朝中重臣们看出皇帝松口,觉得是时候了,想要一鼓作气促成此事。”   裴元瑾对皇帝找老婆这笔烂账并不感兴趣:“礼部侍郎昨日送来乌沉剑,可我隐约记得这把剑后来被岭南王收藏,为何会出现在南虞?”   应赫道:“既然是礼部侍郎拿出来的,他必然有线索,属下这就去打听。”   裴元瑾点点头,不得不说,撇开应赫其他条件不谈,他长了脑子这件事倒是让人满意。   应赫刚走不久,礼部侍郎府便又来人了,来的还是昨日长相秀美的小姑娘。她身边依旧跟着几个年纪轻轻少年护花使者。   “昨日是施施失礼了,误会了傅公子。”她故意加重了“傅”这个读音,以表达对傅希言昨日报了假名的不满,“最近荷花盛开,景色甚美,我们几个便组了诗会,特邀傅公子和裴公子参加。”   她亲手将邀请函递上。   小桑接过邀请函,转递到傅希言手里。   傅希言翻开邀请函,看到落款,茫然地问:“谁是左施施?”   左施施暗暗咬牙,心想自己刚刚不是说了“施施失礼”吗?她微笑道:“施施是我的闺名。”   傅希言警铃大作:“小姐闺名怎好叫外人得知?”   左施施道:“在我临安,女子一样可以抛头露面,成就事业,傅公子不必太过迂腐。”   “迂腐的”傅希言立刻虚心道歉。   左施施问:“那傅公子和裴公子明日来吗?”   傅希言婉拒:“我不会作诗。”   “来者是客,傅公子不想作诗便不作,还怕我们会刁难你不成?”左施施说,“我们只是想为了昨日赔礼道歉,还请傅公子赏面。”   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亲自上门邀请男子已是勉为其难,如今还要低声下气,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若是对方再不答应,几乎要哭出来了。   站在她身边的少年们面露愤懑,只是碍于某个原因,不能用嘴巴把情绪表达出来。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扬眉:“要把他们扔出去吗?”   意思是动手的问题才轮到他,但少年们不知他们之间的暗语,以为自己招人烦到要被主人家往外丢的程度,顿时憋不住了。   圆脸少年说:“要不是侍郎大人再三嘱咐,我们才不上门来讨嫌呢!”   他脱口太快,小伙伴们想捂嘴已经来不及,谁料傅希言不但不生气,还松了口气说:“你们早说嘛,我还以为……既然是侍郎大人的邀请,那自然可以。”   左施施张了张嘴,想说的确是父亲授意,可这场诗会还是以他们为主招待,转念一想,将错就错也罢,省的说清楚了,对方又拿乔。   她说:“那便说定了。”似乎怕对方反悔,她一说完,就急急忙忙地拉着伙伴们走了。   傅希言看她火烧屁|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这位侍郎也是个妙人,不过昨天一场偶遇,今天就用上了。”   裴元瑾说:“真的是偶遇吗   ?”   傅希言微愕,然后摇摇头,不敢轻易对昨天那场看似浑然天成毫无破绽的“事故”定性。   北周人直来直往,杀人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讲究一个干脆利落,而南虞则更擅长捅软刀子,说起来,昨天傍晚精准掉落的风筝,便很有这种味道。   “这样看来,这群少年倒是一支奇兵。”   年纪轻轻,心无城府,不太容易让人生出戒心,便是今日上门邀请背后明显有礼部侍郎的影子,他依旧认为这群少年是被利用的对象,并不会因此生出恶感。   如此,这群少年便顺利成为南虞朝廷和他们之间的缓冲。   像这次,他们夜入灵韵宫,半宿才回,必然会触碰南虞大臣们敏感的神经。可大臣们又不能自降身份,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急吼吼地上门质询,用几个小家伙当先锋就很不错。当然,真正重要的事情,这些小家伙是担不起来的,自然会有其他人来与自己交涉。   傅希言丝毫不觉得自己称同龄人为小家伙有哪里不对,还在那里分析:“你说明天会不会出现一些常见剧情。”   “什么常见剧情?”   “比如经过河边,刚好有小姐落水;或是吃饭的时候,被弄脏衣服,需要去后院换洗,不巧刚好遇到小姐在沐浴;或是吃的食物被下了药……”   傅希言将前世和电视剧里看到的桥段总结了一下,越想越觉得明日危机重重。   原本靠坐椅子的裴元瑾不可思议地直起身子:“这样的剧情你很常见?”要不是傅辅还待在北周南境,都想亲自问问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儿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傅希言忙摇手:“误会了,误会了,我说的是一些……那个,世家阴私。”   裴元瑾皱眉:“北周世家如此荒诞?”   ……不好意思,给北周世界抹黑了。   傅希言说:“这个,也可能是说书人乱写的。”   裴元瑾想了想,重新靠回去:“应该是乱写的。”那些世家,家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动手,也不会用这么简陋的手段吧。   傅希言稍稍安心,又听裴元瑾说:“你还是想想明日诗会的诗吧。”   傅希言说:“你不用想吗?”   “你说,我写。”动口、动手,分工明确。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他一个理科生,穿越投胎之后,还是走上了欺世盗名这条路。   底线呢?   人应该有的底线呢!   ……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句你觉得怎么样?”傅希言摇头晃脑地问。   裴元瑾有些惊讶,没想到他闭门造车真能造出来。   傅希言摸着下巴:“可现在问题来了,前面两句是什么?”   背诗,这可真是要老命了!他写了那么多本基础学科——化学物理英语数学,就是没有语文,现在后悔也晚了。   “有心栽花花不开,抽刀断水水更流。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傅希言抬起头问寿南山:“你觉得这首怎么样?”   寿南山,堂堂武王,现在被逼得坐在椅子上啃毛笔,也是十分心酸。他从瞌睡中惊醒,抽到嘴里的笔,鼓掌道:“好,好诗!”   “会不会有点分裂?前面有心栽花花不开,后面小荷就露尖尖角了。”   “那换一首。”寿南山在废纸中挑挑拣拣,拣出这张,“这首除了最后一句都不错。池角数枝莲,夏炎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最后一句怎么了?”他照着王安石的《梅》改的,是他为数不多能全须全尾记得的古诗了。   寿南山说:“炎炎夏日开的花,当然遥知不是雪,季节不对,是雪早化了,还需要有暗香暗示吗?”   傅希言:“……”如此有理,反驳无力。   “那你说怎么改?”   寿南山说:“遥知不是雪,只因池内非冰魄阴泉。”只有冰魄阴泉才能让雪不化。   傅希言抱头:“字数都不对了呀!”   寿南山挠头:“那我们再换这一首?这首不错。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傅希言说,“这首不是为明天准备的,是为我自己的今天准备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的不就是此时此刻的他么!   *   翌日清晨又下了一场小雨,他们出发时,路面还带着微湿,等到了请帖约定的地点,地面已经全干了,踩在地上,能感觉到地面微微冒着热气。   傅希言见裴元瑾依旧保持着高冷的男神范儿,一点都没有燥热的迹象,不禁好奇:“你练这个武功,难道不会比一般人更怕热吗?”   裴元瑾说:“不会。天气温度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傅希言实名羡慕了:“你体感是恒温吗?不会热的?”   裴元瑾说:“一直热,不会凉。”   傅希言:“……”   请把他刚刚送出去的羡慕还回来。   此时,西湖的荷花还没有盛开,只有几朵按捺不住,抢在大部队前面舒展花瓣,但在大片翠绿荷叶的映衬下,便显得格外娇艳夺目。   左施施等人已经先一步到了,有少年即席挥毫,纸上的荷花已然成形,还剩三两笔,便将湖中河景复刻到了画中。   傅希言不懂话,但看大家都露出赞叹的表情,便跟着点了点头。   圆脸少年说:“既然傅公子满意,不如作诗一首,为画添彩!”   傅希言看向左施施,仿佛在说,说好的不作诗不勉强呢?   左施施微微抬高下巴,带着几分少女天真烂漫的骄纵:“傅公子不想作诗,那就罚酒三杯。”   傅希言说:“行吧。那我就即兴作一首。”   少年们顿时起哄。   傅希言清清嗓子:“湖里有荷花,画里有荷花,想知真与假,丢水里涮哪。”   ……   大家想起前日丢在水里涮得啥也不是的风筝王,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左施施说:“傅公子来临安,莫不是专门来拿人开涮的?”   傅希言笑嘻嘻地说:“这话说的……多谢左姑娘给机会。”   左施施冷哼一声,这时,一个年纪明显比少年们大一轮的黄衣文士从人群中走出来,朝他们抱拳道:“小妹在家中被惯坏了,若有失礼之处,请多多包涵。”   傅希言说:“这非亲非故的,自然不好见怪了。”   看来,诗会果然是幌子,这位才是正主。   他猜得不错,这诗会是礼部侍郎专门安排的,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嫡子,也是左施施的亲哥哥——左立德与他们见上一面。   兴许是打听过他们说话的风格,左立德开门见山地说:“听闻二位公子对乌沉不太满意,当夜又转送了出去……这话我本不该问,不过礼物是我亲手选的,本想名剑赠英雄,成就一桩美谈,不想却出了差池,故而想问个明白。”   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问了,傅希言便也诚心诚意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乌沉送出去了?”   左立德道   :“实不相瞒,宫中对教主十分爱戴,特意安排禁军日夜保护,我爹消息灵通,所以,我们知道二位当夜就带着乌沉去了灵韵宫,却没有将它带出来。”   傅希言想,这话和乌玄音说得不一样。   乌玄音明明说禁军已经被撤走了。   他一心二用,一边想,一边回答道:“乌沉乃天下三大不祥之剑之一,以杀伴侣闻名,我和裴少主都不合适。想来想去,整个临安城中,武功高强,又孑然一身,不怕杀枕边人的……只有灵教教主了,这才趁着剑刚送过来,还热乎着,就赶紧送过去了。”   左立德笑容微僵:“是吗?这剑竟然还有这样的传说。”   傅希言见他表情不似作伪,问道:“左公子从何处得到剑的?难道对方没有告诉你吗?”   左立德说:“乌沉来我家已经好几年了,应该是别人给我爹的寿礼,具体是谁有些记不清了,若这剑真的如此晦气,对方以此为寿礼,怕是心中有鬼,我回去一定要查个清楚!”   傅希言非常不识趣地问:“那多久能查清楚?”   左立德沉默了下说:“明日,明日我便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第73章 无声之反击(上)   他既然这么说了, 傅希言自然也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便笑眯眯地摆手道:“左公子客气了,说什么交代, 就是好奇而已。”   “说到好奇, ”左立德也是个厉害角色, 抓住话头立刻打蛇随棍上,“其实, 在下对裴少宫主和傅公子前日灵韵宫发生的事也很好奇。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打听两句?”   傅希言不置可否:“侍郎大人不是消息灵通吗?”   左立德看看裴元瑾, 见他从头到尾就是坐着喝茶, 一句话也不说, 似是全权交由傅希言代言, 便继续与他交谈:“对方毕竟是武神, 我们的人在外面看看也就算了,里面是绝不敢进去的。”   傅希言说:“既然左公子想知道,我便说两句。乌教主那天晚上喝得有点多, 嘴里一直在骂什么渣男、负心汉。我是外乡人,初来乍到,也听不懂她骂的是谁,左公子见多识广,想必是知道的?”   左立德愣了下,随即尴尬地干咳一声。   他即便知道也不敢说知道,他们全家都端着这位负心汉的饭碗呢。他故作疑惑:“这, 我也不知道啊。教主还有没有说其他的, 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傅希言沉吟:“其他的啊,我想想, 我想想……她好像提到了新城。”   左立德面色如常:“新城?是灵教总坛搬迁的新城吗?”   傅希言试探道:“金陵繁华不下于都城临安, 灵教盘踞多年, 根基深厚,居然要迁徙,左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左立德说:“灵教建立新城并非朝夕之事,上代教主便在筹划此事,金陵只是暂居之地,这件事南虞人都知道。”   “可劳民伤财啊。”   “大城的确繁华,但人口都流入大城,金陵人满为患,其他的小城小镇却人口流失,日渐萧条,长此以往,绝非好事。若新城能够鼓励人们从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傅希言看着他满脸的真诚,笑了笑道:“说的也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傅公子忧民而已。”左立德顿了顿,“说实话,以傅公子之才,若留在南虞,必然大有作为。”   傅希言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兴趣了,展开来详细说说。”   左立德早有准备,先将傅希言在北周的工作履历复述了一遍,然后变着花样地吹捧,几乎要把他吹成了张良在世,孔明复生,要不是左施施不识相地跑来打扰,傅希言觉得自己还可以重复再听一遍。、   他有些遗憾地说:“若非左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竟如此有才华!”   左立德说:“句句肺腑。”   傅希言叹气:“我这么有才华,不管是留在南虞还是留在北周,都对另一国不太公平啊。天道至公,想来是不会容忍此事发生的。”   擅长溜须拍马如左立德,此时也不禁无语起来。   少年们已经留下诗作,不知是今日景致太好,令人诗兴大发,还是来了新朋友,激发了鲶鱼效应,总之,他们自觉超常发挥,都写出了自己十分满意的作品。   左施施说:“现在我们就投票吧。”   十几首诗被挂起来,心仪的诗作   来都来了,傅希言便想遵守游戏规则,挑一首顺眼,一扭头就看到了自己那首“诗”被挂在正中央,最显眼处。   左施施得意地说:“不失礼吧。”   傅希言说:“重在参与,能挂起来,我就已经满足了。”   左施施第一次看到这样厚脸皮的人,这么一首歪瓜裂枣般的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不羞愧:“如果没人投你,你   会不会很没面子?”   傅希言说:“怎么可能没人投我?”   正说着,裴元瑾和左立德已经一前一后地将莲子投到了他专属的那只青瓷钵里。   “哥,哥哥?”左施施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哥哥的文学鉴赏水平竟有一日会跌停。   傅希言顺手将自己那颗也丢给了自己。   左施施很想问你到底要不要脸,碍于亲哥还在旁边看着,只能恨恨地将自己那颗莲子丢给了早就看好的那首诗作中。   虽然只有裴元瑾和左立德帮忙冲票,势单力孤,但前两名支持者太多,使其他人票数更加单薄,好几个都吃了鸭蛋,所以傅希言还拿到了第四名。   傅希言很满足:“不错不错。”   左施施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第四名,恨恨地说,自己诗会都被玷污了,再也不纯洁了。   傅希言在旁边安慰:“怎么可能呢,毕竟是莲花诗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嘛。”   左施施震惊地看过来,好似亲眼见证了青蛙变王子一般:“你怎么不用这两句写诗?”   “……没署名权。”   *   从诗会出来,两人没立刻回家,而是沿着湖边漫步,然后在一个简陋的小吃摊上坐下来,要了几碗香喷喷的馄饨。   江南的馄饨皮薄个小,一口就可以吃两三个,接连吃了几碗,也不占肚皮。   傅希言一口气将汤喝完,才算有了几分饱意,正要开口说话,就看到一群押送囚犯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看那囚犯的模样,一个个膘肥体壮,应该是刚入狱没多久,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没有被毒打够的桀骜不驯。   有个囚犯还特意回头,冲他露出狞笑。   傅希言做了个鬼脸。   那囚犯愣了下,正要发作,捕快的鞭子到了。   傅希言等他们走过,才好奇地问小吃摊老板:“他们这是去哪儿啊?”   这个时间正好没什么生意,老板很愿意和客人聊几句,增加客人的回头率:“听说要送到北方去做苦役。”   傅希言说:“北方?”   金陵和新城就在临安北方。   他对裴元瑾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左立德对新城的印象太好了。”就立后这件事,乌玄音和南虞大臣现在肯定站在对立面。南虞如果要攻讦灵教,新城是个很好的缺口,可左立德为什么要反过来说好话呢?   “你说,南虞朝廷会不会知道新城是干什么的?”   灵教如果能出一位飞升大能,那位大能还帮助南虞,南虞朝堂应该会支持吧?那就能解释左立德对新城的赞美了。   可立后一事,南虞已经将乌玄音得罪死了,如果乌玄音飞升,南虞真的能捞到好处吗?哪来的自信?南虞小皇帝的美色吗?   傅希言抱着一脑袋的糊涂账叹气。   裴元瑾摸摸他的脑袋:“回去再说。”   *   灵教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可现在还看不出来,到底多少人入局了。   傅希言在回来的路上,重新整理了思绪,脑子终于清明了许多。他把人一个个放在棋盘的角落里,交错连线,然后发现还是一笔糊涂账。   “灵教现在是班轻语做主,假设代教主和教主不合,班轻语越过乌玄音,与南虞朝廷合作,那就能解释南虞朝廷为什么对乌玄音和新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了。可飞升的人还是乌玄音啊,一群人忙活啥呢?”   寿南山指出了他话中最大的漏洞:“左立德未必能代表南虞朝廷。”   傅希言愣了下,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左立德毕竟是个年轻人,很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态度并不能作为南虞朝廷对新城看法的依据。   “所以,乌玄音的话到底能信几分?”   仔细想想,那也乌玄音话说得不算太多,信息量却很大。   “新城到底是不是用来冲击飞升路的?   “裴元瑾是不是人质?   “灵教还有没有其他武神?”   他头痛欲裂:“还有,她明明可以选择不说,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呢?”   裴元瑾说:“因为即便她不说,我们早晚会知道的。”   傅希言一怔:“为什么?”   裴元瑾说:“新城若是飞升路,她以我质,说明储仙宫与灵教并非一路。莫翛然交换了新城阵法,可算与灵教一路。这只是两个门派,天下武神,不知凡几,其他人若是得知消息,又会是什么态度?”   傅希言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露出骇然之色,随即苦笑道:“没有一个武神不想飞升吧?”   换而言之,就算灵教教内只有乌玄音一个武神,却有无数武神盟友可供驱策!   “灵教在为天下武神探路,所以,天下武神都会为他保驾护航。”裴元瑾面色沉郁,“天下武林有可能阻止他们的,只有储仙宫了。”所以灵教才费尽心机地将他引到南虞,作为人质。他们是断定裴雄极飞升无望,必然会将继承人看得很重。   傅希言不解:“储仙宫主不想飞升吗?”   裴元瑾说:“飞升路上有很多人前赴后继,虽未成功,却也留下了很多设想,久而久之,便分为两派。一派提倡以身养魂。他们认为武神之所以烟消云散,是身体强度无法与灵魂共存,所以走的是强身之路。”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的极阳圣体:“你……储仙宫走的是这条路?”   裴元瑾点头:“另一条路,认为晋升武王之后,人的灵魂产生了异变,逐渐被天地灵气所同化,所以他们要逆转异变。”   傅希言想了想,看向旁听的寿南山:“可否冒犯一下?”   不管莫翛然安的什么心,至少他传授的《傀儡术入门》中的窥灵术的确有许多其他妙用,比如现在,他就打算亲眼看一看武王的灵魂是否与一般人不同。   他使用窥灵术,看向寿南山,却只看到他那件宽大的绸衫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再转头看裴元瑾,也只看到一身黑色锦衣。   “我看不到……窥灵术这个,不会还有等级限制吧?”   “窥灵术?”寿南山面色肃然,“这不是傀儡术吗?”   傅希言这才想起自己修习傀儡术,只有大哥傅礼安和裴元瑾两个人知道,此时被寿南山问起,便有些手足无措。毕竟时至今日,傀儡道依旧怕排在邪魔外道的榜首,依然是储仙宫想要除之后快的头号大敌。   他怯生生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淡然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寿南山被噎住,眼角的细纹微微皱起,眼睛扫过傅希言时,仿佛洞烛其奸。   傅希言原本有些忐忑,被这么一看,复又坦然起来:“有少主看着,我能坏到哪里去?”   寿南山呢喃:“就是少主看着我才担心。”   底线、原则这些东西,都是人经历了无数磨砺之后,才在心底渐渐沉淀下来的。而对大多数的年轻人来说,爱情没有底线没有原则,盲目到飞蛾扑火还觉得此景甚美。   少主行事再老辣,本质还是个年轻人。   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管不顾的撮合。   傅希   言看他脸色变来变去,不由道:“不过一个窥灵术,有这么严重吗?”   寿南山说:“窥灵术只是傀儡术最初入门,可是一个人进了门,看到了里面的花花世界,难道会轻易退出来吗?人堕落之初,往往也是一件不显眼的小事,一项不瞩目的好处。”   傅希言说:“寿武王多虑了,我现在别说花花世界,连你衣服里面有什么都看不见呢。”   寿南山:“……”   裴元瑾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脸转过来:“你为什么想知道寿南山衣服里面有什么?”   傅希言愣了愣,发现歧义,忙道:“说差了,我指的是灵魂,我想看看武王的灵魂到底有没有变化。”   话题最后又被带回正轨。   裴元瑾说:“班轻语说留我一个月,未必是实话。我们离开新城时,新城建设都已完成,只剩下人员迁徙,万兽城的人这两天也该到了,也就是说,灵教很可能最近就会动手。储仙宫不可能毫无动静,发出消息,看金陵、新城两地是否有人回应。另外,传沈伯友来见我,即刻。”   傅希言说:“我们要阻止吗?”   裴元瑾反问:“我们能阻止吗?”   毫无疑问,新城已经是武神层次才能参与的争斗了,就算是他,也只有靠着人质的身份,才能窥探一二,要真正入局上桌,并非他妄自菲薄,确实不够资格。而灵教之所以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将他骗到南虞,看重的仅是他少宫主的身份,与之对话的,其实是他身后的父亲。   傅希言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的确是狂妄自大了。   寿南山安慰二人:“相信景大总管会有应对。还要叫沈伯友来吗?”   裴元瑾说:“当然。桌面上的事可以交给景伯伯,而桌面下的,我们可以再会一会。”一向直来直往的裴少主就算暂时上不了桌,却也不会任由自己沉寂下去,当一名乖乖的人质。   *   左立德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派人交代了乌沉的来历。   “大公子已经查到了当日的礼单,乌沉是五年前榕城一位姓黄的富商借着寿礼的名义送的,还求老爷给他儿子写一份去国子监的推荐信。老爷见他儿子才学不俗,当时就答应了,后来再无交集。大公子昨天就去国子监查了,那富商儿子去年离开了国子监,算算时间,与摄政王事败的时间差不多。所以,我猜那姓黄的和他儿子身份十分可疑。”   来的是礼部侍郎府的门客,讲话慢悠悠的,带着不卑不亢的从容:“大公子知道后,生气又自责,如今正在排查其余礼物,生怕又出现纰漏。这里还有几分赔礼,还请少主和傅公子笑纳。”说着又抬来几个箱子,却是官窑瓷器、名家绣画之类极具南虞特色的礼物。   不管真心假意,人家至少将戏做足,杜绝了他们借题发挥的门路。   但裴元瑾并不是会顺别人意的好性子:“还有一件事想请左侍郎帮忙。”   门客苦笑:“我愿代为传话。”   大公子说傅希言能言善辩,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没想到这位裴少主要不不说话,说起话来也并不比傅希言客气。   *   诗会之后,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储仙宫临安各部突然在城中冒起了头。   雨部撒出大把银子,试图疏通各衙门的关系;   雷部挑了几处小门派,将对方收入门下,其中不乏灵教暗棋;   风部雷部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两位主管事都被裴元瑾叫到了小小的宅子中。   应赫正在回复乌沉的来历。   他的调查方向显然是跟着礼部侍郎的,结果与对方说   得差不多,可裴元瑾并不太满意。如果自己下辖的风部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又何必要它存在呢,有什么事直接将对方提溜来问一问不就好了?   不过应赫毕竟是矮子里□□的将军,裴元瑾态度还算婉转:“黄姓富商的乌沉剑从何而来,为何要送给一位不会武功的部堂大人。这些都要弄清楚。”   他对这位黄富商是不是榕城方面的细作倒没什么兴趣,这把乌沉总让他觉得有些突兀。毕竟,他虽然用剑,但天下无人不知他有赤龙王,乃天阶名剑,乌沉送得实在不伦不类。   他有种预感,暗处还有一只手在播弄是非。   应赫汇报完毕,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恭恭敬敬地在一边候着。他不会武功,也就是趁着南虞没人,才能兢兢业业地干到了主管事的位置,但也算到头了,再往上升就是储仙宫总部,可总部高手密布,他算老几?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裴元瑾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普通晋升路线到了头,不等于不能破格提拔,如果得到少主的青睐,那就等于拥有了储仙宫的未来。   故而他这些日子一直很卖力。但凡是裴元瑾的吩咐,都竭尽全力,只是储仙宫在南虞的底子太差,他升任主管事之后,也有些懈怠,如今看来,效果不佳。   不过好与坏还要看对比。   他在南虞境内最大的对手,也唯有这位据说与老宫主关系匪浅的元老级人物——电部主管事沈伯友了。   裴元瑾小时候见过沈伯友,依稀记得是个黑脸汉子,十几年过去,他与记忆中的形象相比,变化不大,只是眉宇间少了份戾气,多了份岁月沉淀后的从容。   沈伯友抱拳道:“见过少主。”   裴元瑾说:“沈伯伯在南虞待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回总坛?”   沈伯友说:“老夫一把年纪,在一个地方待习惯了,不喜欢动弹,就在临安养老吧。”   裴元瑾被他驳了话,也不生气,反而点点头:“也好。南虞正值多事之秋,储仙宫正需要沈伯伯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主持大局。”   沈伯友说:“南虞内乱与储仙宫无关,老夫也不耐烦管这些尔虞我诈的闲事,少主若有此雄心,不妨另请高明,老夫随时能退位让贤。”   看他破罐破摔的样子,裴元瑾渐渐收起温和之色,露出几分凌厉来:“沈老的这份觉悟未免来得有些晚了。”   沈伯友不料他突然翻脸,一愣之后,面露怒色:“少主此话何意?”   裴元瑾起身。他个头本就高,站直后比沈伯友足足高出一个头,尽管武功境界略低一筹,但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便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这位是储仙宫驻临安风部主管,与朝廷有几分渊源,但并不会武功。雨部主管事是当地一位大财主,据说想寻个靠山,所以每年都花大笔银子,硬生生地砸到了今日的地位;雷部主管事就更厉害了,绿林大盗,年纪大了不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想去灵教,灵教不肯收,就转投到了我储仙宫门下!”   天知道裴元瑾看到这些资料的时候,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你身为电部主管事,这些事情想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沈伯友张了张嘴,想解释,发现任何解释都很苍白无力。   督查各部本就是电部的职责。他身为临安主管事,临安各部主管事的升降情况本应经过他的审核,可他来南虞之后,只有开始几年装模作样的管一管,后来都丢给手下去做,裴元瑾说的这些情况,他是真的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裴元瑾见他老脸黑中带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又继续道:“   我来临安这么久,也未见你来述职,是知而不见,而是压根就不知道呢?”   沈伯友说:“我在山上闭关……”   裴元瑾冷淡地打断他:“沈老应该记得宫中规矩,闭关要事先向总部报备,等到代理者到岗,才可闭关?”   沈伯友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是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第74章 无声之反击(中)   “既然如此, ”裴元瑾朝前走了一步,脚尖几乎要顶到了沈伯友的鞋,冷静到甚至有几分冷酷地说, “我判沈老失职,沈老可有辩解?”   沈伯友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掠过许多景象——初入储仙宫时的意气风发, 与老友们并肩作战时的潇洒快意,后来遭遇冷落时的愤懑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多少年了, 那些他以为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放下情绪,原来一直都囤积在心里,从来不曾真正释怀!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冷峻的青年,似乎透过他的脸, 又见到了那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绝世枭雄。曾经, 他是真心认为对方值得自己追随一生。   可惜后来……   他颓然一笑, 摇头道:“老夫无话可说。”   “沈老既然无话可说……”   裴元瑾刚说了八个字,寿南山便突然走进来,打断道:“少主。沈老乃电部主管事, 纵有错处,也该交由景罗大总管处置。”   景罗是主掌电部的总管。   然而沈伯友并不领情:“怎么,怕老夫这条命脏了寿总管和裴少主的手吗?”   寿南山苦笑道:“当年你若不是执意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赵通衢, 现在应该是沈总管了。”   这话说下去, 便要牵扯出储仙宫高层的陈年旧事。裴元瑾看了眼有些坐立不安的应赫,道:“你先去外面等着。”   应赫如释重负, 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不是他没有好奇心, 而是他深知神仙打架, 凡人遭殃的道理。眼前这个阵容里,当然只有他算凡人。   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场,沈伯友的状态便放松了许多,对着寿南山冷笑道:“当日我若不将总管之位让给赵通衢,他还有机会活吗?”   寿南山一脸无语:“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宫主和赵通衢有师徒之谊,储仙宫上下谁人敢对他动手?”   沈伯友暗道:师徒之谊怎比得上父子之情!   但在裴元瑾面前他并不想开这个口,说了好似在抱怨一般,年近古稀的沈伯友不想在后辈面前丢人。   不过对于当初那笔陈年旧账,裴元瑾知道得并不比沈伯友少。他甚至比沈伯友更敢揭开这道疮疤:“当年我父亲让沈老当赵通衢的启蒙师父,有两个意思。一是看看这个孩子能不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的大任,二是希望沈老能够扶持他。”   沈伯友没想到他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件事,脸色变了变,心中那口郁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处:“呵呵,可你的到来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一直在心里自比为废太子的太子太师,认为自己后半生的郁郁不得志都归咎于裴雄极的出尔反尔,对裴元瑾这个造成一切转折的罪魁祸首自然心中恨极。   然而裴元瑾不但没有露出愧疚同情之色,反而冷冷地质问:“可这两点你做到了吗?”   沈伯友愣了下:“什么意思?”   裴元瑾说:“赵通衢的父亲为保护我父亲战死,所以我父亲对他另眼相看,视若子侄。赵通衢为了坐实这个父子身份,逼迫其母亲在丈夫尸骨未寒之际,献媚我父亲。可惜我父亲对自己兄弟的妻子根本没有想法。他母亲在我出世之后,便想带着他改嫁他人,却惨死途中,只有他毫发无伤归来……你还认为这样的赵通衢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大任吗?”   沈伯友愣住,随即驳斥道:“休要血口喷人!他母亲明明是被劫匪杀死的,那时候他才七岁!”   “是啊,他才七岁,却已经学会了《圣燚功》第一层,”裴元瑾冷笑,“杀几个根本不会武功的劫匪很难吗?”   沈伯友辩解:“他当时去取水了,根本不在。”   裴元瑾说:“我父亲后来去现场勘测过,两地相隔不远,其母死前还产生过激烈挣扎。他不可能听不见,若是有心,就算没救下母亲,也能为母亲报仇,手刃仇人,不至于等到我父亲出手。”   沈伯友一时哑然,半晌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通衢崇拜自己的父亲,不能接受母亲改嫁,一时想岔了,也是难怪。”   裴元瑾盯着他,万万没想到他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为赵通衢开脱,说出这种连自己都不信的解释,可见当年他被赵通衢耍得团团转,不冤。   寿南山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为什么还让他当总管?”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裴元瑾看着沈伯友,冷笑道:“那就要问沈老了。”   沈伯友涨红了脸:“那时候宫主说要废掉赵通衢的武功,我以为他是怕挡了自己儿子的路……”   裴元瑾冷着脸说:“所以联合许多元老旧部,当着所有人的面,逼着父亲答应将他的总管之位留给赵通衢。”   寿南山说:“可以把赵通衢的所作所为说出来啊。”   裴元瑾说:“他母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那些都是父亲的推测,不能算作证据。而且,赵通衢当年才七岁,质疑一个七岁的孩子,就算是我父亲,也要承担很大的压力。当时储仙宫初建,百废待举,父亲不想造成分裂,不得不顺着他的意应承下来。”   寿南山说:“那何必给雷部,雷部是兵权,不如给风部。”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个风部好管理得很,也折腾不出浪花。   裴元瑾解释:“风部执掌口目,赵通衢若是对这个动手脚,储仙宫轻则变成瞎子,重则变成傻子;雨部执掌钱袋,自古财帛动人心,钱到了他手里,人心就可能到了他手里。只有雷部虽然执掌人手,上面却还压着电部,翻不出浪来。”   寿南山细细想了想,又觉得有道理:“不过赵通衢这些年可没少折腾。”   裴元瑾想:裴雄极当年看赵通衢年纪小,没有放在眼里。没想到他借着年纪小,心机深,对着长老们伏低做小,蛰伏多年,竟渐渐站稳脚跟,让裴雄极和景罗都没法名正言顺地将人送走。再后来,自己成长起来了,父亲就想把赵通衢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交给他解决,用来磨砺心境。   沈伯友忍不住问:“他又做了什么?”   寿南山现在看这位老友也是哪哪都不顺眼了,觉得自己和这么条糊涂虫当朋友,实在有失身份。他没好气地说:“比你还是好一些的,至少手底下聚集了一批能够兴风作浪的人。”   沈伯友抿了抿唇,惨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废话不必再说,少主要如何对付我,我都无话可说。”   裴元瑾说:“我来南虞,你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述职?”   听他这么问,原本一脸悲痛的沈伯友突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如果仔细分析,还能看出来他在瞪裴元瑾:“少主莫非忘了,之前曾命令属下去金陵述职吗?”   ……   裴元瑾还真忘了。   那道命令好似是他去新城之前发的,之后他就直接从新城来临安了,没想到把沈伯友晾在金陵了。   不过少主毕竟是少主,就算少主错了,那也是下面的人理解不到位。裴元瑾毫无心理压力地说:“你既然来迟了,便将之前几日拖欠的工作都要补上,先将电部人手整顿一下,将能用的人的名单报上来。”   沈伯友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道了声“是”,缓缓退去了。   寿南山等他走后,小声问:“还要用他?”   裴元瑾反问:“如今还有其他选择吗?”   寿南山想着沈伯友花白的头发,也有几分同情:“宫主当初为何不和沈老说清楚?他或许能听进去。”   “他是吃了苦,才服了软。你以为南虞这些年为什么人手凋零?是赵通衢害怕他回来抢位置,把得用的都调走了。”   裴元瑾说着,将南虞这些年来人事升调记录丢给寿南山。   寿南山一边看一边皱眉:“雷部就算了,风部雨部的人也敢动,他手伸得真长。”   裴元瑾冷冷地看着他。   寿南山顿时声音降了下去。   为什么赵通衢的手能伸入风部、雨部?   还不是因为虞素环和寿南山都不怎么管事,而景罗虽然在裴雄极闭关时期,掌握着整个储仙宫的运转,但本身的境界离兵尊只差临门一脚,不得不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关几日,压制修为。   可以说,储仙宫高层集体尚武的风气造就了它快速崛起,却也为未来留下了极大的隐患。如今,这些隐患便一一暴露出来。   裴元瑾揉了揉眉心,觉得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何止磨砺心境,简直可以磨灭心境。   “让应赫进来吧。”   寿南山犹豫了下:“你还要继续用他们吗?”这个“们”自然还包含了雨部、雷部的主管事。   裴元瑾想了想:“暂且留用吧,日后再说。”   眼前下这个境况,并不适合大刀阔斧地修剪枝叶,何况,巡视分部这么久,他也意识到宫内的升迁制度有问题。对武道有所追求的人其实不适合掌管具体事务,不然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关,不仅对部门运作造成影响,也很容易让外人钻空子。   应赫进来时,态度比先前还要卑微。   从两人刚刚的对话可以听出来,少主对临安各部主管事并不满意,所以他现在也不敢做什么升职加薪的春秋大梦了,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   裴元瑾说:“乌沉这件事先放一放,查一查临安皇宫里的情况。”   应赫小心翼翼地问:“查哪一方面?”   “都查。”裴元瑾顿了顿,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了一句,“不要错过任何细节。”   应赫立马应下了。   皇宫算是他的基本盘。他的义父虽然死了,但手里的人脉留了下来,他当初就是打着储仙宫的旗号,又和这些人脉重新接头,如今已是他手里不可或缺的消息渠道。   他走之后,裴元瑾又叮嘱寿南山时刻关注新城方面的消息,尽快与景罗等人接头。   *   裴元瑾开始怀疑南虞之行也在父亲磨砺自己的计划中,因此到现在为止,他获得的信息实在太少了,迟迟打不开局面,不知何去何从。新城这么大的动静,储仙宫本不该这么后知后觉。   他回到房间,出门时还赖在床上的人已经不在了。厨房做了点心,放在桌上,如今已经凉了,显然傅希言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就出了门,且一直没有回来。   裴元瑾原本想找小桑来问,想了想,又转身去了后院。   傅希言正蹲在地上,用驱物术来回挪着一颗鹅卵石玩。   裴元瑾看了会儿:“这么练驱物术,并无大用。”   傅希言将石头捡起来,丢到角落里:“我只是在发呆。”   “发呆一早上?”   傅希言说:“在想一些事情。”   难得看到有事情能令他困惑这么久,裴元瑾好奇地问:“什么事?”   傅希言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尽管裴元瑾在寿南山面前对自己修炼傀儡术维护令他感到安心,可他也知道,那是出于自己只把傀儡术当做工具来用,看起来和傀儡道牵扯不深,如果牵连太深,那就太考验自己和裴元瑾感情的深浅度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南虞的局势有点奇怪。”   他随意扯了个借口。   裴元瑾却很有兴趣聆听:“哪里奇怪?”   傅希言吹了吹石凳上灰尘,又用袖子擦了擦,才拉着裴元瑾坐下,自己则在旁边的凳子上随意坐下了。   “你不觉得皇帝立后的时机很微妙吗?乌玄音一个月之内就会冲击更高境界,她一旦飞升成功,就是当世第一人。南虞皇帝鸡飞蛋打、前功尽弃不说,还要惹来一个实力强横到天下无敌的前女友,这实在不是很明智啊。”   裴元瑾想了想:“或许皇帝被蒙在鼓里,乌玄音飞升在即,特意试了试小皇帝对自己的心意。”   ……   这个想法十分小女儿心态,傅希言好奇直男如裴元瑾是怎么想到的。   他沉吟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是他蠢,难道南虞上下没有一个精明人?我看着灵教对新城的计划也没有藏得很严实啊。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班轻语越过乌玄音和皇帝达成了协议。乌玄音已经是个弃子,灵教或许真的有第二个武神。你说,会不会是胡珞珞根本没有死?”   这个脑洞实在开得太大。   裴元瑾都一时有些接受无能:“胡珞珞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傅希言说:“可能是装死。”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最后是已经死掉的受害者,这样的案例里也不是没有。   裴元瑾无语:“理由呢?”   “躲避仇敌。”傅希言思路打开,世界充满狗血,“比如说寿武王。胡珞珞晋升武神之后,发现不能动手,干脆假死保平安,一路苟到新城建设完成。期间,她看到自己的大弟子乌玄音变成了恋爱脑,心中失望,干脆扶持班轻语独掌大权。所以乌玄音明面上是教主,其实已经被自己的师父师妹联合起来架空了。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小皇帝敢出尔反尔,背叛乌玄音。因为她不但是个不能动武的武神,甚至失去了灵教这座靠山!”   裴元瑾十分理解铜芳玉当初怎么被傅希言忽悠瘸了,不得不说,他编的故事总能把细节和逻辑照顾到位,让人找不出漏洞。   他现在就有被说服的趋势,只是——   “那乌玄音为何还帮着班轻语把我们留下来?”   傅希言说:“愧疚啊。师父对她有养育传艺之恩,她总要回报吧。而且狗男人这么渣,也没见她动手,为什么,因为那是师父的合作伙伴,她没法动啊。你看她天天喝酒,正显示了内心的空虚,正所谓喝酒喝酒,一无所有。”   裴元瑾挣扎着保留一丝清明,不想被这个故事完全带走——哪怕它如此有说服力和诱惑力。   “是与不是,当面问问就知道了。”   傅希言脸色微微一变:“你该不会是想刷新自己闯皇宫的纪录吧?”但愿他们以后不用去西陲。   裴元瑾不置可否:“这就要看礼部侍郎了。”   *   礼部侍郎收到裴元瑾让儿子传的话,脑袋都快炸开了——裴元瑾想见皇帝。这话说的,南虞天子,九五之尊,谁说见就能见的吗?   偏偏裴元瑾有闯皇宫的黑历史,也是那一日,南虞朝廷知道了北周皇帝原来与天地鉴的宋大先生走得很近。这件事让小皇帝郁闷了好一阵子。   原本南虞有灵教这个国教,在高端武力上是可以压过对方一头的,可宋大先生的出现让这个对比又充满了变数,尤其之后秦岭派明目张胆的投靠,更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在武林方面的部署还不够。   那么储仙宫会不会是一个契机呢?   礼部侍郎虽然是正三品官员,可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还是不敢擅自做主的,他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思量一夜之后,决定把这个烫手芋头丢给小皇帝自己烦恼。   秦效勋这几日目光死盯刑部。上至尚书,下至牢头,每一个能逃过他的法眼,以至于牢房里的犯人都过得战战兢兢,据说忧郁得食欲下降,每日耗费的粮食都少了。   虽然不大厚道,但这个时候他们真恨不能其他部门能出点什么大事,分担一点这位尊贵小爷的“垂爱”。   礼部侍郎去翠寒堂的路上,迎面遇上愁眉苦脸的刑部尚书。老尚书乃三朝元老,经历风雨无数,如此忧形于色,也是少见,礼部侍郎出于礼仪,还是停下脚步慰问了一番。   老尚书叹气:“陛下又翻出了许多陈年旧案,责令我三天内抓到犯人,流放北边。唉,那都是昭治年间的旧案了,犯人只怕都已寿终正寝,要我去何处破案?”   小皇帝犯浑,礼部侍郎却不好评价,只好奉承尚书:“陛下也是看重尚书能者多劳。”   老尚书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摆摆手说:“不提也罢。你这又是做什么去啊?”   礼部侍郎踌躇了一下:“给人带句话。”   老尚书混沌的眼睛里绽露精光:“哦?带话给陛下?是谁啊?”   礼部侍郎没说,只说若是事情成了,自然就会知道的,若是不成,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他越是这样,老尚书越是好奇,等人走后,立刻招来一个小黄门,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然后看着小黄门屁颠颠地朝着翠寒堂的方向跑去,才慢悠悠地朝外头走。   他为官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有些事是可做不可不做的,还有些事是装装样子便当做了的。   而刚刚对礼部侍郎诉苦显然就在装装样子之列。   *   礼部侍郎来到翠寒堂外,等了好一会儿,才受到召见。   他行完礼,便站起来,知趣地站在一边,等秦效勋开口。   秦效勋做事极有条理,喜欢按部就班,唯一一次破例,大概就是与乌玄音的恋情,所以就算接见大臣,也一定要先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处理好。   等他将手中的奏章一一处理好,分门别类,让小黄门带走,才抬眼看垂手站在下面的礼部侍郎:“是储仙宫那头有什么动静吗?”   裴元瑾一行人一入临安,他就得到消息,派出礼部侍郎与其接触,目的是叫他们安分守己地待在城中,这才几日,便安抚不住了吗?   听出小皇帝语气中隐含的不悦,礼部侍郎忙道:“启奏陛下,裴元瑾在诗会那日问起乌沉的来历,小儿派人去解释了一番,回来时带回了裴元瑾的口信。他说……”   他故意留了个尾巴,若是秦效勋没兴趣,直接打回去,他就不说了。   秦效勋给了储仙宫几分面子:“他说什么?”   礼部侍郎道:“他想要觐见陛下。”   秦效勋扬眉:“见朕?见朕做什么?”   礼部侍郎哪里知道啊,只能胡乱猜测:“他之前见了灵教教主,会不会与此有关?”   秦效勋微微抬眸,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他要在哪里见面?”   礼部侍郎想了想道:“这倒没有明说,不过陛下可以下旨召见。”   秦效勋说:“那就去灵韵宫见面吧。”   礼部侍郎面色一变:“这只怕有所不妥。”   秦效勋沉下脸没说话。尽管他的神情老成,但那张脸实在年轻俊秀,白里透红的脸蛋甚至还微微散发着莹润的光,怎么看都有些威严不足。   “不去灵韵宫,难道指望你们几个保护朕吗?”   礼部侍郎道:“灵教留在陛下身边的四大护法,应当能够保护陛下安全。”   “是吗?”秦效勋嘴角讥嘲地翘起,“既然左侍郎如此有信心,那朕就去他的住所见见他吧。”   礼部侍郎大惊:“陛下?”   秦效勋说:“宫里除了朕,还住着太妃,万一裴元瑾凶性大发,四大护法能护住几个人?”   皇帝搬出太妃,礼部侍郎也只好无言。   ☆、第75章 无声之反击(下)   持续几天的连绵细雨, 终于在今天来了一场大的。无数条水龙头从天上倒灌下来,打得西湖刚刚冒头的荷花蔫蔫地抬不起头。   弥漫的水雾渐渐淹没了四周的景色,莽莽天地仿佛又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盘混沌的状态。   傅希言穿着蓑衣在后院里搬花盆。   雨来得太大太疾, 他怕把花淹了。   自从学了窥灵术,能看到植物蕴含的灵力之后, 这些幼小的生命仿佛不再是虚妄的臆想, 而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证明。   只是花草的生命力远比他想象中的顽强。那些扎根在泥土里的小草看着被大雨压弯了腰,仿佛要低到泥土里去,可生命力不但没有减弱半分, 甚至比原先的还要清亮,那是饱受打击后越战越勇的刚强,仿佛在用整个生命在呐喊:狂风暴雨,亦奈我何!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已然入定。   在傅希言身后不远处, 寿南山和裴元瑾肩并肩立着。   寿南山感慨:“看来少夫人离入道期不远了。”   裴元瑾说:“他之前被耽误太久了。”不然以傅希言的天资, 成就不下于自己。   “没想到永丰伯府竟然能生出少夫人这样的奇才。”寿南山难掩羡慕。能成就武王, 资质自然不凡,但是和裴元瑾、傅希言的天赋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至少在他们这个年纪,自己不如多矣。   他说:“对了,新城方面虽然还没有动静, 但北周有鄢瑎的消息了。楼无灾已经从昏迷中醒来, 鄢瑎功成身退,但没有回神医谷, 而是去了北地。”   裴元瑾皱眉:“北地?”   寿南山说:“据说是出诊。”   北地地广人稀, 有资格让小神医千里迢迢赶去出诊的人并不多。   蒙兀王布哈斯赫、北地联盟总盟主温鸿轩、借苍生郑佼佼……无论哪一个出事, 都可能造成北地动荡,进而影响天下局势。   天下,已经够乱了。   裴元瑾道:“让阿布尔斯朗盯着点。”   阿布尔斯朗是储仙宫驻北地风部主管事,蒙兀出身,与北地联盟的关系也不错,调查起来事半功倍。   寿南山点头,想起少主说过,要找机会让傅希言与鄢瑎见上一面,便问道:“要不要让阿布尔斯朗送信给鄢瑎,说少夫人要见他?”   裴元瑾想了想说:“我问问。”   事关傅希言的母亲,他不知道要不要打草惊蛇。   寿南山走后,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傅希言才脱离入定。   傅希言醒来时,仿若大梦初醒,感受到了生命的玄奥。   这是他第一次因感悟而入定,也第一次明白了何谓心境,他仿佛接触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本源,是脱离一切表象,最基础也最真实的本相。   他坐在原地,回味了一会儿,将余韵也一一消化。之后,体内真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拨一拨才动一动,真正感觉到了融会贯通,就如裴元瑾之前强调的,随心而动,随意而行,连驱物术也变得顺畅无比。   地上的石头在他的拨弄下来,一会儿堆成山,一会儿散成沙。   他玩了许久,才起身转头,裴元瑾就站在后面,不知道看了多久。   傅希言想起自己刚刚玩石头的样子,不由红了脸:“你看多久了?”   裴元瑾说:“半个时辰。”   傅希言:“……”这时候不应该说,看着你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吗?算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度日如年吧?   他没好气地问:“站着不累吗?”   裴元瑾说:“区区半个时辰,怎么会累。”   傅希言:“……”好吧,永远不要指望自己能够猜中裴少主的答案。   裴元瑾看着他身上被飘入的雨水浸湿的衣衫:“不换件衣服吗?”   傅希言异想天开:“习武之人不是能将真气外放,把衣服烘干吗?应该怎么做?”他试着将真气从体内逼出来,然后对着湿漉漉的位置冲了过去。   噗——   随着布帛撕裂声,傅希言那白花花的胸膛便袒露了一大片,胸襟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垂挂在边上,显得十分无奈。   虽然都是男人,但碍于目前迅猛发展的关系,怕被怀疑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傅希言还是干笑着将破布往袒露的胸襟遮了遮:“看来,传言不能尽信啊。”尤其不能信电视剧情。   裴元瑾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往他的胸膛探去。   傅希言躲了下,但没躲开,不由苦着脸想,难道平日里捏脸还不够,还要在大庭广众下捏一捏胸……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一阵恶寒。   他试图动口阻止对方的动手:“我觉得吧……”   裴元瑾的手已经放在他胸前破布上,随着一阵热烘烘的暖风,那破布已经转湿为干。   “甚好,甚好。”   傅希言干巴巴地接了下去。   裴元瑾也很满意。   傅希言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的真气只有破坏力?   裴元瑾说:“我练的是《圣燚功》,真气本就属于阳火,但不要碰到衣服。”   傅希言想了想:“那以后家里烘干机的任务都交给你了。”   裴元瑾能理解烘干,却不明白为何后面还要加个“机”,又或者是“鸡”?他经常从傅希言嘴里听到奇奇怪怪的话,不知是镐京人的用语习惯,还是傅希言比较特别。   趋于稳定的雨势突然又哗啦啦一下加大了,大片雨水随着风刮入廊下。   傅希言衣服湿了半边,裴元瑾烘干了自己身上衣服,想帮他一起烘了,被他闪身避开。   “这件衣服已经不需要再烘干了。”他叹气,“我去换一件。”   “等等。”裴元瑾终于想起寿南山的问题,“风部已经掌握了鄢瑎的行踪,等他从北地回来,你要不要与他见一面?”   傅希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许久才叹气:“暂时不用。”   也没有多做解释,匆匆回屋换衣服。   他想着今日雨大,不知还会不会弄湿,便刻意换了件平日里不常穿的月白长衫。照了照镜子,果然显矮显胖。   换好衣服出来,裴元瑾已经不在了,问了小桑才知道有访客。   “这个天气?”   傅希言有些好奇,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他选了这么个飘风骤雨的日子上门。   他一路走到前院,看到裴元瑾站在廊下,前面站着个蓑衣人,正在雨中对他比划着什么。   走近之后,就听那人说:“圣驾就在门外,您就算不恭迎,也该出门见一见。”   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不过傅希言也不太清楚裴元瑾为什么要见皇帝,但更不清楚皇帝为什么选这个天气,不由好奇地凑过去:“陛下挑这个天气出门?”   小黄门无奈地说:“陛下出行都是提前两日准备的,不宜轻易更改。”   傅希言想:这皇帝也怪受罪的。   他说:“那请陛下进来吧。屋里多宽敞。”   小黄门摇头道:“陛下未免惊动二位,便没有派禁军查检驻守这座住宅,故而不能进入。”   艺高人胆大的裴元瑾听着想冷笑,傅希言倒是挺能理解,自古领导出门,安保问题都是大问题。不信问问北周建宏帝,是不是临时起意去了竹马家,然后竹马挂了。   他不知道刘彦盛死亡真相,以为他真是保护皇帝时被牵连的,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只能更坚信安保问题是大问题。连竹马都不能相信了,还能信谁?天降吗?   傅希言看向身边的裴元瑾,发散思维。说起来,裴少主和他应该互为天降吧。只是不知道裴少主有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   他思路顺着高速公路,开到了他也不知道的远方,可怜小黄门还在那里苦劝裴元瑾移驾。等傅希言回过神,裴元瑾终于不耐烦了,冷下脸来,眼看着就要拒绝,他的“嘴替”终于跳出来:“好好,请陛下稍等,我们先换件衣服。”   小黄门有些着急:“不必换衣服。”   “要的要的,我这身显胖。”   傅希言拉着不情不愿的裴元瑾往里走。   两人走到后堂,傅希言指着外面的天说:“你不觉得雨快停了吗?雨后的西湖可美了,在外面走走也挺好的。”   的确如此,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瓢大雨像是回光返照,之后雨势便渐渐收起,他们在屋里看了会儿雨景,风雨便渐渐停了。   傅希言给两人找了件罩衫,假装换好了衣服,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等在外面的小黄门已经快要哭出来,见他们出来,眼睛都亮了。   傅希言跟着他出门,问道:“陛下在哪里等啊?”   小黄门一指宅子对面、西湖边上临时搭建的棚子。   傅希言:“……”瞬间就理解了刚刚裴元瑾死也不愿意出门的执着。   雨后,坐在西湖边的小凉棚里,一边喝茶,一边观景,实在浪漫,然而在大雨滂沱的时候,那浪的可都是漫进来的水了。   秦效勋身上倒还好,没怎么淋湿,下雨时都有人挡在身前,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只是棚子里的茶几、茶具都被淋得够呛,一群人正急急忙忙收拾。   傅希言远远地看着,就想起了自己初见裴元瑾的场景。   不知为何,当秦效勋和裴元瑾站在一起,他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标题——   Bking VS Bking   ……   宫中内侍动作迅速,很快打理好凉棚,将场地让了出来,不过两人见面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在戏剧化的电闪雷鸣,而是平和地见礼,然后便入了座。   傅希言觉得秦效勋坐下前,特意看了自己一眼,不算很明显,但那目光分明存着打量的心思,不由在心中叹气,和少主在一起之后,这样的目光以后只怕还会有很多。   秦效勋在茶几便放了三张椅子,他与裴元瑾面对面坐着,傅希言坐在一边,谈话的主角便很明显了。   虽然说好的由傅希言动口,但裴元瑾今日要说什么,他实在不知,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个旁观者。   而裴元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有石破天惊的效果。   “陛下并不是想另立他人为后。”   雨后的西湖,远处还弥漫着一层薄雾,遮住了山脚湖岸,仿佛那山下面本就连着水,水上面本就浮着一座山;又仿佛山是山,水是水,是雾气造成了接连的假象。   然而,雾里看山水的人本不必弄清楚山的轮廓、水的边界,只要知道山与水的位置与关系,一切便清晰明朗了。   “灵教冲击飞升,要牺牲很多人。你身为南虞皇帝,卷入其中,必然名声受损,此时与乌玄音撇清关系,万一灵教飞升失败,日后清算起来,你也可全身而退。”   裴元瑾说:“这才是大臣们上书立后,你故作犹豫迟疑的原因。”   秦效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山,似乎沉浸在西湖雨后的迷人景色之中,许久才说:“裴少主也喜欢捕风捉影?”   裴元瑾淡然道:“陛下太急于送犯人去北方,露出了马脚。你若不知新城即将发生的事,何必将那些该死之人千里迢迢地送过去?你既然知道新城即将发生的事,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与乌玄音翻脸?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刻意为之了。”   秦效勋叹了口气。   他年纪轻轻,忧郁的样子却很老成。   “朕秉政未几,急需民意,刚正不阿、为民请命是条捷径,纵使求功心切,失之鲁莽,也是常情。”   裴元瑾说:“你为何不问我新城即将发生什么事呢?”   秦效勋面色微僵,即便很快恢复了淡定,但一刹那的变化,还是落入了傅希言的眼里。   这是说中了?想到自己之前胡乱的猜测,他不由脸上一红,暗暗瞪了裴元瑾一眼。怪他明明知道正确答案,还看自己的笑话。   不过秦效勋并没有那么容易破防:“新城是先皇御赐给灵教的,无论发生何事,朕都管不了,既然管不了,自然也懒得过问。”   裴元瑾说:“陛下搜罗囚犯,还是对治下百姓心怀怜悯。可惜囚犯之中,很多人罪不至死。”   秦效勋冷酷地说:“虞朝制定律法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旧法今用,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傅希言在旁边听着,大抵懂了。   就是裴元瑾猜对了,但小皇帝垂死挣扎,死不承认。   他觉得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发现旧法今用,不合时宜之后,不应该变法吗?百姓有法可依,官员执法有据,才是法治之道啊。陛下所作所为听起来都是为了南虞,做起来都是害了南虞啊。”   秦效勋丝毫没有辩驳的意思,点点头:“是朕急功近利,今日受教了。”   裴元瑾说:“陛下应该知道几日前,我曾见过乌教主。”   秦效勋调整了下坐姿,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了。”   傅希言突然凑过脸去:“教主盯着我看了好久,她说要是我生在南虞,就没有其他人什么事了。陛下觉得呢?”   两人凑得有些近。   傅希言可以清楚看到刹那间从秦效勋眼底迸发的怒意。   只是,这厢顾了头,却有些不顾尾了——裴元瑾拎着他的腰带将人往后一拉,傅希言愣愣地回头,看到冷峻脸上难得的怒色,立刻缩着脑袋坐了回来。   秦效勋说:“朕不喜欢这个玩笑。”   傅希言说:“不是玩笑,教主亲口说的,裴元瑾作证。”   秦效勋目光扫向裴元瑾。   裴元瑾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角瞥向旁边的傅希言时,仍带着三分警告:“的确是教主的玩笑,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那就是承认了。   秦效勋沉声道:“朕的东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许任何人碰!”   裴元瑾似乎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威胁,淡然地闻了闻茶香:“乌玄音也就罢了,陛下真以为阿猫阿狗都可以威胁我吗?”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的挑拨离间用力过猛,不但逼出了皇帝的醋意,还直接引发了双方的正面冲突。   眼见着就要上演全武行,秦效勋突然呵呵一笑:“都说裴少主一往无前,无所畏惧,今日见了,果不其然。朕不虚此行。”   他站起身,望着雾气渐渐散去,露出远山轮廓的景致,双手负在身后:“然而,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与一群身处绝境、随时身死的当世至强者为敌,殊为不智。”   他这么说,虽然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是默认了。   傅希言想起今日顽强求生的花草,草木尚且如此,那人呢?人类比草木要聪明得多,所以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活在死亡倒计时里……偏偏,求生是人类的本能。他突然理解了小皇帝口中“与一群身处绝境、随时身死的当世至强者为敌”有多么可怕。   裴元瑾说:“既为一往无前,何惧强敌环伺。”   他说的是他的道,他的道注定他遇到任何危险,都只能进不能退。   然而秦效勋不会武功,便以为他不听劝,面色微微一沉,继而一叹:“西湖美景留人,裴少主不妨留下来多看看。”   裴元瑾轻轻地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陛下不多看看吗?”   秦效勋转身就走,毫不留恋,裴元瑾刚起身,茶棚顶突然撕裂,落下两个瘦削的身影,一左一右朝傅希言和裴元瑾攻去。   只是这么一阻,先前传话的小黄门已经到了小皇帝身前,拦住了他后背的空门,脸上哪里还有初次见面时的惊慌失措,镇定的脸上只有满满的戒备与杀意。   秦效勋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銮驾,坐稳之后,并不急于离开,还是敞开车门,饶有兴致地看着发生在不远处的这场打斗。   尽管秦效勋一视同仁,在安排进攻的时候,给傅希言也分配了一个,奈何裴元瑾霸道,他刚刚抬手,两个人就被裴元瑾一道劲风全都揽了过去。   傅希言象征性地抬了抬屁|股,又坐了回去,看向不远处的銮驾,心中想:裴元瑾刚刚是不是想拿下皇帝做人质?如果乌玄音和皇帝是一伙的,那这个做法很可取啊。   眼见着裴元瑾被两人缠住,准备拔下赤龙王,傅希言踩着“碎星留影”,绕过小黄门,袭到銮驾前方两尺处——   巨大的威压让他身形一顿,傅希言抬头,便见一个戴着福娃面具的人坐在车顶,乌黑冷漠的眼珠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尽管对方没有出手,可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让他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有时候人与人的差距并不一定要互抽了巴掌才知道对方的手劲有多大,单看对方胳膊上鼓起的肌肉足以窥探一二。   傅希言的道是寻求一线生机,打不过及时逃跑也是一种求生方式,与裴元瑾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一个路数。   他单足轻点,身体疾速后退,身后的小黄门已经一爪攻到。   这爪是真正的爪子,人类指骨长度大概在二十七寸左右,可他足足有三十余寸,且根根细长,指尖的指甲更是尖锐锋利,犹如长剪刀一般。   傅希言衣衫被轻轻划过,罩衫、长衫、内衫便一起破了好长一条缝隙。他感觉背脊被雨后清风凉飕飕地吹着,不由跳脚:“我这次出来,衣服带得不多!”   也不知黄道吉日里有没有今日不宜穿衣,今日穿衣必破的说法。   小黄门一击不中,并不追上去,而是挡在銮驾面前,戒备四方。   傅希言回头看裴元瑾,两名偷袭者已经被赤龙王一剑贯穿。裴元瑾像串着糖葫芦一样,将人一步步逼到銮驾面前,然后将剑抽出。   小黄门没动,他身后又跳出个老者,飞快地点住两人的穴道止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裴元瑾的另一侧,等待着小皇帝一声令下。   秦效勋冷下脸道:“裴少主执意在南虞与朕作对?”   裴元瑾说:“陛下身边若只有一位宋大先生,只怕挡不住我。”   秦效勋知道裴元瑾说的是实话,寿南山虽然没有出场,但他就在旁边这座宅子里,蓄势待发。宋旗云是武王,寿南山也是武王。   两位武王通常不会生死相搏,因为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谁都占不到好处。任何人到了武王境界,都会比一般人更惜命一点。   双方武王相抵消之后,自然是秦效勋这边处于下风。   可秦效勋并不紧张:“裴少主有多少手下,多少人马,朕一清二楚。朕既然敢来,自然有完全把握。”   裴元瑾手持赤龙王,平静地看着銮驾上方和中间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我一向不见棺材不掉泪。”   傅希言悄悄走到他身后,以示两人同进同退。   秦效勋面色微凝,关上了车门。   小黄门坐上车辕,马车缓缓掉头,但裴元瑾一动未动——   在他与銮驾中间,隔着四尺左右的位置,两个两寸高、一胖一瘦的小纸人正手牵着手在跳舞。   ☆、第76章 归来之故人(上)   南虞皇帝的銮驾越来越远, 标志着这场骤然而起的打斗也在双方的默契中,骤然而止。   西湖浩渺,雨水洗刷后的亭台楼阁更加清丽脱俗, 带着几分琼楼玉宇的仙气,然而,若有路人站在这里, 目光落脚之处, 未必是这片美丽如仙境的大湖。就如湖边这两个大男人,此时便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两个翩翩起舞的小纸人。   小纸人跳得用心,虽然没有音乐, 可从它们跳动的韵律可以看出,这必然是精心编排过的。   当銮驾的背影彻底从地平面消失,小纸人的舞蹈也终于到了尾声。它们结束舞蹈, 朝着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方向弯腰鞠躬,然后面向彼此, 同时伸手,将对方的脑袋撕了下来, 然后四片碎纸便在空中飘了几下,落到地上, 彻底不再动弹。   傅希言:“……”   他一直用窥灵术观测着纸人,刚开始还有稀薄的白色灵力, 等互相伤害之后,那灵力便消散了。   这也算是用生命搞艺术了吧。   傅希言在纸人身上踩了两脚, 确认没有任何反应,才拉着裴元瑾回家。   寿南山在宅子里待命半天, 虽然没有出手, 却也累得慌, 见警报解除,便去厨房觅食了。小桑他们也各归各位,这座湖边小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傅希言见裴元瑾拿了块真丝手帕,沾着树叶上的雨露擦拭剑身血迹,觉得此事风雅,便拿了把蒲扇在旁边一边摇一边看,一边唠唠嗑。   他问:“你觉得纸人的背后是谁?”   裴元瑾淡淡地说:“能在宋大先生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使用傀儡术的,又有哪个?”这是将目标直接精确到了个人。   傅希言表情一凛,眼神看着有些复杂,半天才说:“天地鉴主也不管管他们。”   要不是确认自己是自驾出行,他都怀疑他们和莫翛然、宋旗云报了同一个旅行团呢。北周见完南虞见,这是什么倒霉八辈子的孽缘。   裴元瑾说:“事关飞升,师一鸣未必持身端正。”   这话说得极重了。   莫翛然入赘后,储仙宫虽然与天地鉴分道扬镳,但对天地鉴主师一鸣仍抱持着一定敬意,如今,随着他的女婿与徒弟屡次冒头,颇有搅动天下风云的迹象,这敬意显然也日渐稀薄。   傅希言看着身边正义凛然的裴少主,心中暗自庆幸。如果当日绑定的不是裴元瑾,而是其他门派的人,此时此刻,他面临的很可能是被迫助纣为虐。   裴元瑾却误解了他眼中的深意,以为他心生畏惧:“我似乎还没有问过你,如何看待新城。”   自然是……看不下去。   傅希言早就想发表看法了,迫不及待地说:“人想要活下去,无可厚非。但为了一己之私,滥杀无辜,那走的就不是飞升路,而是血淋淋的杀戮道。任何一国的法律,对杀人犯都不会也不该姑息。”   裴元瑾听了很满意。   傅希言又反过来问:“还不知道你父亲的想法。”   目前储仙宫的立场都是他们基于灵教的反应而给出的推测,事实上,储仙宫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对新城下手。万一裴雄极也只是个面临死亡压力的普通老人呢?   裴元瑾举起重新“容光焕发”的赤龙王,手指轻轻抹掉剑身上的水珠:“我早上收到了景伯伯的信。”   傅希言精神一振:“怎么说?”   随即发现此话多余,裴元瑾向秦效勋出手,已经说明了自身立场与灵教他们相对。   果然,裴元瑾说:“新城之局,七天后开启。我父亲已经出关,正前往新城阻止。我们要尽快离开临安。”   傅希言没想到时间如此紧迫,脱口问:“去哪里?”   裴元瑾缓缓吐出两个字:“榕城。”   摄政王身死临安,他的儿子秦昭就盘踞榕城一带,拥兵自重,打着秦效勋“得位不正,陷害忠良”的旗号,与朝廷分庭抗礼。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们这个时候去榕城,绝对比去金陵或新城要安全得多。   听裴元瑾毫不犹豫的回答,就知道早有准备,傅希言有些幽怨地看着他:“怪不得你今天打得这么痛快,也不提前说一声。”   裴元瑾说:“我要试试皇帝手中的底牌。”既然确认了南虞皇帝和乌玄音、灵教是一伙的,那么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必然会受到这两方的阻挠,自然要摸清底牌。   傅希言摇扇子的手一顿:“结果呢?”   裴元瑾道:“很难。”   ……   也是。   乌玄音、宋旗云、莫翛然。   哪个都够头疼了,偏偏还来了三个。   见傅希言忧形于色,裴元瑾安慰道:“放心,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的。”   傅希言好奇:“谁?”   裴元瑾说了个名字,傅希言没敢说不认识,只是摆出一脸困惑的模样。   裴元瑾沉默了一下:“你知道我爹叫什么吗?”   “裴雄极。”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裴元瑾点点头,总算有几分欣慰。   *   大雨之后,临安迎来连续两天的放晴,而气温又渐渐回升。   从早晨开始,城门口人头攒动,进出络绎不绝,一派和平景象。   对于整日里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老百姓来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充满艰难险阻,哪有余力关注上层的事。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毕竟不像傅希言经历的前世那样发达,他们并没有渠道去了解和参与。   傅希言站在街上,看着在临安安居乐业的百姓,想着数百里外新城的百姓,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割裂,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国家内,便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然而这种割裂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   就像傅希言的前世,同一个国家,可能因为一场战争,就从平凡的生活堕入颠沛流离的深渊;同一块大陆,仅隔着一道国境线,就可能一面鸟语花香,一面穷乡僻壤;甚至,同一个城市,有人在天堂狂欢,有人在地狱挣扎。   这一切,有人归咎于投胎技术。可是,纵观历史,那些如今看来和平美好的生活背后,往往也隐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和平幸福从不是与生俱来,那是人类努力的成果。   人类从未向世界服输,与天争,与地斗,与各种灾害、疾病、苦难抗争、搏斗。不仅为了活着,还为了活得漂亮,活得精彩!   裴元瑾看着傅希言对着街道发了会儿呆,也不管四周有没有人,地上脏不脏,直接往地盘膝一坐,入定了,   小桑小樟买完东西出来,就看到自家少主守护神一般,威风凛凛地站在少夫人身边,来往行人路过时都会加快脚步,自发地绕开一段路。   傅希言这次入定,比上次更长。   天色从早到晚,店铺从开到关,行人从有到无,巡夜的人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好几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胖胖的青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冷漠英俊地青年坐在边上,慢悠悠地喝着茶,也不知那茶壶烧了几回,他喝了几杯,能不能饱腹,只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挪过位置。   傅希言醒来时,黑夜正要退去,东方还未露鱼肚白,天空呈现微微发亮的铅灰色,那是一个城市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标志。   裴元瑾放下茶杯,单手扶起他:“走吧。”   傅希言浑身轻松,但脑子还沉浸在刚刚的玄妙中,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才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离开的地方。   “我待了多久?”   “一天一夜。”   傅希言松了口气,他很怕自己眼睛一闭,一睁,七天过去了:“唉,你说我身体是不是有点问题?”   裴元瑾停下脚步,皱眉道:“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傅希言抱怨:“哪有人随时随地入定的?”这要是和敌人打架的时候突然来了情绪,也跟着盘腿一座,那不就是千里送人头了嘛。   裴元瑾表情顿时晦涩难言。   这种触景顿悟的机遇,武者一生能遇到一两次,已算天赋异禀,像傅希言这样隔几天就来一次的,不说后无来者,也绝对是前无古人了。   偏偏他还抱怨。   裴元瑾心中对他有情,便能口下留情,寿南山却没有这个顾虑了,尤其是对方已经默认少夫人身份的当下,立马不管保护不保护的,从暗处跳出来:“的确没人随时随地入定的,所以随时随地入定的都不能算人。”   傅希言被他的话噎住,戳戳身边的人:“这算不算以下犯上?”   裴元瑾秉公执法:“算仗义执言。”   傅希言:“……”   *   傅希言顿悟而入定这一幕看到的人实在太多,自然很快传入时刻关注他们动向的南虞皇宫之中。   秦效勋依旧是先将今日政务处理完毕,才来聆听这些正事之外的消息。   因为乌玄音的缘故,他对武林、武功都花了些心思了解,听说傅希言当街顿悟,眉头微微蹙起:“朕记得傅希言修成真元之后,就再无寸进,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废柴,何以突飞猛进?”   自从傅希言这个名字与裴元瑾捆绑后,他的生平履历就已经放到了南虞皇帝的案头。他来临安城后,秦效勋更特意取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对其中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傅希言在遇到裴元瑾之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柴。   裴元瑾一行人入临安之后,一直由礼部侍郎接待,故而后续动向也都由他继续跟踪。   不过他到底是个文臣,对皇帝提出的问题也只能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推理:“听闻裴元瑾的功夫很特殊,唯有吞服混阳丹的人,才能与其双修。恰好,傅希言与裴元瑾同进同出,生活起居一如普通夫妻,臣大胆揣测,或许两人正在双修。”   秦效勋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我听大先生说,裴元瑾的武功依旧停留在入道期。”   礼部侍郎也有解释:“或许他想和傅希言齐头并进?”   秦效勋觉得有些道理,便将这个问题搁置了:“他们昨日买了什么东西?”   礼部侍郎道:“柴米油盐、布料……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看着像是要在这里长住。”   就凭几天前裴元瑾敢对自己下狠手,秦效勋就不相信他会乖乖选择留下,可是问礼部侍郎等于问道于盲,浪费时间。   他挥挥手,让人退下,又叫来小黄门,让他去请大先生。   身边这个小黄门,就是与傅希言对打时,露出长爪的那个,也是灵教派来保护他的四大护法之一,名叫金探。入宫后,就入乡随俗地改成了“小金子”。   另外三名护法,两名与裴元瑾对战时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修养,余下的那名老者是护法之首,人称魏老。   他年轻时是山贼头子,后来灵教崛起,被南虞封为国教,帮着朝廷四处剿匪,他见势不妙,果断带门下投奔,由于武功不俗,被收下了。他凭借着当山贼时积累的人脉,领着灵教灭掉了很多绿林同道,一路攀升至今。   不过他身上匪气很重,皇帝并不喜欢,所以没有安排贴身护卫。   小金子一路小跑着去请人,没多久,依旧戴着有些可笑的福娃面具的宋旗云便迤迤然地走进来。比起北周建宏帝王昱,他对秦效勋的态度要随意一些,大概在心里把他当做了一个孩子,没太多防备,也没太多敬意。   这种态度秦效勋登基前见过太多,也很习惯。他能够走到今天,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有时候,别人不太把你放在眼里,反而是一种优势   若有一天,他和北周的王昱能坐下来谈谈,或许会发现很多共同之处。   不过两者区别也很明显——王昱被忽视是因为头上压着两个优秀的同辈,而秦效勋是因为年纪太小,这种区别就造成了前者极度自卑又自傲的别扭性格。   秦效勋则很清楚,自己一天天长大,别人就会一日日重视自己。就像现在,他已经亲政了,朝中大臣们便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君主。宋旗云这种不经意间透露的轻视,反倒令他有种安全感。这样即便对方想要对付自己,也不会太花心思。   “有件事想请教大先生。”   “请讲。”   秦效勋说:“朕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大先生主动出击,将裴元瑾和傅希言一行人拿下。”与裴元瑾会面后,他举着赤龙王将两人串成糖葫芦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令人坐立不安。   他思来想去,这样危险的人物还是控制在手里最安心。   宋旗云说:“陛下不怕得罪储仙宫?”   秦效勋微微抬起下巴,带着几分桀骜地说:“朕不是王昱。朕内有灵教,外有大先生与莫先生相助,若还要怕区区一个武林门派,那这皇帝未免也当得太窝囊了些!”   “对方未有异动,陛下抢先下手,只怕适得其反。”   秦效勋说:“朕不信一往无前的裴元瑾会束手就擒。他逛街买东西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误以为他已经放弃逃走,可能此时正秘密谋划着什么,朕不能坐视不理。大先生出手,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让他焦头烂额,无瑕他顾,也算完成了目的。”   宋旗云对他另眼相看。   这个小皇帝手段虽然粗暴简单,像个流氓,但魄力比北周建宏帝要强。   他想了想,说:“陛下稍安勿躁,据我所知,灵教另有安排。”   他见小皇帝沉下脸,便道:“或者陛下动手前,先知会一下灵韵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劲儿总要往一处使才好。”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小皇帝,眼底隐隐的怒色改为淡淡的羞涩。   他极老成地点点头:“大先生言之有理。”   当下派了宫人送了封厚厚的信过去。   信中大部分都是他这几日写下的日记,乌玄音不喜欢写,但很喜欢看,说比话本有趣,他便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信很快就回来了。   只有短短两个字:等着。   纵使这样,也使他高兴了很久。   不过反复看完之后,心里剩下的是更大空虚。   他想:他可以等,一直等,却不知还有多少时间能这样等下去。   *   傍晚,才城门关闭之前,一辆马车低调地驶入了临安城内。盘查严谨的城门卫看到对方身份牌后,恭恭敬敬地让开路,将人迎了进去。   临安是南虞国都,进出显贵不知凡几,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说明马车里人起码是正三品的官员,甚至更加尊贵显赫。   马车进城后,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丝毫没有因为天色将晚而加快速度。   它路过客栈,路过酒家,一路行至西湖边,然后绕着走了半圈,在一桩普普通通的民宅前停下。驾车的车夫敲了敲门。   门咿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小桑。   因为话多,他被潜龙组一致推举做了门房。不过访客不多,所以他的专长并没有得到发挥。   “你是谁?来找谁?为什么傍晚才来找?”   半天没找到人说话的小桑可憋坏了,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对方愣了下,拿出一块令牌。   小桑认出一面写的是“灵教总坛”,背面写着“代教主行事”。在灵教,这块令牌差不多就是等于里的“如朕亲临”了。   小桑说:“就算是灵教代教主,至少也要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吧?”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担心。乌玄音,宋旗云,莫翛然,秦效勋……他们在临安的敌人队伍已经很庞大了,再加一个班轻语——那真是债多不愁了。   车夫没说话,只是掀起了马车的车帘。   小桑以为车里的人会下来,还等了等,发现半天没动静,不禁伸长脖子去看,看清里面的人之后,顿时一怔:“这是谁啊?”   一句话说得车夫也愣住了。   车夫看看车里的人又看看小桑,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会不认识。   还是马车里的人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极轻极嘶哑的声音说:“风部,谭不拘。”   *   小桑加入栖凤组之前,一直待在陕西电部戚重的手下,自然没见过镐京风部的主管事。   不过谭不拘是谭长老的儿子,裴元瑾小时候见过几面,自然是认得的,见他虚弱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   他本以为谭不拘落入灵教最多只是做客,对方没有理由痛下毒手,可他还是太高估储仙宫对武林各派的威慑力了。   或许是从裴雄极带着长老们闭关起,又或许更早,在储仙宫围杀傀儡道失败,与天地鉴分道扬镳起,这个曾令无数武者仰慕、敬畏的庞然大物便在一步步失去它该有的威慑力——至少在渐渐茁壮成长为新一代庞然大物的灵教面前。   毕竟,储仙宫的南虞分部实在不上台面。   他让人请大夫给谭不拘验伤,皮外伤暂且不说,武功也被禁了,还中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毒,大夫说,人还能喘气,就是奇迹。   谭不拘充分展现了何谓生命力顽强。大夫开了几帖温补的药,他精神立马就好起来了,然后嘴巴就闲不住了,开始吹嘘自己被灵教抓住后英勇不屈的事迹。   “他们知道我爹是长老,就一直问我,他们闭关做什么。呵,我要是知道,我就是长老了。”   小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给他捧哏:“那他们可真是不长眼。”   “谁说不是呢!我都想好遗言了,就一句话,老子没白活!”谭不拘说得有些激动,立马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咳出了血。   裴元瑾说:“闭嘴待着。”   别人都怕他,可谭不拘不怕。他年长几岁,眼里的裴元瑾就是个别扭的弟弟:“可别,牢房里憋着不说,现在让我说咳,咳咳,说个痛快吧!”   傅希言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要嘴不要命的人,叹为观止。   裴元瑾说:“送你来的车夫是个哑巴?”   谭不拘叹气:“不但是哑巴,还是个聋子。”   小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看到自己的第一眼,眼睛里有光,大概是因为……自己会讲话吧。   ☆、第77章 归来之故人(中)   谭不拘痛痛快快地说了一炷香, 终于说累了也咳累了,眼皮开始往下耷拉,不过临睡之前,他从怀里掏出两本记事簿, 递给裴元瑾:“灵教给的枣。”   打一顿, 给颗枣。灵教以为储仙宫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阿猫阿狗吗?   可东西既然到了手里, 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裴元瑾翻开看了看,是南虞安插在北周的谍网交易记录,不仅有镐京的, 还有洛阳的, 对方给的记录很全,上面还写了傅希言花了多少钱,提了哪些问题, 得到哪些答案。   他看得饶有兴致。   原来傅希言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镐京四公子案;陈太妃侄子的绿帽子;还有……混阳丹的资料。   看他花了一千两买消息, 裴元瑾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似乎可以想象出当日那个小胖子知道自己吃的是混阳丹后, 有多么惊慌失措。从问问题循序渐进的脉络可以看出,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前面两个都是试探当铺的深浅罢了。   读到后来瑞雪神牛,他嘴角的笑意更深刻了些。   说起来, 吃过这么多美食, 唯有瑞雪神牛总令他念念不忘。而这念念不忘里, 多少掺杂这一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虽然愤怒于混阳丹被这么个小胖子吃了, 内心充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可在一切负面情绪的背后, 似乎也隐藏着一丝丝对人生脱轨的好奇与期待。   傅希言悄悄探头进来。   尽管裴元瑾、寿南山他们表里内里都承认了他少主夫人的身份, 处理宫中内务也从不避忌他,可他内心始终有个疙瘩,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想留给对方足够的私人空间。   此时,他也是在外面游荡了许久,发现突然没了动静,所以好奇地进来瞧一瞧。   裴元瑾已经翻到第二本记事簿了,看到他说的一连串武功秘籍时,眉毛高高扬起。   尽管储仙宫少主不缺秘籍,可武者对秘籍的追求和好奇并不因为少主的身份而有所减弱。他捧着记事簿,想起谢云铃当时见到傅希言时,还特意问起过这些秘籍的来历,不由好奇道:“《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你从何处听来这些秘籍的?”   傅希言头疼欲裂。   说好的一对一私人问答呢?   “都是编的。”他苦着脸走到裴元瑾身边,往记事簿丢了两眼,“主要是好奇绵柔拳的来历。但又怕对方听出来,所以就改了个柔柔拳。”   裴元瑾疑惑:“你不是已经练了绵柔拳了吗?”   记事簿写得太详细,傅希言也没法隐瞒下去:“是,绵柔拳是我叔叔给我的,我就是好奇我叔叔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武学。”   裴元瑾想起武功不怎么样的傅轩,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往下看时,眼神微微变了:“绵柔拳来自于山悲散人,落入莫翛然与金芫秀之手。”   傅希言挠脸:“没想到又和莫翛然有关。”   这个“又”字正是裴元瑾想说的。   莫翛然这三个字在傅希言人生中出现的次数已经高得让他不得不警惕了。   “问过你的叔叔和父亲吗?”   傅希言心中犹豫了下,老实回答:“问过,《绵柔拳》是我母亲带来的嫁妆。”   裴元瑾想起他说过自己的母亲失踪了,很可能是被小神医鄢瑎带走,足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岳母身上必然隐藏着很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显然有一部分已经落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比如他对于见小神医这件事态度的转变。   裴元瑾说:“我已经派人在查神医谷的所在了。”   神医谷虽然没有《笑傲江湖》里平一指“救一人,杀一人”这样变态的规矩,却也不是好心到谁都肯救的,所以家庭地址自然要保密,以免被人打扰。   事实上,若非鄢瑎武功不错,只怕这位小神医早就被人抓走几百次了。   傅希言真心道谢。   但裴元瑾面色不喜,客气本来就是一种疏离,而他自认为与对方同床共枕这么久,虽然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但双方应该对于名与实都处于默认的态度才是。   他抬起手,狠狠地捏了捏的傅希言的脸。   傅希言:“……”这都是什么恶习。   睡到一半的谭不拘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从梦中醒来,然后就看到自家少主正在掐新鲜出炉的少夫人的脸,不由大惊:“少主手下留情!”   两人朝床上看去。   谭不拘瞪着一双大眼睛,哪里还有睡意,痛心疾首地质问:“对于肤白貌美的少夫人,少主怎么下得去狠手啊!”   头一次听说自己还能用“肤白貌美”形容的少夫人:“……”   “下狠手”的少主十分淡定:“睡了一觉,你的身体应该又好多了,晚上可以下床了吧?”   谭不拘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仗义执言却被昏君打压,难道就是忠臣的宿命吗?   *   这时候的夜西湖远没有傅希言前世那样,灯火辉煌,五光十色,而无论在阳光下多么美丽绚烂的景色,一旦陷入黑暗,就会展露出诡异阴森的一面。   深夜时分,褪去诗情画意的西湖就是一片普通的湖泊,任何人一不小心掉进去,都会有淹死的危险,但还是会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跑来夜泳。   没有炎炎烈日曝晒,湖水清凉中带着一丝寒意。   结伴而来的人刚下水,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在水里搓了搓身子,正准备朝湖心游去,却看到岸边突然冒起了熊熊火光。   火势来得很疾,就好像突然间冒出来,并酝酿成了灾难。   夜泳的人急急忙忙上岸报讯,而这时候,被烧的人家也已经被惊动了,都在风风火火地接水泼水,中间夹杂着主人愤怒的训斥和仆人委屈的辩解。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今夜遭逢此难的人不止他们一家。   临安城内,十几家同时走水。   禁军焦头烂额,往往一家还没有扑灭,另一家已经哭天喊地地冲过来求救,而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分派人手,第三家又来了。   喧嚣的夜里,一辆马车低调逆行,悄悄驶向艮山门。   艮山门附近也有火情,城门卫不得不调派一部分人手跑去救火,而马车来时,他们还没有回来,正是防守薄弱的时候。   “什么人?”守卫大声喝问。   驾马车的人没说话,只是丢出一个令牌。那是禁军统领的令牌,是城门卫顶头上司的上司,通常来说,城门卫要是不想以后被穿小鞋,这时候便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将人放过去。   可今日城门卫表情古怪得很,两只眼睛像突然得了眼疾,拼命地眨动着。   驾马车的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就听头顶一阵风声,一个人影从上面落下来。   刚刚眼睛还抽搐得厉害的城门卫立刻鞠了一躬,和同僚报团取暖去了,将场地留给古怪的人和古怪的马车对峙。   城门边放着火把,虽然是微弱的火光,却也足以照清楚城墙上落下来的人脸上戴着的福娃面具,以及驾马车人那一身道骨仙风。   宋旗云说:“南虞皇帝说了,寿武王与裴少主都不得离开临安城。”   寿南山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你好歹也是一代武王,到底有什么毛病,在家里侍奉师父也就算了,还要对一个半路出家的师妹婿俯首帖耳,一会儿给北周皇帝当鹰犬,一会儿给南虞皇帝当爪牙……你内心是有什么不足对外人道的隐秘欲|望吗?”   宋旗云没有露面,可那憨态可掬的福娃脸上似乎迸发了杀气:“杀你不容易,但要杀躺在里面的病秧子,并不难。”   他没有看到马车里面的情景,却听得出里面有几个人。   马车车门立刻被人从里面推开。谭不拘身上的伤虽然还没有痊愈,上半身却动得很灵活,此时趴在门边,对着宋旗云怒吼:“你说谁是病秧子!老子从小到家健康得很!要不是班轻语那个臭婆娘打我,毒我,虐待我,老子现在能上去和你大吵三百回合。   他骂归骂,理智犹在,清楚自己就算没有受伤的,打三百回合也是不可能的。   寿南山伸手将他脑袋摁了回去,反手将门关上,隔绝噪音:“你们把谭不拘送回来,就是想让我们多一个累赘,不能全力突围。不过没关系,老夫可以留下来照顾他。”他看看天色,“我想这个时候,少主和少夫人应该已经出临安城了。”   宋旗云并不担心:“这里是南虞,要抓你们的是南虞皇帝。”   他们防着裴元瑾走脱不是一天两天,除了禁军外,秦效勋甚至启用兵符,直接从外地调遣两支大军过来,沿路设伏。   就算裴元瑾一行人武功高强,可南虞不乏中阶高手,在他们和官兵的围困下,他们就算出了临安城,也只会陷入更大的麻烦中。   当日裴元瑾单骑闯城门,既有孑然一身之便,也有城门防备不足之利,仅能算个案,不能指望全力出击的南虞也向北周这么容易被突破。   寿南山脸色阴沉下来:“既然是南虞的事,你们天地鉴到底为何掺和到灵教的事务中?天地鉴主知道吗?”   “我快到兵尊了。”宋旗云似乎很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不免多说了几句,“朝思暮想的境界却在即将达成的时候才发现是个陷阱,多么可悲可笑。”   寿南山说:“你是天地鉴首徒,这么重要的事难道天地鉴主没有提醒你吗?”   宋旗云这次沉默了。   这可以被理解出很多层意思,尤其是天地鉴现在一山容二虎的局面,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里面隐藏着多少阴暗与肮脏,可他只是怅然地叹了口气,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你是要现在回去,还是要打一架再回去?”   寿南山拉起缰绳,调转马头,就在其他人都以为他要回去时,突然一跃而起,朝着城墙拍下一掌,那一掌威力极强,似容纳着山川河流的动向,如天灾般不可阻挡。   城墙硬生生地被推出数尺后,才在巨响中,轰然坍塌!   宋旗云听着城墙下的哀嚎声,眉头微皱,但寿南山才不管他,冷笑一声道:“这一掌就算我们打过一架了吧!”驱车远去。   化身期和武王的战斗,显然会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实在不想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尤其是马车车厢里还躺着一个反面例子。   但寿南山还是用一掌来表明自己的不满。   这个结果看似意料之外,却在宋旗云的意料之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灵教为了飞升孤注一掷,双方矛盾不可修复已成必然,灵教送回谭不拘,显然不是为了讨好储仙宫,而是想用他的伤势拖住裴元瑾他们突围的脚步。   裴元瑾既然为了他来到南虞,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   在宋旗云的思路里,兵分两路,让寿南山留下来保护谭不拘,裴元瑾和傅希言单独突围就成为必然之选。   万一储仙宫从中作梗,导致灵教飞升失败,灵教一怒之下或许会杀了裴元瑾泄愤,让裴雄极痛不欲生,让储仙宫断代,但杀一个可以被取代的武王,来和储仙宫死磕,却不太划算。   不过他负责对付寿武王,只要对方留在临安城,其他的便与自己无关。   他长臂一扫,仿佛万千铲子齐发,将坍塌的城墙砖掀了开去,露出压在下面的城门卫。   他走到伤兵身边,连连点穴,制止他们失血之后,才反身追了上去。他能识别武王魂力,不必跟得太近,一路看着他们回到西湖旁边的宅院后,便在外面的凉亭上坐了下来。   夜泳的人已经回去了,西湖恢复了平静。   但今夜还很长。   *   临安城南边的凤山门,西边的涌金门附近都出现了火灾。城门卫只象征性地分出两三个人去看了看,大多数人依旧守在原地。   他们看似与平常无异,其实在城门外一里处,已有数千人的军队手持弓箭,严阵以待。军队已经在这里守了四天,却一天比一天紧张。   因为他们知道,等待的时间越长,遭遇突围的可能性就越大。   *   今夜,秦效勋原本已经躺下了,却有些睡不着,又披衣起来,守着他的小金子也只好跟着熬夜。   秦效勋推开窗户,看着天空上暗淡的月亮,问:“玄音是不是已经去新城了?”   小金子不敢直呼教主名讳:“按照行程,昨夜就该出发了。”   秦效勋神情有些落寞:“你说朕送去的犯人,有用吗?”   小金子说:“那些人穷凶恶极,灵魂也会比一般人强势些,自然有大用。”   秦效勋叹了口气:“朕是九五之尊,也不知灵魂会不会比别人更有用些。”   小金子忙道:“那教主可舍不得。您还是快回去睡吧,若是教主知道您熬夜,也是舍不得的。”   秦效勋顿时露出甜蜜的笑容。他走回床边,踢掉了自己的靴子,光脚踩着上床,突然又叹了口气:“她若飞升成功,从此不老不死,我却要老要死的,到时候,便轮到我叫她小玄音了。”   小金子笑道:“教主飞升成功,那便是仙人,仙人无所不能,说不定也能令陛下长生不老呢。”   秦效勋有些期待:“到时候朕也不做皇帝了,秦昭喜欢就让他做去,朕跟着玄音走。”这时候的他,与平常的成熟稳重全然两样,言语间的天真似乎比他表现得还要幼小一些。   小金子又哄着他说了会儿话,才熄灯告退。   过了会儿。   原本闭目躺在床上的秦效勋突然睁开眼睛,刚刚还天真无邪的眼眸中流露出极其深刻的痛苦与压抑。他怔怔地盯着床顶,久久不肯入睡。   睡在外面的小金子似有所觉地朝里看了看,然后又静静地躺了下去。   *   丑时六刻,已是一天中最黑最暗的时候。   穿着内侍服的裴元瑾和傅希言正靠这一张简陋地图,在宫殿间小心翼翼地穿梭。   傅希言见四周没人,小声问:“这么鬼鬼祟祟,不会影响你的心境吧?”   裴元瑾觉得“鬼鬼祟祟”四个字实在刺耳:“这次是突围,不是闯宫。”而且明知有武神、武王在皇宫里守着还硬闯,这不是艺高人胆大,是活得不耐烦。   傅希言说:“幸好乌玄音走了,现在就剩下一个莫翛然。”万一遇上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忽悠试试。   南虞禁军的武力值明显高出北周太多,禁军统领入道期,副统领脱胎期,看着就像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不过两人是轮班的,现在值夜的应该是副统领。   地图虽然简陋,但该有的都有,包括禁军巡逻路线,所以他们已经离秦效勋睡觉的福宁宫越来越近。   只要穿过前面这条廊,翻过这道墙……   裴元瑾把风,傅希言使用踏空行跃上墙头,然后——默默地蹲下来,一条腿悄悄往墙外伸,准备在惊动对方之前退回去。   然而墙下的莫翛然抬起了他那张银光闪闪的面具:“下来。”   傅希言犹豫了下,对裴元瑾比了个等等的手势,转头跳到了墙里,比他更快的是裴元瑾,他还没落地,裴元瑾已经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   傅希言干咳一声,扯着他的衣服想偷偷将人往自己身后拽,然而裴元瑾纹丝不动。   莫翛然漠然地看着两人的小动作:“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傅希言点点头,准备转身,裴元瑾已经抬手拔下了赤龙王。   ……   傅希言一个闪身挡在裴元瑾面前,深吸一口气,朝莫翛然谄媚地笑道:“师公,给个面子吧。”   师公?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变,裴元瑾和莫翛然同时看向他。   傅希言扬起可爱热烈的笑容:“还有,师公给我的《傀儡术入门》我已经学完了,你应该给下一本了。”   莫翛然:“……”   一向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种令他感到意外的情况了。   他饶有兴致地问:“为何认为我是你的师公?”   傅希言道:“我娘的嫁妆是《绵柔拳》,而灵教说这套拳法最终落入了你和金芫秀的手中。金芫秀又失踪了很久,我算算她失踪的时间,和我娘的进入永丰伯府的时间差不多。加上你对我这么好,上次还说是为了我娘救我,所以我串起来联想了一下,大胆推测我娘就是你的关门弟子金芫秀。”   莫翛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没杀过徒弟。”   傅希言一时语塞,忙道:“我乖啊。我可不会像铁蓉蓉那样让你头疼。”   莫翛然道:“好,那你现在就离开他,跟我走。”   傅希言僵住。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已经变成了一把剑。   傅希言忙道:“灵教飞升其实和师公你没什么关系,在人前做做样子就算了,干嘛这么较真。毕竟我们才是自己人。”   莫翛然看了裴元瑾一眼:“赶尽杀绝的自己人?”   傀儡道与储仙宫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二十几年前,让堂堂傀儡道宗入赘保平安,傅希言不知道莫翛然怎么想,但应该是不怎么高兴的。   他咬咬牙:“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但要让裴元瑾在三天内摆脱南虞,抵达安全的地方。”   莫翛然说:“你认为可以和我谈条件?”   傅希言耍无赖:“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很冲动的,说不定一时激动就为爱殉情了。我要是死了,还是被你逼死的,你身为师公,怎么对得起我娘的在天之灵?”   莫翛然眸光闪了闪,不知道被哪一句触动了,竟没有再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尝试着迈开腿,眼角瞥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见他没反应,又拉着裴元瑾往前走了两步,见仍然没有阻止,立刻加快了脚步。   裴元瑾被他抓着手,摸到对方手掌里的冷汗,又黏又冷,明显能感觉到刚刚的谈笑风生只是表象,他内心已经紧张到了极致。   裴元瑾心情晦涩难言。   虽然莫翛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武功碾压他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不战而屈实在令人憋屈。   这种憋屈落入心湖,使他的心境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若是不能在短期内释然,只怕会对心境造成重创,产生心魔。   突然,一本书从天而降,落到傅希言面前。   裴元瑾伸手接住了,因为傅希言在那一瞬间,神经显然已经紧绷到了不能自理的程度,身体僵硬得像一座雕塑。   身后,莫翛然的声音徐徐送来:“时间到了,我会找你。”   ☆、第78章 归来之故人(下)   大半夜的, 还在皇宫这种自古以来就是贵气与怨气并存的地方,听傀儡道宗对以后的约定,实在是件惊悚无比的事情。   可刚刚还紧张得胳膊都抬不起的傅希言突然吐出好长一口气。   他松开裴元瑾的手, 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还好还好, 总算走了。”   裴元瑾脸色却不太好看, 讲话时除了一贯的冷然, 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三天之后,你答应跟他走?”   傅希言心想:我说的是三天之内,裴元瑾摆脱南虞, 抵达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安全不安全,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又不是莫翛然说了算。万一到时候, 裴元瑾和他爹接上头, 恐怕莫翛然压根不会冒头。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令莫翛然忌惮, 裴雄极绝对是头一号。   他怕莫翛然还在附近,不敢说出来,只是朝他眨了眨眼睛。   裴元瑾看他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就知道他又在动歪脑筋,可心中并没有太多欣喜。若是自己实力够强, 傅希言本不用耍这些小心机。   傅希言见他依旧不太高兴, 凑过去小声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一句话,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嘛。”   裴元瑾道:“那他还能继续风骚下去。”   傅希言:“……”   大意了,用错了。   他忙道:“等等,还有一句, 长江后浪推前浪。”   裴元瑾低头看他。   虽是月黑风高, 但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境界, 光线强弱并不影响视野。此时他眼里的傅希言,和往常没有太大分别,就是那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担忧。他的心思一向细腻敏锐,自己刚刚的郁闷失落并没有逃脱眼他的眼睛。而他劝慰人的方式也很含蓄,不会直白地扯下脸皮将话说透彻,却又能神奇地达到效果。   裴元瑾盯着他微微湿润的嘴唇,上面的唇纹在夜里也清晰可见……就是这张嘴,一开一合,总能说出很多有趣的话。   傅希言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巴,有些无奈地想,该不会是又嫌他话多了。   “先不说了,我们……”   裴元瑾突然低头,轻轻贴了上去。   傅希言:“……”   裴元瑾贴了一下,很快松开,心想:果然很软。   兴许是完成了一件想做就做的事情,他的心情又恢复了些许,走路的时候,迈开的脚步明显比刚才轻松愉快。   傅希言在原地呆了呆,摸了摸嘴唇,似乎确认刚刚的触感不是错觉,才慢吞吞地追上去。   其实他很想揪着人问,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可眼下的环境实在不允许他们两人旁若无人的上演言情剧。   ……   两人在月暗星稀的黑暗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经过刚刚那一幕,他们本不该表现得这么生疏,但一来时间地点不对,哪有人在敌人地盘上幽会还大摇大摆意犹未尽的,太不给南虞皇帝面子,二来两人都是情场小白,傅希言空有电视剧的经验,但大多是一吻之后,女主甩了一巴掌,或是男主食髓知味地凑上去亲了第二次,眼下也不是施展的时机。   于是,明明是两人感情突飞猛进的机会,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等种种因素,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但事后傅希言想起这个初吻,有两个词形容:惊险、刺激。   毕竟,那时候他们随时都可能被禁军发现,被堵在皇宫里,被皇帝瓮中捉鳖——他们居然还亲了。要是当时有弹幕,大概有很多人骂他们发神经吧。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福宁宫门口。   皇帝具体睡在哪个房间里,应赫并没有打听出来。自古皇帝都惜命,尤其   在这个世界,不会武功的小皇帝只能靠变换房间来减少刺客行刺的命中率。   但他们遇到的问题不止这一个。   还有那位一直没有碰上的禁军副统领,据应赫说,两位统领的值夜习惯不一样。正统领喜欢满皇宫溜达,而副统领一般都在皇帝身边守着。   副统领虽然只是脱胎期,小时候却被野兽养过一段时间,耳目灵敏非同一般。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由傅希言拖住人,裴元瑾去抓小皇帝。   这场仗他们只能讲究一个字,快。   所以,当他们闯到福宁宫,宫内殿门齐齐敞开,跑出一群埋伏已久的禁军时,内心并不特别慌乱。因为这群禁军并不是预知了他们今天的行动而特意设下的陷阱,而是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   副统领是个粗犷的汉子,年少时在野外生存的经历,让他身上总带着一份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孤傲野性。   他甚至没有喝问来者何人等废话,一个照面就已经飞扑过来,就如野兽捕捉猎物时,端的是快、狠、准。   傅希言也迎了上去。   这些日子,他没少和小桑小樟他们过招,对敌经验丰富了许多,对敌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乱。要知道两世为人,他遵循与人为善,打架斗殴这种事对从前的他来说,实在很遥远。   可如今,他吃着江湖这碗饭,就要适应狭路相逢勇者胜,强者为尊这种野蛮规则。   他想,里科技文明发达至星际时代,人类与外星人也还是在打打杀杀,可见世界和平在任何年代都是不合实际的梦想罢了。   他脑子里转着不相干的事情,手脚却一点没慢,处理危机的效率远远高于他在北周当司狱时期,一个筋斗,一个旋身,便避过了副统领的攻击范围。   副统领落地后立刻发起了第二波攻击,而那些冒出来的禁军正配合他进行合围。   就像一场大型的捕猎。   傅希言仗着“碎星留影”,在人群中穿梭,裴元瑾送给他的身法的确是当今顶级功法之一,既快又诡,叫人难以预测。   但他知道,这场围捕还是小规模的,更大型的还在后面。   他们既然在这里被发现,其他的禁军也一定会蜂拥而来,应赫给他们算过时间,最多一刻钟,如果还不能抓住小皇帝,接下来,这座皇城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裴元瑾已经在第一时间离开了战斗现场,开始在福宁宫搜罗。皇宫里有密道,所以,在禁军冲出来的第一时间,裴元瑾就从嘈杂声中过滤着是否出现与此时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声响。   可直到现在,除了禁军与傅希言的打斗声外,还没有听到其他杂音。这有三种可能,一是皇帝今晚根本没有睡在这里。二是皇帝的住所有隔音的宝物,三是皇帝已经躲入了密道。   突然,一把锁链从暗中袭来。   追魂索,很老土的名字,却是南虞禁军统领的成名武器。然而这把放到江湖上令许多人闻之色变的武器,刚出场,就被赤龙王拦腰斩断。   裴元瑾斩完后,脚步甚至没有停下。他一步登高,人跃至半空,单手轻轻一拍,磅礴的内劲呼啸而出,他面前的宫殿犹如被巨石打压一般,轰然坍塌了半边。   统领抓着半截追魂索冲了上来,锁链一头有个拳头大小的铁球,狠狠地朝着裴元瑾的后背砸去。   裴元瑾反手一剑,铁球落在剑身上,发出叮的一声,赤龙王剑身赤光闪烁,铁球竟似被烫红了,有了熔化的趋势。   统领急忙将锁链收回来。   他的这条追魂索实在是再普通没有的铁链,与天阶赤龙王没有任何可比性。他以前仗着自己的武功以及南虞朝廷的威势所向披靡,自然没有想过要换,如今遇到真正强敌,却翻了个大跟头!   裴元瑾趁他迟疑的瞬间,人已经跳到了另一排屋舍上,一剑劈下,屋顶顿时碎成一条长渠,精美华丽的宫殿顿时变成了以天为盖的围墙。   可惜里面并没有藏着瑟瑟发抖的小皇帝。   在他进行下一波建筑破坏行动之前,屋顶又跃上三道身影。   除了先前的统领外,还有在西湖边打过照面的小金子和魏老。三人从三个方向围攻,犹如稳定的三角,将裴元瑾困在中央。   尽管统领在武器上输得很惨,但他到底是入道期高手,就算没有武器,一身武功也不会差裴元瑾太远——至少他自己是这样坚定地相信着。   小金子的爪,统领的拳,魏老的掌——三人赤手空拳地朝裴元瑾打去,尽管他们在武器上不占便宜,可人数上却占了上风。   此消彼长,一来一往,就算裴元瑾手握赤龙王,可不管他攻击哪个方向,后背都会暴露给第四个人。   裴元瑾一剑劈开屋檐后,余力未竭,剑锋微侧,顺势横扫开去,划出一道斜度,正好令小金子和统领从两个方向避开。   而他身后,魏老的掌与他的后背只剩下几寸之距。   只听嗡声轻鸣,一把赤红色小剑在空中绕了个圈,以诡异的角度插入他手掌与裴元瑾后辈之间,那细长的剑锋对着魏老的手掌,竟然还抖了抖,像是有些害怕。   魏老若一掌拍实,有可能将剑拍碎,顺势击中裴元瑾,也有可能被这把小剑捅穿手掌,一切要等到手掌真正落下去才知道。   而无论谁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是远远大于前者的。因为这把剑既没有剑意,也没有杀气,来到这里纯粹像是误入歧途,才会被吓得动弹。   可这也是最诡异之处。   四大高手交战期间,出现一柄没有任何剑气却能在半空中飞行的小剑……除了傀儡道,魏老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而这座皇宫里,与傀儡道相关的人,只有一个——道宗莫翛然。   魏老选择了撤掌。   他能活到现在,自然懂得进退。虽然不知道莫翛然为什么这么做,但天地鉴、傀儡道和灵教、南虞朝廷这个层面的关系,不是他能掺和的,他也没有这个心思。   已经做好了硬挨一掌的裴元瑾没想到他会中途收手,他趁机跳出三人合围圈,长剑指地,严阵以待,一柄鸡血石小剑跟着他飞了过来,就停在他的面前,体积不大,但那凶猛中犹带十分可爱的架势,和它主人如出一辙。   他目光不由望向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傅希言。   刚刚傅希言分神,用驱物术发出一柄鸡血小剑解了裴元瑾之围后,处境便越发艰难了。而四周的禁军正在源源不断地闻讯赶来,福宁宫前的这片空地已经快人满为患了。   傅希言甚至会很天真地想,自己要是躲到地上的石缝里,这些人会不会就此变成无头苍蝇,嗡嗡嗡地乱成一团,然后造成踩踏事件。   想着,他就试了试。   并不是真的躲到石缝,低到尘埃,而是矮着身子,像一颗球一样在众人脚边转来转去。   很显然,这群禁军如果去前世踢足球,定然也会被观众大嘘特嘘,贬低其粗糙的脚法,至少傅希言穿梭了一会儿,只挨了两脚,那还是对方无心之失——如果认真踢,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他这边利用大家视野盲区,找到了生存之道,裴元瑾那边也轻松了许多,因为魏老投鼠忌器,三人联手的威力大打折扣,裴元瑾赤龙王开路,竟似要将福宁宫翻遍了。   忽然,在偏殿一处用来休憩的小室发出了花瓶碎裂的声音,声音隔着门窗,在一堆喊打喊杀的刀光剑影中并不起眼,却是裴元瑾等待已久的信号。   他猛然跃起,闭目再睁时,双目已然赤红,浑身浴火,连赤龙王也燃起熊熊火焰。在   黑压压的人群中,他就如火神一般耀目。   接下来的一瞬间,他挥出十八剑,几乎同时朝着十八路劈落。   魏老等三人离得最近,躲得最快,而不远处的禁军因为围捕傅希言,人与人之间站得较近,躲避不及的禁军不但为剑气所伤,伤口还发出了焦黑的炭烤味。   十八剑,开出十八条道,道上哀嚎四起。   傅希言趁机冲出包围,直扑裴元瑾所在。   裴元瑾伸出手,将人拽了一下,抱在怀中,朝着那打碎花瓶的小室冲刺。   他们逃离的方向让魏老等三人都愣了下,因为他们很清楚的知道,皇帝昨晚并没有睡在那里。所以,裴元瑾和傅希言去那里做什么?   给他们一个机会将房间团团围住吗?   带着这份疑惑,三人并没有追得很紧,等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都冲入房间,甚至还关上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靠拢。   落后一步的副统领快步冲上来,怒问:“为何不阻止?”   禁军统领已经习惯副手这种没大没小的说话方式了,淡定地说:“把这里团团围住,我去请示陛下,能否放一把火,把他们烧出来。”   “此法甚好。”魏老一边点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戒备周围,他实在很怕傀儡道那位会突然反水,出手救人。   禁军统领转身去请示皇帝,小金子一路跟着还有些期待地说:“也不知道裴元瑾的极阳圣体耐不耐烧。”   他的这个问题……   恐怕一时三刻是无法得到印证了。   事实上,他们冲入小室后,关门这个动作是由小樟完成的。   小室里,破碎的花瓶边,皇帝平日小憩的卧榻已经被翻开床板,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几人鱼贯而下,然后将密道入口复原。   往前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脸冷漠地站在潜龙组诸人中间的小皇帝。   还有两张陌生面孔,也都已经被控制住了,只用表情显露着此时内心的愤怒与憋闷。   傅希言见到秦效勋,胸中提起的这口气才算放下一半:“人已经到手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出去了。”   秦效勋冷笑:“你们就算能靠着密道走出皇宫,也走不出南虞!”   傅希言不理他,称赞起潜龙组和栖凤组来,这次行动的关键,其实就是他们能够在密道里堵住皇帝,完成这一步,计划才成功了一大半。   潜龙组和栖凤组成员却不敢居功。   与在外面吸引火力,最终将皇帝吓得躲进密道的裴元瑾和傅希言相比,他们所作所为实在微不足道,而且,知道这条南虞皇宫初建时就挖通的地道才是关键的一环,功臣当属应赫。   不得不说,尽管裴元瑾一开始对应赫不太满意,简直有些看不起,可在临安城里待了这段时间,却发现他实在是个打探消息的人才,执掌风部也算是人尽其才。   先前就是他打探出皇帝不断敦促刑部送犯人去新城,使裴元瑾确信秦效勋不但没有和乌玄音翻脸,而且还暗中相助。如今不但将他们偷偷送入皇宫,还准确地道出地道所在,可说居功至伟。   几个人脚下没停步,嘴上没停话。   小桑问题尤其的多:“少主和少夫人来得好快,寿总管是不是把莫翛然、宋旗云都引走了?”在他的认知里,两人中但凡有一个在皇宫,此行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莫翛然在,还替我们指了方向。”   小桑说:“咦?他不是和南虞灵教一伙的吗?不过他现在掌管天地鉴,我们储仙宫一向和天地鉴很好的,看来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嘛。”   秦效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挑拨离间,可傅希言相信,他的心底绝对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淡定从容,说不定已   经开始小人咆哮了。   傅希言想着,便忍不住想笑。小桑的忽悠能力实在不下于自己,让他藏身黑暗,实在是有些浪费天赋。   小桑说:“不过最最厉害的还是少主和少夫人联手,吓得皇帝直接逃进了密道。”   其实这一步看似冒险,但经过一通分析,成功率并不低。   首先是确定皇帝今晚的行踪,所谓狡兔三窟,皇帝也有可能住到别的宫殿去,还是应赫硬着头皮表示,可能性不太大,禁军布防是经过严密计算的,重新调整需要花费时间,而应赫有自信,只要他们调整,他就一定能听到风声。而皇帝也不可能采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方法,万一知道他真实行踪的人里出现叛徒,他身处薄弱安防,后果不堪设想。   其次就是将人逼进密道。   裴元瑾大肆破坏建筑,看似找人,其实是像驱赶耗子一样,将皇帝赶到洞穴里。   这一点傅希言也有一定的把握。毕竟前世就有听到风吹草动,总统躲入地下室的真实新闻,由此可见,领袖遇到危险时心态应该差不多。   紧接着,就是小桑他们以花瓶为信号,接应裴元瑾和傅希言后退。   当然,促使他们敢放手一搏,完成这一系列计划的关键在于两点,第一,乌玄音离开了,第二,他们还有一张底牌在手。   一旦计划失败,他们至多是回到原点,去西湖边继续窝着。   幸好,不负所望。   他们这边欢欣鼓舞,秦效勋的脸色却极其不好看。   从只字片语,他已经拼凑出了这次行动的真相。毫无疑问,最大败笔就是他将身边的高手都派出去,自己带着两个绝对忠心的人躲入了密道。   他当时选择这么做,自然有他自己充分的理由。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当时坚信这条密道不可能外泄。   其次,身边两个金刚巅峰的高手是他父亲一手栽培,绝对忠心不二,他们的身手对付普通刺客已经绰绰有余。   最后,也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主要原因——他并不信任灵教。   建立新城虽然是南虞皇室亲口答应的,但灵教一开始并没有坦言告之其用法,是在乌玄音帮助自己即位之后,班轻语才吐露真相,当时金陵、新城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木已成舟,他答不答应都没有区别了。   另外,外界传说不假,班轻语和乌玄音的确不和。世人都以为乌玄音是沉迷情爱,才放手教务,却不知早在他们认识之前,乌玄音已经被班轻语排挤为灵教边缘人了。   班轻语野心勃勃,无意扶持南虞正统,灵教最初的立场并不是帮他,而是想要左右逢源,造成南虞内部对立,使自己渔翁得利的局面。   之后,全靠乌玄音不顾身体,在关键时刻悍然出手,杀死摄政王,震慑叛军,造成灵教站在他这边的假象,才使班轻语不得不与榕城分割。   可他与班轻语的明争暗斗并没有结束。   那张白泽谍网,天下人都以为是南虞朝廷的手笔,其实不然,这完全是由灵教亲手打造的,他根本沾染不到半分。   所以秦效勋上位后不久,就以打击北周朝廷为名,借着江陵知府暴露,将这张谍网捅了出去。   如此种种,也就难怪他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就将小金子和魏老派了出去,因为他必须提防班轻语会浑水摸鱼杀了他,嫁祸给储仙宫,彻底搅乱南虞这趟浑水! 第79章 绝地之逃亡(上) 秦效勋经历最初的慌乱后,渐渐镇定了下来。 不管班轻语和灵教有没有这个打算,他落入储仙宫的手中,就已经避开了对自己最不利的局面。 而储仙宫,既然挑拨自己和莫翛然的关系,就说明并不想杀他,甚至还会在某个时机放了他,倒不必太担心安全。 接下来就看他们有何诉求,多半是离开临安或者南虞,倒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想到这里,秦效勋的神色更加从容了,甚至有些主动地帮忙指路。 小桑略担心,怕小皇帝藏了暗手,拉上小樟,两人死死地盯着皇帝带来的亲卫。 两个亲卫被盯得头皮发麻,总觉得走完这条路,就会被杀人灭口,终于在快到出口时,发起了一场注定没有胜算的反抗,并且很快被镇压了。 秦效勋看着他们一人一个,视死如归地抱着小桑小樟,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快跑”,实在很难生出感动,毕竟,旁边傅希言和裴元瑾还空着两只手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他跑,跑到哪里去?跑到对方碗里去吗? “罢了。”他疲倦地摆手,“都收起来吧,朕配合就是。” “陛下受委屈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亲卫涕泪交零。 秦效勋想,自己原本也没那么委屈,毕竟从小就知道成王败寇,棋差一着要认。只是被他当众一哭,衬得自己格外孤寡无助,尤其在黑漆漆的密道里,有种穷途末路的可怜可悲…… 可他还没到这一步呢,都哭得哪门子的丧! 他心烦意乱地训斥道:“都别哭了!天亮人多不好走了,还不快点。” 傅希言呆若木鸡地看着人质反客为主地走在前头,心中涌起一丝丝小感动。不亏是南虞皇帝,万事争先,连当人质都这么积极。 地道有几个出口,最长的直通钱塘江,那里有皇帝留下的暗子,万一发生宫变兵变,便可通过暗子联络渡船,顺着钱塘江北上或南下。 南虞水系发达,水运交通便利,可惜他们要逃避追捕,船只目标明显,不利于隐藏,所以还是选择陆路。他们选择的不仅是陆路,还与皇宫很近,出来就是城门卫将军府。 秦效勋看着门牌,意味深长地说:“各位准备得很用心啊。” 傅希言坦然接受赞美,微笑:“接下来就看陛下的了。” 他们最终目的是离开临安城。比起朝中六部高官,城门卫才是命脉所在。只要打开这道门,后面就天高海阔任遨游了。 秦效勋本来就没什么向属下示警的想法,看到傅希言喊一个从屋顶上跳下来的人为“寿武王”时,就更没有了。 城门卫虽然是紧要部门,但将军的官职不高,在南虞武官体系上,隶属禁军,上面大佬很多,故而将军看到皇帝御驾亲临,微服私访,心中是既惶恐,又感动,还带着一丝丝明天就要飞黄腾达的期待。 “朕要秘密出城,不要让别人知道。” 皇帝猜,自己失踪后,禁军必然会有反应。 但他年纪小,又经历过摄政王的阴影,所以上位后实行分权制度,并没有设立宰相,只有三位参知政事,平日里都是辅佐自己理政,而六部之中,本以吏部为首,他又故意抬举礼部,与其分庭抗礼,所以,也很难推出一人独揽大权。 以往这是好事,如今却会造成自己离开后,南虞群龙无首的乱局。 他忍不住问傅希言:“你们打算留朕到什么时候?” 傅希言道:“确定我们安全之后。” 那要到何时! 秦效勋道:“朕保证,只要你们此刻放人,朕放你们安全离开南虞。” 傅希言说:“陛下拿什么保证?” 秦效勋带着淡淡的怒气:“傅公子是想让朕发誓吗?还是要朕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 傅希言说:“我只想知道陛下如何保证灵教和天地鉴都能俯首帖耳。” 秦效勋语塞。 诚然,他能命令城门卫放走裴元瑾一行,却无法担保灵教和天地鉴不追缉。 傅希言反过来游说他:“所以,陛下还是跟着我们一起走比较好。灵教毕竟是国教,陛下在我们手里,他们投鼠忌器,就不会表现得太激动。而天地鉴嘛,是灵教请来的帮手,客随主便,想来也会礼让三分。” 秦效勋扬眉:“你之前不是说莫翛然指了路吗?那天地鉴何止客随主便,分明是反掖之寇,既与你们串通一气,何必担忧呢?” 这点小小的bug卡不住傅希言。他“真心诚意”地解释道:“傀儡道和储仙宫的恩怨你知道的吧。莫翛然在我这儿属于傀儡道余孽,天地鉴指的是宋旗云宋大先生。” 旁听的裴元瑾对他说莫翛然是傀儡道余孽,内心暗暗高兴,原本对他称莫翛然是“师公”,内心存有几分疑虑,如今自然是更愿意相信他。 城门卫将军动作很快,立马准备了两辆马车,寿南山带着谭不拘和两个皇帝亲卫一辆,裴元瑾、傅希言、秦效勋一辆,栖凤组潜龙组除了赶车的,都回到暗处。 城门卫将军亲自在前面开路。 夏日天亮得早,卯时不到,东边的太阳还没露脸,那霞光已经升腾而起,宣告着黑夜的败退。而两辆碾着晨间静谧而行的马车却与光明背道而驰,一路追着黑暗西去。 城墙巍峨,门禁森严,可是门内有内鬼交易时,那巍峨的,便矮小了,那森严的,便松弛了,城门从里面拉开,将军小意送到门口,压低声音说:“恭送陛下。” 秦效勋忍不住打开拉开车厢帘布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指望他救自己,可看他眼神差到一点蹊跷都没看出来,说明自己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将军笑得很谄媚。 秦效勋不想节外生枝,挥了挥手。 马车驶出城门,傅希言松了口气,开始计划下一步行程。 秦效勋说:“还没有结束。” “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朕调了神武军在城门外守着,前面就是神武前军,由刘光城统领。”秦效勋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你派人带着朕的私印过去,让他放行。” 傅希言没想到小皇帝还留着这么一手,不由暗暗庆幸,好在他们选择了擒王战略,若光是靠武力硬拼,变数未免太大了。 他将私印递给裴元瑾。潜龙组栖凤组说到底都是储仙宫的人马,自己不好越俎代庖发号施令。 裴元瑾将私印交给了小桑。两组人马中,就他口才好,脑子机灵。小桑显然也明白这是少主对自己的信任,喜滋滋地接过私印去了。 马车继续缓缓前行。 就在傅希言累了一晚上,准备打个盹儿的时候,裴元瑾突然蹿出车厢,只见西方天空的微光被漫天的箭雨遮蔽,千万支箭矢转瞬间就袭到面前。 他手持赤龙王,发出一道数道剑气,将铺天盖地的箭雨劈出了一个大洞。余下的箭矢纷纷落地,插在马车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一片,触目惊心。 如果从天空往下看,能看到两辆马车已经被落地的箭矢团团包围。 然而这还是第一波。连绵的箭雨仿佛没有尽头,不断地从天而降,像极了他们与秦效勋初见时的那场大雨,区别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场“雨”的尽头在哪里。 傅希言跳下马车,回头看跟着出来的皇帝。 秦效勋是南虞皇帝,性命贵重,不可能拿自己冒险,而这场箭雨来得突然,不像救驾,倒像灭口。 秦效勋显然也震惊之极,随即是暴怒:“刘光城。” 他登基时间太短,来不及整顿军务,可这次调回临安的,都是父亲留下的老人,在忠心方面本来应该毫无问题——可这“本来应该”终究出了意外。 小桑拿着他的私印让刘光城让道,却等来一场进攻,这背后的意图,不言而喻。 可刘光城只是神武前军大将军,在南虞整个武官体系中,算中上游,绝对没有造反的胆子,他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是榕城的秦昭,还是金陵的班轻语? 秦效勋一时分辨不出。刘光城有可能是摄政王权势滔天时埋下的暗子,也可能是班轻语策反的叛徒。总之,自己死了,对他们都有好处。 箭雨稍歇,就如雷阵雨的间隙,天空黑压压的乌云未散,人人都等待着后面那一场更凌厉更疯狂的侵袭! 在沉闷的气氛中,小桑突然闪身出现,他后背插着两支箭,穿胸而过,鲜血从箭头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本该朝气蓬勃的脸上只余人之将死的颓败。 傅希言冲出去,将人抱住,飞快点穴止血,一只手哆嗦着伸向裴元瑾:“药药药。” 换作平时,他大概会自己往下接一句“切克闹”,可现在感觉着小桑逐渐流逝的生命力,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哪里还有闲情理会旁的,只想通过抱人的方式,将对方留下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 比裴元瑾更快的是潜龙组的人。他们长期待在第一线,对疗伤更有经验。 小桑这边还生死不明,前方已经传来大军进攻的奔跑声和呼喊声,不仅如此,他们身后的城门也打开了,陈门卫在将军的催促下,慌里慌张地拿着兵器也冲了出来。 刚刚那场声势浩大的箭雨自然也落入了城门卫的眼中,吓得将军差点双腿一软尿裤子。要知道皇帝是从他手里放出去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命铁定跟着短了。 好在陛下身边的护卫靠谱。 将军迈着发软的双腿,一边催促城门卫跑快点,一边恶狠狠地想:要是老子能活下去,一定要亲手宰了刘光城这个混蛋! 前后两面冲锋,停在中央的马车如同一片被卷入惊涛骇浪中的叶子,弱小又无辜。 突然,寿南山从车厢中跃出,落到车厢顶,目光冰冷地看着气势汹汹的神武前军,双臂一张,他前方的地面顿时如地震般摇晃起来,地皮掀起一层,像浪涛一般往前翻腾,经过神武前军的脚下,将众人掀了个人仰马翻。 秦效勋忍无可忍地高声喊道:“朕乃南虞皇帝,你们是要造反吗?”可惜他的声音在这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中,实在连朵浪花都溅不起来。 小桑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傅希言将人交给潜龙组,起身道:“擒贼先擒王,哪个是刘光城!” 秦效勋目光搜寻着军旗,但不知道刘光城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并没有让亲兵举起帅旗。寿南山将小皇帝拎上车厢,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秦效勋看不清楚,只好提供线索:“刘光城长着一张方脸。” 这算什么见鬼的线索,方脸的人多了去了。寿南山没好气地说:“难不成其他人都是标准的瓜子脸鹅蛋脸?” 实力强悍如武王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比如在一堆方脸中选出最有将军相的那个。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城门卫将军已经带着人赶过来了,因为仓促应敌,带的人马不多,可是对刚刚经历背叛的小皇帝而言,已经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至少他手下还是有忠心耿耿,悍不畏死的臣子——虽然脑子不太好。 城门卫出手显然令进攻的神武前军大吃一惊。他们收到的进攻命令是缉拿钦命要犯,这和他们开拔前收到的消息是一致的,可城门卫出城令他们感觉到这件事中违和感。 尽管军队常常被人称为战争机器,但他们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组成的,人总会有自己的思考。当情况超出他们的认知时,动作就会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城门卫将军先朝皇帝跪拜:“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说这句话,是带着几分心虚的。毕竟他没有在箭雨来临的第一时间冲出来,而是等到了箭雨过去,这种爱惜生命的行为在当下这个时代,却是不忠的表现。 幸好秦效勋正沉浸在神武前军背叛的怒火与恐惧里,并没有计较这个细节。他从怀中摸了下,想起私印已经被小桑带走了,傅希言见状,立刻将从小桑手里接过来的私印递了回去。 秦效勋松了口气。这枚私印作用不大,并不能当虎符使用,但落到叛军手中,多少也可能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他将私印递给城门卫将军:“传朕口谕,就地褫夺刘光城的……” 话音未落,就听神武前军后鼓声响起,竟然发出了进攻的号令。神武前军犹豫了下,还是朝着原定的方向,大步冲来。 秦效勋气得有些发抖:“其心可诛!” 城门卫将军也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迫卷入造反事件中:“臣这就派人去求援。” 这句话突然又引起了傅希言对秦效勋的怀疑。 他之前认为这件事不可能是皇帝做手脚,是因为既危险又没有好处,可现在大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城门卫将军顺理成章驰援,发现不敌后,又顺理成章求援,如此一来,就有足够的时间等守在临安的宋旗云他们赶到,那小皇帝自然也就有了脱困的契机。 好处很明显,至于危险,车上毕竟是一位武王一位少主,若被普通的箭矢杀死,那小皇帝也只能去阴曹地府感慨他们学艺不精还出来害人了。 这么一想,刘光城此举不但不能算谋反,还能说是救驾。 他想到的事,秦效勋自然也从他突然变化的脸色中看了出来,一时犹疑。莫非自己真的错怪了刘光城,他真的从自己那颗毫无暗示的私印中揣摩到了自己的处境? 裴元瑾突然道:“为免夜长梦多,速战速决。” 傅希言心头一紧,知道要硬闯了,摸出云丝尉,正要戴上,地上沙石突然腾空而起,迅速旋转起来,遍地黄沙滚滚,好似沙尘暴一般。 他下意识去抓身边的人,但裴元瑾早一步将他拽入怀中。 傅希言嘴里吃了沙,想说话又不敢张口,只能侧过头,将脸蒙在裴元瑾的肩窝里,须臾,他就觉得自己被抱着飞起来了。 他偷偷睁开眼睛,四周黄沙弥漫,依稀能看出介个轮廓,从身形判断,秦效勋被寿南山拎着,正牢牢地跟在后面。 隐约听到有人在喊“陛下”,只是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紧接着是一些兵刃交接声,他转过头,眯着眼睛开启窥灵术,看到黄沙中灵力窜动,下方还有许多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人魂,自己正从他们的头顶掠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黄沙渐渐落到了上身后,傅希言转动脑袋,开始清点人数——抱着小桑的小樟,背着谭不拘的小杉,拎着秦效勋的寿南山,潜龙组…… 数来数去,好像还多了一个。 傅希言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穿着一身铁桶装的英俊男子。 男子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 裴元瑾在他耳边介绍:“储仙宫易绝长老。” 傅希言:“……”果然是一绝。 * 因为人马都被带出去救驾了,所以城墙上方的守卫便有些空虚。 莫翛然站在隐蔽的角落,默默地望着城门外。 这场大戏落幕得这样快,令他有些失望,但武神易绝出手,即便是他,也不好再画蛇添足了。 不过这场戏结束了,后续还会继续发酵。经此一役,秦效勋和班轻语在未来,必有一战。 莫翛然有些期待。 他不介意灵教先出现一位飞升大能,毕竟是为众人探路,自己总要保持风度,以示支持。但是,这位大能若还拥有极大的势力,就不太能令人接受了。 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希望皇帝以后能够好好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让自己的土壤不再滋润灵教的成长。 若是事情走向真能朝着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发展,就不枉很久没有控魂术的他,在今日破例。 他眯起眼睛,下达了一道“自戕”的命令。 随即微微蹙眉。 控魂术用多了,果然会反噬啊。 不知道他的那位“好徒孙”拿到《中级傀儡术》之后,会不会好好修炼呢。 * 黄沙渐渐散去。 刚刚还杀气腾腾的刘光城,突然拔出刀,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是臣对不住陛下!”然后刀子往脖子一划,血溅三尺。 他身边守着好几个亲卫,眼睁睁地看着顶头上司当众自戕,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等扑上去时,刘光城都已经没了脉搏。亲卫震惊:“将军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之前不还说私印是假的吗? 想到他临死前发出的命令,几个亲卫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其中一人突然开始搜查刘光城的遗体,然后从他怀中摸出一块令牌,一面是“灵教总坛”,一面是“代教主行事”。 “灵教代教主,班轻语?” 他们惊恐地对望着。 通过一鳞半爪,他们已经想象到事情真相将会多么可怖,而他们这群跟随刘光城发起进攻的人又将要承担怎么样的后果! 看着刘光城干脆利落自杀的尸体,他们内心突然涌起了巨大的愤怒。 凭什么罪魁祸首畏罪自杀,将所有的麻烦都丢给他们? 有士兵禀报说城门卫将军正在阵前叫嚣。 之前搜身的亲卫咬牙说:“不能说刘将军是自杀的,就说是我们发现了他的阴谋,至少还能戴罪立功。” 几个亲卫犹豫了下,都点头应了。 他们将令牌重新放回刘光城怀中,然后举着遗体跑去和城门卫将军谈判了,希望能够通过对方联络皇帝,表达自己一片忠心。 城门卫将军急得嘴上冒泡:“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还想问你们陛下在哪儿呢?” 陛下……失踪了? 亲卫们面面相觑,看见每个人都是满脸骇然。 * 不止城外的人知道皇帝失踪了,皇宫里的人也发现皇帝失踪了。他们遍寻不到皇帝,又发现傅希言和裴元瑾闯进去的小室久久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 “马上联络大先生!” 比起莫翛然,禁军统领显然更信任天地鉴首徒。 而宋大先生此时正在西湖边看日出。 旭日东升,一日之晨。 就像每个人人生刚刚开始的阶段,美好得令人怀念。 宋旗云也不例外。 他开始缅怀起自己刚刚拜师的时候,那时候天地鉴主正值壮年,二师弟还是个老老实实的小孩,三师妹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不过焦急赶来禁军打断了他的回忆。 “福娃”顿时有几分不高兴:“何事?” 禁军统领小声道:“陛下失踪了。” 宋旗云猛然起身,闯进了裴元瑾他们之前入住的宅子。 宅子里有人躺在床上,不是沉睡,而是昏迷。 他一路冲进了“寿武王”应该在的房间,没有看到人,只看到床上放着一个古怪的金属球。 禁军统领惶急地冲进来:“储仙宫的人不见了,屋里的都是禁军,都是在救火途中失去意识的!” 宋旗云握着金属球,感受着里面属于寿南山的魂力,想起被寿南山一掌拍塌的城墙,猜测就是那段时间,对方使用了金蝉脱壳。 这是他近来第二次失手了。 宋旗云冷冷地说:“他们跑不远。” 第80章 绝地之逃亡(中) 他们已经跑得很远了。 经过一上午的疾行,他们已经顺利进入山林,确认后面没有追兵,他们终于放慢脚步。 正午的烈阳高高挂起,施展炎炎威力,树叶虽然茂密,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可走在路上,依旧酷热憋闷。 傅希言擦了把脖子上冒出的点点汗珠,好奇地看向穿着“铁桶”的易绝。每次他看过去,都能得到对方礼貌的回应,但对方并不主动说话。 几次之后,傅希言便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像是偷看被抓到了。 寿南山在后面看着有趣:“易长老还是不喜欢说话啊。” 易绝听见了,没理他。 寿南山小声对傅希言说:“易长老不爱说话,据说当年夏家堡老堡主过世,宫主派他去吊唁,直到他回来,夏家堡都不知道储仙宫的人来过,还是后来整理礼单才发现的。” 傅希言疑惑:“看不出来啊。”明明很好相处的样子。 寿南山说:“因为景总管告诉他,如果不爱说话,那就多笑笑,至少别人看着不会以为自己欠了他八百两银子。” 傅希言说:“他刚刚还朝我挥手了。” 寿南山一脸惊讶:“那绝对是另眼相待了。” 两人说着,又同时朝易绝看过去,易绝也转过头来,朝着他们——主要是傅希言,笑了笑。 傅希言:“……”知道真相后,再看这个笑容,便觉得有点过于偶像派了。 逃亡路轻车简行,没准备干粮和水。水还好说,山里有溪涧,对付着能喝,可从昨夜到现在,滴米未进,饥肠辘辘,实在难捱。 傅希言走着走着,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地叫。 在场都是耳聪目明之辈,林中顿时射出数道剑气,将路过的倒霉鸟儿当作肉食射杀下来。 烤鸟要拔毛,裴元瑾看了一眼,就将手里的鸟交给了小杉,自己去水里捞鱼。可是鱼捞上来也不能直接烤,要去鳞。 他目光放下了剩余的潜龙卫身上。 他们都蹲在地上拔毛。 人手还是少了些。储仙宫少主内心发出这样的感慨,然后刷刷两道剑气,将身体微微鼓起的鱼直接削平了。 光看他露的这一手,就能猜到今天野炊的质量——鱼肉,鸟肉经过烘烤,熟是熟了,但没有味道,柴的柴,腥的腥,吃起来何止食之无味,简直是“狼吞虎咽”——就怕吃得慢了,尝出了嘴巴里的味道。 傅希言吞到一半,突然想起问:“这是什么鸟?” 只关注鸟长了毛,没关注长了什么样的毛的众人:‘……’ 谭不拘说:“不好吃的鸟。” 寿南山说:“林中鸟。” 小樟说:“没毒。” 傅希言:“……”行吧。就目前的生态环境,应该不会有哪个物种濒临灭绝到不能被吃吧。如果真的有,那也无可奈何。小皇帝都成人质了,还能指望官方能为动物保护作出什么贡献呢。 这顿饭虽然吃得简陋,却微妙地平复了所有人疲倦的精神。猎鸟、捕鱼、烧烤……虽然他们做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放松,但事情本身带着休闲野趣,于是大家心上绷紧的那根弦也微微放松了下来。重新出发,裴元瑾说:“这里离富春江不远了。” 傅希言好奇:“我们要渡江?” 裴元瑾说:“要坐船,隔绝追踪。” 傅希言之前认为坐船目标太大,在水面上无处遁逃,容易暴露,可那也是被发现后的事情了,走陆路一开始就可能逃不过猎人的鼻子。 毕竟,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真正的追踪高手很可能会察觉一些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细节,这点就算是武神武王也望尘莫及。 被小说洗脑过的傅希言顺利接受了这个解释。 “有人接应吗?” 还是要临时抢一条船? 这次逃亡行动由裴元瑾全权策划,傅希言没问过,此时不免带着几分期待与好奇。 裴元瑾点了点头。 这场行动策划时间太短,资源有限,很多环节都存在运气的成分,比如闯皇宫时遇到的莫翛然,竟然不用易绝出手,就让傅希言三言两语说服了,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过的惊喜。当然,也可能是未来的隐患。他和莫翛然虽然没有正面交过手,但从父亲的只字片语就能感受到其人狡诈刁滑,绝不会被轻易忽悠。他在皇宫退让了一步,一定会在其他方面前进两步。 他想到莫翛然送给傅希言的那本《中级傀儡术》。 对傅希言的特殊栽培,难道真的是出于“师公”的关爱? 他陷入沉思,便没有回答傅希言刚刚的提问,以至于傅希言以为裴元瑾并没有考虑到这一节,大家一会儿要上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也不知道自己的功力够不够到河岸。 傅希言更愁自己身上的内侍服,像这样耍帅的场面居然不能配上一身轻飘飘的白衣,实在暴殄天物。他很怕自己渡江被路人看到,以为是天上派下来个太监去河底龙宫宣旨。 但穿内侍服的不止他一人,自己与裴元瑾也算是有难同当了。 他转头看裴元瑾,顿时妒意大起。同样的衣服穿在对方身上,不但看不出是内侍服,甚至还显得十分华丽贵气,北周内侍制服竟然这么好看的吗?他看看对方,看看自己,深深感觉到了卖家秀对买家秀的降维伤害。 然而他的举动落在旁边偷听的寿南山眼里,以为他生气少主的爱答不理,忙走到裴元瑾旁边干咳了一声。 裴元瑾转头看他。 寿南山捂着嘴巴说:“少夫人问话呢。” 声音闷闷的,有点轻,奈何林子安静,自然没有逃脱诸人竖起的耳朵。 裴元瑾扭头看傅希言。 傅希言摇头摊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裴元瑾朝他伸手,他犹豫了下,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裴元瑾捏着软乎乎的肉手,心情奇异的平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境出现裂痕,他今天似乎有些思虑过甚了。 两人牵着手走在前面,其他人便识趣地落后了一段路。 秦效勋看着前面相依相偎的两人,表情越发沉郁,一双秀气的眉毛耷拉着,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哀伤。 他的两个近卫已经恢复自由,趁着走路没人管,悄悄靠近他的身边,作出护卫的姿势。尽管在武神武王面前,他们这点战斗力实在不够看,但赤胆忠心还是有的。 一行人踩着茂盛的杂草,来到山下浅滩边。那里停靠着四艘破败得犹如被人遗弃的小船,堪堪够坐。 他们上船之后,发现船桨上刻着水路图,船往西南走了一段,江水渐深,前面出现了一条抛锚的战船。战船两头尖,中间细长,看着就不如他们从北周石泉县段谦手中抢来的那条紫色大船舒适,可它行驶飞快,是逃命的好手。 船尾站着两个人,看到他们,立刻含蓄而热情地挥舞着双手。 傅希言认出其中一个是应赫,而另一个…… 裴元瑾仿佛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临安风部主管事应赫和雨部主管事王发财。” 傅希言小声问:“王发财是那位大财主?” 说起王发财投靠储仙宫,也有一段辛酸故事。因他家财万贯,却没有背景,招了临安贵族子弟的眼,差点被编织罪名,置于死地,关键时刻,他听了旧友应赫的话,带着一大笔钱投入储仙宫门下。 那时候储仙宫的雨部主管事还没有被调走。原雨部主管事让雷部的人半夜去几个贵族子弟床边走了一遭,留了几个字,之后就风平浪静了。 王发财尝到了靠山强硬的甜头,从此兢兢业业为储仙宫出谋划策,出钱出力,因为功勋显著,雨部主管事离开后,他就被提拔为新的主管事,从此越发的财运亨通。 别看裴元瑾看不起储仙宫驻临安的各个分部,可对这些主管事来说,背靠大山,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 其实,是否参与此次行动他是犹豫过的。可最终,对储仙宫的敬畏与依赖战胜了利益权衡,他还是孤注一掷,将身家性命都押了上来,这艘战船便是他通过自己的人脉高价购得的。 这件事也令裴元瑾感慨良多。被他认为不堪大用的人,要紧关头却提供了很多帮助,其作用完全不输高手,可见武功与出身并不是衡量他们是否有资格出任主管事的标准。 至少,在他这里不再是了。 上船之后,应赫与王发财慌忙见礼。 应赫看到小皇帝,心中有所揣测,但王发财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他接到的任务就是买船接应,而小皇帝因为半夜睡觉,穿的是轻薄凉爽的常服,不仔细看暗纹,是看不出来的。 四艘破船很快被寿南山击碎,然后将碎板子分散丢弃,手段虽然粗糙,可在场没有一个擅长追踪逃匿,只能草草了事,然后祈祷南虞方面没有太快的反应。 * 南虞丢了皇帝,怎么可能没有太快的反应? 宋旗云还在人去楼空的宅院里祈祷“他们跑不远”,禁军统领一边派人通知各个城门加紧防备,一边叫来六扇门总捕头柴密,著名的“六眼神探”。 柴密分析路径,认为西、南边的城门最有可能。北边有新城,已重重布防,东边是海防重地,屯军数万,西南深入内陆,防卫相对松懈。 随即,真正的鹰犬出动。 裴元瑾他们走得匆忙,多余的衣服已经丢弃了,但床单被褥没换过,他拿给猎犬嗅了嗅,猎犬是狗不是人,他不能判断这条是裴元瑾他们劫持皇帝之前走的路,而不是逃跑后走的路。 但柴密和禁军统领很快反应过来。 禁军统领说:“他们会不会折回来?” 柴密摇头:“可能性不大。” 裴元瑾他们目的是离开临安,而不是蛰伏在城中闹事。趁着禁军反应不及,他们完全有机会直接杀出城去,留在城里反而会功亏一篑。 “我们去城门看看。” 正要分开行动,来皇宫请罪的城门卫将军带着刘光城的遗体和亲卫到了。 城门卫将军一见禁卫统领漆黑如锅底的脸色,心中就咯噔一声,暗道:莫非是陛下出了什么事情?可战场在城门外,禁军统领人在城中,如何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他不敢迟疑,慌忙下马车,正要跪地请罪,人已经被统领单手捏起:“可曾见过陛下?” 城门卫将军抱着他的手说:“刚刚还见过,陛下,陛下失踪了!” * 城门外的大战刚刚结束,城门卫和神武前军正在打扫战场。 禁军统领骑着马,前面驮着城门卫将军,风驰电掣地冲过来,带起的黄沙又迷了好几个人的眼睛。城门卫将军正咳嗽不止,已经被禁军统领拎下来了。 禁军统领姓祝,名守信。出身低阶军官家庭,因为习武天赋出众,升迁挺快,当初与先帝、摄政王、灵教关系都不错,算是中立。摄政王倒台后,他就收起左右逢源的心思,投效了小皇帝,这才能当上禁军统领。 他很清楚,小皇帝一旦出事,自己别说官运到头,只怕生命也要走到终点。相形之下,背靠灵教的小金子和魏老的处境要好上不少。 此时真正和祝守信同一立场的,只有平时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副统领阿冬。这个名字是纪念他是冬天回到的人间。那年冬天格外寒冷,他在野外没有找到食物,跑去农户家里偷东西被抓到,才知道自己是人不是兽。 不过此时的阿冬被他留在皇宫了。 皇帝失踪,禁军总要有人出来负责顶缸。正好阿冬不善言辞,语言这等促进人类交流的工具在他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正适合出来装傻拖延时间。 城门卫将军见他脸色不好,飞快地讲述了一遍自己看到的神武前军攻击皇帝一行的经过。 祝守信想到皇帝就在自己手下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就气不打一处来:“混账!我不在陛下身边,难道你一点都没有起疑吗?” 说真的,完全没有。 谁都知道禁军两位统领都是半路投靠,并非陛下亲信,像微服私访这么隐秘的事情,不带他们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想归想,却没敢直说,只能赔罪。 柴密已经带着猎犬在战场上搜寻痕迹了,宋旗云站在旁边,感受着此地格外浓郁的灵气,神色凝重。 祝守信问:“依大先生看,这场黄沙有什么来历?” 宋旗云说:“有高手到了,武功在我之上。” 他是半步兵尊,比他武功更高的,自然是武神了。一想到裴元瑾队伍里有一个能出手的武神,宋旗云不免敲响了退堂鼓。 他说:“见到莫宗主了吗?” 有人夜闯皇宫,祝守信第一时间就派人去请莫翛然,奈何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皇帝失踪了,他也不见了,实在叫人不得不怀疑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着联系。 他对莫翛然始终存在警惕,此时不免试探一句:“莫先生似乎不在皇宫,大先生有他的消息吗?” 宋旗云不动声色地说:“没有。”心中却想,以他的神出鬼没,怕不是早知道来了位武神,所以躲出去了吧?他顿时也不怎么想趟这浑水,反正皇帝摆明是被储仙宫抓走,储仙宫若是不想惹出太大的麻烦,最后一定会把人全须全尾地放回来,自己何必大惊小怪呢? 一瞬间的工夫,他已经调整心态,不再执着将对方抓回来,而是想着一会儿怎么出工不出力,将这几天熬过去。 追踪可不是一件轻省的活儿。 但柴密是各种行家。 一群人从黄沙中走来,身上鞋底必然会沾染沙子,行走时,沙子缓缓从身上落下,正好指引方向。 他们进山的时候,裴元瑾等人正在烤鸟烤鱼,等他们找到鱼鸟的尸骸,裴元瑾等人已经上船了。 山中树林枝叶茂密,柴密带来的飞鹰没能发挥作用,可是等他们牵着猎犬追到浅滩边,便是天空霸主的主战场了。 它在飞了几圈,找到了船板残留的痕迹,也让柴密确定了他们前进的方向。 柴密对祝守信说:“算算时间,他们走了最多两个时辰,应该在莲城附近,往前有两个方向,严州或宁越,就看他们的目的地是北上长江,还是南下榕城。” 祝守信想也不想地反问:“总捕头以为呢?” 柴密虽然对自己的专业有着强大的自信,但失踪的人是南虞天子,他也不敢太过冒进:“傅希言是北周伯爵之子,长江是两国交界,北上的可能性更大些,就是不知他们与榕城方面有没有联系。” * “没有。” 在柴密和祝守信讨论他们去向的同时,裴元瑾也正和其他人讨论这个问题,甚至肉票小皇帝还被允许入席旁听。 不管怎么说,这的确让秦效勋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裴元瑾说:“我们也不必与榕城联系。” 秦昭是摄政王之子,与秦效勋有杀父之仇,如果让对方发现自己手中的人质,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他们去榕城是有两步打算。 新城局还有两天见分晓。 如果到时候灵教和南虞朝廷放弃对他们的追缉,双方达成和解,那他们自可以正大光明地将小皇帝放回去,然后大摇大摆的离开; 但万一,灵教晋升成功,目空一切,要拿他立威,或晋升失败,输红了眼,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拿他祭旗,那他们唯一的路就是出海,从海上绕回去。 不管后续如何发展,都要先去榕城,摆脱灵教掌控。 秦效勋说:“你们若想北上离开,朕可以帮你们。”就算裴元瑾不承认与榕城方面勾结,他依旧不得不防着一手。 他与秦昭不仅是杀父之仇,还有谋夺江山的利益冲突,自己落入对方手中,只怕下场就是写一封遗诏,然后让遗诏变成真的遗诏。 裴元瑾说:“两日之内,我们赶不到长江。” 而两日之后,灵教会不会疯狂自见分晓,也就没了后悔的退路。到时候,小皇帝不能帮不了他们,还可能自身难保,需要他们的帮助。 在这一点上,裴元瑾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一往无前、冒险一试的必要。 秦效勋内心还有几分不服气,但他做了皇帝,知道上位者一旦做了决定,就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便省去了口舌工夫,不再劝说。 几人晚饭后便睡了,到半夜,病人伤员认肉票统统被叫起来,准备上岸赶路。 秦效勋心神俱疲,又有些失眠,好不容易进入梦乡,还没见到周公呢,就被叫起来,此时困得眼皮子往下掉,靠着两个亲卫打盹儿。 谭不拘倒是兴奋:“夤夜赶路,很有意境啊。” 背着他的小杉说:“主管事既有雅兴,不如自己下来走走?” 谭不拘掏出自己腰际挂着的水壶,啜了一小口下船前泡好的茶:“别废话,小心看路,走稳当些,别摔到我,我伤口还没好呢。” 小杉:“……” 小桑伤势颇重,虽然吃了药,但还是发起了烧,此时正迷迷糊糊地趴在小樟背上,难得耳朵还很灵敏,闻言也喃喃道:“嗯嗯,别摔着我。” 谭不拘指使小杉往小樟身边靠靠,顺便与生病的小桑唠嗑:“你身体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小桑抬起一张难受得非常明显的脸:“头疼,热。” “热好呀,热着热着就出汗了,出了汗以后烧就退下去了。我这里有茶水,你要不要喝?要多喝热水啊。” “嗯嗯,谢谢。” 两人一搭一唱,竟也能说下去。 所有人都下船之后,寿南山驾着船,将它往回送出了数十里,然后才赶来与他们会合。 这个办法是傅希言想出来的。 “毁掉船,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往回推,他们就算发现了,也会误以为我们在附近下得船,只要他们花费时间搜索,就为我们争取了更多逃跑的时间。” 离开临安城后,他们一行人走得还算顺利,但这种顺利是暂时的,时间拖得越久,对方就能整合更多的资源来设下天罗地网。 傅希言对裴元瑾说:“他们迟早会猜到我们去榕城。” 裴元瑾说:“我们会抢在他们前面。” 傅希言说:“我担心的不仅是南虞朝廷和灵教,如果榕城方面得到消息,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秦效勋。” 裴元瑾沉吟道:“南虞朝廷会封锁消息。” 相信南虞朝廷不会蠢到大张旗鼓地喊自家皇帝丢了。 傅希言苦笑:“可知道这个消息的不仅是南虞朝廷。”他们在皇宫里遇到的人里,可还有莫翛然和灵教派来的护卫呢。 第81章 绝地之逃亡(下) 如果说灵教的想法如湖中乱石,在浅滩处还能看清一二,那莫翛然的心思就如深渊之低,就算下到里面,也因为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把小皇帝在他们手上的消息捅给榕城,也不是不可能。 裴元瑾说:“既有隐患,不如放了。” “放了?”傅希言呆住。他们辛辛苦苦,耗费了无数心血,甚至暴露了应赫对宫中的掌控才抓到的皇帝,就这么轻轻松松放了? 转念一想,他们已经从临安那座困城中逃脱了出来,已经利用完了皇帝的身份,接下来的路,继续带着皇帝,必会招致南虞方面更凶猛的追捕。 反倒是和秦效勋达成和解,将人放走,就能解除南虞追兵,而灵教方面,明日就是飞升之期,不管藏着几个武神武王,都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出来,其余喽啰,可忽略不计——这是他们离开的最好机会。 到时候,就算莫翛然暗中勾结榕城找他们麻烦,也没有了理由。 傅希言初听不可思议,但越想越有道理。 不过这事儿不能这么办。如果让小皇帝知道他们嫌他累赘,想要主动放弃,那就占不到便宜了。他拉着裴元瑾,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番。 翌日清晨,在亲卫背上颠簸了一夜的秦效勋打着哈欠醒来,就见天已蒙蒙亮,众人正原地歇息休整,傅希言背对着他,深沉地望着东北方向:“武神之上,到底有没有飞升期,今日就要见分晓了。” 他身边的裴元瑾说:“那里有我父亲和其他长老在,不必担心,我们先去榕城。” 傅希言叹气:“我还是担心莫翛然会把我们带着皇帝事情告诉秦昭。” 秦效勋揉眼睛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元瑾说:“南虞内战,与我们无关。既入榕城,秦昭若真的想要,那就拿去吧。” 傅希言说:“可小皇帝一路也算配合,这样做,我于心不忍。” 秦效勋拍拍亲卫,从他身上跳下来,走到沉浸式演戏的两人身后,深吸了口气道:“二位有何条件,尽管开来。朕富有四海,是名正言顺的帝王,手中筹码绝对比榕城小儿要多。” 傅希言想:你个小屁孩竟然也叫别人小儿。 并没想到说别人小屁孩的他其实比小屁孩还要小两岁。他沉吟道:“其实,我们费那么大的功夫,做了那么多事情,只有一个目的。” 秦效勋了然:“逃走?” 傅希言突然明白父亲敲他脑袋时,手痒痒的感觉了,他现在也很想在南虞皇帝头上狠狠地敲两个爆栗子,让他醒醒神,学学怎么说话。 “平安回家。”他纠正。 秦效勋不愿这时候得罪他们,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宁越知府是太傅学生,是朕可以信任的人。朕会安排他送你们走。” 傅希言摇头:“宁越在南虞腹地,陛下若临时反悔,我们岂非白忙一场。” 秦效勋说:“朕与各位本无利益冲突。” 傅希言说:“陛下不是对乌教主情深似海吗?若储仙宫阻止了她飞升,你还觉得与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吗?” 秦效勋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似悲恸莫名,又似恨之入骨。 傅希言暗道:这是做什么?难道《胖柴不废要崛起》,牢记网址:m.1.他和乌玄音的爱情故事里还夹杂强迫、误会、阴谋等狗血桥段呢。这就要说来听听了。 傅希言说:“我们正要吃早饭,陛下有话不妨现在说。”正好促进消化。 正说着,小樟那边已经生好火,开始煮水了。 秦效勋酝酿许久,权衡许久,笃定自己现在说了什么,也无法对千里之外的新城造成影响后,才开口:“今日飞升的并非玄音。” 傅希言一直觉得灵教的新城局有种奇怪的违和感,直到秦效勋说出这句话,他才猛然醒悟何处违和。作为即将飞升的人,班轻语太紧张,乌玄音太松弛,角色完全颠倒过来了。 他吃惊道:“难道胡珞珞真的没死?” 有胡珞珞在,同为武神的乌玄音自然得不到这次飞升的机会,而胡珞珞的支持,也能令入道期的班轻语越过乌玄音,掌握大权——就像身后站着裴雄极的裴元瑾。 这么一想,班轻语和裴元瑾的确很有夫妻相。 傅希言莫名不开心,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裴元瑾。 裴元瑾:“……”伸手指,不悦地戳戳他的后脖子。 傅希言反手打他,被裴元瑾一把抓住,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拉着手。 秦效勋垂眸,深吸一口气道:“若真是胡珞珞,朕不会这么不甘心。” 剧情又拉回正题。 傅希言说:“说来听听。” “灵教真正要飞升的人,是班轻语。” 不要说傅希言裴元瑾,连一直偷听的寿南山和易绝都大吃一惊。寿南山张了张嘴,想提问,又怕破坏他们的谈话氛围,不由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头发。 飞升,对每个武王武神来说,都是极有影响力的话题。 幸好傅希言对这个话题也感兴趣得很,急忙接着问:“班轻语不是入道期吗?她有什么好飞升的?” 秦效勋冷笑。 是啊,一个前途无量的入道期! 想到心爱之人命悬一线,还要为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巨大的难以遏制的怒火:“因为,一入武王,灵魂就会产生异变,所以新城的阵法原本就是为还没有发生异变的入道期准备的。” 寿南山低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扭头看易绝身上那个铁桶,不由产生悲凉的共鸣。武神,世人仰慕的存在啊,却也是世间门最悲哀的存在。 可他并不后悔进入武王期。 一入武王天地换,没有一个武者能够拒绝这个诱惑。 傅希言说:“新城很早就开始建了,那时候乌玄音还不是武神吧?她身为灵教教主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既然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晋升武神?” 他猜想,像灵教、储仙宫这样的大派,如果不想晋升,想要压制自己,总会有办法的吧。比如裴元瑾,他就已经在入道巅峰停留很久。 ……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 傅希言扭头看向裴元瑾,裴元瑾却在研究他手里的手,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很感兴趣。 秦效勋说:“她晋升武王,是胡珞珞的临终遗命。” 遗命让乌玄音失去飞升的资格? 傅希言还想不通为什么,但裴元瑾身为储仙宫少宫主,自然明白原因。胡珞珞死了,灵教失去了唯一的武神,也就失去了威慑其他门派的高端战力,乌玄音晋升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缺。 他将想法说出来,却惹来秦效勋的怒吼:“当时玄音只是入道中期,胡珞珞强行灌顶,拔苗助长……”他吼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说漏嘴。 毕竟拔苗助长的下半句就是根基不稳,这样的弱点实在不宜让对家知道。 裴元瑾等人倒没什么感觉。 修为到了武神期,战了就很容易对手死,自己死,所以没什么弱点的说法了——弱点再大能有动手即可能烟消云散大? 傅希言说:“那乌玄音不恨灵教?” 若是他,只怕恨也恨死了吧。明明是优等生,学习努力刻苦,工作认真负责,到头来保送名额却送给了不如自己的低年级学妹?工具人也没这么个当法! 有此内情,也就怪不得班轻语留在金陵,以代教主身份统领大局,而真正的教主乌玄音只能龟缩在临安,每日风花雪月、饮酒作乐了。 傅希言代入想想,觉得乌玄音真是好脾气,都这样了,居然还帮着班轻语吸引火力,这才是真爱吧。 秦效勋吐出一口气,心里却更闷了:“她是胡珞珞收养的,恩重如山。”这年头,一个孝字,就可以压得人喘不过气,翻不过身。 裴元瑾突然说:“你希望班轻语飞升成功么?” 胡珞珞和班轻语可没什么恩惠,当初摄政王还是乌玄音冒险杀的,要报恩,也该报给乌玄音才是。这个问题直入核心,实在问得妙极。 傅希言好奇地看向秦效勋。 秦效勋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不希望。” 饭已经好了,蜀中无大将,应赫当主厨。煮了粥,还将干饼子放在锅盖上蒸了蒸,吃起来软绵绵的,比冷的时候好下咽很多。 秦效勋没什么胃口,纯属硬塞,倒是傅希言一口饼子一口粥,吃得很香。 他一直在观察秦效勋,目光专注得让裴元瑾忍不住伸手将他的脑袋转过来。 “专心吃饭。” 话里依稀带着几分醋意。 傅希言和秦效勋年龄相差不大,又都出身显贵,身上的气质与江湖大派的少宫主总是有些不大一样——至少裴元瑾看着很不顺眼。 傅希言凑过去,小声说:“你说秦效勋说的有几分真的?几分是演的?” 他倒不怀疑班轻语才是飞升主角这件事,毕竟今日就是飞升之期,真真假假实在瞒不了多久,但是说他恨班轻语,不希望班轻语飞升,就不太好说了。 灵教是南虞国教,也是国力的一部分,除非班轻语另有二心,不然小皇帝为大局着想,就应该希望班轻语飞升成功。 届时,全天下唯一一个飞升期在南虞,日后侵吞北周,是绝佳助力。如此一来,小皇子与灵教到底是敌是友,就如薛定谔的猫,在班轻语飞升成功之前,只能微妙的存疑。 然而裴元瑾当然地说:“不重要。” 傅希言愣了愣,想着这明明关系到他们能不能逃出生天,怎么会不重要? “为何不重要?” 裴元瑾说:“世事易变,人心难测,与其关心他人,不如专注自身。” 这话实在。班轻语、乌玄音、秦效勋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有心机,话说出来,都不用拧,那水分就滴滴答答往下淌,想相信都很难。 傅希言托腮:“好吧,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按原定路线,就是去榕城,按小皇帝说的,就去宁越。 他伸出胖手,比划了一下:“要不要猜拳?” 裴元瑾捏了下他的手:“宁越。” “为何?”傅希言其实刚刚也想到了一条去宁越更好的理由。 榕城如今的实力其实并不足以与南虞一战,只是占着各种天时的便利,让秦效勋没腾出手来对付他,双方这才相安无事。 可皇帝的踪迹去了榕城,哪怕秦昭自己不知道,南虞方面也可能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进而引发战乱。 傅希言不是圣母,也知道秦昭与秦效勋的矛盾不可调和,迟早会有一战,却不希望自己成为导火索。 然而裴元瑾的理由更加直接:“近。” 的确,南虞有三大海港,比起南边的榕城,无论从这里出发到明州的陆路,还是从明州出发的海路,都要更近一些。 傅希言也厌倦了逃亡生涯。精神上的确有些刺激,但生活质量委实太差。正想着,他就啪得打掉了自己的脖子上的蚊子。 一行人都抹了同样的驱蚊水,就他效果不显! 他看着身边嗡嗡朝自己打转的蚊子,鸡血小剑突然从腰际飞出,直接将蚊子戳在树干上。 易绝和寿南山同时朝他看过来。 寿南山怕易绝质问,立马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就见他又慢慢地挪开了目光。 寿南山:“……” 差点忘了,质问是用动嘴巴的。 * 尽管中途改道,但宁越本就在他们前进的路线上,并不会白费功夫多走冤枉路。 傅希言和裴元瑾悄悄商量定,准备直接从宁越去明州。他们问过小皇帝,明州知府虽然不是铁杆保皇党,却是先皇在位时期的进士,和摄政王那边没什么瓜葛,也能帮他们出海。 此去明州,多是山路,他们应该能够在追兵赶到前,将小皇帝脱手。 傅希言说:“早知如此,我们当时应该直接从临安去越州,反倒绕了一圈。” 裴元瑾说:“你这么想,追兵也会这么想。所以,他们应该猜不到我们改道。” 不过在改道之前,他们要先和一个人会合。 * 柴密的确没有想到裴元瑾这行人竟然这么随性,劫持皇帝逃命的大事,竟然说着说着就改变了方向。不过他们目前追踪的方向并没有错。 他一边以捉拿朝廷要犯的名义通知严州和宁越布防,一边亲自带人朝着宁越的方向追踪。 宋旗云跟了一天,便借口他们脚程太慢,独自脱离队伍不知所踪。 祝守信知道裴元瑾身边有个武王,宋旗云这个战力至关重要,奈何他位卑言轻,嘴巴刚张,对方就连影子都没有了,一时又气又恼,只能加紧催促柴密。 如今柴密手下掌握着近千人,有六扇门的捕快,也有禁军,看着人数众多,可是放到林中,很快就被淹没了,想快也快不起来。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有个脚程快的捕快很快发现了裴元瑾丢弃的那条战船。柴密亲自带人在船上进行了一番搜索后,找到了小皇帝故意塞在桌子接口夹缝里的一截内衣。内衣上有龙纹暗纹,可确定身份。 知道自己的方向没错,他和祝守信等人都是精神一振。 祝守信说:“他们在此弃船,定然是上岸了,我们去岸上找。” “等等。”柴密说,“他们上次弃船,特意将船只打碎,散落四处以掩藏行踪,这次怎么会将船正大光明地放在这里?” 自从有了柴密,祝守信就把脑子落家里了,直接问:“你觉得为何?” 柴密说:“应当是障眼法。有可能江上另有船只接应,或者,特意派高手将船送到此处,再施展轻功离开,让我们在这里虚耗时间门。” “那怎么办?” 柴密虽然猜中了傅希言的布局,却也不敢粗心大意:“先问问附近有没有人看到这艘船是什么时候停泊在这里的。” 这件事不用他吩咐,手下的捕快也早就自发地跑去找目击证人了。 也是赶巧儿,正好有樵夫每日在附近来回,确认了这艘船出现在的时间门应该是昨天傍晚之后,今天凌晨之前。 “那就是昨天夜里。” 柴密眼冒精光:“他们离我们并不远。” “留下五十人在附近继续搜索痕迹,余下的人随我继续往前追!” * 储仙宫驻临安四大主管事,风部的应赫和雨部的王发财都已经跟在裴元瑾身边,电部的沈伯友因为赵通衢的关系,不敢让其参与到这次事件来,只是吩咐留守的人在他们走了以后,通知沈伯友闹出点动静,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余下一位雷部主管事张巍,原先是绿林大盗,裴元瑾了解之后,发现对方尚存几分侠义,不但经常接济贫民,还建了一座慈幼院收留孤儿,投靠储仙宫也是为了洗白自身,毕竟,他一个人跑容易,但带着一院的小孩子可不容易。为此,裴元瑾尽管当时内心不喜,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此次逃亡路线一共分三段。 分别是应赫带着他们从临安城突围,王发财用船迷惑追兵,最后便是雷部主管事利用自己的旧行当,带他们在这山野林间门穿行,顺便布下几个迷魂阵,摆脱追兵。 张巍不愧是绿林大盗出身,哪怕裴元瑾他们与会合地点偏差数里,还是被他从后面追了上来。 张巍说:“少主放心,属下已经派人沿途留下痕迹,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往明州走的。” 正准备改变方向去明州的裴元瑾和傅希言:“……” 裴元瑾说:“南虞不乏追踪高手,你的手段未免粗糙。” 张巍吓出一身冷汗:“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裴元瑾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如此,我们就往明州走吧。” 张巍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少主果然高明!” 旁观并洞悉一切的傅希言,就笑笑,不说话。 * 天很热,草很密,路很长。 他们似乎已经深陷在这片茫茫不知尽头的山林中,开始怀疑南虞这片土地上除了树木和杂草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景色。 又或者,他们到底还在不在南虞。 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北周。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先不说方向不对,南虞与北周还隔着一条长江,事实上,连时间门也不对。他们觉得很久很久,从黑夜走到白昼,又从白昼走到黑夜漫长时光,其实只是一天而已。 然而这一天过得委实漫长。 赶路众人的内心并不似表面那样平静。他们都在关心着千里以外的新城,不断臆想着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了没有。 黑夜来得很迟,他们在张巍找到的山洞住下。 夜宿山洞,傅希言难得有这样的体验,却有些心不在焉。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这个世界也能有网络直播,如果没有直播,也请有网络,至少能在新城官网上看到现在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似乎看出他的焦躁,一向绝口不言的易绝难得主动开口:“不要担心。” 大概长期不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有些奇怪。他自己也放心了,很快闭上了嘴。 寿南山擦完脸过来:“老易,你说实话,宫主到底有没有办法阻止飞升?” 易绝点点头。 那就行。寿南山很满足地走开了,没指望能从他嘴巴里听到具体方案。 傅希言回想自己在新城的所见所闻,道:“班轻语飞升,铁塔是不是关键?” 易绝又点点头。 傅希言也满足了,他对阵法不甚了了,但小说看得多,都说阵法里有阵眼,破坏掉这个,说不定就能破坏掉阵法了。 他站在洞口外,抬头就能看到天上密布的星星,因为地势较高,这里的星星比城里看到的更大更亮。 他想起前世有个很有名的言情剧,就是用“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来形容浪漫,不由好奇心大起,暂时将新城旧城的纷纷扰扰抛到脑后,转身去找正督促应赫、张巍烧洗澡水的裴元瑾一起来实践浪漫。 “我们开始聊吧。” “聊什么?” “从诗词歌赋……”傅希言想起自己乏善可陈的诗词储备,决定放过自己,“算了,直接聊人生理想吧。你的梦想是什么?” 裴元瑾眉头微微蹙起:“没有。” 傅希言不相信:“人怎么可能没有梦想?” 裴元瑾道:“我从不白日做梦。” 傅希言:“……” 怪不得尔康和晴格格没成,这浪漫……也就这样吧!   ☆、第82章 新晋之武王(上)   白天虽然过得很漫长,很煎熬,可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是眼睛一闭,呼噜声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睡得香。   傅希言醒来时,还听到睡在门口的张巍呼哈呼哈地打着旱天雷。   他揉揉眼睛,正要起来,转头却见睡在边上的裴元瑾已经醒了,正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实不相瞒,他上次看到这种眼神,还是去劫持小皇帝的路上,后来——   那乱发神经的一吻实在令人难以忘记,甚至在这两日逃亡的间隙,他都会忍不住想起。然而这几日看裴元瑾,对方似乎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是没上心,还是感觉不怎么样?   ……   就那么轻轻一碰,也很难留下深刻印象吧?   那现在,是要重温吗?   他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做好了对方真的凑过来,自己就壮起胆子动一动的准备。   然后——裴元瑾起床了。他刚刚躺着,只是不想自己起床的动静打扰到身边的人,毕竟傅希言的脚正搭在他的脚上。   傅希言:“……”   虽然不是个好比喻,但刚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就是误嫁给鲁智深的林黛玉,很想将门口那些花花草草都葬在垂杨柳被拔走后的坑里!   裴元瑾见他还赖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傅希言心中毫无波澜。一开始他捏来捏去,还觉得是暧昧是温存,但时间一久,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当做了抱枕。   果然,裴元瑾的捏一捏就是货真价实的捏一捏,一点水分都不掺!   *   重新上路,大家心态都平和了很多。该发生的必然已经发生了,既然发生了,那焦急不焦急都一样,只要静候消息就好。   谭不拘在小杉背上补了一觉醒来,感到又是令人振奋的一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物色唠嗑人选。傅希言恰好在旁边,等发现他醒过来,脚步一转,就想不着痕迹地避开。   “少夫人。”   “……”   “少夫人!”音量瞬间加强。   “……哎。”傅希言不得不掉头。   谭不拘微笑:“我们昨天说到哪儿了?嗯,没关系,我们今天再说一遍。你说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没有?她要是飞升成功,可就是武林第一人,把宫主和天地鉴主都比下去了。”   一点都不想再说一遍的傅希言另辟蹊径:“你看昨天打雷了吗?”   谭不拘好奇:“没有。嗯,少夫人昨天听到打雷声了吗?”   傅希言耸肩:“没打雷,那多半没飞升成功。”   “为什么?”   走路无聊,竖起耳朵偷听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傅希言一转头,发现除了提问的小皇帝外,裴元瑾、寿南山他们也都好奇地看着他。   傅希言胡说八道:“话本里写的,飞升一般都会经历雷劫。”   刚刚退烧的小桑勉强打起精神,加入话题中:“不是妖精化形才要经历雷劫吗?”   傅希言想起那个看似气韵高华,实则满腹算计的女子,摇摇头:“班轻语还不够妖精吗?”   都知道这是玩笑话,却也激起了大家对飞升后的好奇心。   在裴元瑾他们的认知里,飞升期是比武神期更上一台阶,必然拥有更加磅礴浩瀚的力量——翻云覆雨是他们想象力的极限。   然而看过诸多影视剧的傅希言格局打得更开。   仔细想想,飞升期这个名字就有些古怪,明显和武王、武神不是一个路数。就好像仙侠和武侠,完全是两个系统。   这个概念是谁提出来的?他根据什么提出来的?   傅希言忍不住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裴元瑾却露出古怪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的知识水平:“飞升一词出自《天地传说》。传说天地初立,世间神祇无数,腾云驾雾,自由飞翔。飞升期是武者渴望自己能够拥有神祇一般的力量。”   傅希言说:“难道没有人想过,天上还有别的世界吗?”   裴元瑾眼神一变,凛冽中带着审视:“有。昔日无回门就以飞升仙界之名,招收信徒,残害无辜,最后被武林正道群起而灭。天上仙界乃无回门独有的说法,你从何听来?”   傅希言没想到随便说说就说到了□□教义,瞠目结舌之余,也只能低头认错。孤陋寡闻如自己,连《天地传说》都没听过,更别提什么无回门了,完全胡思乱想而已。   裴元瑾捏捏他的脸,接受了他的解释,又如普通家中的普通孩子一样,对自己父亲有着无限的崇拜与自信:“如果班轻语晋升飞升期,那我父亲必然也不会太远。”   有人开出一条路,跟随的人自然会轻松许多。   他相信父亲的天赋。   张巍突然着急地跑过来:“少主,属下留下断后的人看到了追兵。”   裴元瑾停下脚步。发髻上的赤龙王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光芒闪烁。   张巍看了眼趴在同僚背上的小桑和谭不拘,咬牙道:“他们人数众多,不如兵分两路,属下去引开他们。属下熟悉山林地形,不会被抓住的。”   寿南山说:“这么快追上来,他们中间必有追踪高手,你怕是瞒不过去。”   张巍说:“属下斗胆请寿总管和谭主管事同行。即便有追踪高手,也容易被误导。万一被追杀,寿总管只管带着谭主管事离开,属下留下断后。”   裴元瑾道:“不用,让他们跟着吧。”   有小皇帝在手,追兵投鼠忌器,是不可能有大动作的。   裴元瑾下令继续前行了。   果然,柴密察觉到前方有人之后,反而放慢脚步,不敢迫近,只是下令让人包围渗透。   祝守信亲自带着小金子和魏老绕道而行,准备去前面拦截。   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还有一帮山匪。   有武神和武王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居然还会遇到山匪,实在是荒谬无比,可这么荒谬的剧情,它居然真的出现了。   裴元瑾他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追兵,起先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上百个沾满血气的悍匪从四面八方杀将出来,呼喊声震天响,将林中飞鸟惊起一片。   然后,自然是没什么然后的。   傅希言带着潜龙组小试身手,就将这群最高等级不过锻骨的山匪拿下了。   山匪中竟还混杂了几个完全不会武功,却身形粗壮的农妇。仔细询问,才得知悍匪中有一半是流民。   农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们都是从顺泰一带逃出来的。当初榕城自立,附近的官员怕受牵连,曾组织民兵像模像样地打过几场,农妇丈夫就是当时被征用,后来死在战场上的。   榕城记恨他们这群人不识时务,战胜之后,经常派骑兵滋扰,曾经被招募的县城、村庄首当其冲,村里的人活不下去,就由村长带着逃亡了。   一个村庄带头,附近村庄皆如此,溪流汇成河流,便形成大批流民。   沿途各城见了,统统拒之门外,有的官府怕上面责罚,甚至以民匪称之,派兵出来围剿。他们仓皇之下,只能遁入山林。   南虞多林,林中多匪,尽管官府多次派人进山围捕,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的如张巍,在林中混不下去,跑出来从良,更多的藏进了更深的山里。   农妇遇到的就是后者。   都是自己治下子民,秦效勋不能视若无睹:“你们有多少人?”   农妇带头,领着他们找到临时据点。   秦效勋两个亲卫和潜龙组出马,杀掉留守的山匪,将其余人救了出来。   傅希言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   请问,还有人记得,他们也在被官府追捕吗?   *   再往前,就进入暨阳县地界了,柴密已经先一步派人过去,以剿匪的名义,让县令派出衙役前来襄助,心中却知,在裴元瑾这群江湖高手面前,多几个衙役只是多送几道菜罢了。   只是灵教势大,六扇门也招募不到高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自然拿不出美酒佳肴,只能寄望派去的人能尽快从金陵讨到救兵。   不过摆烂是内心,在行动上,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他装模作样地拿出暨阳县的地图,对着属下指指点点。   “陛下在哪?”耳畔突然冒出一个极悦耳的女人声音。   他慌忙转头,便看到一张极苍白却也极美丽的脸。   *   两百多流民若是置之不理,时间一久,只怕不用山匪胁迫,自己为了生计,也会发展成山匪。这样的例子,纵观历史,不胜枚举。   所以秦效勋提出要将人送到附近的暨阳县安置时,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没有出言反对。   他们一个心存正义,一个敬畏生命,即便这件事会为他们带来些许麻烦,却可以为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带去光明与希望。   爆米花电影之所以受欢迎,说明大多数人心中都有救赎的英雄情结。看着他们痛哭流涕的样子,实在很难不被打动。   秦效勋已经在思考如何安置这群人了,区区两百人,暨阳县自然是能安顿的,可茫茫林海,又有多少这样的两百人呢?   大批百姓出逃,声势浩大,顺泰畏罪,没有动静也就罢了,可沿途那么多州县,居然没有一个上禀的,可见自己对地方的掌控力是多么薄弱!这趟出来,也并非全无收获。   带着大批流民浩浩荡荡往暨阳县方向走,自然不可能无声无息,临近村庄农田时,已经有猎户听到风声,下山报信。   从山腰往下看,就能看到一个猎户提着叉子急急忙忙地往农田跑。上百顷良田在阳光照耀下,青翠得仿佛在发光。   流民中许多人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曾经,他们也拥有这样的生活,可如今回想,居然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才有的美好回忆。反而这段被官府驱逐,被山匪奴役的记忆深刻入骨,叫人难以摆脱。   呜咽的哭声比嚎啕更令人揪心。   傅希言心里一抽一抽的,恨不能叫他们好好哭一场。   正在此刻——   异变突起!   山上滚石骤落,数量不多,来势却猛,正对着流民聚众的位置。   寿南山、裴元瑾和傅希言同时蹬地而起,伸手拖住巨石,旁边就是农田庄稼,他们不敢随意丢弃,只能朝后退出数丈,找了荒地将巨石丢下。   而就在这一会儿工夫,易绝出手了。   武神一动,风驰电掣,风起云涌——流民们只觉得适才还绵软无力的夏风突然刀剑一般,冷冽地生割着面皮和裸露的肌肤,刺痛难忍。   两股极为强大的真气猛然相冲,然后散开,沿着球状流动,形成一道无形屏障。   等裴元瑾他们想要回去,已经被这道屏障阻挡在外。   傅希言叹了口气:“果然来了。”   遇到山匪和流民时,他们已经猜到有人在背后作祟,但不能确定是哪一方,直到滚石落下——这是兵戎相见的前奏。   依裴元瑾一行人目前所持战力,别的不说,敢正面引发冲突的,必然要一名武神坐镇。   南虞武神他们认识的不多,正好有一个与小皇帝关系匪浅。   风势越来越烈,山腰已经被飞沙走石困住,完全分不出东西南北。他们被余风横扫,推拒着他们一步步向外退。   寿南山变色道:“打出真火了!”   两个武神打出真火,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且不说两个武神都有性命之危,附近的人家都有可能被卷入……   眼见着,那耸立的山峰已经有了摇摇欲坠的趋势,寿南山作为武神之外的最高战力,已经到了不得不武力劝架的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硬闯,就见一道赤红长剑直直地劈在那朦朦胧胧的砂石迷雾之上——   第三股真气的加入令原本就胶着的两股真气发出极强的排斥。   裴元瑾周身衣服瞬间消散,露出熊熊燃烧的极阳圣体。可那曾经敢与日月争辉的光芒,此时竟有些寥落,如扑火的飞蛾一般,在真正的巨火面前,连牺牲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身上皮肉展不断绽开,鲜血渗出没多久,就在火焰中失去了踪迹,仿佛被吸收了,可伤口越来越多,几可见骨!   寿南山连忙推出一掌,在赤龙王身上加码,然而能够让数丈城墙崩塌的掌力在这里,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那把赤红色的剑依然停留在迷雾外围,难得寸进。   武王头一次亲身实践到了武神与武王之间的差距。差距的产生使他心境发生变化,四周灵力为之调用,体内真气不断攀升,似乎武神境已在触手可及之处!   他面色数变,终于还是撤掌,激荡的真气回撞,将他扫到一边。   连番变化看得傅希言目瞪口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多想,鸡血小剑齐齐出动,可还没靠近,就已经被真气悉数摧毁,不留痕迹。   就在此时,裴元瑾身上的火焰渐渐变色,从赤红转向金红,伤口飞速复原,又飞速绽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用他的身体做拉扯,而极阳圣体产生的光芒却越来越炽热。   寿南山捂着胸口站起来:“少主……要晋升武王了。”   傅希言大吃一惊。   不是说裴元瑾晋升武王必须要先双修的吗?   那现在——   现在,是裴元瑾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从皇宫面对莫翛然不战而退,他心境便出现裂痕,随着时间推移,他在逃亡这条路上走得太久,而裂缝也愈演愈烈,几乎已经到了影响赤龙王出剑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再等下去,甚至不能等傅希言双修。因为双修是一种保障,而保障的本身,就在于恐惧。   恐惧,是他剑道中最不该有的东西。   《圣燚功》本就是天下最顶尖的武学之一,又经过武神裴雄极亲自修订,已经趋于完美,唯一的缺点,就是属性霸道,如果没有人从中调和,会损伤身体。   可这已经是后话了。   如果心境出现漏洞,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沦为废人。   两位武神对战,契机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也许自己就会被黑暗所吞噬,在一日日加深的恐惧中软弱下去,直到心境完全碎裂。   别看他身体伤痕累累,可敢于武神争锋的战意正在迅速修复他的心境,甚至比原先更加精粹。   突破武王的刹那,极阳圣体的光芒陡然扩千百倍,几乎笼罩整座山峰!   同样是武王,但裴元瑾一晋级,便已经有了睥睨同阶的架势。   鏖战中的易绝和乌玄音终于发现战场被照入了一缕明灿的烈光。   乌玄音神色一凛,丢下又一颗废了的摄魂怪,单手护着身后的秦效勋:“到此为止,如何?”   易绝轻轻发出了一个“嗯”字。   乌玄音心中暗骂,这哑巴!要不是自己耳聪目明,岂非要误会对方压根不同意?   双方既然能晋级武神,最基本的人格还是有保障的,不用数一二三,就双双撤回真气,等空中砂石落地,那山峰也终于停止了摇晃,只有零星碎石落下。   被战场笼罩的潜龙组在此刻与不会武功的流民并没有什么区别,都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头发和身上满是碎石块。幸好易绝和乌玄音提高了战场的高度,才使他们幸免于难。   刚刚晋升武王的裴元瑾缓缓从空中落下,傅希言急忙脱下外套将人裹了起来。   裴元瑾扭头看他,眼中的赤红缓缓退去。   傅希言声音有些发颤:“没事吧?”   裴元瑾闭了闭眼,这次晋升太快,体内真气不稳,后续需要更长时间的巩固,但无论如何,他心境破裂这一关已经过了。   “没事了。”   傅希言听到这里,并不敢完全放心,还是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确定面色红润,然后又偷偷拉开自己的外套,往里偷瞄——   看那些绽开的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都已经收拢、愈合,连疤痕都看不出来,这才吐出一口气。   虽然知道他是在检查伤口,可是扒着衣服偷看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许猥琐,寿南山干咳一声,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面前,朝着易绝他们走去。   “乌教主。”   他刚说了三个字,乌玄音就转头,冲着身后的秦效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   寿南山立马放慢脚步。   流民们三三两两地起来,刚才的经历实在惊心动魄,哪怕幸存下来,却也对造成这一切的两位武神敬而远之,又见她如此凶残,不自觉地朝着裴元瑾和傅希言身边退去。   傅希言却扯着裴元瑾往前走去,像吃瓜这种事,自然要找个视野开阔,音效极佳的好位置。   于是,这方情景倒像是流民受了委屈,裴元瑾他们上前出头一般。   不过甩巴掌和被甩巴掌的,全然没在意眼前局面的变化,秦效勋盯着红艳艳的掌印,还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玄音,我成功了,对不对?”   乌玄音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秦效勋温柔地去拉她的手:“你相信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班轻语是受了胡教主遗命,才狐假虎威,压你一头,如今她飞升失败,从此以后,灵教自然还是由你做主。”   乌玄音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妩媚却危险的笑容:“好为你所用吗?”   秦效勋含情脉脉地说:“我已是南虞之主,从此以后,我来保护你。”   傅希言听了只字片语,心中好奇异常,按照小皇帝的意思,他在班轻语飞升时动了手脚,导致班轻语飞升失败?   所以班轻语还是失败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乌教主……”   可惜乌玄音的眼里只有秦效勋:“你认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秦效勋嘴角露出甜蜜的笑意:“你得到我失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了吧?你心中有我。”   乌玄音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到面前,声音轻柔,却暗含杀机:“我来杀你。”   ……   傅希言向裴元瑾施眼色:乌教主要弑君,怎么办?   裴元瑾扬眉:杀不了。   果然,乌玄音看秦效勋不为所动,冷哼一声,很快将人放开,回过身看他们:“储仙宫在南虞境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意欲何为?”   裴元瑾裹着傅希言的外套,有些不伦不类,气势却不损分毫:“灵教为一己之私,戕害百姓,是想步傀儡道后尘吗?”   乌玄音垂眸,避开了这个话题:“我教飞升失败,消息一定很快传开,我做个顺水人情,先说出来,请各位放放心吧。”   傅希言好奇地问:“怎么失败的?”   乌玄音嗤笑一声:“那就问问你的好岳父了。”   她一把拎起小皇帝的后领,侧头笑了笑,展露的万种风情,实在令人神魂颠倒,看得那些流民不论男女几乎要忘了她之前的凶残武力。   “班师妹飞升失败,储仙宫依旧是天下第一大派,灵教招惹不起。少主可放心在南虞行走,如有差池,绝对与我教无关,还请裴宫主明察秋毫。”   她身影一闪,便与秦效勋一道失去了踪迹。   傅希言头疼地说:“你说她会不会和追兵打声招呼啊?”要是没打招呼,皇帝又不见了,他们的处境会比之前更加麻烦吧!   ☆、第83章 新晋之武王(中)   班轻语飞升失败,那顶了天也就是个武神,与乌玄音平级,但职称上,他们一个代教主,一个教主,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再看乌玄音一改之前的云淡风轻,直接代表灵教与裴元瑾休战,便可揣测,灵教未来走向终究还是如了小皇帝的意——从今往后,乌玄音怕是不会再龟缩临安醉生梦死,而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了。   但班轻语会轻易放权吗?   以傅希言在金陵与她匆匆一晤的浅薄认知,怕是不会。她执掌灵教实权多年,教中必然遍插亲信,两人一个占着名,一个占着权,未来龙争虎斗可期。   内斗的灵教与南虞,绝不会另树强敌,也就是说,他们的逃亡大概率是结束了。   就看离开的乌玄音和小皇帝啥时候能吵完架,把他们的通缉令撤一撤,顺便把流民接走。   傅希言扭头看流民,流民们也在偷偷打量他们。   刚刚震撼人心的一战,终究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纵然山匪可怕,却也是普通恶人,眼前这些,可还算是人的范畴?   他们眼中的惊恐敬畏深深触动了傅希言。   江湖人的江湖,和普通百姓距离太远,可这井水河水没有界限分明的壁垒,后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承受前者造下的冤孽,何其无辜。   傅希言轻声叹息:“这些流民会是乌玄音事先设下的局吗?”流民出现得蹊跷,似为他们量身定做——幕后之人很信任他们的良心。   裴元瑾从潜龙组要了条腰带,开始调整傅希言的外套,宽大的袍子倒是能遮住身体,就是短了一截,露出小半截腿。   顺便回答他的问题:“不会。”   遇到流民是两天前的事了,乌玄音插了翅膀也不可能这么快从新城飞过来。   傅希言蹙眉:“那就是南虞朝廷的人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后招。   突然后悔把小皇帝还得太快,作为一个绑匪,他们着实有些慷慨大方。就算心里已经打算把人放回去,也该有个讨价还价的推拉过程。   他们从山上下来,农田附近的村民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傅希言见有些人家跑得太急,门都没锁,有流民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不想试探与山匪同吃同住几个月的流民有没有沾上匪气,人心本来就经不起测试,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稀少、罕见,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他们犯错的可能。   他走过去,当着那些人的面将门关上了,顺手将锁锁住。   内心有几分蠢蠢欲动的流民顿时不敢造次。   在路边堆灶,生火,煮饭。   和不见天日的山林相比,这广袤肥沃的农田,才是流民们心心念念的场景。有几个老庄稼人站在田埂边,仿佛评论天下英雄一般,对着面前几亩农田指指点点。   一会儿说这亩秧苗插浅了,夏季多暴雨,不插深,立不住。   一会儿说那亩田的肥力不够,长势不行。   说着说着,想起家中荒废的良田,泪如雨下。   其实,不管肥田瘦田,若能给个地方安顿下来,他们便满足了。颠沛流离、遭人白眼的生活,实在太苦,太苦了。   哭和笑一样,都会传染的。一时间,饭还在锅里,哭声已经上天。   傅希言看着心里难受。明明这是南虞的百姓,明明他是北周的伯爵之子,却忍不住为他们的命运揪心。   这糟心的南虞小皇帝!   裴元瑾平静地说:“一会儿去县衙。”   他对傅希言流露的难过有些不解。他愿意帮助这些流民,但感同身受,大可不必。   原本就清汤寡水,加了凄咽之声,更令人难以下咽。好在有流民在艰难地条件下,做了杂粮饼,傅希言因为“面容慈祥”,被分到了一块。   他掰了一半给裴元瑾,自己啃剩下的一半。   杂粮饼很硬,咬得牙根隐隐作痛,但吃起来香中带甜,越吃越有嚼头,他咔嚓咔嚓咬下两口,正咀嚼,手里的饼突然被裴元瑾打落。   “饼有毒。”   嗯?   傅希言一愣,饼就吞下去了——当初第一颗混阳丹也是这么咽下去的,好似到了他嘴巴里的东西,就像遭遇了“胃”心引力。   裴元瑾晋升武王之后,区区毒药自然不放在眼里,可傅希言只是脱胎期,也不知这毒药劲道多大,自然不能放任不理。   傅希言还在回味饼里的香甜,肚子就挨了一记老拳,然后张嘴哇的一下,刚刚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   傅希言:“……”其实毒药对他无用,跟调料没有区别。唉,刚刚还辛苦牙齿打了半天白工,谁知一点收益都没有。   裴元瑾站起身,目光如炬地扫过全场,想要找出送饼的那个人。   正端水给谭不拘的老农眸光一闪,突然出手如电,点住了正在啃土豆的谭不拘的穴道,将人提起,往山林的方向蹿去。   他速度虽快,却快不过裴元瑾。   新晋武王气势如虹,身形一挪,已经到了老农背后。老农仿佛背后长眼,直接将手中的谭不拘抛了出去,田中窜出一条的青绿大蛇,蛇尾将人一卷,又缩回田中。   裴元瑾将老农丢给落后一步的傅希言,自己闪电般扑向谭不拘,但绿蛇仿佛有人性,关键时刻,将人一丢,自己舍身忘死地朝着裴元瑾冲来,被一掌拍死。   接下一棒也是一条蛇,通体暗黄,卷住谭不拘后,游动的位置极古怪,暗合轻功身法,但方向始终不变,就往山上跑。   傅希言追上来,发现裴元瑾钓鱼似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你想摸它老巢?”   裴元瑾说:“看看再说。”   见他们一路回到了山林中,黄蛇示好般地停顿了一下,跟着放慢了速度,似乎怕对方追不上自己,而且将谭不拘往上举了下,不再将他放在地上拖拽。   裴元瑾说:“放开人,我随你走。”   黄蛇回头,冰冷的竖瞳对准他们的方向,似乎在看着他们,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但它的尾巴还是将人放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往前游了一段,扭头看他们。   傅希言震惊:居然真的听懂人话了。   裴元瑾见他吃惊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提醒:“傀儡道。”   傅希言:“……”   哦哦,差点忘了这个世界还要傀儡道这个变态设定,他还以为是智商超高的宠物蛇呢,心中顿时有几分失望。他其实挺喜欢养宠物的。唉,又是想念他的白虎儿砸的一天。   裴元瑾皱着眉头:“你如果喜欢蛇,我们也可以养。不过要找一条和白虎处得来的蛇。”   亲儿子和八字没一撇的野孩子,傅希言自然选择亲儿子。   他立马说:“我有白虎就够了。”   裴元瑾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在他心里,光溜溜的蛇自然没有毛茸茸的白虎可爱。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的谭不拘看着自在聊天的两个人,也只能用全身上下唯一一能表达思想的眼珠子来瞪了。   傅希言解开他的穴道,谭不拘先将嘴巴里的土豆嚼嚼吞咽下去,才说:“我刚刚居然被蛇抢走了,还被那么多人看到,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中混啊?”   傅希言疑惑:“被蛇抢走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谭不拘思路清奇:“我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还没有名号呢,万一他们由此叫我‘再世许仙’怎么办?你也知道三人成虎,说不定日后我墓志铭上面都要写着曾与两蛇有过一段前赴后继的情缘?”   傅希言看他担忧得十分真诚,遂安慰道:“放心,我和裴元瑾会为你澄清,这两段时间都不长,你并没有受到侮辱。”   侮辱性不强,但伤害极大。   健谈的谭不拘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话可说:“……”   三人说着说着,就停下脚步,似乎打算往回走了,黄蛇回来嘶嘶了几声,却挽回不了不讲信义的人,终究还是一人从树上飘下来。   大概是破罐破摔了,段谦这次都懒得掩饰来的是自己的纸人。   他手里居然还拿了把折扇,双足落地后,轻轻摇了:“自从石泉县一别,少主英姿总入我梦,令我夜夜难眠,相思难捱,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又在这里相见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们的缘分呢?”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跟纸片人没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又要花钱。”   段谦见裴元瑾伸出手,手里的扇子都摇快了:“稍等。”   等字还含在口中,没有完全说完,裴元瑾已经凌空一指,将纸片人从脚到头,燃烧了起来。   纸片摇摇晃晃,化作灰烬。   谭不拘说:“我们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嘴替”只好帮忙说:“他既然千方百计地将我们引到这里,一定有事相求,既然是他想求我们,当然要表现诚意。”   裴元瑾拉着傅希言准备往回走,但段谦好不容易将人引到这里,怎么舍得前功尽弃?   少顷,就见段谦本人小心翼翼地从山林跑了出来。   “二位留步!二位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下毒吗?”   “不想!”   傅希言答得飞快,随即地上青石凌空而起,朝着段谦的脚踝射过去。段谦犹豫了下,还是任由石头将自己绊了个狗吃屎。   他正面朝地,摔得十分凶狠,想着这下应该解气了,正要起来,赤龙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只是架着,就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   段谦干脆就地趴着,解释道:“那是慢性毒药,以二位的武功,喝两口水就没了。至于劫持,只是为了与两位私下见一面,绝无伤害谭主管事之心。”谭不拘哼哼:“上次灵教也是这么说的。”   段谦义正词严:“我与灵教绝非一路人!”   傅希言说:“常言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是哪一种?”   段谦大拍马屁:“傅少夫人果然明察秋毫,与少主乃天造地设的一对,段谦输得心服口服。我非奸非盗,实在是有事相求。而且,我保证这件事对至关重要,对二位有益无害。”   傅希言说:“流民中有你的人?”   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段谦不敢不说实话:“实不相瞒,这群流民是我送来的。”   这倒是出乎傅希言的意料了,他一直以为这是南虞朝廷的手笔。   段谦说:“少主义薄云天,见到这么流民,必然不会置之不理。但大批流民在山林穿梭,耗费的粮食不是小数,所以,我妄自揣测,少主必然会将人就近安置。而离那里最近的,就是暨阳县。”   傅希言说:“所以你是故意引我们来暨阳县?”   “不错,我若是直接现身,处境只会比现在更尴尬。”他微微抬起脖子,就感觉到火烫的赤龙王就抵在自己的后颈处,连忙又低下头去。   傅希言并不接受这种说法:“私下见面有很多种,不一定要下毒和绑架。”   段谦说:“是,我这样做自然是为了保持我与少主水火不容的假象。”   傅希言似笑非笑:“假象?”   他可记得,当初他们在石泉县抢了段谦的船,段谦临走时,还对着韦立命放下狠话,说他是天生反骨,那咬牙切齿的怒火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并不代表诡影组织。”段谦苦笑道,“韦立命反水,使我也遭到了怀疑,被闲置在南虞,做些打下手的杂活。”   傅希言将他的话重新整理后,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猜测:“难道,你想为储仙宫卧底诡影组织?”   不然为什么一边保持水火不容的假象,一边又为诡影组织打杂?   若真如此,他倒想劝裴元瑾应承下来。尽管来了南虞之后,诡影组织就消失匿迹,没有新的行动,但他心底清楚,诡影就如江湖的毒瘤,总有一天会重新爆发的。   段谦说:“不,与诡影组织无关。我的意思是,我与傀儡道有渊源,又为诡影做事,如今还下毒、劫持,绝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会暗中合作。”   傅希言露出意外之色,觉得这人自说自话的本事委实厉害:“对啊,连我也没想到,我们什么时候暗中合作了?”   段谦道:“我们可以现在开始谈。我知道两位忧心流民的归宿,正好,我与暨阳县令有旧,我可以说服他,将这些人分散安置在暨阳县下辖的村庄里,让他们在此安居乐业。”   傅希言蹙眉:“暨阳县令是你的傀儡?”   段谦神色有些奇怪,却还是摇摇头道:“不是。”   傅希言也不知道怎的,就松了一口气,当初京都府尹涂牧被铁蓉蓉控制为傀儡,身死眼前,对他心灵还是造成了一定冲击的。   京都府尹在镐京地界上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放眼北周,能走到这一步的,也是凤毛麟角,父母栽培,自小努力,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可就是因为傀儡术,一命呜呼不说,还要背负着别人操控下的罪名,何等屈辱!   因为这个,他学习傀儡术,多少是有些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意思。   大概是段谦没将人变成傀儡,傅希言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几分,但嘴上并不客气:“南虞安置流民却要与北周人谈条件?你是欺南虞没人吗?南虞皇帝同意吗?”   段谦见裴元瑾从头到尾不说话,一直都由傅希言开口,便知两人中真正谈判的是傅希言,便道:“少夫人不妨听听我的第二个条件——   “我愿意将少夫人修炼傀儡术的秘密,永藏心中,绝不对第三人说。”   若刚才那个还算条件的话,这个就是□□裸的威胁了。   傅希言冷笑道:“哦,如有第三人知道呢?”   段谦刚想发誓,但眼睛一数在场人数,连同自己在内,已经有四个了,顿时苦笑道:“有第三第四个人知道都是很正常的。”   他这话说得不假。   自从寿南山知道傅希言学习傀儡术之后,少夫人会傀儡术的事已经成为储仙宫这行人公开的秘密了,尤其是裴元瑾晋升武王时,傅希言还不当众使用了鸡血小剑——   也许段谦就是那个时候看到的。   傅希言说:“你的两个条件都没什么诚意。”   段谦说:“当然还有其他的条件,不过,你们似乎还没有问我,到底想合作什么。”   傅希言老神在在地说:“我们未必想听,但你一定很想说。”   ……   段谦只能承认。毕竟自己策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促成这桩合作:“我想让一个人假死。放眼如今的南虞,只有储仙宫能帮我这个忙。”   这话说得就重了。   南虞武林不仅有如日中天的灵教,还有盘踞南岭多年的南岭派等地方大派,说南虞无人,那是不可能的。那这里面必然还有什么储仙宫能做,其他门派不能做的事?   傅希言好奇:“为何?”   段谦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为了表现我的诚意,我可以先将流民安置好。”他再度试着往上抬了抬头,这次,赤龙王移开了。   段谦连忙站起来,抱拳道:“不过我不宜在众人面前露脸,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我。”   傅希言与裴元瑾对视一眼。   傅希言突然问:“那人假死是想要躲避谁?”   段谦抿了抿唇,道:“万兽城,息摩崖。”   傅希言愣了下。万兽城是傀儡道,段谦也是傀儡道,他们之间竟然不合?随即,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线索。   他开始回想与万兽城有关的事,比如自己玄武君的身份,以及铜芳玉给自己的任务。   暨阳县。   花月楼。   梦春秋!   万兽城的叛徒,岂不也是傀儡道传人?   傅希言盯住段谦,问:“你和梦春秋是什么关系?”   段谦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他与梦春秋的关系除了当事人之外,绝不该有第三人知晓,甚至连这次找上门的息摩崖也只知梦春秋,不知他的存在。所以他才可以游刃有余的暗中布局,将储仙宫扯入局中。   梦春秋久居暨阳县,再往前,最多查到南岭派,绝不会想到储仙宫与她暗中的瓜葛,这才能保证死遁不会惹人怀疑。   当然,等储仙宫答应入局之后,他和梦春秋的关系是瞒不住的,但不该是现在。   傅希言知道梦春秋,就为这场布局平添了变数,尤其是傅希言会傀儡术!   他会傀儡术!   段谦终于察觉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深思傅希言傀儡术的来历,他只是想当然以为傅希言与铁蓉蓉不合,自然也与万兽城不合。   大意了。   他此刻的内心懊恼无比,脸上却不露半分,甚至还笑了笑:“你也听过梦春秋?那是花月楼的老板娘,南虞大名鼎鼎的花楼楼主。不过,少夫人与少主伉俪情深,怕是不太方便去那个地方吧?”   傅希言也跟着笑了笑:“虽然你面部表情很松弛,但声音有细微的紧绷,尤其是脚尖,往右边偏了五度,说明有点想跑路,说好的暗中合作呢?还没作,就黄了?”   段谦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储仙宫,万兽城,北周朝廷,永丰伯府……相关的势力在飞快地连线,想来想去,都觉得储仙宫少夫人和万兽城联合的可能性很小。   他决定赌一把:“少夫人为何问起梦春秋?”   从他的表现,傅希言猜到对方的傀儡术十有八|九和梦春秋有关。而梦春秋是万兽城的叛徒?他心中有底,态度便随意起来:“这就说来话长了,不如先安置流民?”   孤注一掷的段谦:“……”   他强笑道:“听从少夫人安排。”   谭不拘被劫持,很多人都看到了,不过裴元瑾率先出手,潜龙组、寿南山便没有跟上去。   寿南山是因为之前动手,差点突破武神,贸然收手后,造成了内伤,需要调养,而潜龙组的原因则郁闷的多。   他们的武功原本就不及裴元瑾,只是仗着神出鬼没的身法,才能护卫少主,但如今裴元瑾突破武王,当今世上,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屈指可数,潜龙组也就失去了护卫的意义。加上裴元瑾想要稳固心境,便嘱咐他们以保护流民为主,不必事事跟着了。   如今见傅希言带着谭不拘回来,却不见裴元瑾的踪影,不由好奇。   傅希言说:“他去找暨阳县令了。”   ☆、第84章 新晋之武王(下)   暨阳县令今日可说过得跌宕起伏。   他原本躺在小妾怀里喝喝小酒,哪知院子里突然从天而降一对男女。男的也不做自我介绍,劈头盖脸就质问他,烈日当空,为何不在县衙工作。   县令满脸迷糊,想问你谁啊,男的已经气势汹汹地发布命令,让他接收两百多名从顺泰一带逃难来的流民。   顺泰离这里隔着千山万水,凭什么要他接收?   县令正待再问,就听男子冷冷地说:“玩忽职守,纵情生涩,声色犬马,你这条命暂且记下,再处置不当,朕一并来取!”   县令听前面的罪名,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是哪里跑来的“江湖大侠”,不知天高地厚地主持人间正义,但“朕”字一出现,酒醒八分。   他盯着男子,努力将对方的外形与传说中的南虞天子作比对,却是越比越惊心。   只是“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眼前这青年未免也太轻装简从,还是说,这女子足以以一当百?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有些偏斜。   虽然男子先声夺人,但身旁女子实在貌美惊人,县令刚看了一眼,便觉得心跳如雷,正待再看一眼,这对男女已跃墙而出,飘然远去。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心里也空荡荡的,急忙回去问小妾,可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妾吓得不轻。她适才靠在窗边,也听到了对话,却不敢直言,只说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县令喃喃道:“所以适才的确来了一男一女?”竟是在怀疑自己经历的真实性。   他匆忙换好衣服,回到府衙,叫来衙役,命他们去西南方向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大批流民过来,心中又恨沿路的县令不干人事,将这样的烫手芋头丢到自己手里。   衙役出去不过半刻钟就回来了。   县令大骂:“混账!偷奸耍滑到本官头上,这么点时间,你也能飞来飞去啦?”   衙役十分委屈:“徐村村长来了,他说他们村的猎户看到了流民。”   县令忙让人把徐村村长叫进来,转头又问师爷,徐村在何处。   师爷手指蘸水,在桌上画了个简易地形。   县令说:“就地安置如何?”   师爷大惊,忙请他三思。安置流民虽然能够增加人口,但有一定的风险。南虞匪盗猖獗,也不是没有山匪冒充流民,抢劫县城的经历。   其实安置两百个流民不是难事,但县令既怕那飞来飞去的就是皇帝本尊,又怕自己被江湖人骗了,引出后患。   正为难,衙役又进来了,说金公子带着个公子求见。   县令正想说什么金公子逊公子,师爷已在旁边提醒,金公子是做茶叶生意的富商,在当地商圈十分有名。   县令想了想,将流民这烦人的事搁置了,决定先见纳税大户。   裴元瑾从上到下已然换了一身衣服,虽是普通衣料,但在颜值、身材、气质的衬托下,依然卓尔不群,段谦则改头换面了一番,面容平平无奇,站在旁边,犹如侍从一般。   故而县令一进门就奔着裴元瑾去了:“哈哈哈哈金公子久等。”   只能看到县令侧脸的段谦:“……”   裴元瑾说:“向右转。”县令呆住:“啊?”   段谦已经凑过来:“上次与县尊一别,已是去年的事了,县尊风采如昔啊!”   县令顿时明白自己闹了乌龙,尴尬地笑笑:“哈哈哈,金公子却更胜往昔,令人不敢相认啊。”   两人客套了一番,段谦说明来意:“老母受菩萨托梦,让她救苦救难。可县尊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哪有苦难之人?恰好有伙计在徐村附近看到了外地逃难而来的流民,想来是县尊官声在外,才有流民不辞千里赶来投奔啊。想来菩萨梦中说的便是这件事,我便替老母做主,捐一百石粮食,协助县尊安置流民,也算锦上添花。”   县令想:怎的又是这件事。这两百流民到底什么来头?天上神仙,地上君王都要为他们说话。   他原本怕皇帝是假,流民是江湖人的计谋,如今听了段谦的话,心中便拿定了主意,先将流民手下,日后若有差池,便将这金公子推出去,说他勾结流民,图谋不轨就是了。   如此一想,他顿时脸上笑开了花:“令堂福泽深厚,才能得菩萨托梦啊。”   事情就这样成了。   *   老农劫持谭不拘的时候,许多流民就在旁边,当下惊恐不安,生怕因此牵连自己,见有官府愿意收留,自然是感激不尽。他们由几个老人领着,给傅希言他们磕了几个头,便老老实实地走了。   余下的那老农被小樟一拳打回纸人原形。   傅希言带着人进城与裴元瑾会合。   段谦在暨阳县有座大宅子,平时不太住,但仆役如云,很快收拾好了房间,迎接他们一行人。   大概是裴元瑾与他走了一路都没有拔剑,他便默认这桩合作成了。他将仆人都赶到外院,又将其他人安置到后院休息,花厅只剩下他、裴元瑾和傅希言三人之后,擦掉了脸上的碳粉和胶痕。   傅希言发现他的容貌正合了那句话“一白遮百丑”,人一白回来,就好看了很多。   他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裴元瑾看着他:“但另半句是不对的。”   嗯?什么另半句?   傅希言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然后“一胖毁所有”就自然而然地跟了出来。   傅希言:“……”   他瞪向裴元瑾。   裴元瑾笑着捏捏他的脸。   傅希言“嘶”了一声:“你的手好烫啊。”   裴元瑾愣了下,立马将体内自动运转的真气调回真元处,再握傅希言的手,便恢复了常温。   傅希言不免担心。当初虞姑姑说过,裴元瑾要晋升武王,必然需要他的配合,如今一切都打乱了,也不知会不会造成后果。   他心中有很多话要对裴元瑾说,可之前在一片山林里,到处都是人,实在不好找机会——当然,更主要的是他内心始终有些惶惑不安,犹犹豫豫,想说又有些不敢。   或许,这边是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傅希言反握住裴元瑾的手,身体默默地靠了过去。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调整了一下肩膀位置。   段谦擦完脸,正准备谈正事,看到黏黏糊糊的两个人,舌头顿时也黏黏糊糊起来,好像张不开口。他干咳了好几声,又喝了口水润润喉,才说:“经过此事,本公子经营多年的身份,看来是要保不住了。”   傅希言非常给面子地接了个棒:“为何?”   “待你们‘杀了’梦春秋,万兽城必然会派人调查。你们带着流民下山,我又与少主去了县衙,随后县令就安置了流民,我这个‘金公子’必然会成为他们调查的首要目标,未免露马脚,我到时候也只能跟着遁去了。幸好我一直以‘金公子’自居,面容黢黑不起眼,只要二位不说,就没人会怀疑我是段谦。”   他这么说,自然心存试探,看裴元瑾是否有意将自己与梦春秋的关系捅出去。比起金公子,诡影组织的段谦才是他真正经营多年的。诡影组织情报网遍及北周南虞,十分好用,若不得已弃之,那才真的令他大感肉痛。   裴元瑾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难得开口道:“有个条件。”   段谦早有准备:“请说。”   裴元瑾道:“调查诡影组织首领是谁。”   段谦不假思索,痛快应承:“你不说,我也在查的。不然,你们想想,既然首领说韦立命天生反骨,我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重用呢?他既不是吕布,缺之不可,我也不是董卓,浑不怕死。”   傅希言恍然:“你是在借他之手调查?”   段谦点头,随即叹了口气:“可惜,韦立命手段平平,我为他铺了许多路,依旧无法接近首领。这次他投靠储仙宫,又令首领对我生出怀疑,只怕调查之事更难进行了。”   这话真假难辨,毕竟韦立命本事不小,段谦身为上司,爱才惜才,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反骨……哪个主公不是用人前欣喜若狂,觉得之前的背叛都是为了给自己让路,被背叛了以后才懊恼万分呢?   极可能是事后找补,取信于他们罢了。   但双方眼下要合作,傅希言也不会傻得点出来,笑笑道:“看来段公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段谦说:“倒也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诡影组织首领善设机彀,得罪了大半江湖,自己却安然隐身暗处,为这样的人做事,我自然多留几分心眼。”   这话讲得便十分实在了。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正式接受了话语权:“你潜伏多年,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吧?”   段谦说:“韦立命知道的事,我也知道。”   傅希言故意使诈:“哦,哪件?”   段谦笑了笑,缓缓吐出三个名字:“裘西虹、宋旗云、莫翛然。”   傅希言心头巨震!   当初韦立命反水之后,也向裴元瑾递交了三个名字,认为诡影组织首领必在其中。他说的是:裘西虹、宋旗云、班轻语。   前两个是一致的,差别在最后一个。   这当然不是说,段谦或韦立命隐瞒了什么,而是他们思考的角度有所差别。韦立命当时急于向储仙宫投诚,自然是希望精确率越高越好,故而考虑得比较周到,把把持灵教的班轻语也算了进来。   而段谦身为韦立命的上级,掌握的信息网必然更加强大,他知道莫翛然的存在,也就不足为奇了。说实话,若非莫翛然三次出手,救过自己,自己也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这也说明,段谦在诡影组织的能量,绝对比他描述的更大。   傅希言说:“可有依据?”   “陈文驹越狱,是我策划的,也是我接到的终止命令。我能确定,首领当时就在城中。宋旗云和裘西虹的行踪,韦立命都已经查过了,而莫翛然……”段谦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似乎痛恨,似乎向往,又似乎夹杂着几分钦羡,总之十分复杂,“是我多方印证得出来的结果。”   关键是,他得到消息,诡影组织有人在城里追踪莫翛然,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当然,他不说是想手里多留一张牌,不想把诡影组织首领的可能范围直接缩小到两个人。   傅希言冷静地点点头,然后无情地说:“你说得对,你说的这些韦立命都已经说过了。我们想听点新鲜的。”   段谦想了想道:“不知二位对新城的消息,可有兴趣?”   傅希言说:“说来听听。”   段谦慢吞吞地说:“那我们合作之事……”   傅希言说:“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保守你身份的秘密吗?”   段谦愣了下。   傅希言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原本我们是希望用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来公平交换我们对你身份的保密。但是你刚刚说的消息我们已经从韦立命嘴里听说过了,那自然就不能作数了,对吧?但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虽然新城方面的消息不消几天,就会传遍天下,但借住在你家,总要给几分薄面,只能勉强接受这个提议了。”   段谦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哪怕知道这桩交易本身不怎么公平,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幸好,他原本也没打算将新城消息当作重要筹码。   他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在武道一途的成就远胜于我,我便不多做赘述,说武神无法飞升的缘由了。”   傅希言忙道:“说说也无妨,我一年前还停留在真元期呢。”   段谦:“……”   从未见过进展如此之快的武者,也从未见过脸皮如此之厚的人类。原来自己看傅希言不顺眼,不仅仅是眼红他攀上少主这条粗大腿,一步登天的缘故,对方这个人就很欠啊!   他深吸一口气:“晋级武王之后,身体就会自发地吸收灵气,其速度比入道期要快了千百倍。但人的身体有承受极限,并不能完全转化灵气为真气,结果便是灵气反客为主,渐渐替代了真气,随之,人的灵魂也会逐渐被同化,那一步便是我们所说的进阶武神——当人的灵魂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时,自然拥有了操纵天地灵气,排山倒海的力量,但与此同时,身体也无法再禁锢灵魂,这就造成武神每动一次武,灵魂就会消散一部分,直至魂飞魄散。”   傅希言回想武者修习的道路,真元、锻骨、金刚……都是在锤炼身体。可惜,不管如何锤炼,身体的底子放在那里,与天地灵气相比,始终太渺小了。   段谦见他们听得很专注,脸色好看了些许:“真气、灵魂、灵气乃是一体多面。灵教的新城计划,就是制造一处以灵魂替代灵气的密闭之所,帮助班轻语跨越武王、武神,冲击飞升关!”   傅希言听得心头砰砰直跳。   以灵魂替代灵气的密闭之所?不会是他想象的那样吧?   段谦说:“每当日月交替之际,是灵气最盛之时,所以灵教选择在夜半时分启动阵法。届时,十万个人同时被杀,阵法保持灵魂不散,班轻语就吸收灵魂进阶!”   傅希言刷的站起来,脸色难看得惊人:“十万人?”   段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整个新城,只使用了中心区域,故而只有十万人。”   只有十万人?!   傅希言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住了,情绪突然有些失控,眼泪莫名其妙地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的窒息与郁闷。   裴元瑾脸色也不好看:“结果呢?”   段谦说:“十万人中,有数千名罪犯,在亥时突然发起暴动,大肆屠杀百姓。新城为免功亏一篑,提前发动阵法。储仙宫主携数位长老悍然出手,预备破坏阵心尖塔,灵教教主、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联手抵抗,双方打得日月无光,终使阵心破碎,阵法出现漏洞,灵气入侵,使计划前功尽弃,班轻语晋升到武王中期就停下来了。”   傅希言问:“那十万人……”   段谦显然明白了他难过的原因,顺着话说:“储仙宫保下了两万幸存。”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突兀地抬步往外走:“抱歉,我想静静。”   “今日到此为止,余下的来日再说。”   裴元瑾匆匆丢下这句话,便追了出去。   傅希言一路疾行,漫无目的,见桥就过,见廊就穿,一路走到一处死角才停下来。裴元瑾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听他发出抽泣声,忍不住伸出手,将人搂进怀里。   傅希言将头埋在他怀里:“我本来有机会救他们的。”   就算对付不了武王武神,但他可以散播消息,至少应该给机会让百姓自救!   想想他们在新城遇到的,充满希望的人们。   他们是真心以为在新城会获得新的未来,新的希望,新的生活!   自己明明知道他们有危险,却什么也没有做,而是理所当然地将责任推给了储仙宫主他们。如此分工明确,可他忘了,他也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以前看电影,听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嗤之以鼻。凭什么能力大的人就要为其他人买单呢?这难道不是一种道德绑架吗?   可是当他身处这个世界,当他看着像段谦这样的武者轻描淡写地说出十万人,仿佛在说十万条虫子时,心中就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与不甘。   真元期是一道分水岭,它隔断的只是天赋者和无天赋者,不该是高等人类和低等人类。人类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些话不是老掉牙的口号,而是人类应该认真实践的真理。   然而在这里,泱泱国家竟然为了利益将十万条人命当作消耗品、牺牲品!何其无耻,何其可怖!   他死死地抓着裴元瑾的衣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从亲手杀人的那一夜开始,他的眼泪已经酝酿很久,不仅是无辜牺牲的八万条人命而流,更是这个将百姓当作蝼蚁的冷酷世界而流。   裴元瑾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去了也没用。”   这话倒不是安慰。   他很清楚当时自己和傅希言都在灵教的掌控之中,若是他们去新城,十有八|九会遭遇极其强烈的围捕追杀。新城是灵教耗费数十年心血布下的局,为此,他们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教主乌玄音,还收买了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这群武王及以上的超卓高手。   由此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么惊险与疯狂。   傅希言抱着他:“幸好有你们。”   幸好这个世界还有储仙宫。   幸好他不是踽踽独行。   乌玄音、段谦、秦效勋……与这些人相处时,他没有感觉到对方性格里的残忍冷酷,是因为自己也是武者的一员,被对方看做同类,可对于百姓,他们的言语行为里便会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满不在乎的轻蔑。   多么可怕,明明都是人类。   裴元瑾皱眉:“你……们?”   傅希言说:“还你爹。”   听灵教一方的阵容,便知储仙宫这次出手,几乎是与半个武林为敌了,可裴雄极义无反顾,还是带着长老力挽狂澜,救下两万多条命,傅希言心想着想着,鼻头又是一酸。   裴元瑾有些不太理解。他从小出生在这个世界,早已习惯其他江湖人对待普通百姓的做法,已然不会为之惊诧和愤怒。   可这样的世界,傅希言以前只在里见过,每当他看主角在封建社会高唱平等,对那些既得利益者说百姓利益为先,都觉得有些过于理想化了。可如今,他觉得这就是他的理想。世界总要有先驱者,总要有人为受害者发生,打破不公平,创造和谐平等的环境。   傅希言低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双修可能会有风险。”   裴元瑾似乎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到了这里,愣了下才说:“让姜药师给你配点药?”   ☆、第85章 合作之代价(上)   傅希言睁着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元瑾说:“那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悲怆,自己的理想……可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己却分了个三六九等,以同族为刍狗,简直可笑可悲!   他沉默良久,那么多的想法,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不要变。”   如果有一天,裴元瑾也变成了班轻语那样漠视生命,杀人不眨眼的样子,那对他,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裴元瑾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我的剑道是一往无前,选择了就不会变。”   以前,傅希言也不是没埋怨过他的直线思维,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直线却奇异得令人心安。   裴元瑾摸摸他的脸:“这笔账,我们总有一天会算的。”   傅希言按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你的体温……”   裴元瑾正要调节真气,就听他又幽幽地问:“是因为晋升武王吗?”   裴元瑾低低地“嗯”了一声。   傅希言似乎下定了决心,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有话要对你说。”   *   电视剧里,反派偷听到关键信息后,制造出一连串麻烦,使主角们要死要活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事关重大,傅希言决定找个绝对安全的谈话之所。   裴元瑾见他一脸慎重,带着易绝去了陶朱山——易绝守在半山腰,两人在山巅畅所欲言。   时近傍晚,站在山上远眺,半轮红日挂在天边,与这繁华的世间依依惜别。山下的暨阳县沐浴在日月交替间,呈现出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慵懒景象。   自然风光,人间烟火,让傅希言慢慢平复了激荡的心情。   他在山巅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人在,才在靠近夕阳的位置,席地坐下来。裴元瑾随手拿出两个酒壶,递给他一个。   傅希言惊讶地问:“你还带了酒?”他认识的裴少主可是铁杆茶派啊。   裴元瑾说:“茶可静心,酒可纵情。”   以往的傅希言在这时候大概会想歪,以为他说的是纵情声色,可此时,他只是默默地拿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然后——   被呛住了。   他大声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满嘴都是辛辣的味道。   “咳咳,这是什么酒?”   “烧酒。”   傅希言一时无语,在暨阳县不应该买黄酒吗?   裴元瑾看出他的疑惑,补充:“烧酒更烈。”现在的傅希言,需要烈酒。   傅希言默默抿了一口,辣舌头,但是这种让人微感疼痛麻木的辛辣刺激感,却意外的让他找到了自己在世间的真实感。   人是会痛的,永远不会是一堆冰冷的抽象的数据。   酒精慢慢渗透身体,情绪渐渐从低谷爬上云霄,原先不好说出口的话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自己组织这往外蹦。他看着夕阳,缓缓开启心扉:“你知道我体内有蛊的。”   “嗯。”   “叫饕餮蛊,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符合储仙宫的气质?”   裴元瑾纠正:“饕餮是凶兽。”   这句话不知道触及了哪根神经,傅希言抱着酒壶笑了一会儿,才说:“哦,那我是凶兽吧。”扭头看身边的人。   夕阳暗金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挺直的鼻梁仿佛就是主人正直性格的具现化。他低声问:“凶兽,储仙宫还会养吗?”   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了句:“白泽还曾为灵教所用。”   他指的是灵教曾经用白泽作为谍网的标志。意思自然是,瑞兽也会为坏人利用,凶兽自然也可以做好事。   傅希言认真地听了,认真地想了,然后认真地回答:“就算饕餮是凶兽,我也不会干坏事的。”   裴元瑾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   若不相信,自己不会将他放在心上,为他的一颦一笑牵动情绪。   简简单单四个字,傅希言却又有点想哭。大概是酒太辣了吧,不仅辣舌头,还有些烫心。他问:“你怎么不问问饕餮蛊有什么用?”   一个人自述太枯燥了,他需要互动。   换做别人,大概会顺势问下去,但裴元瑾不按牌理出牌:“你怎么中的蛊?”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娘胎里带的。”   裴元瑾想起他曾经说要找小神医,说母亲失踪与小神医有关,所以……   “是小神医?”   傅希言摇摇头,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旁边的泥土:“你记不记得,我叫莫翛然师公?”   裴元瑾目光瞬间犀利起来。当然是记得的,只是当时的状况不允许,后来又发生太多事,身边一直围着太多人,不方便详细询问,可心头的疑惑和疙瘩一直在。   他将信将疑地说:“记得。你说你母亲是金芫秀。”   傅希言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这次不是忽悠。我母亲的确是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金芫秀。我也没想到,铜芳玉竟然真的算我的师门长辈。”   那又如何呢?   他认识的傅希言只是永丰伯府的庶子。   裴元瑾怕他脑子转不过弯、钻入牛角尖,冷酷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是亲人,因志向不合,分道扬镳的也不乏其人,何况莫翛然、铜芳玉之流,不与之为伍,才是与天下为伍。”   傅希言喝了半壶酒,已有醉意,眯着眼睛说:“是啊,所以才有‘大义灭亲’四个字。”   “师公、师叔还算不上亲人。你母亲在江湖并无劣迹,不必与他们混为一谈。”裴元瑾拎着酒壶,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那如果……是亲人呢?”   酒壶碰撞声清脆,刚好重叠了后面四个字。   裴元瑾侧头:“嗯?”   傅希言沉默下来。他脑子有点晕,勇气有点像乌龟的脑袋,一会儿往外蹿一蹿,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这点酒精终究没有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他紧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饕餮蛊是莫翛然下的,他知道我娘有孕之后,为她熬了一晚保胎药。等我娘知道的时候,饕餮蛊已经入侵胚胎,开始疯狂吸收我母亲的真气。我娘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无法将其取出。她身体日渐衰弱,实在不堪重负,只能用灵药喂养。”   他讲完这一段,停顿很久,用有些迟钝的大脑反复回想自己有没有说错。   等裴元瑾以为他已经醉了睡了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我们现在知道了,其实真气、灵魂、灵气本源是一样的。那你说,饕餮蛊是不是也能蚕食灵魂啊。”   裴元瑾摸摸他的头:“不要胡思乱想,你灵魂很完整。”   此时夕阳大半已经落入了地平线,剩下的小半轮光芒已经有些微弱,黑夜重临天地,预告着接下来都是黑暗时刻。   裴元瑾起身去捡柴火。   傅希言低头发了会儿呆,突然将脸藏在双掌之中,轻轻的声音说:“可我不一定是傅希言啊。”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也是唯一一个与这个世界无关的秘密。   他在心里埋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已经坚信自己是转世而非穿越的时候,金芫秀留下关于饕餮蛊的描述,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建立起怀疑。   他真的是金芫秀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吗?   柴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抬起头,夕阳更少了,只剩一道橘黄色的余光。   裴元瑾坐在旁边,用一个树枝拨弄着柴火。   傅希言扭头看他,期期艾艾地说:“你刚刚有没有……”刚才那么静,一点杂音没有,如果裴元瑾在旁边,应该会听到吧。   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吗?   裴元瑾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奈,疑惑着他脑袋里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想法:“你觉得你不是傅希言?”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暴露了,脑子突然轰得一下,一片空白,体内真气运转,酒精自然而然地排出体外,然后……他脑袋空白得更厉害了。   “我,就是……”   裴元瑾问:“是小时候被掉包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喝酒的关系,现在脸上有点热,还有点痒。傅希言抓抓脸:“也不能说被掉包,就是,”他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饕餮蛊会吞噬真气,也就能吞噬灵魂,说不定原来孩子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了,我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   他声音慢慢地小下去——裴元瑾看他的目光已经不是无奈,无语,而是不可思议了。一般人谁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孤魂野鬼?   但裴元瑾还是顺着他的意,问了一句:“你有办法证明吗?”   傅希言想:这怎么证明?说自己有前世的记忆。可怎么证明自己不是转世而是穿越呢?他自己都无法分辨。   看他摇摇头,裴元瑾松了口气。虽然有些魔怔,却还不是很严重。   “以你之言,我也无法证明我是不是裴元瑾。或许有个法力高强的厉鬼占据了这具身体,然后迷失了记忆,任何事本就有无数可能。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是谁?”   傅希言看着他,缓缓道:“傅希言?”   裴元瑾对他的语气不满,又道:“你认为你自己是谁?”   这次,傅希言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道:“傅希言。”   人的忘性很大,久远的记忆会慢慢模糊,直到年纪老迈,回光返照的时候才会重新清晰。他现在当然还不到回光返照的时候,所以,哪怕数学物理的公式被他记下来,但随着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公式也就越来越陌生。   所以他不是傅希言还能是谁?   ……   已经回不去了啊。   裴元瑾一锤定音:“那你就是傅希言。”   大概为了让他牢牢记住这个结论,还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   被戳的位置传来滚烫的触感,已不是人类正常的体温了。   傅希言从茫然的心态中回过神。   他嘴里还有些酒气,身上的酒已经散了,脑子清醒无比,自然知道除非出现神迹,不然自己到底是转世还是穿越,将成为永远的谜题,纠结于此,无异于庸人自扰。但是亲口说出来之后,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就是傅希言”这个答案,还是让他深深地感觉到了被认同的欣慰。   仿佛就是此时此刻,那个总是纠结着前世,暗暗期许能像龙傲天一样拥有金手指,开大就无敌,愤怒就升级的穿越男突然落地生根变成土著男。   不再将希望寄托于天上掉馅饼,地上捡秘籍,从此以后,将会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言归正传,说回饕餮蛊。它如今就在我的真元里,我怀疑我入真元期之后,之所以感觉不到的真气,就是被它吸收了。后来我服用混阳丹,大概吃得有点多……”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见他没有反应,才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   “饕餮蛊一下子撑到了,吐了一部分,才使我晋级了。后来我打了几场架,这个……咳,发现他不仅能吸收我的,还能吸收别人的。”   裴元瑾明白了:“你怕它吸收我的真气?”   傅希言想起陈文驹的惨状:“它能活活把人吸|干了。”   裴元瑾看他的目光顿时有些意味深长:“你有经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希言觉得有些事也没必要再隐瞒:“陈文驹是我杀的。他武功在我之上,但是我吸了他的真气,他就打不过我了。”   裴元瑾大体了解了他的顾虑:“还有吗?”   还有?   当然还有很多。   傅希言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那本江湖全书,就心烦得一塌糊涂。他娘也是心大,这么多的大秘密,居然都明目张胆地写在书里,要是给第二个会傀儡术的人看到了,只怕也没有他了。   裴元瑾见他唉声叹气,将人一把拉起:“你的道是寻求隐藏的一线生机,就该坚韧不拔。遇到问题,便该想想如何解决。”   傅希言抬眼看他。   初见裴元瑾,他就将逼格拉满,一副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样子。之后,阴谋纷至沓来,遇到的对手越来越强,甚至到了武王、武神级别,但裴少主仍旧是出场时逼格满满的裴少主,从来没在神坛上掉下来过——哪怕是皇宫遇到莫翛然,傅希言也觉得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能算临阵脱逃。   而以入道巅峰之境,强行介入易绝与乌玄音两位武神对决的一战,更是令他热血澎湃。   相较之下,自己的确太软弱了。   他站直身体:“好,我们想想怎么解决吧。”   “先试试。”   “试……试?”小乌龟勇敢探出的脑袋顿时僵硬地朝四面扫了两眼。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渐黑,陶朱山巅,只有他们两人和一簇篝火。   此情此景,他脑袋便忍不住冒出一连串的成语——   黑灯瞎火。   孤男寡男。   干柴烈火。   ……   “咕噜。”他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当初和陈文驹是怎么做的?”裴元瑾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傅希言吓了一跳,忙道:“我和陈文驹什么都没做,就是非常简单的……那个那个,行凶和防卫关系。”   裴元瑾说:“我知道,你就照他那样吸收我的真气试试。”   傅希言:“……”   “只吸收真气啊?”傅希言说不清自己是进了口气,还是出了一口气,总之身体是不安地动了动,两只手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好像尴尬地想要做点什么。   “你试试能不能把真气反哺回来。”裴元瑾微微一顿,这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说下句话时,声音明显感觉到了微微绷紧,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其他的,总要选个合适的时机,不要急。”   “是的是的,我不是急,我……现在的确不合适。我知道的。”傅希言语无伦次地答应着。   篝火噼啪噼啪地响起来。   两人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的站了会儿,裴元瑾率先打破沉默:“那开始吧。”   “嗯嗯。”傅希言挺了挺肚子,方便他将手贴到真元上,“一旦有什么问题,你就立马松开。之前我没有真元,我叔叔为我输给真气,也差点被吸……咳,了很多。”   裴元瑾将手放在他的真元位置,默默输出一部分真气,随即,一股强烈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体内的真气瞬间如开闸的洪流一般,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而另一边,因为体内真气缺失,武王境便会自发吸收更多灵力,完成循环。   他脸色微微一变。   裴雄极修改后的《圣燚功》真气能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隔绝灵魂与灵气,继而缓和灵魂异变的速度,可是他真气被吸收之后,灵魂与灵气的屏障不在,灵魂立马就受到了灵气侵袭。   与此同时,傅希言身上也不好受。   裴元瑾的真气刚猛霸道之极,就算他自己修炼,也有暴体的危险,如今一股脑儿地冲进来,傅希言体内的经脉仿佛火烧一般,偏偏饕餮蛊有神奇的疗效,能够一边吸收一边治愈——仿佛一下子浸在滚烫的开水中,一会儿又浸入冷水中消暑。   这便是姜休炼制混阳丹的目的。   混阳丹能改造的服用者的身体,当裴元瑾霸道的真气进入服用者真元循环一圈,出来就会温顺许多,听起来天方夜谭,可高武世界,便有这样的能力。   因此,这真气循环最关键的一步,是他将真元中属于裴元瑾的真气吐出来,如今这也成为了最难的一步。不知是饕餮蛊出了差错,还是混阳丹出了差错,那真元吐了两次真气,却都与傅希言自己的真气一模一样,显然不是裴元瑾要的。   虽然是短暂的尝试,但两人想知道得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需要用其他方式来查验。   裴元瑾松开手,体内真气瞬间周游全身,护住了灵魂。   傅希言则从灼热的开水澡中解脱了出来,弯腰喘了口气。   显而易见,傅希言担忧成真,饕餮蛊的确成了双修的大麻烦。   裴元瑾沉声道:“等我们回了储仙宫,我让姜药师想想办法,将它取出来。”   若真的这么容易就好了,傅希言只能把话讲得更明白:“只怕不太容易。”   莫翛然开创傀儡道,天赋何等恐怖。他母亲知道他中蛊之后,就想尽了办法,甚至无奈到求助小神医,可见难度之大。   裴元瑾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傅希言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随即清醒过来,有些后怕地想到自己的道是寻找遁去的一,应该秉持绝处逢生的理念,怎么会这么消极?   这太不像自己了。   再往深处想想,自己之所以消极,是潜意识认为莫翛然不可战胜,从而产生了恐惧。   论强大,裴雄极、易绝、乌玄音都不输莫翛然,为何他单单觉得莫翛然不可战胜?   这似乎毫无道理,但抽丝剥茧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裴雄极、易绝、乌玄音的强大,源于对武神的仰望。而易绝和乌玄音那日之战纵然激烈,也因为他只是个旁观者,没有太深的体悟。   但莫翛然不同。   他救了自己三次,每次都是生死存亡关头,于是自己心底自然而然地会产生对比,对他的强大会有非常具体的体会。   之后南虞皇宫那次,莫翛然的放水更让自己产生过类似于劫后重生的庆幸,于是,对莫翛然强大、不可战胜的感受会进一步放大。   想着想着,他不由不寒而栗。   所以,莫翛然救他或许不仅仅是单纯地想留住他的这条命,更是为了在他心里种下阴影,等待日后开花。   傅希言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裴元瑾也是面色一沉。   岂止是傅希言,因为莫翛然在南虞皇宫放水,自己也差点心境破裂。依照莫翛然这种将算计深刻骨髓的人,他不信这些都是无意。   傅希言认同这个想法,苦笑道:“我也不相信他对我下饕餮蛊只是一时好玩。”他恨自己看过那么多电视剧,现在脑海已经自动冒出好几个如何利用饕餮蛊的狠毒计划了。   就看莫翛然什么时候来。   裴元瑾看他皱起来的胖脸,包子似的,忍不住伸出手,将褶子抚平:“莫翛然,也不过是一个人。”   傅希言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而我们有两个。”   一加一等于二。   二大于一。   很简单的数学题。   作为理科男,他坚信真理!   ☆、第86章 合作之代价(中)   下陶朱山时, 天色全黑,两人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上,不知何时, 悄然牵起了手。   夜间赶路,之前不是没有, 但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就算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可他们知道,潜龙组、栖凤组总是在的。   如今裴元瑾晋升武王, 便堂而皇之地将人留下了——武王都对付不了的敌人,他们留下, 连拖延时间的资格都没有。   傅希言悄悄将脚尖转了几度,人便朝着旁边靠了靠, 隔着衣袖摩擦对方的肩膀, 感觉到传来微微发烫的温度,有种幸福的情绪在胸腔流淌。   他想纵然世间还有诸多不平,纵然前方布满荆棘陷阱, 可握紧这只手,他便有无限的勇气, 拔刀而起,披荆斩棘。   ……   不过首先要有刀。   鸡血小剑已经在易绝和乌玄音的对战中悉数阵亡,他要准备新的武器才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修炼,他对武器材质的要求不再仅限于鸡血石,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寻找鸡血石与铜芳玉相遇的经历,还捞回来一个玄武君的称谓, 实在不知所谓。   他自嘲地笑了笑, 正好落入裴元瑾的眼中, 便问道“笑什么?”   傅希言说“就是想起了我是万兽城的玄武君,也不知这个身份还有没有用。说起来,当初他们的麒麟君还追杀过我,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   然后才知道裴元瑾竟然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小桑小樟这两个保镖。想起小桑小樟这几个月受自己连累的“惨痛”经历,他心情又低落起来。也不知道小桑这次的伤还有多久才能养好。   裴元瑾想起自己杀了麒麟君之后,虞素环为免万兽城再派新的杀手,封锁了这则消息,便道“麒麟君当日就被我杀了。”   傅希言惊了,脑子突然就冒出前世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饭菜不要过夜”,脱口而出“怕过了夜会馊吗?”   裴元瑾“……”   傅希言回过神,干笑着找补了一句“说明他是真的菜啊。”   当时的麒麟君已经是入道期高手,比傅希言还要高出一个境界,自然不能算菜,可惜他遇到的是裴元瑾,入道巅峰就敢挑战武王,说一句同期无敌,也不为过了。   此时已经走到山脚,傅希言摸着咕噜咕噜的肚子,看着前方街市密密麻麻的灯火,突然胃口大开“我们吃顿好的。”   前段日子,吃多了稀饭馒头饼,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淡出鸟来——他们刚离开临安,走入山林时吃的那顿又干又柴又没味道的不知名鸟肉,竟然已经是伙食巅峰,每每啃着馒头回想,都有些怀念。   不过这样的野味和暨阳县正儿八经的传统美食相比,自然也只能“退让贤路”。   盐焗鸡、蒸三鲜、梅干菜扣肉、红焖蹄髈……   一道道美食端上餐桌,傅希言只觉得口水已经按捺不住了,正要下筷,桌边突然多坐了一个人。   总不会吃饭前还要上演什么抢桌子这么老土的桥段吧?   傅希言真心焦躁极了,正要摔筷子,一看那人是易绝。   ……   当时,好像,他们,的确,是……三个人一起上的山。   傅希言急忙将手里差点脱手的筷子递过去“易长老辛苦了,多吃点。”   易绝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点就被赶下桌,看着这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一时也有些保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抓着筷子就飞快地吃了起来。   傅希言也急忙新拿了一双筷子开动。   他慢了一拍,裴元瑾还帮他加了一块盐焗鸡。   果然是好吃好吃。   三人风卷残云一般扫荡着桌上美食,一边吃还一边催促加菜,要不是三人看着都气质不俗,老板几乎要以为他们是哪里逃难出来的了。   他们三人吃的时候,似乎有人跑进食肆说了什么,随即食肆里就有些热闹,一群人叽里咕噜了几句,又一窝蜂地跑出去了。   但此时的傅希言眼里只有菜,手里只有筷,其余诸事,一概不理。   等他吃饱喝足,回过神来,才听到老板、伙计和熟客闲聊,说有人围着一圈蟒蛇招摇过市。人本来就是好奇心很盛的生物,明知道危险,还是有人一窝蜂地跑去。   老板没去,但伙计去了,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条蟒蛇如何粗壮,眼神如何犀利,而它的主人又是如何的无知无畏。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想起了他远在天边的虎儿。   裴元瑾低声道“应该是息摩崖到了。”   万兽城青龙王息摩崖的标志便是走哪都带着一条蟒蛇。   傅希言是理智的绒毛控。白虎这样的猛兽还能凭借娇憨和皮毛夺得宠爱,而蟒蛇绝无可能——再憨厚,再善良也不可能。   他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未免夜长梦多,就不要和息摩崖见面了,直接把段谦的事情办完走人。”息摩崖信不信,那就是段谦自己的事情。   裴元瑾点头“时间紧迫,可以多谈点条件。”   虽然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可一想到是段谦,就完全可以算作除暴安良。   他们二人去山上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却将地主晾在当场,偏偏,段谦不但不敢发火,还得好声好气、好菜好酒地招待着余下的人,心中窝火可想而知。   几日的连续放晴,炙烤大地,即便到了晚上,余温依旧蕴藏在土地里,微风吹拂,送来的也是阵阵闷热,叫人越发焦躁。   就是这时候,息摩崖进城的消息传来。   段谦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的计划里,必然是希望抢在息摩崖抵达之前完成布局,然后扫尾干净,带着梦春秋飘然远去,让万兽城的人扑了个空,事后追查,也无从下手。   可一步错,步步错。   段谦头痛欲裂。   他首先算错了裴元瑾带上流民后被拖慢的行进速度,其次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乌玄音,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派出去的眼线居然没发现息摩崖的到来。   如今这场戏只能在息摩崖的眼皮底下唱,虽然会增加真实性,却也增加了难度,之前的计划必须要推倒重来。   他冷静盘算。   花月楼机关重重,万兽城之前的探子统统有去无回,息摩崖如果逞匹夫之勇闯进去,他们也只好改变计划,直接将人杀了,给万兽城一个警告了。   如果息摩崖没有第一时间去花月楼,那他们便还有希望。   可惜这希望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游荡!   当段谦的耐心即将告罄,想要派人出去搜寻时,傅希言和裴元瑾终于吃饱喝足地回来了。   段谦立马请他们去凉亭饮茶。   监视息摩崖行踪的人也回来了,确定他住进了一家与花月楼方向完全相反的客栈里,然后便没有了动静。   段谦闻言,稍稍放心,同时也坚定了加快合作的决心。故而,傅希言和裴元瑾一落座,他便开口道“段某向二位奉茶赔罪,今日失言,还请少主少夫人原谅则个。”   傅希言喝了这杯茶。   他们回来的路上分析了这次合作。虽然不知道万兽城与梦春秋的恩怨,但段谦和铜芳玉都不是什么好人,谁赢谁输无所谓,两败俱伤最好。   不过段谦既然愿意卧底诡影组织,又出面安置了流民,那在他们这边,身份自然会比万兽城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暂时合作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裴元瑾的道是一往无前,不是一根筋到底,一味靠储仙宫扫清江湖蛀虫,委实杯水车薪,能借力打力,也无不可。   既然机会难得,那竹杠自然要大大地敲起来。   傅希言直言“段公子既然提出合作,想来已经想好了筹码?”   段谦说“息摩崖已然进城,时间紧迫,我将计划稍作修改。既然息摩崖大张旗鼓地出现,我们将计就计,干脆等息摩崖对花月楼下手时,少主可适时出现,‘发现’有两位傀儡道门人,于是与寿总管、易长老一起,将他们一网打尽。如何?”   傅希言笑道“段公子好算计,如此一来,不仅能帮助梦春秋假死脱身,还能除掉万兽城一员大将,顺便将万兽城的仇恨值拉到储仙宫身上,一举多得,佩服佩服!”   届时,失去爱徒的铜芳玉哪里还会管梦春秋死不死,心里只会想着他们这群人什么时候去死!   段谦忙道“绝无此意!杀不杀息摩崖全凭少主做主!我们只想借此脱身而已。”   傅希言说“万兽城远在西陲,鞭长莫及,你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要假死,隐姓埋名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就是了。”   段谦苦笑道“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可铜芳玉那女人,实在是个疯子,这十几年,我们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不知多少次,她总能花费无数心血心力继续搜索,那执拗劲儿,只怕只有死了才能消停。”   既可以是铜芳玉死,也可以是他们死。   傀儡道的人能有多疯狂,看铁蓉蓉就知道了。可铜芳玉看着似乎比铁蓉蓉要讲道理一些些,至少她脑子不太好,想的不太多,傅希言好奇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段谦说“实不相瞒,其实,梦春秋就是金芫秀,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铜芳玉的小师妹。”   咔嚓。   傅希言听到了自己下巴掉下来的声音。   怎么。他这是要在暨阳县认亲了吗?   他喝了口茶压压惊,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如果他娘在暨阳县开花月楼……   他娘在暨阳县开花月楼?   他娘宁可在南虞开妓院也不回去看看他,给他捎个消息?   傅希言心情十分凌乱。   裴元瑾看出他内心受到的冲击,接过话“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段谦说“我是她的养子。”   说着,他掏出三本册子“我不知道少夫人的傀儡术从何处学来,不过,我义母乃莫翛然亲徒,传授的自然是顶正宗的傀儡术,这三本分别是《傀儡术入门》《中级傀儡术》《傀儡术大成》,你若要更进一步,可以参考此书。”   他见过傅希言使用鸡血小剑,便以为他只有《傀儡术入门》,其实后两本才是傀儡术的精要所在,真正的一派传承,因此给的这份礼不可谓不大了。   而它们也正是傅希言所想要的。   他当初敢修习《傀儡术入门》就是仗着体内有蛊,自认为是不死之躯,便是莫翛然在秘籍里动了手脚,也可以转危为安。   直到看了金芫秀留下的江湖全书,才知道体内的蛊也是莫翛然的杰作,当下便有几分惶惶然。莫翛然的蛊,他想破,自然能破,所以,有一阵子他对是否继续修习傀儡术是有过迟疑的,只是后来发现身体没出现什么不对劲,而傀儡术又的确好用,才重新练习起来。   后来莫翛然又给了《中级傀儡术》,他嘴上不说,内心却更加防范了。   段谦给的秘籍正好可以让他做参照。   看梦春秋和段谦练了这么久,还能活蹦乱跳,秘籍应该没有被动手脚。如果段谦后来动了手脚,他也可以用莫翛然送的作对比——他不信他们动手脚能刚好动到一块儿去!   段谦见他收了,心中舒了口气,正要继续说计划,就见傅希言也掏出一本《中级傀儡术》“嗯?说来也巧,我这里也有一本,好像是一样的。”   段谦笑容顿时微微一僵“我这里还有一本《傀儡术大成》……”   傅希言说“我师父说最后一本要等我《中级傀儡术》学好了才给我。”   段谦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令师是……”   傅希言比了个“嘘”的动作“不可说。”   段谦见他傀儡术练得不精,一直猜测是铁蓉蓉死后,傅希言从她那里的拿到了《傀儡术入门》,自学的。毕竟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傅希言牢房附近的消息天下皆知。   可他居然能拿出《中级傀儡术》,甚至还有一位师父,那他的猜测就不成立了。   傀儡道一共这么几个人。除了确认已死的铁蓉蓉,只有铜芳玉、银菲羽、金芫秀——他直接忽略掉莫翛然,这不是一个级别的人。其中,铜芳玉是万兽城主,想来储仙宫应该不会允许自家少夫人和对方有所瓜葛,那剩下的,就是银菲羽和金芫秀。   段谦表情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想从傅希言的脸上窥探出几分试探的端倪,但见傅希言从头到尾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仿佛成竹在胸的样子,终究是败下阵来。   他低下头,叹气道“是段某自作聪明了。”   傅希言说“哦?”   段谦说“我义母是银菲羽。”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银菲羽,幸好是银菲羽,不然他就要和段谦称兄道弟了。不过梦春秋是银菲羽这件事,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   当初银菲羽就是拐了南岭派弟子跑的,两人一起逃去南虞,没几年,又出现一位‘螳螂毒妇’关山媚,和段谦口中的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都对上了。   而铜芳玉对银菲羽的恨意与执着也可以解释了。傅希言记得她曾经称梦春秋为“叛徒”。虽说傀儡道在武林正道的围剿下,败亡是早晚的事,可银菲羽作为第一个逃脱的叛徒,自然是集火了所有仇恨。   他还记得,虞姑姑曾经说过,傀儡道中三弟子银菲羽和四弟子金芫秀更为亲近,所以,他如果想知道母亲的消息,银菲羽是条很好的渠道。   段谦见傅希言半天不语,心抽搐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铁匣,放在桌上,肉痛地迟疑了下,才推到傅希言面前。   傅希言道“这是?”一边问,一边毫不客气地打了开来。   既然已经送了出去,段谦便也不想再惺惺作态“此乃天阶灵器,尚未取名。”   话音刚落,傅希言便驱动驱物术,匣中的三支中指长的小箭矢随心飞起,整个过程丝滑无比,一点都没有以往指使其他物品的生涩和迟缓。   他试着将剑撞向假山,竟是极顺畅地穿了过去,然后绕着院子转了一圈,稳稳地停在匣子上。   尽管内心说,收着点,收着点,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可真正的喜欢如何藏得住,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我中意它”!   什么叫瞌睡送枕头,他刚想着鸡血小剑没了,要准备新的武器,就遇到了天阶灵器,这,这,段谦还有个隐藏职业是圣诞老人吧?   段谦看他表情就知道,此物一出,交易便成了。   傅希言将箭回匣,手按在匣子上,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我还有一个要求。”   段谦脸色顿时一黑,心想自己连花费十年心血打造的天阶灵器都贡献出来了,还要有条件,未免太得寸进尺了!   傅希言说“我要见银菲羽。”   段谦沉默了下“我要问一问。”   因为他盘到最后,猜测傅希言身后的师父应该是金芫秀,知道自己先前的谎言多半被看穿了,怕对方因此大怒,才不得不承认了义母的身份,甚至补偿性地送出大礼。   而银菲羽、金芫秀的交情,他自然也是听义母提起过的。其实不用傅希言说,他也打算问问她,要不要见傅希言一面。   傅希言相信,如果银菲羽真的与他母亲交好,多半会见一见他的。   因为息摩崖就在城里,所以段谦不敢太明目张胆,派人去花月楼,找的也是那种风月场中的常客。那人在花月楼住了一晚上,很快就传回消息。   银菲羽说,见面可以,但不能在暨阳县。   意思很清楚,见面权当交易的尾款,必须要傅希言和裴元瑾演完这场戏,将息摩崖骗过之后,才能兑现。   如此一来,傅希言自然变得积极许多。   他主动和裴元瑾商量“一天过去了,息摩崖还没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帮手,我们要不要想想办法,去查探查探。”   原本储仙宫风部能相关消息的,但裴元瑾带人从临安出逃前,就让沈伯友传令,各分部由明转暗,化整为零,短时间内不要抛头露面,以免储仙宫与灵教交恶之后,受对方迫害。   所以现在他们在南虞,和睁眼瞎差不多。   裴元瑾问“你打算如何查探?”   傅希言从怀中掏出令牌“玄武君听到万兽城大师兄来了,偷偷去见个面很合理吧?”   裴元瑾用蹙紧的眉头告诉他,不,一点也不合理。   傅希言说“铜芳玉之前曾把消灭梦春秋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来都来了,不能什么都不干吧。我现在找上门去,和他商量商量,探探口风,看他准备怎么做,要是行得通,我干脆把任务接过来,亲自动手。这样,在铜芳玉面前,我是勇于承担责任,完成任务的好师侄。而在银菲羽面前,我也是勇于承担责任,完成任务的好师侄。一鱼两吃,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完美!”   说到后面,他几乎都兴奋了。   裴元瑾说“息摩崖此人生性凶残,并不好相与。”   傅希言涎着脸道“我相好是你,不是他,他好不好相与,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元瑾“……”   自从陶朱山谈心之后,傅希言的脸皮就好像刷了层保护膜,看着不厚,却很坚固。   傅希言摸着下巴说“不过,我得找个机会溜出去才行。毕竟,储仙宫和万兽城势不两立,我作为万兽城的细作,必须要谨慎行事。”   裴元瑾说“你待如何?”   金公子亲自走访被安置的流民,顺便将捐献的米粮亲自送到对方手中。暨阳县县令听说消息之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他的仁善之名,这样做慈善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流民是储仙宫从山里带出来的,自然不能撒手不理,裴元瑾自然要去的。   傅希言本来也在参加之列,临行前突感不适,只好留在家中休息。   等考察队伍离开县城之后,傅希言换了身府中下人的打扮,偷偷从后门出去,沿着僻静小道,来到了息摩崖下榻的客栈。   此时,午时刚过,日头正烈,客栈里的人都懒洋洋的,他问了房间号,也没人领路,只有掌柜随意指了一下方向,让他自己去找。   傅希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走廊最后的那间房。   ☆、第87章 合作之代价(下)   其实这就是一家普通的客栈,而那间房,也是间极普通的客房,可是傅希言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蟒蛇也没什么可怖的,毕竟他是摸过白虎屁|股的人,可是一想到开门之后,会有一条蛇对着他吐信,寒意就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他默默在心里哼起了歌,告诉自己,虽然里面的这条可能看起来是蟒蛇,但也未必不是潜力股,说不定就突然变成赵雅芝……这样更恐怖了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再走一圈,门突然从打开,蛇头从里面探出来,从下往上地仰望着他。   傅希言双手扒着走廊屋顶的横梁,两只脚默默地使用“踏空行”,慢慢地往上蹬……正当他两只脚都蹬上房梁时,屋内终于传来声音。   “既然来了,还不进来。”   ……   蟒蛇已经退到了窗边,只是舌头还吐在外面,晃来晃去。   傅希言人虽然站在了屋里,但灵魂仿佛还挂在横梁上——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经领悟了武神的“魂飞魄散”,真是何德何能,何至于此啊。   息摩崖慢慢抬起头,望向举着令牌站在门边上的胖青年。他模样英俊,虽然没有悬偶子那么出众,却也五官端正,身姿伟岸,唯一的缺点是眼袋有些重,看着不太精神。   “玄武君。”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应当是铜芳玉和他说过前事了。   傅希言微微松了口气,挤出笑容:“大师兄。”   息摩崖说:“你是铁师伯的徒弟,入门又早,应当是我喊你师兄。”   傅希言忙谦虚地摆手。   息摩崖眼睛一瞪,傅希言肃容:“师弟。”   息摩崖慢慢眯起眼睛,似乎有些满意:“你来暨阳,是路过,还是另有目的。”   傅希言说:“我曾在襄阳拜见铜师叔,有幸得师叔青眼,分派了一个任务,让我刺杀花月楼的梦春秋。花月楼就在这暨阳县里,只是我身边一直跟着人,还没有机会去查探一番。”   息摩崖点点头,显然这些信息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我倒听说你与储仙宫少主感情甚笃……”说着,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面上流露出直白的嫌恶。   傅希言不用问都知道那一眼中含着多少龌龊肮脏的心思,心想:就你这种用下半身思考的色中饿鬼,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说你是畜生还侮辱了畜生为种族繁殖而做出的贡献!   想归想,他脸上露出苦笑:“不足为外人道也。”   息摩崖将心比心,对他顿时有几分同情,嘴角突然流露出淫|邪的笑:“听说裴元瑾武功不俗,敢越阶挑战武王,只是不知道他的床上功夫是否也如传说中的勇猛凶悍。”   ……   傅希言捂住脸:“师弟,不要问了。”尼玛死淫|棍!再问老子要忍不住弄死你了!   息摩崖没得到答案,十分不满意,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男人有时候会纠结一些莫名其妙的胜负,他恶狠狠地说:“待我踏平花月楼,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的马上功夫。”   傅希言目光掠过他,望向窗台边沿因伙计疏忽而日积月累的灰尘,开始思索起段谦提过的,把息摩崖和梦春秋“一网打尽”的可能性——世上有息摩崖,真的太污染环境了!   他转移话题:“那师弟打算如何踏平花月楼?”   息摩崖摆摆手:“我自有安排,师兄先去探查花月楼的地形。”   傅希言微微皱眉:“这怕是不太方便,我这次出来还是瞒着人的。”他来这里的目的当然是想接触息摩崖对付梦春秋的核心,而不是去当什么探子。   息摩崖嗤笑一声:“有何不方便。你只消在床上骂裴元瑾不经用,然后怂恿他好好学习,他自然就会带你花月楼了。”   傅希言实在没想到息摩崖是这种风格,半晌没说话。   息摩崖暧昧地笑笑:“不要小瞧男人在这种事情上的执念。”   傅希言呵呵了两声。   息摩崖突然换话题说:“听说你们寄宿在城中富商家里?是储仙宫在暨阳县的分部?”   傅希言本来还想着怎么把这个事圆过去,没想到他自己就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地解释,立马就认了。   息摩崖微微一笑,笑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与自矜。   *   傅希言心事重重地出了客栈,目光在人群中一转,知道这些人里必然有段谦的眼线。不过无妨,东西已经到手,现在是段谦那边付出比较多。   根据沉没成本效应,付出多的人在这场交易中的容忍度会更高,如果取消交易,那自己纯属空手套白狼,想来段谦不会那么傻。更何况,储仙宫少主这面金字招牌,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信任度的吧。   傅希言向路人问了路,也不管后面悄然跟上来的眼线,大摇大摆地朝着花月楼的方向走去。   既然息摩崖让自己去花月楼,那就随他的意吧,反正,他也有些好奇银菲羽这位师叔,若是能与她提前见上面,那段谦付出的成本就更高了。   花月楼的业绩在暨阳县,只能算中游,老板似乎对赚钱这件事并不积极,有许多上年纪的,已经接不到生意了,也在养老混日子。   白日里,花月楼门还关着,熄了烛火的红灯笼在日光下看,蔫得提不起神。   傅希言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周围都是平房,这楼独高,像是个瞭望台,站在楼顶可以将整个暨阳县收入眼底,而且附近树木极少,屋檐也不宽,除非是小桑小樟这样擅长隐身的武者,不然很难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潜行。当然,花月楼开门做生意,真要行刺,扮作客人大摇大摆走进去反而不引人注目。   花月楼不远处是浦阳江,不管是救火,还是走水路,都很方便。可见银菲羽在选址建楼时已经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走了两圈,傅希言便看得差不多了,选址已很讲究,内里门道必然更多,不过便是自己进去,怕一时三刻也看不明白的。   看日头偏西,想着裴元瑾应当快回来了,他便踏上了归程。   而裴元瑾回来得比他预料的还要早一些。   一两天的工夫,两百多个流民要在异乡落地生根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暨阳县令安排得还算妥帖,至少让他们有瓦遮头,有粮可吃。人的生活有了奔头,精神气也就肉眼可见地好了。人的精神一好,自然是样样都好。   所以裴元瑾刚回来时,心情还不错,直到听段谦说,傅希言先去了平安客栈,又去了花月楼。   平安客栈就是息摩崖下榻的客栈。   段谦显然是来打探消息的,平安客栈和花月楼,无论傅希言接触哪一个,当然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何况是一前一后。他忍不住怀疑自己下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会不会血本无归,还引狼入室?   裴元瑾表面不动声色,但心里究竟怎么想,段谦也看不太出来,只能说,绝不算高兴。   *   傅希言一回来,就感觉到了宅子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以往谨小慎微的仆役今日都大着胆子打量了他好几眼,走到中庭,小樟竟然破格出来迎接。   他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   小樟朝里努了努嘴,然后给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傅希言:“……”能努嘴说明长了嘴,那怎么就不能说一句话呢?!   凉亭里已经摆好晚宴,段谦和裴元瑾正面对面端坐着。   傅希言本想私下里先和裴元瑾沟通几句,看到这阵势,便知道段谦有些急了,只好打消了先和裴元瑾串谋的主意,直接走了进去。   他刚坐下,就见段谦一脸幽怨地望着他,手里的扇子都摇不动了,安安静静地放在桌上。   看在对方送秘籍送武器的份上,傅希言也不吊胃口,开门见山地说:“我见过息摩崖了。”   段谦果然来了劲:“你去见他做什么?莫不是想要临时反水?”   傅希言义正词严地说:“段公子难道没有听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银菲羽是铜芳玉的师妹,息摩崖一个师侄敢单枪匹马跑来,难道你不好奇他的依仗是什么吗?”   段谦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他会告诉你?”   傅希言说:“他不用告诉我,只要让我参与到行动中去,那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段谦将信将疑:“你打算如何取信于他?”   “莫翛然四个徒弟,金银交好,铜铁交好,我若说自己是铁蓉蓉的徒弟,你猜他会不会信我?”   段谦想:信你个鬼。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想必与你脱不开关系,那息摩崖除非被猪油蒙了心,被雷电劈坏了头,才会相信这种谎言。   “那结果如何?”他问归问,心里显然是不抱希望的了。   “我负责查探花月楼,他行动时会通知我。”傅希言掏出玄武令牌,“这是他的给我的报酬,事成之后,他会向铜芳玉谏言,让我担任万兽城的玄武君。”这态度,可说坦诚之至了。   段谦目瞪口呆,显然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息摩崖怎么会上这种猪都不信的狗当!早知道能这么做,他就先下手为强了。   他自然不知道,傅希言早在几个月前就在铜芳玉那里埋下了伏笔。那时候的铜芳玉并不认为他能成什么气候,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埋下一颗暗子,能发芽最好,不能就算了。反正一个玄武君,说换就能换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悬偶子升任朱雀王之后,就急吼吼地写信向息摩崖炫耀去了。   他自然不会说铜芳玉是有了玄武君,才顺带把他捎上,而是说有了他这个朱雀王,师父考虑好事成双,才又增设了一个玄武君。而这位玄武君的身份,正是储仙宫少夫人。   如此一来,息摩崖自然不会怀疑傅希言的身份。   个中内情,曲折复杂,饶是段谦智计百出,此时也只能呆若木鸡了。   傅希言掏出玄武令也是不得已,若是没点证据震撼人心,以段谦的多疑,一定会抓着两人对话互动不放,傅希言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出。   段谦没想到他暗中做了这么多事,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感动:“其实这件事,你可以交给我去做。”   傅希言说:“我也没有十全把握,怎好意思让段公子冒险呢。”   息摩崖的凶残,世人皆知,段谦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的风险的确很高。   他问:“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傅希言说:“一场完美的假死,演员、环境、道具、时机……每一样都不可少,我们最好去实地考察一下。”   段谦疑心又起:“你的师父到底是哪一位?”   该不会真的是铁蓉蓉吧?   想到这里,他陡然一惊,若傅希言是铁蓉蓉的徒弟,自己将他引入暨阳县,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傅希言说:“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储仙宫少主吗?”   的确。   储仙宫和傀儡道恩怨天下皆知,莫翛然入赘天地鉴之后,这份恩怨大部分都由万兽城继承了,当年裴雄极曾经放话,不许万兽城的人踏入中原半步。   就是这句话,让万兽城的人每次出东行都跟做贼似的,不敢大张旗鼓,而他义母也才能夺得片刻喘息。   也就是最近,天下局势重新动荡,北周南虞纷争不断,各大势力粉墨登场,正邪善恶界限越来越模糊,妖魔鬼怪层出不穷,这万兽城才敢明目张胆地出现。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怂恿义母直接投效储仙宫,反正他们这一脉是从来不拿人当傀儡的,想来罪罚较轻,也好过一天到晚受万兽城的骚扰。   段谦面颊缓和下来:“这件事我要问问义母。”   *   花月楼虽然在暨阳县没太大的名气,但因为老板管得宽松,楼里的姑娘也就没什么斗志,大家都得过且过,反倒营造出了一种与其他妓院截然不同的宽松范围,吸引了一批固定客人。   每到夜里,别的青楼都是一群姑娘站在门口吆喝,只有花月楼孤零零地放着几盆花,等客人上门了,才有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招呼。   不过傅希言和裴元瑾受到的待遇要好些。   主要是裴元瑾,刚一进门,傅希言大老远就感受到了姑娘们从楼梯上大步狂奔的震感。   短跑冠军气喘吁吁地问:“这位公子,几位啊?”   傅希言想:既然特定是“这位”公子,那还问什么几位呢?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说:“我们先看看有哪些包厢。”   通常而言,不管是酒楼还是妓院,都被不太欢迎这样龟毛的客人,但裴元瑾的脸面比天大,一向没什么人接手的工作今天差点抢破头。   花月楼实在很大,光是一楼,除了大堂之外,还设了七八个包厢,二楼包厢数量差不多,但每个包厢的面积更大。   傅希言原本还走在裴元瑾身边,挤着挤着,就到后面去了,要不是裴元瑾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怕是要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公子,你们这是?”终于有姑娘发现他们俩手牵着手。   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到怀里,轻轻搂住:“两个人,安静的包厢,一桌饭菜,不要人伺候。”   ……   最贵的包厢,推窗能看到浦阳江。   傅希言浅尝了一口,口感果然比烧酒绵柔,虽然少了入口辛辣的刺激感,却回味悠长。同样的盐焗鸡、梅菜扣肉,花月楼做得更加地道。   鸡肉嫩而不油,扣肉香而不腻……傅希言和裴元瑾忍不住又展开了干饭模式。   吃到八分饱,傅希言终于放慢速度,不再牛嚼牡丹,开始细嗅蔷薇。   笃笃笃。   三下敲门声。   傅希言突然放下酒杯,喊了声请进。   门轻柔地推开,走进来一对看不出年纪的男女。   女子容貌柔美,仿佛拥有十岁的皮肤,二十岁的青春,三十岁的风韵,四十岁的成熟……是极矛盾的综合体。而站在她身边的男子,身材高大硬挺,半张脸藏在厚厚的胡子之中,只露出一双野兽般桀骜不驯的眼眸。   她轻笑着往里走:“今日吃得可好?”   傅希言忍不住站起身:“好。”   女子眼含秋波,笑容满面地说:“来我花月楼喝酒不找姑娘的人可不多,今日的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算了。”   傅希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眼前女子有可能是她母亲的好朋友,也许会知道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一旦脑子里产生这种念头,身体便忍不住会产生见长辈时的拘束。   “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再来。老董,你陪陪他们。”   女子说着,就让男子在桌边坐下,自己转身出去了。   门咿呀一声关上,老董突然脑袋一低,整个人趴在了桌上,随即,刚刚关上的门又开了,女子摇曳身姿进来,反手关上门,笑吟吟地看着傅希言:“你是小师妹的儿子吧,可以叫我菲菲姨。”   以为男子的样貌实在唬人,所以傅希言自然而然地将他当做了一个了不得角色,可是看银菲羽漫不经心地拨开他的脑袋,又像是路人甲。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银菲羽摸摸男子的脑袋,叹气:“近两年的新宠,不知何时中了招,已经成为息摩崖的傀儡了。他们追杀了我这么多次,每次都是一上来就打打杀杀,这次总算想到要用点脑子,可里应外合这一招也太老土。这两年我们的感情早已淡薄许多,眼见着就要分道扬镳,他突然又对我黏糊起来,鬼都知道有问题。”   这段话里既有兵法,又有感情学,实在高深,傅希言不知说什么好。   “你母亲呢?她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跟着男人在外面东奔西跑?”银菲羽忍不住伸出手,想捏捏傅希言的小胖脸,但手刚伸了一半,就被裴元瑾的筷子打开。   银菲羽侧头看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打量着他,叹气道:“早知道储仙宫有这样的男人,我当初就不该跑,就让裴雄极抓走,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你娘了。”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银菲羽是这样的银菲羽。她又回过头看傅希言:“你不是要见我吗?为何不说话?难道是我太美,让你不敢说话了?”   傅希言干咳一声:“你为何认为我是金芫秀的儿子?”   银菲羽笑道:“你说你是铁蓉蓉徒弟那一套,也就骗骗铜芳玉教出来的傻子和我那傻儿子。那是个疯子,想让她花时间花精力教徒弟,只有一种可能,那人是她和莫翛然的孩子。”   莫翛然是她的师父,她竟然直呼名讳,言语间没有丝毫尊重,不由令人好奇,毕竟傅希言了解中的铁蓉蓉和铜芳玉都对莫翛然死心塌地。   他将疑惑问出口,银菲羽微微敛容:“你见过莫翛然吗?”   没等到回答,她便自发地接下去:“我见过。玉树临风,风采夺人……都太片面了。我这一生拥有过许多男人,却无法为一个男人停留。因为时间一久,我就会觉得,他们不配。”   她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不过,莫翛然也不配。他拥有这世上大多数人向往的美好,独独缺一样,这个男人没有心的。在他眼里,你,我,小师妹,师落英……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手中的棋子。你见过莫翛然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而且停顿的时间更长,显然希望他回答。   傅希言便点了点头:“但没见过脸,他戴着面具。”   “他的性格如何?”   傅希言说:“有些冷漠,有些严厉?”   银菲羽笑起来:“你知道铁蓉蓉眼中的莫翛然是什么样的吗?温文尔雅,和善可亲。铜芳玉眼中的莫翛然,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而我眼中的莫翛然,口齿伶俐,舌绽莲花,又有点小吝啬。”   傅希言呆住,显然银菲羽眼中的这个形象已经脱离了他理解的范畴。   银菲羽说:“不懂吗?莫翛然熟谙人性并且演技高超。你心中想要什么,他就会变成什么样,攻破你的心房,成为你心中最完美的那个人。”   ☆、第88章 剧本之意外(上)   所以铁蓉蓉沉湎情爱至死,铜芳玉至今执迷不悟。她们爱的,未必是莫翛然本人,而是她们想象中的完美男人,才更难自拔。   傅希言问:“那金芫秀呢?”   银菲羽那双蕴藏着无如水柔情的眼眸勾人般地盯着傅希言:“嗯?你自己的母亲,难道你不知道吗?”   傅希言说:“你还没有说,为何认定她是我的母亲,也有可能是师父。”   银菲羽重新伸出手,不等裴元瑾有反应,就恶狠狠地扭头瞪了他一眼:“不碰到!”然后,又回过头,手隔空挡住傅希言的下半张脸,柔情似水地说:“你的眉眼,太像你娘了。”   傅希言沉吟道:“金芫秀也是个胖子?”   银菲羽忍不住“咯咯咯”,像母鸡生蛋一样地大笑起来。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她。虽然是个大美女,可是这诡异的笑声委实有些破坏气氛。   银菲羽笑了半天才停下来:“你娘当年可是差点就做了金陵红牌呢。”   傅希言听出她隐含之意:“你是说……”   “嗯,我们四个人中,出身最好的是铁蓉蓉,看她衣食用度就知道出身大户人家。铜芳玉带艺投师,应该是某个门派的弟子。而我同你娘,一个是屠夫的女儿,一个是青楼的清倌,出身都不好,自然只能报团取暖。”   傅希言哑然,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是这样的来历。她遇到莫翛然时才几岁?会不会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可那时候她已经看过太多人间黑暗,经历过太多痛苦挣扎,自己和她相比,实在幸运太多。可这幸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的母亲耗费心血为自己筹谋所得。   其实他知道真相后,对金芫秀的心情十分矛盾。因为从小在傅家长大,他自然对傅辅、傅轩更为亲近,也更为偏心。对白姨娘的感情,更多来源于母亲这个身份认同,但她与傀儡道的牵扯,又令他十分苦恼。   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他母亲的处境。她和养尊处优的铁蓉蓉不一样,金芫秀开局就是深渊,所以她的一生始终在找机会往上爬,爬向人间。可惜命运对她并不怜惜。   看他面露哀伤,银菲羽用筷子丢他:“你母亲多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多愁善感的小孩儿。嗯,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相信我与她的交情吗?还不肯透露她的下落?”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老友重逢般的期待。她隐居这么多年,遇到过很多人,交过很多朋友,可真正交心的,连同段谦在内,也只有金芫秀一个。   只有她才是真正明白自己的人。   傅希言说:“我娘替我请小神医看病,在裴介镇感染了疫病,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银菲羽笑容僵住,慢慢淡下来:“是吗?”   傅希言点头。   “啪。”   她用力一拍桌子,气得一巴掌将身边的老董推下桌子,跳起来瞪着傅希言:“你个小王八蛋,骗人骗到老娘头上来了!老娘是谁,是骗子的祖宗!除了莫翛然,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骗过我。金芫秀是我们四个里天赋最高的,区区疫病能杀死她?你说的什么鬼话!”   傅希言苦笑道:“我爹说我出生没多久,我娘就去了裴介镇,染疫病死了。我只知道她姓白,是家里的姨娘。金芫秀这个名字,还是我后来遇到了一些事情,才听人说的,但怎么都没法联想到自己身上。说实话,我到现在,对她是我娘这件事,还是存疑的。”   银菲羽嗤笑着坐下来道:“前面说的我还信一点儿,最后一句纯属画蛇添足。你要不信你娘是金芫秀,会千方百计地跑来见我?”   “我就是想确认……”   “确认什么?我又不是稳婆,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又没在旁边听着。但你这张脸是小师妹家的没错了。”银菲羽托着腮,思绪慢慢回到最初的回忆中,“秦淮河畔,烟波画舫。一群人抱着琵琶,只有她坐在前面抚琴。”   傅希言见她渐渐的不说话了,忙斟酒:“你和莫翛然怎么认识的?”   银菲羽被打断了思绪,有些不悦:“我爹是屠夫,你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爹……”傅希言不可思议地皱着眉头,“想杀莫翛然?”   “咳。”银菲羽被嘴里的酒呛得话都说不出来,手指指着裴元瑾抖抖抖,“你,我,我爹是杀猪的屠夫,不是人屠!”   看多香港恐怖电影的傅希言憨笑了下。   银菲羽伸了个懒腰,见他还要发问,摆手道:“好啦好啦,你便宜也该占够了吧?傀儡术秘籍不值钱,我儿子那一套天阶小箭却耗费了他十年心血,无数物力,是可遇不可求的灵器,换一场假死戏,你简直血赚。”   哎,不对。   她想起傅希言说从小不知母亲身份,那……   她扬眉:“你的傀儡术从何处学来的?”   以银菲羽对莫翛然的忌惮,傅希言眨巴着眼睛,已经想到自己如实说的后果了,慌乱之下,频频朝裴元瑾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解围。   裴元瑾接收信号,果然仗义插嘴:“莫翛然给了他傀儡术的《入门》和《中级》。”   ……   傅希言眼底期待的火焰如遇洪水,瞬间灭得一干二净,连火星都没有留下。裴元瑾这话说的,是连坦白从宽的余地都没给他留啊!   他赔笑:“菲菲姨……”   银菲羽转过头来,表情果然不大好看,几乎是咬牙切齿:“莫翛然给的秘籍你都敢练?”   傅希言小声说:“大家练的不都是莫翛然给的秘籍吗?”   莫翛然是傀儡道创始人,就算秘籍供货渠道不同,但产地都是同一个吧。   屋内诡异的安静下来。   银菲羽呵呵冷笑:“你以为莫翛然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吗?”   这就是怀疑货源质量不稳定了。   傅希言从怀中掏出一本又一本的秘籍:“我已经比对完《傀儡术入门》了,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中级傀儡术》才看了一半,目前还没有发现问题。”   银菲羽怕他粗心大意,警告道:“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也许,会将手段留到最后的《傀儡术大成》上,也有可能,在送秘籍之前,他就已经埋下了隐患。”   傅希言脸色微微一变。   银菲羽说:“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傅希言之前真元出问题这事不算秘密,银菲羽虽是第一次听说,却反应极快地问:“你娘去裴介镇就是为了这个?”她第三次伸出手,探向傅希言真元的位置,并且做好了裴元瑾阻挠的准备。但这次,裴元瑾仅仅是站起来,走到了傅希言的身边,低头看着她的动作,显然是默认这番切诊。   银菲羽将手指放在傅希言的真元处,眼睛注视着他体内的灵气动向,然后慢慢地将真气输出,旋即,指腹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吸力,贪婪地吸食着她的真气。   傅希言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就好似有什么在盯着他们一般,正要出声,银菲羽已经先一步撒手。她骇然道:“这是什么?”   傅希言说:“储仙宫姜药师说是一种蛊。”   他对银菲羽始终有所保留。   银菲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努力搜刮着脑内的知识,半晌才丧气地说:“我们四人之中,你娘天赋最高,也最用功,入门虽晚,也比我强上太多了。如果你娘都查不出问题,治不好你,那我就更没有办法了。”   所以……铁蓉蓉是疯子,铜芳玉是憨憨,银菲羽看着脑子、性格都没什么问题,却是个学渣?   突然明白为什么莫翛然要收第四个徒弟了。   傅希言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银菲羽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罢了,不说了,这些都是后话,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讲一讲假死的细节吧……嗯这样,你和息摩崖进门之后,裴元瑾闯进来,缠住息摩崖,你上楼来打我。我们就在二楼发生追逐战,然后你一剑刺中我的胸口……一定要让老董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你将老董打晕,把我推入预先准备好的房间,我事先会做好一个中剑的纸人放在房间里,使用李代桃僵之计,到时候,你最后带着她从楼上一跃而下。记得,跳下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摔坏纸人,要让息摩崖亲眼看到我七孔流血的惨状。段谦会在最后出场,炸掉花月楼,将一切掩盖。”   纸人的缺点是不能拿剑戳。   所以银菲羽就做了一个戳中剑的纸人,想来息摩崖绝对想不到他竟然会使用这一招。   傅希言说:“那你怎么逃脱?”   段谦炸楼,活人可以外逃,可银菲羽是个“死人”,自然不能诈尸。   银菲羽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两人又密谋了一番,傅希言还在她的指点下,画了一张花月楼的简易地图,一方面可以拿回去自己研习,一方面也可以拿给息摩崖交差。   银菲羽临走前,长长舒出一口气道:“总算可以摆脱铜芳玉这个傻女了!你娘的,莫翛然都没这么追杀过我,她算哪根葱啊!”   她越想越憋屈:“要不是她,老娘和铁耳还能多温存几年。也不会这么早就……”   傅希言暗道:难道铁耳在逃亡途中,为了救银菲羽牺牲了?   银菲羽愤愤地接下去:“发现他是个窝囊废!半路丢下我跑也就算了,还推了老娘一把。”   ……   傅希言说:“这也算是及时止损吧。”   “可他活好。”银菲羽怀念至今,“后来就没遇到过这么带劲的了。老董也不行,只会蛮干,也就是力气还行。”   傅希言不敢置信地想:他刚刚到底听到了什么?!   银菲羽目光扫到裴元瑾身上,在裴元瑾拔剑之前,语重心长地开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傅希言低着头,谁都不敢看,端起桌上的杯子就一口闷了。   嘶。   竟然连黄酒都变辣了。   ……   月明星稀。   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老董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左看右看,见裴元瑾和傅希言矜持地喝酒赏月,桌上的菜好似没怎么动过,忙说:“来来,我敬二位一杯。”   *   花月楼的戏台已经布置好了,如今就等着人上台唱戏。   说实话,傅希言和裴元瑾都不想在这里浪费过多的时间,这里毕竟是南虞的土地。灵教虽然短时间内部会产生一些分裂,可究竟会分裂到什么程度,谁能占据上风,谁又会再次对自己出手,目前还不太好判断。   而银菲羽和段谦两人的倒戈,也十分重要。他们一个是傀儡道亲传弟子,一个是诡影组织的卧底,而这两个组织,无疑都是令天下动荡不安的搅屎棍。   就在傅希言想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催促一下息摩崖的时候,他收到了藏在包子里的消息。消息是用灵力写,只有窥灵术才能看到,可见用灵力传递消息的方式,并非金芫秀独创。   他展开纸张,息摩崖让他戌时在花月楼门口会合。   傅希言想:幸亏自己的行动都在裴元瑾的默许之下,不然光找借口单独出门这件事,就要废掉他一半的脑细胞。   毕竟,之前他好奇花月楼,单独在外面绕着楼转了两圈,已经惹得大佬不喜,认为他窝藏贼心,没进去是没碰上开门的好时候。   这可真是六月飞雪!旷世奇冤!   他哭天喊地为自己的智商辩驳。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妓院白天不开门?   随后大佬问,哦,你怎么知道的?   ……   傅希言想,不傻……可能是他对自己的错觉。   总之,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必须将花月楼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当晚,他就换上了一身显瘦的衣服,然后从后门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一出戏能不能打动人心,主要看细节,所以他一刻不敢大意,完全把自己当做了老婆在家还想跑出来偷腥的渣男。   他一路遮遮掩掩地跑到花月楼门口,息摩崖已经到了。他脖子上的蟒蛇实在显眼,方圆数尺空无一人,连卖糖炒栗子数十年从未动摇过一步的摊贩都忍痛让出了传统地盘,躲到小巷子里去了。   “师弟!”傅希言满脸欢喜地走上去。   息摩崖回过头:“叫师兄。”   傅希言:“……”兄弟,你是不是人格分裂啊?   息摩崖也没解释为什么,只说:“再等一个人。”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下:“等谁啊?”   当初易绝与乌玄音一战之后,寿南山就再也没有动过武,傅希言私底下悄悄问过裴元瑾,倒不是受伤,而是身体境界提升太快,心境没有跟上,出现了一些问题。   因为武神期容易魂飞魄散,所以武者对心境的要求更加严苛,像易绝这批人,每个人的心境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务求对真气的运用到心随意动的地步,才能尽可能的延年益寿。   即便如此,储仙宫武神的出手,也要像易绝一样穿水桶衣。   这种水桶衣又叫“抱元衣”,是储仙宫特产,武神使用灵气时,衣服内部会自然形成一个闭环,能最大程度地防止灵魂外泄。   但是!   抱元衣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易绝在于乌玄音交手时,衣服裂开好几道缝,也是不堪再用了。所以,尽管他们这一行人的配置看着吓人,一个武神,两个武王……但真正能动手的高端战力,只有裴元瑾一个。   傅希言现在只能祈求息摩崖等的人是悬偶子,而不是铜芳玉。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悬偶子出现过。   然而,那个从街道另一头缓缓走过来的人,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高耸的鹰钩鼻使他看起来不太好惹,尤其那双眼睛,看人时候像是打量某件货物一般,让人十分不舒服。   息摩崖看到他,立刻开心地迎了上去:“巨鹰前辈!”   傅希言跟在他身后,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个人名,巨婴?还有人叫这个名字?   息摩崖见那人看着傅希言,忙道:“这是我的师弟,傅希言。师弟,快向前辈行礼,这位乃是大名鼎鼎巨鹰武者郭巨鹰前辈。”   傅希言并没有过耳不忘的记忆,只是有些事,太过深刻,以至于稍微一个关键词,就能重启。   “储仙宫主携数位长老悍然出手,预备破坏阵心尖塔,灵教教主、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联手抵抗……”   段谦描述新城那日发生的事情时,曾提起过这个名字。   是助纣为虐的那一拨。   息摩崖见傅希言半天没动,沉声催促道:“师弟?”   傅希言眨了眨眼睛,低头道:“久仰前辈大名,前辈比晚辈想象中更加威武。”   郭巨鹰的眼白隐隐发黄,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想知道老夫有多威武,事情结束之后,今晚到我的房间里来。”   息摩崖大吃一惊。   他认识郭巨鹰的时间不算久,但两人在某些兴趣上十分相投,但从未听说过他对男人感兴趣。一想到自己曾与郭巨鹰在青楼胡天海地地玩了几天几夜,不禁一阵后怕,暗道:还好这老不死眼光独特,喜欢胖子,不然,自己怕是也不好拒绝。   他起了一身恶寒,却没打算插手这件事。就算铁蓉蓉死了,傅希言背后还站着储仙宫呢,如果他真不愿意,自然有办法脱身,何必自己多管闲事强出头。   息摩崖朗声笑道:“前辈有兴趣,我们留着事后慢慢说。如今,先杀了银菲羽这个贱人再说。”   傅希言人生第二次起了杀心。   而且与前一次不一样,这次,他不是防卫,而是打从心眼里想要为民除害,觉得这两个人渣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按照银菲羽原来计划留息摩崖一条命,以免打死了小的来了老的,再看出她是死遁,从此又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纠缠。   所以傅希言此时很认真地想着,两全其美的办法。   思忖间,三人已经进了花月楼。   息摩崖一边走一边操控老董关注着银菲羽的一举一动。   银菲羽此时正倚着二楼栏杆,遥遥地招呼着下面的客人,仿佛感应到他们来者不善,她突然抬起头,与新进来的三人撞了个正脸。   傅希言明显听到郭巨鹰吞了口口水,然后阴森森地笑了笑,说:“玩腻了再杀。”   息摩崖也正有此意。   他眼睛此刻也正燃烧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银菲羽远远地看着,嘴角微微勾了勾。看看她的师姐,收了个什么玩意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傅希言跟着两人走进大堂,见他们已经对上了眼神,顿时心中一紧,知道这个时候就该兵分两路,可是半路杀出了郭巨鹰这个变数,不知道裴元瑾能不能应付。   不过算算时间,他也该出手了。   傅希言正想着,就看到郭巨鹰突然转身,平展双臂,他身上穿的这件衣服类似前世的蝙蝠衫,袖子与衣服两边缝在了一起,展开之后,就像两片翅膀。人往上一蹬,翅膀便鼓了起来,如大鹏展翅一般,朝着门口的方向冲了过去。   裴元瑾果然出现在门口,英俊的外表再度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只是他的表情太冷,写满了“生人勿近”,也使得周围出现了难得真空带,是打架的好时机。   他眼神淡淡地看着这只扑面而来的“室内飞鹰”,手中的赤龙王却往息摩崖的方向劈去。与此同时,“飞鹰”的鹰爪已经到了面前。   裴元瑾顺势后退,将“飞鹰”从里面带了出来。   根据计划,银菲羽的“尸体”最好要埋葬在这座楼里,可是郭巨鹰是武王,他在里面,很可能可以在最后关头把“尸体”抢出来,让整个假死计划功亏一篑。   裴元瑾劈向息摩崖的那一剑,自然是希望能按照计划将他也引出来。   可他高看了息摩崖的胆量。   知道外面是两个武王,息摩崖打定主意要死赖在楼里。而且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生擒银菲羽——当然,生擒是他和郭巨鹰临时更改的计划。   所以,他后背虽然被剑气划出一道伤口,仍是咬牙往二楼冲去。   傅希言跟在他后面,一边跑一边看向不远处的银菲羽,似乎在询问下一步怎么办。   银菲羽心念电转,推了一把身边的老董:“快去拦住他!”   老董踉跄着冲出两步,已经离开了偷袭她的最佳范围,息摩崖将这个暗子部署了这么久,当然希望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于是,也没有立刻发动傀儡术,而是假模假样得与老董缠斗起来,顺便指挥傅希言:“师兄,你去抓银菲羽!”   ……   又是师兄了?   傅希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直接从栏杆跳了出去,扑向转身要逃的银菲羽。   菲菲姨你慢慢飞……   先说一下下面的剧本怎么自由发挥啊……   ☆、第89章 剧本之意外(中)   银菲羽在前面领路。   尽管傅希言已经来过一次,还拿走了一份地图研究,可是在轻功加持的快速跑动中,还是被复杂的地形给绕了个晕头转向。   花月楼内部设计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是极前卫的。   二三楼中庭挑空;走廊不是一通到底,时而分叉,时而回转;楼梯每一层的位置都不尽相同,且有的是笔直的,有的是转折的,还有螺旋的。   傅希言一口气跑到四楼,正想和银菲羽好好聊聊下面的戏份,就听息摩崖粗重的喘息声已经跟了上来。也不知道他练的什么功夫,脚下是没什么声响,鼻子和嘴巴跟个风箱似的,总是呼呼呼。   傅希言嘴里喊着:“哪里跑!”   人已经蹿上通向五楼的楼梯,然后在楼梯中间,用力一蹬,使用“踏空行”一跃而上。   息摩崖跟在他后头,两只脚刚踏上他蹬过的那块台阶,就咔嚓一下,板碎,人坠。他毕竟是极接近傀儡王的御宠师,当下双臂一伸,扒住了上一格阶梯,将身体从楼梯的缝隙中重新抬了上来。   就这么点时间差,银菲羽和傅希言已经蹲在六楼楼梯口,一边观察下面的动静,一边晋级商议后续情节。   银菲羽咬牙:“你缠住息摩崖,我装作不知道,找机会让老董捅我一刀。”   到时候,息摩崖没法亲自操控老董,只能凭借模糊的感应确认老董得手,虽然会冒些风险,可效果一定比傅希言出手更好。   傅希言说:“老董出手可不会用假刀子。”   他们原本说好的,傅希言用的刀子,在遇到外力时会自己缩回去,看着就像是捅到人身体里一样。老董自然没法配合。   银菲羽说:“我会避开要害。”   已经没法交流更多了,息摩崖诡异的喘息声又跟过来,两人脚下跟生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扭头就开始跑。   因为时间紧促,只重新分配了角色,如何演绎全凭临场发挥,傅希言一路跑,一路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缠住息摩崖。   难道要再踏空几格阶梯吗?   “师兄!”   正思忖间,息摩崖已经追近了,傅希言忙停下脚步,回头道:“师弟啊,我们……”   “你去拖住裴元瑾。”息摩崖飞快地说。   他知道裴元瑾必然是傅希言引来的。   两人的关系外界诸多揣测,有人说情投意合,也有人说虚与委蛇,息摩崖是男人,自然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能产生什么真感情,都是形势所迫的不得已吧。   不过他对傅希言的信任还是有所保留的。不是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而是傀儡道的人,他本能地会抱有警惕。   哪怕是铜芳玉这样公认脑子不太好使的人,门下依旧是各种勾心斗角,悬偶子仗着一张脸,跟着铜芳玉东奔西跑,不知在暗中泼过他多少脏水,要不是自己一直办事得利,不是悬偶子那般夸夸其谈、光说不练之徒,只怕早就阴沟里翻船了。   所以他需要一件能够彻底稳固自己在师父心目中地位的事情。杀死银菲羽无疑就是一件——铜芳玉心心念念多年,自己若能顺利完成,任凭悬偶子舌绽莲花,也休想动摇自己的地位。   这次请来巨鹰武者,他花费不菲,就是为了杜绝意外,一击必中。   不过万兽城不是储仙宫,没有遍及天下的风部输送消息,息摩崖抵达暨阳县时,并不知道裴元瑾一行人前脚刚来,也不知道他们一行人中还有易绝、寿南山这样的高手,更不知道裴元瑾已经晋升武王。   消息的闭塞,使他自信心极度膨胀,不但大摇大摆地进城,甚至气定神闲地住在客栈里,每天只通过老董确认银菲羽没跑。   在他心里,银菲羽已经是瓮中之鳖。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裴元瑾会来,而且一来,就让巨鹰武者无暇分|身,局面出现僵持。而这个傅希言,也不知道是人是鬼,有意无意,总叫他行动起来有些不得劲。   息摩崖想来想去,只有让傅希言过去把巨鹰武者换出来,才能解开这局。   他匆匆掠过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让郭巨鹰过来抓人!”   傅希言犹豫了下,小跑着追了两步:“师弟你说什么?让郭巨鹰干什么?我来抓人吗?我要不要去前面兜着?”   息摩崖跑得飞快,他又没存心去追,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前面的背影都已经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希言扭头就跑。   他这边的计划是,裴元瑾拖住息摩崖,自己和银菲羽演戏;息摩崖那边的计划是联合郭巨鹰,一起对付银菲羽,让她插翅难飞。   显然裴元瑾和郭巨鹰两人的加入,让双方都感觉到了意外和棘手,所以,让两个意外互相抵消,是眼下最好的局面。毕竟息摩崖以为自己还有一张老董作底牌,而银菲羽不但知道你有老董这张底牌,且还有傅希言这张底牌,双方还没开始较量,息摩崖在信息战上就已经输了八成。   傅希言决定听银菲羽的安排,先找到老董的位置,给他们腾出戏台,自己再想办法拖一拖息摩崖。   比如说,不要脸地喊一句:“不好啦,巨鹰武者被砍成两段啦!”想来息摩崖再冷静,也会停下来问一句,被砍成了怎么样的两段。   *   已经成为傀儡的老董此时正幽魂似的在二三楼游走,时不时探出头查探一楼大堂的方向,用游戏的话说,就是帮息摩崖探视野。   不过裴元瑾和郭巨鹰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一楼大堂里站着都是楼里的姑娘和客人们。按照银菲羽的想法,有人上门踢馆,这些人必然会第一时间逃出去,有谁会拿自己的命看热闹?   ……   还真的有。   主要是息摩崖一群人杀进来之后,闹得实在不算厉害,光是在那里你追我跑玩官兵捉强盗,如此不见血的打架方式,自然会让人放松警惕,以为今天运气好,出了个吃花酒的钱,还能就近看一出大戏。   银菲羽下到三楼时,见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探头探脑的观众,心中顿时一堵,对着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老董就是一脚踹了出去。   “蠢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下去疏散人群!要是出了人命,以后还有谁上我们楼里来!”   老董只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犹豫了下,只好下楼疏散人群。银菲羽直接操起三楼的茶几,往一楼空地丢。   茶几四分五裂,溅起木头弹中了不少人。   客人与姑娘都是一阵惊呼。银菲羽叉腰站在上面:“打烊了,酒钱都免了,快回吧!”   老董风火轮一般地冲下来,开始往外赶人,有些老客还在那里叽叽歪歪,傅希言从二楼露出头来,手里拎着两个脚踏,专门朝嘴巴叫得最欢的人下手。   下面的人见上方战况如此“激烈”,涉及自身安危,总算听从了老董的驱逐,朝着大门的方向开始往外跑。   人是很从众的队伍,逆流、独行的都是少数。大多是,看热闹时,一群人拥着,逃命时,也是同一群人挤着。   傅希言正考虑要不要提醒老董维持一下秩序,以免造成踩踏事件,跑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就已经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大堂中央,脖颈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当场没气了。   这下子,刚刚还算有点秩序的众人全都无头苍蝇般的互相推搡。前面的人想进来,后面的人想出去,尖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老董趁着混乱,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傅希言只好从二楼跳下去,扯着最后几个人的衣服,指着后门:“从那边走。”狡兔三窟,像花月楼这样公共经营场所起码有两个出口。   几个跑的时候路过尸体,腿脚有些发软,傅希言不得不大吼一声:“弟兄们,跟我跑!”   他的声音实在洪亮,犹如黑暗中的一道光。   傅希言跑到半路回头,后面男男女女地跟了一大串——人果然是很从众的。   不过在一众惊慌失措中,一道愤怒的视线从二楼射过来。傅希言不用看就知道是息摩崖。对此,他倒不是很担心。这个他完全可以解释,认铜芳玉为师叔,出任万兽城玄武君,和继续当个好人,完全不冲突嘛。   他跑到后门出口,先自己出去探了探。   虽然没有看到刚刚两个人是怎么死的,但嫌疑犯就那么几个,外面的只有裴元瑾和郭巨鹰,裴元瑾不可能,那就只能是郭巨鹰。   傅希言猜得不错。   郭巨鹰是故意的。他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江湖草莽,答应来助拳一方面是心动于息摩崖开出的条件,另一方面是觉得以息摩崖的鬼精,绝不会陷自己于危险之境。谁料到一出手就遇到一个武王。   要知道武王之间虽然可以动手,但能不动还是少动,便是打赢了,也是惨胜,对自己没大好处的。   这一点看寿南山就知道了,如今心境出现问题,不敢乱动,生怕一动就升武神,然后就等死,一点其他奔头都没有了。   所以郭巨鹰打了没多久就后悔了。   储仙宫的底蕴不是他这种野路子可以相比的,光是裴元瑾手中的那把赤龙王,就叫他眼红不已。更不要说对方年纪还如此之小。   他转瞬又嘿嘿冷笑。年纪越小,升武神越快,死得越早。   郭巨鹰看着花月楼,有些心痛息摩崖答应了但还没有交出来的酬劳,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不想死,所以他故意伤害百姓,想要采用声东击西之策。储仙宫既然以名门正派自诩,难道不应该以百姓为先吗?   但是他太低估了普通的人脆弱。   一掌拍去,两人直接飞回去了,虽然应该是死了,可其他人见状都一窝蜂地往回退,没有留给储仙宫少主拔刀相助的机会。   郭巨鹰只觉得后背一团火热,这火,是赤龙王的火焰,更是裴少主的怒火!   *   傅希言忙忙碌碌,不但在前面开路,在中间引路,还把那些躲在桌子底下一动不敢动的人找出来,一个个丢了出去。   他已经尽量加快速度,可花月楼太大,上上下下搜索一番,实在费了点功夫。   等他确认完整座楼的闲杂人等全都清理干净时,银菲羽和息摩崖已经在二楼打了个不亦乐乎。傀儡道的战斗自然和武者不同。   实际上是两个人的战场,但息摩崖身边跟着两条蟒蛇,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条尾巴甩得虎虎生风,一下就能破掉银菲羽一个纸人。   银菲羽面前的纸人战斗力平平,如今只能靠人海战术消耗对方。   傅希言从三楼探头:“师弟,我来助你。”   “滚开!”   息摩崖已经不敢再信他。仔细揣摩就能发现,自己今晚行动的所有阻力都来自于傅希言。裴元瑾是他带来的,客人是他放跑的,让他去帮郭巨鹰,他还硬赖着不走。   要是这还看不出傅希言是银菲羽那边的,他真是瞎了狗眼了!   银菲羽此时也发了狠。   息摩崖来的时候没带蟒蛇,她就一直在暗中戒备。直到蟒蛇出现,才稍稍放松心神,却没想到这本就是息摩崖声东击西的心理战。   他大摇大摆地带着蟒蛇入县城自然是为了让大家将目光集中在这条蟒蛇上。   然后今晚袭击花月楼,他隐匿蟒蛇行踪,让银菲羽心生警惕,再让蟒蛇出现,和他打了个配合。   银菲羽见他甩出底牌,心情自然会随之放松几分,自然不会想到在走廊房梁上,还有一条耐心蛰伏了三天三夜,让自己的气息与花月楼环境完全混为一体的另一条蟒蛇。   于是,吃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亏——脸上那道被蛇尾甩出来的血痕几乎是划着眼睛过去的,上面涂了毒液,已经开始入侵皮肤,让那柔美的脸蛋变得有些狰狞可怖。   可以说,息摩崖为了今晚这一战做的准备,远比她们想象中更多。   女人爱漂亮,漂亮的女人尤其爱漂亮,脸上那道伤口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让她整个人陷入出奇的愤怒之中,连准备许久的谋划都要退避三舍。   或者说,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计划了,接下来的,全看双方心情。   银菲羽从怀中掏出一盒金针,一把撒了过去,息摩崖下意识闪躲了一下,却发现金针里面能飞起来满打满算不超过十枚,余下的,纷纷落地。   可就是这十枚,每一枚的行进路线都十分诡异,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章法的,反倒令息摩崖躲闪起来十分费力,几乎一退再退。   傅希言已经冲到了他身后:“师弟,我来了。”   息摩崖自然不敢让他藏在后面,怒道:“杀了银菲羽,我送你一只赤鹏。”   鹏原本是传说中的神鸟,有两种形态,入水为鲲,出水为鹏,而他口中的赤鹏自然不可能像传说中的那么大,但一锅绝对炖不下,据说与成年人差不多高,羽毛有绿有红,绿色占多数的叫翠鹏,是雄性,红色占多数的方为赤鹏,是为雌性。雌性比雄性更能打。   因此,对御宠师来说,拥有赤鹏可以说是最高追求了。   但傅希言不吃这套,心想:你自己就寒酸的两条蟒蛇,在这里开什么空头支票!   他嘴上却说:“谢谢师弟!”   随手抽出那把“风铃”匕首,这把玄阶灵器能感应人的杀意,有警示之效,之前救了他好几次,但自从和裴元瑾同行,这把匕首的作用越来越小,为免它提早退休,傅希言不得不考虑开发它的第二种功能。   比如说——   就是当一把匕首。   息摩崖猛然回头,看到那把直接捅向自己的匕首,勃然大怒:“你敢!”   傅希言将“绵柔拳”的招式套用过来,匕首如影随行地追着他的胸口,不忘回答:“敢的哦。我师父死了,总要再找一个嘛。铜师叔什么都好,就是徒弟多了点,要是不死几个,我怎么上位啊!”   他的信口胡言在息摩崖耳中却是再正确不过的。   的确,僧多粥少,师父的关怀和资源是有限的,杀掉师兄弟,自然能独占了。   息摩崖大喝一声道:“想得美!”   他突然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一直跟在银菲羽身边兜兜转转的老董也终于找到了下手的好机会,一剑朝着银菲羽的胸口捅过去。   然而银菲羽早有防备,而且此时她已经不想假死了。   她做的纸人脸上可没有这么大的伤口,既然瞒不过去,那就——毁灭吧!   长剑还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就自动翘起来,向上一挣,从老董手中脱出,朝着息摩崖刺去。   息摩崖单手一挥,飞到半空中的剑再度掉头,朝着银菲羽的方向下坠。   而他的后方,傅希言也冲了过去,既然到了现在这一步,只能鱼死网破!手中匕首用力地朝着息摩崖的后背扎了下去。   息摩崖凌空侧了侧身子。   不得不说,他虽然比银菲羽小一辈,但无论是轻功还是傀儡术,显然都高出了这位师叔。   眼见着匕首就要划空,傅希言的手指突然往前伸了伸,匕首的刀刃划到了对方的衣服,然后一路向下。   息摩崖先是腰头一松,随即屁|股一凉,人落在地上时,腰带随着裤子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这个,由于现在是夏天,且不流行穿贴身内裤,所以,这一刀子,真是把息摩崖下半身的遮挡给除了个一干二净。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第一件事必然是将裤子提起来,但息摩崖这个人,脱裤子是脱惯了的,何况眼下围观的眼睛也不怎么躲,所以他的一件事便是转身质问脱的人。   “你竟敢……”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到傅希言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随即,一道赤红色的剑便自息摩崖当胸穿过。   息摩崖喉咙发出“咯咯”的两声,两条蟒蛇还想替主报仇,却被裴元瑾一剑双斩,断成四截!   傅希言问:“郭巨鹰?”   裴元瑾冷着脸:“跑了。”   郭巨鹰能单枪匹马晋升武王,自然有他的心智手段,之前用楼里的人转移注意力不成功,便开始闯民宅,裴元瑾没有一剑诛杀的把握,为免连累无辜,只能放他一马。   只能说堂堂武王为了活命如此不择手段,实在是太不要脸。   裴元瑾抽出赤龙王,息摩崖对着傅希言,双腿慢慢下跪,正要倒地,被裴元瑾一脚踢开。   他嫌恶地看着息摩崖白花花的两瓣屁|股,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傅希言挠脸。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银菲羽见老董眼中光芒一黯,也跟着倒了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忙道:“我觉得这场戏还能再挽救一下。”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息摩崖和蛇的尸体,暗道:OOC到这个程度,根本没法救了吧?   银菲羽脑子转得飞快:“你们带着息摩崖的尸体,假装杀了人扬长而去,走前把楼炸塌了。到时候再把息摩崖尸体埋了,放出消息说是郭巨鹰觊觎息摩崖的宝贝,暗地里杀人越货。到时候铜芳玉急着给徒弟报仇,一时三刻顾不上我的。郭巨鹰不是好东西,铜芳玉对上他,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傅希言瞠目结舌:“铜芳玉未必会相信吧?”   “郭巨鹰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肯定收了息摩崖的定金才会跑来的。”银菲羽说,“再说,你不是玄武君吗?双方对质也不怕的,铜芳玉问你,你就随便编一段,真真假假没关系,反正铜芳玉这人护短,肯定信你更多,总之,让她没空对付我就行,她没脑子的。”   傅希言嘴角抽了抽:“那就试试吧。”   他低头看息摩崖的尸体,正要过去帮忙穿裤子,就被银菲羽抢了个先。银菲羽背对着裴元瑾,一边帮尸体穿裤子,一边对着傅希言挤眉弄眼。   傅希言说:“菲菲姨,我们俩应该有一个眼瘸。”   要不是她眼瘸,没表达,要不是他眼瘸,没看懂。   银菲羽说:“你男人吃醋了。”   话里带着淡淡的羡慕。吃醋完全是年轻人的小把戏,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太会把情绪埋在心里了,现在想想,实在是少了很多谈恋爱时你猜我猜的乐趣。   为了让息摩崖看上去像是自己走出去的,傅希言在他身上塞了几条桌腿,把人架住,随后用驱物术遥控桌腿,硬生生将人撑了起来,与他一前一后,从门里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最后,裴元瑾回手一剑——削平花月楼。   ☆、第90章 剧本之意外(下)   裴少主头也不回的那一剑,实在帅出了人类的新高度。要不是还费心神操控着息摩崖的尸体,傅希言都忍不住亮着星星眼海豚鼓掌。   不过,对花月楼附近的百姓来说,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委实超出了他们的认真与理解。好好的家,为什么会闯进陌生人?好好的楼,为什么会塌?好好的夏夜,为什么充满肃杀?   ……   暨阳县令再度被人从小妾的被窝里薅出来,尚不及动怒,师爷就飞快地禀告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两位武王在街上大打出手,花月楼被一剑削平,那个在县里做了很多年生意的美貌老板娘没有从楼里逃出来,楼里还死了两个嫖客……桩桩件件,都让县令额头的青筋跳动不已。   “储仙宫那群人还赖着没走吗?”谁也不想自己地头上住着一群抓不了、惹不起的搞事精,县令不悦道,“把金公子请过来!”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菩萨是谁请的,就让谁再请出去吧。   于是,在家里等消息的段谦没等到傅希言他们的消息,先等来了去县衙的轿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被县令惦记着的傅希言此时正小心翼翼地运送“息摩崖”去客栈。第一次赶尸,他的技巧只能用“毫无技巧”来形容。   息摩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喝醉酒一样,好在今夜县里发生了大事,大多数人都怕惹祸上身,除非急事,不然都宁可待在家里。   傅希言当着客栈掌柜的面,将人送回房间,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息摩崖行李不多——几张大额银票,一把碎银子,几片金叶子,一本《傀儡术大全》,三本春宫图,一瓶不知道什么用的药丸,以及一颗鸵鸟蛋。   ……应当是鸵鸟蛋吧,颜色微微发红,摸着有些暖和。   他也不管了,把息摩崖的遗产都摊在桌上,等人来收。   布置好一切,他才出门,临走前还在门口唱了会儿“师弟好好休息,你明天早上走的时候,我就不特意过来送行了”的独角戏,然后又在掌柜的眼皮底下,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裴元瑾等在门口,夜色下的脸色十分显黑。   傅希言安慰他:“巨鹰武者好歹是武王,一时杀不了很正常,多杀几次,总能磨死的。”   裴元瑾漫不经心地应了,显然真正放在心上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傅希言挠头皮:“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裴元瑾说:“你还没说,为何息摩崖没穿裤子?”   平静的语调隐藏着并不平静的内心。   天知道他进门第一眼,看到息摩崖光着下半身,对着傅希言时,眼睛和内心受到何等剧烈的冲击——将人捅个对穿都是一时冲动,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想着想着,赤龙王又有些蠢蠢欲动。   傅希言只好将楼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着重表示息摩崖虽然是个淫|棍,却还不至于打着打着就情难自禁。   听说腰带是傅希言割断的,裴元瑾内心并无波澜。就算腰带断了,息摩崖不穿裤子就是他不对。   裴元瑾在意地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唔。   这真是一个可哲学可佛学可玄之又玄的问题。   傅希言想说,我透过现象看到了事物本质,息摩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淫|棍老色|胚。但这样说的话,就会涉及到印证过程。   比如,你是怎么断定的?   他并不想自找麻烦,于是用的是常见且安全的答案:“没来得及看,就看到你进来了。”这也不算撒谎,当时他的目光大多数的确落在了裴元瑾身上,只是有少许余光,自由散漫,不受控制,稍微擦过了某些看了容易长针眼的位置——其实这也没啥。前世住校,洗澡的浴室都是通间,光着身体互相擦背,互开玩笑都是常事。   若不是银菲羽说吃醋,裴元瑾又郑重其事地问起,傅希言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   其实裴元瑾也不知道为何大不了。换做以前,他只会觉得此事伤眼,并不会因此产生情绪,可事情落到傅希言身上,一切便不对了。   他默默地看着身边人,似乎在琢磨为何这个人能让自己改变这么多?   傅希言:“……”不敢动,不敢动。   *   两人回到金宅的时候,段谦还没有回来。饱受惊吓的县令这次敲了重锤,硬要他保证三天之内将人全都带离暨阳县。   段谦也不好表现得太“合我意”,只能苦笑着干笑着赔笑着,然后踏着看似焦急实则欢快的步伐回来。   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裴元瑾正在打坐,傅希言撑着眼皮等他回来,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段谦笑容微敛:“也就是说,其实计划并没有完成?”为免让人看出他与花月楼的关系,这段时间,他既没派出傀儡,也没派人去打听,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最新的资料还是从县令口中得到了,不免有些误差。   傅希言说:“唔,菲菲姨说,还可以挽救一下。”   只是这个挽救的法子,听起来实在有些粗糙。   这也不能怪银菲羽,时间紧急,她总不能当着尸体的面,泡一杯茶,在茶气氤氲中,慢条斯理地讨论如何让最后这个补丁打得尽善尽美吧。   好在铜芳玉去了镐京,这边消息传过去,起码几个月,给了他们足够的动手脚时间。   段谦沉吟道:“把脏水泼在郭巨鹰身上倒是可以,就是息摩崖的尸体要尽快处理。”   傅希言道:“已经处理了。”   裴元瑾身边的潜龙组在处理尸体方面是很专业的,麒麟君死了这么久,却只能算失踪人口,就可见一斑了。息摩崖的行李昨晚也运送了回来,碎银和金叶子直接收了,银票先放着,到时候再说,倒是那颗蛋,裴元瑾怀疑是赤鹏蛋。   傅希言想起息摩崖之前提过一嘴,顿时觉得十分有可能。   要知道整个江湖只有两个地方对养宠物感兴趣。   一是以“兽”为名的万兽城,一是一心效仿仙人豢养“仙兽”的储仙宫。鹏乃神话中的生灵,自然也在储仙宫的爱好单里,只是赤鹏不易得,所以还没有养过。   但没关系,没养过赤鹏,但养过仙鹤。一个晚上的时间,裴元瑾已经用被子给他做了个暖暖的鸟窝,并用真气蕴养。   段谦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储仙宫收尾,有什么事也不会追查到自己身上。他放下心来:“我们准备准备,明天出城。”他和银菲羽约定在城外会合,正好暨阳县令给了他三天之期,都不用另外找借口了。   傅希言说:“还要等一天?”   段谦见他们心急,自然乐于配合:“二位若是不倦,今天也可以。”   傅希言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裴元瑾:“早走早好。这南虞,我已经待够了。”   *   县令限他们三天之内离开,“金公子”只一天就安排妥当,这个速度的确令人惊喜,他们出城时,县令还派师爷过来欢送了一番。   傅希言看着那一篮子所谓的当地特产,明白县令是怕他们临时改变主意,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多少有些引人注目,等到了人烟稀少处,段谦、傅希言和裴元瑾三人便中途离队,去了约定的离亭向北二里处。   这时候段谦才吐露实话,说花月楼中另有密道。   傅希言其实早已猜到了。   金蝉脱壳的招数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些,电视上都已经研究透了。   三人抵达地点时,银菲羽还没来。   段谦有些焦急,按照双方的行程,她应该比自己先到才是。江湖这个地方,总会存在很多变数,就像他们想不到息摩崖会请来郭巨鹰,而息摩崖也没想到他们会联手。   一夜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想到这里,段谦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起身回城。   花月楼密道再长,也不可能贯穿整座城,出口自然还在城里,而且离花月楼很近,就在浦阳江畔的一处废弃的灶间里。   周围的人都以为这灶间是邻居修葺房屋时,嫌它位置不好,特意留出来当杂物间的,却不知道它是特意被人看中租用的。一租三十年,其间,主人已离乡远游,更没人关心这房子来历去向。   三人从城外折返,天色已明,早起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买卖。   在屋檐上飞掠,裴元瑾完全无声无形,傅希言是留下一道淡影,而段谦轻功本就不是长项,内心还慌乱,踏破了好几块瓦片,才找到灶间。   这个在别人眼中无比破败的房舍,却令傅希言频频点头。就是这种地方,不起眼,不嘈杂,才适合当密道出口。   应该不会有人希望自己好不容易从密道逃出来时,外面睁着十几双好奇的眼睛。   段谦开锁进去,灶间外面的天井,杂草丛生,生机勃勃,泥土地平平整整,没有人为踩踏的痕迹。但他们都清楚的,对轻功超卓的高手而言,踏雪无痕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用内力震断了灶房的门闩,推门而入,门闩落地的同时,还有一根绳子也掉在了地上。段谦很清楚,绳子的另一头连接在密道内部,一旦这道门有所动静,密道里的铃铛就会示警。   如果银菲羽还在密道里,一定会听到动静。   他飞快地将灶台里塞了不知多少年的柴火丢出来,然后揭开下面那块烧得发黑的石板。石板上被戳了几个洞,洞内壁是干净的,没有火烧的痕迹,应该是后来戳的。   傅希言原本担心密道空气不好,昨天银菲羽进地下室又急,一时不慎,很可能造成二氧化碳中毒,如今见他们的布置,显然知道透气的重要性,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   反正段谦已经先一步钻进了地道,事情的真相也很快就能看到了。   可是,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预感,下面的结果应该不是他想看到的。   段谦下得急,没有点火,傅希言落地后,视线暗了一下,才逐渐适应。地道做得简陋,不知银菲羽是觉得自己用不上,还是觉得自己住不长,呼吸时,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儿。   他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就听到段谦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只是那么一声,已叫人心魂大震。   预感似乎要再度成真。   他急忙加快脚步,段谦就在前方不远处,人跪在地上,弯腰抱着一个人。   傅希言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只垂在地上的手,却只摸到一片冰冷与平静——已然没了脉搏。   手腕上戴着一串手链。   或许是姓名里带“银”,银菲羽很喜欢戴银饰。他记得她的手链是白银质地,上面坠着几颗圆滚滚的小珍珠,精致细巧,每当主人大笑大怒时,便会颤巍巍的晃动,而如今……   段谦突然一个反手,愤怒地抽向傅希言,被裴元瑾先一步挡住。   面对裴元瑾的冷意,段谦却像瞎了眼,蒙了心,兀自沉浸在自己愤怒的情绪里,嘶吼道:“你不是说她没事吗?”   这个迁怒实在毫无道理。双方分别时,银菲羽当然是没事的,不然不可能进入密道。只是密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傅希言努力保持着冷静,不让自己跟着段谦陷入到悲伤的情绪里,可人的悲伤、欢喜总是越隐藏越刻骨。   他虽然认识银菲羽的时间不长,感情上却已经产生了依赖。就好像在母亲出现之前,银菲羽短暂又奇妙地替补了这个角色,完成了他一部分的幻想。而这种感情上的投射,源自于银菲羽、金芫秀相交的过往,是傅夫人无法给予的。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正要起身,裴元瑾已经先一步朝着花月楼的方向走去。   灶间这边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对方不是从灶间进入的,第二种,对方熟知密道的一切设置,因此掩盖的天衣无缝。   相较之下,自然是第一种可能性更大点。   所以,也许花月楼入口处会有线索。   傅希言吸吸鼻子,快步跟了上去。   地道是直的,花月楼与灶间两点一线,中间没有任何拐角和遮挡。傅希言和裴元瑾边走边查看,始终没有看到打斗的痕迹。   所以凶手是一击致命?   还不知道菲菲姨的致命伤是什么。   傅希言和裴元瑾走回来,段谦已经冷静了许多:“适才是我失态了,请傅公子见谅。”   他对傅希言的称谓总是在改变,一会儿少夫人,一会儿傅公子,完全体现出他内心对傅希言定位的矛盾。有时候是认同他个人,有时候又忌惮他身后裴元瑾。   可这个时刻,谁会计较这些细节。   傅希言低声问:“致命伤是什么?”   段谦咬牙:“是爪痕,抓破了喉管。”   傅希言倒抽一口凉气,这个死法,比他想象中要痛苦得多——他不忍想下去。   裴元瑾检验伤口。习武之人,对伤口多少有些了解:“不对。”   傅希言问:“哪里不对?”   裴元瑾说:“凶手出手时,站在她的前方。”前面出手和后面出手,留下的伤口是不一样的。   他们之前猜测,凶手是尾随银菲羽进入地道。但地道狭窄,无法容纳两人并肩而过,凶手如果想到银菲羽的前面,必然会惊动她。   想想看,黑漆漆的密道里,后面突然多出一个人,正常人都会发出点声响,更何况像银菲羽这样的习武之人?对方既然在她转身后才下的毒手,那她在转身的这段时间里,总能做点事情的。   可是没有。   完全没有。   密道里干净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待过一般。   傅希言沉声:“还有一种可能。在她进入密道之前,那个人已经等在密道里了。”这种可能,甚至比尾随更高一些。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银菲羽遇害的地点更靠近出口。   因为凶手进入密道之后,先巡查了一下出口,然后就在出口附近等着,等她靠近——偷袭得手。   那就不需要转身了。   裴元瑾说:“那需要满足三个条件。知道这条密道,知道她今晚的行动,离开后不留痕迹。”   “还有一条,”段谦恶狠狠地说,“擅长鹰爪。”   傅希言说:“你怀疑……”   “郭巨鹰!整座暨阳县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符合这个条件?”   裴元瑾蹙眉:“有可能……”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傅希言拉住了袖子,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从灶间离开的时候,傅希言特意用轻功试了下,发现灶间门口的泥土很特别,有点像淤泥,以自己的轻功要做到“踏土无痕”就必须在门槛里面使用“踏空行”,可踏空行是纵向往上走的……会顶到房梁。   裴元瑾倒是可以,他会的武功更庞杂,那些轻功到了他的脚下,似乎就没有了名字,怎么好用怎么来。难道凶手也达到了这种境界?   如果是郭巨鹰的话……   他想起郭巨鹰那件很独特的衣服,使用滑翔翼的话,的确不用担心留下脚印。   段谦抱着银菲羽的尸体,走到阳光下,若不是她喉间的伤口太狰狞,脸色太苍白,那面容神态安详得好似睡着了一般。   可傅希言与银菲羽认识不久,已经习惯了她朝气蓬勃的样子,这样安静,实在不像她了。   段谦去城里用高价买了一口用来做展示的棺材,将人葬在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据说银菲羽身前很喜欢来这里洗脚。   墓碑上刻的是“鲁大香”,本名,没有银菲羽好听,但听起来,像是有着平凡安宁的一生。   傅希言上完香,看着失魂落魄的段谦,犹豫了下,掏出怀里的小匣子,递给他:“你要报仇,总要有趁手的武器。”   段谦低头看着匣子,半晌才说:“这是你们在花月楼演戏的酬劳,是你应得的。而且,义母很喜欢你,这三支小箭送给你,她很高兴。就当是她的遗愿吧。”   他这么说,傅希言自然不好再推拒:“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段谦冷冷地说:“杀郭巨鹰,杀铜芳玉……玄武君应该不会拦我吧?”   不管凶手是不是郭巨鹰,他既然昨晚出现在花月楼,就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而铜芳玉,若不是她苦苦相逼,他们又何必东躲西藏过着老鼠般不见天日的日子?又怎么会想到假死遁逃?又怎么会遇到郭巨鹰?   银菲羽的死,他们都有份!   傅希言将匣子收回去,又掏出那块玄武君令牌:“这块令牌你留着吧,或许有用。”   段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下了这份好意:“诡影组织的首领,我会继续追查的。”   傅希言有些讶异。   段谦说:“我失去了义母,受到诡影组织猜忌,和郭巨鹰、万兽城有仇,还得罪过秦岭派,在江湖上已经没有朋友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与储仙宫交个朋友。”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见他一副全权交给自己的样子,便问:“你能保证不伤害无辜吗?”   段谦笑了笑:“若有一日,你们发现我残害无辜,可以杀我。”   傅希言伸出手来,段谦愣了下,将手里的玄武令又放回去,傅希言没有接,而是握了握他的手:“那在你伤害无辜之前,我们就是朋友。”   从山上下来,又是黄昏天。   裴元瑾说:“你知道凶手应该不是郭巨鹰。”   郭巨鹰知道密道和假死这出戏的可能性不大,不然息摩崖和他就应该等他们演完这出戏,去密道堵她,胜算更高。   傅希言说:“我知道,段谦也知道。”   裴元瑾面露疑惑。   勇往直前的裴少主自然不会理会人在极度愤怒,极度脆弱的时刻,需要一个假想敌来转移自己的怒火,以免让自己郁闷而死。   傅希言说:“他总要有一个可以恨的目标。”何况郭巨鹰的确不是好人。   裴元瑾说:“但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总觉得,菲菲姨的死与我有关。如果我没有来暨阳县,她或许还会受铜芳玉的追查,但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裴元瑾不解地看向她。   只有在他面前,傅希言才流露出内心的脆弱和懊恼:“菲菲姨在外面逃亡了这么久,总能逢凶化吉,说明她的敌人并不很强大。而这次,却强大得有些离谱了。”不仅预先知道了密道、假死计划,而且下杀手时银菲羽毫无还击之力,离开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的人,放眼江湖能有几个?   ……   他刚好就知道几个。   ☆、第91章 死路是自找(上)   “其实,和菲菲姨第一次在花月楼见面,听她提及傀儡道的前尘往事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傅希言心情低落。如果他再警惕一些,防范一些,小心一些,直接跟着菲菲姨进入密道,是否就可以阻止凶手?   相比傅希言和段谦,裴元瑾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相当的冷静与理智。   他突然说:“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傅希言没有问是哪种可能,就下意识地想说这种可能不存在,可当这句话到嘴边时,人已经愣住了。为什么不存在?是客观不存在,还是他主观不想承认这种不存在?   或许,他潜意识中已经知道裴元瑾说的这种可能性是大大的存在的。只是……感情上对银菲羽的偏颇,让他下意识从善如流地跟随着段谦的思绪,并不愿意去追究这种可能性。   裴元瑾说:“证明的方法也很简单。”   傅希言被自己的思绪困扰了半晌,才道:“菲菲姨已经死了,事情告一段落,铜芳玉那边应该能消停了,就是不知道息摩崖的死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还是和那个麒麟君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埋藏了。”   裴元瑾淡淡地说:“人是我杀的,她若不满,找我便是。”   银菲羽畏铜芳玉如虎。所以心心念念地策划了一场假死戏,但裴元瑾眼中,铜芳玉不过一只披着虎皮的羊。她抓住傅希言,重伤小樟的账,他早想清算,如果对方愿意上门受死,他可以让她死得更快一些。   *   他们在暨阳逗留了将近一个白昼,先行部队不知情况,不免有些着急,一边找了个地方就地驻扎,一边派出潜龙组回来打探消息。   如今已潜龙组经卸下了跟随少主的任务,变成了普通的护卫。   这当然不是好事。   像潜龙组、栖凤组、护花组这样的随从都是雷部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仅要干脏活累活,关键时刻还要替老板挡刀子。   但裴元瑾晋升武王,一般的刀子不需要挡,厉害的刀子也挡不住,潜龙组的定位自然就变得十分尴尬,若非裴元瑾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还有一定要求,他们怕是连个跑腿打杂的活儿都要捞不上了。   所以哪怕是沿途寻人这样的小事,他们也做得极为用心——展示的机会越少,每个机会就越宝贵。   他们沿途搜查得很仔细,也很谨慎,尽量没有暴露在普通人面前,可是对不普通的人来说,他们这群人又是一个很大的目标。   小杉正在查看地上的脚印,双肩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提离了地面。   郭巨鹰灵巧地闪过潜龙组其余人的攻击,掠向不远处的山林。以他的武功,全灭潜龙组也不是难事,却不是他此时的目的。   昨夜被裴元瑾追得狼狈逃窜的确损他的面子,可更令他心痛的是息摩崖承诺的赤鹏鸟蛋下落不明。   甩掉裴元瑾的追击后,他越想越不甘心,又偷偷回到城里,去客栈找息摩崖,想用武力威逼他交出赤鹏鸟蛋,却已人去楼空。   客栈掌柜说亲眼看到一个胖子将人送回房间后,就没见他出来过。   胖子这个明显的特征让他立马想起了傅希言。   他自《胖柴不废要崛起》,牢记网址:m.1.然知道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关系,既然傅希言、息摩崖都是一伙的,裴元瑾为何独独对他展露杀气?   昨晚事发突然,很多思绪都没有整理清楚,事后回想,简直处处充满了古怪。   像他这样的独行客要成长为武王,走过的弯路比名门子弟打过的喷嚏还多,自己算计别人,别人算计自己,都是家常便饭,所以遇到事情想得也会比一般人更多更深。   他不禁将心比心地自问,若自己拥有赤鹏鸟蛋这样的宝物,是否舍得送人?答案自然是可以,但一定会选择一个最有价值的送法。   比如,一物两卖。   息摩崖一开始就找两路人,自己是一路,傅希言和裴元瑾是另一路。或许裴元瑾比他更早看穿这一切,故意将他引走,让傅希言配合息摩崖动手,以免宝物旁落。   之后花月楼坍塌,傅希言送息摩崖回客栈……说明他们的合作是完成了的。那赤鹏鸟蛋十有八|九已经落入了储仙宫手中。息摩崖定然是害怕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才会连夜收拾东西逃跑!   郭巨鹰越想越觉得,只有这个答案,才能解释裴元瑾的杀气,息摩崖的失踪。   可这次亏实在吃得有些大,他不禁怨恨起息摩崖来。既然请了裴元瑾,何必再请他,又或者是,已经请了他,回头却发现裴元瑾更合适?   晋升武王之后,他已经很少受气了,因而更无法咽下这口气。   所以他远远地跟在储仙宫一行人后面,起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直到潜龙组出来单独行动,他心中便冒出一个念头。   储仙宫收集珍禽异兽众所皆知,赤鹏鸟蛋应该已经落入裴元瑾的手中,自己何不用储仙宫的人质作为交换,逼他把东西交出来?   反正他与裴元瑾一战,双方已经撕破脸皮,而储仙宫势力虽大,在南虞,却远远不如灵教。正好新城一役后,灵教有意邀请他出任客卿,有了南虞国教这座靠山,自己何必再避忌太多?   他抓住小杉之后,点了穴道,丢在一边,又去抓下一个。   人质越多,分量越大,总该值一枚赤鹏鸟蛋吧?   潜龙组的武功在武王面前自然毫无反抗之力,但他们都是电部出身,藏匿是看家本事,小杉被抓后,其余见势不好,纷纷隐去身形,等郭巨鹰一转头,一群人已经四散开来。   但武王看人,不仅用眼睛,也用灵力。   潜龙组能隐去身形,却隐不了灵魂。   郭巨鹰宽袖一扫,两个潜龙组成员被真气扫中,撞在树干上,刚刚吐出一口血,就被郭巨鹰拎着后领,丢到小杉边上。   “三个。”   郭巨鹰喃喃了一句,自觉不太够,但潜龙组余下成员已经往四面八方逃去,有一个还发出了红色祥云烟花——那是储仙宫的求救信号。   他原本想再抓一个差不多,见状很是不悦。当他晋升武王之后,再看以下武者,便如蝼蚁一般。区区蝼蚁不束手就缚,还敢反抗?   可他深知一个人如果太膨胀,下场往往会很凄凉。   所以他按捺住了将人逮回来的冲动,守着三个硕果,静静地等待着裴元瑾找上门。   储仙宫护短还是很出名的,这几个人又跟在裴元瑾的身边,想必是亲信,相信裴元瑾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一定会赶来的。   天色全暗之前,他还是很有自信的。   等月亮升起后,他就有些微动摇了。   到月亮下山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裴元瑾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队伍中的寿南山、易绝这些人是不是吓了,不然下午放出的大烟花怎么可能没看到?   他盘腿坐在小杉等人的旁边,忍不住抖了抖脚。修为到了武王的境界,吃喝拉撒都比一般人更能控制一些,但绝对没有到传说中辟谷的境界。   他站起身,朝着西面暨阳县的方向,以及东面明州的方向张望了两眼。   “看来你们少主是不准备救你们了。”他阴恻恻地看着小杉他们,似乎想从他们脸上看到恐惧、愤怒和憎恶,然而回应他的,就是三张平静的脸,“我真为你们感到可惜,风华正茂的年纪,前途无量,如今却要死在这片荒山野岭。也不知你们生前曾为储仙宫立过多少汗马功劳,可到了生死关头,你们所谓的少主,却不肯出面来救你们。那些名门正派,嘴上仁义道德,主张公理,可轮到自己,一个个考虑的还不是金钱利益。”   郭巨鹰说了半天,见他们始终默不作声,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不由愤怒:“你们难道都是死人吗?”   他一巴掌拍在最近的小杉的脸上,发现对方依旧没吭声,只是嘴角默默地淌着血,才虚伪地笑起来:“差点忘了,你们被点了穴道。”   他解开小杉的穴道,并且做好对方吐自己口水的准备,谁知小杉只是动了动脸颊,然后吐出一颗牙齿,继续装木头人。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们真的愿意为储仙宫效死?”   小杉反问:“有必要杀我们吗?”   郭巨鹰被问住。   他来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拿到赤鹏鸟蛋,不仅是为了这件东西,更是要树立自己身为武王的威信,投靠灵教那是后续的保险手段。   但如今储仙宫不出面,赤鹏鸟蛋也不知道在哪里,光杀了储仙宫的人,等于单方面与储仙宫结为死敌,扪心自问,有没有必要?   那自然是……没有的。   可让他傻乎乎地把人放回去,他又不甘心。   郭巨鹰发现自己的一番动作,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把自己架到火上烤,进退维谷,现在怎么办?继续等下去?会不会等他头发白了,裴元瑾已经回到储仙宫,熬死了裴雄极成为新一任宫主?   又或是自己等了很多年还是武王,可裴元瑾他们已经一步登天,突破至飞升期?   正好天色将明,他终究按捺不住站了起来,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在三人中间掠过,然后一把提起最近的小杉,朝着明州的方向掠去。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他不信,裴元瑾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   他走后不久,一只小蚂蚁从潜龙组其中一人的腿上慢吞吞爬下来,过了会儿,郭巨鹰朝思暮想的裴元瑾和傅希言终于联袂出现在月亮落下去的地方。   傅希言一边走一边嘀咕:“控灵术居然要分魂,幸好只是控制一只蚂蚁,只用分出一点点,要是控制人……”蓦然瞥见裴元瑾冷漠的表情,默默将话吞咽了下去。   尽管裴元瑾尊重他的想法,只要他不对人类的下手,不干涉他修炼傀儡术,但内心对这件事还是存在抵触情绪的。   傅希言小声说:“不过傀儡术还是能起到出其不意效果的。”   大烟花自然很多人都看到了,裴元瑾和傅希言是先赶到的,正好遇到逃出来的潜龙组。对方抢人不杀人,显然有所图谋。   傅希言当机立断,选择静观其变,还让潜龙组阻止寿南山和易绝带人营救。   有图谋,就是要谈判。既然要谈判,那就要尽量把对方拖入自己的节奏,要知道谈判和打仗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套。   郭巨鹰刚刚抓了人质,气势正盛,现在上去,对方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所以没必要硬碰硬。先晾一晾他,等他心浮气躁,就会露出破绽。   不过傅希言记得银菲羽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纸上谈兵的三脚猫功夫,始终不敢太过自信,所以第一次使用了“蚂蚁探测器”。   控灵术是《中级傀儡术》,它与驱物术最大的区别是分魂。分出自己灵魂的一部分,附着上面,一方面能够遥控,一方面能够感应。   但感应范围受操控人和被操控者的限制。   比如他这次操控的蚂蚁,以为本身眼神不好,所以傅希言也看不到太真切的景象,而蚂蚁的听觉……通过亲身感受,他觉得可以忽略不计。   总之,这次的“探测器”好似派出去了,又好似没有。   好在郭巨鹰移动时,体积较大,依稀能“辨认”,因此,他们才能在对方离开后不久赶过来。   傅希言解开被抓的潜龙组成员的穴道。   潜龙组成员一恢复自由,也不管身体还有些麻木,一个前扑跪下来,向裴元瑾请罪。   裴元瑾说:“为武王所擒,不丢人。”   说是这么说,可经此一事,也意味着潜龙组要回到裴元瑾身边更是难上加难了。而储仙宫也不可能派一群入道期、甚至武王期的高手来替代这个工作。   所以从今以后……   傅希言叹息:只能自己来担任这个角色了。   正想着,后腰的腰带一紧,人已经被裴元瑾提起来,朝着郭巨鹰离开的方向跃去。   傅希言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你下次能……”不能换个姿势!   话没说完,吃了一大口冷风。   裴元瑾提着腰带的手微微向上,将人竖着抱了起来,好让傅希言脸朝后,下巴扣在自己的肩膀上,耳朵微微侧过去:“嗯?”   傅希言双手放在胸前,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怀里,感觉到自己的屁股下面托着一只稳健的手,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沉默了下,道:“没事了。”   *   郭巨鹰凭借记忆,摸到了易绝、寿南山之前逗留的位置,可人早已离开,而且从地上留下的痕迹来看,对方走得非常从容,就像是正常的休息结束,继续上路一样。   抓着小杉的郭巨鹰,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憋屈。   对方不仅不在乎小杉这条命,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威胁,就像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无关痛痒的小人物一般。他纵横南虞武林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种被人忽视的滋味了。这比被人欺骗,被人陷害,更叫他愤怒。“看来,他们是真的不要你的命了。”郭巨鹰喃喃道。   他将人丢到地上,冷酷地俯视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到惊慌,看到哀怨,然而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小杉同样冷漠地回望着他,仿佛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对方手里正掌控着自己的生死。   傅希言认为这是一场心理战,并且率先发起了攻势,猜到自己的“怠慢”会令郭巨鹰焦躁不安,渐渐失去理智,但他忘了,失去理智的武王是很可怕的。   当他决定放弃利弊权衡,只图一时之快时,小杉这条命就等于没了。   就像现在,郭巨鹰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将赤鹏鸟蛋抢回来,而是如何让储仙宫难受,让他们后悔。   将小杉碎尸,将死后的碎肉一块块地送回储仙宫?   还是将他的头颅挂在灵教门口,供人瞻仰?   想来,新城遭受重创的灵教,应该很满意他的这种做法吧?   他低下头,怜悯地看着红肿着半边脸的小杉,阴森森地笑着:“记得,下次投胎,千万不要在为储仙宫卖命了。”   一只青蛙一直蹦蹦跳跳着,努力靠近他们,此时此刻,它突然跳起来,扑向郭巨鹰的脸,郭巨鹰没管青蛙,立刻抓向地上的小杉,但青蛙展现出了有别于普通青蛙的生命力,它吐出了一口水。   水的味道很奇怪,带着股温柔的香气。   如果是毒药,郭巨鹰是不怕的,人到了武王境界,不可能还会被毒药影响,但这股香气郭巨鹰不但自己闻过,还让人闻过,自然知道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而且是顶级春|药,香气闻起来温柔,但药力极其霸道,他自己的那一瓶还是息摩崖送给他的。   息摩崖!   他自然而然认为青蛙的主人就是背叛了他、另攀高枝的息摩崖。   对于铜芳玉爱徒的傀儡,他不敢轻慢,身体微微停滞了一下,便是这一下,小杉就已经失去了踪迹。   ……   远处的傅希言捂着头:“头疼头疼。”真奇怪傀儡道那些人到底如何能面不改色地使用控灵术,难道他们就不会头晕头疼吗?   此时此刻,裴元瑾并不在他的身边。   *   花月楼那夜,傅希言人在楼里,与息摩崖周旋,没看到裴元瑾与郭巨鹰对战的场景,而如今——   赤光冲天而起。   鹰啸直上九霄。   傅希言越靠近战场,越感觉到霸道炽热与凶悍阴冷两股真气正在激烈地对撞,地上的砂石已经席卷了起来,只听啪啪啪的断裂声,扎根数十年的老树被撬起了“腿儿”,摇摇晃晃着要倒。   他记得虞素环曾经说过,江湖中一直有‘一入武王天地换’的说法。成就武王之后,几乎天下无敌。   不是说武王没有对手,而是武王之间通常不会真刀真枪的拼命,因为双方达到最后,必然是一死一伤的结局。   他之前并不太明白,现在想想,大概懂了。   就像寿南山那样,如果真气运走得太厉害,就有可能强行突破,喜事变丧事也是有可能的。   另外,能够成就武王,必然会有压箱底的本领,想想乌玄音和易绝的大战,几乎要移山倒海,那两个武王呢,武力值没有被压制的他们,又会打成什么样呢?   眼见为实,至少比花月楼外要激烈得多。   这次,裴元瑾不用担心伤及城中无辜百姓,而郭巨鹰也不再一味想着逃跑。   他的想法在短短时间内已经一变再变。   事到如今,自己挟持储仙宫的人,与他们已经结下梁子,自己身为前辈,总不能临阵退缩,惹人耻笑,既然要加入灵教,应当带一份说得过去的礼物,比如……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一点颜色瞧瞧。   可裴元瑾的极阳圣体和赤龙王双底牌一出,郭巨鹰便落入了下风。   父母带来的,往往不仅是家世的差距,还有天赋的差距。郭巨鹰靠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殊为难得,堪称万里挑一的人才,可在裴元瑾这种家世天赋都满点的人面前,终究还是横亘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场内越来越火热的温度逼出了郭巨鹰层层热汗,他急促喘息着,小心翼翼地调用真气,不敢超出某个界限,知道自己今天绝讨不了好了,热烘烘的脑袋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明——撤退。   他身上的衣服是定制的,不仅刀枪不入,而且还能运用风向,翱翔空中,然而裴元瑾握着赤龙王,朝着天空劈出十八剑。   每一剑出,都带起了阵阵热浪。   每一道热浪都在微妙地改变风向。   郭巨鹰只觉得两翼微微倾斜,人朝着一边倒去,随后让他不得不转了个方向。前方迎向自己的,正是裴元瑾的赤龙王。   那赤红的光芒好似迫不及待地想要用他的鲜血染得更红更亮更透一些。   他双臂微展,地上的灵气旋转而上,将他托得更高,高到——可以清楚看到有个胖乎乎的身影正努力地跑过来。   ☆、第92章 死路是自找(中)   他手头的人质已经被裴元瑾偷走了。   郭巨鹰不甘心地想。   但那个人质的价值并不是很大,至少没有让裴元瑾失去理智,可那个胖乎乎的……他脑子不免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他时,想将他按在身|下的冲动。   白嫩,柔软,手感一定很好。   哪怕是这种危急关头,他脑子里依旧浮现出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然后心头邪火便悄然燃起,改变了他的逃遁计划。   他想,原来的计划还能继续,只要稍稍改变一下对象。   他默默地记下了傅希言跑到的位置,随即如鹰隼遇到猎物一般,迅猛地从天空落下来,扑向裴元瑾。他出手快狠准,又充满了天空之王的敏捷,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然后调整位置,等待下一次时机。   除了自己之外,没人注意到,他调整的位置不是为了对付裴元瑾,而是为了接近正在赶来的傅希言。   人和禽兽有个大不同,懂得兵法谋略。   比如声东击西。   他看着傅希言一步步地踏进自己的攻击范围,心头的火焰越燃越高,但招式越来越克制。   只要再往前一点。   往前一步。   往前……   傅希言突然停下了,不安地看着天空的方向,似乎对他的存在很是忌惮。郭巨鹰在空中看到他犹豫了下,原本朝前的脚尖竟然慢慢调转,似乎要退出战圈。   这时候,面临选择的不仅是傅希言,还有郭巨鹰。他就在想,是冒险抓人,还是就此逃遁?   裴元瑾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攻势越发凌厉。   天空被赤龙王的剑气割裂成无数个碎片,让他在一格格小方块里挣扎求生。但方块越来越小,他求生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   进攻还是撤退,他必须做出选择。   不过裴元瑾两者都不想给他留下余地,赤龙王一剑劈天,像切馒头一样,将场上翻滚的黄尘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   这条澄澈的通道,是他和郭巨鹰两点之间最短的一条直线。   也是一决生死的线。   他踏空而起,那看似平常的两步,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傲慢的态度似乎并不将眼前这位武王放在眼里。   同一片土地只能有一位王者,两位武王相遇,总要有人进,有人退。   郭巨鹰单足轻轻一点,人在空中变换了方向,瞧着像是要远遁了,赤龙王剑气紧随其后,双方速度都快得无法用肉眼辨别,但郭巨鹰知道,这道剑气借天地灵气之力,在不断变强,速度也越来越快,如果双方顺着这条直线一直往前,那么,总有一天,它会追上自己。   但自己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的身影突然模糊,仿佛谁动了复制粘贴键,将他从一个变成了好几个,并同时向四面八方飞去。   有飞高高的,也有飞低低的;   有飞远远的,也有飞近近的。   十几个巨鹰武者一窝蜂的冒出来,就算没有密集恐惧症,也忍不住会得不停丑拒症。   傅希言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打量战况,嘴巴微微张着,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戴着云丝尉的手正举在胸前,微微发抖。   郭巨鹰抓向那双手。   十几个假巨鹰武者还在到处晃荡,他这个真的出现得毫无预警,十分诡异,傅希言似乎被吓住了,人突然矮了下去,看着像是双腿发软。   世上大多数人都会产生下意识的行为。   比如东西掉的时候,下意识伸手去接,比如别人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比如——   傅希言蹲下去的时候,郭巨鹰下意识地跟着往下落。   然后,他握住了那双手。   哪怕隔着手套,他也能感觉到掌中的两只手有多么的柔软,比棉花有弹性,就好像他想象中的云彩一般。   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憎恶。   他蓦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然而脚已经落到了上,钻心的刺痛从脚底传来,一枚小箭在人为的催动下,从脚心扎入,顺着腿骨,一路游走到膝盖处。   郭巨鹰用真气狠狠地堵住了箭头,将它一点点地顺着原路逼出体外。   他抓着的手微微用力,但期待中的骨碎声并未响起,傅希言早在箭头被逼出的瞬间,两只手就顺滑地从云丝尉中脱离,踩着“碎星留影”躲闪开去。   “碎星留影”虽然是当世顶级轻功,但在武王眼里,他的每个动作,都带动了四周灵气变化,自然也就没有逃出的手掌心。   此时此刻,他对傅希言已经不存在任何旖旎的心思,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灵气涌动,傅希言只觉得身边虚无缥缈的空气在这一刻像是从气态变成了固态,横亘在他的逃跑路线上,将他的身体反推了回来。   不过,场上不止一位武王,而另一位又岂会让自己命定的伴侣落入一个老淫|棍的手里?就刚刚隔着手套握一握手,就已经让赤龙王剑意暴涨,恨不能将这条老淫|虫千刀万剐了。   赤龙王一往无前的剑气插|入两人中间后,诡异地折了过来,形成一个直角,剑气打在郭巨鹰的鹰爪上,发出炭烧般的吱吱声。   郭巨鹰身影一闪,人已经出现在七八丈开外的另一道分|身上。   刚刚的十几个假巨鹰武者其实都是他的幻影,却可以让他随即跳跃到他们身上,是他压箱底的法宝,非生死关头,绝不祭出,而这一招,通常都不是用来逃命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因为这种绝活儿说来神奇,但对武王这个级别的高手来说,要破解也很简单,只要将这些幻影一一打散便好。   所以,死的对手越多,知道的人自然也就越少;知道的人越少,发挥的效果越好。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未来已经是很遥远的词了,人只有能活到明天,才能去思考明天怎么过。   郭巨鹰忍不住动了动受伤的膝盖,太久没有受伤,已经让他忘了受伤的感觉,所以当傅希言用箭头带到他体内的那颗小沙子沿着主动脉进入左心室时,他只是感觉到微微的不舒服,武王的生命力太强,反而会让他对一些细微的不适产生忽略。   当小沙子变成孙悟空一样在心脏破坏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傅希言在自己身体里留下的后招。   看着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郭巨鹰从空中跌落,傅希言呆了呆,随即兴奋地跑了过去。   这个后手是他临时起意的,本来没有奢望会成功,但万万没想到,最不可能的反而变成了可能,这就是老天开眼了吧。   他迈开两条腿跑得飞快,路过裴元瑾的时候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   郭巨鹰躺在地上,四周的气息变得极为古怪,灵气在慢慢流动,围绕着他的身躯,就像是天使的光芒。   鲜红的血从心脏的位置慢慢地渗出来,一点点,一滴滴,却在衣服上浸染出一小块红色的血渍。   他缓缓地坐起身,与匆忙赶来的傅希言打了个照面。   傅希言猛然顿住脚步,刚好停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就在郭巨鹰和裴元瑾中间的位置。   郭巨鹰屈起没有受伤的腿,很快站起来,阴恻恻地说:“你以为一颗沙石就能杀死我吗?”他的真气萦绕着心脏,像女娲补天一样,沙石造成的伤口正缓缓收拢,血已经停止外流了。   傅希言并没有感到太意外。   如果一位武王在自己手中轻易死去,他反倒要担心裴元瑾的安危了。他说:“可它毕竟伤到了你……”   话才刚起了个头,郭巨鹰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个人能活着成为武王,自然会比那些已经死掉的人更为惜命。他虽然恨傅希言入骨,恨不能将人挫骨扬灰,可他背后还跟着裴元瑾,这个时候,憎恨、愤怒都是多余的情绪,活下来才是他最大的诉求。   但是裴元瑾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赤龙王离手,直射郭巨鹰命门——这一剑,犹如来自九天的雷罚,搅动天地灵气的同时,也抽干了郭巨鹰附近的灵气。   天地间的灵气本应该是无穷无尽的,可是当附近的被吸收太快,而新的又来不及补充时,就会产生一个极为短暂的真空带。   郭巨鹰此时正疯狂地吸纳灵气来转换为真气,想要捂住伤口,至少能拖到他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好大夫救治。   可裴元瑾的这一剑无疑截断了他的退路,体内积蓄的真气通过鏖战已然消耗得七七八八,如果不能得到新的补充,自己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而这条死路,正是裴元瑾和傅希言联手铺陈的。   傅希言进入战场,不是他们露出的一个破绽,而是放下的一个诱饵。   之前挟持人质的举动,让他们看穿了自己想要与之谈判的目的,所以,他们早就料到,自己看到傅希言之后,就会放弃逃跑,铤而走险地再度选择劫持人质。   地上的那枚小箭就是他们处心积虑的最好证明。   武王感应灵气,进而掌握天地,所以那枚箭插在地上时,是静止的,就像捕鼠器一样,安静地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如果他不踩出这一步,这个布置就是废物,可是他愚蠢地照着对方的剧本一点点地演了下去,好似对方的提线傀儡一般。   傀儡……   傅希言会傀儡术。   郭巨鹰在这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可是都如走马灯一般,没有一个留下来。   息摩崖、赤鹏鸟蛋、花月楼……现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逃出去。又或者,如何和对方同归于尽。   杀掉裴元瑾,或许力不从心,可是傅希言,傅希言……死了,裴元瑾也死了一半。   漫天的幻影,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无数道身影,无数个郭巨鹰。   傅希言看着朝眼前扑来的这个,刚准备掏匕首,对方已经一掌拍在了自己的真元上——   怎么说呢。   正合我意。   巨大的吸力从真元传来,吃过裴元瑾的真气之后,饕餮蛊沉寂了几日,不知是不是开了胃,这几日总有些欲求不满般的躁动。   郭巨鹰的真气偏阴冷,不似裴元瑾那般火热滚烫,却更对饕餮蛊的胃口,吞噬的速度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巨鹰从起初的震惊,到后来的狰狞,随即加快灵气转换为真气的速度,可惜裴元瑾折返了,几剑抽干了附近灵气发,将他困在一个剑气纵横、眼不可见的密闭空间里。   “咯咯咯……”   他喉咙里发出惊恐痛苦的声音,皮肤逐渐苍老,两颊开始出现老人斑,漆黑头发渐渐灰白,失去光泽,仿佛显示着他生命的流逝。   他努力地凝聚着灵气。   虞素环曾经说过,武王相争,结局很可能是一死一伤,因为到了武王这个境界,如果采取真元自爆,那周遭灵气都会受到波及,形成的风暴,对活着的武王也会造成很大伤害。   但郭巨鹰此时,不但无法调动灵气,连真元中的真气也被吸收得所剩无几,心脏的伤口重新流血,一时间,竟是连抬起手臂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傅希言松开他,看着他仰面倒下去。   郭巨鹰的真气已经被耗干了,真元也萎缩成普通药丸的大小,眼见着就要活不成了。   傅希言想,自己总还是幸运的。虽然被逼着杀人,可杀的都是一些罪有应得的人,让他不致太受良心的谴责。   “沙石是不起眼的,渺小的,但它运用得好,一样能伤到你。”   傅希言有种诡异的心理,很想让这个新城局的帮凶在临死前能够正视自己的错误,就好像很多电视剧那样,坏人在结局里终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层出不穷的俗套结局说明了市场的需求,他也是其中一员。   他说:“也许在你的眼里,新城死去的八万人很渺小,没有反抗的能力,可以任人宰割,但世界是共通的,总有人会为他们的死亡愤怒!”   郭巨鹰扯了扯脸皮,似乎想发出笑声。他嘶哑着嗓子说:“你的愤怒,让人看到,是因为,你不渺小。”   傅希言想,自己终究没有编剧的口才,能够三言两语发人深省。   到了这一步,坏人终究还是坏人。   他点点头,决定换一种方式:“你说得对。所以世上有法律法规,要让人知道,不管谁做了坏事都会付出代价,才能震慑宵小。”   郭巨鹰说:“你还错了,一个地方。”   傅希言看着他,心里在想,他为什么还不死,要不要送一程。   “不是八万,是十万。”郭巨鹰说完,见傅希言表情一僵,嘴角挂起诡异的笑容。他已经感觉到四周的真气重新充盈了起来。他想,就是这个时候了!   赤龙王猛然插|入他正欲自爆的真元里,最后那一点微弱的真气在赤龙王的剑尖下逸散。   郭巨鹰瞪大眼睛,眼底的愤恨不甘几乎要随着眼珠子脱眶而出,那两只手吃力地微微抬起,又颓然地落下。   一代武王,终于在这片无名的黄土地上,仓促地结束了他邪恶而辉煌的一生。   傅希言心头又生出不妙的预感,转头看裴元瑾:“他说十万,是什么意思?”   *   小暑将至,翠寒堂已经用上了冰块降温。   秦效勋正襟危坐,眼睛时不时看着身边的人。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小黄门了。   小金子和魏老都已经被调去防守榕城前线听差,如今在站在他身边的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白面无须,鬓角修得很齐整,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温雅的气质。   他名唤郑玉,并非宫中新人,先皇在世时,已是内廷第一红人。   当初的摄政王权势滔天,可他人在内廷,却生生地帮先皇笼络出了一支铁杆保皇党,许多人私下称其为“内相”,也是先皇留给儿子的辅政老人。   先皇驾崩后,东边海盗蠢蠢欲动,他请缨前往镇压,近日才回来,然后就听说了一连串发生的大事,包括新城局失败,乌玄音与班轻语争权,秦效勋被劫持又被救回,等等。   他从小看着秦效勋长大,秦效勋对他尚有几分敬怕,很怕他会因此训斥自己,然而郑玉只是恭敬地为他煮了一壶茶,然后问:“新城幸存的百姓如何安置?”   秦效勋说:“朕已经叫人散布新城发生地震的消息,这些人自然不能再留。裴雄极已经离开,玄音会派人去灭口。”   郑玉摇头道:“总会有漏网之鱼。陛下何不试着告诉别人真相呢。”   秦效勋诧异道:“郑叔叔的意思是?”   “有人在新城布置了一个要了十万条人命的阵法。当时在场的只有两拨人,一拨是灵教,一拨是储仙宫。灵教乃我南虞国教,一向爱民如子,那做坏事的自然是另一拨人了。”   秦效勋说:“可当时在场的还有……”   郑玉慢条斯理地说:“他们是灵教请来助拳的好朋友,灵教是好人,他们自然也是好人。储仙宫在南虞的境内势力已然化整为零,影响大不如前。裴雄极等人此次不仅没有收到好处,还吃了一个大亏,短期之内,已无再战之力,而下一代中,裴元瑾刚刚晋升武王,未成气候,他和赵通衢尚有一争,是不可能将工夫花在南虞的。更何况,陛下是百姓的陛下。你要在乎的是南虞百姓的想法。至于江湖中的事情,交给灵教自行解决即可。其实,陛下本不该插手灵教内部事务的。乌玄音与班轻语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动摇陛下的地位。但陛下一出手,反倒将班轻语推到榕城去了。”   秦效勋冷笑道:“可是朕被裴元瑾劫持的时候,班轻语收买的刘光城分明想要趁乱杀死朕,那时候,朕在新城留下的棋子可还没有动手呢!可见她早与秦昭暗通款曲!”   这一点,郑玉也没有想通。   毕竟当时班轻语正全力准备飞升,如何能分|神到临安城外?而且还预知了他被裴元瑾挟持?   “你既然怀疑班轻语和秦昭暗通款曲,就不该将小金子和魏老送到榕城。”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他们是班轻语的手下,你送他们去榕城前线,等于为秦昭输送了两员大将。”   秦效勋脸色微微一变:“朕马上招他们回来?”   郑玉道:“不必了。我已经安排榕城内应送了一份消息给秦昭,告诉他我们将会送两名细作过去。短时间内,秦昭是不会相信这两个人的。而时间一长,我自然会想办法把着两个人变成真正的细作。”   秦效勋顿时放下心来,看向郑玉的目光充满了信赖和依恋。郑玉一回来,那些困扰他的问题似乎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有些期待地说:“那玄音和班轻语……”   郑玉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您要想清楚,乌教主若是重掌灵教,只怕是不会安分留在宫里做娘娘的。”   秦效勋苦笑:“她本来也不愿意。”   郑玉说:“但陛下总要有个继承人。不然,百年之后,您辛苦坚守的江山落入当年摄政王的血脉之中,岂不叫先皇也难以瞑目吗?”   秦效勋沉默不语。他心中自然还是希望乌玄音能回心转意,却也知道郑玉说的是实情。   郑玉又道:“当然,迎娶皇后这件事,总是要乌教主自己提出来才好。”   秦效勋不想再听下去,便道:“裴元瑾还在南虞,我们接下来是否……”   郑玉说:“如今陛下身边高手如云,即便他成就武王又如何?据我所知,武王武神之间是不会轻易动手的,裴元瑾成就武王之后,反而束手束脚,想来也不会再鲁莽闯宫。陛下身为南虞之主,百姓受到戕害,自然要申讨,却也不必大动干戈,就让沿路州府贴出追缉令做做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送他们早点离开便是了。”   秦效勋如今对地道里遇到小桑小樟依旧心有余悸。   他叹了口气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郑玉依旧稳若泰山:“有桃山兄弟在,陛下尽可安心。而且发布追缉令之后,储仙宫必然对当日出现在新城助拳的其余人恨之入骨,到时候,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自然也会有所选择。”   ☆、第93章 死路是自找(下)   巨鹰武者的选择显然不是很多。   傅希言并不打算让他曝尸荒野,堂堂武王,还是能发挥一点余热的,比如,将尸体挂在城门口,告诫武者们,不是武功高强就能为所欲为的,做人一定要善良,不然,巨鹰武者就是你们的未来。   可是尸体只有一具,到具体分别的时候,便有些捉襟见肘,新城、金陵、临安……都是重灾区。   也罢,到时候再说吧。   大不了把尸体拆一拆。   傅希言对郭巨鹰丝毫没有死者为大的尊重,只想着自己转世的莫名其妙,也没经过阎王审讯,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鬼差来缉拿自己拨乱反正,所以,这个世界大概率是没有地府的。郭巨鹰这等恶人既然下不了地狱,那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对他的尸体太客气了。   像这种死不悔改的人,生前没什么贡献,死后总要积点德。   傅希言一边想,一边默默地吸收了饕餮蛊吐出来的真气。   郭巨鹰最后残留的真气虽然对武王来说不多,但一般人来说,已经是车载斗量了。但不知是不是吃过太多亏,这次饕餮蛊十分吝啬,拼命地吞噬着,只有打饱嗝时忍不住,才溢出来少许。   傅希言也不计较,有嘛就吸收,没有也不强迫。   一人一蛊默契地保持着互相的小交易。   *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前面领路,潜龙组拖着尸体,沿着寿南山他们留下的暗号,一路找过去,途中遇到请缨寻人的张巍,才知道他们遇到了沈伯友,正在前面的茶亭歇脚——自从裴元瑾晋升武王,寿南山等人对他就放心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很多事都放手让他单独处理,这也是信任储仙宫下一任领袖的意思。   茶亭是附近村民集资建的,由几个大婶一起打理。   有百姓在,傅希言等人便没有把尸体带过来,怕引起惊吓,就放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只派了一个人看着。寿南山、应赫等人还特意跑去看了一眼。   武王无敌并不是虚话,到了这个境界,杀人很容易,被杀却是很难的。至少近几年,已经没有武王或武神死于别人之手了。   或许是没了天敌,才使他们变得肆无忌惮。   但愿郭巨鹰的死能为他们敲响警钟。   茶亭的茶叶是最差的那种,喝到嘴里有一股涩味,但蒸出来的杂粮包却很香甜。   傅希言他们到的时候,茶亭的存货差不多被寿南山他们吃空了,只从牙缝里留下了二十来只。   但已经够了。   傅希言刚刚参与了杀郭巨鹰的战斗,精神已经处于极度亢奋中,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个,并没有什么胃口。倒是裴元瑾,一口气吃了五个,茶闻了闻,就换成了清水。   傅希言想起虞素环的话,好奇凑过去:“你不喝茶,难道不会犯困吗?”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道:“睡觉不用练武。”   傅希言:“……”   所以小时候裴元瑾睡不醒只是为了逃避练武?   好吧,小孩子的确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来逃避上学,可是同样的事情落到裴少主身上,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适。   提着一把赤龙王就敢越接挑战武王的裴元瑾小时候竟然躲避练武,说出去谁信啊。   裴元瑾见傅希言低着头,笑得跟泡饭滚了似的,神色有些许无奈。这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好久,连虞姑姑都不知道的。   傅希言笑过一阵,礼尚往来地回了一个小秘密:“嗯,其实我背书也没那么差,就是不喜欢。”所以往差里表现,好让夫子早早地放弃自己。   裴元瑾嘴角刚微微翘起,就听傅希言感慨:“没想到,我们是学渣二人组啊。”   裴元瑾嘴角立马垂下来。   英明神武的裴少主从小到大,哪怕是强迫自己入睡逃避习武的那段时间,都没有被叫过学渣。学渣……渣渣,唔,应该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意思吧。   他扬眉,正要反驳,就见沈伯友从隔壁桌起身,走过来,朝他一揖到地,随即长摆一撩,跪下道:“属下沈伯友向少主请罪。”   傅希言吓了一跳,心想: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裴元瑾手一伸,又拿了第六个杂粮包开始吃。   沈伯友跪在地上,开始自陈罪状,从当初礼让总管之位,到就职南虞后的荒废,小作文写得字字血泪,十分的掏心挖肺。   傅希言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可裴元瑾直到吃完杂粮包,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等对方说完了,才冷冷地问:“新城和临安近来有何动静?”   沈伯友身体微微一僵,大概没想到自己说到这份上了,依旧没有打动对方,但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些年在南虞毫无建树,升迁遥遥无期,而储仙宫已与南虞交恶,自己留下来也是前途坎坷,只有抓紧裴元瑾,寻求戴罪立功,才是出路。   他沉住气,低头道:“新城战后,于长老、谭长老情况不太好……”   竖着耳朵偷听的谭不拘一下子站起来:“我爹怎么了?”   沈伯友说:“宫主已经带几位长老回宫治疗了。”   谭不拘顿时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住了,絮絮叨叨地说:“我爹闭关之前就已经是武神巅峰,也不知道这次闭关有没有什么效果。”他之所以冒险进入南虞,也是担心亲爹时日无多,想急速成长,干番事业出来,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出后面一连串事件。   他一口气将茶喝完,推了推身边的张巍:“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第94章 英雄是无名(上)   这个世界没有发生曹娥父女的悲剧,故而舜江还是叫舜江。疏朗的天空,宽阔的江面,零星的渔船,凑成一幅平常却安宁的画面。   张巍摇着临时租赁的小渔船,笨拙地在江面上打了几个转,才缓缓靠近停泊在江中央的一艘艨艟。   艨艟中站着数个皮甲战士,手不离刀,眼不离人,傅希言和裴元瑾一上船就被对方紧紧盯住,张巍站在他们面前,气势天然地矮了一截。   等穿过他们的“目光阵”,张巍才小声说:“他们是越王嫡系的铁刀营。”   嫡系部队出现在这里?   傅希言突然对了即将要见的人有了些许猜测。   船舱门口又站着两个战士,甲胄镶铜,级别应该比门口的更高一些。一路往里走,发现这船看着不大,容量不小,船上至少有五六十个战士。   走廊到底,一扇门刻意敞开着,张巍停住脚步,小声道:“少主请,少夫人请。”   他的称呼引起了门边战士的注目,目光冷峻地扫过来,看得张巍额头微微冒汗。傅希言和裴元瑾却不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大大方方跨过门槛。   恕他们直言,在他们看来,船上人数虽众,但武功平平,一个高手都没有。   傅希言原本已经打消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可看到房内端坐的人时,又再度打消了自己的打消。   不说别的,至少眼前这个青年的容貌,与秦效勋还是有五六分相似的。只是他的眉眼更开阔一些,轮廓更粗犷一些,形象更接近一名随时能骑马上阵的儒将。   对方在傅希言和裴元瑾进门的刹那,就已经从座位上起身。他个子不太高,比傅希言矮半个头,但架势很足,有种他抬头看着你,你却在仰望他的天然气场。   他迎上来,抱拳道:“秦昭久仰储仙宫大名,今日得见二位,幸何如之!”   果然是越王秦昭!   傅希言虽然猜中了,却还是吃了一惊。要知道舜江乃钱塘江支流,而临安钱塘江在前世都是鼎鼎大名的。秦昭来此,几乎是在秦效勋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圈!   傅希言回礼,随即赞道:“越王好胆魄!”   秦昭泰然处之:“我父王孤悬宫廷,直面灵教,又何曾退过半步呢。我身为人子,总不能叫他在天上还懊恼自己后继无人吧。何况,传话总会有误差,若不能亲自见上一面,只怕你我双方对日后合作总要有几分疑虑的。”   不错,经过秦效勋一番骚操作,傅希言终于决定答应张巍的建议,见一见越王来使,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越王本人。   傅希言说:“殿下亲临,足见诚意。但我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惑。灵教在南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如今班轻语与乌玄音正在夺权,殿下若想对付秦效勋,何不联合班轻语呢?”   秦昭笑意顿敛:“父王身死临安皇宫,本王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傅希言故意说:“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秦昭反驳:“以小可见大。小节失守,大节不保。何况,班轻语、乌玄音都是一丘之貉,蛇鼠之流,今日因权反目,他日因利联合,反复无常,不可共谋。”   傅希言与他初次相见,自然不可能被对方三言两语打动,又试探道:“储仙宫眼下处境不妙,殿下难道不怕反受拖累?”   秦昭无声一笑,伸手邀请他们入座,又亲自斟了两杯茶:“灵教之患有目共睹,寄生之体,反噬其主……实不相瞒,前车之鉴在此,本王起初并不想与江湖门派打交道。后来听闻储仙宫在新城以一己之力,救下两万百姓,可见侠义,本王深受感动。江湖之大,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邪魔,也有悲天悯人的仁者,既然邪魔与邪魔为伍,为何仁者不可联合仁者呢?本王之前一叶障目,还是想窄了,因此厚颜相邀,既是报杀父之仇,也想为南虞无辜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不得不说,秦昭这番欲扬先抑的剖白,的确打动了傅希言。   但他看了裴元瑾一眼,想到了储仙宫庞大的员工群体,又将冲动压了下去:“我见过秦效勋,看他谈吐,也不像一个丧心病狂的人。”   秦昭说:“听其言,不如观其行。我年纪尚轻,未有建树,但父王纵横一世,却有很多值得说的地方,两位若不嫌啰嗦,我便浅言两句。”   傅希言发现他对自己的称谓从“本王”变成了“我”。   秦昭望着杯中茶水,陷入回忆。   “当年,父王与先帝争位时,灵教便毛遂自荐过,其条件便是建立新城。父王刚正不阿,自然容忍不得祸害生灵、草菅人命之事,不仅当场拒绝,还派人直捣黄龙,想要将这等邪魔外道一网打尽!他一心歼灭□□,先帝却借机散播谣言,诬陷父王拥兵自重,制造兵祸,爷爷听信谗言,解除了父王的兵权,没多久便传位给了先帝。父王后来才知道,灵教当时兵分两路,一路游说父王,一路勾结先帝,而先帝答应了。   “事已至此,父王本该回到榕城,韬光养晦,做个太平王爷,可他终究不忍心江山毁于灵教妖孽之手,终以兵权为要挟,留在临安做了摄政王。他一直牵挂新城,出事之前,本已谋划了一场锄奸行动,没想到先帝利用自己的死,联合灵教妖孽,害死了他!”   说到这里,他虎目含泪,哽咽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他一代英雄,忠鲠不挠,视民如子,却死于污名,内心该是何等悲凉?”   傅希言闻言也不禁黯然。   秦昭的话自然是很打动人的,不管里面成分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和秦效勋父子比起来,秦昭父子的形象显得格外高大。   但傅希言深知一面之词的杀伤力,并未马上表态,而是问:“不知殿下想怎么合作?”   今天这番话,有表演,也有真心,秦昭深吸了口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   摄政王死后,他就是榕城的主心骨,肩负太多的期待与压力,只能紧锁心门,迅速成长为一名可被依靠的、独当一面的王者,可谁还记得,他也是个儿子,一个痛失父亲的儿子。   “我曾向父王许诺,绝不会效仿先帝,扶持国教。不过,父王在南虞留下不少人手,二位如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尽可开口,我一定尽力办到。我对二位并无他求,只望有一日贵宫对灵教动手时,知会一声,我也好找秦效勋算算总账!”   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明明是担心自己和秦效勋打的时候,灵教从中搅局,希望储仙宫能拦住灵教,偏偏反过来说,好似将主动权交到了他们手里。   不过,秦昭心眼子多也是好事,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合作伙伴是个拖后腿的蠢蛋。   傅希言说:“不好意思,我们刚好有两件事想要请殿下帮忙。”   *   说是两件事,其实,其中一件事也可以摊开来变成两件事。   南虞下达通缉令,看过通缉的书生,终于打消了对南虞朝廷最后一丝期待,再不抱有侥幸,一个个变得乖顺无比。   对于撤走了大部分人手的储仙宫来说,要将这群书生偷偷带出南虞封锁并不容易,但这件事落在接管了摄政王无数人手的秦昭手里,就变得十分简单。   一群书生缩在一辆辆粮食车里,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盘查,摇身一变,就以跑船的身份,正大光明地登上了海船。   当然,比起漂洋过海去北周,其实他们更好的去处是榕城。   书生从新城幸存下来,又逃过了灵教和南虞朝廷的灭口,是灵教和南虞朝廷恶行的活见证,落在秦昭手里,必然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储仙宫和榕城的合作才刚刚开始,基础薄弱,还不敢交付这么大的信任,不过派一部分下属进入榕城地界还是可以的。   储仙宫在南虞的经营大多汇集于东边金陵、临安一带,榕城只有风部和雨部,而且经营得很是一般。应赫和王发财主动请缨去那里发展。   两人在逃离临安城时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之后,就沉寂了下去。他们知道,坐上储仙宫的船,就没有了回头路。应赫提供了皇宫密道,小皇帝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而王发财也带走了他所有能带走的家财,两人都做好了去北周的准备。   可储仙宫与榕城的合作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思路。   应赫留在榕城,他掌握的临安城资料和人脉就还是很有用的。王发财的生意也可以借着越王的人脉重新经营起来,这实在比他们从北周白手起家要好得多。   裴元瑾对功臣一向不吝封赏,而且他也在试图改变储仙宫管理层的选拔模式,应赫和王发财各有各的能力,是个不错的尝试。因此两人被分别晋升为储仙宫驻越地的风部主管事和雨部主管事。他们的权利范围,将与秦昭的势力范围息息相关。   傅希言不得不佩服他吊胡萝卜的本事。   临安四大主管事,两个有着落了,还余下两个。   张巍不用说,暗探的身份曝光后,只能回去升职加薪;而沈伯友这次决意重返储仙宫。赵通疾风虽无凉意,却惊醒了许多人的瞌睡虫。   他们瞪大眼睛坐起来,朝着车尾看去。   虽然不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可马跑得那么快,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智慧,至少在判断某些征兆上,他们的直觉精准得吓人。   街道热,马车里面更热。   尤其是身边坐着一个天然暖炉,可傅希言胸口不仅不闷,还十分畅快,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握着裴元瑾的手甚至兴奋得微微颤抖。   前方是临安府院。   他的手腕微微用力,迎着裴元瑾好奇的目光,凑了过去,重重地亲在了对方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我先唱个前戏!”   说罢,松开手,灵活地钻出马车,操起车辕上的马鞭,身体朝着府院的方向微微探出,然后当着衙役的面,一鞭子抽在登闻鼓上,将整个鼓都吸了过来,甩在车厢顶上。   衙役们面面相觑,须臾,才惊跳起来:“有人抢登闻鼓!”   *   丽正门前,禁军望着横冲直撞的马车,脸色大变,齐齐抽刀:“大胆,来者何人?”   傅希言看着这座巍峨的皇城,想着自己上次来,还是夜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好似见不得人,可其实,真正见不得人的是住在这座皇城里面的人。   他身体往边上一让,裴元瑾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丢了出去,随后一支箭矢穿过匣子,匣子应声而裂,巨大的恶臭味散发开来,一只腐烂的人头被箭穿过,牢牢地钉在门头的“正”字上。   郭巨鹰最后还是被割了头。   倒不是傅希言故意折腾尸体,实在是天气太热,尸体坏得太快,没法带着上路,冰镇人头已经是极限,可惜,冰到最后也化掉了。   禁军已经冲了上来,傅希言翻身落到车厢顶部,一脚踢起登闻鼓,然后用绵柔的劲道打在鼓面上,只听登闻鼓发出一声悠长洪亮的声响,随着他的拳风,越过丽正门,越过南宫门,响彻大内。   在鼓声将竭之际,傅希言用真气发出震天动地的质问——   “秦效勋!南虞十万百姓的喊冤声,你敢听吗?!”   咚咚咚咚……   鼓落到地上,发出一连串的敲击震动声。   与此同时,马车已经冲入了禁军包围,数把钢刀劈向拉车的骏马,却被一股山洪般的推力冲了开去。   傅希言使出“踏空行”,越过禁军,直接杀入大内!   “吼!”   阿冬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从密密麻麻的禁军中跳了出来,他手里握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刀,刀刃锋利,劈过来时,甚至在炎热的天气里都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寒凉。   傅希言双掌合十,云丝尉外表柔软,内里刚硬,刀锋落在手套上,竟然没有造成半分伤害。他顺着刀柄,去抢夺兵刃。   阿冬喉咙里发出被冒犯般的低吼,手更是紧握刀柄不放,然而傅希言只是虚晃一招,一感觉到他在大力抢夺,立刻松手,任由他朝后倒了下去。   涌过来的禁军越来越多,傅希言故技重施,跃上半空,踩着禁军的枪矛刀尖,继续往里冲。   他冲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后面的靠山很稳。   裴元瑾落后一步,发髻上的赤龙王依旧稳稳地簪着,只是双臂一展,巨大的威压便使禁军一个个抬不起头来。   两人一前一后,第二次杀到了福宁宫外。   秦效勋面色铁青地坐在宫殿里,郑玉站在身边,正温柔地帮他摇着扇子。堂前站着一对面容相仿的兄弟,正是已至武王后期的桃山兄弟。   他们晋升武王前,就是魔道赫赫有名的人物,两人联手,威力翻倍,几乎没有敌手,唯一输过的人,就是天地鉴主师一鸣。   不过那也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常年的胜利已经让他们很少将人放在眼里,听说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杀进宫来,只是冷冷一笑。   桃山兄开口:“有人来送死,简直是好极了。”   桃山弟接道:“已经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郑玉见两人要一起出去,谨慎道:“杀鸡焉用牛刀?两位高手,不如留一位下来,与陛下一起看戏可好?”   哥哥斜眼看弟弟,弟弟也看向哥哥。   哥哥说:“你是弟弟,打架这么好玩的事肯定是要让给哥哥的。”   弟弟摇头:“哥哥要让着弟弟。”   哥哥冷笑道:“长幼有序。”   弟弟说:“尊老爱幼。”   哥哥转了转眼珠:“好吧,看戏更舒服,我是哥哥,当然应该是我留下来。”   弟弟又着急了:“不对,弟弟应该更舒服,弟弟留下来。”   “好,那你留下来。”桃山兄飞快地冲了出去。   桃山弟愣了下,急忙追了出去:“哥哥,等等我。”   ……   郑玉对秦效勋说:“千金之躯不坐危堂。老奴恳请陛下暂时退避。”   秦效勋说:“裴傅二人诡计多端,一动不如一静,朕倒要看看,他们如何突破两位武王的封锁!”   郑玉想了想,便不再说什么。   *   福宁宫外。   傅希言抓住祝守信修好的追魂索,趁着对方收索的片刻,朝着对方扑了过去。   祝守信抬手,一掌劈了过去。   傅希言不闪不避,直接撞了上去。   祝守信手掌拍在他的腹部,随即感觉到一阵古怪的吸力顺着自己的掌心,一路渗透经脉,将自己不同,光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刺,就掀起了四周灵气涌动,让傅希言和祝守信两人自然而然地分了开来。   但此时,祝守信已然头发灰白,整个人苍老了二十来岁,一双眼睛深陷了下去。然而他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傅希言见裴元瑾拔下了赤龙王,单手托地,飞快地站起来,直接撞开福宁宫门,冲了进去。   禁军慌忙跟在后面。   居高临下地看,好似他带着禁军杀入福宁宫一般。   阿冬紧跟在他的身后,猛然朝他扑去,傅希言仿佛背后生眼,脚下几个回旋,就将他甩了开去。   秦效勋所在的宫殿门没有关。   郑玉正奔过来,想要关门。   这是傅希言第一次见他,但秦昭特意介绍过。   “郑玉,先帝身边第一谋士,也是促成与灵教合作的祸首。”   傅希言一拳挥出,郑玉身体诡异地扭曲了下,想要躲避开去。郑玉和王昱一样,是个隐藏的高手,但他又和王昱不一样。   王昱运气好,他的武功对付被炼制成王傀的刘彦盛,绰绰有余,而郑玉与傅希言,同为脱胎期。   傅希言已至脱胎巅峰!   绵柔拳的拳意就在于绵柔如水,无处不在,郑玉的脚法虽然诡异,却终究没有躲过去,当拳击中他身体的刹那,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极为清脆的咔嚓声。   一柄匕首无声息地插入他的心房。   傅希言一边将匕首狠狠地□□,一边避开阿冬的攻击,他没看秦效勋,但字字句句都在对着他说:“你将百姓当蝼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郑玉死的很快,倒下的时候,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   秦效勋想呐喊,想咆哮。   朕是九五之尊,是万民之主,谁敢说他是蝼蚁?   但看着傅希言平静却冷酷的脸,他的声音仿佛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冬只挡住了傅希言一小会儿,就被他一脚踹断了腿骨,整个人半跪在地上。   这一刻,傅希言与秦效勋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两丈,中间门再无阻隔。   傅希言藏到现在的三支无名小箭终于射了出去,段谦赠予的三支箭终于有了它们的名字——无名。   那些发出呐喊,释放愤怒的人,也许终究被历史洪流所淹没,没有留下名字,可至少,他们来过,活过,存在过。   看着箭头射向自己的瞬间门,秦效勋想到了很多,想到去金陵与班轻语夺权的乌玄音,想到了父皇临终前大势底定的欣慰表情,想到了那座从来没有去过的新城,还有……   三支箭头齐齐被一把蒲扇扫开——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是保护皇帝的桃山弟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傅希言被扫出宫殿,落地的刹那,浑身骨头猛然断裂,但一阵剧痛过后,又很快恢复如初。   赤龙王逼退桃山兄,裴元瑾将傅希言扶起。   傅希言望着近在咫尺却再度远若天涯的宫殿,冷静地说:“走吧。”   杀了郑玉,他已经保本,而秦效勋的账,班轻语的账,乌玄音的账……他历历在心,总有清算的日子。   裴元瑾身如炽火,面如寒霜。他带着傅希言凌空一跃,却在离开福宁宫前,反手一剑,斩出一道长虹,直劈宫殿,似乎要将端坐堂中的人硬生生劈成两半。   有那么一瞬间门,秦效勋看着这道剑气,仿佛看到了天降神罚。   桃山兄弟同时拦截——   剑气回头,落在地上,刻下了一道深痕!   ☆、第95章 英雄是无名(中)   时间尚早,大闸蟹还没长好。   难得来太湖一次,却没能吃上心心念念的闸蟹,傅希言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但旖旎的太湖美景弥补了这点,留点念想,下次再来时,便多一份期待。   距离第二次闯南虞皇宫,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些日子里,他们顺着运河泛舟北上,一路欣赏风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一点都不像亡命天涯。   南虞朝廷已经发布了通缉令,并且“狠心”地附上了他们的画像与名字,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正干活的,只有各地衙门的捕快。   一群不入真元的捕快能抓住一位武王,一位脱胎巅峰的高手?想也知道都是表面功夫。   况且,这对逃亡鸳鸳组合已不再是武王与脱胎巅峰,傅希言经过郭巨鹰和祝守信前赴后继的灌溉,成功晋级入道期。   他坐在船头,伸着鱼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湖面,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气势,可内心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   入道,对武者而言,就是找到了一条准备一辈子走到黑的路,因此心境修炼极为重要。   本以为从南虞皇宫出来,自己在心境上会大有不同,然而,等那阵淋漓尽致的畅快过去之后,内心迎来的是无尽空虚。   敲响登闻鼓发出震耳发聩的一问,恰如预料的没有结果。   可他并不后悔。   总要让当权者们知道,即便身处底层,人也不会死得无声无息。血肉之躯,可以铸就钢铁长城,血肉之躯,也可以使长城崩塌。生命的无限可能,神圣不可侵犯,谁轻易剥夺,就要做好被剥夺的准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自古以来有很多大道理,不一定人人都懂,但等价交换这一点,亘久不变。   钓了一个时辰的鱼,太阳都下山了,鱼儿还没上钩,终究钓了个寂寞。   明天早上,太阳还会升起,河里的鱼去了又来,新的一天新的事情,他的脚步还会继续向前,但金陵与临安,他一定会再回来。   因为这两座城里,还活着几个不该活着的人。   傅希言已经能够无比冷静地思考杀人这件事情,杀郑玉的后遗症也远不如杀陈文驹时那么大——他只是狠狠地喝了一壶酒,又狠狠地睡了一大觉,就从双手沾满鲜血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甚至后悔起自己下手太慢,没能把秦效勋一并解决。   之前他还经常幻想着哪一日天上七星连珠,打开穿越时空的大门,自己一睁眼又能回到前世,然后去一个专业的减肥机构报名。   如今,他已经打消妄念。不仅因为他在这里有了亲人,爱人,事业,更因为自己被渐渐同化了的灵魂。   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留恋前世的岁月静好,却也记得长辈曾经说的,幸福不从天生掉下来的,无数人披荆斩棘,无数人浴血奋斗,无数人负重前行,才铺就这条康坦大道。   如果他所处的世界还不够美好,为何不可由他披荆斩棘,浴血奋斗,负重前行,铺就大道?   如果这个世道没有给普通人活路,那就由他找出一条活路来。   不负前世所见,不负今生所学。   他虽然没有钓到鱼,船上的水手却收获满满,收起鱼竿,和裴元瑾一起蹭了一顿水手们烹调的鲜鱼宴,依旧很好吃,就是天天吃,有些腻。   傅希言开始想念暨阳县的盐焗鸡和梅菜扣肉,顺带想起了段谦,菲菲姨,想起了他下落不明的母亲,想起了远在江陵的父亲叔叔……也不知道姐姐和刘焕婚事商议得如何了。自己此趟跟着裴元瑾去储仙宫,应该也是要将两人的事情定下来。   回想自己与裴元瑾初见,对方还是入道期,而现在,少主也就比他高一个境界,可见,努努力,超过少主不是梦。   傅希言伸了个懒腰,对自己光明的前景深信不疑。   船停泊了半天,等周遭船都不见了,才渐渐动了起来,没多久,就看到迎面驶来一艘黑漆漆的乌篷船,要不是船上挂着一盏渔灯,几乎要叫人漏了过去。   撑船的船夫戴着一顶斗笠,太阳都下山了,斗笠还牢牢地顶在头上,难道是怕月光晒黑了脸?   两艘船缓缓靠近,傅希言搭乘的商船终于先一步停下来,抛锚。   裴元瑾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他已经在里面待了一整天,船上其他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日头太晒,或在房间里处理事务,只有傅希言知道真正的原因。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傅希言宁可冒着酷暑也要在外面当个钓鱼翁。   此时,裴元瑾目光幽幽地望过来,看似与以往并无不同,可那双眼睛流露出微妙的幽怨,就如一根小钩子,挠得人心里微微发麻。   傅希言差点就要丢盔弃甲,幸好船的主人也出来了。   这艘船在运河上行驶了十天,却从未遭遇拦截审查,自然是拥有极深厚的背景。   傅希言离开荆门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柳家1的商船,更没想到,柳家背后的人竟然是越王秦昭。   再想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也不得不感慨,摄政王父子在南虞的部署远比表面呈现得要深广得多,秦效勋将目光聚集灵教内斗上,是他战略上的重大失误。   傅希言感谢了一番船主人多日的招待,然后轻轻一跃,便落到了乌篷船上。   船夫似乎有些紧张,握着船桨的手微微一紧,头却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他的这个举动很像是熟人。   傅希言好奇地凑过去,还没看清楚,肩膀就被搭住了,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回怀中,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脸。   傅希言握住他捣乱的手,疑惑地望着船夫的后背:“我是不是见过你?”   船夫犹豫了下,摘下斗笠,转过身,弯腰道:“小人见过裴少主,傅少夫人。”   还是第一次连着姓叫他少夫人,傅希言觉得十分新鲜:“你先把头抬起来。”   船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脸暴露在渔灯微弱的光线中……   这是谁?   傅希言觉得答案已经到嘴边了,就是叫不出来,还是裴元瑾在旁边提醒:“白龙帮。”   傅希言击掌:“对了,你是那个水匪头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蒲英雄。”   傅希言说:“名字倒是好名字,可惜……”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蒲英雄忙道:“小人已经洗心革面,改投齐当家了。”   傅希言问:“好端端的,为何改换门庭?”   江湖草莽和朝廷大员一样,都是很看重派系的,别看电视剧里每到关键剧情,就会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跳反,可真落到具体一个人身上,像背叛所在阵营这种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事,绝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   蒲英雄苦笑道:“自从上次遇到了少主和少夫人,损失了四条船,我回去就被二当家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被打断了一条腿。”   腿断了,还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便落下了毛病。   当水匪虽然不讲究形象,却讲究实力。他的武功本就不算高手,就靠着一腔悍勇得到吕山虎的赏识,断腿后,实力大打折扣,地位大不如前,久而久之,就被排挤成了边缘人。   他风光时没少得罪人,落魄后自然也会有人报复,这时候,齐问心抛来橄榄枝,不管上面有没有毒,走投无路的蒲英雄都只能伸手去够。   傅希言沉默,断腿自然是很悲惨的事情,但他的职业是水匪,便很难叫人产生同情心。   蒲英雄说:“承蒙齐当家不嫌弃,才能继续在江上讨生活。”   傅希言问:“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蒲英雄犹豫了下,齐问心虽然没有对他说过什么,但他在这一行干了这么久,局势变化还是看得出来得。只是说与不说,他心里有点没底。   可面前两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自己若是说谎,怕是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吧。   蒲英雄咬牙道:“小人斗胆猜测,应该是,应该是要收归整个白龙帮。”   众所周知,白龙帮原本是姓瞿的,后来大小姐找了个书生夫婿,又被这个书生夫婿杀了,可熟知内情的人都知道,真正动手的人是白龙帮二当家吕山虎。书生齐问心只是个推到前面的傀儡罢了,而如今,这个傀儡有了自己的思绪与野心。不,应该说,这个傀儡一开始就带着野心来的。   头脑简单如蒲英雄也知道,像裴元瑾、傅希言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书生能请动的,他背后还有谁,有什么目的,是不是瞿大小姐的婚事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觉得自己想到这里,就已经头疼欲裂,胆战心惊了,后面的事情他想不通,也不敢想,反正自己已经坐上了这艘船,也知道船接下来要去哪里,至于最后会停靠在哪个码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反正船上的这两个筹码已经保证了他们这边绝不会输。   蒲英雄想不通的问题,傅希言在听说秦昭的请求之后,就已经想通了。   当日,他请秦昭帮两个忙之后,立刻问自己能做什么,而秦昭也不客气地当场提了个条件。   他们本不是朋友,维系关系的也不是感情,若秦昭不提这个条件,傅希言和裴元瑾等于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也许有一天这个人情总会还上,可在还人情之前,双方的关系就不会太平等,这绝不是双方想要的。   你帮我忙,我还你情的礼尚往来,反倒是他们合作之初最叫人舒服的模式。   只是,傅希言万万没想到,当日长江上的偶然一遇,竟然就遇到了秦昭埋下的伏笔。   白龙帮,纵横长江水域的霸主,旗下战船无数,水匪众多,召之能战,如何不叫人眼热?南虞朝廷先前几次三番剿匪,也是存有几分招安的意思,可惜统统失败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书生入赘。   手段不光彩,但偌大的白龙帮果然从内部分裂。   很多人都以为是吕山虎借齐问心之手,夺取了白龙帮,却不知从头到尾都是齐问心扮猪吃老虎。若非那日瞿象带着一部分人手逃脱,新建吞龙寨,此时哪还有什么吕山虎。   不过瞿象老年丧女,又被属下、女婿背叛,纵然含着一口怨气撑起了一座吞龙寨,身体和精力却大不如前,前不久吕山虎得到消息,瞿象已经病重昏迷了好几日,他花了一些时间去确认消息的准确性,在得到肯定结果后,立刻开始谋划一次大型进攻。   与此同时,齐问心也在准备最后的收网。   傅希言和裴元瑾之所以在太湖待了两天,在河上晃悠许久,都是为了配合这次行动。   这次行动成功后,长江最大的水匪就会成为秦昭的一支奇兵。这支奇兵拥有强大的战斗力和机动能力,随时能够南下金陵、临安。   秦昭愿意将自己的这一步棋展露出来,足见合作诚意。   所以傅希言也决定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比如说——不能暴露身份。储仙宫少主和少夫人参与到水匪大战,必然会触动秦效勋和灵教的敏感神经,如何出工出力又深藏功名,是他们目前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船桨有节奏地划着河水。倒映在水中的月亮,影影绰绰,仿佛随时对会碎裂开来。河边景色入夜后,就变得千篇一律,索然无味。   河边依稀能听到鸟叫声,不知是不是在夜间觅食。   傅希言坐在篷里,吃着蒲英雄提供的小鱼干,裴元瑾在他对面,面色淡淡地喝着茶。   傅希言一边吃,一边用小眼神偷偷打量对面,但在裴元瑾看过来时,又飞快地挪了开去,如此数回,裴元瑾侧过了头,脸色越发冷了。   “生气啦?”   傅希言用小鱼干逗他。   裴元瑾不喜欢吃这干巴巴又鱼腥味重的食物,微微蹙眉,嘴巴紧紧地抿着。   傅希言就反手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裴元瑾冷眼看他。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说话,似乎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在说“哄不好了”。   可傅希言真的认真吃着小鱼干,什么话都不说,裴元瑾脸色又更加不好。   傅希言吃完小鱼干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认真地漱了半天口,又对着手掌哈了口气,发现还有点腥味,便有些苦恼地问:“要不明天吧?”   裴元瑾目光一直围着他转来转去,闻言目光立刻如刀子般射了过来。   傅希言指了指船头,小声说:“还有人。”   夜间河面太静。   他说完这句话后,蒲英雄背对乌篷的身影明显一僵,屁|股不着痕迹地朝前挪了挪,要不是人没法一边泅水一边划船,他大概已经不在船上,已经去了船底。   裴元瑾说:“他看不见。”   傅希言叹了口气,然后朝他勾勾手指。   裴元瑾冷着脸凑过来,然后,吧唧,一个响亮的亲亲就亲在他的脸上。   裴元瑾侧过头,露出另一边脸。   傅希言又亲了一下。   裴元瑾的脸正过来,傅希言看着他的眼睛,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那日闯皇宫之前,自己头昏脑热轻薄了裴少主之后,就仿佛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关,十日以来,这样的场景连绵不绝,从白天到夜晚。为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今天下午都开始钓鱼逃避了。   幸好当初他点到即止,所以两人目前的进展是,次数频繁,但层次还停留在表面。   傅希言亲了亲他的嘴唇,等他面露满意之色,才退了开去,有些不满地嘀咕:“明明是你先开始的。”亲完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凭什么他主动之后,就要承担后果?   后面一句他虽然没有抱怨出口,但裴元瑾猜到了。他带着微不可见的羞涩,轻声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当初的举动应该归于轻薄的范畴了,尽管傅希言没有说,可终究有几分心虚。   直到傅希言主动,他才知道,对方是允许的。   既然允许……那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裴少主的心里路程简单又坦率,让傅希言哭笑不得。   他佯作不满:“哦,难道不能你主动吗?”   裴元瑾看着他,眼睛亮得犹如清晨的启明星:“哦,可以吗?”“吗”字刚刚结束,他就亲了过来,显然不打算冒险等待否定的答案。   和傅希言的浅尝即止相比,裴少主充分发挥了一往无前的特色,尽管还没有掌握亲吻的多样性,却十分用力,傅希言有一刻都害怕自己的大胖脸变成大凹脸。   他迟疑了下,动了动嘴皮,想说点啥,然后就亲身体验到了裴少主的超强领悟性——各个方面的。   夜半的河水带着一丝微凉,可没有装门帘的乌篷里正上演着热情如火。   傅希言有些走神。   这里去长江,还有好长一段路,不知道何时能到,到的时候,自己又会不会变成梁朝伟《东成西就》里的香肠嘴。   舌尖传来微微刺痛。   严格的裴少主对他的不专心表示了强烈不满。   傅希言安抚地舔了舔他,思绪又忍不住飘到了另一个方向。不知道裴宫主发现自己儿子找了个大舌头,会不会不太开心。   数百艘战船正在长江宽阔的江面上展开激烈的攻守战。   瞿象虽然带着一批手下东山再起,建立吞龙寨,但底蕴大不如前,后来陆续收服的小门小派都没有太好的战船,摆在白龙帮清一色的巨大战舰面前,就如一群乌合之众。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瞿象败局已定。   除了他自己。   传说中重病昏迷的瞿象此时正满面红光、精神奕奕地坐在他的“吞天号”上。站在他身边的,是个神情高冷的少女。   若是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此,一定能认出她的身份——灵教青莲使者谢云铃。   灵教虽然不像摄政王决策千里,用一个书生就从内部分化了白龙帮,但他们一直掌控着南虞各派的动态,自然不会错过白龙帮和吞龙寨的恩怨。   新城一战后,班轻语飞升失败,局面大坏,面对乌玄音的咄咄逼人,不得不暂避锋芒,选择闭关巩固修为。   闭关之前,她就预测瞿象命不久矣,必然会着急报仇,白龙帮和吞龙寨大战必在近期。她们若能扶持一方,收归两者,不仅提升灵教实力,也能增加己方的话语权。   白龙帮目前一名一实,有两个掌权者,内部复杂。而且与吞龙寨相比,白龙帮实力占优,绝对不会接受外人指手画脚。   倒是吞龙寨,瞿象年事已高,后继无人,余生所求也就是报仇而已,未必执着吞龙寨的权力,是绝佳的人选。   果然,谢云铃仅花了五天,就说服了瞿象,没多久,瞿象就“病重”了。   谢云铃见瞿象有些激动,冷声提醒:“养神丸并非万能灵药,老寨主还是不要太过激动得好。”   瞿象说:“老夫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只要能活着砍下吕山虎和齐问心这两个狗贼的脑袋就能瞑目了。”   谢云铃说:“吕山虎就在‘白龙号’上。”   瞿象皱眉:“齐问心呢?”   比起吕山虎,他更恨齐问心。吕山虎背叛了自己,好歹能当家做主,齐问心杀了老婆,最后不还是别人的提线木偶?到底有何好处?简直奇蠢无比,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将女儿许配给他!   一想到女儿惨死,他就感到一阵心悸,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一颗养神丹。   谢云铃冷眼旁观:“多吃无益。”   但瞿象不听,她也懒得多说。   瞿象吃完药,感觉胸口舒服了许多,长舒一口气道:“一定要找出齐问心。”   尽管谢云铃不觉得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有什么要紧,却还是答应了:“很快。”   此时,齐问心正亲自划着小船去接他的两位助拳高手。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管一管闲事的。”   他喃喃自语,不禁后悔初次见面时,自己没能表现得更好。   ☆、第96章 英雄是无名(下)   厮杀已经持续了一个白昼,南虞水师像是全都瞎了眼又聋了耳,对长江江面发生的鏖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任由双方生死相搏。   或者,水匪内耗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傍晚姗姗来迟,大片的彤云仿佛是江面的鲜血一路流向天际,又漫到天空。金橘色的余晖笼罩战船,仿佛那流出的血液又雨露均沾地撒了回来,天地间,处处血腥。   但是,战斗还在继续。   大面积的冲撞战已经在战争之初结束了,战船残骸与人类尸体混杂在一起,在江面漂流。幸存的战船上,也是箭矢密布,每一艘都像是刺猬在苟延残喘。   吕山虎乘坐的“白龙号”虽然被其他战船围在中央保护,却也受到了不少攻击,一支两丈长矛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甲板上。   这是白龙帮前大当家亲自送来的“礼物”。   当吕山虎看到传说中昏迷不醒的瞿象出现在对面战船上时,就知道自己中了计。时日无多或许是真的,想赶着自己一命呜呼之前报仇雪恨更是真的。   如果他能沉得住气,也许根本不用动手,对面就会被熬死。   但自己发起进攻后,已经进入了对方的节奏,大批战船被拖进战场,已经没有退路,明知对方在守株待兔,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不过吕山虎并未因此丧失信心。这种局面,他在出发前不是没有预测过,以瞿象的老谋深算,就算不能理事,也一定会准备好继承人,当年是瞿薇薇,这次应该就是细作汇报的“谢姑娘”吧。   他不明白,杀人越货这样的事,为什么瞿象总想交给女人,瞿薇薇是女儿,这谢姑娘又是哪路货色?   双方的远程武器基本耗空,开始互放接舷吊桥,由水战转入陆战,面对面肉搏。   吕山虎看着越来越近的“吞天号”,看到那个拿着双戟作战的老迈身影,涌起一股久违的想要杀人的冲动,上一次出现,还是瞿象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白龙帮以后听瞿薇薇号令之后。   他抓着自己趁手的精钢刀,刚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齐问心呢?”   亲信愣了下道:“出来没多久就不见了。”   吕山虎以为他害怕战斗躲起来,忍不住骂了句:“废物!”   废物面前放着一盘围棋,战况胶着,黑白两色厮杀得混沌一片,在靠近的天元的位置,摆着两只突兀的象棋,一只帅,一只将,没有了楚河汉界,前面只有纵横的线,随时都可以突破限制,上演一出将帅争。   坐在他对面的傅希言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看了大半天的棋,已经觉得累了,但好戏即将上场,他只能喝一口浓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裴元瑾正在屋里面换衣服,既然要隐姓埋名,自然要泯然于众。   只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便知道他们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了。齐问心带了一套崭新的水匪服来,但水匪夏天喜欢打赤膊,端庄如裴少主焉能愿意,就在里面加了个白色的内衬。   这倒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即便穿得如此不伦不类,他依旧器宇轩昂、卓尔不群,别说站在一群水匪里,就算是站在一群贵族公子哥里,也很难泯然于众。至少傅希言认为,裴元瑾和北周三皇子站在一起时,被比下去的绝对不会是裴少主。   如此一来,伪装就有些多余了。   傅希言说:“反正裴元瑾一动手,大家就知道他是高手,何必遮遮掩掩?”   裴元瑾别扭地扯了扯衣领,赞同地点头。   “穿个夜行衣,蒙个脸就好了。”傅希言想起戴福娃面具出场的宋旗云,提议道,“或者我们戴个福娃面具,既然宋大先生这么不喜欢露脸,我们就帮他露露脸啊。”   裴元瑾皱眉,显然不喜欢冒充别人。   齐问心苦笑道:“越王殿下不会希望有太多江湖门派介入的。”   傅希言也是随口一提,既然两人都觉得不好,也不再坚持:“那就随便蒙个脸吧。”他看着裴元瑾明亮的眼睛,心想:这蒙面的效果大概和宋旗云的福娃面具差不多,光是这双眼睛,就瞒不了人。   只是他忘记了,他之所以熟悉这双眼睛,是因为乌篷船里看得太久,其他人显然没有这荣幸。   而且,为了减少嫌疑,秦昭一早就派人假扮他们,加班加点地离开了南虞境内,如今应该已经进入储仙宫范围了。   裴元瑾换了夜行衣出来,因为不是量身定制的,裤腿儿有点短,上衣有些大,齐问心是有些歉意的,但傅希言却觉得很好。   他说:“落肩款,九分裤,也算引领潮流了。”   裴元瑾看着他,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似乎在问什么意思。   傅希言心肝颤了颤,心想真是要老命了,他居然从英明神武的裴少主脸上看到了“可爱”二字。他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对着齐问心叹息一声:“其实这一仗应该由我去的。”   北周南虞这一路走下来,他思想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已经不再畏惧鲜血与战场,但他的身体,他的心理,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这次本来是很好的时机,白龙帮吞龙寨的水匪,哪个手上没有染过鲜血,杀他们,自己心理负担不会太大。   可惜,今次是秘密行动,他的体型又实在很难掩藏,黑色再显瘦,也只是显瘦,而不是真的变瘦。   一直在外面关注战局,打探消息的蒲英雄小跑着进来:“‘白龙号’和‘吞天号’接舷了。”   傅希言下意识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抬手,将赤龙王从发髻上取下,插到傅希言的头发上。   齐问心抬手,将棋局上的“将”和“帅”并到了一起。   日薄西山。   血漫长江。   白龙帮与吞龙寨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吕山虎踩着吊桥,跳到了“吞天号”上。吕山虎和瞿象,这对曾经生死相交的战友,如今兵戎相见的仇敌终于站到了彼此的面前。   数年未见,两人都觉得对方的面相苍老了许多。   两人照面之后,一句废话没有,一个举刀,一个挥戟,就战到了一处。他们相识多年,该说的话,当年都已经说过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中间横亘着杀女之仇,夺权之恨,絮絮叨叨太多,也只是泄愤,还有什么比杀死仇人更直接更能发泄愤怒?   随着两军主帅交手,两边的亲信也杀成一团。   就在吕山虎一刀劈向瞿象,被对方双戟架住的刹那,一支飞刀从船舱射出,恰到好处地剃掉了瞿象的半边鬓发,顺势带走了吕山虎的一片耳朵,   吕山虎惨叫一声,手中的钢刀差点脱手,瞿象趁机双戟向前一刺,正对胸膛。多年的对敌经验让吕山虎在紧急关头向后倒去,避开了致命一击,但瞿象双戟一抡,追着他向下插去。   吕山虎就地一滚,正要忍痛站起,第二把飞刀到了。   刀子竟然在空中飞出了一道弧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插向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很粗,但很短,摇摆的时候,就好像只有脑袋在动。   飞刀贴着他的皮飞过去。   刀面透心凉。   吕山虎有种预感,自己躲不过第三把刀了。   “酒鬼!”   他忍不住大喊。   当水匪实在是一门很有“钱”途的生意,就算声名狼藉,但大把银子撒出去,总能捞到几个高手的。酒鬼就是那一兜子高手中,在他身边留到最后的一个。   他是脱胎巅峰的修为,在江湖散人中,已是接近顶尖的存在。不过他能留到现在,除了武功高强,独得吕山虎器重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拿钱不管事。不管是水匪杀人越货,还是吕山虎背叛老大,他都无所谓,只要有钱买酒,有钱能赌,他就能为其卖命。   当然,缺点也是有的。   如果吕山虎不吼这一嗓子,他大概会眼睁睁地看着吕山虎去死,也懒得动一根手指。   酒鬼就在吕山虎的那群亲信里,上船后找了个地方安静地待着,直到听到有人喊名字,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步履不稳,但每一步踏出,都坚定而自然地封锁住了飞刀射向吕山虎的路线,顺便一拳打飞了扑过来补刀的瞿象。   藏在船舱里的谢云铃忍不住“噫”了一声,似乎在疑惑两个大水匪的战场上,怎么还会有一个这样的高手。   不过谢云铃见过的高手不知凡几,区区一个散人,并不放在她的眼里。她手一抖,又丢出四枚飞刀,三枚正好对准他上中下三路,第四枚,依旧是绕着弯子奔着吕山虎去的。   酒鬼朝右踏出两步,不仅奇异地化解了对方针对自己的三把飞刀,还挡在了第四把飞刀的路线上。   飞刀被两根手指夹住,这只手常年摸牌的位置长着老茧,夹着飞刀却很稳。   谢云铃微微蹙眉。   在灵教完全掌控这支水匪前,她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毕竟新城之战后,他们与储仙宫交恶,储仙宫的势力遍布天下,如果也想来分一杯羹,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许多。   但眼前这个酒鬼显然让她不得不调整机会。她伸出手,比了个进攻的手势。   埋伏的灵教“影团”悄无声息地蹿了出来,飞快地穿过长廊,冲出了船舱,朝着酒鬼扑了过去。这些人的武功品阶不高,身法却极为怪异,而且合作无间,一人进攻一人防守,其余人从别的位置进攻,将对手团团包围,却又不互相掣肘。   影团是灵教专门培养的刺客,每个人的武功都不算高,但是加在一起,往往有一加一加一大于十的效果。   酒鬼感觉到了吃力,混沌的眼睛终于露出了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精光。   另一边,吕山虎遇到的阻力更大,他的武功本来就是普通,当水匪的,抢劫的对象都是过路的商人旅客,靠的是人多势众,自身武功倒是其次,如今遇到灵教专职的刺客,很快便落入了下风。   他的亲信们倒也忠心,一个个奋不顾身地回来援救,却也是拿人命拖延时间。   吕山虎看着站在影团后面的瞿象,面上露出悲怆之色:“当年说要当过江猛龙的瞿大当家,还是当了狗!”他没有认出灵教影团,却知道这样的高手绝不可能是一般人培养出来的。   瞿象看着他穷途末路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中既恨,又恨。恨他背信弃义,又恨自己劳碌半生,终是为他人作嫁衣!   可那又如何,他要死了,自己也要死了。   一死百了,能不成还要把活人仇恨带到地下去吗?能够手刃仇人,自己死后,见到薇薇,也算有个交代了。他想着,提着双戟的手便生出了无限的气力。   眼见着吕山虎被影团一刀砍中肩胛骨,忍不住吼道:“我来!”   影团居然听话地让出了正面战场。   吕山虎的刀被影团架住,任由瞿象的双戟插入对方的胸膛。看着吕山虎瞪大眼睛,血水从嘴巴里噗嗤噗嗤地冒出来,瞿象终于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然而下一瞬间,吕山虎手中的钢刀就砍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他能看到自己,也会看到自己的血水从伤口处噗嗤噗嗤地往外冒。   瞿象瞪大眼睛,盯着吕山虎的手,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来自地狱的曼珠沙华。   很快,他的视线模糊了,意识也开始涣散,但执念仍在——   齐问心在哪里?   他为何不死?   ……   影团松开吕山虎握刀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宿敌慢慢倒下,转头朝吕山虎剩下的亲信攻去。   酒鬼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吞天号”上白龙帮的活人越来越少,当酒精不再起作用,他燥热的身体也慢慢地冷却下来。   谢云铃终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她目光冷冷地扫过外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后落在吕山虎和瞿象的身上:“将老寨主拾掇干净,抬过来。”她话音刚落,瞿象的几个亲信闻言立刻蹿了出去。   就在她认为大势底定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好似有什么危险正在接近,或者,已经来了……   漫天乌云遮盖了本应挂在天边的明月,繁星也只有极稀疏的一两点,此时的江面上,只有零星的渔灯在充满血腥味的夏风中轻轻摇曳。   激烈的战斗进入萧条的尾声。   谢云铃突然道:“小心戒备!”   她的声音刚落,一股巨大的威压从上至下,朝着整艘“吞天号”落下!   遭遇几度同等级战船“白龙号”几度冲撞都没有造成太大破坏的“吞天号”瞬间拦腰截断,酒鬼拼着背后中刀,死命地跳出包围圈,跃入水中。   谢云铃落水之前,忍不住抬头看了眼。   对面“白龙号”的桅杆上,正站着一个人。哪怕隔着十几丈,她依旧有种只要一瞬间,对方就能杀死自己的错觉。   然而一眨眼,桅杆上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微凉的江水瞬间没过头顶,漆黑的环境让她感到微微的安心。灵教影团回来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正在搜寻酒鬼。   酒鬼后背被砍出了两刀几可见骨的伤口,却依旧奋力地朝着“白龙号”的方向游去。他对生存有着一股近乎神奇的直觉。   而这次,这份直觉也没有辜负他。   当他被人从水里捞起来时,就看到了一张亲切温柔干净的脸。   齐问心半蹲着看他:“你现在还好吗?”   酒鬼痛得嘴唇发白,抖着身体说:“不好……”   齐问心又问:“二当家和瞿寨主还好吗?”   酒鬼和他们同在一艘船,当然看到了他们的结局:“比我,还不好……你呢?”   齐问心笑着站起来:“我很好。”   “非常好。”   除了“吞天号”之外,其他战船在裴元瑾的帮助下,都已经被己方人马牢牢控制住,瞿象、吕山虎一死,他前方只剩下一个“谢姑娘”。   不过她应该也留不了太长时间了。   谢云铃发现自己还是放心得太早了,江水虽暗,但是以她的视力,也不至于分不清楚谁是谁,可身边的人已经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消减着。   在水里泡久了,渐渐适应了水温,身体慢慢地热起来,可她的心越来越凉,就像“吞天号”一般,一直沉入江底。   就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一般,桅杆上的那个高手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还是小瞧了长江水路霸主的重要性,就算江湖门派对拦路打劫不敢兴趣,可那些世家富商呢?那些朝廷势力呢?   四方联盟若是掌握这支势力,就可以免去水陆被扼制之苦。   北周若是掌握这支势力,等于在南虞境内插了一把刀。   南虞越王若是掌握这支势力……   她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人。   可是吕山虎动手是很突然的事件,若非瞿象病重是她一手策划,也绝想不到吕山虎会突然发起进攻。难道这几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白龙帮的内部?   谢云铃突然察觉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或者说,忘了一个人,一个从战争开始前,就命令手下搜找,却至今仍未找到的人——齐问心。   瞿象、吕山虎死了,他这位白龙帮名义上的大当家,是最直接的受益人。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活着,总能找出来的。   她咬着牙,慢慢地朝着河岸的方向游去。刚开始她身边还围着七八个人,可慢慢的,便一个接着一个的掉队,等下次清点人数,身边只剩下两个。   她终于忍不住停下来。   此时,他们离河岸只剩十几丈,可在他们身后,那个桅杆上的人正静静地站在一块破船板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究竟是谁?”   在水里待太久,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船板渐渐靠近,那人蒙着一块非常随意的黑布,完美地展露着鼻梁和下颚的轮廓曲线,加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几乎把“我是谁”写在了脸上。   谢云铃看着他的目光从震惊到绝望:“裴少主居然为水匪助拳,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裴元瑾处之泰然,闭紧嘴巴,不打算承认。   谢云铃又道:“齐问心背后是北周?”   她这么想,自然是因为傅希言是北周伯爵之子的关系。   裴元瑾依旧保持沉默,只是目光微微抬起,看向了缓缓驶近的一艘乌篷船。   傅希言提着渔灯,从篷里探头,尽管他如今的视力无需灯光就能将江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却还是习惯性地拿起渔灯照了照。   “谢云铃?”他皱眉,没想到会跑出一个灵教的人。   裴元瑾问:“你来?”他永远记得新城消息传来时,傅希言哭得多么伤心,所以看到谢云铃的那一刻,便想着,也许傅希言会喜欢。   傅希言缓缓放下灯,取出了手套,沉声道:“我来。”   影团仅存的两个人突然扑向裴元瑾,他们知道,要保护谢云铃逃走,只能先拦住他!可他们太过高估自,身体刚刚从水中拔起,就被迎面的拳风打落水中,无声息地沉了下去。连带的,将谢云铃的逃生希望也一并沉了下去。   谢云铃缓缓转身,冷冷地看着傅希言,如果活不了,那就想想怎么样死才有价值,比如——拖一个人下去。   她一个下腰,猛扎入水,傅希言一拳打在水中,绵柔拳的拳劲入水之后,竟穿透江水,打在她的腹部。   谢云铃忍不住吐出一口长气,双腿一夹,朝着乌篷船的方向冲了过去,灵教之所以是灵教,是因为对灵力运用有着独到之处。   谢云铃作为青莲使者,自有她的本事,或许在武王面前没有一战之力,可遇到脱胎巅峰,未必会输——她此时还不知道傅希言已经晋升为入道期。   水中灵力涌动,乌篷船轻轻摇晃之后,突然四分五裂。   傅希言单足轻点而起,在空中掉了个头,头下脚上地落下来,飞快地击出六拳,每一拳落入水中,都打出一连串的水龙。   谢云铃被击沉数丈,随即双手一拢,四周江水汇聚成一道旋涡。   傅希言一落水,就被卷入旋涡中。旋涡速度太快,只是转了几圈,他就感觉到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而更可怕的是,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谢云铃随时可能冒出来偷袭。   他手上底牌不多,踏空行、碎星留影在水里完全不起作用,绵柔拳也不知该打向何处,就在谢云铃握着匕首,准备从他背后偷袭的刹那,三把无名小箭从袖中射出,像是三枚护身符一般,顺着水流,在他周身环绕。   谢云铃手腕一番,射出飞刀,两把被打飞,余下一把插入傅希言的大腿,血瞬间飘散出来,她来不及心喜,就见傅希言反手将刀拔出,反丢了过来。   她让了一下,但飞刀后面跟着三把无名小箭,小箭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无论如何躲闪,都始终紧紧地跟着她,等她退到江水更深处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旋涡影响的中心。   正当她打算故技重施,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正前方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送了上去,眼睁睁地看着无名小箭从她的心口接连穿了过去。   傅希言缓缓收回伸出的双手,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真元内饕餮蛊在骂骂咧咧,似乎责怪他让自己出了力,却一点好处都没有分到。   嗯,晋升入道期后,他好像发现了饕餮蛊的新用法——隔空取物。   收回无名小箭,他缓缓游回江面。   刚露个头,就被裴元瑾提了起来。   “死了?”   “死了。”傅希言自以为很平静地说。   回想谢云铃的尸体沉入水底的样子,他还有些遗憾:“要是能寄给班轻语就好了。”看着自己熟悉、亲近的人死在面前,想必会让她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与领悟。   裴元瑾温柔地蹭蹭他的脸:“回去吧。”   感觉到他脸上的温度,傅希言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身体甚至有些发抖。他愣了下,缓缓抬手抱住旁边的人,轻声地说:“没关系,很快就好了。”   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裴元瑾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努力将身上的暖意传递过去。有些路,自己选择的,总要自己走下去。他会陪着,却无法代替。   ☆、第97章 胖胖是娘子(上)   大战告捷, 齐问心本该留在南虞清理战果,但灵教的突然介入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青莲使者谢云铃魂断长江,势必引起灵教的疯狂报复,像班轻语这一级别的超卓高手能造成怎么样的破坏力, 裴元瑾已经亲身示范过了, 齐问心自认头不铁, 脖不硬,也没有拼得一身剐的雄心壮志, 遂在第一时间带着收编的人马和船只, 逃往北周。   裴元瑾与越王订的是地下协议,自然不方便同行。   自白龙帮与吞龙寨大战, 长江上行驶的船只就少了六成, 余下的四成中, 载客的不到一成, 涨价十倍不止, 饶是如此, 依旧供不应求。不过,身为新晋长江霸主, 齐问心自然没有抢不到座位的烦恼。他早早为傅希言和裴元瑾留好了一间贵宾舱,从鸠兹出发, 一路向西, 直达江城。   卯时未到, 天色尚青,扁担河上清风徐徐。摆渡船早早地等在了渡头,很多没有位置的人熬夜等候, 期待有人临时变卦, 让出房间来。   傅希言和裴元瑾到时, 眼前就是这幅热闹景象。   他们雇佣了一个脚夫挑行李。行李不重,单手就能拎起来,但赏钱给得大方,故而脚夫知趣地承担起了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用身躯在前面开路,一路闯到上船的位置。   裴元瑾拿出秦昭一早准备好的路引,船夫验证无误,请两人上船,此时,船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他们一上来,船便晃动了一下。   傅希言为了保持不会武功的人设,每一步都踏得很实,不免引来了几句抱怨。船夫也忍不住说:“小娘子,小心脚下。”   ……   是的,他没看错,也没说错,傅希言现在的人设就是“小娘子”——隐藏不了身形,只能隐藏性别。   他提起裙摆,踩着定制赶工的大绣花鞋,小心翼翼地走到船中央,然后对着其他乘客嫣然一笑:“我坐中间,船稳。”   然后,就有了C位。   摆渡船接了十八个客人才缓缓离岸,驶向停靠在长江边的商船。   狭小的空间,拥挤的乘客,总免不了相互之间的偷偷打量。   傅希言和裴元瑾无疑是这群人中最醒目的两个。   尤其是傅希言,因为肥胖而被忽略的五官在石黛、胭脂的加持下,着重突显了出来,格外清艳动人,尤其是眼睛,笑的时候,有种说不出来的甘甜。   男人看他,女人却在看他身边的裴元瑾,尽管眉眼冷峻,似乎写着“不好惹”三个字,握着夫人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真实演绎着何谓铁汉柔情。   傅希言自然感觉到了四周的目光,可并未在意,将近一年来,发生太多事,已经让他渐渐放下了对外表的介怀。   这种释然,当然不只是习惯成自然,或者忙于杂事,疏于记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自身边的人。   他看向裴元瑾,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柔和,深含情意,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既然已经成为了情人眼里的西施,又何必介意自己的身材是不是更靠近杨玉环呢?   *   换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一阵疾雨,傅希言拉着裴元瑾,踩着甲板跑得飞快。他们一进船舱,就引来诸多目光。   不是吃饭时间,大堂居然也坐满了人。   傅希言立马小媳妇儿似的靠在裴元瑾背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裴元瑾冷眼一扫,将那些窥探的没目光盯了回去,然后牵着他上楼找房间。   他们离开不到片刻,大堂就忍不住在背后议论起这对胖乎乎的美貌娘子和凶巴巴的英俊相公来。不过两人来得疾,走得快,没留下太多的话题,所以一伙人在极其无聊地谈论了一下两人的身形与容貌,猜测了他们的来历与财力之后,就转换了话题。   傅希言和裴元瑾下来时,正好听到靠近楼梯的一桌在谈论北周的事情。   离开北周这么久,傅希言也很好奇那边的消息。刚好这桌只坐了两个人,因此傅希言极其自然地拉着裴元瑾坐下来拼桌。   谈论的两人愣了下,无论谁看到半盏茶前自己议论过的对象突然坐在面前,都会有些惊诧,不过他们很快就冷静下来。   因为英俊相公的眼神实在冰冷冻人。   自从傅希言男扮女装之后,裴元瑾发现自己的忍耐度明显有所下降,以前看他与别人有肢体接触才会不舒服,如今别人看他的目光停留太久,都会令自己不悦。   就好像现在,小胡子虽然没有一直盯着傅希言,但眼角余光已经扫了好几次。   裴元瑾伸出手,将桌上的筷笼挪到了他余光必经之路上。   小胡子的脸顿时红起来。   傅希言并不知道桌上发生的无声故事,见自己一坐下,他们就不说话了,忙憋着嗓子道:“没打扰两位谈话吧。”   这个声音实在配不上他的美貌,同桌两个人明显被雷了一下,小胡子表情都显得正经了许多:“没关系,我们已经说完了。”   我才刚开始听,你们怎么就说完了?   傅希言手指敲了敲桌子,托腮道:“可是我想听。”   小胡子的眼神顿时又不正经起来,裴元瑾伸手,从筷笼里抽了双筷子,桌上没有菜,筷子自然不是用来夹菜的,小胡子不知怎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有些隐隐作痛。   他的伙伴倒没有想太多。   他们是前面一个渡口上船的,已经在船上待了好几日,能聊的话题早已聊得差不多了。刚刚说的这个,也是昨日从别桌听来的,晚上已经和小胡子探讨过一遍,刚刚也是实在没话说了,过夜饭加加热。   他振奋起精神说:“北周皇帝遇刺了。”   开场白如此简单粗暴,自然是为了吸引眼球。   果然傅希言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把南虞听成了北周:“北周皇帝?”   那人点点头:“据说是天坛祈福时,被毒蛇咬伤了。”   傅希言说:“天坛怎么会有毒蛇?”   是人都惜命,皇帝堪称翘楚。不管去哪儿,必然是内侍清路,侍卫开路,哪会有漏网之蛇?   小胡子突然插进来,头往前伸了伸:“听说是万兽城下的手,为了给容娘娘报仇。”   容荣死后,她是傀儡道铁蓉蓉的身份也就藏不住了,铜芳玉既为她的师妹,为其报仇也是顺理成章。可傅希言总觉得,一条毒蛇,毒杀皇帝,未免有些儿戏了。   尤其像王昱在阴谋堆里滚大的,绝不可能发生这种失误,所以这件事的背后,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小胡子他们显然说不出更多的内容了,只是一味地逮着容妃即是铁蓉蓉这条过时的新闻反复研究。   大概看出傅希言兴致缺缺,同伴用手指撞了撞的小胡子。   小胡子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口。   但男人的表现欲,有时候就和雄孔雀开屏一样,都兴之所至,情难自禁,小胡子沉默了没多久,又想起了另一条新闻,小声说:“你们知道吗?洛阳皇宫建造时,死了人了。”   傅希言眼皮一掀,语气已经有些沉下来:“哦,怎么回事?”   他忘了刻意控制声音,声音不免变粗了一些,小胡子愣了下,才说:“听说是赶工期,将人活活累死了。”   傅希言手指抠了抠桌面,没说话,可裴元瑾知道他不开心了,轻轻捉住了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   不用眉来眼去,那氛围已是别人难以插入的了。小胡子心里发酸,嘴唇动了动,但看着男人手里的筷子,又缩了回去,过了会儿,就拉着同伴去了别桌。   没人来打扰,两人就安静地坐着,顺带偷听隔壁桌的谈话。   或许因为在南虞境内的关系,谈论北周的声音较大,说起南虞,都是窃窃私语。幸好傅希言和裴元瑾耳力不俗,坐了一下午,就将消息收集得七七八八。   南虞发生的事情和他们预想的差不多。   自从储仙宫少主少夫人的一日游证明皇宫门板松动,南虞皇宫的安全系数就成为南虞众人的议论焦点,为了维护皇帝体面,灵教派出八大高手拱卫皇城,而秦效勋也频频下旨,对各地衙门办事不利,迟迟未能抓住通缉犯表示不满。   白龙帮吞并吞龙寨,傀儡帮主成为最后赢家的消息也已经传播开来了。众人一边唾弃齐问心猪狗不如,一边羡慕他的好运道,感慨白龙帮数十年的积累落入了白眼狼手中。其中一部分人还得出了找一门好亲事是多么重要的可笑结论。   新城的事竟然没有人再提了,过去才一个多月,就似已经埋没在厚重的历史尘埃里了。   *   船走走停停,送人上岸,又接人上船,生意十分红火。傅希言和裴元瑾每到一个渡口,就会下去听一听最新的消息,不过都没什么新鲜的了。   船明明在动,生活却像是静止了。   唯一在进步的,大概是裴元瑾的画眉技术。   倒也不是刻意享受什么举案齐眉的乐趣,实在是船上的黄铜镜太模糊,傅希言只能靠手摸才能确定自己眉毛的位置,就更不要说再上一层颜色。   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裴少主身上。   裴少主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两条眉毛不仅要高低长短不错半分,连浓淡都必须保持一致。   傅希言第一次出门时,就顶了一双大黑眉。   怎么说呢。   裴少主虽然能判断眉毛高低长短浓淡,却不能保证审美。   幸好傅希言的脸撑住了场子,甚至有小姑娘偷偷跑来问他,这种眉毛的画法是不是最新流行的。   傅希言怎好误人子弟,当然实话实说:“没错,就是临安城最流行的,宫里的贵人们都喜欢这么画。”这个时代,宫里贵人喜欢的效果就和前世明星代言差不多了,一时间,大黑眉在船上悄然流行起来。   这种眉毛落在傅希言脸上,裴元瑾并不觉得不好看,可别人一画,他的审美立刻就上线了。第二天就改画成弯弯眉。   自然是更好看的。   小姑娘也终于发现,大黑眉的魅力在于其主人的颜值。   傅希言那几日被小姑娘翻了好几个白眼,然后就被裴元瑾捉回房间练功去了。嗯,手上功夫不能停,但嘴上功夫也要勤练。   傅希言能说什么呢,什么都没空说,只能在脑内自我安慰,幸好还没有开始练“铁杵磨成针”这门功夫。   *   船渐渐驶到南虞边境,遇一小路水师过来巡查,说巡查,其实是要好处费,该看的没看,该拿的没少。送走瘟神,船重新上路,走了不到一里,就遇到水匪拦截。   船老大急忙想掉头,找水师求救,然而水师明显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此处已是南虞与北周交界,属于可管可不管地带。   水匪冲上客船,船老大先是想用影子疏通,然而水匪头子冷笑道:“我今日是银子要,船和人也要。”   船老大知道遇到的不是善茬,急忙组织水手反抗,水匪头子见状,抽刀就往他身上砍去,一条鞭子甩出来,将刀抽到了一边——竟然是傅希言上船第一天遇到的小胡子。   水匪头子阴沉着脸说:“江湖朋友给个面子,我们一会儿差人送你们上岸!”   小胡子说:“长江水路的规矩,主动交保护费的,就放一条活路。你是哪条道上的,如此不讲规矩!”   水匪头子说:“那是瞿老头的规矩,瞿老头人都死了,规矩自然也要换一换了!”   “瞿老爷子死了,可白龙帮还在!”   水匪头子道:“朋友,看来你在船上待久了,消息不够灵通。白龙帮得罪了灵教,齐问心已经上了灵教黑名单,整条长江,所有水路英雄,谁杀了他,谁就是新一任的长江霸主!”   小胡子的同伴皱眉道:“长江水路是咱们自己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指手画脚?灵教是南虞国教,却不是我们长江的教主!”   水匪头子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可白龙帮势大,一直压在各路水匪头上,当年瞿象一句话,所有在长江上混饭吃的人,不管是不是白龙帮的,都得乖乖遵守,何等憋屈,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过江猛龙愿意把这尊菩萨推翻,当然有人愿意顺水推舟。   水匪头子说:“两位朋友既然也是长江混饭吃的,不知敢不敢报上名号来?”   小胡子和同伴对视一眼,双双道:   “‘铁鞭’余堂。”   “‘水猴子’马溪。”   水匪头子一听,心中有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长江护卫。”所谓长江护卫就是专门给来往长江的船只当保镖的人。   他们一般武功平平,但人脉广大,与各路水匪都有些交情。   余堂见他脸生,才说了这堆废话:“不知阁下是……”   水匪头子笑了笑,什么都没说,直接一刀砍了过去。余堂慌忙挥鞭来挡,船上其他人也同时动起手来。   傅希言站在大堂里,看着动手的双方,对裴元瑾说:“总觉得这水匪有些奇怪。”   裴元瑾说:“嗯,像是只旱鸭子。”   他这么一说,傅希言就懂了。能当水匪的,就没有不识水性的,但这个水匪头子,明显在控制着自己落脚的位置,绝不往围栏处跑。   因此行动起来便有些奇怪。   傅希言说:“我们要不要动手?”   如果动手,必然会引人瞩目,然后……身份就可能暴露。他的性别虽然变了,但一胖一高的组合,稍微长点脑子的人就能猜到。   然后全江湖,全天下都会知道他男扮女装。一想到以后船上的人会像议论北周皇帝被刺杀的语气议论他扮成了一个胖胖小娘子,他就感觉到窒息。   什么叫社死。   这就叫社死。   傅希言喃喃道:“有没有什么隐晦的帮忙办法?”   裴元瑾说:“看你了。”   “……嗯?”   *   余堂突然感觉到手里的鞭子……有如神助!那一鞭挥出去,明明已经竭力了,偏偏还能再甩一段,重重地抽在对方的脸上。   有时候,自己出招失误,眼见就要中刀,手中的鞭子就已不可思议的角度自己回援,将那一刀又抽了回去。   哪怕两个人同时朝自己攻来,自己明显有些手忙脚乱,但鞭子它不乱啊,它有自己招式与节奏,将两个人都抽得抱头乱蹿。   要不是鞭子是自己花了十两银子买的,用了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现象,他几乎要以为是天降天阶灵器了。   他感觉良好的对立面,就是水匪头子感觉非常不良好。   他原本是天台山一带的山匪,后来被朝廷擒拿策反,当了一段时间的内应,好不容易帮助朝廷清剿山匪立功,本以为可以吃上衙门饭了,谁知一纸调令,让他跑来接手一窝水匪,带头响应灵教的号召。   这是灵教为免水匪团结,无人出头,故意让他吆喝一声,起个头。当然,远在金陵的班轻语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做的第一笔生意,居然就遇到了灵教的宿敌。   余堂越打越顺,竟渐渐占了上风。   水匪头子被他一鞭抽在脸上,人往旁边一冲,就倒在了围栏上。他看到下方江水,头顿时有些发昏,下意识地往下一蹲。   他身后的水匪见状,立马丢盔弃甲,都跟着蹲了下来。   准备再试试鞭子威力的余堂:“……”   水匪头子一蹲下,就知道大事不妙,想要起来再战时,已经被陆达弟先一步拿刀子架住。   余堂收起神鞭,威风凛凛地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水匪头子咬紧牙关不吭气。   船老大却在旁边说:“好了好了,没伤到人就好,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陆达弟和余堂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船老大怂,很多小水匪都是拉帮结派的,今日把这人杀了,明日就会遇到他的兄弟,只要船老大还要在长江上跑,就难免报复。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除非船老大转行,不然这水匪头子,他只能放,不能动。   傅希言看着他们将那水匪头子客客气气地请下船,船老大甚至还倒送了一包银子过去,跑去问小胡子余堂:“他们这样,官府不管吗?”   “这里是两境交界,两边的水师都不好管,除非联合执法。”余堂摇摇头:“但南虞北周的水师敌对多年,是不可能联合的。白龙帮倒是可以管,可惜不知道齐问心会不会管。”   傅希言想:齐问心现在大概已经逃到北周境内了,想管也管不了。   余堂自从那一日之后,就很少遇到他了,忍不住多说了句:“长江怕是要乱起来了,你以后小心点。”   傅希言谢过他的一番好意。   余堂顿时心里一阵欢喜,不禁朝裴元瑾看去,心想:看着人高马大,却是经看不经用的家伙。唉,可惜小娘子爱俏。   他心酸地摸摸自己的脸蛋,一时又陶醉在自己成为了大英雄,保护了一船人的虚荣之中。   此后,江上风平浪静,船平安抵达江城。   跟着裴元瑾从船上下来,傅希言看着与南虞相差无几,但就是亲切几分的渡口,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又踏上北周的土地了。   “小娘子!”   后面传来急切的呼唤声。   傅希言的认知里,“小娘子”这种称呼当然不可能叫自己,所以理所当然的忽略了,而裴元瑾,不用赤龙王把这个碍眼的家伙砍成十七八段,已经是裴少主的绝佳风度,自然不可能帮助情敌提醒自己的爱人。   于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剖白一番心情的余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佳人与她的夫婿手牵着手,飘然远去。   陆达弟看他怅然的模样,十分不解:“你到底喜欢那个胖姑娘什么?”人家统共才和你说过几句话啊?   余堂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她就是按着我的心意长的。”   陆达弟:“……”   忽略对方的体型,单论样子,到底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可惜了。   一时间,也不知该可惜对方没有管住嘴,把自己吃得这么胖,还是没管住嘴,答应英年早婚。   ☆、第98章 胖胖是娘子(中)   镐京城最近热得不太像话, 很多人提肉的时候,比往常谨慎了许多,生怕掉在地上, 捡起来的时候, 一面已经烤熟了。   皇宫当然比别处好些, 至少冰块是不愁的。宫殿四个角落都摆着大块大块的厚冰, 将屋里的温度硬生生地降了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建宏帝便会想起傅家。傅家小胖子进献的制冰秘方给皇室带来了不菲的进项,而自己许给傅轩的指挥使同知却已经泡汤了。   他想着, 便着人将内阁草拟的圣旨拿来, 补了些赏赐,斟酌了一遍之后,便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江陵。   傅辅在江陵干得不错,短短几个月, 就借着傅希言的香皂生意, 与四方商盟搭上关系, 又用儿女亲事缓和了与刘坦渡的冲突,傅轩也顺利进入军中任职, 虽是千户,但凭借傅家在军中的影响力,未来可期。   本是勉强一试的棋子收到这样大的效果, 让执棋者面上十分增光, 一个湖北巡抚, 给得毫不心疼。如此一来,即便刘家日后有什么变化, 南境也有人能帮忙稳定局面。   张阿谷端药进来, 就看到说好午休的皇帝又坐到了书案前。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提醒, “太医说您毒伤未愈,还是要多休息。”   建宏帝将批好的几本奏折往桌上一丢,起身躺回榻上:“好了,知道了。”   张阿谷拿了根银色的小勺子,当着他的面,舀起一口药喝了:“温度刚刚好,请陛下用药。”   建宏帝将药一口干了,眉间染上倦意:“中了这一次的毒,倒将我精养了几十年的身体拖垮了。”   建宏帝这次天坛中毒实在蹊跷。外面都传言是万兽城动的手脚,毕竟铜芳玉潜入镐京城查探容妃之死的事,并没有瞒过多少人。   可张阿谷作为建宏帝身边人,自然知道陛下身边的安防有多严密,被一条毒蛇咬到的概率有多小,所以始终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但帝王心术,窥见一隅,已是刀山火海,焉敢深究。   他连忙收敛心神,顺着话宽慰了几句。   建宏帝的脸色依旧淡淡的,半晌才说:“去洛阳的事,再缓一缓吧。让老三也歇一歇,别这么着急慌忙的,还闹出乱子。”   张阿谷低声说:“三殿下也是孝顺。”   建宏帝没理这茬:“下半年的银子先别拨了,之前那些让老三先将就着用吧。银子少了,他自然就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   此去南虞,才短短几个月,江城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傅希言关注点有所不同,不免有种久违的感受。就好比,他原先只对路上的美食感兴趣,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女子的服饰来。   他穿着的这身是在鸠兹置办的,质地轻薄,色彩明亮,刺绣生动,突显灵动温婉。而江城女子的穿戴用色更为大胆明丽,胭脂也更为红艳。   裴元瑾见他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姑娘,不悦地扯了扯他的手。   傅希言回过神,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被这身衣服玩坏了,忙道:“我们快找个地方把衣服换回来吧。”   “这么快?”裴元瑾恋恋不舍。   傅希言脸有点黑,似笑非笑道:“少主若喜欢,我们也可以换过来打扮。”   裴元瑾摇摇头。傅希言五官柔和,扮女装堪称天衣无缝,换做自己,大概不伦不类得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   傅希言显然也没指望自己的建议能被采纳,带着他拐进了一家客栈,痛快地换下了女装。   不过这个经历还是给他留了点东西的。   比如……擦雪花膏。   哪怕是夏天,不擦雪花膏,皮肤也会有点干呢。   换回男装后,再看街上,傅希言偷偷观察女性穿搭的怪癖就消失了,让他和裴元瑾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江城与江陵相距不远,裴元瑾便问要不要回家看看。   回家,当然是想的。   可是算算时间,出来还不到半年,特意绕路走一趟没太大必要,只怕傅辅见了他,还要嫌他烦。这么一想,嘴角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却是婉拒了这个提议。   真论起来,裴少主在外面游逛的时间更长。而且新城一战,裴宫主带领长老出手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可这个时候,裴元瑾居然首先考虑自己的感受,傅希言感动之余,不免检讨起自己在行动上是不是太过于被动,怎么让裴少主在温柔体贴这一块抢了先。   于是,裴少主就在炎炎烈日里受到了来自另一半的春风般关怀,虽不明原因,但感觉挺好,遂坦然受之。   两人没有惊动驻江城的储仙宫各部,自己去车行雇了辆宽敞的马车,准备走陆路北上——这半年来,坐了那么多次船,每次总要出一点事,为人为己,还是不折腾了。   “希望这一趟顺顺利利。”   上车前,他给车厢上了一炷香,祈祷车神保佑,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刚开始,还是很顺利的。   但一出江城,总能在路上遇到搭车的人,傅希言问了车夫才知道他们这个型号的车厢在江城差不多等于公共汽车。   这……好吧,前世的公共汽车可不便宜,他也算是坐豪车了。   拒绝了几次,可后来看到一个年老的奶奶带着年幼的孙子在路边热得直喘气,终究还是心软了。接了一笔生意,自然有下一笔。   到后来,每当马车停下,他已经能够很自然地说:“去哪儿,几个人……嗯,总共六文钱。”   钱还是要收的。主要是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施了恩惠,然后一路坐得小心翼翼。像现在这样,花了钱,平等地坐在车里,高兴就聊聊天,累了就径自打瞌睡,大家都能轻松自在。   从江城到洛阳,一共赚了一两多,抵车费自然是不够的,但正好能进城打打牙祭。   他与裴元瑾初见在裴介镇,再见就是洛阳。   故地重游,倒也没有产生太多缅怀的情绪。实在是,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算相熟,彼此之间,都还留存着抗拒和别扭。   哪像现在……傅希言靠过去,亲昵地蹭了蹭裴元瑾的胳膊。   裴元瑾低头看过来。   傅希言舔了舔嘴唇:“想念瑞雪神牛。”   裴元瑾也想了。   于是,洛阳富商又做了一次不赚差价的中间商。好在他们发现三皇子的确对神牛青睐有嘉之后,就千辛万苦地高价求购牛种,自己养了一批,所以卖一头成牛,也不算心疼。   他们唯一的疑惑是——   “储仙宫为什么总找我们买牛?”   明明他们的产业里也没有畜牧业啊。   ……   已经收线的南虞谍网深藏功与名。   *   祥云布行已经重新开业,原来的伙计还在,还记得他们,高高兴兴地给他们准备了房间,掌柜汇报了近半年的收益,增长了不少。   “主要是三皇子开始建设洛阳皇宫之后,大家知道迁都的事十拿九稳了,城里什么声音都开始好做了。”掌柜顿了顿,小声道,“各路达官贵人都来掺和一脚,也就是那些没有背景的,要吃点亏,只能贱卖了土地房子迁去别处。”   裴元瑾眼皮一掀:“你们呢?”   这自然问的是洛阳雨部。   掌柜脸色有些不自然,赔笑道:“坏人生意的事情我们自然不会做的。”但看着别人破坏了之后,他们跟在后面黑吃黑的事情却没少做。   如今洛阳的商场已经变成了混战,镐京贵族,江湖门派,本地世家,甚至还有南虞、北地的影子。大家似乎都认准了这块大肥肉,想要饱食一顿。   傅希言皱眉:“陛下没什么举动?”   三皇子人在洛阳,等于建宏帝分|身坐镇,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群人扰乱物价与秩序?   掌柜说:“城里吃得最多却藏得最深的一家,姓金,据说有皇家背景,之前有本地世家跑去虎口夺食,被三皇子通过知府的手,警告了一下。除此之外,就没见三皇子做过什么了。”   傅希言眉毛一抖。这看起来实在有几分古怪。迁都等于洗牌,建宏帝之前打压世家,不就是为了扶持自己的势力吗?   洛阳既为新都,正是重新建立格局的大好时机,只要发布一系列政令,平抑物价,肃清吏治,维持秩序,自然能轻易达到目的,为何要隐身幕后?   经过新城一事,他对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不免产生一些偏见,总觉得他们不作为的背后必有所图。   他问:“我听说建洛阳皇宫时,闹出了人命?”   掌柜点头:“活活累死了几个民夫。三皇子工期催得太紧,几乎是夜以继日,片刻不停,等于是拿钱买命。原本朝廷的抚恤到位了,事情也结了,不知怎的,前阵子又闹了起来,还引来几个书院的学子抗议。”   傅希言想起三哥就在书院求学,随口问了句:“哪些书院,有紫荆书院吗?”   掌柜又点头:“有,就是紫荆书院牵头的。”   傅希言:“……”   该不会这么快就他乡遇老哥了吧。   裴元瑾道:“去查查,书院里有没有叫傅冬温的。”   掌柜一听姓“傅”,就知道必然是少夫人的亲人,当即领了命,屁颠颠地去了。   傅希言又让伙计找来上次做瑞雪神牛的厨子,准备重温一下美味。   牛肉还在锅里,掌柜已经带着傅冬温回来了。   一晃半年没见,傅冬温又成熟了些许,眼睛里甚至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寒霜,直到遇到傅希言,这份寒意才冰消瓦解。   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外出求学,多么辛苦……   傅希言忍不住发出感慨。   傅冬温一脸无语:“应当没有闯南虞皇宫辛苦吧。”   傅希言顿时也无语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半天,还是傅冬温率先打破沉默:“南虞皇帝有这么欠揍吗?”   傅希言望天:“我本以为北周皇帝已经是‘个中翘楚’了,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   傅冬温突然不想问南虞皇帝有多差劲了。   傅希言也不想提那桩惨案,岔开话题道:“说说你吧,为何来洛阳?”   傅冬温一针见血地说:“有人想要破坏洛阳皇宫的建设进度。”   傅希言惊讶:“紫荆书院的人?”   傅冬温摇头:“书院也是分派系的。”   刚到书院时,他自然也抱着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念头,毕竟是放弃会试来的,若是不读个样子出来,岂非辜负韶华?但进了书院,才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美好,拉帮结派不说,还有学阀统治,派系倾轧。   那个桃李天下,一视同仁的紫荆书院终究已经不是传闻中的样子。   他起初还好,毕竟是贵族子弟,没人敢明着招惹,后来傅辅无旨离京后,周边气氛就不一样了,冷嘲热讽有,寻衅滋事也有。   好在他入书院之后,帮助了不少贫苦学生,那些人团结起来为自己撑腰,勉强没有被欺负,不过对书院的向往却是一降再降。   “父亲被任命为湖北巡抚,你知道了吗?”傅冬温突然问。   傅希言有些惊讶地摇摇头道:“皇帝终于给颗甜枣儿了?”说明他爹他叔在江陵干得不错啊。   傅冬温说:“与刘家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就在明年三月份。”   他虽然去了紫荆书院求学,但一直与家中保持着书信往来,而且同在北周境内,消息自然比刚刚从南虞归来的傅希言要多。   傅希言牢牢地记下来。   妹妹出嫁……哦,不,姐姐出嫁,当弟弟的,自然要在场撑腰。   他转头看裴元瑾:“你也去。”   裴元瑾颔首。   傅冬温见两人虽然没怎么交流,但不分彼此的亲密氛围骗不了人,心中稍安。   这时候,大厨开始上菜了。   红烧牛肉、小炒牛肉、白切牛肉……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止住了。   傅冬温头一次吃瑞雪神牛,沉醉于它独特的美味中,有些吃撑了,忍不住打了个嗝。   傅希言笑起来:“三哥八岁以后,好像就没打过嗝。”因为八岁打嗝后,被姨娘私底下狠狠地说了一通。他当时偷偷瞧见了。   傅冬温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百无禁忌。”   傅希言晃了晃脚:“姨娘又不会说我。”   傅冬温不说话了,大概是怕勾起他幼年丧母的伤心事。   裴元瑾默默地沏了壶茶,分别给他们斟上,傅冬温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和裴元瑾接触不多,还不太习惯对方这个弟夫的身份,接茶时,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傅希言倒是老神在在地坐着:“你们书院打算闹到什么程度?”   傅冬温说:“听说皇帝已经停了下半年的拨款,没有钱,工程继续不下去,自然就不用闹了。”   傅希言愣了下:“这么听起来,紫荆书院这一闹倒像是皇帝授意的。”   不然这一闹一停,配合得未免也太默契了。   傅冬温说:“不无可能。”紫荆书院听着高洁,其实院中的各大势力都有高官世家的影子,而这次提议闹的,正是院长本人。若他的背后是皇帝,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不过,当老子的,为什么要给儿子拖后腿呢?”   傅希言很疑惑。   *   何止傅希言疑惑,三皇子也疑惑:“我究竟是哪里惹父皇不喜!”他委屈得恨不能立刻写一封声泪俱下的自白书。   民夫累死这件事,他自认为十分冤枉。因为父皇不喜欢强征劳动力,所以他采用的方式是重赏。累死的三个都是为了钱加班加点地干活,到头来,却成了他不体恤民众,强征暴敛。   与他何干?一个人若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他一个皇子又怎么会知道!   陈贻安慰道:“陛下远在镐京,自然不能知道殿下心中的委屈。”   三皇子说:“我不信楚光没有写信说清楚。”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三皇子和楚光虽然没有明白表示同坐一条船,但私底下已有几分亲近。哪怕不亲近,只是实话实说,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被指责的地方。   “该给的抚恤我都给了,还自己贴了钱,难道还不够吗?紫荆书院那群酸腐书生又来搅什么局!”   陈贻以一个谋士的嗅觉,自然察觉到了不寻常:“紫荆书院桃李天下,一举一动都受文坛瞩目,此次发难实在蹊跷。”   三皇子阴沉着脸说:“你认为有人在背后谋划?”   陈贻苦笑:“我却想不出是谁。”   三皇子是唯一的成年皇子,年龄优势太明显,就算有人想要支持其他皇子,现在跳出来,也为时过早,实在没有必要。   三皇子沉默了会儿,缓缓道:“想不出是谁,不就是答案吗?”   陈贻骤然一惊。   三皇子说:“陈先生可能想出缘由?”   陈贻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道:“若果如殿下所猜,或许我们一开始便找错了重点。”   “先生何意?”   “或许,我们不该这么心急地建造皇宫。”   三皇子皱眉:“可之前父皇明明说年底迁都,我若不急,根本赶不上。”   他既然直接说出了“父皇”,陈贻也就没再藏着掖着:“会不会是陛下改变了想法?”   三皇子说:“改变想法?改变什么想法?难道……”   陈贻看着三皇子,三皇子也在看着他。   他们俩的立场很简单,就是想要在建宏帝百年之后,坐上那至尊之位,所以他们的思考中心便习惯性地绕着这个主题转。   陈贻心里有个想法:即便建宏帝不想这么快迁都,不想建造洛阳皇宫,但直接让书院闹事,让户部停止拨款,可不像是父亲与儿子之间该有的对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的呢?难道还怕三皇子忤逆不成?   可这话不能由他来说,说了就是离间天家父子,其罪当诛。   然而三皇子不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陈贻相处这么久,三皇子已经习惯于他的思考模式,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父皇春秋鼎盛啊。”   一个春秋鼎盛的皇帝需要一个成年的儿子随时等待即位吗?   将心比心,三皇子汗湿后背。   *   吃完瑞雪神牛,喝完少宫主亲手泡的西湖龙井,又进行了一番温情脉脉的问候后,已经月上中天,傅希言起身送傅冬温回客栈   路上,他谆谆叮嘱,反复提醒他哥遇到危险就跑,千万不要傻乎乎地往前冲。   傅冬温:“……”居然从弟弟身上看到了姨娘的影子。   傅冬温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放心吧,父亲已经来信了,准备让忠心、耿耿跟着我。”   听到许久未见的小伙伴,傅希言十分惊喜:“哦,他们人呢?”哎呀,居然忘了,当年忠心耿耿也好瑞雪神牛这一口。   傅冬温说:“楚光不肯放人,他们还在营里待着,叔叔已经给楚光去信了,这次应该会答应。”   傅希言想起当日楚光、楚少阳的刁难,嘿嘿冷笑道:“这事何需叔叔出马,我就替你办妥了。”   两人已经行至客栈门口。   傅冬温立马拉住他的胳膊:“不可莽撞。你已经被南虞通缉,若是在被北周通缉,我以后只能陪着父亲去北地看你了。”三皇子至今仍住在锦衣卫大营里,冲撞皇子的罪名也不算小。   傅希言嘴欠地说:“也可以去西陲。”他好歹还是万兽城玄武君呢……哦,不,裴元瑾杀了麒麟君又杀了息摩崖,西陲大概也是待不了了。   没想到天大地大……居然还有北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傅希言思绪已经飞了。   傅冬温闻言,想了想,竟松开了手:“也好,那样姑父还能关照你。”   傅希言:“……”亲哥呀,这么快就接受弟弟亡命天涯的结果了吗?   傅希言觉得有些不太对,真诚地建议道:“要不,你再劝一劝?”   傅冬温从善如流:“带上裴少主一起去。”   傅希言疑惑:“为什么?”   傅冬温说:“希望有狐假虎威的效果。”   ……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自矜地说:“我已经是入道期了。”   傅冬温问:“裴少主呢?”   “……武王期。”   傅冬温保留意见:“嗯。”   欺负楚光还需要武王?   傅希言自信地说:“杀鸡焉用牛刀?”   说罢,潇洒转身——   牛刀就在不远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第99章 胖胖是娘子(下)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提着把牛刀闯锦衣卫大营终究有些不妥,所以傅希言还是很珍惜很宝贝地将牛刀请回了祥云布行。 布行掌柜还没睡,难得家里来了两尊真神,他自然要好好招待,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送走。 傅希言见到他,想起当年算过账目,忆苦思甜道:“也不知布行现在又积攒了多少本账簿。” 掌柜立马转身将早早准备好的账簿捧了出来。 傅希言惊讶:“现在阴阳账簿都同时做了吗?” 掌柜被唬得一跳,忙道:“小人给的都是真账簿。” 傅希言拿起来随手翻了翻,损耗小了,盈利多了,看来是真的。当初雨部交出来的账簿是有猫腻的,就是不知道后来裴元瑾如何处理,竟让他们老实了起来。 裴元瑾回房后解释道:“虞姑姑处理的。” 傅希言:“……” 裴少主的霸道总裁人设真是始终如一啊。也是,像天凉王破这种事,本来就不需要总裁大人操心过程,只要动动嘴皮子,自然有下属伙同作者搞定。 裴元瑾虽然听不到他的内心吐槽,但看他嘴角挂起的神秘微笑,就猜到他必然又魂游天外。他伸出手指,夹起了傅希言的嘴唇。 傅希言被动地撅起嘴,瞪大眼睛想:我没说话啊,干嘛让我闭嘴。 随即,裴元瑾就亲了上来。 傅希言:“……” 这是瑞雪神牛吃惯了,亲之前还要夹一筷子怎地? * 这些日子以来,楚光过得坏也不坏。 当初他勾结胡誉、陈文驹,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以为背靠陈太妃这棵大树,可以率领锦衣卫与羽林卫分庭抗礼,还准备卷起袖子大干一场。谁知没多久,陈太妃就“病故”了,陈文驹越狱伏法,陈家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他并不知道陈文驹投靠了容荣,也不知道胡誉背后真正的主子是建宏帝,一心一意地认定自己是铁杆陈党,不免产生兔死狐悲的惊恐。 树倒猢狲散,可若这猢狲本就长在树上呢?那阵子,他天天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好在他身处洛阳,天高皇帝远,身边又有位龙子。在他潜心巴结了一阵子之后,终于不着痕迹地拉近了双方关系。 这段时期,镐京局势波谲云诡。 容妃死在刑部大牢,被爆出其傀儡道铁蓉蓉的身份。容家内部动荡,家主不知所终。与他斗了半辈子的永丰伯突然拖家带口离开镐京去了南境。傅轩,堂堂羽林卫指挥使到了南境,只能屈就区区一个千户。而楚家,在三皇子通过楚少阳牵线搭桥,秦岭派成功投效建宏帝之后,已经重新找到依靠。 本以为此消彼长,他终究还是压过傅轩一头,谁知当初只会用弹弓的废物居然跟着储仙宫少主在南虞皇宫大闹了一场。就算无意示威,却达到了震慑天下的效果。果然,没多久,建宏帝一纸诏令,永丰伯咸鱼翻身,成了湖北巡抚。 他与傅轩的侄子阔别数月,仿佛又隔空交了一次手,都间接地为家族添砖加瓦。只是,比起主政一方的傅辅,楚家得到的好处实在微不足道。 尤其是,建宏帝刚刚延后迁都,断了拨款,让洛阳的前景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在镐京有眼线布置,但层级不高,没有到窥探帝王心思的程度,而三皇子那边……他们还处于暧昧期,这个阶段讲究眉来眼去,心知肚明,不好太赤|裸裸地涉及利益。 思来想去,他认识的人中,只有胡誉可以一问。 胡誉升任羽林卫指挥使之后,他们的关系就淡下来了。 一方面,他不清楚陈家倒台与胡誉有没有关系;另一方面,他当初和傅轩争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争得你死我活,如今让第三人渔翁得利,心中难免有些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愤怒。 但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厚着脸皮与对方重拾往来。 胡誉倒是个好脾气的,你不理我,我忍了,你来理我,我认了,回信里写了一大段“今夜望月思君”之类的肉麻话,最后还安慰他,迁都势在必行,早晚而已,且安心等待吧。 倒也不是虚话。为了迁都,世家勋贵都在重新布局,若此时建宏帝收回成命,必然会遭受比提议迁都时更凶猛百倍的抗议。 只是,楚光不免多想一层。 胡誉是羽林卫指挥使,与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权责上是有冲突的。如今他们一个镐京,一个洛阳,还能相安无事,迁都之后呢? 胡誉叫自己安心等待,莫非是……建宏帝已经做出了选择? 楚光忍不住想了很多。 他已经到了不进则退的年纪,回头再给曾经的下属当属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羽林卫指挥使已经有人,同知又不想当,难道抱着锦衣卫做边缘人? 傅轩去了南境,由傅辅支持,用不了多久就能闯出一片天地,这未尝不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妙棋。楚家在军中的势力虽然不如傅家那么明朗,可人脉也有,他来洛阳之后,驻守北境的老郡王曾写信试探,问他要不要去军中建功立业。 都知道与建宏帝夺嫡的两位王爷的余党就藏匿在北地,未来两国之战必有一战。自己若想更上一层楼,这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他正想着要不要找侄子进来商量一下对策,楚少阳就心有灵犀地出现在门外。“周忠心、周耿耿两兄弟又闹腾了,我们还是不放吗?” 楚光蹙眉:“锦衣卫人数有规制,贸然少两人,我如何交代?招兵的信函已经送往兵部了,等那头有信儿了,自然会安排。” 这当然是推托之词。一是锦衣卫的编制从来没满过,二是锦衣卫是比照羽林卫建的,并不归兵部管,只要人数不超规制,招兵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卡着这两兄弟,无非是源于嫉妒而衍生出古怪的报复心理,尤其是傅轩来信,重提当初他拿了好处却刁难傅希言的旧事。 他见楚少阳欲言又止,叹息道:“放心吧,过几日就让他们走。” 楚少阳点点头。 他多少能明白自家叔叔别扭的心态,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眼看着昔日不屑一顾的对手日渐强大,已经成为了名震天下的人物,自己却还在原地踏步,对比的落差感也曾萦绕于心。只是两人认识不算久,见面不算多,缺乏了傅轩和楚光之间的宿命感,所以,这种情绪被很好地控制住了。 他想:只要不见面,就不必太在意。 一个锦衣卫匆匆来报信,说门口来了位给楚百户烧过水的故人。 跨了个年,楚少阳还是百户。就算楚光任人唯亲,想要提拔侄子,也不可能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就让他一步登天,毕竟,叔叔还在原地待着呢,侄子升得太快,一不小心后浪推前浪就不好了。 楚少阳见楚光点点头,就转身朝外走去。 随着秦岭派在镐京站稳脚跟,他也开始经营自己秦岭派少侠的身份,有江湖人遇到麻烦求上门来,只要不太过分的,他也会顺手帮了。 此时,他还以为来的是某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江湖人,直到他远远地看到了那胖胖的身影。尽管对方戴着斗笠,没有露脸,可那身材……又岂是斗笠藏得住的。 还真是……烧过水的故人。 楚少阳有些不想往前走了,可对方已经转过头来,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傅……” “咳咳。”傅希言一连咳嗽声打断了他的寒暄,“保密。” 难不成傅希言闯了什么祸,找自己避难来了?楚少阳顿时有些高兴,热情地招呼他进了自己的屋子,就差问一句“may”了。 傅希言摘下斗笠,放在桌上,语重心长地说:“小楚啊,你还记得当初我给你烧过的水吗?” “……”楚少阳笑得很灿烂,“一场朋友,傅兄若有事相求,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傅希言震惊于他的勇气,摇头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只能用下下之策了。” 楚少阳心中暗叫不妙,正要夺门而出,就见傅希言抱拳道:“听说傅兄多月不见,武功略有长进,不如你我切磋切磋?我们可以只比拳脚工夫。” ……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台词,楚少阳只想呵呵。 “我身在北周,也听闻傅兄在南虞的壮举。据说你以一己之力,力克南虞大内高手,差点取了南虞皇帝的项上人头,不知……傅兄如今是何境界啊?” 同为武者,楚少阳太清楚武功晋升的难度了,根本没有捷径可走——他由自身经历所产生的片面想法。因此,他始终不相信傅希言短短时间能成为一方高手,金刚期就顶了天了。那江湖传说,极可能是他借着裴元瑾的虎威,在那里装腔作势而已。 这个时代虽然不流行霸道总裁小娇妻这样的小说文学,可楚少阳已经脑补出了好几场完整大戏。 傅希言谦虚地说:“也没什么境界,比裴少主差一点。” 楚少阳脸色一变:“你脱胎期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是脱胎期呢?”傅希言等对方脸色缓和之后,才摇头叹息,“脱胎期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现在是入道期。” 看着楚少阳瞠目结舌的表情,傅希言感觉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回想他们当初比武,自己还要绞尽脑汁才能打出平局,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楚少阳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傅希言笑眯眯地问:“我们分别这么久,不知楚兄练到哪个境界啦?” 楚少阳努力憋着气,努力不让自己张口就喷出一口血,现在他真是太明白叔叔死扣着忠心、耿耿不肯放的小心思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太难受了,希望你也难受难受。 他阴阳怪气地嘲讽:“我不如傅兄,没有储仙宫少主这样的夫婿。” 既然对方主动提到裴元瑾,那傅希言就忍不住夸夸夸了:“嗯嗯嗯,他真是特别特别好。我的轻功还是他教的,我要不要给你演示一下?” 楚少阳:“……” 这是笑话谁不会轻功吗? 他咬着牙齿:“要!” …… 宽阔的校场上,戴着斗笠的傅希言给他演示了一遍何谓“平步青云”,真是一步步踏着空气往上走,都不带停顿的。 走到五六层楼高的时候,傅希言有点头晕了。尤其是脚下就是块空场地,屋顶都隔得老远,明知自己不会摔下去,他还是有点心慌慌,所以很快又走了下来。 落地之后,他松了口气,单手负在身后,一派高手风范:“看懂了吗?” 楚少阳不知该说什么。 秦岭派虽然也是武林大派,但在武功秘籍的底蕴方面,差储仙宫多矣! 他只能说:“我不瞎。” 光是轻功这一手,已经可以看出傅希言的武功境界,楚少阳不想自讨没趣,直截了当地问道:“傅兄今日来此,应该不止是为了叙旧吧?” 傅希言道:“我要带忠心、耿耿走。” 楚少阳猜到了:“此事我要问过叔叔。” 傅希言点头:“应有之义。不过,我不接受否定的答案。”从见面到现在,他一直笑呵呵的,可楚少阳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看似与之前没有分别,但主动权一直掌握在傅希言的手里。 就像现在,他想翻脸,就可以翻脸。 楚少阳去了,也不知怎么和楚光说的,没多久就带着忠心、耿耿回来了。 忠心、耿耿和楚少阳一样,还没看到脸,光看个背影就激动了起来,不免让傅希言有些郁闷:“难道我的伪装一点都没有装饰效果吗?” 周耿耿非常耿直地说:“我们认识的人里,只有少爷是这个,这么魁梧!” 傅希言:“……”我谢谢你在最后关头还修饰了一下言辞! 楚少阳好奇道:“傅兄莫非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何要遮面?”他简直好奇死这个问题了,恨不能傅希言泪洒当场,痛苦一番自己的不如意。 可惜傅希言晃了晃脑袋,有些好玩地说:“你们不觉得这样的打扮比较像高人吗?” 原本裴元瑾是要一起来的,但他坚决拒绝了。要是欺负楚光、楚少阳之流,他还要裴元瑾助拳的话,那这入道期就真的入了个寂寞。 不过,他也知道人是有既定印象的,为了不让楚少阳对自己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靠弹弓作弊上,他才做了这番装扮以示区别。 得到答案的楚少阳:“……” 他又不是傻子,非要看到对方戴着一顶斗笠才能意识到今非昔比! 而且,为什么是斗笠? 对于这个问题,傅希言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只能说,侧着身子废话少,戴着斗笠抱着刀,是他心目中高手的基本出场配置吧。 * 带着忠心、耿耿胜利归来,三人在路上各自谈起离别后的日子。 忠心、耿耿这边十分乏善可陈。锦衣卫进入洛阳后,就没什么大动作了,主要任务还是保护三皇子的安全,顺便看护正在建造的皇宫。但三皇子毕竟不是太子,锦衣卫的地位便有些不尴不尬,他们俩又是众所周知的傅党,大多数时间都被打发去看守皇宫。 至于傅希言,那说起来就是一篇厚厚的《胖柴不废要崛起》了,虽然故事还未完待续,但比起周家兄弟平淡的生活,傅希言这阵子实在过得跌宕起伏。 兄弟俩听得入了迷,到了傅冬温住的客栈仍不肯进去,非要听完了不可。 周耿耿说:“都已经到南虞了……” 傅希言讲得口干舌燥:“才到南虞。” 傅冬温从里面走出来:“门里没藏个南虞皇帝,你们就不肯进了吗?” 傅希言:“……” 一讲讲到中午,傅希言正要派人去告诉裴元瑾一声,自己不回家吃饭了,一抬眼,裴元瑾就自己来了。于是继续讲故事。 讲到下午才算完。 忠心、耿耿听得意犹未尽,恨不能自己也在场,不过想也知道,随着傅希言武功越来越强,他们差距越来越大,已经无法再胜任护卫。 这也不能怪忠心、耿耿不努力。 实在傅希言的进步过于逆天,君不见几月不见,小桑小樟也从新人变旧人了,如今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始终如一的,也唯有裴元瑾一人。 但周耿耿心态很好,很快安慰自己:“幸好三少爷不会武功。” 傅冬温:“……” * 相聚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傅冬温还要留在洛阳,跟着师长们,给这场闹剧画个圆满的句号,傅希言却要跟着裴元瑾继续启程。 双方也没有特意道别。只是一个站在客房的窗前,一个坐在马车里面,遥遥地挥了挥手。 俩兄弟,真要道别叙话那是怎么都说不够的,好在明年傅夏清成亲,他们这些在外漂泊的哥哥弟弟都会回来观礼,重逢可期,总有盼头。 * 储仙宫在洛阳的东北方,傅希言地理学得一般般,对着那张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地图研究半天,才知道储仙宫所在府君山竟然在幽州一带。 他疑惑道:“那里不是流放之地吗?”虽然它前世辉煌无比,可在这个世界,还没有崭露头角的迹象。 裴元瑾说:“那是黄帝问道之地。” 傅希言:“……” 好吧,到底是喜欢豢养白虎、青驴这些“神兽”的储仙宫,选址不能太落俗套。 就是…… 他躺在车厢里,敲着酸疼的后腰:“真的好远啊。”想念飞机,想念火车,想念收费的高速公路和舒坦的大巴车。 不过江城一带的“公交车”在北方吃不开,没有人拦路搭车,傅希言便有了空闲时间,在裴元瑾的督促下,开始勤练武功。 练武闲暇,他还要操心裴元瑾的身体:“你的真气最近还好吗?” 裴元瑾抱着他,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轻轻咬着他的皮肤。 “问你呢?” 车厢与车辕太近,哪怕隔着门板,傅希言也不肯老是亲亲,于是裴元瑾无师自通了新的亲法,啃脖子。第一次被啃的那一瞬间,傅希言怀疑他们在江城的时候,裴元瑾偷偷去买鸭脖子了。 不然怎么就能这么熟练? 裴元瑾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开始理解姜休非要炼制混阳丹的苦心了,进入武王期之后,别的都好说,连那炽热的体温他都能接受,就是真元和心里总盘踞着一股躁意,只有抱着傅希言的时候,才能压制稍许,可时间一久,又会变得更加强烈。 他虽然没说,可时间一久,傅希言能感知稍许,只能自我催眠车夫不存在,和他在马车里偷偷亲了两回。 …… 真的是两回。 上午一回。 下午一回。 晚上……不住车厢。 * 车夫大概也是头一回赶这么远的路,过了石门没多久,就中暑了,在村里躺了两天才好。 傅希言趁机在附近转了转,舒展筋骨。 大概是日日在车厢里朝夕相对,裴元瑾习惯与他同进同出,便是人前,也不避讳地牵着手,村人见了,虽然觉得奇怪,但碍于裴元瑾的气势,也不敢当面说什么。 傅希言倒有些羞涩,却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便领着他往山里走,顺便探探接下来要走的路。 两人站在山顶上,正要往下看风景,就看到山腰处蹲着一群人,手里各种兵器都有。 …… 傅希言扶额:“不会又遇到山匪了吧?”除去小皇帝、灵教这些糟心事,他对南虞最大的印象就是山匪、水匪猖獗。万万没想到,北周竟也有了。 裴元瑾想了想道:“夏家堡就在石门一带,山匪应该不成气候。” 刚说着,就看到一辆马车自北向南而来,然后,一群“不成气候”人就拿着武器跳下去了,挡在了马车之前。 马车猛然停住。 双方就这么无声地僵持着,竟谁都没有开口。 傅希言本以为是普通的山匪打劫,可看着又有点不像。 那群人中,为首的是个手持双锤的汉子。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高义门丁青山拜见储仙宫少主!” “拜见少主!” 他身后的人齐齐大喝。 …… 傅希言看看身边英俊不凡、卓尔不群的储仙宫少主,又看看山下对着车厢行礼的群雄,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暑了。 第100章 情敌是伙伴(上) 这闷热的天气,待在车厢里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除非车里还有一个“傅希言”,不然这位“裴元瑾”怎么也该亮相了。 …… 等等,为什么自己竟会觉得有了“傅希言”,“裴元瑾”就不用亮相? 回想这几日车里发生的事情,明知没有第三人知道,但傅希言还是偷偷地蜷起脚趾,隔着鞋底抠了抠地面。看来夏天在车厢里待太久,脑子是会被焖坏的,不然他怎么会想出这么不符合逻辑的因果关系。 不过下面这位“少主”似乎不怕被焖坏,依旧没有露面,而是坐在车厢里冷冷地问:“何事?” 山不高,但距离还是有一段的。 傅希言和裴元瑾耳力虽好,但离得太远看戏,总是少了点味道。两人偷偷摸摸地从山上潜下来,各种轻功路数都使上了,愣是没有惊动一片树叶。 下面的还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并不知道有人误入“剧场”,在那里激情昂扬的告状。 没错,高义门这群人不是来打劫的,而是来拦路递状纸的。 裴雄极和长老闭关多年,宫中一应事务都交给四位总管打理。而四位总管中虞素环和寿南山都不爱管事,景罗作为大管家,倒是处处操心,可他身为半步兵尊,也时不时地要小闭关一下,几年下来,宫中大权十之六七都落在了雷部总管赵通衢手里。 赵通衢能在宫主不看好的情况下,坐稳总管之位,自然是有手段本事的。 可这手段本事并不在正道上。 想当初,傅希言初涉江湖,和忠心、耿耿聊天,说到天地鉴和储仙宫时,用词很不客气,说的是“一个邪魔当道,一个当了邪魔外道”。 前者是莫翛然入主的天地鉴,而后者,自然是近几年行事荤素不忌,败坏了口碑的储仙宫了。裴元瑾大功未成,就带着虞素环巡查四方,也是出自这个原因。被诡影组织收买的陆瑞春只是冰山一角,洛阳雨部的阴阳账簿,南虞分部的人才凋零……从多方面表明了储仙宫目前正处于由盛而衰的关键时刻,若是不能力挽狂澜,那这万丈高楼倾塌,也就片刻。 当然,这种衰败都在赵通衢的掌控之中。 因为裴元瑾的存在,所以赵通衢并不把自己当做储仙宫未来的主人,既然不是主人,那么挥舞锄头挖起墙脚来,自然是又凶又狠。 别看储仙宫整体在倒退,赵通衢的权力和势力近些年却扩张得厉害。若非裴雄极在新城一战中挽回了名声,裴元瑾又两度杀入皇宫,展现了非凡的气魄与武功,高义门是绝不敢跳出来告状的。 高义门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诉说了自己的冤屈,还带来了一封联名信,许多门派家族都在上面签了字,有些甚至按了血指印。薄薄一张纸,满满辛酸泪。 丁青山说:“储仙宫乃我正道领袖,素有仁义美名,少主行走江湖更是光明磊落、正气凛然,我等猜测,其中必有奸人作梗,才引发这般误会,故而斗胆揭破,还请少主做主!” 车厢这次静默得更久,傅希言都好些替他着急了,才听那人慢悠悠地说:“此事当由景罗总管管辖。” 丁青山急了:“可我们见不到景总管啊。” 车厢里不说话了。 傅希言用手肘撞了撞裴元瑾,用眼神询问要不要插手。毕竟是储仙宫内部事务,要是不管,他们还是悄悄离去比较好。 裴元瑾想了想,手一挥,送出一道掌风,掀起了车帘。 因为是大夏天,车门都卸了,用的是布帘子,以免真把人蒸熟了,只是这帘子有些厚重,掀起来时,堪堪露出了车内盘坐两个人的腿,一胖一瘦,瞧着粗细,竟和他们本人差不多。要不是傅希言自己在外面蹲着,怕是也要相信里面的人是自己了。 就在丁青山急得快要将脑袋凑到车厢里时,车厢里的人又说话了:“好吧,你把东西交给车夫,我自会处理。” 丁青山捏着状纸不放,神色甚至有些激动:“此处离高义门很近,还请少主前往做客。” 车厢中人透露出微微的不悦:“我另有要事。” “少主,我们高义门上下上百口人的性命都等着少主来拯救啊!”丁青山说到这里,口沫横飞,脑袋恨不能伸到车厢里面去。 傅希言听到了来龙去脉,知道他焦急的缘由。 高义门与煮雪堂都坐落在石门城中,早几辈曾因为生意、地皮等原因,结了仇,双方还械斗过几回,原本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也算有来有往,后来煮雪堂不知如何搭上了储仙宫的门路,储仙宫出来“主持公道”,要他们通过比武解决恩怨,输了,就要输点东西出去。 高义门起初以为储仙宫是真来主持公道的,参加了两回,遇到的都是生面孔,还回回都输,就察觉不对劲了,后来调查了一番,才知道代表煮雪堂出手的,哪是什么新弟子,根本就是储仙宫派来的。 他找储仙宫抗议,反被扣住了,说他图谋不轨,还是他家里花了重金赔偿才赎出来。 事后,他托江湖朋友多方打听,才知道煮雪堂走的是幽州雷部主管事汪康的关系,汪康是雷部总管赵通衢的亲信,做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许多门派都吃了他的暗亏,被逼得背井离乡。 眼见着家底一点点被掏空,丁青山原本也打算变卖家产走了,偏偏煮雪堂不肯罢手,出价极低不说,还赶走其他买家,这是要逼死他们。 他们实在走投无路,恰好打听到储仙宫少主就在附近,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可以说,“裴少主”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然而,坐在车里的“少主”和“少夫人”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们原先按照越王殿下的指示,冒充裴元瑾和傅希言,快马加鞭地赶往储仙宫,本以为完成任务就能功成身退,却又被叫着出来继续逛,最好与真正的裴元瑾撞上,来个偷龙转凤,天衣无缝地交接完这趟旅程。 谁知半路杀出高义门这个程咬金。 他们明明没有大张旗鼓,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到行踪消息的——其实中间也有储仙宫风部受寿南山指示,有意无意走漏消息,希望自家少主找上门来的功劳。 “少主”只好加重语气:“我说了我另有要事。” 看戏的傅希言一听他的口气,就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话说得忒没气势,要是真正的裴少主,对方如此死缠烂打,大概懒得废话,直接动手,让对方记记打了。 果然,丁青山察觉“少主”好说话,求得更加起劲了。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傅希言又看了看裴元瑾,如果他们不出场,也许双方会僵持到天黑,然后总有一方要退,或是一方要进,拆穿西洋镜是迟早的。他此时对车厢里的人隐约有了猜测,主要是对方态度太“和蔼”,不像冒名顶替来坑蒙拐骗的样子。 裴元瑾也想到了。 他站起身,故意闹出声响引起丁青山等人的注意,然后牵起傅希言的手,从山上跳下来。 丁青山没想到居然有人偷听,自己没发现倒也罢了,难道“少主”也没发现吗?若是发现了没说,莫非是……储仙宫的人?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举起武器,裴元瑾已经当着他的面,将他手中的状纸抽走,掀开车帘坐了进去,然后扭头看向怔在原地的众人,冷冷地说:“还不带路?” …… 虽然裴元瑾没有刻意解释,可是这一照面的气势,与先前感受全然不同。若说之前的紧张出自于他臆想着车中人是储仙宫少主而自我施加的,那这次,是真正感觉到当世顶尖高手的威压。 要是车厢里之前坐的就是这位,借丁青山十个胆子,也不敢步步紧逼。 于是他第一时间就领悟了,这才是正主儿!真的不出场,假的不算假的,可真的假的摆在一块儿,对比太鲜明了。 丁青山当下激动地应了一声,小跑着在前面带路。 车里的“少主”“少夫人”能被派出来做这个任务,自然也不是傻子,见到两人第一眼,便猜到了身份,慌忙行礼。 傅希言打量着自己的文替,点点头:“殿下找得不错。”也是白白胖胖可可爱爱。再看裴元瑾的替身,身材高大不说,外貌还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低头的时候,那额头,看着就很亲切。 他盯人的时间有些长,长到裴元瑾忍不住伸手遮了下他的眼睛。 傅希言眨眨眼,睫毛挠手心。 裴元瑾笑了笑,将手放下来。 马车行到村庄路口,傅希言喊停,让“少主”“少夫人”下车,指点他们去昨夜借宿的那户人家:“告诉张师傅,送你们折返江城吧,车钱照旧。” 张师傅就是雇佣的车夫。 “少主”“少夫人”松了口气,冒名顶替这些天,他们就没睡过一日好觉,每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不长眼,要过来切磋切磋。 等他们远去,傅希言探出头,对着车夫问:“只你一个?” 车夫回过头,竟是小樟。他说:“其他人依旧在暗处。”虽然是假的少主少夫人,也让失业的潜龙组栖凤组临时上岗了。 小樟一向寡言少语,可傅希言居然从他短短一句话里,品出了几分幽怨自怜。 但取消护卫是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共同决定,此时只能尴尬地笑笑:“嗯,这个,一会儿请你们吃石门美食啊。” * 他们先前已经到过石门,不过为了赶路,过而未入。这座屹立于北方的城池虽然不似金陵、临安那般婀娜多姿,繁花似锦,但城墙城门,恢弘大气,街道屋舍处处透着一股返璞归真的质朴自然,别有风情。 丁青山没有即刻回家,而是先带着他们去了高义门名下的酒楼用餐。 崩肝、金凤扒鸡、咸驴肉、西河肉糕、腌肉面…… 傅希言本来不饿,但美食一端上来,肚子里的馋虫就控制不住了,拿起筷子畅快淋漓地吃起来,裴元瑾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口,显然心思不在今天这张桌子上。 丁青山小意作陪。道上拦车的义愤填膺,随着一路暖风拂面,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此时坐在包厢里,盆里的寒冰发散清凉,昏了头的脑子也慢慢清醒过来,令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之前近乎威胁的逼迫之举,顿时冷汗直冒。 江湖上关于裴元瑾的传言很多,不乏溢美之词,但从来没有一个词称赞他好脾气。一言不合,就跟南北皇帝叫板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脾气? 他越想越害怕,生怕自己请来的不是真神,是瘟神。 他的神情变化自然没有逃过在场诸人的眼睛,但丁青山提的是储仙宫内部事务,傅希言不好多言,只能埋头苦吃,为丁青山争取一些印象分。 裴元瑾一直没有表态,等傅希言吃得差不多,才缓缓道:“你在官道拦人,离石门不远,汪康的人应该快到了。” 石门不同南虞,地理位置接近大本营,储仙宫对它的控制力度自然不是一个等级。既然高义门和煮雪堂闹得这么大,还牵扯储仙宫,丁青山一举一动必受监视,而“少主”的行踪又一向是宫中大事,两件事碰撞到一起,汪康这边应当很快就会得到他们双方相遇的消息。 他说完这句话没多久,酒楼外面就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就有人冲了进来。 裴元瑾听到楼下嘈杂,皱了皱眉,下一瞬,门便被敲响了,丁青山在裴元瑾的示意下开门,一个相貌平平的华服中年微笑着进门,朝裴元瑾行礼道:“雷部田安参见少主。” 汪康身为幽州雷部主管事,自然不会一天到晚待在石门,田安是他的亲信手下之一,留在石门处理高义门和煮雪堂的后续。 别看田安一脸微笑,心中却暗暗骂娘。眼见着煮雪堂和高义门的事情就快收尾,却临时杀出个少主。 在裴元瑾南下之前,储仙宫门下对少主的形象还有些模糊,可经过北周、南虞皇宫这两块磨刀石,天下还有谁敢小觑他? 那是动了怒真敢把天地掀过来的主! 裴元瑾开门见山地问:“煮雪堂和高义门比武,用的是储仙宫的人?” 田安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当年高义门主弟弟诱拐煮雪堂主的夫人,堂主因此走火入魔,英年早逝。这次煮雪堂求上门来,我们调查过,事情是真的,所以才答应帮忙。” 丁青山忍不住道:“可你们气死了我们老爷子!” 傅希言听了半天,大体明白了这段恩怨由来。 起因是煮雪堂主有家暴的怪癖,经常打骂妻子,夫妻俩貌合神离。高义门主弟弟见色起意也好,英雄救美也罢,总之是横插一脚,带着人家老婆私奔了。 因为是上几代的恩怨,两人私奔时高义门主到底有没有出力,已经说不清了,总之因为这件事,两家势成水火,你来我往,仇越结越深,到后来,他们计较也绝不是私奔那点事了。 裴元瑾淡漠地听完他们争论,才看向田安:“是死者托梦吗?不然你活得好好的,为何替地府判案?” 傅希言给他的话作注解。 替地府判案——找死。 不知田安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个意思,当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属下也是一时义愤……” 裴元瑾问:“是你,还是汪康?” 田安毫不犹豫道:“是属下妄为,与汪主管事无关。” 裴元瑾说:“你打算如何补救?” 田安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咬牙道:“属下愿受责罚。” “储仙宫插手前,煮雪堂和高义门是什么样子,就恢复成什么样子。”裴元瑾看了看天色,“时限是明天天亮之前。” * 这个要求听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一点都不简单。 汪康愿意插手,自然是收了好处的。 好处从何而来?煮雪堂预先给了一部分,后面的就从高义门身上吸血。如今裴元瑾要求恢复原貌,不仅煮雪堂要吐出来,储仙宫所有沾过好处的,也要吐出来。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田安的权力范围,可时间紧迫,剩下不到七个时辰,一来一回,还要过户房契地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田安只能和煮雪堂商量,让他们先行垫付。 可煮雪堂如何肯依?想也知道,垫付的这部分往后要要回来,可就难了。如此一来,他们花重金请动储仙宫这尊大佛,结果对手半点损失没有,自己却元气大伤? 田安只能威逼利诱。煮雪堂悔不当初,却也为时已晚。 他们这厢鸡飞狗跳不说,高义门那厢却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纷纷称赞丁青山行事果决,竟然在最后关头,将局面翻转过来。 裴元瑾却不太高兴。 傅希言完全理解。 任谁看到自家产业千疮百孔,都高兴不起来。这次裴元瑾管了,可天大地大,储仙宫分部这么多,谁知道还有多少个田安,多少个丁青山? 傅希言说:“还是要防着他们事后报复。” 这种事情他听多了。 裴元瑾说:“我会知会电部关注。”虞素环和寿南山不管事,但景罗还是管的,所以赵通衢一直没能染指电部大权。 傅希言还是有些担心,万一田安凶性大发……想着想着,不由失笑。丁青山是江湖人士,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就算没有煮雪堂,没有得罪储仙宫,也可能在行走江湖时遭遇不测,这是他择业时就注定要面对的事情,自己实在担心得过了头。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其实他有些好奇田安那边的动向,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直播,不然看着他们在那里忙忙碌碌,风风火火,想来十分有趣。 午饭吃了崩肝、腌肉面,尚有些意犹未尽,晚上又想吃一回,便拉着裴元瑾去了夜市。 昼夜温差有些大,白天还热得直冒汗,到了晚上,穿着夏衫还有些凉,虽然真气能解决问题,可傅希言更愿意偷偷贴着身边的大暖炉。 夜市美食众多,傅希言吃着吃着,就忘了原先的目标,等腌肉面端上来时,已经有些吃不下了,最后大部分都落入裴少主的肚子里。 傅希言双手托腮看着他吃面,明明是充满烟火气的街市,可因为裴元瑾坐在这里,便有了一种……高级感,蒸腾的热气仿佛变成了缭绕的仙雾,朦胧的灯火仿佛串联成了星河。 夏雪浓找到他们时,就见他们一个专注地吃着面,一个专注地看着人,好似自成一个小世界,与周遭格格不入。 …… 莫名就产生了转身要走的冲动。 好在她本身也是个光彩夺目的人物,傅希言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夏姑娘?”他们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算愉快,但彼此之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且见过班轻语之后,他对夏雪浓的印象又额外加了不少分。 “我不请自来,会不会打搅二位雅兴?”问归问,夏雪浓直接拉过凳子坐下了。 傅希言说:“数月不见,夏姑娘还是一如既往,落落大方。” 夏雪浓说:“数月不见,傅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呢。” “还有更刮目相看的。”傅希言喊了一声店家,慷慨地表示,“给这位姑娘上十碗腌肉面!” 夏雪浓:“……” 这十碗最后当然没上成,因夏大小姐晚饭不吃面。 夏雪浓坐下之后,并没有说为何而来,而是以地主的身份介绍着石门一带人文典故,自然风光,俨然一个口齿伶俐的称职导游。 傅希言被她说得十分心动:“要不我们晚上别睡了,出去high!” 夏雪浓疑惑:“何谓high?” 傅希言举起双手,笑眯眯地左右摇晃着。 夏雪浓:“……” 她转头看向裴元瑾:“他变成这样,是闯南虞皇宫之前的事,还是之后的事。” 傅希言:“……” 裴元瑾吃完,放下筷子,温柔地看着傅希言:“你想去哪?” …… 夏雪浓嘀咕道:“看来是两个人的事。” 第101章 情敌是伙伴(中) 嘴里说要闹通宵,要high起来,最后去的却是大佛寺。 夏雪浓理由很充分:“城门关了。” 傅希言点点头,假装信了。 夜晚的大佛寺竟然是敞着门的,夏雪浓一边往里走,一边指着一处平房解释:“总有些无家可归的人需要一个遮头的屋檐。这里的住持说,与人方便,与自方便。” 平房里有人,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看,见到他们极其自然地双手合十,行了佛礼,明明衣着褴褛,却露出了平静祥和的神色。 傅希言感叹:“这是要出家啊。” 夏雪浓笑道:“他们倒是想,可不容易。” 傅希言疑惑:“嗯?不是下定决心就能剃度了?”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披头散发地找到老主持,哭着喊着自己看破红尘,然后老主持就会反复询问你真的想明白了吗?得到肯定后,就会举行剃度仪式。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寺庙门没关好,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冲进来撕心裂肺地喊“不”,那概率都比婚礼上喊“我反对”要高了。 夏雪浓嗤笑一声:“《楞严经》《金刚经》《地藏经》……你会哪个?你就下个决心就够了?” 傅希言对着裴元瑾比了个心:“我会看到少主两眼亮晶晶。” 看着你侬我侬的两人,夏雪浓:“……” 怪不得裴元瑾死活不接受自己当初的提议,这就是个胖狐狸精! 今夜月色很美,如水的月光流淌在树荫外的走道上,人走在上面,好似趟入地上银河中。佛殿有僧人在做晚课,诵念经文。 傅希言本以为自己会听得很头疼,可不知是韵律太美,还是他本身有几分悟性,竟在门外驻步听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后来夏雪浓悄悄对他说:“我刚刚真的怕你一时想不开,要剃度出家。”裴少主暴怒之下不会对傅希言如何,可自己这个导游,很可能香消玉殒。 傅希言坦然道:“放心吧,他相信我不会的。” 夏雪浓以为他要说自己情根深种,六根不净,不由啧啧了两声。 傅希言说:“腌肉面我还没吃够呢。” 夏雪浓:“……” 说实话,她与裴元瑾、傅希言的交情并没有到大晚上跑来当导游的地步,选择大佛寺,也是因为这里清静,方便谈话,想来傅希言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果然,当她带他们走进东侧厢房时,两人都没有露出异色。 夏雪浓进屋之后,就有小沙弥奉茶。 傅希言说:“你是这里的常客?” 小沙弥露出憨憨的笑容:“夏施主每年都捐好多香火钱,外面流民都很感激。” 夏雪浓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我是积德。” 小沙弥点点头,双手合十:“施主功德无量。” 等他走后,傅希言看夏雪浓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夏雪浓便知道这大佛寺自己选对了。她微微一笑道:“于我举手之劳,于别人却是雪中送炭,何乐不为。” 傅希言说:“其实气氛烘托到小和尚说功德无量时,是刚刚好的,你这一句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夏雪浓瞪他:“亏我还想帮你们,真是……不识好人心。” 或许因为初次见面,双方就简单粗暴地确认了彼此的情敌关系,所以两人说话十分随性。 傅希言说:“嗯,帮我们什么?” 夏雪浓在裴元瑾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煮雪堂为何会找储仙宫帮忙?高义门又如何知道你们的行踪?” 傅希言眼珠子转了转:“原本是不想知道,如今是知道了。” 夏雪浓扬眉:“你知道了什么?” “高义门前脚找到我们,你后脚就来了,说明你和高义门是一伙的。所以,我们的行踪是你透露的?”他可没有忘记,夏家堡是靠贩卖情报起家的。 夏雪浓坦坦荡荡地承认了:“相识一场,我自然站少主这边。煮雪堂投靠赵通衢,我岂能坐视他们做大?当然要帮你们扳回一城。” 傅希言笑笑:“大恩不言谢,你有什么好处?” 夏雪浓说:“投靠赵通衢这个点子,是我一位堂兄给煮雪堂出的。我和这位堂兄有些不对付。” 傅希言恍然大悟:“夏家堡好打算,两头下注。” 堂兄通过煮雪堂,搭上了赵通衢这条线。而夏雪浓则借着高义门,与他们站到了一处。未来,不管赵通衢和裴元瑾谁胜谁负,至少夏家堡不输。 夏雪浓没想到傅希言年纪轻轻,目光老辣,竟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家的算盘。她叹了口气:“夏家堡是夏家堡,我是我。我虽然是夏家人,可坐上了你们这条船,你们的利益才是我的利益。” 这话倒也没错,如果赵通衢赢了,堂兄背后的夏家堡屹立不倒,可对于倒向储仙宫的夏雪浓未必有好处。 “而且,”夏雪浓狠狠地瞪了傅希言一眼,“裴少主辜负了我,但裴宫主对我不错。他若是知道我帮了干儿子,没帮亲儿子,应该会伤心的吧。” 讲得很好听,但傅希言心知肚明,寻根究底,怪当初裴雄极表态太早,让夏雪浓与裴家捆绑太深,她固然可以借着裴家悔婚大闹一场,与裴家一刀两断,但赵通衢名义上还是裴雄极的义子,她这边断了,那边也未必肯收。跟着裴家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裴雄极还会对她另有补偿。 今晚这场久别重逢,看似随意,其实处处机巧。 夏家做情报生意,自然不会错过傅希言大闹南虞皇宫时的真情流露。知道储仙宫未来少夫人关心百姓,关心民生,才有了夜游大佛寺,小沙弥道破夏施主善行这出戏。 当然,夏家赞助佛寺必然是真人真事,但博取好感也是真心真意。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傅希言不说了然于胸,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他微笑着:“既然夏姑娘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那我也就不客气地问了,你打算怎么帮?” 夏雪浓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夏家堡的生意我可以做主七成。” 傅希言说:“储仙宫有风部。” 她冷笑:“里面却不知道掺和了多少赵通衢塞进来的沙子,风部有关于赵通衢的消息你们敢全信吗?” 傅希言面不改色:“可夏家堡你也只能做主七成而已。” 夏雪浓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从头到尾没说话的裴元瑾,想知道他的态度。 裴元瑾进厢房之后,就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喝着茶,也就傅希言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看一眼,其他时候都是安静地坐着,一副全权委托的模样。 当初,两人之间可不是这个气氛,这个态度。这才过去多少天啊。 夏雪浓由衷佩服起傅希言来。若裴元瑾天生断袖或没主见,她也就认了,可她认知里的裴少主从来不是个好脾气,也不知傅希言是怎么做到的。 她摇摇头,单方面结束了今晚的兜圈子,直截了当地抛出手中筹码:“赵通衢最近可能有大动作。北周各地雷部主管事都有回宫述职的迹象。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们注意些。” 傅希言扬眉:“只有雷部?” 夏雪浓说:“赵通衢名义上只是雷部总管,其他分部就算有动作,也不会太明显。” 傅希言点点头:“还有其他消息吗?” 夏雪浓眨了眨眼睛:“我只能做主七成而已。” 收到好处的傅希言立马是另一番面孔:“自谦了不是!巾帼不让须眉,妇女能顶半边天。有夏姑娘相助,我们如虎添翼啊。有什么消息您直说啊,我们谁跟谁啊。我们好了您也跟着风光不是?” 夏雪浓:“……” 她忍不住又看向裴元瑾,很想揪着他的领子咆哮,你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裴元瑾与她完全没有心电感应,依旧温柔地看着傅希言,而傅希言也对自己的应变能力颇为自信,整个房间里,只有夏雪浓感觉到了窒息。 …… 今年夏夜真闷热啊! * 夏雪浓既然下决心要坐上少宫主的船,当然不会送出这么一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就算了。那个闷热的夏夜,一对男女围绕着一个男人,达成了合作协议。 听起来很诡异,事实确实如此。 夏雪浓给了傅希言一块紫檀木雕刻的令牌,如果他需要消息,只要挂着令牌,在大街上走一圈就好了。夏家堡没有固定的分部,却拥有散落天下的情报网。 情报网上的人未必忠于夏家堡,却可以为他们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 按照傅希言的理解,就是满大街的人都可以赚夏家堡的外快,只要你有时间有渠道。这种经营方式有利有弊,按裴少主的看法,组织太松散,缺乏针对性,但傅希言也看到了好处,成本低廉,不容易遭受打击。 不管怎么样,傅希言又多了一个可以买消息的地方。 他想起当初的南虞谍网,忍不住同情裴元瑾:“你幸亏遇到我,不然左手一个班轻语,右手一个夏雪浓,你想偷偷藏个私房钱都难。对了,你是不是在北地还有一个……” 裴元瑾凑过去吻住他。 许久,才松开。 傅希言喘了口气:“那姑娘叫……” 裴元瑾低头,继续亲。 许久。 又许久。 差点喘不上气的傅希言:“我错了。” * 马车缓缓驶入府君山山脚小道,一路护送的潜龙组栖凤组纷纷现身,围着马车徒步前行,驾车的小樟放慢速度,缓缓停在山脚下的凉棚前。 凉棚是储仙宫的产业,所有上山的人都要在此登记。 傅希言从车里探头,心想:要是储仙宫改行做景区,这里就是现成的售票处啊。 裴元瑾没有下车,都是小樟跑腿,一会儿,他带着个书生打扮的人,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来了:“请少夫人按指印。” 傅希言翻了翻册子,上面竟然记录了很多人的指印,裴元瑾、寿南山、赵通衢……他好奇地问:“为何要按指印?” 小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强调是“规矩”。 裴元瑾说:“以防万一。” 傅希言便按了。 过一会儿,小樟又捧着个水晶球一眼的东西过来了。 傅希言喃喃道:“不会还要测灵根吧?” 裴元瑾问:“何谓灵根?” 傅希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不忘与他一问一答:“你不用测,一定是火灵根。唉,我应该是雷系吧,理科搞电最好了。双灵根的话再加个金灵根,制作零件不费力,简直爽歪歪。” 有听没有懂的裴元瑾:“……” 傅希言将手掌放上去,水晶球亮起了蓝光,但颜色微微偏淡。 书生脸色微变:“少夫人这是……” 裴元瑾道:“南虞受的伤。” 书生这才松了口气,朝车厢行礼道:“姜药师已经回来了,祝少夫人早日康复。” 傅希言隐约察觉水晶球不同寻常,却还是保持着礼貌平静的微笑。 等书生退去,马车重新上路,傅希言才悄声问:“什么情况?” 裴元瑾说:“那是天阶灵器,叫‘魂灵’,人的灵魂有没有受损,有没有多出一个,都可以从它的颜色上看出来。” 傅希言敏锐地察觉到它是用来针对傀儡术的。他因为使用控灵术,分过魂,所以魂魄比一般人要淡一些。联想之前的指印,岂非就是前世中常用的刑侦手段?储仙宫不愧是正道领袖,真是把什么阴谋诡计都算到了前面。 他感慨:“要是能人手一个‘魂灵’,那傀儡道也就无所遁形了。” 裴元瑾摇头道:“‘魂灵’需要地阴冷泉滋养,每日使用次数也有所限制。既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耗费太过。” 傅希言感慨:“灵器啊。” 天阶灵器大多是天地自生的,比如“魂灵”。像赤龙王这样,由天阶灵物经过后天改造而成的,是极少数。 一是因为后天改造所消耗的灵物并不好找,其成本往往比天阶灵物本身更高。 二来,能够后天改造天阶灵石这样的天地灵物的人,已经超出了普通工匠的范畴,往往需要武王或以上的武力加持。 比如赤龙王,就是裴雄极亲手为儿子量身定制的。 傅希言手里的云丝尉、风铃,品阶虽然没有达到天阶地阶,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了,只说他们的创造者,境界不会低于入道期。 傅希言和裴元瑾小声说着话,突然就产生了自己可以靠着这个发家致富的念头。 做什么香皂,做什么玻璃,干脆造自行车吧!最好是灌入真气能自己转起来的……或者汽车,以灵气为动力,岂不廉价又环保? 裴元瑾见他说着说着,思绪就散了,习惯性地捏了捏他的脖子。 傅希言回神:“嗯?” 裴元瑾道:“不要告诉别人你修炼傀儡术。” 傅希言:“……”还要告诉别人吗?寿南山,易绝,小樟小桑……他们不都知道了吗? 裴元瑾道:“他们不会说。” 傅希言想了想,点点头。从山脚下的“魂灵”可以看出储仙宫对傀儡道的警惕,就算自己不打算炼制人傀,让问心无愧,却也要防止别人拿这个做文章。 马车行到山腰,就听一声亲切的虎啸从上方响起。 傅希言立马车厢里探出头:“儿……” 一道白色身影从山上一跃而下! “砸!” 这儿砸是真的砸下来的。 傅希言只觉得车厢顶发出一声“砰”的巨响,马惊恐地停留在原地,软倒了四肢,白虎从车厢上跳下来,如王者归来般走到马车前,朝着傅希言发出低吼。 要是以前,傅希言怕是已经跟马儿跪在一起了,但此时,白虎凶猛的脸上写的都是对爸爸的思念啊! 他跳下马车,抱住虎头。 白虎努力扒拉着前爪,想要将他抱住。 “儿砸,你怎么……”傅希言用力地嗅了嗅,“臭了?” “……” 人与虎四目相对。 傅希言放开手,退回车辕,闻了闻衣服,露出嫌弃的表情。 这可捅了虎心窝了。白虎疯狂怒吼,表达它对他嫌弃自己的不满。 傅希言用嘴巴哄了半天,不见效。白虎非要将脑袋凑过来,让他再好好亲一个,傅希言嘴巴说得好听,但表情和行动都在嫌弃。 白虎伤心了,去扒拉门帘,想要向另一个爹告状。 另一个爹冷酷无情地拉过傅希言,挡在了身前。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裴少主! 傅希言说:“你说,如果有一天火星撞地球,你是不是就让我夹心饼干的馅。” 又一次有听没有懂的裴元瑾流露出了费解的表情。 虞素环抱着狸猫下山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虎飞人跳的画面。 * 马车继续爬山,越往上,越凉爽。 傅希言坐在车辕上,背对着裴元瑾放冷气:“你不是嫌弃儿砸臭嘛,我身上也有味道。”非常双标地忽视了自己才是第一个嫌弃的人。 裴元瑾目光默默地掠过看好戏的虞素环,凑到他身后,伸出双臂,抱住他道:“嗯,嫌弃它,不嫌弃你。” 傅希言缩了缩脖子,似乎觉得肉麻,但嘴角咧得高高的,眼睛眯成两条线,从上到下都洋溢着快乐。 * 储仙宫虽然名震四海,建筑却很古朴,既没有镐京皇宫的宏伟,也没有西湖河畔的情调,但擅长兵法的人见了一定会明白,这些看似普通的建筑都是为防御服务的。箭楼、瞭望台、垛口、瓮城……只要愿意,它随时能变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 今日少主回来,常年闭合的中门大敞着。 寿南山站在门口,身边虽然没有青驴,却拿了一根拂尘。 傅希言一下车,目光就被拂尘吸引过去了。 怎么说呢,拿拂尘的不一定是老神仙,也可能是宫中的老太监。不过,这种至理名言还是不要和寿武王分享了。 两人笑哈哈地寒暄。 傅希言称赞他手持拂尘果然仙气十足。 寿南山说:“有个趁手的武器,打架的时候不吃亏。” 虞素环说:“赵通衢送的礼物看把你高兴的。” 傅希言:“……”拂尘居然是赵通衢送的?他顿时看寿南山的眼神都变了,寿武王啊寿武王,看你慈眉善目的老神仙,怎么也能做墙头草呢? 寿南山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还高兴地说:“不收白不收。” 虞素环说:“小心拿人手短。” 寿南山将拂尘甩来甩去:“我先玩两天,玩腻了再还回去。” 傅希言:“……”怎么,赵通衢也接受七天无理由吗?不过他见裴元瑾无动于衷,便明白赵通衢送礼物大概不是一次两次,虞素环揭穿也不是真心警告。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人往里走去。 储仙宫从外面看着不大,真走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它竟有一部分简直镶嵌在山体内部的。而且为了光线,放了各种夜明珠和火把,仿佛一座不夜城。 虞素环要带傅希言另外住,裴元瑾却直接将他拉回了自己房间。 虞素环无奈道:“到底还没有成婚。” 裴元瑾握着傅希言的手不肯松开。 傅希言:“……” 第一天上门,就住一起的确不太好。但是,储仙宫这么大,一个人住心里又有些慌。略作权衡,他就顺从了自己的心。 反正他和裴元瑾是捆绑定了,不太好就不太好,还能退货咋的。 想到这里,这里就大大方方地拉着裴元瑾,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就看到房间里坐着一位身材高大,气质冷峻,面容与裴元瑾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青年。 …… 据说裴元瑾没有叔叔伯伯哥哥弟弟。 据说武神好像是能够青春永驻的。 所以…… 不用结论了,虞素环和寿南山已经行礼:“宫主!” 傅希言一惊,舌头顿时有些不听指挥:“宫宫……宫……” 裴雄极愣了下,反应极快地拽下自己身上的玉佩,递给他:“改口费。” 傅希言:“?!” 等他一脸懵逼地捧着玉佩,跟着虞素环和寿南山走出房间,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个时代,丈夫的爸爸也可以叫公公吗? 第102章 情敌是伙伴(下) 听着寿南山和虞素环一高一低的笑声,傅希言简直想刨地三尺、三丈、三里……把自己深深、深深地埋起来。 等笑声稍歇,他清了清嗓子说:“谐音梗,你们懂伐?” 不,他们不懂。 所以寿南山和虞素环又笑出了第二波。 傅希言:“……” 裴雄极从房间里出来时,就看到虞素环和寿南山站在傅希言对面,正窃窃私语,而傅希言,他初次见面就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儿媳正落寞地蹲在走廊里,低头画圈圈。 虞素环和寿南山立刻感觉到上司的眼刀子刮过来。 寿南山看看他,又看看蹲着的傅希言:“我去搬把椅子?” 他的声音将傅希言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见到裴雄极在旁边站着,慌忙站起来:“参见宫主。” 裴雄极摆手:“你又不是储仙宫的下属,叫什么宫主,就叫公公吧。” 傅希言心想:公公可不只有一个意思啊。 裴雄极见他还在犹豫,又说:“要不直接喊爹?” 傅希言:“……” 他看着外貌比傅辅年轻了不知多少岁的裴雄极,话含在嘴巴里,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裴雄极露出失望之色。 裴元瑾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想喊什么喊什么。” 傅希言看着他的脸,头脑一热,不知道怎的就冒出一句:“岳父?” 裴元瑾:“……” 裴雄极愣了下,随即笑着点点头:“当年就想要个女儿,没想到是儿子,这声岳父,也算弥补了我的遗憾。”他扭头看了看自家儿子发黑的脸色,又道,“还好是儿子,嫁出去也不心疼。” 裴元瑾脸色顿时更黑了。 裴雄极轻笑了一声,伸手摸摸傅希言的脑袋,这个时候,他年轻面容所赋予的青春气息才有所收敛,流露出长者的慈祥来。 傅希言乖乖地站在原地任摸,裴元瑾却不悦地皱了皱眉,眼睛死死地瞪着那只手,似乎再多逗留一下,就要冲过来的样子。 裴雄极显然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在裴元瑾耐心告罄之前,识趣地带着虞素环和寿南山走了。寿南山似乎还有话想说,但看看自家老大的背影,又忍了下来。 傅希言小碎步走到裴元瑾面前,小声道:“我刚刚是不是很丢人?” 裴元瑾看着他手里的玉佩,道:“这是我爹从小带到大的一块。” 这是夺人所好了? 傅希言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那我……马上送回去?” 裴元瑾道:“不用,送你你就收着。因为你讨人喜欢。”委婉地回答了他刚刚问的“是不是很丢人”。 …… 傅希言解释说:“你信吗?我只是喊宫主的时候结巴了。” 裴元瑾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傅希言总觉得他摸的这块,就是裴雄极之前摸的位置——摸头这件事也需要子承父业嘛。 两人进了裴元瑾的房间。 傅希言好奇地张望着。虽然和裴元瑾同床共枕了好几个月,但住的不是客房就是客栈,头一次知道储仙宫少主的卧室……竟然这么大。 练功房、书房、静思室、浴室、会客室……组合起来,就是个大平层格局啊。 傅希言一边看一边点头,显然很满意。 裴元瑾跟在后面:“哪里不喜欢,可以改。” 傅希言说:“浴室光线不好。”这完全是前世的经验理念,比如浴室最好有个通风的窗户,以免阴潮。但裴元瑾的房间大半埋在山里面,尤其是浴室位置,光线都靠灯和夜明珠,连个通风口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有阳光晒进来。 裴元瑾有些疑惑,浴室为何要光线,怕看不清楚吗?可自己有什么好看……他突然意识到,以后这个房间里住的不止是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微微羞涩,心里却十分甜蜜。 他一贯不喜欢别人进入自己的领地,父母也不例外,可若是傅希言,他就很乐于分享,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所有宝藏,好将人留下来。 傅希言逛了一圈,总算满足了自己的探索欲,想着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心里不由产生了几分期待。 他牵着裴元瑾的手,问:“刚刚你爹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提起我?” 裴元瑾说:“于长老和谭长老情况不好,父亲已经去请小神医了,如果赶不及……”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傅希言心情顿时低落起来。 裴元瑾说:“我会让姜药师试探你娘的下落。” 傅希言摇头:“不急,治伤要紧。” 裴元瑾沉默了。姜休已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用药高手,他都束手无策,自然说明两位长老的伤势已经严峻到了一定程度,即便小神医到了,也未必有用。何况小神医人在北地,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 他换了个话题:“父亲有意让我继任宫主。” 傅希言愣了下,不安地问:“为何?” 难道裴宫主也受伤了?他原本就对这位撑起正道最后一片净土的宫主心存崇敬,见面后,对方如此和蔼可亲,简直比他想象得更好,岂能不为之操心担忧? 不过裴元瑾的解释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对境界有了新的领悟,需要闭关,不想空占着头衔,不管事。” 其实裴雄极早就想把身上的担子丢出去了,有阵子还曾动念让景罗当副宫主,全权处理宫务,被景罗坚辞了,这才又硬着头皮顶了几年,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儿子长大,能独当一面,自然迫不及待地想把烫手山芋丢出去。 傅希言小声说:“各地雷部述职,会不会与这有关?” 裴元瑾说:“我问过父亲,他没有下令,各地雷部如有动作,也与父亲无关。” 不是裴雄极,那十有八|九就是赵通衢了。 傅希言微微皱眉,打从心眼里排斥储仙宫内斗内耗,却也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是裴元瑾,目前都不能完全阻止事态的发展。裴雄极或许能,但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还没有动手。 对此,他十分疑惑:“以你父亲的威望,如果要解决赵通衢,应该易如反掌吧?” 有些人,见面不如闻名;有些人,闻名不如见面。在傅希言心中,裴雄极无疑属于后者,自然会无限拉高对他的期待值,认为他在储仙宫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但继任的是我。” 裴元瑾一句话,将他从疑惑中拉了出来。 是了。这偌大的家业要交给下一任接班人,必然需要一定的考验。之前裴元瑾带着虞素环到处查账,不也是考验的一环吗? 既然查账这件事最后没了下文,裴雄极自然需要安排另一场考验。也许赵通衢就是这最后一关。只是赵通衢本人会乖乖当关主,磨刀石?还是借力打力,奋力一搏? 傅希言没见过赵通衢,却没来由地认定对方会选后者。 任何人在一件事上努力了半辈子,都不可能说放手就放手的,投入成本越大,放弃可能越小。不信可以算算,有史以来,到底是断头的壮士多,还是断腕的壮士多。 他一个外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储仙宫少主没道理想不明白。但他还是皱着眉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太高兴。 傅希言有些不解,在父亲看护下,提前接手自家产业,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好事。不信采访一下胤礽,问问他当了三十七年太子,最后功亏一篑是何感受。 裴元瑾终于说出了隐藏在心里很久的困惑:“或许,我并不适合当宫主。” 这个想法也不算突如其来,看到南虞分部乱象时,就起了念头,到应赫、王发财等人各显神通时,念头逐渐成形。 他的武道是一往无前,而储仙宫宫务庞杂,显然不适合什么都一刀切,自己继任之后,只怕也会像父亲一样,做个甩手掌柜吧。 可他身边没有景罗。 想着想着,目光不由望向傅希言。自从有了嘴替,裴元瑾就感到近来的工作生活质量直线上升,那些令人不耐烦的事务也终于了放心的去处。 傅希言:“……”明明说不适合当宫主的是裴元瑾,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后脖子居然感到丝丝凉意?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他从未产生过“醒掌天下权”之类的野心,可是,当裴元瑾全然信任的目光望过来,就突然想吼一声,没关系,你安心继承家业,我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 他觉得,继任宫主这件事,可能不仅是对裴元瑾能力的考验,也是对他人性的考验。 不行,自己必须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可他的初心不就是当个龙傲天吗!他默默地看向裴元瑾,想起前世某个喜剧节目,立马牢牢地闭上了嘴巴,生怕自己一开口,喊的不是少主,而是少爷。 * 若说昼间储仙宫的灯火还像萤光,虽然美丽,却不够明亮,那么,当夜幕降临,“萤火”便纷纷化作了坠落人间的繁星,储仙宫的黑夜便被点缀得犹如星河一般璀璨明丽。 为了庆祝儿子带着媳妇儿回家,裴雄极举办洗尘宴。 虞素环给傅希言送了一身深具储仙宫特色的宴会装,大小合身,应当是早有准备。 宴会装里两层外两层,再挂上裴宫主的玉佩,精气神都提起来了,就是……傅希言拿袖子扇了扇风:“夏天穿这个太热了。” 虞素环帮他整理好领子又整理头冠:“山里冷,要不是少主在你身边,外面还得加件大氅呢。” 傅希言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头冠拉长了他的身高和脸型,看着好似没那么臃肿了,于是忍了下去。他瞄了眼正和裴元瑾窃窃私语的寿南山,小声问:“宴会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虞素环低头看了眼他挂在腰际的玉佩,笑道:“原来有,现在不用了。”宫主亲口认定的儿媳妇,和手持尚方宝剑也没什么区别。 宴会在山腹空地举行。 每人面前一张小桌几,围成一圈,中央一簇篝火,火光四射,映在与会人员的脸上,是人是鬼都照得清清楚楚。 虽然是临时宴会,但储仙宫高层的参与度很高。六大长老里除了于长老、谭长老养伤没来,易绝、应竹翠、百里神、纪默四人悉数道场。 四大总管三缺一,景大总管依旧缺席,寿南山、虞素环不用说,传说中与裴元瑾水火不相容的赵通衢也十分给面子早早地到了,正坐在应竹翠的下首,与她聊得热火朝天。 傅希言跟着裴元瑾,与长老依次见礼,百里神反应淡淡,纪默笑容殷殷,只有应竹翠,与赵通衢交谈时还挂着笑,一转过来就阴了,但目光扫到傅希言腰际挂的玉佩时,硬生生地抽了抽嘴角,向他点了点头。 赵通衢笑道:“南虞皇宫一战,少主与少夫人夫唱夫随,声震寰宇。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对如此登对的璧人来了。” 听着是好话,可从对手的嘴里说出来,难免叫人多心。傅希言看应竹翠的脸色阴晴不定,忙道:“看阁下器宇轩昂,仪表堂堂,应当就是四大总管里唯一的雷部总管吧?” …… 四大总管分管风、雨、雷、电四部,雷部总管自然是唯一的。傅希言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细品又有些怪异。 然而赵通衢面色不变,照单全收:“少夫人好眼力,属下赵通衢。”态度端正得不能再端正,叫人找不到半点错漏。 傅希言试图挥出一拳,却打到了棉花上,只好跟着露出了十二万分真诚的呵呵。 裴雄极作为宴会主人,也是储仙宫最高领导,理所当然在其他人到齐后才登场。他一落座,宴会也就开始了。 美食鱼贯而入。 第一道便是烤全羊这样的硬菜。 傅希言尝了一口烤肉,心里卧槽了一声,随即开启暴风模式。虽然这烤全羊不似瑞雪神牛那样肥瘦得宜,但外酥里嫩的口感,别有一番风味。 因为他吃得实在太香,让坐在他对面的易绝、百里神等人都不自觉地加大了饭量,裴雄极本来还打算说几句场面话,见大家吃得开心,也只能默默地吃起来。 宴会上只有小范围的聊天声,有些安静。 裴雄极一边吃,一边观察着儿媳妇的动态,待傅希言吃到九分饱放下筷子,便为他介绍起在座众人来。 宫主亲自作中人,自然与傅希言刚刚跟在裴元瑾屁股后面认人不同。 之前表情淡淡的百里神亲自举杯,与傅希言遥遥相碰; 纪默表现得一点都不沉默,当着众人的面,笑眯眯地称赞他“后生可畏”; 倒是刚刚看在玉佩上沉默下来的应竹翠在犹豫片刻之后,忍不住道:“混阳丹叫一个男人吃了,终究不妥。” 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冻住了。 寿南山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抓着筷子的手指戳中了羊肉,却迟迟没有放到嘴里。 虞素环下意识去看裴元瑾。裴元瑾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发髻的赤龙王似乎感受了主人不悦的心情,散发微光。 倒是傅希言,常年挂笑的嘴角并没有放下来,那双黑漆漆的葡萄眼坦荡荡地望着应竹翠,仿佛她口中那个吃掉混阳丹的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一般。 别的不说,光是这份气度,已叫几个初次见面的长老刮目相看。 傅希言并非真的心理素质过硬,而是来储仙宫之前,已经预测到这样的场面,做过心理准备。 百种米养百样人,虞素环、寿南山对他态度亲近,并不表示整个储仙宫不会出现反对的声音,尤其是,储仙宫还有赵通衢这样的对手在。 纪默见场面僵住,打圆场道:“哈哈,这都是天意啊。” 应竹翠梗着脖子说:“是天意还是人为,并没有查清楚。” 虞素环目光转向赵通衢。 混阳丹对裴元瑾,乃至对储仙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炼制成功后,一直放在秘阁的重重保护之中。它的失窃,表面是偷王所为,可偷王来无影去无踪,留下传言无数,却从未有人见过真身,更像是一则为了掩藏事实真相,刻意制造出来的谎言。 她和裴元瑾更倾向于储仙宫出现了内鬼。能突破机关重重的秘阁,必然是宫中高层,在座诸人中,以赵通衢最为可疑。 可应竹翠与赵通衢一向情同母子,如背后黑手真是赵通衢,岂会让她旧事重提?又或者,应竹翠开口之前,并没有和赵通衢通过气?但是看赵通衢老神在在的样子,似乎对她的发言并不意外。 这就叫人不得不警惕了。 裴雄极对几位长老十分包容,温声道:“莫急,此事已交由景罗处理。”在裴宫主眼里,麻烦都丢给电部就对了。 应竹翠道:“老景此时人都不知在何处,再拖延下去,再多的线索都要抹干净了。事关少主,何不让少主自行调查?” 裴雄极下意识反对。他嗜武成痴,不喜宫务,虽然想禅位给儿子,却也不想让儿子困在这些杂事之中。 应竹翠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赵通衢身上:“那宫中上下,只有通衢合适了。” 赵通衢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没接受也未反对,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虞素环微微蹙眉,看向寿南山。 在她心里,事情交给赵通衢,和贼喊捉贼没分别,可裴元瑾不插手,余下的人中只有寿南山能与赵通衢分庭抗礼。她虽是四大总管之一,但因为不会武功,在宫中威望不高。 寿南山很犹豫。 南虞归来之后,他的身体就处于自发吸收灵气,转化真气,蠢蠢欲动地想要晋升武神的冲动之中。他已向裴雄极请假,打算闭关一段时间,若是接下这个调查,闭关自然要延期了,可能会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虞素环见他不说话,心中也知道了答案,微微叹了口气,打算自告奋勇:“既然如此……” “我来查吧!”傅希言主动把手举高高。 应竹翠蹙眉道:“此乃宫中内务……” “所以才要外人来调查嘛。”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在座诸位中,最清白的肯定是当事人。我又清白,又是个外人,和宫中诸位都不熟悉,不存在包庇的利益关系,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应竹翠被他的厚脸皮气得嘴唇发白,盯着他的眼珠,冷冷地说:“当事人也未必清白吧。” 傅希言说:“应长老怀疑少主监守自盗?那他为什么这么做呢?总不会一早对我一见钟情,图谋不轨吧?”说着,笑眯眯地看向了“嫌疑人”。 自从他开口之后,赤龙王就恢复了静默,闻言微微侧头,不承认,不反驳,只是怎么看,都觉得眼角眉梢含着笑意,也含着情意,竟像是在附和他的话。 应竹翠被他扭曲了话意,气得身前的茶几连同碗筷都化作了齑粉,但美食佳肴还是保持着原样,落进了尘土里。 看得傅希言不知该说她爱惜食物好,还是浪费食物好。 “既然如此,在景总管回来之前,就先交给希言调查吧。”裴雄极赶在应竹翠发怒之前,一锤定音。 他这话其实是给儿媳妇留了极大的退路——万一傅希言没能查出什么,也有景罗回来收拾残局。 应竹翠自然听懂了言下之意,愤愤地起身,却还是忍着怒火朝裴雄极行了个礼,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通衢坐在旁边,微微苦笑着,好似在撇清自己与这件事的关系,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朝傅希言示好:“少夫人若是调查过程中需要我帮忙,尽可开口。” 傅希言打蛇随棍上,立刻问:“赵兄对事情来龙去脉知道多少?” 赵通衢坦然道:“混阳丹失窃时,我并不在总部,事后又由景总管接手,我便没有过问了。雷部虽然不负责守卫秘阁,但负责储仙宫外围安全,少夫人若有需要,我可以将当时的护卫名单交给你。” 对方如此配合,简直无可挑剔,傅希言只能微笑着说:“有劳了。” 第103章 内鬼是哪个(上) 傅希言一向认为山里的夜色不仅不美,还有些恐怖。白日里的湖光山色都披上了一层黑皮,像是凝聚成一团的巨兽,人在山里,就像在巨兽口中蹦跶。 可储仙宫的“灯光秀”,扭转了他对山间夜色的粗暴印象。灯火映照着飞檐翘角,让整座储仙宫犹如遨游在云海里的神龙一般,若隐若现。 傅希言陪着裴元瑾在崎岖的山道上散步,又或者,是裴元瑾陪着他消食。刚刚在宴会上,他实在吃得有些撑了。 “烤全羊太好吃了,猪肝猪腰也好吃。”此时仍不忘念叨着。 “老爆三。” “嗯嗯,好吃。” 闲话了一会儿,傅希言突然问:“我刚刚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裴元瑾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反问道:“我们的事怎么算闲事?” 傅希言眉眼舒展开来,乐呵呵地继续往前走:“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指的是赵通衢和应竹翠。 先提议裴元瑾,后推举赵通衢……怎么看都是双重陷阱。虞素环和寿南山的为难也落在他的眼里,虽然不知因由,可关键时刻,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挺身而出。 傅希言说:“关于混阳丹失窃,你有什么线索?” 这么大的事,他不信裴元瑾没查过。 裴元瑾道:“里里外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傅希言说:“偷王?” 裴元瑾说:“偷王是人,是人就会留下痕迹。” 傅希言叹了口气,很快得出了与裴元瑾、虞素环一致的推论:“那就是内贼了。收藏混阳丹的地方是怎样警戒的?” “混阳丹收藏在秘阁,在储仙宫最高处,任何人从外面潜入,都会暴露得一清二楚。”这也是裴元瑾始终认为不存在偷王的原因之一。 “秘阁由于长老首徒高泽看守。” 傅希言敏锐地反问:“是伤重的于长老吗?” 裴元瑾点点头。 傅希言沉默下来,感觉到了事情棘手的程度。 裴元瑾说:“混阳丹失窃前后,他都在秘阁值守,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秘阁其他人已经经过审问,未见可疑。” 傅希言试探地问:“那高泽……” 裴元瑾看出他言下未尽之意,解释道:“我和他关系很好。” 傅希言仔细打量他的表情,见他说这句话的态度很客观,便道:“还是查一查他的金钱往来,交友情况吧。” 见裴元瑾并未表示反对,他又继续道:“还有他的亲朋好友。没看到可疑的人,也可能是包庇亲友。”他努力回想着前世刑侦剧里还有什么其他要注意的情况。 裴元瑾嘴唇动了动,忍住了想要发表意见的冲动。傅希言是为了他才接下烫手山芋,自己能回报的,也只有全心全意的支持了。 “赵通衢要提供当日护卫的名单,虽然知道不会有问题,可还是看一眼吧。万一呢。”傅希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裴元瑾打商量。 裴元瑾说:“那份名单他之前就给过我一份。” 傅希言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你说他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高泽和赵通衢……” 裴元瑾说:“他们一向不合。” 傅希言说:“所以,应长老的提议,会不会是赵通衢想要借此打击高泽,最好是将他挤出秘阁?”不能怪他阴谋论,实在是这件事背后就透着一股阴谋的气息。 裴元瑾摇头:“事发后,高泽已经自请去地牢了。” 不管混阳丹怎么丢,高泽都难辞其咎,自请去地牢,也免去了裴元瑾处理时的为难。这下,傅希言相信两人关系不错了。 傅希言摸下巴:“所以这是一桩悬案?” 混阳丹失窃后,裴元瑾虽然第一时间做了调查,但重心还是放在追查混阳丹下落上,所以调查得并不细致。 说是悬案,也不为过。 既然悬案,为何应竹翠还要提议让赵通衢接手呢?他是有把握查出真相,还是想要利用查案的权力,做点手脚? 傅希言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不行,不能这么想。还没开始,我好像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裴元瑾抬手,帮他整理凌乱的发丝:“没关系,可以等景总管回来。” 傅希言:“……” 还未见面,他已经开始同情景罗了。他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才在储仙宫当总管。宫主少宫主想当甩手掌柜,三个同事一坏两废,六位长老看着啥都不会……就他一人在暴风雨里遭罪。 哦,现在还多了个他。 傅希言皱着胖脸,仿佛从景罗的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我觉得储仙宫可能需要一个职业经理人。” 裴元瑾问:“何谓职业经理人?” “就是管理储仙宫杂务的人。”傅希言说,“不一定要有高深的武功,但一定要有强大的经营管理能力。” 这倒和裴元瑾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发现,除了雷部,其他各部主管事能力高低与武功没有太直接的联系。 裴元瑾大方地说:“你当副宫主。” 傅希言正要点头,发现主语不对:“我?” 裴元瑾看着他,眼中满是期待。 傅希言:“……”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想法,他应该只是脑嗨,没有口嗨吧?而且,职业经理人哪是想当就能当的。别的不说,光是画大饼这个能力,他可能就不合格,他对着裴元瑾做了一次测试。 “储仙宫的管理还是太散漫了,我们要做到形散神不散,每个人都发挥企业主人翁精神,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实现企业利益最大化。为此,我们要定下五年目标和十年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做大做强。” 傅希言慷慨激昂地说完,发现裴元瑾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傅希言挥拳:“五年收购灵教,十年兼并天地鉴!” 裴元瑾:“……” 傅希言斗志昂扬:“你对我有信心吗?” 裴元瑾皱眉:“收服灵教何用?兼并天地鉴,又是为何?”若是看不顺眼,不应该直接铲除吗? 傅希言想,这个世界没有证券市场,自然没法上市,但可以喊口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裴元瑾沉默良久:“我们去见姜药师吧。” “嗯?”这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 裴元瑾说:“总要解决你体内的蛊,才能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 这中间的前因后果、起承转合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傅希言虚心求教。 裴元瑾理所当然地说:“飞升才能千秋万代,武功天下第一才能一统江湖。”对裴少主而言,前提是要解决他体内的蛊。 傅希言:“……”江湖事还是要遵循江湖规则,所以……职业经理人有个鬼用,到头来还是内务总管。 傅希言的摄政雄心只坚持了两个时辰,就凉了。 * 离开裴介镇回到储仙宫之后,姜休便一头埋进药房。尽管唐宝云的失败源于唐恭的不自量力和不懂装懂,可后来没能救下唐宝云还是令他感觉到挫败。 那些日子他一直在研究用其他药材炼制第十枚混阳丹,可惜并无进展;这些日子,又要想办法救治两位长老,可惜也遇到了瓶颈。 傅希言进屋的时候,他正在熬药,那药的味道极为古怪,闻着不臭,却让人想吐。他捏着鼻子问:“这味道……是什么药啊?” 姜休没回答他的话,反正就算说了,对方也未必会上心记住,何必白费唇舌:“你来得正好,我看看你的身体。” 傅希言配合地伸手过去,他一把抓过来,放到手边的茶几上,按着脉搏,过了会儿才说:“已经是入道期了,这进展未必后无来者,也算前无古人了吧。” 这话夸得傅希言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者想超越也不容易吧?” “哼,他们可没有吸食真气的蛊。” 姜休很早就知道他体内有蛊,而吸食真气这件事被宣扬开来,傅希言并不意外。当初在南虞皇宫,他吸收了祝守信大半真气,便知道这事瞒不住。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他杀陈文驹,躲躲闪闪,生怕被别人发现了身上的秘密,然后被抓起来研究。可眼下,他自己就是入道期,天下有几人能抓住他?能抓住他的人又有谁在乎吸收真气这件事,武王武神一个个巴不得灵气转真气的速度再慢些。 何况,他与裴元瑾的关系也已经稳定下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不知能不能为己所用的吸收真气,得罪江湖数一数二的庞然大物,何其不智? 以上是傅希言的底气。 但底气之外还有戾气。 新城一战,让他彻底认清这个世界的残酷。什么江湖道义,公序良俗,到最后都抵不过自私自利。无辜百姓的性命都可以堂而皇之的剥夺,他为何还要为饕餮蛊的作用而藏藏掖掖。 老子就是能吸食真气又怎样?害怕就别惹我,惹我就别害怕! 因为有着这样的认知,傅希言淡然道:“嗯,一般人也羡慕不来。” 姜休说:“操之过急,容易埋下隐患。” 他将熬制的药倒出来,闻了闻,又尝了尝,然后递给傅希言:“喝了。” 傅希言一脸嫌弃。 姜休扬眉:“苦口良药不知道吗?” 傅希言苦着脸说:“可你刚刚喝过了。” 姜休:“……” 终究还是另外给他倒了一碗,傅希言一口气喝下去,那奇怪的味道,差点没让他吐出来,好不容易压下胃里的翻腾,转头就看到姜休好奇地看着自己。 “喝着有何感受?” “苦,恶心,想吐。” “真元没有微微发热,感觉被滋养吗?” “完全没有。” 姜休皱眉:“看来没什么用。” 傅希言:“……” 姜休将药倒了,准备重新熬一碗,扭头见他们还在,皱眉道:“嗯?还有事?” 傅希言说:“这到底是什么药?” 姜休淡定地说:“哦,就是用来滋养真元的。老于他们不是受伤了嘛。” 傅希言:“……”所以并不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他就是过来试了个药?他就说嘛,姜休又不知道他今天会过来,怎么会刚刚好熬了一碗药在这里等着! 赶在傅希言哭诉庸医害人之前,裴元瑾将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姜休兴味盎然地看着两人:“嗯?双修也会吸食吗?你们试过了?” 傅希言双颊爆红:“还,还没有。这怎么试,万一,万一,万一……”一连三个“万一”,显然真的很担心有“万一”。 姜休说:“怕万一,不要用真气就好了。嗯?你们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戏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傅希言脸色红得不能再红,已经快要发紫了,他将脸藏在裴元瑾的身后,不想去看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头。 裴元瑾倒很坦然:“总要解决问题的。” 姜休收起笑容,点头道:“也是个问题。不过我对蛊研究不深,真说起来,鄢瑎或许算半个行家。他不是要来嘛,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吧。” 他正为两位长老的命绞尽脑汁,一时间也分不出心神去管别的事了。 裴元瑾点点头,表示理解。 傅希言从他身后探头:“为什么鄢瑎算半个行家?” 姜休愣了下,缓缓道:“很多年前,江湖曾经传言鄢克和莫翛然都师从鬼王程鹤成,而程鹤成就是传说中的无回门主。后来鄢克出面否认,传言就不了了之。但我看鄢克鄢瑎治病的方子,用药极为古怪,不像是正统的杏林出身……唉,罢了,说这个,听着倒像是我眼红嫉妒。” 他身为储仙宫的“太医”,对两位长老的伤势束手无策,还要求助小神医鄢瑎,心情自然不太愉快,很快将两人赶出药房,继续研究新药了。 傅希言说:“姜药师研究真元,莫非是两位长老真元出了问题?” 裴元瑾皱眉,两位长老的伤势,昨日裴雄极只是简单的提了一句,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 这个世界的医疗,就算傅希言前世学的是中医西医,也很难有一展身手的空间,毕竟,前世的人并没有真元,所以,他很快不再纠结这个自己力有不逮的难题,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毫无头绪的混阳丹失窃案中去。 赵通衢早早地就将当日执勤人员名单送来,还附赠了一张执勤岗位的部署。 傅希言去实地考察了一圈。这里虽然没有监控摄像头,却也没有视线死角,任何一个位置,都会暴露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如果从秘阁向山下移动,那前前后后起码要经过上百双眼睛。 就算偷王真的存在,那对方的武功起码是裴雄极这个级别的! 这还是傅希言对裴雄极戴有滤镜的情况下做出的推算,裴雄极本人到底能不能做到,还是个未知数。 虽然不可能,傅希言还是花了两天的时间,挨个与那日执勤的雷部众人询问了一番。 嗓音嘶哑,一无所获。 当夜,裴雄极送来了姜休特意调制的润喉糖,一颗下去,清凉滋润,回味无穷。让傅希言在遥远的婆家感受到了娘家的温暖,第二天一大早,又生龙活虎地跑去见高泽。 储仙宫地牢建在地下水附近,阴冷潮湿,大多数牢房都是空着的,偶尔有几个人,靠着栅栏,一双双眼睛跟狼似的。 傅希言不用问,就知道手上没有少沾人血。 还有人张扬地问这胖子是谁。 傅希言头也不回:“你祖宗。” “放屁!” 问的人一怒而起,傅希言释放入道期威压,那人又怂哒哒地坐下去了。 储仙宫武神武王不稀奇,可放到外面,入道期行走江湖,差不多已经罕逢敌手了。要不然,当初裴雄极也不敢放心让自己唯一的亲儿子带着不会武功的虞素环满江湖跑。 傅希言难得使用威压,对这样的效果也很满意。 地牢走到头,竟有一间北向的阳光房。 高泽就在这阳光房里,怡然自得地种着花。 傅希言在旁边看了会儿,认真地建议:“出不了门的话,种花不如种菜实惠。” 高泽扭头,细细打量了他许久,才失望地垂下眼眸:“你就是裴元瑾带回来的……夫人?”到底还是年轻,脸皮薄,最后两个字说得有些别扭。 傅希言却听习惯了,落落大方地点头:“你叫一声少夫人,我会应的。” 高泽呆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傅希言说:“知道我为什么来吧?” 高泽低声应了,然后道:“混阳丹失窃,是我失职……”失窃的混阳丹被一个男子吃了的消息传回储仙宫时,他难过好几宿没睡着,总想着裴元瑾以后不知该怎么过。后来听说裴元瑾和那个男子相处不错,才稍稍放心,可如今看到人,愧疚和难过又翻腾起来。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像裴元瑾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和一个胖子相处得不错。 傅希言并不知道他此刻的心理活动,一门心思都在案子上:“你不想知道是谁做的吗?” 高泽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姜药师也炼制不出第十枚了。 傅希言总算感觉到对方奇怪的态度,皱眉道:“难道你不想把案子查清楚?难道不想从这里走出去?” 高泽摇头:“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怕被关一辈子?” “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傅希言凑到栅栏边,低声道:“你知道于长老的情况吧?” 高泽焦急道:“师父他怎么了?” 傅希言说:“受伤了。” “不是去请小神医了吗?难道有变化?”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如果有徒弟在身边守着,也许他心情会好起来?病人心情好了,求生欲会更强。” 高泽低下头来:“没关系,还有小师弟在。” 傅希言说:“混阳丹失窃那日你见过谁?” 高泽摇头道:“谁也没见过。” “没有可疑的人?” “嗯,和平时一样。” 傅希言说:“你再把那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描述一遍。” 高泽说:“太久了,记不清了。” 傅希言又问了几个问题,高泽始终说没印象,不知道,再问得多了,就开始装自闭。 * 景罗不在,裴元瑾被裴雄极抓壮丁,押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傅希言找过去时,就对上了他憋屈、幽怨的眼睛,似乎在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然后,傅希言就像接小朋友回家一样,把人从裴雄极的书房里领了出来。 离开时,裴元瑾的脚步轻快得都快要飞起来了。 傅希言忍不住笑道:“放学这么开心?” 裴元瑾纠正:“是散值。”上课可以不听,干活却不能分神。 他问:“你见了高泽?” 傅希言说:“嗯,我觉得他有点问题。” 裴元瑾皱眉:“什么问题?” “他一直在回避问题。” 裴元瑾说:“事发之后,他很自责,对我深感歉意。” 傅希言摇头:“不止如此。如果对你深感歉意,就应该努力想要补偿你。既然我帮你调查真相,他就该积极配合。可我刚刚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居然说记不清了。” 裴元瑾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人犯错之后,会产生懊恼的情绪,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做得更好一些,多半会回想那日发生的情景。他如果真的对你心怀愧疚,就应该把那日发生的事情回忆得很仔细才对。” 裴元瑾停下脚步。 傅希言说:“他逃避这个问题,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当日犯的错不仅是失职。二是,他知道当日的问题出在哪里,但不能说。所以,他加倍愧疚自责,却不敢面对。” 他抬起手,轻轻抚平裴元瑾皱起的眉头:“你调查他的财务交友情况了吗?” 裴元瑾带着他去找虞素环。 虽然案子是傅希言接下来的,但虞素环一直在帮忙搜集资料。她说:“我昨日找高泽妻子谈钱庄入股的事,她把家底都亮出来了,都在合理范围之内。” 傅希言说:“外面有没有小家?” 虞素环摇头:“他从小住在储仙宫,很少出门,就算出去,也有电部的人跟着,没有任何可疑。而且他和妻子的感情很好,前年还生了个儿子。” 傅希言喃喃道:“当了父亲还甘心在地牢里待一辈子……有谁比儿子更重要呢?” 他眼睛一亮:“他是不是有个小师弟?” 虞素环说:“于瑜儿?是于长老的儿子。于长老一共只有两个传人,一个是高泽,一个是于瑜儿。于长老常年闭关,于瑜儿可以说是高泽一手带大的。” “查一查他。” 第104章 内鬼是哪个(中) 和裴元瑾同期的小伙伴里,于瑜儿因为体弱多病,武功进展缓慢,为人又木讷懦弱,实在很不起眼。若非傅希言特意提起,虞素环压根没有想起他的存在。 于瑜儿的人际关系实在简单,查起来反而不简单。虞素环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找了个借口将人调虎离山,再调用寿南山的下属跑进去搜查。 风部搜集情报最得心应手,这次也不负所望。 傅希言吃了一顿晚饭的工夫,于瑜儿的情报就已经放到了他的桌上,和饭后点心并排放着。 这顿饭,傅希言也没有白吃,裴元瑾为他简单介绍了储仙宫第二代。 明面上以裴元瑾为首,下面还细分了几个小阵营,高泽和于瑜儿都是于长老的晚辈,同吃同住,属于天然同盟;赵通衢从小与他们玩不到一起,喜欢跟着大人屁|股后面转;谭不拘和纪默的两个徒弟年纪稍长,很早就去了分部打拼…… “赵通衢算应长老半个徒弟,百里长老、易长老、景总管和寿总管都未收徒。” 没收徒的有四个,傅希言独独心疼景罗:“景总管哪还有时间收徒?” 裴元瑾看着傅希言,想着自己这段日子,只要不被父亲抓壮丁,过得非常轻松悠闲,都要归功于傅希言的能干。 “给景总管介绍一门婚事?” 傅希言呆住。不知道为何话题跳跃得这么快。 裴元瑾用了新学的词:“找个职业经理人?” 傅希言心想:好嘛,工作狂与工作狂的结合。老裴家这是逮着一个人薅毛还不够,想要薅秃一家啊。 他说了句公道话:“还要看景总管自己的意思。” 裴元瑾深觉有理。若非混阳丹失窃,阴差阳错……自己与傅希言是绝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所以,缘分天定啊。 在他的命定之人拿起情报的那一刻,他满足地吃起了小点心。 傅希言翻了两页,目光顿住:“我记得你说过,后天炼制的天阶灵器需要耗费大量灵宝?” 裴元瑾说:“炼制赤龙王,除了如意烈焰石外,还用了星陨铁、东海黑龙珠、伪麒麟血、冰川双生花……”他报了一长串,听着就价值连城。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之前还将赤龙王交给自己,这给的是武器吗?不,这给的是全副身家啊! 他心中一动,问:“于长老是不是送了一块心随意铁给于瑜儿?” 裴元瑾点头:“于长老耗费了二十年,才找到一小块。” 如意烈焰石的特性是持续高温,以及能够自如的变大变小。而心随意铁炼制成功后,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意,变换成任意形状,都是天阶榜上赫赫有名的灵物。 “二十年才找到一小块……”傅希言说,“那要找齐其他的灵物,岂不是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裴元瑾说:“于长老闭关期间,风部一直在打探消息。” 傅希言问:“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这两样风部打听到消息了吗?是于长老找回来的?” 问题太琐碎,裴元瑾也无法马上回答。他问了虞素环,寿南山前两日闭关了,将风部暂时托给了她。 虞素环又找了人问,得到答案后,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虽然依着傅希言的心思调查于瑜儿,可内心总觉得那个低调怯懦的孩子不可能与之相关,可呈现的结果与想法背道而驰。 她叹了口气,道:“风部只打听到冰中火的下落。于长老近两年,除了南虞新城之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所以…… 傅希言手指敲了敲情报上写的,在带锁箱子里找到的两样东西:“他是从哪里弄到的呢?” * 于瑜儿比裴元瑾和虞素环描述的更加胆怯,傅希言找上门,话还没说,人就晕了,醒来后,呆呆地望着地面,怎么问都不肯开口。 傅希言只好退出去,换一个熟脸进来。 裴元瑾在里面待了半炷香,又换虞素环。 她进去时,傅希言悄悄往里看了眼,于瑜儿竟然已经蹲在地上抹眼泪了。他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一脸泰然:“他从小爱哭。” 傅希言:“……”知道他从小爱哭还能惹哭,两位竹马这么多年,都是一点没有进步啊。 虞素环待了近半个时辰才出来,傅希言闲极无聊,邀请裴元瑾玩跳格子。 裴元瑾:“……” 毕竟是武道高手,格子数最高是一百。 虞素环出门时,明显看到裴元瑾松了口气,但她脸色不好,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屋内传来于瑜儿压抑的哭声。 虞素环叹气:“他偷了废丹。” 姜休炼制混阳丹花费了无数心血,其中也包含了失败、作废。废丹的效果不如混阳丹,但药性还是有一点的,当初姜休曾让吃了两颗混阳丹的唐宝云服用废丹,期望量变引起质变,但功败垂成。可见混阳丹和废丹在作用上,还是存在壁垒的。 一时静默。 空气渐渐窒息。 傅希言打破沉寂,出面做坏人,将心中疑虑问出口:“确定是废丹吗?” 不管于瑜儿为什么偷废丹,不管幕后是谁指使,眼下的关键都是他偷出去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废丹,看在于长老的份上,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如果不是,到了这份上,傅希言也只能追查下去。 随着案件推进,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架到了火上。 裴雄极和六大长老的感情不用多说,别看应竹翠在宴会上唱反调,百里神态度不积极,易绝常年自闭不说话……但是,但凡裴雄极一声令下,这群在任何门派都堪称重宝的武神们,让打架就打架,让拼命就拼命,谁都没有二话。这样的情谊已经超越了上下之分,更近知己之义。 因此,在于长老重伤垂危之际,自己作为外人,调查他的儿子,说他挑拨离间、落井下石都是好听的,更难听点,简直是祸水奸佞。 傅希言苦笑道:“我想再见见高泽。” 盖子竟然已经被掀开了,就得想想怎么保鲜,才能不让里面的东西腐烂得太快。 * 两趟地牢之行,傅希言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第一趟来,带着满腔疑问,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混阳丹为何失窃,案子为何毫无头绪。 而这趟来,他对发生的事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但要再印证一下。 于瑜儿的口供坦承,的确有人为了混阳丹接触他,条件就是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他自作聪明,偷拿秘阁里用来混淆视听的废丹去交易,交易成功了。 后来混阳丹失窃的消息传出,高泽前来询问时,他心中有鬼,一五一十交代了。高泽让他不要声张,之后,他就听说高泽自请入地牢。 这些日子,他一边自我催眠,认定偷的是废丹,与混阳丹失窃无关,一边惶恐不安,怕哪天事情曝光,自己百口莫辩。 长时间的焦虑自责,让他精神背负上了一颗定时炸|弹,傅希言上门的那一刻,等于计时结束,炸|弹爆|炸,他一时承受不住,这才晕了过去。 高泽原本在浇花,见傅希言出现,立刻扭过头去:“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傅希言微笑:“不愧是师兄弟,真有默契。于瑜儿知道的也都已经说了。” 高泽浇水的手微微一顿,佯作镇定地直起身,问道:“他说了什么?” 傅希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 “千变树根。” “摇曳金花蕊。” 并不是在诈他。高泽意识到这一点,缓缓收起浑身的尖刺和脸上的冷淡,叹气道:“你想知道什么?” 傅希言说:“于瑜儿说他偷的是废丹。” 高泽毫不犹豫地点头:“就是废丹。” “他偷的是废丹,但在他下手之前,有人把废丹换成了真丹?” “没有。”高泽斩钉截铁地说,“他只是一个障眼法,动手的另有其人。” 他实在不是一个很能控制表情的人。 他口气越是坚定,傅希言越是坚信自己的猜测:“换丹的人是谁?” 高泽恼怒地瞪向他:“我说过,于瑜儿偷走的,从头到尾都是废丹。” 他越是生气,傅希言越是平静:“你是亲眼盯着他偷走了废丹?还是亲眼看见别人偷走了真丹?不然,你怎么知道?” 高泽语塞。 傅希言走近牢房,努力将那张胖嘟嘟的脸塞进栅格里,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你应该看得出来,你师弟中了圈套。如果我现在罢手,他就是替罪羔羊。至于他偷的是废丹还是真丹……人犯错之后,总会为自己开脱。他既然承认自己潜入秘阁,谁会相信他拿走的不是真的?毕竟,他交易得到的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都是真的,那不是废丹应有的价格。” 高泽眼神猛然狠厉。 傅希言并没有被吓到,继续说:“我要成为储仙宫未来主人的伴侣,总得服众。花几天就查明混阳丹失窃案的真相,足够证明我的价值了。” 高泽不言不语,目光不闪不避,隔着几步远,与他死死对视。 傅希言脸被栅栏夹得有点疼,往后撤了撤,高泽微露慌乱,忙道:“你打算怎么查?” 傅希言揉了揉脸:“到底是谁换走了废丹?” 高泽接连的回避,让他深信对方知道内情。 高泽又迟疑。 傅希言威胁:“再不说我真走了。” “陈来东。”高泽缓缓吐出一个名字,仿佛将多年沉疴一并带走了,“秘阁守卫之一。他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动混阳丹的人,我知道瑜儿偷拿废丹后,就去找了他。但他死了,就在我赶到之前……当时尸体还是温热的。” 傅希言光是聆听,就能体会到他的气闷,好像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得清清楚楚,包括……后续反应。 他心中叹气:“你没有声张,还把尸体处理了?” 灭口的人想必已经料准高泽为了保护师弟,一定会隐忍不发,才故意将这个尾巴留下来。只要高泽不揭发,他们就在没有碰面的情况下,达成共谋。 高泽窘迫地低下了头:“为了保障秘阁安全,成员之间的联络并不密切。我伪造了他回乡的假象。” “但他总要回来的吧。” “我原本也很担心……”高泽毁尸灭迹是新手,慌乱中,只是将尸体找地方埋了起来,然后在出勤记录上写了回乡,并没有考虑后续,“但过了三天,他妻子来信,说他回乡后,被卷入当地门派 械斗,不治身亡了。那时候,我已经自请去地牢,没有参与到后续调查,但是回来的人告诉我,尸体就是陈来东。” 傅希言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上次来时,高泽保持了沉默。因为从他决定保护师弟那一刻起,就已经让自己深深地卷入案件当中,成为了其中的一环。 “幕后黑手知道你的一举一动,甚至把你埋下去的尸体都重新挖了出来,难道你没有怀疑过,那人就在你身边吗?” 怎么会没有想过,高泽苦笑道:“可我没有证据。” 陈来东换丹,于瑜儿偷丹……完成失窃案的人死的死,无知的无知,不可能对幕后黑手造成威胁。那要破案,只能将目光放在陈来东的死亡上。 谁杀的他,谁挪走了他的尸体,谁是他回乡的见证人……对方既然已经谋划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能想到的,对方一定也早就想到了。 若是高泽发现尸体第一时间就上报,也许还能查到点东西,拖到现在,时隔多月,就算有痕迹,也该被处理干净了。 他想想还是有点不甘心:“景总管没有什么发现吗?” 储仙宫上下,他只能指望这位前辈了。 高泽低下头:“景总管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也对。他没有见过景罗,光听裴元瑾的描述就对他寄予无限厚望,那幕后黑手一定也会避忌,选个他不在的时候下手,也是理所当然了。 但傅希言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他找虞素环要陈来东死亡前后的报告,看看能不能从中抠出线索。 从各地雨部巡查回来后,虞素环处理宫务便积极了许多。寿南山荒废政务还有练武这个借口,她总不能说自己忙于绣花吧?何况,她绣的花……也不太像花。 寿南山事务转交得急,她正在一一梳理,听说傅希言的要求后,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在储仙宫内部人员情报汇总里查找了半天,才找到短短的一句:“陈来东不是回乡探亲了吗?” 傅希言一怔:“他妻子不是说他死于械斗?” 虞素环找来风部的人,让他复查了一遍,得出一样的结果:“他妻子并未来信。” 傅希言愣住。 高泽撒谎了?不,不可能。这个谎言太容易被揭穿,于瑜儿都已经暴露了,高泽没有撒谎的必要。那就是……高泽被骗了? 傅希言脑中灵光一闪,拔腿就往地牢跑去。 高泽正躺在床上发呆,听到动静,一跃而起。吐露心事后,他的精神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找到线索了?” 傅希言问:“你见过陈来东妻子的来信吗?” 高泽摇头:“没有。我被关入地牢,无权再过问此事。” “那谁给你的消息?” “钱甲,秘阁的人。”高泽意识到了什么,“我没见过人,只收到了纸条。” “纸条呢?” 高泽脸色微微发白:“吃了。” 钱甲冒险传递消息,他当然不能留下证据连累对方。 傅希言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高泽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到底怎么回事?” “陈来东妻子没有写过信,也没有陈来东卷入当地门派械斗的消息。”傅希言看着高泽摇摇欲坠的样子,残忍地说出了的自己猜测,“现在去你埋尸的地方挖掘,应该还能挖到陈来东的尸体。” 高泽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讷讷道:“为什么?” 傅希言说:“为了稳住你,不让你露出马脚。” 高泽埋尸之后,一定会惊恐不安,怕陈来东的失踪被发现,“钱甲递来的纸条”合理化了陈来东的死亡,恰好缓解了他的不安。 秘阁在储仙宫地位特殊,能够审查秘阁的,只有裴元瑾和景罗率领的雷部。偏巧,这两人当时都不在,所以陈来东的失踪才能被忽略,而不是高泽以为的,一切都已经“处理好了”。 所以,傅希言初见高泽时,他愧疚,他回避,却并不惊慌。因为当时的他认定,只要自己不开口,就不会有人发现真相。 但事实上,幕后黑手并没有转移陈来东的尸体,从高泽埋尸的那一刻,他的计划就真正形成了完美闭环,并不需要画蛇添足——于瑜儿负责偷运混阳丹,高泽“杀人灭口”兼“毁尸灭迹”。 动机也很明确,师兄弟齐心协力,换取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 高泽听到这里,脸色煞白:“我没有杀人。” 傅希言说:“我相信你。但是,陈来东身上的痕迹一定会将矛头指向你。我记得上山的时候,留了指纹,你埋陈来东的时候,带手套了吗?” 高泽说不出话来。 傅希言初来乍到,刚刚取过指纹,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可高泽从小在山上长大,取指纹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又从来没有用到过,自然不会放到心上。 傅希言见状,只能摇摇头:“你好好休息吧。” 高泽叫住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查?” 傅希言没说话。 高泽眼睛已经有了泪光,说话的音量猛然大起来:“你答应过,只要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就会查到底。” 傅希言嘴巴发苦,心里发火,恨不能把手伸进牢房里,狠狠地扯着他的衣领,质问他,自己傻乎乎地踩中了幕后黑手的每个圈套,一点证据都没留下,要他怎么办? 可他不能。 把高泽逼到悬崖上,让他发疯,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 他转过身,沉稳地说:“事已至此,我们要想办法把伤害降到最低。” 高泽眼泪后的眼睛微微亮起来:“怎么降到最低?” * 窗外暮色沉沉。 窗内暮气沉沉。 书房的位置刚好介于山体中间,既能晒到太阳,也能感觉到山腹的凉意。傅希言此时就盘腿坐在房内唯一的榻上。 说是盘腿,其实并不能盘起来。 他将调查结果娓娓道来,听得房内另外两人越来越沉默。 直到说完很久,房内都没有其他声音。 天越来越暗,虞素环起身点灯,然后将灯放到傅希言手边的小茶几上。 灯光熹微,却在临近黑夜前,撑起了一小片光明。 裴元瑾缓缓开口:“我去了于瑜儿与对方交易的客栈,没有线索。”这是预料中的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混阳丹都吃光了,进货渠道自然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虞素环皱眉道:“所以,当初应竹翠提议少主接手调查,应当是赵通衢的主意,目的就是让少主陷入两难之局。” 于长老命在旦夕,唯二的传人却双双陷入了盗窃混阳丹的阴谋当中……如何处理? 公事公办,欠缺人情味; 法外开恩,又无法服众。 傅希言揉了揉眉心:“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跳出来,让赵通衢接下了这个案子,他会怎么做?” 虞素环侧头想了想:“帮忙掩藏真相,但私下威胁高泽、于瑜儿,让他们站到自己这一边。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他也可以推说是看在于长老为储仙宫鞠躬尽瘁的份上,不忍心让他后继无人。总之,占尽好处,又不用负责任。” 少主和总管的高度不一样,期待的标准也不一样。 傅希言讥嘲道:“所以,两者不管是谁接手,他都稳赚不赔。” 虞素环说:“但接手查案的是你。” 傅希言苦笑:“我本来也以为自己破坏了他的布局,现在发现,也没多大区别。” 他俩夫夫一体,不管自己的决定是什么,这笔账都会算到裴元瑾头上。 裴元瑾道:“前提是,他要预先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傅希言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赵通衢这步棋下得太狠,而自己又藏得太深。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处处都是阴谋的气息,偏偏找不到赵通衢动手的痕迹。 第105章 内鬼是哪个(下) 山腹空地,高旷空阔。四周山壁表面平滑,层层堆叠,既有自然粗犷的风情,又有人为刻凿的霸气。夜明珠随意悬挂四周,如夜空繁星,如人间灯火。 那日宴会的中央篝火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两列火炬。火炬下方摆着两列圈椅,椅上放着软垫,看着舒适,可今天坐在上面的人,没一个轻松自在。 傅希言邀请他们开会时,便预告过剧情。任谁听说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成了内鬼,都不会愉快,就连提议查案的应竹翠,进门时也是阴云密布,目光时不时看向身边的赵通衢。 赵通衢常年挂在嘴角的微笑不见了,低眉顺眼地坐着。 裴元瑾早早地坐在位子上了,傅希言却是跟着裴雄极,最后才进来的。众人的目光看似落在裴雄极身上,大半却在打量他。 他板着面孔,平静地回望众人。 众人窥探不出情绪,纷纷收回目光。 裴雄极落座,环顾四周,平和地说:“希言这孩子,做人太实诚,初次登门就给自己接了个烫手芋头。混阳丹失窃,不管有何内情,我储仙宫难辞其咎,亦愧对无辜牵连的傅家。” 同样是吃药,唐家可说咎由自取,但傅希言全不知情,若非饕餮蛊霸道,压过了混阳丹的药性,裴雄极此刻的歉意也只能送给傅希言坟头黄土了。 裴雄极自然也清楚这点,看向傅希言的目光充满怜惜:“如今,由受害者亲自查明真相,也算是因果循环了。” 应竹翠有些急切地说:“查实了吗?” 裴雄极道:“老妹莫急,先听听孩子怎么说。” 傅希言知道是自己上台表演的时候了。他从容地站起身,也不另说废话客套,直截了当地宣布自己调查结果:“盗窃混阳丹的内鬼乃是于瑜儿和陈来东。” 尽管来之前,已经收到了暗示,可真正听到,还是引起一阵哗然。应竹翠第一个坐不住:“兹事体大,你可有证据?” 傅希言道:“有人证。”他拍拍手,小樟便押着垂头丧气的于瑜儿上来了。 应竹翠盯着于瑜儿,高声道:“瑜儿,你知我的脾气!若有什么委屈,直管说出来,凭他是谁,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于瑜儿抬起头,眼圈已然红了:“应姑姑……” “哎。” “我,我偷的是废丹。”于瑜儿哭出来,“我真以为我偷的是废丹啊。” 应竹翠对傅希言说:“听到了吧?他说他拿的是废丹,我们今天要调查的是混阳丹!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傅希言面不改色:“应长老稍安勿躁,请继续听下去。” 于瑜儿收到暗示,抽抽噎噎地说:“我也不知道陈来东会把真丹与废丹交换,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应竹翠变色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真丹与废丹互换?那陈来东又是谁?” 于瑜儿说了陈来东的身份,然后根据傅希言的暗示,把找陈来东的人,从高泽换做自己。“我到的时候,陈来东已经死了。我,我怕死无对证,说不清楚,一时昏头,就把人给埋了。” “糊涂!” 应竹翠拍案而起:“你当时若上报,兴许凶手还没走远,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难道还怕他逃到天上去?” 傅希言心想:当时你们在闭关,景罗、裴元瑾、虞素环都下了山,就算上报了,事情也会落到赵通衢手上,那还不是羊入虎口? 他忍不住“啧”了一下,赵通衢这狗东西,算得可真远。 应竹翠问:“尸体呢?” 傅希言说:“我昨日已经叫人挖出来了,请姜药师看过,是中毒身亡。毒性剧烈,埋过的地都不能用了,我怕波及旁人,就在易长老和纪长老的见证下,将尸体烧了。” 亏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偷偷摸摸地挖尸体。裴元瑾看尸体第一眼,就认出死者伤口酷似于长老的成名绝学“旋风十三剑”造成的创口。 要在原来的伤口上动手脚,很容易弄巧成拙,他只好找姜休帮忙,给尸体下了毒,再把附近土壤毒了一圈,再让裴元瑾找两个长老当“见证人”,以便名正言顺的毁尸灭迹。 纪默乃于长老挚交好友,见了伤口,以为是于瑜儿失手误伤,见傅希言有意隐瞒,内心还十分感激,一口应承下来。 而易绝,看着不好亲近,但对于裴元瑾和傅希言的要求,他从未说过“不”字。 当时烧完尸体,傅希言还有些担心:“会不会真是高泽或于瑜儿下的手?” 裴元瑾说:“若是如此,他们不会让我们来挖尸体。” 傅希言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恐怕高泽到现在都不知道,陈来东的伤口与“旋风十三剑”有关吧,不然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坦然。高泽从小在储仙宫长大,一路顺风顺水,突然遭逢连串打击,难免心神大乱,错漏百出。 裴元瑾道:“即便高泽发现伤口,也只会加深他毁尸灭迹的决心。” 傅希言代入高泽的性格想了想,理解地点点头:“说不定他还会亲自操刀,将伤口毁掉。”这就更加有理说不清了。只能说,这个圈套从头到尾都为高泽、于瑜儿这对师兄弟量身定制,合身到难以摆脱。 闲话扯远,回到山腹空地的会议。 傅希言烧了尸体,的确留下让人诟病的话柄,可他搬出了易绝和纪默两座大山,便是应竹翠也不好随意开口质疑。 应竹翠只能用眼神询问纪默。 纪默干咳一声:“的确是中毒,姜休可作证。” 应竹翠说:“谁收买的陈来东,与于瑜儿交易的又是谁?可查出来了?” 傅希言还未开口,裴元瑾接过话:“时隔久远,线索都已经断了。” 应竹翠张了张嘴,也知道这件事并不能怪到傅希言头上。他能在短短时间把储仙宫内鬼抓出来,已是很了不得,可是…… 她看着傅希言滚圆的脸蛋,肥胖的身材,怎么都顺眼不起来。 他们少主,储仙宫继承人,才华家世相貌人品无一不出众,放眼天下都是最拔尖的那一拨,公主倒贴,侠女倾心,谁人娶不得?偏偏下半辈子只能和这样一个男胖子纠缠,简直,暴殄天物! 可看裴元瑾怡然自得,甘之如饴的样子,她的纠结便有些说不出口,尤其是人家的亲生父亲还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仿佛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得了,她的情绪就更无来由了。 百里神突然说:“事情查清楚了就好,调查内部案件本就是电部的职责,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余下的等景罗回来再说吧。” 他显然怕傅希言为了立威,拿于瑜儿作筏子。 赵通衢说:“不知景总管何时回来?案情水落石出,惩罚迟迟不定,恐会引起流言,反对小师弟不利。” 他这话也不无道理。 如今快刀斩乱麻把惩罚定了,大家说起这件事,有因有果,也不会深究。要是不定,等于是连载,反而会引发思考。众口难调,到时候再出结果,无论轻重,总会有意见不合,倒叫于瑜儿更难做人。 虞素环问:“依赵总管之见呢?” 赵通衢坦荡地说:“于长老劳苦功高,我与于瑜儿又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要求情的。不过,既然事情由少夫人侦办,终究还是由少夫人做主。” 傅希言微笑:“说起来,我和元瑾还未成亲,这声少夫人言之过早了。” 赵通衢以为他想抽身,忙道:“傅公子与少主夫唱夫随,谁做主都一样。”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裴元瑾道:“按照宫规,吃里扒外,以命相抵。” 于瑜儿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过程,还是吓得双腿一软,当场就跪下了。 纪默张口欲言,被易绝按住。 裴元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不过,宫规里也有一条,若是有总管或长老以历年功劳和本身职务作为交换求情,功过两厢抵消。” 这条宫规是有旧例的。 初代雨部总管便是为了替贪污的情郎求情,自请离去,这才有了虞素环携带巨财加盟,出任雨部主管。各地雨部在初代总管手里吃了大亏,对继任者心存抵触,虞素环既是新来的,又不懂武功,处处束手束脚,才导致今日雨部管理松散。 “这是于长老的求情书。” 裴元瑾将求情书递给了裴雄极。 裴雄极不接,皱着眉头问:“这点事情怎么还惊动了老芋头?”在他看来,与其惊动于艚,倒不如让他压下去。他在储仙宫的威望至高无上,处理这点事不在话下。 裴元瑾反手递给应竹翠:“照规矩办事,以免留下后患。” 应竹翠的脸色很难看,调查是她提出来的,没想到最后竟然逼走了于艚。 她说:“于长老伤势未愈,怎可让这种事情扰他心境?” 裴元瑾说:“事关儿子生死,也顾忌不得了。” 应竹翠张了张嘴,照不出反驳的话,毕竟,口口声声要差个水落石出的人是自己。她气呼呼地说:“在座那么多位长老总管,难道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于瑜儿去死吗?” 傅希言说:“既然诸位长老和总管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赵通衢说:“傅公子和少主才是当事人,你们若不追究,我们自然乐见其成。” 于瑜儿给裴元瑾磕了个头,抹着眼泪要站起来,就听赵通衢关切地问:“不知于瑜儿日后有何打算?” 长老们顿时反应过来,当初雨部总管和她的情人,可是双双离开了储仙宫。先例在此,于瑜儿自然也不能例外。 傅希言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赵通衢嘴角一僵,似乎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傅希言弯腰扶起于瑜儿,道:“盗窃混阳丹自然罪大恶极,幕后黑手的谋划也必然……”他目光恰到好处地扫过赵通衢的脸,“不安好心。说来惭愧,本是一桩坏事,我却从中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武功突飞猛进不说,也幸运地遇到今生执手之人。于瑜儿虽无心,却成就了我和元瑾的姻缘,也算是半个媒人,正好我身边缺人,想请他做个管事。” 少夫人身边的管事,不还是储仙宫的人吗? 长老想到这一点,便意识到傅希言与裴元瑾在对于瑜儿发难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他的后路,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赵通衢说:“多谢傅公子一片好意,就怕人言可畏。” 傅希言说:“今日在场的人不多,该知道的都知道的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我想,个中内情就止于这里吧,对外只说叛徒陈来东畏罪自杀便好了。嗯,这件事交给谁办好呢?” 他嘴里在问裴元瑾,看的却是赵通衢。 裴元瑾也看向赵通衢。 两人这么堂哉皇哉地盯着,赵通衢只好说:“景总管不在,两位若是放心,我来处理。” 傅希言微笑:“辛苦赵总管了。” 辛苦啊,真是辛苦了。 赵通衢脸上在跟着笑,可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会议散了,盗窃混阳丹的事情似乎也告一段落,可出头挑起此事的应竹翠感觉十分不得劲。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显然与她的预料相去甚远。 本以为…… 她目光穿过众人,落到跟在裴元瑾身后,缓缓往外走的纤细背影上。 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虞素环回头,却见应竹翠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对傅希言说:“幕后黑手还没有抓住,这件事并不算结束。” 傅希言顿住脚步,礼貌地问:“应长老在储仙宫待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头绪吗?”言下之意是,你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储仙宫被谁偷了家,难道还能指望我一个初来乍到的? 应竹翠说:“储仙宫的存在,碍了许多人的眼。” 傅希言意有所指:“可裴元瑾还不是储仙宫的顶梁柱,他塌了,天还在。” 应竹翠怒道:“少主安危事关储仙宫未来!” 傅希言微讶,没想到她与赵通衢走得这么近,却没有被对方彻底洗脑,立场站得还挺稳。“我知道。或许我们应该想想,谁想偷取储仙宫的未来。” 应竹翠一怔。 傅希言见赵通衢站到了应竹翠身后,朝他露出极其虚伪和敷衍的笑容后,转身要走,就听赵通衢道:“傅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走到宫外,才知刚刚下过一阵疾雨,草木散发雨后清香。淋过雨的枝叶还在淌水,水珠不时滴落,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傅希言跟着赵通衢,绕着山道,一路走向山林深处。 白虎突然从前面蹿出来,绕着两人转了转,然后蹭了蹭傅希言。 傅希言被蹭了一身水,摸着它湿漉漉的皮毛,哭笑不得地说:“你是刚洗完澡吗?”闻了闻手掌,还是有股味道。 可白虎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也不敢表现得太嫌弃,只能嘿嘿笑着,将手背过身去。 赵通衢默不吭声地看着他们“父子”互动:“白虎生来凶悍,只肯与少主亲近。” 傅希言说:“兽懂人心,知道好歹。” 赵通衢说:“人类何尝不是一种兽类呢。” 傅希言站住脚,别有深意地说:“不好说,毕竟,人类有‘禽兽不如’这个说法。” 赵通衢道:“傅公子真风趣,怪不得少主喜欢。我就不一样,从小招人烦,有时候我也很疑惑,别人乖巧就受夸奖,我乖巧就被无视,别人调皮是天真无邪,调皮就是讨打,为何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大?” 傅希言看他的长相,脸方面阔,平平无奇,说讨厌也不至于,但小时候必然不是那种机灵讨喜的,而性格……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大家喜欢的是发乎本心的纯真,而不是刻意的讨好和模仿。” 赵通衢艳羡地说:“永丰伯府一定是个和谐的大家庭,不像我,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 傅希言说:“听说令堂过世时,你就在身边?”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当时见死不救?”赵通衢表情渐渐冷漠下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禽兽不如’的人。可他们忘了,我当年只有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看到一群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持刀土匪,吓得动弹不得,忘记了学过的武功,很奇怪吗?” 傅希言已经不记得自己七岁时应该有的思想了,毕竟这一世他七岁的时候,已经不能算是个孩子。 赵通衢说:“事后我也很后悔,很自责,这世上没人会比我更痛心!” 傅希言说:“所以你承认,土匪杀你母亲的时候,你在场旁观。” 赵通衢呼吸声陡然变重,许久才说:“傅公子证明了我果然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傅希言耸肩:“你很乖巧,但我可以无视。”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赵通衢表情未变,可颈部青筋毕露。他转过头,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条隐没在林间的小道上:“傅公子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已是入道高手,武王可期。但是武王之上,武道艰险,不宜受杂务分心。” 傅希言知道他要说今日的主题了,不由加倍谨慎:“听闻赵总管也在冲击武王?” 赵通衢说:“我已放弃。” 傅希言面露惊讶。 “宫主需要景总管,或许,少主和傅公子也需要一位能够分忧解愁的人?”赵通衢说,“比起追求武道至高,我更愿意为储仙宫奉献所有。” 听起来十分伟大,可细想之后,赵通衢追求的依旧是储仙宫的权力,只是换了一个比较好听的说法罢了。 傅希言故意曲解他的话:“景总管才外出多久,你就图谋篡位?不怕他回来找你算账吗?” 赵通衢说:“若景总管回来容不下我,我甘受责罚。” 他说话时,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仿佛笃信景罗不能对他如何。傅希言试探道:“看来你与景总管的关系很不错。” “傅公子不必试探,我的确知道景总管的去向。混阳丹失窃如此大事,景总管怎会袖手旁观,他正在追查幕后之人。我知道宫中有人怀疑我才是真正的内鬼……”赵通衢摇摇头,“清者自清。等景总管回来,就能还我清白了。” 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倒叫傅希言忍不住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是否过于武断了。他晃了晃脑袋,说:“对付高泽和于瑜儿的局设计太巧妙了,一定是熟人作案。” 赵通衢沉默了下,才说:“高泽?” 虽然他还是给出了反应,可那一阵沉默已经让傅希言确认,赵通衢绝对知道内情! 傅希言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坚定了之前的想法,语气便随意得多:“陈来东是高泽的手下,于瑜儿是高泽的师弟,他们出事,高泽自然会受连累,现在不还在牢里关着吗?”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却也解释过去了。 赵通衢说:“我即刻把人放出来。” 傅希言说:“元瑾已经去了。” 赵通衢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高泽从小就喜欢跟着少主。” “你呢?” “我岁数太大,跟着不合适。”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带着白虎从原路回来了。 傅希言说:“你现在还会为自己童年里没有得到的关注而愤慨吗?” 赵通衢失笑:“小孩子的嫉妒心,长大之后自然会消失。” 傅希言摇头:“童年是白纸,那时候印上去的颜色,往往会陪伴终身。” 赵通衢没有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说:“纸一共这么大,人生却那么长,当其他颜色不断覆盖上去,那原本的颜色便也看不出来了。” 傅希言说:“也有道理。不过,如果有机会遇到当年的小赵通衢,我想对他说,父母总会偏爱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母亲遇害时说过什么,不过我想,当时的她一定没有叫破孩子的行藏。对孩子来说,她才是不管乖巧调皮,都会无条件爱他的那个人。这是模仿强求不来的偏爱。” * 伸手接住山林边缘枝丫上滴落的雨水,傅希言望向储仙宫大门,裴元瑾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随口与赵通衢道别,便小跑着冲了过去。 裴元瑾伸手接住他,目光看向他身后的赵通衢。 赵通衢微微躬身行礼。 裴元瑾这才收回目光,抱着怀里的大胖媳妇问:“没事?” 傅希言苦笑道:“我应该把人得罪惨了。” 赵通衢想在他心底建立可怜的形象,进而通过他,软化裴元瑾的态度;而他,则想彻底摧毁赵通衢对他自己的虚伪包装,进而打击他的内心。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至今回想起赵通衢看过来的那一眼,他都心底发寒。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着黑洞一般的浓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第106章 朋友是刺客(上) 深夜。 透入窗棂的月光如雪,寒彻心扉。 书房没有点灯,只有一盆火照明。 赵通衢蹲在地上,将陈来东通敌的信件一封一封地投入火盆中,冷漠地看着火苗慢慢吞噬着信上的字迹,也吞噬掉了他将近一年的布局。 难题没有难住人,救世主也没有当成,一手的精心策划,成全了傅希言的光芒万丈,自己却彻底沦落成陪衬…… 傅希言。 傅希言。 混阳丹被盗,竟为裴元瑾带回了这样一个帮手,难道这就是天之骄子的气运吗? 他看着最后一封信缓缓蜷缩,焦黑,化为灰烬,才疲倦地揉了揉眉头。 愤怒,嫉妒,怨恨……这些情绪与他共生、成长,已经成为了身体一部分,不会轻易表露在脸上,可傅希言今天的嘲讽依旧伤透了他的心。 如果他有永丰伯这样显赫的父亲,他也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友善的人。 他阴暗地想:因为没有,所以才要有。 屋外响起铃铛声。 他拨了拨火盆里的灰烬,确认没有留下一个字,一片纸之后,才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门口是他的下属,也是他在总部的亲信之一。 但赵通衢依旧没有让他进屋,只是沉默地接过他递来的信,然后有口无心地安慰了他几句今夜执勤的辛苦。 亲信显然很吃这一套,露出感动之色,顺从地退了下去。 关上门,赵通衢脸上的亲切就消失了。 他漠然地检查着信上的封泥,确认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才拆开了这封信。 这是一封很普通的问候信,写信的人是他在江湖中遇到的一个普通朋友,如果顺着这封信上的名字调查,就会得出这样的结果。 而写信人也一定会承认自己写过这封信。 但是…… 赵通衢信手抓了一把花盆里黑砂,撒入火盆,盆中火焰瞬间变色,红橘色缓缓蜕变成了诡异的蓝紫。他将信放到火盆上烘烤,过了会儿,就显现出另一行字来。 “欲往贵宫。廿三,州河畔。” 他松手,纸条连同信封落入火盆中,很快也随着前辈们化成飞灰。 火光映照着他蓝紫色的脸,眉间微微蹙起,带着深深的疑惑。 “上储仙宫……想做什么?” * 高泽从地牢里放了出来,除了少数知内情的人,都认为他这次是无辜受牵连,吃了大亏,纷纷送礼以示支持与安慰。 但他听说陈来东的伤口酷似“旋风十三剑”所创后,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在悬崖边上被拉回来,对伸手相助的傅希言很是感激,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傅希言说:“秘阁你是不方便再回去了。”尽管别人都认为他和失窃案无关,但防范不严的罪名还是要担的。 高泽没有丝毫不高兴:“是,少夫人说得对。” 傅希言说:“我和虞姑姑商量过了,她那里缺人手,你算账行不行?” 行!既然是少夫人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哪有不行的。 他说:“小时候,我们的零用钱都是师父交给我,我再分给瑜儿的。” 傅希言:“……” 很好,至少知道怎么除以二。 少主不管事,傅希言少不得要多操点心。储仙宫内务听起来庞杂,但仔细分析,六位长老……现在是五位了,都不管事。而且,以他们对裴雄极的信服,天然支持裴元瑾,连被赵通衢拿来当枪使的应竹翠都不例外,其他人更不必说了。 余下就是四大总管。 男神景罗就不必说了,人不在江湖,江湖处处都是传说,一听就是精明能干明察秋毫……用五万字拍马屁也不为过的管理精英。 从裴元瑾等人的描述可得出结论,他必然是铁杆宫主少主党。 寿南山和虞素环虽然有玩忽职守之嫌,但总管的名分还在,只要两人用用心,重拾大权不是梦。 谭不拘从南虞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总部养伤,寿南山已经将他的档案调回总部,痊愈之后就会留在储仙宫干活。 寿南山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少说话,多做事。” 如今,再将高泽送入雨部,那么风部雨部这两代,都是裴少主的人。 余下一个雷部…… 傅希言想起从南虞回来的沈伯友,这么多天了,竟然还没见过他。 裴元瑾倒是知道:“他在南虞干得一塌糊涂,回宫后就自请去地牢了。” 傅希言:“……” 怎么,地牢是储仙宫的泉水吗?所有人进去蹲一蹲,出来就能满血复活? 傅希言沉吟道:“要关多久?” 裴元瑾说:“长老们都为他求过情,是他自己不肯出来。” 储仙宫目前的经营模式还是非常家族企业,到处都是人情关系,不过裴元瑾是既得利益者,傅希言当然也不会傻不隆冬地跳出来横加指责。 傅希言摸着下巴:“我去见见他。” * 重临故地,傅希言才知道地牢分很多层。与高泽自请入地牢还选了个豪华阳光房不同,沈伯友住在地下的水牢。 水牢的阴冷潮湿比上面更胜一筹,走在路上,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水流声。 领路的狱卒解释这里是地下水分支。 或许环境太差,囚犯也显得无精打采,一个挑衅的都没有,傅希言有些遗憾地收起了蠢蠢欲动的威压,老老实实地走到最后一间牢房。 …… 看来储仙宫出来的,都喜欢角房。 沈伯友就坐在角房的角落里,听到动静,才缓缓睁开眼睛。 狱卒走后,傅希言蹲在栅栏外面,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要不是想起你还有用,我差点就忘记你这个人了。” 沈伯友脸色微变。 傅希言对他,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上来就一针见血:“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宫主和长老又三不五时地闭关,到时候谁还记得你?你光靠蹲牢房就想蹲出个从头开始的话,是不现实的。” 沈伯友叹息,缓缓道:“老夫有愧于宫主,有愧于储仙宫……”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蹲牢房的心路历程。 傅希言挠了挠耳朵,不耐烦地打断:“按你的说法,蹲个三年五载都算是轻的,十年二十年之后,你是谁,储仙宫里当家的又是谁?你可曾想过?” 沈伯友这次沉默了。 他未尝不知。可是南虞新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事先毫无所觉,事后毫无部署……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自请入地牢,何尝不是以退为进之计。 傅希言见他不说话,知道自己的话对方是听进去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功赎罪。” 沈伯友心中一动。他当然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可一个人饿到了极点,明知道眼前的馒头可能含有剧毒,也会忍不住想要搏一搏。 “如何将功赎罪?” “入雷部,从小做起。” * 沈伯友是什么人? 是赵通衢入主雷部的恩人。 沈伯友在南虞的时候,山长水远,赵通衢“不便”报恩,情有可原,可现在人落魄地回到府君山,甚至送到赵通衢的眼皮子底下,再不报恩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当裴元瑾提议,让沈伯友从雷部从小做起,将功补过时,赵通衢不但“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还直接给了对方雷部副总管的职位。 “没有沈伯伯,就没有今日的我。这个副总管,我已是亏心,休再说从兵卒做起这样的话。若非雷部事务庞杂,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整理,本当我为您鞍前马后才是。” 赵通衢握着沈伯友的双手,动情地说:“我年幼失怙,在我心中,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以后,我们父子同心,协力打理雷部,一起守护储仙宫。” 沈伯友活到这把年纪,既未结婚生子,也没有收徒,若非心知肚明南虞人才凋零皆为赵通衢幕后操纵,这番话几乎要将他打动。 他看着赵通衢真诚的眼睛,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与虚伪,暗道:自己活了一把年纪,城府竟不及一个后辈,输得委实不冤。 他枯笑一声,干巴巴地说了两句“好”。 傅希言看着这幅“父子同心”的和谐画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就算赵通衢将雷部打造成铁板一块,可沈伯友威望资历摆在这里,就算是铁板,早晚也能凿出洞来。 赵通衢欢喜了一通之后,走到傅希言身边:“多谢傅公子劝说沈伯伯回心转意。” 傅希言微笑,压低声音:“赵总管不在心中骂我就好。” 赵通衢面色不变:“我对傅公子只有景仰。认识少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他对别人言听计从。” 傅希言笑容满面:“多谢赵总管,知道他对我从始至终都是一心一意,我就放心了。” 赵通衢仰头看天色:“今日雷部有人述职,我先失陪了。” 傅希言已经达成给赵通衢肉里扎刺,眼中扎钉的目的,自然见好就收,风度翩翩地说:“既然是雷部内务,您就带着沈老先走吧。” 赵通衢目光掠过正和雷部旧部叙话的沈伯友,眉眼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阴沉。不得不说,傅希言这一着的确下到了他的七寸上。雷部一向被他视为大本营,就算景罗来了,他也敢拒之门外,唯有沈伯友,唯有这位雷部的赠与者,如他头上的一道紧箍咒,不奈之何。 他朝傅希言点点头,从容走向沈伯友,犹如子侄般恭敬地带着人远去。 傅希言转头对裴元瑾说:“我心里一直有个‘危险人物群’,为了楚光、楚少阳和三皇子建的。现在发现,是我年少无知、少见多怪了,和莫翛然、赵通衢比起来,他们仨连提名的资格都没有。”一个千变万化,真假难分,一个暴风雨下,面不改色,都是修炼千万年成精的狐狸。楚光、三皇子他们和这两位比起来,说是小白兔都有些对不起“狡兔三哭”的名声。 裴元瑾抚摸他的后颈:“是你变强了。” 傅希言抬手拍拍他的胳膊,却并未有感觉到满足。当自己的实力一步步提高,看到这个世界越来越多的真相,就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 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一心只想研制香皂,愿望是在镐京开个奢侈品店,做个日进斗金的掌柜,也许只有到死的那一刻才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危险。 练武,还是得练武。 在这种一转头就能遇到一个武神的环境里,若是不好好练武,简直是浪费了这优秀的教师资源——虽然,这些资源现在自己还用不上,但不妨碍傅希言脑补的时候流流口水。 不过专心练武之余,还有更重要的事。 裴雄极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儿子和儿媳的婚事提上了议程,尤其是他知道儿子上了武王境,却还没有和傅希言圆房之后。 作为父亲,他不好亲自出面,便由姨娘代为转述。 傅希言这才见到了裴雄极传说中的妾室——两位年过五十的妇人。尽管保养得当,可是与裴雄极相比,年龄感还是很明显。 武神期的驻颜效果,诚不欺人。 两人十年前就从储仙宫搬出去,常住津门了,这些年都领养了孩子承欢膝下,若非裴雄极一声令下,根本懒得跑到山上来。 洪姨一回来,就各种嫌弃:“也不知道当初老裴看中了什么,非要将储仙宫建在这里,看来看去都是山啊树的,一点意思没有。” 相较之下,秦姨便稳重许多,拍拍她的手,让她闭嘴后,就对着裴元瑾嘘寒问暖了一番。虽然和蔼可亲,却还是能感觉到两人之间并不亲近。 果然,秦姨讲了一会儿,便识趣地住了口,转头又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讨长辈喜欢还是很有一手的,三言两语就把两位姨娘逗笑了,再过一会儿,裴元瑾的座位就往后挪了一个位置。 三人讨论热烈,洪姨心直口快地说:“这婚姻就像鞋子,合不合适只有穿的人才知道。当初嫁给老裴,我每天还跟两个姐姐吃醋呢,没想到最后相伴到老的居然是情敌,老裴都快活成小裴了,我现在烦他烦得不想看到那张脸,你说好不好笑的哈哈哈哈哈……” 傅希言嘴角僵住,笑不出来。只能说,幸亏他也学武,不然“明明同代人,我老君未老”也太虐了。 秦姨瞪了洪姨一眼,才笑着说:“永丰伯府是高门大户,或有什么规矩章程,尽可说出来,我们能办的都可照办,不能办的让元瑾和他爹两人想想办法。两家都为男子,倒也不必太讲究嫁娶的说法,反正是成就两姓之好,就正经地走个礼,你看如何?” 傅希言两世为人,头一回和对象的长辈谈自己的婚事,心中不免尴尬,却还是积极地点了点头。 秦姨说:“听说亲家不久前出任湖北巡抚,恰好我和你洪姨在津门待久了,还没去过江城,这趟去一是商议婚事,二来也可到处走走。” 傅希言忙道:“不必兴师动众,一切从简便可。” 秦姨抓着他的手,温柔却坚定地说:“礼不可废。你们日后既然要长长久久正正经经地过日子,那就要体体面面轰轰烈烈地办一场,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们储仙宫少主明媒正娶的夫人。” 傅希言:“……”不是说不必太讲究嫁娶的说法嘛。 秦姨看出他的犹豫:“你们同为男子,难免遭人非议,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可在人前,我们得把事情办得光明正大、漂漂亮亮的,不给让他们说嘴的机会!” 两个男子成婚,势弱的一方总要承受更多言语上的攻击,储仙宫是想为他撑腰,也是裴雄极所表现的诚意。 傅希言心中感动,终究是接受了这番好意。 因为讨论过婚事,他到了夜里,心怀还有些激荡,一时也没心思练功,抱着茶杯在裴元瑾的大平层逛来逛去。 裴元瑾正在看书,傅希言过去瞄了一眼,原来是古代名将纪录。他现在知道了,裴元瑾看书其实在书中感悟一些他这个年纪不可能经历的事情。 傅希言无趣地拨弄着他的袖子,忍不住搭话:“小神医能及时赶到吗?” 裴元瑾眼睛不离书,嘴巴却自觉地回答:“已经接到人了,正从北地赶回。” 离开镐京时,他还心心念念小神医,想向他打听母亲的下落,可如今真要遇到了,又生出几分情怯。 “也不知道于长老和谭长老的伤势如何了。” 裴元瑾合拢书,正要说什么,就听外面有敲门,是裴雄极要找儿子。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一起?” 他前脚和秦姨洪姨谈完婚事,裴雄极后脚就要找儿子,两者多半有所关联,傅希言便摇摇头,给两父子留了点私下相处的空间。 他重新回到房间,刚准备拿衣服洗澡,就感觉到空气里的味道有点不对劲。 就好像,混入了一些其他…… 无名小箭冲出怀中,朝着书房阴暗的角落射去,叮叮叮,三声,小箭被接连挡住,就在傅希言戴上云丝尉,准备亲自出手时,角落里的人终于往前走了一小步,拉下黑面巾,将脸曝露在灯光之下。 傅希言看清来人的面容,愣了下,对方朝里比了个手势,然后猫着腰,率先往里走去,熟门熟路的样子,一时也闹不清楚谁才是此间主人。 傅希言跟在他身后,见他进到完全没有窗户的浴室里,眉毛一挑,正要说话,对方已经先声夺人,抢先控诉:“说好的只要我不伤害无辜,就是储仙宫的朋友呢?” 傅希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穿着一身黑衣,躲在书房的角落里,就是你的交友方式?倒是别具一格。” 段谦说:“我自然是有原因的。” 傅希言看着近在咫尺的大浴桶:“需要沐浴焚香之后再倾诉吗?” 段谦戏谑地说:“这浴桶装两个人绰绰有余,看来你跟着裴少主回储仙宫之后,过得很开心啊,连身边的危机都没有发现。” 傅希言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你继续说。” 段谦说:“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傅希言平静地说:“杀我?” 段谦扬眉:“你怎么猜到的?” 傅希言分析:“诡影组织接的无法是那几样生意,杀人放火盗窃抢劫……这个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赤龙王,我想你你应该不会这么想不开吧?比赤龙王还值钱的,那就只有我的命了。” 段谦说:“你要不要猜一猜是谁买你的命?” 傅希言自信满满地说:“储仙宫守卫森严,你能够上来必然有人暗中相助。刚巧,雷部今天有人述职。” 段谦鼓掌:“很精彩,但猜错了一半。” 傅希言虚心地说:“还请指正。” 段谦说:“的确是雷部总管赵通衢带我上来的,不过不是他要杀你,而是我告诉他,我要杀你,他才帮忙配合的。看来裴少主和这位赵总管的关系不大好。” 裴元瑾和赵通衢不和,在储仙宫内部不是秘密,但在外面,知道的人并不多。 傅希言眯起眼睛。如果不是赵通衢先发出邀请,诡影组织如何会找上他?除非…… 他猛然想通了一件事:“所以,当初用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收买于瑜儿的,是诡影组织?你们早有勾结?” 段谦耸肩:“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当时还在京都一带。不过,诡影组织和赵通衢的确有暗中往来,不然我也不会联系他。” 傅希言看着他,眼睛慢慢地亮起来。 段谦被这亮光蜇了下,微微皱眉:“为何这么看我?” 傅希言笑得十分亲切:“正义如段少侠,你不会任由赵通衢这样的祸害躲在暗处设计自己的好朋友而置之不理吧。” 段谦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不会想让我当面揭发赵通衢吧?”诡影组织的人跑到储仙宫为他们除害……他骨子里并没有这样的正义! 看出段谦满脸抗拒,傅希言循循善诱:“你不必出面,但我们可以设个局……” 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引蛇出洞、钓鱼执法。如果能彻底解决赵通衢,那雷部就会顺理成章的落在沈伯友手中……他觉得今天自己下的这一招棋委实有先见之明! 然而段谦依旧拒绝:“不行。” “为何?” “我既然从南虞赶来储仙宫,自然是有要务在身。”段谦压低声音道,“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诡影组织的首领是谁吗?” 傅希言一惊,又一喜:“你查到了?”比起还在掌控中的赵通衢,诡影组织的首领自然是更大的祸害。 段谦露出与傅希言神似的亲切笑容:“就差临门一脚,需要你们的配合。” 第107章 朋友是刺客(中) 傅希言原本以为裴雄极找裴元瑾是赵通衢为了方便段谦“刺杀”,假传军情,但裴元瑾直至深夜才回来。 回来时,傅希言已经躺床上睡了。 掀起被子,一阵熟悉的热意涌过来,让他下意识睁开了眼睛,身体习惯性地往旁边挪去,被裴元瑾一把捞回来。 傅希言将腿露出来:“热。” 裴元瑾手微微松了松,还是将人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臂长之内。 傅希言凑过去,熟稔地用裴元瑾的衣服蹭掉自己额头的细汗。 裴元瑾还帮他拨了拨散落的额发。 “你爹找你谈婚事?”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又想睡。 “不是。”裴元瑾帮他拉了拉被子,“谈两位长老的伤势。” “嗯?很严重吗?”傅希言强打起精神。 裴元瑾停顿了会儿,整理思绪。婚事提上议程的那一刻,他在裴雄极眼里就是个成年人了,已经可以接受一些没有经过验证,不太确定的消息。 “谭长老的真元微微发黄,于长老的真元缩成了一团。” 武者在锻骨期之后,便可以内视身体,可看到的只是参照之一,并不能完全描述出事物的全貌。何况于长老和谭长老两人的描述还不太一致。 发黄,缩成一团……听起来都像秋天叶子枯黄的前兆。 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 裴元瑾说:“父亲和诸位长老闭关这么多年,一直在研究飞升的途径。可是,越研究越觉得飞升渺茫。” 傅希言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安慰着。 “他提出了一个假想。或许,武神期本身就是个错误。” 傅希言愣住:“错误?” 裴元瑾说:“真元、锻骨、金刚、脱胎、入道、武王……每一次晋级,对身体,或对心境,都会产生正面的提升,唯有武神,却遭反噬。这不合理。” 傅希言看过各种小说,见识过各种设定,像武神这种情况,可以有多种解释。 比如天道为免灵气枯竭,故意遏制武道飞升人数;前人飞升之后,为免后来者追赶,斩断了飞升桥;天道为了考验武者,提高了飞升难度等等。 可他只是个入道期,离武神还有两个大境界的差距,坐井观天,难窥全貌,以上所想,都只能算胡说八道,肯定不如裴雄极和长老体悟深刻,此时也不敢随意开口。 “父亲说,或许武王之上,不该是武神,或者说,武神不该是眼下这个样子。” 裴雄极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有论据支持,只是他的心得体会,心路历程,父子大半夜的长谈,都被裴元瑾一句结论精简了。 傅希言说:“有什么头绪吗?” 裴元瑾说:“谭长老和于长老的真元在打斗中出现问题,他觉得或许是个方向。具体要等小神医来了,与姜药师会诊后才能有结果。” “两位长老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嗯。” 裴元瑾轻轻摩挲着手掌里软嫩的皮肤,心中涌出一股悸动,侧头看着枕边人,犹豫了下,终是没抵抗住诱惑,将脸慢慢地凑了过去。 傅希言反射性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与他接了个浅浅的吻,然后在他亲脖子的时候说:“今晚来了个刺客,你猜是谁?” 裴元瑾身体一顿,抬起头来,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傅希言干笑:“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毕竟,他这趟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杀我。” “是谁?” “……这已经是上个问题了,你不应该问我,他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吗?” 裴元瑾不说话,只是那眼神分明在催促着他,快点如实交代。 傅希言讪笑道:“这个说来话长……” * 天光初放,傅希言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疲倦地睡去,醒来时,裴元瑾已经不在了。 他一个人吃了早膳,慢慢悠悠地绕着储仙宫,散步消食,走过山楂树林,茂密的枝叶中间,隐藏着几只心急冒出的青色小山楂果。 赵通衢住所离此不远。 尽管昨晚段谦回去前,再三保证自己安全无虞,赵通衢不会对他如何,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微微担忧。 毕竟,段谦临走的那段话真的很像立了个死亡flag。 他驻步的时间有些久,满脸心事的样子,自然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裴元瑾和赵通衢关系不合仅限于储仙宫高层知晓,下面的人并不清楚情况,对新来的少夫人很是恭敬,巡逻的护卫经过他时,还故意放慢脚步,以免少夫人有需要时,叫不到跑腿的人。 傅希言看到山楂树后闪出几个陌生的身影,忙问:“他们是谁?” 已经走出一丈远的护卫立马掉头回来:“禀告少夫人,他们是昨日上山述职的雷部主管事。” 傅希言意味不明地说:“还不到述职的时候吧?”他并不知道述职的正常时间,但夏雪浓提醒过他,便直接拿来问了。 护卫迟疑了下,说:“据说各地雷部都不太平。”说完,他脸色微微发白,有些不安地观察着傅希言的反应,生怕自己多嘴说错话。 傅希言在人群中看到了段谦,刚要松一口气,就看到人群最后出来的人,沈伯友。他在这里,赵通衢却不在,傅希言本能地感觉不安。 他问:“赵总管不在?” 护卫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他的问题,傅希言不得不再问了一句:“我只看到了沈副总管。” 护卫说:“赵总管把接待上山主管事的事都交给沈副总管了。这些年,赵总管一个人忙忙碌碌的,总算有个人帮忙分担。” 他小心翼翼地夸奖着,在少夫人面前努力地刷着自家上司的好感度。 傅希言却想起自己昨晚见到段谦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抓住”“行刺”的段谦,从他口中套出口供,咬死赵通衢。 当时他很有信心,觉得操作空间很大,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和段谦的合作,先把家里的害群之马抓了再说,可如今回头再看,自己还是有些狂妄了。 混阳丹失窃案的翻盘给他增添了许多自信,以至于忽略了,能够设计出混阳丹失窃案这种阴谋的人本身的可怕性。 他是不会轻易将把柄递到别人手中的,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合作伙伴。 假如段谦“失手被擒”,首当其冲受到牵连的必然是刚刚上任的沈伯友,而赵通衢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排”过任何事,单单一个人证,显然不足以定一个总管的罪。何况,段谦是诡影组织的人,他供词真实性必然要打上问号。 傅希言有些好奇。让沈伯友去接段谦,究竟是赵通衢提拔沈伯友为副总管时就做出的决定,还是自己让他带沈伯友一起走时的临时起意。 无论哪种,都像一记警钟,让刚刚生出一点骄傲自满情绪的傅希言迅速从胜利的喜悦中冷静下来,认清了眼前的困难。对付赵通衢这样的敌人,绝不能有一点掉以轻心。 他转身离开后,护卫还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为何少夫人的身影看上去沉重了许多。他不知道的是,傅希言心情虽然沉重,脚下踩的每一步却很踏实。 他之前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志向,可那是虚浮的,是遥远的,怎么去达成那个目标,他还没有完全想好。 当然,现在也没有。在达成目标之前,这个疑问会长久的存在,但他会一点点地往上加码,慢慢地靠近。 首先是脚踏实地,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冲昏头脑。 他回到房间,还没进门,就被洪姨拉住了。她和秦姨忙活了一晚上,盘点裴雄极的私房后,就将礼单定下来,拿来给傅希言过目。 傅希言一看就说重了,奇珍异宝、字画古董不提,光是金摆件金元宝,就沉甸甸得叫人承受不起啊。 洪姨抓着他的手说:“给你你就拿着。反正老裴就这么一个儿子,小裴以后也只能有一个夫人,早拿晚拿都是拿,早拿早快活!” 秦姨难得赞同:“是这么个道理。我和你洪姨明天动身去江城,你有什么要捎带的,趁早给我们,省的忘了。” 两位姨娘这么大的阵仗,傅希言自然要交代两句,连忙回房写了封信,诉说婚事因果。 心中满腔言语,落到笔下,也就寥寥数句,到后来,不过是问候在翻来覆去。经历的阴谋诡计,艰难险阻,或许会有只字片语传入傅家,可他不想展开细说,平添恐慌,道一声平安,已囊括所有。 将信送到两位姨娘手里,又叙了会儿闲话,傅希言想着一上午没看到裴元瑾,正要去找人,就见于瑜儿缩着脑袋站在门口,看他脚下尘土,也不知在这里转了多少个圈。 他虽然领了于瑜儿做管事,可储仙宫上,哪有他需要管的事,便依旧叫他住在原先的家里,等以后再说,没想到才几天他就坐不住了。 员工积极工作,老板自然也不能打击积极性,便想着挤些活出来,比如研究下珍妮纺纱机? 于瑜儿看到他,眼睛一亮,想跑过来,激动又期待地看着他:“主人!” “呃!”傅希言被吓到了。 “我,我爹,要下山去了!” 傅希言回过神:“你爹?于长老?” * 于艚为保住自己的儿子,不但一举清空了自己在储仙宫立下的赫赫功劳,连长老之位也一并辞了,理论上来说,已经不是储仙宫的人,自然不能再享受储仙宫的一应供奉。 可包括宫主在内的储仙宫高层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于艚的请辞当做应急手段,依旧将人当作长老看待。 若是平常,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问题,可如今的于艚身负重伤,每日用的都是顶级药材,药材出库需要名目,于艚已经失去特权,即便高层达成默契,但真正落到实处,还是需要有人出面承担责任,显然,库房负责人并没有这个意识与魄力,而姜休作为大夫,只管看病开药,不管宫务内情,于是,双方就闹到了裴雄极面前。 裴雄极有何好说的,自然大手一挥,直接将于长老的用药都包揽了下来,可于艚听到了风声,闹着要下山去。 于瑜儿哭得双眼通红。若非自己一念之差,也不会让父亲一把年纪,还要被驱逐下山。 傅希言皱眉。 在阴谋漩涡里待久了,看任何事情都不面戴上有色眼镜。库房归雨部管辖,以他对虞姑姑的了解,必不可能将事情闹得这般大,连卧病在床的人都惊动了,背后必然有人推动。其目的,自然是想给他们和于家找点不痛快。 不过他那日在会议上,当众说自己是外人,此时也不好跑出去指手画脚,便道:“别担心,宫主一定会劝服于长老的。” 于瑜儿难过地摇着头,脸上呈现绝望之色,傅希言怕他受打击太大,精神崩溃,带着他去了秦姨的房间,让两位姨娘好好开导了一番。 洪姨讲话直来直往,但开导人很有一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哎哟,这么小的事,急什么呀。小孩子就是经历太少,不经吓。老于和我们老裴是什么交情,命都可以给对方的,长老就是个名头,有没有有什么区别?他们这群人在一起,主要还是靠感情,老裴不可能看着老于浑身是伤的下山。” 秦姨也说:“信你洪姨。她那些年可把你们宫主的脾□□好都琢磨透了,听她的没错。” 傅希言:“……” 是因为取名“储仙宫”吗?他怎么听出了一股宫斗剧的味道。 在两位女性长辈的安慰下,于瑜儿情绪终于缓过来了。 傅希言刚松一口气,高泽来了,张口便是:“师父下山了!” …… “哇!” 这次于瑜儿的眼泪犹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三千尺,势不可挡,秦姨洪姨联手,也是螳臂当车,难阻汹涌。 * 秦姨洪姨无疑是最熟悉裴雄极的人,连她们都惊讶于长老会被允许下山,令傅希言不免又一次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不,应该说,闻到了于长老和裴宫主之间达成不宣协议的气息。 不过这只是猜测,他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随大流地跟着秦姨洪姨去见了裴雄极。 裴雄极那儿正热闹。 除了闭关的寿南山,长老总管全到了,连一向默不吭声地易绝也在后面沉默地站着,抗议着宫主的不近人情。 裴雄极头疼地揉着脑袋:“老芋头执意要走,我拦不住人有什么办法。” 应竹翠高声道:“你不放人,他一个病人,难道还能长着翅膀飞了?” 裴雄极瞥了赵通衢一眼,意思是管管她。 赵通衢抿了抿唇,还是柔顺地扶着应竹翠坐下,低声道:“宫主做事,一向胸有成竹,于长老下山必然另有安排。” 应竹翠期待地看向裴雄极。 他摆摆手:“我让元瑾去安排了。” 纪默见应竹翠不说话,忙道:“山下哪有山上好?不说别的,光是这安防部署,便差得远了。若是担心份额,可以从我这里出!” “算我一份!” 应竹翠说着,目光还冷厉地瞪了眼站在旁边的虞素环。事情是库房闹出来的,而库房是虞素环管的,她显然认为是虞素环在背后操控。 虞素环无辜被牵连,却不敢辩解,只能沉默地站着。 “老芋头就算受了伤,也是武神,难道还怕夜里进蟊贼来偷东西?再说,元瑾做事,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实在不放心,就让希言也过去,他们小两口肯定将事情安排妥当。”裴雄极见其他人还要说话,不耐烦地挥手,“行了,人都已经下山了,你们围着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愿意的。” 他又朝赵通衢使了个眼色。 赵通衢只好对着应竹翠一通软语劝慰,将人哄走。她是此次“围攻”的中坚力量,她一走,其他人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秦姨洪姨留到了最后。 洪姨瞪着那张年轻时爱得死去活来,年纪大了怎么看都不顺眼的俊脸:“说吧,肚子里又憋着什么坏水呢?” 裴雄极看了眼傅希言、高泽他们,朝她眨了眨眼睛。 洪姨微红了脸,娇嗔道:“不能好好说话吗?抛什么媚眼!” 裴雄极:“……” 傅希言识趣地干咳一声道:“我先回去收拾行李了。” 裴雄极对儿媳的眼色分外满意,颔首道:“去吧。走的时候不必再来了,和元瑾好好过。” 从房间里出来,走了几步,就看到赵通衢在不远处站着,似乎在等他。高泽和于瑜儿如今见了他,就如同见了仇人一般。 他们虽然没有赵通衢与混阳丹失窃有关的证据,可傅希言当时与他们分析过,能够精准地算计到他们一举一动的,必然是熟人。 他们想过,熟人中,有这份心机又对他们怀有敌意的,舍赵通衢其谁。 赵通衢对两人怨愤的目光视而不见,朝着傅希言笑了笑道:“走走?” 傅希言说:“这里是我岳父家。” 赵通衢好似没懂。 他接着说:“孤男寡男的,总要避个嫌。” 从刚刚裴雄极和赵通衢的表现,傅希言敢断定,于长老下山必然经过裴雄极的许可,赵通衢对这件事是意外的,所以他想通过应竹翠来试探裴雄极,却被裴雄极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了。 野心大的人往往控制欲很强。赵通衢试探裴雄极未成,便想着朝他下手,可他为何要配合呢?对赵通衢的了解,一次谈话便够了。 他不答应,赵通衢也不做纠缠,风度翩翩地退让开来。 傅希言经过他时,突然有些好奇段谦昨晚回去是怎么向赵通衢交代“刺杀”失败这件事的,而赵通衢又如何作想。 可惜,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法换视角。 * 裴元瑾的大平层占地面积虽大,可真要收拾行李,并没有多少件。 傅希言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离家,还带着一个带滑轮的小箱子,如今已经退化到包袱了。没办法,这个世界道路,对轮子实在不太友好。 这样想着,在制造自行车之前,还是要把水泥先造出来才行。 他吃完晚膳,坐在房间里,一个人愉快地YY着自己遥远而光辉的科技事业,才想到建造玻璃温室大棚种植反季水果,就听到有人敲门,安静待在一边的于瑜儿蓦然起身开门。 于长老下山,心情冲击最大的便是于瑜儿。如今他极为缺乏安全感,自裴雄极房间里出来,就一路跟着他,高泽似乎乐见其成,让于瑜儿多留点心,好好照顾少夫人。 须臾,于瑜儿就带着小樟进来了。 傅希言看到他,面露不忍,却还是立刻带着行李站了起来,打算往外走,于瑜儿下意识地跟上去,傅希言停下脚步问:“你的行李呢?” 于瑜儿愣了下说:“没关系,下山去买。” 傅希言说:“我们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些贵重物品还是放在身边为妙。” 于瑜儿想了想,撒腿就跑:“少夫人等我。” “等等!” 傅希言喊完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住。 傅希言说:“元瑾在哪里落脚?” 小樟说:“蓟州侯家胡同。” 傅希言点点头,记下了地名:“你留着等于瑜儿,我先下山。” 小樟忙摇头:“我要跟着少夫人。” 傅希言不容置疑地说:“这是命令。” 小樟倔强地梗着脖子,似乎打算抗命。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我好歹是个入道期,对我有点信心嘛。”不等小樟回答,就已经背着包袱,使用碎星留影,飞快地朝着下山的路跑去。 储仙宫各岗哨纷纷将目光转过来,天太黑,他速度又太快,前面岗哨还能认出人,到了后面,几乎那虚幻的身影以及摩擦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引得众人紧张不已,有岗哨发出敌袭的哨声。 傅希言这才停下脚步,尴尬地朝着他们挥手:“别紧张,是我是我,自己人。” 嗯……虽然,这台词听着不太自己人。 巡山护卫闻见哨声,匆匆赶来,确认身份后,也不敢松懈,恭恭敬敬地将人护送下山,那如临大敌的样子,似乎怕这位调皮的主又闹出什么乱子来。 第108章 朋友是刺客(下) 在山脚分手时,双方都松了口气。 看着护卫们如释重负的表情,傅希言只能干笑着挥挥手,然后朝储仙宫的方向投去幽幽一瞥。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段谦只要聋得不太彻底,都能听到动静吧。 他转过身,朝着侯家胡同的方向走去。 天色不早,晚间乘凉的人已逐渐散去,街上人烟渐稀。 今夜明月神隐,诸星昏暗,去胡同的路上有一段全黑,两旁是长距离的围墙,偶尔看到檐下有灯笼摇曳,在方寸之地,散发着黯淡弱光。 普通人独自在这条街上走,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应对随时可能冒出来的麻烦,而傅希言,正在心里骂骂咧咧,段谦要是再不出现,这条路都快走到头了。 笃、笃、笃…… 后方传来盲杖敲地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极快,等傅希言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袭到了背后,这不是段谦! 他踏着碎星留影躲开了对方倾尽全力的一击,双足在围墙上轻轻一踩,人就翻了个身,看到了偷袭者全貌。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如果在其他时候看到他,他说不定会递出手,让对方看个手相。而此时,这个瞎子正举起盲杖,朝着他的脑袋打来。 傅希言在空中转身后,竟还有余力,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个球一样,从围墙上滑落,顺便躲开了对方汹涌的袭击。 瞎子两击不中,波澜不惊的眉宇终于染上了几分焦急,盲杖往地上一戳,只听嗖嗖两声,里面竟弹出两把长剑,被一左一右地拿起,朝着傅希言攻去。 傅希言贴着围墙,踏空而起,双剑在他的脚下追击,锋利的剑刃滑破鞋底,剑气几乎要伤到他脚后跟的……死皮。 “朋友,要不要先报个来历?” 傅希言有些恼了,三支无名小箭出手,像被三人握在手中一般,朝着瞎子上中下三路疾攻。 瞎子挥舞双剑,连连后退,大概意识到今天讨不了好处,他面色一沉,耳朵微微的动起来,似乎在搜集两边围墙里面的动静,然后大喝一声,一气将三支无名小箭逼退,往右边的围墙冲了过去。 傅希言冷眼看着。他今天另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故而没有追上去,可螳螂捕蝉,总要小心后面的黄雀。 瞎子进了围墙,过了会儿,就听到不远处一声闷哼,再过会儿,段谦就提着人从围墙里翻出来,有些幽怨地看着傅希言:“你就不能动手杀了他吗?” 他将人丢到地上,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依旧没生气,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已经断了生机。 傅希言敢杀人,却不喜欢杀人,见状微微蹙眉:“他是谁?” “监视我的人。”段谦摆弄着尸体,想将他做成力战而死的假象,“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去南虞,是因为韦立命反叛,使我受到首领的猜忌。虽然他让我接下任务回到北周,可猜忌并不会轻易消失。” 傅希言说:“监视的人死了,你岂非更加可疑?” 段谦摆弄了半天,都没有摆出一个合适的样子,有些沮丧,从怀中掏出一瓶东西,直接将尸体化成了水。 傅希言说:“你想过明天过路人的感受吗?” 不经意踩到一滩水,可能是尸体变的。 段谦说:“两个问题。第一,他虽然死了,但我生擒了储仙宫少夫人,用行动证明了清白。第二,这点水,明天就干了。” 傅希言抱胸,目光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从储仙宫下来的?” 段谦说:“听到你闹出动静下山,我就正大光明跟下来了。我毕竟是个刺客,目标走了,我还留在山上干什么,等着和大家一起晒秋吗?” “赵通衢没有怀疑?” “怀疑又怎么样?我是诡影组织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我说那天晚上天时地利不利于我,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答案,我才是刺杀的行家,我说的话自然比他这样一个外行瞎捉摸要有说服力。何况,打死他都不会想到,我这趟上山只是为了和你达成合作。” 段谦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微微的得意,似乎能够戏耍赵通衢这样阴险狡诈的人物,让他非常有成就感。 傅希言问:“他现在还在犹豫。” 段谦收起笑容,瞪着他:“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谁是诡影组织的首领?” 傅希言说:“我对你的可靠性存疑。” 段谦说:“你已经看过那封信,想必裴少主也看过了吧,你们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那个人。” 傅希言仰起头,望着晦暗不明的夜空,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 段谦微微提起心,期待又害怕地等着他最后的答案。 傅希言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离开蓟州?” “山人自有妙计。” * 天蒙蒙亮,城门内便已经聚集了一群想要外出的百姓。队伍虽然不拥挤,但人与人之间都挨得很近,除了一辆装着泔水桶的推车。 周围的人都自发离它半丈远,生怕推车人一个不小心,将桶撞倒,泔水撒了,泼到自己身上。 推车的是个老汉,似乎知道自己并不讨喜,全程耷拉着头。 好不容易城门开了,他推着推车,顺着队伍,慢悠悠地出了城,一路往西,走到了荒郊野外,刚停下来,打开其中一个桶盖,一个人就顶着个圆盘从里面跳了出来。圆盘往地上一丢,上面的泔水晃晃悠悠,差点溅出来。 傅希言脸都绿了:“山人!这就是你的妙计?” 段谦说:“委屈少夫人了。” 傅希言严肃地说:“我不是委屈,我是憋屈。” 段谦说:“你这么引人注目,我若是不想办法把你藏起来,只怕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能追上来了。” 傅希言嗤笑:“这么大个泔水桶,你觉得他不会猜到?” 段谦好脾气地回答:“那必然是能猜到的。若是猜不到,贸然失去你的消息,只怕也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会发狂,那我就会遭殃了。我们之前说好的,我挟持你逃跑,少主在后面追,大家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万一发生意外,也能尽量拖延到少主援手。” 傅希言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也不好意思胡搅蛮缠下去:“接下来怎么办?” 段谦推着泔水桶去了树林深处,然后牵出一匹老黄马来,又带着他去了山脚一个破旧的茅草屋,从里面挖出了一个车厢,将马套在车厢上,两人就算有了自驾游的交通工具,开启“绝地大逃亡”。 * 侯家胡同最大的住宅在一天内易主,迁入的人家很神秘,很低调,可看到那考究的马车,威风凛凛的护卫,邻居们心中便有了猜测。 毕竟,这里离府君山实在太近了。 裴元瑾将于长老安顿好之后,便开始了蓟州城内与西线的部署。 昨夜傅希言转述段谦的计划时,他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傅希言是他的命脉,身心皆是,让傅希言冒险,等于将自己的命送到了别人手里,他如何能应。 可傅希言说服了他:“你要一往无前,我要绝路寻生,冒险本就是我们的宿命。”只是,同意归同意,他还是希望将事情尽可能地归拢在自己的掌控中。 从库房与姜药师争吵,到于长老坚持下山,都是他一手安排。 其一,是给傅希言创造下山被劫的机会。不然段谦就算有赵通衢帮忙,也很难在一堆武神的眼皮底下有所作为。 其二,或许是杞人忧天,但储仙宫布防掌控在雷部手中,两位长老全盛时期自然不用畏惧,如今真元受损,重伤在身,却不得不防。于长老下山之后,他会以治病之名,找机会让姜休和谭长老跟着下山,宅院布防的人手经过筛选,都来自电部,赵通衢插不上手。 将近半夜,小樟和于瑜儿到了。他们下山后,同样经过了那条黑漆漆的路,但两人匆匆赶路,都没有注意到地上那一滩奇怪的水。 然后,裴元瑾就收到了傅希言失踪的消息。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他当即就派人沿着下山那条路搜索。 段谦毕竟是诡影组织在京都一带的头目,像这种劫持的事情不知道干了多少回,又有人质主动配合,自然不可能有结果。 裴元瑾这么做,只是帮他们拖延时间。 天光初放,城门开启,乔装打扮的段谦推着泔水车离开城门的那一刻,裴元瑾就在不远处的小吃摊上吃狗不理包子。 他来这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段谦的方向,见他的确往西边走,才放下心来,这个白天,他会让电部成员搜索全城,想来这个时间差,应该足够他们逃出一段距离了。 * 够是够了,可追得也太紧了。 段谦将“昏睡”的傅希言从马车上搬下来,放了差不多重量的石头到车上,让马车继续前行,自己扛着人走了一段路,将人放下,又顺着原路返还,一一消除痕迹。 干完这一切,回到藏人的地方,就见傅希言神清气爽地坐在地上啃大饼。 灰头土脸的绑匪看着干净白胖的人质,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自己走两步?”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昏迷不醒的人质突然起来自己走两步……你以为湘西赶尸呢?哦对,你是傀儡道的。”眼中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段谦反问:“这里谁不是呢?” 傅希言突然问:“你控制过人吗?” “没有。”段谦毫不犹豫地回答,“义母不许,而且,控制人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义母说她资质不佳,被反噬的可能性很大。” 他看了傅希言两眼,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咬了一口,难得多嘴了一句,提醒道:“你最好也不要尝试。” 傅希言抬头看他。 段谦说:“裴少主会嫌弃。” 傅希言自信地摇摇头:“不,他会生气,但不会嫌弃。” 段谦见他得意地啃着饼,晃着脚,嫉妒的小火苗在心底莫名地跳动了几下,让他忍不住道:“裴少主的眼光真是异于常人。” 傅希言听出他话里的妒意,好奇地看着他:“你性取向是男?” 段谦虽然不知道何谓性取向,却大体能猜出他的意思:“对别人不是,对裴少主可以。感情分男女,权势不用。”明摆着就是想攀高枝。 傅希言无语地摇头:“你这发言也太反派了。” “何谓反派?” “肮脏、邪恶、猥琐、无耻……” “……你是不是在趁机骂我?” 傅希言用“我是啊”的表情说着截然相反的话:“怎么可能。”他啃完最后一口饼,将剩下的丢在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 余下那一口子饼子被啃成了奇怪的形状,段谦凑近看了看:“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直用这种奇怪的形状留暗号?” 傅希言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这是心。” 段谦表情一言难尽:“你确定裴少主认得出来?”跟狗啃似的。 傅希言捡起那块饼子比了比:“上面有我的牙印。” “少主能认出你的牙印?”段谦原先口吻还带着几分讥嘲,可看傅希言笃定的表情,嘴角的嘲讽就慢慢消失了,“你们……” 成功打击到潜在情敌的傅希言美滋滋地说:“别吃了,赶路要紧。”刚才的狗粮不香吗? 段谦:“……”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靠绑架他来还债! * 段谦用了很多种方法“摆脱”追踪,傅希言也“绞尽脑汁”地留下线索,裴元瑾始终保持着一个白昼左右的追踪距离。 两拨人以奇怪的默契,一路向西南。 已近镐京。 傅希言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闲极无聊地问:“诡影组织的大本营在镐京?” 段谦说:“不,只是路过。” “要进城吗?” “你要回家看看吗?” 头一回见绑匪顺路让人质回家探亲的,傅希言不免感动:“路过江城吗?”镐京的永丰伯府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空壳。 说起楼,他想起自己在镐京还有个大难不死的朋友,可惜时机不对,不然真想看看他如今怎么样了。 段谦说:“走下去就知道了。” 傅希言幽幽地说:“要绑架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现在的方法很不错,我是说,用合作的模式,请君入瓮。” “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也不知道。”段谦苦笑,“我也是根据提示,一步步接近目的地。” 傅希言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的确看到段谦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发一次消息,应该就是那位深藏暗处的首领。 他沉默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你想过知道诡影组织首领身份的秘密后,要做什么吗?” 段谦干脆地说:“没有。” 傅希言震惊。 “为何这么看着我?”段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当初答应你们,是找出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找到后如何处理,是你们的麻烦,不是我的。” 他这么说,傅希言反倒有些安心。如果他真的说出了一套对付首领的安排,自己恐怕要怀疑他是不是别有居心,在给自己画大饼了。 两人既然绝对不进城,便没有继续行走官道,而是顺着乡野小路,将镐京城绕了过去。怕裴元瑾找错方向,傅希言又给他啃了个当世独有的“心形饼”。 段谦看他偷偷将东西丢在借宿民居的后门,摇头道:“你不怕家里的小黄狗将它偷走吗?” 正说着,那条在后院巡逻,并对两人虎视眈眈的小黄狗就窜出来,嗅了地上的饼两下,然后一口叼起,头也不回地跑了。 傅希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笑得打跌的段谦:“你是不是对它用控灵术了?” 段谦无辜地摇头。 傅希言还想说什么,就听前面传来惊叫和呼喝声,两人对视一眼,傅希言直接从窗户蹿回厢房,往床上一躺,闭目装死,段谦走到前门,看到几个官兵在里长的带领下,正对收留他们的夫妇进行盘查。 见他过来,夫妇忙道:“这就是借宿的梦公子。” 赶路赶得灰头土面的段谦和农夫农妇比起来,依旧俊逸得闪闪发光,官兵见到他,立刻收敛起随意的态度,流露出几分警惕。 这样的人物单独出现在乡村野外,江湖人的可能性远高于公子哥。 段谦从容地掏出两张公验,是一对结伴而行的游学学子。 官兵还特意去厢房看了眼沉睡中的傅希言,段谦解释道:“途中感染风寒,吃了药,还在昏睡着。”说着,拍了下傅希言的腿。 傅希言勉强睁开眼睛,露出了难受的表情。 官兵这才转身出门。 段谦松了口气,状若不经意地问夫妇:“经常有官兵在这一带搜查吗?” 老妇人收了他的重金,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和善地解释道:“也就这个月的事。”她压低声音,“不是有人行刺……那位嘛,这是在抓刺客呢。” 老百姓不敢言说的人物。 段谦一头雾水,回到房间一说,傅希言结合时事,明白了情况:“据说前不久北周皇帝天坛遇刺,怀疑是万兽城所为。” 段谦联想前因后果:“铜芳玉为铁蓉容报仇?” 对这件事,傅希言始终认为另有隐情,铜芳玉再没脑子,也不可能设计出一场毒蛇行刺这么低概率的行动。看建宏帝大张旗鼓地搜查,是借题发挥也说不定。 他说:“或许吧。反正和我们没关系。” 他们俩,一个是银菲羽的义子,一个是金芫秀的儿子,虽然和铜芳玉、铁蓉容同出一脉,却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因此对她们的消息与处境并不是太感兴趣。 天不亮,吃过老妇人亲手做的玉米粥,段谦便背着傅希言告辞。 傅希言依旧装出昏昏欲睡的模样,老妇人十分担心,临走前还送了些家里有的草药,段谦看了眼,是金银花和前胡。 谢过老妇人好意,两人重新踏上旅程。 出了村庄,上了土路,傅希言躺在铺了棉花的牛车上,感觉屁股和后背的高低差都快被颠簸平了,正要抱怨两句,就听后面有马蹄声靠近。 段谦赶着牛让道,但马蹄声靠近后,竟然慢慢减速,似乎是冲着他们来的。 段谦转头看去,路上尘土飞扬,将马和人都淹在一团黄尘中,可那偶尔露出的半片衣衫,与他们之前在农家看到的官兵一模一样。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站住!” 为首的官兵冲到前头,调转马头,逼停了慢悠悠的牛车。 段谦挥了挥尘土,露出无辜的表情:“官爷,不知有何贵干?” 为首的那人露出狞笑:“你说你们是游学的学子,老子看着不像,都给我下车,老子要好好地搜一搜,莫要放过可疑之人。” 说着,几个官兵就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开始拉扯他们的行李。 段谦、傅希言:“……” 包袱其实是做做样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像无名小箭、风铃、云丝尉、银票……这些值钱的傅希言都藏在身上。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用驱物术将东西往地上藏一藏,就听“当”的一声,一面令牌从包袱里漏了出来。 一个官兵如获至宝地将东西拿起来,然后脸色一变,猛然抽刀,如临大敌地对着段谦和傅希言两人。 傅希言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块令牌,等看清楚样子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段谦的表情更精彩。 昨天讨论铜芳玉的时候,傅希言还说“没关系”,如今这关系就曝光了。 为首的官兵见状忙道:“慌什么慌什么?” 捡到令牌的官兵颤声道:“万兽城!” 没错,他手里的那块令牌正是当初傅希言赠予段谦的那块“玄武君令”。段谦一直没用手,揣在怀里又嫌重,所以顺手放到了包袱里,万万没想到万兽城刚刚在镐京干了票大的,惹怒了建宏帝,更万万没想到这块令牌居然会在他们被官兵勒索的当口搜了出来。 只能说……天意弄人。 段谦叹了口气,手一引,将令牌吸回手中,揣到怀里,然后拎起傅希言的后领,将人往背上一甩,傅希言被撞得玉米粥都快吐出来了。 几个官兵仿佛大梦初醒,纷纷抽刀朝人砍去。 段谦从牛车上一跃而起,双脚在刀上轻轻一点,落到了为首那人的旁边,一脚就连人带马的踹了出去,然后在官兵打算逃跑的时候,操控刀子,让他们“挥刀自刎”。 “他们不死,昨晚的夫妇会有大麻烦。”段谦看了傅希言一眼,解释道。 傅希言沉默着。 在段谦动手的刹那,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选择了袖手旁观。 在前世,火车悖论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可一旦代入真实的情境,人自然而然地就会做出选择。不是五大于一的问题,也不是改不改线路的问题,而是他更希望哪一方活下来。 比起见钱眼开、欺凌百姓的官兵,他更希望那对善良热情的夫妇能好好地活着。   ☆、第109章 首领是哪个(上)   段谦这些日子已经将扫除痕迹的习惯印刻到了骨子里, 干脆利落地将人毁尸灭迹,然后赶着老牛,继续前行。   傅希言躺在车上, 有些沉默。当然, 作为人质,这一路行来, 他一直是静默的,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   段谦赶了一会儿路以后, 有些别扭, 甚至愤怒地说:“你怪我不该杀他们?”   傅希言叹了口气:“并不是。”   “你的表现是!”   “真的不是。”傅希言说, “我只是在想, 刚刚有没有别的解决方式, 不伤害性命的。比如把他们几个都打成白痴。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算活着, 也失去了生活质量,生不如死……所以并不能算是一个更优的解决办法。”   段谦听得目瞪口呆:“我不能理解。”   是的, 傅希言的某些想法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 是古怪而格格不入的,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对杀人这种事保持着克制和警醒, 如果过于习惯,甚至依赖,就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变得越来越麻木, 甚至被同化为班轻语、乌玄音这样的人, 那未免太可怕了。   *   蜀道之难, 难于上青天!   李白写的《蜀道难》洋洋洒洒两百九十四个字,到傅希言这儿,能记住的只有九个,哦,也不对,因为这九个字,全文重复了三遍,所以是二十七个,四舍五入也是十分之一了。   傅希言进巴蜀时,曾吟诵了这句,已经换马车的段谦坐在车辕上,一边驾车,一边摇头:“官道很平整,并不难走。”   傅希言掀着帘子和他闲聊:“我们是路过,还是目的地就是这里?”   段谦头疼地说:“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无数遍了。”   “你要是给个准信,我就不问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傅希言揉了揉酸疼的老腰:“过了巴蜀,就是云贵了……诡影组织大本营总不可能在缅甸老挝吧。”他语文不行,地理却还可以。   “缅甸老挝在哪里?”   “就是骠国和掸国。”   段谦显然没有做好的出国的心理准备:“要是在那里,我们就算了。”   傅希言不依:“来都来了。”   说是这么说,可进入巴蜀以后,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段谦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怂恿自己躺在车厢里,而且,他想起一件事——   巴蜀,有华蓥山。   途中休息吃饭的时候,傅希言冷不丁地问:“我们的目的地是华蓥山?”   段谦露出怪异的表情:“去华蓥山做什么?”   傅希言眯着眼睛审视他,突然说:“我要中止计划。”   “真的?”段谦微微提高音量。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说:“太危险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拿我和元瑾俩的命冒险。”   段谦猛然松了口气:“说实话,这一路上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孤身前往诡影组织大本营太危险了,尤其是你们根本没想好怎么对付首领,武王武神这个级别的高手,要杀你我实在太容易了,就怕裴少主还在到处找你的心形饼,我们俩就已经嗝屁了,我们还是下次再找机会吧。”   傅希言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正要反口,就见一片金砂扬起,形成一道天罗地网,将他网在其中。   “你特么……”   *   人与人之间,真是一点信任也不能有了!   傅希言嘴里塞着一大口馒头,躺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从长度宽度,以及箱子外面时不时响起的嚎哭声推测,这应该是一口棺材。   活人躺棺材,可比藏身泔水桶要不吉利多了。   他一边努力吞咽着嘴里的馒头,一边调息真气,但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手法,自己的经脉好似被堵住了,像哪里出了交通事故一样,全都凝滞不前。   他身体有极强的复原能力,就算心脏刺穿,片刻之后,也会痊愈,所以,对方用的应该是外力手段。   他回想起那一片漫天金砂,心中暗骂。   那金砂他初遇裴元瑾时见过一次——陕西电部主管事戚重曾用它抓唐恭和陆瑞春。后来他问过裴元瑾,知道它名叫金砂天罗网,虽是地阶异宝,却是一次性消耗品,造价极为昂贵,大多数人都当做保命手段或收藏品,很少动用。   段谦用它来抓自己,也算下了血本。可见,他早就做好了自己如果不乖乖配合,就暴力胁迫的准备。   这可不是合作应该有的态度。   联想他们此刻前行的方向,韦立命一开始划出诡影组织首领的人选范围,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上次与莫翛然在南虞皇宫分别,对方曾说过,会来找他,而华蓥山……正是天地鉴所在地。   可是,若这一切都是莫翛然策划的,段谦手中怎么可能有那个人的亲笔信?信经过裴元瑾测定,是真迹无误。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傅希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莫翛然就像漫画里没有脸的黑影一般,笼罩大地,只露出闪着白光的阴险眼眸和弯起嘴角的狡诈笑容。   不,不能这么自己吓自己。   如果这两个人联手,那储仙宫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可转念一想,裴雄极明明讨厌赵通衢,还让他在储仙宫蹦跶这么久,真的没有人暗中捣鬼吗?   人在黑暗中,思绪就会格外清晰与发达,正面反面,翻来覆去,奔腾不休,然后倦极而眠。棺材上虽然有气孔,却很小,每当他心情起伏,呼吸急促,内里的氧气便有些不够用,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某个时刻昏昏沉沉地醒来。   段谦开棺过几次,喂点牛乳、稀粥,傅希言每次喝归喝,吃完以后再破口大骂。倒不是希望唤醒对方的良知,纯粹是发泄旅途无聊,想了诸多讽刺,可惜往往还没有完成,就掩埋在大馒头柔软的躯体里。   值得庆幸的是,馒头一直在换新。   最近一次开棺,段谦给他喂了一口肉包子。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我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厕所了。”   段谦说:“对入道期武者而言,忍住并非难事。”   傅希言愤怒:“老子还没辟谷!”   这种情绪段谦都已经看习惯了,也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我们就快到地方了。”   傅希言心下一沉。   在棺材板合拢之前,段谦俯下身,凑在他身边轻声道:“放心吧,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我不会害你,小师弟。”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不但没有安下傅希言的心,反而叫他更加紧张了。   他和段谦在何等情形下才有这师兄弟名分?   自然是傀儡道门下。他们虽然一个是银菲羽义子,一个是金芫秀亲子,但师祖是同一个——莫翛然。   这样一想,段谦反水也不足为奇了。或许莫翛然早就知道他和银菲羽的关系,之前没有挑破,是因为银菲羽还活着,如今人死了,他无依无靠,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候。   以莫翛然“剧抛”般的演技,他若真心骗人,大概没几个能逃过去。他对段谦的智商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躺棺材这些天,他天天盼着裴元瑾快点追上来,如今却不这么想了。既然要接下来要面对的人是莫翛然,那自己独自前去,也许更好一些。   在他看到母亲留书以后,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在他预期中,相逢应该来得更晚,自己应当更强,起码到武王境,这样,他们会面的时候,自己才更有底气。   不过莫翛然大概不会放任自己做好准备。这么一想,他被恐惧占满的心绪里,不免又产生了几分不和谐的轻蔑。   强大如莫翛然,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居然抢在自己茁壮成长之前,就想把自己掐灭在幼苗时期。   极端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哼起了歌。   塞了几日的馒头,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被撑大了,哼出来的歌声也粗犷许多,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   啊呸呸呸!   *   进入华蓥山后,他就感觉棺材脱离了轮子,被人抬了起来。抬棺者脚步很稳,速度很快,只是不太注意棺中人感受,他躺在里面,像是个没有固定的球,前后左右来回撞击,好几次都觉得吃下去的肉包子就要原路返回了,塞在喉咙里的馒头就像瓶塞一样,把它堵了回去。   时间一久,他不得不暂时放过满心的担忧,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这样糟糕的交通环境,让他身心俱疲,想着接下来要面对的考验与压力,自己必须养精蓄锐。   尽管经脉被封锁,但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远比普通人要来得精深,比如现在,不过须臾工夫,他就已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将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抛到了脑后。   他途中短暂的醒来过一次,发现棺材还在动,就又睡了过去,等棺材完全静止下来,他立刻解除了睡意,精神抖擞地清醒过来。   外面充满了大自然的声响。   鸟儿在叫,溪水在流,还有缓慢而悠闲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不是段谦,也不像是莫翛然——莫翛然神出鬼没,悄然无声,并没有这么朴素的步伐。   正想着,棺材板被缓缓推开,一只苍老的手伸进来,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按了几下。然后他就感觉一股冰凉的寒流从极大穴位退了出去,湿漉漉地贴着皮肤。手很快缩回去,一个苍老的声音轻笑着说:“这么多天了,还没躺够吗?”   傅希言抬起手,先将馒头从喉咙里拔了出来,然后一脚蹬掉棺材板,从里面翻身跳了出来。   脚下是某个山顶。眺望前方,霞云缭绕,气象万千,身后坐落着一间普普通通的茅草屋。小溪绕着篱笆从脚边淌过,两旁桫椤、银杉挺拔俊逸,遮天蔽日,形成大片密林,好似是谁的隐居之所。   莫翛然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   傅希言一边搓了搓皮肤上那湿漉漉的寒水,一边偷偷摸摸打量着把自己从棺材里放出来的白须白发老头。   那老头也笑吟吟地看着他。   傅希言见他始终不说话,忍不住说:“你是莫翛然的老年态?”   老头微愕,苦笑着摇头:“我是师一鸣。”   ……   傅希言惊恐万状!   说实话,人长时间待在黑暗里,精神上是会出问题的,为了避免自己罹患焦躁抑郁等精神病,他只要醒过来,就会想东想西,让自己尽量忽略所处的状况。   尽管他最后得出了诡影组织首领是莫翛然这个结论,可在推理过程中,不是没有其他人选,秦岭老祖,天地鉴首徒,班轻语,乌玄音,甚至北周皇帝,有一个算一个,他都盘过一遍了,唯独没想过天地鉴主和储仙宫主。   说他是理想主义也好,天真单纯也罢,他总觉得,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已经够广袤无垠的了,对唯二的正道之光,他还是保有最基本的敬意和信任。   可眼下是怎么回事?   他这次塌的可不是房,是三观啊!   傅希言颤声问:“是您让段谦把我带过来的?”   师一鸣点头:“是我。”   傅希言说:“段谦说带我揭秘谁是诡影组织首领……是骗我的?”   师一鸣尴尬地捋着胡须,叹了口气。   这口气把傅希言的心都叹凉了。   不是吧……不是他想得那样吧?!这,别说信任,他现在连信念都快丧失了。   师一鸣说:“我煮了茶,我们到屋里坐下来慢慢谈。”见傅希言满脸抗拒,又道,“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   他已经转身往里走了,但傅希言脚下生根,半天没动。   师一鸣双手负在身后,头也不回,说了句:“不是莫翛然。”   傅希言看着外面的青山绿水,飞鸟落花,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跟在他后面,踏入了那道篱笆之内。   不是他突然之间把生死抛到了脑后,而是,天地鉴主的邀请,他就算拒绝了,大概也改变不了自己今天要走进这件茅屋的结局。   他踩着青石板,上面居然长满青苔,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说明这条路并不常用,可茅屋外面又放着水缸、扫帚、蓑衣、铁锹、铁钳子等物品,不像是个临时住所。难道住在里面的人不经常出门吗?   傅希言缓缓走到茅屋门口。   里面是个大通间,一道屏风正对着门,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两个人。   他犹豫了夏,伸手敲了敲门。   师一鸣道:“老夫不已经请你进来了吗?”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房内萦绕着一股清幽的茶香,他绕过屏风,就见到茶几边坐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师一鸣,还有一个身着紫色锦袍,头顶冠玉,即便盘膝坐在蒲团上,也感到身姿挺拔,身材高挑。   傅希言还没走到他的面前,那人已经起身,转过来,朝着他恭敬行礼:“储仙宫电部总管景罗拜见少夫人。”   奇异的,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任何联络暗号,他这么一说,傅希言就下意识地信了,但他还是多心问了一句:“可有证明?”   景罗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   印章通体发黑,但仔细看,却能看到其中星星点点的金色碎片,这便是景罗的随身武器,也是他器道化身的本体——天阶灵器,万佛印。   段谦送来的那封信之所以受到裴元瑾的认可,是上面有这枚印章印下的印鉴。   傅希言拿在手里,明显能感觉到它传来的力量,不似赤龙王那般刚猛霸道,却有种无远弗届的浩瀚。   他连忙将万佛印还给他,顺便将人扶了起来。   景罗直起身,傅希言这才看清楚他的脸。白面无须,眼神清润,没有裴雄极那么年轻,却也不似师一鸣那么苍老,勉强要划定个年龄范围,大概算中年。   “少夫人请坐。”景罗亲手放下蒲团。   傅希言苦笑道:“坐下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景罗微笑颔首,已经做好了解答疑惑的准备。   “那个……茅房在哪?”   *   从树林里出来,傅希言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段谦这个狗东西,居然真的憋了他这么多天,他虽然是入道期的武者,可被禁了武功啊!   他嘴里骂骂咧咧,心情却轻松了许多。尽管师一鸣和景罗的出现令他大感意外,可他还是愿意相信这世上唯二正道之光的光辉与人性。   或许……段谦并没有骗他,事情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重新回到茅草屋,师一鸣已经斟好了茶。这茶颇具古风,八角桂皮、红枣蜜饯,一碗茶吃得傅希言整个胃都熨帖了。   师一鸣又端来一盘茶点,他也吃得干干净净,连末子都没有放过。   景罗见状,不由看了师一鸣一眼,目光依旧温和,却隐含一丝责备。   师一鸣也不解释,苦笑道:“是我之过。若非我当初一念之差,也就不会为武林,为天下,埋下诡影这个祸害。”   傅希言看了眼景罗,见他没说话,才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您真的是诡影组织的首领?”   师一鸣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还是景罗为他解围:“这些年,鉴主一直闭关,诡影由宋旗云掌管。诡影组织近些年的恶行,都是宋旗云一手主持。”   傅希言小声说:“包括混阳丹被盗?”   景罗说:“自然包括。他想扶持唐恭的女儿坐上储仙宫少夫人的宝座,间接渗透储仙宫。但他小觑了混阳丹的威力。”   傅希言恍然。   天下这么多人,唐恭和柳木庄并不算起眼,唐宝云实力也很一般,为何诡影组织偷了这么重要的混阳丹居然会给他们。现在回过头来想,应该是因为唐恭和唐宝云都很方便操控。   师一鸣羞愧道:“傅小友,此事是老夫对不起你,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希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说起来,没有诡影组织,就没有他和裴元瑾这段缘分。   如果没有吃混阳丹,自己也不会有机会和储仙宫的少主朝夕相对,更不可能日久生情,两情相悦,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也许此时此刻,裴元瑾早已娇妻美人在怀……想到这里,就莫名的愤怒起来。   尤其这娇妻美人中,还有班轻语那厮!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责怪师一鸣好,还是感激师一鸣好。   他只好干巴巴地问:“您为何要建立诡影组织?”   这个组织从名字到宗旨,都不像正经门派。   师一鸣不住长吁短叹。   “十五年前,我那孽徒曾经上门哭诉,天地鉴上下都奉莫翛然为主,江湖传言,说天地鉴如今是邪魔当道。他说想要建立一支奇兵,用来遏制莫翛然,我允了,还将身边侍奉的两名小童给了他。本以为他们三人齐心协力,能够为天地鉴带来一线生机,万万没想到……”   傅希言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从‘万万没想到’变成‘终于知道了’的?”   师一鸣被噎住,下意识地看向景罗。   景罗说:“我说了之后。”   师一鸣说:“我已二十年未下巴山一步。”   傅希言看向景罗的眼睛闪烁着崇敬的光芒:“景总管是如何知道鉴主就是诡影组织的……精神领袖?”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贴切圆满的说法。   景罗说:“诡影组织崛起之初,我便已经派人调查过,一直知道它的来历。宋旗云刚开始也的确做了一些好事。”   但诡影组织堕落之后,他也没有多管。   一来是储仙宫主和长老闭关,赵通衢作妖,内部自顾不暇,二来储仙宫的主要打击对象还是傀儡道和那些榜上有名的歪门邪道。和宋旗云翻脸,可能会造成天地鉴和储仙宫的正面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傅希言说:“那这次来是……”   景罗说:“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混阳丹失窃,有诡影组织的参与;其二,在新城局中,诡影首领出了手。”   这两件事都说明宋旗云已经完完全全站到了储仙宫的对立面,其危害已经不下于莫翛然,他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容忍他继续作恶。   他刚说完,傅希言就看到师一鸣的脸色完全黯淡了下去,花白的胡须都盖不住脸上的苍白。   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看着后辈误入歧途,为非作歹,心痛却无可奈何。   傅希言有点心疼他。天地鉴主一世英名,可看看他的后人——徒弟,宋旗云、唐恭;女婿,莫翛然……这辈子能后继无人就是三生有幸。   但他更心疼的,还是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   都说一入江湖深似海,可那些根本没有入江湖的人,对江湖敬而远之的人,为何也要淹死在这片海里?   ……不会教孩子,能不能就别收!   或许是他脸上的不满太过明显,师一鸣脸色越发灰暗。他沉默了下,对景罗道:“我想与傅小友单独说两句话。”   ☆、第110章 首领是哪个(中)   景罗闻言, 毫不犹豫地走了,甚至为了让两人能够畅所欲言,他一路下到半山腰, 一个绝对不能偷听的距离。   茅草屋里气氛渐凝。   师一鸣为傅希言重新续茶, 傅希言捧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未入江湖之前,储仙宫主和天地鉴主于他,就如前世的巨星, 风闻事迹,遥不可及,可如今, 他们一个成为自己的岳父, 一个就坐在他面前与自己关门面谈。   回望近一年的时光, 人生天翻地覆,却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因此,即便眼前坐着几乎是天下人心目中公认的武道第一, 傅希言内心奇异的,竟十分平静。   师一鸣说:“你可知我为何开创天地鉴?”   傅希言心想:这里没有百度百科写企业简介,也没有你的创业采访, 这我哪知道。他胡乱猜测:“为了天地公平正义?”   师一鸣摇头:“因为我有至宝天地鉴。”   傅希言低头喝茶, 然后点点头:“原来如此。”   “世人都以为天地鉴是一件宝物, 却不知道他可以一分为二,一为天鉴, 一为地鉴。”师一鸣说到此处, 略微一顿, 就改变了话题, “景罗来找我,告知我很多事,包括你和元瑾怒闯南虞皇宫的事。他描述得很详细,你说的那句‘南虞十万百姓的喊冤声……’让我很羞愧。”   他手指摩挲着茶杯,过了许久,又重复了一遍:“很羞愧。”   傅希言抬头看着他脸颊上的皱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底的哀伤,认为他不堪为人师的怨怼竟平息了几分。   果然是,人无完人。   “我为了研究天地鉴,忽略太多,也错过太多,终究是我负了天地,天地也弃了我。”   师一鸣说这句话时,非常平静,犹如暴风雨过后,天地获得新生,遭遇肆虐的万物再度的焕发生机,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红晕,那双习惯性低垂的目光微微抬起,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在这样艰涩的议题里,傅希言只能当个聆听者,沉默着。   师一鸣并不介意唱独角戏,不疾不徐地说:“你闯南虞皇宫那日,曾被桃山弟打伤,却在下一刻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瞬间平复如故,是天地鉴的特性,地鉴在你那里。”   傅希言嘴巴微张,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在师一鸣提到天地鉴这件至宝有两件时,他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如今听他说出来,有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确认感。   他舒出口气:“母亲怀孕时,我身中饕餮蛊,本该魂魄被吞噬,成为植……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她说她看到了一道光投入肚子,然后肚子里的灵魂就稳住了,饕餮蛊没有再出来作乱。她虽然不知那道光是什么,可她当时身在华蓥山天池附近……”   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母亲在信中再三强调,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因此连裴元瑾都不知道,或以为他瞬间恢复的能力来自于饕餮蛊。如今看来,他母亲应该当时就猜到了这道光的来历。   天地鉴,人间至宝,不在天地玄黄之列,师一鸣只靠它就建起与储仙宫相抗衡的白道大势力,可见威力。   师一鸣说:“地鉴,是我留给女儿的礼物。”   傅希言缓缓红了脸,尴尬地说:“我会想办法取出来。”   师一鸣微微笑了笑,似乎对他的答案感到满意,却摇了摇头:“天地鉴乃天地至宝,它本不属于任何人。我只是天鉴的一个选择,你是地鉴的一个选择,我们至多平起平坐,并无高低之分。况且,我研究天鉴多年,未得结果,也许你是更合适的人。”   傅希言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   按照师一鸣的说法,地鉴在他体内不是一日两日,除了随身带着个没有冷却的“蔡文姬”之外,并无其他感受。   师一鸣看出他心中疑惑,缓缓起身,走到傅希言旁边,蹲下道:“你说你体内有蛊,让我看看。”   傅希言立马躺平任看。倒不是他心无城府,没有防备,而是在天地鉴主这样的强者面前,再多的怀疑戒备都是多余的。   师一鸣右手贴着他的真元,也不知做了什么,真元里的饕餮蛊得了狂犬病似的,开始疯狂窜动,这还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觉到它的动态。   真气从真元中汹涌而出,以三四倍速在经脉流转,那种充盈澎湃的感觉,让他舒服得恨不能立刻开始冲击入道中期。   但师一鸣眉头皱得很紧,像要夹死蚊子,半晌才松开手道:“地鉴被它吞了。”   傅希言呆了呆,随即觉得合理,既然是饕餮蛊,自然是无所不吃无所不吞的,但地鉴还能发挥作用,就说明它压根没消化。   师一鸣说:“如果取出地鉴,饕餮蛊就会侵蚀你的灵魂。若是不取……”   傅希言小声补充:“我就会一直胖下去。”   师一鸣看了他一眼,捋着胡须:“地鉴最大的作用并非愈合伤口,那是它身为天地至宝,自带仙气的缘故。天鉴地鉴的真正作用,是传播。”   “传播?”   “天鉴是一本功法。可惜,我打不开地鉴,所以并不知道地鉴是什么。”师一鸣叹气道,“但地鉴选择了你,你一定能打开它。可惜你当时受饕餮蛊要挟,它为了救你,所以这些年一直滞留在真元中,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傅希言听到这里,不免也有些抓心挠肝。天地鉴身为天地至宝,它自带的功法,差不多就是金庸世界的乾坤大挪移和九阴真经了吧。虽然饕餮蛊自带“吸星大法”,可它的原理是吸食别人真气,反哺一部分,哪有自己修炼来得踏实,且不说,它背后另有其主。   他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师一鸣,似乎在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师一鸣问:“饕餮蛊是何人所下?”   傅希言犹豫了下,说:“莫翛然。”   师一鸣并不意外。傅希言的母亲能够遇到地鉴,就说明她去过华蓥山一带,那下蛊的幕后黑手便很好猜了。   “取蛊的办法有很多。”师一鸣道,“一种,是让蛊主自己取出来。”   傅希言摇头。让莫翛然帮忙,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如果蛊道修为比蛊主更高,可以强行取出。”   傅希言:“……”这条路他娘走过,没走通。   师一鸣说:“两种都不行,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傅希言:“……”   说好的去蛊办法有很多呢?这么快就最后一条了,那加起来不就才三条?三很大吗……四条三都不敢这么说。   内心悄悄地吐槽缓解紧张,傅希言耳朵还是认真地竖起来。   师一鸣说:“杀蛊。”   傅希言眉头一跳:“怎么杀?”   “你有地鉴,可以保身体不死,所以,直接剖开真元……”师一鸣说着说着,就发现傅希言脸色越来越白,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不由收了声。   傅希言擦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这事儿要是直接动手,也就两眼一黑,咬咬牙过去了,可用言语描述出来,加上想象,真的很吓人。地鉴就算能保我不死,但不能保我不痛啊。”   师一鸣说:“可以用麻沸散。”   一听有麻药,傅希言立马精神了:“有吗?”   “有。”   傅希言点点头:“好,就这么办。”不就是个剖腹产手术吗?那么多人可以,没道理他不可以!   他突然积极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师一鸣说:“再等等。”   “等什么?”   师一鸣站起身,双手拢在袖子里,温和地说:“杀死饕餮蛊的那一刻,莫翛然会收到消息的。”   他讲得这么自然恳切,丝毫不知道刚才这句话对傅希言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在傅希言的心中,莫翛然入赘天地鉴,必然是示弱的一方,天地鉴主是被欺罔视听,才会同意这门婚事。可刚刚这句话,将两者关系颠倒了过来。天地鉴主竟然忌惮莫翛然?   是莫翛然入赘后,发生了什么事吗?联想他同意宋旗云建立诡影组织,似乎也不无可能。   他偷瞄的动作实在明显,师一鸣也无法无视:“你想问什么?”   傅希言说:“您为何同意莫翛然和令嫒的婚事?”   这句话实在问得突兀,他已然做好师一鸣勃然大怒的准备,然而对方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背着手往外走,路过屏风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傅希言放下茶杯,小碎步跟上去。   师一鸣踏在青石板上,低头看了看石板上的青苔:“为了参悟天鉴功法,我在这座茅草屋待了足足二十年,除了服侍的小童外,很少见人,等我渐渐无需进食,就让旗云将小童带走了。”   傅希言大惊,无需进食,那不就是辟谷?   师一鸣走出篱笆,顺着小道,走到山边,看着下方缭绕的云雾,以及被层层云雾遮挡的山水景色,怅然道:“落英带着莫翛然上山时,我的真元出了很大的问题。那时候,我若拒绝,山上将无一活口。”   直至今日,他依旧记得莫翛然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纯然的冰冷,冰冷至少是一种温度,可莫翛然完全没有,又或者说,完全捉摸不透。他平静平淡却又犀利地盯着自己,仿佛将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透彻,让他数十年没有波动的心湖,终究为他惊起了一丝波澜。   傅希言闻言大惊失色。江湖人都以为莫翛然是为了获得天地鉴庇护,才入赘的,可按照师一鸣的说法,莫翛然根本就是冲破了重重封锁,偷了家啊!   见过母亲留下的书信后,他虽然默认莫翛然是当世最危险的人,没有之一,却还是认为他并非无所不能。至少,还有储仙宫主和天地鉴主在。他们一个将他逼得狼狈逃窜,一个给他撑起了一顶保护伞,都是更强大的存在,然而师一鸣亲口推翻了他的认知。   “不要怪落英。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师一鸣接下来又丢下了个重磅炸|弹,“才让她被炼制成王傀。”   傅希言心脏猛然一颤,回过神来,发现头皮仍在发麻。   他收到傀儡术三部曲之后,就通读过一遍,《傀儡术大成》中记载了王傀。那是最高级的傀儡,不但能保有傀儡的理智思考,还能使对方的武功提升两到三个境界!   他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要知道亲情这种东西是世间最难衡量的感情,有人大义灭亲,也有人至死无悔,师一鸣会作何选择?   又或者,莫翛然入主天地鉴这么多年,其实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师一鸣似乎并未发现傅希言的暗暗警惕:“当日,我与莫翛然达成协议。他承诺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再使用傀儡术。”   傅希言想起西湖边,街道上翩翩起舞的两个小纸人,以及互相撕裂对方脑袋的结局,刚刚恢复的头皮忍不住又麻了。他忍不住告状:“他用傀儡术了,没有信守承诺。”   师一鸣说:“傀儡道宗屹立江湖,并不只靠傀儡术。我与他的协议,最重要的还是前面一句。”   这是在为莫翛然辩驳?   傅希言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师一鸣单独留下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地鉴,自己明明答应还给他,他又拒绝。   ……   难道是为了莫翛然?   莫翛然最叫人惧怕的,是他的心计——心性加计谋。   傅希言暗道:该不会天地鉴主都被洗脑了吧?   但男神把自己单独留下,应该是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傅希言犹豫不决,便道:“莫翛然心机深不可测,又擅长演戏,不可轻信。”回顾以往,全天下都在喊莫翛然大魔头,可与对方相处至今,自己并未发现对方任何污点。   杀铁蓉容?   往大了说是为民除害,往小了说也是清理门户。   数度救自己?   那算好人好事。   用小纸人恐吓?   只是恶作剧。   协助南虞皇宫防守?   可那次他放自己和裴元瑾离开了。   而新城局从头到尾,他并未露面。   ……   若非他母亲留下了书信,又有菲菲姨证明,他很可能会被对方表现迷惑。而那时候,一定是自己最危险的时候。   师一鸣苦笑:“我还曾奢望,他若能改邪归正,安分守己,便是将华蓥山给了对方又如何。不过是一块地罢了。”   何止一块地,还有一个女儿!   可傅希言知道,师落英既然被炼制成了王傀,就没有变回来的可能。莫翛然活着,她才能活,莫翛然死了,她也要跟着死。   而且比起一般没有神智的傀儡,她还是有生活质量的。   如果他是一位父亲……   傅希言没有孩子,就随手带入了傅辅做这道选择题,然后发现,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妥协——至少亲人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傅希言说:“那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没有安分守己?”   师一鸣说:“新城出事前,他和旗云都出现在南虞皇宫。”   傅希言第一反应是,就算他出现在南虞皇宫也不能作为他参与了新城局的证据,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又不是开堂审案,要什么切实证据,莫翛然出现在南虞皇宫,已经证明了他的立场,这便够了。   而且,当初北周内乱,他和宋旗云又那么巧合地双双出现在镐京……   以他的视角看不懂他们与两位皇帝进行了什么交易合作,或是在背后推动了什么局势,可就凭傀儡道宗和诡影首领这两个身份,凑在一起能干人事就有鬼了!   傅希言说:“那您有什么打算?”   师一鸣叹气道:“拖了这么多年,总要有个结局。”   *   华蓥山。   若不知情,这座与府君山齐名的武道宝地,其实与普通高山无异,一样重峦叠嶂,郁郁葱葱。当一年最炎热的时节过去,清风带来初秋的凉意。道旁姹紫千红的百日菊在风中摇曳,无声地吟唱着盛放的尾声。   与储仙宫密布府君山的岗哨不同,华蓥山是敞开的,附近老百姓随时可以上山拾柴、摘果子,这是师一鸣当初定下的规矩,他住在这里,只是住在这里,不会因为今日来者不善,将人拒之门外,也不会因为对方身份高贵,就出门相迎。莫翛然入主后,也没有做出改动,它依旧是一座山峰,你来任你来,你走任你走。   这边是天地鉴与储仙宫最大的不同,傅希言对天地鉴不了解,因此会责怪师一鸣在师长一职上的失职,可了解他的人,并不会为此感到意外。   储仙宫主持正义,一向主动。傀儡道残害无辜,他们就召集白道讨伐。灵教屠戮百姓,他们就倾巢出动,阻止惨剧。   天地鉴则不然。   师一鸣更多意义上,扮演着武林仲裁者的角色。江湖人遇到难以决断的纠纷,就会上华蓥山请师一鸣主持公道;若是遭遇冤屈,也会向华蓥山求助。   认真说来,天地鉴真正门人只有四个半:师一鸣、师落英、宋旗云、唐恭,半个莫翛然——师一鸣从未承认,但江湖默认。其余的,都是自带干粮的门客,接一些天地鉴发布的任务,以此换取天地鉴主在武学上的指点。   师一鸣常年隐居巴山,莫翛然接管天地鉴,将交易扩展到各种灵宝、灵器、武学功法上,就此挽留了不少旧门客,吸引了不少新门客,使华蓥山并未比之前寥落。   同样的山,同样的热闹,却已非当初的天地鉴。   裴元瑾将随行诸人留在山下,独自登峰。   他并未施展轻功,而是顺着百姓常走的山路,一步步往上走,可途中,他遇到武者越来越多,那些人有的从山上下来,有的从林间冒出来,见到他之后,微微行了个礼,便默不吭声地跟在了后面。   裴元瑾的脸或许不是举世皆知,可他头上的赤龙王,无人不晓。   等他登上天池时,身后密密麻麻跟着二三十号人。他们虽然不像储仙宫人那般训练有素,却也保持着安静,远远地看着他走到一间独立小木屋前。   天池边有两座建筑。   一座是莫翛然十几年前新建的庄园,占地不大,却极尽奢华,光是镶嵌的玉石,加起来就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而小木屋则是师一鸣当年的住所,他去了巴山后,便只有师落英一个人住在这里。   木屋旁边挂了一块小牌子,写着“师宅”的字样。   天地鉴门客皆知,尽管莫翛然与师落英是夫妻,但十几年来,都是分开居住。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见过他们出现在同一个场景,连最熟悉的陌生人都算不上,只能说是陌生的陌生人。   裴元瑾敲了敲门,须臾,里面传来轻柔的女声:“请问裴公子所为何来?”天地鉴这么多门客都知道储仙宫少主登山,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找人。”   “找谁?”   “我的夫人。”   里面静默了一会儿,便有人打开了木门,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依旧维持着少女打扮的布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她个子不高,身量极瘦,仿佛风吹就会倒,只有一双眼睛很明亮。她看着一个人时,总会让对方产生自己在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错觉。   裴元瑾行礼:“师姑娘。”   师落英还礼:“裴公子。”   师一鸣和裴雄极其实差了二十岁左右,但两人一向平辈论交,裴元瑾和师落英作为他们的子女,这样称呼倒也没什么问题——除了,没把莫翛然放在眼里。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语气却很随意。   师落英说:“没想到裴公子已经成亲了,未曾道贺,实在失礼。”   裴元瑾说:“还未成亲,到时候请姑娘来喝喜酒。”   “好。”师落英点点头,“她来上山了吗?需要我帮你找找吗?”   裴元瑾扫了眼身后站着的人,点头道:“有劳。”   师落英说:“我不便留你,你明日再来。”   裴元瑾便二话不说下山了。   他没有告诉师落英自己的夫人是谁,师落英也没有问,他和傅希言的事情本就不是秘密,天地鉴这么多门客,自然有人知道。   ☆、第111章 首领是哪个(下)   夕阳是公平的。   那些夕阳晚照美景, 之所以美,主要取决于当地景色的衬托。李商隐写了巴山夜雨, 许多人便为了一场夜雨慕名而来。可傅希言一向不喜欢山间夜景, 前世今生都是一样。就算用灯光支撑,可那山体依旧是黑暗的,可怖的, 哪有阳光底下清秀干净?   就如此刻,明亮的巴山裹着金色霞帔,美丽婉约, 充满生机。   他喜欢光明,厌恶黑暗,可身边的老人家一心一意要将他塞回棺材里去。傅希言婉拒:“我这个年纪, 睡棺材还是太早了。”   师一鸣说:“我千方百计把你骗到山上,当然不只为了与你交心。”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你果然用了“骗”这个字!   师一鸣说:“你被绑架, 失踪,元瑾才会着急,才会带人冲上华蓥山。”他与裴雄极是多年笔友,视对方后人如子侄,提起裴元瑾时,语气里透着一股亲切。   可傅希言听得跳起来:“你们想挑拨裴元瑾和莫翛然?”   师一鸣看他气鼓鼓的样子,好似自己说错一个字, 就要与自己拼命, 不由失笑道:“放心,我并不是要他单独面对莫翛然。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 就算要拼命, 也轮不到小朋友去。”   傅希言气息稍缓:“那你让他冲上华蓥山是……”   师一鸣说:“为了让莫翛然回来。”   傅希言脑海自发地响起BGM:归来吧, 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他晃晃脑袋,将不合时宜地隐约晃了出去,小声问:“那和我躺棺材有什么关系?”   师一鸣说:“送你去一个地方。”   傅希言咕哝:“躺在棺材里送去一个地方……我那儿管这叫出殡。”   *   结束夕阳盛景之后,巴山还是很给面子地下起了绵绵夜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或许是李商隐的诗太符合傅希言此时的心境,前两句竟让他在棺材内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趟华蓥山之旅要持续多久,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裴元瑾。   幽幽叹了口气,他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悦耳的笛声。   笛声穿过层层雨幕,透过厚厚棺材,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耳畔,奇异地平息了他的焦躁。棺材外面,段谦小声解释:“是景总管在吹笛子。”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隔着棺材板骂道:“你这孙子还在呢?!”   *   这一夜的雨,不仅在巴山下着,也在华蓥山下着。天地鉴的门客们就在这绵密的细雨中忙碌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有人给师落英送来消息。   “罗市。”   她缓缓重复地名。   门客说:“有八个高手抬着一口黑棺材去了罗市,他们中途休息时,曾把棺材放在地上,从泥土下陷的深度来看,里面应该装着人。”   他原以为师落英还要揪着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已经想好了一概细节,然而师落英转换了话题:“大师兄在何处?”   门客迟疑道:“下山有半年之久了。”   师落英目光暗淡下来。   那场婚事之后,华蓥山的总人数看似没有少,可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   又有一个门客匆匆过来:“裴少主又上山了。”   师落英并不意外。裴元瑾直来直去的脾气天下皆知。对方说明日再来,没有在山上守到子时,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继两个门客后,其他门客也陆陆续续回来,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都是在罗市附近看到了一口黑棺材,上山途中遇到裴元瑾。   师落英每一条都听得很仔细,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   等   裴元瑾来到小木屋,派出去的门客都已经回来。经过一夜奔波,他们依旧神采奕奕,面对裴元瑾的时候,握着武器的手,依旧充满力量。   倒是师落英,一夜未睡,显然对她造成的影响很大。本就有些枯燥的头发看着更蓬松了,明亮的眼睛布满血丝,只有笑容仍然亲切。   “你要找的人可能在罗市。”   裴元瑾从雨中行来,身上却点滴未湿,那雨水落到他的上方,就自动蒸发了,仿佛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连雨水也不能浇灭。   “那是什么地方?”   师落英说:“一个因为水运而兴旺起来的小集市。”   裴元瑾面色陡然一变:“带我去。”   见识过江南发达的水系网络,他深知,水路追踪比陆路更难,尤其在对方的地头上。   *   笼罩着华蓥山的雨直到中午才收,雨水会冲淡痕迹,可昨夜持续到今天的这一场太细太小,似乎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段谦不知是不是累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清除痕迹,就那样带着棺材进入了一间民居。没多久,民居后门缓缓抬出一顶轿子。   前后各两人,摇摇晃晃地朝江边行去。   傅希言瘫在椅子上,摇得想吐,忍不住敲了敲轿子。   段谦立刻凑过来:“小声点,别忘了你嘴里还有馒头。”   傅希言低头看着手上的馒头,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了吧?”   段谦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不说我就喊救命。”   “……”   傅希言威胁道:“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段谦咬牙:“你就不能死得再久一点。”   傅希言开始清嗓子,为接下来的呐喊做准备,段谦头大了,小声说:“我们去诡影组织总部。”   傅希言疑惑:“就我们?”   如果自己没有失忆的话,就在昨天,师老爷子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就算要拼命,也轮不到小朋友去——敢情这两个老家伙指的就是他和自己?!   段谦并不知道他心中的苦涩,还在那里不耐烦:“放心,都安排好了。”   傅希言敲敲轿子。   段谦说:“又怎么了?”   傅希言说:“会说话就多说一点。”   段谦也恼了。早知道就不该让鉴主疏通他的经脉:“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说我们为什么要去诡影组织的总部!”   段谦沉默了会儿:“难道鉴主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   傅希言想,怎么没说,说得可多了,可能就是太多了,所以把该说的都给漏了。他说:“问你你就说。不然一会儿打起来,我还得考虑要不要连你一起打。”   段谦怕他作妖,正准备捡正要的说几句,可他们脚程太快,拐了个弯,就看到了巷口,人声鼎沸渐闻。   段谦只好说:“一会儿再说。”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愤愤地将馒头塞进嘴巴里。   轿子从巷子出来,很快就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去。没有人对这顶普通的轿子存有太多的好奇心,实在是,在罗市,这种轿子很常见。   罗市形成之初,并没有做过严格的规划,唯一的主干道只用来拉货已是拥挤不堪,若是再加上交通出行,怕是要与傅希言记忆中的北京上海出行高峰期有的一拼。所以,来往客商,妓院姑娘,本地富户都很青睐于坐轿子。   轿子走到码头停下,段谦掀起轿帘进来,冲着傅希言微微一笑:“忍忍。”然后一个麻袋当头套下。   傅希言:“……”   套麻袋的最大意义不就是不让人看到是谁下的手吗?你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真当老子不会发脾气……呕!你先把我脑袋正过来,要脑充血了,这是干什么,干嘛把我脑袋按我肚子上,你松手,再不松手我要发脾气了!   段谦努力按着他的脑袋,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你下去点,再下去点,不然箱子装不下。”   傅希言摘下馒头:“你特么要把我沉江,还要我配合你?”   “你给我下去!”段谦身体扑上去一压,馒头直接凑进傅希言嘴巴。轿夫趁机将木箱盖子盖上,上锁,才松了口气说,“快抬走。”   箱子被抬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一艘渔船上,两个轿夫抬着轿子原路返回,另外两个跟上了船。   渔船缓缓离岸,沿着江水,向北行驶了一段路,然后在对面靠岸。   傅希言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球,腰酸背痛腿抽筋都不足以形容身上的不舒服,要不是他想着“大局为重”,真恨不能像古早电视剧那样,“哇”的一声从箱子里跳出来,大喊老子不干了。   上岸之后,轿夫继续抬箱子。   箱子实在逼仄,头都抬不起来,更不要说把馒头从嘴巴里取出来,只能竖着两只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箱子似乎在爬坡,然后又平稳了,然后又爬了一段路。   渐渐的,抬箱子的人速度放慢了,他听到了寺庙里和尚敲半钟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他抬箱子的人似乎在往下走,这段路很短,没多久,箱子就被放在了地上,他听到段谦说:“首领回来了吗?”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说:“还未。这就是储仙宫未来的少夫人吗?”   “是他。”   “你不把人放出来?”   傅希言听到这里,差点喜极而泣,却听段谦说:“稍等。等我走了你再放人。”   “为何?”   “我有种预感,他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我。”   傅希言听到这里,暗道:这不是预感,这是预言。   那人说:“只是被打一顿,应是无妨的吧。”说着,直接打开了箱子。   傅希言抬头的那一刻,突然就感受到了孙悟空被如来佛用五指山压了五百年的委屈,以及唐僧释放自己时内心的感激与喜悦。   别说送唐僧去印度,就算去欧洲,去美洲,那也力挺到底啊。   段谦在箱子打开的一瞬间,已经躲到了角落里,站在傅希言面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清秀青年。青年说:“我是朝云,原本是师鉴主的侍童,如今是诡影组织的总管。”   傅希言朝他点点头,然后从箱子里走出来,一步步朝段谦走去。   段谦说:“听我解释。”   傅希言将嘴里的馒头拿出来,丢到他脸上,然后冲过去,按着他的头,将他裹成一只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适可而止!”段谦瘫在地上。   傅希言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才冷哼一声,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段谦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衫。   朝云自觉地接过话:“十五年前,鉴主让我和旭日陪宋师兄下山建立诡影组织。因为鉴主闭关的时候,都是我和旭日帮忙处理来往书信以及计算门客报酬,故而很快就招揽了一批成员。”   经过他的解释,傅希言大致可以将他的工种理解为联络员。   朝云说:“起先还是很好的,直到有一天,宋师兄提了旭日的尸体回来。我才知道,原来旭日不甘心一辈子不能练武,所以投靠了莫翛然,心甘情愿成为对方的傀儡,出卖了诡影。宋师兄虽然杀了他,但我们的秘密也已经被莫翛然掌握了。因为创建初期,宋师兄为了   积累财富,招揽人手,做了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莫翛然以此威胁,所以我们不得不妥协,表面保持相安无事。”   傅希言忍不住打断他:“诡影组织这些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是莫翛然指使的?”   朝云说:“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宋师兄做的主。他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是不积攒资本,就没有办法和莫翛然抗衡,更没有办法把师师姐从莫翛然的手中解救出来。”   傅希言问:“你相信了?”   朝云茫然地回望着他,似乎在问为什么不相信?   傅希言沉默。   朝云和旭日两人的经历很简单,都是师一鸣捡回来的孤儿,从小在天地鉴长大,偏生又没有习武的天分。从师一鸣的生活日常以及两个徒弟长歪的现状可以推测,不能习武的孩子,大概也得不到太多关注,更不要说思想教育,在观念上便会盲目顺从亲近的人。   傅希言问:“你一直没有联系过鉴主?”也许,他早点告诉师一鸣,诡影组织也不会在宋旗云手里维持这么多年。   朝云说:“鉴主闭关,不可随意打扰。”   虽然不做侍童很多年,但很多观念根深蒂固,改变不了。   傅希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人与人的想法天差地别,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大概是异想天开,反之亦然。   只能说,若天底下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声音,世界大概会平静,却也会无声而沉默。   段谦干咳一声,打破沉寂:“趁着宋大先生还没回来,我们赶紧说接下来的事。”   朝云呆呆地点头:“但是三个月前,鉴主让景总管带了一封信给我,要我在诡影组织里找一个信不过的人。”   傅希言看向段谦。   朝云说:“我提交了三个名单。”   他注意到傅希言的目光,解释道:“段谦手下的韦立命叛出组织去了储仙宫,宋师兄认为他也形迹可疑,所以送去南虞观察。偏偏段谦在南虞时期,行踪诡异,神出鬼没,宋师兄已打算下令将他除去……自然是信不过的。”   傅希言看着段谦:“景总管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段谦潇洒地摆弄自己的袖子:“我虽然不是宋旗云的对手,但他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傅希言毫不怀疑。能够躲避万兽城这么多年的追杀,段谦在逃亡这件事上,必然造诣非凡。   他问:“后来呢?”   朝云说:“后来,鉴主就让我将段谦调回总部,还让我伪造了一封莫翛然的请托函。”   傅希言心中一动。   段谦说:“这次把你从储仙宫带到天地鉴,我们就是假借了莫翛然的请托。”   傅希言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起来想了一遍,恍然大悟!   “所以,在宋旗云看来,只会以为莫翛然贸然发布请托,要诡影组织绑架我。朝云把这份请托交到段谦手中……当然也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宋旗云本来就要杀他,像这种得罪储仙宫,在虎口里拔牙的冒险,由一个将死之人做是再合适不过的。即便失败了,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而成功了,他当然会赶回来,看一看莫翛然要做什么。”   段谦得意地点点头:“而莫翛然却会以为是宋旗云鲁莽行事,暴露了诡影组织总部所在,还将麻烦带上了华蓥山。他一向视天地鉴为自己的传统地盘,势力大本营,遇到这种事,必然会赶回来的。”   傅希言想起师一鸣曾经说过,裴元瑾会因为他的失踪而着急,然后冲上华蓥山,所以,从一开始,段谦借着调查诡影组织首领真实身份的名义,让裴元瑾跟在后面,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联想起段谦欺骗自己时找的借口,这哪是一石二鸟,根本是一石三鸟!   傅希言说:“所以你一路上都留下线索,让元瑾追上来?”   段谦埋怨道:“你留什么标记不好,非要留个嘴巴啃的饼,你知道我为什么复刻,耗费了多少心血?”   傅希言不想听。要是他早说清楚,自己一路上也不会受这么多的罪。而且躺什么不好,非要他躺棺材!   忒晦气。   一想到这里,他看向段谦的眼睛,就又点燃了两簇火苗。   段谦急忙赔笑:“留饼也挺好的,至少饼子好找,而且一边啃,一边还能填肚子。”   傅希言不理他,顺着自己刚才的思绪继续往下推测:“让宋旗云和莫翛然赶回来,然后……”   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就算要拼命,也轮不到小朋友去。   师一鸣当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他猛然间明白了。   师一鸣加景罗加裴元瑾。   莫翛然加宋旗云。   从阵容方面看,己方完胜。   而妙的是,这件事表面上并没有师一鸣和景罗插手的痕迹,因为到目前为止,是傅希言和裴元瑾身处危险,处于下风,所以莫翛然和宋旗云不会有防备。对他们来说,华蓥山是他们的大本营,能够在这里遇到储仙宫少主和未来少夫人,简直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动手?   傅希言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忍不住道:“这是景总管想出来的吧?”不是他小看天地鉴主,主要是他立的是武痴人设,不像能想到这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妙计。   朝云摇头表示不清楚:“我只负责执行。”   傅希言看他呆呆的样子,有些担心:“如果宋旗云回来了……”   朝云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自信地说:“我不会露出破绽的。”   傅希言将信将疑。   朝云说:“这些年,我做了不少手脚,他没发现过。”   尽管宋旗云每次都能说服他继续为诡影组织做事,可他内心还是会产生动摇与不喜。对不想做的事,他会折中去办,对想做的事,会拐着弯达成目的。   宋旗云一整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奔波,对他又极为信任,竟是没察觉过不对劲,偶尔任务失败,也以为是手下办事不利,没想过有人通风报信。   姑且当朝云可以,但是……   傅希言说:“万一宋旗云和莫翛然在路上遇到了怎么办?”   他们设下的这个陷阱有个最大的弊端,就是一旦让两人搭上话,就什么都白费了。   朝云说:“莫翛然去了镐京,如果回来,走的应该是你们这条路。宋师兄去了江城。”   傅希言浑身一激灵:“他去江城做什么?”   不能怪他敏感,实在是他现在的一家老小,大多数都在江城,尽管裴元瑾派了人手保护,可在武王面前,堪称形同虚设。   如果宋旗云要做什么……   一想到这个,傅希言就坐不住了:“能不能查一查宋旗云去江城执行什么任务?”   朝云说:“宋师兄要做的事我这里是没有记录的。不过截止昨天,我还没有收到江城方面发生什么大事。”   傅希言稍稍放心。他父亲是湖北巡抚,要是遇到刺客,必然会被归类为“大事”之列。   “而且。”朝云慢吞吞地说,“根据情报,宋师兄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如果快的话,也许今天就能到了。”   ☆、第112章 原来是个局(上)   雨后的阳光, 带着洗刷后的清新,温和地撒在罗市的大街小巷,好似日常的喧嚣声也变得婉约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 那今天也不过是罗市漫长岁月中,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不值一提, 但申时刚过,罗市外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集市的安详瞬间被撕裂,路人瞪大眼睛, 惊恐地看着马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主干道上,在那些拖着沉重货物的牛车驴车马车中间灵活地穿梭过去, 直奔码头。   他们的速度那样快,如一道疾风, 可是刮过去后, 站在路上的人后怕地检视身体与货物,发现并未被损伤分毫, 那群马仿佛就是一阵风,只是一阵风而已。   裴元瑾从华蓥山下来,就带人赶赴罗市, 第一时间封锁码头,下令全境搜索, 但他很清楚, 从门客收到消息, 到他赶来罗市, 中间耽误的时间足够傅希言被人从罗市转移。   渠江流水悠悠, 码头船只济济, 每时每刻都有人顺江而至, 搭船离开,调查船只去向也不容易。   小樟已经去问过了,因为是小码头,所以登记并不严格,很多客商下船之后,就是胡乱报个信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有,根本经不起推敲。   在酒坊小憩的市令闻讯后,匆匆赶来。   因为跑得太急,幞头歪了也不知道,一路顶着滑稽的模样过来,但储仙宫上下看着他,无人在笑,每个人的眼睛都透着冷漠,因为他们还不能确认,眼前这个滑稽的老头背后,是否与诡影组织有联系。   “这位大侠,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市令一眼看出裴元瑾才是这群人中的头儿。   裴元瑾说:“找人。”   小樟送上了一张画像。   追着傅希言跑的这段日子,裴元瑾已经磨炼出一手好画技——仅限于他本人的认知,在市令看来,除了能认出画中是个男胖子,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见过吗?”小樟见市令对着画发呆,催促道。   市令犹豫了下,选择实话实说:“这么胖的,不多见。”水路货运是辛苦活,常年在线上跑,能养成这样不容易。   “江边客栈有两个,一个是前天来的,一个是早上来的。”   小樟立刻带人去了江边客栈。   市令见裴元瑾不说话,只好惶惶不安地在边上等着,这时候,靠两条腿跟来的门客们陆陆续续在罗市会合。   他们也不靠近,只是站在码头的外围,远远地盯着裴元瑾的背影。   裴元瑾正在看江。   渠江四通八达,一旦入水,就很难寻觅行踪了。   手下拿来了水路图。   图纸简陋,但能看出渠江与许多河流交汇。   有一条小河可以一路转回华蓥山;还南连嘉陵江……裴元瑾手指顺着江流,慢慢地停在了一座高山附近。   又能途径巴山。   看到巴山,裴元瑾想起的不是夜雨,而是茅草屋里,那位自己曾在年少时跟着父亲拜访过的武林巨擘。   他还在闭关吗?对近来江湖发生的事,是毫不知情,还是漠不关心?   裴元瑾脑袋隐隐作痛。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在他面对雨部递交山丘般的账本时,但很久没有出现了——从傅希言接过账本的那一刻起。   所以,傅希言的离开不仅令他的心空缺一块,更偷走了他的大脑,让他不得不靠自己去思考这些繁杂的事务。   守在旁边的市令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腰也弯得越来越厉害。   小樟很快回来,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是两个外地走商。”他见到人时,十分无语,一个四十几,一个六十几,除了胖和男这两个条件,与少夫人毫无相似之处,真不知市令如何会将他们错认为画中   人。   在他们看来,这幅画与少夫人还是有神似之处的,比如黑白分明的眼睛,比如浓密的眉毛,比如挺直的鼻梁……   市令是否赞同,就是另一回事了。   裴元瑾很快做出决定:“去雇几艘船。”   罗市显然是个幌子,对方带着傅希言来这里,就是为了藏匿行踪。可他们选择华蓥山绝不会是个幌子,这里有师一鸣,有莫翛然,有宋旗云,还有漫山遍野的门客,拿这里做幌子,很可能会把自己晃进去。   所以,对方的目的地一定是在华蓥山一带。   对方选择水路,那个地方附近一定有水,至少,不会离水太远。   他首先排除师落英所在地,因为自己的到来,那里波澜已起,到处都是眼线,不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倒是巴山,或许是小时候听过太多天地鉴主的故事,在心中,对方有着高深莫测的形象,是不可战胜的,像这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所以……   这件事会和天地鉴主有关吗?   他正思忖着,身后猛然传来一阵恐怖的气息。不是武道威压,而是将自己的器道化身表露在了外面。   裴元瑾转身,就看到了罗市尽头,出现了一个巨锤幻象。   宋旗云赶到了。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街,可彼此的目光依旧远远地撞到了一起,无声的交流着,又或是,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   巨锤幻象缓缓散去,街上定格的人们重新有了动作,却像是喝醉了酒,迟缓而僵硬。显然,巨锤造成的影响,不仅仅是一场异象。   宋旗云抬腿,几步就来到了裴元瑾面前:“给我三天时间,尊夫人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裴元瑾说:“不够。”   宋旗云面色微沉:“两天。”   裴元瑾将话讲得更透彻:“单凭你,不够。”   就在半年前,他们在镐京皇宫相遇,差着一个大境界交手。宋旗云赢了战斗,裴元瑾赢了名声,但那时候,一强一弱,还很分明。时至今日,他们在同一个大境界里,尽管一个在巅峰,一个是初期,已能望其项背。   即便对方口气狂妄,宋旗云也不得不正视他的意见:“你待如何?”   裴元瑾说:“我夫人为诡影组织所擒,他们却来到了华蓥山,天地鉴上下都要为此给出交代。”   宋旗云沉默良久:“莫翛然不在山上。”   裴元瑾说:“他会回来的。”莫翛然能够正大光明行走于江湖,就是仗着天地鉴这块招牌,所以,天地鉴出事,他绝对会赶回来。   宋旗云认同他的想法,却是另外的理由。自己既然抓到了傅希言,莫翛然作为委托者,当然会回来接洽。只是,没想到手下做事这么不干净,竟然把裴元瑾也引了过来。   和傅希言预测的不一样,宋旗云并没有留下裴元瑾的想法。一是他需要宋大先生这个行走于阳光底下的身份,绝不可能轻易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二是师一鸣就在巴山,自己在这里动手,等于逼师父清理门户。   因此,他急匆匆赶回来,只是为了拖住裴元瑾,尽快将人交出去。   宋旗云说:“光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发布搜寻令。”   裴元瑾说:“还要通知一个人。”   宋旗云心生不妙之感。   “我想请天地鉴主住持大局。”   裴元瑾的武道是一往无前,不是一根筋。   莫翛然成名江湖多年,是裴雄极都忌惮的邪派魁首,宋旗云两度现身皇宫,立场不明,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以为,仅靠单枪匹马就能救出傅希言。   要找帮手,华蓥山一带最能够信任的便是天地鉴主师一鸣。   *   以罗市为中心,储仙宫门下和天地鉴门客向四面八方展开地毯式搜索。宋旗云也在找,不过他身后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宋旗云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   前方的景色他明明从小到大看过无数遍,此时此刻却依旧牢牢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仿佛除了前路,其余几个方向都是穷山恶水。   裴元瑾安静地坐在他身后吃饼,吃到最后,他停住了。宋旗云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无语地看着他啃剩下的一小块。   “裴少主吃不下了?”   因为被逼着去见师父,宋旗云心情不太好,口气自然也不太好。   裴元瑾将一小块饼举起来:“像什么?”   宋旗云说:“像狗啃的。”   裴元瑾说:“像心。”   宋旗云扬眉:“你剖过心?”剖心这件事显然不符合正道少主的作风,哪怕被剖的是个穷凶恶极之人。他这么问,当然是带着几分讥嘲。   裴元瑾却很认真地回答:“我交付了心。”   宋旗云不懂,就如不懂当初唐恭和铜芳玉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会在同一天大闹婚礼。在他看来,纠结于情爱就如同江上这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只能随波逐流的枯叶一样可悲可笑。   船行至巴山山脚时,天上天下一片漆黑。   正是傅希言最讨厌的山中深夜。   宋旗云掏出一只铃铛挂在山腰的一棵树上。夜风吹过,茂密的树叶遮住了铃铛,但细细碎碎的摇铃声随着风声传了开来。   裴元瑾问:“只是这样?”   “师尊闭关,即便是师妹也不敢打扰。等他出关时,自然会听到铃声下山来寻我。”宋旗云见他蹙眉,冷声道,“你纵然丢了夫人,也不该要我师父丢了武道来赔吧!”   打扰高手闭关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对方若刚好在运功,很可能会走火入魔。即便不是运功,也可能正好进入了玄妙之境,贸然打断,可能会打断对方参悟武道奥秘,甚至产生心魔。   宋旗云说:“令尊闭关的时候,你也不会允许别人打扰吧?”   裴元瑾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他请天地鉴主主持大局,自然有心存侥幸的成分,希望对方刚好出关,不过更多的,还是试探宋旗云。   宋旗云若是心中有鬼,未必敢上巴山,惊动鉴主。   可惜他表现得恰到好处,不免叫人失望。   *   江湖上的秘密不多,其中每一件都需要周密的安排、精心的维护才能勉强保守,比如诡影组织领袖的身份,又比如莫翛然与北周皇帝交易与布局,而华蓥山上发生的事情显然不在此列。   莫翛然回到华蓥山时,储仙宫少夫人在华蓥山一带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巴蜀,附近的江湖正派人士纷纷自带干粮赶来,想要尽一份心力。   如果能找到少夫人,不管是天地鉴还是储仙宫,都会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实在是一笔非常划算的生意。   华蓥山上一次这样热闹,还是他和师落英的婚礼。   所以他的感觉很不好,和上次一样不好。   他没有去天池,这些年来,若非必要,他很少踏足那片土地,哪怕那里有一座他精心搭建的“婚房”。   他直接去找了宋旗云。   从情报来看,华蓥山会发生这么多事,都是宋旗云一手安排。   可是他认识的宋旗云,显然不是拥有这样魄力的人——诡影组织发展至今,许多重大决策,还是自己暗中促成的。   这里面必然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华蓥山,毕竟是天地鉴的地盘……会和老不死有关吗?   莫翛然突然有些期待。   灵教的一场新城   局,封印了储仙宫大部分的高端战力,如今天下,堪与自己一战的,算来算去,仅余两人。   *   寺庙的斋菜很香,尽管没有油水,也没有葱姜蒜调味,就是简简单单的水煮,但是,比起天天啃饼子,或是用羊奶续命,已经进步太多。   至少傅希言每餐都要吃三大碗。   段谦看得都心疼:“我要是真的绑匪,非把赎金翻倍不可。”   傅希言想起自己被关在棺材里带来的这段遭遇,就气得肝疼:“谁叫你路上只肯喂奶?”   “……你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不觉得,我只觉得干得出这种事的人怪怪的。”   段谦还待辩驳两句,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悦耳的笛声。   傅希言吃完最后一口,从碗里抬头:“是景总管?”   段谦肃容道:“莫翛然到了。”   傅希言震惊。没想到简简单单一段笛声,他竟然能听出信息。   笛声还在继续。   傅希言一边听一边问:“景总管还说什么了?”   段谦愣了下,正色说:“他还说你每天不要吃这么多,寺庙粮食消耗增加得太明显了。”   傅希言瞪他。   段谦无奈地摊手:“我们当时只说好了,以笛声为暗号。他若是吹轻快的曲子,便说明事情顺利,莫翛然和宋旗云都到了。若是悲伤的曲风,便是事情有变,叫我们做好应对准备。若是激烈悲壮的曲子,就是要开打了。”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愤愤不平地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告诉你不告诉我?”   段谦想了想,帮他找了个合理的解释:“棺材板厚,怕你听不见。”   傅希言:“……”   *   作为傅希言最后可能出没的地点,罗市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搜查中心,各路情报都会在此汇总。往常客似云来的码头如今陷入了沉寂之中,来了的客商都在这两日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而没有来的,宁可绕路也不肯过来蹚浑水。   往常熙熙攘攘的集市沉浸在一片肃杀之气中。   好在裴元瑾知道自己影响了生意,让市令盘算了一下每日的损失,然后让小樟在日落时分,发放补贴。   他自己则跟着宋旗云分析汇总的资料。   没错,宋旗云还在。   而且已经过了他当初“两天给交代”的期限。   并不是他不想摆脱裴元瑾,可在对方油盐不进的情况下,要摆脱一个耳聪目明的武王实在非常有难度。   这些日子,他和诡影组织都已经采用过很多类似“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小手段,终究不见效果。这当然是因为,朝云虽然配合他故意制造了一些傅希言去向的假消息,却也会根据段谦的建议,将这些假消息做得更假一点,不至于让裴元瑾真的上当被骗。   不得不说,在识别消息这一块,常年依赖朝云的宋旗云,的确不如最近才开始依赖傅希言的裴元瑾。   又是一日无用功。   宋旗云顶着一脸歉意无奈的表情,回到了客栈暂住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坐着一个人。   宋旗云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甚至连进屋的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关门时的声音也和往常一般无二。   然而他此时的心情是很激动的。   他去了一趟江城,亲手揭晓了一个大秘密,在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利用这个秘密的时候,手下就已经帮他把把柄送到了手中。   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遇到如此一帆风顺的时候。因此,尽管这些日子被裴元瑾监视得有些烦躁,可内心依旧是愉快的。   莫翛然从怀中掏出几块纱布,宋旗云娴熟地挂在了四周。   聚音纱,顾名思义,就是用来隔音的。   布置完隔音室,宋旗云开门见山地说:“傅希言在我手里。”   若傅希言在此,一定会奇怪宋旗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宋旗云的视角里,这笔生意是莫翛然委托的,所以按照常理他应该说,你要的人我已经抓到了。   他不知道的是,宋旗云去了一趟江城,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拥有了要挟莫翛然的底气。如果他说,你要的人我已经抓到了,等于认同了“原先的交易条件”。可他现在想要开一个新的条件,所以换一种说法,是想将双方拉回交易之初,重新谈判。   他本以为莫翛然不会太轻易妥协,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莫翛然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拥有一张能够约束双方的“交易合同”,极其自然地问:“你想要什么?”   宋旗云没想到这么顺利,按捺住激动说:“我要……你到了圣师境,依旧能够肆无忌惮使用真气的奥秘。”   他离兵尊只剩一步之遥,师一鸣已经无法指望,现在只能寄望于莫翛然。   莫翛然侧头,金色面具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光芒:“我是傀儡师,你是器道家,我的方法不适合你,你知道了也没用。”   宋旗云说:“有没有用我自己会判断,你只要告诉我。”   莫翛然沉默了会儿,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宋旗云说:“难道你不想要傅希言了吗?”   莫翛然问:“你为何笃定我一定会要他?”   宋旗云微微一笑,说出了他江城之行察觉的那个大秘密:“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金色面具背后的目光抬起,平静地看着他得意的面孔:“哦?”   “你对傅希言的态度太反常了。所以我去江城调查了他的身世。”宋旗云说,“身世凄凉、容貌绝世的白姨娘,一出生就十二斤的孩子,起初天赋惊人却无法修出真气的身体……每一件分开来都很正常,可拼凑到一起,就会让人觉得古怪。”   莫翛然淡然道:“如何古怪?难道我就该有一个身世凄凉、容貌绝世的姨娘?生一个刚出生就十二斤的孩子,他还有一具天赋惊人却无法修出真气的身体?”   宋旗云不理会他的嘲讽:“金芫秀上山找你的那天,我见过她。那样惊人的美貌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所以我将她画了下来,给傅家人看了。他们认出她就是白姨娘。”   莫翛然依旧沉默着。   宋旗云说:“你和师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傅希言就是你唯一的孩子。”   莫翛然的脸藏在面具背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产生过一丁点的情绪变化,仿佛被揭穿有个私生子的人不是他。   莫翛然问:“如果我不接受,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宋旗云一怔。   “裴元瑾就在楼下,师一鸣还在巴山。而你的大本营在涞滩镇,离这里并不太远。”莫翛然道,“我不过是失去一个儿子,而你……可能会失去师父,失去天地鉴,失去性命。”   这的确是很可怕的场景,可宋旗云毫不动容,用同样平静的眼神回望着他:“在你迎娶师妹的那一刻,我已经失去了师父和天地鉴。而我的命,傅希言一日在我手中,我就一日不会死。”   交易不成,两人不欢而散。   莫翛然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莫非傅希言被绑架这件事,真的只是宋旗云一时昏头闹出来的?   ☆、第113章 原来是个局(中)   这几日, 罗市的黑夜比白昼更喧闹一些。在外面战战兢兢一天的罗市人回家之后,才会舒出一口气,庆幸劫后余生, 开始自己真正自由的一天。   莫翛然打开窗户时,对面民居的人正在谈论镇上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人, 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在抓捕逃犯。不必知道太多内情,眼睛所见, 耳朵所闻, 经过想象加工, 他们便能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 让晚饭更加津津有味。   莫翛然讥嘲地扬起唇角, 一跃而下。   金砂突然从上面下面,两个不可思议地角度交织出一片天罗地网。他在其中,犹如瓮中之鳖, 几乎无路可走。   只是几乎。   莫翛然突然舒展身体, 平伸开四肢,以“趴”的姿势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如箭矢般射了出去,冲向对面的民居。   金砂落在他身后,没有“织网”成功, 纷纷落地, 化作一张空空大网。   与此同时, 民居从里面打开了门,裴元瑾立在门内, 手持赤龙王, 冷漠地看着“投身”前来的莫翛然, 仿佛等待多时。   莫翛然双脚一缩, 收到腹部的位置,身体从平趴变为直立,硬生生收住了去势,在裴元瑾面前站定。   但他有些疑惑,不明白有裴元瑾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里面,民居里的人为何还能聊得这般自然自在。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屏风。显然,裴元瑾是躲在屏风后面,安静地听着这些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听了很久。   金砂天罗网,民居里的屏风,还有屏风后面的储仙宫少主……这些绝非是一时兴起。   莫翛然想,自己最初的判断还是对的。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或者说,是一场针对自己的猎杀。   街道两头各自站着一个人。   一位白发白须,道骨仙风。   一位紫衣玉冠,温润如玉。   宋旗云从窗户里探头,师一鸣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无比温柔地说道:“徒儿,与为师一道将这魔头拿下。”   宋旗云站在楼上,看似平静地望着街道,其实心乱如麻,似乎不明白为何短短一盏茶的工夫,情势急转直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裴元瑾没有给他们留下商议的机会,赤龙王出,一道燃烧的熊火,拉开这场除魔之战的帷幕!   身为傀儡道宗,莫翛然开创傀儡道,短短数十年,便能与流传百千年的武道、器道一较高下,其人惊才绝艳,实非言语形容。   可莫翛然精通的,又何止傀儡道。他单手轻轻一摆,身后客栈的土墙木柱瞬间崩塌,没过他的身体,如山洪般冲向对面的民居。   裴元瑾一剑横扫,这股“山洪”像撞到城墙一般定住。   山洪中跃出好几条身影,分别是宋旗云、小樟等人。这间客栈近日已经被储仙宫包下,住在南面客房的,都是武者,倒也没有造成伤亡。   宋旗云落在土墙木柱造成的废墟之上,对帮助哪一边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师一鸣双臂一张,广袖鼓风,细纹密布的额头突然亮起一道浅蓝色的“T”印记。   在人们心目中,这位澄居巴山多年的天地鉴主已经是天下最接近神仙的人物,若有人能白日飞升,他的支持率必然最高。可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是否已臻半步飞升之境,却无人知晓。   景罗此次上山,虽是有意假借他的之手,为武林除却祸害,但师一鸣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在真正开战前,并不能完全预测。   直到天鉴的印记亮起,那股磅礴的,浩瀚的,犹如天威一般,笼罩整条街道,让这十余丈的长街仿佛硬生生从人世间切割开来,进入了一个鬼神难管的私家地带,这位公认天下第一高手的真正实力才展露出冰山一角来。   莫翛然在景   罗面前显出身形——客栈坍塌的刹那,他就趁机夺路而逃,可惜,师一鸣开启天鉴后,他的身法藏匿便无所遁形。   景罗祭出万佛印。   深深如雷。   如当头棒喝!   莫翛然缩在袖中的双指微弹,一道白色虚影飞出,落地成人,那容貌,竟与裴雄极一般无二。只见它长臂一抬,对着景罗道了一句:“放肆!”   景罗双目半合,面不改色,万佛印翻,如雷梵音忽而清远,如波浪般朝着四面八方推广而去。   “裴雄极”撕下自己半片衣袖,瞬间成剑,剑上竟然带着一丝与“圣燚功”近似的火气,朝着景罗攻去。   而莫翛然背后,极少离手的赤龙王突然化作一条火龙,朝着他的后背呼啸而来。莫翛然身形微侧,两者擦身而过。   他趁机转过身,微笑着看向朝自己冲来裴元瑾以及依旧站在废墟上一动不动的宋旗云,同一时间,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同时对两个人说:   “你应该称我一声爹。”   “师一鸣下山,你的所为藏不住了。”   赤龙王回头,裴元瑾身体燃起熊熊火焰,夹击莫翛然,用行动告诉他,半路认儿子这件事,很容易火上加油!   莫翛然摇摇头,双手轻挥,两边民居墙破,黄泥碎石汹涌而出,漫天的烟尘如一场突如其来的迷雾。   就在这个时候,静立的宋旗云突然动了。   五彩巨锤像一头窥伺猎物许久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裴元瑾的后方,朝他挥去。   巨锤落下的刹那,空气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师一鸣在亮出天鉴之后,没有直接参与猎杀莫翛然的行动,不是因为不需要,而是在这条长街上,还有一个莫翛然的同党——被他视为衣钵传人的大弟子,宋旗云。   如果说景罗带回诡影组织这些年的劣迹,让师一鸣感觉到震惊与痛心,那么在他面前依旧义无反顾朝着裴元瑾偷袭的宋旗云,才真正让他感觉到了窒息般的绝望。   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若要清理门户,自然轮不到储仙宫的景罗和裴元瑾,这样的安排一是为了维护他的掩面,徒弟变叛徒始终是件不光彩的事,二是给宋旗云最后一个机会。若他能够惦念师父的授业之恩,迷途知返,那么就不算不可救药,师一鸣这个师父也不能算完全失败。   可惜……   师一鸣不免产生一个滑稽的念头,他这是一生,是否来错了。   巨锤即将击中裴元瑾的瞬间,突然消散,那五彩缤纷的光泽仿佛淹没在了滚滚黄尘里,从未出现过一样。   宋旗云面色不变,身体一沉,将自己的身影藏入了黄沙之中。   在出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已经不可回头!今天这条长街上,只能上演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局。   *   夜间的江水不仅凉,而且看着还有些危险。月亮的倒影落在江面上,被折成了好几截,像是死了还被分尸一般。   傅希言吐露了自己的发现,段谦回以白眼,疑惑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俗人,会对着江上月色说出如此大煞风景的话,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人居然还钓上了天底下最精贵的金龟婿。   傅希言自己的经验当然没有可借鉴性,像这种反派弄巧成拙的事情,比乌龙球的概率可低多了。不过他看过的前世影视作品,还是能提供经验的:“想当选当代灰姑娘的先决条件就是,不要把金龟婿看得太过精贵。”   “何谓灰姑娘?”   “我的重点是后半句。”   段谦只好将问题改成:“为何不要把金龟婿看得太过精贵?”   “因为你会骂不出口,打不下手,这就很难修成正果了。”   段谦:“   ……”   船没有去罗市码头,而是在它附近随意找了个地方靠岸。傅希言下船后,突然朝着黑漆漆的江面看去。   进入入道期后,他夜间视物的能力便更上一层楼,按理说,从这里到江面的距离,他应该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才对,为何,那一片却是迷迷蒙蒙。   正在思忖间,江面上的迷蒙突然缓缓淡去,明月的光辉落在江上,照亮一叶竹筏。   竹筏上坐着一个人,头戴斗笠,身形伛偻,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要不是朝代不对,傅希言几乎要冲过去看一看他的钓竿上究竟有没有鱼饵。   钓竿微微动了下,那人右掌向上,摊在膝盖上,钓鱼线上的鱼就自觉地从水中跳起来,落在他的掌中。   那是一条巴掌大小的鱼。   那人将鱼钩取下,安抚般地抚了两下鱼,便将它重新送回江中,似乎钓鱼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享受过程,并不在意结果。   段谦小声问:“你在看什么?”   傅希言正要说话,就见那竹筏原地打了个转,原本面朝着他的斗笠人变成背对他而坐,重新将鱼钩丢入水中。   对方既然无意搭理,他便也没有多事,摇头道:“我在想,不知道元瑾他们赢了没有。”   段谦道:“若是结束了,景总管会说的。”   虽然不知道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景罗为何要他们在罗市附近等待,不过,景罗的每句话自有用意,他们照做就好。   *   万佛印的梵音出到第四声,“裴雄极”终于力竭而亡,可它也将景罗推向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高强度战斗导致真元在战斗结束后依旧疯狂运转,灵气、灵魂、真气在疯狂互换。   可即便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他的发丝丝毫未乱,衣服依旧平整,看向莫翛然的目光充满了战意,仿佛随时都能出手再战一场。   莫翛然与宋旗云联手抵抗师一鸣与裴元瑾。   按照印象中的战力划分,师一鸣应该比莫翛然略强半分,宋旗云比裴元瑾强上一筹,可现实并非如此。   双方竟然打成了平手。   这其中固然有裴元瑾武功特殊、超常发挥的缘故,可归根究底,是莫翛然未出全力。他最强的傀儡术至今为止只出现了一个“裴雄极”,虽然一个傀儡能与半步兵尊纠缠这么久,已经证明其实力,可是,他不可能只有一个傀儡。   师一鸣看似仙风道骨,如果让傅希言按照形象划分,大概会将他列入法师的行列,可真动起手来,他不要命的打法,却比坦克更坦克。   每次宋旗云和莫翛然出杀招,都是他挡在裴元瑾的前面——固然有前辈保护后辈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他体内的天鉴可以迅速愈合伤口。   莫翛然似乎早就知道天鉴的特殊功效,很快换了一种打法,专门进攻裴元瑾,而宋旗云却一改之前不敢对师父对战的作风,自然而然地顶替了他的位置,漫天的巨锤疾风骤雨般朝着师一鸣袭去。   师一鸣不闪不躲,反身迎上,巨锤化为星光,从天空纷纷落下。   宋旗云却并不气馁。   他很清楚,武神动武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需要真正伤到对方,只要拖延到对方自己身体扛不住,就赢了。   他的思路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在行动上,还是存在着一些瑕疵。   比如说——   他哪来的自信可以在授业恩师的手底下拖延下去?   就在师一鸣的一掌即将拍中大弟子脑门的那一刻,这充满肃杀之气的长街一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而突兀的“爹”。   遗世独立的长街瞬间回到人间。   师一鸣留手,宋旗云躲开,都是短短一眨眼的事情。   师落英飞奔而来,   与师一鸣擦肩而过,挡在了莫翛然的面前,倔强地与父亲对视:“你当初同意了我与他的婚事,如今又何苦反口为难?”   裴元瑾一剑劈在莫翛然身上,莫翛然长袖轻弹,将这一剑的剑气轻松弹了回去。那厢虽然进入了父女对峙的情节,可这边依旧打得火热。   师一鸣看着亲女儿,枯瘦的脸似乎越发干瘪了:“他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师落英说:“他若是死了,我也会死。”   师一鸣垂下目光,似乎不愿意再看那张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脸,不愿意自己在这个时候心软下来:“人总会死的,若能死得有价值,比窝囊得活着更好。”   师落英看着他,眼睛缓缓落下泪来:“可是女儿喜欢他,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师一鸣说:“世间的很多白首之约,却因为他的存在,变成了生死离别。”   师落英闭上眼睛:“爹,请恕女儿不孝。”   一轮明月出现在她身上。   不,这不是明月,而是一把明月般的弯刀,她竟也是化身境!它亮相的第一时间,便劈向了自己的父亲!   稍作休整的景罗看着夺路而逃的宋旗云,面色微凝。看眼下这个状况,他显然不能再按照原先的安排,将人留给师一鸣清理门户。   他收起万佛印,身体上方出现了一枚打了数千倍的万佛印幻象!   与之对应的,是宋旗云的五彩巨锤。   *   罗市长街的另一头,傅希言正在一点点地挪向战场。不得不说,好奇心不但会害死猫,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让自己陷入危险之境。   可他真的很想知道裴元瑾、景罗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反正他有地鉴,既然不会死,那小小的作死应该也是在允许范围之内吧?   这样想着,他的脚又悄悄朝前挪了两步。   *   师一鸣面对自己女儿的时候,始终不能像之前对待宋旗云那般下狠心,三对三的局面不免又僵持了下来。   夜再漫长,总有尽时。   莫翛然看着越战越勇的裴元瑾,眸光微凝,刚刚才砍了师一鸣一刀的师落英眸光一闪,突然转身,放任自己后背空门大开,不要命地冲向了裴元瑾。   与此同时,莫翛然转身攻向了景罗。   宋旗云也配合着送出了自己最强一击!   情势在刹那急转!   此时此刻,除非师一鸣能够痛下决心,杀了师落英,不然还有谁能阻止莫翛然与宋旗云的联手一击,解除景罗此时的危机?   师一鸣已经举起了掌……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再度化龙,朝着景罗飞去……   而师落英的弯刀却突然转向,劈在了莫翛然的后背上!   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对着父亲的后背是全然敞开的,毫无防备的,而莫翛然也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她,自己精心打造的王傀。   然而,师一鸣那一掌隔着数丈,还是拍向了那把五彩巨锤。   宋旗云眼睁睁地看着万佛印的幻象朝自己砸落,佛印入体的刹那,体内的经脉被一股刚正的力道逼得寸寸断裂!   他咬牙,真元疯狂地吞噬灵气,真气瞬间大涨,按照运功路线,让真气重新运行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长街的尽头。   景罗起步要追时,仍是晚了一步。   人的求生欲往往能激发出平时难以想象的潜力,就像现在,在他起步的刹那,人就到了尽头,然后——   一个黑影从斜地里横冲直撞地冲了出来。   入道初期想要阻止一个化神境器道家濒死时不要命的逃亡,几乎是一种送死的行为。可傅希言不怕死。   他怕的是放走坏人,后患无穷,尤其   是对方竟然在不久前去了一趟江城的情况下。   所以,不管成与不成,他一定要试着将对方留下!   双方撞击的刹那,傅希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那一瞬间错位,破碎,然后又迅速地复原,再错位,破碎……自己好似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来来回回重复了无数次。   可事实上,一切的发生不过短短两三秒。   宋旗云回神的刹那,便是将真气涌入对方身体,想要震碎对方的真元和心脉——莫翛然没有告诉他饕餮蛊的秘密,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对傅希言而言,简直是正中下怀。   大量真气涌入傅希言的体内,与吸收郭巨鹰那次相比,他上升了一个大境界,吸收起来越发得心应手。   哪怕语言不通,他都能感觉到饕餮蛊表达的欢愉。   宋旗云脸色瞬间灰败,他体内的经脉都已经断了,本来就是靠真气强撑起来的,如今真气被傅希言吸走,哪怕真元在疯狂运作,可是被真元吸收的不仅是灵气,还有他的灵魂!   宋旗云脸色越来越白,想要将真气收回来,却无能为力,只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胖子。   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要问,他想问,你是不是生来克我的?不然为什么他辛辛苦苦偷出来的混阳丹会落在你的手里?为什么镐京、临安,哪里都有你的身影?为什么你区区一个入道期,竟敢杀我?   可惜,那些问题最终都只能成为他脑海里最后的思绪,随着生命的消失,永远尘封。   傅希言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贴着自己胸膛的心跳停止跳动,顺着对方手掌传来的真气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没有,才猛然松了口气,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坐了起来。   迟到一步的景罗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   傅希言借着他的手站起来,低头看了眼僵硬不动的宋旗云尸体,小声说:“我刚刚杀了宋大先生?”   景罗躬身道:“少夫人威武!”   傅希言见他脸色苍白,知道自己完全是捡了一个便宜,要不是他们将宋大先生达成残血,自己绝不可能得手。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抢了个人头?”   景罗迟疑了下道:“这里毕竟是天地鉴,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杀了倒也罢了,砍下人头怕是不太妥当。少夫人若是喜欢,不如等他们下葬之后,我们再挖出来,到时候您想如何就如何。”   傅希言:“……”   不愧是他男神,果然是个狠角色!   他干咳一声说:“不,不用了,我就是说说而已。莫翛然怎么样了?”   尽管景罗的对手是宋旗云,可师落英放弃师一鸣,加入裴元瑾和莫翛然的战圈,莫翛然转而与宋旗云联手攻击自己,又被师落英一刀砍中——这些情节他一个都没错过。   他说:“应该也赢了。”   两人说着,朝客栈的方向看去。   只见莫翛然和师落英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师落英似乎还在说什么,突然,师一鸣额头蓝光大涨,同时,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射了出去,钉在地上!   ……   发生什么事了?   傅希言和景罗对视一眼,连忙飞掠过去。   ☆、第114章 原来是个局(下)   时间不能倒流, 但视角可以跳回师落英一刀劈在莫翛然后背的那一刻——   明月当空,银辉散落大地。   本该是小镇进入梦乡的沉睡时分,可长街中央, 战斗还在继续。   没人想过师落英的这一刀能直接锁定胜局,能够造成创伤就已经是极难得的战果。师一鸣和裴元瑾都做好了补刀的准备。   那一轮明月般的弯刀嵌入了他的身躯,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出来, 很快浸湿衣衫,莫翛然挺直的腰背竟然微微前倾。   师落英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怔怔出神。   弯刀劈落之后, 裴元瑾不及撤回飞向景罗的赤龙王, 便赤手空拳地朝着莫翛然冲了过去。   即便没有赤龙王,裴元瑾也已经跻身为当今有数的武道高手, 他随意的一拳, 便能打出天崩地裂的效果。   强悍如莫翛然也不该忽视武王的倾力一击。   可他没有动,金色的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容, 看不清楚此时的表情是惊惧, 还是漠然。   随着师落英陷入呆滞, 弯刀缓缓消失在伤口处, 紧接而来的,是裴元瑾的拳头。   咯咯咯……   拳头击中脊椎, 莫翛然身体响起清脆的骨折声。   他单膝跪倒在地,仿佛一座倒塌的高楼,却依旧保持着岳峙渊渟的风采,只是微微侧头, 眼睛朝着师落英的方向, 柔声问:“怎么做到的?”   他显然是好奇, 为什么一个心神都在自己控制之中的王傀竟然能瞒过自己的监视,向自己下手。   师落英喃喃道:“这些年,我一直保持着爱你,从未间断。”   莫翛然张口,血从嘴角流淌下来:“我知道。”   师落英似乎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身体慢慢地凑过去,脑袋靠在莫翛然的手臂上:“我不能有杀你的念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办法。来时,我已经喝下了无药可救的毒药。”   师一鸣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莫翛然闭了闭眼睛,已经清楚她的办法。   王傀虽然拥有神智,但心魂受制于人,想要背主,只能将念头“合理化”。所以,师落英要一直爱莫翛然,她一旦不爱了,莫翛然就会生出警惕。   她想要莫翛然死,只能用“永远在一起”当作掩饰,甚至,在杀他的那一刻,都不能有所动摇。这中间的艰辛煎熬,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忍辱负重”所能涵盖?   裴元瑾不禁对这位面色蜡黄中带着丝丝青黑的女子肃然起敬。   莫翛然萎弱道:“好,真好。”说罢,竟然脑袋一耷拉,就没了声息。   师落英愣了下,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武王级的夜视功能开始消失,可深植于灵魂的桎梏并没有消失。   她抬起眼眸,想说点什么,突然,师一鸣额头的天鉴蓝光大涨,灵魂出窍!已经回到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也朝着地上用力射了过去。   就在刚刚,莫翛然咽气的刹那,他的灵魂便脱离身体,钻入地下。   武神灵魂消散时,是分化成烟雾尘埃,融化于天地灵气之中,而莫翛然的灵魂明显仍然拥有自主意识!   以赤龙王为引子,裴元瑾霸道炽热的真气直入地底,若是人的眼睛能够透视,就能看到在赤龙王气息笼罩的下方,两道灵魂正在进行殊死搏斗。   傅希言和景罗赶到的时候,师一鸣额头的蓝光已经越来越暗淡,就在其他人都焦急不已时,蓝光重新亮起,师一鸣“蓦然回神”,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   灵魂归窍的第一时间,他看了眼自己的女儿。   可惜,莫翛然“咽气”之时,师落英也终于“完成心   愿”,撒手人寰。此时的她,柔顺地躺在莫翛然身边,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在做一场美梦。可见,为了能够杀死莫翛然,她已经将“爱”这种感情酝酿到了极致。   傅希言虽然没见过师一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父女俩的眉眼实在相似,很难不叫人猜测出关联。   他见师一鸣脸色不对,下意识地想要宽慰几句,就见对方已经抬起眸光朝自己看来:“你去把他的面具掀开。”   这件事景罗本来已经要做了,听了师一鸣的话,又将手缩了回来。   傅希言心中一梗,扭头看了看裴元瑾,发现他离自己很近,身体几乎贴着自己的后背,一双眼睛还大咧咧地盯着自己,生怕自己跑了似的。   两人分开这段日子,确实有很多久别重逢的思念要诉说,可惜眼下不是好时机,裴元瑾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只是用眼睛看着,并没有做太多的动作。   还是傅希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慰。   裴元瑾反手握住,不放开了。   傅希言只好牵着他去掀莫翛然的金色面具。   他不知道莫翛然的灵魂已经遁逃,只当他这次死透了,想到这位叱咤江湖多年的邪道魔头竟然真的死在了这个小镇,死在了正派围杀之中,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仿佛电视剧看到了结局,就等着全剧终的字幕出现。   他揭开面具,然后愣住:“这是谁?”   不怪他如此惊异,实在是莫翛然天下第一美男的刻印留得太深,以至于他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标准,不能逊色于前世看到过的任何一位明星,不然他会失望。   可眼前这个,皮肤黑黄,宽嘴塌鼻的家伙是谁?   ……不管是谁,绝不可能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吧?   难道自己的审美和天下有偏差?   他惊恐地看着裴元瑾。   该不会,在他心目中英俊无比的储仙宫少主,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绝世大丑男吧?   “不是莫翛然。”   景罗一句话,将他从自我怀疑中解脱出来,却也让他空落落的心重新沉甸甸起来。其实,比起反派在逃,他还是更喜欢直接大结局。   师一鸣并不意外。莫翛然今夜展现的实力,与他想象不符。   “怪不得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真气。”景罗道,“他将身体当做了衣服。”坏一件就换一件。   师一鸣看向傅希言,眼里带着心疼与安慰。   傅希言知道他通过饕餮蛊的作用,联想到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但其实……自己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与困扰。   的确也没什么好困扰的,不管转世投胎,还是穿越时空,自己都是两世为人,吃过的米不一定比莫翛然吃过的盐少。   他不拿自己当儿子,自己难道还要热脸贴冷屁|股?不杀他都是因为实力不够!   看到母亲留书那一刻起,他就不曾想过“我爹是莫翛然”我该何去何从,满脑子都是有个魔头要弄我,我该怎么弄回去!   别说生恩养恩,“生”都和莫翛然没关系,他就负责爽而已。   傅希言说:“没关系,总有一天要他裸|奔!”   师一鸣见他朝气蓬勃,信心满满,欣慰地点头:“好,你过来。”   傅希言将面具往地上一丢,又回到师一鸣面前。   师一鸣摸摸他的脑袋,傅希言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就见师一鸣额头亮起蓝光,中间居然是个“T”。   难道是天鉴中“天”的拼音首字母?那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地鉴,该不会是“D”吧。两个拼起来不就是“TD”……退订?   看起来很遭人嫌弃的样子。   不对,这个世界没有拼音啊。   他正胡   思乱想,就见那个蓝T突然从布满细纹的额头浮起,朝着自己射过来。   傅希言下意识地仰了仰头,却还是没有躲过去。   蓝光投入额头的瞬间,脑海中突然多出了很多文字,他还来不及细看,又隐没了。   师一鸣道:“你修习的是最基础的《天罡混元功》吧?换过来不难,这套功法你回去慢慢看,最好是和地鉴一起看。”   由于他从未收服过地鉴,不知道地鉴里面是何内容。天鉴中的功法虽然是完整的一套,可或许是缺少了地鉴的缘故,他练起来总是有很多不明所以的地方,所以直至今日,依旧未能达到传说中的飞升境。   傅希言吃惊地看着他,短短一瞬间,师一鸣的肌肤像是被榨干了水分,又苍老了许多,老人斑渐渐浮现在脸上。   师一鸣不以为意地摸摸他的头,缓缓盘膝坐在地上:“天地鉴以后就交给你了。”   傅希言跟着跪了下来。   天地鉴这个门派因至宝天地鉴而生,如今至宝交付于傅希言之手,门派自然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师一鸣并没有将话挑明。他交付的,可以是门派与至宝,也可以仅是至宝,端看傅希言自己的理解。   主要还是因为傅希言与裴元瑾的关系,不可能长留华蓥山,而且天地鉴本身就是个松散的组织,在宋旗云、唐恭、师落英相继离开之后,已经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傅希言看着这位可敬老者,心中茫然,一时不知该做何选择。   长街发生的激战自然不可能瞒过正在罗市的江湖人,只是武王武神之战,普通武者别说插手,连围观都怕被殃及,只能等风波稍平,才悄悄聚拢过来。   景罗和裴元瑾早已发现,却任由这些江湖人慢慢靠近,他们看得出来,刚刚师一鸣为了阻止莫翛然灵魂遁逃,灵魂出窍,已是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天地鉴再神奇,也只能复原身体之伤,对灵魂重创毫无办法,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武神消散于天地了。   江湖人见他们没有阻止,越发大胆,一步步已经走到了几个人的周围。   “把我和落英葬在巴山。”师一鸣的脸色越来越灰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只靠着最后的执念提着一口气,“还有旗云。他没有别处可去了。”   傅希言恭恭敬敬地跪着,师一鸣每说一句,他都会点头。   师一鸣眼里微微有了笑意,缓缓伸出手。   傅希言双手抓住。   师一鸣说:“天地鉴就交给你了。”   声音刚落,灵魂便慢慢散了,仿佛随着长街上的夜风,开启一趟漫无目的的远行。他这一生,在巴山驻留得太久,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卸下肩头重责,放下天下期盼,去走自己的路。   傅希言有些鼻酸。   他与老人认识不久,甚至一开始的相遇都谈不上美好,对方却毫不犹豫地将最重要的宝物留给了自己。他想起两人还要剖腹产之约……却终要落空了。   “参见鉴主!”   围观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出声。   有了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遵循着道家一生二,二生三……的规律。行礼的人中有天地鉴门客,也有前来助拳的江湖人。   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眼前这个胖子是谁,天地鉴主临终遗言,自然是要遵从到底,何况,不管这胖子是谁,都不可能比傀儡道宗莫翛然更糟糕。   *   傅希言带人送师一鸣等人的遗体去棺材铺,景罗和裴元瑾打了个招呼,悄然脱离众人,朝着江边码头走去。   长街翻了天,可江边依旧沉寂着,若不是微风偶尔荡起涟漪,这江上竹筏的景色不比一幅画有生趣。   景罗来时,竹筏动了,缓缓靠岸。   景罗说:“邱先生没见到莫翛然?”   戴着斗笠的渔翁微微摇头:“老夫守在这里一个晚上,只看到了两个调皮的小朋友。”   景罗说:“师鉴主已经仙去,莫翛然灵魂出窍跑了。”   渔翁沉默片刻,轻叹道:“师道友高义,我不如他。”   他此次答应前来,固然有除害的成分,可更多的,还是提议的两个人让他不得不拒绝。如果可以选择,他本人是不愿意大老远跑一趟冒险的。   而且,他冒险的前提是莫翛然身受重伤,自己可一击毙命。但凡莫翛然还有一战之力,自己都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   人生百态,不能强求。   景罗邀请对方时,便清楚他的态度,并未表现意外。   “师鉴主的拼死一击,不可小觑。莫翛然纵然不死,也会受到重创。灵魂修复不易,还请那位多加留意,若要杀他,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渔翁颔首。   竹筏渐行渐远。   *   罗市长街一战,战尽天地鉴上下。   若非师一鸣临终前将天鉴交给傅希言,名义上后继有人,这一战的战果等同灭门。师一鸣、师落英、宋旗云……还有一年前的唐恭,除了灵魂逃脱的莫翛然,曾经广为人知的天地鉴人都在这一战消亡殆尽。   秋天才刚刚来临,枯意已染尽华蓥。   傅希言按照师一鸣的遗言,将四人葬于巴山。   师一鸣和师落英的墓地就坐落在茅草屋边,那片茂密的银杉林里,与宋旗云隔着一段距离。莫翛然留下的身体不知是何来历,应该是位受害者,被葬在了不远处,墓碑写着“无名义士”。   下葬那日,巴山豪士侠客云集,连官府也派人送来奠仪吊祭。   傅希言执弟子礼,送完全程。   葬礼上,他公开了罗市一战的“真相”。   从自己被诡影组织绑架开始,抽丝剥茧地发现诡影组织总部就隐藏在华蓥山一带。之后便是裴元瑾带人营救,顺藤摸瓜找到了罗市,还请动了天地鉴主出马。   后面的故事他没有详说,也未点明宋旗云是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   人死如灯灭,他个人的名声不要紧,但人言可畏,何苦让天地鉴因其一人白玉有瑕,只以“对战中身亡”含糊带过。   于是流传开来的故事,便是天地鉴主率领爱女爱徒迎战傀儡道宗莫翛然。   因为天地鉴一门壮烈,连师落英和莫翛然当年的那场婚事都被刻意回避,提起莫翛然,都是人面兽心、口蜜腹剑、阴险狠毒、恶贯满盈等词。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莫翛然头上,傅希言再适时表明已经联合裴元瑾将诡影组织彻底铲除,莫翛然身上的这口黑锅自然被扣得更加严丝合缝。   靠天地鉴主女婿的身份洗白的莫翛然重新成为过街老鼠。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人人喊打傀儡道时期。   葬礼结束后,外客纷纷告辞,天地鉴门客都自发地留下来帮手。这两日,亲近莫翛然的门客在罗市一战后,已悄然离去,留下的,都是师一鸣与师落英的追随者。   傅希言既然接受了天地鉴这件至宝,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也该接手天地鉴这个门派——前者是利益,后者是责任。   不过不可能常年留在华蓥山上,所以就给了三个选择。   一是拿一笔遣散费离开。   二是加入储仙宫。   三依旧当天地鉴的门客。   不过第三条路,说实话傅希言还没想好要在怎么走。毕竟他不像师一鸣,能够为人师表,也不可能走莫翛然挥金如土的路线,想来想去,可能会变成镖局这样需要武功的私营企业。   留下的天地鉴门客共有一百多人,   离开了一半,但无一人接受遣散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当年老鉴主说,来者自愿,我们才来了。如今我们走了,自然也是自愿的。”   选择第二条路的只有五个。   储仙宫招收门人的标准并不高,武功其次,主要还是看人品,留下的门客既然追随师一鸣,在人品上自然不会存在太大的瑕疵,如果要去储仙宫早就去了,选择天地鉴主要还是不想受太多束缚。   选择最后一条路的有六十六个。   一个胖胖的虬髯大汉拍着胸脯道:“小鉴主放心,你走了我们看家,保管把家里看得妥妥当当的!老鉴主、师姑娘和宋大先生那儿,我们也会经常去看着的。你要是有空了,就回来看看,指点指点我们的功夫,我们就知足了!”   傅希言心中感动,便将自己未来建立私营企业的想法跟他们说了,至少让他们有个盼头。   谁料虬髯大汉满脸抗拒:“我们留在华蓥山就是为了自由,做生意不适合我。”   其他人也是一个意思。   傅希言疑惑:“那你们以何为生?”   虬髯大汉说:“华蓥山附近的农田都是老鉴主的,他租给佃户,收取租金,多余的就分发给我们。小鉴主要是不介意,也照此办理吧。”   傅希言瞠目结舌。   “好,好的。”   就是土地过户这件事遇到了些麻烦,毕竟傅希言和师一鸣没有血缘关系,说师徒也勉强,理论上是无法继承的。   不过天地鉴的田地,官府也不敢随意吞没,双方最后只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是官府以无主之地的名义出售,傅希言低价收购。   在此,不得不感谢傅夫人先见之明,临别前给了他一大笔钱,不然这时候,他只能吃软饭了。   忙忙碌碌六七天,总算将所有事情都办理妥当,离开华蓥山的前一夜,他决定与裴元瑾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这次是真正的开诚布公。   为了营造良好的气氛,他亲自下厨,做了一锅蛋炒饭,冲了一碗香葱酱醋汤,然后点了两支不怎么明亮的蜡烛。   烛光映照着两张有些憔悴的脸,却因为打光的关系,憔悴得不太明显。   傅希言先礼貌性地询问了他对蛋炒饭和汤的看法。   尽管裴元瑾没有爱情经验可作参考,也没有丰富的剧情可作借鉴,可这一刻,他的聪明才智发挥了作用,认认真真地夸赞着这一锅吃起来有点咸的炒饭和那一碗喝起来非常酸的汤。   他表情是如此真诚,要不是傅希言自己也在吃,他差点就信了。   “咳咳。”傅希言擦了擦嘴巴,朝着他比了个心,“我相信你对我是真爱。”   裴元瑾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已经发干的心形面饼,一个个摆出来。   傅希言数了数,少了三个。   “我吃了。”裴元瑾面不改色地说。碰触恋人碰触过的东西,吃过恋人吃过的东西……也是克制思念的一种方式。   傅希言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吃的时候饼没坏吧?”   裴元瑾笑了笑,笑容中竟然还能看出几分甜蜜。   ……   “我坚信你对我是真爱。”傅希言说,“那你可以接受考验了。”   裴元瑾扬眉。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莫翛然是我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