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长剑出天外   作者:焦糖布丁   文案:   古龙小说年少时读只觉热血,多年再读,已是怅然。很多人活着但已经死了,很多人,死了却一直活着。   城主大约是我心里的一个遗憾,当年不懂为何总觉得他不该死,后来有些明白了。于是,忍不住开了这个文,想写出我心里面的白云城主,我心里的叶孤城。   cp:应该是西门庄主X叶孤城无疑了,中间会有世俗情节,我会做出解释,尽量合理化。   这个故事是从西门庄主杀了独孤一鹤,与孙秀青已经成亲之后开始的。   如此,便开始了…… 第1章 1   **********************************************************   天刚刚下过雨,土里泛着泥腥味,远处走来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这是一条山间小道,很不好走。   男人持这一把紫竹伞,腰间悬着一把通体漆黑的狭长古剑,在这条泥泞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他从头到脚都是纯白的颜色,包括他的软底靴,也是嵌了银线的冷白。   在这样的雨中,他的鞋面却是纤尘不染的。   他的伞很大,伞下还有一个穿着藕色衣裙的女人。这是一个十分娇美动人的姑娘,眼睛大大的,嘴唇薄薄的,一看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厉害姑娘。   男人的表情很冷,比这山涧的冷雨更冻人,他缓步而行,不像走在泥泞的山路里,更像走罩雪山之巅。但那个女人的表情却很甜,甜得像是喝了蜜。   这是一条翻越秦岭,去蜀地的路。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难的有时候不仅仅是道途,而是埋伏在路上的人。   两人转过一片岩石,便看见前方的地上躺着十几个人,旁边还歪倒了几家马车和货物箱笼,看起来像是走镖被打劫的模样。   男人顿了一下,他生性不喜欢理会这些麻烦,但若是麻烦将他的路拦死了,他也不会视而不见。   他侧对女人说了一声:“你在此等候。”   那女人乖巧地应了一声:“你也当心。”   男人将伞留给女人,举步走向雨中。地上横七竖八的人,都穿着蓝色的衣服,像是同一个镖局的人。男人皱起眉,他的鼻子没有坏掉,这里虽然躺着的人多,但血腥味却非常的淡。即便是大雨冲刷了尸体,也不至于这样浅淡。   他心中一惊,却在此时,地上的人陡然睁眼,手中往腰间一按,登时牛毛细针齐发,朝着白衣男人打来。这些针上闪着幽兰的冷光,分明是淬了剧毒!   男人扭身跃起,一瞬间便掠出三臂远的距离,避开这夺命的第一波暗器。   “小心——”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想起,但男人已经顾不了回答,因为方才地上躺着的其他人全部都睁开眼,向他打出了暗器!   在这样的埋伏之下,便是江湖上任何一个一等一的高手也必将殒命于此了。   但,事情总有例外,这个例外自然是这个白衣乌剑的男人。   “不能让他拿剑!”刺客大喝。   然而已经晚了,这个男人的手已经握住了剑。   下一刻,剑光如水银铺泻,如白练穿云,在蒙蒙细雨中划破这片水幕。这剑意竟是这样快!快到雨滴落在剑锋上,也被劈开两半!   只这样一呼一吸间,围攻的刺客便倒下了四人。这一次,他们真正都成了死人,喉咙上一点红,死得不能再死。   却在此时,一边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男人的声音:“西门吹雪,放下剑!否则这个女人就会少一只手!”   白衣的剑客击退面前的刺客,回身看去,眉头微微皱起,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刚毅的下颌低落一线雨水。   女人到是硬气,抽出腰间一把细长的青剑,便要往自己身上捅去,嘴里叫道:“不用管我!”   挟持他的刺客一惊,正要拦阻,便见女人反手一剑,朝他抹去,竟然是峨眉派的穿云追月剑法。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只这一惊一刺的功夫,那刺客便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已经飘至眼前。   没想到这个以剑法闻名天下的男人竟然有这样的轻功!   当他认知到这个事实时,已经晚了,因为他喉间一道血痕,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   却在此时,破空之声已至,暴雨般的细针朝着女人的方向激射而来!竟然是唐门暗器,暴雨梨花!   西门吹雪若是一个人,也许还有机会躲开这第二波的暗器,但是此刻,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一个肯定躲不开暴雨梨花针的女人。   纵使他轻功再高,他也来不及躲了,只能硬接!他将手中乌梢长剑轮起一片剑光,只听叮叮咚咚之声不绝于耳。   片刻,一切都安静下来。   雨,也小了。   白衣剑客身形笔直,整个人如同出窍的宝剑。   但刺客却哈哈大笑道:“西门吹雪,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的人,你已经中毒了。”   那个女人大惊,双手去抓男人的雪白衣袍:“西门?你有没有事?”   “无碍。”西门吹雪抬手点了肩臂三处穴道,目光依旧锐利无匹,“你退后去。”   话音刚落,剩下的六个刺客已经拔出剑一拥而上,口中大叫道:“杀了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面色虽然不变,但刺客他已然中了唐门的毒。唐门用来对付他的毒自然不是普通的毒药,这短短一瞬之间,麻痹的感觉已经顺着手臂侵染了半个身体,他出剑的速度明显迟滞了几分。   刀剑相撞,霸道的力道相搏之下,真气激发了血气翻涌,片刻间,毒性便已经蔓延至他的腿。   一剑将又一个刺客毙命之后,西门吹雪单膝跪地,手撑乌剑,剧烈的喘息着。他嘴角溢出黑色的毒血,目光扫过剩下的五名刺客。已他的耳力,自然早已发现草丛中还埋伏着其他人。如今他中毒负伤,即便是能勉力再战,也没有把握能将孙秀青也一并带走。   难道今日,他就要死在这群宵小手中?   剩下五人目露狰狞之色,桀桀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西门吹雪竟然会死在老子手中!”   却在此时,一道白练似的天外飞虹落下,眼前白茫茫什么东西一闪。   围攻西门吹雪的刺客只觉喉间一凉,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鼻尖一阵清风拂过,带出一点点清香的气息。那气息如此清浅,以至于瞬间便被雨水冲刷了去。   一晃之间,西门吹雪身边又出现了一个雪白的人影。众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也只看见他还剑入鞘的动作。   风停了,他回过头,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你是——”带头的刺客指着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咯咯的水声,那是血液灌满喉管的声音。   下一刻,所有刺客都倒伏于地,血水混在泥泞的土中,终究还是染红了整个山坡。   西门吹雪抬头看去,正看见那人低头也看向他,淡色的嘴唇微微勾着:“西门庄主,可还能站起来?”   ******************************** 第2章 2   男人嗓音清冽,像是在三伏天让人饮下一坛浸在井水里的美酒。   孙秀青终于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扑上前,扶着西门吹雪的手帮他站起来,嘴里急急问道:“你怎样?”   西门吹雪没有立时回答她,他对着另一个男人拱手道:“多谢城主出手。”   孙秀青听闻这句话,才明白过来救下他们的原来是他!江湖传说中,三百年来,唯二的两个剑术奇才之一——与丈夫齐名的飞仙岛岛主。   她忍不住抬头打量对方,一看之下,也觉心中震撼不已。   她的丈夫已经是整个江湖闻名的伟岸男子,孤高冷漠,剑法如神,是冰山上的千年寒冰。而且眼前这个男人,雪袂飘飞,乌发垂腰,头顶带着檀香木座的珠冠,颈间一圈白绒绒的软毛趁着他面若冷玉,瞳若寒星。他不似行走江湖的冷傲剑客,更像是自琼楼玉宇中走下来的王孙公子,即清且贵。   男子目光扫过孙秀青,女人的心头微微一跳,即便她心中早已只有一柄剑,但任谁被这样俊逸绝尘的男子注视,也会忍不住欣赏的。   “夫人无事,”叶孤城转头看向西门吹雪,“庄主却有事。”   西门吹雪颔首道:“我中了毒针。”   叶孤城:“唐门毒针?”   西门吹雪默认。   叶孤城瞬间已然出手,抬手点过对方心包、曲池、天井、小海,又一手扯住西门吹雪小臂,一股真气直接打入对方体内,顺着经络一路游走。   西门吹雪额间渗出冷汗,顺着坚毅的下颌滚落衣领。忽的两根牛毛细针从他臂间激射而出,带出两线细细的黑血。   叶孤城收劲回手,将位置让与那个美女而焦急的女人,口中道:“针我已替庄主逼出,只是解毒一事,孤并不擅长。”   “无妨。”西门吹雪此刻面色依旧苍白,他推开孙秀青,自己站直了,“眼下,我自己便能解毒。”   叶孤城自然知晓此人医术不亚于剑术,闻言也便不再纠缠于这件事。   孙秀青在一旁忍不住道:“即便是如此,我们也要快快去到成都,寻个客栈安置。”她话音未落,便听见车辙撵过碎石的声音,远处一辆造型华美的乌木马车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马车上一个全身白色的垂髫小童,正用力甩着鞭子,嘴里朝着这边叫道:“城主城主!等等小来啊——”   西门吹雪看向叶孤城,叶孤城微微一笑,道:“我在马车内听见此处有刀剑之声,便自己先以轻功赶来查看。”   雨早已停了,通往成都的官道上有一辆马车在疾驰,白衣小童黑发垂肩,坐在车辕上驾车。   车内虽然宽敞,但此刻容纳三个成年人,还是有些局促了。   孙秀青是个女人,为了避嫌,她自然独坐一方。方才雨中搏斗,她早已浑身湿透,此刻披着一方蚕丝做面内蓄狐皮的毯子遮蔽旁人视线。   西门吹雪合眼调息,车内自然便不会有人随意说话,安静得只能听见叶孤城靠着小几自己与自己下棋的声音,以及车外皮鞭抽打马臀的劲响。   片刻之后,西门吹雪睁开眼,他的面色依旧雪白,但嘴唇已然恢复了几分血色。   孙秀青一直注意着她,此刻立即靠过去,咬着嘴唇说:“都怪我,拖累了你。”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唯有目光略微松融了几分,对她说了一句“与你无关”算作安慰。   孙秀青依旧自责,懊恼道:“若非我想回峨眉,与师兄弟们解释清楚师傅的事,你也不会陪我这遭。”   西门吹雪本不是健谈之人,便是安慰人,也只有一句。见孙秀青仍旧自责,他面上露出些许叹息,转向一旁独自下棋的人来。   “不曾想在此处遇到城主。”   独坐一隅的男人终于听下手中的棋子,抬头道:“正好要去蜀地一游。”   说了这句,马车之中又再度陷入沉寂。   孙秀青不可避免的在心里感叹道,难怪世人都说他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即便是在这样的马车里端坐着,他身上也仿佛发着莹莹的光华,令人忍不住目眩。   马车毕竟快过人腿,不过半日,便已经进了成都城。   成都街头繁华异常,隔绝了秦岭,这里倒是丝毫不见长江以北的烽火战乱景色。选了成都城中最大的一处客栈,又两间上房,三人方才入驻。   西门吹雪要了热水和沐浴用具,又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孙秀青接过药方,正要下楼去药铺抓药,便被门外的那赶车的白衣小童拦住。那小童笑嘻嘻对着她道:“夫人担心庄主,不如留下照顾,跑腿的事情,就留给我吧。”   孙秀青忙道:“这如何好意思?”   白衣小童笑盈盈地,很是讨喜:“城主已经将银子都交于我啦,庄主这样的人物,若是有什么急事,夫人不在可不好。”   孙秀青没想到白云城主竟然考虑至斯,她内心中的确也放心不下受伤的男人,记得当年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和几个师兄在他沐浴时偷袭,现在想来,只觉汗颜。她亦是江湖儿女,闻言也不再矫情,将药方交于对方,羞赧道:“那就辛苦姑娘跑一趟。”   那小童接了药方离去,不过片刻两炷香便回来了,除了带回药材,还一并两套崭新衣物。也不多话,放下东西便已经离去。   孙秀青检查了药材,惊讶道:“是极好的重楼和重瓣雪莲,难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便都找到了”说完,她又翻看衣物,果然是一套雪白的双宫绉剑袍,和一套藕色重锻海棠纹服饰。她喃喃道:“没想到……白云城主竟然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   西门吹雪没有纠正孙秀青这句话,事实上他觉得没有必要。   叶孤城是一个怎样的人,世人还没有资格给他下一个定论。   叶孤城的剑很好,他只用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   这样的剑,唯愿一战,才不枉此生!   ********   这里借用了林志颖版本陆小凤里,西门和孙秀青被唐门劫杀的情景,为了引出下文。   其实贴心的不一定是城主,更可能是城主能干的下人。   想来想去,小童还是男的吧,略作修改,为了城主出门方便。 第3章 3   药极为难找,却是好药。药到了,毒也便去得快。   天一亮,西门吹雪睁看眼睛,他调息一夜,此刻便已恢复六成战力。   孙秀青还在沉睡,西门吹雪也不惊动对方,提剑,下榻,转眼便出了房门。   客栈二楼的雅间门外,站着昨日驾车的白衣小童,西门吹雪见状便直直步入雅间。   他一进去,便见叶孤城背对着他面窗而立,正看着底下人迹稀少的街道,和不远处的岷江之水。他披着一件织锦坠白狐毛的披风,两条细细的珍珠链子顺着两鬓,自头上珠冠垂下,及至胸前。   听见声音,叶孤城转过身来,仔细看了来人面上神色,道:“庄主看来已经无碍。”   西门吹雪言简意赅:“我欠城主。”   叶孤城不置可否,手中摩挲了一下右手拇指上的一枚血磲扳指,对他做了个邀请入座的动作,又道:“昨日劫杀庄主的,是唐门的人?”   “是。”   “庄主可知为何?”   “寻仇。”   叶孤城见状,心知对方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便道:“如此,今日便将别过。”   西门吹雪自觉与白云城主神交已久,闻言便知对方正是在等他毒伤痊愈,重获持剑的能力,当下自不会学寻常人等虚伪道谢之举,只道:“日后城主有事,自当相助。”   叶孤城摩挲扳指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对方,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在清晨的雾气里透着奇异的兴味:“万事皆可?”   西门吹雪颔首:“不违道义,不背道心。”   叶孤城缓缓沉吟,片刻方才将头一点:“好。”   正事已经谈毕,照理说西门吹雪应当转身回房,他与叶孤城并非可以对坐叙旧的交情。但此刻,他的目光在叶孤城腰间佩剑上掠过,忍不住开口赞道:“好剑。”   叶孤城闻言,到是面色比方更添几许生机,单手拿过手中剑,拔出,只见一片雪光照亮暗室,琥珀色的双眸映在剑身。   “此剑名唤飞虹,相传为徐夫人以天外陨石所铸,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相传为先秦时剑圣佩剑。”说罢,将剑向前一递。   西门吹雪爱剑成痴,当下便接过这柄宝剑细细摩挲,所见之处寒光凌冽,杀机外泄。他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剑。”   叶孤城闻言,微微一叹:“是好剑,亦是凶剑。自它出世之日起,群雄逐鹿中原,最终秦灭六国,将它深锁禁宫。直到后来朝代更迭,不知为何流落海外,被我寻得。”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不过是世人痴妄,剑只是剑。从来杀人的,都只是拿剑的人。”   叶孤城挑眉,给二人到了一杯白水,道:“听君一席话,倒觉你才是此剑的知己。”   西门吹雪一怔,还不及再开口,便听闻门口有人低声叫了一声“西门夫人”,接着传来几声脚步。他立时住了口,朝门口望去,只见孙秀青穿着海棠纹的藕色长裙,面露局促地在门口欲进不进。   叶孤城面露了然,已然转身从新面窗而立。   西门吹雪也举步出了雅间,门外孙秀青小声道:“我、我醒了不见你,很担心你的伤。”   西门吹雪点点头,也不多做解释,只道:“我伤已无碍,眼下便动身吧。”   天又下起雨来,蜀地到了这个时节,总是雨水绵绵。   叶孤城立在雅间窗前,看着男人撑着伞,领着那个大眼睛薄嘴唇的姑娘顺着街道慢慢远去。   他身边的白衣小童一面收拾桌上的茶具,一面说:“这位西门庄主可真是冷,也难为那位夫人,一点儿也不介意。”   在白云城的下人面前,叶孤城比寻常多了几分放松,他道:“世人都说西门吹雪生性冷僻,杀人无情,昨日却愿意为了夫人舍命一战,你怎知他无情?”   白衣小童皱皱鼻子,道:“我可是看见了,他看向夫人的眼底没有一点儿软和,甚至看城主的剑都更热诚些。”   叶孤城斥笑到:“这怎么比较?你才多大,如何懂什么热诚不热诚?”   那小童却道:“城主一心都在白云城和剑道上,自然不懂,我门这种大俗人却比城主多知道一些。”   叶孤城一愣,正想斥他一句胆子不小,却面色一冷,噤了声。   门外几声脚步,一个男人压低的声音响起:“城主,王爷遣小的来,是想问昨日的药材可还欠缺哪味?”   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齐药材,自然要找这个地方最有办法的人。而此处是蜀地,这里的王爷便是最有办法的人。他正是武洪帝之第十一子,惠妃郭氏所生之子,受封蜀王。   叶孤城转动手中扳指,道:“一味不缺,替孤向王爷转达谢意,日后白云城谢理自当奉上。”   王府来人立即诚惶诚恐道:“城主千万别说谢,我家王爷好客,仰慕飞仙岛城主已久,唯盼当面能结交一二。此处城主入蜀,王府能有用于城主,已经使得王爷畅快整晚。今儿一早便心心念念担心药有不怠,遣了小的过来伺候,来是还耳提面命,嘱咐我定要将城主请回去。”   叶孤城转着手中扳指,略作沉吟:“王爷心意已领,孤一介海外人士,不过游历中原暂到此处,王爷便不必客气了罢。”   王府来使又道:“若请不得城主回去,怕是王爷便要亲顾茅庐,来拜访城主啦。”   叶孤城垂眸沉思,蜀王偏安一隅,早年因为亲眼看见岳父被洪武皇帝凌迟而吓破了胆,这一次,胆子倒是大了许多。   看来多半是被湘王削藩举家自焚一事吓破了胆。   叶孤城心下有了决断,白衣小童得了主子眼色,出得门去,笑嘻嘻对着王府来人道:“既然这样,便将何时何地告知,我们城主自当前往。”   ***************************   这里我要做个说明,我查过古龙小说的背景,都指向明朝。既然是这段时间的历史,我立即有了个大胆到极点的主意!   城主的智谋才略剑术无一不是天下顶尖,跟着南王混,实在太没道理了。既然这样,就允许我让城主的故事变得更加合理。   这一章夹带了私货,城主的剑,有一说法是飞虹,他也是剑圣,既如此,飞虹对渊虹,剑圣对剑圣(知我者,大概知道我在说什么),没毛病!   都是剑圣,都是强者,不应该落得身死道消,但求一死的结果。这种人,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   所以,放开城主,让我来!   所以这是一个披着武侠外衣的历史剧,我的老本行。 第4章 4   宴席安排在当日晚间,一上灯,便有蜀王府的马车来接远道的贵客。   蜀王府虽是藩王府邸,规制受限,但其堂皇富丽绝不逊于应天府的皇宫。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是仿照应天府皇城建造的小皇城。   蜀王府坐北朝南,一路行来处处殿阁楼台,宏伟华美,堪称金碧辉煌。   叶孤城被直接引入后殿,昭明殿,这是最高规格的接待。   蜀王的确好客,席间丝竹管弦不绝,歌舞美姬不断,觥筹交错,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叶孤城不饮酒,只像侍者要了一壶清水,独坐自饮。   蜀王见状,笑道:“怎不见城主偕夫人来?”   叶孤城闻言挑眉:“我不曾娶亲。”   蜀王一愣,想到昨日分明打听到叶孤城的小厮求过一套女子的衣物,但此刻说出,便做实了自己派人监视的事情,便笑着解释道:“城主这样的人物,不知会惹多少女子钦慕追随,却不想仍旧孑然一身。”   叶孤城沉默片刻,方道:“族中父母早年定下婚约,只是许嫁之人身体不好,不便远行。”   蜀王立即心神领会,暗道莫非这位城主也是糟糠在岛,红颜伴游的风流人物。他哈哈一笑,环视四周,道:“今日府中,但凡有能入城主之眼的,本王定然双手奉上,只盼能伺候城主一二。”   叶孤城面色如常,道:“我此番入中原,便是为她求药。”   蜀王面色一正:“哦?什么药,需得城主亲自来求?”   自洪武三年开始,朝廷先是罢了太仓黄渡市舶司,后又撤销自唐朝以来就存在的泉州、明州、广州三市舶司。洪武十四年,先帝以倭寇仍不稍敛足迹为由,下令寸板不得下海。朝廷将胆敢出海者视为潜通海贼,定罪同谋结聚,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   政令一出,南海诸岛与中原断绝关系,成了孤悬海外的法外之地。是以叶孤城入蜀才这般轻车简骑,不声不响。能让白云城主冒险求药的人,必然是对他重要的人,所求之药,必然是极为难得的药。   天高皇帝远,巴蜀偏安一隅,外间的政令再严苛,也架不住皇帝的儿子对天下闻名的白云城主有兴趣,悄悄宴请,意图结交。   叶孤城略做沉吟,似有难处。   蜀王见状,立即挥退左右。待内室只有二人时,方道:“城主但说无妨,其他的我不敢讲,但蜀王府与唐门关系尚可。”   叶孤城慢慢道:“唐门没有,是一味密宗的圣水七叶莲。”   蜀王一怔:“城主入蜀是为了取道是去密宗讨要?”   叶孤城道:“天下只有一朵,此刻也不在密宗。”   蜀王闻言一叹:“的确,如果天下只有一朵,那巧好本王知道在哪里。”   那朵圣水莲,还是他亲手盛在盒子里,在先帝病重时,送到应天府去的。此刻,要么已经入药,要么就还在应天府的皇宫里。   叶孤城当然知道,所以他沉默的饮下一杯清水。   蜀王换了个话题:“听闻城主剑法绝世无双,江湖人都说,白云城主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叶孤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是江湖传闻,不值一提。”   蜀王又问:“听闻城主收了南王世子做徒弟?”   叶孤城表情里终于有了波动,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嘴里却道:“南王世子好侠义,传授一点强身健体的功夫。”   蜀王笑起来,转头聊起了自己这兄长旧事。他生在帝王家,自然也看出叶孤城在提及南王的时候并不愉快,这边佐证了他的猜测:南王管辖福建和广东一代,飞仙岛又孤悬南海,自己这个哥哥怕是用了什么利益胁迫了对方,做了交易。   想到这里,蜀王便借酒露出愁闷之色:“我虽受封蜀地,藩据一隅,但其实并不自由,连去个应天府都要层层上报,等着自己这个侄儿批复。”   叶孤城淡淡道:“王爷天潢贵胄,何惧之有。”   蜀王长叹一声:“不说这些,今生有缘见城主一面,只有一个心愿,望城主成全。”   “请说。”   “城主剑法孤绝,不知能否让本王一睹天外飞仙的风采。”   向叶孤城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但此刻,叶孤城两耳微动,一声“可”字刚已落下,便见他广袖烈烈,黑发无风自动。   下一刻,他仿佛凌空而起,一席白衣穿过昭明殿大门,柳絮般飘飞,落在店门外的影壁之上。手中一动,那把青芒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在手,清寂的月光下,刹那间剑光如同九天飞雪,如梦似幻。那苍白的面容无悲无喜,在剑光的映照下,仿若仙尊落入凡间。   唰唰唰,三剑即出,那人收剑长身而立,立在影壁高出,居高临下,带出一股怅然的寂寞来。   不远处响起三声细微的声音,像是重物坠落地上发出的。   蜀王面色一变。   叶孤城垂眸睨了蜀王一眼,语气平平:“误伤王府护卫,王爷莫怪。”   蜀王僵硬的脸重新挤出笑来,击掌道:“这便是天外飞仙吗?今日一见,此生不枉也。”   叶孤城道:“这不是天外飞仙,见过那一招的人,都死了。”   他说完一挑眉:“而王爷,不该死。”   蜀王深吸一口气,额角突突直跳,又只能强行按下,还不得不赞道:“纵不是天外飞仙,也让小王神魂激荡,如同方才随着仙人魂游天外一般。”   叶孤城朝他微微勾起嘴角:“如此,多谢王爷款待,且去。”说罢人已经不在原处。   蜀王这才黑下脸来,让人去查看受伤的王府护卫伤情如何。   片刻之后,府内总管却来报,府里重伤了两个一等护卫,死了一个内侍。但那内侍死的位置却不同寻常,死前分明是在殿后偷听。   蜀王一怔,慢慢目中露出凶光,将手狠狠一拍桌案:“好个朱允炆!我的好侄儿!手都伸到叔叔我的身边来了!”   宴毕,叶孤城回到客栈。   他身边随侍的小童憋了一晚上,终于忍不住问道:“城主,小的怎么不知道您有婚约?”   叶孤城由他服侍着去掉木座梁冠,随手拿起一本《蜀地风物志》翻开:“不过为了堵住蜀王意图送人的打算,随口说的。”   小童忍不住好奇道:“七叶莲也是随口说的吗?”   叶孤城目光仍旧落在书上:“自然不是。”   看着主子一本正经的骗人,小童嘟嘟囔囔:“还以为主子真有婚约,害的小的空欢喜了一场呢。”   白云城城主惊才绝艳,白云城上下爱戴之,自然也为了城主的亲事操碎了心。   叶孤城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看了小童一眼:“呱噪。”   小童不怕他,笑嘻嘻替他续上热水:“城主,明日可还要去哪里游玩?”   叶孤城放下书:“明日启程,回岛。”   峨眉派的创始人是一个女人,但这个门派不仅仅只有女人。   客房里,西门吹雪正在擦拭着手里的剑,他的脸色苍白而冷漠,他的手势专注又平稳。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光,那种光,将这个人仅有的温度都汇聚在一点上,最终落在他面前的乌梢长剑上。   那是一种看待情人的眼神。   以西门吹雪的耳力来说,门外着实有些吵闹。这群人连背着人说坏话都不会,实在难成大器。   峨眉派的议事堂里,严独鹤门下排得上号的弟子依次而坐。   他们聚在这里,一同声讨一个人。   “师妹,你怎能和一个杀了师傅的仇人在一起?你这是忤逆不孝!”   “更是背叛师门!”   “你既然和他日日在一起,难道就没有机会杀了他?”   “你是不是舍不得?”   “师傅对你的栽培你都全忘了吗?”   “就为了一个仇人?”   “师妹,你忘了我们都要为师傅守孝了吗?就算不用守够二十七个月,你也该在师傅坟前跪上二十七天啊!”   ……   西门吹雪收起剑,出了房门,却不是往议事堂而去,而是转身去了后山。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麻烦。   他不是陆小凤,不喜欢将自己卷入麻烦里。   此时,他需要的,只有剑。   ********************************************   这一章,介绍了很多背景,包括洪武年间片板不得下海的政令,这个很重要,敲黑板。   所以也引出了为何收南王为世子——短期交易的原因   见蜀王也是顺势而为,透露了许多关键信息。   城主的每句话,都有目的。   另外,大家应该发现了吧,我的城主,并不是那种一根筋到底的耿直江湖客,他是白云城的主人,是会纵横捭阖,会帝王权术,会游走于王侯将相之间不落下风的强者。(对,我接受不了城主被南王傻儿子利用的事情,虽然也利用了他)   再有,当年看文的时候,就在想,孙秀青到底该不该为师傅守孝呢?放下刀就和杀师傅仇人走这件事,我打算圆一下,合理一点。 第5章 5   叶孤城一路南下,从旧港入海,回飞仙岛。只是还未下船进城,便见城门禁闭,城中私军在城墙上严阵以待。   叶孤城在船上等着,果然很快便有城中执事来报,海盗趁着城主不在,偷袭了飞仙岛附近的三条商船。货主发了信号弹向白云城求救,眼下白云城未出港的护卫船都配了私军前去救援。   叶孤城闻言面色沉郁,随他一路深入中原的小童见状便问:“城主,我们可要一起去击退海贼?”   叶孤城已经知道城中南海剑派的剑客几乎倾巢而出,此刻城中反倒空虚:“不必,就在此等候。”   约莫小半日后,海面驶来七八艘船,有船型细长以速度见长的救援护卫船,还有三艘吃水颇深的宽船,正是被劫掠的商船。海贼虽被赶走,但商船也损失了将近三成货物,死了十数人。   船还未靠岸,远处又驶来一艘官船,没有别的标记,只在船头挂着一张朱雀的旗帜。   叶孤城眯起眼,仿佛早已料到如此。   身边小童啐道:“好个南王,每回都是我们打跑了海贼他们才姗姗来迟,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仿佛给白云城行了天大的好处!”   叶孤城向他交代几句,小童目光目光一亮,转身匆匆而去。   片刻,那官船靠近飞仙岛,便有一个年轻人飞身跃上叶孤城的大船。这人头戴紫金冠,穿着赭石麒麟剑袍,腰佩玉带勾,侧面悬着一柄通体鎏金的宝剑,朝着叶孤城几步走来,深施一礼,道:“师傅回来了?弟子听闻有海贼出没,连忙调了辖下官船,带着府中所有会武功的家丁前来相助。为了掩人耳目,耽误了些时候,不知此刻海贼何在?”   叶孤城面上不露声色,颔首道:“你有心,海贼已经退去,下人正在清点死伤。”   南王世子立即露出自责状:“可恨海贼,我若能再早来片刻,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叶孤城垂眸不语,手中转动着血磲扳指。   世子见他不说话,又道:“这海贼着实可恨!先皇定下寸板不得下海的海禁祖训,我父王为了飞仙岛的事,也是诸多周旋。这场不敢亲来,师傅莫怪才好。”   叶孤城冷冷道:“怎会责怪,你已来了,便是有心。”   世子还要说什么,便见叶孤城的贴身小童快步从后面奔来,一面擦汗一面道:“城主,城中宝藏完好,贼人并未——”   一句话还未说完,白云城主却忽然转身打断了他:“放肆,世子在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小童面色闪过一丝慌乱,立即慢下脚步,朝着世子行了礼,才恭恭敬敬道:“城主,方才我已经查看过,船上的货物一切安好,未被海贼扰动。”   南王世子目中有光一闪而过。   白云城主似乎已经没了寒暄的心情,转身朝船舷而去:“我刚回岛,诸事繁多,也不便留你,世子自去吧。”说完,人已如凌空飞度,踩着缆绳落在地上,头也不回入城而去。   世子的护卫小声抱怨道:“这白云城主好生无礼,怎能这般怠慢世子!”   南王世子眼中却升起意味深长的笑,喃喃念着:“这白云城……果真有宝藏啊……”   海盗搅扰一事时常发生,白云城上下早有一套应对之策,抚恤伤亡,修理船只,清点货物这些都不必叶孤城亲自出面。   他回到自己在城主的府邸,洗去一身风尘,换上一件莲丝纯白色常服,整个人才松快下来。   白衣小童替他整束将干未干的长发,一面叨叨念:“城主,我们白云城哪里有什么宝藏,为何要让小来当着南王世子的面这样说啊?”   叶孤城闭合双目正在养神,闻言也不睁眼:“你可知引蛇出洞?”   白衣小童嘟着嘴:“可我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典故啊!”   叶孤城:“多读书,果真有些长进。”   “城主!”   白云城主在自己屋中,面上少有的松融:“将欲取之,必固与之。飞仙岛怎能一直受制于南王,孤不过是让他们看到希望看道的东西。只有他们相信了这件事,才会有下一步动作。”   “他们真的会因为我说有宝藏的那半句话而信?”   “不会。”   “那?”   “他们会信,是因为孤否认了宝藏的存在。”   白衣小童捧脸苦恼道:“城主……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叶孤城:“你不必现在就懂,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南王世子有一句话没错。”   小童奇道:“什么话?”   叶孤城微微合着眼:“海贼日益壮大,陈祖义…不得不除。”   小童:“城主可要做什么准备?”   “不必,等,就已足够。”   一连几日,孙秀青都在西门吹雪面前强颜欢笑。她本该是一个活泼灵动的姑娘,但这几日在峨眉,她却像是一朵迅速枯萎的鲜花。   任何一个人的心被亲人和爱人撕扯的时候,也会像她一样,因为被内疚折磨而憔悴的。   再第三次看见孙秀青朝他露出歉意的表情之后,西门吹雪终于忍不住说道:“我在山下客栈等你。”   孙秀青睁大了眼睛,她本就是个很美的姑娘,纵使憔悴,依旧有一种脆弱的美:“你什么意思?”   西门吹雪皱着眉,他想说这不是明摆着?这几日,他听得最多的便是让他血债血偿,或者让他给严独鹤坟前磕头认错的风言风语,也有一些诸如必要让万梅山庄广发喜帖,风光嫁娶的话。   自己在这里会让这群人天天吵闹争执,他又何必呆在这里看他们阴阳怪气。还有前天在他的饭菜里下药的事情,虽不至于对他造成伤害,但也着实让他烦躁。   但他终究是一个不喜欢过多解释的人,也不是一个擅长安抚女人的男人。因此,他只说道:“我在这里你会为难,我下山在之前的客栈停留,你可来找我。”   还有一句,如果改变主意,也可要让人带个话,我便回万梅山庄。   孙秀青的眼里迅速涌起水雾:“好,你一定等着我!”   西门吹雪只能将后面打算说的那句话压下,提着剑,转身出了峨眉,直往山下而去。   ****************   这章要意:剑神和剑仙不在一起之前,各自的俗世烦恼 第6章 6   南王府。   南王连拍三下案几,眯着眼对世子道:“我儿,这次你立了大功!”   世子也笑道:“父王英明,早就怀疑飞仙岛藏有巨富财物,此番孩儿也不过是证实一二。”   南王捻着胡须笑道:“本王那个四哥举兵四载,此刻正在长江北岸进退两难,既过不了江,又没脸退回去。自古鹬蚌相争,总有渔翁得利。此时本王再不举事,更待何时?”   世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既然父王下了决断,那孩儿这便再去一趟飞仙岛。这些年,飞仙岛渔民商贾能偏安一隅,全靠父王庇护。但凡他知情识趣,也知道该怎么选择。”   南王睨了他一眼:“我儿,莫要托大。叶孤城此人武功至今不知深浅,智谋也不在本王之下,你需放下身段,恩威并施,许诺事成之后,飞仙岛居民可受朝廷庇护,免除赋税,本王甚至可以在泉州划下一片土地,让城主可以名正言顺上岸,成为泉州,甚至福建的无冕之王。”   世子面上一片志在必得:“父王放心,儿臣自然知道如何说服城主。偏安一隅苟且偷安,和成者王侯一方霸主,甚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想必我师傅会知道怎么选择。”   长江之北的军营大账之中,一个身材高大健硕,形貌奇伟的男人端坐主位。他双眉浓长斜插入鬓,鼻子挺直丰隆,腮边美髯更添一股霸主之气,即便已经两夜未怎么合眼,双眸依旧深邃明亮,目光如炬。   此刻,他手中正展开一纸信函,细细看着上面的文字。   他身边安置了一只蒲团,一个布衣老僧垂眸入定,手中不疾不徐捻着一挂檀木佛珠。   这奇伟男子正是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靖难近四年的燕王,他将信函扔在桌上,沉吟道:“是本王的十一弟送来的家书。大师,你猜他此刻写信给本王,所为何事?”   入定的老僧也不睁眼,淡淡道:“书信没有通过驿站,而是直送到王爷手中,老衲看,应该是向王爷投诚。”   燕王哈哈一笑:“大师猜得不错。”   老僧虚虚睁开眼,道:“献粮、派兵,或是贡献金银,不知道蜀王是走的哪一条投诚的路子?”   燕王眼底闪过兴奋的光:“五车金银,不过他信中提及最新结识了一个人。”   “哦?寻常的人也不会让蜀王千里送书,王爷,这人想必非比寻常。”   燕王:“正是,十一弟说,这个人剑法已经独步江湖,无人可比,能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他只出了三剑,便连伤王府两个一等高手,还替他杀了一个朱允炆安插在他身边的内侍,而他王府的护卫却毫无还手之力。”   老僧终于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手中佛珠也停止了拨动,片刻之后,他道:“老衲听说,昔日洪武皇帝担心有人刺杀,特意网罗了江湖中四个绝顶高手,做御前带刀护卫。先帝驾崩,若这四个大内高手没有出宫,想必便是留在朱允炆身边继续效劳。”   燕王:“不错。”   以成百上千攻城步兵围剿这 几个高手不是做不到,但伤亡必定难以计数,更何况,面对朱允炆,任何一点纵虎归山的隐患都不能留下。   老僧叹了口气:“只可惜这样的高手定然十分难以驾驭,要让这样一个江湖人出手,并不容易。”   燕王哈哈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十一弟还说了一件事,本王的另外一个弟弟南王,恐怕用了海禁的政令与这人达成了某种交易。”   老僧双目睁大:“王爷说这个人,莫非是?”   “是南海中一座海岛的主人,据说那座岛,叫飞仙岛。”   老僧面上露出沉吟之色:“侠以武犯禁,江湖人历来难以管束。但这人身负一座城,不怕他有所求,怕的是他别无所求。若是他能答应南王,未必不会答应与王爷谋划。”   朱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要本王许诺得更多。”   老僧:“只要王爷许诺得更多。”   两人相视一笑,将那封家书在烛焰上焚作灰烬。   蜀中的客栈里,西门吹雪住在之前的那间客栈,负手而立站在之前另外一个同样绝顶的剑客站过的窗前,凝望着不远处的江水,和远方影影绰绰的雪山之顶。   他并不是特意走回这间客栈,只不过等他反应过来时,便已经站在这里了。   没等几日,孙秀青便寻了过来,手里还抱着一只受伤的兔子,据说是她下山时救的。   西门吹雪看见这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替兔子上药包扎,他的眼底闪过一线迷茫。他的医术和剑术一样卓绝,也曾经帮替人解过毒,但……绝不包括兔子。   他的剑,是杀人的剑。   心中不知为何涌起烦闷。   能让一个女人不顾一切,抛弃朋友、抛弃师门,心甘情愿地追随左右,会让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心生怜惜,升起无法抑制的虚荣心,更何况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再说她的剑法也不弱。   西门吹雪无法理解自己的烦闷从何而来,他思索了片刻便抛下了,在窗前重新坐下,擦拭自己的剑。   白云城。   管家接待了两拨访客,一拨是南王世子,一拨自称是蜀王府的朋友。   叶孤城在练剑,自从两拨人离开之后,他已在海中练剑一天一夜,潮来潮退,日升月落不曾停息。   城主府的管家和下人都很担心,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叶氏传承已经百年,叶孤城是这一百年里天资最高的嫡系子孙,又是三代单传,他从一出生便是白云城的主人,白云城所有人的依仗。   但这个人,从中原这次回岛之后,明显在因为某件极为困难的事而烦扰,以至于要依靠练剑来静心。   第三日,白云城主在府中所有人担忧的目光中,劈开巨浪转身离开海滩。   他放下剑,沐浴更衣,亲自熏了一炉迦南香,然后开始着手写一张帖。   写好,唤来管家,叶孤城吩咐道:“送去万梅山庄,交给西门吹雪。”   管家得令,下去吩咐妥帖之人送信。   只有贴身伺候白衣小童的叶小来面露担忧,他方才随伺笔墨,不可避免瞄见了那张帖上写的东西。   那分明是一封约战的战书!   小来欲言又止道:“城主,您这是……”   叶孤城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天。南海的天总是变化多端,方才还万里无云,此刻却自天边涌来乌压压的一片雨云,眼看着便要有暴雨落下。   小来面露愁苦:“城主,我听说西门吹雪的剑是杀人的剑啊!”   叶孤城淡淡道:“我的剑,亦是如此。”   小来:“明明在蜀中您还帮过他,为何现在一定要与他约战?”   叶孤城面色冷冷:“这两者并没有任何关系。”   小来:“他不会手下留情。”   叶孤城语气微不可闻地带了些叹息:“是,正是因为他不会手下留情。” 第7章 7   这天傍晚陆小凤回到李燕北的住处时,面色变得更加惨淡。   而李燕北的脸色却比他更差,堪称如丧考妣。任谁忽然明白自己的八千两赌本不仅全部折了进去,连带自己几十年在金陵经营的地盘都极有可能一并输掉,也会是这样的心情。   陆小凤拍拍他的肩膀:“至少你还活着,还在这里和我喝酒。”   “好一招天外飞仙。”   陆小凤苦笑:“那应该还不是天外飞仙。”却也是一招无暇的剑法,连陆小凤都找不到破绽。   李燕北目光僵直:“叶孤城的剑术,当真已经到了这个境界,那么西门吹雪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陆小凤嘴里发苦,但他不得不承认:“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决胜的把握,所以才会将日期往后改动一个月。”   李燕北长叹一声,苦笑道:“你不用在这里陪着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陆小凤告辞而出,并不是因为李燕北这句话,而是因为他看见了欧阳情。看见欧阳情,他就总是会想到死去的薛冰,想到她和老实和尚有过一夜的事情。   他不敢看那个女人的眼神,像个贼一样离开了李燕北的居所。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耻的贼——偷心贼。   陆小凤决定还是先去找老实和尚。   既然老实和尚说叶孤城被唐门重伤,这件事绝不是空穴来风,那是有人替他解了毒?   但这一天,陆小凤注定不好过,他仿佛被黑白无常附体了。   给他线索的每一个人都死了,龟孙老爷死了,江湖上再也没有大智大通;他还看见了棺材店里的两副棺材,一副刻着西门吹雪,一副刻着叶孤城。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在推动着他往前继续寻找线索。   他此刻无比想要找到叶孤城,因为这一切的起源,都来自于他那封送给西门吹雪的战书。   结果他在春华楼等待的时候,等到了来杀西门吹雪的严人英,和被杀的张英风。   陆小凤几乎要仰天长叹了。   他破过很多案子,也惹过很多麻烦,但这一次着实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让他理不清剪不断,连人影子都看不见。   整整一日,陆小凤可以说是毫无所获地空手回来。   他和李燕北对坐着,两人面前是一桌足够十个大汉吃的奢侈席面,但两个人都毫无胃口。   李燕北将这顿饭看做是断头饭——虽然人不必死,但对于有些人来说,从家财万贯权势滔天左拥右抱,到一文不名妻离子散,着实比死了还让他难受。   陆小凤则是害怕见到欧阳情,这种害怕以至于让他把追寻线索的失落都掩盖过去。   李燕北的小妾还在殷勤上菜倒酒,欧阳情据说还在为陆小风洗手作羹汤,亲手泡制一道拿手的点心。   可惜这道点心他无福消受,因为他又听见了那声龟孙老爷死前听见的奇怪的哨子声。   “快去救欧阳情!”陆小凤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便如鸽穿云飞了出去。   但她又去晚了一步,他也许找到了那个凶手,可惜这个凶手也成了一个死人。   陆小凤终于承认,这一次他的敌人,危险程度怕是要超越以往所有幕后人的总和了。   西门吹雪一直不路面,他决定去找叶孤城。   如果他自己解开了唐门的毒,那么一定也能解欧阳情的毒!   全城的人都在找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陆小凤的加入也就顺理成章了,虽然他们目的可能截然相反。   也许是死了太多人,命运终于眷顾了陆小凤,就在他一筹莫展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自称胜通的和尚找到了他,并且将一卷包着脓血绷带的包裹交给了他。   于是陆小凤终于知道了叶孤城的线索,他终于长长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吐完这口气,他的心又再一次沉了下来:如果叶孤城自己的毒伤都未能解开,又如何能解欧阳情的毒?   陆小凤见到叶孤城的时候,已经明白为何全城没有人能找到他。   这是也几乎荒废了的破败庙宇,很小,除了正殿,也仅有两侧一边一间的禅房,胜通住一间,那么另外一间就是作为客宿之用。   禅房潮湿阴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瘸腿的凳子,桌上一盏油灯,照亮了四壁萧瑟,寂寞又凄凉。   叶孤城身着白衣,坐在床上闭目打坐——他倒是比大殿的菩萨更像一个被供奉的尊,像是走入红尘的仙。   “用不着拔剑。”陆小凤从窗户翻了进来,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违和之感:“本来想找你喝酒,只怕你此刻也是没有的。”   叶孤城抬眼看他:“你为何来?”   陆小凤目光在他周身溜过一圈:“我听朋友说,你受了伤。”   叶孤城起身,在那张唯一凳子上坐下:“这与你无关。”   陆小凤叹气到:“你总归也是我的朋友。”   叶孤城微微一怔,目光中多了一点什么东西,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我没有朋友。”   陆小凤心里感叹,这人便是坐在这样的破庙里,也像是君王在他的寝宫休憩,他露出一个标准的浪子微笑:“你以前没有朋友,不代表之后也没有。”   叶孤城不再接话,即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他确认自己闻到了被某种香料强行压下的异味:“你伤得不轻。”   他又叹了口气:“你既然已经决定和西门吹雪决战,就不该再和唐门的人交手。”   叶孤城奇异地看向他:“我以为你会希望西门吹雪胜?”   陆小凤苦笑:“我更希望你们取消这场决战。”   叶孤城沉默许久,久到陆小凤觉得他懒得回答自己的时候,才慢慢说:“有些事,一旦开头,便再无回头的机会。”   陆小凤想了想,还是要为老朋友说一句话:“你受了伤,最有好处之人,本该是西门吹雪。但害你的人,肯定不是他!”   叶孤城用一个看傻瓜的眼神看他:“必然不是。”   陆小凤有些呆滞:“你信?”   叶孤城心道,世上恐怕再也没人比我更清楚是谁下的毒了。但此时此刻,这些他都不能说,低头抚摸着手里的剑,叶孤城叹道:“心有算计之人,又如何练得出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忽然意识到,最了解你的人不一定是朋友,反而可能是你的敌人。他们是两个绝世孤傲的剑客,并不能按照寻常人的判断去推论。   叶孤城站起来,做出送客的意思:“今日已是十四,明日这一切,就该结束了。”   陆小凤道:“你这样情况还要如期应战?”   “莫非我看起来像个食言毁约之人?”   陆小凤也觉得自己说了废话,他默默鼻子:“可你的伤……不轻。”   叶孤城微微一笑:“伤既然无救,人也就必死。死前能了毕生心愿,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人生一大圆满?”   ******************************   这一段剧情本不想提,但速速当作大家知道又影响剧情,所以还是挑挑拣拣吧重要的拉出来一句话概括一下。原著真是把这两天写得老长老长   在破庙中,城主也是走入人间的仙,啧啧   另外,我城主坚持:我没朋友,别乱攀 第8章 8   陆小凤离开破庙的时候,心情比来得时候更沉重。   因为他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此战已经在所难免,而且也知道了决战改期的原因——竟然是孙秀青怀了西门吹雪的孩子!   而在这之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两个人有成亲的安排。   西门吹雪一定非常意外,以至于他违背了自己向来准时赴约的习惯,请求叶孤城将决战日期延后了一个月。他太需要这一个月的时间,为孙秀青安排一个妥帖的地方,使她能够安全生下孩子,哪怕在他死在决战中也一样能够将孩子抚养长大。他深知自己活着的时候才能保护妻儿,所以才会违背自己一贯的原则请求对手更改日期。   陆小凤心里复杂难言,西门吹雪固然是一个绝好的朋友,负责人的男人;而叶孤城呢,他愿意让这个宿命的强敌安排好一切,却偏偏在改期的这段时日里受了致命伤,而他仍然坚持守信赴约。   叶孤城,绝对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这样两个人,为什么就非要让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剑下呢?   九月十五,晴,西北风。   五行约山下火,值神金匮,煞自南来。   宜:合婚、沐浴、迁坟、赴任;   忌:安床、入殓、求子。   这注定是难熬的一日,陆小凤如同一个看客,看着周围的人为了这次赌注而疯狂加码,不放过任何一个消息。   人们的情绪太亢奋了,以至于街角处来来往往忽然增多的官兵也都被人忽略了去。这实在也容易理解,毕竟两大剑客同聚京师,各色江湖人物也蜂拥而至,金陵的治安显得尤为重要。   但是陆小凤却发现了一些晒得黑黝黝的面孔,这些人的面部轮廓和江南长大的男人们区别很大,他们的皮肤像是被烈日暴晒过,被海风吹过。   这件事越来越不寻常。   陆小凤一直找不到老实和尚,却阴差阳错发现李燕北心急火燎地将产业卖给了假扮成道士的大内侍卫殷羡。   这下连大内侍卫也卷入了赌局,这件事陆小凤头痛欲裂。   一个人知道了太多秘密并不是好事,就像他,明知道叶孤城受了伤不可能赢得决斗,但他也不能向自己的朋友李燕北透露哪怕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几十年的身家全部折价卖给了假道士。   靖难之役已经打了四年,加上天灾人祸,民生凋敝之相已现,前几日因为燕王屯兵江北京师还如临大敌,这才多久就都忘了?大内侍卫是首要责任不是保护皇帝吗?而他们居然想要染指京师的所有势力帮派?敢做这样的豪赌,他们是不是又已经知道了写什么内幕消息?   陆小凤决定不去管这些问题,毕竟将决斗的地点放在金陵紫禁城的奉天殿的屋顶上,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胆大的到离谱的事情。   圆月已经挂上中天。   不管是盼着这场决斗的,还是不希望看见的,都还是等到了这一刻。   从洪武门至承天门的一路,陆小凤非但不能胡思乱想,他甚至连呼吸都感受到了压迫。这宏伟至极的九重宫阙,处处都彰显着来自天授神权的威压,天子的威严根本不是武林侠客能够冒犯的。   陆小凤一边走,一边幻想着一个场景:再过几个时辰,天还没大亮,那些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穿成御赐的朝服,或是抬头挺胸,或是低眉顺眼地走过这条通天的路——这是一条有别于江湖草莽的路。   他胸中有热血激荡的声音,但又很快就被担忧所覆盖。   陆小凤方才已经见过西门吹雪,告诉他孙秀青已经安置妥当,无论结果怎么样,她都是安全的。然而西门吹雪却在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如果战败,请谁来照顾这个女人和孩子。   陆小凤虽然不用剑,但他懂剑——试问一个不懂剑的人,又如何能接住最快的剑?   这样的西门吹雪,根本不是他之前认识的西门吹雪。   一个人心中有了这样的顾虑和牵挂,又能不能使出他最快的剑法?   陆小凤走到了奉天殿,飞身跃上屋檐,这里的空地上,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观战的江湖人。   在人群里,他终于看见了老实和尚,他心里道了一声“终于逮着你”,正要过去找他麻烦,忽然听见有有人低声叫道:“白云城主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去,满月的光晕下,一道白色的人影御风而来,转眼便立在奉天殿的屋脊上。   月光下,叶孤城的脸惨白的毫无生气,仿佛伤得更重了。   两人的剑虽都没出鞘,但决战的压迫之感已让周围的人都凝神不言。   须臾,叶孤城先开了口:“拔剑吧。”   西门吹雪目力如何卓绝,他锋利的目光压在对方脸上,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叶孤城深吸一口气,道:“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西门吹雪一边不动声色打量对方,一面道:“是。”   “那么,请。”叶孤城将剑持于身后,随时准备拔剑。   “等一等。”西门吹雪忽然道。   “等什么?”   西门吹雪目光已经变了,变得更加冷酷,方才那种朝圣般的感觉已经消失。他说:“我不杀一心求死之人。”   “你!”叶孤城皱眉,面色更难看了:“你怎知我一心求死?”   西门吹雪眉头皱得更紧,心中疑惑已然升起。   若非数月之前在蜀中见过叶孤城一面,他或许还不会有这种感觉。对方服饰、容貌和剑似乎都并没有异常,但他的眼神不对劲,一个人无论如何伪装,也改变不了瞳仁的颜色。   人的瞳仁大多是棕黑色,深浅或差异,但在这样的月色下常人很难分辨。但他在蜀中客栈中与叶孤城曾对坐谈剑,记得叶孤城的瞳仁颜色分明更浅!更何况,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在对方持剑的手势上——他拿剑的手也不对。   这不是一双用剑的手!   西门吹雪心中顿时涌起愤怒来,他视为知己的对手,竟然以替身应战。他打算用自己的生命来祭奠的决斗,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慢?   他不愿再说一句,甚至连陆小凤也不想理会,转身凌空掠起,飞入层层叠叠的明黄屋檐中。   谁也没想到这场决斗会有这样的变故,众人正面面相觑,谁知却是在此时变相斗生。   看客中唐门的唐二公子双手一抖,射出一蓬毒砂,朝着叶孤城直射而去!   叶孤城连忙纵身躲避,但他还是慢了一步,竟然没有能够躲过唐门的追魂砂。   众人只听一声惨呼,那个白色的身影便从屋顶掉落下来,在地上挣扎两下,没了动静。   唐门的追魂砂,顷刻之间夺魂追命,果然名不虚传。   这下连陆小凤也意识到不对劲了,这声惨叫的音色和方才说话的音色分明不同——若情急之下不能伪装,那么方才说话时的声音便是刻意装的。   陆小凤目光一凛,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伸手从死去的“叶孤城”脸上撕下一张惨白的人皮面具来。   殷羡双目圆睁:“怎么回事?不是叶孤城,他又是谁?”   魏子云此刻已经汗如雨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真的叶孤城呢?”   陆小凤目光看向他:“快!你说皇上已经就寝,他的寝宫何在?快带我去!”   **********************   好了好了,终于把剧情跑完了,稍微做了一些改动,主体是符合古龙大爷剧情的。   另外,决战地一开始是紫金山,在南京;后来小说里改成紫禁城在北京,差的太远了,我个人觉得放在南京紫禁城(对也叫紫禁城),更合理,我这里剧情就用了这个设定。   重看这个故事,终究这一段实在太多闲杂人等,我都让他们跪安了。   反正也是紫禁城之巅,没毛病。 第9章 9   建文帝独自宿在九五飞龙殿中。   他登基为帝已经四载,原本应该帝位稳若金汤的人,这两年来却因为一个屯兵江北的叔叔夜夜难寐。   在世人眼中,他是九重天子,但在老朱家人的眼里,他是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晚辈。既然是晚辈,对着战功卓越,性格彪悍,还手握兵权的叔叔们,自然就会流露出无法控制的惧意。   陆小凤跟着魏子云一路施展轻功往后宫掠去。   他想,这屋檐下面睡着的可都是千娇百媚的女人,哪一个都必定是香喷喷娇软软的,能进后宫的真男人除了大内侍卫,恐怕也就只有今日的他了。   远处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他知道这是那些潜入宫里的人与大内侍卫交手的声音,他顾不得去帮忙,因为眼下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些侍卫。   半夜忽然惊醒的年轻皇帝忽然觉得汗毛竖了起来,这种直觉让他大喝一声:“王安何在?”   王安很快进来了,但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人。未经传召,深夜入内殿是死罪,这让皇帝心中更加感觉不妙。他端起威严冷静的神情,挥开帐子,喝问道:“入殿者为谁?”   一个穿着明黄色五彩秀云江崖海水纹绣文金九龙的年轻男人踱着方步走入内殿,他手背在身后,面上露着和善的笑容,下颌稍宽,竟然与皇帝有六七分相似!   “你是?”朱允炆大惊之下看向王安。   王安慈眉善目的脸诡异一笑:“陛下真让臣子们伤心,他是南王的世子,论辈分还是您的亲堂弟。”   南王世子笑笑:“王公公,这位可是连叔叔都打算全部逼死的人,又如何会记住他还有什么堂弟堂兄的。”   朱允炆大怒:“无旨擅自入京,世子可知何罪?”   南王世子又笑一笑:“让我想想,啊,我想起来了,周王叔叔奉诏,被莫须有的理由发配云南,现在又被押在金陵囚禁不知生死;代王叔叔也被奉诏被看管囚禁;岷王叔叔奉诏,直接被杀了,罪名大概是莫须有吧;哦,还有朱柏叔叔最可怜,不想奉诏又不敢,只能关起门来一家人自焚而死。”   这一件一件数下来,饶是自诩仁善的建文帝也有些恼羞成怒,喝到:“削藩是皇爷爷的旨意,朕不过是遵循皇爷爷的意志,可他们却不知好歹,意图作乱!”   南王世子佯作叹息,怅然道:“皇上也许是对的,可惜臣下们也不想死啊,这能怎么办?”   建文帝一张年轻的脸涨的通红:“不过是收回兵权,只要肯交出兵权,何至于死?”   南王世子用古怪的目光看着皇帝:“皇上这番话,大概只有那群儒生们信了吧?陛下继位不过四年,便倒了五个叔叔,还逼反了四叔。那可是大明战神啊,倒了这个地步,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建文帝一张脸由红转青:“怎么,凭你你也想谋逆?”   南王世子上前一步:“不,我只是想救一救我们老朱家的江山,不能让陛下一意孤行给玩没了。”   “你想做什么?”   世子略作思索,还真的一板一眼道:“自然是将无旨入京的南王世子赐死,送回南王,再颁布抚番令,安抚诸位叔叔,请他们一起兴兵讨伐燕王和宁王。如果这样不行,那也可以考虑一下划江而治,将江北让与燕王叔叔,再加恩宁王,让他们内讧。”   朱允炆冷笑道:“想不到南王早已有了染指江山的谋逆之心。”   世子叹道:“大明江山,都是我朱家各位流血打下的,任何一个叔叔,怕都比陛下更名正言顺。陛下莫不是忘记了,你的生母也不过是先太子府上的一个妾。妾室之子逼死叔叔,这是家族逆伦,天下大乱的征兆啊。”   朱允炆怒急攻心:“你胡说!”   南王世子不甚在意地转过身,叹道:“成王败寇,多说无益,是朕错了。”言语间,他竟然已经以朕自居。   朱允炆怒视王安:“王公公,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朕?”   王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陛下,洪武皇帝填充后宫内侍,奴婢被逼着净身入宫,昔日有婚约的女子,也不知如何了。眼下,谁做皇帝奴婢也不关心,只想拿着银子出宫去,下半辈子收养个男孩子,好好过完此生。”   他说得岁月静好,只是要些银子而已,但在场的两个皇族心里都清楚,他的胃口怕不是一点点银子而已。   朱允炆一直在拖延时间,此刻他终于意识一定有些事情发生了:“你们一定作了安排,把魏子云他们调开了?”   南王世子面露赞赏之色:“不错,所以你也不必在绞尽脑汁拖延时间,他们不会来的。”   朱允炆冷冷一笑:“幸好我皇爷爷英明神武,给我留的可不止他们四个侍卫!护驾!”   话音一落,便有七道穿着暗红飞鱼服的人影从殿内闪出,每人手中一把一尺七寸长的剑,剑光寒气逼人,七柄剑凌空一闪便已经结成阵法,竟然是江湖中早有传闻,却难得一见的飞鱼七星剑——原来他们早已被皇帝网罗到宫里做侍卫。   朱允炆方才的惊慌早已不见,换上威严的神情:“将这两个逆贼拿下!”   七柄剑立即星芒闪动,眼看着便如漫天花雨笼罩了南王世于和王安。   而南王世子竟然也毫不慌张,笑着叫道:“师傅,还不出手?”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一道白,原来是一道剑光从窗口如惊芒掣电直击二来,那剑气已经摒弃了一切华丽的招数,仿佛一道惊天的虹彩,划过长空。   众人耳中叮叮叮的几声响,之后便是极端的静,满天的剑光和声音忽然全都不见,只余眼前一个广袖白袍的男子长身站在殿中。   这人头戴一定檀木冠,分别自两侧垂下一缕珍珠流苏,鼻若悬胆,却面色苍白,连他的嘴唇也是白的。他手中握着一柄剑,哪怕是不用剑的人,也知道这一定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而方才的那七个人,已经全部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朱允炆面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喃喃道:“一剑破七星,不可能的。你是谁?”   这人却全然不理会皇帝的问题,他像是从从观音阁里出走的仙人,错入了帝王的宫殿——走错了地方,却又毫不在乎。   他根本没将皇帝放在眼里。   世子笑起来,畅快地很:“这位便是本王的师傅,南海的岛主,叶孤城。陛下可以死得明白一点。”   朱允炆冷静下来,看向叶孤城,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他从贼的原因:“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叶孤城平静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朱允炆咬牙:“败就是贼。”   叶孤城提起剑,语气微微一变:“你,来了。”这句话分明不是说给皇帝,那又是谁?   陆小凤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皇帝面前,他长长叹息一声:“你本不该来,我也不必来,可惜。”   叶孤城依旧冷冷的:“求仁得仁而已。”   ************   好了 剧情从这里开始变动,表面似乎一样,但是秘密会慢慢解开。 第10章 10   南王世子面上露出一线惊慌:“师傅!还不出手——”   陆小凤沉着脸:“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轻易得逞。”   叶孤城却看着他轻轻笑以一下,这笑十分奇怪,不是苦笑也不是勉强的笑,而是一种奇异的同情。但在这一怔之间,他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在众人眼中一闪而逝。   当众人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不在殿内。   他竟然穿过窗户朝殿外飞去了?   陆小凤一愣,连忙拧腰施展燕子穿梁的轻功紧追而上,只是刚等他跃出窗户,便听见几声惨呼与刀剑坠落的声音。叶孤城竟然在这一瞬间,已经将慢陆小凤一步的四大大内侍卫全部戮于剑下!   潇湘剑客魏子云、大漠神鹰屠方、摘星手丁敖,和富贵神剑殷羡,哪一个不是曾经名震江湖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可以以一当百的江湖豪杰?而此刻,他们却已经坠落在在深深宫阙的屋檐和地上,献血染红了他们的飞鱼服。   陆小凤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叶孤城的实力到底到了什么境界?   这柄剑方才若是刺向皇帝,就算自己在,叶孤城应该也有六七分把握能弑君成功,但他好像连试一试的念头都没有就直接放弃了?对于这样大费周章布局来的谋反,实在是有些儿戏。   但前方白影飘若惊鸿,在月色中已经又远了几丈,他连忙将疑惑压回心底,使出全力追击而去。   月轮西坠,如同一张玉盘沉在西天。   叶孤城心中畅快,仿佛身上千斤枷锁也被他抛在足下。他的衣袂在夜风里猎猎作响,这一刻,仿佛他足下的不是明黄的巍峨宫殿屋顶,而是南海的碧波万顷。   前方不远的金色屋脊上,有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身白衣如雪,背负长剑。   叶孤城飘落下来,像是一片树叶,落在平静的湖面,荡开涟漪。   他的目光带着欣喜,仿佛刚刚逆谋叛乱的人不是他。他看着西门吹雪:“我来了。”   西门吹雪心境却不怎么愉快,他冷冷看着他:“你手里握的可是剑?”   叶孤城:“是剑。”   “既然是剑,你当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在于诚。”   西门吹雪:“你不诚。”   叶孤城笑了一下,这是今夜第二次:“你说。”   西门吹雪用锋利的眼光盯着他:“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颠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淡淡叹息了一声:“我只是诚于我的剑,诚于我的心,而非他人。”   西门吹雪皱起眉,思索着这句话。   就在这时,无数寒铁冷光闪烁起来,四周响起铮铮铁甲之声。   叶孤城四下看去,果然看见无数的手持强弓的弓箭手、手持绣春刀的飞鱼服,和举着火把的禁军。看来紫禁城里的禁卫军和警衣卫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了。   禁军统领是个满脸胡须的大汉,他指着叶孤城道:“刺杀皇上谋逆造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南王世子已被擒拿,明日便会当朝问罪。叶孤城,你还不束手就擒?”   被这样的三千禁军围困,纵使剑术再高,只消四周先拉上牛筋大网,再让三阵箭雨轮番射来,谁都会被扎成刺猬,绝无逃出生天的机会。   “等一等。”西门吹雪忽然开口。   禁军统领皱眉,他是武将,速来很不喜欢这些江湖人士,自然语气中也带着轻慢:“等什么?你与此事无干,请速速离开。”   换做任何人,也会选择在此刻离开紫禁城,避免卷入这场宫廷围捕。   但偏偏被围捕的人是叶孤城,而他,是西门吹雪。世人眼中的礼法,对他们实在毫无意义。   西门吹雪毫无掩饰傲气地问:“我若与叶城主联手,你们以为普天之下,谁能挡得住?”   统领一怔,背后冒出冷汗,怒道:“莫法你也要参与谋反?西门吹雪,你可要考虑清楚!”   西门吹雪冷漠地看着他:“但求一战而已,若偏偏有人阻挠,那就是逼我出剑。”   禁军一时面面相觑,统领更是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能凌驾于王法之上?”   叶孤城仰头叹道:“世人早已习惯在王权霸道下俯首做犬,你却还站在巍峨高山上妄图让他们知道世间尚有高山流水……你又何必指望他们能懂?”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厉色褪去,他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高处不胜寒。”   叶孤城:“凌天衢,渡南海,何必与人说。”   西门吹雪眼睛一亮:“今夜是月圆之夜。”   “不错。”   “而你,是叶孤城。”   “是我。”   “但求一战,虽死无憾也。”   禁军统领厉声打断他们的对视:“叶孤城谋逆叛乱,必诛于王法之下。西门吹雪,纵使你剑术极高,若你要保他,便是与朝廷为敌!当受株连之罪,你可要想清楚,莫要连累你的九族!”   叶孤城目露怜悯和感慨:“当一个人的生死都已经不在乎的时候,你认为还有什么能威胁他?”   西门吹雪目光怔怔望着眼前白衣的剑客,慢慢道:“巍巍太山,汤汤流水,昔日伯牙能得子期,死而无撼。西门吹雪能得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纵使今日乱箭穿身,亦是死而无憾。”   人生知己难得,能得一二足以,但人生更难得的,是令自己尊敬的高贵对手。   对于西门吹雪这样天下鲜有匹敌的人来说,一个高贵的对手,比高贵的朋友更加难求。   ********************   原著里,仿佛有城主在皇帝面前跺脚这一句,哦,我!不!允!许!   好了,城主的行为,后面很快解密。   本想跳过,但是因为有一些调整。 第11章 11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兜兜转转,大家终究还是又回到了最初的这里。   叶孤城面色平静,他望着天上的月,心里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身上的白衣在月光下晕出淡淡的光,珍珠在黑发间盈盈闪烁。此刻,他不是江湖的传说,也不再是南海的岛主,亦绝非叛逆的罪人,他终于只剩下自己。   苍白的月,惨白的剑,玉白的脸,迅白的袍。   一声龙吟,长虹出鞘,他低头细细的抚摸剑身,像抚摸情人的身体。   他的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唇色很淡,西门吹雪很奇怪在这样的距离自己竟然能留意到这个细节。   但陆小凤却留意到他手腕上隐隐约约的绷带——他真的还是受伤了?而叶孤城既没有看西门吹雪的剑,也没看西门吹雪的眼——这是决战的大忌。   陆小凤又想起了前一个晚上叶孤城最后说的那句话:‘死前能了毕生心愿,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人生一大圆满?’   难道,眼下的局面才是叶孤城原本的计划?   他总觉得这个谜底并不能令他满意,好像还有不对劲的地方,叶孤城的动机被他自己深深的藏了起来:这样一个站立在江湖之巅的人,一个坐拥无数财富的人,为何不爱惜自己的名誉和生命,非要将自己卷入红尘泥泞,拼得一身谋逆大罪,然后又从容赴一个死的约定?   花满楼热爱鲜花,他说过生命值得任何一个人珍而视之,因为每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喝最好的酒,拥抱最美的姑娘,赌最大的牌局的。   陆小凤长叹一声。   叶孤城难得居然看了他一眼,目光流露出一些奇怪的东西,他说:“你知道很多事情,却又想不通,是不是?”   陆小凤:“我在京师看见了很多南海沿岸来的人,立即想到了南王府,只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计划。我,现在只想问你,为什么?”   叶孤城:“你最好不要知道。”   陆小凤:“那,你到底有没有中毒?”   叶孤城摇摇头,却没开口。   陆小凤涌起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叶孤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扭转头不再看他,只说:“无论如何,昨日你来寻过我,我记住这个情。”   陆小凤苦笑起来,他说记住这个情,却不承认他是他的朋友。   西门吹雪终于等到叶孤城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这种被强劲对手放在心上的感觉是如此奇妙,以至于在他的一生中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叶孤城凝望着自己的剑:“我心已静,西门庄主,请。”   西门吹雪的目光压在他的侧脸上,看得很认真:“今日你若败,非战之罪。”   叶孤城又笑了一下,这是今夜第三次:“西门庄主果然从不乘人之危。”   叶孤城在月下轻抚着手中的剑,他的人疏离又高傲,他的目光和他一样澄澈而虔诚。   西门吹雪升起颤栗而激动的感觉。   他也曾在月下练剑,独自赏月,后来万梅山庄多了一个女人,世人都说,那是一种红袖添香的温柔,但他并没有太深的体会。   但此刻,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他在望向对手随时以命祭剑时的心情,竟然比在月下望向美丽女子脸庞时更加令他心驰神往。   无关仇恨,无关情爱,甚至无关生死,这是一种剑客与生俱来的直觉,是一种诚。   西门吹雪看向他,他想说很多话,最终只化作一个字:“请。”   叶孤城低头看向长虹:“若我战败,此剑请庄主收下。”   西门吹雪望着他,也将手中的乌鞘剑立于面前:“若我战败,也请城主收下此剑。”   “从此,剑不离身。”   “从此,剑不离身。”   叶孤城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不容错认的释怀与感激:“多谢庄主成全。”   极度压抑的静默中,铮鸣之声骤起,两柄绝世神兵同时出窍!   周围的人瞬间便被磅礴的剑意震慑,他们耳中竟然同时失声,眼前的一切仿佛化作极慢的画卷,看见两个白影,两柄剑,两道剑光,朝着对方刺出。   西门吹雪的剑是如此直白,毫无花哨,又在招式之外,带出漫天花雨,落梅成荫的华丽,迅捷如同闪电。那剑光仿若一道惊天泣地的虹,划破长空,斩碎山河。   叶孤城的剑,则让人仿佛看见万里碧浪,惊涛拍岸的碎玉乱琼,在那骤然而逝的白色残影中,仿佛有九天玄女身着彩衣,幻化真身落入凡尘。耳边仿若梵音吟唱,鼓乐响铃,莲花即开。   这,便是西门吹雪的剑?   这,便是白云城主的天外飞仙?   周遭的人莫不被眼前惊世绝俗的一幕震慑,竟然一动也不能动弹。绝世的剑法一旦发动,卷起的不仅仅是绝美的光影,更有致命的煞气。   陆小凤冷汗布满额头,他看出来了,西门吹雪的剑,比叶孤城的慢了一分。   明明应该是谋反失败的叶孤城,仿佛抛弃了一切枷锁,他的剑意仿若云端上的风,恣意潇洒,毫无破绽,心随意动,完完全全的人剑合一。   但西门吹雪的剑,却慢了半拍。他的剑,像是被一卷柔韧的丝裹住了剑锋,被一滴女人的眼泪跘住了脚步。   高手过招,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一念生,一念死。   陆小凤能看出来,身在剑网之中的西门吹雪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剑意的迟滞,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在改变剑路,这全力刺出的一剑,必然会刺入对方的胸膛。而在那之前,自己的喉咙也必然会先一步被长虹洞穿。   西门吹雪毕竟是西门吹雪,他立即接受了命运,毫无恐惧地等待着以身殉道的一刻。   但这这一瞬间,他看见对方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已经来不及看清,便被漫天剑意打散。   一柄锋利的剑,已经没入对方的胸膛。   西门吹雪等待的痛没有到来,耳侧一缕发,慢慢的飘落。叶孤城剑,在即将刺入他喉咙的一瞬间偏移了两寸。   两寸,不过是极小的一段距离,但此刻,却已是跨越了生与死的鸿沟。   西门吹雪这时想要收去力道,但也晚了。他很难说服自己,这是叶孤城剑术不精,或是心有旁骛,他方才比任何人都清楚的见识到了那一招无瑕无垢的天外飞仙。   他想问为什么,但又比任何都明白原因。   正因为懂,他的心口涌起了一种奇异的刺痛,仿佛亲眼看见自己倾心思慕多年的人,刚刚出现在面前,下一刻却已然死去。   痛苦中带着绝望,绝望中涌出恐惧。   那是一种,忽然意识到从此自己生命之中也许再无目标,自己这一生所有的希望和快意,都随着这个人的死去一起埋葬的恐惧。   他忽然明白方才叶孤城眼中一闪而过的神情,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感激,一种带着歉疚的感激。   东方的天幕露出一线曙白的霞光,方才幻化出的漫天的神佛也跟着绝世剑客的倒下而消失了踪影,仿若一切只是错觉。   白云城主终于倒了下去,心口淹出大股的鲜血,染红了他绝白的袍子。   西门吹雪凝视着对方毫无血色的脸孔,看着他心口的血色,第一次做杀人之后没有露出疲惫和寂寞,他墨黑发蓝的眸子略显茫然。   天地悠悠不曾停息,凡人忙忙碌碌汲汲钻营。   而他,才刚刚意识到天下尚有一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知己,在下一刻,又失去了这个知己。   陆小凤脸上混合着遗憾又高兴的神情,遗憾一个朋友的死,高兴另一个朋友的生。   老实和尚第一个上前来,蹲下来摸了摸叶孤城的脉搏,又试探了一下鼻息,然后叹了口气:“叶城主,已经死了。”   西门吹雪听见这句话,鬼使神差收了剑,自己的剑,和他的剑,然后上前从老实和尚手里接过抱在怀中,浑然不顾他心口流出的血也染红了自己的袍。   他们这样的人,可以死,却不可以败,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彼此明白的。   胜活着的人无疑是胜者,但死去的人未必是败。   叶孤城的尸体还是温的,西门吹雪却明白,这一点暖慢慢就会冷却,再也不会热起来,如同他心口的热血。这个人在方才一霎那之间,让他见到了青天白云无瑕无垢的剑招。却在他来不及狂喜之前,又毫不留情得抛弃了他。   他茫然四顾,周围的人已经围上来。有人似乎意图要抢夺他怀里的尸体,又有人挡在他面前阻拦这抢夺之人。   西门吹雪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些,他此刻在想,这世界上怕是已经没有人值得他在祭出染上叶孤城心头血的剑,没有人配。   绝世的剑,和绝世的剑客,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人能够随意侵犯。   他抱起叶孤城的尸体,转身欲要离开。   禁军统领与赶来的锦衣卫大声厉喝道:“将尸体放下!他是谋逆的钦命重犯,尸体按律要剥皮凌迟!谁也不准带走!”   西门吹雪冷笑:“就凭你们,也想留住我?”   锦衣卫冷笑道:“留不住你,但我们的一千弓箭手若同时发箭,就算你能躲过,你以为叶孤城的尸体也能躲过?早晚也会成一个筛子。我们只要他的尸体,却不一定要全须全尾的尸体。”   西门吹雪目光中杀意顿显。   陆小凤此时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内宫四大侍卫已死,七星剑阵也被破了。各位大人,仅凭你们,怕是留不住他。”   叶孤城一人杀了四大侍卫,一剑破了七星阵,剩下的人根本不是西门吹雪的对手;而西门吹雪要带走叶孤城的尸体,自然也没人再能阻拦。   老实和尚忽然开口:“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和尚觉得人既然已经死了,万事皆了,又何必辱尸?”   “和尚终于说了句公道话。”陆小凤满意地朝老实和尚点点头,他环顾四周,“你们呢?”   司空摘星和木道人也上前一步:“要留住西门吹雪,除非先杀了我们。”   禁卫军统领恼羞成怒,大叫一声:“放箭!”   锦衣卫指挥使拦阻不及,眼睁睁看着箭矢朝着屋顶众人急射而去。   陆小凤大叫一声:“这里有我们,你带着他先走!”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西门吹雪自然知道这句话是对着他说的。他深吸一口气,抱着怀里已经冷却的尸体如同一片风中柳絮,飘向宫墙之外。   ******************   此章粗长否?   主线不变,但个人心境状态目的都有改变,藏在细节中,等待逐一解开。   原著里,西门庄主刺痛一词用得极好极妙,原文用仿佛初恋情人死在病榻上……古龙老先生你真的,真的,不是在暗示什么吗?   最后一个问题:   问:城主是否在这里必须死?   答:是。   问:为何?   答:为了让庄主认清事实,接受自己,然后变弯。 第12章 12   三千禁军可以对抗一百个一等江湖高手,但这一百个一等高手里,肯定不会包括陆小凤,更何况他身边还有木道人、老实和尚和司空摘星。   天快亮的时候,陆小凤摆脱锦衣卫和禁军追捕的赶回合芳斋的时候,他首先看见了两个女人。两个很美丽的女人,面上的神色既欢喜又惆怅。陆小凤避开了欧阳情炙热的目光,问:“西门吹雪呢?”   欧阳情用下巴指了指主院的卧室,小声说:“他一回来就这样,一句话也没说。难道他不是赢了吗?”   西门吹雪在里面,正守着叶孤城是尸首一动不动。   孙秀青终究还是欢喜多过担忧,她反倒说:“人生能得一知己已是难得,叶城主,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陆小凤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他值得尊敬?”   孙秀青轻叹一声:“在蜀中我与西门被唐门伏击,是叶城主出手相救的。”   陆小凤一怔:“原来他与唐门的仇怨是这样结下的?”   欧阳情:“怎么,唐门后来对他寻仇了么?”   陆小凤隔着门看了一眼屋里的西门吹雪,心里不知该不该说。   孙秀青目光很坚定:“叶城主虽然已经去了,但若唐门曾经找过他的麻烦,我们理应知晓才是。毕竟,他帮过我们。”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我听李燕北说,因为在蜀中那次叶孤城杀了唐门几个弟子,所以唐天纵在决斗之前用毒砂伤过他。我本来想在决战之前找到西门吹雪的,可是……”   屋内,西门吹雪忽然开口:“你说决斗之前他受伤了?”   陆小凤心头一颤,有了几分心虚,他暗道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欧阳情和他自己也先后中毒,一时忘了说。但他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忘了就是忘了。陆小凤几步走进屋里,伸手掀开叶孤城左臂的袖子,宽大的袖子下,露出勒着绷带的手臂,青黑的腐烂气息从绷带勒住的地方已经扩散开来,是剧毒侵蚀了血肉的症状。   西门吹雪看着那片青黑,手里握紧了飞虹剑:“几时的事?”   陆小凤道:“大概十天之前。”   西门吹雪低下头,一字一字慢慢说:“若不是我提出更改决战日期,叶城主不会受伤赴约,若是当日决战,胜的人,就该是他。”这实在不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陆小凤立即道:“我知道你会这样想,但他这样的人,今日想必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   西门吹雪不在开口,他的面色依旧雪白,如同一尊雕塑,他重新变回没有半分人气的模样。   欧阳情觉得气氛实在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便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天已经亮了,我去买一点早点回来,大家一整晚没睡,吃过之后都休息一下。”   陆小凤已经连续三天两夜没有沾床,的确是又累又饿。   老实和尚道:“阿弥陀佛,和尚今日吃素。”   陆小凤佯做轻松:“和尚平时也只吃咸菜馒头,怎么今日还要强调吃素?”   老实和尚看了他一眼:“和尚还要去买香火纸钱,替人超度。”   陆小凤嘴里发苦,心里也揪作一团,叹道:“那你正好可以去城东棺材铺。”   “和尚为什么要去棺材铺?”   陆小凤又叹了一口气,他今日叹的气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都多:“因为店里有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棺材铺里当然有棺材,这有什么奇怪的?”   木道人仰天长叹,撸着胡须道:“因为这口棺材不一样,棺材上刻着叶孤城的名字。”   西门吹雪眉头紧紧皱着:“什么棺材?”   陆小凤只能一五一十解释:“孙老爷死之后,我去买棺材铺准备给他买口棺材,结果发现有人定了两口棺材。其中一口,刻着的名字是叶孤城,而另一口……”他说不下去。   西门吹雪懂了:“是我。”   孙秀青面色变得苍白,她退后几步,下意识捂着小腹说:“是谁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小凤苦笑着说:“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南王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到真相。”   说话间,欧阳情已经买回吃食,让众人到前厅去用点心,喝点热汤。   众人都身心疲惫,没有什么比一碗热腾腾的鸭血粉丝汤更能暖和肠胃。但西门吹雪没有动,他仍然站在叶孤城的尸首前,没有离开的打算。   孙秀青叹了口气,她已经从陆小凤那里听说了一点昨晚发生的事,便上前柔声道:“你也多少吃点东西,他的仇人必定不会少……若是要安稳地送他回白云城,还要靠你。”何况他眼下已是谋逆的罪人,怕是连白云城朝廷也不会放过。   西门吹雪对这句话有了一点反应。   孙秀青去拉他的手:“先吃点东西,等老实和尚回来,我们、我们一起送他回南海。”   不会回南海,西门吹雪如是想,但他并没有将打算告诉孙秀青。既然昨晚他带走了叶孤城的尸体,就自然会负责到底。   孙秀青见他的脸色比方才终于好了一些,才轻轻摇着他的手:“走吧,大家都等着你。”   人们总以为皇帝住的地方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九重天子的宫阙,必定是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可偏偏有人下天子头上决战生死。可见一个地方单工大家都觉得很安全的时候,往往是漏洞百出的。   当所有人都认为合芳斋是个飞不进一只苍蝇时,可能恰好能溜进来一个贼。   最先发现异常的人是木道人,他心急火燎地用了最快的轻功回到花厅:“叶孤城不见了!”   陆小凤的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他还没说出一句话,便看见对面的西门吹雪一闪人已不见。   众人重新聚在后院主人的居室中,这里的床上已经空空如也。难道是人复活自己离开了?总不可能有人把尸体偷走了吧?   西门吹雪目光噬人,他一个一个扫过聚拢过来的人:陆小凤、司空摘星、木道人、孙秀青和欧阳情。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机会从西门吹雪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除了两个可能:要么叶孤城活了自己用轻功离开;要么有一个熟悉这里的人,在他刚刚离开这间屋子的之后便潜入带走了叶孤城。   西门吹雪一字一顿地问陆小凤:“老实和尚在哪里?”   陆小凤脑子完全乱了,刚刚才整理清晰的那几根线再度死死缠绕纠结在一起,将他的脑子彻底搅得浑沌一片,他苦笑着说:“我马上去棺材铺看看。”   西门吹雪已经拿起叶孤城的飞虹剑,目光凌厉,语气中压抑着令人胆寒的怒气:“他,最好在棺材铺,否则,我会亲自送他一口棺材,看着他躺进去!”   ************   终于可以浪起来,石头总会在潮水退去时,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   人们往往看到的真相,只是冰山一角。   就像预售款,和尾款的差距,辣么大。 第13章 13   棺材铺里仍旧充满了刨木花的味道,混合了生漆的刺鼻味道,令人不适。   两口楠木棺材中的一口还在,西门吹雪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陆小凤和棺材店的陈掌柜搭话:“另一口楠木棺材呢?”   “刚刚有个和尚提走了。”   “我记得你说过下订的是个驼背老头子,怎么换个和尚来也能提走吗?你就不怕冒名顶替骗走棺材?”虽然冒名偷棺材这件事不常见,但绝不是不可能。   陈掌柜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心有余悸道:“谁叫他带着一个死人来呢?还放进棺材里非要试试是否宽敞合适。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大叫一声量身定做的果然合适,然后就扛着棺材跑了出去!”   这一次陆小凤完全笑不出来了,假笑都不行。   他想安慰西门吹雪也许老实和尚现在已经带着棺材回到合芳斋,但他自己都骗不了自己。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问:“你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跑了没有?”   陈掌柜立即回道:“他说他要去一个没有香火的破庙。”   陆小凤奇怪极了:“你怎么知道?也是他说的?”   陈掌柜心有余悸:“因为他走的时候问我,那里可以找到很多不要钱的木头,一定要干干木头,能一点火就把棺材连同死人一起烧掉的那种。”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这和破庙有什么关系?”   陈掌柜说:“我告诉他,这世上除了自己做樵夫砍柴,还没有那么多不要钱的木头,而且刚砍的木头都有不好点燃,除非是没有人住的房子拆了烧门板。”   “然后他就说了破庙吗?”   “是的,他就忽然高兴起来,说他知道有一个庙子,和尚不仅可以拆门,连大殿都可以拆掉,因为佛祖不会找和尚要银子。”   陆小凤立即知道老实和尚说的是哪里了,这一刻他的表情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敞亮,好像隐隐露头的第二根线终于穿在了一起!   没有香火的破庙,与破庙环境格格不入的叶孤城,一直失踪的老实和尚,还有死去的胜通!   西门吹雪的怒火已经按耐不住,他压着杀意问:“你知道是哪里?”   陆小凤一面施展轻功往外掠去,一面说:“是之前叶孤城栖身的破庙,快走!我路上和你说,我怕去得晚了……”他没说下去,因为去晚的结果大家心知肚明。   破败的庙宇冒出滚滚浓烟,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大殿的门板真的被拆了下来,化作木柴堆在中央一具楠木棺材的四周,木板干燥脱水,一点就燃,火舌舔舐着棺材,滚烫的热浪蒸腾而起。棺材里面躺着的正是叶孤城,他面目平静,头发在热度的烘烤下微微拂动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做着永恒的梦。   西门吹雪拔出长虹一剑挥去,却被随后赶来的陆小凤伸出两指牢牢夹住剑尖。   西门吹雪冷冷看着他:“放开。”   陆小凤摇摇头:“太晚了,这样会伤到他。”救出来,也是被火损毁的身体。   西门吹雪深吸一口气,他看向站在院子的老实和尚,开口时带着压抑的暴怒:“你为什么这样做?”   老实和尚低着头,叹了一口气:“人死灯灭,世间种种都一笔勾销。这是他最好的归宿,和尚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陆小凤也有点生气:“你为什么自作主张?”无论如何,叶孤城也是江湖传说,一代剑圣,唯一能与西门吹雪相提并论的人物,怎么能在这样的破庙里被一把火烧掉?   老实和尚又叹了口气:“这是叶城主自己希望的。”   西门吹雪眉头皱得极紧,他下颌的线条绷着,此刻正强自压抑着自己的理智:“你说什么?”   老实和尚这次不想多说,只双手合十对着整个燃烧起来的大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说:“叶城主也是个可怜之人,和尚我既然答应了可怜人最后的要求,哪怕被庄主杀掉也一定会替他达成的。”   陆小凤看了一眼老实和尚,叹了口气:“你是南王的人吗?”   “和尚不是。”   陆小凤又问:“那你是皇帝的人?”   “和尚只是个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   陆小凤问过大智大通,但谁也不知道老实和尚的来处和本家姓名,他自己不说,谁也无法知道。   陆小凤只好问:“叶孤城在这座破庙暂住的时候,我来过。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他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找任何地方暂居都可以,但是躲在这里实在太奇怪了。我现在才明白,不是他想躲在这里,是他被人软禁在这里,是不是?”   “阿弥陀佛,城主是自愿的,和尚只能说这么多。”老实和尚竟然没有反驳,算承认了一半。   “你就是一直监视他的人是不是?难怪在决战之前,你总是神出鬼没,时隐时现。”   “和尚不能说,但和尚可以告诉你,和尚从来没有对叶城主不利。”   陆小凤扒着头发,快将头发扒成鸟窝:“所以叶孤城那时根本没有自由,杀欧阳情和公孙大娘的是南王手下,他们怕这些人知道太多,暴露了计划。那日我来找叶孤城解欧阳情的毒,你是不是躲在暗处?因为叶孤城没有流露半分异常,所有你们才没有对我下死手?”   西门吹雪默然立在一旁,决战之前竟然还有这许多细节,他那时忙着静心和安抚孙秀青,竟然不曾留意过。   大殿残破的帷幔也被火舌引燃,大火熊熊之中,已然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如流星划过夜空的绝世剑仙,就这样归于尘土。   叶孤城终于还是带着他的秘密,就这样陨落成灰,除了留下一把绝世的剑。   陆小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查了那么多的案子,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疲惫和惋惜:“在九五飞龙殿,叶孤城被我揭穿阴谋的时候,好像根本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他刺杀皇帝的动作就好像是走过过场,骗一骗南王世子。我只是想不通,叶孤城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要让自己卷入南王的谋反的阴谋?”   老实和尚望着即将坍塌的大殿,感慨了一句:“你是浪迹天涯的浪子,我是浑身虱子的和尚,而他,却是一座海岛的主人。我们大概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陆小凤如有所悟,道:“人一旦有了牵挂,是不是就会变得再也不是自己?人一旦有了顾忌,是不是就很容易被人找到弱点?”他只是感叹叶孤城,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露出对西门吹雪剑法变得软弱的担忧。   但一旁静默不语的西门吹雪忽然浑身一震,他眼前闪过圆月之夜,叶孤城使出天外飞仙时候的神情——没有枷锁、没有顾虑、没有生死——他全心全意地欢喜着,全力以赴让自己看见了漫天剑雨和磅礴辉煌的剑意。   而自己那时想的又是什么呢?   一种醍醐灌顶的激痛扎入他的脑中,西门吹雪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但当他想去捕捉的时候,又是一片雪白。   老实和尚还在说:“所以你还是好好做你浪子,我也仍是浑身虱子的和尚。”   大殿终于轰隆一声坍塌了去,再过半个时辰,这里的一切都会尘归尘,土归土。   陆小凤忽然高呼一声:“朋友,这样你们可以交差了吧?”   寺院东墙边的老槐树上闪出几个人影,身上穿着飞鱼服,斜挎绣春刀,对着院内几人拱手道:“既然谋反罪人已被焚尸扬灰,我们便回去复命了。”   老实和尚又念了一句佛号:“陆小鸡你看,和尚是不是不打诳语,这个结果对你好,对和尚好,对西门庄主更好。”   陆小凤长长叹息一声,这个结局叶孤城一定早就预料到了。   他感慨道:“可惜世间再无叶孤城,南海再无剑仙,白云城再无城主。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只剩西门吹雪的剑。”   西门吹雪的面孔冰冷无情,他从最开始那两句话之后,便再没开口,此刻他冰冷得像一把剑,一把抛弃了所有凡人感情的兵器。他甚至没看陆小凤和老实和尚一眼,提着飞虹剑,走出了这座埋葬一切的破庙。   自古英雄多寂寞,唯余空冢葬黄丘。   *****************************   老实和尚肯定是被低估的战斗佛 第14章 14   十一月的北地已近荒凉,山川褪去青绿的草甸,变得萧瑟无情。   万梅山庄,陆小凤手里拎着一直酒坛,坐没坐相地依在窗户上:“西门吹雪又闭关了?”   屋子里坐着一个美丽的女人,鼻子很挺,嘴唇薄薄的,她曾经纤细的腰已经变得圆润,曾经矫健如羚羊的年轻身体变得丰腴而润泽,她本该盈满母性光辉的脸上,却有着无法忽视的愁绪。   她手边放着一直簸箩,里面是缠绕纠结的五彩丝线,和一双没有绣完的虎头鞋。   陆小凤打算换个话题,让气氛稍微好一点,他问:“肯定是个男孩儿吗?”   孙秀青美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光辉,她摸了摸凸起的小腹:“我就是有一种感觉,肯定是个男孩儿。”   陆小凤开心极了,笑道:“太好了,万梅山庄马上就有继承人,天下第一的西门吹雪,终于有了传人。”他后来无数次的后悔,当时自己不应该说出这句话,但这一刻他是真心为了他的朋友后继有人而开怀。   一个注定漂泊的浪子,看见自己的朋友有了妻子儿子,有了他一辈子无法想象的牵挂,都会发出这样即开心又遗憾的感慨。   但这句话却让孙秀青瞬间变了脸色,方才浮现出来的母性光辉一瞬间像是被霜雪覆盖,又蒙上了阴霾。   孙秀青的反应显然算不上开心。   想着一直不曾露面的西门吹雪,出于对两个朋友的关心,陆小凤忍不住试探:“难道他想要个女儿,而不是儿子?”这样的男人虽然很少,但并不是没有。   孙秀青摇摇头,目光中涌起悲伤和委屈。   陆小凤不得不胡乱猜测:“难道你们闹了不愉快?我听欧阳情说,女人怀了孩子脾气是会变的,难道是西门吹雪不解风情,惹你生气了?”   孙秀青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睛:“若他肯惹我生气,倒是求之不得。从京师回来之后他就开始闭关,我一开始也不在意的,之前他偶有所悟时也会这般。”   “的确。”陆小凤表示赞同。   “但这次却不一样,他变了,变得冷漠,变得无情,好像换了一个人。”孙秀青皱着秀气的眉,她努力找寻词汇来解释这种感觉,“你知道的,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很准,能够很快速的判断一个男人是不是喜欢自己,是不是对自己有情。”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心中哀叹我哪里知道啊?对他来说,女人实在是一种他根本搞不明白的存在,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但他此刻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有时候女人的直觉的确比男人更准。”   孙秀青道:“他杀了我师傅的时候,纵使我用剑指着他,说要杀他,但我那时能感觉到他不会对我出手。他看我的眼神,和看我师姐们的眼神不一样。”   陆小凤点点头:“他当然不会杀你。”   孙秀青面上浮现女孩子特有的幸福红晕,但那末红晕又慢慢随着她的思路变得苍白:“可是从京师回来之后,他就变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棵树,一个石头,一个管家,一张凳子。”   陆小凤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很难想象一个男人看一个漂亮的女人像看一张凳子一块石头。   不,他忽然想起,的确有一个人是这样的——从前的西门吹雪,遇见孙秀青之前的西门吹雪。   难道西门吹雪又变了回去?   陆小凤忽然心头一沉,他认识西门吹雪的时间比孙秀青更久,久到他能够区分两个不同的西门吹雪:一个无牵无挂心中只有剑无情冰冷的剑客,一个娶妻生子变得软弱的凡人。   一个是接近神,一个有了人性。   陆小凤并不笨,相反,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西门吹雪或许在与叶孤城的一战中超越了从前的自己,对于剑道有了更为精深的领悟,接近了神的境界,近乎无情。   但这一切的猜测,他都不敢告诉孙秀青,他不知道一个女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从此没有自己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西门吹雪本来就是个无情的人,但他至少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这就够了。既然都是猜测,何必又让一个女人伤心?   陆小凤打定主意,便安慰孙秀青道:“无论如何,你是万梅山庄的女主人,你的儿子以后会继承西门吹雪绝世的剑法,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女人为了西门夫人的名号能打得头破血流?”   孙秀青一怔,方才还迷茫委屈的愁绪忽然消失,她的眼底生出一种生机,一种固执的美,她说:“我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西门夫人的名头,如果像一个石头一样在这里做西门夫人,我情愿带着孩子回峨眉!”   陆小凤吓了一跳:“西门夫人怎么会是石头?就算是,也是天下最贵最美的那块玉石,比皇后头冠上的任何一块宝石都惹人羡慕。”   孙秀青摇摇头:“你不懂,有些女人的自尊心比任何宝石都更珍贵。当她发现自己还比不上一把剑的时候,就应该带着尊严离开。”   陆小凤叹了口气:“你毕竟还怀着他的孩子。”   孙秀青却换了话题:“你和欧阳情的事情,怎么样了?有没有成亲的打算?”   陆小凤吓了一跳,苦笑着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别说了,我真搞不懂女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蛋。”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孙秀青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眼,中肯地说:“陆小凤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人。但你不仅是大傻蛋、穷光蛋、大混蛋,还是个喜欢惹事的麻烦精。说吧,你这次来,总不会是专门来喝酒的。”   “这个猴精,连这个都告诉你了?”陆小凤眼珠转了转,拍拍酒坛,“来喝酒是其次,也是替欧阳情给你送一件给孩子的礼物,顺便,还请西门吹雪帮个小忙。”   **************   西门庄主:我不出场,只活在江湖人的传说中。   叶城主:我亦不出场,只活在江湖传说的传说里。   西门庄主:那是什么?   叶城主:鬼故事里。   ……………… 第15章 15   浦子口之战后,燕军落于下风,大营里,气氛格外压抑。   大军驻扎在城外,王府家眷占据县衙官邸做指挥所。是官衙自然也有牢房,衙设牢房里隐蔽的一间里,一张矮几上放着一副下了一半的棋,一只盛着棕黑汤药的粗陶碗,桌前盘腿对坐着两个人。   牢房阴暗潮湿,于养伤是决然不利的。   一个是穿着粗布僧袍的老和尚,他正将三根手指搭在另一个人的手腕上。   这人总是忍不住咳嗽,面色很白,是失血的苍白,唇色很淡,一副重症垂危的虚弱模样,但他却还活着。   片刻之后,老僧收回手:“毒已经解了,只是这心脉肺叶受损的创伤,须得小心用药,细细调养。以城主的能力,三五七年,总能恢复个六七成。”   对面的人竟然是叶孤城,他身陷囚牢,重伤失血,白衣着尘,仍脊背挺直如剑,如轩轩君子,渊渟岳峙。他收回手,左臂的腐肉已经被除去,之后会慢慢生出新的血肉:“大师治国有经天纬地之才,想不到医术也有所成。”   老僧倒不避讳:“五代行医,总会有所传承。再说下毒的人,连解药都没有,还下什么毒。”   叶孤城不置可否,端起一旁的粗瓷碗,将里面的漆黑汤药一饮而尽。   老僧看他喝完药,才道:“燕王很不高兴。”   叶孤城:“他应该不高兴。”   老僧:“你明明可以诛杀朱允炆,为何没有出手?”   叶孤城:“四大内宫高手已死,锦衣卫和禁军之中再无高手,紫禁城已是一个怀抱玉玺的虚弱的孩童,任何一个人带着军队打进去,都能轻易坐上龙椅。”   老僧很肯定地说:“你,却不肯。”   叶孤城笑了一下,眼中有浅浅的嘲:“燕王自己带兵打进去,那是他们自家人争天下;若是我出手,怕是立即成了燕王平乱的新借口,天下人可共伐而诛之。光是飞仙岛参与南王谋反弑君一罪,南王至多妻儿老小一家赴死,而整个飞仙岛却会被拖着陪葬。”   老僧不置可否。   叶孤城手捻棋子,在指中把玩:“更何况,若真弑君成了,怕此刻我也该毒发身死。哪里能等到大师来下这盘棋?”   老僧与燕王谋事已久,闻言倒不反驳,反倒露出淡淡激赏之色:“不愧是先朝皇族子嗣,帝王心术倒是揣摩得七七八八。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想保住飞仙岛,与南王虚与委蛇是为此,与燕王谋,也是为此。”   洪武皇帝设海禁为国策,南洋沿海和岛民生活困苦,内有朝廷外有海盗,进退维谷。南王借由权势胁迫飞仙岛谋反,叶孤城便假意应允,佯装谋反失败借由朱允炆的手除掉南王,但这也只是表面的权宜之计,真正坐收渔利的,却是雄踞江北的燕王。   四年靖难,燕王已露疲态,打不起退不回,前几个月甚至流露出划江而治的妥协打算。   燕王不能退!   他想退守江北,却有人不想他退却。   所以白云城奉上金银辎重,供上沿岸百姓的忠心,仿佛一剂仙丹,让燕王有了重整旗鼓决心。   紫禁城一战,江湖人士蜂拥聚集京师,掩盖了伪装成江湖人士的燕王精锐分散入城,加上此刻朱允炆身边高手被除,此刻必定惶惶不安,破城的时机也就近在咫尺。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才是真正的鹬蚌相争,而使渔翁得其利。   与其说南王利用叶孤城谋反,还不如说叶孤城在见到蜀王那日起,便设了一个孤身而入的局,在南王、燕王、皇帝之间步步为营,将白云城的命运和王朝的走向连在一起。   燕王要的是天下,叶孤城要的,只有燕王能给。   这一局棋,谁是执棋人,谁是棋子,还真无从界定。   叶孤城借着咳嗽皱起眉,目光变得锋利冷静。   老僧笑道:“城主放心,我不会对王爷说起这个秘密,否则老衲那半局棋,日后当与谁人下?”   叶孤城收回目光,看向左臂缠绕的绷带:“谁也想不到,江湖上老老实实的和尚,是道衍大师的师侄。”   谁说和尚老实?老实和尚不仅会把银针刺入人的穴道令人假死,还会偷尸体,还会捏和活人一样大小的蜡人,还敢把活人装进箱子里偷偷运过淮河。   老僧正是道衍和尚,燕王府中的布衣谋士姚广孝。他呵呵一笑:“都是佛门中人,什么师侄徒弟的,不过是一场虚名。世人也说老衲阴险狡诈、不择手段有如何?世人在乎的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谁都有不希望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叶孤城:“世人说你是妖僧乱世,我却看到大师慈悲。以天为局地做盘,众生为子一局棋,有些东西,的确不必旁人明白。”   道衍和尚叹了口气:“只是你未杀朱允炆,可有想过如何平息燕王怒火?燕王不高兴,你保不住飞仙岛,不也就功亏一篑?”   叶孤城身在囹圄,却轻松笑道:“只要燕王还没过江,便还有机会。飞仙岛的施南卿应该已经带着几百箱珠宝粮草,正在拜见燕王,哭诉沿海岛民在海禁之下的困苦窘境,以及转述全岛上下希望燕王能拯救沿海黎民重开海禁的殷殷期望。”   对于一个手握权势,野心勃勃又年富力强的男人,什么样的手段有用,不止修习阴阳术数之学的道衍知道,从小被教导谋求复国的叶孤城同样知道。   “哦?城主怎知西门吹雪会剑下留情?”   叶孤城一怔,许久之后才慢慢摇头:“这原本不是我的计划。这个安排会因我死在西门吹雪剑下效果更好,只是现在……反倒有了变化。”   道衍通晓帝王心术,他立即明白如果当日叶孤城若“战败而死”,燕王至多认为他剑术不及西门吹雪,刺杀失利,念在他一剑破七星扫平四大侍卫的份上,也会对飞仙岛白云城网开一面。但现在叶孤城还活着,交易只算成了一半,事情就变得晦涩麻烦。   道衍虽然明白了这一点,仍然说道:“蝼蚁尚且偷生,城主何必一心求死?既然未死,城主不过而立,总该娶妻生子,给叶氏一族留个念想。”   姚广孝欣赏叶孤城这样的人,或者觉得叶孤城这样的人活着更有用,才会让老实和尚名为监控,实则保护的跟着他。那具与叶孤城真人一模一样的蜡像,本就是为了给叶孤城脱身用的。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西门吹雪会带走叶孤城的尸体,以至于为了脱身,不得不浪费了那具蜡像。   叶孤城沉默良久,就在道衍以为他真在考虑隐姓埋名娶妻生子时,才慢慢说道:“有些人从一生下来就注定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他自落地起,周围的所有人都指望着他能完成先祖的意志。而你我都该知道,这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事了,这样绝望沉重的命运,我一个人承担足矣,何必让我的后代再背负这个诅咒。”   道衍精通算卦、占卜、天文、权谋,他猜测一百年前,陆秀夫宋朝末帝在崖山跳海殉国,最后的宗室血脉从此散落海外。叶孤城既然身负前朝宋氏宗族的血脉,过去的一百你里他们或许一直在等待时机重返中原。但随着洪武皇帝立国,这样的梦想已经注定远去,再难追回。   叶孤城这样的人,这一生看似佩金带紫,坐拥一城,却一出生就注定被周围的亲人逼迫着承受命运。这些人都是他至亲之人,至爱之人,这也决定了他需要独自品尝许多的无可奈何和痛苦。   他是理智的,理智到几近冷酷无情,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他看破了无望的复国之路,自愿了断这一身血脉,将一切命运的摆布终结在自己手里。他窥见王朝的罅隙,利用朱氏子嗣的野心,在诸王之间纵横捭阖,拿自己的为饵,和燕王做一笔交易。   “所以老衲猜想,你留出的后招,是想等自己的死讯传来,想请燕王夺得大位之后开放海禁,让飞仙岛重归我大明版图?”   叶孤城平静地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一个人会遗憾自己没有死去,必定是认为自己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活着的人,只有在失去虚无缥缈的野望后,才能低头去看脚下的路。   道衍垂眸沉思片刻,起身告辞:“老衲这便回去复命了。城主,莫忘了,你我还欠着半局棋。”   叶孤城目中带出一线很浅的笑。   彼此都是聪明人,心思诡谲善于谋算,为达目的随时可以搅动天下的谋反大逆之人。很多话,不必说得清楚。   一个煽动燕王野心起兵谋反,以僧入世为建功立业,一个刺杀皇帝引诱燕王渡江,用剑正道谋求南海诸岛的前程。   锦绣龙袍献血绘,万里江山白骨堆。他们,不过是各自在求证自己的道。   牺牲很多人,有时候是为了活下来的更多人。   ***************************   妖僧姚广孝,非同寻常也。   粗长来了,解释一下:   原著里老实和尚说他的侄儿是张英风,张英风是泥人张的亲戚,所以老实和尚会捏蜡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叶孤城紫禁城倒下的时候,是老实和尚第一个上前确认他死亡的事情,这里可以做点手脚。 第16章 16   不过十数日,长江微波,北风起。   江面上戈矛耀日,金鼓隆隆,北岸江边驶来七八艘商船。   盛庸在江南岸察觉有异,命总舟师陈萱前去查问,谁知舟行会合处,双方船只忽然同时换上燕王大旗。   南岸王军措手不及,被击得溃不成军。镇江守军知晓燕王已过长江,顿时肝胆俱裂,心知大势已去,指挥使开城投降,此一役,镇江终于纳入燕王囊中。   金陵如今正如叶孤城所说,天堑已失,成了怀抱玉玺的孩童,不过五日,燕军驻军龙潭,再十日,城破。   建文帝让内侍在奉天殿燃起一把大火。   自此,紫禁城换了主人。   转眼冬日将尽,莺飞草长。   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刚刚过去,百姓难得不必再终日惶惶,每日被逼着缴税纳粮。燕王一做皇帝,便下令暂免徭役税负三年,让疲敝的民生得以喘息。   四处走动的商旅和外乡客终于多了起来,路边供人歇脚的茶棚也便跟着随处可见。   官道上,一辆乌木打造的漆黑马车慢悠悠地往南而去,车辕外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小童一面驾车一面唱着闽南小调。   路过一片桑树林,这里有几户人家,靠近路边搭着半间棚子,有一个村妇背上背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正在在当垆卖茶。这条路是往蜀中去的必经之路,想必往来的客商多了,附近养蚕的农户便在路边支起小摊,赚几个铜板。   小童停下马车,对车里人说:“城主,不如我们在此讨几碗茶喝,再把牛皮水袋灌满,今晚便能一直赶路啦。”   车里的人咳嗽了两声,冷哼一声:“什么城主?”   小童连忙讨好改口:“老爷。”   车里的人才应道:“你去吧,我便不下车了。”   这人的声音虽然暗哑低沉,但底色却醇冽冻人,光是听着便会让人彷佛在大夏天饮下一壶清冽的美酒。   那当垆卖茶的农妇听见声音一怔,险些将手里茶壶的水浇到行脚商的手上,忙不迭连声道歉,正好背上孩儿也大声啼哭起来,更惹得她手忙脚乱去哄那孩儿。   小童给马喂了一把胡萝卜,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叫了一碗茶,那农妇便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一只青花大碗,里面还撒了一把早春刚刚摘下的茉莉花。   小童正要请她将牛皮袋灌满,谁知一抬头却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你是——”   那农妇却盯着他摇摇头,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弯弯的眉,直挺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嘴里说:“这茶水太热,慢慢喝才好。”   小童压低了声音:“西门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说完他立即四处看看,生怕忽然窜出来一个西门吹雪。   村妇还没说话,路边停着的马车里的人又开口了:“小来,或要下雨了,我们快歇上路莫要耽搁。”   小童连忙答应了一声,又看了几眼村妇,惊疑不定地拿着牛皮水袋回到马车上,吆喝了一声,马车嘚嘚重新跑起来。   马车在丛林里穿梭,树荫连成一片,渐渐遮蔽了天光。走着走着,竹林便代替了树林,蜀地的竹子总是很多的。   马车里的人说:“停车,就在此处。”   小童:“老爷,这里前后不靠的,停下做什么?”   车内人咳嗽两声,惜字如金:“等人。”   竹林里窸窸窣窣,风吹叶动,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叶城主,别来无恙?”   车内人叹了口气:“西门夫人,不如上车一叙。”   孤男寡女,原本不该在这四下无人处共居一处的,但他们俩人都不是不普通人,说的话也的确不好让旁人听见。   孙秀青掀开帘子一股隐隐约约的药味扑面而来,她进了马车,面上还带着怀疑和愤怒的表情。   里面的人当然是叶孤城,他端坐在软垫上,斜斜披着一条双宫蚕丝的半披,这画面与昔日蜀中相遇时竟然重合了。   孙秀青想起了很多事情,面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问了出口:“这一切难道都是你的阴谋?”   叶孤城沉吟片刻,这件事他的确引了西门吹雪入局,算起来是一场阴谋。事已至此,告知对方也实属应当,只是昔日燕王当今皇帝也牵扯在内,不便多提,便只将事情挑挑拣拣,把能说的告诉了对方。   孙秀青听罢两眼茫然,先前面上的愤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里憔悴的疲惫之色,嘴里喃喃自语:“竟是这般,我真没想到……不,我根本也不可能想到。”   叶孤城见她粗布荆钗,面有苍白的黄气,手指也变得粗糙,不由问道:“西门夫人,你为何会在这里沽酒卖茶?”   孙秀青回过神,只觉嘴里苦涩:“我带着孩子离开了万梅山庄。”   叶孤城难得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西门吹雪怎么可能让你带着孩子离开?”   孙秀青笑起来:“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不管多难也会想要和他在一起,但当她下了决心离开的时候,也是没有人能阻止得了的。”   叶孤城第一次发现一个女人笑的时候会比哭更令人怜惜,但他仍旧觉得蹊跷:“我不认为西门吹雪会不管他的妻子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秀青笑得很勉强:“他只是答应陆小凤,要帮他一个小忙。”   叶孤城纵使他从未有过妻子,也知道这个小忙怕是让这个女人伤了心。   孙秀青说:“陆小凤想查幽灵山庄的案子,就要找个借口让西门吹雪追杀他,而且还要让所有江湖上的朋友都相信西门吹雪必定要至他于死地。”   叶孤城:“他们找了什么借口?”   “他们说,西门吹雪因为追求剑道冷落了我,而陆小凤为了安慰朋友的妻子,便和西门吹雪的妻子有了……” 这个美丽坚强的女人眼中浮出水雾,哽咽几次,险些说不下去。   “荒唐。”叶孤城不忍逼她说出那几个字,出口打断。他被囚数月,与外面消息断绝,并不知道江湖上发生的事。   叶孤城虽孤傲,但非不通俗物,不过是寻常懒得理会罢了:“无论什么理由,怎能辱及一个女子的名誉?”   孙秀青怔怔看着对面的男人:“没想到……说这句话的,竟然是你。”   所有人都是陆小凤的朋友,他们都觉得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由头,等到案子查得水落石出之后,这些谣言便可不攻自破。没有人来维护她,没有人替她想过她愿不愿意做这个由头。没人会去想,江湖人一向不辨真假,只要孙秀青还活着,与丈夫友人有染的名声就要跟着她一辈子。   许久之后孙秀青忽然笑了,眼底重新恢复了骄傲:“我本来是生城主的气的,恨得要死,但现在却不想讨厌你了。”   ************************** 第17章 17   许久之后孙秀青忽然笑了,眼底重新恢复了骄傲:“我本来是生城主的气的,恨得要死,但现在却不想讨厌你了。”   叶孤城闻言,认真看着孙秀青。   孙秀青道:“其实紫禁之巅的决斗之后,我就知道我失去了我的丈夫。纵使我仍是万梅山庄的女主人,但我很清楚,在那一场对决之后,他的眼里就只有剑。他变得根本不似一个人,我在他身边的时候,已经感到离他越来越远。”   叶孤城很少安慰别人,此刻更不会随意开口。   女人看着他:“你知道吗,我其实该恨你的。如果不是你定下紫禁之巅的决斗,他就会是我最初认识的西门吹雪,一个对所有人无情冷酷,却对我一个人例外的男人。赴约的那天晚上,他离开的时候还担心着我和孩子。可那天之后,他就变了,变成了一柄伤人伤己的剑。”   叶孤城还是沉默,幸而孙秀青也不需要他回应。   “你知道做一把剑的妻子,意味着什么吗?”孙秀青凄然地笑了一下,“剑是杀人的剑,会把周围所有人的割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最终他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叶孤城终于道:“事实也许并非如此糟糕,你应该带着孩子回万梅山庄,至少同他说清楚。”   孙秀青摇摇头:“陆小凤说过一句话,西门吹雪的剑法有了传人,这句话才是真的让我恐惧!我不怕被伤得体无完肤,但我不想让我的儿子也变成这样寂寞的人,承受这样孤独的命运,成为一个只会伤人的男人。”   叶孤城想,如果一定要佩服一个女人,他应该只会佩服眼前这个大眼睛薄嘴唇的女人。爱和恨,对她来说都如此直白。喜欢就不顾一切地跟着一个男人走;当发觉不爱了,又能如此清醒坚决地离开。   孙秀青发泄完了,身上沉重的枷锁卸掉,她又成了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姑娘:“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真奇怪,明明我应该讨厌你的,因为你实在是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叶孤城和女孩子相处的经验甚至比不上西门吹雪。他斟酌半晌,问:“你儿子呢?”   孙秀青脸上立即洋溢起一种美到极致的母性的光,足以照亮整个车厢:“我儿子很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孩子。我出来的时候将他托付给福婶子抱一会儿,现在我说完了也该回去。”   叶孤城叹了口气:“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不用,”孙秀青笑了一下,虽然身着粗布,却充满了活力,“我离开万梅山庄之后,才发现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的时候,反倒比锦衣玉食更快乐。我的眼里只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眼里也会有我。”她说完撩开帘子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幽暗的竹林中,她的身材依旧纤细高挑,像一支竹,细瘦却比谁都坚韧。   叶孤城目送她远去,心里想难道西门吹雪的儿子真的要做一个山野的农夫?   白衣小童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城主,虽然她是个不错的女人,但您不能喜欢她。”   叶孤城:……   “她不仅是西门吹雪的女人,还生了西门吹雪的儿子。”小童还在说,“陆小凤不过是号称调戏了她,就被西门吹雪追杀到绝境。如果你真的和西门夫人在一起,我怕西门吹雪会把南海翻回来。”   叶孤城面无表情打断他:“赶路吧,天黑之前还得投店。”   马车嘚嘚,重新在小道上跑起来。   叶孤城闭目在车里休憩。   车外忽然一声惊呼:“啊!我想到了!”   叶孤城睁开眼。   那小童自言自语:“其实西门夫人变成叶夫人也不错,西门吹雪的儿子不就是要叫城主做爹了吗?”   叶孤城:……   他正要出声呵斥,忽然耳边眉头一皱,侧耳细细听去——林间风声中夹杂了有人施展轻功时的声音,且人数不下三人,皆是往方才茶水铺的方向而去。   叶孤城轻喝一声:“回去!”说罢人已如穿云青剑一般从车内射出,朝着来时路掠去。   茶棚已经没人了,准确的说,已经没有活人,只剩翻到的桌椅,和一地的尸体。这里的人都是普通人,都是在一瞬间毙命于杀手的兵器之下。   远处竹林中还有打都的声音和婴儿啼哭的声音,叶孤城从地上拾起一顶白笠帽戴在头上,足尖一点便消失在远处。   杀手有四人,除开之前三人,还有一人隐蔽在悬崖下面,形成合围之势。   孙秀青将儿子用襁褓捆在胸前,勉力挥剑应战。她使的是双剑,招式本就以轻灵变化为主,只见此刻剑光如花雨缤纷,刹那间已攻出六招。   凭心而论,她的剑法在女子中能排得上名号,对付寻常的贼人杀手应该游刃有余。可惜这次不同,她身边有个孩子,而他的对手,并不是寻常贼人。   叶孤城已经认出杀手中有两人的身法是少林拳身法,只是招式狠毒招招对着婴儿而去,必定不是寻常僧人。   孙秀青眼看力竭,只见对方一招伏虎巨掌朝自己怀里的孩子抓来,连忙转身将孩子护在怀里。但剧痛并未到来,她只觉手肘被什么一托,自己左手的剑便飞了出去,跟着身后响起两声沉重的声音,就好像两袋装得满满的稻谷袋子倒在地上。   她听见一个年轻男人猛烈的咳嗽声,一回头,看见方才刚刚离开的叶孤城,头戴一顶笠茂,手里持着她的剑,已经将这二人戮于剑下。   怀里的孩子哭起来,她连忙低头安抚。   剩下两个杀手见来人一身白衣长袍,剑法如云似雾,又偏偏快似迅雷闪电,但看起来好似得了痨病,一怔之后,叫道:“你是谁?西门吹雪?这人果然是他老婆!拿下她,问出宝藏的下落!”说罢手在腰间一拍,立即便有无数乌光射出,直直朝着孙秀青而去。   叶孤城也不解释,他的内力不足以支撑他久战,必须速战速决。   剑光化作一片璀璨流光,将射向二人的乌钢细针击落,身行一闪,人已在二人身后。他方才靠三成功力击杀二僧,靠的是速度和出其不意。二僧看轻孙秀青,有了逗弄的意思,才给他机会。但眼二人明显弱于二僧,虽非全盛之时,仅仅四成功力也已足够!   那二人睁大了眼睛,似不敢相信自己的喉咙已经被切开,血沫子从伤口和嘴里涌出。他们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孙秀青也倒了下去。   叶孤城回过身是发现她已经跌在地上,他上前扶着她坐起,手探向女人的脉搏,然后眉头微微一皱。   “你中毒了?”   女人后背濡湿,叶孤城扶着她,手上也已沾满黑色毒血。   她苦笑了一下:“学艺不精,自然就是这个结果。”   ****************   城主是冷酷的,对人,更多是对自己。   白衣小童是猴子请来的救兵。 第18章 18   叶孤城掏出一颗药丸喂孙秀青吃下,道:“若非你要护着孩子,应该能躲过的。这药你吞下去,先运功护住自己心脉。”   孙秀青勉强咽下药,却说:“没有用,躲过这次,也躲不过许多次。”   “你知道他们是谁?”   孙秀青摇摇头,又艰难地点点头:“你们这样的人,还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吗?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证明自己、或是为了复仇,日日夜夜都想要你们的命?”   叶孤城一怔,沉默不语。   孙秀青苦笑道:“从我跟着西门吹雪走的那一天起,这就是一个注定的结局。我知道他们都是西门吹雪的仇人,他们不敢去找西门吹雪麻烦,却可以用他仅有的亲人来威胁他。我和孩子身在险境,竟然根本不知道要报复他的是谁?”   叶孤城不擅长医术,他已经把自己唯一的一颗药丸给了孙秀青,可惜药并不对症,解不了孙秀青的毒。   叶孤城做了一个决定:“我送你回万梅山庄。”   “我离开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去。”孙秀青忽然笑了,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虽然我不怪你了,但是始终是因为你我才离开万梅山庄,所以城主必须要应我一件事。”   叶孤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也不是一个冷血人,他道:“你说。”   “我要你将我的孩子养大,最好认他做养子,并且永远不让他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让他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可以学剑,但武功不能很高,最好不要像他的父亲。”   叶孤城:“我不能答应你。”   孙秀青笑了,脸上泛出桃花一样艳丽的红:“没想到叶城主连骗一骗一个快死的人都不肯。”   叶孤城很清楚,这个女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孙秀青摸了摸孩子的脸:“那叶城主就只能答应我第二个请求了,求你把孩子带回万梅山庄,但永远不要告诉西门吹雪我死了,就让他以为是我抛弃了他。”   叶孤城明白了,孙秀青从一开始就希望他答应第二个请求,才会故意提出第一个让他为难的要求。   人人都说,女子的心情不可捉摸。   他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孙秀青眼底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我不要他的同情怜悯,我要他永远记得我,而且记得是我不要他的。”   叶孤城能与诸侯博弈,却不明白女人的心思。   孙秀青的黑瞳涣散开去,她目中的光慢慢暗淡,喃喃道:“我当日负气而走,是因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留在一个只剩责任的男人身边。但我还是喜欢他啊,所以才一直在这入蜀的必经之路上卖茶。他如果要去峨眉找我,一定能见到的,可是我等啊等啊……”   叶孤城安静地听她呢喃。   “可我还是不后悔啊,从来没有后悔过……不顾一切跟着他是因为爱他,离开他也是因为敬他爱他。我走了,他才能没有软肋,他才能记得我。”   越是靠近,越是明白,有些人的生命为剑而生,靠近的人,注定体无完肤。   白衣小童架着马车终于赶到,女人的身体也早已冷去。   叶孤城咳得很厉害,方才的杀戮引出了他压抑的旧伤。等他重新平静下来,才解下女人身上的襁褓抱在怀里。   叶孤城在一从生机勃勃的斑竹前,给孙秀青立了一座坟。   坟前没有立碑,甚至一个某夫人、某氏的木板也没有写一个。人死了便死了,何须祭奠。叶孤城觉得她不是普通的女人,一个希望丈夫以为自己抛弃了他的女人,怎么会希望自己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让人指指点点呢。   他带走了孙秀青双剑中的一把,作为母亲留给孩子的唯一纪念,另一把陪着这个女人长眠在坟茔之中。   幽灵山庄已破,武当解剑石下的溪水依旧清澈,巍峨的紫霄大殿依旧一派武林泰斗的肃穆庄严,陆小凤却感到茫然和空虚。   他一贯是喜欢热闹和麻烦的,但眼下却一心想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地过一段日子,美美醉倒几次,最好还有漂亮的女孩子给自己端酒夹菜。   但他还不能躺下,因为他听说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陆小凤找到和尚的时候,他一身风尘仆仆,便问:“和尚从哪里来?”   “和尚从南边来。”   “你是去化缘的还是逃难的,怎么饿成这样?”   老实和尚三口就啃完一个馒头,又喝了一壶凉茶,才说:“你若三天两夜赶路救人不吃饭,吃像必定不会比和尚更好。”   陆小凤最喜欢麻烦和刺激,立即问:“你赶路是救谁?男人还是女人?”   老实和尚嘴里咬着馒头,认认真真想了一下:“不知道是男是女。”   陆小凤张大了嘴,仿佛可以塞进一只馒头:“你连救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要怎么救?想必你肯定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模样、身高几许,有什么特征了?”   老实和尚用手比划了一个长度,竟然认认真真回答他的问题:“虽然不知是男是女,但和尚知道大概这么长,长得可能和西门吹雪很像,特征是只会哭闹不会说话。”   陆小凤有些晕眩:“等等,和尚,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吧?”   老实和尚:“和尚从来不说谎话。”   “西门吹雪的儿子被人偷了?”   “不一定是儿子,也可能是个女娃……”   “停停停!”陆小凤大声叫道:“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什么人敢偷走他的儿子!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能在西门吹雪眼皮子底下偷人,天下能有几人做到?”   “司空摘星?不不不!”陆小凤把头摇的像拨浪鼓,“这并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问题,而是他根本不会这么做!难道还有人的轻功比那个猴精还高?能出入万梅山庄如履平地?”   老实和尚双手合十:“陆小鸡,莫要忘了,有一个人肯定做得到。”   “谁?”   “西门庄主孩子的娘。”   陆小凤嘴张得更大了:“你说孙秀青偷走了自己的儿子?”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阿弥陀佛,和尚不逗你了。陆小鸡,在你和西门吹雪去武当查幽灵山庄案子的时候,孙施主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万梅山庄。”   陆小凤呆住:“为什么?她那时还没生吧?”   老实和尚:“这有什么稀奇,孩子在她肚子里,她走了就和把孩子带走没什么两样。”   这样说好像也对,陆小凤吃惊地消化着这个消息:“所以你是在找孙秀青和她的孩子吗?”   老实和尚摇摇头:“你们破了幽灵山庄,山庄没了总瓢把子,剩下的孤魂野鬼都放出来了。这些人,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吗?”   陆小凤终于意识到了严重性:“那些孤魂野鬼不敢找西门吹雪报仇,就找上了孙秀青和西门吹雪的儿子?”   老实和尚拍手道:“和尚吃饱了,也该继续上路。”   陆小凤喃喃道:“西门吹雪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老实和尚已经站起来,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和尚不知道西门庄主知不知道,但和尚知道这顿饭该你来请。”   “凭什么?因为你给我带来这个麻烦的消息?”陆小凤有点心虚,这件事的发展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   “就凭和尚现在身无分文,连草鞋都要穿破了。”   陆小凤低头一看,老实和尚的草鞋的确已经磨得鞋帮子都断了,眼看就要光脚满地跑,不由叹了口气:“为什么我穷的时候,我的朋友一个个比我还穷?”   **********************   白衣小童:没想到我活跃气氛的话一语成谶   城主:女人的心思的确不可捉摸   西门庄主:我从来不琢磨   城主:……是吗?   西门庄主:……我以后再也不会琢磨   我想古龙先生最后写着写着,莫名其妙让孙秀青就这样带着孩子离开了西门吹雪,也是觉得西门吹雪这个人设实在不适合家庭活动吧。   城主:我可以。   庄主:不,你不可以。 第19章 19   被人追杀是一种什么滋味,没体会过的人总是很难描述。   作为曾经鲜花着锦、富可敌国的一岛之主,叶孤城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也一时说不清自己怎么就沦落成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当作追杀目标。   西门吹雪行踪不定,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放弃了原本南下的计划,改道北上去万梅山庄,但这一路却极不太平。   在第九次杀死意图杀人夺婴的刺客后,他渐渐理清一件事:江湖之有人放出风声,白云城用于谋反的巨额金珠财帛一直藏匿在白云山庄之中,南王事败之后白云山庄遭人焚毁,庄内财物下落不明,而这批白云城宝藏的下落就藏在叶孤城死前托付给西门吹雪的剑中。   财帛最是动人心,这样一来各路人便打着找西门吹雪复仇的旗号聚拢,目标就是抢下这个据说是西门吹雪骨肉的孩子,以此交换宝藏的秘密。   白云山庄在哪里?   隐世宝藏?   叶孤城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秘密。   当日在南王世子面前也是随口一说,不过是引南王入毂之饵。   江湖中人大多冲动,对这样的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放出这个消息的人必定十分聪明,半真半假,将人心的叵测勾得淋漓尽致,让人连解释都无从下手。   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尚未断奶的婴孩,目标委实太过明显。   事已至此,叶孤城也不敢将孩子交给旁人,只得让白衣小童驱车引走一部分追杀之人。他自己弃了车,将婴儿捆在胸前,一路拣人烟稀少的地方,强撑赶路。   已近万梅山庄,蛰伏的刺客也多了起来。   若只一个叶孤城要隐藏行踪,只怕十个陆小凤追踪不了,但他现在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无论如何是会饿的,饿了就找吃的,如果没有立时给他吃喝,他就会哭闹,哭闹就一定会招来不必要的人。   他算着时间,赶在婴儿饥饿之前找到一家视野开阔的馄饨摊。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开在街角的馄饨摊,叶孤城坐下之后,只要了一碗米汤。   陆陆续续又坐下两个挑担的人,坐下也要了面和馄饨,一面小声低估天气热得太快,岁月不饶人一类的话,一面低头给自己倒茶。   叶孤城仍然带着一顶罩了白纱的幕篱,低着头用筷子沾了米汤慢慢喂给襁褓里的孩子。   这样的安静只一刻便被陡然打破,一声裂响,一柄重剑自扁担下抽出,朝着叶孤城直刺而来。   另一人使得一把双钩,一招凿壁偷光直朝着叶孤城肋下腰间勾去,好刁钻的角度!   弹指间剑光已至对方后背,但却忽然被什么击中剑身,歪了一下,正撞上那对随后勾来的双钩。两人皆是全力出招,这一碰之下只见火花四溅两人虎口都震裂了。   那坐着的人好似动了,有好似没动,冷冷道:“从背后偷袭,你已不配用剑。”   话音一落,用重剑之人只见眼前剑光闪过,他的手腕一凉,紧接而来的便是剧烈针扎的疼痛,手再也握不住剑。   两人竟然完全没有看见对方何时出的手,这时才听见“锵”的一声,是对方放在桌边的宝剑回鞘的声音。   到了此刻,两人方才看见对方白色笠帽下的白纱飘起一个弧度,露出一段昳丽精致的下颌。   那使双钩的人大叫一声:“不是说他已经受伤了吗?消息有误,大家一起上!”   馄饨摊的老板也从炉下抽出一双紫金锏朝着白衣人头上打来,街角一只铁三爪也直射而出,竟然是早有埋伏的截杀!   叶孤城一拍桌面,那桌子立即四分五裂,足下一踢,那柄方才杀手脱手的重剑直朝摊主刺去。   距离太近摊主闪避不急,大腿被扎了对穿,惨叫着滚落于地。   下一瞬,一袭白衣的人已如云穿月,避开铁爪自茶棚掠出,消失在延绵错落的屋顶那边。   几人爬起来,捂着伤口啐道:“这人剑法到底什么来路?不仅快,还怪异刁钻得很,若不是内力一般,怕也是个人物。”   “来抢孩子的,没点东西怎么敢动手?”   “他能一剑断了重剑老七的手筋,这般剑术非同一般。到底是谁传出他受伤的消息的?”   “不,他的确是受了伤。”   “不可能,你看他出剑的速度,和逃跑时候的轻功,怎么可能受了伤?”   “我不知道速度不速度,但我的鼻子不会骗人,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道。”   “原来是虚张声势?那还等什么?不过是强弩之末,追!莫让快刀谢老六和乞丐老把头他们捡了便宜!”   几人议定正要追,忽然听见屋顶上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你们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说什么孩子?”   众人抬头,破了洞的馄饨摊的木头棚子上,一个锦袍男人像只小鸟一样蹲在上面,嘴唇上两条胡子和眉毛一样浓密又精神。   不远处的屋脊上,无声无息的站着一个人,一身雪白,腰间悬着两把形状古拙的剑。   他不说话,面色很沉,浑身散发着彻骨入髓的凌厉剑气,如巍巍昆仑的雪顶。再一个眨眼,这雪白的人已经不在原处。   叶孤城不得不再次避入城郊杂木林中,这里远离城郭,人烟稀少,很难让追杀之人藏匿行踪。但同样的,他的行踪也暴露无疑。   陆小凤追踪入林的时候,正好听见远处有婴孩啼哭的声音。他赶到的时候,只见一人一把青剑从一个双刀客胸口拔出。血溅出来染了他一身,而那啼哭之声正是从他身上传来。   陆小凤连忙高举双手:“朋友,我无意伤人,但你这样我怕孩子不舒服,不如——”他话说到一半陡然双目圆睁,因为他认出了那把剑。   那是孙秀青的剑!   如果孙秀青的剑在他手里,那么孙秀青人又在哪里?   *************************   哦呵,要碰面了要碰面了,搓手手 第20章 20   就在陆小凤惊疑不定的一瞬间,一道苍白的剑光划破幽暗的林间,十丈之内枝叶摧折。   这一道剑光并不飘逸,却是绝杀的孤高直白,直取带着笠帽的白衣人的前胸。   “等一下!他手里是——”陆小凤面色陡变。   来不及说完这话,陆小凤已如飞燕投林飞扑向那道剑光,用尽毕生速度去捏那道摧枯拉朽的剑光,他害怕自己的朋友会做出令自己抱憾终身的事。   叶孤城在剑光乍现之时便已认出那柄剑,那本该是属于自己的剑!   何人出剑已经不必在问,他也没有机会再问。   他见过这种直白凛冽、迅疾如风的剑法,此刻这人的剑意甚至更甚紫禁之巅,而他已绝无躲避的机会。   不,或者他本也不会躲!从来不会!   叶孤城手中青霜剑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飞起转了半个身位。饶是陆小凤见了,也必须承认这平地生风的轻功绝非寻常功力。   但此刻这半个身位却不是能逃出生天的距离——正相反,带着笠帽的人回身将啼哭的婴儿护在胸前,而自己的整个背后却暴露在那绝杀的剑锋之下!   绝白的剑光如银链流霜,带着石破千军之力在陆小凤眼前一闪而过,终是快过了他的灵犀一指!   剑光消散,满眼落叶簌簌,一袭白衣带着凌厉的杀意出现。   陆小凤惊讶极了,他第一时间惊讶的不是这个笠帽人居然还活着,也不是西门吹雪的剑为何在最后一刻失了准头,而是他发现西门吹雪在生气。   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生气都不奇怪,除了两个,一个是花满楼,一个是西门吹雪。   一个是因为对生命的热爱,一个是因为对生命的漠视。   叶孤城看着嵌入树干的飞虹,他慢慢回过头。随着他的动作,白色笠帽从中间裂开,掉落在地,终于露出了帽下那张青白憔悴,却更显昳丽的脸。   陆小凤眼珠几乎滚落在地上,他张口结舌:“叶——”   西门吹雪盯着他的脸,黑沉似墨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翻滚复又平息,许久之后方道:“这是第二次。”   陆小凤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听见西门吹雪没头没尾的话更是混乱,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好痛!我是见鬼了吗?”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声有气无力的啼哭响起。   叶孤城平静地解下胸前襁褓,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哼哼哭泣的孩子,在陆小凤诡异的目光中,对着西门吹雪道:“受人托付将令郎交还庄主,庄主既来,我也算不负所托。”   陆小凤看看丝毫没有打算开口的西门吹雪,好奇得抓耳挠腮:“这就是西门吹雪的儿子?”   叶孤城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陆小凤觉得自己方才问了蠢话。但他很肯定自己的问题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想知道的问题,所以他顶住压力继续问:“你说受人所托,受何人所托?孙、西门夫人又在哪里?”   孩子还在哭,声音细弱,像一只饥饿虚弱的幼猫。   叶孤城再度低头轻轻拍了拍襁褓,力道恰到好处地安抚了婴儿,哭声小了下去,却显得越发委屈。   西门吹雪看着眼前这一幕,方才的凌厉剑气有所收敛,但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困惑。   陆小凤看着二人,陡然升起一种“叶孤城才是孩子亲生父亲”的诡异感觉。他忍不住偷偷剜了一眼像个假爹的西门吹雪,提出了一个让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万梅山庄近在咫尺,城主,此间事尚有许多疑问,不如同去万梅山庄?”   叶孤城摇摇头道:“承诺已了,我便不入庄……”话音未落,他面色陡然一白,猛地咳了起来。   陆小凤连忙上前两步:“你伤很重?”   西门吹雪忽然动了。   陆小凤只觉眼前白影一现,手里便被塞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那猫崽一般孩儿。   西门吹雪一手已经点上叶孤城大穴,在那人闭眼滑倒时一把架住,三根手指搭在对方手腕神门、内关、大陵上。   “他怎么这么容易被你点倒?”陆小凤一惊。   西门吹雪头也不回道:“你说了,他伤很重。”   “重到避不开你一指?”   “半指也避不开。”   “你打算怎么办?”   “回庄。”西门吹雪将人抱起,白衣一闪人已不在原处。   万梅山庄无梅的时候,总是显得郁郁葱葱。   陆小凤坐在亭子里,石桌上一壶酒,一个杯子,还横着一把剑——孙秀青的那把青剑。   万梅山庄的管家手忙脚乱安排乳母、丫鬟、仆从、床褥和婴儿衣物。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难以掩饰的狂喜和激动,几个老仆甚至老泪纵横。   婴儿哭泣的声音一直往耳朵里钻,陆小凤从一数到十,低头开始在身上翻找。   西门吹雪走了过来,苍白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看见陆小凤的动作,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随便什么东西,只要能塞住我的耳朵就行。”   西门吹雪负手而立,看着角门外管家仆从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慌乱,面上流露出认同的沉默。   陆小凤连忙佯装咳嗽两声,问:“他怎么样?”   西门吹雪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看着桌上那柄剑,说:“内力十不存一,七处剑伤、一处刀伤、三处三棱刺伤,来自至少六个不同的人。还有两处的伤看不出兵器。”   “你也看不出来?”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因为伤口已经溃烂。”   陆小凤倒吸一口气:“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西门吹雪垂着头,看不出情绪:“无论他经历了什么,我都欠他一条命。”   陆小凤盯着酒坛:“我们当日在破庙都看到过棺材被大火烧毁。”   “不错。”   “但此刻他带着你的儿子重现江湖。”   “确实如此。”   “西门,你就不曾怀疑过……”   西门吹雪知道他想问什么,他看着角门外忙忙碌碌的下人,说:“他所有的致命伤都在后背、左臂和腿上,任何一个人只要看过他身上的伤,就会明白他必定是舍命保身前的什么东西。”   陆小凤:“一个孩子,还是你的儿子。”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眉头紧紧皱着。   陆小凤仰头喝了一口酒:“你在担心孙秀青?等他醒了,一问便知。”   他见西门吹雪不回话,忽然意识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腰间的那把寒铁剑上——那是叶孤城的飞虹剑,陆小凤想起了一个问题:“你今日出剑之时,说的那句‘第二次’是什么意思?”   西门吹雪冷酷地说:“他第二次想死在我的剑下。”   *************************   在遥远的记忆里,我记得万梓良有个版本的西门吹雪儿子被偷过,咳咳   偷儿子找儿子抢儿子这个梗很好玩有没有? 第21章 21   陆小凤吃惊地问:“你出剑的时候已经发现他是叶孤城了?”   “一个剑客很难忘记另外一个剑客的剑法,尤其对方还是当世最好的剑客。”   陆小凤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那你还毫无顾忌的出剑?我方才一直想问,你不怕伤到你儿子?”   “如果他真这样做了,我的剑必将刺入他的心口!”   陆小凤心有余悸:“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所以那把剑贴着对方的脖子,刺入了树干。   事实上,叶孤城的做法算得上是舍了自己的命,去保护那个几乎杀了自己的剑客的儿子。西门吹雪发动剑招的时间极短,短到根本没有人能做出预判,叶孤城当时的反应一定是在无数次直面死亡时候做出的下意识反应。   “明明做着叛逆谋反的事,却偏偏拥有高贵的品格。老实说,我看不懂叶孤城这个人。”陆小凤摇摇头,又开心的笑了起来,“幸好他还活着,这样有趣的人,实在不该那样死去。既然还活着,又把你的儿子带了回来,他还是我陆小凤的朋友。”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你说过,有人偷走我的孩子的消息,是老实和尚传出的?”   陆小凤一怔,喃喃道:“他肯定知道带走孩子的是叶孤城,那为何还要让所有人误会是贼人偷走了你的儿子?”   老实和尚难道想引西门吹雪去杀了叶孤城?   西门吹雪:“引我们去破庙,让我们目睹叶孤城尸身被焚的人也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苦笑:“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门吹雪站起身来:“为什么这么做,你只要找到他便能知道。”言下之意,便是送客。   陆小凤呆住:“西门,我与你朋友多年,留我睡一晚又不麻烦。”   “很麻烦,不送。”话音落下,人已不在凉亭之中。   暮色渐起,陆小凤抱着酒坛唉声叹气,他还想和西门吹雪讨论一下他儿子的名字。现在却在日落的傍晚被赶出万梅山庄,还得去找一个浑身跳蚤的臭和尚。   叶孤城的第二日清晨醒来,第一反应是伸向自己胸前去摸什么东西,在摸空之后浑身一凛,片刻之后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醒了。”   叶孤城坐起身来,看见西门吹雪静静地站着窗前,对着雾气尚未散尽的的朦胧花影,一身白衣如雪。   屋子很干净,目之所及几乎全是雪白的颜色,墙角一只定窑白釉的梅瓶,瓶里插着一枝姿态奇峻的梅枝,便是这屋子里唯一的装饰了。雪色的纱帐垂下,压席的铜香炉里袅袅升起,散发着栀子和腊梅清雅的香味。   “这里是万梅山庄?”虽是问句,但叶孤城已经肯定自己身在何处。   “是。”西门吹雪转过身,两颗黑曜石般的眸子锁在他身上,“你伤得不轻。”   叶孤城思索了一刻,忽然问:“中原江湖中,有两人以少林拳身法行走江湖,一人身高七尺两寸,另一人七尺四寸,皆出手狠辣,其中一人会伏虎拳,另一人蓄罗汉须。庄主可知二人是谁?”   西门吹雪皱眉思索一番,道:“你说的,很似被逐出少林的虎豹兄弟。”   叶孤城想起偷袭孙秀青的那四个杀手,又问:“这二人被逐出少林之后,受何人驱使?”   西门吹雪苍白的脸上露出杀意:“幽灵山庄。”   叶孤城一怔,立时想到,也许是西门吹雪帮着陆小凤破了幽灵山庄,使得庄内的幽灵沦为孤魂野鬼出来杀人,或者这些幽灵山庄的杀手为了报复西门吹雪,不惜散布谣言,引得各路与西门吹雪有仇的人去刺杀他的妻儿。   如果真是如此……他不由看了一眼站在窗前的人,即便对西门吹雪这样的强者来说,真相也实在有些残酷。   西门吹雪一直注视着他,没有错过他面上神色的变化,他很肯定地问:“他们追杀过你,但应该不是你的对手。”   “是,他们已经死在我剑下。”   西门吹雪便不再继续追问,他并不是一个很好奇的人。   告诉别人你的妻子已死,很难;告诉别人你的妻子抛夫弃子不肯回来,更难。但无论再难,叶孤城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孙秀青的嘱托。   幸而陆小凤不在,而西门吹雪并不是一个喜欢提问的人。他已然认定叶孤城可以信任,便不会再质疑他说的话。这种对宿命对手的尊重和信任,往往胜于对朋友的信任。   他听完叶孤城说的话,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西门吹雪很平静的接受了孙秀青离开他的事实,沉默思索了一刻钟,道:“城主的伤,还需五日换药。”   “搅扰庄主。”   “城主救下我儿,我欠城主。”说罢,西门吹雪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不过两日,叶孤城已经坐卧如常,不必再每日卧床。   他很少看见西门吹雪,但却每日都能见到西门吹雪的儿子。   万梅山庄的管家发现小主人不停哭闹,无论谁来都哄不好,而当小主人听见叶孤城的声音的时候,却会神奇地止住了哭声。   因为这个发现,老管家对于叶孤城的礼遇到达了顶点,恨不得时时刻刻抱着小主子往叶孤城身边凑。   第三日,西门吹雪来客居时,正好看见叶孤城抱着自己的儿子坐在院里的亭子里。   这个画面十分奇怪,但西门吹雪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他在叶孤城对面坐定,示意他伸出手让自己诊脉。   叶孤城是个配合的病人,无需说什么,他单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搁在石桌之上。   西门吹雪细细号过脉,道:“外伤已经无碍,接下来,可以开始解城主身上的毒。”   叶孤城挑眉看过来:“庄主能查的出是什么毒?”   “现在还不能,但似乎并不是立时致命的毒。”   “的确不是。”   “下毒的人谁?”   叶孤城斟酌了一下,道:“一个救了我的人。”   西门吹雪皱起眉:“老实和尚?”   “不是他,与他无关。”   怀里的婴儿咿咿呀呀,伸手去抓叶孤城发顶垂下的珍珠穗子。叶孤城也不阻止,任由孩子抓着摇晃,只在那孩子意图抓了他的珠串往嘴里塞的时候才轻轻制止。   西门吹雪望着这一幕,有点明白老管家看向自己时候略带不满的神情为何而来。   他想,叶孤城带着孩子一路躲避追杀,大概就是这样让孩子贴在他身前,以至于他的儿子只有听见这个男人的心跳,闻见他的味道,听到他的声音时才能被安抚下来。   *************************************   庄主:城主请看此剑,如何?   城主:笔直。   城主:庄主请看此剑,又如何?   庄主:比我还直。   两直相遇,必有一弯。   以上是惺惺相惜的钢铁直男变弯前夜……   陆小凤看西门吹雪:后爹   管家:…………   一个没爹的孩子长大了也不知道怎么做人爹,这是个悲伤的原生家庭故事 第22章 22   西门吹雪就这样静静坐着,看叶孤城哄孩子,等着孩子熏染欲睡之后,才让乳娘将孩子抱了下去。   人都走了,对话终于可以继续。   西门吹雪:“城主可以留在万梅山庄,我欠城主一命,会尽力替城主解毒。”   叶孤城迟疑了一下:“庄主不必如此,你并不欠我。”   西门吹雪:“城主的毒非同寻常,恐怕还需一段时日才能了解毒性。我已吩咐下去,这段时间,城主将此处当作自己府邸即可。”   叶孤城察觉到这话中的深意,问道:“庄主要出门?”   西门吹雪微微颔首:“幽灵山庄水上飞、孙不变、王十袋在幽州出现,已连杀七人。”   叶孤城立时懂了:“扰烦庄主正事,我伤已无碍,庄主请自便。”   西门吹雪看他一侧珍珠穗子方才已经被自己儿子扯断,细小莹白的珠子滚落一地,那人也浑不在意。   他眼前不知为何闪过替他检视身体时的累累伤口,和心口那一处极薄极细的一道伤痕。胸中不知是何涌起一些纷乱斑驳的感觉,一时弄不明白为何自己平素不喜有人在万梅山庄久留做客的原则都被打破。   思来想去,也许是从来都是别人求自己帮忙,而这是第一次有人帮了自己。况且普天之下,也只有对方的剑能算得上举世无双的剑。   想到这里,他心下稍定,西门吹雪对着叶孤城微微颔首,起身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西门吹雪一年只会出门四次,每次只杀一人,从不落空。这一次,他将自己的原则稍微放宽了一点,准备一次将三个一起解决。   陆小凤还在到处找老实和尚,但他的好运气似乎用完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满身虱子的和尚,最后找到了一个猴精。   司空摘星正在研究手里的一样东西,神情认真得像是在看女人的葇荑。   陆小凤猛地一拍他的肩膀:“猴精,你又偷了什么宝贝?”   司空摘星小心翼翼护住盒子:“陆小鸡你小心一点,这可是仙丹!仙丹!掉在地上我找你赔!”   陆小凤凑过头来一看,不过是一颗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   他一把抢过来,拿在手里对着光看:“什么仙丹?哪里来的?世上哪里会有仙丹?”   司空摘星连忙抢回来,嘀咕道:“你别不信,这药丸当时是放在一个考究极了的木盒子里的,那盒子的木料、工艺、雕刻无一不是极致,盒子上还嵌着宝石。这样的盒子里,装的不是仙丹,难道是毒药?”   陆小凤左顾右盼:“嵌着宝石的盒子呢?”   司空摘星:“真是笨小鸡,我若连盒子一并偷了,不就很快让人察觉了吗?”   陆小凤觉得这句话也有点道理,问:“所以你只偷了盒子里的东西?”   司空摘星得意地点点头:“还顺手放了一颗补气血的药丸进去。”   陆小凤拍拍司空摘星的肩膀,有点同情那个药丸的主人:“你从哪个大户那里偷的?”   司空摘星凑近他,神秘的说:“老实和尚。”   “什么!”陆小凤险些叫聋司空摘星的耳朵,“我正在找他,他在哪里?”   司空摘星摊摊手:“你见过谁偷了东西之后,还会在苦主周围打转吗?”   陆小凤哭丧着脸,再次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   司空摘星还在研究药丸:“你说和尚是不是发财了?一个浑身虱子的和尚忽然揣着这样的宝物,肯定大有来历!”   陆小凤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天籁一样熟悉的声音说:“阿弥陀佛,和尚这么穷了,那里有发财的好事,一定别忘记告诉我。”   陆小凤一蹦三尺高,高兴得差点忘记他满身世子想给他一个拥抱,他变脸一般顿时眉开眼笑:“告诉!当然会告诉你!但是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老实和尚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陆小凤:“你先告诉和尚怎么赚银子,和尚已经两天没有馒头吃。”   陆小凤:“你把身上那个盒子上的宝石挖下来卖了不就有银子了吗?”   老实和尚亮晶晶的眼睛变得失望:“可惜你说晚了,盒子已经送人。”   陆小凤奇怪道:“你送给了谁?不会是那个姑娘吧?”   老实和尚双手合十:“不是姑娘,是叶城主。”   “什么?”两声惊呼一起响起。   一样的震惊,不一样的含义。   陆小凤对司空摘星说:“你先别问,我回头和你解释。”   他转头对老实和尚道:“你去了万梅山庄?”   “不错。”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儿。”   “是你告诉和尚的。”   陆小凤指着自己鼻子:“我?”   老实和尚双手合十:“和尚从南往北一路都找不到叶城主,又怕赶不上送药错过时机,才不得不四处放话有人偷了西门庄主的儿子。只要跟着找寻叶城主的人走,就一定能找到他。”   陆小凤脑子嗡嗡作响:“你的意思是,你四处放话让人追杀叶孤城,是为了找到他的行踪?”   老实和尚老老实实地说:“叶城主的确带着西门庄主的儿子逃跑,而现在和尚也的确知道了城主在哪里,所以和尚没有说谎。”   陆小凤捂着脸,他第一次这么同情一个人,这法子的确有用,就是实在缺德。   司空摘星好像明白了一点儿:“陆小鸡,我有点晕。”   陆小凤也撑着额头:“我也有点晕,和尚,你为什么非要找到叶孤城不可?你知不道他差点因为你到处放话而没命?”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和尚知道,但是和尚也没有办法。找不到叶城主,他一样也会没命。”   陆小凤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没命?”   老实和尚:“自然是因为他中了毒,需要这个药来解毒,晚一天都不行。”   陆小凤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你说他中了毒?你就是在给他送解药?”   老实和尚:“不错。”   司空摘星深吸一口气,问:“如果中毒的人,我说假如,只是假如!如果中毒的人因为某个原因没有吃这药会如何?”   老实和尚奇怪地看着他:“自然是会毒入六腑,离死不远了。”   陆小凤一把拎起司空摘星:“快去万梅山庄,晚了就要出大事!”   西门吹雪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回到万梅山庄。老管家立即吩咐沐浴事宜,这是他家主人回来的惯例。   一般而言,万梅山庄主人不在之时不会待客,但这次稍有不同,管家道:“两个时辰前陆公子和另外两位客人上门要见叶城主,听说城主不在之后却没有离开,他们似乎有急事,一直打听庄主何时归来。”   西门吹雪解剑的动作一顿:“叶孤城已经离开万梅山庄?”   管家:“是。”   “何时离开?”   “庄主离开后的第二日。”   西门吹雪面色沉下来:“我嘱咐过他在此治伤,为何让他离开?”   管家道:“那日有人上门送了一件东西给叶城主,城主见物之后,便坚持离开。我们按照庄主的意思竭力挽留,却没能留住。”   西门吹雪垂眸摩挲着腰间悬剑,须臾问道:“你可知什么东西?”   管家似乎有些意外主人会问这个问题,往常西门吹雪很少关心旁人去留,幸而作为管家他训练有素,且恰好知道答案:“是陆公子的那位出家人朋友送来的,是一颗装在木盒中的药丸。”   西门吹雪沉思片刻,道:“告诉陆小凤,我已回庄。”   ****************************   不告而别的城主   与   不高兴的庄主   庄主:该在的不在,不该在的全在! 第23章 23   万梅山庄。   望梅亭里有一张石桌,四个男人围坐桌边,四个算得上闻名江湖的男人。   西门吹雪、陆小凤、司空摘星和老实和尚。   桌上无酒也无肴,只有一个样式考究的大漆木盒,盖子上镶嵌着一颗拇指肚大的猫眼石。   亭子外梅树染略,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色,但此时四个人却无心欣赏,他们的面色都不怎么好看。   陆小凤看着盒子,心情沉重,他先开了口:“这个盒子里本应该装了一颗救命的药。”   司空摘星摸摸鼻子:“不错。”   陆小凤:“但却被人不小心换了。”他咬文嚼字将“不小心”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司空摘星闭上嘴,决定什么也不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看向老实和尚:“你把药送到叶孤城手上,他以为药是真的,他一定以为自己中的毒已经解开,所以离开了万梅山庄。”   老实和尚认真想了想,说:“你这样想也很合理。”   陆小凤:“但他拿到的却不是真的解药。”   司空摘星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老实和尚:“真药被人换了。”   陆小凤一拍桌子:“和尚竟然这般无用!”   老实和尚无辜地看着他:“我只是个和尚,而偷药的却是天下第一贼骨头,和尚能有什么办法?”   陆小凤郁闷地长叹一声。   西门吹雪终于冷着脸开口:“把药给我。”   司空摘星立即小心翼翼地将药双手捧给西门吹雪,妄图将功补过。   西门吹雪手指一捏,搓下一丝粉末在鼻尖闻了闻,又在舌尖尝了尝,面色陡然一沉。   陆小凤眼力非凡,立即问:“有问题?”   西门吹雪目光凌厉地看向老实和尚,杀气毫无顾忌地溢出:“这是毒药。”   陆小凤到吸一口凉气,目光在西门吹雪和老实和尚间来回观望,深怕其中一个拔剑杀了另外一个,又怕错过老实和尚任何一个表情。   西门吹雪冷冷道:“牵机药,与钩吻、鹤顶红并称內宫三大奇毒,南唐李后主据说便是死于此毒。”   老实和尚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那么杀人毒药为什么不能成为救人解药呢?”   司空摘星:“等等,我怎么听不懂?”   陆小凤:“难道说,叶孤城中的毒,需要牵机药来解毒?西门吹雪,你医术和剑术一样厉害,可知什么毒药能与牵机药相克?”   不等西门吹雪说话,老实和尚先叹了口气,道:“的确不是解药,是用一种毒暂时压制另外一种毒。”   陆小凤站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实和尚摇摇头:“因为他与一个不应该做交易的人,偏偏要做一笔交易。而这个人不高兴的时候,天底下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陆小凤:“什么人?什么交易?”   “和尚不能说。”   西门吹雪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沉着脸缓缓道:“那个救了他的人,也同样是给他下毒的人。”   老实和尚道:“还有一种可能,给他下毒,正是为了救他。”   司空摘星:“怎么可能?下毒怎么能救人呢?”   西门吹雪一字一顿道:“不要忘了,有一些人对于无法控制的对手,只有确信对方的性命捏在自己手中,才能感到安心。”   陆小凤一怔:“可……那是叶孤城啊,南海群剑之首,白云城主,天外飞仙,谁能逼他服下毒药?他又怎么会甘心受制于人?”   老实和尚:“我早说过,城主是自愿的。”   陆小凤:“为什么?”   老实和尚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注定要背负一个岛一座城的命运,他又有多少事能自己选择?叶城主在决战之后重伤之下,在诒狱里被折磨了数月才活过来。一醒来他就被人用全岛人的性命做要挟,即便是想死也是做不到的。”   在场几人都听得怔住。   老实和尚继续说:“何况,任何一个人,尝过分筋错骨手拆解过身上所有关节之后,选择自己服下毒药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陆小凤喃喃道:“难怪……当时总觉得叶孤城希望死在西门剑下,并不是我的错觉。”   像叶孤城这样的人,如果一定要死,他必定会希望自己死在一个自己认可之人的剑下,而非阴暗的地牢,或者见不得光的毒药。   西门吹雪已经站起来身来,一言不发往外走。   陆小凤忙问:“你要去找他?”   “不错。”   陆小凤也站起来:“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同你一起去。”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这提议。   老实和尚站起来:“阿弥陀佛,和尚也许知道城主眼下身在何处。”   陆小凤再一次拍桌子:“和尚你怎么现在才说?为何不早说你知道。”   老实和尚:“陆小鸡,你只说要找庄主,没问我药丸的事。”   陆小凤抱着头,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他对自己十分绝望。   西门吹雪冷冷问:“他可能在何处?”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城主并不是以为毒已解才离开的。是因为和尚告诉他,找他的人已经盯上了万梅山庄,城主大概不希望给万梅山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才离开的。”   西门吹雪依旧面无表情,但司空摘星却无端打了个寒颤。   陆小凤极少见到西门吹雪这样生气,此时也不敢再啰嗦,一把拉起老实和尚道:“还啰嗦什么,你的佛祖让你赶紧带我们去找人!”   州府的驿站之中,两个身着穿着褐绿飞鱼服的人在大堂对坐,两人彼此目光交流,还有几个黑衣皂靴的人挎着长刀站在驿站门口守卫。   寻常百姓看,这些人头上写着官差二字,普通人是连正眼看也是不敢的。   但陆小凤却认得出来,这些人是从京师出来的锦衣卫,里面坐的两人,看服饰是从三品或者正三品副指挥使。   陆小凤靠在树上嘀咕:“和尚真是即老实又不老实,原来他说的诏狱是真的。”   司空摘星倒挂在树上,头凑到陆小凤旁边:“什么意思?”   陆小凤用手里的狗尾巴草指了指那两人:“诺,那两个是锦衣卫,至少是副指挥使以上的官职。老实和尚说叶孤城在诏狱里呆过,就是在暗示我们他曾经落在锦衣卫的手里。这和尚,一边说不能言,一边又在暗示我们,遮遮掩掩的。”   老实和尚把人引到这里就溜走了,定是怕他们再追问下去。   诏狱是什么地方,深陷诏狱的叶孤城可能经历过什么,陆小凤简直不能再细想下去。   司空摘星:“锦衣卫不是皇帝身边的狗腿子吗?”   “不错。”陆小凤皱起秀气的眉,“问题是,紫禁城的皇帝刚刚换了人,这些锦衣卫,到底是谁的狗腿子?”   *************************   虐受身,意外,写着写着,就这样了   看着城主的颜,不虐感觉说不过去   咳咳 第24章 24   “不错。”陆小凤皱起秀气的眉,“问题是,紫禁城的皇帝刚刚换了人,这些锦衣卫,到底是谁的狗腿子?”   他看了一会儿又说:“而且……”   司空摘星:“而且什么?”   “这两个人的身法像是关外的的路子,我记得现在上头那位……”陆小凤指了指天,“南下之前就是驻守燕京。”   司空摘星摇头晃脑:“我好想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明白的好。”   陆小凤用狗尾巴草扫一扫他的鼻子:“猴精就是猴精。”   两人正说话,便看见驿站的两个指挥使走出来和下面的人吩咐了几句,几个黑衣皂靴的下属便飞奔往城里而去。   陆小凤看了一眼另一棵树上一动不动的西门吹雪,自己悄无声息地跟上这几个皂吏而去。   片刻之后,陆小凤回来了,面色充满了忧虑。   司空摘星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陆小凤忍不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西门吹雪,道:“我看到他们去了棺材铺子。”他一定是流年不利,最近怎么老被人引去棺材铺子。   司空摘星倒吸一口凉气,迟疑地问:“难道……”   夜色慢慢降临,客栈一楼的大堂点起油灯。一架载着一口漆黑棺材的牛车慢悠悠驶到驿馆门口停下,坐在大堂的两个指挥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慢悠悠的上了楼去。   陆小凤的心沉下来,他很害怕下一刻有人就会抬着叶孤城的尸体下楼,塞进这口棺材。他此刻心里想着是这口棺材这样小,木板这样薄,想必只是便宜货,这样的棺材实在是配不上叶孤城这样的人的。   他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驿馆门前的皂吏也焦躁起来,才发现上楼了的指挥使一直没再下来,甚至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天已经完全黑了,整个驿馆的二楼刷着黑漆,静悄悄的,一点儿光线也没有,正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楼下的指挥使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带着楼下的所有人上了楼去。   这次不到十个呼吸的功夫,黑衣皂吏们又都下来了,每个人面上都或惊惶或愤怒。很快有人来报,说什么“马都在,必不会跑远一类”,紧接着几人便分头往驿站四周不同方向而去。   司空摘星摸摸下巴:“陆小鸡,他们这是在找人吧?”   陆小凤眼睛亮起来:“猴精,你说得对!能找人,就说明人还能跑。”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西门吹雪方向,奇怪的问:“你居然还沉得住气?就不怕去晚一步……”   西门吹雪冷冷地说:“叶孤城便是只剩两成内力,这群蠢货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   何况什么,陆小凤还来不及问,便听见“砰”的一声,那个褐绿飞鱼服的指挥使半个身子扑出了窗户,但却没能跃出——脖子上一道极细的血痕,已然死透了。   漆黑的窗口仿佛一张血盆大口,里面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   接着,一只带了血磲扳指的苍白的手探过来,抓了扑倒窗棱上的尸体重新拖回屋里,然后轻轻掩上了窗户,只留下窗纸上几滴猩红的血迹。   那屋子登时更像黑漆漆的大棺材了。   陆小凤忍了一会儿才说:“原来他一直藏在屋里……你说得对,再加十个这样的人,也不是叶孤城的对手。”   西门吹雪眼里闪过异色,在黑沉的夜色里一闪而逝。   不过一刻,一个雪白广袖的人影终于自驿馆里走了出来,头顶发冠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珍珠,衣袍的领边袖口绣着银线,腰间一条白玉带轻轻束着,被轻薄的罩衣掩住,更显轻盈如仙。他的脸很白,白得像一种昆仑深山的冷玉,耳边的珍珠穗子微微摆动,在昏暗的暮色里闪出莹莹的光。   帝子降兮,目眇眇兮。   他闲庭信步,如君降临,不像是刚刚摆脱桎梏的囚徒,而更像一个走出幽暗海底的君王,视察他的殿宇庙堂。   陆小凤跳下树,站在他对面:“看来你已经解决了?最近怎么老有人想把你放进棺材里?”   叶孤城略带意外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陆小凤笑嘻嘻道:“你的药被换了,我们赶着给你送药来。”   “你们?”叶孤城重复了一句,抬头一看,果然看见树上的其余几人,其中自然包括腰挎双剑的西门吹雪。   叶孤城目光落在那袭树影中的白衣上:“你来了。”   陆小凤立时抗议道:“怎么对我就是‘你怎么来了’,对西门吹雪便是‘你来了’,都是朋友,这样分彼此不好吧?”   叶孤城奇怪地看向他,道:“第一,庄主留我治伤,而我不告而别,自然理亏;第二,我并不记得我们是朋友。”   陆小凤四条眉毛都竖起来:“等等,什么叫不是朋友?不是朋友,我们会这样给你千里送药吗?”   话音落下,一袭雪白衣裳的人已站在叶孤城面前,正是一脸冷酷的西门吹雪。   他直直看向叶孤城,全然不顾陆小凤还在跳脚,问道:“你以为,万梅山庄会怕官府的人?”   这句话中质问的语气毫无遮掩,冷得让陆小凤都搓了搓胳膊。   叶孤城也微微一怔,倒不是被对方语气惊到,而是诧异于西门吹雪话中的回护之意。   他略做沉吟,方道:“这件事没有必要牵扯到无辜之人。”   孙秀青的事,他已然是未曾料到的结局,这种情况下他不愿牵连旁人。   司空摘星也跟着跳下树来,指了指窗户上的血迹:“叶城主,你杀了朝廷有品级的人,还一次杀了两个,是打算从此亡命天涯吗?”   叶孤城摇摇头:“他们虽是锦衣卫,却是宁王的人。”言下之意,杀了不会有事。   陆小凤吃惊道:“宁王?是那个有从龙之功的宁王吗?”   “正是。”   陆小凤立即了悟,宁王之前就藩大宁,大宁地处喜峰口外,东连辽左,西接宣府,实为幽燕重镇,可不就是关外吗?   这位王爷可和偏安一隅的蜀王不同,没想到这样手握实权的王爷叶孤城也敢惹?   陆小凤:“您怎么知道他要杀你?”   叶孤城手腕一翻,掌中露出一只黑漆木盒:“因为他们身上明明有药,却佯装没有,应该是想要我死。”   陆小凤凑过头去看那盒子,打开一看,果然里面装着一颗和老实和尚送来的药一模一样的黑丸。   陆小凤抬头看向面色平静的叶孤城:“这么说,给你送药的人,和宁王不是一条心。”   叶孤城微微眯着眼,望着黑黝黝的官道尽头:“或许曾经是,但现已不是。”   陆小凤:“你怎么会惹上这么多麻烦?比我的麻烦还多?”   叶孤城的眼睛眯着,看不清神情,但琥珀色的瞳子里流淌着漫天星光。他叹了口气:“身在漩涡之中的人,总能比旁人更知道水的流向。”   陆小凤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看似不惹俗世的矜贵公子,为何偏偏让自己卷入一个波谲云诡的泥潭。   陆小凤忍不住问:“宁王为什么要杀你?”   叶孤城:“我与人做了一笔交易,而宁王恰好不希望这笔交易达成。”   “所以杀掉你,这笔交易自然就作废了?”   叶孤城承认了:“至少会平添许多波折,作废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杀了两个锦衣卫,宁王会善罢甘休吗?”   叶孤城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宁王善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陆小凤有点儿明白叶孤城为什么不想牵连万梅山庄,从这几句话透露的信息看,这里面涉及的诡谲算计彷如一个布满了尖刀的无底深渊,时时刻刻都会猝不及防夺人性命。   一个知太多秘密的人,总是很危险的。仅凭这个人不愿将周围的人拖下漩涡,陆小凤就很服气。   他拍拍叶孤城的肩:“我佩服的人不多,无论你认不认我,我陆小凤都会把你当做朋友。”   司空摘星终于找到机会插上话:“叶城主认不认你做朋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再不走,等官差回来看见这么多死人,咱们几个以后就都要做逃犯!”   *****************   叶城主:听说有人想给我病美人剧本,等人来救?   西门庄主:低头看剧本   陆小凤:我拿的是嘴炮剧本?   司空摘星:我为什么挂在树上? 第25章 25   万梅山庄的酒,总是让陆小凤念念不忘,寻便各种借口也要喝一口。   此刻四人围坐石桌,桌上一坛酒,桌上四只白玉酒盅,其中三只酒盅里是浅碧色的酒液,光是闻上一闻,也能醉人,另一只里装的却是清澈无味的泉水。   陆小凤已经自己给自己罚酒六杯,气氛刚刚好,好到他终于留意到了好友的沉默。   他摇头晃脑夹了个花生扔进嘴里:“西门,你今夜话很少。”   西门吹雪低着头看杯中浅碧色酒液:“我一贯如此。”   陆小凤:“难得你今日居然肯饮酒。”   西门吹雪伸手执起白玉杯,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如他这个人。他低头细细嘬饮一口酒液,淡淡道:“偶尔为之亦可。”   陆小凤侧头看向叶孤城,问:“你呢?接下来打算如何?”   西门吹雪低头看着酒杯中剩下的半杯酒,手指轻摇。   叶孤城有伤在身,只喝清水,此刻目光仍是清亮沉静的,他道:“你可听说过海外有个扶桑国?中原或称倭奴国?”   陆小凤的表情在月色下很微妙,他眯着眼,仿佛陷入回忆:“我听人说过,那里的海鱼可以生吃,那里有一种味道清冽的清酒,而且那里的女人很听话,丈夫归家的时候,她们会跪着替男人换鞋。”   几个人的表情微妙起来。   司空摘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城主,莫非你要去扶桑?”   江湖儿女向来漂泊无定,司空摘星想着叶孤城惹了这么多麻烦,出海也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陆小凤畅享了一下对方一身华服左拥右抱喝着清酒的画面,喃喃自语:“唉,也不知道是谁吃亏。”   司空摘星用一颗花生米打醒了陆小凤:“回魂,收起来下流的表情。”   陆小凤方才喝得太急太多,此刻早已醉眼朦胧,擦擦嘴角:“是风流!风流!”   西门吹雪终于出声:“你要出海?”   叶孤城伸出手拿起桌上玉杯:“我怀疑倭奴与海贼陈祖义有勾结,准备出海一探。”   西门吹雪目光落在对方持了玉杯的手上,那也是一双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苍白到极致的手——本该握剑的手。   他忽然站起身来:“你随我来。”说罢便离席,大步往角门而去。   司空摘星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   这话没头没尾且颇为疏离,甚至夹杂了隐隐的怒意——西门吹雪的怒意,哪怕是一丁点儿,寻常人也是承受不了的。   叶孤城欣然起身,跟在西门吹雪身后,很快也消失在转角的门外。   司空摘星望着角门:“西门吹雪是生气了吗?他难道要再与叶孤城相约决斗吗?”   陆小凤咕哝了一声,砰得一声趴在桌子上,已经开始醉言醉语。   “清酒……美人……”   角门外是一片梅林,夏初时节,已是枝繁叶茂,雪色花朵早已凋谢,青涩小果挂在枝头。   叶孤城站在一个二层小亭的飞檐上,夜风袭来,吹动了他的广袖和流苏,如仙登台。   他眯着眼,望着万梅山庄夜幕下一片郁郁葱葱的墨色。   西门吹雪站在另一个飞檐之上,苍白的脸在月色下恍若冰雕:“此处是万梅山庄视野最佳处。”   叶孤城表示认同,叹道:“若冬日至此,围裘赏梅,必可应了那句: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西门吹雪看向对方,见此刻对方色疏朗安适,似真喜爱此地景色,才缓缓道:“今年冬日,若城主无事,可在此处一观。”   叶孤城没有立时回复,片刻之后方低声道:“此时虽无花,我却已看过。”   西门吹雪面色一沉,道:“我七岁识剑,已诚心正意入道,七年方有所成,及至今岁,此生唯剑而已。与城主一战之后,更加坚定此志不改。”   叶孤城静静的听着,他的面孔夜幕的光投下阴影,更显昳丽精致。轮廓分明的侧颜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显出浓丽的艳色。这本不该用在男人身上词汇,此刻却在他身上毫无违和之处。   西门吹雪看向他:“你,又如何?”   他说你,而非城主,仿佛二人又回到了了紫禁之巅的那一晚。这两句自证与诘问仿佛毫不相干,但叶孤城却懂了。   叶孤城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了,却是问道:“庄主见过南海否?”   西门吹雪:“未曾。”   叶孤城道:“万梅山庄的梅,正如南海的波涛,只要见过,便再难忘。”   西门吹雪看着他:“是不能忘,还是不想忘?”   叶孤城笑了一下,在月色下他的浅浅的眼瞳显得辽远空寂:“南海之大,无涯无垠。若乘船一路往南,走得远了,便再也无法靠着北斗七星指引方向,有经验的舵手,会依靠南天银河之中的南十字座寻找归途,即便是一年中最热的八月行船,也需裹上皮草貂服。”   故国辽阔,疆海无涯,见过远方的风景,又怎会驻足脚下。   但这些,他此刻不想多提。   西门吹雪被这番描述带走了思路,眼前当真晃过一片无边的水域,和满天星斗。   叶孤城:“巍巍乎昆仑,荡荡乎弱水。若庄主日后有兴趣,可到南海一游,那里是我昔日悟剑之处。”   西门吹雪沉默许久,应了一声:“好。”   他第一次很想了解一个人的过去,想问对方在诏狱里都经历了什么,他答应了对方什么条件,但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并没有立场。   西门吹雪低头自腰间解下一把剑,抛给叶孤城。   叶孤城接过一看,却不是飞虹,而是西门吹雪的那把乌鞘长剑。   他面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但这诧异不过一闪而逝,便立即猜到对方的意思,伸手拔出长剑在月下仔细打量。   西门吹雪面色恢复了苍白冷漠,等着对方还剑入鞘,稳稳系在腰间了,才又开口问道:“你要回白云城?”   叶孤城摇摇头:“不会,过些时日,白云城自有他人接管。”   西门吹雪挑眉看他:“若至南海,如何寻得城主?”   叶孤城原本是随口邀约,没想到对方真一本正经相问。他思索片刻,取下拇指上的血磲扳指抛给西门吹雪,道:“若至泉州港,任何一家悬挂白云旗的船坞或商铺,持着这个扳指,便能寻我。”   西门吹雪不语,将扳指带在拇指上,轻轻摩挲。   *************   西门学神:学习的时候必须专心,怎能受外界干扰?   叶学霸:人在江湖浪,一样考满分,无所谓。   这是学霸和学神理念的对决   学霸庄主:我难得开口邀请城主来做客,被拒了?   学霸城主:我礼节性邀请庄主来南海,他答应了?   家财万贯的庄主不理解,为什么拒绝?   无家可归的城主不理解,我拿什么招待?   陆小凤灵魂吐槽:啊,叶城主和女人在一起,也不知道谁嫖了谁,难题   万梅山庄的梅花:有谁发现,这仿佛是在交换信物的什么仪式?是我多心了吗? 第26章 26   第二日陆小凤是在一段笛声中醒来的,宿醉的感觉让他脑子晕乎乎的闷闷作痛。   他对司空摘星说:“西门吹雪为什么吹笛子?他很不开心吗?”   司空摘星蹲在窗户上,看着窗外白雾皑皑的朦胧:“我听不出来开心不开心,只知道叶孤城一离开,西门吹雪就开始吹笛子。我已经听了半个时辰,没想到他吹得这样好。”   陆小凤一脸失望,嘀咕道:“叶孤城怎么就这样先走了?我还想问他怎么出海去什么扶桑国。”   司空摘星摇摇头:“扶桑国怎么走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叶孤城为什么一早离开。”   “为什么?”   “因为今天整个州府的人都会因为锦衣卫的死大肆搜捕,方才你还睡着,已经有人来过万梅山庄问询。”   陆小凤叹气:“我已经够会惹麻烦的,没想到还有个更能惹麻烦的,以后就叫他麻烦精。”   司空摘星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惹的是江湖上的麻烦,他惹的可不一样,是官府的麻烦。”   陆小凤想想,好像真是这样:“江湖的麻烦已经够麻烦了,官服的麻烦我可不敢涉足。”   司空摘星摸着下巴说:“你有没有发现,叶孤城虽然看起来受到辖制,但他对那位……”他指了指天,“根本没有敬畏之心。”   陆小凤哑然,他疑心司空摘星在损他。   但他的确不敢刺杀皇帝,他虽浪荡不羁,但他的正义之心让他连想都不敢想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阻止都来不及。   而那个人,却似一把横空出世的天外来剑,劈开朝堂,将年轻的建文帝、不止一个王爷,甚至包括自己网罗在同一盘大棋之中,还敢和他们做交易。   陆小凤了解的是人性中的爱、恨、恐惧、惰性和坚持,而叶孤城习惯的却是阴谋、利益、交易、背叛和规则,他们的确是不一样的人。   一袭白衣出现在门口的位置,苍白的手指敲了敲门。西门吹雪从来是进退有节的君子,他扫了一眼屋内:“你醒了。”   陆小凤跳下地来,瞬间又是生龙活虎:“叶孤城走了?”   西门吹雪:“走了。”   “他的伤不治了?”   “外伤已经无碍,调理内伤的药我也已给他。”   陆小凤看了西门吹雪一眼:“我说的是他的毒,你把老实和尚的解药给他了吗?”   西门吹雪苍白的手指慢慢摸着笛子,平静地说:“忘了。”   陆小凤跳起来:“忘了?”   “忘了,便是忘了。”   “那要怎么办?”陆小凤捂着额角呻吟一声,忽然眼睛一亮,“不如你拿给我,我正好计划去一趟海边,可以顺路带给他。”   “不必。”西门吹雪说完,人已经转身出门,走入雾中。   陆小凤对着他叫道:“为什么不必?”   “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有药没药,对他没有什么区别。”   “可他毕竟还活着,是我们的朋友。”   “所以我自有打算。”冷酷的声音在雾中传来,说话的人已经走地很远。   陆小凤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的好奇心过。   什么徐福和三百童男童女的后代、什么美丽多情听话跪迎的扶桑女人,什么喝不醉的倭奴国清酒,他连听到都会觉得肠子悔青。   他本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明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凑齐五百两,赁了一艘最大的船出海,船主口口声声保证自己的船稳当的能让从不出海的人如履平地。   他被人推下商船,后来又遇到可怕的海上风暴,船沉了。   在海上漂了几天,每天都在被大海淹死、被太阳烤死、因为缺水而渴死中反复煎熬,流落荒岛,又遇到一群奇怪诡异的绝顶高手,好几次险些死在岛上。等他被像货物一样躲在箱子里偷渡回陆地上时,什么旖旎的想法都被这些日子海上颠簸的刺激吓退了。   此刻,他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归隐,最好是一个能早上醒来就闻到鲜花香味的地方,并且三年以内不想看到任何牛肉的食物。   但有人却不让他有这个机会,他像一只猎物一样被猎人追赶,如同丧家之犬、被猫盯上的老鼠,一路狼狈逃窜,一直到了万梅山庄。   今日注定是他的幸运日,因为西门吹雪正好在庄内,正好没有外出,正要他愿意帮朋友一个忙——替陆小凤去一趟泉州,去接三个陆小凤的朋友。   西门吹雪一路南下,他的脚程很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这不是他第一次千里奔袭帮朋友的忙,但这一次的心情与往常似乎有所不同,而这些许的不同,绝不是因为他的朋友自觉自愿刮掉了自己的胡子。   到了陆小凤描述的海边小屋。   在看到小屋之前,他先被一道孤僻垂直的悬崖吸引了视线。悬崖像是被盘古的巨斧劈开,另一半碎落在海中,激起一波又一波的的怒浪,打在悬崖上溅起雪白的浪花。   西门吹雪喜欢雪白碎末般的浪花,他凝视着悬崖底下很久,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话“庄主见过南海否”?   这,便是南海的波涛吗?   他想,他应该会喜欢南海。   陆小凤说的没有错,这里的确是一个适合隐居的地方。他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也许他可以在冬天的时候,来南海练剑。这里海阔天空,惊涛拍岸,似乎是个能够参悟剑道的离群索居之地。   木屋的门虚掩着,西门吹雪敲门之后却无人应答,他持剑推门而入,发觉这里已经人去楼空,没有沙曼,也没有老实和尚。   说是人去楼空也不准确,因为里间的木屋地上有一大滩血泊,血泊中趴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像是死了。   但当西门吹雪的手翻过这个女人的一刻,他便知道这个女人还是个女孩子,她很可能是陆小凤嘴里形容的丫头小玉,更重要的是,她虽然看上去几乎死了,但她还活着,喉咙里还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西门吹雪将小玉救回马车之上,血迹染上了马车的卧具,这让西门吹雪意识到他们暂时赶不了路。   这个女孩子失血太多,任何颠簸都能立时要了她的命。   而他的马车已经染血,他也决计无法在这样散发着血腥味道的马车里一路回到万梅山庄。   *************   这里可以续上《凤舞九天》的剧情,正好接上陆小凤出海的那一段,当然,陆麻烦的剧情我们跳过,只看城主,庄主。   西门庄主为了找个见面的机会,连药都私自扣下了,啧啧 第27章 27   西门吹雪驾着马车碾过泉州的街道,他的目光落在街角一家药材铺的招旗上,硕大的“回生堂”三个字下,用白色的细线绣着一朵白云的图案。   他停下马车,跨入这家药铺的大门。   掌柜在拨弄算盘,店铺抓药的学徒上前询问:“客官是问诊还是抓药?”   西门吹雪伸出拇指,露出上面套着的血磲扳指。   学徒露出震惊的神色,回头看向掌柜。那掌柜也看到了这一幕,从柜台后面走出,道:“是贵客,请内堂休息。”   西门吹雪入内堂之后,直直问道:“我找这个扳指的主人。”   掌柜露出为难的神色:“城主出海,已有数日了。”   西门吹雪心中涌起一丝难言的失望,但他不是一个喜欢外显情绪的人,便道:“我有一个伤者,需要一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可以暂且修养。”   掌柜立即道:“这个好办,小的即刻便能安排客栈。”   西门吹雪已经见过小玉死死攥在掌心中那张“老实和尚不老实”的字条,想到陆小凤的遭遇,他摇摇头:“最好是一个能让受伤的女人隐藏行踪,安静修养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   掌柜笑道:“有一个地方,我敢保证,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那里更能隐藏行踪的。”   华灯已上,牛角灯笼的烛火映出橙黄的光,空气中都弥漫着陈年美酒的香味。   木莲红袖苑里人头攒动,每个人穿着锦绣衣衫,面露轻松而暧昧的微笑。他们都不是来这里赏月看花的雅士,他们来这里,赏得是另外一种花,解语花。   木莲红袖苑是泉州一家十分出门的风月之地,这里的每个姑娘都是一等一的好,风情万种,解语销魂。   既然又好看又多情的女人,又有陈年佳酿,这里一定不缺揣着银子的男人。男人多的地方,总会遇到一两个粗鲁不解风情的,这样延医用药的事情也总是很难避免。   果真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好地方。   西门吹雪被引入在后院一处清净的院落,与喧嚣的前院隔着很大一片芭蕉林,石壁之后一处黑漆木门隔绝了前院的喧闹,这里四处清寂,围墙皆白,屋里家居什物考究却简单,院墙一角只有一颗荔枝树,花刚刚开败,落了一地颓颓的白。   西门吹雪的心忽然就安静下来,他喜欢这里,这里四周弥漫着一股清幽甜蜜的花香。   他一时间后悔答应了陆小凤将人带回万梅山庄的请求,他应该告诉他自己将在此处保护她们的,这样便能在这样的地方多停留些时日,说不定还能等到叶孤城从海上回来。   但他终究是一个守信而坚毅的男人,既然答应了陆小凤,情况又有了变故,他便该立即赶回去。   小玉已经醒过来,断断续续的回忆起当日发生的事情:有一天,老实和尚忽然离开了七八日,再回来的时候,就劫持了沙曼,杀死了自己。   但很显然,小玉没有死,所以她还能但她流了很多血,伤太重,不适合长途跋涉。   西门吹雪将小玉留在木莲红袖苑,托了药铺的学徒代为照顾,自己决定赶回万梅山庄,将这个变故告诉望眼欲穿的陆小凤。   陆小凤知道老实和尚绝对不会单单劫走沙曼就算了,他明白这也许就是宫九的陷阱,但他也顾不了许多。   陆小凤无可救药的思念着沙曼,陷入心爱女人失踪的痛苦中,他决定亲自回一趟木屋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辞别万梅山庄的时候,陆小凤胸中豪情万丈,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赴死的勇士,为了那个要共度一生的女人不顾一切。   这种豪情在他看见西门吹雪也挎着剑,同他一起走出山庄大门时拐了个弯儿,陆小凤惊讶道:“你也要出门?”   西门吹雪言简意赅:“同去。”   陆小凤惊喜交加:“是你自愿陪我去的!我的胡子已经剃了,这次可得留着我的眉毛见沙曼!”   西门吹雪默认了:“总要让你知道小玉已被安置妥当。”   这理由着实牵强,但西门吹雪的自成一套的坚持已经深入人心。陆小凤毫不怀疑自己朋友坚持承诺,一旦承诺,必定完成的意志。   陆小凤对西门吹雪冷静、真诚、无欲无求的认知,终结于当他站在一排橙黄的牛角灯笼的白墙前。   看着描金匾额上巨大的“木莲红袖苑”五个大字,和门前一水儿的轻衫红袖的漂亮女人,陆小凤深深的吸了口气:“西门,没想到你也……”   西门吹雪冷着一张苍白的脸,抬脚跨入院中,陆小凤紧跟着也走了进去。迎客的龟公立即分辨出这两人应该不缺银子,被热情地将二人引入开阔的大堂,寻了一处空位安置。   还未坐定,便有好看的女孩子前来倒酒。   整个大堂里飘散这陆小凤最爱的女人香,和美酒味,如果不是因为心里记挂着沙曼,这里当真是每一个男人最喜欢的销金窟、销魂所。   这里绝对是另一种狐狸窝,一个金碧辉煌的狐狸窝!   但陆小凤此刻面露忧愁,连倒酒的女孩子长什么样也没瞧仔细,一个人盘坐在桌边喝闷酒。   那个女孩子状似惆怅地叹了口气:“难道我是变丑了吗?你怎么都不看我一眼?”   陆小凤差点跳起来:“小、小玉!”   女孩子持着壶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叫小小玉。”   “真的是你?”   “不是我还有谁?”   陆小凤张口结舌,将头转向西门吹雪:“她怎么会在这里?”   西门吹雪冷酷地说:“我只是将她安顿在这里的后院养伤,至于她为什么出现在你面前,你得自己问她。”   “你把她安顿在这种地方养伤?”   “难道不可以?”   “当然可以,这简直太妙了!”陆小凤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为西门吹雪的抉择而赞叹。   一个漂亮受伤的女孩子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有这样的地方不会。   年纪小小的女孩子穿着轻如薄烟的衣服,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薄薄施了胭脂,肚兜穿得低低的,露出一截晶莹白嫩的胸脯。这让陆小凤想起了沙曼,他记得沙曼被自己的哥哥卖进过妓院,所以才被宫九带走,并且听命与他。他立即有些不忍心,道:“既然你的伤好了,我便带你离开这里。”   小玉歪着头看他:“离开这里,又去哪里?”   “去找沙曼。”   “找到了沙曼之后呢?”   “我们一起在海边小木屋隐居好不好?”   小玉:“不好。”   陆小凤:“不好?为什么不好?”   小玉:“你又不能娶两个老婆,我们三个怎么隐居?”   这倒是个问题,陆小凤十分苦恼。   他理智上也觉得沙曼不会同意他左拥右抱,而他自己心中所有炙热的感情都给了沙曼,自然也容不下其他女人。   陆小凤:“那你想去哪儿?我有很多朋友,也可以拜托他们。”说完,他看了一眼西门吹雪,心里想着这样的美女,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吧。   小玉:“我要留在这里。”   “什么?”陆小凤大吃一惊,“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小玉笑起来:“因为我喜欢这样,在这里很自在!也没有人总是让我去做会丢命的事。”   陆小凤正要再说什么,大殿外忽然骚动起来。   众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嗅到了一股奇异的花香,像是池畔忽然开放了大朵的睡莲。   两人一起向外看去,只见远处灯火阑珊的长廊中,人群自动分开,一顶由六个美人抬着的肩舆由远及近,肩舆上由一顶轻纱帐遮掩着,隐隐约约知道里面抬着一个人。   青莲的花瓣一路洒进大堂,香气更浓了些。周遭的人都停下了饮酒狎昵的举动,将目光投在那架肩舆之上。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莫非他是……”   他只知道一个人,会用这种方式出现!   *******************   这一段原著里,陆小凤告别西门吹雪的时候,西门吹雪居然有离愁!离愁!还和陆小凤唱“毋忘情义,长存浩气,日后再相知未晚。”还说陆小凤才是无情的人?!   …………………………我怀疑古龙大爷那段时间在看古惑仔   总之,庄主的形象不能破,就像叶城主不能跺脚一样,我坚持!   最后,陆小凤还想把小玉扔给西门吹雪照顾……来啊,让我把照顾写出来(小玉这个角色其实还蛮好玩的)   最后,大家重温一下城主的出场方式,咳咳 第28章 28   小玉忽然起身,欢快地对陆小凤说:“我不陪你们了,我等的人来啦。”说完便像一只小鸟儿投入林间,又像一个女人看到情郎,朝着那顶肩舆飞奔而去。   带着花香的微风扶开了轻纱白帐,露出了里面人的面孔,是一张昳丽精致的侧脸,几缕漆黑的头发从耳侧落在胸前的白衣上,宽大的袍子解开披在身上,露出里面被扯开了一点的劲装。他似乎已经半醉,脸颊微微泛着浅浅的红,偶尔轻轻咳嗽两声。   肩舆边很快便围拢了五六个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每个人都希望能与这位忽然出现的公子共度良宵。   最终,里面的人将一块玉佩抛出纱帐,正好落入小玉的手里。小玉的脸上立即浮现出甜蜜的微笑,与方才那种刻意的妩媚完全不同。   众人目送着这架肩舆抬入后院,没被选中的美人们才失落得散开,找寻今夜其他顺眼的客人。   四周想起说话的声音,纷纷猜测这人是谁。   有人很肯定地说:“不管是谁,但必定是个极有权势的人。”   也有人小声嘀咕:“雇人抬个轿子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也许是徒有其表虚张声势。连面都不肯露,说不定长得见不得人。”   立即便有人说:“也便是没见识的人才会说出这番话。”   那人立即反唇相讥:“难道你便是有见识之人?”   先前那人带着金冠,貌似富商,他哈哈大笑:“今日便教一教你,方才那位公子身上穿的布料可不是寻常织造,说出来怕是你连见都没见过。”   “还能如何?至多便是金织银线,湖丝蜀锦,绫罗绸缎,只要有银子总能买到。”   那人哈哈大笑:“他身上穿的可不是金线银线这等俗物,那料子我见过,是莲丝织成,每一根经纬都是从莲茎中抽出细丝,缠绕编制,再数根莲茎的丝搓成纱才能编织。小小一卷布料,便是价值连城。”   之前的人张口结舌,呐呐道:“你胡说,中原哪里有这样的织物?”   富商模样的人笑道:“你这次说得不错,中原的确没有这样的布料,这布料是安南国的珍贵贡品,只有安南国王和皇族才能享用。”   之前那人终于咋舌:“这人莫非是安南使节不成?”   新皇登基,最近发布文书公示,允四海番邦来朝。泉州港是通商重港,自然最先闻得风声,最近已有说着番邦话的人陆续出现在街头。   陆小凤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叶孤城还敢这样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没死。   他回过头看向低头兀自喝酒的西门吹雪:“你怎么知道他会在这里出现?”   西门吹雪:“我并不知道。”   “那这是巧合吗?”   西门吹雪认真的想了想:“也不算巧合,我知道这家妓院和白云城有关系,更多的却不清楚。”   陆小凤咬牙站起来:“那你怎么还能在此坐着?”   “不然我该如何?”   “上次叶孤城踩着鲜花上楼的时候,是为了掩饰有伤。”   “所以?”   “当然是立即跟上去啊,再不去便要一间一间屋子地找了。”   “不必,我知道他会在哪里。”   院落还是那样清净,石壁依旧沉默稳重,白墙边的那棵荔枝树上的果子似乎比之前离开时稍大了一些,地上掉落的白色小花早已不见。   陆小凤忽然有些踌躇,他道:“现在进去,万一打扰他的好事怎么办?”   换位而处,陆小凤自己和沙曼在一起的时候,是决计不会喜欢有人忽然闯入的,谁都不行。   黑漆漆的屋子里隐隐约约传出女人呻吟的声音。   陆小凤立即想转身逃跑,却被西门吹雪一把拎住:“你去哪里?”   陆小凤:“扰人好事是要被驴踢的!”   西门吹雪一脚踢起地上一颗石子儿,石子儿“啪”地一声,砸在门框之上。屋子里的呻吟之声一顿,接着更加卖力了些。   陆小凤眼睛一亮:“原来是假的。”   任谁被忽然打断了好事,也不会更卖力的,所以屋里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在演戏。   问题是,叶孤城为什么会要演戏呢?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有人说过一句话:一个不喜欢鲜花和美女的人,忽然脚踩鲜花手拥美人,一定是为了掩饰一些东西。   为了掩饰什么呢?   陆小凤忽然笑了,他决定不要折磨自己聪明的脑袋,就这样大咧咧地闯进去,直接问对方就好。   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声在门被推开了一刻终于停止。   烛台燃起来,照亮了这个不算宽敞的屋子。   叶孤城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床边坐着小玉,她衣衫整整齐齐穿在身上,手里是叶孤城那袭据说是安南国贡品的外袍。   她的面色和方才在大堂里时已经迥然不同,此刻在烛光下也显得冷若冰霜。很难想象方才那些暧昧的声音,是她用这样的表情吟咏出来的。   陆小凤上前仔细看去,叶孤城仍然闭着眼,他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小玉此刻的表情终于变回和在孤岛时那样,变得令陆小凤熟悉,变得笑里藏刀,她说:“如你所见,他受伤了。”   “什么伤?”   小玉:“我怎么知道?我才刚刚脱下他一件衣服,你们就来了。”   陆小凤:“你知道我们来,为什么还要做出刚才那样的声音?”   小玉面无表情:“不止你来的时候我会做出那种声音,他来的这里的每个晚上,我都会学出这样的声音。”   说完她调皮一笑:“都是我躲在这里的时候学的,我学得是不是很好?”   陆小凤点点头,又摇摇头:“除了一点,当好事被人打断的时候,下次千万别叫得更卖力。”   小玉露出了然的表情:“原来如此。”   陆小凤又问:“他经常来这里?”   小玉已经拿起那袭袍子,站起身往外走:“只有受伤的时候。”   陆小凤:“你去哪里?”   小玉扬了扬手上的衣服:“这件衣裳沾了血,我去替他处理干净。他应该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受了伤。”   *********************   我仔细读原文的时候,发现虽然庄主和城主表面很相像,都是白衣乌剑,寡言冷漠,剑法如神,高贵俊美,值得一切华美辞藻堆砌。   但,庄主一直说实话   城主一直骗人   这……很萌啊 第29章 29   她与陆小凤擦身而过的时候,陆小凤忍不住问:“你决定留在这里,就因为他?”   小玉妩媚的眼神撩过他,之后落在西门吹雪的身上:“难道不是这个人将我托付给他的吗?”说罢,便头也不回踏出房门,隐在黑暗之中。   陆小凤掩上门,低头反省:“我真搞不懂女人,尤其是年纪小的那种。”   西门吹雪进门之后一直没说话,闻言睨了他一眼,抬脚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搭在叶孤城手腕之上。   陆小凤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也跟着上前,却在看见叶孤城放在枕边的佩剑时瞪大了眼睛——那分明是西门吹雪一战成名从不离身的乌鞘长剑。   “你的剑——怎会在这里?”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的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他如何了?”   西门吹雪沉吟道:“伤在脏腑,且仍在流血……”   陆小凤打量一番叶孤城,疑惑道:“他看起来不怎么好,莫非是内伤?”   西门吹雪摇摇头,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去解对方衣衫。   一只手伸出来按住了他的手。   西门吹雪目光上移,正正撞上一双琥珀色的瞳子里。   叶孤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只是那素来冷静的眸子里此刻透出疲惫,原本淡色的唇也透露着一线内脏出血的暗红。   陆小凤嘴快,已经凑过来问道:“你哪里受伤了?”   叶孤城喘了一下,有些虚弱:“阎王针。”   陆小凤惊讶道:“蜀中鬼门的绝技,绝命阎王针?”   蜀中鬼门只是小门派,是昔日唐门叛出弟子,娶了神针山庄的姑娘,最后建里了鬼门十八针,因为招式暗器以阴毒暗杀见长,被蜀中门派和神针山庄围剿灭派。   叶孤城点点头,又闭上了眼:“我躲开了大部分暗器,却中了三处:一处在肋下期门处,一处云门,另一处在后腰京门附近。”   “夺命阎王针,专刺心脏,阴毒无比。”陆小凤面色凝重,“那为何你不去解毒治伤,反而到此处睡觉?”陆小凤肯定,自己绝对是临时起意到此的,叶孤城不可能预判西门吹雪能到此替他治疗伤势。   叶孤城道:“针入內腑,要取出恐怕要切开血肉筋骨,伤口太大。但明日会有人来试探,今晚我不能取针,因此才在此歇一晚,掩人耳目。”   陆小凤难以置信:“你不要命了?带着阎王针过一天,白云城主也会变成死城主的。”   “解毒的药我已经服下,应该没有大碍,原本打算过了明日,再找人医治……”叶孤城说话间又喘了一下,才继续道,“眼下你们能来,明日自然不用旁人。”   西门吹雪的手并没有收回,他终于开口道:“期门的针伤了你的肺叶下缘,如果对方忽然发难,即便是你的剑,也没有机会使出第二招。”   叶孤城:“一招,就以足够。”   两人互不相让,都没有松口的意思。   陆小凤忽然站起来,道:“这里我也帮不上忙,既然小玉也安全无恙,我今晚便去一探木屋,看看木屋里还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西门吹雪:“也好。”   陆小凤看着他:“你自然留下替叶城主治伤。”   西门吹雪:“我自然留下替他治伤。”   陆小凤离开之后,西门吹雪道:“我或许有办法,但需先看看你伤口情形。”   叶孤城松开手,闭着眼睛躺回去,放松了身体,任谁身上扎着三根细针也不会好受。   白玉的腰带被解开,剑袖衣衫一点点掀开,露出莲丝布裁剪的中衣,将这些都慢慢剥去,露出里面柔软的蚕丝双绉亵衣。   叶孤城比数月之前在万梅山庄时,又清减许多,想来是无暇修养的缘故,此刻他的肋下、肩颈和后腰上,果然能看出细小的血点。   西门吹雪不是第一次检视叶孤城的伤势,却是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   最后的里衣被除去,三个入针的地方终于暴露在昏暗的灯火中。   西门吹雪仔细看过伤口,道:“你服用的解毒药很好,毒性已然被压制住,剩余的可以外敷祛除。只是针已深入脏腑,寻常医者的要拔出毒针,的确需要切开血肉,寻到针头再行拔出。”   叶孤城双眼微阖:“确实如此。”   毒针早已齐根没入皮肉,随着行走动作越发深刺,早已不是能够靠内力逼出的深度。   西门吹雪看向对方神色,见他因为伤了肺叶有些喘,但已完全放松,这是全身信任的表现。他思忖一刻,沉吟道:“也许还有一个方法。”   琥珀色的眸子登时看过来,映着橙色的烛火,仿佛两颗星,向对方投以询问的目光。   西门吹雪道:“若有内力高深者,提前将解毒的药粉衔在口中,在伤口处吮吸拔出毒针,或许能将伤口控制在最小范围。”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只是……   叶孤城迟疑地看了一眼西门吹雪,他当然知道对方就是他自己提出法子里的内力高深者。   但,两者皆为男子。   虽不曾宣之于口,也彼此将对方视为知己对手,即便是挚友,这样贴身解毒也太过不妥。   西门吹雪一直留意对方神色,见须臾之间,那人眼神从疑惑,到诧异,再到迟疑最终回复平静,便知他顾虑重重,怕是不愿尝试这个法子。   但他主意已定:“我去准备。”   不等叶孤城拒绝,西门吹雪便已然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这一次西门吹雪离开的时间有些久,久到烛火渐渐燃尽,屋子里变得昏暗,受伤的人在伤情的折磨中昏昏欲睡,他才回到屋里。   豆大的烛火已经照不清人面上的表情,只恍惚看见西门吹雪手中托着一只托盘,放了一些瓶罐布巾,想必他从万梅山庄赶来,身边并没有带太多东西,这些都是方才寻来的。   这一段时间的等待,让叶孤城本已决定好的拒绝变得没那么坚定,仿佛拒绝出口便是浪费了对方四处备药的付出。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对方帮了你一个小忙之后,你就无法拒绝对方帮你更大的忙。   托盘被放置在床头瓷枕旁边,烛台被挑得亮了些,也放置在床边的高几上。   西门吹雪在床边坐下,他的目光平静又仔细,他将布巾沾上瓷碗中的药,一点一点擦拭对方伤口周遭的皮肤。   事已至此,再推拒对方好意,便显得太过不知好歹。   叶孤城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避开让他略感难堪的一幕。   伤口附近被仔仔细细清理过,凉风拂过,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抚过冷玉。叶孤城强迫自己将思绪放在遥远的波涛上,放在明日的试探应对上,放在一切他习惯的冷静中。   左侧胸口肋下的位置,忽然一阵温热濡湿的触感。   叶孤城浑身一震。   一只手更快地出手,在他升起本能的反应之前,点住了他肋下三处大穴,于是刚刚绷紧的反应便被迫终止。   叶孤城脱力地躺着,只能任人施为。   天边一声炸雷滚过,很快外面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   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第30章 30   西门吹雪察觉对方呼吸重了一瞬,但几乎只是一瞬,他很快便强行压下了自己的反应,努力显得和方才一样平静。   只是显得而已。   但西门吹雪没有抬头,他的唇触到了一种陌生的温良肌理,不柔软,也不冰冷,像是铁上裹着上好的丝绒,又像是火外浇上冰,像是青天上的白云,被日头晒得温热又温柔。   舌头撵过肌肤,很快察觉一处异常,那便是针头刺入之处,刚刚没入肌理之中不过半寸。   吮吸的力道陡然加大了,带着内力的力度可以拔出深入脏腑的毒针,却也着实让人备受另一种折磨。   叶孤城睁开眼,盯着床顶的帐子。他在想难道有人为了自己的对手和知己,能做到这地步?   不,他的理智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即便他不了解西门吹雪,但直觉上他不认为练就绝世剑法的男人是个滥发善心之辈。   那么是因为自己带回了他的儿子吗?   这个想法被嗖然打断,针刺的剧痛破皮而出,原来是西门吹雪以牙代指,将刺入肺叶下端的毒针整个拔出,“叮”的一声,吐在地上。   毒针很细,状若牛毛,不似刀剑,没入血肉却最是熬人。   除去一根针,接下来是除尽瘀血、止血、填药,西门吹雪进行得有条不紊,却似乎忘记解开方才点中的三处大穴。   叶孤城缓缓吐出一口气,清醒着被人摆布的感觉很不好,想要冲破穴道做出回击,完全是出于一个强者的本能。   但他必须克制这种本能。   阴影重新笼罩下来,冰凉的手指挑开他颊侧的长发,露出整片赤裸肩。这里的云门穴下,也埋着一根同样的毒针。   叶孤城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似黑谭的眼。   他背着光,已经看不出表情,但这样近的距离,叶孤城的还是能发现对方的嘴角带着血迹,唇色呈现一种并不寻常的青紫。   吸出毒针的过程,残存的毒血接触到柔软的口腔,即便是提前衔着药粉,也让替他解毒的人也随之中毒了。   没有人,能为毫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个程度。   他想说一句“不必如此”,但喉咙似乎被凝滞的空气堵住了,因为西门吹雪已经伏下身体,唇舌附在肩上云门的位置。   西门吹雪的头发只是随意束在脑后,随着他的动作漆黑的长发滑落在叶孤城的颊侧。   叶孤城的瞳仁剧烈的收缩着,因为眼下令他陌生的情境。   炙热的唇舌和眼前这个神态仍似寒山烟雪的剑客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清醒的理智和身体的颤栗也完全背离。   隔得太近,近到对方的呼吸都在彼此耳边,寻找针位的唇在肩上移动、试探、吮吸,这是极度陌生的触觉,陌生到让他以为两人是在相拥。   在半生的无边寂寞中,他从未与人相拥过,连想都不曾想过。   一个想要终结自己命运的人,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去拥抱另外一个人,去向另一个人承诺希望?   叶孤城的呼吸渐渐乱了,他的胸膛无法抑制的开始起伏,但又不得不死死压住那些凌乱的思绪。   尖锐的激动一闪而过,西门吹雪起身,朝地上吐出一口乌黑的毒血,血水中混着一根漆黑的细针。   叶孤城收回思绪,道:“你也已中毒,需要立即调养。”   西门吹雪用指腹拭去嘴角的血,端起床头一盏药漱了口,低头看了一眼对方歉意的目光,声音依旧冷硬坚定:“不必,已近二更,拔毒尚余一处。”   说罢,他便伸手按在对方未曾受伤的一侧肩上,将人翻转,伏在床褥之间。   叶孤城穴道未被解开,只觉肩头一根手指撩开散落的长发,露出整个赤裸的后背——那是武者最脆弱的致命之处。   一只手按住了他已然绷紧的腰侧,力道不轻也很坚决,阻止了他本能的挣动,虎口有茧,那是一双举世无双用剑的手。   烛火燃得太久,灯芯长长的也没人去剪,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烛火晃了晃,更加幽暗了几分,帐帘不知何时被风吹得滑落了半扇,遮蔽了昏暗的烛光。   窗外的雨还在下,透着寂寞又凄凉的味道。   叶孤城闭上了眼睛。   天还没有放亮,叶孤城便睁开了眼睛,拔毒上药,再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憩,他恢复得很快。   不甚宽大的卧榻上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之声,那是西门吹雪的呼吸声。   他盘坐在床尾,自行运功祛毒也有两个时辰。   叶孤城收回目光,他随手取过一件扔在床上的中衣,随意披在肩上,轻轻地下了地。   桌上的烛火重新被点燃,他铺好一张羊皮纸,取过笔架上的狼毫,低头开始作画。   西门吹雪在他起身时便也收了运转的劲气,他睁开眼便能看见那人随意披着衣裳作画的模样。   无论从任何情况看,重伤祛毒后的清晨,也不像是一个能引起人挥毫泼墨雅兴的时刻,但西门吹雪却丝毫不想过问。   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叶孤城开始逐渐在他面前展露从未向第二个人展露的一面——被他自己深深藏起来的另一张面孔。   他漆黑的眸中陡然涌动出一股汹涌的光,就像他昨晚伏在对方身上看见拿道胸口薄刃之伤时的光。   叶孤城如有所感般回过头,看了一眼床上闭目盘膝运功的人,见并无异常,又继续低头运笔纸上。   有细软的脚步声从院门传来,这定然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子的脚步声。   果然,很快门被推开了,小玉捧着一卷洁白的衣服进来,笑得甜甜的:“你的伤好啦?”   叶孤城不置可否,低头看着那卷羊皮纸深思一刻,忽然拿起撕掉了一半,然后将其中一半递给小玉:“拿去烧一烧,再滴几滴血。”   “这是地图?海里的藏宝图?”小玉笑嘻嘻接过来,“只有半张,难道另外半张藏着什么宝贝?”   叶孤城也没看她一眼,漂亮的女孩子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她继续笑着说:“我知道啦,一定要做得像是拼死从海贼手里抢下来的,价值千金。”   她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陆小凤没有说错。   ************************   哪位亲要的完整解毒步骤,来了,大家可以既正经,又不正经地食用 第31章 31   “我拿了干净的衣服,伺候您换上,找你的人很快也该来了。”小玉抖开一件纯白无垢的蚕丝纱衣。   肩上和肋下的瘀痕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柔软纱衣之下,白玉发箍束起长发,珍珠流苏垂落身前。修长有力的手被女孩子柔软的手托起,细心清洁,连指甲也被细心修剪得圆润规整。   昨夜还沉默虚弱的男人再度睁眼时,已重新变得俊雅修伟,矜贵疏离。   叶孤城对小玉吩咐:“再取一套新衣来。”   小玉看了一眼床上还在闭目调息的西门吹雪,笑嘻嘻道:“知道啦!他也曾救过我的命,我自然也会照顾好他。”   叶孤城的目光也在那人苍白泛青的面上扫过,拿起床头的剑,转身推门走出了院门。   这次与以往几次不同,他没有开口道谢。   千里至此,舍命拔毒,彻夜守护,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谢字能够回报的情谊。   窗外的雨,早已停了。   每个清晨都是一家妓院最冷清的时刻,当整个泉州开始苏醒的时候,也是木莲红袖庄的姑娘小厮们应该休憩的时间。   但今日略有不同,木莲红袖庄却迎来一行不同寻常的客人。拍打门环的声音很大,甚至称得上是粗鲁,简直像是要把木门拍坏。   龟公揉着惺忪睡眼前来应门,刚要抱怨几句,在看见对方胸前飞鱼服的图案时被吓得噤了声。   是官服的人,而且是最让人惧怕的锦衣卫!   门被大大打开,锦衣卫簇拥着一个仪容俊伟,面目英武的紫衫男子大步走进木莲红袖庄。   红袖庄并非待客之地,大堂只有琴台没有主位,立即有指挥使搬来一张圈椅,服侍着紫衫华服男子坐下。   紫衫锦袍的男人颊侧一道愈合了的箭伤,将原本英武的面孔衬出三分戾气,他四下打量,嘴角噙着一线兴味的笑:“莫非是本王来得早了,先生还未起身?”   话音未落,众人便觉周身一冷,方才还有些喧闹的周遭都安静了下来。   一个衣袂飘飞的白衣人,从后堂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很冷,也很清醒,丝毫没有彻夜放纵的迷茫和疲惫。他人还未至,但周身的凌厉之气已经逼得所有人不敢嬉笑随意,连呼吸都放缓了些。   紫袍男子见人哈哈一笑:“先生还是起得这样早,红颜在侧,也不多怜惜怜惜。”   木莲红袖庄的人立即给叶孤城也设了座,与紫袍青年相对而坐。   叶孤城语气平平,不喜不怒:“二公子也很早。”   被称作二公子的人一笑:“实在是家父急着要看这幅图,本……公子为给家父分忧,自然也想早些取得才好早些送回家中。”   他临时改了口,但傲慢张扬的语气却没有刻意掩饰。   叶孤城转头对着身后小厮道:“让小玉把东西拿来。”   须臾之间,紫袍男子便看见一个粉衣小姑娘笑嘻嘻地从后走出,手中捧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是一只装在玻璃瓶中的小船,和一段被削去半截的竹筒,竹筒被烈火烤过,已经发黑开裂。   叶孤城道:“这是此次围剿陈祖义时所得,可惜被毁去一段,但依照标志,可以推断陈祖义必有一批宝藏藏在海外。”   紫袍男子的目光却落在小玉的葇荑之上,面露暧昧之色,一语双关道:“好!好!妙哉!妙哉!先生好福气!”   小玉冲他娇媚一笑,笑里却藏着刀子:“二公子,您可拿好了,这幅画得来不易,怕是寻常人——拿不稳。”   她的“稳”字还未落音,忽然一阵极细微的破空之声响起。   在场的很多人甚至根本听不见,因为这是一种极细极小的毒针射出的声音,轻的就像一阵微风吹动树叶。   是暗器!   然而剑光已起!雪白的剑光在一刹那晃地在做之人眼前一片白茫茫。   没有人形容这一剑的辉煌和飘忽,像一种极致盛开的花,又像天外飞过的云絮。   一排牛毛细针整齐划一地落在紫袍男子身边锦衣卫的足下,每一根都闪烁着幽兰的光,显然是含了剧毒的针!   到了这个时候,锦衣卫才纷纷拔出刀大声喝着:“有人行刺!护卫!”   锦衣卫将刀头对准叶孤城,却在下一瞬“锵”的一声,这些刀头竟然悉数全部齐齐断开,刀尖落在地上。   叶孤城手腕一抖,手中的剑已经回到剑鞘之中,谁都没有看见他是何时拔的剑!   远处院墙之外响起一声惨叫,接着是“噗通”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紫袍男子终于不笑了,他手里的茶盏翻到,打碎在地面,面色铁青:“你!”   叶孤城将长剑置于膝上,平静道:“二公子,这人似是昨日刺杀你的人。可惜方才一时手快,没能留下活口。”   紫袍青年,面色变来变去,他嗜血凶狠的目光凝视着叶孤城苍白如玉的脸孔,这的确是一张堪称完美的俊美面孔,便是他的敌人,看了也会心猿意马。许久之后,他缓缓的笑了,方才的杀意也缓缓敛去。   紫袍人重新缓和了语气,笑道:“是本公子疏忽,没料到昨日的接迎队伍里竟然混着奸细,险些让先生受伤。幸亏先生武功盖世,护得本公子的侄儿无碍,父亲知晓后,定然会有嘉赏随后赐下。”   叶孤城面露不耐之色。   对着这样强大又孤高的人,紫袍青年的傲慢也不由得收敛几分,站起身低声道:“此次押送的两广赋税能悉数送回京师,先生功不可没。有了这笔税赋,本王回去,便将和父亲回复重启市舶司一事的细节。”   叶孤城微微颔首:“有劳。”   说完,又示意小玉将托盘上的另一件东西捧上前,道:“这件小物不值什么,送与世孙压惊。”   紫袍青年一踏出木莲红袖庄,面上便戾气横生,对着身边的锦衣卫骂道:“谁说他受了重伤?你们看看他今天这下马威,是受了重伤的人能做的?”   锦衣卫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只能喏喏道:“百毒书生明明说他的暗器已经击中了他,没想到竟然是虚晃一枪。可惜百毒书生被他一剑杀了,竟没法让他来对证。”   紫袍青年眯着眼:“无用之人,杀了便杀了罢,反正也不是我们的人。只是这叶先生到底什么来头?宁王叔想杀他,父皇偏偏要叮嘱我来泉州对他多加礼遇。”   锦衣卫低头道:“属下还没查出来,只知道是道衍法师引荐给陛下的。”   紫袍锦衣男子斜睨了他一眼:“一群废物。”   底下的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再搭腔。   紫袍人骂完,又喃喃自语:“可惜了那批税银!若无此人插手,便能归我所有,还能栽赃在海贼头上。”   片刻,他似乎又想通了什么,冷笑道:“既然暂时杀不了他,便笼络他。税银追回也好,父皇定会记我一功。如今父皇想开海禁,我便乘机将市舶司的差事拿过来!等到那时,何愁没有银子?”   紫袍男人笑起来,他想起方才叶孤城那张完美昳丽的脸,暗道他总不该是靠着这张脸迷惑了父皇吧。   想到京师的某人,紫袍男人面色又沉下来,低声吩咐道:“瞻基遇袭的事情回去不许提及!如果有人问起,都推给叶先生,就说他引来的江湖仇杀。”   他冷笑道:“本王倒要看看,父皇到底有多宠信一个外人。”   *********************   二公子,你父皇的宠信,可藏着毒药和匕首 第32章 32   紫袍男人威风凛凛地来,又大张旗鼓而去。   叶孤城看见大门重新掩上,面上流露出萧索又孤寂的神色,他站在金玉铺就的高台上,像是随时想要抛弃这里的一地金银。   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方才那一剑,很好。”   不用回首,便已能知道谁在问话。   叶孤城摇摇头:“你必然已经看出,杀人的不是我的剑,而是被我斩断击飞的刀尖。”长夜拔毒,内力无论如何也不会恢复如初。   因此方才杀人的,不是叶孤城,而是叶孤城的剑气弹飞的断刃。   西门吹雪当然看出方才的招式,他在紫禁之巅一战之后也有了新的感悟:“是人也好,是剑也罢,何必拘泥。那一剑,便足够好。”   快到根本没有看清剑意的走向,以仅有的内力震断数十把刀的刀尖!是一种震慑,也同时隐藏了那一把被弹出的断刃。   因为看不清,方能一息之间震慑诸人。   “他,就是来试探你的人?”   叶孤城转过身,目光在他仍旧青白发乌的面孔上扫过:“你的毒,可易解?”   西门吹雪:“已无碍,不过几日不动真气即可。”   叶孤城走向他:“这几日便留在此,我去安排房间。”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转身与叶孤城并肩往后院而去。沿途分花拂柳,渐渐走入无花无叶的芭蕉林,与前院隔成两个世界。   叶孤城忽然道:“方才的紫袍人,你看如何?”   西门吹雪目光冷然:“愚蠢、鲁莽、无谋。”   “不错。”叶孤城一笑,“勇悍无赖,蠢而不自知,可他却是当今皇帝的嫡次子朱高煦。”   西门吹雪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对方嘴角尚未散去的嘲,挑眉道:“你被暗器射中的悉数在左侧肩肋,必定是替人挡刀所致。所以,你是因他而中了暗算?”   叶孤城摇摇头:“并非为他,是为了皇世孙。”   西门吹雪一怔,想起方才叶孤城似乎最后将什么物件赠予世孙压惊,想来便是这位了。   叶孤城道:“朱高煦来泉州代天巡视,但此人有勇无谋,又胆大包天,竟敢私自哄了世孙来泉州游玩。他中了旁人计谋是小,而我,却不能让世孙在泉州出事。”   他停下脚步,回忆道:“昨日遇袭,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知道朱高煦身边还有一波人马潜伏,想要借刀杀人。”   西门吹雪问:“借谁之刀,杀的又是谁?”   叶孤城望着雨后放晴的天空:“借海贼陈祖义之手,杀世孙于泉州,以此激怒皇帝。”   西门吹雪:“若世孙不是世子亲子,借刀杀人还有利可图,这是两败俱伤之局,到底目的何在?”   叶孤城缓缓道:“一则动摇世子根基,二则重创支持解除海禁的朱高煦,三则激起朝廷百官对海事的仇恨,逼迫皇帝放弃开海禁之新政。”   西门吹雪了悟:“好一招一石三鸟之计。”   叶孤城冷冷一笑:“的确是好计谋,蛰伏在暗处之人,必定也如同毒蛇一般。”   西门吹雪:“你已然猜到了是谁?”   两人在说话间,已经走回白墙小院,在院中石桌边分次坐下。   叶孤城亲自为西门吹雪倒上一杯清水,方接着说:“只要知道是谁撺掇朱高煦带世孙来泉州,十之有六便是主谋。”   西门吹雪看着对方,他记忆中的叶孤城向来是孤傲如天上白云,捉摸不定。但这此刻,这种孤高游离的不在意都悉数散去,面前的人,变得清晰而生动,像是仙人终于走入凡尘,重新拥有了七情六欲。   他忍不住想知道更多,接着问下去:“是谁?”   叶孤城毫不隐瞒:“太平王世子。”   西门吹雪皱眉略作思索:“太平王世子?”   叶孤城替他解惑:“南王谋反被诛之后,建文帝已如惊弓之鸟,藩地无主,也不曾被收回。当今皇帝登基之后,为显示天恩,重新加封兄弟就藩。太平王之前的藩地在黔东南一带,便受命接替南王执掌两广福建的藩王。”   西门吹雪皱眉沉吟,一个藩王世子,必定是认为当今皇帝能够以藩代皇,自己也便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   叶孤城:“朱高煦代天巡视泉州,太平王安排世子接待二皇子,二皇子借由安排侍卫的名义将太平王世子引荐的杀手安插在护卫队伍之中,他以为可以借刀杀掉我,之后再推卸于江湖仇杀,可惜太平王世子真正相杀的却是皇世孙,此人布局虽毒,却并无太多新意。”   西门吹雪很快想到:“但你说刺杀世孙和劫饷之人当是海贼?”   叶孤城轻轻一笑:“这只有一个解释,太平王与海贼早有勾结。”   西门吹雪如何聪明,立即知道了:“所以试探你的人并非这个二皇子,而是太平王手下的高手细作。”   叶孤城:“这,也说明一件事。”   西门吹雪微微一笑,像是寒山上的一缕暖风:“太平王世子手下,至少网罗了不少江湖异士替他卖命。”   随机他立即想到一件事:“陆小凤此番出海,便是招惹了一个孤岛上的怪异人士,叫做宫九。”   叶孤城微微眯着眼,喃喃念道:“宫九……”   西门吹雪:“小玉也曾是宫九妹妹的婢女。”   叶孤城:“太平王世子安排刺杀世孙与我,而宫九千里追杀陆小凤,意图让陆小凤入伙做那隐形之人。两广闽粤税银险些被劫,而小岛上却出现大批财帛,这一切都说明……”   西门吹雪:“这二人之间,必有某种联系。”   叶孤城不在言语,但目光中已有极为欣赏的笑意。那是一种在这一瞬间,不再寂寞的微妙欣喜。   西门吹雪漆黑的眸子回视对方的,这一刻他的心间像是忽被羽毛一样柔软的微风拂过,带出一缕酥软的麻。这感觉很像昨夜,他伏在对方肩头替他解毒时,那人故作镇静的呼吸拂在他耳边的感觉。   他忽然很想与这人下一局棋。   在这方寸之间,林荫树下,便能运筹帷幄,笑谈江山,指点王侯。   他忽然有了一种了悟:有一种寂寞是孤剑无人来和;还有一种寂寞,是手谈一局却无白子作陪。   这,的确也是一种寂寞,不一样的寂寞。   雨水湿润的气息,混杂了草木的味道,仿佛南海的雪玉波涛,就这样朝他袭面而来。   此处风光,果然与北地全然的不同。   **********************   智者,运筹帷幄也。   我撸了下时间线,古龙的年代表里,这段岁月可以称为三大高手的时代:陆小凤、西门吹雪、叶孤城。   没想到出场这么少的城主也占了一席之地,我把这一席之地扩建一下。   城主的出身,大概让他没有办法毫无顾忌的修习剑道,不问世事。但值得欣慰的,是他开始在庄主面前展露真实的想法,和本我了。 第33章 33   西门吹雪医术冠绝江湖,自己替自己祛毒并不困难,不过两日,毒针之残毒也便祛除干净了。   他宿在白墙小院的客房之中,与主卧不过一墙之隔。   夏日蝉鸣呱噪,西门吹雪晌午时分看见小玉捧着一只铜盆,和一只罐子进了主人房,之后一直不曾出来。他想起这两日叶孤城即便是在屋中也很少露面,这两日小玉好像都在这段时间留在屋中,心中疑窦丛生。   他从来都是想做便做的人,既然心中存疑,便抬脚出门,直入了叶孤城的屋子。   屋内昏暗,叶孤城长发未束,随意用一根带子系了抛在身后,合衣半卧在靠窗的软榻之上,袖子高高挽起,手垂在铜盆之中,闭着眼仿佛正在休憩。   没有人会将手浸在水里睡觉的。   西门吹雪眉头一皱,上前一看,竟然见那铜盆之中一只苍白的手上,吸附这五六只水蛭,每一只都紫黑粗胖,早已是吸饱了人血的形态。   叶孤城睁开眼,看了西门吹雪一眼,拿出手放在案几的棉布上,对小玉吩咐:“今日可以了。”   小玉听了立即上前,点燃一只香,在饱食之后的水蛭身上炙烤。须臾间,这些水蛭便蜷缩身体,松开口器,滚落在棉布之上,一条条很是可怖。   西门吹雪看着小玉熟练地替对方上药包扎,道:“换血之法,对身体损伤不小。你这般,实在冒险。”   叶孤城低头,看着几只中了血毒之后已然发僵垂死的水蛭,别开了眼:“总要试试。”   西门吹雪是何许人,当然能够理解对方不肯一直受制于人的刚直,便道:“若信得过我,将这些交于我。”   叶孤城将手腕收回袖中,起身请对方在窗前八仙桌前坐下,方道:“已是多次劳烦庄主相助,此毒能解便解,若无法也不必在意。”   西门吹雪目光扫过对方苍白的脸,虽也是白,但比之从前,难掩失血之症的青白。听见对方可有可无的回答,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   叶孤城有所觉察,但他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便问:“庄主难得来泉州,若无事,且允我一尽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的嘴抿成一线,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平静道:“正有此意,城主可愿携某把臂同游?”   叶孤城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自然,携友同游,求之不得。”   鹰眼老七死了,死在陆小凤的面前。   一个江湖人从踏入江湖的那一天起,就应该知道自己总是会死的,区别在于死在哪里,死得痛不痛快。   鹰眼老七死前十分后悔,他已经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却偏偏受了几两碎银的蛊惑,接了那个人的委派去刺杀西门吹雪。   他死前幡然悔悟,发现自己定是被那个人的身份威慑蛊惑了。民不与官斗,在江湖上名号再大,遇到能在宫廷行走的人也会多几分忌惮。   还是太贪了罢,有了利还想着权,有了权还想借别人的势。   他最后的良心,让他在死前做了忏悔,但他忏悔的时间又着实太长,以至于到了最后揭露凶手的时候,他却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陆小凤再度陷入痛苦,他觉得自己是个笨蛋。现在,找到沙曼和她一起退隐江湖,几乎成了他此刻的执念。   这个时候,在泉州府的小巷中,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撑着油纸伞在同游。   陆小凤决定以身饲虎,引出宫九和老实和尚,他在长安的食肆中搞出很大的动静。   这个时候,叶孤城正请西门吹雪品尝一道由乌鱼子烹调,被扶桑称为唐墨的珍馐佳肴。   陆小凤在焦虑和等待中思念着沙曼,彻夜难眠。   这个时候,白墙小院中,青涩的荔枝果已挂满枝头,叶孤城正与自己对弈,西门吹雪在一旁细心擦拭自己的心爱长剑。   陆小凤终于等到了老实和尚,他终于如愿以偿被老实和尚从长安带回,塞进一间称得上豪华的宅邸。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泉州的时候,可想而知心里的悲愤。   而这个时候,悬崖下波涛中的一条小舟上,叶孤城正在指导西门吹雪海钓。   离悬崖不远的海浪里,一条小小乌篷船荡在碧涛之中。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二人各持一根钓竿,背对随意分坐船的一头。两人的身影都藏在乌篷之下躲避日头,长长的钓竿垂入海中,浮漂沉沉浮浮。   船边挂着一只网兜,里面已经有几尾斑斓的小鱼,甚至一只四只不停划水的小海龟。   青天白云下,不远的浅滩处,几个采珠人一会儿潜入海中,一会儿又浮出水面检视手中贝类。   好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一幅南海垂钓采珠图。   时近正午,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浓云密布,眼看便有暴雨要降下。   叶孤城收了渔具,亲自摇浆将船舶回岸边。叶孤城正要准备返回马车之上,西门吹雪忽然道:“我知道此处附近悬崖之下有间木屋,可做避雨之用。”   叶孤城露出诧异的神情:“无主之屋?”   西门吹雪从他手里接过伞,撑在二人头顶:“陆小凤从海上回来躲避宫九时,和沙曼隐居的屋子。我,也是在此处救下那个叫小玉的女子。”   两个修长健雅的男子在一把伞下,无论如何也会略显局促。   幸而悬崖脚下不远,二人衣衫不过略被雨水粘湿,便已到了木屋门前。   屋里还保留着陆小凤离开时的样子,西门吹雪将油纸伞立在门边滴水,转头看见叶孤城扶起屋内倒下的木凳时,似乎怔了一下。   “怎么?”西门吹雪上前去。   叶孤城将木桌翻了一面,桌底朝上,只见木桌下面,被人用指力刻着三个字——“宫九太”。   字刻得入木三分,但却匆忙结束,没头没尾。   西门吹雪道:“老实和尚。”   叶孤城看了他一眼:“如果这三个字是老实和尚所留,那么我已经知道宫九是谁。”   西门吹雪回头,意外之色一闪而过:“是谁?”   叶孤城低头在三个字上细细看过,忽然开口道:“宫九,便是太平王世子。”   西门吹雪目光一凛:“他们是一个人?”   “不错。”   “你何以知晓?”   “因为老实和尚,本应该在太平王府潜伏刺探军情,但他却留下宫九的字样。这,只能有一个解释。”   “老实和尚在太平王府行刺探之事?”西门吹雪对朝廷的事情了解确实不如叶孤城多,他想起一件事,“小玉曾经告诉我,老实和尚不老实。”   叶孤城轻轻一笑:“他当然不老实,道衍的师侄,怎么可能是老老实实的和尚。”   **********************   再读原著时,老实和尚是被宫九用木箱装来岛上的三个隐形人之一,后来一直牵引了陆小凤找到宫九的进度。   我……真的……觉得只有这个解释合理,从他出现、到掩护陆小凤逃跑,到抓了沙曼,最后陆小凤找不到沙曼,还是老实和尚出去把小公鸡拎着去找小母鸡。   可怜的小公鸡,已经晕了,没想过一切到底合不合理。   最后,城主的招待很尽心尽力,这小日子过的,对比一下陆小鸡 第34章 34   叶孤城轻轻一笑:“他当然不老实,道衍的师侄,怎么可能是老老实实的和尚。”   这句话暗含的信息极多!   老实和尚的武功在江湖高僧中排名第三,没有人知道他的俗家姓名和来历,他总是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消息,也总是出现在很多不应该他出现的地方。   道衍堪称当朝国师,人称黑衣宰相,以一人之力策反燕王,蛊惑燕王发动靖难之役,心机之深,野心之大,天下无人能及。如果老实和尚是道衍的师侄,那很多事情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本就是道衍安插在江湖的一只耳目。   天边一阵雷声滚过,雨下得更大了。   叶孤城也走向门口,与西门吹雪并肩望向远处黑沉沉的,与天接在一起的海面。   西门吹雪目光停留在他沉静的侧颜,忽然开口道:“给你下毒的人,是道衍。”   叶孤城一怔,也偏头看向西门吹雪。这个距离,两人已是太近了些,但木屋辄逼,门也窄小,两人谁也没有退后。   “你,猜到了?”   “你,承认了?”   叶孤城不再否认,坦然道:“是他。”   “他武艺极高?”   “道衍不曾习武。”   西门吹雪眯着眼:“既如此,这样的有野心,又狠毒之人,为何不杀了他?”   叶孤城平静地说:“因为他算得上是我唯一的朋友。”   忽然而来的凝滞气氛陡然凝固了周遭的空气,将天空压得更低,将海涛染成墨色,连雨柱砸在地面的声音也变得空寂辽远。   西门吹雪在生气。   叶孤城当日也知道西门吹雪在生气,任何一个人知道朋友意图毒杀的时候,都应该生气的。   叶孤城耳边的雨声,让他想起了解毒的那个晚上,眼前闪过对方青黑唇色和惨白的面孔,他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能有朋友的。”   西门吹雪看着他,黑漆漆的瞳子里翻滚着令人看不真切的情绪。   叶孤城却不惧:“一个朋友,就是一个弱点。做我的朋友,总是很危险的。”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道衍呢?”   叶孤城一笑:“做他的朋友,比做我的朋友更容易送命。他是杀心佛,只为求证自己的道心,他看中天下人的生死,却又不在乎天下人的生死。这样的人,比危险更危险。”   西门吹雪冷冷道:“至少我的朋友,不会向我下毒。”   叶孤城望着黑压压的天空:“那日我没有按照燕王的计划杀死废帝朱允炆,本该死于庄主剑下。”   西门吹雪面色如雪,猜测被对方亲口承认,他本该是愤怒的,因为自己诚心正意对待的宿命一战,不过是对方阴谋的一环。但他意识到自己的愤怒竟然并非来自于战意被利用,而来源于另一种他尚且还不能明白的情绪。   叶孤城已经继续说下去:“即便当日不死在庄主剑下,燕王也是要我死的,毕竟知道这个秘密、和参与这个秘密的人,除了道衍和他自己,都不能不死。”   这是紫禁之巅一战之后,叶孤城第一次说出那段遮蔽在九重宫阙下的旧事真相。   “道衍以我绘制的半幅南洋岛礁下锚图,说服燕王留下我的性命,留待日后。”   西门吹雪并不是一个蠢人,他对宫闱内庭的波诡云谲不在意,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在意,不屑涉足其中。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有些明白当日老实和尚为什么说“下毒也是为了救人”。   叶孤城道:“燕王有帝王之才,却多疑嗜杀,让他同意留下一个后患,必须付出一个对等的代价。”   “所以道衍提出,让你吃下毒药,以供驱使。”   “不错。”   西门吹雪面色更冷,他自己便是骄傲无匹、宁折不弯之人。以己度人,他不认为叶孤城是一个惜命之人,所以很难理解当日叶孤城的选择。   但冥冥之中,他似乎又庆幸于对方当日的妥协。   至少,世间还有这人行走的痕迹,他与自己还能在此并肩赏雨、观海,把臂同游。   西门吹雪嘴唇抿得极紧,他迫切地想要问出为何你执迷不悟,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为何被自己阻住。这些疑惑,在胸中斟酌一番之后,再出口时,问道却是另一件事。   西门吹雪问:“那日那半副海图是假?”   叶孤城:“真亦假时假亦真,我标记出的海外藏宝之地,便是我推测的陈祖义的一处隐匿据点,自然是有财物藏匿其中。”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你推测的?”   叶孤城轻轻一笑:“这还得感谢庄主,将小玉托付于我。”   西门吹雪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小玉记得大概漂流回来的片段,她的回溯凌乱,但我却出自白云城,只要我知道那几日的时间、洋流、风向,再行反向推演,便能大致推算孤岛藏匿的海域。虽不够准确,但哄骗二皇子出海,已经足够。”   西门吹雪:“朱高煦也想得到宝藏?”   “他觊觎太子之位,急于向皇帝表功。”叶孤城笑道。   皇帝刚刚由燕王继位,又减免了赋税,整个王朝百废待兴,朝廷连百官替换的官袍都发不起,正是需要大批银子的时机。朱高煦彪悍愚蠢,但贪婪之人,亦有可用之处。   叶孤城看着远方茫茫海岸,道:“海禁一日不开,昔日流落海上的华人便无家可归,不得不依附陈祖义的庇护,陈祖义盘踞海上,日益壮大之下,掳掠往来商船,败坏华人信誉,早晚成为毒瘤大患。”   他忽然转头,用一双狭长的眼看向西门吹雪,目光澄澈平静:“庄主可知,洪武年间,朝廷曾经意图在沿海建卫所,用以监视沿海之民不得与海外私通。”   西门吹雪摇头,他身处中原,之前对朝廷的事从未关心过。   叶孤城回头冷哼:“那一次,是多疑的洪武帝对诸位王爷皇子的一次试探,所有藩王都闻弦而知雅意,悉数奏表附议,唯有燕王激烈反对海禁和卫所一事。后据说燕王被洪武帝被责罚,抄太祖训于王府墙上,被勒令日日诵读。”   西门吹雪倒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过往。   叶孤城:“从那时起,白云城便知,若要开海禁,唯有燕王升龙坐殿方可推行。”   西门吹雪:“所以……”   叶孤城:“旁人看来,或许是叶某受制于皇帝;但从一开始,却是白云城选择了燕王。”   他转头看向西门吹雪,慢慢说:“叶某暂寄这条命,就是要引皇帝开海禁,以朝廷的兵力,剿灭陈祖义,肃清南海,永绝此患!”   西门吹雪心中巨震,他毕生追求只有剑道一途,自他年少一战成名之后,在江湖中地位超然,早已不需与人虚与委蛇,更不会如此曲折筹谋一件事。   在紫禁之巅一战之前,他的敌人只有自己——不断突破自我,达到剑道的极致。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叶孤城算计人心,设局下套,步步为营,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疑惑:“难道心有旁骛之人,也能练就无双的剑法?”   叶孤城望着远方:“海禁一开,水落石出,与海贼勾结的人,自然也就无从遁形。”   话音刚落,他忽然面色一变,手中乌鞘剑已然划出,在雨中带出漫天惊花飞雨的水花。   只听“叮叮叮”数声,地下已经插入七八只被斩断的三角鱼钩!   远处的海中陡然窜出四个身穿鱼皮服的杀手,分明是方才在海中采珠的渔民!鱼皮衣使得他们在这漫天雨幕之中如鱼得水,身形疾如闪电。   *****************   好了,城主终于向庄主袒露整个布局,这无疑是告知庄主 ,自己是个黑心城主,不是大家以为那样临风御剑地飞仙。   所以他才会说,我没朋友,这是在暗示庄主,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庄主是同一类人,如果庄主不高兴,可以直接离开。因此西门吹雪刚听说的时候生气了。   某种程度上,城主是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他可能觉得自己可以和庄主比剑,可以死在庄主剑下,但不能和庄主做朋友。   只有接受黑心城主的庄主,才能彻底走进城主的世界。   但是庄主得到的震撼,却是心中有垢(他不知道这叫理想)的人,也能练出绝世孤高的剑法吗? 第35章 35   远处的海中陡然窜出四个身穿鱼皮服的杀手,分明是方才在海中采珠的渔民!鱼皮衣使得他们在这漫天雨幕之中如鱼得水,身形疾如闪电。   只可惜他们对战的是西门吹雪!是叶孤城!   长剑划破雨幕,如一道飘飞的雨云。   纵使不过四五成内力可以驱动,但叶孤城的反应是如此神速,长剑一瞬间便已经带走两条人命。   西门吹雪手中也已经握在剑柄之上,一刹那石破天惊之力袭来,带着断浪裂石的剑气,已然同时划破剩下两人的喉咙。   鲜血喷出来,浸入岸边的沙石中,很快便被雨水冲刷而去。   西门吹雪吹落剑尖的血花。   叶孤城冷冷道:“好一个太平王世子。”   西门吹雪看他漫不经心掸了掸方才被雨水粘湿了宽大的袍袖,问:“你早就发现这几人有问题?”   暴雨和海涛的声音掩盖了暗器的破空之声,便是耳力目力强如西门吹雪,也无法在暗器近至一丈之内时发现。叶孤城在内力被压制的情况下,出剑的时机明显比他更早,这说明他早就察觉了异常。   叶孤城也不隐瞒:“不错。其一、这里并非盛产珠贝之地;其二、再看天象,今夜恐有风浪;其三、近日泉州官府并没有强征珠贝上供,采珠人一人身系全家性命,不会在这种时候涉险采珠;其四,采珠人多为女子,四个肩宽背厚的男人,怎么看也不是下海的采珠人。”   西门吹雪:“所以你故意在这里猜测宫九便是太平王世子,将他们的计划一一道出。他们的行刺,反倒将猜测坐实。”   叶孤城看向对方,眼中亦有笑意:“不想近日邀约庄主垂钓,当真钓上来一尾大鱼。”   西门吹雪:“接下来,你待如何?”   叶孤城认真想了想,道:“庄主可食过自己亲手钓起的海鱼,不若你我今日便以这几尾海鱼为肴,请庄主一试闽粤风味?”   西门吹雪闻言一怔,慢慢笑了:“如此,甚好。”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天空重新投下微弱的光束。   “那只海龟,你待如何处置?”   “海龟太小,食之无味……不如以之为饵,引出蛰伏的大海龟。”   西门吹雪沉吟:“你想证明这件事和太平王有关?”   叶孤城摇摇头:“太平王向来隐忍,他要么并不知道世子所为,要么是老谋深算隐藏极深,难有把柄。”   西门吹雪望向他:“你待如何证明?”   “我何须证明?”叶孤城露出一个飘忽的笑,伸出手去接屋檐下低落的雨水,“只要皇帝相信太平王参与其中即可,而皇帝又恰好需要这样一个借口。”   西门吹雪看着对方伸出的五指慢慢握拢,像是什么也没握住,但好像又握住了云层深处投下的光。   叶孤城漫不经心一笑:“宫九不是认为自己是皇室宗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视人命如蝼蚁么?他既然喜欢蛰伏栽赃,以权势和黄金网罗江湖败类,驱使旁人行刺杀之事,将自己当作聪明绝顶的猫,来戏耍老鼠么?我便让他明白,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什么才是绝对权势!”   太平王是不是参与其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不希望藩王做大。   燕王以藩王之势起兵称帝,他心中最为忌惮的,恰好是自己之外的所有拥兵自重的藩王兄弟。连有从龙之功的宁王都被扣在京师,不许外放出京。太平王世子此举,已是触及帝王逆鳞。   叶孤城面上重回清寂平静,他手指在空中重新打开,掌心朝向天空,轻轻说:“雨已停,回罢。”说罢,便迈步率先而出。   西门吹雪在他身边,听出他语气之中带出一抹萧瑟疲惫之意。   一个素来不屑于阴谋算计的人,居然也听出了其中无边的寂寞。他想,这个人应该是厌恶这一切尔虞我诈,却不知为何泥足深陷、挣脱不得。   西门吹雪想着方才那只承接雨水的手,那是一只剑客的手,也是一只翻云覆雨手。   但他脑中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升出一个念头:这只手,实在很适合戴扳指。   海鱼宜鲜食,不能隔夜。   逛妓院的人肯定不是为了美食美酒而来,但每一家妓院的厨房总有最好的厨子,地窖里也藏着最好的美酒。   小小海龟被养在院角的水池里,七、八条海鱼被厨子用了蒸、炖、烤的三种方法,做成一桌精细别致的晚食。   两人都不再提宫九是太平王世子的事,食过鱼鲜,吹笛下棋,各自宾主尽欢。   但这一夜对陆小凤来说,却是生死边缘、惊心动魄的一夜。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木莲红袖庄的时候,他身边跟着花满楼,还带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一个像一只猫儿一样有着慵懒神态的女人。   以世人的眼光看,这个女人的身量实在是太高了些,但她曲线柔和修长,行走举止间都散发着一种对男人致命的魅力。   这种魅力西门吹雪可能并不熟悉,但叶孤城却一眼看出,这是曾经流落风尘心死之后的一种厌世的讥诮。   叶孤城垂下头,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   西门吹雪在院中石桌边拭剑,头也不抬:“你们来了。”   陆小凤拉着女人坐在廊下,立即表情夸张的讲:“快!这里有一直快要饿死的小公鸡小母鸡,还有一个朋友,两位有钱人,能不能先给一口吃的,最好再来一坛最好的酒。”   西门吹雪与陆小凤相交已久,闻言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又看了一眼形容憔悴的花满楼:“看来你已经三天没吃过饱饭,两天没睡过好觉。”   被太平王世子软禁的花满楼这段日子过得的确不怎么好,他腼腆地笑了笑算作默认。   “我去吩咐厨房。”叶孤城放下棋子,起身向外走去。他明明不用自己去的,但此刻明显是不想旁听他们的对话。   花满楼是在紫禁之巅之后第一次碰到叶孤城,陆小凤来时向他透露了一些秘密,他此刻目光对准叶孤城的方向:“叨扰城主了。”   叶孤城目光在他有些狼狈的锦衣上扫过:“我安排房间让你休息两日,之后会传讯给花家的人接你回去。”说罢人便走出了院子。   陆小凤看着叶孤城的背影:“西门,我有没有说过你们很像?”   花满楼微笑:“城主是个君子。”   桌上有一碟新鲜的荔枝,是墙角荔枝树上最先成熟的果子,一早小玉便摘了来。只是二人都没碰过,此刻还带着清晨湿润的水汽,红红的煞是可爱。   陆小凤拉着沙曼坐在石桌前,沙曼伸出纤长的手指,剥好一颗荔枝送入陆小凤嘴里,问:“甜不甜?”   “甜!甜!真甜!”陆小凤仰天长笑,“昨晚之前,我从来不知荔枝这样好吃。”   西门吹雪:“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你要找到人,那么你必然也和宫九交过手了?”   陆小凤:“我昨天晚上差点就死了,宫九的确是我平生所见最狡猾最没有底线的对手!他竟然捉了花满楼,诱导花满楼和我互相残杀!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花满楼露出苦笑:“家父听说朝廷钦点我去参选大内侍卫,没想到……”   西门吹雪平静地陈述:“你们还能站在这里,花满楼并没有死在你的手上,而你也没有死在他的手上,所以宫九的计划失败了。”   陆小凤:“你绝对想不到,宫九是谁?”   西门吹雪抬头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谁?”   “太平王世子!如果不是他亲口告诉我,我是决计想不到的。”陆小凤一脸八卦,炫耀着这个拿命换来的秘密。   西门吹雪:……   昨日在海边小木屋叶孤城靠三个字就已经猜到了。   *****************   这两个人,一个是古龙武侠的侠道精神,一个是王道精神,其实严格来说肯定是有矛盾的。侠道就是正义,王道更多是达到目的,这种是我对城主背景的理解和演绎,希望大家能接受。但真的,他们俩一个是武功剑法孤高绝代的寂寞,一个是对云波诡谲的权势厌恶的萧瑟,应该在一起,很互补。   心理学上说,两个太像的人大概率无法走到一起,他们必定是有百分之三十很像的部分,剩下的都是能被对方探索一辈子的不像部分。   唯有这样,才能相互吸引。   叶城主的意思是,太平王有没有谋反没关系,世子谋反了,他就会被谋反,“欲加之罪”也是朝廷一贯的方法。   但严格来说,这个应该和陆小凤+西门吹雪这种侠客的正义有所背离,因此城主故意讲出来,其实……是为了让庄主认清自己的手段,不值得交往,让庄主离开自己。   我看了原文,陆小凤真的是真最后一晚上宫九说我就是太平王世子他才知道的,所以用一下。 第36章 36   陆小凤忍不住像好友讲述自己昨夜惊心动魄的经历,对一个男人来说,生死边缘的游走绝对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院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小玉。她穿托着一只很大的托盘,上面摆满了菜,还有一只暖白的玉壶。   “小玉!”沙曼惊喜地叫起来,“你看起来很好。”   “曼姑娘,”小玉甜甜地笑起来,“我给你们做了你爱吃的小菜,烤了四条鱼,还专门倒了一壶放在井水里镇过的甜米酒。”   陆小凤惊喜交加:“有酒有鱼!神仙不换!”他抓过一条鱼塞给沙曼,又递了一条给花满楼,最后自己才拿起一条大嚼。   花满楼接过一杯酒,小口啜着。鼻尖是馥郁而美好的花香味,他忍不住露出满足而放松的神色。   西门吹雪看向小玉:“他在何处?”   小玉笑嘻嘻地福了福,回道:“方才大堂来了好多官兵,说昨晚有刺客行刺太平王世子。一大早大街小巷都是官兵搜捕,前厅来了好多锦衣卫的人,公子出去应付了。”   陆小凤险些被鱼刺卡住喉咙,灌下大半壶凉米酒,才问:“这么快消息就传出去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面色依旧平静地西门吹雪:“你好像一点都不吃惊。”   西门吹雪放下剑:“我难道应该吃惊?”   沙曼面色发白,作为一个被宫九控制过的女人,她还心有余悸,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会不会诈死?他根本就不是人,他是条毒蛇,是只狐狸,是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魔鬼!”   西门吹雪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锵”地一声入鞘,淡淡地说:“他是不是魔鬼我不知道,但你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吃完这顿饭,喝完这壶酒,然后去睡一觉。”   陆小凤:“然后呢?”   “然后?”西门吹雪伸手拿起一枚荔枝,却不去剥开,只是拿在手中把玩,“事情应该就已经解决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样简单。”   一连三日,搜捕刺杀世子刺客的动静越来越小。到了第四日,泉州府的锦衣卫都停止了搜捕。   再过五日,江南花家来人接走了花满楼的同一天,而州府接到太平王勾结倭奴国海贼谋反的御批。   事情整个反转,王爷和世子成了逆贼。   搜捕刺客的锦衣卫,提着刀开始抄太平王府的王府,一时间太平王的家眷奴仆哭声震天,每天在都有囚车被押送进京。   被宫九追得犹如丧家之犬的陆小凤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幸福窝里。他每晚都和沙曼在粉红纱帐围绕的华丽房间里睡觉,睡醒了就有好看的姑娘把茶水酒菜送进房间里。   一开始他说为了躲避搜捕的官差装成嫖客,但现在他已经爱上了这里,不肯离开。   这简直是他梦想的生活。   但当他身上的银子都花完之后,他不得不重新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傍晚时分,粉色烟霞布满西天。   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陆小凤抱着一壶在井水里镇得冰凉的糯米酒,吃着小玉亲手烤制的鲜鱼,幸福得引吭高歌:“圣文神武皇帝初,洪武一人耳。”   他改得怪腔怪调,很是折磨旁人耳朵。   西门吹雪捡起桌上棋子,正要让他当一刻钟哑巴,陆小凤就被一颗塞进嘴里的荔枝打断了歌喉。   沙曼:“多吃一点,离开这里就吃不到这么好的荔枝啦。”   陆小凤吐出荔枝核儿,对叶孤城道:“难得你终于肯与我吃一顿饭。”   叶孤城摇摇头,直接忽略了这一句仿佛老友一般的抱怨。   西门吹雪接过话,问:“太平王的事已了,你有何打算?”   陆小凤没得叶孤城亲口承认是他的朋友,也不气恼,深情看向沙曼:“我在海上抱着一个木头佛像漂流,好几次都被太阳晒得出现了幻觉。醒啦之后,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沙曼归隐。”   西门吹雪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的事,挑眉看他:“你要归隐?”   陆小凤凝视着沙曼猫儿一样的眼,充满了感情地说:“当你遇见一个人,只想和她从此住在一间能看海的小屋里,夜夜相拥,一起听着海水轻抚岩岸和沙滩的声音入睡——那就是该归隐的时候。”   西门吹雪想了想,认真的问:“你的那些美酒和热闹,又怎么办?”   “不怎么办。”陆小凤在回答的时候,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沙曼的眼,“我已经觉得江湖让人疲惫,我现在只想和沙曼一起乘一条小船出海,我们在海上钓鱼,把钓回答鱼带回木屋,最好是做成烤鱼,我最喜欢烤鱼了,再配上一坛米酒,便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人生了!”   西门吹雪:这幅画面,怎么有些熟悉。   沙曼眼睛亮晶晶的,握着陆小凤的手:“我还要听你讲故事,讲你曾经那些江湖上的奇怪故事。”   陆小凤:“好,我睡觉的时候给你将,钓鱼的时候也给你讲,吃饭的时候还要给你讲,一直讲到你不想听为止。”   沙曼的目光中随着对方话,升起温柔地喜悦,轻声说:“你从没钓过鱼,万一钓上来的是乌龟怎么办?”   陆小凤笑着看她:“傻东西,小海龟不好吃,乌龟蛋倒是能用海水煮了吃。大海龟一样可以烤,我知道一种吃法,用石头把海龟驾起来烤,把佐料放在海龟面前。海龟热起来就会去喝佐料水,喝着喝着,喝饱的时候也就熟透啦。”   院子角落里正在池塘里纳凉的小海龟刚刚费力探出头来的,就被叶孤城用一枚荔枝打回水里,噗通一声沉了下去。   沙曼皱起眉:“我还是不吃海龟了。”   陆小凤还在畅享:“到了五月的时候,我们就来摘荔枝回去吃,你剥给我吃。”   说到这里,陆小凤终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向叶孤城求证:“这间青楼你是幕后老板吗?”   叶孤城正在喝一盏小玉新做的荔枝水,闻言道:“与家青楼无关,隔壁的药铺才是白云城的产业。”   陆小凤苦着脸:“怎会如此?我还想靠着你的关系,让她们不要收我银子。”   叶孤城替他解惑:“这间院子的地契本是药铺所有,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将墙隔断,让人以为隶属青楼的范畴。”   陆小凤一怔:“妙啊!任谁搜捕,也不会查地契屋契,这可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沙曼叹了口气:“可惜药铺不能藏人,能藏人的青楼要花光你的银子。”   陆小凤深情地望着沙曼:“没有银子我就下海捉鱼给你吃,有你在身边,我再也不需要银子。”   沙曼笑得很幸福,和陆小凤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像一只温柔听话的波斯猫。   小玉在一旁叫道:“你们两个,快快隐退吧,放过我们这里的可怜人。”   沙曼看向小玉:“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   小玉笑嘻嘻摇头:“我已经拒绝过两次,再问多少次都一样,我帮你们是为了我自己,我要去哪里,也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好吧,希望以后我们还能吃到你煮的鱼。”沙曼和陆小凤手牵着手,起身准备离去。   陆小凤想起了一件事,回头对西门吹雪道:“鹰眼老七曾经被宫九收买要杀你,我……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被宫九的人杀死了。”   西门吹雪拭剑的动作一顿,又毫无表情的继续擦拭下去。   ***************   大家对陆小鸡退隐的畅想画面,熟悉不? 第37章 37   陆小凤仰头叹了一口气:“他死前向我忏悔,不应该为了银子出卖朋友,我替你原谅了他。”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   陆小凤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和沙曼手拉住手消失在白墙的另一头。   他们走了之后,叶孤城才问:“鹰眼老七是谁?”   西门吹雪:“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曾经是陆小凤多年的朋友。”   叶孤城若有所思:“十二连环坞……宫九应该打听到朝廷可能重建造船坞,打算早一步将十二连环坞握在自己手中。若是这样,鹰眼老七无论如何也会死的。”   这个说法倒是很有道理,西门吹雪摩挲着手里的乌黑剑鞘,问:“太平王事了,你,有何打算?”   叶孤城手里夹着一枚白色棋子把玩:“太平王的事只解决了陆地上的一半,海上的另外一半,陆小凤说的那个奇怪小岛,和一百零三个绝顶高手,还没有解决。”   “我怀疑那是陈祖义的一个海上据点。”他的眼睑微垂,目光淡淡,手指与白色棋子几近同色,手背上青色血管蜿蜒,这是放血拔毒之法的症状。   西门吹雪嘴唇抿着,他极少会有犹豫的时候,但此刻他算得上欲言又止。   在泉州的这一个月里,叶孤城几乎日日与他同进、同出、同食、下棋、论道,这样与人同寝同游的经历是他此生第一次,且意外的令他心生想要留住这种感觉的冲动。   这是极少见的,也是难以理解的。   但眼下,他却已没有再留下的借口。   江湖人不涉朝廷事,是黑白两道默认的规则,侠不可以武犯禁,正如民不能与官斗。叶孤城一直回避将陆小凤卷入更多朝廷的倾压,他如何解决太平王的事情,甚至不曾在陆小凤面前提及一二。   但,这人却渐渐愿意在自己面前袒露心机谋划,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替他拔毒疗伤而愿意对自己另眼相待。   西门吹雪忽然很想请一个人,去万梅山庄做客。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   于是他开口了:“之前老实和尚遗失的一枚药丸,尚在万梅山庄,我仍在参详城主之毒的单方。山庄有好酒,冬日城主若至,当共饮作陪。”   叶孤城诧异地看过来,须臾将头点点:“船坞若重设,必定大肆招募工匠修建船坞,白云城和泉州府有福船造船术的工匠必然会携带图纸入京。届时我亦随匠人北上。若有闲,必定登门拜访。”   西门吹雪将未尽之言暂且按下不表,颔首道:“如此,我在万梅山庄恭候城主。”   寒冬已至,万梅吐艳。   万梅山庄的主人依旧会在清晨无人时赏梅看雪,会在日出时练剑,会在午时打坐运功,会在傍晚拭剑,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山庄的地窖里藏着最好的竹叶青,已经从地窖里搬出搬进三次,答应赴约的人却一直未到。   西门吹雪早已过了对寻常事务抱有期待的年纪,但当某一日傍晚,听管家说有客来访的时候,仍然是心中生出一线浅浅的喜悦。当他询问过来者只是孤身一人时,立即吩咐下人准备那坛三十年的竹叶青。   来的人当然是陆小凤,江湖浪子陆小凤。   他吃着下人准备的好菜,喝着三十年的陈酿,双颊酡红,醉醺醺的说:“西门,你果然才是我的知己,知道我又恢复了单身,才拿出这样难得的好酒灌醉我。”   屋子里明明没有花,却四处飘散着花香。西门吹雪坐在桌前,面前也放着一只玉杯,里面盛着淡碧色的酒液。即便是数九寒天,他的衣裳总是轻而柔软的白。   陆小凤看着老友,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从来不会烦恼。”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又有了烦恼?”   陆小凤愁眉苦脸:“很大的烦恼。”   “你的退隐江湖之约呢?”   “西门,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我的烦恼源头!”   西门吹雪难得提起一点好奇:“为什么?”   陆小凤仿佛找到了亲人,苦着脸道:“我和你说,女人真是很奇怪,端茶揭盖头之前都是温温柔柔,男人要做什么都可以;成亲之后一个两个凶得像母老虎,什么都要管一管。”他已经很久没有赌一把了。   西门吹雪难得哑声,似乎陷入了沉思。   陆小凤已经半醉,说话也不经脑子:“孙姑娘——哦,西门夫人到底为什么走?”   西门吹雪低头浅啜杯中陈酿:“她要的,我不能答应。”   “她想要什么?武功秘籍?还是一个邀请全天下人都参加的成亲典礼?”   “她希望我退隐江湖,从此不问世事。”   陆小凤一怔,半晌不知该说什么。许久之后,他轻声问:“那你后来有没有打听过,她到底去了哪里?”   西门吹雪摇摇头:“不知道。”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你就没有去找过?”   西门吹雪很认真的回答:“万梅山庄在此,西门吹雪在此,她若想回来,直接回来便可,为何要我去找?”   陆小凤一怔,喃喃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为什么每一次一定要我去找她?”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喝酒喝酒!”陆小凤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又变成嘻嘻哈哈的浪子模样。   西门吹雪却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从外面来,可曾听说朝廷要新建市舶司或船坞的消息?”   陆小凤走过很多地方,有过各种各样的朋友,消息也是最灵通的,闻言皱着眉想了许久,道:“市舶司好像并没有,但我听鹰眼老七的朋友提起过,朝廷好像正在筹备龙江和太仓的船坞,可惜鹰眼老七死了,不然说不定也成了吃官饭的人。”   西门吹雪一默,将手中残酒一饮而尽。   陆小凤脑子慢了,此刻才问:“你极少留意这些江湖无聊的事,怎么今天有兴趣问?”   西门吹雪决定实话实说:“泉州一别,叶孤城曾说今岁冬天船坞筹建时,他会来万梅山庄拜访。”   陆小凤一拍脑袋,叫道:“嗨,我忘了帮他带一句话。”   “什么话?”   “叶孤城托我给你说一声,今岁爽约,改日赔罪。”   西门吹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你可知他为何爽约?”   陆小凤摇摇头:“我没有见过他,但沙曼听小玉说,他似乎本已计划北上,但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之后,便临时改变计划出海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   “小玉也不知道?”   “那时沙曼最后一次见到小玉,之后小玉也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西门吹雪不再开口,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他低头饮下杯中酒,忽然觉得便是三十年的陈酿,入喉也不解寂寞。   万梅山庄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   07 第38章 38   三十年的老酒后劲很足,陆小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静的懒觉了。   这一刻,他对自己退隐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如果一个人累了就能睡,饿了渴了就能有好酒好菜吃,又为什么非要追求一个退隐的虚名呢?   陆小凤的面上一扫昨日的压抑,趿拉着鞋子快步走向门外,抓着一个仆人就问:“西门吹雪呢?”   那仆人端着水,道:“小少爷日前受凉,少爷正在偏院里替小少爷诊治。”   陆小凤一呆,这才想起西门吹雪有了一个儿子,昨日竟然一点儿也没想起来。他一拍脑袋,问清了偏院的位置,也不要让引路,自己施展轻功飞了过去。   院内小小孩儿正大哭,甚至手脚微微抽搐。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以银针飞刺破孩儿指尖放出黑血,待孩子哭声稍微缓和些之后,又换了根针,飞速刺入涌泉、合谷,接着又以雀啄术刺素髎穴,留针片刻之后一一拔出。   小小孩儿被针刺时挣扎得满面通红,浑身大汗,此刻哭声减小,很是委屈。   老管家眼眶红红,惊喜道:“谢天谢地!小少爷哭声有力了,终于能出汗了!”   西门吹雪收了针,起身走到窗前写方子:“退热不过暂时而已,先让他服一贴羚麝止痉散,以观其效。去掉一个火盆,午后若再起热度,你来寻我。”   屋里暖融融的,碳烧得很足,陆小凤在窗外站着不敢进屋。   他看西门吹雪搁下笔之后,大步走出屋子,不免有些惊讶:“你不陪你儿子?”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奇怪道:“自有乳母和丫鬟陪伴照料,我能做什么?”   陆小凤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说得也对,若是我儿子生病大哭,我大概也会和你一般。”   两人一同走回主院。   陆小凤喝了一盏醒酒的茶,抬头仔细打量好友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   西门吹雪:“你在为我担心?”   “不错。”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曾经以为你不会有什么烦恼。”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两次,难道这次你有了不同的答案?”   陆小凤认认真真道:“你本来是没有烦恼的,但你有了一个儿子。”   “我儿子为何会成为我的烦恼?”   陆小凤:“小孩总会长大的,长大了就会学说话。他只要能说话,就一定会问他的母亲是谁,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回答?”   “自然是实话实说。”西门吹雪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陆小凤长叹一声,道:“西门,你我多年朋友,我能理解你,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也能理解你。”   “你认为他不会接受这答案?”   “很难。”   西门吹雪站起身,靠着八角亭的围栏眺望远方,那里有层层铺开的梅,都极尽绚烂地挥洒这一季的生命。   他许久不开口,陆小凤也就偷偷从地窖又搬来一坛酒,拍开封泥默默地喝。   酒下去了三成,西门吹雪终于说话了:“那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陆小凤支起耳朵,“你打算去把西门夫人找回来,还是再娶一个新夫人?”   “这两个,都不可能。”   “那?”   “我会把孩子送走。”   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陆小凤张口结舌:“你说什么?你要把孩子送走?送去哪里?”   西门吹雪:“我会在西域给他置办一个庄园,安排管家仆从。我的仇人很多,他留在这里并不安全,这个想法不是今天才有,你只是提醒了我。”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陆小凤感到诧异于他的铁石心肠:“孩子这样小,已经没有了娘,再离开爹,他要怎么活下来?”   西门吹雪转头看向他,面色无悲无喜,平静地说:“当然能活下来,也许还能因为没有牵绊成为举世无双的剑客。”   陆小凤怔怔地看着他笔直的脊背,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但他情愿没有明白。许久之后,他轻声说:“我小时候,和司空摘星当过小乞丐,知道没爹的孩子怎么想。无论如何,他身边总该有个亲人。”   天阴沉沉的,已有了下雪的征兆。   西门吹雪转过头,望着黑压压的天,半晌方道:“他会在他的祖父身边。”   陆小凤看着这寂寞的背影,入喉的美酒也变得腥辣刺喉,他不知道能怎样安慰对方。   风中夹着雪花拂过。   西门吹雪淡淡说:“眼下太冷,不宜成行,开春之后再送走吧。”   永乐二年,内河化冻之后,朝廷开始大肆招募工匠,兴建船坞,欲要造宝船出海,民间工匠皆聚京师,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也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人看到西方魔教的人在中原出没采买,甚至有人传出消息,西方魔教教主甄选一岁到三岁的幼童入教栽培。于是民间时常看见西域来者,携带一个两个小童赶路。   消息一多,便引来不少有心人。有些人意图将自己的孩子送去西门魔教试炼,有些人则想千方百计阻挠魔教的壮大。   凤阳离金陵京师不远,曾是太祖兴龙之地,自洪武二年兴建中都城郭,时常有皇子在此历练,地位自是不同。   永乐帝继位之后,刚刚继位的太子还是第一次奉天巡视陪都。   连年大战,中原衰落,江南的繁华没有延伸到这里,除了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中都皇城之外,整个小县城只有四五条街道熙来攘往,聚集了东来西往的客商歇脚补给。   一个容貌昳丽俊雅的男子在凤阳最好的一间酒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身白衣胜似雪,鬓角边坠着米粒小的珍珠流苏,一柄古雅长剑挂腰间。他对面坐着一个四五岁的锦袍男孩子,小小年纪已是稳重有礼,乌黑的美人尖再配上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很是雪玉可爱。   二人周围立着两个白面无须的侍从,服侍二人净手、又为二人布菜,准备牙筷瓷碗。   桌上一只泥炉,锅里煮着一只鸡,桌上还有几道小菜。那两个侍从取出银针一道道试过,方才低着头退下。   白衣人对那小童道:“听闻这道地锅鸡、酿豆腐和梅河鱼是你爷爷昔日最爱吃的菜式之一,你也尝尝。”   那小童十分有礼,端端正正将头点点,道:“老师先用。”   白衣人却道:“我只答应教你几式剑法自保,并不是你师长,你不必叫我老师。”   小童却很坚持:“道衍师傅说哪怕一字之师也是师,老师不吃,瞻基也不敢用。”   白衣人自然就是刚刚从海上回来的叶孤城,他闻言一笑,摇摇头,拾起桌上牙筷,夹了一枚酿豆腐放入自己碗里,道:“如此,也罢。”以自己身份,当这一声老师,也不为过。   小童这才放开肚子用餐,便是早已饿了,也努力仪态优美。   叶孤城并不饿,随意用些豆腐鱼菜,又要了一杯清水,一边浅啜,一面对窗打量路上人头攒动的街道。   忽然他的目光一凛,看向街角一间老旧客栈的方向,几个寻常农户打扮的男女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出了大堂,付了钱之后往城外而去。   ******************   我觉得西门庄主是玉罗刹亲子的二设很好,就沿用了。古龙虽然没有写完,但我看意思是有的。   认真想想,西门吹雪是个苦逼的孩子,不管爹是不是因为保护他才送走了他,他的成长无父无母是事实,所以他不懂怎么爱人,怎么成家,怎么负起责任,也是合理的。   他失去人性可能也是不知道怎么拥有人性,在他的记忆里,送走孩子也许才是对他好的做法。   大家能理解了吗?   他没有学会和任何人保持亲密关系,潜意识的认为所有人都会离开自己,与其被人放弃,不如他主动放弃别人。 第39章 39   叶孤城本不是多事之人,只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推动他去查一查这件事,那孩子领口露出的一段雪白绫衫却让他有些介怀。   时下百姓多困苦,能穿这般雪白绫罗的人家必然不是寻常人家。这几个农户打扮的人,掩饰不了自己江湖人的行事风格,他们不可能是这孩子的父母亲友。   他想起罗刹教的传闻,略作思索,对着随行的两个白净男子吩咐好生照看公子,自己转身下楼,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带着小孩赶路总是不方便的,几人出了城门,到了林中才放松说话。   其中一个道:“时间差不多,把他弄醒喂水,别渴死了。”   农妇打扮的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在孩子鼻下让他嗅嗅,小孩打了一个喷嚏之后缓缓醒来,睁眼一看,立即哇哇大哭挣动起来。   农妇按住他手脚,语气有些不耐:“别吵,再吵继续让你睡!”   小孩挣动时外面的粗布衣衫松开,露出里面系着的一块墨绿色玉牌。   农夫打扮的汉子,过去一把扯过玉牌,冷哼道:“好个西方罗刹教,好个魔教,竟然跑到中原来偷孩子。”   农妇笑起来:“他们敢来中原偷孩子,我们就偷他们偷走的孩子,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汉子将斧头别在腰间,面露不耐:“快写喂他喝水,白天也哭,晚上也哭,年纪太小的不好养大。在下一个城镇,随便找个人人家卖了算了。”   农妇露出惋惜的表情:“可惜了,那几个魔教的人宁可被折磨致死也不肯说是谁家拐来的孩子,不然按照这么多人送一个孩子的排场,这孩子至少能换回百两千两的黄金。”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成年男子低沉的冷笑自林间传来:“他果然是你们偷来的孩子。”   几人一愣,居然听不出声音来自何方,纷纷操起兵器:“谁!出来!”   几道极细的声音穿透丛丛树木,挟持孩子的几个人便立即倒下几个,每人肩膀都扎着一片飞叶,那只手已然不能动了。   只有三人还站着,一个是抱着孩子的妇人,另外两个仿佛双生子一般的斗笠人的麻衣刀客,一柄金刀,一柄银刀——他们无疑是这群人里武功最高的人,否则单凭那几个乌合之众,不可能从罗刹教众人手中偷人。   林间缓缓走出一个人,白衣白袍,黑发乌剑,他的鼻梁很挺,双目狭长,衣袍随着行走被风吹动,耳畔珍珠流苏相撞时发出细微的轻响,像是走入凡间的剑仙。   金银双刀斗笠人中金刀开口喝道:“你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挑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另一人底气足了些,道:“那你是这孩子什么人?”   叶孤城看了一眼哭得一塌糊涂的孩子,摇摇头:“并无关系。”   金刀斗笠人这才仿佛松了口气,道:“既然与阁下无关,请阁下不要插手。”   叶孤城:“把孩子留下,你们自行离开罢。”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陡然亮出金银双刀,揉身飞扑而上,一个攻头,一人扫腿,这两人必定是双生子,早已心意相通,配合无间,能将两柄双刃长刀的合战之力发挥到极致,金光银线交替密不透风,几乎能使出四人的战力。   这两人在江湖刀客排行榜中绝对能跻身前十的行列,对战寻常剑客几乎能在十招之内取人性命。只可惜,他们这次遇到的不是寻常人。   叶孤城眉梢一挑,人已飘然腾空,足尖点在砍向他脖子的刀锋,直上了树冠。   那二人才抬头,便见这人如一只雪白的鵬鸟,自天飘荡而下,带着纷飞的落叶,顷刻间乌金色的剑光已袭在眼前。   二人只觉喉间一凉,眼前是漫天血花喷洒——都是他们自己喉咙喷出的血。   叶孤城飘然落地,衣不沾尘,转头看向农妇的方向。   地上是一地尸体,原来那农妇早已趁着双刀客缠住叶孤城是时候,杀了所有动惮不得的同行人,撇下孩子往林间逃窜而去。   叶孤城眯着眼,往农妇逃窜的方向紧走几步,他还想留个活口问几句话。   一只小手忽然扑上来抓住他的衣袍下摆,因为毫无杀气,他没有避开,任由那孩子挂在自己衣袍下摆。   叶孤城低下头,正要伸手,便见那哭得可怜兮兮的孩子张开口,用不甚清晰的口齿对他叫了一声:“爹。”   中都留守司的太子下榻处,一个五岁的锦衣男童,看着床上一个更小的孩童,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小小童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在榻上爬来爬去,爬着爬着,便爬到锦衣小童的身边去玩他的发髻。   锦衣男童正是朱瞻基,他面无表情地忍着头发被扯松的狼狈,对屋里的另一人说:“老师,这是您的儿子吗?”   叶孤城:“不是。”   朱瞻基一脸不信:“他唤您作爹。”   叶孤城极少露出头疼的表情:“许是他认错了,或者他太小,只会这一个字。”   小小童咯咯一笑,对着锦衣小童扑上去:“抱。”   朱瞻基看向叶孤城:“老师,他不是只会一个字。”   ……   除了一方疑似西方罗刹教的墨玉方牌之外,这个小童的任何来历线索都无。叶孤城身怀要事,只能暂时带着这个孩子一同上路。   朱高炽二月刚刚受封太子,这次带着世孙出行,仪仗虽俭省一些,但该有的乳母宫女都一个不少,分出一个两个照顾小小童倒也不费事。   但这小孩似乎受过极大的惊吓,只要看不见叶孤城便会哭闹找寻,但只要看见了他,晚上能拽着他的衣服,就乖得安安静静,睡得悄无声息。   叶孤城升起了一个猜测,这孩童的父亲,恐怕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喜欢穿白衣白靴。   白衣,又和自己相似的人?   某个念头的猜测从脑中一闪而过,又极快地被他压下。西门吹雪的儿子自然应该在万梅山庄,怎么可能流落在外。   百里之外的万梅山庄,却是一片肃杀之气。   “人丢了?”西门吹雪慢慢说,目中戾气早已聚集,面若寒冰,“是什么意思?”   来人被对方的剑气所伤,登时吐出一口血:“护送小公子的人全死了,教主疑心教内出了叛徒,已经将左右护法亲兵悉数关押拷问。”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罗刹教必定血流成河,但已经为时已晚!   西门吹雪目露杀机:“连一个小小魔教也管不好,又有何用!”   ****************   万梓良陆小凤里面西门吹雪的儿子在家里都能被人偷走,我想大概这就是强者的宿命吧。我们就把这里当作无巧不成书了   就像身家百亿富豪们的儿子都特别危险一样……   朱瞻基:师父你不要害羞了,这是你流落在外的儿子吧?   叶孤城:……真的……不是 第40章 40   报信人低头跪在地上,低声说:“教主已经启程赶赴中原,势必要亲自将少主人寻回。话以带到,属下无能,这便谢罪以报教主。”说罢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捅向自己心口,竟要自戕。   西门吹雪挥手弹飞匕首,冷冷道:“现在自裁又何用?留着命去找人。”   老管家的养子也在这次转移中被杀,此刻老管家老泪纵横:“少爷,定要将小少爷寻回才行啊!”   西门吹雪面孔欺霜赛雪,冷若寒石,他微阖了双目,黑沉如墨的瞳孔在眼中剧烈颤动。   他早已知道自己命中注定父子缘浅、亲缘淡薄。他刚一落地,生母去世,生父将他远远送走,他已是一个孤家寡人,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孙秀青的离开仿佛也是一种天意,一切又回到原地。   后来,叶孤城带回来这个孩子。   在万梅山庄的一年里,他与孩子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他甚至不敢给孩子取一个名字,但——那始终是自己的骨肉,父子天性所在。   西门吹雪握紧了剑,他平生从未这样后悔过自己的一时大意,他没有亲自将人送去西域。   却在此时,一个仆役从外门奔来,气喘吁吁道:“庄主,方才有东厂的人来送了一封信。”   “东厂?”西门吹雪面色阴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来。”   老管家急道:“庄主,我们与东厂素无瓜葛,不如将信交于老奴,庄主还是尽快出庄找寻少庄主要紧。”   西门吹雪已经接过信展开一目十行看了,看着看着,却是面色大变,从头又看了一遍,逐字斟酌。   “庄主!”老管家急切已极。   西门吹雪将信递给他:“你且看来。”   管家拿过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孤于凤阳偶得白玉小人一尊,似贵庄失窃之物,不知贵庄可有尺高玉人被盗,玉人足跟有瑕。”落款一个单独的“叶”字。   老管家睁大了眼睛反复读了几遍,双手颤抖;“少庄主足跟确有红痣,这是谁,难道是东厂之人找到了小庄主?”   西门吹雪自然认出了字迹,与约战紫禁之巅的帖子同属一人所写。他问:“送信之人在哪里?”   仆役忙道:“人留下信便走了,但他留下口信:若确有失盗,可请庄主中都一见。”   话音刚落,白衣胜雪的人已不在庄内。   中都留守司并不小,这里原为大都督府,统辖留守中都的八卫、一千户都在此扎营。护卫严密,时时有人值守。   二楼的房间里,叶孤城点燃一盏油灯,临窗随意看一卷书。   初夏已有些闷热,侍从服侍他褪下外袍,只着一件双宫薄丝劲衫,女婢内侍收拾妥当,留下半扇窗,才小心翼翼退下。   须臾便有人敲门,是世孙的乳娘将已经洗换干净,喂饱了的小童交还回来。小童刚刚离开他久了已经哭过,此刻脸颊红红委委屈屈冲着他叫着:“爹爹,爹!”   叶孤城暂时放弃纠正称谓问题,他将小童安置在榻上自行玩耍,自己改坐在榻边看书,在小童爬到木榻边要栽倒时,以掌风轻轻把他推回去。   那小童似乎很喜欢这种玩法,屡屡爬向床边,又次次被推回摔得东倒西歪,仍旧乐此不疲。   玩得久了总会累,玩腻了这个游戏的小童又被别的东西吸引,爬向男人的肩膀,去拽他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连同几缕漆黑的头发一起往嘴里塞。   男人不得而不放下手中的书,将自己的头发一一抽离魔掌,又将手边的乌鞘长剑给他做玩耍之物。   小童终于玩累了,趴在男人腰腹之间,吮着手指闭上眼睛。   叶孤城放下书屈指弹灭床前的烛火,单手托起小童在怀里慢慢拍着,等他睡得沉了,才放在卧榻内侧。自己坐回窗前,借着微弱的烛火继续看书。   风刮起来,驱散一室闷热。   叶孤城起身关上木窗,转过身时,屋内已经多了一个人。   白衣如雪,森森冷冷。   叶孤城似乎并不意外:“你来了。”   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在榻上熟睡的孩子身上:“我来了。”   这个目光令叶孤城了然:“你为他而来。”   “不错。”   “果真是庄主之子?”   “是他。”   叶孤城露出疑惑:“为何走失?”   西门吹雪终于转回头,目光落在窗前之人身上:“他的祖父派人接他回西域,路上出了变故,护送他的人悉数被杀。”   叶孤城将当日情形细细分说一遍,问:“中原可有什么人,二人似兄弟,金银双刀,麻衣斗笠,轻功极高?”   西门吹雪目光一沉:“西域魔刀客。”   叶孤城:“与庄主可有旧怨?”   西门吹雪:“西域魔刀与西域罗刹教有旧。”   叶孤城颔首,却并无多问的意思。   西门吹雪看着他被自己孩儿扯得凌乱的墨色长发垂在身前,开口解释:“这孩儿的祖父,是西方罗刹教教主。”   些许惊讶的神色从叶孤城眼中一闪而过,西域魔教和万梅山庄的关系如此隐秘,没想到西门吹雪会愿意吐露。   西门吹雪已经走到床边,凝视熟睡的孩童,替他掖了掖被子。   忽然二人面色一变,叶孤城身形未动,西门吹雪已经打开窗户越窗而出。   月光下,留守司的屋顶有两条人影一晃而过,西门吹雪似乎认出了什么,衣袍一震,人已追了上去。   窗棱碰撞的动静到底惊扰了熟睡的孩子,那小童爬起来四处摸索,嘴里叫着“爹”、“爹”一副害怕的模样。   叶孤城转身抱起小童拍一拍,轻声笑了笑:“你爹来了,无事,睡罢。”   小童在他肩上拱了拱,才抓着他的衣领继续睡下去。   留守司以北是中都国子监,此时已然无人值守。西门吹雪负手立在国子监的屋顶上,他身后跪着两个黑衣人。   两人对西门吹雪很是恭敬,一起行礼:“少主。”   西门吹雪也不回头:“你们为何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少主,我们找到一个妇人,口称在凤阳城外被偷了孩子,一路打听而来,想看看是不是小主人。”   西门吹雪没有回头,确实忽然说了一句:“你也来了。”   跪着的二人不明所以,但四周不知何时忽然起了雾。   袅袅雾气中,一条淡色的人影,虚幻而不可捉摸,仿佛忽然出现的蜃人,从雾里走来。他身上都是死的味道,像一个来自冥域的幽魂。   西门吹雪转身看着这个影子,目光直刺他的眼睛。   而这带着死亡之力的人,竟然目中带着些许歉意:“我看到西域魔刀的尸体,拷问了中都抓道的妇人,才找到这里。我检查过伤口,西域魔刀在同一时间被人一剑封喉。若非用剑的习惯不可改变,我险些认为杀死他们的正是你。可见带走孩儿的人,剑术不在你之下。”   西门吹雪:“他使的本就是举世无双的剑法。”   “你知道是谁?”   “在你来之前,刚刚确定。”   “他是敌是友?”   “他,不是我的敌人。”   ***************   城主:你来了。   庄主:我来了。   城主:后爹   庄主:…… 第41章 41   雾中人影走得近了,他的眼中闪着些许希冀的光:“我想知道,那孩子,是不是?”   无论再如何强大,面对血脉至亲时,也终究变成了一个凡人。若非至亲,又怎会甘愿忍受至疏的痛。   西门吹雪平静地说:“是。”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契机,让雾中人影在短暂内力暴涨之后,又重新平静了下来,像一个寻常老人一样喃喃道:“是他,就好。”   西门吹雪转过头:“你和你的人,可以走了。”   雾中人却道:“我来亲自接他。”   西门吹雪却不领情:“我带他回万梅山庄。”   雾中人似乎被噎了一下,但也不好强硬:“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西门吹雪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并非负气之言,带走我儿的西域魔刀虽然已死,但这原本就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再说……”他想了想,语气忽然变了,变得低了几分,“再说,我也不希望之后,他与我之间,如同你我。”   跪着的二人闻听此言,登时吓得噤若寒蝉。   那雾中人却是一怔,低低苦笑了,连带着周身的雾气都如有实质般震动蒸腾。许久之后,他才再次开口:“日后,我来中原看他,也是可以的。”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   这就代表默认了,雾中人心情好了些许,从怀中掏出一物,抛给对方:“这是你之前飞鸽传书要的信物,我已经告知教内左右护法,此物位同罗刹令,可视为少教主信物。”   西门吹雪接过一看,是一枚刻画鬼面罗刹纹的白玉扳指,状如凝脂,月光下暖白如膏。他只看了一眼,便贴身收了。。   这个举动让迷雾中的男人心中终于长舒一口气。   西门吹雪已然转身:“日后你看见谁带着这个,他就是救了我儿两次的人。”说罢人已在三十丈外。   迷雾中的人笑了,似是惋惜,又似好奇,最终化作一丝如释重负。   笑声渐消,雾气如烟散去,两个跪着的黑衣人也再无所踪。   西门吹雪回到留守司的房间时,叶孤城仍在窗边看书等他。他的发髻被小童彻底抓散了,此刻不得不除了冠,随意披在身后。   烛有莹莹之光,衬着月影婆娑。   叶孤城抬头看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不由问道:“方才的人没追上?”   西门吹雪收回目光:“是罗刹教的人打听到消息,寻了过来,我已让他们回西域。”   叶孤城疑惑道:“那,你的儿子?”   西门吹雪看着榻上睡得流口水的小童:“我带他回万梅山庄。”   叶孤城自是不会打听别人父子的安排,他点点头表示明白,正要问他们何时动身,便见西门吹雪从怀中取出一物抛向他。   “这是?”他接过一看,是一枚罗刹纹的白玉扳指。   西门吹雪道:“京师的合芳斋是万梅山庄的产业,我日后会在泉州也开一家。你,以后若有消息传递,拿着这个去合芳斋即可。”   叶孤城曾将白云城主的血磲扳指随手赠与对方,一个万梅山庄的信物在手,他也不觉自己不能收,日后再遇到去岁突然改变计划的情况,传递消息的确会方便许多。   扳指戴在手上,温暖如膏的玉色衬着苍白的皮肤,连皮下根根青色脉络也看得见。   西门吹雪吹雪收回目光,却没有带着孩子离开的打算,反倒是在床头坐下,一面看着孩子的睡颜,一面说:“在万梅山庄时,我从未这样陪伴过他。”   他好像自言自语:“他学会叫爹时,管家将他抱于我跟前,我却连抱也不曾认真抱他一次。”   叶孤城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心虚之色,生生将目光转了开去。   西门吹雪难得见他如此,倒也认认真真欣赏了一番,才缓缓道:“他方才唤你第一声时,我便已经在窗外了。”   叶孤城难得这样尴尬,妄图解释道:“那日我也穿一身白衣,他定是将我当成了你……是我的错,不曾纠正于他。”   西门吹雪认认真真道:“若非方才在窗外看了许久,我怕还不知道我对他竟如此冷漠疏远。”   叶孤城抬头看向他,目光中没有同情、责怪或是怜悯一类的任何情绪,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西门吹雪心口被什么蛰了一下,微微发着烫,他压下这些,问道:“去岁,我在万梅山庄开了好酒,却被陆小凤全喝了。”   叶孤城道:“我本是已经计划动身北上京师,忽获悉皇帝派遣的宦官出使满剌加和苏门答剌国时,遇到苏门答剌国内乱,船只货物被扣。皇帝便急传口信,让我南渡出海,将此事了结。”   内地不通海事,西门吹雪没想到这件事有了这样的变故,这并非武林恩怨、江湖仇杀,而是出海邦交之乱。他不由问道:“皇帝如此信任你,肯定你去便能解决?”   叶孤城替他倒上一杯清水:“苏门答剌王敢扣住尹庆和货物,是因为大明与南洋诸岛断绝通商往来近百年,他们敢假装不认识朝廷的人,但南洋各国与白云城通商互访不断,自然不会装作不认得白云城主。”   西门吹雪挑眉道:“他们如此忌惮于你?”   叶孤城顿了一顿,有些迟疑:“苏门答剌王曾经想将其女儿许配与我,自然不会装作不认得。”   这句话却让西门吹雪一怔,心道:是了,他一直与叶孤城倾心相交引为知己,却从未想过此人身份、武功、修养、家事无一不堪匹配公主王女,至少也是门派千金。   连自己都曾娶妻生子,这人若是有一天,也携眷同游……   搁在膝上的拳头慢慢捏紧,西门吹雪凝眉沉思,他发现自己从来不曾设想过这般的情形。   叶孤城见对方不在开口,只当他已然接受自己失约的缘由。想着这人独子失而复得,必定心神动荡。这种事情于他二人自是无需开解,只由对方自己慢慢回神。   西门吹雪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时,天已微白。   叶孤城早靠着榻沿闭目小憩,他并非打坐,而是伸着腿挡住榻沿,任那小童怎么翻滚也翻不下去。   小小的孩儿闭眼呼呼大睡,一只手还紧紧拽住他的衣带,依赖之情溢于言表。   许多画面在西门吹雪眼前闪过:这人混身是伤带着婴孩躲避追杀,他低头哄孩儿时将纵容的神态,和昨夜陪伴孩儿玩耍时的耐心。   这人,应当是极为喜欢孩童的。   他曾经娶过亲,有过一子;终有一日,这个人也会拥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自己坐拥万梅山庄,行事无所顾忌;他却被白云城困住,殚精竭虑周旋,耗尽心血筹谋为只为一线生机。   他已然将他引为挚友,愿意倾心相交,但如果他向他索要更多呢?   千里独行,碧海孤影,他又可愿在万梅山庄停留?   一个白云城,已让他失去半生自由;如果再加上一个万梅山庄,他,又会如何?   如果以疗伤之情相挟,自己又怎么算得上光明磊落?   从不退却的男人,眼下,发现自己退却了。在一夜之间领悟了一些东西,却也在这一天的清晨,不得不忘记一些东西。   余与子山,夙期款密。   心悦君兮,君却不知。   有些东西,一旦出口,他们之间的相知相交,就再也无法挽回余地。   白云向来无定所,聚散从来不由人。   ******************   两个人中有一个有了大胆的想法,但是还不成熟。   庄主的想法,其实已经在引为知己,希望更近,又怕劝退这个地步了。   按照城主的人品和年纪,求婚的人肯定踏破过门槛,所以这是走尽量世俗化合理化的路子的文。   庄主之前没想过城主会娶亲这个问题,但忽然发现自己既然可以,对方也该可以啊?而且对方的选择还不少!再往下想,发觉不能继续了……再想要出事 第42章 42   孩子总是饿得很快,饿了便会醒来,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醒来第一几件事便是四处找一张熟悉的脸。   他一抬头,看见一角白,便哼哼唧唧如同往常一般爬过去,谁知一抬头,撞进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冷硬脸孔。   “哇——”地一声小小孩童哭得天崩地裂,转头终于看见这几天日日陪伴自己的白色人影,立即哭着连滚带爬朝叶孤城扑过去。   叶孤城登时欲笑不笑,忍俊不禁,嘴角收也收不回来。他抱起小童拍拍:“你叫他名字,他自然会记得是你。”   西门吹雪沉默许久,也未曾开口。   叶孤城终于露出震惊的表情:“莫非你还未曾给他起名?”   西门吹雪:“……本想送回西域之后,让他祖父赐名的。”他说真的不甚在意剑道之外的事,以至于满庄的奴仆小庄主、少主人的叫了一年也未曾觉得异常。   叶孤城当日不会多嘴,问为何身位亲爹,孩儿周岁也不取名这样的问题,便岔开话题:“今日乳娘给你孩儿喂过之后,庄主可要带他回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的目光中对方带着白玉罗刹扳指的手上一掠而过,问:“此处是中都行宫,你……”   话未尽,二人面上皆是一凛,西门吹雪闪身从窗口跃出,门下一刻便被推开了。   一个小小少年大步进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宫娥仆妇。   少年面上故意端着,但眼中却十分兴奋,嘴里道:“师父,弟弟可也醒了?孤来寻弟弟玩耍。”   叶孤城哑然,道:“刚醒,正要去交于殿下乳娘。”   少年面上欢喜,偏偏还得故作矜持:“既如此,师父可以交于孤便是。”   叶孤城拍一拍小童的肩背以示安抚,立即便有身体康健的仆妇上来将人小心接过。   小小幼童嘴里叫着“爹”、“爹”,却无人理会,眼泪汪汪地被一群人呼啦啦抱着出门而去。   西门吹雪从窗口翻回屋子,看着门口方向:“方才这人,就是去年泉州和朱高煦在一起的世孙?”   叶孤城点点头:“不错,燕王世子年初已经册为太子,他如今已是太子府的嫡长子。”   西门吹雪:“他叫你师父?”   叶孤城无奈一笑,坦言道:“如今的皇帝,对两个嫡子平平,却极为喜爱这个皇孙。道衍以为,海禁之策能否长久破立,恐赖此子。眼下太子考察中都皇城一事,故而皇孙也在此历练。”言下之意,是道衍强塞,并非自己的计划。   西门吹雪沉思一刻,道:“既如此,我便暗中与你同行。待太子一行回京,我再带着孩儿回万梅山庄。”   这也是好主意。   西门吹雪与自己儿子生疏至此,身边又无奶娘奴婢随行,叶孤城也正发愁他如何将孩子带回去。这样解决极妙,也省去了自己同世孙解释孩儿去向的麻烦。   太子于中都凤阳考察不过例行公事,旨安抚凤阳老臣,约束卫所,行军操练。   天色将明,西门吹雪睁开双眼,结束了彻夜的调息打坐。   帐中浮动着微弱奶奶的香味,与他平素醒来的花香全然不同。   对面也是一个雪色的人影,在昏暗的帐子里,随意侧卧着,似仍在闭目养神,一只带着白玉扳指的手却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在两人中间一个小小孩儿身上。   西门吹雪的眼神,就这样,忽然松软了下来。   床榻上宽大的,但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并一个孩儿,也是略显局促。西门吹雪白日里隐匿身形不知所踪,只在晚间才回到这里,以至于整个行宫之中无人发觉多了一个人。   窗外传来卫所晨练的兵器相击之声,整齐划一的行军操练声隔着窗户传来,小小的孩儿也渐渐动了起来,伸手缩脚,一骨碌翻身坐起。   他左看右看,先往熟悉的人身上扑过去,抱着叶孤城的腰,又回头去看床尾盘膝而坐的另一个人雪衣人,懵懵懂懂的眼中露出一丝困惑。   一大一小对视良久,那小小孩儿终于还是吭吭唧唧朝着西门吹雪爬去,一把揪住他的一缕头发,嘴里嘟嘟囔囔:“爹爹!爹爹!”   西门吹雪心中猛地一震,心中滋味难辨,酸涩微麻的感觉胀满其间。   这并非这孩儿第一次唤他爹爹,在万梅山庄时,老管家与仆妇也曾教导过他朝自己这般称呼,但那时他那时定然是面无表情,甚至是心内无感的。   但此时、此地、此刻,他心中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将小小童子托在胸前,学着叶孤城平日里拍打孩儿的模样安抚他,果然看见那小小童子嘴角咧开,吐出泡泡。   没想到他也有一天,会这样拥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儿,轻声哄着。   他忽然如有所感,抬头一看,果然看见在床榻外侧侧躺着的人已然睁开狭长的眼,目中含着着一抹欣羡的看着自己。   却未待西门吹雪开口,那人已然收回目光,起身掀开纱帐下榻穿靴,将一室光阴留给少有亲近的父子二人。   一刻之后,小小童子哼哼唧唧,西门吹雪发现自己居然能听懂他说饿了。   等叶孤城招来小内侍,将孩子送去皇世孙乳娘处之后,西门吹雪却未如往常一般离去。他看着叶孤城:“他对你,比对我时更亲近。”   叶孤城一晒:“父子天性,不言而动,相处久了,便无人再能撼动,庄主何必忧虑。”   西门吹雪:“我并不担心,只是想问,你可愿意做我孩儿义父?”   这个提议倒是让临窗而坐的男人一怔,露出深思的迟疑。   天下间若有人知道,西门吹雪亲自开口替儿子认义父时,对方还犹豫再三,定会觉得匪夷所思。但西门吹雪此刻却懂他,这番迟疑代表着叶孤城在犹豫,认下自己的孩儿做义子会不会令他陷入险境。   迟疑不过几息,叶孤城下意识转动了手中扳指,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叶孤城心中升起一线微末的贪念,他也曾想过有一天扶着稚子之手教他剑术武艺、陪他读书作画、教导他纵横捭阖……但他早已决定此生不会与任何女子成亲,也就注定此生不会留下自己的血脉,因此这些愿望早已成了奢望。既然是这人的儿子,有强如西门吹雪这样的亲爹,断无护不住的道理。   想到此,叶孤城便道:“庄主盛情,稚子聪颖,与叶某也有缘,自是求之不得。今日匆忙,未具赠仪,下次拜访万梅山庄时自当补上。”   西门吹雪面上一松,已是淡淡的笑了。   叶孤城又随口说起,凤阳事了,这几日太子一行便该返回京师的安排。   西门吹雪站在桌前,替二人各自倒下一杯清水:“你,下一步何往?”   叶孤城:“此次南海试航,船只尚有许多需待改进之处,我会在京师船坞停留一段时间。”   西门吹雪心中一动,道:“京师秦淮乌衣巷附近有一家合芳斋的糕饼铺,你若有事,可以去哪里留下信息,但凡我西门吹雪能办到的,必定相助。”这家糕饼铺正是紫禁之巅那次之后西门吹雪备战之处,只是那一回叶孤城是生死不明被带去的,没有什么记忆。   “好。”叶孤城随口应了,心中道,自己身份特殊,不便在外行走,想来并没有什么必要踏足万梅山庄的产业。   他这时却没预料到,在不久的将来,他当真会在最为狼狈之际,再次踏入合芳斋。   *****************   有人说想看下文,我肝出来了   狼狈是什么意思呢,呵呵呵呵,野狼啸 第43章 43   这是一个江湖上人才辈出的时代,如果一定要问,到底谁的武功最高,问一百个人,一定有九十九种以上不同的说法。   但如果能把问题放宽一点,问哪三个人,让你最不愿意与之交手,那答案到都会很统一。   彼时的人,最不愿意交手的,一共有三个:陆小凤、西门吹雪、叶孤城。   他们中的第一个,光是听他说话就能活活把人气死;第二个,但凡看见他拔剑的人,都从此消失在江湖之上;第三个,从来只是一个传说,据说见过他的人,都对他只剩下尊敬和畏惧。   不过现在这个名单变成了两个,其中两个在紫禁之巅的一场对决之中只剩下了一个。   剩下的两个:一个很穷、很懒,喜欢热闹,知道江湖上最多的消息;另一个却很有钱、十分自律,离群索居,懂得天底下最迅捷直白的剑法。   他们一个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另一个恰好不喜欢任何麻烦。   但他们两人却是朋友,每年总有几天,喜欢热闹的人会跑到离群索居的人庄子里,讨几坛酒喝,再探讨一翻关于男人应不应该留胡子一类的问题。   这一次陆小凤仍旧独自赴约。   西门吹雪:“你不隐退了?”   陆小凤惊天动地地咳了一场,他不敢告诉西门吹雪,他最近和牛肉汤混在一起玩得开心。于是他眼光一转落在月亮门外一群仆妇身上,筷子一指:“你儿子!”   “不错。”西门吹雪脊背挺得笔直,端方俊雅,抬手浅嘬一口酒液。   “你没有送走他?”   “我改了主意。”   陆小凤跳起来站在瓷凳上,笑得真心实意:“我敢保证,你一定不会因为这个改变而后悔!”   西门吹雪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缓和几许:“能时常见到,总是好的。”   陆小凤:“你能这样想,实在很对,那日我真怕你会后悔。”   西门吹雪平静道:“我行事自然从不后悔。”   陆小凤狐疑地看着他:“看来你的烦恼已经都解决了?”   西门吹雪并不想谈这个,他垂着眼:“眼下我的烦恼只有一个。”   “什么?”   “你。”   陆小凤张着嘴用筷子指着自己:“我哪里算烦恼?”   西门吹雪佯作苦恼:“你这次来,并没有刮掉胡子,所以我烦恼你这次的目的。”   陆小凤一怔,哈哈大笑:“我并非一定是惹了麻烦找人救场才来找你,想喝酒了也一样。”   西门吹雪没接话,他的思绪想到某个人说过会亲自上门,一别之后却再无音讯。   陆小凤神秘的说:“我是来找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喝酒的,你知道,朋友许久不见,总要一起喝一次酒才能彼此确认对方还活着。”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陆小凤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给自己找酒局,这一点也不奇怪。   陆小凤继续:“接着,我就打算去一趟京师的御厨房偷一点酒喝,尝一尝祝寿的酒,和平日的酒有没有不一样。”   西门吹雪手一顿:“何人祝寿?”   陆小凤笑得胡子和眉毛一起翘起:“是皇后的诞辰,宫中必有好酒。有好酒的地方,自然就该有我陆小凤!”   望贤亭外,站着一水儿的太监,但他们和日常宫里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内侍有所不同,一个个目露精光,腰间挎着剑,正是朝廷设立的东厂太监。   亭子里两个人正在下棋,灰白胡子的老僧持黑,一身雪纱蚕衣身材峻伟的男子持白。   老僧落下一子,抬手饮下一口素茶,眼见对方在棋盘上落下白子,不由笑道:“敌策明,子未定,引征杀敌,好一个借刀杀人。”   叶孤城抛下棋子:“大师棋力不减当年。”   道衍哂笑:“当不得城主故意次次平局。”   叶孤城被点破,端起一杯清水饮下:“已是大师承让。”   道衍呵呵一笑,摸着胡子道:“城主这次将尹庆平安带回,立了首功,陛下定会会有所嘉奖。”   叶孤城:“他是大师的俗家弟子,又是朝廷出海第一人,自然要救,叶某不过出一趟海,并无什么功劳。”   道衍笑道:“听说苏门答剌王再次重提将王妹许配与你一事?”   叶孤城摇摇头:“眼下我这般,自是绝无可能。”   道衍笑了笑,忽然话题转向另一件事:“徐皇后生辰,陛下为显帝后和睦,定会大办一场。皇后听说你救过皇孙,又带回尹庆船队立下大功,想见一见你。”   “皇后?”叶孤城拧着眉沉思片刻,“徐达之女?”   道衍笑眯眯的一派和气:“徐皇后有个妹妹,聪慧机敏,从未婚配。”   叶孤城一怔,面色已是沉下。   道衍不为所动:“城主这样的人才,无论如何也难被埋没。皇后并无坏心,应该是想救城主。”   联姻本就是一种手段,只为让人才为我所用。苏门答腊王的打算必定被船上皇帝的耳目带回,才让有些人生出旁的心思——既然暂时不能杀,不如收为己用,还能安插人来监视自己。   见叶孤城沉着脸不语,道衍也叹了一声:“城主,老衲虽辅佐皇帝,但也还是希望城主有朝一日能无牵无挂去。需知,燕王能以皇后的妹妹来牵制你,你自然也可以策反之,以之牵制皇后。该如何做,总不必老衲再多言了罢。”   叶孤城将手中白子一搓,云石的白子顿时化作一把粉末撒在棋盘之上:“大师的意思,叶某知道。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已然泥足深陷,就不必陷得更深。”   道衍长叹一声,只道了声:“也好,只是这半局和棋却算不得数,下回城主需得尽力才好。”   皇后千秋节,整个京师都张灯结彩,这是靖难之役之后第一个安稳的年,百姓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像叶孤城这样藏在影子里、在江湖上已经死去的人,自然是不会出现在前朝那种觥筹交错的场合的。如果皇后不是点名要在寿诞这一天想见到他,他甚至不应该出现在紫禁城,而该在万梅山庄赴约。   如果单是皇后要见他,他本来也是可以换个时间再来,但恰巧也到了皇帝赐药的时间,锦衣卫的人总会盯着他服下药丸。   千秋节这日晚间,他被人引到右掖门下的一间偏殿等候,偏殿和任何一间普普通通的殿阁没什么两样,桌上放着福禄寿喜的摆件,墙角燃着一炉香,散发着很重的檀香味道。   很快有东厂的太监送来一只木盒,叶孤城拿过药服下,正欲离开,又他听那小内侍说:“叶先生先别急着走,世孙殿下特意叮嘱,待他给皇后娘娘行过礼之后,便过来寻先生说话,先生不如在此稍后片刻。”   叶孤城道了声好,便在屋中坐了调息。   只是那香味太重,引人心神不宁,他走进香炉,正要熄掉一些,忽然听见门扉响动。   一个人女人走了进来,她的年纪并不算小,梳着未出嫁的少女发髻,峨眉淡扫,粗布荆钗,一袭素色蓝素绢袍勾勒出纤长的腰身,衬着一张冷艳的脸端庄秀美,粉面含威。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美的女人,并且已经到了识风弄月的年纪。   而屋里的这个男子,也的确是世上少有的峻伟男子。   只是他们目光一触之下,登时心中都升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叶孤城目光一凛,内息微窒。   方才的药,不对劲。   这炉香,怕是也有问题。   **********************************   庄主的话外之音,大家听出来了没有?   城主一时大意,大概是没想到一个乱臣贼子还有人要陷害这种天大的好事。   徐皇后的三妹是个能人,历史上记载聪明漂亮机敏多才,是拒绝了朱棣续弦的女人,当然代价是皇帝你不嫁,那就谁也不能嫁了——她抗婚之后出家了。(这样一个有趣的角色,我觉得可以提一下) 第44章 44   整个京师被一条宽阔的大道劈开,分作东半城和西半城。一半住着达官显贵,另外一半有着秦淮河和遍地的小商铺。   除了内城,外城此时已经宵禁,本该没有人走动的乌衣巷深处,一个白色的人影迅速掠过,接着响起几声犬吠。   犬吠的声音立即引来了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几人顺着声音的方向追去。片刻之后,又三个东厂的太监,尾随着锦衣卫四处搜寻一番,也跟着悄然离去。   等一切平静下来,才有一个人人影从高墙的阴影处翻身落地,踉跄了两步,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之下,一家一家铺子的找过去。   合芳斋的大门禁闭,和这个点儿其他任何一家铺子没有两样。店铺黑漆廊柱,飞檐黑匾,石鼓门墩,门面不大,却很有气派。   叶孤城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到过合芳斋,只知大约是真秦淮乌衣巷,他一边躲避锦衣卫的人,一面找寻辨认门旗匾额,颇费了一番功夫。   他纵身一跃,翻进围墙,刚一落地,立即察觉有人极速朝自己靠近。   四个人,皆是一等身手。   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几道流光一闪即逝,那招式明明看起来毫无花哨,直白简单,却偏偏到了眼前忽得一飘。耳边铛铛铛的几声,这四人手中只剩四把断剑,断掉的剑尖都在几人脚下。   这几人皆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在江湖上能轻松排在至少前五十名以内的高手之列,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一招之下皆失佩剑!   几人对视一眼,喝道:“剑阵!”   却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手中剩下的断剑也脱手飞出去了。   面前这个闯入的白衣人分明动也没动,怎么就能同时将四个高手手里的武器全部击飞?   角门处,一道严厉冰凉的嗓音传来:“退下。”   “庄主。”几人看清来人,立即抱拳行了礼,捡起地上的剑,又悄无声息的隐匿在黑暗之中。   角门处走来一人,白衣如雪,苍白的脸,在夜色里像一尊冷月琉璃。   没想到这人竟然此时在京城,叶孤城心中陡然一松,脚下再移动时,便显得有些不稳。   西门吹雪瞬息之间已经站在对方跟前,伸手扶住了这人,一只手顺势搭在他的腕间,鼻尖嗅到一丝奇异的暗香。他眉头紧紧皱着:“有人给你下药?”   叶孤城尽力让自己平静一些:“说来话长,怕是要在庄主这里躲一晚。”   西门吹雪自是不会拒绝,他手下用力将人托住:“你的内力?”   叶孤城点点头:“应该是有人忌惮我的剑,换了我的解药。方才躲避追捕动用内力,药性发作太快,此刻已经只剩不到两成。”   西门吹雪心中升起怒气,对于他这样的剑法通神的人,早已无人敢在他面前行小人之事,因为没有人敢承担西门吹雪一击不死之后的报复。没想到,竟然有人对叶孤城下如此不入流的药。   西门吹雪:“你染上的熏香有问题,附着衣物之上不可尽除,你且先行洗去才行。”   叶孤城闭了闭眼,努力站直身体:“有劳庄主。”   叶孤城洗去周身沾染的熏香,心绪依旧不宁。他已经喝过安眠的药,闭眼侧倚在榻上,眼角仍有浅浅的红痕,呼吸比平素急促,似在忍耐。   情香不算毒药,因此也没有什么解药可言,要么忍,要么疏解,都是人之常情。   西门吹雪点燃一炉带着清雅冰凉的沉香,置于床角帷幔之中。   叶孤城睁开眼,目光扫过那一炉香。   西门吹雪:“此香有安神定惊的作用,能让你今晚好过一些。”   “多谢。”叶孤城长喘一口气,闭上眼,“送药之人是熟悉的面孔,能同时设计我和皇后之妹的人,并不多。”   今夜之事,极有可能徐皇后的意图被人利用了。   西门吹雪:“到底遇到何事?”   叶孤城睁开狭长了眼,努力用思索压制不断升腾的欲念:“有人借皇世孙之名将我引到一处偏室,室内有人提前燃了香,再由人引了徐皇后的妹妹过来。”   西门吹雪:“皇后之妹?”   “她与皇后有五分相似,我一见便猜出是她。只是她不曾见过我,问之不答便以为我是刺客,便拔剑相向。”   西门吹雪冷哼:“不自量力。”   叶孤城苦笑道:“我不想伤她,避让之下药性发作,才知方才吃的药也有问题。”   “她剑法高明?”   “她剑法并不高明,只是那时大内侍卫已经赶到。我猜测是有人想要设计将我与她堵在暗室,所以不得不先离开。”   西门吹雪目光一凛:“有人设计你与她?”   叶孤城缓缓点头,床角的安神香已然有了效力,热度虽在,但眼皮渐渐重了:“应是如此。”   西门吹雪目光落在他越发透红的眼尾,只见那抹红色已经向下蔓延没入微微敞开的衣领之下。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握着拳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你不肯,是因为不喜欢她,还是已有心怡之人?”   西门吹雪是聪明之人,他虽不屑宫闱倾轧,但也知道皇后之妹的尊位,对于叶孤城此时的身份来说,算得上利大于弊。   这问题问得极为私密,也不知这句话里哪里触动了叶孤城深深隐藏的秘密,他半阖半睁着眼苦笑:“我这样的人,终其一生,注定不会有子嗣,又何必误人误己?”   西门吹雪心头一震,忍不住朝他跨出一步,他的阴影笼罩了床上的人:“为何,不能有子嗣?”   叶孤城露出一缕挣扎之色,最终仍是闭上眼,比平日更添血色的唇紧紧抿着,没有回答。   西门吹雪从来都是个君子,按照君子的做法,他应该停止逼问,转身离开这间屋子,就让这人这样昏睡过去。等这人明天一早醒来,今晚的一切都已经圆满解决,没有任何问题。   就像他和陆小凤的交往一样,他们认识超过十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去发掘对方的往事,当然更不会想到要去发掘朋友的隐私。   但这个男人不一样,他身上存着太多秘密。   西门吹雪在这一刻想起了万梅山庄那坛三次进出地窖的陈年老酒,想起万梅山庄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的寂寞。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哪怕一晚上都等不了。   于是他坐在榻边,低下头,用很平静地语气问:“是不想,还是不能?”   叶孤城呼吸急促起来,眉峰微微簇着,他陷入半梦半醒的境界,他的意志促使他保持清醒,但周围很安全的认知却让他放松。面前烛火晃动的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翻身平躺下,禁闭双唇,已然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西门吹雪挥手放下层层叠叠的帐幔,让整个床榻更加昏暗舒适,四方帷幕之下,本该让人心神气和的沉香,却让他心里滋生出一线不可言说的迷乱思绪。   叶孤城沐浴之后,穿的是西门吹雪的中衣,此刻衣襟已经半松,随着动作的移动袒露出半片因为药性被浅浅染红的胸膛。他在昏沉中依旧呼吸声重,曲着腿,似在压抑着男人的本能。   此情此境,让他一下子想起了泉州替他解毒的那个晚上,他伏在这人身上,唇下是冷玉琼琚一般的温凉触感,他忽然就心随意动,手指搭在中衣系带上,慢慢扯开,低下头在这儿耳边说:“我,可以帮你。”   一个心冷如雪的人,有一天忽然动情,必然会一发不可收拾,如天山雪崩,乱石碎玉,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冷静和理智在某些情况下,是毫无用处的。   ********************************************   庄主其实一直是非常君子的,比如敲门的时候;但有时候又可以很不君子,比如杀人的时候。   咳咳,听说城主不生孩子,最大的阻止他出手的理由消失了。   这里我需要好好处理一下,虽然是喜闻乐见的剧情,但是人设不能崩。 第45章 45   烛火渐渐熄灭,一线青烟袅袅升腾而上,也没人再去更换蜡烛。   月光透过重重帐幔,在雪色帷幔的掩映下的只剩微弱的光,照不透一榻的…的褥子。   一个高俊挺拔的男人侧身跪坐在另一个男人身侧,他一只手撑着,小心不让自己压在对方身上,另一只……。他的额间早已渗出水迹,手下的动变得有些不可控制,呼吸也开始……。   在遇到这个人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同为男子的人有这样耳鬓厮磨…。情来得如此陡峭,不知所起,等他有所悟时,已经收不回来。   沉香混着些许清雅的花香弥漫其间,低低的……声越来越……,眼看就要频临崩溃的边缘,叶孤城额头溢出汗水,陡然睁开眼睛,从像是从梦境中惊醒。   西门吹雪手下的动作也一时停下,漆黑的涨满幽暗的火,就这样淬不及防撞进对方琥珀色的眼中。   叶孤城半张开眼睑,露出一个茫茫然的表情,望着压着自己的人。   暗夜里只有浅浅淡淡朦胧的月色照进帐子,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也回忆不起来为何此刻两人上身皆……,但这人的轮廓和气息,他是熟悉的。   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叶孤城在半睡半醒间,只剩本能的反应,淡色的瞳仁透着疑惑:“西门?”   西门吹雪一震。   白云城主疏离高华,稳重而威严,守礼而矜持,相交以来,最常唤他“庄主”,至多在私下相交时你我相称。君子之交,淡如清泉之水。但此刻,在长久的……折磨之下,叶孤城的声线低沉中带着沙哑,沙哑中透着一线情色,像是浸透了夜色的一斛美酒。   他这半梦半醒之间,唤自己,西门。   西门吹雪这一刻只觉什么东西涨满了心间,他连呼吸都放得轻了,生怕彻底惊醒了这人。……   耳畔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难以忍耐,被他轻轻压制住的人开始挣动,西门吹雪头一次升起了一种称得上逃避的情绪。事情并没有多少理智,等他意识到自己停不下来时,已经是这样了。   他若是醒了,该如何?   他若是在此刻推开自己,该如何?   不知道,不敢想,不能想,不愿想。   若眼下都抓不住,还谈什么以后?   他的呼吸也……,曾经认为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惶惑交替着……,都不允许他在此刻停手。他的唇终于印在记忆中的那段俊雅又强健的肩线上,一点一点吮咬移动。   一双手忽然扣住了他的腰身,西门吹雪一怔之下,被对方陡然施加的力道翻转仰面置于床铺之上。   叶孤城眯着一双狭长的眼,半阖着眼帘,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西门吹雪望着他悬于自己上方锋利峻峭的轮廓。这个男人,是与自己一样强横的剑客,每一寸骨骼肌肉都是为了握剑而生,和自己一样,孤绝而寂寞。   和自己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巨大压迫感,就算方才……的时候,也不会让人产生他是脆弱的错觉。   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必然拥有将任何人一击重伤的能力。   此刻他垂着眼,居高临下,目光牢牢压在自己面上,迫人的气势在这昏黑的帐中弥漫开来。微弱的光投下来,照出一段劲韧峻拔的腰线。   他们就这样一错不错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这一刻似乎很久,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   终于,叶孤城动了,他伸手撩开了一簇落在西门吹雪身前的长发,低头将自己的唇印在对方冷如坚玉的心口之上。   耳边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素来冷静克制的人…,他的心间……都颤抖起来。   西门吹雪在短暂的怔忪之后,胸腔被一种无法描绘的巨大激悦充斥,他伸手狠狠拥紧身上的这个人,他想不顾一切翻身将这人压倒,狠狠……,每一寸……。   他的本能让他想要去攫取这个男人的一切,但他逼着自己忍住了,他的手在对方笔直瘦削的肩背上用力抚过,最终死死地箍住这人劲瘦流畅的腰身。   从来未曾想过能得到的回应在此刻成为现实,他甚至不敢打断对方算得上温温吞吞的动作,生怕这一切都只是他不甚清醒下的……。   这人在药力的作用下体温明显高于往常。西门吹雪闭着眼,感觉那方温热的力道从心口慢慢上移,沿着他颈侧的弧度略显生涩地试探着。他偶尔会控制不住力道,让自己产生一种模糊的痛觉,带着热度呼吸就洒在他赤裸的皮肤之上,令人战栗,……。   不知是谁的喉间溢出难以压抑……,落在唇边的吻忽然停住了。   叶孤城忽然直起身,目中似乎有了片刻清醒,他定定得看着西门吹雪,恍然了片刻,继而露出挣扎之色。   下一刻,他陡然拔出发髻间的白玉簪,朝着自己肩膀狠狠刺去——   这里是肩上要穴,击中这里,会让任何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失去这条手臂的力量。   西门吹雪却比他动作更快,挥掌击飞玉簪,扣着对方的腰翻身将他重新置于身 下,狠狠压 住。   失去玉簪束缚的头发在身体陡然反转时铺开满枕,也掩住了叶孤城的眼,他的胸膛急促起伏着,嘴唇抿得死紧。   西门吹雪盯着他:“你,不愿?”   叶孤城喘了一下:“我,不能。”   不过一字之差,西门吹雪从不知自己的心境竟会颠簸至此,他高悬整晚的心,就这样陡然落回胸腔之中。   也正是这一字之差,让西门吹雪再无顾忌,贯来冷硬……。   陌生的触感让两个人蓦然僵住,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从他们从未想过的地方渡来。西门吹雪察觉到对方的无措和茫然,趁着这人心神动荡之际,……一寸一寸浸湿这人的沉默固执。   西门吹雪的世界向来是简单而直接的,正如他杀人的剑一样。事实上这个晚上他已经做了很多不像自己的事,或者说,自从紫禁之巅之后,他已然察觉自己的境界有了隐隐约约突破的迹象。   他决定将这一切重新导回最简单的步骤。   …   他闭着眼,汗水几乎流进他的眼里,几次疏解之后他早已神思混动,仅剩的力气也消散大半。   …   不去想明日该如何。   只因今晚,你来了,我也在。   河倾月落,馀欢未歇。   *****************************   折腾了快8个时辰,我尽力了,不行再说。   保留修改的可能。   这一段可以看出,城主的思想包袱太重,他在的心神因为某些原因短暂的放松了一下,那个时候他认出了对方是谁的,所以不存在糊里糊涂的问题。   但他很快清醒了过来,就这一点点窗口期,被庄主发现了。   大家觉得合理否? 第46章 46   天空将将泛白,京师被雾气笼罩。   西门吹雪在雾中的庭院里,他没有练剑,而是负手看着院中的一簇盛开的花,花瓣上凝着露,当旭阳升起之后,这些瞬时的美便会随着雾气一起消散。   他千里奔波,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杀人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只他认为此人该死;同样的,他凝视一朵花也不需要理由,只因这种美稍纵即逝。   雾气渐渐淡了,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在院中的一株梅树上,这个季节自然早已有叶无花。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折下一只拇指粗的枝条,坐在廊下慢慢用剑一点一点削起来。   一根木簪在手下渐渐成型,是最古拙的模样,没什么花俏的地方。   当最后的木刺被打磨光滑的时候,屋里也传来窸窸窣窣响动。院子里的仆从奴婢抬着散发着余温的木桶和沐浴用具鱼贯而出,屋子里的人想必已经收拾妥当。   西门吹雪收了剑,带着刚刚削好的木簪走入房间。   屋子里还散发着玉兰花清雅的味道,叶孤城坐在床榻边,正在系中衣的带子,手边是一套玉色滚边银白交领直裰。他看见西门吹雪进来,手下的动作只是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又继续进行下去。   西门吹雪目光何其敏锐,他自然是看出对方面色如常,镇定如昔,但他目光看着地面,系带子的手也是不稳的,透露着他心绪并不平静。   西门吹雪将手里的木簪放在桌面之上:“昨日弄断了你的簪。”   叶孤城想起了什么,目光扫过榻边断成两截的玉簪,终于回到站在屋中的人身上。   “庄主并不簪发。”   “不错。”西门吹雪道,“方才刚刚做好。”   叶孤城怔了一下,下榻走到桌边,拿过木簪在手中,新鲜的枝条还带着新鲜草木特有的香气,任何一家售卖簪物的铺子也不会拿出这样的半成品给客人。   但叶孤城手指收紧,慢慢摩挲着这只尚呈黄绿之色的木簪,面上的神色几经变幻,终是最后平静了下来。   他说:“好。”   叶孤城将木簪递给身边服侍他更衣的女婢,这个女孩子立即机灵地开始替他束发。   西门吹雪:“你的药方我已有眉目,但仍需每服一次药,再取血切脉,方可定下之后计量。尽数祛除不易,但克制总是做得到的。”   叶孤城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他知道西门吹雪的医术很强,但没想到竟然这样高明。此刻他只能说:“劳烦庄主,多谢。”   一夜过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冷静理智到了极致的人,昨晚的短暂失控已经被他抛在脑后。   有的人,习惯用剑将自己与人世隔离。   有的人,用理智,将自己与情感隔绝。   木簪稳稳簪在发髻之间,女婢收拾了梳洗器具低着头退下。   叶孤城重新站在窗前,已然又是那个高华孤傲的剑客,天外飞来的剑仙,世人传说中的白云城主。   切过脉,用过早食,一人下棋打棋谱,一人拭剑看剑谱,一切平静得好似在泉州荔枝小院里同寝同住那几日。   但这种平静就像是无风时的水面,就像新雪的路面,也最容易被打破。   “阿弥陀佛。”一道声音从点心铺子外面响起,“请施主施舍贫僧一碗饭吃,只要吃的不要钱。”   化缘的人很明显是一个和尚,这样的和尚在京城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任何店家见到这样来化缘的和尚,也会拿出些银两素菜布施。   但那和尚在外却一直不依不饶:“糕点里有猪油,和尚不要糕点。和尚也不要钱,只请施主施舍一碗饭一个馒头。”   店面门口离内院明明隔着三进的院子,但声音传进来却让人听得明明白白。叶孤城看了一眼西门吹雪,西门吹雪起身朝门口吩咐了两句,片刻之后,一个灰扑扑的和尚就走了进来。他低着头托着钵,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不肯踏进这繁花似锦的院子多一步,好像生怕把身上的虱子抖落下来。   这和尚当然就是老实和尚,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叶孤城,见他完完整整的没缺什么,才松了口气:“城主果然在这里。”   一双冷冷的眼睛看向他,那是西门吹雪的眼睛。   老实和尚头埋得更低了几分,几乎缩进胸口的破烂袈裟里。但他还是不得不开口把事情说明白:“今早,宫里的一位贵人,出宫入了凤台门外王姑庵代发修行。”   叶孤城下棋的手一顿,露出深思之色。   闻名天下的四大高僧之一,在这院子里,此刻像个被地主欺负的长工。他硬着头皮继续说:“还有一句口信是有人托我带给庄主的。”   西门吹雪冷冷看着他。   “陆小凤和一剑乘风柳乘风喝过酒之后柳乘风就失去了消息,陆小凤已经上路去找一剑乘风。他说,如果他在三十日内没有传回消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西门吹雪冷冷吩咐:“给他四个馒头,赶出去。”   老实和尚涨红了脸:“能不能给十个馒头,再加一壶水,这一趟和尚要赶很远的路,怕路上没有好心人化缘。”   西门吹雪站起身来,身形微动便出了角门。   老实和尚这才松了口气。自从他在这里偷走了叶孤城的尸体,西门吹雪每次看见他都像看一具尸体,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他拍了拍胸口,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袈裟里掏出一支木盒:“这是三次的解药。”   叶孤城接过木盒放在石桌上:“道衍要离开京城?”   “他老人家在千秋节之后,便准备四方云游,临走时嘱咐我转告城主,海上虽有风浪,但亦有生机。”   这就是提醒他避祸海上的意思,叶孤城颔首表示知晓。   三次解药,这里面暗含的意思……   西门吹雪回到院中的时候,老实和尚已经心满意足揣着十个馒头和一壶清水上路。没人知道他准备云游去哪里,会走多远的路,又会在哪里落脚。   叶孤城仍在原处沉思,手中夹着一枚黑色的棋子,桌上放着那只纹样熟悉的木盒。   西门吹雪取过木盒打开,皱着眉头:“这些已经不合适你用。”   “交与庄主。”叶孤城落下棋子。   西门吹雪:“你在京城可还有事未尽?”   叶孤城摇摇头:“昨晚的事,不管是谁在背后推动,都与我无关。”   西门吹雪摩挲着腰间的悬剑:“既如此,我今日便启程回万梅山庄。”   叶孤城不语,他在迟疑一件事,也在想道衍云游之前留下的话。   西门吹雪看向他,固执而坚定,脊背笔直锋利如剑。   叶孤城在这样直白的目光下终是心软下来:“去岁爽约,已是失礼,此番便与庄主同归。”   *********************   开车伤身,上传伤心 第47章 47   万梅山庄的确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没有喧嚣往来的武林人士,也没有钩心斗角的官吏上门。无论是闭关、练剑、养伤,都是能让人暂时遗忘一切烦恼的地方。   万梅山庄的家资到底有多么富有,没人说的清,就像没人知道西门吹雪的来历。整个山庄仿佛平地起高楼一般,在某一日横空出世。   西门吹雪的剑术和医术传承何处也无人说的清,就像没人知道万梅山庄到底有多少种不同的梅树,也更没人知道庄里还有一眼千金不换的药神泉水。   一汪能解百毒的泉水是不存在的,但这汪泉水能对于甄别毒物却有些用处。   叶孤城第二次踏入万梅山庄,同是避祸暂居,和第一次的心境已然有了天壤之别。他见到了已经满了周岁的剑神之子。   小小孩童比之前在凤阳见到时又长开了几分,裹在半新不旧的雪色的蚕丝棉布衣衫之中,对着西门吹雪先叫了一声“爹爹!”   刚叫完,又盯着同样一身雪色长衣的叶孤城半晌,忽然展颜一笑,跟着也开心地叫了一声:“爹!抱!”   老管家和一众仆从不知凤阳旧事内情,只当小主人分不清谁是亲爹,登时僵住原处不知所措,深怕惹怒了这二位。   叶孤城忍着笑,从腰间解下随身的一枚暖白色的韘形佩,上前系在孩儿腰间:“这是见面礼,以后你该唤我义父。”   玉佩一头尖尖,一头圆滑,雕着古拙的龙凤图腾,中间挖出鸡心的一道孔。以小童的身量来说略大了些,但那小童似喜爱得紧,嘴里嘀嘀咕咕说些听不明白的童言稚语,双手抓过就往嘴里塞去。   西门吹雪板着脸吩咐:“先替他收好,等他学会不往嘴里塞了再拿给他。”   管家仆役们面上诺诺应了,退下之后奔走相告,没想到庄主竟然替自己儿子找了义父!   万梅山庄的下人大多记得叶孤城,知道当年是他冒死重伤将小少爷送回山庄,对于这个少主义父,大家算得上心服口服,乐见其成。若非庄主行事风格偏激冷酷,叶城主也不便露面,下人们恨不得广发喜帖昭告天下。   管家晚间呈上一页信笺之后退下。   西门吹雪展信一观,随手递给叶孤城。   叶孤城接过一看,是笔力透纸的三个字:玉罗生。   “这是?”   西门吹雪:“我送信让他的祖父起名,这是回信。”   即便是叶孤城这样势力更多在海外的人,也听过西方魔教是教主玉罗刹以一人之力创立。   玉罗刹……玉罗生……倒是难掩拳拳之意,透着殷殷舔犊之情。   叶孤城叹道:“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好名字。”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西门吹雪,孩儿虚岁有二,也不曾起名,确实……真后爹也。   雾气沁人,带着夜色未尽的凉意。   弥漫在空中的水汽会沾湿衣袍,润泽漆黑的发梢,也会让吐艳的花蕊嫩叶更加鲜艳苍翠。   隔着一层如烟白雾去看山看水看花看石,就像隔着薄纱去欣赏美丽的女人,是一种只有高雅的人才明白的享受。   这种享受往往只有西门吹雪懂;陆小凤喜欢喝酒,自然不会是每天早起的人;山庄里起的最早的仆役行色匆匆,也不会有驻足欣赏路边小花的兴致。   但今天却不同,西门吹雪踏入凉亭的一刹那,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有一个人,站在亭子翘起的飞檐上,与他一样正在眺望远方云遮雾绕的梅林。   一人在外,一人在内。   彼此都知道对方来了,但谁也没说话。两道白衣胜雪的影子,想两尊冰雕玉琢的像。   雾,终究会散,正如太阳终究会散发热度。   一道剑意陡然拔地而起,瞬间一道白影便从上方掠出,像一只孤鹤,追随将散的浮云而去。   西门吹雪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快的剑,但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快且缥缈的剑意。   他无法思考,也没有犹豫,瞬间自己的剑也出鞘,身形仿若流星破空,剑气一如闪电惊雷,朝那道孤绝的白影直追而去!   剑是杀人的剑,人是无双的人!   人剑早已合一,此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叶孤城先一步下坠,但他的足尖不过在梅树树冠上一点,便如点水的水鸟般又凌空飞起,翻转想后飘去。   这便是白云城主!南海剑仙!   不止有绝世孤高的剑法,他的身姿步法也根本不像一个剑客。剑中的杀戮之气被掩藏在浩渺的轻功之下,他也许速度不及司空摘星,但他凌空降临的气势却是当世无人能及的帝君之姿。   西门吹雪眼中只有剑,白虹已至眼前,孤虹瞬间化作无数光影,灼烧了眼睛,那是剑身反照了朝日的光形成的光晕。   西门吹雪手里只有一把剑,但他眼中已然露出兴奋之色,仿佛那光影灼烧的不是自己的眼,白虹将要刺入的不是自己的咽喉。   下一个,他的周身便陡然出现十二道凌厉的剑气!   然而他分明只有手中一把剑——白云城主曾经剑不离身的那把剑。手中只有一把剑,然而那周身的剑气又从何而来?   生死须臾的一瞬间,两个人都不曾收势,也不会收势。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叶孤城同样升起兴奋而喜悦的光,那是棋逢对手的激悦,是恰逢知己的庆幸,他的身形在空中忽然扭转,没人看得清他是如何借力做到的,也没人数得清他转了几个身位。   只见他手中白虹荡出光晕陡然成了一匹瀑布般的银链,叮叮叮几声,将西门吹雪周身溢出的剑气全部击飞。   然而西门吹雪的剑已至身前,他手中剑已绝无回势的机会!   决战紫禁的一幕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演。   叶孤城忽然动了一下,又好像没动。哪怕是司空摘星这样在江湖上轻功冠绝的人在空中掠过时偏离一寸的距离也很难被人察觉。   这一剑太快,顷刻间二人已擦肩而过。   等到二人飞出丈许重新落在树梢,转身相顾时,一角袍袖才飘然从空中落下,雪一样挂在枝头。   叶孤城震了震被割裂的袍袖,笑道:“无中生有,好剑!”   西门吹雪:“毫厘之间,生死无惧,城主好魄力!”   二人相对而立,紫禁之巅一战,彼此剑法之中竟然都有了新的感悟。此番交手虽不过瞬息之间,但足以让他二人剑意更上层楼。   居中的粗壮梅树陡然发出一声裂响,树干从顶自下裂开两半,竟是被剑气摧得分做两半,露出木芯,青色的梅子扑簌簌落了一地。   叶孤城看那满地果子:“可惜。”   西门吹雪:“我让管家捡去泡酒。”   西门吹雪极少饮酒,泡的青梅酒自然是给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准备的。   ************************   随便叽叽歪歪小剧场:   多年之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少年剑客,背着一把古拙长剑,四处与人决斗。他年纪小小,却剑术卓绝,很快在江湖上以“一剑万生玉罗生”而闻名。   众人以为自称剑神成为传说之后,江湖上再现一个天才剑客,纷纷替他提供西门吹雪的行踪消息——巴不得让两个剑术中的变态自相残杀,内耗一番。   而众人的猥琐想法,与玉罗生的不谋而合。   这苦命的娃子被迫四处挑战,只为一个目的:找爹。   叶城主多年前感叹西门庄主是后爹,没想到……一语成谶。 第48章 48   夏夜总是多雨,叶孤城沐浴更衣之后,窗外便淅淅沥沥下去雨来,一时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便在屋内烛火下随意翻看书架上的一卷《西域方国四方志》。   窗外院门出走来一道雪色,西门吹雪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托着一支托盘走来。叶孤城透过支开的窗,已然看见了他,便起身开门将他迎进屋子。   西门吹雪将油纸伞靠在廊下门边:“这是新制的药。”   叶孤城:“这种小事,怎的劳烦庄主亲自过来。”   西门吹雪:“用药之后,需辅之以内力通散筋脉。第一次用,我需知晓药性如何,以便后续调整剂量。”   “有劳。”叶孤城也不在多言,取过药丸吞下,接着便依言侧坐于卧榻边沿。   西门吹雪坐于他后方,掌心抵住叶孤城背心,缓缓注入真劲,引导一线药效从丹田开始,沿着奇经八脉游走。   及至药性悉数入血归脉,西门吹雪才放下手,兀自低头闭目调息。   叶孤城转身就看见他绝白的面色,几乎已近透明,此刻他的嘴角紧紧抿着,额角渗出的冷汗湿了鬓角。   这些时日里时时提醒自己冷静克制的话,在这一汪昏黄的烛火里,也被火光荡得消散不见。   夜雨催更,风亦急。   叶孤城在心下叹了口气,起身抽走支开窗户的叉竿,将夜雨寒风挡在屋外。又取了干净的亵衣中衣,轻轻放在西门吹雪手边。   内力耗损的人,不宜见风沐雨。   屋里燃着安神香,西门吹雪已经自行更换了亵衣,闭目侧身躺在靠里的榻上,呼吸渐渐平稳了。   叶孤城也轻轻并排躺在外侧,掀开纱帐,弹指间熄灭烛火。一室微光立即便被暗色吞了去,只余袅袅青烟扶摇而上。   虽不是第一次同席共眠,但这一次与上回又不相同。两个同样修长健雅,同样习惯支配的男子并排躺着,无论大大的床榻也会显得局促。   叶孤城心下有事,毫无睡意,只能闭目佯睡,不欲惊动身边的人。   鼻尖是冷梅的香,带着一点栀子花的韵,夹在在冰雪寒霜的气息,萦绕不去。   正神思缠绕之际,身边本该早已入睡的人忽然开口:“你心中有事。”   自从千秋节那一晚开始,西门吹雪便察觉对方似有重重顾虑,原本以为是男子相合令他一时无措。但一路行来,这人始终面藏沉郁之色,唯一放纵时竟然还是今早比剑的片刻。至此,他已能肯定,这人心中定然还有别的事,令其情绪不宁。   沉默亦是一种默认。   叶孤城睁开眼,这件事他已经承诺不该再提,但事态走向已然超出了预料。   西门吹雪忽然伸手拔出他发髻上的木簪,握在手中把玩片刻,扔在枕侧,伸手扣住对方下颌,用了恰到好处的力道,迫使他的头转向自己。   他抬起半个身体,撑在对方身侧,目光压在对方面上:“若是与你我之事有关,我当知晓。”   略带压迫的动作彰显着这人耐心告罄,叶孤城抬手按住对方的手肘,止住对方下一部动作。这一次他的犹豫很短,几乎是在三个呼吸内,他已然做了决定。   事已至此,若再隐瞒,于己于人,都算不得公平。   西门吹雪不动,他在等。   叶孤城终是长叹一声:“庄主若有闲,可愿随我去一次蜀地。”   西门吹雪凝眉思索:“让你这般踌躇之人,在蜀地?”   叶孤城终是心中有愧:“一位故人,我曾答应过她一件事,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修竹成林,竹稍低低垂着。   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幽咽如诉,一场不堪回首的梦,落花流水,翠竹挽风,缠绵凄婉,声声催心。   一架马车停靠在路边,竹林深处,有人一袭白衣立在一座无名冢前,持着一管白竹洞箫,垂眸凭吊。   叶孤城退后数丈之远,望着记忆中的竹林亦在沉思。   若当日他不曾下战书于西门吹雪,他二人也不至于卷入朝廷更迭的乱局之中;若他与西门吹雪不曾比剑,也许孙秀青还是万梅山庄的女主人。   那一场交集,很多人的命运都因此而改变。   一片寒光陡然闪过,伴随着锵得一声是长剑出鞘的悲鸣。   叶孤城转头看去,西门吹雪长剑抛起,整个人如穿云的野鹤,有似一片冬日雪花,整个人化作一到白虹,在竹林间以剑刺破这一片苍翠。   仗剑出白云,振袖拂苍翠;快如电,惊若鸿,起舞弄苍穹。   林间沙沙,叶如泪下,这里的孤坟埋葬了一个绝世剑客此生唯一一次走入凡间的感情。   西门吹雪看着荒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记了很多事,很多人。为了忘记这些过去,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他连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也悉数忘记了。   为了剑,他可以放弃一切,连同自己的生命。值不值得这个问题,他甚至从来不会去想。   他记得她是忽然出现的,又在有一天忽然离开。她的出现也像是一种宿命中的必然,让他做了一些凡人会做的事:结婚,成家,生子。   他更清晰的记得他的剑变得慢了,所以他几乎败了,几乎死,败就是死,差一点就死在一剑西来的天外飞仙剑下。   只因为那个人心存死志,所以他还活着。   他的余生,又是为了证什么道?   西门吹雪收了剑,转过身去看林间那一头背对自己,立在林下之人。   也是一样白衣宽袖,也是一样潇独而寂寞,也是一样握着绝世的剑,但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修竹亭亭,四时青翠,凌霜傲雪,然,竹却是无心的。   无心,方可孤高隽洁,无心,方可无牵无挂。   凡人有心,所以成不了神。   西门吹雪面色如雪,在婆娑竹影之下不似活人,他的目中漆黑无光,定定得看着另一个人。风吹动了他的长发,他像一个就要羽化登顶,抛弃凡尘的仙。   若抛弃了凡心,是不是,就能通神。   叶孤城在这道注视下有所感觉,他转身与他四目相顾,须臾之间,他懂了。西门吹雪又再一次在悟道证心的天机石前,他在犹豫,是走入凡间,还是弃情忘尘。   世上只能有一个西门吹雪。   入神之剑,注定是要和人分离的。   叶孤城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更懂这个人该走的路,所以他避开了这道目光。   一个人,只要理智到了极致,便是无情。   他要走的路,注定波诡云谲,此生已然不得挣脱,何必拖累旁人。   西门吹雪的眼神忽然变得黑如点墨,冷如霜雪。   那仅有的凡人感情,仿佛也在这一刻尽数消散了。   很好。   这,便是你的选择。   ********************   城主的顾虑必须要一步一步放下,孙秀青的事他会有顾虑也正常,毕竟……她的离开和死亡,他认为多少和紫禁之巅的事有关系。   西门庄主发现老婆死了,一时的动摇也正常吧,老婆离家出走他没什么感觉,但是老婆死了……就……   这一关早晚得过,现在不过,在一起了再过,不好。   作者的求生欲小声说,真的不是矫情!!! 第49章 49   从蜀地回到万梅山庄,人没变,却已然有些什么东西变得有些不同。   时尽秋末,山庄的梅树叶子也开始泛黄、一场秋雨之后总会掉落一地。冬日来临之前,吴越稻谷成熟之机,山庄总是忙碌的,会为来年准备一批新酒。   每年这个时候,有个嗜酒如命的人会来万梅山庄寻酒喝,但是今年这人却一直未至。   陆小凤没有来,来了一个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肉的和尚。   不知道老实和尚到底经历了什么,与月前相比,他称得上瘦骨如柴,似一尊修苦行道的饿佛。   西门吹雪:“你这次,打算讨要多少个馒头?”   老实和尚喊了一声佛号:“便是讨要一百个馒头,也解不了黎民之苦。善哉善哉。”   “你不化缘,所谓何事?”   老实和尚苦着脸:“我为一个女人而来,她想请你去救一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从来不救人。”   老实和尚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庄主的习惯,所以告诉她,只能请庄主去杀一个人,而不是救人。”   西门吹雪:“她为何自己不来?”   “她不敢。”   “看来她也知道绝无可能办到这件事,你又为何要来?”   “我不得不来,因为有一个人为了乘风一剑去了西北边陲的一个小镇,他说如果三十日不回,便和乘风一剑一样凶多吉少了。”   “是陆小凤让你来的?”   “陆小凤可能已经是一只死小鸟了,他没有说让人来,但贫僧知道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救他,这个人就在眼前。”   西门吹雪想了想:“这个女人是陆小凤什么人?”   老实和尚脸更红了,好像四处留情的那个人是他:“是一个很会煮牛肉汤的女孩子。”他看了一眼西门吹雪,迅速说:“陆小凤最近很喜欢喝牛肉汤。”   西门吹雪:“她想请我去杀谁?”   “杀一个想谋害陆小凤的人。”   西门吹雪最终决定离开了万梅山庄,去一趟黄石镇。他给叶孤城留下了三个月的药,别的一句话也没多说。   他又回到了那个内心一片空无的境界,毫无牵绊,不似活人。   老实和尚没有一起离开,他嘴里说着不要馒头,却就着酸酸的梅干吃了三大碗米饭。   叶孤城见到了吃饱喝足的老实和尚,他问:“大师为何不一道去救陆小凤。”   “救自然是要救的,不过缓行一步。”   “为何缓行?”   “和尚以为城主应该知道。”   “你还有话要与我说?”   老实和尚:“不错。”   “你说。”   “城主,你该走了。”   叶孤城沉默了片刻,也许是许久,才缓缓开口:“是啊,宝船已经可以下海,到了该走的时候。”   该斩断了已然斩断,该抛尽的也尽数抛了。   不该开始的,尚来不及开头。   此时不走,又该何时才走呢?   老实和尚面上忽然露出悲悯的神色,这一刻他真的像一尊佛:“师叔替城主卜卦,城主贵人之相,险中有吉,生死一念,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象。”   叶孤城一笑:“替我向道衍道一声保重。他答应我的事,都已经做到了。他,不欠我。”   老实和尚:“师叔说,城主欠他半局棋,若城主能安然返航,他在望贤亭烹茶以待。”   “好。”叶孤城面色平静,转着拇指间的罗刹扳指,“何时出发?”   老实和尚:“三日之内。”   叶孤城片刻方道:“我就在此处等。”   “城主不避山庄下人?”   叶孤城望着凉亭,良久方道:“就放肆一回吧,我怕以后再见不到这样好的梅花。”   老实和尚奇怪道:“尚未入冬,哪里来的梅花?”   叶孤城笑了笑:“诚然,终究还是错过了这一季万梅山庄的花。”   西门吹雪的朋友少到几乎没有,寥寥几个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人中,只有一个值得他忍受黄沙漫道的煎熬,远赴一个西北边陲小镇。   他是一个喜欢清静冷寂的人,唯有陆小凤的刮躁尚在他忍耐范围之内。而这一次的他千里跋涉,还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   他的心,不静。   能够让他心神不定的人,此刻还在万梅山庄。他给了自己三个月的时间去解决这件事。   三个月,留下的药刚刚用完,他也应该有了决断。   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黄沙旧道,四周是低矮破败的木屋。   高原、黄土、时时刻刻都是风沙,临近西域,实在不是令人可以畅游的地方。   陆小凤穿着一身小老太婆的衣裳,整个人看上去滑稽得很,此刻他笑的笑容里有落寞有释然——他替一个值得尊敬的剑客报了仇,杀了害死他的凶手。   司空摘星穿着小老头儿的衣服,此刻也除了易容:“陆小鸡,你必须请我吃很多烤鸡,喝十坛美酒!”   陆小凤叉着腰,戳着手指,学老太婆久了,一时还有点改不过来:“请请请!必须请,这里不是就有个大财主吗?万梅山庄每年这个时候都下新酒,保管你喝几个十坛都没有问题。”   司空摘星:“陆小鸡你哄谁,下新酒今年又不能喝!”   “当然要喝了陈年的酒,才能空出坛子来下新酒啊,偷儿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老实和尚撕掉人皮面具从棺材里爬起来,大叫一声:“阿弥陀佛,和尚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就与各位施主道别。”   司空摘星双手抱胸:“有问题。”   陆小凤也摸着下巴:“的确古怪。”   “和尚才没有古怪,和尚要继续清修。”和尚老脸一红,施展轻功转眼便跑出数十丈。   陆小凤:“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心虚?”   司空摘星:“总不会是怕你,也不会怕我。”   司空和陆小凤一怔,将目光看向茕茕独立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心情看起来不错,仿佛出来一趟让他解决了什么难题,透着轻松的感觉。   陆小凤趁机打蛇顺棍上:“你可是准备回去了?”   西门吹雪:“不错。”   司空摘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流露出眼巴巴的可怜神情。   陆小凤眼珠一转,机灵起来:“一道一道,我们赶紧找个地方洗掉这一身风沙,来了一个月,连我的嘴里眼睛里都全是沙子,已经快成一只风干的小公鸡!”   西门吹雪却道:“你上一次见花满楼是什么时候?”   陆小凤张口结舌:“是……是……去年夏天在泉州。”   司空摘星脑子上线:“陆小鸡,我们去江南找花满楼吧,我想喝他的百花酿,吃街头老店的糟鹅,还很想吃百花楼的鲜花点心!”   陆小凤被司空摘星拼命砸过来的眼色弄晕,下意识就说:“好好好,我们去江南,找花满楼。”   西门吹雪露出满意的表情,牵过白马:“如此,别过。”   看着黄沙漫天中一骑绝尘的影子,陆小凤嘀咕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一点儿谎都不会撒,刚刚我们两个一定蠢透了。”   司空摘星:“管他蠢不蠢,我怕你没看出来他不想咱们在他面前碍眼,非要跟着回去。”   陆小凤:“我有那么厚脸皮嘛?”   司空摘星用眼神告诉他,有。   陆小凤仰天长叹,然后立即有了一个坏主意:“酒是一定要喝的,咱们可以先去喝了百花酿,再骗了花满楼一起去万梅山庄,哈哈!”   …………………………………………………………………………………………   接续剑神一笑的故事,西门吹雪去了黄石镇救陆小凤,这里迅速略过。   这是无情无心之人,遇到了一个比他更加绝情断爱的人的故事,眼看就要BE。   如果是爱好BE,其实我曾经很好这一口,停在这里多好。   庄主回来的时候,城主消失了,这次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城主去了哪里。   55555   爽   但是我怕被寄刀片,所以城主的去向我会交代清楚的,是一个合理的原因。(城主绝不矫情) 第50章 50   西门吹雪其实并没有完全下定决断,他甚至在这月余的奔波营救中可以避开去想困扰自己的这件事。   但他此刻却能体会到一个词:归心似箭。   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管,就这样先回到山庄。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皆不去理会,等见到这个人,再想不迟。   健马七日的路程,生生用了五日便走完了。西门吹雪一路风尘踏入万梅山庄,迎面而来的便是老管家略带焦急的面孔。   “庄主总算回来了。”   西门吹雪:“出了什么事?”   老管家道:“是叶城主,他走了。”   西门吹雪解开披风的动作一顿,面孔陡然冷肃无比:“我吩咐过回来之前,不能让他离开。”   老管家如何不知失职,但这件事发生的太过超出预料,他不得不将当时的情况尽量还原的描述出来:“庄主走后,叶城主与老实大师说过几句话,老仆隔着太远并没有听见。”   西门吹雪面色已经很是骇人,甚至有些不耐:“接着说。”   “之后一连三日都如往常,但第四日早晨,东厂的人就把山庄整个包围起来,连州府的人都被惊动了。”   “东厂……”西门吹雪眉峰紧紧皱着,他立即想到老实和尚在黄石镇的奇怪表现,万梅山庄与朝廷素无瓜葛,能把东厂引来的人,只有那一个。想到这里,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有了杀意:“难道万梅山庄的人,连几个东厂的人也怕?”   便是从小看他长大的管家也被此刻西门吹雪的气势所慑,脸色也白了几分:“东厂虽有高手,但万梅山庄的旧人都是跟随庄主多年,自然是不怕的。本来老仆已率了山庄护卫出门准备击退包围山庄的人,怎料城主忽然从后点了老仆和十三卫的穴道。”   西门吹雪一怔:“叶孤城,他点了你们穴道?”   老管家十分肯定的点头道:“城主似是认得东厂领头之人,那人见城主出现,抬出一顶轿子,城主便径自进了轿子,和东厂之人一起离开。”   西门吹雪面沉如水:“他,是自己愿意走的?”   管家觉得这件事只能这样解释。少主人认了叶城主做义父,还救过小主人两次,他也早已将叶孤城视为晚辈,此刻亦是十分不忍:“东厂的人虽然明面上是相请,但胁迫之意思老仆还是分辨得出的。城主走后,老仆才发现城主将庄主的剑也留下了。”   西门吹雪沉默了许久,才问:“剑在何处?”   老管家道:“剑在城主房中,老仆命人不许妄动一物。”   西门吹雪的衣角一扬,人已在角门处。   屋子内是萧索的白,墙角定窑的美人肩梅瓶里斜斜插着一枝古拙遒劲的枝条,桌上放着一卷翻到一半的四方志,和一柄古雅乌鞘长剑。   谁曾说过,从此剑不离身……   这一瞬,西门吹雪的眼睛红如血,冷如雪。   一个剑客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剑,除非他死。   叶孤城留下了剑,这意味着他抛弃了这段记忆;他带走了三个月的药,是不是也说明他给自己只留下了三个月的时间?   山庄一切如旧,一切都仿佛和孙秀青离去时一样。   一个人,忽然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一般荡起层层涟漪,涟漪散尽,这个人又和来时一样忽然消失。   西门吹雪在这一天后,变得异常沉默,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话。   晨起,赏花,观景,用食,练剑,沐浴,更衣,看谱,冥想,打坐,休憩,一切都好似和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一样,有条不紊,从容闲适。   不同之处,他会偶尔多花些时候陪伴自己的儿子。   每当这个时候,他回想起老管家后来回忆的事情:“叶城主在离去前三日,每日都会与陪伴少主人玩耍,直至就寝。”   这个人,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他一直以为他那段在庄内的心绪不宁,是在犹豫二人之间的关系,谁料他却是想着如何再一次隐瞒!   若彼时他在山庄之中,也许叶孤城最后瞒不住会对自己和盘托出;但天意弄人,偏偏陆小凤在黄石镇遇险,他不得不暂时离开。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升起一种并不熟悉的欲念:拿起剑,天涯海角,把他找出来!   这种情绪是不曾有过的执着,他自幼痴心向剑,除了剑,其余皆尽摈弃。世人都说他的剑已经通神,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天才。可他们却不知道,剑才是天地间他心归属之处。   人会死,会离开,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抛下另一个人。   心中生出的念头并没有随着练剑和静坐平息下来,这是极少见的。   就在此时,管家来报,陆小凤与花满楼登门拜访。   百花楼里的酒虽不是最好的酒,但百花楼又最好的鲜花,和最好的朋友。   陆小凤在百花楼喝酒,向他讲述这一次黄石镇频临死亡的惊险遭遇,说起大破黄石镇的阴谋就一定会提到西门吹雪,提到了西门吹雪,就不免说起了西门吹雪的儿子。   花满楼热爱一切生命,他虽然不赞成西门吹雪杀人的道理,但他很想见一见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小生命。当他流露出这个意思之后,陆小凤立即发现这是一个绝好的借口,让他可以去万梅山庄喝酒,于是他便邀了花满楼同去做客。   西门吹雪见了花满楼,便让管家抱了孩儿前来见客。   陆小凤还未坐下,便听西门吹雪直直问道:“老实和尚何在?”   花满楼一愣,他知西门吹雪素来直接,不喜虚礼,但方才这句话里却含着不容错认的怒意。   陆小凤也呆了一下,道:“黄石镇他走后,我便直接去找花满楼,后来并未见过和尚。他可是又做了什么好事?”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第三次了,他在我眼皮下传递消息,你当知晓事不过三。”   陆小凤张大嘴巴问:“他传递什么消息,和谁?”   谈话间,管家已经抱了小主人进院,小童穿着白绫罗衣,粉嫩可爱,嘴里叫着“爹爹!爹!”   花满楼立即笑着起身迎去,小心翼翼逗弄小童,也将早已备下的充做见面礼的一枚玉珏系在小童腰间。   西门吹雪收回目光:“老实和尚与东厂有了勾连,你可知道?”   陆小凤怔住:“东厂……大内太监……和尚……我曾经在紫禁之巅那次怀疑过他属于一个叫白袜子的组织,但他没有承认,他只说自己是肉袜子。”   那一次他已经疑心红鞋子和青衣楼之上,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组织,这个组织他暂时称作白袜子。   西门吹雪正要再开口,忽然听见花满楼“咦”了一声。   ***********   陆小凤和老实和尚猜白袜子的时候我真惊呆了,好随意的猜测。   城主你的秘密要藏不住了   不能怪庄主没有第一时间出去找人,一个是没有线索,二来,孙秀青走的时候,庄主也没有去找。   所以这是一次仿佛同样的开头,但是结果截然不同的故事。 第51章 51   两人朝孩儿方向看去,便见花满楼手里摩挲着一枚精巧的韘形佩,眉头紧紧皱起,似有不解之色。   西门吹雪目光也落在那枚玉佩上,想起玉佩来由,心头一窒。   陆小凤:“花满楼,这玉佩有什么问题?”   花满楼扬起脸,有些迟疑:“敢问庄主,这玉佩……是从何而来?”   “此乃叶孤城所赠。”西门吹雪不认为这需要隐瞒。   小小孩儿也跟着一把攥着韘形佩,一面在手里上下举动,一面嘴里叫着:“呆呆!呆呆!”叫完了抬头四下里像是在找什么,遍寻未果之后又对着玉佩又摸又啃。   陆小凤疑惑道:“什么呆?他说谁呆?”   西门吹雪心中一阵滋味难辨,没有回答。   “叶……”花满楼拧眉思索,“白云城……难道?”   “花满楼你到底猜到了什么?”陆小凤好管闲事的性子冒头,也跟着过去细细去看那玉佩。   花满楼迟疑了半晌,方道:“花家名下当铺钱庄遍布大明,我四哥掌管当铺,经手古玩珍品无数。我虽看不见,但摸得多了,也算熟悉。”   陆小凤:“江南花家自是富可敌国,这和这玉佩有什么关系?莫不是你见过一对的?”   花满楼道:“一模一样的没有,但是形制相似的的的确有过。这不是寻常人家的物件。”   陆小凤立即发挥了他傲人的想象力:“那是什么?难道是什么教主信物?传家之宝?还是隐藏宝藏的秘钥?”   花满楼面色凝重:“这是汉代以来及至前朝宋时,皇族才能佩戴的信物。”   陆小凤长大了嘴巴,比方才听见老实和尚可能是太监更吃惊:“皇族?你的意思是?”   花满楼一双盲眼凝视着玉佩,慢慢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如果我没猜错,玉佩的主人,极有可能是前朝皇室的后裔。”   他抬头,将脸转向西门吹雪的方向:“我听说崖山海战,前朝最后的皇族全都跳海殉国。白云城是南海孤岛,离崖山不远,百年来一直孤悬海外,说不定……”   他言未尽,但在座三人心中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叶孤城极有可能是前朝后裔!   陆小凤想:难怪以他的性格,会参与南王谋逆一事,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西门吹雪陡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陆小凤连忙问:“你这是去哪里?”   西门吹雪脚下一顿,却并未回头:“找人。”   陆小凤怔住:“找谁?”   西门吹雪每年出庄四次去找人,杀人,每一次都会斋戒沐浴,但陆小凤直接告诉自己这一次并不相同。   西门吹雪在院门处站了,整个人宛如一只即将出鞘的长剑,锋利无匹。   花满楼虽然眼盲,但此刻却神思最为敏捷,他忙道:“庄主是要去找叶城主?”   西门吹雪沉默,但这个时候的沉默恰恰说明某些猜测是对的。   陆小凤也反应过来,他吃惊的问:“你方才说老实和尚勾结东厂的人,难道这件事和叶孤城有关系?”   西门吹雪不语,管家见状,忙在旁将十日之前的事情大致提了。   花满楼沉吟道:“若我猜得没错,叶城主此刻已经从太仓港出海,人已不在大明疆土之上了。”   西门吹雪回头看他。   花满楼立即将知道的悉数告知:“花家旗下涉猎绸缎、瓷器、茶叶的商行早在月余之前便开始大量交付朝廷定下的货品,这些皆是用于出使西洋纳贡、贸易之用。我恰巧知晓太仓港宝船启航是在五日之前,宝船正使是皇上的心腹内官监太监,船上自然少不了锦衣卫和东厂的人。”   这样一来,人和时间都能对得上。   只是……   陆小凤皱着眉头:“若大船已经出海,我们岂不是追不上?难道只能等他返航?”   花满楼摇摇头:“宝船首航,九死一生,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要走多久。也许一两载、也许三五年,又或者遇到海上风浪,全船覆没,葬身南海。”   大明疆域之广,由可畅想;然西洋之广阔,却莫可名状,于中土人士来说是全然未知的领域。   陆小凤:“难道只能等?等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   花满楼认真想了想,迟疑道:“不,还有一个机会。宝船船队从太仓港出发往南,这么大的船队第一次下海试航,必定会在泉州港补给修整一次。”   陆小凤立即懂了:“如果叶孤城真的在船上,泉州补给的时候,也许还能见到他。”   花满楼微微一笑,端方如玉,谦谦君子。   西门吹雪向他颔首:“我出门一趟,你们多住几日,我儿……暂且拜托你们。”说罢衣袂一飘,人已出了院子。   陆小凤张口结舌:“等等!他什么意思?留我们下来给他看孩子?”   他只是来蹭几坛酒喝的啊!   泉州兴于宋,元朝之后逐渐衰落,洪武朝禁海令一出,沿海海民几无活路。   但此处不仅有最早的船坞,还连接着晋江与南洋水道,且天生利于泊船,有后渚港在内的诸多深水港,可同时泊船数百艘,水岸逶迤绵延,无论海上风浪几许,深水港内可避风雨。   《隆庆府志》曰:居八闽之南,山势蜿蜒,不见刻削,海港逶迤,不至波扬。   几百艘大船停靠在此,是百年以来从未见过的大场面。   上一次大批官船出海,还是元朝之前的前朝了,百年间,这里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体型庞大,如同移动城池般的巨型宝船鳞次栉比,排在水道之上。   这些船,在等待信风的到来。   宝船被朝廷的重兵把守,方圆五百米内闲杂人不能进出,往来工匠都需要核对腰牌才能运送补给食水和货物。   整个泉州的茶楼酒馆都在谈论此事。   酒楼中,有人獐头鼠目:“我舅舅的外甥被选上随船大夫,家中整整发了三年的俸禄给老娘,那可是一百多两的银子!他若回来,只怕日后也是吃官饭的后生了。”   有人心中嫉妒,却仍嘴硬道:“那又如何?不过买命钱,谁都知道此去西洋九死一生,人回不来了又有何用?还不是媳妇拿着银子改嫁?”   众人一片附和,獐头鼠目的人面色紫红,骂骂咧咧:“不过是嫉妒,谁都知道这次选上的医者、厨娘、织女、工匠都是各行翘楚,你们羡慕不来的。”   又有人贼眉鼠眼嬉笑:“船上怎么能带女人?多不吉利,再说一船大男人,就这几个厨娘织女怎么够?”   有人倒是回过味来:“若真的一去三五年,总得有人织补破损衣物,生火造饭,总有个头疼脑热的。只是这一船男人,没有三万也有两万的,女子上了船可不就是如画舫入了秦淮河?”   那外甥选中的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罢,但凡能选上船的女人,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妪,就是防着有人憋不住。”   有人瘪瘪嘴:“真憋不住了,荤素不忌也是有的,你那外甥长得如何?”   众人哄笑起来,中间夹杂了几声骂骂咧咧的市井之语。无人留意到靠窗临街的位置上,一个穿着白衣的剑客,抛下一粒碎银,转身下楼而去。   *******************   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我考据过一下,大船从太仓刘家港出,在闽江口的五虎门等待信风,从那里扬帆出海的。但是剧情嘛,稍微改了一下放倒了泉州。   西门小乖:呆呆!   西门吹雪:……   陆小凤:谁呆?谁骂我? 第52章 52   信风已至,宝船定下明日启航,被选中随船的兵丁在这个晚上有家有口的,都会上岸团聚道别;家室不在从处的,也会抓住最后的机会上岸花些银子,喝最好的美酒,搂最美的姑娘,听最好的曲子。   今夕何夕,从此良人天涯。   扣舷独啸,一去不知归期。   悬崖下一片有浅滩,正是昔日海边小屋附近。   涛之起也,随月升衰,月升而汐至,淹没了大片滩涂。   西门吹雪扣着剑立在悬崖下的一方礁石之后,他是是傍晚时尾随着白云城药铺掌柜到的这里。以他的目力,从这里看去,整片未被淹没的沙滩尽在眼中。   这里从日落时分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聚集不散,每个人都面色沉沉,带着古怪的怅然。   这些人看起来什么打扮的都有,有折扇纶巾的男子,也有年轻学徒打扮的人,还有挽着布罩篮子的老妪。奇怪的是虽不曾瞧见他们说话,但他们眼神间看起来都彼此认得。   这样数百人悄无声息聚集在此,必然有所图谋。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明月挂上天空,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只剩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西门吹雪睁开眼,朝海滩上看去,只见原处一条不乌篷船摇了过来。   这艘船不大,但也算不得小,划船的人生清一色的黑衣劲服的男子,而穿上站着几个穿着白衣的妙龄女童,手里提着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   以这艘船的吃水程度,是靠不了岸的。果然,等那船离岸边还剩数十丈时便下了锚停住,船里钻出一个白衣小童。   西门吹雪立即认出了这个人,是第一次在蜀中与叶孤城相遇时,他身边跟着的随侍。   那小童眺望了岸边,弯腰掀开船舱的纱帐,便有一个白衣人从舱内慢慢走上甲板。   这人身着一件织金仙鹤纹圆领长衫,外罩一件织银过肩蟒龙云纱衣,头戴一顶白玉镶蓝宝石玉发箍,两条细细的珍珠流苏自耳畔垂下至胸前,腰间系着飞鱼阔白玉带,玉带下悬着一枚白玉禁步。   这人负手立于船头,背后一轮明月高悬,面若冷玉霜冻,苍白几近透明,身如长剑孤绝。   一时间只让人觉得人如其势,雍华清隽,仿若海上来仙。   岸边的人早已悄无声息聚拢在岸边,此刻见了这人,皆纷纷双膝跪倒。   穿上的黑衣船夫放下浆,从船上取了一串麻绳绑住的木板抛在海中。木板随着海浪浮起展开,便在海面上架起了一座浮梯。   白衣小童捧上一袭银白素罗披风,他摇摇手已示不用,转身便自船头跃下,一脚踏入了南海波涛。   西门吹雪早知叶孤城轻功修为不下于剑术,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叶孤城施展轻功,但他却是第一次见他在海上如履平地,衣不沾湿。   这人负手在后,分波踏浪而行,脚踩月色而来,两挂广袖猎猎,宛如海上神君。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顷刻间叶孤城的双足已然踏上岸边沙滩,药材铺的掌柜立即上前,躬身向他呈上仿佛册子一般的东西。   西门吹雪远远看见这人取过册子在月下翻看,翻至最后一页时,双手一合,将册子捻做尘屑散于空气之中。   醇冽的男子声音在夜色中传出:“至此,你们不再是白云城的旧人,过往种种,如尘埃散去,从今往后皆是新生。”   “主上!”跪着的众人朝着他磕头,竟有人泣不成声。   有人连连磕头:“城主,我等祖上世代追随城主,不敢背弃。”   哭泣声此起彼伏,那药材铺掌柜面色也是惆怅,在一旁道:“城主,老奴不想走,仍想追随您,无论您去到哪里,也让老奴跟着。”   叶孤城一震袍袖,哭声才渐渐小下去。   他身后船上的黑衣船夫抬着一只木箱,置于沙滩之上。木箱被打开时,里面黄橙橙白花花的碎金银便露了出来。   叶孤城转转手上的扳指,垂眸道:“一百年了,你们的先祖已经证明了你们的忠诚,如今,也到了我给你们指一条生路的时候。飞仙岛不日必被朝廷接管,愿意归顺的人可以留下,不愿归顺朱明王朝之人,孤却不能看着你们去死。”   他看了一眼药材店掌柜。   药材店掌柜弯着腰,露出谦卑之态:“城主担心大家此去西洋无依无靠,所以备下了散碎的金银,大家每人贴身藏好,日后……若是流落海外,也好有个傍身之物。”   众人陆陆续续哭着,一个一个上前,给站着滩头的男人磕头,道别,每人分得一捧碎金银,低头掩面而去。   叶孤城垂眸静静立着,双手拢在袖中,面如冷月,如同一尊受人膜拜的玉雕人像,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   远处海上荡着的乌篷船随着汐涨汐落而颠簸,不知何时,海边的沙滩上人已尽去了,只剩叶孤城、白衣小童与药材店掌柜。   叶孤城开口道:“小来,你先回船上等我。”   白衣小童替他披上素罗披风,才漠然退回舟上。   叶孤城转头看向掌柜:“老黄,你也该走了。”   黄掌柜忽然跪下了:“城主,他们不明白,老奴却是懂的,城主这般安排旧人,分明是心存殉国之志。若真要追随先祖,也请让老奴随行!”   叶孤城眉峰一簇,竟没有否认。他正要再开口时,忽然峻目一凛,朝着岩石这边看来。   白浪爬上海滩,卷裹了细沙又退了回去。   风拂过鼻尖,带来海水独有的腥气,一角雪白的袍子,出现在礁石之后。   那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苍白的脸,雪白的衣,银白的靴,漆黑的长发,古拙的剑,寒石般的眸子。   叶孤城瞳孔针缩,他将手背在身后,目光落在对方毫无情绪的脸上。   白衣如浪翻飞,片刻间,西门吹雪已经站着面前。   叶孤城转头对药店掌柜道:“你且下去,泉州城中还有事需要你照料。”   黄掌柜便是再想说一句,也知此时不妥,只得低声应了低头退下。   叶孤城重新将目光落在西门吹雪面上,开口道:“庄主几时来的泉州?”   西门吹雪看着他:“昨日。”   叶孤城微微颔首,已然看出他风尘仆仆:“从万梅山庄来?”   “不错,用了五日。”   叶孤城:“千里奔波,庄主何至如此?”   西门吹雪见他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意欲充做无事,开口时罕见地带了淡淡的嘲讽之意:“君子以诚相交,城主为何不解释一番诸多隐瞒,且不告而别?”   叶孤城目光凝在对方面上良久,终是避了开去:“俗物牵绊至深,不得不先行安排。待此间事了,再上门请罪。”   西门吹雪目光压在对方轮廓孤绝锋利的侧颜上,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前朝后裔,亡国旧人,此间事了,是上门请罪,还是自戕殉国?”   叶孤城面上毫无震惊之色。   从他看见西门吹雪一刻起,便知他多半都听到了方才那些交代,此刻辩驳无益,索性认了。   事实上,从他赠出韘形佩时起,便是抱着以后也许这人会知道自己苦衷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这人竟然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出现在泉州。   既然辩无可辩,他索性目光坦然看向对方:“此事是叶某亏欠庄主,庄主君子雅量,想必不至于与我计较……”   西门吹雪却是冷冷直问:“若我偏要计较,又如何?”   叶孤城一怔,苦笑道:“叶某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条命。”   西门吹雪打断他:“那便将你的命,留在万梅山庄!”   *************   懂庄主的,就知道这是一句多重的承诺:   留下来,不要死,我用余生给你解毒 第53章 53   叶孤城认识西门吹雪之后,对方一直是寡言淡漠的性子,极少这样咄咄逼人。   被连番打断,叶孤城一时有些意外,迟疑了一瞬,才叹道:“我若应了庄主,只怕会再次言而无信。不如这般,若叶某这次能从海上回来,定亲自上门请庄主处置。”   西门吹雪目光凝在他面上,忽然上前一步:“我若现在就要你将命留下?”   叶孤城双目瞳仁骤缩,面上神情冷肃下来:“叶某与庄主相交虽不足两载,却知庄主横而不流、芒寒色正。叶某是心中有垢之人,行事也并不磊落。庄主几次维护之意,叶某不曾忘记,能做的也唯有不破庄主不染尘埃之志。”   西门吹雪何尝不曾惋惜与这人执意红尘的一意孤行,他以为自己能放下的,他也的确努力试着去放下。他早已习惯分离,孙秀青带着孩子与他分离的时候,他也未曾去找寻过。   如今,他执念已生,让他就此作罢,却是绝无可能!   西门吹雪凌厉的目光压在对方面上:“你放不下执念如此,我,难道就一定必须放下?”   叶孤城只觉呼吸一窒,下意识道:“我,不能……”   多说无益,西门吹雪陡然出手,双指并拢朝着对方肩旁、肋下几处大穴点去。   叶孤城一惊,足尖点地连忙急急后退,但不知为何他的身形比当日在万梅山庄比剑时慢了许多。   高手过招,哪怕是一点点的迟滞也能定生死,决胜败。片刻间西门吹雪的指剑便已至眼前。   叶孤城避无可避,不得不挥手隔开对方的指剑。   西门吹雪只觉对方腕间仿佛带着什么极为坚硬的铁臂环一类的护甲,竟然将自己指尖凝成的剑气击飞。他立即按在腰间飞虹剑上,长剑瞬间出鞘,在月下化作一道清冷的流练,朝着叶孤城刺去。   叶孤城手中无剑,全靠双掌应战。   若是旁人手中无剑,西门吹雪是决然不会拔剑的。但此刻,他却对一个手中无剑之人拔剑了。   他说不清为何会千里奔袭来泉州,等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已经站在这人面前。   他说不清为何会对他出剑,来不及细想,他的剑已至对方胸前。   叶孤城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甚至连格挡也摈弃了,竟然脚下一顿,闭上眼任由那剑尖挑破了胸前的银纱罩衣——   竟是求死之志?   西门吹雪心头一凛,陡然撤回劲力,瞬间变觉胸口一阵刺痛,竟然是强行撤回内力震伤了心脉。   却在这回剑的一瞬间,叶孤城欺身而上,瞬间出手点住他肩胛肋下六处大穴。   西门吹雪手臂脱力,长剑落在沙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他向后踉跄两步,抬眼看向对方,目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愤怒。   叶孤城上前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朝着已经奔上岸来的黑衣人命道:“你等在此,不必靠近。”   待黑衣人得令隐藏身形之后,才将西门吹雪拦腰抱起,施展轻功,几起几落,往不远处的海边小筑而去。   屋子里桌椅如故,还放着陶壶碗碟之物,到处都是曾经有人居住的痕迹。只是人早已不知去向,此处日夜海风侵袭,桌椅上长久未有人擦拭,便多有沙砾覆盖。   叶孤城入了最里间的小室,这里仅有卧榻一方,顶上一扇小窗被棕榈叶遮蔽着,算得上最干净的一间屋子。   他将自己的披风铺在卧榻之上,才将西门吹雪轻轻安置在榻上,然后伸手搭在西门吹雪腕间片刻,片刻之后松了手:“叶某不善岐黄,怕是只能等庄主解穴之后自行疗伤。”   西门吹雪黑檀般深层的眼睛看着他。   叶孤城叹口气,苦笑道:“……我欠庄主的,怕是已经难以还清。”   西门吹雪仍旧看着他。   叶孤城避开他的目光,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以指代掌,缓缓输入内力,以此助他平复方才心脉被震伤的内力乱窜。   西门吹雪慢慢闭上眼,面色苍白。   这种人,越是冷,便越是愤怒。   叶孤城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他的手已经碰到了木门插销,却又不知为何停住。   良久之后,黑暗中响起一声长叹,叶孤城折回榻边,慢慢坐下。   内室窄小,卧榻也不大,两个同样白衣盛雪的男人一坐一卧,乍一看去,竟像是依偎在一起。   明明知道不该动心,却偏偏还想最后再说一些不该开口,却想说的话。   西门吹雪被封了穴道,自是不能动的。   叶孤城侧身靠着墙,目光微垂似睡非睡:“庄主千里奔赴泉州,叶孤城并非无心之人。”   鼻间是海风略带腥气的咸味,耳畔白浪扑抱沙滩的节律催人困顿。   白云城主素来醇冽的声音,被海浪的声音冲得断断续续:“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心非木石岂无感,只是人生亦有命,有些人,生而有罪,注定难得好死。庄主嫉恶如仇,坦荡君子,叶某却注定是个逆谋罪人……是叶某人……有负庄主拳拳维护之意。”   躺着人闭着眼,也不知是心灰意冷不肯睁眼,还是因为千里奔波劳累困倦。   叶孤城伸出手指,从枕上勾起一簇男人的头发,在指尖绕了一圈,自言自语般道:“那只海龟还养在泉州的荔枝别苑里,比先前大了许多。南海有许多传说,据说有一根天柱,至今还在安南国境内,还有人说当年鲧偷了天宫的息壤,令海龟驮至人间,填海造陆,方有七洲。后来息壤被收回,鲧被处死,大龟被罚不能回到天庭,从此南海的海龟,都是这只神龟的后裔。”   从西门吹雪的角度,自然是看不见男人表情的,他睁开眼看着漏风的屋顶,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叶孤城慢慢合上眼,似是已经困了,断断续续低声说些南海旧事:“南海深处有个无底深渊,都说那是盘古之墓所在,也有人说,深渊底下,连接着传说中的归墟,淹死在海里的人,都不能转世投胎,他们的归处便是归墟。若有人在盘古墓附近的水域看见暨鱼出没,便是死在海里的生魂,在警示海上行者回船。”   声音渐弱,这人的呼吸清浅而绵长,手慢慢卷着这束头发不动,似是说这些典故说得倦极,睡了过去。   同榻坐卧,未免靠得太近,许久之后,似有似无的叹息声在头顶传来:“西门,你可知南海之下,埋葬了一个王朝……”   半夜之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明方小了些。   西门吹雪从不知南海波涛这样嘈杂,无论夜再如何漫长,海天相接处也渐渐泛出鱼肚白。   微弱的光线透过高窗投进木屋,像一片毫无温度的霜,空中混杂了海风的腥味,和极淡檀香味道。   万里一身南海畔,客窗独看雨重阳。   叶孤城睁开眼,微光中琥珀色的眼是清明澄澈的。他坐起身,背对着西门吹雪,慢慢开口道:“天已明,我也该走了,稍后会有白云城的人来接庄主离开。”   他起身穿了鞋子,不疾不徐整理好仪容,再回头时,已然又是那高华矜贵的白云城主、末代皇族、云中飞仙。   只见他从拇指间取下白玉罗刹扳指,走回西门吹雪身边,握住对方一只冷白的手掌,慢慢套在他的拇指上,避开了对方压在他面上的眼神:“船队在泉州等待的信风已至,此次南去,归期难定……此物不该随我而去,今日便交还庄主。”   说罢,叶孤城转身出门,门外早有人替他撑起紫竹大伞,并且奉上昨夜落在沙滩上的长剑。   叶孤城将长剑留在木屋桌上,才踏着湿软的沙地离去。他肩背笔直,却走得很慢,但再慢,这条登船的路也会走完的。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南海天地间。   从此星霜荏苒,停云落月,终究一别如雨。   ********************************************   叶城主,我给你说,你点了庄主穴道,你会后悔的。 第54章 54   天边泛起青白色,雨在叶孤城离去时变得极大,泼墨一般,但一刻之后,仿佛雨云又散了去,微弱的天光透过木屋的缝隙照进来。   穿着银纱罩衣的白衣人已经远去。   床榻上卧着的人缓缓坐了起来,面无表情抚摸着手上的罗刹扳指,目光垂着,泛着一丝奇异的光。   穴道早已解了,叶孤城本就没有下重手,更何况总有一些人会穴道移动半寸的保命功夫。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三成力道至多能限制行动一时半刻,他不过将计就计,也想看看对方到底意欲何为。   寥寥数语,这个人分明已经动了情,偏偏还要自欺欺人!   难怪他对解毒一事并不热衷,因为他根本没打算解毒。   难怪他会用放血这种并不能根治的方法,因为他只想延缓毒性的发作。   难怪千秋节那晚,他明明已经回应自己,却中途生生停下,退回原处。   他几次欲言又止,原来是根本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他当然不会允许自己一直受制于人,所以给自己留的两条路:要么作为一个绝顶剑客,死在决斗之中;要么就像个皇族一样,从容赴死。   既然自己不会再杀他,所以南海的海底,就是他为自己苦心谋划的归葬之处。   飞虹剑安静地躺在破旧的桌上,西门吹雪捡起来轻轻擦拭妥当,放回腰间剑鞘之内。   他面无表情起身走出木屋,雨已经几近停歇,天边露出一束穿透云层的光。   西门吹雪记得陆小凤说过:“当你遇见一个人,只想和她从此住在一间能看海的小屋里,夜夜相拥,一起听着海水轻抚岩岸和沙滩的声音入睡——那就是该归隐的时候。”   西门吹雪一动不动,他在想一些事情,在做一个大胆到近乎冲动的决定。   片刻之间,昨夜出现过的药材店掌柜便出现在西门吹雪面前,他似乎并不吃惊对方已经自行解开穴道的事,只低眉顺眼道:“城主交代了,他不在时,一切可听庄主吩咐。”   西门吹雪是冷的,浑身散发着比冰雪更寒冷的气息:“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办妥。”   “我需要一个火折子和一管烟花。”   掌柜愣住:“火折子?烟花?”   一刻钟之后,西门吹雪接过掌柜捧上的火折与竹管,点燃,手掌一翻,手上的烟火便“咻”的一声,飞上了晨曦初露的天空。烟火在湿意绵绵的天空爆出刹那极亮的烟花,便又被风吹散不知去向。   黄掌柜目瞪口呆的望着天,风中很快传来马蹄的声音——那是十二匹健壮的骏马一起奔腾的声音。   “接下来,”西门吹雪目光落在黄掌柜身上,“我要你药材铺里的所有药材,以及另外一样东西。”   宝船起锚需在良辰吉日吉时吉刻,起锚典仪由宝船正使,与左右副使共同完成,甲板上占满了内侍与海运总兵官辖下的人马,各个神采奕奕,目光如电。   旌旗猎猎,鼓声阵阵,万人空巷。   六十二艘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的大船依次排布在入海口,浩浩汤汤。每一艘大船甲板上的橹楼都高至二三层,仿若能够移动的宫室,蔚为壮观。   大船立着高大的桅杆,与十二帆,信风一起,好一派云帆高涨的景象。   码头聚集了整个泉州的百姓,或是送别亲人,或是记下这百年不见的盛况。   大船打头,扬帆出港,盛况空前。最后是拿了朝廷文书的官商货船,远远缀在宝船舰队的后头。   等到整个船队消失在水天之间时,已是过午十分。   甲板上一人稳步走来,此人身量极高,肩宽背阔,下颌饱满略方,显得轮廓威武,面白无须,却仪表堂堂,两眸炯炯,眉间一道疤,似早年被刀剑伤过。   这人穿着三爪麒麟的圆领长袍,腰间挎着一柄长刀,披风随着他大步移动的频率翻卷扬起,一看便是身怀深厚內功之人。   他身侧跟着另一赭石飞鱼服的内侍,眉毛寡淡,面带黄气,目光却很是锐利。再后面,跟着四名内侍,也身负武艺,手按刀柄,容色肃穆跟随这。   走在最前的男人正是此次远航正使郑和,他一面走一面开口问道:“那三百人可都安抚住了?”   黄脸内侍回道:“回正使的话,都已安置妥当。”   男人略作思索,道:“去这些人中,选一医者过来。”   黄脸内侍应了,立即转身吩咐手下底层船舱提人。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船尾顶层的一间船舱,黄脸内侍示意随行四人留在门外,道了一声“城主,正使来了”,两人跨入舱内。   当内侍引着一个穿蓝衣的年轻人靠近这间船舱时,屋里的气氛实在有些不寻常。   地上落了几枚棋子,和一枚被击碎的青玉帽正;黄脸男人双手成爪,指尖抓着两片被扯碎的白色袖管。   三爪麒麟服的威严男人眯着眼坐在桌前,头上纱帽正中嵌玉之处空空如也,桌上一盘棋,另一边背对着门的男人乌发上随意插着一直木簪,苇白色的长袍逶迤垂下,只是罩衫的两只袖子已然破了。   郑和微微一笑:“景弘,城主不过是与本使开个玩笑罢了,你又何必这般紧张?”   “是在下唐突了,城主恕罪。”黄脸男人这才收了手,两片雪色的袖管随着动作飘落地上。   叶孤城不置可否,伸手捻了一枚白棋,轻轻一声落在棋盘之上。因无长袖遮掩,他伸手之际,便露出了箍在腕上五寸长的玄铁锁铐。   郑和:“本使曾听蜀王在皇上面前赞过城主剑法如神,怎的不见城主之剑?”   叶孤城随意看了他一眼:“若剑仍在,怕是这两只铁环,郑大人不但不会替我取下,还会再加两只上去。”   郑和也不恼,竟是笑了一下,道:“瞧我竟疏忽至此,忘记替城主去掉这枷锁。”说完对着黄脸男人斥道,“景弘,你也不提醒提醒本使。”   说完便道:“还不速速替城主解开。”   黄脸男人立时上前,从腰间取下一卦铁铸的锁匙,将铁匙插入锁铐中几番拧动,便听哐当一声沉闷重响,一只锁铐便被打开,跌落在地。   接着是另外一只。   郑和炯炯目光锁在对方低头看棋的面上,微笑道:“城主应约上船,郑某人也自当守信,替城主一并解开足上铁锁。”   叶孤城伸手抚住解开锁铐之后的手腕,垂着眼,任由内侍替他解开足踝上的锁铐。   四只玄铁锁落在地上,需得两个内侍合力才能一起抬出去。   郑和笑道:“城主踏上甲板的时候,本使便已将白云城三百人放出,并且加以安抚。”   叶孤城:“多谢。”   郑和挑眉看向他平静无波的脸:“城主竟然不恼?”   叶孤城冷然道:“不过几块铜铁,既然困不住我,又何必烦恼?”   “的确是困不住……”郑和伸手接过黄脸男人奉上的茶,呷了一口,从盖碗间抬起眼皮看向对方:“千秋节那晚,城主在紫禁城施展的轻功令人记忆犹新,飞天遁地如入无人之境,着实惊人。郑某怕城主改主意不肯上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提起千秋节,叶孤城倒是想起一件事,他执了白子在手中把玩:“徐家三姑娘可还安好?”   郑和目中精光一闪,淡淡道:“徐三姑娘锦绣妙龄,出嫁修行,青灯古佛,有如将康健之人手足带上镣铐,何来安好一说?”   叶孤城闻言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如有所悟:“郑大人似乎比徐家三姑娘年长九岁。”   郑和微微一笑,双目透过茶汤腾起的热气微微眯着。   叶孤城低头放下棋子:“听说正使自幼在燕王府长大,视皇后为主为母,对徐三姑娘以兄妹之情,有看护之意也属寻常。”   郑和面色如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郑某人不过家仆,皇上皇后都是本使的主子,什么兄妹家人的,城主妄言了。”   叶孤城:“既是妄言,郑大人何必当真。”   “搅扰城主,本使这便告辞。”郑和站起身来,“航线路径如有事相商,本使自会遣人景弘前来。”   说罢他看了一眼立在舱门口的高瘦蓝袍年轻人:“你是大夫?”   高瘦蓝袍年轻人背着药箱,浑身散发着草药的清苦味道,低头淡淡应了。   “来替叶先生看看伤,”三爪麒麟服的男人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复又停下,慢慢说道,“叶先生身体不好,平日也不便四处走动,听说船上有锡兰国的经书,先生无事时多看看佛经也是好的。”   如果以前有人这样对白云城主说话,他早已是个死人。幸而眼下的叶孤城,不是从前的白云城主,所以这人还活得很好。   屋里只剩锦衣白袍的男人,和门口站着的高瘦蓝袍年轻人。   叶孤城背对着他,低头仍看桌上的棋,口中吩咐道:“我并未有伤,你自去便可。”   身后传来舱门开关的声音,但那道气息仍停留在原处。   男人转过头,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年轻人,眉峰渐渐簇起,狭长的眉眼里慢慢聚起一线微不可察的讶然。   蓝袍年轻男人旁若无人走近,将药箱搁在一边的矮几之上,探手揭开叶孤城撕裂的袍袖,用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钳住那段淤青肿胀的手腕。   **************************   粗长否,满意了吧?   我真的不是BE,我是HE的拥护者。这两个算得上世间至强之人要走到一起,那是必须互相妥协,互相确认一些事情才行。   否则以西门吹雪的骄傲,我想他也不会一直追逐妥协。等他能确认的时候,便不会再轻易松手了。   也就是说,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城主还债剧情。   ps,城主被限制自由,一部分是皇帝的授意,很好理解,一部分是正使大人的私怨,他在帮徐三小姐出气。但是大家放心,有些人是能被城主摆平的,就看城主想不想惯着他们。 第55章 55   蓝袍年轻男人旁若无人走近,将药箱搁在一边的矮几之上,探手揭开叶孤城撕裂的袍袖,用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钳住那段淤青肿胀的手腕。   叶孤城眉峰一簇,立时翻手并拢两指,朝着对方手腕神门、太渊点去,对方登时五指并拢,以掌为刃,袭向叶孤城手三里、肘髎与小海。   二人一站一坐,片刻之间已经交手十三招。   方寸之间自有来回,最终竟是蓝袍人借由站立的优势,点中叶孤城肩髎、曲垣两处,压制了对方的动作。   叶孤城琉璃色的目光中透着一丝震惊,嘴唇抿做一线,目光直直看向对方眼睛。   蓝袍人倒是极为平静,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冰霜味道,似一方冰冷的冻石,孤寒伤人。他一言不发,从药箱里找出一盒玉容膏,替对方涂抹在肿胀磨损处,又用一条雪色生丝布带细细裹好。   再换另一只手时,叶孤城没有拒绝,他的目光落在这人身上,眉峰一点一点凝滞着,目色沉沉。   你,怎会在此?   也许他应该问出这句话,但这句话恰恰又最没有必要问出口。船队出港已有大半日,此时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双腕处置妥当,对方探手搭在他腰间,将他强硬扶起坐在榻边。   叶孤城见对方弯腰去脱他鞋袜,立时伸手拦住:“不必。”   蓝袍人抬眼看着他,黑檀似的一双瞳仁锐利无匹,凝在对方面上。   这张脸孔虽然寡淡陌生,但这人无疑是万梅山庄的主人,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叶孤城只知道司空摘星是易容高手,却不知西门吹雪也会易容术,更不知道他甚至能改变自己的身高和骨骼,隐匿在人群之中。   眼下,他不得不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凝滞的氛围:“庄主仓促登船,罗生独自在山庄谁人照料?”   西门吹雪却是不答,起身伸手拔下对方簪发的木簪,在手中把玩:“既然什么都抛尽了,何必还带走此物。”   发簪被抽离,裂帛般的长发顿时散在颊侧,发尾垂至腰间,加上被扯破的袖子,腕间的丝丝缠绕的绷带,原本处于震惊中的男人,终于意识到此刻自仪容十分失礼。   因西门吹雪在此,叶孤城也不便唤人进来更衣,他不得不自己起身脱去污损的外袍,另择一件纯白丝棉青竹纹凉衫换上。   木簪在对方手里,叶孤城也不去取,他推开船舱木窗,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南海。   涛声初听尚好,但久了总会变得无趣而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很久,叶孤城才轻轻开口:“西门,你可知为何我不告而别?”   西门吹雪一怔,除了千秋节和昨夜,这是这个男人第三次唤自己西门。他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的看着。   叶孤城侧过头,在海上日光的照射下,露出一个轮廓卓绝的剪影:“宝船下西洋有扬威海外,重建朝贡之意,因此不能有哪怕万一的损失。而大船航行所依赖的懂得牵星术的匠人、曾经到过西洋诸国、会番话的商人,大多出自泉州,而这些人多多少少与白云城有关。便是为了让这些人绝无二心,皇帝也会逼我随船远航。何况,大船出海南洋,本就是最初我助他谋夺帝位达成的交易。”   西门吹雪一针见血指出:“这并非不辞而别的理由。”   “的确,燕王助我破除海禁,我助燕王南下西洋,这些都是可以说出来的筹码。”叶孤城道,“但,假若我不仅要借朝廷之手杀人,还要暗度陈仓,从朝廷眼皮底下偷走大船,为白云城的旧人另谋一条生路呢?”   西门吹雪:“你,不信朝廷?”   “我当然不信。”   “为何不信?”   “因为,他是皇帝。”叶孤城笑了一下,“白云城的旧人,很多只忠于前朝君王,他们从不以洪武永乐子民自居,终其一生不会低头屈膝。便是看在他们昔日忠诚之上,我也必须替他们安排一条生路。”   帝王多疑,没人比他更清楚被帝王猜忌的结局。   西门吹雪不经意间想起老实和尚曾经说过,这个人在诏狱里挣扎过,一醒来便被当日还是燕王的皇帝以整个白云城来胁迫服下毒药。以己度人,换做自己,也定会用尽一切斩断这条枷锁。   然而,与朝廷为敌的下场,通常只有一个。   叶孤城目光落在海天相接处:“若在万梅山庄,你知我有此志,当做如何?”   西门吹雪认真的想了想:“杀陈祖义,助你;若与朝廷为敌,阻你。”他的语气简洁,带着他惯常的理智和冷静。   叶孤城:“不错,我亦猜到如此。更何况陆小凤是你的朋友,他虽浪迹天涯,却是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绝不会与朝廷为敌。”   西门吹雪如有所悟:“你一直不承认他是朋友,便是早知今日?”   叶孤城:“立场不同的人,又何来对错之分?我已利用过你们一次,不想再与你二人为敌。但若真有一日刀剑相向,我也希望,至少你们不会为难。”   他们三人,一个是专给自己招惹麻烦的侠客,一个是江湖出尘的剑神,一个是前朝后裔的逆乱,偏偏他们眼里都只有该与不该,没有能与不能,更没有敢和不敢。   西门吹雪目光冷下来:“我与他,不同;你与那些人,也不同。”   叶孤城回过头,长发被海风拂动,他的眼神带着一线自嘲:“成王败寇,终究没有什么不同。”   西门吹雪看着这人临窗而立,风姿隽爽,湛然若神,登时就想起不知谁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要理智到了极致,便是无情。   他尚未有一言出口,便听那人又道:“只是,我没想到,庄主会登船。”   西门吹雪抬头看他,正好看见这个男人闭上眼,眼帘飞速颤动,似心绪极为不定。   再想分辨,那人已经转过身。   世事如棋,动如参商。   原本注定不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如果非要产生碰撞,必如紫禁之巅。如两颗流星划过夜空,二者中必有一个的命运早已注定,毁灭坠落。   人稠知音少,携剑踏月来。   得此知己良友,怎能深恩负尽?   有一个人,能为了另一人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情之一事,往往是最没道理可讲的。   情动的一刹那,你甚至不能控制对方是敌是友,是男是女。该不该,能不能,统统都不知道。   一夕千念,再睁眼时,琉璃色瞳仁中的挣扎之色终是褪尽。他侧身回头,看向西门吹雪,目中含着一抹疏星淡月,断云微度的坦荡释然:“庄主以为,执念为何物?”   西门吹雪:“执念太深,便入魔障 ,执念太浅,又是无情。执着于执念本身的时候,你是否已经忘了本心?”   叶孤城闭上眼:“不错,叶某半生执念便是挣脱一切,由我来终结这世世代代注定的命运。”   “现在,是否亦然?”   窗前的男人睁开眼,目光落在蓝袍人身上许久,才道:“庄主,你能放下执念否?”   西门吹雪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若能放下,便不会登船。”   叶孤城心中升起一种陌生的情绪,那种针刺一般的感情如同流绪微梦一闪而逝。   “叶氏一族本不姓叶,先祖丢家弃国无颜于世人,将子孙后代改为叶氏,取叶落归根之意。从此每一代叶氏嫡系子孙的结局就已注定,要么落叶归根返回故土……”   他平静地看向南海:“要么,同先人一样,归葬南海深处。”   西门吹雪终于懂了那句“我不能”背后承受的许多无奈,也终于能理解他藏在游云一般无心无情背后的求死之志。   紫禁之巅,一剑西来……那错开一寸的剑锋,分明是他给自己准备好的结局,是他唯一能够摆脱宿命诅咒的机会。   西门吹雪想起了那个月圆之夜,忆起了剑尖刺破这人心口时候的怅然若失,那是一种生命在眼前流失,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就这样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能去指责一个承担了这样沉重命运的人,为何不想活。   任何人都不行。   他,也不能。   耳边传来鸥鸟辽远的叫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对方用一种释然的语调问:“西门,我要做的事情,无可更改。如此,你可还愿替我簪发?”   ********************   关键时刻到来,城主的秘密第一次讲给一个人听(老和尚猜到的除外),他不是没有动过心,但他的确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派人士……毕竟他看起来是想搞点暗度陈仓的非法举动。   很多年之后,庄主想起这一日。   庄主:那日我见你时,便是你断袖之时,还是一次两只袖,可见这是天意。   城主:……   城主奶爹性格在此章暴露无遗,夫夫这种情况下见面,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儿子谁在管?   ……所以断袖什么的,都是注定好了的。   庄主是个以诚入剑道的人,用诚意对待一切,朋友、爱情、剑道。   城主是以责任入道的人,他理智到近乎无情,安排好了对所有人最好的路,包括自己的……不过面对庄主这种强大的诚意时,还是破功了。   关于“叶”这个姓氏的来由,合理yy,概不负责。   又一次粗长了是否?   西门吹雪在剑神一笑里扮成小老头或者小老太婆过,所以肯定是能改变身形的,至于how,这是古龙大爷的设定…… 第56章 56   黑如渊潭的眼中陡然翻腾起什么汹涌的东西,又因为习惯的冷然与克制而强行压下。于是那张苍白的脸上,一双凌厉的眼便显得夺人心魄起来。   他向他走了一步,目光狠狠锁住对方的表情:“你,知道自己应了什么?”   叶孤城不再避开这道摄人魂魄的目光:“故国难追,我与燕王的交易已是对不起先人。那就当我,再做一次不肖子孙罢。”   西门吹雪的目光死死压在他面上,那张苍白的脸之下,压抑着什么,却一言不发。   叶孤城琥珀色的眼静静看着,慢慢说道:“君若不弃,君心我心,至此终年,必不相负。”   这个人,天容海色,乌发雪衣,形相清癯。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西门吹雪忽然动了,一步已至跟前,无言无语,面无波涛,却伸出双手骤然揽住那人,狠狠的、用力的、决绝的拥在身前,用一种必然会让对方疼痛的力道。   男人皎如玉树的身体猛然绷紧,这是强者对于忽热起来的桎梏的天然反应。但不过一瞬,他又放松了自己。鼻尖嗅到对方混杂了药味的清苦味道,他就这样,慢慢抬起手,揽住了对方修韧至极的腰背。   这人千里奔波前来南海,最初的本心,不过是想让自己不要独自赴死。   一个人的路,终是太过孤单。   一个人背负所有,有时也太过沉重。   因为你的执着,我亦想,试着放下一些执念。   西门吹雪目光落在遥远的海面上,眼中仍有不真切的光。   手臂箍得太紧,既然不愿分开,那便不分开。   心口的振动、手下的肌肤骨骼,都来自于与自己同样强健的男人。这种感觉是陌生的,奇异的,确认让人舍不得放开。   手慢慢向上,摸到对方耳垂与颈侧交接的位置,轻轻摸索着。   西门吹雪没有动,这里离颈侧大动脉实在太近。这样隐秘的地方,平日只有自己才能碰触的地方,被另外一只惯于握剑的手掌控着、摸索着,试探性的触碰,奇异的酥酥痒痒的感觉从脊背窜上来。   那只手似乎终于找了颈侧与皮肤温度有异之处,微微用力,将他面上覆着的面具揭开。   一张苍白得近乎毫无血色的脸终于露了出来,面容却不似平日那般冷峻,一贯冷淡的眼神中也露出了奇特的光亮。   叶孤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低声承诺:“君以诚待我,我亦待君以诚。从此,再无欺瞒。”   箍在男人肩背上的手臂骤然增加了力道,因为本性沉默而无法出口的情绪,透过噬人的力道传递过来。   越是疼痛,越能感同身受。   叶孤城静静的任他拥着,他不动,也不语,只觉自己那颗早已决定归葬南海的心,也被这人死死攥住,再不能无牵无挂辉煌的死去。   许久之后,被拥住的男人才发出一声喟叹:“西门,你此处怕是要被我连累,要被困在这方寸囹圄之中了。”   宝船舰队正使郑和限制了叶孤城的行动范围,这样的命令对于叶孤城是无用的,但他却不打算在这件小事上与正使为敌。   白云城主如何落魄,也是一方诸侯的存在,即便是囹圄,也是一方华美的桎梏。   这样的囹圄伴随了白云城主的前半生,他本是不在意的。然而眼下,他却不得不对一个人感到抱歉。   下等船舱是给仆从和应征出海的平民准备的栖身之所,这样的地方拥挤嘈杂,叶孤城自然不会让西门吹雪去住。但他的身份的确也不便为外人知晓,权益之下,二人暂且同居一处便成了眼下唯一的选择。   西门吹雪站在窗前,眼中是与中原风光迥然不同的无垠海天,耳中是叶孤城吩咐白衣小童如此这般的吩咐。   白衣小童得了吩咐,望向窗边男子的眼神仍难掩震惊。   他的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小心问道:“城主,隔壁水房另一侧是小的住处,要不我房间收拾出来请庄主住下,这样共挤一室,我怕委屈了城主与庄主?”   这……   叶孤城将目光投向西门吹雪,以示询问。   西门吹雪:“我就在此。”   二人并非没有同榻的经历,叶孤城也不至矫情,当即算是认可了对方这个决定:“西门庄主易容至此,行踪不必让他人知晓,日后你称呼他……先生便好。”   白衣小童立即笑道:“我知道了,我会交代下去,城主旧疾发作,先生不得不日日陪护,时时照顾。”   叶孤城的眼中露出微不可见的笑意,无奈道:“下去罢,明日将海图日志,及造船图纸带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被拘于斗室之中,也意味着等闲时无人打扰。幸而二人从前便早已习惯独处,对于眼下境遇倒无怨怼之心。   桌上一只青玉壶,两只暖白玉杯子。   西门吹雪沐浴完毕,披着一头半干的头发坐在窗前,给自己倒上一杯干净的水,慢慢饮着。   隔间里传来水声,一盏茶的功夫,叶孤城便更换了套家常白绫交领海水纹道袍,披着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踏入舱门。   西门吹雪替他倒满一杯水,叶孤城接过杯子,略带歉意道:“海上行船不必内陆,一旦出海,及至下一个港口之前再无淡水补给,因此沐浴用水也会有所限制。这几日还好,往后,恐怕会委屈你。”   “本是江湖中人,风餐露宿在所难免,何来委屈。”西门吹雪见他趿着鞋,难得见到此人如此放松舒拓的模样,目光随着他饮水的动作,发觉他手腕绷带已经拆了,露出瘀青渐深的手腕,心头不免一动。   叶孤城想起一事:“庄主此来,怕是一年半载难回中土,不知罗生如何安置?”   西门吹雪收回目光,目光落在海上烟霞之上:“我等船时,命人分头送信去山庄和罗刹教。如无意外,他的祖父会替我暂时照管一段时日。”   叶孤城颔首:“这般安排,也算妥当。”   西门吹雪:“这船上的正使,难道打算将你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一年半载?”   叶孤城闻言,眉梢挑起一个极为隐秘的弧度:“他眼下,是在为徐家三姑娘出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要不了多久,我会让他改变主意。”   西门吹雪因为对方笃定的语气而疑惑:“你了解他?”   “太仓港登船时第一次见他,”叶孤城道,“不过,今日一番交手,我已知他对皇帝皇后极为忠心,虽是宦官,却是能力卓绝之人。”   “他对你无礼,你却欣赏他。”   **********************   庄主的表白:把你的命留在万梅山庄,现在就要!   城主的表白:以后,我不骗庄主,不瞒庄主。   ……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吗? 第57章 57   叶孤城垂眸看着清澈的水:“一个忠于自己主子的人,本就没有错。再说,他是道衍看中的人,必有过人之处。”   隔间水声停歇,想必是已经收拾完毕。   最后一线紫霞也消散云天之外,墨色接管了穹隆,这是大船出海之后的第一晚,许多人经历了白天的兴奋之后,都已经疲惫不堪。   甲板上的声音渐渐弱去,只剩值夜的守备来回走动整齐划一的声音。   叶孤城道:“你连日赶路,昨日也不曾歇息,不如……就寝罢。”   西门吹雪抬头看向对方。   叶孤城琉璃色的瞳孔在仅燃着一盏油灯的室内显得比平素眼色更深,像是一尊葡萄酿酒的美酒,他很快回避了压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转身走向床榻,坐下低头给自己除靴去袜。   西门吹雪走过去,与他并排而坐,等他曲腿上榻的时候,伸手握住了那只健白修韧的足踝。   足踝上一圈乌沉沉的紫,是带着粗重玄铁锁铐行走一日的后果——纵使筋骨再强健,耐力再无匹,会受伤的始终仍会留下痕迹。   想来昨晚自己的剑气也是被这件东西震开,可见此物质地绝非寻常之物。   身负数十斤的铁锁,难怪这人闪避的动作比平素迟缓许多。竟是知道自己三招之内必定落败,所以反其道而行之,逼得自己弃了剑。   “可要上药?”西门吹雪说完便有起身去够药箱的意图。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用了三分力道,将他留在原处。叶孤城摇摇头:“不过三五日便好,不必多此一举。”   西门吹雪低头仔细看淤青痕迹,片刻之后抬头:“我不认为,这种东西,能困住你。”   叶孤城抽回脚踝,翻身在内测床榻躺下,道:“一开始,我以为他想提醒我白云城的人质还在他手中;今日我却意识到,他是在为一个女人鸣不平。”   西门吹雪见状,也起身解了外袍抛在熏炉之上,又脱去鞋袜,仅着中衣也跟着上了床榻,挥手放下羽白色仙鹤纹纱帐。   纱帐将本已微弱的光遮挡得几近全无,幽暗密闭的狭小空间里,是两个成年男子内敛的呼吸之声。   平日里清浅不闻的呼吸声,在这个时刻却仿佛如鼓声点在耳中,渐渐的,竟将自己的心跳呼吸也同化做一个节奏,醺醺然已有昏睡的迹象。   说不清是谁的手碰到了谁的手,亦或者是谁握住了谁的手,指尖掌心是同样有力修长的手掌,从小心翼翼地碰触、试探,到最终握住一处。   摩挲紧扣,再难分开。   能困住叶孤城的的确不是寻常锁铐,从来都是他自己。   而现在,那方禁锢他的铁索,已被人解开。   一剑西来,铁锁尽去。   这一觉睡得难得安宁祥和。   这是西门吹雪第二个在海涛声中醒来的早晨,一睁眼,这个人已经在窗前借着晨曦的光,低头查看几卷图纸。   他长发未束,鼻梁的弧度在端丽的脸上挺拔俊俏,黑稠样的头发从脸颊侧面直直垂下,将本就绝白的脸衬得更加轮廓分明。   除去微微的颠簸,此时窗外天海交融,这一幕倒是与在泉州荔枝小院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薄暮之光透过木窗透进来,将一切趁的松融浅淡,像是聋了一层纱。   天边传来几声鸥鸟的叫声,似乎打断了这人的思路,他放下图纸伸手揉一揉鼻梁,抻一抻额角。刚放下手,便听见床榻内窸窸窣窣的着衣声,一个披了雪色中衣男人几步下榻,向他走来。   “何不点灯?”西门吹雪低头看去,桌上横七竖八铺着几张海域图。   叶孤城闭着眼睛,用指尖点了点额侧:“大多已在脑中,不过些许细节,尚待琢磨推敲。”   西门吹雪拿起其中几张看似大船分解图模样的羊皮纸,见上面标注了许多舱室,想来便是昨日提及的造船图纸。   叶孤城抬眼看了他一眼,道:“这是宝船建造时的图纸,只要对船舱的结构了如指掌,何人又能困得住你我?”   西门吹雪见他眼中在薄光之中,这人眼中两颗寒星般的光熠熠生辉,耀眼得连他的五官都已淡去。他连忙转过眼,低头去看图纸,又见一张迥然不同的,便问:“这张图纸,似与船队船形不同。”   叶孤城颔首:“不错,这是元代色目人用的三角帆船图纸。”   “色目人?”   叶孤城:“泉州港自唐代以来便有色目人聚居贸易,因此船坞中有当年的图纸保留下来。只是中原的船并非使用了色目人的造船之法,而沿用的是汉代以来的古法造船加以改良。这些图纸,大多在战乱中遗失损毁,仅有的残卷都保留在白云城中。”   西门吹雪如有所悟:“所以……”   叶孤城:“若在海上见到这样的船,便要提高警惕。据我所知,色目人一直在谋求海上商道的控制权。一旦遇到,宝船必然生乱。兵法有云,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乱中求胜,险中求生,兵法之道也。   西门吹雪深深的看了这人一眼,将这些图纸搁到一边,他的目光落在海域图上:“这些?”   叶孤城的指尖在图纸上自泉州港慢慢移动,在离大明极远的几处岛屿点了点:“原本我是打算等大船出海两三年之久,郑和放松戒备之后再做打算。但……如今你登船而来,计划便不得不改变。”   西门吹雪挑起眉:“你待如何?”   叶孤城半阖着眼,将目中沾染的诡谲算计遮掩大半:“罗生尚幼,若想早些回到大明疆土,我需要将沿途停泊港口重新标记一次,看看何处……可以提前布置,以待时机。”   西门吹雪坐在男人对面,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的意识到,这人不是世人眼中以为与世无争的海外岛主。   他,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纵横江湖的强横剑客,这人身在方寸之间,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难怪,皇帝对他如此忌惮,却又总是忍不住想要用他。   他并不在乎天下人公认的正义和忠诚,他殚精竭虑,只为一座城,和那些誓死追随的忠心子民。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身体里的确流淌着先祖的血脉成就了他,也同样将他困死。   他拥有的东西很多,但也同样失去了一切自由。   而西门吹雪呢?   他曾经成过亲,有个一个儿子,也许他还有一个生身的父亲,但在紫禁之巅那晚之后,他一度发现自己的生命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最后连敌人也没有了。   他的世界一无所有,只有剑。   直到这个人,伤痕累累地带着他的儿子再度出现,他的黑白世界里,骤然出现了一抹血色。   他有时候在想,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下他,想要抓住他,也许不仅仅是想让他活下去。也是想让自己有活在世间的原因,哪怕是一个强横的敌人。   *************   我忽然发现,如果我偷懒,就可以完结了耶   至少也可以打一个《上部完》   这就是谈恋爱的结果,写了三十年的企划书要推翻重写啦!做好的尽调报告也都得推翻   同志们,恋爱需慎重 第58章 58   海面看得久了总会觉得千篇一律。   用过朝食,因不能出舱,自然也无需见人,叶孤城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对襟云纹织锦道袍的系带也只松松系着,浑然不似往常矜贵舒雅的模样,倒颇有些魏晋名士狷狂舒拓姿态。   西门吹雪仍旧易了容,让人将他留在下层船舱的药箱全数搬上来,打开搁架一层一层整理各色药材。   浓郁的草药味在舱内散溢出来,叶孤城抬头望了一眼,认出这些药箱来:“这是黄记药材店之物?”   西门吹雪:“不错,我用了他的对牌登船。”说完拿住一只紫竹搁臂,置于桌上,示意叶孤城诊脉。   叶孤城伸出左手,仍旧低头细细推敲海图。只是那悬在腕间的手停留许久,却没收回,反倒一把扣住了他的手,握住掌心。   接着,一个带着暖意的软玉扳指便套回他的拇指之上。   叶孤城转头看去,正是那枚罗刹玉扳指,他回手细细摩挲着,一时无言。   西门吹雪:“用内力压制毒素的法子不过权宜之计,损耗极大,无异饮鸩止渴。内力空耗后,势必反噬自身,接下来几日,务必按时服药。”   叶孤城抬眼看了他平静的脸,道:“好。”   两人皆是惯于孤独之人,当下西门吹雪收了腕枕,自去药箱称取药材,又命白衣侍升起一炉炭火,架上一只小砂铞,取水煎药。   并不宽敞的舱内很快弥漫出苦涩的药味,将新造船舱的木香与生漆的味道悉数掩去。   煎药等待时,西门吹雪将药箱夹层移开,底层赫然藏着两柄形状的古雅长剑。   叶孤城取过那柄古拙的乌鞘长剑,搁在膝上以手指一寸一寸抚摸过去,目光垂着,面带喟叹之色:“罗刹过天山,万梅云海间;长剑出南海,明主坐麟台……至此,剑在我在。”   西门吹雪收了飞虹剑,从腰间取出一管竹笛,靠在嘴边,须臾见笛声高亢像一只高飞的云雀洞穿云霄,时而如银瓶炸裂裹挟杀气扑面而来、渐渐又似塞外风雪低回,吹落树间红梅。   一曲《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笛声起起伏伏,或抑或扬,由远至近轻轻飘过出船舱,飘入主舱最为开阔的议事大堂。   黄脸的内官太监分辨片刻:“是叶城主的舱室。”   正在埋首研究海图的魁梧男人闻言笑了笑,摇摇头道:“听笛赏海,没想到他此时还能有此闲情雅致……倒是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   说罢,郑和看着下方坐着的一名约莫不惑之年的唇上留着短髭的布衣男子问道:“下一站便是占城,占城紧靠安南。施先生,你接管了三佛齐也算一城之主,当知晓安南内乱之事,便再与本使讲讲安南的事情。”   那絮着短髭的男人立即道:“是,大人。安南此刻外戚胡朝专权,将陈氏王族皆尽杀绝,对我大明皇帝陛下假称陈氏王朝无嗣而得其位,是个凶狠狡猾、野心勃勃之人。”   郑和冷笑道:“不错,老挝宣慰使司曾将一个叫陈天平的陈氏王族后裔送至大明,陛下派人送陈氏回安南时却被胡朝杀了。想必此刻,陛下派出的平南大军,也已经从陆路抵达安南边境,说不定已经开战。本使此次,便是要从后方攻其不备,将这目无天朝的小人速速击溃!”   笛声稍歇,正好可以筚出第一炉的汤药。   袅袅烟气间,叶孤城手指缓缓敲着桌上的海图,道:“下一此停靠当在占城,据我所知,皇帝在数月之前调拨平南王大军出兵安南,想必这位郑大人打算从背后刺安南一刀,与大明平南军里应外合。”   西门吹雪筚尽药汁,又往砂铫中徐徐注入洁净的水:“你待如何?”   叶孤城眯着眼看他苍白的手指平稳又坚定的动作:“不急,这次郑和兵不血刃便能练兵,之后必然心境高涨,觉得天朝上国无往不利。只是南海诸国各怀心思,对大明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敬畏,下一站不管是满者伯夷,还是陈祖义盘踞的旧港,亦或是锡兰,总会有一个生出事端。”   西门吹雪封好砂铫,抬眼问道:“事端?”   叶孤城淡淡一笑,目中映出南海的波涛:“就说满者伯夷,昔日元朝号称千艘战舰,也折戟于满者伯夷。如今满者伯夷东王、西王正在混战之中,船队此刻气势正盛,两者相遇结局孰难预料。”   海事瞬息万变,无论前路如何难测,有了过洋牵星板,在加上船上诸多熟悉海事之人的辅助,船队在安南果然与路上明军前后夹击,一举灭了伪朝。   这次行动,很大程度震慑了观望之中的南海诸国,令他们收起了轻慢的心思。   五月信风兴,思君下南洋。   西门吹雪此生第一次对剑道之外的东西产生了兴趣,没有失望,毫无意外,因为这个人的秘密,只有自己会知道。   胡氏窃国失败,前朝陈氏又被胡氏杀了,郑和作为大明正使自然要在此处再选一个合适的人来代理事务,同时写下奏表呈送京师。这样一来,船队便会在此停留几日。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也下得船来,白衣小童在前领路,道:“城主,这里是施相公在占城置办的私宅,一直有人在此打理采买货物事宜。”   此处宅邸并非普通占城百姓住的高脚屋,而是一座样式是仿照中原民宅的模样修建的三进院落,白色石墙,屋顶是红黄绿三色瓦片。只是各处雕梁画栋、飞檐较之中原更为高大繁复,楼阁四面有窗,院中花草树木也与中原庭院大不相同。   直到进了内院,这些色彩繁复的建筑,与艳丽的花卉才远去了。第三进内院素雅得多,屋顶瓦片是玄色,四周除了悬挂在门廊的雪色纱帘充作遮挡之外,其余一应装饰皆无。院中铺着石板,四周零零散散长着些芭蕉、果树,和中原少见的香料植物。   叶孤城终于点了点头:“此处不错。”   白衣小童直接将二人引入主室,里面是一色的素白,繁杂器物一样不见,笑道:“这两间院子便是施相公专门叮嘱下人收拾出来留给城主歇息的,他跟在正使身边,不方便过来,交代了小的若有吩咐便找管家。”   桌上一只铜盘中供着几只淡紫色的莲花,散发着幽淡清雅的香味。墙角的陶瓮之中,也植了姿态各异的粉紫莲花。   叶孤城坐在主位之上,立时便有奴婢送上琉璃杯盛着的清水,还有各色中原少见的新鲜瓜果,管家也跟着上前,听候差遣。   “城主到来,余喜不自胜。在占城的汉人华民都想来拜见城主,不知城主可否召见?”   叶孤城略作沉吟,道:“改日罢。”   竟然没拒绝,管家面露欣喜之色,小心翼翼询问是否要人服侍休息。   叶孤城:“旁的不说,找一妥帖裁缝并绣娘来,需得添置许多衣物。”   西门吹雪意外登船,毫无准备之下自是缺了许多衣食住行的用具,正好借此停留之机补齐。   那管家立即笑道:“施相公每年收购大批莲丝布料送去白云城,真巧今年收的还未送走,小的这边去寻绣娘来替城主裁衣。”   叶孤城颔首,低头去饮那被盛在琉璃盏中的清水,不再说话。   那管家常年跟随,见状极有眼色地起身告退,并道:“海上颠簸,城主舟行劳顿,先行歇息。内院东厢已改坐浴房,一色用具皆齐备,平素保证无人打扰,晚食小的也会吩咐人送到内院门口……”他顿了顿,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与叶孤城一同进来的陌生面孔,扫过对方拇指上的血磲扳指,斟酌道:“这位贵客,不知是否需要小的另外收拾出西厢……”   叶孤城闻言偏头去看西门吹雪,对方脸上带着易容面具,看不出表情,但漆黑的眸子中也正朝他看过来。   叶孤城收回目光,道:“不必另外准备,你下去罢,无事不必再来。”   *******************   下半部开启了庄主被包养的生活   西门吹雪:我以为,拿的是霸总剧本。   城主连夜改企划书:写了二十多年的计划书要推翻重写   搓搓手,海上不方便卿卿我我,上陆了总可以吧。 第59章 59   一众闲杂人等退下之后,西门吹雪揭下面具搁在一旁,解下外袍抛交给白衣小童,才坐下,神情放松许多。   南洋诸岛大多时候炎热潮湿,无明显四季之分,叶孤城早已习惯海上行船,西门吹雪第一次出海,难免需要多适应一段时日。   叶孤城看他比平日更加苍白寡言的模样,道:“中原人不善乘船,谓之苦船。你这几日便多休息,我稍后命人拿些薄荷,樟油与苦艾来。”   西门吹雪点点头,问道:“此处有何药材难得?”   叶孤城一笑:“降真、沉香与犀角,是此处难得的药材,白云城每年也会采买。待你修整一日,明日我来安排。”   对方从未开口,但叶孤城却知道初次出海之人难免晕船。西门吹雪内力精湛,在船上时一直压制着不适的反应,此时上得岸来,他的面色才终于缓和几分。   西门吹雪看向对方,黑峻峻的眸子里带着罕见的松融之意:“我无事,难得离开中原出海而已。”   片刻之后管家带着绣娘与裁缝入了内院,替二人量身询问喜好。这一切忙完,按照日晷算,也到了约莫申时。   管家早已得了吩咐,备下的晚食简单清淡,一碟时下鲜蔬,一尾蒸鱼,用的是中原不常见的鲜红色海鱼,一盅虾丸汤,和一方雪白软糯的梦豆腐,这些都是苦船劳顿之后最适合的餐食。   白衣小童服侍二人用过晚食,又净了手,才收拾碗碟从中门退下,内院终于彻底清净下来。   无外人在场,叶孤城才道:“船舶停靠这几日,从泉州上船的白云城旧人,有一些会假借采买的名义下船,从此之后改名换姓隐于占城。但船上的名牌需要一一龛合,故而也会有一批想回中原的前代移民,借用他们的身份登船。为避免细作混入船队,我会交待下去核验身份,必要时,需要手中握有人质。”   西门吹雪知道他本不必事无巨细将这些告知自己,此番举动是为了答应过自己再无欺瞒一诺。他本为人处世原则异于常人,此刻自是不会觉得这人在正使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有什么问题,便道:“你自处理,无需理会我。这几日借个人与我,出门采购药材便可。”   叶孤城第二日果真开始接见居住在占城的华民,到了第三日,连旅居安南的华民也赶来拜谒。   西门吹雪不便在场,一连两日都在朝食之后白日外出,不见踪影,直到申时左右才回到施宅。   到了第五日,西门吹雪回来的时候晚了一个时辰。   天已擦黑,内院安安静静,拜谒的人早已散去。屋角燃着沉香,混合墙角新换的大朵莲花散发的静谧幽香,让人就此生出安宁醺然的舒适感。   西门吹雪轻轻踏入内室,这里空无一人,他思索一番,转身去了东面被改建做浴室的房间。   空旷的房间内,中央用砖砌了一个莲花形的浴池,四周有石雕的怪兽吐水。莲花池首尾一进一出两条水道,院外每隔半个时辰更换一次热水,使得水温至太冷。墙角用瓦罐养着大朵莲花,四维层层轻纱遮拦,透出里面靠在池壁上隐隐绰绰的人影来。   西门吹雪掀开纱帘,一张闭目沉睡的脸便映入了眼中。   水池靠近他的边上放着一只托盘,上面一碟粉色的不知名果子,一个浅碧色的碟子里盛放着些乳白色的醴酪状吃食,并小半琉璃瓶雪白粘稠的米酒,两个酒杯其中有一只杯底还有残酒。   叶孤城散着头发,鸦青的头发直接浸在水中,穿着贴身的丝帛寝衣,靠在池壁,呼吸轻缓,已然睡陷入了浅眠。   竟然这般睡了过去……   西门吹雪哂笑,这几日他虽晚间方回,却也知道这人白日里并不轻松。   想让他好好休息一番,却也知不能放任他真在这里睡得沉了。西门吹雪走近前去,弯下腰正欲唤他起来,目光却落在对方被热水熏蒸而透着些薄红的面孔,以及因浸湿而几近透明的丝帛对襟寝衣下的轮廓,不由一顿。   脑中不知为何便忆起了千秋节的那个晚上,两人耳鬓厮磨的缱绻温情。   船行近一个月在南海上,他们虽然同寝同住,偶有些许肢体碰触,却也是克制有礼、相敬如宾。   而此间再无外人,也不是随风颠簸的海上,夜幕低垂。墙角烛火昏黄宁静,让疲惫的人身心沉沉,心中希望勤姐的人这样毫无防备地在自己面前休憩,难免让人心中生出些许迤逦的念头的来。   轻柔的水声在耳畔响起,接着水面的波纹推了过来。叶孤城眉峰动了动,有了转醒的迹象。   熟悉的气息靠过来,叶孤城努力想睁开眼,但对方的动作十分安静,似是不打算惊动他。   一双手触在他两额太阳穴处,缓缓揉按。   叶孤城下意识得睁开眼,见对方也去了衣衫解了头发下得莲花池,也跟着清醒过来:“泡得久了难免头晕……无妨的。你此时回来,可曾用过晚食?”   西门吹雪止住对方欲要唤人进来的动作:“不必,君子不耽于食,我并不觉饥饿。倒是你,何必如此?”   叶孤城道:“今日施进卿让人传话过来,郑和在此处的代政已近完成,商船采购货物这两日也都能装船。或许明日,最迟后日船队便要离港,这里的诸多事宜便都压在今日一并处理了。”   “我先上去休息。”说完,他便自顾自从莲花池中起身,解开湿透的寝衣,取了搁在一旁躺椅上的丝绵大巾披在肩上,抬脚去了内室。   西门吹雪沐浴完毕,回到内室时,天已经黑透。   叶孤城头发已近全干,他正斜依在黄花梨的大床上,就着烛火看一本名册,手边还有几本诸如《天方奏》、《忽鲁谟厮纪事》类的邸报。   西门吹雪走去将烛火挑得更亮了几分,抬脚上榻,在他身边躺下。   叶孤城弃了手中册子,倾身去够桌上搁着的清水,道:“今日新裁剪的衣物也送来了,你且看看是否合意。若需修改,直接告诉他们连夜去改。”   烛火如烟似雾,在漆黑的夜色中如萤火之光,偏偏照透了薄如蝉翼的丝帛寝衣,从因为侧躺而松开的交领间,透出里面坚玉色的一段凌冽线条。   西门吹雪喉头动了动,发现方才强行冷静的努力失败了。他意有所指问道:“不必在意。这些名册,你还要看否?”   叶孤城躺回去,揉一揉鼻梁,似是有些倦了,道:“今日已看了许多,这些不急一时,带上船再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伸手打在对方腰上,顺着腰间笔直劲瘦的线条慢慢摩挲着。   这样亲昵的小动作他们之间并不是不曾有过,但也绝不常有,往往顾忌着周遭点到即止。   叶孤城也抬手搭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合着眼享受难得安逸平静的醺然睡意。   只是今晚这只手却没有点到即止的意思,指尖力道渐渐急躁起来,摩挲片刻,竟是直接从寝衣襟口敞开的缝隙探入内袍,带着明显高于平常的温度,在他腰腹间揉按抚摸。   叶孤城睁开眼,便对上两潭深不见底的氤氲,下一息,一方本该凉薄的嘴唇便压在了他的唇上。   *****************************   接下来是过还是不过,过了感觉会被眼泪和怨念淹没,不过我又觉得会被各种和谐词汇追杀崩溃。   自古忠孝两难全。   我试试回礼这个选项?有没有人用过,老酒装新瓶,不会用诶… 第60章 60   男人的嘴唇本是冰凉薄情的,但在极有耐性的摩挲之下,也渐渐有了温度。衣带被急躁地扯开,也不知是谁踢到了床尾压帐的香炉,龙脑的香味在帐间弥漫开来。   两个人都气息都已不再平稳。   苇白色的丝帛寝衣被一件一件随意抛在龙脑郁金席的脚垫上,叶孤城大约是不习惯居于劣势,几次想要从被压制的状态中起身,却敌不过敌方用真劲压制的决心。   西门吹雪已经读懂许多这人的弱点——他固执而强势,心机深沉,却承受了太多利益权衡,以至顾虑太多,总是在最后关头心软,迟疑退却。他低下头,烛火的暖光照清了对方左侧心口上的一处剑伤。   这道伤是致命的,和他们彼此一样——却也是他于他从此纠缠不休的起点。   及至今日,那些虚幻的野望都在这一刻成了真:他索取的,他都给予;他想要的,他也一一回应。   那张平素极俊、极冷、极为克制的面孔,不知何时被情欲染上薄红,连淡色的唇也被。他闭着眼,显得睫毛比普通人更长一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此刻他急促地喘息着,心口随着一呼一吸起起伏伏,额角渗出薄薄的汗水,更显昳丽。   极清,也是极妍。   这本绝不该是用在男子身上的词语,此刻却是再合适不过。   ……   待到雪色的帐幔终于平静下来,一只手掀开帐幔赤足下了地,径直跨入隔壁浴房,探手试了试莲花汤的温度,竟然一直还有热水往复替换。   西门吹雪重新更换了一只蜡烛点燃,转身回到床边,掀开帐幔,微弱烛火下,浑身赤裸的男人侧躺着正在闭目休憩,额边颊侧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脖颈和背上,胸口位置以下的床上铺着的蚕丝被褥上是大片血红混着汗水的狼藉。   他目光沉了沉,弯腰将人从床上抱起,几步走进浴室,跨入莲花汤池之中。   水温比白日里略显凉爽了些,在大汗虚脱之后浸在这样的温水中,的确是一种安慰。   叶孤城略找回了几分气力,发觉自己被人楼在怀中,伸手便欲脱开桎梏。   西门吹雪手上用力立即制止了他的动作:“别动。”   叶孤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无事。”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   西门吹雪也不与他争辩,伸手往下探去,打算替他清理被弄伤的地方。   叶孤城此刻清醒了几分,又哪里能心平气和被这般对待,当下便用了力道挣开。   西门吹雪自然知晓这人不愿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弱者的姿态,他一挣之下也就松开了手。   不过一刻,西门吹雪便起身披了寝衣回主室而去。   浴室中只剩叶孤城一人之后,他终于放松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此刻才觉腰下钝痛如此清晰。   等他彻底洗净自己,换了干净的长袍回到主室,西门吹雪已经亲自整理好了床上的象牙席,被汗水浸湿的丝棉软枕也被扔在一边,换上干爽的新靠枕。   二人皆是成年男子,纵使平素再清心寡欲,也早已过了“却道你但先睡”样的青涩年纪。   叶孤城重新躺回床上,周身是干净整洁的衣物,鼻间是熟悉的龙脑香。他连日接见王朝旧人,思考西洋诸岛时局,已是身心俱疲,只是身上着实钝痛,呼吸也比平日短促了许多。   西门吹雪手指缓缓拂过他黑甜穴,终是慢慢听见这人呼吸平稳绵长了起来,才将手轻轻搭在他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额头抵在对方温凉的额头上,缓缓闭上了眼。   从此,孤城有飞雪,万梅藏落叶。   这座南海之中孤冷寂寞的城,一夜之间雪满城楼,终究不再一片死寂。   寅时不到,西门吹雪睁开了眼,额头抵触的皮肤泛起热意,对方呼吸在自己颈间的气息也带着热度。   西门吹雪立即按在对方手腕上,脉来极大,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正是洪脉,有烧热之像。   他正要起身,叶孤城却也醒了。   正在忍受烧热煎熬的人反手按住打算下床取药的人,低声道:“我无事,不必惊动旁人。”   西门吹雪抿了抿嘴,借着亮起来的天光,他能看见对方寝衣下肩颈之上昨夜留下的簇簇紫色痕迹,便知晓这人定有顾虑,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二人之间的事情。   西门吹雪想了想,道:“药可以暂时不用,我去拿些水来。”说罢便下床,取了一杯清水,用内力温了,才扶起对方慢慢喝下。   叶孤城闭目躺着,唇色苍白,目下青黑,面带倦色。西门吹雪用湿布替他拭去额间的的冷汗,又缓缓替他输入内力平复疼痛。   叶孤城闭着眼睛按住了他的手,却不松开,反倒慢慢摩挲对方指腹间的剑茧:“不必担心,今日回船上,让他们以为我病了反倒是好事。”   西门吹雪还想再问,但见对方明显气息虚弱,也知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他重新上了床,让对方能舒适的靠在自己身上,闭目继续休憩。   躺了约莫一个时辰,外间便有了下人走动的声音,很快白衣小童在角门传话,说正使传令,今日未时三刻宝船船队启航离港。   叶孤城睡了小半个时辰,薄汗润湿了寝衣,但精神略好了些。   西门吹雪替他褪下润湿的衣衫,苍白健雅的身躯露出来,腰上留下的几个指印已深紫发黑。这些痕迹很快被干燥洁白的新衣掩住,深深藏起。交领对襟的长衫勾勒住擎长流畅的腰身,一挂缅甸地区产出的玉石做成的腰带轻轻束着,黑如流墨的发束于檀木冠之中,耳侧留下两挂细碎的珍珠流苏,又是那副煌煌君子、般般入画的仙人模样。   白衣小童送来朝食,西门吹雪将容易克化的几样推至叶孤城面前。   叶孤城眼中闪过极轻微的笑意,低头认真用了。   既然要启程,今日便不能再安排其余事务。随身物件与新购入的药材自然又下人打理,送上船去。   港口人多眼杂,以叶孤城的身份自然不会自己走去,管家早早备下了马车,恭恭敬敬一路护送了二人抵达码头。   叶孤城刚下马车,还未登船,便有人来请,说是正使请城主一叙。   西门吹雪皱起眉,目中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耐,正要替叶孤城推拒,却被对方抬手止住。   叶孤城目光与他的碰在一处,似是意有所指,不着痕迹的挑一挑眉峰。   西门吹雪便明白了,沉声道:“我先回船舱整理药材。”   叶孤城略略颔首,白衣侍从对那传话的内侍道:“城主这几日有恙方好,既然正使大人不怕过了病气,你便带路吧。”   那内侍得到的命令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叶孤城请去,此刻自然什么借口也不会理会,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纠缠,低头转身领路而去。   ***********************   请安静的食用,修改过的已经不影响阅读。   真的是颤颤巍巍写上来,脑子要煮沸了。   第一次用回礼,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不对我再改。回礼有彩蛋,觉得太单薄的,可以看看回礼的内容昂 第61章 61   叶孤城还是第一次踏入主船的议事堂,此间与南方船舱分隔小仓的做法迥然不同,竟是几根柱子撑出一间四面开阔的大间,一来节省木料,二来大气开阔,议事可避隔墙有耳。   郑和正在与施进卿问话,白衣侍从被留在议事堂之外。   叶孤城走进议事堂时,郑和立即看过来,笑着请对方坐下,让人奉上雪片香茗,道:“听闻城主近日有恙在身,在占城修养?”   叶孤城坐在下方圈椅上,正襟安坐面上一派天质矜贵之色,语调也平静无波:“有劳挂心,早已安好。”   雪片在沸腾的热水中舒展开来,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叶孤城不碰茶盏,但面色因着这阵阵香味有了些许缓和松融。   郑和的目光在他比平日更显郁色憔悴的面孔上扫过,温和道:“那便好,城主久居海外,自然不会如船上兵士那边水土不服。若是身边大夫医术不精,本使还想让从京城带来的大夫替城主看看。”   叶孤城直接拒绝:“不必。”   见对方不欲多说一字,郑和状似无意道:“本使听闻这几日总有占城安南的华人商旅,携着厚礼拜访城主。这些人倒是只知城主,不知大明本使啊。”   叶孤城对郑和派人监视自己毫无意外之色,淡淡道:“这些都是往常惯向白云城供货的商旅,他们知道我在占城停留,自然便将货品送来与白云城验看。”   郑和点点头,又问:“的确,本使还听闻城主今日采买大批香料、犀角,还有许多药材上船,城主也是打算沿途买进卖出,亦或是带回大明?”   叶孤城,道:“都是仆从置办,贴身自用之物罢了。”   郑和想着靖难之后,整个大明的一年的赋税也不过千万两银子,宫里不说娘娘们得亲自纺布,便是皇帝也不敢这样铺张,不由意有所指:“城主倒是丝毫不会委屈自己。”   叶孤城不言,他知道郑和必有下文。   果然,郑和低头呷了一口香片,眯着眼慢慢笑道:“那,为何城主每每前脚买过哪家铺子,施先生的人,也跟着进去一番采买?莫非,施先生也是自用不成?”他的笑意不到嘴边,目光已经凛然落在议事堂中的另外一人身上。   叶孤城倒是神色未变,施进卿却是一怔,面色僵硬,目光闪烁起来。   郑和见施进卿色变,又笑道:“施先生莫非也是病了?”   施进卿深吸一口气,偷偷睨了一眼叶孤城,苦笑道:“在下是怕叶城主怪罪,唉……”   “哦?”郑和似乎来了点兴趣,“城主为何要怪罪于你,你且说来,本使便是在中间做个调停也好。”   施进卿红着脸,道:“我虽是三佛齐主事,但这之前一直都在海外诸国经商。早已听说白云城主的手下目光极好,但凡白云城采买的商品货物,不过几日便会卖空,价格番上三五倍不止,若能提前囤积货物,一转手便有数倍的利润。”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上不得台面,硬着头皮继续道,“商人甘冒风险出海是为逐利,此番小的难得机会与叶城主同船,便忍不住让人跟着白云城的下人一通采买……”   郑和面色渐渐变得古怪,他自幼便净身入了燕王府,在王府学成一身文武艺,所闻所学皆是如何保全燕王府的荣耀、为燕王尽忠。第一次听见这等闻所未闻的逐利行为,顿觉费解。   他想了想,问道:“那你采购了多少,又卖出了几许?”   提到买卖进项,施进卿立即滔滔不绝,将这几日采买的犀角、沉香、降真等等货物的数目与本钱算出,并且算出卖出四五成货物,便已经几乎回本,剩下的他已命人带上船,准备沿途卖给其他方国,只要卖出全是盈利。   这人果真是个天生的商人,脑中随时有一把算盘,每一笔账目都信手拈来。   郑和疑惑不解:“不过三五日,为何便能回本?你去其他方国贩售,就这样肯定必定能卖出去?”   施进卿登时露出心虚的表情,再次偷偷看了一眼低头把玩扳指的叶孤城,喏喏道:“是在下命人四处传扬白云城也极为中意这批货物……等到了下一站,在下也打算如法炮制。”   饶是见多识广如郑和,此刻也觉匪夷所思,他看了看一脸置身事外的叶孤城:“若是你这样的人多了,有人谎称城主中意某物,又当如何?”   施进卿忙正色道:“正使有所不知,西洋方国众多,商贸往来所依赖者不过‘信誉’二字。这样的事情,稍作打听便知真假,若我这次说了谎,一旦被人知晓传扬出去,整个南洋都不会有人再与施某做生意,连带三佛齐也会受到牵连。”   郑和沉吟片刻,见对方的确不似说谎,神态终于温和了下来,道:“你说的这些,果然与中土大明行事大有不同。行了,你且下去休息吧,这几日陪同本使也辛苦你。”   施进卿连道不敢言苦,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下方上位的叶孤城,忐忑着一张脸低头退出船舱。   郑和看着叶孤城若有所思。   他脑中还激荡着方才施进卿的生意经,按着施进卿的意思,只要白云城主在手,光是跟着买进卖出就能一本万利……不对,本使乃天朝大国堂堂正使,出使西洋当代天子巡南海,怎能天天算银子……道衍法师在大船出海之前再三强调要对白云城主礼遇,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叶孤城面上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   郑和回过神来,起身向下手的位置走去,示意内侍取自己的棋盘来:“听闻城主棋艺过人,今日难得有闲,不如手谈一局?”   叶孤城眉峰紧紧簇着,他周身不适,自觉身上热度又有些上来,对于郑和的几番试探亦无兴趣虚与委蛇,便道:“今日启航,正使事务想必繁忙,改日吧。”说罢便撑着圈椅扶欲要起身。   谁知郑和却已经走近跟前,事实上,走得太近了,他在叶孤城起身的一瞬间伸手按住对方的肩,一把将人按了回去。   是少林千斤坠的内家功夫!   郑和本已经做好了叶孤城出手反击的打算,他没想到对方今日竟然真的被他一掌按回椅子上坐下。   叶孤城只觉身下一阵扯痛,额便血脉突突直跳。他的面色陡然变得青白,呼吸急促了一瞬。   郑和收回手:“城主何必急着走?”   叶孤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恢复了冷肃,他冷冷问道:“正使这是何意?”   郑和挑眉,道:“日前郑某对城主多有无礼,郑某后来也想通此举实属不妥。郑某有负皇恩,险些因私废公,还请城主大人大量不与郑某计较。”   叶孤城抬手拂开按着自己肩上的手,起身冷冷道:“郑大人有此雅兴,不如改日。”   郑和从善如流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如此,郑某便改日再差人来请城主一叙。”   叶孤城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出议事堂。   一旁的黄脸男人上前:“大人,不是要试探叶城主是否装病,怎么这样便让他走了?”   郑和望着大门的方向,那一角雪色衣袍已经融入阳光之中,他眯着眼:“方才我用千斤坠的功夫试探,他的确有恙在身。”   一个人没病装病不容易,有病想要装做没病,更难。   方才一次试探,叶孤城的确有烧热之症,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对方额头渗出的一片冷汗。   王景弘:“属下查过,这些时日叶城主并未与人交手,照理说以他的武功,不至这般。”   郑和是燕王心腹,他想起一件事,这个人据说曾经在诏狱里呆过,锦衣卫那群人的手段不好说,那一次怕是不怎么好过。   况且,听说那位给他用了宫里的药……   郑和目光在海图中满者伯夷与更远的天方之间来回检视,片刻方道:“叶孤城在南洋诸国华民中威望甚高,之后还当对他有所礼遇才好,至少表面如此。”   王景弘应了一声,道:“属下查过他们送上船的药材,都是占城特有香料,也有些伤药、樟油一类解暑止逆的药材,没有问题。对了,还有是数匹莲丝织成的布料,可谓一匹千金也不为过。”   郑和笑了一下,想起方才那人病了也雅度端方的矜持模样,倒也只笑叹一句:“船说白云城富可敌国,果然真如此,叶孤城倒是懂得享受之人。”   笑毕,二人便将这些抛开,低头准备记录航海日志。 第62章 62   叶孤城回到船舱,白衣侍从依旧愤愤不平,将他在议事堂外看到的添油加醋对西门吹雪抱怨了。   西门吹雪目光看向叶孤城:“他对你动手?”   叶孤城喝止了侍从,让他先退下回去整理贴身物品。直到只有二人时,才道:“他知道这几日一直有人往来你我暂住之地,这次是想试探于我。事情已经解决妥当,之后郑和不会再为难我。”   西门吹雪伸手搭在他腕间,细细沉吟。   叶孤城也由着他替自己把脉,待他收回手,才道:“方才午后的确烧热难耐,但他那一下出手,惊出我一身冷汗,此刻反倒轻松。”   西门吹雪起身另取一套松软旧衣,引了对方坐在床边:“便是如此,汗湿的衣物也需尽快更换。明日寅时之前,我不会让人再来打扰。”   这便是不愿他再操心的意思。   叶孤城从善如流,不欲在这种小事上与对方争论。他换下被冷汗润湿的衣物,穿上轻薄柔软的旧衣,拆了头发,连绷紧的神思也平缓下来。   西门吹雪焚了一炉香,冰片薄荷的清雅香味驱散了午后的燥热。   靠在迎枕上,叶孤城神色渐渐松融下来,终于昏昏欲睡。   他半生一力承担了许多事情,直到一个人仗剑强势走入了他的人生。不可否认,这人在他身边时,他是放松的。   叶孤城内力精湛,这一次彻底放松沉睡直到第二日寅时二刻才醒,起来便觉病已脱体。   西门吹雪大概是照顾了他半宿,此刻仍然睡着。   叶孤城躺了近六个时辰,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躺下去,便轻轻起身下了地。   羲和初扬,天有微光。   西门吹雪醒来的时候,透过朦胧半透的纱帐,便看见叶孤城模糊的影子,正在窗边持剑练功。他并未出声,只侧首静静地看着,原本视线还在这人身上,但渐渐的目光便被那奇怪的剑招吸引。   剑有长短不同,虽是近身攻击武器之首,但比起匕首或者峨眉刺一类的短兵来说,剑更擅长中距离的搏杀——剑长一分,杀人的把握就更多一分。到了战国时,秦王的太阿剑已经锻造得极长,接近四尺,传说中他背负长剑遇刺时,情急之下根本拔不出剑来。   在这样狭小的船舱里,四处都有桌椅物件,绝不是剑客练剑的上选之地。但叶孤城眼下用的招式非常怪,肩膀手臂看似开合如常,偏偏剑锋仿佛被粘在他周身方寸之间。   这番招式开始尚显得迟滞,凝涩不畅,但随着时间推移竟然渐渐流畅了起来。狭小的空间内,点剑势、撩剑势、拨剑势、挂剑势,刺剑势、圈剑势、云剑势——每一个招式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寻常招式,偏偏剑身只在叶孤城周身半尺之内,剑光微白,若随身薄纱,又如银蛇穿行腰间。   四面八方,上下左右,这游龙盘蛇般的剑锋,竟能不碰一物,被持剑之人驯服到了心随意动的极致。   西门吹雪内心激动,掀开纱帐目光灼灼。   叶孤城听见动静,收了剑,看向他:“可是扰到了你?”   西门吹雪已经起身走向他:“方才那招式是你新练的剑招?”   “不错,”叶孤城凝视着手里的剑:“剑乃百兵之首,若果真心意相通,即便是方寸之间,囹圄之内,也可窥探剑道。”   西门吹雪目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狂热:“进可攻退可守,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以折冲,亦可距敌。以人御剑,若其灵宝,舒屈无方。正如以飞针杀虎象不易,以巨石杀蝼蚁同样常人难为。”   叶孤城眼中已然涌上笑意:“知我者,西门也。”   西门吹雪这才想起一件事:“你的身体?”   “如你所见。”叶孤城腕间一番,他手中的剑剑锋之上便稳稳立着一只白玉小盅,再一送,那小盅便已然送至西门吹雪面前,稳若磐石。   西门吹雪自他剑尖上取了玉杯,将盅内清水饮下,从床头拿起自己的剑:“既如此,想必此方寸之剑二人亦可同练。”   爱剑成痴之人有了剑,便不会觉得时光流逝,更何况这里还有两个剑痴同在。二人一改从前大开大合迅疾如电的剑意,转而在方寸之间的格子内相互喂招,不过三日,便已然都有了领悟再次突破的迹象。   也就是在这时,大船正使郑和终于遣了手下来请叶城主议事。   西门吹雪想起三日前在对方肩上看见的半个掌印,抿着嘴,面色冷若霜雪,并不想给这位大船正使任何面子。   来请人的内侍吓得朝门外退了小半步,白衣小童笑着顺势将他推出去:“那你先候着,我伺候城主换件衣裳便来。”   舱门合上,叶孤城随意寻了件双宫织银叶道袍换上,出门前对西门吹雪道:“不碍事,若无意外,今日之后,你我便能随意走动。”   西门吹雪颔首,他既然尊重叶孤城,自是不会干预这人行事:“我就在此。”   叶孤城离去之后,西门吹雪却不想练功。   以叶孤城的身份与心性,他本可以不用理会朝廷这一套。若非他跟着上船,使得他临时更改计划,这人应当会更无所顾忌一些。   ……而他改变主意,是为了尽早与他同回万梅山庄。   平日里他于叶孤城虽居一室,但大多时间各行其事,此时少了一个人,反倒心中不静。   一阵扑棱的声音响起,窗棱上便停了一只灰白色的鸥鸟,体型不大,颈白肩灰,翅尖尾尖解一簇白羽,喙爪具是黄绿色。大船已经离港三日,也不知这只鸥鸟怎么还在船队附近。   这鸟十分奇怪,本该怕人的,却直愣愣站在窗棱上歪头看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看那呆头鸟竟然不跑,从腰间取下竹笛,贴近唇边,徐徐之间,声响,风声,鸟鸣,碧海涛声,便这样袅袅扬扬,绕梁而出。   叶孤城凝神听着笛声,眼前仿佛有一只鸟,在碧海之间展翅而飞。那鸟儿时而穿云,时而逐日,时而在风中躲避风浪。   郑和放下茶盏,他看叶孤城面色松融,嘴角难得带了些许上翘的弧度,便问:“这是什么曲子,仿佛第一次听见。”   叶孤城保持这端茶的姿势,并不去饮杯中淡金色的茶汤:“大概是即兴为之,我亦初次听见。”   郑和察觉对方心情比前次好了许多,也便笑道:“吹笛之人是城主什么人,上次可是他吹的《凉州词》,本使还是第一次听人将凉州词吹出那般杀伐果决的意境。”   叶孤城斟酌一番,言简意赅道:“知己。”   “倒是难得擅长音律之人。”郑和闻言点点头,“今日请城主一叙,是想请教城主,对海贼陈祖义知道多少?”   叶孤城放下茶盏:“这个问题,郑大人应该早已向施进卿打听清楚了罢,又何必再问?”   *************   三保太监还是公事为重的。   他的立场开始对城主防备也是寻常,看城主怎么慢慢摆平硬茬子。   庄主是真剑痴。 第63章 63   郑和对叶孤城的态度不以为忤,笑道:“与城主说实话也无妨,本使的确已经从施先生处问过许多陈祖义之事,但施先生仿佛更擅海上商贸买卖,对各国货物如数家珍,对海贼更多是忌惮。”   叶孤城沉吟道:“据说陈祖义祖上是前朝海商,海事极为熟悉,海禁之后流亡海上,收留了一批同样被朝廷驱除的渔民为盗为匪,打劫往来商船数不胜数。此人攻击过五十余座沿海城邦,由小做大已成气候,若论战力,不亚于前朝朝廷设置的海军。”   郑和听见对方攻陷五十座城邦之后有些吃惊,沉吟道:“我记得他曾经派人以渤林邦国的名义,向朝廷纳贡……”   叶孤城挑眉道:“他在旧港做过将军,旧港国王麻那者巫里死后,他便鸠占鹊巢做了旧港主事。至于想朝廷纳贡一事……郑大人想必应该知道,这些贡品都是沿途一路打劫商船的赃物吧。”   郑和自从见识了叶孤城在占城与安南被海外华民的追捧之后,便猜这些事定然瞒不住叶孤城。   陈祖义进攻的商品里甚至还有不少是打劫朝廷赏赐给别国的“大明造”,这件事着实挑战朝廷的脸面。   沉吟片刻,郑和问:“以城主的意思,朝廷与陈祖义之间看来必有一战?”   叶孤城冷冷一笑:“大明开国以来便施海禁,不知逼迫多少海民放弃家园投身盗匪。陈祖义心中必定即痛恨大明,亦看不起正使,若我是他,必定会想,一个藐视大海的国家,海上军队又能强到哪里去?”   郑和陡然气势一凛,手中瓷杯被捏得粉碎:“着实大胆!”也不知在说陈祖义,还是旁人。   叶孤城旁若无人地凝视着茶叶在盏底舒展的模样。   郑和又恢复了温和有礼的模样:“不说这个贼人了,我自道衍师傅处知晓城主棋艺不俗,上次错过,这次城主总该答应与郑某人手谈一局了罢。”说罢,已经让人摆出一副昆仑黄玉的棋盘来。   叶孤城挑眉看向对方:“也有此意。”   这便是将之前对方对自己无礼之事揭过的意思了。   “请。”郑和邀请叶孤城入座,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了深深的笑意。   ……   下棋当然是借口,郑和虽是中官,却是燕王府精心栽培的人才,又虽燕王起事靖难,立下大功,也是领兵之才。在棋艺上,他全靠兵法左突又围,但与叶孤城比起来,自是不如的。   不过三局,郑和便苦笑着弃了子:“城主每次都只胜三子,实在是……”   叶孤城慢慢将手中棋子纳入盒中,道:“郑大人用兵有险中求胜之意,倒是难得。”   郑和听了大笑道:“城主谬赞。”   黄脸内侍适时上前道:“大人,渤泥王子求见正使,已经在外面等着。”   叶孤城起身:“时间不早,叶某也该回去。”   郑和颔首道:“今日也算尽兴。”说罢起身,与叶孤城一道往议事堂外走去,竟有亲自相送的意思。   上到甲板,时进申时,海上阳光已不似午时那般炫目。   郑和同叶孤城沿着甲板一路往后舱走去,随口询问对方住处是否舒适,侍候的人是否妥当。   叶孤城随口应了,他知道郑和之意并非真的想问他是否安妥,而是专程做了与他交好的样子给甲板上的官兵看的。   果然,临近后舱,郑和对他道:“城主棋艺不俗,郑某人下次便不自讨没趣,但我哪里还有些好茶是皇上所赐,下回请城主品鉴。”   叶孤城淡淡道了一声:“好,郑大人留步。”说罢颔首,才转身步入船舱。   郑和回到议事堂,那黄脸太监上前问道:“大人,叶城主似乎有激怒大人,与陈祖义一战的意图。”   郑和笑了笑:“景弘,你很敏锐。叶孤城确有此意。”   “那……”   “但他说得并没有错,王不见王。南海之上,既然有了大明的宝船舰队,就不该再有陈祖义的船队。”郑和低头点一点旧港的位置,“更何况据本使了解,陈祖义心狠手黑、目无天朝,四处败坏华人名声,他若是躲着宝船走也便罢了,但他会过琉球,我们之间,必有一战……叶孤城说得很明白,整个南海西洋诸国,都在等着,看我郑和是不是一个没有血性之人!”   既如此,宝船首航,以震慑南海诸国,总该有人来祭旗。   叶孤城回到船舱,解开外披抛给白衣侍从,又净过手才走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正往一炉隔水加热的药中扔入几片蜂蜡,也不知在做什么药膏,满屋子甜蜜清雅的香味。   窗边还站着那只白腹灰背、嫩黄爪子的鸥鸟,面前一只小碗,里面装着些许谷物粟米。那鸟儿胆子忒大,见了生人靠近也不跑,一边啄食小碗里的粟米,一面歪头打量叶孤城。   叶孤城在西门吹雪身侧的位置坐下,开口道:“郑和应该下定决心,此处航程中,若遇陈祖义,便与他一战。此事若能了结,我……我们便能回中原。”   西门吹雪抬眼看向对方:“可要相助?”   “自然,”叶孤城目中带出笑意:“若有需要,我当开口。”   含霜履雪的容颜绽出丝丝暖融的笑,漆黑的头发和漆黑的眼,极峻的面容因为气势太盛往往让人不敢直视。叶孤城却知这人,两次入世出世,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变成了凡人,又从凡人抛弃了一切再出世成神……这一次,他已经再一次准备好拿起入世之剑。   “方才的笛声,是你即兴而为?”   “是。”   “可愿再吹一曲?”   “你想听?”   叶孤城眼中闪过笑意:“古有桓伊三弄,今有西门听海。愿效江左谢安,听君一曲,无他,一往而情深也。”   西门吹雪看对方浅色的瞳仁里荡漾着的碧海波涛,里面终于清晰得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他心中一动,伸手扣住对方掌心慢慢摩挲了几下,倾身靠近。   叶孤城少有在日间与他这般亲近,上一次还是定情那日。他一时出神,便觉温凉的呼吸已在面上,唇上也被压住了。   这是白日……叶孤城的犹豫只有一瞬,他便垂下了眼帘,伸手揽在对方腰背之上,接纳了这个亲近的动作,再慢慢加深。   *****   历史课堂敲黑板,此处出现两个典故:   1、“桓伊三弄:在晋朝时期,桓伊他十分的善长吹笛,并有一支柯亭笛,尽一时之妙,无人能及。王徽之与桓伊虽然素不相识,但早就神往于桓伊的吹笛技巧,命人去请求桓伊:“听说您的笛子吹的非常好,能否为我吹奏一曲。”桓伊身为堂堂大将军,但对王氏父子在艺术上的成就,也是心仪已久。于是下车踞胡床,吹起《三弄》曲。桓伊吹笛之时,王徽之及官船上的人,或坐或立,鸦雀无声,都在静静地聆听笛声,完全沉浸在音乐艺术的境界之中。桓伊吹罢,扬长而去,宾主之间,始终不曾说过半句话。见《晋书.桓伊传》   2、宰相谢安曾经被皇帝猜忌,是桓伊冒死吹笛弹奏,用《怨歌行》进谏孝武帝,打消了皇帝对谢安的杀心,辛弃疾在《念奴娇·我来吊古》下片中“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数句,写的正是这个故事。。当时的宰相谢安也十分喜爱音乐,两人见面时也经常谈论音乐。谢安见桓伊对音乐造诣很深,喜欢音乐到了如此地步,便说:“桓子野对音乐可谓一往有深情!”,于是后世就有了成语一往情深。   所以,城主用典故表白了… 第64章 64   西门吹雪终于习惯了海上行船的生活,不会在遇到风浪颠簸之际头脑闷痛。   大船离开占城,一路航行又路过了真腊、苏门答腊、古里、满剌加以及阿鲁,有了占城的经验,事情变得越发顺遂起来。   大船每到一处,郑和便遣使者与携带货物的商旅上陆结交当地官吏主事,再由他自己下船,亲自颁发永乐皇帝的朝贡贸易诏书。大多数方国虽有观望的打算,但也会流露出愿意朝觐纳贡的意图。对方识趣,郑和便会命人赏下大明的瓷器、茶叶与绸缎。大船在海上航行了数月,一路行来,算得上主客尽欢。   按照海图与过洋牵星术的推算,船队明日便会到达满者伯夷,并且会在这里停靠十数日,让众人补给、贸易以及修整。能踏上坚实土地的期盼,让天天看海看到腻烦的官兵们都很兴奋。   叶孤城并不喜欢出门,西门吹雪习惯海上颠簸之后,二人恢复了练习剑术的习惯。   方寸之间,原本并非施展剑术的场合,但二人对剑的领悟早已超越决战紫禁之巅的境界。天地辽阔,方寸之间,有剑无剑,又有何区别?   唯一不同之处,是在狭窄的房间内,往来过招,挑、抹、点、圈、刺,都需要更为极致的目力与敏捷,以及对对方用剑习惯惊人的熟悉。   叶孤城净了发,微湿的长发披在肩后润湿了长衫,他索性仰靠在床边迎枕上看《海中二十八宿国分》,头发垂在迎枕另一侧。   西门吹雪沐浴完毕,进屋时便见他又是一副等发干等到昏昏欲睡的模样。那年他伤过心脉,之后劳累奔波不曾好好养伤,毒也一直在虚耗他的内力,终究是……有些妨碍。   想着这些,他便有些控制不住心绪,垂目走过去,拿起一边放置的棉布,替他细细擦去稍的水汽。   叶孤城昏昏欲睡,没有拒绝这样安静的亲近,闭着眼睛将书抛在一边,手指勾住对方一缕潮湿的头发,在手指间缠绕卷结。   西门吹雪忽然便想到了离开泉州的那个晚上,在海边破败的木屋中,这人以为他穴道被制,在他耳边低低絮语,倚坐整晚。他那时,是真抱着再不相见的打算。   那一晚,若非想弄清楚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对他出手。   西门吹雪垂目,将手中润湿的布巾抛在一旁。   叶孤城动了动,似乎打算往床内挪让出位置,西门吹雪制止了他的动作,手指顺着这人肩颈的穴道轻轻按压,安抚似的,慢慢往下而去   习武之人对穴道的掌握本就比旁人更精准,几次推拿,叶孤城几乎要睡着了,便在这时,忽然肋下三处大穴一麻,整个人都失却了力道。   他睁开眼,眼中还有似睡未睡的湿意,惊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西门吹雪勾开他交领白茧丝绵长袍,以拇指指腹慢慢在那轮廓清晰的肌理上暧昧地摩挲:“那日,你点了我的穴道。”   这事怎能翻旧账?   叶孤城用眼神传达了这个意思。   西门吹雪将扯开的腰带抛在床榻边的足踏上,俯身在他耳边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叶孤城竟然不知这句话能这般用,他解穴的功夫比不上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掩上帐幔。   桌上的灯还亮着,能让彼此在对视时看清对方眼底的自己的模样。   帐内有人呼吸重了一瞬,有一些本能始终是不能被压抑的。   叶孤城的眼神恍惚起来,眼尾浮出浅浅的红痕,额间染上湿意,肢体交缠的亲近陌生而让人眷恋,这是他刚刚才习惯的热度。他的长发凌乱地散在床褥之间,受伤后内力没有恢复,冲不开穴道。   这一刻,他是全然任人施为的狼狈模样。   西门吹雪垂下眼帘,遮挡了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珠。   帐内散出一抹清雅香甜的味道,似在哪里闻过,凉腻的甜香随着那手指动作变得更为浓郁。   叶孤城震惊地睁开了眼。   西门吹雪正将一小罐什么东西抛在一旁,见对方面露震惊之色,便解释道:“上回弄伤了你,这次不会了。”   ……叶孤城终于想起了这味道。   难道是这人在从占城离开之后,在自己面前炼制的便是这个东西?   懊恼和惊讶的情绪在胸中反复交叠,他以为对方在做什么正经的药膏,没想到……还没能从西门吹雪这样的人竟然会做这种东西的思绪中脱身,便觉对方一双滚烫的铁掌握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拖了过去。   一阵海风吹熄了烛火,窗外下去大雨,黑暗将记忆带回来海边的木屋。   有人再也抑制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断续破碎的呻吟。醇冽的声线变得暗哑,隐忍而坚涩的低吟化作烧断最后一线理智的火种。素来冷静克制的矜持的两个人,都在这一刻被对方逼到退无可退的崩溃边缘。   雷声暗滚,风雨正苍。   一宵不得休。   叶孤城天色微明时方才被允许睡下,他甚至不大记得后来是怎么清理的。   今日船舶靠岸,照例是等待先遣使者上岸传话,再等对方摆开迎接的仪仗,恭迎大明正使上岸宣读皇帝诏书。这个过程中,除了大船正副使与官兵严阵以待外,其余的人都被勒令不得私自出舱。   叶孤城清晨醒过一次,身边的人仍睡着,帐幔遮挡了大半晨光,床内是令人舒心的冷梅降真香的味道。他方动了动,腰下一酸,只觉闷闷的钝痛袭来,呼吸重了些许。   一只手按在他腰上,止住了他的动作。素来冷冽寡情的声音也带着一线明显的暗哑和舒爽,从枕畔传来:“别动,可是要水?”   “是有些渴……”叶孤城躺回去,闭真眼睛调息片刻,发现这次的确并未如上回一般重伤,眼下这些许扯痛和肌肉钝痛的程度,尚在能够忍受的范畴。   西门吹雪从床边拿来一只盛了清水的缠丝纹玛瑙海棠杯,将人扶起。叶孤城接过杯子,慢慢饮了,才问:“眼下是什么时辰?”   西门吹雪看过刻漏的时辰:“卯时三刻不到,今日无事,再歇一歇。”   叶孤城面色已经缓和许多,躺回去闭目道:“也好,午时之前,理应无事。”   西门吹雪知道这人刚缓过一口气,又在琢磨如何安置白云城旧人。他不愿他此刻费神,便也跟着上了床,伸手掰过这人肩膀,顺着对方腰脊的几处穴道慢慢揉按,抚慰他消耗的体力。   精准的穴位按摩令人放松,叶孤城很快在这样耐心的安抚下昏昏欲睡,另个人的气息拂在自己面上,明明如此之近,却让他再也提不起防备。   叶孤城睁看眼,细细看了对方墨色的眉,似两柄成双的剑斜斜飞入鬓间,眉下一双黑檀似的眼,如深不见底的海底旋涡,一旦有人被吸引了靠近,便再也挪不开视线,也挣脱不掉。   “怎么?”西门吹雪见这人一双浅色的眸子凝在自己面上,许久也不挪开,忍不住问道。   叶孤城微微勾起嘴角:“在想万梅山庄的花,还不曾见过。”   两人隔得太近,近到这个角度,西门吹雪能将对方从喉颈到胸腹的斑斑红痕一览无余,他的目光沉了沉,慢慢说:“总会见到的。”   “是。”叶孤城伸手搭在对方颈后,微微用力,让二人额头抵在一处,闭上了眼。   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梅林之下,疏影横斜,两个雪衣人,身若长剑。   梅花落影飞神剑, 碧海潮生按玉箫。   ************************   点穴之仇,终于得报。   本来想正经个几章讲故事的,结果没按耐住,咳咳,老办法和上次一样,不打赏不影响食用,打赏了可以准备丝巾。   城主:万万没想到   庄主:打开新世界   所以……多掌握几门技术啊,医术啊都是很重要的,幸福不求人。 第65章 65   这一天注定没人能睡踏实,午时未到,甲板上便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同时睁开了眼睛。西门吹雪先披衣下床,取了整洁干净的中衣来替叶孤城换上,才走向桌边拿出药箱给自己易容。   叶孤城整装完毕,唤了白衣侍从进来询问。   小来跟随叶孤城多年,极有眼色,办事也十分机灵。他一边给叶孤城束发,一面将晌午是自己外间打探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   大船正使按照每一次登陆的惯例,拍了先遣团上岸,以此探路。这些人中士兵只占少数,大多为精通当地语言与贸易惯例的使者,为了表示并无动用武力之心。   这些人上岸之后两个时辰,没有一个回来报汛,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   郑和治军有方,登岸探路也不是第一次,当下便已经意识到可能出事了,于是立即安排了第二轮探路的士兵准备登岸,同时也下令放下突击小船,给大船上驾起弓弩火炮,准备应战。   叶孤城沉思片刻,问道:“施进卿也上岸了?”   小来回道:“并没有,施相公记得城主的话,这次并没有登岸,眼下被正使叫去主舱问话。”   叶孤城对西门吹雪解释道:“前任满者伯夷的国王曾经出兵侵占旧港,灭过三佛齐。施进卿如今是三佛齐主事,故而我让他先行回避。”   西门吹雪已经易容完毕,又是那个平平无奇的高瘦年轻人,问道:“你,有何打算?”   叶孤城沉吟片刻,起身道:“我去主舱看看。”   西门吹雪上前一步:“同去。”   叶孤城目光扫过对方寡淡脸上一双黑檀般的眸子,面上带出松融的暖意:“好。”   叶孤城的船舱离议事堂不近,需得穿过整个甲板,等他们一行三人走进议事堂时,正好听见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你说什么?都被杀了?一百七十余人,全都死了?”这是正使的声音。   叶孤城双眉紧紧皱起,人也跟着踏进大堂。   郑和余光看见了对方,但此刻他怒意勃发,实在太过气愤,对着堂下的水兵问道:“便是两国交战也不该杀害来使,到底是怎么回事?满者伯夷前年还向朝廷纳贡称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人不仅杀了,还被扒光衣服绑在海边木桩上曝晒,场面十分残忍。在场军士闻之落泪,已经怒火滔天,纷纷请战,誓要上岸灭了满者伯夷。   郑和虽是武将,但能做大船正使,绝对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闭了闭眼,目光在堂下一一扫过,落在叶孤城身上一瞬,又移了开去,转头吩咐黄脸男人:“景弘,你先下去,让大家准备好上岸。”   大船副使王景弘是郑和心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识,便借着准备登岸的名义,将一众请战的军士带出了船舱。   郑和目光落在叶孤城身边易容后的西门吹雪身上:“叶先生,这位……”   叶孤城已经在一张圈椅上坐下,也示意西门吹雪在自己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就在此,无妨。”   郑和眼下无力理会这些,等四周只剩心腹后,才问:“叶先生怎么看这件事?”   叶孤城沉吟道:“那就要看,郑大人想打,还是不想打了。”   郑和目光一闪,他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识,事实真相如何可以容后再说,关键在要不要以此剿了满者伯夷。   这……   他目光沉沉,落在海域图上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孤城自是不急的,他的海棠杯没带出来,不肯碰外间的东西。施进卿见状从身边取了两只天青色瓷盏,轻手轻脚放在叶孤城面前,替他续上水,又恭恭敬敬退了回去。   叶孤城低头慢慢嘬饮一点水,便听见对方开口,沉声道:“大船出西洋,周遭诸国本就诸多观望,若灭了满者伯夷,即便是我们占着理……只怕之前的示好与安抚都付诸东流,西洋诸国都会对大明心存警惕。”   打的理由足够充分,但不打的理由,更多。   这也是他不得不遣散群情激奋的下属的缘故,并非主帅怯懦,而是他肩负的使命不允许他冲动。   叶孤城对郑和道迟疑并不意外,永乐能在洪武皇帝下韬光养晦许多年,他身边的心腹又怎会是冲动之人。于是他放下瓷杯:“满者伯夷自古是西洋要冲,自宋太宗开始对中原便有臣服的姿态。若经营得当,此处不啻为绝佳的海外驿站,一旦结仇,便难以挽回。”   郑和他喜欢和有理智的人说话,叶孤城的声音醇洌和缓,也渐渐让他心境平静下来:“城主请继续。”   叶孤城来时已经想过几种应对,此时也便直言:“昔日元军千艘战舰曾经围攻过满者伯夷,却是铩羽而归。满者伯夷既然有能力一战,但又向中原称臣纳贡过,便已然说明对方的态度——这次事件,要么是个意外,有人错将大明的人认作旁人;又或者是有心人刻意挑拨,希望看到大船开战。”   的确,这两个可能性都不小。   郑和已然有了大致方向,仍是问道:“那,以城主之意?”   叶孤城知道他在试探自己,而他恰好也有些旁的打算,便问施进卿:“这个集市是何人主事?”   施进卿看了一眼郑和,小心翼翼道:“上次贸易回来的商人说,这里是东王的地界。但那已是一年之前,如今……小的并不清楚。”   叶孤城眼中凌厉之气一闪而过:“那就先弄清楚。”   郑和一贯见叶孤城都是一副不喜不怒、无心无常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识对方凌厉的气势。   他心中在正想着派遣何人上岸打听,便听叶孤城身边的白衣小童道:“城主,我去吧,东王西王,他们手下的人我大多认得。”   叶孤城想想:“也好,你自小心行事。”   郑和见白衣侍从独自去了,不由问道:“他一人独往,城主不担心?要不本使派四名军士与他同去?”   叶孤城直言道:“郑大人的手下心生愤懑,杀气太重,又去了也没用。小来跟随我多年,虽是侍从,但论剑术江湖中排名也能进前五十,他独自行动更便宜些。”   郑和目送叶孤城对侍从独自乘船向海岸线靠过去。   大船一路顺遂、所向披靡,没想到在这里出了这样大的麻烦——郑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处置不好,便是给朝廷在南海之中树敌。   朝中文臣武将本就竭力反对船队出海,若真惹出邦交事端,怕是这次回去,便再无第二次出海的机会了。   眼下,只能等待。   *****************   真实历史事件改编…… 第66章 66   事情似乎已经谈完了,西门吹雪对叶孤城道:“可要回去休息?”   在一片沉默压抑的议事堂内,这道声音可谓突兀。   郑和这才留意道这个面目寡淡的男人,他记得这人是白云城来的大夫。目光在这人腰间悬着的一管竹笛上掠过,郑和这才有些吃惊的意识到,这二人相处的模式,可不是简单的主子和仆从、病人和大夫。   叶孤城危襟正坐这许久,诸多不适也只能暂且忍耐。此刻一想,留下来也的确无事,便道:“也好。”   他转向郑和,道:“小来回来之后,可使人来告知我。”   郑和第一次觉得叶孤城对船舱安排得太远,此刻他心中更希望这人能留下,往来船舱一来一回十分误事,便提议道:“议事堂后有一间小室,平日是本使休息用。我让人换了新的卧具,城主不妨将就一下。”同行这些许时日,他也多少知道叶孤城起居的一些癖好。   说到这个地步,叶孤城也不再坚持,点头应了。   内侍收拾船舱的功夫,叶孤城闭着眼睛,慢慢道:“东王是老国王的庶子,西王是老王女婿,本就是自家内斗。既然不能打也不愿打,解决途径无外乎交出首犯,和赔偿两条路。郑大人不必太忧虑,不如算算要让对方赔偿多少金银。”   郑和苦笑道:“大明天威,怎能用金银计算?”   叶孤城冷冷一笑:“郑大人不会不明白,金银不过是为了安抚跟随你的那群人罢?人不能杀,连索赔都不能开口,凭什么让他们忠心不二?”   郑和长叹一声,分明是有所不愿,只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安抚属下,又问:“若那个东王西王,杀了人却不肯交出首恶,又当如何?”   叶孤城看向他,仿佛奇怪于他的愚蠢问题:“东王西王,杀一个,另一个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郑和被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一下,威武刚直的面孔上透出一线无可奈何,缓缓道:“但愿如此罢。”   船队本不需要牵扯上满者伯夷的东西王内斗,是他先前整个行程太过顺遂,这次大意了,没有打听清楚便贸然登岸。   船舱收拾妥当,叶孤城也没兴趣多坐,起身与西门吹雪一前一后去了内室。   郑和走上甲板,下面的登陆船上是整装待发的士兵,每一个面上都流露着愤怒和杀气。因为被杀的人,都是与他们的同乡、同袍、兄弟,要怎么样才能咽得下这口气?   王景弘上前:“郑大人,这些人暂时安抚住了,但这件事,怕是要给他们一个说法才行。”   郑和长叹一声,将方才议事堂中的事说与对方听了。   王景弘沉思片刻:“若不攻打满者伯夷泄愤,叶城主所言,的确是目前最善之法。百姓从军,一为名利二为功勋。能已金银抚恤,再追封爵位,或能安抚得住。”   郑和面露愁容:“只是大明堂堂天朝大国,对方国可以宣诏惩戒,可以另立新王,可以接纳朝贡,却从未听说宗主大国,向方国索要金银赔偿一说……这实在是……”怕堕了朝廷威名。   王景弘不再言语,这种事,他也只能谏言。   议事堂的后舱很小,却干净整洁,桌上放着一套过洋牵星板,以及许多航海志。这里隔绝外界杂音,的确是一个休憩的好去处。   叶孤城也不除冠,只解开竹叶纹绞纱银线外披罩衫,在春榻上斜斜靠着闭目休憩。   西门吹雪勾过他的手指在掌中把玩,问:“当真会索要金银抵偿人命?”   江湖人都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你杀我妻儿,我灭你满门,与方才叶孤城提出的解决方法很是不同。所以他能理解外间那些军士的愤怒,也多少明白郑和的迟疑。   叶孤城闭着眼,嘴角勾起一线冷嘲:“索要金银不过是给彼此的一个台阶罢了,这件事到最后,必定是满者伯夷连金银都不必赔偿。”   西门吹雪一顿:“为何?”   叶孤城冷冷一笑:“天朝大国的威仪,怎么被金银玷污。”   西门吹雪:“那,你方才?”   叶孤城反手握住西门吹雪的手掌,学着他刚才的动作慢慢摩挲着对方的手指掌心:“索要金银是臣子该做的事,用意在安抚船上官兵;而免除赔偿,只有一个人能开口,他这样做是为了彰显天朝大度胸襟,用以示恩南海诸国。”   西门吹雪懂了:“皇帝。”   叶孤城抬眼看向对方,露出不达眼底的笑意:“不错。”   一个人能这样了解另外一个人,是因为,他们本质上就是同一种人,受过同一种帝王心术的潜移默化。   西门吹雪掰过他的肩膀,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暂且歇息一下 。您方才,是故意不说皇帝可能免除赔偿的事?”   叶孤城果然面色舒缓了几分,肩背紧绷的线条也明显有了放松的迹象,阖目轻声道:“我若只同他一般谋算,他日后或许还会留有余地;我若与他主子一般谋算,以他的忠心,只怕会想尽办法把我的命留在海上。”   西门吹雪立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的目中透出一线杀气:“他,也敢?”   叶孤城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在一堆熟悉的香味之中:“他不过是忠于他的主子,无碍的。我这般也是不想麻烦,若他能留有余地,我们也能早日脱身。”   西门吹雪开始还在思索着这人说的“脱身”之事,安详静和中,这人呼吸渐渐绵长舒缓,只是这时,西门吹雪才觉对方一呼一吸之间,温热的气息拂在自己腿上,透过轻薄的衣料揉上肌肤,似有一簇火苗,在心间跳跃。   他看这人眼下难得疲惫的一排阴影,心中难得生出歉意。   西门吹雪目光垂在他面上,神思飘得很远。   这人看似风光霁月,但无人知道他独坐孤城的半生里,日日都是这样,步步为营,费心筹谋,一力独担。   不到一个时辰,大船负责瞭望的军士便发现从岸边驶来一艘大船,大船上下立即炮口相迎,严阵以待。   那大船靠得近了却抛锚停下,又有人划了两艘小船荡过来。   王景弘低声报与郑和:“大人,其中一艘船上是叶城主的侍从,他打的旗语是满者伯夷来交出首犯。”   郑和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几分——只要对方肯低头,尚有转圜余地。他面上端着一片肃穆威严,低声道:“你去先行接洽,莫要让军士的怒气坏事,也不可失了大明的天威。”   “属下明白。”王景弘得令而去。   ****************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西叶。   想象一下城主庄主在海上赏月,分吃一个月饼。   大家节日快乐鸭~   城主太劳累,体力输出不了,输出脑力吧。 第67章 67   叶孤城是被喧闹的声音吵醒的,外间甲板上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   他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听了一刻,大约明白外间吵闹所谓何事。   这个集市本是东王的地界,最近被西王占了,正得意,看见异国不认识的人登岸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在看见敌人就想立功的野心下,想也没想便当作东王的人给悉数灭了。西王已经亲自上船,绑了围杀大明士兵商旅的罪魁来请罪,但怎么处置,却是莫衷一是。   手下船员士兵一半极为愤怒,闹着要打满者伯夷,剩下一半克制不开口的,也是腹诽不已,等着自己的主帅开口。   郑和在烈日炙烤之下,如在锅中煎熬,他倒是想打,但打的后果若是被朝中阻挡下西洋文官利用,那是万万不能的;若是不打,他想起了叶孤城方才的提议……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首犯自是要杀的,却不由你来处置,而是交由我大明将士。也让他被绑在立木之上,承受烈日曝晒,千刀万剐之刑!”   船上官兵慢慢冷静下来,面上还有怒气,都等着主帅继续发话。   郑和将众人神情收入眼底,继续道:“所有从犯,也当同罚。西王,可有疑义?”   翻译将话传过去之后,西王只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即道:“自然当同罪论处,交由大人处置。”这事的确是他手下的人闯下大祸,若是真让大明使者迁怒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东王?   官兵们面色稍霁,但仍是心有不甘,难道就这样白死了?   郑和目光看向王景弘,王景弘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怎么提出赔偿一事。他们虽是宦官,但从小也是在礼义教化下学习的忠君之道,向商人那般讨价还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想到这里,王景弘忍不住看了一眼施进卿,施进卿一直缩在角落里减低存在感。此刻见大船副使看向自己,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用当地话直接说道:“西王大人,这些大明军士不远万里来传递大明皇帝的善意,和赐下赏赐,即便是误会,总不该空口无凭,白白便让这些军士的家人伤心不是?”   西王呆了一呆,低声与一旁的随从低声说了两句。那翻译对着郑和道:“西王为了表示抱歉,这个集市只要他在,便永远对大明免税开放,另外,西王愿意再奉上一万金,抚恤阵亡的大明军士。”   这话一出,一些官兵的面色也和缓了三分,但仍有几个死去军士的至亲不肯就此罢手。   郑和也有些心力憔悴,这件事处置不妥,极容易让手下军士与自己离心离德。纵使碍于军令他们不会有所质疑,但私底下一旦觉得主帅软弱,剩下来的行程便很难顺遂。   正在此时,众人听见一道醇冽的声音从层层人群之后传来:“都马板,许久不见,你还是如此小气。”   众人一怔,人群朝两边分开,露出从议事堂大步而出的两个人。走在前面的人双手负在身后,头戴檀香木冠,白袍广袖,面如温玉,腰间系着硕大的明珠腰带,腰上垂下的翠绿色玉珏随着他行走晃动,如仙登台。   一个白衣侍从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他身边,趁着一把巨大的紫竹绢伞替他遮挡午后炽热的阳光,伞沿垂着白绸,海风一吹便微微浮动着,仿佛一顶云做的华盖。   他的肤色不似周遭人那般被海上烈日灼伤,淡淡的阴影落在这人面上,更显面如冷白的一尊象牙雕塑一般。   走在后面的人面目寡淡,也是白,白得面无血色,一双眼漆黑如墨,面目肃杀,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剑。他腰间斜斜插着一只竹笛,行走间竟然让觉得那仿佛是一把古雅的剑。   这两人现身,周遭诸人顿觉温度都低了些许,带出凉沁沁的感觉。   西王不会汉话,但见了这人黑漆漆的面上却露出激动的神色,裂开大嘴露出白牙,嘴里叫出几个字,分明是不大标准的“叶”、“城主”一类。   施进卿连忙靠近叶孤城,跟在他身后,大有狐假虎威之意。   叶孤城站定了,侧首问施进卿:“你算过满者伯夷每年税金几许?”   施进卿小声道:“大约八千金或者一万金,这两年或许少些。”   郑和也自然听见了,心道这西王是打算用一年的税金来做补偿……叶孤城这招明知故问倒是用得不错。   他刚想到这里,却听叶孤城道:“一万金太少,你拿出六万金来,再马上派遣使团去大明说明情形,向天子赔罪,听从发落。”   众人:!!!   没想到这人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竟然开口如此之黑……   这下连那些心中有怨气的军士也震惊了,大明这两年休养生息,减免不少赋税,每年国库税负也不过几百万两不足千万两白银而已,许多朝廷大官俸禄也十分微薄,六万金是什么意思?   西王本就黑漆漆面庞登时吓白了,却并没有发怒的意思,反倒是流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神色,朝着叶孤城嘀嘀咕咕一通。   随行翻译立即将这些意思传达过来:“西王的意思是,六万金太多,他怕刮地三尺也凑不出来。”   叶孤城面色平静,毫无怜悯的意思:“西王凑不出,我想孛令达哈必定愿意的。说起来,杀人的原本也是西王手下……”   话刚翻译过去,便听西王立即大声叫起来。   那翻译听了,顿时露出佩服至极的神色,朝着郑和道:“西王同意了,他会立即派遣使者去大明请罪,同时举全国之力凑齐六万金,请正使宽限些时日便可。”   叶孤城毫不意外,转头对郑和点点头道:“如此,我便先回去。”   郑和内心还在震撼之中,面上一片威严冷静:“有劳城主。”大局已定,剩下的事便是互相谈判,的确也用不着这人在场。   谁知那西王见叶孤城转身要走,反倒激动起来,和翻译官急急说话。那翻译官擦着汗,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将这些话翻译过去。   施进卿在一旁拉住西王,小声说:“莫叫了,城主不会去你宫殿做客的。但是我这里有给白云城采购的香料布匹,可以送些给公主,就当三佛齐与白云城祝贺她成为王后。”   西王立即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想了想,黑黝黝的面上露出既肉痛又欢喜的神情,眼睁睁看着那角雪色的袍子飘得远了。   这件事的谈判自有人处理,西王态度堪称毕恭毕敬,殷勤地约定了明日亲自迎接大明使者的诸多细节。   人已经得罪了,眼下便是拼命弥补一二。   晚间,西门吹雪洗沐完毕,进屋又见叶孤城拿着一册书,歪在枕头上睡着了。   他轻轻拿走书册,熄了灯,将人掰正躺好,才放下仙鹤纹的帐子跟着上了床。   叶孤城动了动,朦胧中有熟悉的气息在他面上拂过,略微停留一刻又轻轻离开。他生不起防备,裹在这样冷冽安静的气息里睡得更沉了些。   议事堂里灯火通明。   郑和撑着头,看着桌案上的航海日志,还有定期送去朝廷的邸报,斟酌着落笔。   王景弘让内侍送上一盏茶,又将灯挑得亮了几分:“大人,更深了,明日还要上岸宣读诏书,写完这些早些歇了吧。”   郑和放下笔,道:“景弘,今日之事,我反复推敲,却也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   王景弘知道他的压力,安慰道:“开口索要六万金虽有违恩施天下的道理,但眼下情形却似剑走偏锋,至少能于眼前安抚诸位随行的军士。就是不知道,那西王可真愿意……”   郑和苦笑道:“景弘,你看不出来吗?便是要了西王十年的税赋,他也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   “为何?”   郑和:“因为叶孤城提醒了西王,他不愿,还有东王愿意对大明俯首称臣。”   王景弘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这样说,叶孤城提醒西王立即派人去大明认罪请求发落,其实是在暗中提醒西王如何取得朝廷册封?”   郑和长叹一声,苦笑道:“你才想明白?只要西王认罪态度能让陛下认可,他便是大明承认的满者伯夷之主了。”   “难怪当时西王听到这个数字完全没有生气。”王景弘回忆当时情景,“他似乎很信任叶城主。”   “去岁尹庆在苏门答腊遇到麻烦,也是叶孤城出海将人带回的。”郑和目露深思,缓缓道,“也许,你我从前一直低估了叶孤城在南海诸国的威信。”   能将一场干弋华为无形,慢慢解决……这样的人才,难怪皇上舍不得杀,也舍不得放。   皇后聪颖机敏又杀伐果断,说不定正是看出了陛下内心的踌躇,才自作主张想让自己的妹妹与这人联姻。   ……也许千秋节那天之事,叶孤城才是被人算计,堪称无辜。   **************************   见识一下城主的黑心手段。   所以城主和南王这群人做交易这件看似不符合他身份的事,现在看起来有没有一种顺理成章的感觉?   虽非快意恩仇,他走的是另外一条合纵连横的路……   历史真实事件,当时大明船队的确表现了极大的克制……虽然我觉得还是该要点赔偿才对。 第68章 68   满者伯夷旧时也称麻喏巴歇,几百年来一直有闽粤沿海便民流居于此,繁衍生息下来,竟也有了千余人之多,因此这里的华人村镇也已具规模,这里买卖交易,甚至都能行驶中原带来的铜钱。   大船正副使在等待朝廷回复的间歇里,每日考察当地风俗,记录航海日志。   他们再一次见识了海外华民对白云城主的追捧,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心态有了微妙的变化,专门遣了下属跟着白云城采买了不少当地货品。连叶孤城登岸之后西王对他的各种邀请,郑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西王的王宫说是王宫,但比之中原雕梁画栋的殿台楼阁是不能的,叶孤城自然是不会去这样不清净的地方。   施进卿赁了华民村中商旅所建最好的宅子,叶孤城才终于肯上岸。   除开第一日到达时遇到的波折,这繁花似锦,海岸曲折蜿蜒,四处都能见到高大的椰子树,人来人往热闹的集市,售卖的多是咖啡、茶叶、橡胶、烟草和椰子一类的货物,这些东西大明大多并不需要,但据说更远的色目人十分喜爱,的确是一处海外贸易的绝佳中转之地。   外间一片喧闹,成排的椰子树边,一座繁花簇拥的院子却异常清寂。   内室满溢着花草和香料的馥郁香气,桌上放着两柄绝非来自中原的武器。   其中一柄刀刃弯曲狭窄的细柄武器,西门吹雪皱眉看过去:“这是倭刀?”   叶孤城颔首道:“不错,小来发现杀死明军和商人的那群人中,有人使用这种武器,人已经被他悄悄关起来,可惜是个哑巴,也不肯写字。”   西门吹雪:“你怀疑有人故意挑起这场事端?”   叶孤城蹙着眉:“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陈祖义时常往来琉球,必然也接触过倭人。除开意外,这个人最有理由出手。”   西门吹雪将倭刀持于手中,只觉此刀刀身瘦窄,更重更灵巧轻便,必定是双手持用,劈砍时必定需以腰背力量辅之。他一时心中战意冒头,忍不住思索对战破解之道。   叶孤城目光落在桌上的另外一件东西上——这是一柄象牙雕出的美女雕件,女子形象栩栩如生,五官深邃,眉目传情,衣衫轻薄,曲线玲珑,牙白色的已经微微泛黄,更显得像是少女的肌肤那样莹润光滑。   这明显是一件有年份的古物,美女的肚脐嵌着一颗赤色的宝石,只要一按这个宝石,她的裙下便会弹出一刃锋利的匕首,刀锋上泛出赤红的光——这是一把杀过人的匕首。   西门吹雪的目光被弹出的利刃吸引,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见过这样的匕首,几乎一样。”   叶孤城挑眉看向他:“在何处?”   “黄石镇,陆小凤那里。杀死柳乘风的凶器,就是这样一只匕首。”说罢,将黄石镇朝廷镖银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叶孤城若有所思,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这是波斯百年前宫廷工艺,转手价格不会低于三千金,或者更高。”   西门吹雪挑眉看着匕首:“用价值千金的匕首杀人的人,会是怎样的人?”   叶孤城:“要么是对钱财毫不在意的人,要么就是不知其价值的人。这柄匕首也是小来从明军官商的尸体上带回来的。”   倭刀,波斯匕首。   仿佛是毫不相干的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这里,也许是一种巧合?   叶孤城叫了小来替他二人净手,洗去触碰过匕首与倭刀的残余气味,一面问:“你上岸时,可有留意任何不同寻常的人?”   小来一面将萃出的花露倒入净水中,一面回忆道:“有一个人,个头矮小,是个老头儿。我上岸时,这人一直与那个倭人在一处,我那时急着通知西王,也没跟踪他。西王绑了这些人时,那老头儿已经不见了。”   一个老头,本来很寻常,小来继续解释:“他太阳穴鼓着,目光很亮,手上功夫只怕在我之上,所以多留意了几分。”   叶孤城颔首:“你下去罢,船上的人你自去安排,不必让他们来见我。”   人去院空,此间再无旁人,偌大的院子看起来更加空旷。   西门吹雪卸下易容,正好看见叶孤城也看向他,两人目光一碰,都有了了然的意味。   “此处正好。”   “请。”   话音未落,两柄剑便已然同时出鞘,剑光仿若两条出穴游龙,一瞬间便炸开阵阵炫目的乌银白光,一抹便是一片花木倾倒。   大船正使终究拗不过西王的纠缠,答应带着他去叶城主暂居的宅子拜访。因为吃了几次闭门羹,西王这次学乖了,请正使莫要提前通报。   两人交谈之中刚走近宅子,只听两声巨响。   怔愣之间,便见宅子院中一颗粗大的椰子树斜斜倒地,半空中的切开平整光滑,如同被切开的豆腐一般整齐。   接着又是一声,仿佛是砖瓦落地的声音。   西王目瞪口呆,郑和眼角抽了抽,决定还是不要给对方惊喜,给王景弘递了一个眼神。   王景弘上前朗声道:“叶先生,正使大人携西王都马板前来拜访。”   ……   几人被请入内时,院中倒地的椰子树还颓废地躺着,几颗快成熟的椰子滚得到处都是,进得中庭,便看见中门的一角飞檐被什么东西整齐切了去,掉落的碎砖瓦片来不及收拾,都扫在墙角。   叶孤城穿着一身束袖箭服,白玉束腰,独自一人闲闲坐在中庭的石凳上,桌上一只玛瑙杯,还有一柄形状古怪的刀,和一只精雕细琢的象牙匕首。他淡色的瞳孔透着摄人的光,额间微微透着汗迹,浑身上下有一种筋骨舒展之后的快意畅适。   郑和目光在地上的碎砖上溜了一圈,转向叶孤城:“城主方才在练功?”   叶孤城道:“不过随意动动罢了。郑大人来的正好,请看这把刀,可认得?”   “倭刀?”郑和上过战场杀过人,虽然与倭人对战机会不多,但不代表他不认得此物,“城主何处寻得?”   叶孤城将刀与匕首的来历大致说了。   郑和目光骤亮,意有所指道:“此物怕是与海贼有关,叶城主若不介意,郑某想带回查一查。”   这本就是叶孤城的打算,闻言点点头:“大人轻便,我让小来将持倭刀的人也一并交于郑大人处置。”   这当然更好,郑和立即笑起来。   这一路行来,他亦是见识了无垠大洋,开阔了眼界胸襟,也已然发现,只要不与眼前这人为敌,与他相处应该是一件愉快的事。   天空飘来乌云,眼看骤雨将至,此时已近申时,再留下遇雨怕是还得撞上晚食。郑自然不会自讨没趣留下,于是将与意犹未尽的西王一并带走。   天色暗下来。   *************   匕首的确在《剑神一笑》章节出现过 第69章 69   西门吹雪在屋里点了灯,正在擦拭自己的乌鞘长剑,桌上放着已然擦拭锃亮的飞虹。他目光专注,仿佛对待的是自己心爱的情人。   叶孤城推门而入时,便是看见对方这样的神情。明明二人在一起不过数月,却仿佛这样流水无声的相处已经很久。   这里的人坐卧一贯不用床凳,屋里边用带着香味的木料搭宽大的地台,以此隔绝地气,地台上铺上洁净松软的丝棉褥子,最上层再铺一层象牙色的白竹席子,并一双竹丝编织而成的竹枕。   西门吹雪正是盘膝坐在榻边整理佩剑。   叶孤城净了手,挨着那人,也斜依在宽大的木塌边,拾起一本《海中五星经杂事》随手翻阅。   西门吹雪将两柄佩剑收好,转头便见这人斜斜靠着枕头看书,一手翻页,一手把玩着一柄精巧的象牙书刀。   “这柄象牙小剑倒是精巧。”西门吹雪对刀剑一类一贯留意。   叶孤城将小剑在指间把玩:“下午西王送了些东西,旁的都让施进卿收了去,只这柄小剑可爱,可做书刀一用。”   他目光闲适,身形疏懒,在西门吹雪面前已是全然自在的模样。   二人出入同行数月之久,西门吹雪已然发现这人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派遗世王孙、端方雅度的矜贵威仪,而私下一人时,却是能躺绝不坐,能倚便不站的随性。   这一面,天底下大抵也只有万梅山庄的庄主能看得如此清楚。   白云城主不曾踏足中原的那些年里,他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出海,一个人独自倚窗听雨看书,一个人周旋在这些南洋诸岛之中,心向故国?   察觉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些久了,叶孤城扬起眉露出一个含了询问意味的表情。   西门吹雪还未开口,天边忽得一声炸雷,雨便淅淅沥沥下下来。   叶孤城支肘看向窗外:“这雨倒是来得急。”   小来正好推门进来送晚食,一面道:“算时间此时应当是这里的旱季,听说先前可是干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场雨来得可真好。”   晚食有一道蕉叶包裹的烤鱼,并没有按照当地习惯的做法放过多香料,只用了上等海盐调味,另外一道豆腐虾仁也是如此,配一道用了椰子调味的清汤,再搭配一小跌时蔬瓜果,便是二人晚间享用的食物了。   雨一直下,连院子也出不去。   用过餐食,叶孤城便吩咐今日将洗浴的用具都挪去隔壁房间,避免冒雨穿行的麻烦。他净了手,在这难得睡前安闲是时间里,就着桌边的灯火依旧看书。   西门吹雪负着手,站在窗前看雨打芭蕉。   他很喜爱这样的草木之美,也是懂得欣赏山石之谊的极少数人之一。无可否认,这些美景都是寂寞的、孤傲的、安静的,他为数不多的的朋友中,并没有懂得欣赏这样寂寞的人。   在万梅山庄时,晨昏雨雪,他都是一个人欣赏花开雪落的景色。陪伴他的,只有剑。   西门吹雪拥有与欣赏的,是孤独。   而叶孤城呢,他想起紫禁之巅那一晚与自己对望的那双眼。   那双眼里,甚至不是孤独,是寂灭。   这人一生下来,便坐拥旁人终其一生无法取得的财富和地位。但天地间,他却也是孑然一身的孤客,南洋中的一叶孤舟。千万孤绝的三十年,成就了他华丽绝美的天外飞仙,也让他走上了那条注定幻灭的路。   隔间传来器物搬动的声音,想必是下人在运送热水与洗浴用具。   叶孤城将书用书刀夹了,放在一旁,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这里的苏木、白檀、肉豆蔲都是四夷追捧的药材。明日若无事,你我二人不如易容同游一番。”   西门吹雪眼中露出松融的暖意,驱散了周身冰霜一般的冷肃。他道:“好。”   叶孤城看着他眼中诚挚的神采,怔怔有些挪不开眼睛,他挣扎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西门,我知道孛令达哈来暗杀西王,而我不但不打算阻止,还会将他引到郑和面前——你可会觉得我……不诚?”   西门吹雪闻言略做思索,问:“东王?”   叶孤城轻轻转着拇指上的罗刹扳指:“孛令达哈必定心有不甘,会放手一搏刺杀西王,恰好西王也想借机一举将他彻底解决。”   叶孤城:“郑和表面上似乎没有再让人盯着你我一举一动,但我不认为他已经对我放心。”正好借机试探。   所以,这是一箭双雕、相互利用的一次合作。   西门吹雪不语,他并不适应这样迂回的战术,更习惯一击必中。   叶孤城:“阿难见佛祖,也说名我等辈,遗失真性,颠倒行事。可见我亦不能免俗,成不了神,也近不了佛。”   西门吹雪目光定定看向他,他在这一瞬间懂了这人的自嘲,忍不住开口道:“佛祖轮手下指,示阿难言,谁又能说这只手是正是倒?”   叶孤城一怔,也望着对方,琉璃色的瞳仁渐渐透出许多说不清的情愫来。他终是微微笑了:“不错。世间众生,以此为倒,而我……不知谁正谁倒。”   如佛垂手,等无差别。   西门吹雪也露出一个几近让人差距不到的笑:“然。”   自这日起,从泉州登船的白云城旧人加紧了上岸蛰伏的动作,他们一改之前靠岸时的零星上岸,每日都有人持着对牌下船采购。这样的举动其实极容易隐忍怀疑,但眼下也不得不冒一次险。   不过两日,郑和邀约白云城主与西王共叙。   三人在西王的宫殿里宴饮,席间,西王对叶孤城十分殷勤。   郑和笑道:“西王告知本使,几年前他在安南时,遇到海贼登陆海岸洗劫集市,是叶城主一剑西来,率领白云城的剑客击退海贼的。”   叶孤城:“可惜那次陈祖义并未登岸。”   郑和:“西王说,那次亲眼看见城主在池中莲花上行走,从此便当有城主是南海飞仙一说。”   叶孤城记不得当时细节,便道:“番邦不懂轻功为何,以讹传讹居多。”   郑和笑得十分温和:“便是我自幼修习少林功夫,也知足踏莲花、水面而行而行非寻常功力……”   话未尽,叶孤城冷哼一声。   不待二人反应,白云城主腰间长剑已然化作一只白鸟惊飞而起,朝着花园角落一处隐秘的花丛抹去。   白光闪过,那一丛艳丽大朵的花便被整整齐齐切断,花瓣洋洋洒洒飞满了半个园子。   一声娇喝在那花丛中传来,一条天青色的女子身影从丛间如燕子般跃出,尚在空中时只见她手一按腰间,一柄银龙软件便激射而出,直取叶孤城!   **************************   二人听雨闲叙,涉及《楞严经》中佛祖与阿难的对话,世人所见乾坤正序,谁又说的清谁是真的正和逆?设局是阴谋还是计谋,正道与邪门是不是那么清楚……该与不该……再说就过不了审。   咳咳。   西门吹雪是寂寞的,叶城主不仅仅是寂寞,他是寂灭。 第70章 70   叶孤城手下一转,那边乌鞘剑用一种诡异而缥缈的角度重入剑鞘,入鞘的一瞬间竟然正好夹住了软件的剑尖。   他看似只轻轻按着剑柄,乌鞘剑与软剑便都被按死在石桌之上,分毫不能再动。   郑和目光一凛,他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见叶孤城出剑,只见他身姿似动未动,出剑收剑竟然分毫破绽也无,快得已经超出人眼能够捕捉的极限。   轻功卓绝、加上这般速度……此人实力,怕是还在自己估量之上。   这一瞬的功夫,周遭呼啦一下涌入数十锦衣卫,刚刚目光精湛,手持长刀,将女子团团围住。   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传来,刺杀的女子对周围的兵丁视而不见,娇娇软软的声音响起:“城主,许久不见,你认不出是我了吗?”   女子露出脸孔,竟然是在泉州不辞而别的小玉,她笑嘻嘻的收了剑。   叶孤城:“若非认出是你,你此刻也该如花木一般。”   方才她躲藏的花木一件被拦腰斩断,落红一地。   西王吓得从凳子上摔倒,嘴里嚷着大家听不懂的话。   郑和示意翻译官上前,安抚了他重新坐下,又挥手让周围护卫的锦衣卫暂且退下,向叶孤城询问:“她是叶先生的旧识?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叶孤城:“正使该问她才对。”   “这事说来话就长啦……”小玉笑嘻嘻地将自己在海上获救,在泉州养伤的事情几句说了,又对郑和解释道,“我娘和外婆都是海女,我们世世代代只会捕鱼,海禁之后我娘流落海上,在占城做厨娘谋生,我也在船上给人做丫头。数月前有南洋的船队要厨娘,我便出海而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城主。”   郑和问:“你既认识城主,为何不去驿馆见他,反倒要在这里……”他看了看那丛飘落一地的花。   小玉依旧笑嘻嘻的,很是骄傲地说:“西王大人要宴请大明的贵客,找寻会做大明菜市的厨娘,而我,恰巧会很多道大明的菜式。”   那翻译官将这许多话悉数告知了西王,西王就差指天誓日,发誓自己绝不知道这厨娘的底细。   郑和还要再问,却听叶孤城道:“这样说来,屋脊上的这些杀手,也和你无关了?”   所有人一怔,还有杀手?   话音刚落,空中便响起一阵细微的破空之声,只有耳力非凡、内力超群的人才能听得出这抹破空之声里至少包含了七十二道更细微的声响——至少有超过七十二根致命的牛毛针!   如果陆小凤在此,定然会发现这蓬细针很像杀死鹰眼老七的暗器!   陆小凤不在,此处却有叶孤城。   谁也没有看见叶孤城何时出的剑,也没人看清剑气的轨迹,众人只看眼前一片银雪纷飞,周遭的衣物也被剑气荡开几许。淡蓝的光一晃而过,耳边是叮叮咚咚几声极轻的声音,那些细针已然被打落在地。   一击不成,第二波刺客也立即跟上,来人至少有两人,其中一人持着倭刀,另一人是一对精钢制成的船钉。   郑和双眼一眯,一掌将石桌桌面整个掀起,当做武器直接朝着拿了倭刀那人砸去。石桌厚重,砸中非死即伤,那人不得不回身自顾。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四周呼啦啦涌出数十身着东厂服侍的中官,每个人都是用刀好手,片刻间就将此刻制服。   花园里一片狼藉,汉白玉的石桌也碎裂成了几块,西王小心翼翼靠着叶孤城,嘀嘀咕咕似在解释什么。   翻译官上前对郑和道:“西王认得这些人,其中有两个都曾经出现在东王,杀过他不少人。”   郑和沉吟片刻:“这件事与叶城主无关,连累城主出手。”   叶孤城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无事。”   郑和:“请。”   小玉收了腰剑,正要跟着叶孤城离去,却听王景弘道:“这位姑娘,这些人忽然出现,还想请你协助我们问个话。”他看了一眼转身打算离去的叶孤城,补充道,“城主放心,我们只是问问,问完便送她去驿馆。”   叶孤城点点头,长身而起,朝门外走去。   他一步跨出大门,便见一人长身如剑,直直的站在树下。他束着一头漆黑的发,容貌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寡淡,但那双眼睁开时,只让人觉万剑齐飞。   叶孤城望着那道目光,眼中露出松融的暖意,朝他走了过去。   西门吹雪未及他走近,便已经察觉到他周身隐隐浮动的劲气:“方才和人交手?”   “是。”叶孤城挥袖散去周身萦绕的剑气,向对方走近:“有三人行刺,已被锦衣卫与东厂联手擒下。”   那便是试探有了收获。   西门吹雪不再相问,二人并肩朝着来路而去。   东厂和锦衣卫都是刑讯好手,不过一日,审讯便有了结果。郑和只带了心腹王景弘,第一时间亲自到了驿馆。   进门时,整个驿馆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叶孤城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茧蚕丝长袍,发髻松结,简单簪着一支古拙的木簪,在这样清苦的味道中,坐在石桌边看一册不知哪个番邦来的书。   郑和面色凝重,走路声音也比平时更沉,坐下之后直言道:“昨日行刺之人,已有了眉目。”   叶孤城放下书册,抬头看他:“看来不是东王的人。”   郑和倒不意外:“城主怎知?”   叶孤城示意小来给郑和端来一杯清水:“一来那些暗器的方向是冲着正使而去,若是东王行刺,目标当是都马板;二来,发出暗器的人是中原功夫,但使倭刀之人的招数,却是东瀛刀术。”   郑和喟叹道:“今日总算知道何为见微知著,人外有人。既然城主早已看破刺客身份,为何昨日不说?”   叶孤城:“不过是猜测而已,当不得口供。”   郑和一口将水饮尽:“是海贼,他们蛰伏在满者伯夷煽风点火!”   叶孤城并不意外:“整片西洋南海之上,想要大明正使性命的,也只有陈祖义。”   自唐以来,寻常方国正常情况下无意与庞然大物的大明为敌,唯有陈祖义,行事悖逆,心狠手黑、目无天朝,打着船队大船的主意。   郑和并无责怪叶孤城看破不说破,叶孤城从来没有掩饰过与陈祖义一战的念头,昨日即便他当真开口,自己也会求证一二。   只是此刻,他面露愁绪,长叹一声,似有难言之事,与几日之前意气风发时的神态大相径庭。   踌躇间,小来端了两只乳白色的玛瑙碗来,一只碗里盛着半碗棕褐色的药汁,另一只碗里是散发着花香味的熟水,一看便知是服药后用来漱口的。   郑和在心中暗道:果真十分讲究,在哪里都不会委屈自己。   叶孤城朝着屋里的方向望,似乎嘴角弯了一弯,郑和下意识顺着看过去,却只看见一个黑发结在脑后的笔直背影。一晃之下,那背影也不见了。   这番打断正好让郑和重新整理了一番思绪,待到小来碰了空碗退下,他已经重整了神色:“不瞒城主,今日朝廷传回了信息,我一收到便来了驿站。”   叶孤城挑眉看他:“郑大人看起来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郑和苦笑道:“何至小麻烦,简直是令郑某彻夜难眠,令此次下西洋之行就要功亏一篑的大麻烦。”   “什么麻烦让正使这样苦恼?”   “叶城主,不怕你知晓,若是一个麻烦便罢了,郑某人或许还能随机应变,竟是不止一个坏消息。”   叶孤城:“莫非有两个?”   郑和长叹一声:“是三个。”   *******************   城主:说出你的愿望(烦恼),看我心情   郑和:我的愿望是让我说三个愿望   城主:…… 第71章 71   叶孤城扬眉:“三个?”除了免除六万金的补偿,难道还有什么麻烦?   郑和:“每一个都生死攸关,干系到大船舰队此次出航的生死荣辱。”   竟然这样严重?   叶孤城替他倒了一杯水:“郑大人请说。”   郑和从石桌边的棋篓里取了一枚棋子放在桌上:“皇上回复,免除西王六万金的赔偿,还颁布诏书,封都马板为满者伯夷之主。船上的军士必然不满,军心一旦背离,接下来的行程,怕是徒增不少难度。”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叶孤城颔首:“这便只能靠郑大人的威仪,感化军士,令他们体会皇帝的良苦用心。”   郑和苦笑着在那枚棋子上,又垒上一枚:“第二件事,是我们派遣小船护送的浡泥王子麻那惹加那乃失踪了,并未如期归国。”   浡泥王子失踪?   此事可大可小。   王子是真大明船队护送时失踪,这便有些不好交代。弄丢一国王子,一旦处置不当便会引来方国仇恨,违背了下西洋的初衷。   郑和愁啊,明明派了一队护卫送王子归国,怎么就失踪了呢?   叶孤城看对方少见的愁容,提醒道:“那第三件事,又是何事?”   郑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第三枚棋子叠于那两枚的顶端:“陛下密信,西方草原上四处征伐的帖木儿,扣留了大明的使臣,举兵向东攻打大明,已经跨过了锡尔河,眼下说不定已经到了伊犁河。”   他一松手,三枚棋子便哗啦一声散落下来,在书桌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这……的确是意想不到的变故。   叶孤城皱起眉,他一面揣摩皇帝的心思,一面问:“你的皇帝意下如何?”   郑和此刻心神振荡,也不去纠正对方口中的不敬之意:“朝中分做两派,议和的和主站的皆有,我看陛下的意思是战。只是户部调拨不出钱粮军需,坚称造船和下西洋穷尽了国库,请求陛下令我返航谢罪。”   郑和那张英挺刚硬的脸此刻写满了纠结和惆怅:“可是这次一旦这般回航,便再无下一次大明宝船舰队出海。”   叶孤城面露沉吟之色。   满者伯夷误杀的纠葛,陈祖义的虎视眈眈,浡泥王子的离奇失踪,帖木儿的忽然出兵,靖难后空虚的帝国国库……这一切,就像桌上散落的棋子,看似毫不相干,却偏偏在大船航行的紧要关头同时暴露了出来。   千丝万缕,仿佛一张被打散在南海大洋里的拼图,是一场华丽美梦被撕得粉碎的片段,露出布满刀剑的海途。   皇帝扬威南海、万国来朝的梦,似乎就要醒了。   郑和离去的时候步履更加沉重,宽厚挺阔的肩背看上去似乎担着千斤重担。   叶孤城没有相送,他让小来给自己拿来棋盘,之后便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坐在院子里。   西门吹雪来找他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叶孤城垂眸坐着,指尖夹着一枚黑棋。   西门吹雪低头看那棋盘,片刻之后开口道:“引征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胜。你,想借刀杀人?”   叶孤城堪堪回神,扔掉手中举棋不定的黑子,起身道:“枯坐一日,我去走走。”   还未转身,手腕却被一把扣住。西门吹雪黑檀似的眸子定定压在他面上,在已经暗下来的天光中只余星星点点的亮光。   “我,无事。”叶孤城回望过去,见他固执不肯松手,终是轻轻一叹:“可愿陪我一起。”   西门吹雪看着他的眼:“自然。”   叶孤城说走走,却不是当真随意走走。他让小来备了车,一路往海边大船登岸处而去。   车内沉默着,许久之后,叶孤城才开口:“今日郑和之言,你都听见了罢。”   “是。”   叶孤城低头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轻笑一声:“他,不愧是道衍欣赏的人。”   西门吹雪如有所感:“因为他今日之言?示弱于你?”   “非示弱。”叶孤城抬眼与他对视,“阴谋不可外泄,阳谋不可内藏,此为上谋伐心也。”   西门吹雪皱眉:“他以阳谋试探你?你待如何。”   天空染上浅浅的红,叶孤城望向车窗之外:“今日他将软肋皆示于我,便是在做一场豪赌。”   “赌你会不会利用这些消息,趁乱布局?”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毕竟,他很清楚我与京师的恩怨,也知道我登船出海并非本愿。”   “他难道就不怕你……”西门吹雪话未尽,他并不了解郑和,单纯不喜有人用这种方式试探面前这个男人罢了。   叶孤城望着他:“这便是最糟糕的一种结果,如此,他便输的一败涂地。”   西门吹雪讶然:“他,信你?”   叶孤城:“他在赌,我会助他。”   西门吹雪还待相问,驾车的小来在车外开口:“城主、庄主,到了。”   叶孤城看了西门吹雪一眼,转身先一步下到车来。   车帘一掀,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暮色渐染的天空中浮着大朵的云,映照海面现出墨蓝的色。巨大的宝船舰队停在远处,在宽阔无垠的海面上,被衬得仿若水上落叶。   西门吹雪晚一步下车,看见叶孤城背对着自己站在岸边一块巨石上,身姿颀长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把插入南海的剑。他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北方,海风拂起男人的长发,看起来就像随时要踏入这无垠的蓝海深处。   西门吹雪想开口唤住他,但那一瞬间他克制住了自己。在一片海浪的潮生中,他从腰间抽出竹笛,贴在唇边吹了起来。   海上潮生潮落,山头云去云还。   人生天地两仪间,只住百来年。   一曲终了,余音在耳。   叶孤城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海:“朅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   西门吹雪没有开口。   “我自小听着祖父念这首诗长大。”叶孤城回首看着他:“西门,你可知往这个方向一直航行下去,会去往何方?”   望着对方浅色的眼瞳,没来由的,西门吹雪心静下来,无论如何,他总会带他回万梅山庄。   他飞身掠上岩石,与男人并肩而立:“这是西北方,大明的船队,尚未去到之处。”   叶孤城指着西北方向道:“往这个方向一直航行下去,是亚剌比亚海。”   这是一个西门吹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叶孤城:“顺着这个方向,会抵达一个叫做古里的地方,若大船再投西北,若遇好风,约莫二十五日便能到达一个叫忽鲁谟斯的方国,是古波斯之地。那里的海域被称为五海汇聚之地,波斯本为西洋大国,后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所灭,分做四个汗国。再后来,元朝衰落,有一个小汗王野心勃勃,娶了成吉思汗的女儿,吞并了四个汗国,重新建立的方国,这个人就是帖木儿。”   这些事情离中原十分遥远,远到博闻强记如西门吹雪也仅仅知道一些关于成吉思汗的史书片语。   于是他安静地看着对方,等他继续说下去。   叶孤城:“帖木儿一个绝不逊于成吉思汗的野心家,他在这片古波斯之地上东征西伐,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对手。而现在,他也许觉得时机到了,或者因为旁的什么缘故,调转了西扩的步伐,转而打算跨过伊犁河,向中原亮出了刀刃。”   此刻二人如同回到了泉州海边的木屋前,其中一个男人,正在将自己最深沉的思谋慢慢展露给另一个人。   一个征服了古代波斯帝国和北元的强横对手,选了坐镇京师皇帝做下一个敌人。而京师的皇帝,恰好是妄图利用毒药来控制利用白云城主的那个人。   并不需要阴谋诡计,只要坐视不理,南洋之行便会横生变数,混乱中他们必然能寻到一个离开的机会。   没有人比西门吹雪更清楚,叶孤城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找寻这样一个机会。   叶孤城转过脸来:“此刻帖木儿既然东征大明,后元汗国内无大军值守,应该可以很容易取到向东。只要越过了伊犁河,便是大明的疆域。”   这是一条铁蹄践踏中原的路,也是一条回家的路,西门吹雪望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说出最后的决定。   叶孤城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这道光西门吹雪这一生都很难忘记,他听见这个男人慢慢问:“西门,你可愿陪我再做一次胆大包天的事,于帖木儿的大军中,刺杀主帅?”   西门吹雪目中锋芒骤现,仿佛漫天星光在这一刻悉数聚在其中。   方才这一路行来,时间算得上极短,短到他刚刚弄清楚船队三面受敌的境况;但又足够得长,长到他在片刻间猜测了许多叶孤城可能的应对之策。   而这人,选了其中最大胆的一种!   亦是他,最愿他去选的那种!   西门吹雪苍白的面孔在晚霞的余光中呈现出极为生动的色彩,浅淡的淡紫晚霞让他整个人不再是一尊毫无生机的雕塑。他凝视着对方的眼,一直一顿道:“君有荆轲志,吾亦渡易水。与君同去,何惧之有?”   叶孤城亦是回望于他:“得君如此,今生不枉矣。”   西门吹雪:“吾,亦然。”   *******************   庄主专挑高手中的高手决斗,是为了心中的道。   城主专挑皇 帝干架……也是为了心中的道。   杀皇帝\国王\首领,城主是专业的……咳咳   这章里的历史背景都是真实的,合理演绎,肥否?   下面是考点一,请完整朗读并背诵   南海   文天祥(宋)   朅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   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   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   男子千年志,吾生未有涯   考点二:亚剌比亚海就是阿拉伯海。 第72章 72   最后一线暖紫的霞被夜色吞没,二人乘车同归。   一个穿着绿衫的娇俏女孩在门前等着他们,见二人走下马车,笑嘻嘻的迎接上来:“公子,饭一直热着呐,可等到你们回来啦。”   西门吹雪认出是小玉,有些意外在这里见到她。   叶孤城开口问道:“郑和送你来的?他审过你了?”这也算从侧面对西门吹雪解释了小玉出现的契机。   小玉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道:“问过了,没想到昨日那两人都是海贼,派来刺杀大明正使的。”   虽然过了申时,但小玉动作很麻利,二人刚刚净手坐定,几样小菜便在石桌上摆放妥当。   小玉曾经做过牛肉汤的侍女,又在泉州随伺叶孤城一段时日,做事很是妥帖。她一面布菜,一面笑道:“这是我拿手的鱼汤,城主、庄主快尝尝,虽然比不得牛肉汤香浓,却是大海的滋味。”   汤的味道的确很好,叶孤城难得多用了半碗。   末了,小玉收拾了碗筷送上香茶,笑嘻嘻的站在叶孤城身边:“我不回那艘商船去,我要跟着你。”   叶孤城沉吟片刻,道:“船上不比中原,大多是成年男子,便是妇人也都是半百厨娘和针线绣娘,你年纪小跟着多有不便。你想去何处,我安排人送你。”   小玉摇摇头:“留下我吧,我很有用的。我会做很多菜,还会辨认海贼。”   西门吹雪听见她第二次提起海贼,便问:“你如何认得出谁是海贼?”   小玉在手上和背上比划:“他们大多这里都有刺青,单也并非全部都有,是不是海贼,杀没杀过人,得看眼神。我认得那种眼神。”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对视一眼,方才点头:“这样罢,让小来给你一套男子的衣物换上,登船的事宜他会安排下去。”   夜色渐浓,卧室之中,叶孤城披着一头湿发,在灯下翻看一张泛黄的《封舟出洋顺风针路图》。   西门吹雪一手托着一张托盘走进,随手掩上房门。   叶孤城看清托盘上放着细棉布、一碗刚刚熬好的漆黑汤药,和一卷针袋,抬头看对方:“今日要施针?”   西门吹雪在屋角香炉了添了一把乳香,才引了他在床上坐下:“本是不急的,但你打算刺杀帖木儿,解毒的事情便宜早不宜迟。正好这趟南洋之行,得了几味中原难得的药材,可以一用。”   叶孤城在西门吹雪示意下褪去衣袍,盘腿坐好,双手搁在膝上,悬于床边。   西门吹雪抽出一根细细长长的针,在烈酒中浸过,凝神静气,循着穴道扎下去,在皮下轻轻捻动。   施针的过程并不轻松,除了银针刺穴,还需以内力协助行气。这对任何人都是极大的考验,不仅要保持输入内力的平稳,还要引导内息运转。   烛火跳动着,发出噼啪的声音。   西门吹雪鬓边以然湿透,他移开贴着对方后背关元处的手,终于呼出一口气,伸手将银针一一拔出。   他顾不得气血翻腾的疲惫,起身转到叶孤城身前,只见这人紧紧闭着眼,面色罩着一层薄薄的青气,额间血脉浮出青黑的颜色。   西门吹雪再取一根细针,执起对方搁在膝上的手,迅速刺破中间三指的指尖。浓稠的黑血从指尖流出,顺着垂落的手指滴落在榻前脚踏上,很快便积成一滩。   等那黑血流得尽了,便有鲜红的血滴落,叶孤城面上罩着的青气也随之消散。西门吹雪见状,才取了干净的细棉布覆住叶孤城指尖,以此止血。   叶孤城睁开眼,对方苍白到几近惨白的面孔便映入眼帘,他眼底泛出青色,这是气血消耗巨大的症状。他反手握着对方的手腕,感受到手下脉搏浮动而急促,连忙起身拖住这人手肘:“你怎样?”   西门吹雪闭了闭眼:“无碍,休息两日,便能恢复七八成。”   说罢,他端起桌上晾至温热的汤药递给对方:“这是行气归元的方子,放血后才能用,可助你自行运气逼毒。”   叶孤城自是信任他的,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扫了一眼他袖口染上的黑血,道:“你汗湿衣衫,于修养无益,我去吩咐准备换洗器具。你这两日,不可再劳心,也不可动用内力。”   这是西门吹雪第二次为他运功驱毒,这种方法与先前他在泉州用的水蛭放血法有些雷同。然,放血之法是将体内毒血与精血一同放了,失血之人在很长一段时日内都会气血衰弱,难以根治。   而西门吹雪用的方法,是以内力驱动,辅之针刺点穴术,将毒血逼入末梢指间,再一次一次放掉。这种方法让中毒之人不至于失血严重,只是对施术者的内力耗损巨大,甚至能让解毒的医者在一段时间内毫无自保的能力,因此很少有人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救人。   推宫逼毒一次,毒性祛除四分,能让叶孤城被毒素压制的内力提升至少一成以上。   在前途未卜的南海之上,这人甘愿冒险出手,是因为他们足够信任对方。   洗沐完毕,二人重新躺回床上。   西门吹雪气海空虚,疲惫至极,他闭目休憩间,却觉一道视线长久凝在自己身上,不由闭着眼伸手碰了碰身边这人的手:“怎么?”   那只手反手握上了他,扣在指尖慢慢摩梭着,清浅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他也不回话,只用手点按着他劳宫、鱼际、合谷,又顺着他手臂的肌理,沿着心经的位置,从神门,阴溪、通里、灵道、少海、青灵,一路按至心门、曲泽,再顺着经渠、列缺、孔最,点按至尺泽、天府、侠白。   这人似有无穷的耐性,就这样静静地一寸一寸揉按、轻抚,一直摸到他肩膀,又将他整个人翻过,伏在枕上。   西门吹雪疲惫的身心得到片刻安抚,正昏昏欲睡间,身边被翻转令他陡然睁开眼,周身气势一凝。但很快的,他又放松了自己,任由对方拂开落在背上的散发。西门吹雪没有回头,他看见对方落在枕上的一丛乌发,便忍不住伸手钩住,绕在指尖。   叶孤城垂眸看着对方峻峄锋利的眉眼,以及颀健修长的躯干,目光沉了沉。从二人相交伊始,他便知万梅山庄庄主是一个强势果决之人。他习惯掌控一切,包括二人仅有的两次合卺经验,亦是如此。   但此刻,他神情舒缓,身体放松得伏在自己身下,全无防备的姿态,纵使无言也透露着愿以性命信任的固执。   叶孤城目中晕染了深沉的颜色,他的指尖仍旧微微有感,彷佛联通了血脉直达心间,也带出痒痒麻麻的酥软味道。他遵从了自己此刻的意志,低下头,将自己的嘴唇印在对方肩胛之上,沿着那道隆起的弧度一点一点的亲吻。   底下伏着的矫健身躯陡然一震,浑身绷紧,连呼吸都悉数忘记。   西门吹雪看不见这人表情,但他能感受到清浅的气息拂在自己脊背上,那种令人战栗的酥麻,也能感受到那人温温吞吞的唇舌带来的热度。   仿佛雪里燃起一簇火,冰里爆出一片热,黑檀似的眼在这一刻陡然升起一簇烟焰,眼前仿佛是万梅山庄的花,在一夜之间悉数绽放。   这,是叶孤城在帷幕之内,床榻之间,第一次清醒地主动靠近他,亲近他,贴近他。   舌尖尝到甘苦的药味,像极了这个人的感觉。   拥抱过,便再不能放开,再不愿松手。   叶孤城停下动作,拥住对方。西门吹雪翻身侧躺着,也不睁眼,只将手搭在对方腰上,额头寻着对方的气息,与他靠在一处,语气舒缓至极:“你方才……为何不继续?”   彼此都是成年男子,方才耳鬓厮磨之际,自然是知道对方也有了情动的迹象。   叶孤城手掌拂过他京门与气海一线:“今日你气血损耗太过,改日自然会……今日这样,便好。”   西门吹雪手下紧了紧,将这人揽得更近几分。   铜制香炉中乳香散发着柑橘的甜蜜味道,混着着松柏清凉气息,使人心神沉沉。他们在满帐舒宁的气息中陷入沉眠,气息交融,渐渐汇成一样的心跳,一样的频率。   年近三十,半生凉薄,从不知能得恩爱缠绵两不疑。 第73章 73   大明皇帝对满者伯夷的诏令当众宣读,来自天朝的皇帝不仅免去了都马板六万金的赔款,还确认了西王的满者伯夷之主的地位。   都马板对大明的君主表现出感恩戴德的感动,承诺开放所有通商口岸与集市给大明的官商,并且坚持赔偿八千金给伤亡的军士做抚恤之用。   宝船舰队上近三万人风雨飘摇的心思重新归于平静,稳稳地落回舱底。   满者伯夷的危机总算得到解除,船队很快重新启航。   浡泥王子失踪一事成了郑和心中首要大事,他知道这件事必须尽快给出一个交代。   但大海茫茫,又该去哪里找寻一个失踪的王子?   一连两日,大船正使都在痛苦抉择,是继续下西洋,还是折返回航。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叶孤城终于遣了人,请他一叙。   舱内狭小,远处是白色鸥鸟尾随飞翔的身影。   郑和一手拖着茶盏,一手保持着揭开茶碗杯盖的姿势,面上是难掩的震惊之色:“城主方才的意思,是欲要从亚剌比亚海登陆,从帖木儿国后方插入敌军?”   叶孤城面前仍是一盏清水,他点点头:“不错。”   郑和放下手中茶盏,目中神色不停变幻,最终落在这人因失血而更显苍白昳丽的面孔上,有些迟疑:“城主剑法自是天下少有……但据大明线报,帖木儿此此东征率军二十万人,这些都人都是在小亚细亚之地东征西伐多年的铁骑。城主孤身一人之力对抗二十万大军,只怕是毫无胜算。”   叶孤城面色淡然,面上没有分毫自谦或自负的神色,只道:“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纵使半步登天的隐仙三丰真人也是做不到的。然,若只是于二十万铁蹄乱马之中,斩杀敌将首领,叶某还是有相当把握。”   郑和长久无言,他在对方的平平淡淡语气的确没有听出任何炫耀,但这人真的一点也不会谦虚。   语气平平,神情淡淡,偏偏带着剑指天下,目空一切的魄力。   真是个疯子。   郑和垂下眼,他自诩从小勤学苦练,成就一身刚猛无比的少林外家功夫,但也绝不敢开口敢单刀赴会,刺杀帖木儿。那日在满者伯夷王宫亲眼见过叶孤城出剑之后,方知世上天外有天,人,亦有天才与庸才之分。   郑和盯着茶盏中舒展开来的叶片,他记得道衍曾经让他对叶孤城以礼相待,难道也是因为此人能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   他的神色慎重起来,认真看向叶孤城:“城主莫非已有了章程?”   叶孤城让小来取来《疆理分野东西洋图》在桌上铺好,手指在其上一点:“此处是古里,从此处再投西北,约莫二十五日抵达忽鲁谟斯,从此处登岸一路向东便直插帖木儿后方。若风向不对,也可从榜葛剌海北上,取道身毒。”   郑和:“叶先生的意思莫非是……”   “郑大人只要给叶某一艘船,以及二十五日的食水。”   西门吹雪斜斜依靠在窗边,把玩着手里的竹笛,闻言剑眉一挑。没想到这人就这样正大光明的索要宝船。   郑和定定看着对方,心中在评估着这样一个大胆到极致的想法成功的可能性。   “此事干系重大,请容郑某想想。”   叶孤城也不认为他能当下做出决策,说完计划,便端起茶盏,有了送客的姿态:“算算帖木儿大军的脚程,大人至少还有十数日可以另想他法。”   郑和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海图,才告辞转身而去。   郑和一路往主舱的路上,他面上神色不停变幻,先是沉凝纠结,再到豁然开朗,竟是越想越是觉得此计可行。   王景弘随伺左右,见状忍不住问道:“大人,您不会当真想要拨出一条船给叶城主罢?”   郑和:“怎么,你觉得不妥?”   “大人,且不说天元号造价高达百万白银,其余宝船最小的也每条船的造价十数万两,刚出海时发生两船相撞还能糊弄过去,如今若还想分出那一条,无论什么借口,都很难向朝廷那群人交代!再说叶孤城本是戴罪之身,万一他得了船却不去忽鲁谟斯,届时纵虎归山的罪责便都在大人头上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随航出海的每一艘船都满载官兵,装满货物与食水,如何又能拨出一条单独北上?就算自己愿意,怕是一船的官兵也不会听从叶孤城的指挥。何况这几百艘船上,不知有多少锦衣卫与东厂的耳目,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了坐镇京师的天子。   “此事的确还需从长计议。”郑和足步放慢了些。   他眯着眼望着北方的海域,沉吟道,“但,景弘,在这件事上,我却愿意信一次叶孤城。”   郑和正式宣布大船返航,他同时还做了两件事:一面私下进行调拨大船的计划,一面派出打探前路的小艇四处探查浡泥王子的下落。   到了第四日,打探浡泥王子的小船先有了消息。   据说浡泥王子失踪之前,国王曾经接到过两封经由海上商船带回的家书,一封是在数月之前,自称与大明宝船同行,并且约定返回时间;另一封书信却是痛斥大明船队有杀人夺岛的意图,敦促渤泥国王速做应对。两封信相隔时间超过数月,内容天差地别。   海面上乌云翻涌,有了暴风雨的前兆。   船身在海浪上颠簸前行,舵手们吆喝着将巨大的风帆收起。   郑和将密函狠狠拍在桌案之上,恨恨道:“陈祖义!我大明的国威,岂能容忍被这样的狠毒小人抹黑!”   王景弘也双眉紧锁,海上的烈日让他原本透着黄气的脸透出黑红,显得更瘦:“大人,满者伯夷之事还勉强算得上意外,浡泥王子这件事,便是蓄意。”   郑和眯着眼:“浡泥国是陛下登基之后最早来朝的方国,浡泥王子必要全力营救——”   他顿了顿,以手撑头,闭着眼睛道:“景弘,替我去请叶城主一叙。”   **************   郑和:各位,我来隆重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传说中的叶.弑君者.最后的贵族.南海飞仙岛之主.白云城最后被承认的王。   庄主:……这是什么格式?   城主:……这是来自欧罗巴以北地区红毛夷那边的冠名方法。   城主的豪言用了《秦时明月》里面剑圣盖聂一脸平静对蒙恬说的话,全句:“盖聂无力对抗全军,但在乱军中取上将首级,还是有相当把握。“   这句话想想就毛孔张开啊,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吗?   郑大人已经快被城主带偏了。   历史小知识,渤泥就是文莱,现在南京还有渤泥王子墓,就是这个被我写成绑架的渤泥王子(郑和下西洋里有类似剧情,我借鉴了一下。)   请看评论 第74章 74   议事堂内,叶孤城垂眸看着两份誊抄的书信,一份书文是浡泥的文字的书信,另一份是译稿,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叶孤城目光扫过落款的时间,沉吟道:“麻那惹加那极有可能还活着,陈祖义留着活的王子,比一个死的王子更有用。”   郑和最担心浡泥王子已经被陈祖义杀了,闻言心头一松,又追问道:“陈祖义想以王子做人质?”   “不错。”叶孤城直言道:“若我是陈祖义,便会假意想要与郑大人做一笔交易。”   “假意做交易?”   “用一个麻那王子换宝船,若是胃口大些,换七八艘十几艘也是可以开口的。”   郑和剑眉紧锁,大明造船穷尽全国之力,任何一条大船都价值百万,是目下真真正正的海上无敌战舰。他明白叶孤城对意思:陈祖义造不出这样的远洋巨轮,所以他打算动手来抢。   “既是交易,又何来假意一说?”郑和疑惑。   叶孤城:“陈祖义劫掠各国商船,却至今好好活着,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而是因为此人狡猾深沉,更加惜命。宝船舰队航行海上好比一座移动的城池,这样的庞然巨物,陈祖义在不清楚大人战力之前,绝不会以卵击石。他的目标是船队,所以交易宝船只是他的一次试探。”   郑和冷笑一声:“我若应了,便是中了他的圈套。”   “不错。”叶孤城,“他不仅想要拥有巨大的战舰,还想成为南海之中唯一拥有巨大战舰的海上皇帝。”   因此,陈祖义佯装劫船的背后,藏着一场注定血腥无比的杀戮——他会用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无法控制的海上巨轮沉睡在南海的海底。   “既如此……”郑和看向叶孤城,“城主可愿与郑某合作一次?”   航行第三日,海上刮起大风,浪亦越来越疾,船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舱内的的桌椅也经受不住巨大的摇晃而开始移动位置。   甲板上传来海员奔跑的声音,船身在海浪的拍击下发出吱噶的悲鸣之声。   西门吹雪虽然已经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但这样的飓风却是此行初次遇见。他自午后便盘腿踞于床上运功。   铜质的滴漏显示不过申时,头顶的天空却似入夜般越来越暗,漩涡状黑云纷纷聚集而来。   叶孤城摩挲着指尖扳指,站在窗前眺望风暴将至的天幕与海域,面色沉凝。   这样的风暴,便是最有经验的老舵手也需谨慎对待,对于初次航海的大明官兵来说,绝对是一场生死考验。   身后传来动静,叶孤城回头,是西门吹雪收功准备下榻。他的面色看似无异,但叶孤城却知他并不适应这样巨大的颠簸。   西门吹雪闭眼调息未毕,肩上便按上一只手,将他按回榻上。他抬眼看去,男人担忧的目光便落在他眸中。   “今夜,恐有风浪。你……可觉得晕眩?”   “无碍。”西门吹雪抬手也搭在对方手背之上,轻轻摩挲,“这样的海上风浪,你也亲历过?”   叶孤城索性靠着他坐下,掰着男人的肩令他枕在自己腿上,手指点在他太阳穴上缓缓揉按:“三次,这次也不会有事。”   “嗯。”熟悉的味道包围了鼻间,是乳香与沉香混合的味道。西门吹雪不得不承认海上的一切都与中原不同,即便是他也不能肯定,在这样颠簸的风浪中,绝顶剑术是否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一日颠簸煎熬,到了此刻才能得片刻舒宁。西门吹雪闭目正休息中,察觉男人一只手慢慢贴上他大椎下的背心出,一股暖融融的内力自心俞穴的位置输了进来,安抚他翻腾的内息。   西门吹雪睁开眼,不慎赞同道:“我休息一刻就好,你不必浪费内力。”   叶孤城却没有撤开手掌:“风暴过后,最迟明日清晨,便有一场恶战。西门,我需要你相助。”   这是叶孤城第一次直白的告诉西门吹雪自己需要帮助,西门吹雪睁开眼,里面有奇异的神色,双眸如昏暗星空中的两星剑芒,熠熠生辉:“是陈祖义?”   叶孤城:“若无意外,应该是他。”   西门吹雪立时明白,陈祖义本就是海中恶龙,他一定是藏在暗处,等待一个绝佳的时刻对宝船舰队发出致命一击。最好的时刻,莫过于大船舰队初次经历飓风的这一刻。不习惯海上巨浪的大明海军,在九死一生之后,必然是最不堪一击的时刻。   叶孤城低声解释他与郑和的布局,以此分散对方因为颠簸带来的不适:“郑和放出消息,大船在爱鲁岛停靠之后便返回大明,陈祖义果然等不及了。”   西门吹雪:“陈祖义战力如何?”   叶孤城:“陈祖义交予我即可,我需要你替我就一个人。”   西门吹雪睁开眼:“何人?”   “渤泥王子。”   西门吹雪皱起眉:“我不曾见过渤泥王子。”   叶孤城颔首:“我会让小来跟着你,他认得麻那王子。”   西门吹雪反手捉了这人按在自己太阳穴的手,将冰凉的指尖握在手中摩挲,“你的内力不过恢复七成,手指麻痹还需要十数日方能恢复……不如,由我代战。”   以指尖逼毒,毒素侵袭之下难免迟钝,伤口几日便能愈合,但手却仍有冰冷凝滞的感觉,于绝顶剑客而言很是不利。   叶孤城明白他的意思,目中流露出松融的暖意:“陈祖义交于我,他所擅长的不过阴谋诡计。我便是手中无剑,对付他也绰绰有余。”   西门吹雪想到另外一件事:“你说过陈祖义狡猾惜命,为何这条毒蛇今日冒险出洞?”   叶孤城:“有一些常年生活在海上的人,懂得观星之术,再加上许多经验,便能预测风暴。陈祖义身边定有这样的人,想利用这一次天时行事。”   “他的目的?”   “帝国无敌舰队的名声已经传遍南海,只要陈祖义的野心未消,他便会用尽一切方法,抢夺大明的战舰。”   西门吹雪语气冷冽下来:“杀人,夺船。”   立威,以此震慑南海诸岛。   陈祖义阴险狡诈,狠毒贪婪,甚至没有耐心等待下一次大明船队出海,因为他不能确定,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夺船的机会。   对帝国船队这样的庞然大物发起进攻并非智者所为,但陈祖义本来也绝不是个有理智的人。他一定觉得郑和再厉害也不过擅长陆战,在海上,他陈祖义才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眼里根本看不起一个宫廷的太监。   大明舰队不足三万人,其中拥有战力的水军至多两万,陈祖义号称拥有数万海贼供其趋势,表面看似大明船队略有优势,但论海战经验,陈祖义手下的海贼战力远胜宝船舰队。   此战,必定十分凶险。   二人断断续续说话间,颠簸越急。   叶孤城低头看了那人比平日更加苍白的脸,竟是难得虚弱的模样,忍不住低头在他嘴边轻轻印上一点温暖的气息。   一双有力的手拥住了另一个人修健的肩,却在这时足下的大船忽然一震,桌上茶盏灯具一阵倾倒,碎了一地。 第75章 75   叶孤城手下微微用力,揽住对方。   底层甲板之下传来沉闷的响声,这是大船在巨浪之中挣扎悲鸣的声音。   门外传来小来的声音:“城主,飓风太大,浪高数丈,有小船的缆绳断裂落入海中,被咱们的大船碰沉了。”   方才正是两船相撞的动静。   叶孤城拧着眉:“掌舵的是谁?”   “回城主,应该是大明船队聘来的。”   “换老舵手上——让施进卿去与正使交涉。”   舱外小来应了一声话音刚落,便听另一个更清脆的声音道:“这里离艾鲁岛很近,我知道一处岛礁,三面环岛,能避巨浪。”   是小玉的声音。   叶孤城沉吟道:“你跟着小来去,替他们引航。”   脚步声走远之后,西门吹雪闭着眼,忍受颠簸晕眩的不适:“这个小玉有古怪。”   叶孤城伸手扶住他,取了薄荷与樟油在他额边轻轻涂抹,指尖用了内力,替他缓解不适:“我知。”   西门吹雪闻翕着眼,看向对方近在咫尺的担忧眼神:“你何时知晓?”   叶孤城在西门吹雪耳边低声说话,替他分散颠簸的难耐:“从她出现在满者伯夷的宫殿时,我就有了怀疑。她出现的时机太巧,在最合适的时候,将郑和的目光引向了海贼。”   西门吹雪闭着眼睛:“这是个圈套。”   “也许是,也许不是。”叶孤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西门吹雪:“你信她?”   叶孤城:“你还记得她想让我们留下她时说的那句话吧?”   西门吹雪:“她说她会有用的。”   叶孤城:“不错,她并没有掩藏她的异常。她说她娘是海女,海女不是中原对渔家女的称呼,是扶桑和高丽一带沿海的叫法。”   “扶桑?”西门吹雪想起陆小凤遇到小玉本就是在一艘去往扶桑的货船上。   叶孤城揽住这人肩背,一点一点顺着腰脊替他理顺真气:“无论她来自何处,我们将计就计。陈祖义在海上一直躲着我,难得这一次他伸手露头,又岂能错过?”   二人在风暴的暗夜里相拥,西门吹雪许久不言,就在叶孤城几乎以为对方睡了的时候,西门吹雪再次开口:“小玉是陆小凤从无名孤岛上的贼窝里带回来的侍女,如果她不仅仅只是太平王身边的侍女……”   叶孤城明白他的意思:“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是海贼的一颗棋子,甚至是监视太平王的人。”   西门吹雪想到 一件事:“郑和是否知晓?”   叶孤城拥着他,耳鬓厮磨间淡淡道:“郑和从未信任过任何人,包括你我。”   大船更换了船上最有经验的舵手,一夜风浪颠簸,终于在黎明之前驶进了三面礁石的一处浅湾。滔天巨浪被周围的岛礁隔绝,此处果然形成一个天然的避风之处。   初次遭遇海上巨浪的船员面色惨白,都有劫后余生的错觉。脱险之后还有人伏在船舷上一动不动,有些船员还在干呕,他们吐了一夜,胃袋里早已没有了东西,只剩胆汁。   所有人都疲惫异常。   西门吹雪面色比平日里更苍白些,衬着他鸦羽般的黑发更凸显了一种凌冽的峻绝。   但他毕竟体魄强悍,已然恢复了十之六七。   晨曦到来之前的海面上,叶孤城目光锐利无匹:“来了。”   话音刚落,底下甲板上便响起了几声惨叫,接着是几声什么尖锐东西钉入木头的闷响。   “是海贼!迎敌!”立即便有警铃大作,甲板上兵士开始奔跑迎敌。   厮杀之声就在脚下,叶孤城站在窗前将四面从岛礁背后突然出现的数十艘瘦长快船尽收眼底,道:“渤泥王子如在这里,必然被困在东南方向,大岛礁右后方那艘色目人的三角帆船上。”   西门吹雪:“好。”   叶孤城不再说话,拔起剑,一寸一寸凝视那漆黑古拙的剑身,周身的气势慢慢变得凌厉,浑似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西门吹雪也将长剑横与双膝之上,闭目聚气凝神。   叶孤城叫来白衣侍从,低声对他交代了几句,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气息陡变的人,提了剑自窗口飞身而出。   西门吹雪睁看眼,窗前站的人已经变成叶孤城身边的白衣侍从,他一直在观察甲板上的战况,听见动静,连忙退后一步:“庄主,那艘船一直按兵不动,甲板上有人来回巡逻,应该是底层舱内藏了重要的人。”   西门吹雪点点头,目光一扫,落在原处一艘大船的桅杆之上,那里立着一个恍若飞仙的白衣人。   他持着剑,站在高高的桅杆之上,目光落在脚下混战的芸芸众生中,淡色的瞳孔似有怜悯之色。   飓风已经停歇,云散天净,海风吹动他的长袍纱衣,他广袖被风吹得鼓起,发出猎猎的声响,似一尊海上的仙。   这样的人,自然是吸引了诸多视线。   他自然是叶孤城。   一簇簇箭矢破空飞射向他,叶孤城避也不避,手袖一卷一挥,那些箭矢便如长了眼睛一般纷纷避开了他去,有几支重剑笃笃钉在他足下的桅杆横杆之上。   一道成年男人特有的低沉声音笑起来:“白云城主……我们终是见面了。既然来了,为何又不肯下来一叙?”   说话的人穿着剑袖锦袍,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包在纶巾之中,穿着一袭锦衣,鼻如悬胆,仪表堂堂,若非露在外面的皮肤被海上烈日晒成棕色,说他是读书应考的举子都是有人相信的。   这看似风度翩翩的男人,便是恶名昭彰、大明发下文书悬赏七百五十万两的海贼陈祖义。   叶孤城冷哼一声:“你,不躲了?”   他声音不大,却明明白白传入甲板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陈祖义面含微笑,让出身后一张桌子:“非但不跑,还要请叶城主百忙之中,把酒一叙。”   叶孤城目光扫过他,落在他身后一个和和气气的小老头身上。   这个小老头脸圆圆胖胖,头顶秃了一半,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很和气的笑容,若非站在一群皮肤黝黑衣衫褴褛的海贼之中,还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管家一类。   他当然不是管家,事实上,他目中透着精光,太阳穴高高鼓起,是这群人之中武功最强的高手。   叶孤城一笑:“既如此,却之不恭,就由他来替我斟酒。”   这一笑,让许多底下环伺的海贼神魂动荡,陈祖义讶然地顺着叶孤城的目光,落在身后隐在人群中的小老头身上,道:“舅舅,既然叶城主指名道姓请你斟酒,还要劳烦你。”   那小老头笑呵呵的上前一步,朝着叶孤城一拱手:“叶城主让我这无名之人斟酒,真是我吴明的荣幸。城主,请!”   叶孤城持剑在手,抬足踏空而下,如凌空飞度的仙,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虚空之中如履平地。   几艘大船上的官兵与上岸的海盗都纷纷侧目望去,看清之后竟是忘了正在搏杀,都目瞪口呆看着这闻所未闻的一幕。人群中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竟有海贼被震住,有了退缩之意。   *****************   庄主:让我来。   城主:这是我主场。   城主出场一贯拉风,每次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古龙先生最后没写完,没有小老头吴明的下文,我猜吴明是个化名(无名也),他叫牛肉汤做女儿,但是他又对陆小凤说自己是个杀手(天下最古老的职业)——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太平王本人呢?我倾向于他大概率不是太平王本人(如果是,我就跪了)。   电视改编里面,太平王本人也不是这个老头子。综合起来,参考凤舞九天剧情,我琢磨了几遍,决定把他当宫九和牛肉汤的师傅吧,这样就可以继续了,因为陆小凤里说,小老头的武功奇高,他都不太敢对上,可以一掌把贺尚书拍飞,而贺尚书可以追着陆小凤如猫逗老鼠……   所以,让城主上吧。   给那无名小岛上一百人一个交代。 第76章 76   陈祖义的笑容有些狰狞,他侧头看了一眼小老头:“舅舅?”   那个自称吴明的小老头面色也郑重起来,低声道:“此人轻功即便不是独步天下,也差不远了。轮轻功,我……不如他。”   陈祖义咬牙冷笑:“这一次,定要叫他有来无回!”   须臾间,叶孤城已经踏在船舷之上。   暴风过后,空中再无半丝云彩,一轮冷月显露光华。   清辉不暖,却衬得身着修竹白茧衫,足踏云纹银丝履的男人如仙降临。   船上海贼被短暂的震慑之后,顿时如临大敌,里外三层围上来。他们亮出手中刀剑兵刃,有些甚至对着叶孤城露出意味深长的淫邪表情。   叶孤城他仿若未见,淡淡说道:“人太多,甚是吵闹,不似待客之道。”   话音未落,众人只见一片莹白的光划过眼前,没人看清他怎么出得手,又何时出的手,只知道一阵诡异的静默之后,方才聚拢过来、离叶孤城最近的那几个海贼只觉脖间一片冰凉,纷纷捂着脖子缓缓倒下,血沫从嘴里溢出,红黑的液体流淌在甲板上。   叶孤城:“如此,清净一些。”   陈祖义面色微微变了,仍旧笑着,朝他一引:“城主剑法如神,何须与这些人计较,不如坐上位。”   小老头笑呵呵端起一壶酒:“由在下替城主斟酒。”说完真的倒了一杯,站在桌后做出双手奉上的姿势。   叶孤城冷冷一笑:“这酒,赏你了。”   小老头笑眯眯的:“城主说笑了,这敬人的酒,怎么自己消——”一个受字未尽,那酒盅便以人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弹向那衣袂飘飘的白衣人。酒盅小小一只,未曾想到也能这般速度,可见小老头指上功夫尤其厉害。   叶孤城却恍若未动,手上的剑随意换了手,也没人看清怎么回事,两侧便有海贼捂着脸惨叫开来。   以西门吹雪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人一剑将一杯青瓷酒杯剖成整整齐齐两半,酒水被剑身弹射出去,溅在两边围拢的海贼脸上身上,顿时将血肉腐蚀了去,冒着阵阵白烟。   众人大骇,陈祖义狞笑道:“叶城主,且看这些都是谁?”   四下里的船舱中顿时涌出许多海贼,押着几个浑身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各个面色憔悴伤痕累累。   陈祖义:“城主,你可认得这些白云城的人?”   叶孤城看也没看这些人,目光反倒落在那老头身上:“我听闻,太平王曾替一双儿女寻了一名江湖高手传授武艺。”   “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也能让城主记得。”那小老头叹道,“可惜功亏一篑。原本,太平王答应过我,事成之后,会允许海民上岸。为跟随的弟兄们谋一条活路,城主,难道你就不想?”   陈祖义当然不想上岸,他更想做海上的皇帝。   叶孤城:“多说无益,拔你的剑。”   众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都狂热地聚在一处,此刻登船砍杀的海贼和抵御反杀的官兵,谁都没有再动,都牢牢地盯着那一处,盯着那两个战意暴起的两个人。   小老头目中精光暴涨:“老头子我苦练数十年,自认有能力与城主一战。只是……呵呵,城主面前,再小心也是应该的,木一半!”   话音刚落,黑暗处一个人就朝着叶孤城冲了上去!   准确的说,不是一个人,是半个人。   这人皮肤黝黑健壮,但他整个右腿和右臂,连同右边肩膀都被齐根削掉。一道刀口不仅削掉了他的右耳,甚至连着鼻子也没了一半。他独臂单足,可不就只剩了半个人么?   这人手中武器竟然是一根铁拐,铁拐的底下是一处机关,里面弹出一页锋利的剑。   别看这人只剩一半,但他身法迅猛,手中铁拐加上剑尖也比寻常的剑更长十数寸,一招“笑指天南”真是海南剑宗的嫡传的剑法!   若是陆小凤在此,定能瞬间认出这人正是在无名小岛上仅凭三招,便将群英镖局的总镖头“铁掌金刀”司徒刚毙于拐下的昆仑奴!   叶孤城面无表情看向他:“天残十三式,三十年前我父亲将海南孤雁逐出海南剑宗,原来他的弟子以残躯投靠了太平王,做了犬牙。”   话音将落,众人只见这白色长袍的仙人手中一把古拙的剑,用一种看似缓慢优雅的弧度划出一道凌冽的光。也没见剑身穿透木一半的身体,但木一半却的肋下却喷出一股血箭,洒在他身后像一场血雨。   叶孤城叹息一声:“害人害己的剑法,不必存在。”   天残十三式被以嫡宗身份被逐出剑派,真是因为这这种修炼的方法,剑走偏锋,修炼下去必定毁人至残。   那小老头见木一半竟然连一招也挨不过,登时身形疾退,嘴里喝道:“贺老六!一根指!还等什么?”   话音落下,几个身形迅疾的人影从人群里窜出,有年轻的后生,也有白胡子老道,都朝着叶孤城直攻而去。   西门吹雪在舱楼上往下看,见一瞬间叶孤城便被十数个高手包围鏖战,皱眉道:“醉卧流云七杀手,唯有饮者得真传,醉中七杀手……竟在这里。”   不仅有在江湖上消失了八十年的醉中七杀手,还有指刀和化骨绵掌。这些人各个都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江湖罕见的武功绝。这些人每个人放在江湖上,都至少是排进前二十的好手,甚至好几个位列前十,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些人不知为何都聚集在了海贼的船上。   难怪陈祖义在海上横行无忌这么多年,竟是不知何时网罗了这样一群亡命天涯的夺命高手!   这些人常年在海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活下来的每个人都有保命的绝技,不在乎招式如何优美,但求一击致命。这样的对阵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一场搏杀,但眼下,众人的目光却不在这些人身上。   因为这些拥有江湖上绝技招数对阵的,是叶孤城。   是独一无二的叶孤城。   而他出海本来的目的之一,便是在围捕太平王时凭空消失的那一百零三个收钱卖命绝顶高手——这里面任何一个人,都是海上行船商旅的噩梦。   陈祖义当然知道不能轻易对上叶孤城,要不然也不会这些年花了大笔的银两买下这些高手为自己卖命。他此刻退出战圈,狞笑道:“老规矩,能伤了这人的,五千两!能杀了此人的,五万两!不,十万两!”   小来忽然轻声说:“庄主,趁着此时无人留意这边,咱们绕道登船罢。”   **************   看过原著的人,除了吴明,还认识木一半,贺尚书吧,拉出来溜溜。   木一半还真是南海剑宗的人(不过古老爷子书里南海剑宗总是不干正事)   原著里里面一个人也把陆小鸡撵得到处跑,城主一个人对一群……   城主辛苦了! 第77章 77   这是一场血腥又华美的杀戮。   很多年之后,随着郑和第一次出使西洋的水军兵士很多都还记得当时的画面。   黎明之前的夜色是最浓的黑,海贼船的甲板上流淌着最红的鲜血,像是一个海上漂浮的炼狱。   有一个人,以一人之力鏖战上百海贼。   这个人,仅仅凭借一把古拙的长剑,就向在场的所有人展示了一场最华美的盛宴。   他像一匹在空中漂浮无定的流云,有似穿云而过姿态翩然的白鹤,又像一只张开洁白翅膀的水鸟,在污浊的泥泞里掠过,在血色的池塘里绞杀猎物。   是杀戮,又不似杀戮,会让人心甘情愿以为那是一场潇盛而辉煌的舞。   一场孤独的舞。   “他,到底是不是人?”有人喃喃自语。   以西门吹雪的耳力,自然能听见下面的议论,他看了一眼远处船上那抹飘忽的白色影子,一手拎起小来,悄无声息消失在了船舱之中。   色目人的船结构与大明的福船略有不同,甲板上一目了然,能藏人处自然在舱底——西门吹雪过目不忘,在叶孤城那里看过造船残卷之后,很快便顺着甲板隐藏的入口。   扣着拉环,掀开厚重的铜制舱盖,一股闷热的潮气扑面而来。夹在潮气中的,还有四柄激射而出的匕首!   若是寻常人十有八九躲不开这暗器,可惜下面的人遇到的人是西门吹雪。   剑未出鞘,在手中不过一转,四声细响,四把匕首系数被打歪钉在木板墙上。   闷热的潮气尚未散尽,里面没有点灯,但仅仅凭着呼吸的声音,便能分辨出这下面有至少五个人。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提着一柄拂尘飞身扑上来,那拂尘登时如同千万铁丝每一根都能切骨削肉。   西门吹雪一手推开小来,手中长剑一咯,周身劲力一震,拂尘已经被震得偏了,砸在一边的墙上发出铁器碰撞的声音。   这个甲板下的屋子里竟然四面都被铁条焊死,是一个移动的囚笼,只是屋子角落有个可以打开的铁皮盖,一边立着一个巨大的木佛像。这种佛像不像之前在暹罗停靠时见过的模样,而是中原的样式,地上还有一地大大小小的木鱼。   这么隐秘的地方,没有人会只用来藏一尊佛像。   黑暗里有什么极细的东西悄无声息朝着西门吹雪的脖子袭来,是一根极细极韧的鱼线,顶端坠着寒光闪闪的一枚乌金鱼钩。这使鱼竿的人想必也是内家高手,竟然能将内力倾注与鱼线之上,让触及鱼钩的人被撕下血肉。   长剑在手,紫禁之巅之后的西门吹雪是无敌的,他甚至已经脱离了对剑的执着。剑在手里,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没有躲避,迎着鱼钩的方向欺身而上,手中的长剑分毫不差对上鱼钩的勾间,再轻轻一挽,那鱼线另一头的人便被扯了出来,在地上一滚,手中的鱼竿化作长枪模样朝着西门吹雪直刺过去。   这招式并不高明,但在这样狭窄的环境中,一杆长鱼竿却是绝杀的利器——因为大多数人在这样局促的空间之中都无法将战力发挥到极致。   只可惜,他们面对的人是西门吹雪。   天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是与叶孤城同在海上囹圄中参悟了方寸之剑的剑神。   于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西门吹雪手中的寒铁古剑已经化作一团凌冽的烟雾,将那玄铁鱼钩相连的鱼线绞得寸寸断绝。   持着鱼竿的人皮肤黝黑,头发卷曲,不似中原样貌,倒似个南洋昆仑奴,他嘴里怪叫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朝着角落里的木佛像劈去。   没有任何人会在面对西门吹雪的时候不想着逃跑,反而去杀一尊木佛的——难道他是个被囚禁在这里的疯子?   却在这时,那木佛发出一声大叫,瓮声瓮气地连着说了几句南洋的方话。   小来立即道:“庄主,是麻那王子!”   原来那木佛里面竟然藏了个人,或者说一直囚禁着一个活生生的浡泥国的王子。   既然王子在此,西门吹雪自然不会让这人死在面前,他手中的剑一挑,剑光惊虹掣电直挑弯刀。看似轻巧的一招挑剑式,直将那柄弯刀震地火花四溅。   那黑皮的昆仑奴一击不中,第二招随后而至,却在中途将刀脱手朝着木佛的方向仍去,自己飞身扑向木佛之下地面上的铁闸门——这是虚晃一枪,意欲逃跑脱身。   可惜没有人能在西门吹雪面前逃跑——他的手不过刚刚触及铁闸门的拉环,整个人便被一柄弯刀钉在地上——他自己的那柄弯刀。   这个海贼的嘴里吐出血沫,拉着铁环的手忽然一转,低声狞笑起来,嘴里嘀嘀咕咕说着断断续续的番话。笑音未落,这间舱室唯一的顶门也被忽然落下的铁皮盖子封死,脚底下传来闷闷沉沉的爆裂声响。   小来上前从木偶别后脱出一个年轻的男人,头发卷曲,一脸虚弱嘴唇干裂,衣衫早已破破烂烂。   小来鼻尖动了动,“是桐油的味道,这艘船的底仓被炸开,怕是要沉了。”   西门吹雪目光沉沉,他不会水。   这,大概是剑神唯一的弱点。   主舰天元号上,郑和率众击退用五爪铁钩爬上甲板的海贼,正在清点伤亡,便见王景弘急急来报:“大人,有人在商船上泼洒桐油。”   郑和眉心紧紧皱着,举起千里镜,看向远处商船上努力自救的随队商人,沉声道:“原本念着海贼也是被迫流落西洋,还想着施恩感召。眼下……不必了!大船上留下够用的人手,其余全数击杀海贼,万不能让他们引火烧船——一个活口不留。”   “是。”王景弘得令,就要转身。   “分出五千人,包抄这个礁石岛的出口。另外……”郑和叫住他,“额外增派三百人,保护白云城的商船。”   沉闷的响声过后,三角帆船的桅杆倾斜断裂,从舱底冒出滚滚浓烟。   叶孤城听见动静,手中的剑式有了微不可察的迟滞,这一线凝涩让他险些被一爪铁鱼钩穿透肩胛。   无数次生死边缘的直觉让叶孤城避开了致命的暗杀,没人看清他说何时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银光闪现若暗夜流星,一蓬血雾便绽放开去,将洁白的蚕丝箭袖长衫也染成淡淡的暗粉,逶迤而颓然。   持剑的男人神态变了,他仿佛瞬间失去了耐性,令人胆寒的杀意弥漫开去。   陈祖义远远站在船舷上观战,背上忽然窜出一线寒气,这股寒气从心底一直蔓延到指尖,素来无所畏惧的他想也没想手下拎起一个女人抵在匕首之下:“叶城主,你连你的女人也不要了吗?”   在他手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很年轻,吓得哭作一团,正是小玉。   *****************************   庄主面临的问题:……第一次知道水性不佳是个问题。   城主面临的问题:……不要乱攀关系。   打群架主力输出的城主 & 掏老窝辅助输出的庄主   郑和透过千里镜:……何德何能,见此一幕。   这章忘记放进合集,很多人可能看漏了,link一下 第78章 78   一人力战百雄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这些人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叶孤城手中长剑抹出,像是抹去梅花树上的一丛雪,也堪堪带走一条人命。他看起来仍身形如剑,但手腕以下已经失去感知,内力几近枯竭。   陈祖义看了一地的尸体,惋惜地摇摇头:“原本以为这些人至少能将城主耗死的,没想到他们比想象中更没用……可惜了几百万两的银子。”   “既如此……”陈祖义露出惋惜的笑,手指拍了拍船舷,“可惜了,这艘船,也要给城主陪葬。”葬字话音未落,他将手里的女人朝着船舱的黑洞一推,借着力道向后跳入海中。   瞬间甲板上从四面抛射出数不清的三角铁钩,每一个箭簇的顶端都闪耀着淡蓝色的幽光,那是因为这些铁钩上涂了一种海中特有的长着蓝色斑纹的章鱼的毒素,任何一个人被这样的铁钩划破皮肤,也会无药可救。   叶孤城在闪避中,一手将小玉提在手中,另一只手顺势捏住一根坠了铁钩的绳索,朝着船舷一勾一拽。   一声惨叫之后,那个圆圆胖胖被陈祖义叫做舅舅的老头儿摔回甲板,他的大腿被铁钩扎穿了,鲜血喷射而出,正是只差一步便逃出生天的吴明。   只这一息之差,一只巨大的精钢所铸的铁笼从天落下。这铁笼如此巨大,竟然将叶孤城连同围攻他的另外七人一同罩在里面。   没想到陈祖义在船上还布置了这样机关。   这手笔一看便知是他最后的保命招数,今日为了杀人夺船,竟也悉数用上。   叶孤城纵使轻功卓绝,在连杀八十二个一楼高手之后也是力竭难支。他手下浸了鱼油的麻绳一卷,在铁笼落下的瞬间将小老头儿生生拽进囚笼之下。   铁水浇筑而成的笼子极为坚固,是海里渔民涌来捕鲨的笼子改造。铁笼沉重无比,活活将其中三人压得身首异处,吴明的一条伤腿躲避不及,也被生生压断。   陈祖义号称是浑海龙,入海之后如鱼得水,很快便爬上早已准备好的小艇。他左右四顾之下,眉峰渐渐拧紧,等他听见甲板之上的惨呼声后 ,终是变了颜色:“舅舅!”   身后划船的汉子上前问:“大爷,舅老爷还在船上……咱们走是不走?”   陈祖义没想到叶孤城这样难缠,他眯起眼,望着上方甲板,咬牙道:“打开舱室,放水,沉船!”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为了夺船,这次连自己的亲舅舅也不得不舍了。这笔账,今后自然要千百倍的在与白云城有关的商船上悉数讨回!   陈祖义的船不算大,为了劫掠方便,船身狭长以速度见长,底舱灌水之后很快开始沉没倾覆,船上的尸体像是许多死鱼般从倾斜的甲板上滚落海中。   陈祖义最后望了一眼斜插入海的船,转身吩咐手下全速脱离礁石圈。   却在此时忽然听得四下喊杀之声大作,巨大的礁石后面划出数十条小船,每条船上都站着二十身穿铠甲、手持火箭,腰挎大刀的明军。   一个黄脸的指挥使立在船头,笑道:“陈祖义,你选的这处地点,的确很适合埋伏包抄。”   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陈祖义四目望下,自己的小船已经被围起来,当下咬牙做了决策:“弃船,下海!”竟是不顾这四周茫茫大海,就算游出重围了再做打算的意思。   混海龙的江湖名号绝非虚名,只要他入了水,便是泥牛入海逃出生天,再难捉拿。   无数箭簇从水面射入海中,入了水的陈祖义躲避这箭矢,潜游一段,估摸着已经离开射程范围,正欲浮出水面换气,却陡然看见一张大网自上而下扑来,心中顿时大骇,连忙抽出腰间匕首去割那网。   谁知那网却是怎样割也割不破,自诩混海龙的海贼头子如同一条死鱼一样被裹出水面,挂在船舷。   王景弘笑着蹲在他面前,用手中长刀拍了拍渔网中的人:“这白云城的海底鲛鲨筋渔网果真刀枪不入,配你这混海龙也不算辱没。”   陈祖义咬牙切齿:“你们何时设下的埋伏?”   自然是在白云城主一人独战群雄的时候,趁着众人都被那边的战况吸走了目光,大船正使命人放下所有小船,绕到了贼船之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细节是没有必要让螳螂知道的。王景弘一笑:“不如请了上了大船,再好好分说。”   随着贼船倾覆,甲板半数没入海面,上面叠满的尸体半数泡入海中漂走,只剩囚笼之中的三个活人。   小玉、吴明和叶孤城。   吴明的腿已经断了,他用手勾住铁栏,嘴里喷出鲜血,恨恨道:“叶城主,你也想不到今日会葬身于此罢?我吴明不过区区一条命,换白云城主一条命,也不亏!”   纵使船身倾斜,叶孤城也依旧身姿如剑,他没有理会吴明的话,一直望着远处那艘沉没中的三角帆船。   西门吹雪还没有从里面出来。   小玉盯着吴明的血肉模糊的腿,面上的表情很奇怪。   嘈杂的喧闹从海面上飘来,目之所及陈祖义被一张渔网如同拖拽死鱼般,往天元号拖拽而去。四周海面上漂浮着无数插着箭头的海贼尸体。   吴明一怔,表情狰狞起来,目光看向小玉:“你出卖了我们?”   小玉脸上已经再看不见方才的恐惧之色,她的表情麻木而冰冷,嘴里却说着毫不相干的话:“我的命都是你给的呢,怎会出卖你呢?”   吴明看着她温顺的话语中藏着的狠色,想起了她当年在宫主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为什么会是你?”   小玉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脸上有一种小小的得意:“你从小教我做细作,教我辨识海上的风暴,还把我送去太平王女儿身边做婢女,教我杀人……我会的一切都是你教的。你看,我学得是不是很好,连你也被骗了呢!”   吴明恍然道:“你,恨我?”   小玉笑得甜蜜:“你是我爹,我怎么会恨你?”   船在沉默中倾覆得更加厉害,几人的腰膝以下全都浸泡在了刺骨冰冷的海水中。   水已经没过膝盖,失血的人受不得凉,吴明再无之前富贵闲人的模样,伸手一指叶孤城:“你杀了他,爹带你一起从这里出去。”   小玉歪着头想了想,淌水费力得走向吴明,伸手将他扶起,低声害怕道:“他已经知道我是细作啦,怎么能让我近身。我……杀不了他。”   吴明递给小玉一把匕首,象牙雕刻而成的刀柄,寒铁锻造的刀刃:“他已经内力耗尽,动不了了。这匕首淬了毒,你只要划伤他——”   下一刻,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可爱的女孩子忽然暴起,像一只身手矫健的猫,无声无息将那把匕首插进了他的两根肋骨之间的缝隙里,像切开一方豆腐。   吴明看着小玉:“你——”   他很快说不出话来,薄刃刺入了他的肺叶,血沫上涌堵塞了他的气管,但他还没有立时死去。   小玉叹了口气:“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娘说,她想你了。”   吴明睁大了眼睛。   小玉娇俏一笑:“我答应她送你们团聚。” 第79章 79   吴明他费了很大力气喘息两声,他的胸腔像个破了口的鼓,眼看着再吸不上气。   但任何一个垂死的猛兽都是最危险的存在,就在大家觉得他必死的时候,吴明陡然发力,提掌拍向小玉,竟是要将她拉着一起去死。   但下一瞬,他手中一空,小玉已经不在原处。   叶孤城松开拎着小玉衣领的手,他说何时出的手,竟然没有人能看清。   小玉好像不知道自己方才经历了一次鬼门关,她用最娇俏的语气说:“这个刀法还是你交给宫主的,我偷偷改良了一下,刺入这个位置,不会立即死掉,会活着慢慢窒息,比你那种杀人的方法痛苦多了。”   炫耀完了,她的表情忽然又重新变得阴沉又冷漠:“她说,不怪你掳走了她又抛弃了她。就是海底冷,想让你去陪陪她。”   吴明张了张嘴,吐出许多血沫子,他在滑入海里之前,忽然看见叶孤城嘴角溢出一线黑血。   郑和站在天元号甲板上,透过千里镜一直掌控全局,他见叶孤城仔细将剑插回腰间挂好,抬手以拇指拭去嘴角的血迹。   原来他并非以静制动,而是久战力竭以至毒发,动不了了。   郑和立即喝问左右道:“下水救人的人怎么还没过去?”   立即有人来报:“大人,海中有我大明被打落的船员,也有下海救人的水军,更有浑水摸鱼的海贼。稍大点船划不过去,已经换了小船去营救。”   话音刚落,郑和陡然变得深沉,他透过千里镜看见吴明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不好!”   在黎明到来之前的暗夜中,忽然一声轻微的裂饷从海面传来,远处几近沉没的三角帆船破开一侧船身,里面飞出一尊巨大的木佛像。   众人惊愕不已,第一次看见佛像凌空飞度水上漂。   一角蓝色的衣袍也紧跟着从破开的船身掠出,手里拎着一个人,身法有如孤鸿点水,稳稳落在木佛的肚子上。   众人定睛一看,蓝袍人正是上船之后与叶城主形影不离的那个大夫,他手里拎着的正是城主身边的白衣侍从。   这人出来之后,只见水面上无数喧嚣挣扎的人头,他正举目四望,忽然听得一声怪笑。   “叶孤城,你陪着我这老头子一起死在海底罢!”   西门吹雪一怔,望向声音的方向,却只看见一角倾斜浸没在海水中的铁牢笼。   也不知怎么回事,几声沉闷的爆裂声后,原本还斜斜浸没在海水中的笼子陡然失去禁锢,脱开了甲板整个坠入海中。   他只看见那个一角雪色的袍子在海中一荡,像一簇剑花激起的泡沫,又似一只被鲛鲨拖入海中的白鸟,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海面。   西门吹雪心中巨震,提剑便欲踏空而去。   小来一把保住他的腿:“庄主别去,船只沉海会有涡流!轻功再高的人也会被卷入其中无法挣脱的,我会水我去!”   说完便似一条白鱼,窜入水中不见踪影。   西门吹雪目光在水面上扫过,果然看见嘈杂的水面上,有几道在泉州见过的熟悉面孔朝沉水之处飞快的靠近,转眼间便被卷入下沉的巨大涡流之中。   海上漩涡能吞没小船,离得最近的船只也被卷入其中,余着不敢随意靠近。   西门吹雪面色雪白,嘴角绷地极紧。他负了剑,足下发力,将那木佛当作浮木,朝着天元号的方向疾驰而去。   众人只见他似在水上排浪而行,及至行到天元号下锚之处停下,举剑往脚下木佛一劈,那木头佛像登时从肚子裂开做了两半,里面竟然是空的,分开像是两个巨大的葫芦瓢儿,露出里面蜷缩着的一个人来。   西门吹雪一手拎起这人,足尖一点,身形迅若流星,踏空而上。也不知他说如何借力,足尖点在数十丈高的船身伸出的铁锚之上,顷刻间便落在天元号上,将手中的个人放在地上。   若方才叶孤城一力战群雄的姿态是孤鹤鸿影,风动云游,飘渺不定,那这人在水上施展的轻功便是疾风迅雷,如星如电,如鬼如魅像个幽灵。   王景弘上前扶起那浑身瘫软之人,转头对郑和惊喜道:“大人,是渤泥王子,还有气!”   西门吹雪:“他一直被囚禁在木佛之中,许久不曾饮食,恐要医治。”   “多谢这位侠士。”郑和一面让人立即接手王子,目光扫过西门吹雪的眼睛,最终落在他的手上——他看见过这样一双类似的手。   这绝不是一个大夫的手,是一双绝世剑客才会有点手。   这个人的眼神,毫无一丝温度,根本不像一个活在世上的人。或者说,活人和死人,在他眼里,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人已救回,西门吹雪也不说话,转身足尖在船舷上一点,顷刻间人影已落在海上那半尊木佛之上。那尊劈做两半的木佛只剩一半还孤零零漂浮海上,另一半被海浪推去了更远的地方。   西门吹雪抚摸着腰间的剑,剑身寒凉,是海外寒铁锻造,这是叶孤城的佩剑。   理智上他告诉自己,叶孤城早已窥破了小玉的打算,自然不会毫无应对。他于南海之中悟剑,水性必然不逊他的轻功。   只是……   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即便有人能在水下潜行这样久,也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更何况他还被困在一只铁铸的囚笼之中。   第一束光终于突破了天边的云,照红了整个海面。经过一整夜的煎熬,活着的人身心疲惫。   海面传来喧嚣的嘈杂声,连大船正使也亲自下了小船靠近打捞的人群。陈祖义在原处的船上被渔网紧紧裹起来,正桀桀怪笑:“三刻已过,没有人能在海底下活那么久的,连我也不能!”   穿着鲨鱼皮的人浮出水面,立即便有人围上去询问。但铁铸的囚笼没有绳索可以拉拽,早已沉入深海。   这片海域到底有多深,无人知道。   郑和低沉的声音在人群中传来:“活要见人,将小船并排搭起浮木,再让人下去!”   陈祖义还在大笑:“想不到我还有白云城主陪葬!”   郑和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他怎么对渤泥王子的,也怎样对他,别弄死就行。”   一道人影忽然落在他面前,漆黑的发,冰冷的眼,古雅的长剑。他一言不发,手腕一翻,只见一片光华耀眼,堪比红日摄人之光。   郑和余光看向这边,这时脑中终于浮出一个人的名字:轻功绝顶,岐黄高手,生性冷僻,剑法通神!   这个人竟然是西门吹雪!   他来不及细想为何西门吹雪会隐姓埋名易容改装在此,只来得及开口:“庄主手下留情,此人要带回大明让陛下定夺!”   几蓬血花散开。   众人只听见他还剑入鞘的声音,下一刻他便已经远去,回到了半边木佛之上,目光扫过剑尖的一线血痕,复又回到海面上四处探寻。   直到这时,才听见陈祖义一声惨叫,在地上奇怪的扭曲着。   无人知晓西门吹雪在想什么,他手中的扳指,几乎要要被他握紧裂开。   他素来不屑行虐残之事,长剑出鞘必带走一条性命,这是对对手的一种尊重。但眼下,他却不得不留下此人的性命,让飞虹剑被卑污之人的血弄脏。   但,若他回不来……   **************   庄主不跳海,恰好说明他说理智的。   不能添乱。   想想他眼睁睁出来就看见城主沉海,心里多震。   你们可以放心看,作者还没有被寄刀片的觉悟。 第80章 80   周围的人被洗西门吹雪身上的煞气震慑,一时也不敢说这是朝廷侵犯不可乱用私刑。   郑和深吸一口气,挥挥手,让手下将人捂住嘴,飞快地将小船划走了。   又有人浮出水面,是方才几个从商船上跳下去救人的白云城暗卫,两人深吸一口气再度沉入水中。   明军水手浮出水面,已经冻得面色煞白。十二月末的天气,很少有人能在水下呆这样久,他借着船上人七手八脚递上船桨让人借力休息,抹了一把脸:“下面太黑,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   郑和面色沉沉,眉间一道剑伤也显得异常威严:“再下去——”   这时,一道声音自海面上飘来。   “奇怪,这个佛怎么只有一半?”   “一半佛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佛里面还能剖出个人呢。”   “那有什么,我还见过木佛能喝牛肉汤哪!”   “木头佛像也是佛像,怎么喝牛肉汤?真稀奇!”   “木佛不会说话,你喂什么当然都喝,但给佛像喂牛肉汤的人,你说稀奇不稀奇?”   ……   几声细小的争论从海面飘来,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声音从哪里传来。   西门吹雪目中有光一闪而过,他心有所感般朝着珊瑚礁背后一处阴影望去,正落在一双琉璃色的瞳孔里。   这个人盘膝坐着,面孔白得发青,白衫尽湿,衣袍的下摆仍旧垂在海水之中,飘飘荡荡。他肋下和肩膀处的衣衫隐隐透着深深浅浅的粉,头发湿漉漉披散着颊侧,腰间悬着一柄古拙的乌鞘长剑。   他的眼,被晨曦照耀得如一杯醇冽美酒,也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西门吹雪的心,忽然便,定了。   及至此时,才有人惊呼起来:“是叶城主!他已经脱险了——”   吵杂的声音此起彼伏,郑和也望过来,只见另一半木佛被海浪推到了礁石的回水处打转,一个白袍人盘腿坐在佛像上,不是叶孤城又是哪个?   小来和小玉一左一右趴在佛像之上,小玉手中绕着一串铁制的钥匙得意扬扬:“我是不是说过,我会很有用的?”   二人斗嘴的声音终于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了来,将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   西门吹雪身形一闪,人已经落在叶孤城身边。他伸手按住他的肩,微微用力,心下却是一沉。   这人浑身已冷,毫无半分暖气。   叶孤城没有说话,抬手按住这人的手,借着他的力道才堪堪站起身。   郑和目光如炬,自然也看出叶孤城不仅毒发,还力竭失温,堪称强弩之末。此刻不是叙话的时机,他尚有海战战场需要清扫、战舰损毁需要记录、商船损失需要清点,于是便对着二人一拱手,扬声道:“此一役多谢二位援手,稍后郑某人自当亲自上门送药。”   西门吹雪对这些世俗虚礼充耳不闻,只低头问靠着自己那人:“可还能走?”   叶孤城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回去。”   西门吹雪便懂了,手下用力托住他的腰脊,将人往身边一带,便似相携般朝后飘去,跃上远处的小船,几个跳跃,已然跃上大船的甲板。   郑和收回目光,目光在四下里扫过。   王景弘适时上前报道:“大人,所有海寇已经被驱赶如海中包围,查出桐油火把若干,他们果真打算抢不了船便悉数烧毁。”   “麻那王子如何?”   “大夫已经看过,并无大碍,只是肠胃久空虚弱得很。”   “你随我一道去安抚王子。”   “领命。”   郑和回首,望着漂满残骸海中战场,眯着眼:“除了贼寇主船,其余搜过之后悉数沉海,余者——让小玉姑娘辨认之后,凡是海贼,不留活口!”   非他嗜杀,实在是大船首航,再容不得半分差池。   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西门吹雪带着叶孤城回到船舱外的门廊时,叶孤城已经闭了眼,将所有重量交付与他。   施进卿早已等候在门外,朝着西门吹雪道:“方才我已经命人烧了热水,十个炉子一起烧,很快便能得热水。庄主,城主的安危,便托付给你了。”   说罢一拱手,将门口的位置让了出来:“我守在外面,若有差遣,庄主只管开口便是。”   西门吹雪:“水里加上苏木和郁金,等热了再来回话。”   话音落尽,他已进了门,将两扇门掩在身后。   地上仍有掉落磕碎的瓷器,他跨过零星碎片,将人安置在榻上,几下扯开被海水浸透的湿衣抛于地上。又拿过一床夹丝絮棉的薄被将人覆住,才伸手探向对方脉搏。   ……脉搏细弱,几近于无。   失温至于僵冷,浑身血脉必定也紧缩难寻——这样的状态,连施针也承受不了。   叶孤城闭着眼睛,静静得睡着,面容沉静,这是失温之症的征兆,预示已经十分凶险。许多人,会这样无知无觉睡过去,毫无痛苦的走完最后一程。   西门吹雪目光扫过他苍白几近青白的脸,因为失温而显得乌白的唇,掀开被子将人整个抱于身前紧紧按住——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这人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门外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很快施进卿的声音在外响起:“庄主,水已备下,随时可用。”   西门吹雪:“送进来。”   很快,一地狼藉被清理干净,热气腾腾的浴桶抬进舱内,布巾、长柄的水勺、皂角香料和干净的衣袍,连同伤药都很快准备妥当。   西门吹雪燃起一炉辟寒香:“干姜三钱,附子防风各二钱,三碗煎做一碗,煎好了送来,再送一碗陈年老酒。”   施进卿忙应下,转身带着人下去准备。   床舱的屋门重新掩上,西门吹雪将昏睡过去的人抱起放入香木打造的浴桶之中。热水蒸腾,弥漫出苏木与郁金特有的香味。   原本沉寂的男人忽然皱眉开始挣动,鼻息间发出微弱的痛楚之声。西门吹雪立即明白这是失温之后接触热水造成的灼烫错觉,当然也可能是周身伤口遇水之后的疼痛。   男人的眉睫迅速颤动着,似是疼的,也可能是行想要醒过来。   西门吹雪从后面环住这人肩颈,轻轻将人固在水中:“你,忍耐一下。”   叶孤城听见熟悉的声音之后挣动被强自按捺下来,他慢慢张开了一双琥珀色的眼。他在恍惚中看见眼前垂落在水中的一簇漆黑头发,与一双环住自己的强健手臂。   “……西门?”   “是我。”   西门吹雪感觉到怀里的人放松了下来。   “我无事……”叶孤城的声音断续缥缈,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下意识抬手按住环着自己的手臂,“方才在海中,我用内力护住了心脉。”   “我知。”西门吹雪从后收紧了力道,紧紧拥住这人。   这场恶战比想象中更艰难,陈祖义为了一击得中压上了他数十年经营的全部身家。叶孤城一人独战近百一流高手,他在沉海之前已经知晓自己内力耗尽,就要压制不住残余的毒性。幸而他决断,果断放弃最后击杀陈祖义,以仅有的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保住自己不受余毒逆流。   只是这样一来,身体失温之下几近冻僵。   那一刻,他一定相信,船上有一个人,还在等他一起回万梅山庄。   *********************   如果没有西门吹雪,城主估计不想上来。   这样沉入深海,全了自己的道,白云城也有最好的结果,也不违背祖训。   归葬南海深处,是他之前给自己安排的归宿。 第81章 81   门外响起急促的走步声,小来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城主,药已煎好,施相公让我送来。”   “拿进来。”西门吹雪松开手,拿过一旁的长柄水勺,舀了一瓢热水,慢慢替男人清洗被咸水浸湿的长发。   小来还是一神半干半湿的衣服,手臂上的伤也未曾包扎,浸透海水的头发干燥之后直愣愣的立在头上。他将药碗放在趁手的地方,小声将郑和后来打扫战场、屠尽海寇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末了又道:“施相公说正使派了近千人保护商船,白云城的商船无一人损失。方才我看正使去了麻那王子处,很快可能便会来这里。”   叶孤城略微缓过一些,听了微微颔首道:“此处不用你守着,你且休息去罢,今日也不必来。”   小来对西门吹雪行了一礼:“庄主,我去换件衣裳,仍旧在隔壁房间。庄主有事但凭吩咐。”   ……   屋门重新阖上,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已远去。   叶孤城伸手去够手边的药碗,露出因为挥剑过度而裂开的虎口,伤口不再流血,却被热水泡得发白。   西门吹雪止住了他的动作,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却不递给男人,仰头饮了一口,扣住那人的下颌让他仰起头来,低头覆在男人唇上。   叶孤城一怔,没有躲避,任由这人慢慢将整碗药以这样的方法喂自己喝下。   许是蒸汽升腾,又或者是药里对了五十年的陈年老酒,这一切终是温暖了僵硬的躯干,驱散了冰冷,叶孤城面上渐渐浮出一层薄薄的红。   门外想起沉重稳健的脚步,来人果然是大船正使。郑和在门外朗声道:“叶城主身体可还安好?”   舱门紧紧闭着,无人前来开启,更是无人迎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内响起:“我需要用药施针,不便待客,请回。”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尤其还对着前来探视的大船正使。不过经由方才一战,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件舱室里的人心存敬畏,此刻倒也无人表示不满。   郑和猜到开口的是谁,也不点破,只道:“叶城主今日伤重,郑某手边也有些难得的药材,稍后着人送来,也许用得上。”   “不必。”   竟是直接拒绝了。   郑和心下一叹。   这人的名号着实太过骇人,他不知道也便罢了,眼下既然猜到此人身份,当然也一并想起了他在江湖中冷僻孤绝的传闻,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眼下确有其他事情亟待处理,郑和便道:“既如此,若有急需只管遣人来告知。我……明日午时再来。”   他也知道对方不会回答,说完这句转身又交代两句,才转身离去。   水温渐凉,西门吹雪将叶孤城抱出浴桶,用干净的丝棉薄巾裹了让他躺在春凳上,一边用红泥小炉烘着长发,一边替他上药。   叶孤城闭着眼睛:“在海里的时候,有一刻,我以为看见了祖父。”   西门吹雪手下一顿:“他可曾说了什么?”   叶孤城:“他责备我不孝,忘了祖训。”   “然后呢?”   “我想请罪,却张不开嘴,说不出话。”那时他定然已经冻得几乎失去意识。   西门吹雪心下涩然,自从他窥见这人的许多秘密之后,再观他所行所思,亦能感受到他风光霁月背后囚徒末路的绝望。   “说不出话,便不说了。”   叶孤城闭着眼睛低声笑了笑:“是。”   “再后来?”   “后来,祖父说我既失先祖志向,便不该再来打扰他们。”   西门吹雪一怔,替他裹绕纱布的手顿了顿。   叶孤城闭上眼睛,似乎就要睡着了。   西门吹雪替他上好药,将他安置在床上,用丝帛锦被裹了,才坐在床边垂眸仔细凝视这人苍白的脸。   这个天下间唯一能与自己并肩的男人,从此只是一个没有归处的人。   只差一点,这个男人就在自己眼前,永远留在南海的海底。   幸好,他回来了。   叶孤城从晨曦初现一直昏睡到酉时过半,才在颠簸的海浪中睁开眼睛。   鼻尖上清雅的香气,是一种在寒冷的冬天里才会绽放的花朵的味道。他花了许久回忆起一些事情,转头便看见那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遥望海天的尽头,长身似剑。   他在追念即将逝去的夕阳,而他,则在看他。   当最后一缕橙紫色的暖阳落在海面之下,天边卷起蓝黑的霭。   身后传来低低两声轻咳,西门吹雪转过头,目光准确对上了床上安静躺着那人的眼:“你已醒了一刻。”   “不错。”   “为何不开口?”   “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自然不必再问。   叶孤城:“你在看海?”   “你醒来之前,一直如此。”   “竟然如此之久?”   西门吹雪看着他:“我想弄明白,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从这里看出去。”   二人说海,却分明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海。   剑有三问:问心,问情,问道。   一个能达到这样剑术造诣的人,其用心无可置疑。那么,他执着于世俗红尘的道,是障、是劫,还是一种注定身殉的缘法。   叶孤城:“眼下可有收获?”   西门吹雪眼中露出一丝罕见的暖意:“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叶孤城没有再问。   这是两个强悍到孤独的男人,才能明白的选择——天下间,必然也只有彼此才能理解彼此。   叶孤城打破了静默:“你可用过晚食?”   西门吹雪:“我已用过,你的正温着。若能起身,正好合适。”   说罢他走来挽起竹叶纹的纱帐挂号,从红泥小炉上取来来温好的粥食,放在小桌上。   回过身时,男人已经下榻趿了鞋子,自己站起朝小桌走来。   西门吹雪转身取了一件斜纹织金莲丝氅衣给他披上,也陪着他一道坐下。   碗是髹漆碗,箸是象牙包银箸,一盏油灯,两道小菜隔水温着。其中一道是碧绿的海苔,一看便是专程给他留的餐食。   虽有人作陪,却也食不言。   叶孤城右手虎口有伤,便用左手执筷,慢慢进食。这样安静简单的一餐,是劫后余生的小小闲适。   叶孤城放下牙箸,西门吹雪起身收了食盒,复又坐下替他诊脉:“肺叶有损,你,此刻还有热症。脏腑损伤恢复之前,不可再用内力。”   叶孤城将氅衣拢了拢:“深海之中压力甚巨,沉入太深,后来又极速浮起,难免会伤到。幸而你替我提前怯除五分毒性,否则……”他已无法回来。   也幸好是他被卷入深海,而西门吹雪。不习水性之人哪怕剑术再高,入海之后会被水流压制功力,横生变数。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二人之间,早已不必再言其他。   **********************************   城主:好乐,婚事已经告慰祖宗(虽然被骂了)   庄主:似乎,可以包养了   城主看着温文尔雅,骨头里很叛逆很毁灭   庄主亲眼见识过城主步步为营,有些明白了。他们行事不同,很大程度在于自己可以选择结交的人,但是叶孤城不行,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第82章 82   西门吹雪想起紫禁之巅那场对决:“即便我在,以你如今的情形,也不能保证一个月之内能恢复战力。”   叶孤城明白这人在提醒自己刺杀帖木儿的计划也许有了变化,便道:“我不会勉强自己。”   西门吹雪见他知晓自己的意思,这才起身取了药罐,重新替他抓药。   叶孤城看着他静气而专注的侧脸一刻,才转头取了乌鞘长剑,抽出细细擦拭。长剑饱饮鲜血,自昨夜一战后,终与他人剑合一,心意相通。   药香压住了清雅的花香,天边最后一上线光也被暗夜吞没,一角冷月悬于矮矮的天上,映出一窗鱼鳞样的海纹。   西门吹雪望着窗外:“海上风光,果然变幻莫测。”   昨夜那场绞杀数万海寇的鏖战已经远去,染红海面的鲜血早已化入海中。   白日里,西门吹雪经亲眼目睹死人的血腥味吸引了海中的鲛鲨和鱼群,聚在一起在白浪中撕扯争抢海中的浮尸。鱼群的异动又引来海中鸟群,在漫天翩飞的鸥鸟鸣声中,曾在海上令商旅海客闻风丧胆的海寇,最终也只落得葬身鱼腹死无全尸的下场。   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小鱼吃尸体,大鱼吃小鱼,鲛鲨以比它弱小的一切为食。   当鲛鲨死亡的一刻,它又会被海中最卑微的鱼虾分食殆尽,如此往复,循环不殆。   能洗净罪孽的,唯有死亡。   汤药里加了助眠的酸枣仁,叶孤城血气亏损,用药不久便又有了倦意,拿着剑的手欲松不松。   西门吹雪见状将他手里的剑拿开,将人抱起放回榻上,才要起身放下帐幔,只觉手下一紧。   一只缠着丝帛绷带的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   叶孤城闭着眼昏昏欲睡:“你也两日不曾合眼。”   西门吹雪看他在昏黄的烛光下恬静安适的神情,心中一动,鼻间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用额头抵在对方头上,去感受那些许偏高的热度。   叶孤城低声喃语:“……我已无大碍……你不必……”话音未尽,已被什么遮住,变得模糊。   一道清浅的凉意触在唇边,轻轻的碰触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彼此的气息交融一处,像是冷梅的泉水中兑了艰苦的药。细细的吻并不如同前两次那般攻城掠地,反倒带着安抚的缱绻,一点一点润湿了彼此干燥的唇。   叶孤城的气息慢慢变得悠长而平和,在这样细心的抚慰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领口扯得松了。一道轻缓而濡湿的吻一直往下,在颈侧鼓动的血脉处停留得有些久了,再往下,便触到衣袍掩盖下的绷带。   刚刚热起来的呼吸渐渐又被放缓了去。黑暗中一个人抬起身,替另一个人掩上衣袍,低声说:“睡罢。”   黑暗里另一个人似乎已经半睡了,也不知道听清了没有,低低应了一声什么,渐渐睡得沉了。   西门吹雪伸手弹灭了桌上的烛火,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的手指按上这人的心口——手下是因为呼吸而起伏的轮廓,这是一具活人的身体。   只差一点,他便不能将他带回万梅山庄。   这一次,他终究握紧了什么。   不会如同宿命批注那样,孤寒辽寂,终其一生。   寅时未至,叶孤城便醒了,他是被喉间的痒意逼醒的。肺叶受损,胸中难掩钝痛,免不了会咳嗽出声。   西门吹雪昨夜替他整理脉案睡得极晚,过了子时方才歇下,此刻听见身边人意欲起身的动静也有了转醒的迹象。   叶孤城不欲惊动对方,手指轻轻拂过他睡穴,待他再度陷入沉眠,方才趿了鞋,随意披上一件夹纱絮棉的直裰,衣带随意系着,便轻轻走出房门。   天色犹黑,他独自在甲板上缓步慢行,眺望将将泛出一点青色的远天。海风一吹,方才强行压在胸间的痛痒之意便再忍耐不住,忙以手握拳,掩在嘴边低低咳了起来。   他在清晨的海风中漫无目的在甲板上走过,沿途遇到几路巡逻的军士,每一个人都一边窃窃私语,一边露出激动而崇敬的神色。   任何一个人,只要亲眼目睹过昨日清晨那场大战,见过这人每一次出剑都带走几条人命的画面,再见叶孤城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就与中原那些剑客,在见识过西门吹雪出剑之后的表情如出一辙。   哪怕叶孤城此刻不过身着一袭最简单不过的素纱直裰,头发用一只古拙的木钗随意固定,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也不会有人将他看成一个人文弱的书生公子。   走了不过一刻,便有沉稳的脚步从身后传来。   “城主清晨出来,也不披件披风,实在太不爱惜自己。”   叶孤城回头,看见郑和已经大步走到自己面前。   叶孤城:“郑大人一直未曾歇息?”   郑和眼底青黑,闻言笑道:“陈祖义被擒下,实为此次下西洋一大战功,我自当书写奏报送回大明。渤泥王子也算是在我郑和眼皮底下被人掳走,幸而城主的朋友救下渤泥王子,我身为大明宝船正使,还有许多安抚事宜。这样一忙,便是一天一夜。”   叶孤城注意到他提及西门吹雪时改了称谓,便知他有了怀疑,或者已有了几分猜测。   郑和本是打算午后再去请人问询叶孤城伤情,此刻听人说了叶城主在甲板上,自然立刻赶来,也是打算探查一番。   他上下打量叶孤城:“来人,取皇上御赐的仙鹤海水纹氅衣来。”   叶孤城:“正使大人不必客气,我不过随意走走,这便回去。”   郑和却上前一把执了他的手腕,苦笑道:“不是我郑某客气,实在是……我本也打算今日午时去寻城主商议,此刻既然遇到城主才是正好,城主随我来。”   叶孤城看出他是真心不想放自己回去:“郑大人寻我只管派人来传话,何须这般顾虑。”   此刻王景弘正好取来一件白底云锦满地银线的鹤氅呈上,郑和示意他亲手替叶孤城披上。   周围军士纷纷侧目忘过来,王景弘虽是中官,却也是大船副使,算得上出使南洋第二得意人,不假他人之手,亲手服侍另外一人——这个做法便说明了大船正使对叶孤城的态度。   叶孤城坦然受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郑和便邀了他往舰尾的方向而去,一面走,一面将那日他落水后的事情一一说了。一路行去,周遭路过许多值守巡查的军士都远远偷偷打量他。   前夜一战,着实令人难忘,再想描述也觉词穷。   到了甲板尽头,郑和指着海中一艘船身细长的帆船道:“先前城主让郑某人给你一条船,城主,你看此船如何?”   船身狭长,两侧生出许多长长的摇桨,一高一低两扇巨大的风帆,只一看,便是以速度见长、擅长奇袭的帆船。许多官兵正在船上冲洗甲板,一派忙忙碌碌之象。   叶孤城当然认得这船:“这是陈祖义的船。”   ***********************   郑大人的心路变化合理了,他本身是个很忠心的人,但也不是不懂变通,所以才会被委以重任。以前他当城主是要防备的麻烦,眼下经过几次合作的经历,他已经把城主看成欣赏的人。   郑大人是大船说一不二的人,除了要顾忌皇帝的眼线之外,还是能有一些自主权的。   城主一开始的打算不提,从庄主上船之后改变了策略,终于达到了目的。   这也是一种交易。   大家可以理解为他自己无所谓,但不想给万梅山庄带来无法预计的麻烦。   郑大人的话里还藏了一个意思:船我给了,哪怕城主不去帖木儿帝国,他也可以报损,算答谢城主帮他两个大忙 第83章 83   郑和:“日前我凿沉了海贼的船,独独留下了这一艘。大明的宝船每一条都记录在册,便是我也不能轻易调拨赠与,但这艘船却是可以的。”   他转头看向叶孤城:“这一日我已命人将此船从里到外清洗打扫,修补妥当——叶城主,不知当日东归之约,城主仍还记得?”   叶孤城被风一激,咳了一阵,方道:“前日一战,我内力耗损不小。便是此刻有了船,也不一定能赶在大军压境之前恢复。”   郑和早就看出叶孤城步履虚浮,浑然没有内力的模样,因此方才才借着握住对方手腕的机会一探虚实,自然知道叶孤城并非托词。   郑和看向他:“城主以为,郑某是什么人?”   叶孤城听出他语气里淡淡的怒意,一时没有再开口。   一道光自海天之间乍然刺来,仿若一柄来自天外的长剑,破开天界,划开胶着混沌之海,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照得一片橙红,再无半分晦涩。   再开口时,郑和已经再度恢复了惯常的威仪与沉稳:“此船航行速度快于宝船,二十日的食水,这两日便能备齐,算起来仍在十日之内。城主可以挑选三百人上船。至于航线,城主即刻回泉州,郑某仍是心存感念的。假若城主仍去忽鲁谟厮,能不能追上帖木儿,还是听天由命,不必强求。”   叶孤城挑眉看他:“郑大人打算如何报送那三百人?”   “与海贼头目陈祖义一战中拼死抵抗,为海寇所杀。回航之后报送州府衙门,如有家人皆按照朝廷律例予以赈抚。”   这是极高的诚意,便是连叶孤城也挑不出问题——事实上,他从没预料到郑和能做到这个地步。   日出之后,海上的寒意渐渐散去,海风却更加劲猛。   叶孤城咳过几次之后,郑和便邀请他往回走去,一面道:“此番擒获海寇头目陈祖义,杀死海寇伍仟余人,沉船十数艘……这样的战绩城主居功至伟,原本太祖皇帝在位时便立下旨意,悬赏擒获陈祖义者赏银七百五十万两。”   他顿了顿,继而苦笑道:“不瞒城主,国库捉襟见肘,户部日日奏报裁撤海事拨银——只怕这些赏银是拿不到的。”   户部拿不出赏银,这个擒获陈祖义的功劳便只能放在郑和头上。郑和受命出海,本就是领了差事的钦差,剿灭海盗算是职责所在,这样一来朝廷出海耗费的巨资才有了一个妥善的由头能节省下来,户部那群官员也能暂且被安抚住。   但,这便不得不要委屈了白云城主。   除开登船时他心存偏见对城主无礼之外,郑和此人心有有大局,也算正直。叶孤城此番做出这样的大事,却无法在朝堂公开奏报上提及,他对这个安排难免有愧。   叶孤城欣赏这这位正使难得露出的窘迫的神情,末了才道:“郑大人不必内疚,这是一次合作,大人得到陈祖义,叶某得到一艘船。郑大人并不亏欠叶某什么。”   郑和长叹一声:“城主高义,郑某总算知道这样路行来,西洋南海诸国为何对城主这般仰视。”   叶孤城走得久了,胸中一阵激痛,忍不住低声咳嗽几声。   郑和转头吩咐:“景弘,我房里隔间的木匣子,且去取来。”   王景弘一怔:“大人,那不是……”   郑和打断他:“你去取来便是。”   此时寅时已过,卯时刚至,甲板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晨起前去伺候的小来发现他不在舱内,一路寻找过来。   小来既然来了,想必西门吹雪也醒了。叶孤城转头望去,逆光下果然看见船舱狭窄的窗口处站着一个人。   郑和在叶孤城转头的一瞬间,瞥见他颈侧接近下颌的地方仿佛有一簇斑驳的深色红痕,不由一怔。他目光随着叶孤城也看见了立在窗边的人——虽逆着光看不真切,但这张脸绝不是那张平凡寡淡的脸。   这人长身似剑,衣白如雪,没来由的便让人想到一柄出鞘的神兵。   西门吹雪!   他在猜测这人身份后也曾疑惑过:听闻紫禁之巅一战,白云城主战败身死,这两人应该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才对。   叶孤城被被软禁在船上超过一年,这人也就这样陪伴了一年。   郑和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他记得叶孤城提及此人时说对方是自己的至交知己。昨日清晨一战结束,西门吹雪强势将叶孤城带走,后来更是直接拒绝了自己的探视和赠药——这人对叶孤城只怕不仅仅是对知己这么简单。   脚步声打断了大船正使的思绪,王景弘手捧一直黑底彩绘金漆的木匣而来。   郑和示意王景弘打开匣子,露出里面安然放置的一串白玉菩提十八子念珠,对叶孤城道:“这是御赐的和田羊脂白玉菩提,原本我打算途径锡兰国时供于佛前,只是此次行程有变,恐怕去不了锡兰国。下次出海又不知何时,不如转赠城主,若有一日见佛、遇佛,替我将心意带到。”   这样一串御赐的之物,价值的确不菲,但与陈祖义盗取的宝物和悬赏来说,却又不值一提。   叶孤城正要婉拒此物,便见郑和亲手从匣内取了珠串,另一只手竟是一把拉住自己的手。   叶孤城剑眉一拧,他没有出手格挡是因为不曾感受到对方的杀意,这一凝滞的功夫,那串冰凉乳白的念珠便到了自己腕间。   叶孤城并拢二指正要朝地方肋下点去,却听郑和低声说了一句话,手下动作一顿,片刻间凝聚的起劲随之消散了去。   西门吹雪在窗前,眼睛眯了起来。如果他没有看错,郑和出手前后,分明都朝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   郑和笑着震一震大氅,将突袭而来的杀气震开,朝着叶孤城道了声告辞,带着手下众人大步转身离去。   日出东方,海鸟的鸣叫点缀在海风之间。   叶孤城回到船舱,抖落披风抛给小来,才举步走向窗前,与西门吹雪并肩站着。   西门吹雪目光在他面上扫过:“你今日已有好转,如此便可施针。”   叶孤城点点头,西门吹雪的医术堪比国手,他毫不担心这一点,只道:“不忙这个,你来看看此物。”   说罢褪下腕间菩提珠串,接着窗边晨光仔细打量,一颗一颗看过,最终手指捏在其中一粒顶珠之上,这粒珠子温润洁白,与旁边的其余念珠浑然一体,但触手间只觉温暖,并无玉质,是一颗色泽暖白的蜡丸。   轻轻一捏,那颗珠子登时分作两半,露出里面一颗朱红的小丸。   西门吹雪接过红丸在指尖细看:“这是?”   叶孤城随手将碎掉的蜡丸抛了:“方才郑和说,这是徐皇后在他离京之前私下交于他的,让他在合适的时机转交于我。”   西门吹雪眉峰一动:“徐皇后?”   叶孤城:“徐皇后将此物交付他时,提及这是藏在宫中秘药的解药。”   西门吹雪漆黑的眸中锐意一闪,将药丸仔细收了:“我需将此药化开,逐一分辨,方可确认。”   叶孤城一笑,将珠串放回桌上:“自然交于你,不过不急于这两日。”   西门吹雪看向他:“你,有计划?”   叶孤城:“我们,有了一艘船,一艘很快的船。”   西门吹雪一怔,只见叶孤城抬手扣住了自己的肩背,将他拉近,二人额头相抵间,他听见男人低声喟叹。   “西门,我们明日便可以启程,东归故土。”   **************   论郑大人的心路历程 第84章 84   叶孤城的身份特殊,他与郑和约定刺杀帖木儿的计划,也是一个不能对外透露的秘密。   郑和作为大明使臣,私自与叶孤城达成协议,无论最终成败,朝廷都不会承认,所以叶孤城脱队东归的事情也不能大肆宣扬。   郑和带了王景弘,在黎明前的暮色里,亲自送叶孤城登船。   食水和起居所用物品早已漏液搬运上船,叶孤城亲自点选的三百人也已登船。这些人手中握有郑和颁发的文牒,从此可以用大明子民的身份在海外谋生,落籍,再不是隐匿暗处等待复国的亡国移民。   施进卿自然也来送行。   小玉好奇地盯着她看:“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想哭?”   施进卿掩面流泪,不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小玉:“真是奇怪,不仅想哭,还不敢哭?”   施进卿忍无可忍:“你懂什么?我来送送城主,下次再见城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小玉叹一口气:“我怎么会不懂呢?许多人说再见的时候,往往都不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面。”   施进卿闻言一怔,眼泪再度潸然而下。   小玉:“你这样胆小又爱哭,是怎样做到三佛齐主事的?”   施进卿红着眼睛怒瞪对方:“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能让三佛齐的子民不受战乱,有饭吃有衣穿,出海不受劫掠,被人嘲笑胆小又有何惧?”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一前一后走上甲板。   西门吹雪腰间悬着古雅的飞虹剑,双手负在身后,海风吹拂了他漆黑的长发,仿佛才是身上唯一柔软的地方。他已经弃了易容,以他本来那张冷峻的脸示人,他的人看起来还是像把随时可以出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他也不看任何人,只对叶孤城一颔首,足尖踏空而行转眼间便飞上了快船的船头。   叶孤城示意小玉也下去,转头对施进卿道:“以后若要寻我,可去万梅山庄。”   施进卿再忍不住,低头道:“只盼城主东归一切顺遂,万望您以性命为重。”   叶孤城点点头:“好,你有心。你替皇帝办事,事事以朝廷为重,定然不会出错。”   “是,谨听教诲。”施进卿应了,不再多言,朝着郑和施了一礼,洒泪而去。   郑和看了一眼站在快船船头、无情雕塑一般的白衣人,目光重新落在叶孤城身上:“与陈祖义一战,许多人都看见过城主出手。我认为城主的身份并不适合曝露人前,日后我会有所引导,城主放心。”   叶孤城不免多看了一眼郑和,此人不仅胆大,且又心细,难怪能做皇帝心腹,被委以重任。   如果他能出手掩盖此事,的确能免去叶孤城许多麻烦。   “如此甚好,多谢郑大人。”   郑和:“日后郑某人重回京师,如有机会能与城主手谈几局,还请城主赏脸。”   叶孤城掩唇咳了一阵:“自然。”   这便是早前的轻慢与误解一并勾销的意思。   郑和一拱手:“如此,预祝城主武运昌隆,愿君早日平安返回中原。”   “告辞。”   ……   快船在夜色中升起风帆,很快便转了航向朝北而去。   郑和站在船头目送快船远去,自然也看见船头并肩而立的两个白衣人,看似如此相似,却分明全然不同。   江湖传言西门吹雪是孤高至极的剑术天才,自有一套生杀予夺的准则。他不是一个大仁大勇之辈,也绝对是一个让人难以接近的角色。听说,他几乎没有朋友,却会千里去赴一个约定,为一个陌生人复仇,去杀死另外一个陌生人。他不远万里从中原来到海上,是为了一个他已经杀死过一次的人?   叶孤城表面上也是海外的绝世剑仙,超然独立。但无论叶孤城自己承不承认,他天生就是一个擅长权术的高手,他懂得驾驭周围的人、平衡各方利益。毕竟,一个真正与世无争的人,是不会在南海诸国中一呼百应,享有比肩皇帝的威望的。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刻在一些人骨子里的本能。   一个天南一个海北,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王景弘略带担忧:“大人,随船至少有几千人都看见过叶孤城,跟别说西厂和锦衣卫的钉子。放走他,陛下那边若要隐瞒,怕是会连累到大人。”   郑和沉吟道:“我会写两道奏报,一则在明,一则在暗。陛下是旷世明君,知晓前后,也会明白我此番选择。”   王景弘忧心忡忡:“若是船上的人将消息传出去?”   郑和眯着眼:“堵不如疏,与其否认,不若我们先发制人。”   王景弘:“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先放出消息?”   郑和:“不错,就说是剑神西门吹雪出海,协助朝廷力战海寇,你看如何?”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半真半假,假话里藏着真像,真话里裹着假意。   王景弘一愣,当即也明白了:“武林中人素来知道西门吹雪不屑于官府往来,只怕消息传出……”他忍不住笑起来,大多武林人士会以与朝廷合作为荣,但绝不包括西门吹雪这样孤高的剑客。   郑和一本正经,威严而正直:“他本就出了手,协助朝廷也算大功一件,替他多多宣扬。”   王景弘疑心这位是故意的,那日西门吹雪对正使的确极不客气,算得上无礼。正使大人一直不曾计较这件事,原来是早已有了打算。   西门吹雪的名头足够大,任何一次出手在江湖上都能激起一番轩然大波,大到足够掩盖另外一个剑客的行踪。既然他愿意为一个人藏匿行踪,想必也该愿意再多担待两分虚名。   远在京师坐镇的皇帝最近十分苦恼,朝廷闻帖木儿假道别失八里,眼看就要南攻嘉峪关,或东走居延海,朝中却无良将可用。   昔日与洪武皇帝打天下的猛将要么垂垂老矣,要么早已身死;年轻的将领要么难堪大任,要么是废帝降将立场存疑,唯一一个智勇双全的朱能,却在去岁远征安南时也病逝途中——此刻无人可派,无粮可征。   不过十数日,皇帝鬓发又斑白了几许。他想来想去,身边谋略堪当大用者,也只有一个姚广孝。   南下出海的帝王雄心在一日日文官的弹劾中变得风雨飘摇,为第二次出海准备的瓷器和丝绸迟迟无法缴费。虽是官家下了旨意,但帝国百废待兴,总不能将这许多工匠全砍了。   帖木儿大军压境的威胁与日俱增,朝堂上人心浮动,武官与文官日日在朝堂上吵闹,户部坚决反对妄动刀兵,就差泣血哭穷;而汉王却正相反,每次上朝都跪地请战,一副恨不能立即披甲带兵、上阵杀敌的模样;太子夹在中间,左右逢源,急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连仪态都顾不得。 第85章 85   皇帝心头不得劲儿,几个兄弟又有了异动,打着筹措军饷的旗号,试探着上书想要各归封地。皇帝自己便是从番地起兵称王的人,又哪里敢在这个腹背受敌的时候放这群如狼似虎的兄弟离京?   不过几日,又有御史弹劾燕京建都耗资巨大,奢靡无度,铺张浪费的上疏。   皇帝本就对兄弟一起请返封地的事情有所警惕,到了此刻更是怒意上涌,这群文臣,想做千古名臣,天天掉书袋子想死谏,或者刺激自己一怒之下砍了他们。各个就这点子出息,鼠目寸光看不见南下西洋的巨大好处,天天盯着几万两银子的花销弹劾皇帝。连被宁王这群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皇帝将折子留中不发,任凭朝堂上言官御史唾沫横飞、老泪纵横也不为所动,转而开始询问了郑和南下如今走到了何处,送回的货物又抵达了哪个港口。   文官抱团哭诉如石沉大海,气得险些喋血当场,即便是夏原吉也面色难看,心中似有万言书随时可以喷薄而出。   皇帝一扫堂下诸人面色,撑着头道:“朕头痛,今日便议到此。”说罢头也不回让太监将自己扶着跑走了。   堂下诸人满腔上疏皆被堵在喉间,化作一腔老血,登时面上五颜六色的:悲愤的悲愤,无奈的无奈,意犹未尽的亦是有之。   文官与武将、主和与主战两派早已针锋相对,相看两厌。   汉王连日请战,此刻也是身着御赐铠甲,斜眼看着太子:“大哥,你还是让这群文人下去好好将账算好,帖木儿压境可不容易,弟弟我估摸着也就这几日就要下旨西征了。别到时候户部捉襟见肘的,凑不出军饷粮草,让朝廷丢了脸。”   太子越忙越胖,此刻站得久了气喘吁吁,面皮急得通红:“不能轻易开打,国库耗不起啊。”   汉王冷笑道:“若到时候国都不国了,守着一个国库又有何用?”   内阁大臣谢晋正要离去,听了立即道:“汉王殿下,慎言才好,陛下自有明断。”   汉王冷哼一声,也不向太子行礼,转身大步走了。   一连几日,皇帝都称病早退,将奏折留中不发,既不反驳也不同意,莫说户部的官吏,就是汉王也焦躁起来——算算脚程,再不调拨军队,帖木儿就要兵临城下。   照常唱罢有事奏报,户部与兵部的各位朝臣正打算照例唇枪舌战,却在此时中门大开,一道飞驰的身影跑得近了:“报——边关急报——”   来人连滚带爬地跑入朝堂,立即便有机灵的小太监接了密折上前递给皇帝的贴身大太监。   层层检查过奏折之后,折子才被破开火漆,呈在帝王面前。   皇帝急不可耐地拿过折子一目十行看过,面色陡然一松,再度看过一遍之后,恢复了帝王的从容,一扫头风发作之颓像,大笑道:“皇天庇佑,你们来听听,这封来自哈密卫的急奏说了什么!来,太子,你看了之后,给列位臣公好好讲讲!”   太子躬身上前,从太监手里接过奏报,速速看了,露出怔愕的表情:“奏报上说,帖木儿大军有精兵二十万,载谷数百车,军行至沃野,即播种之,弃异日之军食,行至哈密卫,又驱牝骆驼数吉头,如饷乏,则餐其乳以济饥。中途遇大雪,士马僵毙。”   读到这里,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起一线希望。   若老天庇佑,便让帖木儿损兵折将粮草耗尽,裹足不前也好啊。能拖一时,是一时嘛。   太子喘了一口大气,继续道:“及至达讹打刺,行军停十数日不动。我军宋将军闻其有异,使斥候潜入帖木儿大军打探,见大营白帆黑布人心惶惶,言及主帅葬仪。父皇——宋将军的意思是,帖木儿,暴毙于军营了!”   此言一出,满朝皆静,人人面露狂喜之色。   这,的确称得上是天佑大明,苍天护佑帝王的吉兆啊!   皇帝一扫面上沉凝的忧色,笑着对下言道:“你们是不是奇怪朕日前为何日日垂询郑和船队的动向,那是因为郑和早有密函送交给朕,大明的船队有一只从帖木儿帝国的后方切入,直插他空虚的帝国后方。帖木儿垂垂老矣,顾此失彼,首尾难以相顾。如何?你们还认为朕之南下出海的国策,不对吗?”   此时哪里又有人敢说个不字,众臣立即跪地叩首,三呼天佑大明。   丘陵遍布的崎岖黄沙路上,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东而去。   已经记不得这是入冬之后的第几场雪,道路变得难行晦涩。远方天空集卷着乌云,预示着很快下一场大雪将至。   跑在前面的马车有素色锦缎包裹,车轮上也滚了软布,让乘车之人在颠簸的路上尽量感到舒适。纱幔将马蹄扬起的风沙都挡在外面,只偶尔透出几声压抑的咳嗽。   叶孤城闭着眼睛俯卧在许多衾枕堆叠的软垫,双颊有薄薄的浮红,这是烧热的症状。   西门吹雪抵过一只牛皮水囊:“你怎样?要不要停下休息片刻?”   “也好。”叶孤城低低应了。   西门吹雪叫停了马车,掀开他背上覆着的丝帛絮棉暖衾,果然看见他背后肋下的位置渗出些许暗红,果然是伤口被颠簸得裂开。他小心扶着男人慢慢做起:“伤口不适,怎不开口?”   叶孤城摇摇头:“方才并不觉得如何疼痛,想必是咳时扯到了伤口。”   西门吹雪沉默着替他换了药,才下了马车出去查探水源。   叶孤城裹着丝绵裘袍,侧靠在车厢壁上透气,小来悄悄上前替他打起帘子:“城主,我这里有些干粮点心,可以要用一些?”   叶孤城摇摇头。   小来觑了一眼西门吹雪的背影:“庄主可是还在生气?”   叶孤城想着这人方才的神情和语气:“没有。”   小来长叹一声:“城主不仅骗人,连自己也一并骗了。”   “扶我透气。”叶孤城伸出手。   西门吹雪并不是一个纠结小事的人,叶孤城相信他明白自己的顾虑,不至于同自己置气。   小来小声嘀咕道:“让小的怎么说您?庄主既然都跟着你一路到了这里,刚把药做出来解了大半的毒,你就背着他偷偷独闯大军?若我是庄主,也是会生气的,说不定还会将你治好了再半路扔下,让您自己走回去。”   叶孤城挪到车辕上坐着透气,这一动扯动伤处,低低咳了一阵:“……你近日,胆子大了不少。”   小来给他递上水袋:“现在你伤了,不是还得庄主替你上药?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羊啊虎啊的,当然不能这么说,但叶孤城也懒得纠正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他看向漠北连绵起伏的丘陵沙地:“帖木儿是一国之主,涉及两国邦交的事,无论多小都是大事,刺杀更不能落人把柄。任何一点疏忽,都会引起两国交恶。西门吹雪是正人君子,是江湖闻名的剑客,认识他的人必定是有的。先不提他不屑行这种背后刺人的举动,我也得替他考虑更多。”   小来瞪着他:“再多理由,庄主的气您也只能受着!”   ***************   感谢留长评的亲们啊~动力有了   走一点剧情,帖木儿的确准备了两年的东征,在路上死去的,大明当时一个猛将都找不到,只能说国运在大明这边。   那时候伊斯兰教教义可以饮酒,帖木儿在东征途中遇到大雪,牛马冻死很多,他也一直喝一种当地烈酒,最后高烧而死,也有说是疟疾的。帖木儿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幸好他的能干子孙都消耗在中亚的战场上,后来的子孙没有一个能强悍到能够再度整合突厥帝国。   从印度到小亚细亚,从波斯湾到黑海,帖木儿打造的帝国昙花一现,他说危险的,他的思路是扶持傀儡政府,用宗教控制这些地方。   最后,历史小知识一,帖木儿的五世孙被乌兹别克的突厥攻击败走,跑去印度,征服了当地,最后建立了莫卧儿帝国;   历史小知识二,帖木儿葬在撒马尔罕,苏联人曾经将帖木儿的墓挖开,检查棺材里的尸骨,的确一条腿是有残疾的,确认是“跛子帖木儿”本人。棺材上刻着一段话,大意是“谁敢打开我的棺材,可怕的战争就会立即降临到你们的头上。”结果,第二天,德国发动了对苏联的全面进攻,苏联开始了卫国战争。   所以要敬畏,科学的尽头是神学。 第86章 86   西门吹雪的怒气,世上也没几个人能承受,生生将小来从上面的马车吓到了后面的马车上,宁愿和小玉斗嘴也不敢近前。理由都是现成的——后面的马车上绑着一个犯人,一个叶孤城宁愿受伤也一定要带出帖木儿大营的人。   如果不是要带这人一起离开,以他恢复了八成的功力其实可以与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的。   叶孤城:“他可有开口?”   小来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小玉不愧是……拷问起人来着实有一套。我们已经试过,这人是回回人,从西北大军里被人找出来的,训练过一年,眼下正准备送去哈密卫。”   叶孤城沉吟:“西北军?这人是大明西北军的兵士?”   小来又掏出一只小小的银筒,从里面倒出一只羊皮卷呈给叶孤城:“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据说是帖木儿让他送去给在别失八里代军的哈里王子的密函。”   叶孤城接过一看,看起来是一张地图,这是零零散散标记了几个位置,不知何意。   他收了羊皮卷:“这件事,你们做的不错。”   小来眼看着西门吹雪已经回来,登时面露忧愁:“城主,您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庄主回来了。”   叶孤城哑然:“……好好照顾后面那人,莫让小玉弄死了。”   西门吹雪走近,看叶孤城缓过一口气的脸:“我们已经过了伊利,再走两日,便有人烟。此处离西方魔教总坛已经很近,你,可受的住?”   叶孤城将手里的点心盒子与水囊递给他:“我无事,察觉背后风声时已经避开了要害,只是外伤。”   “铁质带倒刺三角箭头,不可大意。”西门吹雪冷酷地说完,抬脚跨入车内,将点心放在磁石的小几上,抬眼看见叶孤城也慢慢自己挪进车内。   他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探身将他扶住,让他在另一边坐下,才自己净手取了点心来用。   叶孤城在小几另一侧将羊皮卷倒出,摊开在桌上,凝眉思忖。   西门吹雪哪怕是野地马车上用餐,仪态也是端方有度的。   他认真而安静地用过点心饮下干净的水,净过手,才问:“这是地图?”   叶孤城将羊皮卷推至他面前,道:“这是从我带出之人身上搜来的,据说是准备带给帖木儿的孙子哈里,哈里此刻在察合台汗国旧国属地督军。我以为,这是一份军要地图,极有可能绘制着帖木儿东征的路线,只是我对西域诸国地形不甚了解,猜不透这上面标记的是什么。”   西门吹雪仔细看着羊皮卷,面上渐渐凝重:“你猜得没错,按照这条路线,能最大程度的让帖木儿的重骑兵潜入西北之地,而这些标注之地——”西门吹雪点一点羊皮卷上的标记,“应该是可供大军使用的水源。”   这是一份极为周密的行军图——不仅避开了明军的要塞和城池,还找到了水源,有了水源便有了屯田驻军的可能。按照这张地图来推测,帖木儿已经做好了在沿途屯军,自己长期从帖木儿后方帝国增派铁骑的打算。   这样的机密,没想到就藏着被叶孤城冒险带走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西门吹雪不得不承认,叶孤城那夜独探军营的行为让他不满,但这个男人的确不是一个会冲动的人。他一定是偶然发现了什么异常,所以冒险行事。   “你那夜冒险带他出来,是知晓他身份?”   “我那时只是猜测。”   “猜测?”   “西门,你看过他的脸吗?”   西门吹雪摇摇头,那夜叶孤城天明回来时半身血染,他哪里还有机会去看旁人长什么样?   叶孤城闭着眼:“他的脸,和紫禁之巅那一晚,我刺杀的废帝朱允炆几乎一样。”   西门吹雪目光从羊皮卷上移开,重新回到男人的脸上,最终凝在他那一双暗色琉璃样的瞳中:“你,打算如何?”   靖难之后,废帝的下落一直成迷。西门吹雪过去一年都在海上,也多少听说过郑和南下肩负的使命之一是寻找废帝南下的踪迹。一日找不到,便总有可能随时跳出,为人利用卷土重来。   所以,他很好奇叶孤城的打算。   叶孤城喘了一下,靠回枕上,闭上眼:“在大军之中藏了这样一个处处模仿废帝之人,加上这张地图……若这些水源标记准确,西门,甘、凉之地的西北军中,只怕边务早已泄露,有了奸细。”   西门吹雪沉吟:“西北之地,四镇凉州,自古回鹘突厥羌人杂居,他们对朝廷的忠心,不一定强于各自部落的信仰。”若有人以信仰策反或者诱导泄密,只怕是防不胜防。   叶孤城闭着眼:“这样麻烦的事,自然该交给喜欢麻烦的人。”   西门吹雪看着他在车内阴影里显得苍白憔悴的侧脸:“你,要将这件东西交给朝廷?”   叶孤城摇摇头:“不是我,是陆小凤。”   “陆小凤?”   “正好他嫉恶如仇,又是你的朋友。”   西门吹雪一想,陆小凤朋友遍天下,连宫里都有与他称兄道弟之人,托付他交于朝廷的人,的确再合适不过。   这样天大的功劳,通常也意味着天大的麻烦。   “的确,他,正好是个喜欢麻烦的人。”   马车又在隔壁黄沙上奔驰了两日,他们必须赶在下一场大雪之前寻到能个遮蔽风雨的地方。   几人心中有了猜想,便专挑水源丰茂之地路过。一路上果然遇到零零散散的穿着明军铠甲、蒙古骑装的突厥前哨小队。   西门吹雪一路杀来,直到大地露面渐渐遍布深深浅浅的绿意,举目望去虽我大树成林,但已有了中原风光,渐渐出现人烟。   叶孤城已经能坐卧如常,趴着睡得太久,摇晃的马车上看书是不能的,他便恢复了斜靠着自己和自己下棋的习惯。   西门吹雪想一个像黄石小镇一般的小地方找来了一个火折子和一支烟火,在天色将黑的暮色里,他点燃了这支烟火。   烟火在天空爆出了明亮绚烂的火花,光灭成烟,最后的烟也被风吹得不知去向时,远处传来大地震动的声音——是至少二十匹西域宝马一起奔跑的气势。   西门吹雪确认了来人的身份之后,目光落在身边男人的脸上,见他眼中露出难得好奇的神色,目光也不由带出暖意。   “我们,回来了。”   ****************   这里帖木儿准备了一个假朱允炆的事情好像是真的,我稍微考据了一下,他当时是深刻研究了明朝的内患,选准了时机,制定了完美的方案的。   上一章,我补充一下,当时传说帖木儿在军营里喝的酒可不是葡萄酒,是一种叫阿拉克的烧酒。这是在中东和远东地区的一种烈性酒精饮料,通常从发酵的棕榈汁,大米或糖蜜中提取。喝了烈酒的帖木儿,很快在高烧中离世。他的帝国也至此陷入争斗的内乱中。 第87章 87   世人对西方魔教总有许多忌惮,对于总坛的位置更是无数猜测。有人说在无人戈壁的深处,也有人说在满满黄沙的地下,更有人说在人来人往的哈密凉州一带。   就像这里人人传说西方魔教的教主如何英明神武,武功高强,诈死清洗教内叛徒一样,很多人都只听说过,却未曾亲见。   叶孤城跟着西门吹雪,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暗河,第一次走进了这座魔教的总坛。   总坛地上地下皆有,越是往内,越是隐秘。   西门吹雪明白叶孤城的喜好,便将他安置在离总坛最远的一处院子。这里是教中接待贵客之所,平日里无人打扰走动,院子里引来月牙泉水,养起一小丛绿色花圃。   既然回了总坛,西门吹雪自然要去见教主。他离去时对叶孤城道:“我去去便回,你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外面的十二骑,他们只听从于我。”   叶孤城点点头:“你不必担忧这里,只管交代小来熬药。难得来西域,多与教主闲叙也好。”   西北军的探子自然是不能代入总坛的,所以安排小玉留在镇上看押。只有小来随着叶孤城一起在此。   西门吹雪明白他的顾虑:“最多不过五日,我们便启程回中原。”   再五日,想必叶孤城的伤也该无碍了。   玉罗刹在总坛枢密之处终于等来了儿子,到了他这个年纪,许多雄心壮志即便还在,也多少会考虑一下自己一手创立的教派下一步走向何方的问题。   从前他虽与儿子不亲近,几年不见一面,但至少知道他是安全的,也知道他身在何方。但这一次却不同,前年传来消息,自己的儿子在泉州最后出现过一次,便再无踪迹。   天南、地北,任何踪迹都没有。   他猜到唯一的希望是他已出海,但大海之大无边无际,海上行船又变幻莫测,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遇上风暴。西方魔教的势力无论如何也伸不到那么远,只要没有消息,便只能一直等下去。   直到月前,从西域来的回回商人传来消息,说有人看见中原的剑神在南海之上一人独战数百海寇,绞杀海寇首领陈祖义,他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玉罗刹上下打量着日益沉稳的儿子:“你怎么会想到去海上?”   西门吹雪:“我去寻一个人。”   玉罗刹:“找到了?”   “是。”   玉罗刹狐疑地看着儿子,忽然顿悟:“是你安置在别苑的人?”   西门吹雪没打算隐瞒:“是。”   玉罗刹面露惊疑之色:“我听说那人是白云城的城主?”   “不错。”   做了一辈子枭雄的罗刹教主有了一瞬间的迟疑,但他毕竟阅历广博,很快转移了话题:“我听闻,你在海上以一人之力诛杀数百海寇,擒获海贼头目陈祖义?”   西门吹雪终于皱了眉头:“擒获陈祖义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消息有误?”   西门吹雪:“是叶孤城。”   玉罗刹自然不是一个轻信谣言之人,他甚至让人打探过细节:“我听说,那人用的手一把乌鞘长剑。”   西门吹雪直言道:“紫禁之巅一战之后,我已将剑赠予他。”   玉罗刹瞪眼看了他许久,久到连西门吹雪都觉得时间有些太长了,道:“若无事,我想见见罗生。”   玉罗刹终于呼出一口气:“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儿子?”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自然。”   “你一字未留扔下嗷嗷待哺的孩儿杳无音信,那时怎么就忘记了?”   西门吹雪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生子肖父。”   “不孝子!”玉罗刹难得有了三分爹味,瞪眼睛骂了一句。   这三个字放在西门吹雪耳中倒是新鲜,他此生与玉罗刹见面次数十根手指都排不满,从来不曾亲近到可以互相责备的地步。   玉罗刹:“你曾有过妻子,如今也有孩儿。可本座听闻叶孤城尚未娶妻婚配,亦无子嗣留下。如今你倒是无惧人言,但万一他日后改了主意?”   西门吹雪:“他已认了罗生做义子。”   玉罗刹疑心自己儿子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血脉留于世间,越是身份尊贵便越是如此,便是连自己也不能免俗。男子相合看似违背伦常,但在行事狂悖无常的魔教教主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只怕这件事,叶孤城日后会反悔。   “我听说,紫禁城一战,是他死在你的剑下?”   “当日,他的确计划如此。”   “计划?”玉罗刹是第一次听说那日决战到细节。   西门吹雪简单将那日事情拣了说了一遍,但他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草草解释了一番朝廷恩怨,便直言道:“我来此,一是他需要借这里养伤三五日,二是想接罗生一道回中原。”   敢这样直白的提要求,玉罗刹找回一点当爹的感觉,他摆摆手:“这些都好办,你总该安排我与他见一面罢。”   西门吹雪冷冷拒绝:“不必,他不喜旁人打扰。”   玉罗刹:“本座是旁人?”   本座身为一教之主,不能见人吗?   不孝子!   叶孤城正看着小来给自己摆饭,西域才菜式与沿海很不一样,还有许多从西域诸国传来的胡瓜、胡茄,一碟乳白色的半凝酪浆,撒了些许石蜜,几串红柳枝串烤的肉脯,一串紫黑的葡萄,几粒梅子,三只花型的酥饼,林林总总摆了半张桌子,还有一支装在琉璃瓶中的美酒。   也许是有人特意交代过,晚食中竟然还有一尾鱼,听说是月牙泉附近的暗河中捕捞而来的细鳞的白鱼。   便是叶孤城不饮酒,也觉得那只半透的夜光杯精巧可爱,盛装了果浆之后散发着酸甜馥郁的香味。这种香味带着葡萄特有的甜蜜,与南海常见的红夷人贸易的甘蔗酿造的烈酒很是不同,引人想浅尝一口。   夕阳斜下,橙紫的光透过酒液洒出一圈细细的粉金。   叶孤城伸手去碰那杯子,忽然顿住,侧头便看见西门吹雪从外大步朝自己走来。   他讶然道:“你怎的回来了?”   西门吹雪听见他用了一个“回”字,面色软和了三分,抬手移开他手边的琉璃酒杯:“饮酒于你伤口无益,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万梅山庄。”   叶孤城狐疑地看着他净手之后坐在对面,明显有了提箸的打算,忍不住问:“你年余未归,不用陪教主一叙?”   西门吹雪点点头:“已经叙毕,因此回来。陪你用饭,晚间再出去。”   叶孤城:……   也好,这里满满一桌,他一个人用,委实也太多了些。 第88章 88   二人用过晚食,便有几名哑仆低头进来将桌上碗碟都撤去,重新奉上浸渍了花香的泉水供二人净手,还一并送上几本书册。   西门吹雪:“我白日间或许不在,这些西域方国志与你打发时间。”   叶孤城嘴角微微上挑,低头去翻那几册书,虽不再道谢,但西门吹雪看得出对方是极喜欢的。   “你若想要外出,吩咐外间的人即可。此处不远是月牙泉,有一处荒城石壁很适合看日出日落。”   这真是极为妥帖的安排了,叶孤城笑着看他一眼:“长河落日,的确不可错过。”   西门吹雪见他罕见的笑,日间与旁人叙话的烦躁也尽数散去:“罗生平日不在这里,已经让人去接来总坛,算脚程明日便能见到。”   叶孤城不免多问一句:“罗生不在教主身边?”   西门吹雪:“叛徒虽伏诛,恐有余孽,教主素来认为子嗣在他身边长大并非好事。”便是他自己,也是一路落地便送走,因此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叶孤城想起自己见过这父子二人相处的情形,立时有了了悟。   为了对方的安全,不得不忍受长久的分离和疏冷,看似无情亦是有情。而自己生来双亲俱全,亦有祖父耳提面命,但恩情养恩夹杂在复国的期许中,终究织成了那张将他卷入海底的网。   孰非孰是,有时候实在很难一言以概之。   叶孤城不再说话,他并不觉得西门吹雪需要安慰,也不觉得这祖孙三人的选择有问题。他只拿起腰间乌鞘剑慢慢抚摸,垂眼道:“眼下,可来得及观大漠日落?”   西门吹雪果然笑了:“自然。”   二人起身,西门吹雪进屋拿了围帽,才与叶孤城相携而出。   大漠黄沙,与无垠波涛绝然不同,却在某些时候十分相似。   玉门关外,晚风将至,黄沙漫天。   二人分立在一处砂岩之上,西门吹雪递给叶孤城一顶帷帽,白色的轻纱将黄沙挡在外面。   “塞外斜阳,大漠孤烟,果真此生不能错过。”叶孤城一弹衣摆上的黄沙,白衣转眼干净如新,“不过一刻,你我脚下的黄沙波纹已经变换。大漠中的流沙,之于深海之中涡流,确有相似之处。”   西门吹雪负手而立:“天道之大,无穷尽也。来时我们经过古突厥故地,碎叶城曾经是王庭所在,无数中原来的刀客剑侠,不知流沙的可怕,埋身于黄沙之下从此再无归期。”   黄沙埋骨,平谷化为沙丘,荒冢再难寻找。   西门吹雪:“当日你说于南海之中悟剑,我幼时居于塞北,便是在大漠中参悟的剑道。”   叶孤城:“难怪。”   大海以水容纳万物,看似平和安闲,实则缥缈不定暗藏杀机;大漠是另外一个极端,空旷辽远,孤寂直白,杀机四伏令人望而生畏。   叶孤城:“昔日读书,也曾好奇问过父亲:羌笛何须怨杨柳,玉门关外分明是黄砂故道,何来黄河远上?”   西门吹雪看向他:“如今,却是懂了。”   叶孤城:“后来偶得古籍残卷,才知当年明明是‘黄砂直上白云间。’”   原来,羁绊早已注定。   塞北昼夜温差极大,日落之后温度骤降。叶孤城有伤未愈,观过日落便回到住处。   屋外夹墙里燃起碳火,连着屋内的暖炕,很快整个室内都暖和起来,将寒风隔绝在外。塞北的屋子大多以木为骨,泥为墙,开间极大,毫无遮蔽,与中原南方喜爱分隔小室的造法很是不同。   洗沐之后,叶孤城终于洗去一身风尘,披了一件四经绞罗的素丝里衣,只罩了一件轻薄道袍斜躺着翻看西门吹雪带来的古籍。   夜里风吹得格外响。   “北风已起,明日大雪将至。”西门吹雪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进来,将一只托盘放在软塌边的几案上,打量了男人面色几眼,“今日最后一次换药。”   叶孤城笑着看他:“庄主乃真国手尔,只怕比之京城太医院里的御医也只强不弱。”   西门吹雪:“医术再高之人,心中对所医之人有了畏惧,写方拿针的手,也便不稳了。”   “正是如此。”叶孤城心中升起果然是知己的感觉,起身解去外袍,重新伏在炕边,露出深红色正在愈合的伤口。   上药的过程平静安闲又有条不紊,用雪白的生绢重新包裹胸膛的时候,叶孤城已经被热气蒸得昏昏欲睡。他疲懒不肯动弹,便由着男人单手托起他的腰腹,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身前卷裹绢丝的窄布。   只是这样一来,二人便几乎紧紧靠着,胸膛贴着腰背。半干的长发被随意束着拘于枕头一侧,整片修建的背便这样露昏黄的灯火中。   西门吹雪的眸色渐深,将手掌印在男人的脊背的凹陷处,以拇指慢慢摩挲。   陷入沉眠的人“唔”了一声,鼻音中就带了点疑问的意思。   西门吹雪替他慢慢扳正侧躺着,用轻薄的褥子盖住这人,低声说:“睡罢。”   叶孤城闭着眼睛,还在强行挽留神志:“夜深,你可是还要回教主那边?”   “我就在此,”西门吹雪指尖弹出一道劲风将烛火熄灭,翻身上了炕,“等寅时再过去。”   一夜安眠,许是终于从马不停蹄的奔波找那个得了清净的住处,叶孤城难得在天光大亮之后才睁眼。   室内弥漫着冷梅特有的馥郁芬芳,这是西门吹雪惯用的香料。此时西门吹雪自是已经不在屋内,叶孤城起身下了炕,趿了鞋向外走去。   小来听见响动进得屋来,麻溜儿地替他洁面、整鬓、着衣,一切收拾停当了,才笑问:“城主今日可有安排?”   叶孤城并不是一个好奇之人,他摇摇头:“我就在此,若是你无聊,可托人带你出教,正好我也不放心小玉一个人盯着那探子。”   小来:“这可怎么好?我走了,谁来服侍您?”   叶孤城笑道:“不至于,日后我或许长居中原,留在万梅山庄,你眼下便回南海罢。”   小来瞪大了眼睛:“城主,你撵我走?”   叶孤城:“你跟随我多年,只做随侍浪费了些。施进卿于经商之上有足够的能力,却无自保之力,你可以去帮他。”   小来跺脚:“我不去,我要跟着您。”   叶孤城:“我如今已是一个死人,不便四处行走,你跟着我注定见不得天光。你去旧港或是三佛齐,日后一个将军的位置也是信手拈来。到时候南海的消息,你也可以随时来中原告知我。”   “那小玉怎么办?”   “她不是白云城的人,去哪里都由自己决定。那个帖木儿的棋子你也一起带走,他留下来,会死。你告诉他,若他不想死,十年之内不许剃掉胡须。”   小来目瞪口呆:“他不会答应的!”   叶孤城看了他一眼:“告诉他,他的脸是催命符。先给他两个选择,要么立死,要么在脸上划上七八刀。”   小来立时便懂了:“若他忍痛选了毁容,再告诉他也可以十年之内不许剃掉胡须。”   叶孤城赞许地点点头:“你的确可以独当一面。”   ************************************   城主和庄主其实很像,他们保护周围人的方法都是分离。   他们本身就是危险的源头,因为自己足够强大,因此不惧。但周围的人却会陷入危险之中。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在一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另外,古诗我真考据过,古文中原句是“黄砂远上白云间。”可见文化是会迁徙流动,根据后来情况而变化的。 第89章 90   小来明白,城主虽不得不蛰伏归隐,但他一直不曾忘记过南海的子民。城主不能随意走动,他和施进卿这样的人却可以做城主的耳目,甚至可以做更多。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雪,忽左忽右,很快将院子铺了一层浅浅的白。   叶孤城用过朝食,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屋外虽冷,但室内烧了暖炕倒是温暖舒适,便靠着窗户看西门吹雪带来的书。   小来送了一盏缀了石蜜的冰酥酪,并一碟子冰镇西域绿瓤甜瓜。   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向叶孤城辞行。   他说,城主,日后若在中原呆得腻烦了,便回南海,南海之中,必定有城主的家。无论过多少年,南海心目中的剑圣飞仙,只有白云城主。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白衣男人洒泪而别。   分离,终于使他一夜之间成长。   叶孤城在窗前目送他离开,像这样的人,拥有的,和失去的,一样多。   叶孤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南海白云城是他的家,他年少时无数次想摆脱自己的命运,摆脱桎梏住自己的白云城,甚至曾经为此算尽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有一日他真的离开时,还未走远,已然怀念。   细雪中,院子外有了些动静,院外有人匆匆靠近的动静,但是又被十二骑挡在了外面。   不过半刻,院门外走来一个人,是十二骑之一,怀里卷了一团东西。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个孩子。   叶孤城如有所悟,他记得西门吹雪说过罗生这两日便会被接来总坛,便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开门走出去。   屋外北风卷地,雪有比起午时更大几分。   十二骑之首的男人将孩子放在地上,对着叶孤城拱手道:“城主,玉X主此刻与庄主不在总坛之中,庄主特意交待小主子到了便直接送来此处。”   叶孤城颔首:“我已知晓,你自去罢。”   男人便果真转身回了院外,将其余人都拦在外间。   叶孤城站在门口,与地上的孩子对视一阵,对方一张小脸冻得发红,但神态却十分安静,即便是这样被孤零零推到一个陌生人跟前,也是哭不闹,亦不左顾右盼。   叶孤城对那小孩道:“进来。”说罢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回到屋门边,转身站住。   小小的孩儿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看见这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内垂目看着自己。他终究迈步在雪地里跌跌撞撞,也进了门来。   叶孤城阖上门,将风雪阻隔在外,干燥而温暖的热气重新包围了两人。   小孩实在很小一只,进了屋子,也不看人,又磕磕碰碰朝着软塌走去,费力的爬了几次也爬不上去。   叶孤城只觉这样小小软软的一只不哭不闹仿佛一个幼年的西门吹雪,心中有些笑意。他上前一把拎起小孩放在软塌上,又替他除去披风,解开絮棉童子袍服,抛在一边。   他的目光落在孩子腰间悬挂的韘形佩上,一时有些感叹。   小童瞪着眼睛看眼前的男人,虽不吭声,但眼中渐渐浮现出一点好奇和疑惑,嘴唇也嘟起露出思考的模样。   叶孤城哂笑,低头问他:“一直赶路,可是饿了?”   说完将手边已经不那么冰的酥酪朝他推了推,“眼下这个温度正好。”   小童眼底流露出想吃,但面上仍旧绷着,不动亦不开口。   他似乎很不喜欢说话。   叶孤城便不再逗他,指着那枚韘形佩道:“这还是我送给你的信物,你既然还带着,我便仍是你的义父。”   小孩狐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几分,防备的神色渐渐淡了,对视一刻之后移开了目光,去看矮几上的酥酪。   叶孤城佯装看书不再理会这边。   那小童忍了一刻,悄悄挪到案边去,用白瓷调羹舀了酥酪往嘴里送。等他吃完了,偷偷看男人还在低头看书,便爬下软塌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打量。   这屋子不过是客居之地,实在空旷,唯一的装饰也不过是墙角瓷瓶里的一簇遒劲有力的胡杨枝。   剩下的,也只有叶孤城一个活人。   小童自己玩了一刻,着实无聊了,有磨磨蹭蹭朝叶孤城靠过来。这次他看中了叶孤城的佩剑,玩了一会儿,又蹭过去吃那绿瓤甜瓜。   室内温暖宜人,使人昏昏欲睡。   小童吃了甜食,很快便眼皮打架,靠在软塌上闭上眼睛将头一点一点。   叶孤城侧目看过去,见他嘴角还挂着一颗甜瓜子,实在忍不住起身,用湿布轻轻将他小脸擦拭干净。   小孩偷偷拽住了他一角袍裾。   叶孤城也不说破,索性在他身边的软塌上也靠着坐下,扯了一件素纱披风搭在自己腿上,一角正好覆在小童身上。   他随意换了本书,在手中翻动。   西门吹雪回来时,看见的便正好是这样一幕:叶孤城靠在软塌上小睡,手里握着的书欲掉不掉,他腿上的披风下隆起一个包,露出一张睡得正香的小脸。   西门吹雪进屋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屋内小憩的男人,冷风夹着雪花灌进温暖的室内瞬间便化作水汽消散不见。   叶孤城也不动,看一眼男人之后又继续闭眼休息,伸手慢慢拍拍枕在自己腿上的孩子:“他来了已有一个时辰。”   西门吹雪见他懒洋洋,睡眼惺忪的模样,忍不住低头将唇在他鬓边蹭了蹭,将自己冰冷的唇蹭得热了,才抬起身道:“我来接他去见一见父亲。”   叶孤城:“他才睡醒,出门给他带上披风才好。”   西门吹雪垂眼一看,正看见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自己,应该也是被方才的动静弄醒,却是不哭也不闹,只好奇的看着二人。   叶孤城想起一事:“你们父子……”怕是还不认得彼此。   很明显,西门吹雪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和自己的儿子眼下还在互相打量对方。   叶孤城轻轻咳嗽几声,扶起小童,替他一件一件将絮棉的袍子穿回去,替他整理了头发,才笑着道:“去罢。”   西门吹雪用一张宽阔的狐裘披风裹了孩子,朝叶孤城点点头,大步走入飞雪之中。   小小的孩童从头到尾也不吭声,被抱走之后只将下颌搁在西门吹雪肩上,双瞳定定看着立在门口目二人出门的叶孤城身上,一直到风雪遮蔽了双目,再看不清,他嘴张了张,终是没有吭声。   ………………………………   不会带娃的报应来了。   两个绝世剑客面临的问题:如何养大一个小西门吹雪?   亲爹庄主:我儿子不认识我,这很正常,我也不认得他。   城主决定摸着庄主过河…… 第90章 91   晚间风雪小了些,但仍未停歇。   叶孤城独自用了饭,自己看书下棋到戊时也不见西门吹雪回来,便吩咐人准备洗沐用具。   他正晾着半湿的长发,门外传来敲门声。   接着是十二骑之首的声音:“城主,有客。”   这个时辰……叶孤城并未起身,只问了一句:“谁?”   十二骑的首领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城主,是小主人……管家说他不肯休息,您看——”   叶孤城起身将门打开,细雪飘了今天,带入一股清凉的水汽。风雪中十二骑的人抱着脸蛋被冻得通红的小孩,一众仆从站在院外垂手立着。   罗生自己要来的?   叶孤城迟疑了一瞬,终究伸手将小孩接了过去。   “他今夜便在此,你们明早再来接他。”   院外的一众仆从应该是被西门吹雪吩咐过,对他的决定绝无质疑,当下朝着他行了一礼:“小主子已经洗沐过,我们就在隔壁,城主随时吩咐便可。”   叶孤城想想在白云城见过那些孩子的喜好,便道:“拿些素日里他爱吃的东西来。”   管家很快送了些香甜的奶食过来。   叶孤城将门阖上,转头见那小小孩童又在努力攀爬软塌,便随手将他拎上去。他解去小孩裹着的狐裘抛在一边:“你倒是大胆,第一次见面,就敢独自前来。”   当年分别时罗生虚岁不过两岁,那样小的孩子是记不住人的,说是第一次见面也不算错。   小孩此刻却也不看叶孤城,自己爬上矮桌用调羹去舀琉璃碗里的杏仁酥酪,认认真真地吃完今日份。   吃完这些,他又兀自低头去玩自己的木头小剑。明明是他自己要来的,此时却好像仍然只是他一个人。   叶孤城看看漏壶的时辰,起身道:“晚睡不宜,你也该休息了。”   那小童充耳不闻,只卷了卷软塌上的披风,大有就在此抱着小剑睡觉的意思。   叶孤城见他不应,也不再唤,伸手捉住披风一角,只一抖手,那狐裘披风便卷了小童将他抛向火炕。   小童惊叫一声立即住了口,落在炕头一堆柔软的床褥上。他没有受伤,只是有些怔愣,晕头晕脑的。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登时从皮裘里挣扎出来,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   叶孤城盯着他的眼睛,了悟:“好玩?”   小童点点头。   “还想如此?”   点头。   叶孤城眼中带出笑意,坐在炕边替他整理鬓角的垂发:“这个时辰五脏皆藏,不可使心血躁动。你乖乖睡好,明日若还下雪,我便陪你玩耍;若雪停了,便带你出门可好?”   小童认真的盯着他半晌,低头抱了自己的小剑爬向炕头躺下,瞬间便闭眼睡好。   叶孤城替他盖上一袭薄衾,起身熄了灯,等那袅袅青烟散尽,才叹了一气。   幼年遭逢大变,远离双亲,虽有祖父保得安全,却因为各种缘故周遭无一个至亲之人常伴。罗生身边只有忠心的仆从,恭顺有余,亲近不足,以至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经不愿开口说话。   ……若当年西门吹雪也是这样长大,难怪后来行事这般。   这样一生,若是没有一个倾心相伴的人,想必会寂寞吧。   幸好,他眼底还有光。   翌日不过寅时,叶孤城于浅眠中察觉内息之中一阵冲撞,他立时睁开眼在炕上盘膝运功。   对于习武之人,三分努力,三分运道,剩下皆看天份。生与死的抉择是世人无法跨越的障碍,一旦能窥破生死天道,境界的突破便指日可待。   若说叶孤城在紫禁之巅时求死之意重于求生之志,那么此刻他的心境又是不同。与吴明一战时他在深海处濒临内毒外伤的绝境,再回归人间时,已然超越了生死的极限。   因此,眼下他便要突破了。   经脉被冲撞的内力强行拓宽,拓宽的经脉有承受了更多的冲击,内力在身体里游走无序,需要依靠自己的意志强行将他们导去应去的地方,再一寸一寸凝实。待这一切导入正途,内窥之下,奇经八脉皆如新生。   经脉运行一个小周天又一个大周天,终至圆满,他再睁眼时,已是灵台清明,几乎能感知十丈之内的风向与气流。   身边传来扑腾的动静,原来是那小孩儿也醒了,却安静懂事并不打扰男人。他偷偷看男人盘膝打坐,便学着那样掰着两条小短腿想要盘起。怎奈头大身小腿短,根本坐不稳,也不知第几次栽倒在一堆暖褥之间。   叶孤城一把将小孩拎至身前,双手顺着他的头顶肩膀一直捏到足底,道:“筋骨轻劲,小小年纪已有定力,应该能有所成就。”   小孩在他身前扭动,叶孤城想起这样大小的孩子,怕经不得饿,便趿了鞋下炕,随手拿过枕边的木簪挽了髻,披了纯白的狐裘出门去唤小童的仆从将人带出去洗漱。   半夜雪停,此刻天光放亮,一扫昨日晦涩,满鼻皆是雪后清气。   小来已经离开总坛,叶孤城不习惯旁人在侧,便自行着了一件雪地松针纹的交领箭服穿好。许久不曾练功,今日内力充盈,令他有了足踏碧波、飞花沾叶的渴望。   刚踏出屋门,便看见小孩被一众仆从抱着出现在面前,身后还有捧着各种食盒的下人。   那管家见了立即明白这位城主大约是要练功,此刻留下自然不妥,当下便要告罪退下。   谁知叶孤城目光落在那小童黑漆漆的瞳上,伸手一抓将人从管家怀里抓了过来,低头问道:“可畏高?”   小童眼底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心知他大约还听不懂自己的话,叶孤城仍是问:“可想飞?”   小童瞪大眼睛与他对视。   叶孤城一笑,对着管家道:“借你家小主人片刻。”   一个“刻”字未落,雪白的人影已经踏在丈高的院墙上,也不知是怎么借的力,竟然凌空飞起,瞬间便在三丈之外。   远处传来小孩受惊之下克制不了的尖叫声,那管家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不过是个奴仆,再有武艺也不能与叶孤城的轻功相提并论。眼看那一道鹤影就要消失在眼前,他立时吩咐人去报与教主,一面运足了轻功朝着叶孤城消失的方向追去。   总坛胡杨林的山坡上,站着两个人。   玉罗刹欣慰地看着三步之外的西门吹雪,眼底的欣赏毫不掩饰。   像他这样的不世枭雄大多唯我独尊,在武学和江湖地位上追求无人可及巅峰,对于能给自己带来威胁的后辈通常是忌惮的。   只有一种情况除外——这个能取代自己的后辈,是自己的血脉至亲。   *************   上一秒说城主带娃温馨的……这一章猛给你看。   男人带娃,活着就行了。 第91章 92   一夜未睡,连夜奔波,西门吹雪的眼底仍是藏着精光,这是他内力精湛内敛的表现。   一剑光寒十四州,关十四,果然是个难得的对手。   “你的剑法,又精进了。”   “关十四,是个不错的对手。”   “不仅是剑法,你的剑意似乎也与昔日有所不同。”   西门吹雪低头轻捻剑穗:“参悟不外乎二法:闻道,顿悟。”   玉罗刹捻着白地开始发黄的胡须:“这几日连夜清查各分坛的异族眼线,没想到这些人埋藏的如此之深。”   西门吹雪:“帖木儿在东征三年前已经开始着手布置,更久远的,你自己去查。”   玉罗刹:“我以为你眼里只有剑。”   西门吹雪:“的确如此,这些是叶孤城查到的。”   玉罗刹沉吟道:“先不动这群人,顺藤摸瓜,本座倒是要看开,帖木儿的子孙还有没有能力控制这群人替他卖命。”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这些事他从不操心。   玉罗刹:“这两日你随本座奔波,本座已经嘱咐各分坛坛主见你如同见本座。”   西门吹雪打断他:“如果塞北这群探子有异动,你可飞鸽传书万梅山庄。”   玉罗刹:“明日必须走?”   “不错。”   玉罗刹:“听闻你前日还替他换药,不假他人之手?”   “是。”   玉罗刹:“果真不将本座引荐一番?”   西门吹雪冷冷道:“没有这个必要,我与他之事,与旁人无关。”   玉罗刹上下打量他:“若非本座对你知之甚笃,否则都要怀疑你在软禁白云城主。”   西门吹雪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玉罗刹目光落在他指间的扳指上:“若本座没有打听错,这是历代白云城主的信物,此刻在你手中。你在紫禁之巅一战中已经击败他,取了他的信物倒也说得过去。”   西门吹雪:“击败他的,并非我的剑,而是他自己。”   像他与叶孤城这样的人,若非自己心存死志,断了自身生机,旁人是杀不死的。   玉罗刹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过程:“本座知晓你为人,但不得不提醒你,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样一心追求剑道。如果有一天叶孤城功力恢复,有了旁的心思……你此刻的所有坚持,便会成为刺向你自己的那把剑。你可明白本座的意识?”   西门吹雪看向他。   玉罗刹:“本座掌握西方魔教,驭人之术比你精通。若要留下一个人,无外乎名利希望,可惜这些白云城主都不缺。”   西门吹雪收了剑,转过身:“你若只说这些,便不用再开口。”   玉罗刹:“我听闻你将罗生送去他住处,罗生是你血脉,你就不怕他会用罗生来牵制你?”   西门吹雪已经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兴趣,举步就要离开。   玉罗刹叹了口气:“罗生他,与你幼时一般,也极少开口说话。便是本座吓他,他也是不肯……”   话音未落,风中传来断断续续孩童的尖叫之声,两人面色忽然一变。   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飘飞的雪色在远处的月牙泉支流上踏水而过 ,似一片白雁的羽毛,触水即飘,踏水无痕。   在总坛的地界,有这样高绝的轻功的人,找不出第四个!   玉罗刹目力何其强悍,立即就发现那道人影手里挟持的正是罗生,立即凌空而起,大氅鼓动张开,如一只漠北的鹰隼,朝着远处掠去。   叶孤城提着真气踏空而行,正要跃入泉边胡杨林,忽然察觉背后一道凌厉的掌风拍来。   他将手下拎着的孩子往怀里一带,侧身举掌便迎。   眼前黑色残影一闪,那掌本是虚招,来者已经移到另一边朝他抓来。须臾间二人便已交掌七次。   来人内力雄浑磅礴,却毫无杀意,叶孤城立即意识到这人目标是怀里的孩子,当下也撤去掌风,朝前一飘,似白云轻风飘出一丈。   玉罗刹一击竟然未中,对方竟然能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从自己掌下脱身,虽未竟全力但他也足够令他慎重对待。待他再次蓄力出掌时,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后发而至!   白云虹光,水印天青,飞虹如一道虹打断了玉罗刹的掌风。   仿若一片冰,从天而降,直落云间。   出剑的人自然是西门吹雪!天下间能对西方魔教教主出剑还能全身而退的人,也只能是西门吹雪。   下一刻,三人站定岸边。   玉罗刹抚掌而笑:“白云城主的轻功果然冠世出尘,百闻不如一见。”   叶孤城将罗生放在地上,对玉罗刹拱手:“玉教主功力之强,独步天下,今日得见果真世人不能描述万一。”   “听闻白云城主远道而来,早想一叙。”玉罗刹笑着睨了一眼面含霜雪的儿子,“可惜听闻城主养病,才不好贸然相见。”   叶孤城:“教主客气,是在下搅扰。”   玉罗刹目标落在小童身上,朝他招招手:“罗生,到祖父这里来。”   叶孤城低头看了一眼拽着他衣摆眼神亮晶晶的小孩,轻道:“去罢。”   小童只仰头看着他,伸手忽然抱住他的腿,张口便叫:“爹,再飞。”   玉罗刹:……   叶孤城:……   此处自然不合适叙话的,叶孤城客居之所离这里不远。今日晴朗,院子里积雪已经扫过,正好适合围炉见客。   叶孤城伤愈不久,也不能受凉,箭服外披了一件丝绵披风坐在院中石凳上。   照顾罗生的管家见教主与客人打算叙话的模样,便想将小主子带走,但罗生却不肯,躲进叶孤城披风抱着他的腰不肯出来。   西门吹雪低头给三人分别倒上一杯清水,自顾自低头饮着。   玉罗刹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叶孤城虚握了拳头挡在唇边,掩饰性地咳嗽两声,难得露出一线尴尬的神情。   玉罗刹目光落在那枚暖白的罗刹扳指上,登时想起当年在中都时西门吹雪说救下罗生之人使的也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能得西门吹雪这般肯定的人,的确也只有眼前这一个。当年他不曾留意白云城主的下落,以为他在决战中已经逝去。   眼下,方才知晓这二人渊源比他猜测得更深。   *************   这个画面可以解构成:   白鹤抓小兔,老鹰抓白鹤……   jiao主刚说:我孙子现在不说话很像你……结果孙子就惊叫着呼啸而过……   西门庄主很直接,直接出剑不多话。   其实jiao主当时心里面已经绕了无数的阴谋诡计,他想提醒庄主,解毒嘛,最好留一手,想控制一个人,最好让他必须需要你。   结果庄主太诚实,听不懂,也不屑。 第92章 93   玉罗刹手指把玩着碧玉杯:“今日方知,原来城主便是当年两次出手救了罗生之人。”   叶孤城见他微惊的神色不似作伪,心道这对父子当真疏远冷淡:“举手之劳而已,罗生遇险,亦有叶某的缘故。”   玉罗刹:“听闻城主认了罗生做义子。”   “是。”   玉罗刹叹道:“此子极似我儿幼时,本以为他对旁的事务兴趣全无,没想到今日还能有此童趣。”   叶孤城:“我与罗生也算有缘。”   玉罗刹将话锋一转,又道:“城主所得羊皮地图,标记了莫贺延碛的五座烽火台与野马泉位置,不知……”   叶孤城:“听闻莫贺延碛古称八百里瀚海,自唐代以来便有五座烽火台藏于沙洲之中。绘制这张图的人,必定对莫贺延碛之地知之甚深,想来所图不小。”   玉罗刹:“叶城主久居南海,没想到对西域的故旧也如数家珍。”   西门吹雪不愿玉罗刹试探叶孤城,也是最不耐这类俗事闲叙,当即开口打断道:“总坛尚有人等你,我送你出门。”   玉罗刹对叶孤城:“城主若是有闲,可在此多住两日……”   西门吹雪打断他:“我与他,明日启程。”   玉罗刹:……   不孝子。   玉罗刹出得大门,走得远了方才站定,目光如炬:“原来当年带回罗生的是他。”   西门吹雪:“是,一次在蜀中,另一此便是中都。”   玉罗刹沉吟片刻:“听闻你一年前去过一趟黄石镇救人?”   “不错。”那次他去救陆小凤,自然知道那是个古怪的小镇。   “哪里涉及了一批黄金劫案?”   “是。”   “现在看来,西北小镇早已被帖木儿的人渗透,黄金劫案,隐匿不见天日的宝藏都是东征的一环。帖木儿懂得挟持一个傀儡废帝,布局不可谓不巧妙。若他能再活三年,天下只怕又要大乱。”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此间事了,明日我便回中原”。   玉罗刹知晓留不住,索性不留了,只冷哼一声:“你如今倒是对着本座也出剑了。”   西门吹雪转身:“若躲不开,便是你老了。”   玉罗刹威严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愠色,但却并非当真动怒,只冷哼道:“你是一心追求剑道巅峰,但可知他也有野心?据本座查得,这个人早已卷入朝代更迭之中,他若无野心,他怎会对西域烽火台也知晓一二。留着这样一个人,你会很危险;对他而言,也并非好事。”   西门吹雪转身抬脚便走:“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次。”   玉罗刹日前谈论叶孤城那次,二人不欢而散,彼时西门吹雪让他不必再开口。   玉罗刹:“紫禁之巅一战,他连你也算计在内。莫要忘了,你差点杀了他。”   西门吹雪脚步一顿。   人生如棋,动如参商。   有些人,相遇便注定毁灭。   片刻之后,他冷冽的声音淡淡响起:“若当日他死在我剑下,也许,我会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玉罗刹一怔,他听懂了这句话。   失去毕生对手的西门吹雪,对世间最后一丝执念也斩断。他于剑道的极致追寻,注定会将他引入虚空。到了那个时候,他的结局便是和一切分离——和人,和这个世间的一切。   是生、是死、是逆、是乱、是正、是邪,又有什么分别?   冰上飞雪,寒夜流星,注定是昙花一现的绚烂。   叶孤城活着,西门吹雪也活着。   玉罗刹叹了口气,慢慢道:“等等,同本座再说说当年他带回罗生的事罢。”   西北的冬天室外不耐久留,玉罗刹离去正好叶孤城便携了小童回到室内取暖。   小童一进屋便爬上软塌,将自己裹在一堆薄衾之间,睁着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看这男人。   叶孤城心中好笑,上前认真道:“以后你当唤我做义父,你爹是西门吹雪,下次不可叫错。”   小童不吭声,固执地望着他。   叶孤城软硬兼施:“叫义父。”   小童与他对峙良久,终是扁扁嘴:“……阿父。”   叫得虽口齿不清,但也算纠正了过来。   叶孤城手指牵薄衾一角,将孩子整个兜在中间卷好:“还想玩这个?”   小童一双眼登时射出两道星芒。   西门吹雪晚间方回,此时罗生正如同昨晚一般自己爬上软塌,不甚熟练地挥动调羹吃酥酪。   叶孤城在一旁斜倚着看书,见他进来便放下书卷:“这个时辰回来,可用过晚食?”   西门吹雪摇摇头:“不必麻烦,歇一刻便走。”   他看了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孩儿,转身吩咐管家再拿一盏过来。   叶孤城看父子俩都认认真真吃一样的点心,觉得此情此景十分难得,看得兴致勃勃。   等二人重新漱口整理完毕,西门吹雪方道:“你日间与教主交手,伤口可有裂开?”   叶孤城:“无事,教主顾忌罗生,连二成功力也未用到。”   西门吹雪:“今日观你身法,似乎有所不同?”   叶孤城闻言目中露出笑意,只说了一句“你看”,说罢手下一按,古雅的长剑如流练划过灯火,那豆大星火竟然如粘在剑尖上一般随着剑势舞动忽左忽右,仿若萤火之光,在他周遭划出一道残留的黄光。   小童拍手道:“阿父!飞!”   待剑势回转,持剑之人手下一抖,那枚即将燃尽的灯芯又稳稳落回被削断的棉芯之上。随着长剑回鞘的清越之音,方才流萤扑火的一幕就似错觉。   西门吹雪目中映出烛火,里面有跳跃着光:“萤火虽微,但为其芒。你的剑,已心随意动无迹可寻,很好。”   马车一路向东走了一旬,终于在梅花落尽之前赶回万梅山庄。   管家与一众仆从早已得了飞鸽传书,之前欣喜的气氛至今仍蔓延在山庄之内。   西门吹雪用皮裘裹着小童,抱着他下了马车,叶孤城也跟着他踏入山庄大门。   管家见到叶孤城很是开心,上前行礼:“庄主、城主一路辛苦,房间已经按照庄主的指示重新归置妥当,立即便可休息。”   西门吹雪听了,便对叶孤城道:“我知你喜欢看书,之前回到中原后便飞鸽传书,让他们将书房与卧室打通,做成前后进,如此你我起居也宽敞些。”   叶孤城听了一怔,没想到对方在西域便将一切都安排地如此妥帖。   想来从前西门吹雪一人起居,一桌一榻已是足够。   如今扩建了起居之所,亦是因为这里从此……便是他二人的家。   ***********************   这场回家路,可称之为道阻且长,但,终究还是回来了。   紫禁之巅城主死时,庄主仿佛看到初恋的情人在眼前慢慢死去……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一起失去的还有人生最初的牵挂。从此和什么人在一起,是不是孤单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著里庄主在那一战之后越来越不像活人,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所以,作为强大对手的人或者,意味着庄主也还是活生生的人。   西域莫贺延碛的五座烽火台,是昔日玄奘偷渡时候真的就存在的。城主这么清楚,因为他的先祖和元有仇啊,职业病。 第93章 94   新扩建的屋子刷四墙得雪白,冬日寒冷,四角都燃着香炉烘烤新糊的墙纸。屋内弥漫着馥郁的花香。   小童从西门吹雪怀里下来,跌跌撞撞蹭到桌前软塌上,裹着披风用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叶孤城。   叶孤城轻咳一声:“眼下,不行。”   西门吹雪对管家到:“福伯,你带罗生下去休息。今日便不必再来主院,明天一早再来。”   早有奶娘与奴仆在屋外候着,听得吩咐之后便立即接过小主子,安静地出了主院。   叶孤城四下打量着套间,用作练功的蒲团、长榻、竹笛、玉箫、古琴、香炉、剑匣、古籍、新画,墙角一只耸肩梅瓶里斜斜探出一只遒劲古雅的梅枝。   院外是红云似火的梅林,层层叠叠,绵延山脚。   这一切都是西门吹雪曾经一个人的人生,从今以后,这里会加入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他,在南海中行了几万海里,终于在冬日将尽之前,得见这一树红梅。   桌上燃起两只红色的蜡,托在定窑的暖白烛台里,跳跃的火焰摇曳生姿。   叶孤城洗去一路风霜尘土,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回到室内时,看见桌上放着一只精巧的小木桶,并两只轻薄透亮反着青玉色的琉璃杯,里面盛着紫红色的液体。西门吹雪散发随意系在脑后,正将木桶里的酒液慢慢注入一尊琉璃壶。   房间里除了花香之外,还隐约弥漫着一丝果甜微酸的奇异香味,引人生津。   叶孤城认得这颜色的酒液:“这是那日在总坛里见过的西域美酒?”   西门吹雪将其中一杯推向他:“今日你伤已痊愈,但饮几杯亦无妨。”   叶孤城看着他:“我以为你很少饮酒。”   西门吹雪:“极少,此刻正好。”   叶孤城举起杯正要凑近唇边,却见对方一伸手,两只青色琉璃杯便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二人微微一笑,仿若冰山雪化时,南海清风过。   微酸的酒液入喉,余韵是醇洌的香,与淡淡的甜,入口似一片绵绵密密的云。   叶孤城赞道:“甚是好酒。”   “既然喜欢,可再饮一杯。”西门吹雪又给二人满上一杯,“葡萄来自哈密卫,酿酒的水乃昆仑山融化的雪。”   叶孤城目光从紫红透亮的酒液中抬头望向对方:“你想让我喝醉?”   西门吹雪毫无被点破的窘迫:“西窗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你,可愿醉一次?”   叶孤城定定看着他片刻,仰头将第二杯酒仰头饮了,伸出杯子去接他的第三次斟酒。   酒是甜的,入喉不觉腥辣,但入腹片刻却已上头,熏得人双眼荡漾着南海波涛的色泽。   西门吹雪目光凝在这人升起薄红的面上,心中热意涌上,将酒壶随手搁在桌上,长臂一勾,绕过男人的胳膊,重新将杯凑到自己唇边。   叶孤城一怔,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就着这样手臂交缠的姿势,也将自己手中的酒仰头饮尽。   酒杯坠落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几乎无声,长长的雪色袍裾纠缠在一起,没有人说话,不知道是谁抱住了谁,谁又急切地扯开了另一个人的腰带,两人跌跌撞撞向里间的床榻边靠过去。   在叶孤城膝弯触到床沿,就要被推到的一瞬间,他察觉西门吹雪似乎迟疑了一下,就着纠缠在一起的姿势拧腰将他转了半圈,自己垫在下放,箍着他一同倒在柔软的床褥之间。   床是新制的,比寻常的大床更加宽大几分,整张由黄花梨木雕花而成,不曾上过大漆。床头这稀疏的梅花,床柱雕刻这莲花和莲蓬,人躺上去之后,能闻见新木特有的香味。   叶孤城顺势制住他,在他耳边轻轻笑道:“既如此,却之不恭。”   ……   西门吹雪闭着眼睛,好似回到了千秋节那个晚上。在这样的情境下,对方温吞的动作成了一种折磨。   黑暗在这一瞬间激化了内心的渴X,西门吹雪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叶孤城对技巧是生疏的,看得出他与自己一样,半生追逐证道并不热衷情爱之事;但他同样是耐心的,愿意一再退让,不厌其烦地想要安抚自己。   只是这样的认知便足以让人心中激越澎湃,西门吹雪再也忍不住这样温吞的抚慰,双手钳住对方的腰X,用力翻身将二人位置对调,牢牢将人压住。   叶孤城还未再出手,一双炙X的唇便压上了他的。   醇冽的酒香在齿尖弥散开来,果酒的后劲在此刻显现出来,少见的热切让彼此都有些急迫。   他,有些醉了。   而他,亦然。   回到万梅山庄这个认知,让西门吹雪吹雪再无顾忌。   ……   叶孤城呼吸不可自己地凌乱起来,他想到近三年前初次踏入万梅山庄时的情形,是那一次他是为了送还西门吹雪的儿子。西门吹雪大概感念于此,费心替他延医用药,后来甚至去到泉州,机缘巧合之下又帮了自己解了埋针之伤。   西门吹雪目光凝在对方侧脸上,将他那一线极力隐藏的不知所措看在眼底。这个男人应该从来不曾向人示弱过,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也是从容的、克制的。   他低下头,在这个男人耳边应不再冷冽的声音说:“那年在泉州替你拔针,便想这般。”   阖着的双目陡然睁开,琥珀色的瞳仁在跳跃的烛火中露出些许讶然的困惑。   那道声音在耳畔低语:“不知所起,方至泉州。”   正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千里南下,寻求一个答案。   这,亦是一种诚。   诚于心,诚于己。   原来,那个雨夜中,被拥抱的感觉并非错觉。叶孤城眉睫颤动着,他记得那是他半生寂寞里初次尝试的温切暖意,即便彼时自己认定那只是一场医者对伤患的照顾。   半树芭蕉,风潇雨疏,情不知所起,再顾已深。   ……   雪色纱帐不知何时散落下来,遮蔽了半数跳跃的烛火微光,压抑的喘X渐渐化作闷闷地低吟。   酒意的醺然让两个人都不似寻常般克制,红烛高照仿若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预示。   这样的神情,只有彼此能得窥见。   这样的热情,只有对方能承受。   这样的疼痛,只能对方能给予。   这样的心意,只有面前这个人,才能明白。   这样的宁静只得片刻,位于掌控一方的人热情未减,伸手扣住对方的十指。苍白的指间两枚扳指一红一白,珠璧交辉,急促的呼吸化为压抑的闷哼再,度在帐间隐现,克制的低喘渐渐变得诚实。   执子之手,从此,便是应下一生的诺。   ****************   逃避了几天,不得不面对,写了删的痛苦。   各位,如果还满意,赏个三瓜两枣,让本君不枉费冒险折腾一把。   这是真真意义洞房了吧,嗯。   同样是平日不喝酒,城主喝葡萄酒都醉,庄主能饮烧刀子,遇到葡萄酒小意思,还能助助兴。   记得看下面的留言哦,我只能放下面了。 第94章 95   西门吹雪重出江湖。   剑神出关的消息几乎在一瞬间传遍了江湖,因为他约战了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西域第一剑客关十四,并且击败了关十四。   传说关十四是夺命十三剑燕十三剑法的传人,燕十三是个剑痴,自创第十五式夺命剑法之后自己无法驾驭,自杀身亡。后来他的夺命十三式便几近失传,而关十四,不仅传承了夺命十三式,更是自己领悟了第十四式剑法,离最后一式只差一步。   这样的战绩于西门吹雪的辉煌履历上不过寥寥一笔,他从垂落剑尖那滴血开始,便已经从这一次的胜利中解脱。   西门吹雪对此无所谓,但他的朋友却很是为他担忧和高兴。   陆小凤是其中最早上门祝贺的一个,他几乎是在西门吹雪刚刚回到万梅山庄的第三日,便登门了。   彼时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刚刚练完剑,尚未更衣,管家便将陆小凤请到了客院花架下,奉上好茶。   陆小凤清咳两声,挤眉弄眼地打听道:“西门吹雪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管家:“不是。”   陆小凤立即露出十分八卦的表情,摸着两撇胡子,忍着笑意问:“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谁?”   管家一本正经:“自然是我家小主子。”   陆小凤刚刚翘起的嘴角生生僵住,胡须都拉断了几根:“自然自然,不是你家小主人还能有谁?”   管家看着他肉痛得摸着胡子,忍着笑低头退下了。   陆小凤等得抓耳挠腮,他这样的人,自然是有许多消息来源的。据他所知,西门吹雪一路西来的路上,应该还有一个同行人。他这样急吼吼的赶过来,正是想听一听朋友的八卦。   梅花未尽,尚有残红落枝头。   亭子里燃着银霜碳,碳是用竹炭的细末,用糯米浆水调和了最上等的香料制成,不仅无烟,燃烧的时候还有清雅的芬芳。   花香、沉香、飞雪、美酒,这一切让陆小凤一颗疲惫的浪子之心也得到了抚慰。   西门吹雪出现的时候,他正打算将第二坛美酒开封。   空气中沁凉的寒意更甚几分,万梅山庄的主人来了。   “你来啦。”陆小凤看见西门吹雪很是高兴,他天生便有一种能力,能让周围的人都感受到他的高兴。   西门吹雪走近前来,也在石凳上坐下:“许久不见。”   他身上穿着轻薄柔软的交领长衫,头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坠了一枚黑曜石的发箍。飞雪吹入凉亭,几片落在他的衣袍上,他恍若未觉,专心侧头欣赏这满园的红梅映雪。   陆小凤仔细得看着他:“你似乎没变,但又变了。”   西门吹雪转过头看他:“你变了。”   陆小凤露出兴奋又烦恼的表情:“哪里变了?”   “你的胡子。”   陆小凤一怔,抬手摸摸稀疏的胡子,长叹一声:“借你庄里菜刀一用。”   西门吹雪:“你要用我的菜刀,刮胡子?”   陆小凤:“不错。”   西门吹雪冷冷道:“不需要这样麻烦。”   陆小凤正要问,便听西门吹雪抬手看向自己手指:“只用一根手指,足矣。”   陆小凤连忙保护住自己的整整齐齐的胡须:“别别别,我自己来。”他左顾右盼:“他呢?”   他是谁,自不必言明。   西门吹雪:“谁?”   陆小凤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捻着两撇小胡子:“当然是……”   西门吹雪目光澄澈地看着他。   陆小凤心虚下来,再出口时变成了:“当然是你儿子?”   西门吹雪一脸果然如此:“罗生年幼,长途跋涉,这几日都在自己院子里不肯出来。”说完其他地看了一眼陆小凤:“你要见他?”   “不不不!”陆小凤头要得像拨浪鼓,他这样的浪子,最搞不定的就是孩子和女人。他明明想问另一个人的,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   他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终于闭着眼睛把那句话问了出来:“叶孤城呢?你真的把他带回来了?”   西门吹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杯中浅碧色的酒液,许久才道:“一把青龙骨,归葬南海底,世间已无叶孤城。”   陆小凤笑眯眯地摸着胡子:“你是说,你带回来的一缕游魂?”   西门吹雪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他在此,就没人可以打扰他。”   陆小凤有些吃惊:“西门,你是认真的?”   西门吹雪:“我何时说过不认真的话?”   陆小凤迟疑道:“叶孤城是我的朋友,他这样有趣的人活着我自然是欢喜的。但西门,你该知道叶孤城也是与你一般的当世绝顶剑客,他怎么会没有野心,怎会一直留在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仰头饮了杯中酒液:“我在此,他自然就在此。”   陆小凤在这一年多里,已经做了各种猜测,但真确认了这件事,仍是充满了疑惑:“你怎么就能这样肯定?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承认他是和你一样的剑客,只是将他当做知己?”   并非他信不过西门吹雪,而是此时有一个先例,西门吹雪对感情的认知和旁人不同,他太直白了。而叶孤城与孙秀青不同,更何况叶孤城,也是他很看重的朋友。   西门吹雪果真想了想:“你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不错。”   “你偶尔会来万梅山庄做客,我会请你喝酒,也会请你吃一顿好饭。我记得最长的一次,你我五年不曾见面。”   陆小凤点点头:“是这样。”   西门吹雪:“你也会请我帮忙。”   陆小凤苦笑:“每次你都会要我的两条胡子。”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难道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不好么?他继续道:“你做完这些就会离开,有时候,我会希望你不久之后能再来做客,这样表示你还活着。但我不会挽留,更没有想过你会永远留在万梅山庄。”   朋友,不需要天天见面;有些朋友,一辈子也就见过一次面。   陆小凤抹了一把脸:“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孙秀青带着孩子离开的时候,陆小凤曾经追问过他为何不去找回妻子。那时西门吹雪的回答是他在此,万梅山庄在此。   那时他以为西门吹雪是不懂。   如今才知,他不是不懂,只是情谊未至,分离是他的选择罢了。   当有些情谊浓烈到极致的时候,天涯海角,都阻挡不了一个人的步伐。   ****************   其实大家的怀疑都是一个:   白云城主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宅家啊,庄主你真的觉得他会甘心留下?   唯一懂城主的,除了庄主,居然还有管家福伯。   福伯:老人家看得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看城主带孩子的手法就知道人家比庄主靠谱。 第95章 96   陆小凤低头想了想,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沙曼,他抬起头来笑了,拍着大肚酒坛又变成那个无忧无虑的浪子:“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叶孤城的朋友。他不在,我只能把很多恭喜说给你听,你再替我转达给他。恭喜恭喜恭喜!”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恭喜,想想还是不够,又补了四五个。   陆小凤一面喝酒一面感叹:“我以为等到我老了,会带着和我一起退隐江湖的人来找你喝酒,没想到……”   他还是孤单一个人,西门吹雪比他还早一步,不仅有了儿子,连一起归隐的人都找到了。   西门吹雪想起什么:“你还喜欢喝牛肉汤?”   陆小凤脸颊红了几分,啊,他刚刚又想起了和沙曼那段退隐的岁月,想起失去沙曼的时候的了无生趣。但后来牛肉汤追得太紧,他拒绝不了这样又漂亮武功又高强的小姑娘。   陆小凤佯装咳嗽,引开了话题:“听说你在南海上击杀数百海贼,帮助朝廷生擒了陈祖义?”   西门吹雪皱起眉:“不是我。”这是第二个人提到南海与陈祖义一战的事,他问:“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陆小凤:“消息早就传开了,整个江湖都在议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据说是有从港口登岸的商人将消息带回来的。”   西门吹雪不喜欢这样的谣传,但这件事涉及叶孤城与郑和私下达成的交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便不打算再做解释,只问:“你这次来,除了喝酒,就是为了恭喜我?”   陆小凤忽然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过来道:“我收了一个女徒弟,很聪明的那种。”   这倒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西门吹雪:“没想到浪迹天涯的陆小凤,居然也收徒弟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还是女的。”   陆小凤一本正经道:“别多想,你离开之后,我去宫里打探消息,也是想看看大船什么时候能回来。结果遇到朝廷想安南派兵……就遇到了一个女孩子,他是南平郡王的义女。”   他说得跳跃,寻常人听不明白。   西门吹雪想了想:“你用这种语气提及的女人,通常都代表着麻烦。”   陆小凤咧开嘴:“知我者,西门也。”   西门吹雪看着他:“难道南平郡王想让你做他的女婿?”   陆小凤吓了一跳,疯狂摇头:“一个沙曼一个牛肉汤就很可怕了,再来一个陆小凤也会变成死凤凰的。”   西门吹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沙曼、牛肉汤,还有南平郡王的义女,你的麻烦可真不少。”   陆小凤连忙道:“青青和沙曼不一样,她可不是我的红颜知己,是我的徒弟!”   西门吹雪有些吃惊:“你这样的人,也会收徒弟?”   陆小凤苦笑道:“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欠很多情。南平郡王曾经帮我过一个大忙,所以我欠了他一个人情。西门,你知道的,人情债最难还。”   西门吹雪对官家的人毫无好感,因为叶孤城被南王父子要挟的关系,更添几分不耐。但对着陆小凤这个朋友,他还是愿意听他讲些天南地北的趣事。   两坛酒喝完,陆小凤已经从江湖上恶名鹊起的血衣堂,说到了西门吹雪失踪之后江湖人争夺剑法第一的趣事。   西门吹雪慢慢嘬饮着杯中浅碧色酒液,听到剑法终于提起些兴趣:“你说那本剑谱叫什么?”   “《星邪剑谱》,传说是前朝皇室流传下来的绝世剑法,是唯一能够击败你的剑法秘诀。还有人说……”陆小凤压低了声音,“说叶孤城潜入禁宫刺杀皇帝,就是为了偷得这本剑谱来打败你。”   西门吹雪:……   陆小凤笑够了,西门吹雪才又开口:“有一样东西,叶孤城托我转交你,正好你来。”说罢吩咐管家取来。   陆小凤想着叶孤城的做派,好奇极了,猜测着叶孤城的礼物会是什么样的一件东西。会不会是是来自南海的珍宝,也许是一颗来自深海的夜明珠,或者是一斛来自天方的美酒?   一炷香过后,他盯着残破散发着异味的羊皮图纸发愣:“这就是叶孤城送我的礼物?”   西门吹雪斟酌了一番遣词:“可以这么说。”   陆小凤透光看了半晌,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会不会是一张藏着绝世武功的寻宝图?或者是一个宝藏,就像黄石小镇那样,拥有一个秘密的藏宝图。”   西门吹雪决定戳破他的美梦:“这是帖木儿大军的行军图。”   陆小凤差点跳起来:“什么?”   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地图,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帖木儿在攻打大明的行军中暴毙。你和叶孤城也是从西域那边回来的……”   西门吹雪:“你想问什么?”   陆小凤:“我只是疑惑,你并不是一个会背后出剑的人。”   陆小凤的确很懂西门吹雪,敌人也罢,对手也罢,西门吹雪都是一个正面应战之人。   征。”   西门吹雪睨了他一眼:“他背着我,独自去的。”   陆小凤绝对不是笨蛋,相反,他也许算得上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之一。他在西门吹雪这句话里听出了许多意思,表情从惊讶、疑惑,最后化作震惊和难以置信。   陆小凤:“他真的……”又杀了一个皇帝?   西门吹雪当然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他不想惹麻烦,所以这张图就交给你。”   陆小凤抹了一把脸,叶孤城这叫不想惹麻烦?   如果潜入敌营刺杀突厥皇帝都叫不想惹麻烦,那西门吹雪就是不忍杀生的圣人,老实和尚就是立地成佛的佛陀!   陆小凤:“幸好你没出手,若是你出剑,天下人都会知道中原的剑客刺杀了帖木儿。突厥人便是为了颜面,他的族人定然联合起来继续东征。”   西门吹雪低头慢慢嘬饮杯中酒:“叶孤城从军营里带出一个长得和废帝一模一样的人。这张图,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的。”   陆小凤:“眼下……我听说帖木儿死后,他的几个儿子大打出手,为了争取更多的支持争先恐后向朝廷示好。”   大军压境的危机解除,帖木儿的子孙三十年内,甚至五十年内斗没有能力再次集结兵马犯境……这些定然都在叶孤城的谋算之中。   叶孤城在世人眼里已是一个死人,死人是没办法杀人的,他连自己的死都在利用。   陆小凤深深叹了一口气,叶孤城天生就是一个纵横捭阖的人,一个人就能左右朝堂局势。他将羊皮卷妥帖藏入怀里,郑重道:“你放心,这样重要的东西,我一定会交给妥帖之人。”   他看了一眼好友,认认真真嘱咐道:“这样危险的人,你可要看牢了。”最好别离开万梅山庄,更别让他再扯上朝堂。   西门吹雪冷淡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陆小凤真替自己这位老友捏一把汗,但像叶孤城这样危险又复杂的人,活着一定更有趣,也难怪会得西门吹雪另对他眼相看。   陆小凤没有留宿山庄,怀里揣着这样烫手的东西,他得想个妥帖之人送出去才能安心。   陆小凤又顺了西门吹雪一坛好酒,才意犹未尽离去。   *******************************   陆小凤:我不懂,同样都是招惹麻烦的体质,我是解决麻烦……叶孤城是制造麻烦……   以上,引出下面一一段剧情 第96章 97   西门吹雪在亭子又独坐了一刻,待到周身淡淡的酒香在风中散尽,才起身回到自己主院之内。   一众仆从安静地站在院外,垂首候着。西门吹雪记得这些是服侍罗生的人。   一踏进门,他便听见些许不同寻常的响动,举目看去,却是小小的孩儿坐在外间软塌之上,低头认认真真剥核桃。   小几上两只碟子,一碟了装着十几枚核桃,另一支碟里,是些许剥好的核桃仁。   叶孤城也倚在软塌外侧,随意屈着腿让小童靠着,就着雪天照进屋内的光,正在翻看一本施进卿送来的散逸孤本。   西门吹雪走进屋内,散去室外带来的寒风雪气,才缓缓进前,在几案的另一侧圈椅上坐了。   叶孤城将书随意搁在腰腹上,目光看向他:“不用招待陆小凤吗?”   西门吹雪挑眉:“他饮尽两坛酒,又取一坛,已经离去。”   叶孤城哑然,看了看窗外:“风雪将至,分明是天欲留客。”   屋内烧了银霜炭,暖香弥漫,醺然舒适。   小童剥不开,将手里的核桃往叶孤城手里送,嘴里叫道:“阿父阿父!”   “是义父。”叶孤城无奈纠正道,他接过核桃,在指尖一捏,便将坚硬的核桃捏做几瓣拢于掌心,指了指西门吹雪:“叫爹。”   小童眼里星星点点,很是欢喜的样子,他看了看西门吹雪,扁扁嘴,轻声叫了一声“呆”,低头重新取了一只核桃,学者叶孤城的模样用两根短短嫩嫩的手指去夹。   他当然是捏不开的。   西门吹雪不记得自己年幼时,是否也有人帮自己剥过核桃。想来即便是有,也是仆人剥好盛在雪白的瓷器里呈上来,见不着替自己剥取果仁儿的人。   他看着叶孤城仔细将手里完整的核桃仁捡入小碟子里,道:“陆小凤提及,海上回来的商人异口同声放出消息,说我在南海上击杀陈祖义。”   叶孤城立时想道脱离开元号那一日,郑和暗指的话,他道:“是郑和,他故意放出的消息,以此掩盖我的行踪。”   西门吹雪何其机敏,叶孤城略微提点之下,便也明白对方先下手为强的用意。他将这件事揭过:“你可曾听说过《星邪剑谱》?”   叶孤城摇摇头:“不曾听过。”   西门吹雪便将陆小凤那里得来的江湖传言与他说了,听得叶孤城哑然失效:“当真会有人以为凭借一本剑谱,便能超越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见他神色坦然,眉宇间亦是露出些许笑意:“横空出世的孤本,必将引来腥风血雨。”   叶孤城深以为然:“或许,这只是一个诱饵。”   西门吹雪抬眼看他:“传说这是前朝流传的剑谱,你可要一探?”   叶孤城摇摇头,伸手捻了一枚核桃仁,喂给罗生吃了,才道:“不必,眼下这般,便很好。”   他神情疏懒,淡眸半垂半闭,人如远山海上仙,却因一场机缘巧合,落在万梅山庄做了人间的仙。   西门吹雪目光中涌起什么,很快又变得内敛平静,他也拿起一枚核桃,在指尖捏碎:“午后,可愿一道赏雪观梅?”   叶孤城:“自然,如此美景,不可错过。”   孤城飞雪,梅稍落月;曲虽高,终有人来和。   这一年的冬天尤其冷,比任何一年更漫长。最后一场冬雪下过,已过四月。   室内炭盆撤去,窗纱重新换过,厚重的夹袍也褪下换上春衫。   叶孤城余毒清理将尽,剩下被毒素侵害过的脏腑调理需要时日,三五年总是要有的。他如今卸下肩上重担,每日只在山庄里读书、练剑、与西门吹雪论道,晨起看花,观星赏月。   开春过后,大明宝船的第一次西洋之行结束,宝船回航之后朝廷大规模的接见了一次各国觐见的使者。施进卿也受了封赏,借着南上的机会送了一批南洋的布料、药材和香料过来,一并还有不少散逸在海外的孤本古籍。这些东西由小来护送押运,他将郑和在海上后来的几次惊险当做故事一般说了。   小来走后没多久,西门吹雪也收到了一件东西,送东西来的人自称是陆小凤的朋友,替陆小凤跑腿,扔下东西便走了。   管家将东西送至西门吹雪跟前,西门吹雪揭开包裹的罩布一看,是一本陈旧的册子,上面四个篆书大字:《星邪剑谱》。   叶孤城晨起练过剑,眼下已经沐浴过,从头发到鞋子都是纤尘不染,衣物是一色的白,还隐隐散发着轻微的茉莉花香味。他挑眉看向桌上的剑谱,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动两页:“这是假的。”   西门吹雪负手立在窗前:“不错。”   叶孤城:“陆小凤会是一个给你送假剑谱的人吗?”   “不是。”   “所以陆小凤遇上了麻烦。”   西门吹雪看着窗外一树新绿:“他总是会遇上很多麻烦。”   叶孤城略作思索:“也许,可以打听一下最近江湖的传言。”   西门吹雪不是一个对江湖庶务感兴趣的人,但既然叶孤城这样说了,他便这样吩咐下去。   叶孤城将剑谱抛在一边,继续认真擦拭乌鞘长剑。   西门吹雪静静地看着对方虔诚地将这一切做好,才开口道:“万梅山庄有一眼药泉,三年才得一次泉涌。近日守泉人来报,泉水已有涓滴迹象,待到集齐一斛,你也随身带一瓶。”   叶孤城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泉水,略带好奇:“此药泉有甚作用?”   西门吹雪:“传说能解百毒,其实那是谬传,但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人保持清醒,解去大部分毒素。”   叶孤城笑道:“那的确是奇物异宝,我便却之不恭了。”   西门吹雪目光松融下来:“方才看你教导罗生剑诀,可是打算启蒙?”   叶孤城轻抚手边长剑,颔首道:“我读剑谱时,留意过他在倾听。他虽言少,但却聪慧异常,我想试试。”   西门吹雪沉默。   叶孤城抬头看他:“你不愿?是我不该越俎代庖。”   西门吹雪摇首道:“我只感叹于自己的疏忽,竟未曾留意到这一点。”   叶孤城想了想,问:“你昔日是谁启蒙?”   西门吹雪陷入回忆:“自记事起,便有师父来教导剑术,不拘于哪一门派,直到我将师父击败,再换下一个。”   叶孤城:“集采百家之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怪。”   西门吹雪:“你,又如何启蒙?”   叶孤城回忆道:“自幼长在白云城,城中藏书中剑谱不知凡几。后来祖父说,但凡流落在海外的中原人士,皆可以一技之长换取庇护。数代下来,便有了整整一阁杂书。”   西门吹雪如有所悟,难怪叶孤城博采群书,看来是自幼养成的习惯。   叶孤城将长剑横于膝上,垂眸屏息凝视长剑   白衣、长身、乌剑,像一卷遗世独立的丹青水墨,这是世人眼中的白云城主,海外飞仙。   唯有自己,见过他清贵隽朗的高华,也见过他满身泥泞的狼狈,见过他运筹帷幄的阳谋阴谋,见他他一心求死的决心,也见过他游走权力之巅的步步惊心。世人都说他野心极大,卷入皇权所图非小。唯有他,亲眼看见过他锦绣袍服下的层层枷锁与许多无奈。   而今,他甘愿于万梅山庄之中,给一个小童剥核桃,教导他剑诀启蒙。   西门吹雪黑眸中情绪翻涌几番,又重归平静:“万梅山庄有你,甚幸。”   ******************   你们要的,喜闻乐见的——城主床上带孩子桥段,来了。   满意不?   城主虽然每次出手都是搅动风雨,但就像你们分析过的,他内心也许向往着阿宅的生活,可以不用天天和人周旋。   所以他很羡慕+喜欢可以随心所欲做宅男的庄主。   庄主虽宅,但从他和陆小凤交朋友看,他还是对社会属性有一点点好奇的,只是不得其法,因为太强,所以干脆节奏自己把控。   后来,庄主遇到向往阿宅生活,又不得不出去搞事情的城主之后,两个死宅得偿所愿。   最后……   城主:只要我瘫着不动,你们就不知道是我懒还是腰痛。 第97章 98   江湖上的消息来的很快,茶楼酒馆里都在说西门吹雪闭关走火入魔的消息。   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怎么可能走火入魔呢?大家一面不相信,又一面津津乐道地想要证明这件事是真的。   为什么是真的呢?   因为大名鼎鼎的陆小凤只身潜入大内禁宫偷到《星邪剑谱》,就是为了想帮助自己走火入魔的朋友。   整件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儿,客栈茶寮的说书人将陆小凤如何飞身入禁宫,如何点了大内总管的穴道,如何威胁太子,如何偷盗剑谱,如何用灵犀一指夹断追击的箭矢脱身的细节,都描述得仿若身临其境。   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讲到:“那陆小凤一身夜行衣,两道目光有如铜铃……”   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打断道:“没有夜行衣,没有夜行衣……”   没人理会,说书人继续道:“说时迟那时快,之间大内总管一剑直刺而来,陆小凤情急之下使出灵犀一指夹住剑尖——”   那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哀声争辩道:“不是总管,是大内侍卫!他们用的是刀!是刀!七品以上是绣春刀!唉,这种速度用不着灵犀一指——”   众人几番被打断,四处去寻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独自占一张桌子的年轻人抱着一只酒坛,浑身酒气。他的眉很浓,睫毛也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看起来有气无力。   酒很一般,一点儿也比不上万梅山庄的藏酒,也比不上大内御膳房的御酒。他却碗接着一碗地喝,因为他实在很想听完别人嘴里这个关于自己入宫盗宝的故事。   等到这个乱七八糟的故事讲完,陆小凤终于知道自己卷入了一个多大的麻烦。说来真是巧得很,他前几天还在拜访一个曾经入宫行刺过皇帝的朋友,结果今天自己也成了这样的刺客。   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从外面冲进来,大叫道:“哪位是陆公子?入宫偷了剑谱的陆公子?”   陆小凤:……   众人一时间将目光都投向他。   店小二笑嘻嘻的上前:“公子,有个客人吩咐小的一定要将这个东西送到您手上。小的寻思着定然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赶紧给您送来了。”   陆小凤狐疑地结果,拿到鼻子前嗅了嗅,立时便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他皱着眉解开包裹,露出一件带血的衣衫来。等他将衣衫展开,周围登时响起一片抽气之声。   “是血衣堂!”   “血衣堂的入堂令!”   “据说但凡接到血衣之人便是被血衣堂看中的血衣童子,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加入血衣堂供其驱使,也受气保护,要么……三日之后被血衣堂杀死!”   “只有这两个选择吗?这也太霸道了吧?”   “可不是么?近年来接到血衣堂的邀请又拒绝的,全都死了!你听过少林的空智大师吗?还有武当的木叶道长,可全死得莫名其妙。”   有人一拍桌子,登时将桌子拍得四分五裂:“余青风,你这样给血衣堂造势,怕已经是血衣堂的走狗了罢!”   被点名的那人冷笑道:“叶知秋你个手下败将,污蔑我的名声,不如一战?”   话音刚落,酒楼之外一众衙差奔过,在接口一边张贴榜文,一面叫道:“贼人陆小凤入宫盗宝,斩其头者,得赏银两千五百两!”   周围人登时议论纷纷:“上午还是一千五百两,一眨眼就涨了一千两,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酒楼众人纷纷亮出武器,再拖下去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   更有人小声议论道:“待会儿众人抢他《星邪剑谱》的时候,咱们哥儿几个便直斩他那颗脑袋,那也值一大笔银子!”   陆小凤:……   血衣堂救我!   万梅山庄红梅落尽。   叶孤城的表情略显诧异,他看向西门吹雪:“江湖中人盛传你走火入魔?”   西门吹雪方才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诧异过了,此刻显得十分平静:“据说我练剑走火入魔十分凶险,命悬一线,正在闭关修炼。”   叶孤城:“为何会有这般传言?”   西门吹雪:“只有我走火入魔,陆小凤才有理由入宫盗取《星邪剑谱》送给我,助我度过难关。”   “实在有些牵强。”叶孤城摇摇头,若有所思,“传出流言的人,和送你剑谱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个组织。”   西门吹雪:“想必是如此。”   叶孤城:“你待如何?”   西门吹雪:“我打算闭关。”   叶孤城与他朝夕相对,自然知晓他近来内息澎湃。武学之巅,寻常人触之不及,但于世间至强之人来说,机缘际会却在不可捉摸间。西门吹雪过去一年的海外游历,锤炼心志,凝聚剑意,出世入世,以至于眼下已至突破边缘。   叶孤城颔首:“也好,无论暗中筹谋者意图如何,也不过见招拆招。”   西门吹雪:“我闭关时日不定,你……”   叶孤城:“我就在此,等你出关。”   叶孤城答应西门吹雪不离山庄时,的确是这样认为的,他没想过会出意外——竟然有人找到万梅山庄,并且指明要寻他。   西门吹雪闭关三日之后,管家极少见地扣动了闭关禁地的暗铃,在门缝里留下一道信息。   但凡闭关都是极为凶险的,寻常人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打扰。更何况叶孤城还在庄内,照理说不至于会打扰到他。   西门吹雪将将破未破的内息强行纳回丹田,起身去拿了留讯,展开一看,眉峰渐渐皱起。   “陆小凤只有七日性命,以《星邪剑谱》换之。”   石门打开,西门吹雪大步走出密室,他面色苍白如雪,接过管家递上来的布巾擦拭双手:“怎么回事?”   管家道:“昨日半夜,一架马车停在庄外,说是陆公子派人来接庄主的。他身陷血衣堂,饮下毒酒无法脱身。”   西门吹雪四下看了一眼:“他呢?”   管家立即明白这是在问白云城主,忙道:“庄主闭关第二日,有东厂的人持了信物来找城主。城主看过之后便离庄而去,只说去一趟京师,办完事便回。”   西门吹雪:“什么信物?”   管家立即将一个托盘捧上,上面盛着一挂白玉菩提十八子,细白如玉,只单单缺了一颗子。   管家:“城主说,庄主见了,便知他去了何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城主走时少主哭闹不休,城主便带着少主一起走的。”   老管家的语气老怀宽慰——不哭不闹的少主人终于会哭、会闹了。   实在可喜可贺,值得高兴。   西门吹雪的确认得这挂珠串,是叶孤城取了解药之后,留在天元号船舱里的佛供之物。知道这挂珠子的人不会超过四个,除了他二人,只有大明宝船的正使,还有皇后。   知道叶孤城在万梅山庄的人,只有郑和。   郑经回航复命这件事西门吹雪知道一点,时间就在这几日。   能引叶孤城再次出关,预示这件事并不简单,但叶孤城能带着罗生一起走,又说明这件事不至于危险。   眼下也只能等他回来,西门吹雪想到此处便放下了,转头吩咐他将那本假《星邪剑谱》取来,问:“马车可还在?”   “还在庄外候着。”   “便去一去,又何妨。”   ***********************   岁月静好是有的,事业也是要有的。   管家激动得老泪纵横:小庄主,他哭了! 第98章 99   马车一路往京师方向奔驰,驾车的人是个哑巴,半分武功皆无,却是个驾车的老把式。能在颠簸的土路上,将一架马车驱赶得既快又稳。   马车跑了将近一日,日落黄昏时渐渐慢了下来。   西门吹雪睁开眼睛,他自然感受到车外远处有一道陌生的气息,还有淡淡的菜肴的香味。   看来是有人算准了时辰,扫榻具席以待。   道边果然有一道少女的声音响起:“赶了一天的路,便是铁打的人呢也该饿了吧?何不下车饮一杯酒水,歇息片刻?”   西门吹雪下了马车,赶车人已经不在原处,道旁往里走二十步处一间木屋,门扉大大开着,里面一张矮桌上安置了一桌好菜。门前一名身着青色罗衣的娉婷少女睁着一双溜圆的猫眼好奇地看着他,歪着头笑嘻嘻道:“我师父是陆小凤,是你的朋友。”   西门吹雪目不斜视走入屋内,在矮桌边盘膝坐下,长剑置于身边。   那罗衣少女嘟囔一声:“这样的大活人和你打招呼,怎的都不答应一声嘛。”   西门吹雪人未动,周身的气势却冷冽了几分。   那少女白了一张脸,有些受不住对方散逸出来的剑气,连忙上前道:“我师父让我来此迎接你,特地让我备下一桌好菜好酒,给您接风洗尘的。”   西门吹雪掀开眼皮,扫过面前的桌席:“你师父是陆小凤?”   少女正是青青,闻言目光一亮:“我师父提过我?那真是太好了,免得我还需解释。”   西门吹雪:“陆小凤人呢?”   少女长长叹息一声:“我师父和血衣堂的人猫捉老鼠,眼下可不敢现身。”   说罢她袅袅上前跪坐于桌案另一侧:“我便是师父吩咐来替你引路的,他能脱身时自然便会来找我。找到了我,你不就见到他了吗?”   这话说得仿佛很有道理。   青青笑嘻嘻露出两个酒窝:“我替你斟一杯酒罢,能提西门大侠斟酒的人,怕是没几个,你可不能拒绝。”   没人能拒绝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替自己斟酒,便是西门吹雪也不会。   他不说话,便是默许了。   青青立即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西门吹雪,用雀跃的目光看着西门吹雪将酒一饮而尽。   她期待地问:“这是宫里的五十年陈酿,我皇帝哥哥当年都没喝到,怎么样?”   西门吹雪冷冷道:“不错。”   青青:“只是不错而已?”   西门吹雪:“这毒不错。”   青青双眼圆睁:“你知道有毒?还敢喝下去?”   西门吹雪面色雪白,分不清是本身如此,还是毒发,他冷冷看向青青:“你是陆小凤徒弟,为何下毒?”   青青吓得后退几步,强撑道:“自然是为了救我师父。我知道你能解毒,也没指望能将你毒倒。”   西门吹雪一动,身形一顿:“你还加了什么?”   青青见他不似作伪,终于笑道:“西域传来的迷药,无色无味。放心,没有毒,只会让你好好睡一个时辰,做个好梦。”   西门吹雪面色更加苍白,眯着眼道:“用毒药掩盖迷药,不愧是……”话音未落,便朝前栽倒,伏在案上。   青青朝前探了探:“喂!喂——”   她又等了片刻,才对身后空空的屋子道:“出来吧。”   一个锦袍男子从屋外走进来,面露忧色,两撇胡子也不似以往那般精神。他上前对昏迷的雪衣人道:“西门,对不住了。”   说罢伸出手在西门吹雪身上一搜,摸出了那本《星邪剑谱》,揣入怀里。   青青好奇上前:“师父,血衣堂要的就是这本剑谱吗?”   “应该是的。”   “我不明白,你既然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为何不直接向他索要剑谱?”   陆小凤苦笑道:“江湖中人不会信的,他们已然相信我是为了保护西门吹雪才盗取剑谱,只会认为我与西门吹雪联手做戏,藏了真剑谱。唯有我真对他下毒,盗取剑谱,天下人才会相信,不至于万梅山庄带去麻烦。”   青青:“都说西门吹雪百毒不侵,你会对他下毒,正是知道他不惧这等手段,是也不是?”   陆小凤苦笑:“青青,你很聪明。”   青青长叹一声:“血衣堂从来不给人选择的机会,师父这样替西门大侠考虑,想必他也会明白你不得已的苦衷。”   陆小凤神色凄苍,担忧得看着西门吹雪:“你下的迷药,真的只会让他睡一个时辰吗?”不惧毒素的人,不一定能抵抗迷药,尤其这种迷药还是从西域传来的秘药。   青青正要说话,却听见斜里一阵刺耳的笑声,:“西门吹雪永远也不可能醒来了!”   一道黑影从门外窜出,抬手间劈在青青身上,一掌将她拍晕倒在地上。下一刻对着陆小凤也伸出两指点来。   陆小凤原本是可以避开的,只是内息忽然一空,便再避无可避被点了个正着。他面上陡然色变:“你们利用我!”   来人蒙面黑衣,头覆黑色面罩,额间系了一条橙色头带,笑道:“现在知道,晚了。”   “解药交出来!”陆小凤正想冲开穴道,谁料他刚刚运气,便觉一阵头眼昏花,“你们——”   来人桀桀怪笑:“七日断魂酒,再加上这祁门暗香,陆小凤,能得我血衣堂这般手笔看中的人,可唯有你一人呐。”   陆小凤怒瞪着黑衣人。   黑衣人笑道:“祁门暗香,无影无踪,触血生香。你不过闻了一点儿便无法动弹,西门吹雪喝下的可是一杯!哈哈哈,也全靠你才能引他丧失警惕,自己喝下这毒酒迷药。”   陆小凤:“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黑衣人一指点了他的哑穴:“你很快就会知道。”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点燃之后抛入木屋之内。   木屋干燥,触火即燃。火舌舔过破旧的帐幔,点燃了干燥的屋顶,很快蔓延开去。   陆小凤震惊地看着一角雪色衣袍陷入火海,里面还有青青。他的挚友,他的徒弟,就这样葬身火海,陆小凤的目中泛出赤红的血色。   黑衣人看了更是大笑,一把扛起陆小凤扬长而去。   火势越来越猛,热度灼人。   黑衣人扛着陆小凤走后不久,又有一群锦衣卫悄无声息地出现,扛起地上的青衣女子无声无息的离开。   浓烟渐渐弥漫了整个空间,近处最后一批监视的人也走了。   一道浅白的影子飘入火中,抱起伏在桌上昏迷的男人,从破开的墙体飘走。   叶孤城将西门吹雪抱进马车之中,确认马车之外再无人窥视,才低头检查阖目昏睡的人。他伸手在西门吹雪腕间试着把了把,却感觉不出任何异样,略作思索,从怀里取出一支定窑甜白瓷瓶,这里面盛着的正是万梅山庄的药泉,据说能在一段时间内压制百毒。   叶孤城拔掉塞子,正要将药喂给对方,一只苍白而有力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一怔,再看过去,分明见到对方嘴角那一线隐秘的勾起。他心下一松,心道:是了,这世间还有谁能药倒西门吹雪?   ************************   让我开始演绎这段剧情吧,阿门   事件的交汇点,就是解题的关键 第99章 100   叶孤城一怔,再看过去,分明见到对方嘴角那一线隐秘的勾起。他心下一松,心道:是了,这世间还有谁能药倒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也不睁眼,就着方才的姿势仍旧枕在男人腿上:“你怎的也在此?”   叶孤城将瓷瓶重新收入怀中:“方才对你设伏的有两拨人,我是跟着第三拨人来的。”   西门吹雪道:“第一拨人是陆小凤和他的徒弟,第二拨人是血衣堂的杀手,第三拨是……”   叶孤城:“是汉王的人,或者说,是宁王借给汉王的人。”   西门吹雪沉吟:“就是不知血衣堂与汉王之间,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叶孤城也不打扰他,伸手替他慢慢整理方才被弄乱的发。   西门吹雪难得这般放松,更不想起身,闭着眼睛问:“你出庄,是因为看见那串菩提子,可是郑和有了麻烦?”   叶孤城:“有麻烦的不是郑和,而是菩提真正的主人。”   西门吹雪略作思索:“皇后?”   叶孤城:“不错,是皇后相请,想请我救一个人。”   西门吹雪明白了,郑和与叶孤城的交易已经结束,他请不动叶孤城。但皇后赠药这件事算一个理由,她的请求,足够分量。   叶孤城已经说下去:“皇后病了,病得不轻。她自知大限将至,又察觉汉王异动,便想劝说汉王。”   西门吹雪:“从方才那群人的动静来看,她失败了。”   叶孤城:“或许吧,权利会改变一个人,那个人不仅是她的儿子,还是一个有野心角逐权力的男人。”   西门吹雪:“如果皇后的愿望是救儿子,她注定会失望。”   叶孤城:“皇后想请我救的,不是他。”   “哦?”西门吹雪睁开眼,“那是谁?”   “太子的嫡长子,她的嫡孙。”   西门吹雪拧起眉思忖片刻:“是在中都时,我见过一次的那个皇子?”   叶孤城点点头:“皇后对长孙寄予厚望,眼下长孙无故风寒高热日渐虚弱,她疑心有人暗害皇孙。我猜是郑和告诉她我在万梅山庄,而万梅山庄庄主又擅解百毒,所以才来相请。”   这便说得通了,昔日谢晋以“好圣孙”为由力保燕王世子晋太子位,那么汉王谋事毒死世孙的确是一步釜底抽薪之举。没了世孙,以燕王对太子的不待见,极有可能会废除太子另立汉王。   皇后也许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偏偏两个都是手背手心的骨肉,狠不下心撕开皇家亲情之下的血色丑恶,不得已向他这个外人求助,只为保住皇太孙。   她一定以为,保住了孙子,儿子的野心也只能是一个梦。   西门吹雪不会去评价一个女人天真而卑微的愿望,所以他换了话题:“罗生何在?”   叶孤城:“我将罗生托付在僧录司道衍处,这便回去接他。你,可要一道去?”   西门吹雪:“血衣堂已然现身,所图不日便会揭晓。我此刻去,他反倒危险,有你在,我已然放心。”   这后爹当的……叶孤城心下哂笑,尽量正经道:“看来那本假的剑谱是为引你出庄,一个无中生有的局,只为取你性命,实在有些牵强。”   西门吹雪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适些:“不止,至少还要让陆小凤背上杀友夺宝的名声,让他无路可走。”   “他一贯喜欢这样的麻烦。”   西门吹雪阖眼,鼻息渐渐绵长:“如此,便同去京师。”   陆小凤将那本假的剑谱踏在脚下狠狠踩住,他极少这般愤怒。这股愤怒中又夹杂了悲凉和无奈。   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虬髯公叹道:“始料未及,是本王失误也。”   他身边站着的青衣少女垂眸劝道:“义父,你也不想的。”   陆小凤少有迁怒旁人,此刻却忍不住对少女道:“王爷的人能将你救出火海,怎的就不能救下西门吹雪?还是我朋友的命,比不上王爷的义女?”   华服的中年男人正是南平郡王,他与陆小凤相交也有数年,当即懊恼道:“本王去完了,属下是要救的,怎奈浓烟毒物炙烤令他们自身难保。西门大侠被压在倒塌的梁柱之下……已然……”   陆小凤仰头闭上眼,忍住眼底湿意:“是我的错,我不该……”怎能为了一个血衣堂,将朋友至于险境。   南平郡王扼腕道:“一定要血衣堂给一个交代,以慰西门大侠英魄剑魂。”   陆小凤内心愤懑,无处可以发泄,他实在不愿留在这金碧辉煌的王府里,便大步向外走去。   青青追上他:“师父要去哪里?血衣堂的人随时都会行动的。”   陆小凤强制压抑着什么,脚下步子更快了些:“我要去祭奠我的朋友,陪他再喝一次酒,天大的事也比不上这件事更重要!”   僧录司隶属礼部,始建于洪武十五年,总理大明寺庙僧侣度牒等事物。   这样的衙门本该远离朝堂中枢密要,但这里因住了一位黑衣宰相而成为了特殊的枢密衙门。进出僧录司的人,都需要手持皇帝御批的腰牌,只有最受皇帝信任的人才能见到这位老僧。   叶孤城当然没有腰牌,但这里也挡不住他来去自如。   西门吹雪跟随叶孤城踏入僧录司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一个老熟人,和一头牛。   老实和尚极为难得地穿着一身新僧袍,连袜子都是雪白的,他正在和牛说话。这样的描述也许很奇怪,但西门吹雪的确看见老实和尚正在和这头牛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老实和尚:“阿弥陀佛,虽然你是母牛,但也只是一头牛。我一会儿摸了你的身体,取走你的牛乳,不算靠近女色,因为你是牛不是人。”   西门吹雪狐疑地看着这一幕。   叶孤城倒是有些了然:“怕是罗生饿了。”   西门吹雪一怔,忍不住又看了几眼老实和尚。   叶孤城:“你随我来。”   二人入了内殿,这里尚有檀香的余韵,香炉却是冷的,想来有人顾忌此间有孩童停留,于是命人暂且熄了香炉。   点点木鱼声从纱幔之后传来,走进一看,是罗生正在敲打道衍的木鱼,道衍盘膝坐在另一侧写一卷东西。   听见脚步声,道衍目光扫过二人,搁下笔:“你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小小孩童身上:“看好了,此子囫囵完整,能哭会闹,交还与你了。”   *********************   那个故事意犹未尽的部分,就由城主来补全吧。   庄主:……最后终于想起还少了个崽。   老实和尚:……如果和尚当年坑了城主,请按律惩罚和尚,而不是让和尚我去挤牛奶。   道衍:快拿走!   所以这是一个一物降一物的食物链。 第100章 101   叶孤城听出他语气中如释重负之意,联想到方才院子里与牛商量的老实和尚,忍不住笑道:“有劳大师看顾。”   小童见了二人进来,立即扔了手中犍稚朝叶孤城伸出手去:“阿父!阿父!”叶孤城将他抱过来,递给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这些时日抱孩子也算习惯,单手拖着他,一只手替他整理鬓发。   小童搂着他的脖子,认认真真叫了一声:“爹爹!”   道衍捡起被小童扔下的犍稚,目光落在西门吹雪身上:“怪哉。”   叶孤城:“何怪之有?”   道衍:“此人命数,本是风中空心木,从来不是人间雪。按命数推演,他应该已经出世了才对。”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叶孤城道:“命数这种东西,亦不是不能改。”   道衍捻须笑道:“很是,叶城主也改了命数,又怎知枯木寒石不能生了心?”   笑声未落,老实和尚端着一只八宝缠枝花纹细瓷碗进了内殿,叫了声佛号,恭恭敬敬道:“师叔,幸不辱命,牛乳取来了。”   他穿得干净整洁,但神情带着一丝凄苍。   道衍对叶孤城道:“这里原本不能杀生,但也不能让这小儿陪老衲这把老骨头茹素苦修,不得已……”   老实和尚将盛了牛乳的瓷碗放在桌上,双手合十:“师叔让和尚弄了鸡和牛来,牛你们方才应该也见过了,那些鸡天天在院子里下蛋,我师叔每日都要读经写书,这样吵闹着实也不合适。你们既然来了,就快些将他和那些牛鸡都带走罢。”   说到此处,他委屈地扯了扯身上的僧袍,悲愤极了:“小施主嫌弃贫僧虱子多,逼着贫僧洗刷了三遍才肯吃东西。贫僧着实……”习惯不了这样干净,习惯不了这样香喷喷的,让他浑身不自在。   叶孤城一言打破了他的希望:“只怕还会叨扰几日,我且带他先回房。”说罢也不管老实和尚什么神情,取了桌上托盘,与西门吹雪一道出门,去了后殿。   后殿是数间禅房,叶孤城暂居东厢第一间。   室内是简单的粗布枕衾,草席木床,窗口一方旧木桌并一把椅子,桌上一只木鱼和几卷佛经,十分干净,却显简陋。   牛乳混着一把干茉莉花煮沸过,腥味尽去,此刻温度正好。   西门吹雪一面看着儿子自己爬上凳子,用勺子喝牛乳,一边四下环顾:“你这几日,就居于此?”   “是。”   西门吹雪:“此处虽静,毕竟简陋,为何不去合芳斋?”那里定然比这里更加舒适妥帖。   叶孤城:“我在此等一个人。”   西门吹雪:“皇长孙会来此处?”   叶孤城颔首道:“道衍又是太子师,太子总理京城藩属事物,他每隔两日便会来此。届时他将长孙带来,也属顺理成章。”如无必要,他并不打算再入禁宫。   西门吹雪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凛,窗外响起一声破风之声。雪白的长袖一翻一卷下,手中多出一只飞镖,尾端系着一只细小竹筒。   西门吹雪倒出竹筒中的纸条,展开看过,道:“血衣堂果然等不及,今晚便要行动。”   叶孤城问道:“这是谁送来的讯息?”   西门吹雪:“点苍派乾坤飞剑,柳若尘。”他看着叶孤城,“这是他明面上的身份,他还有另一重身份。”   叶孤城如有所悟:“他是血衣堂的人?”   西门吹雪:“血衣堂以毒药胁迫,他不得已接受了血衣堂的招安,成了血衣堂座下青衣童子。而我,恰好能解这种毒。”   点苍派乾坤飞剑也曾是西门吹雪磨炼剑法的对手之一,他在江湖中行事磊落,那么西门吹雪在比剑之前为对手解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叶孤城:“如此,你自去行事。我此间事了,若你未归,我便带罗生去合芳斋。”   西门吹雪听出他有同归之意,目光松融下来,轻轻道:“好。”   西门吹雪在夜晚到来之前踏空飞出窗外,消失在暮色之中。   叶孤城眯着眼,他看见远处一道人影不知合适落在屋檐之上,与西门吹雪汇合之后一道离开,他认得那是司空摘星的轻功身法。   罗生喝完牛乳正在木床上爬来爬去,见西门吹雪消失在窗外立即张开手臂对叶孤城道:“阿父!飞!”   听见小童扑腾的声音,叶孤城回身笑着将他抱至窗前:“这里不行,此处是皇家附设衙门,飞出去容易惹人注意。再说,今夜恐有大事。”   小童似懂非懂,也不哭闹,爬回床头摸出随身小木剑在玩耍。   暮鼓声响过之后,华灯初上,夜色催更。   夜枭在远处啼叫,暗夜里的红色宫墙像一张张着血口的巨兽,等待着一脚踏入的猎物。   内殿传来木鱼的声音,这是和尚们在做晚课,混着牛低哞的声音,颇有几分野趣。   叶孤城在后殿随意翻着佛经,忽然抬头看向漆黑的内廷,那里角门翕开了一条缝,一盏昏黄的宫灯闪了进来,后来跟着三道的影子。   这个时辰,各处都已下匙……   叶孤城起身推门,站在廊下,看向来人。   走在最前的人身形高大魁梧,竟然是个熟人。   来人扬起头,露出一张刚毅的脸和宽阔的下颌:“海上一别,城主可还安好?”   叶孤城:“尚自安好。”   郑和侧移一步,微微弯着身子,露出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人,准确说来,是一个女人,与一个孩子。   女人用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僧尼鞋袜;那孩子七八岁左右,目光澄澈明净,与叶孤城记忆中的模样又有了几分不同。   来人揭开头纱,露出一张算不得娇美,却显庄重的女子面孔:“叶城主,我们又见面了。”   叶孤城目光扫过少年蜡黄消瘦的脸,对那女子颔首:“徐三姑娘,许久不见。”   徐三姑娘拍了拍的少年的肩膀,那少年人上前对叶孤城深施一礼,声音透着虚弱:“瞻基见过师父。”   廊下门前,并非叙话之处,叶孤城让开半个身位:“进来说话。”   郑和护着徐三与皇长孙踏入禅房,便垂手立在一旁。   这屋子十分简单,一目了然之下,床上正在剥核桃的小小孩童自然也就落入三人眼中。   徐三姑娘上次见他,还是二人皆被人暗算之时,乍见下一时间没有开口。   朱瞻基上前仔细看了罗生,强撑着笑道:“师父,这可是中都时,您救下的弟弟?”   叶孤城:“难为你还记得。”   朱瞻基上前想要靠近,又止住了,他像一旁的徐三解释道:“姨婆,当年我还抱过他呢。”   ***************   周末发了两天烧,因此拖更两日,抱歉。   老实和尚的脑内应该是:如果贫僧得罪城主有罪,请佛祖惩处我,而不是让贫僧带孩子。   这样的侧面描写,大家满意否? 第101章 102   罗生在陌生人面前又变回原来那般面无表情,抱着小剑安静靠墙坐着。   朱瞻基苦笑道:“那时他还小,大概不记得了……”话音未尽,他面色一青。   徐三连忙扶住他,一双眼睛焦急得看过来:“瞻基已经烧了近十日,御医说是时疫,将他移出宫去。我实在是不敢再等到明日,才此时将他带来。叶城主,请你来看看他。”   叶孤城并不开口,他单手接过朱瞻基,令他坐在床边靠着,伸出手搭在少年手腕上,眉峰慢慢叠起。   徐三姑娘:“如何?可严重?”   叶孤城见朱瞻基面色暗沉发黄,眼睑下一片青色,掀开他的看他腕间一路向上的青筋脉络:“不是时疫,是毒。”   徐三声音悲愤:“果然……是天家无亲情吗?他们是骨肉啊,怎么这样戕害。”她来此之前已有猜测,想必除了徐皇后,她也是知晓内情人。   “你能救他?”徐三姑娘上前两步,顾忌着双方身份,又生生停住。   叶孤城从怀里取出甜白玉甁,去了塞子,递给少年:“喝下去。”   徐三急切道:“这便能将毒解了吗?”   叶孤城摇头:“暂且压制而已。”   徐三急切道:“那该如何是好?这药可还有多?你既然压制毒性,那定然也能解开对吧?”   她如此焦急,想来是真心担忧长孙。郑和上前一步,劝道:“三姑娘莫要着急,且听城主如何细说。”   叶孤城看了一眼郑和,道:“我不能,但有一个人,也许能解。”   郑和当然知道他暗指谁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冒险送出那串佛珠。   徐三却不知道,此刻急急问道:“他是谁?人在何处?能否快快将他请来。”   叶孤城并不回答这句话,只说:“他脏腑积毒甚深,不似刚刚中毒。便是能救,也非一日之功。”   徐三忍着焦急,道:“那该如何是好?能否请那位岐黄圣手在京师停留,或是住在太子府里,替瞻基诊疗?”   郑和小声安抚徐三,才对叶孤城道:“郑某知晓庄主素来不涉俗事,只是不知能否请城主带句话?”   以退为进,并不提及皇后赠药施恩一事,郑和这样的人,才是聪明人。   叶孤城:“我会将话带到。”   郑和松了口气,他知晓叶孤城为人,能得这句话,事情便有转机。当下便对徐三道:“夜深,僧录司皆是男子,属下送你们先回。”   徐三看面露担忧之色:“可是瞻基这样,我是不放心他回太子府的。”   朱瞻基道:“姨婆,我想留在这里,就在此院之中。”   徐三有些迟疑:“这怕是不妥。”   郑和倒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决定:“并无不妥,长孙殿下沾染时疫在外求医修养,也说得过去。”   朱瞻基道:“有我师父在,您不必担心。皇祖母身体不好,还请姨婆别说实话,告知他我只是时疫,让她放心些。”   徐三面露无奈之色:“你这孩子……”   屋外廊下一个小沙弥前来请示,说僧录司就要宵禁下匙,还请诸位贵人早做安排。   徐三是女子,的确不便留在这里,她拉着朱瞻基细细嘱咐。郑和对叶孤城告辞,又叮嘱小沙弥将隔壁房间收拾出来,才在前引路,与徐三一道踏入夜色之中。   屋内安静片刻,叶孤城望着窗外,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两年未见,瞻基听闻师父去了海上?”   叶孤城回过身:“不错。”   罗生仍旧戒备地看着他。   门外有敲门声,是方才的小沙弥手中端了托盘,来送罗生的安睡牛乳,也顺道告知隔壁禅房已经收拾妥当。   朱瞻基与他有过些许师徒之谊,记得叶孤城素日冷淡疏离,端方克制,人前不喜多言,当下便告辞:“搅扰师父休息,这几日我便在隔壁住下。”   叶孤城只将头一点:“也好,你自去休息。”   陌生的人都去了,罗生才放下绷紧戒备的神情,重新爬过床边去捡核桃仁儿吃。   叶孤城坐在床边,耳内听着和尚晚课的诵经之声,心中想着西门吹雪被下毒一事。   《星邪剑谱》与诱杀西门吹雪看似毫无关系,似是多此一举,也许潜在暗处的人煞费苦心安排这样的局,真正的原因就在这里。   西门吹雪的剑术与医术同样闻名天下,有人不希望皇长孙所中的毒被解开,所以才想要暗算西门吹雪。   能让西门吹雪出关的事,除了决斗,便是陆小凤遇上麻烦。   汉王的目的是让皇长孙悄无声息的病故,自己取代太子之位,宁王与他合作的目的,一定是想趁乱离京。   宁王,想回到封地,他要重新控制他的朵颜三卫。   夜深人静,僧录司内鸡犬不闻,整个衙门都随着暗色一起沉睡过去。   屋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几道黑影在内院的门口徘徊不去,将布袋里的什么东西顺着门缝放进室内。   他们在门口蛰伏了一息,终于听得屋内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叫。   几人对视一眼,正要悄无声息的离开,忽然听得里面一道醇冽的声音道:“极几位师傅,怎么来了又要离开?”   黑影一愣,拔足便要四散逃窜,谁料一道白光从后袭来,看似缥缈无定,却将禅房的一排木门全数拦腰劈断,分作几段朝外飞射而去。   几个黑影不过二流功夫,躲闪不及被木门拍倒在地,还未起身,只见四周灯火骤然亮了起来,将这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本该在隔壁休息的男人从屋内走出,手中一卷僧袍抛出,落在地上,里面爬出数十只黑黢黢的东西,竟是拇指粗长的蜈蚣。   老实和尚在廊下双手合十:“各位师弟,若是要喂鸡,你们实在是走错了院子。”   黑衣人见行事败露,索性扯了蒙面,其中一个果然是睡前送安神汤的小沙弥。其余几个也光着头,头上烫了戒疤,都是在僧录司里办差的和尚。   冬雪明月,满地银霜。   这样的夜,却是杀人的夜。   小沙弥:“我明明看见你喝下安神汤。”   叶孤城:“佛说眼见未必实,可见你修行一无所得。”   小沙弥:“叶城主,你不该来。”   叶孤城:“这是你的主子想告诉我的话?”   小沙弥:“不错。”   叶孤城:“可我已经来了。”   小沙弥忽然笑了:“那,便永远别走了罢。”   ***************** 第102章 103   远处的天空范出橙橘的暖色,像是有许多人持了火把靠过来。但是整个衙门像是睡着了一般。   叶孤城:“你想烧了这里?”   小沙弥:“原本不需要一起死的,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清瘦憔悴的少年从门内踏出,站在叶孤城身边:“你们的目标是本宫。”   小沙弥笑了,有点虎头虎脑的可爱:“殿下,原本计划只会有一点疼痛的,并不会损坏你的身体。可惜……”可惜现在都要一把火烧成枯骨了。   朱瞻基:“是我的汉王叔叔,还是宁王?”   小沙弥叹了口气:“那又有什么分别?总是要死的。”   朱瞻基咳了一声:“当然有分别。”   小沙弥:“难道你还想着死后像谁索命不成?”   朱瞻基笑了笑:“那太远了,我会尽量让他不用等那么久。”   小沙弥也笑了:“难道城主不曾告知殿下已经毒入脏腑,病入膏肓?”   外院的火光越来越大,那些睡着的鸡也被惊动了,开始纷纷打鸣。在这样肃杀的气氛里十分违和。   叶孤城低头慢慢抚过手中长剑:“你是不是很奇怪?”   小沙弥嘴角维持这可爱的笑容:“什么奇怪?”   叶孤城也不看他:“奇怪你这样明显的拖延时间,我们却有闲情逸致配合你?”   小沙弥嘴角的笑容陡然僵住,面色阴沉下来。   叶孤城:“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小沙弥:“你难道知道我在等谁?”   叶孤城抬头看他,一字一句慢慢念道:“血衣堂,南平郡王,禁军。”   小沙弥与另外几个此刻对视一眼,目中都有震惊。假如他们的合围计划一开始就被看破,那么现在外院点燃僧录司的又是谁?   老实和尚:“各位师弟师侄是不是想问,此刻外间的是谁在放火?”   被围住的人此刻面色惊疑之极,有人按捺不住质问:“是谁?”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僧录司洒扫做饭的居士将明早做饭的柴草都被点燃了,你们可是害的和尚明天连热馒头也吃不上啰。”   正在几人惊疑之极,隔壁院子道衍的声音传来:“阿弥陀佛,城主,老衲年纪老迈熬不住夜,能否快快审完了休息。”   小沙弥几人对视一眼,陡然发难,朝着隔壁院子掠去——整个僧录司里,唯有道衍不通武艺,是绝佳的人质之选。   谁知他们脚刚刚就要碰到屋檐,忽然背后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背心大穴,心房剧痛之下一口血喷出,五脏六腑仿佛都碎成一团。   是少林寺的大手印!   老实和尚在他们后面收起佛珠,头垂得低低的,面上露出腼腆局促的神情:“我师叔都说了要休息,是你们非要打扰,和尚才……出手阻拦的。”   几人从半空中掉落,跌在地上,好似几滩烂泥。但他们每个人的面上都是平静,好像睡着一样。   叶孤城峰眉紧紧拧着:“这院子……”   朱瞻基:“……不能住了。”   老实和尚面颊涨红,目光落在叶孤城身后没有门的门框上:“城主,先出手的不是和尚。”是你先打烂了门窗,他们撒了一地毒虫。   夜风带走了血腥的味道,叶孤城看向朱瞻基:“你中毒不轻,先去休息吧。”   朱瞻基的确已经疲惫:“师傅不休息吗?”   叶孤城看向隔壁安静的房间:“我在此打坐运功即可,如无意外,明日能救你的人便会来此。”   无论多么漫长的夜,都总会过去。   深宫禁地,东方的天边泛出一线惨白。   自从白云城主在紫禁之巅那一晚一人斩杀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四兄弟之后,朝廷就意识到侠以武犯禁的麻烦。   这些江湖人,实在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当然没有规矩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他们中间,总有一二可以收买。   苍穹剑,便是鱼家兄弟之后,为网罗入宫的剑客。传说他的剑法神出鬼没,几乎能与西门吹雪一战,是西门吹雪以外的剑法第一人。   陆小凤一脸劫后余生的疲惫,他做在谨身殿与华盖殿之间的阶梯上,看着远处锦衣卫将南平郡王和青青押走。   西门吹雪在他身旁,解开罩在外边的黑衣抛于地上。   陆小凤喃喃道:“他们,会不会死?”   西门吹雪挑眉:“你希望他们活?”   陆小凤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望着东方既白的天空:“我不知道。他们一个是王爷,一个是王爷的女儿,一定比大多数人都更有权势,活得舒服。为什么非要算计彼此,算计更多的东西?”   西门吹雪负手而立:“也许得到和索取,是凡人的本能罢。”   放弃,却需要极大的智慧。   陆小凤颓然叹气:“王忠本是小皇帝的贴身太监,被……留下性命留任要职,没想到也……”参与了叛乱。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虎头蛇尾。”陆小凤说。   西门吹雪对这些感慨毫无兴趣:“你不走,我要走了。”   陆小凤连忙问:“你要回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想了想,决定说实话:“我要先去一趟僧录司。”   陆小凤想不明白:“僧录司,那是哪里?和尚住的地方?你为什么会去和尚住的地方?”   西门吹雪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他。   陆小凤陡然深吸一口气:“他、他、他、他也来京师了?”   “是。”西门吹雪眼底闪过一线极快的微光,陆小凤险些以为他看见对方笑了。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我听说僧录司里住着黑衣老狐狸,那个和尚宰相,他好像与叶孤城是朋友?”   西门吹雪认真纠正他:“只能算半个。”   陆小凤愁眉苦脸道:“叶孤城好不容易才挣脱这个泥潭,他怎么又跑去见那只老狐狸了呢?”   西门吹雪雪白的衣袍在风中清扬,他忽然问:“你之前说会将西域的地图交给妥帖之人,这个妥帖之人便是南平郡王?”   陆小凤一怔,长叹一声:“南平郡王与我相交之时也是铁铮铮的汉子,没想到……”   这便是承认了。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抬脚往宫外走去。明明很冷静的一眼,陆小凤偏偏感受到被白了一眼的错觉。   禁卫军还在四处巡逻,打扫战场,清理余孽,见西门吹雪走过纷纷都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陆小凤双手抱胸,看着他笔直的背影走远,喃喃自语道:“我总觉得这件事,还忘了一个重要的环节……”   斜里窜出来一个瘦竹竿般的人影,还穿着血衣堂标志性的蓝色夜行衣,正是司空摘星:“西门吹雪走了,你怎么不跟着走?”   陆小凤:“他去僧录司,我为什么要跟着走?”   司空摘星:“他怎么走得有点匆忙?”   陆小凤:“他不仅走得匆忙,方才还白了我一眼。”   他想想又喃喃自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司空摘星:“他是不是还在记恨你骗他出来偷剑谱的傻子举动?”   陆小凤面色陡然一变,手捂着喉咙:“啊呀,我的毒!我忘了我的祁门暗香还没解——西门等我!”   ********************   本章最大打手:   老实和尚:我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和尚   狠话放得大,死的越快,城主甚至懒得出手。 第103章 104   陆小凤终究跟着西门吹雪到了僧录司。   时隔不过一日,今日的僧录司与昨日已然判若两地,便是西门吹雪也不知道这里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小凤已经做好了十分的心理准备,他自认也是见过许多世面的人,有了进入一个狐狸窝的觉悟。   僧录司的红墙被熏得焦黑,堆放柴垛的痕迹还在,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许多小沙弥正在这里打扫冲洗地面和墙面。   跨进大门,绕过影壁进了穿堂便是中庭的院子,一进去便看见一个老熟人。   陆小凤的脸上顿时浮出笑意:“和尚也在这里?”   老实和尚正对着昨日那头牛发愁,见到陆小凤总算高兴了一些:“陆小鸡,你来啦?”   陆小凤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和尚开心地有些不正常:“我第一次发现你很高兴见到我?”   和尚上来拽着他的手朝那头牛走去:“和尚知道你很会讨女人欢心,快快,这头牛是母的,你快说服它分些牛乳给我。”   陆小凤目瞪口呆,挣脱和尚,使劲儿搓着手:“母牛不是女人,你别找我!”   西门吹雪已经入了内院,陆小凤连忙跟着一起进去。   满地的走地鸡,咯咯叫着四处觅食,一片乌烟瘴气。   陆小凤目瞪口呆:“这里真是朝廷的官署衙门?为什么我看到了牛,还有鸡……”   他的目光落在正中一排厢房的门扉之上:“门都没有……朝廷已然穷成这样了?”   西门吹雪冷冷说道:“昨日我来时,门还在。”   叶孤城与道衍在树下石桌边对弈,一个锦袍的少年人站在道衍身边观棋,三岁的白衣小童也在道衍身边,正在扯着他身上的佛珠玩耍。   树下趴窝的那窝鸡身下仿佛还藏着几颗蛋。   但这一切都和下棋的人毫无关系,这两人一黑一白,一僧一俗,在方寸之间厮杀博弈。   斯是陋室,但偏偏有人如明玉煌煌,从容峻伟,便是肃穆的站在这简朴至极的屋内,也如月穿云,皎白辉煌。   而另一人黑衣白须,只着僧袍,头顶戒疤,却非慈眉善目之像。只见他三角眼眶,面色蜡黄,如同一只病虎。有这种面相之人,据说都是天性嗜好杀戮,注定身后毁誉参半。   老僧自是上朝宰相,下朝僧人的姚广孝,他将黑棋抛放下,专心拯救被小童撰在手里的佛珠:“小施主,莫扯了,莫扯了,再扯老衲要被勒死了。这挂佛珠老和尚送你,送你!”   锦袍少年笑着给两位下棋人斟茶:“师爷,师父,用茶。”   陆小凤听见这道称呼,目瞪口呆:“叶孤城何时收过徒弟?这徒弟还是叫大名鼎鼎道衍大师太傅?叶孤城难道是道衍的徒弟吗?”   在场的人都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只有那锦袍少年斯斯文文解释道:“皇祖父令道衍大师教导我父亲,我自然当称师父师爷。至于我师父……”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陆小凤只知道天下唯有一人能称这般道衍师父,他看向西门吹雪:“他!他!他就是皇太孙?”   叶孤城放下棋篓,抬头看向西门吹雪:“你来了?”   西门吹雪点点头:“事已办妥。”他走到石桌前,单手将小孩提起抱在怀中,将道衍的脖子解救了出来。   陆小凤的目光从朱瞻基身上移开,打量小小孩童,好奇道:“这便是你的儿子?”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你心中的疑问,问这里的人,定能有所收获。”   陆小凤摸摸鼻子,苦笑道:“我以为你……”并不在意那些。   西门吹雪替他开口,直言道:“南平郡王谋反失败,自称是为了替被先帝诛杀的开国先辈报仇。”   叶孤城若有所思,与道衍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向朱瞻基:“你怎么看?”   朱瞻基明白这便是考校了,道:“南平郡王应该只是马前卒,一旦失败变成了弃子。后面站的是我二叔汉王,和宁王叔祖父。只是……不知道……”他们谁才是罪魁。   叶孤城:“整件事情或许都是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是有人想要你的命。想要你命的应该是汉王,宁王不过是顺水推舟。”   道衍摸着胡须,缓缓颔首:“理应如此。便是太孙殁了,也轮不到宁王一脉坐镇京师,他应该是想借由太子与汉王之争,回到封底拿回兵权。”   叶孤城亦是认同:“也许是皇帝弃大宁予兀良哈的动作让宁王有了恐惧。若是这般,不止宁王,被圈在京城的王爷,也许都默许、甚至参与这件事。”   道衍笑道:“老衲也这样想。”   朱瞻基垂手道:“弟子受教了。”   陆小凤躲在西门吹雪身后嘀咕:“天,一只老狐狸,一只大狐狸,教出来成了小狐狸怎么办?”   叶孤城对朱瞻基道:“我也算你半个师傅,若你想要汉王或者宁王的命,可以选一个。”   陆小凤听得心惊肉跳。   然而他身边的人似乎毫无反应,西门吹雪依旧和自己的儿子抢夺一撮头发;道衍面不改色,摸着胡须似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朱瞻基认真想了想,矜持又腼腆回复:“不可,无论如何,这两位总是皇室宗亲,是皇祖父的手足和亲子。若是出了事,怕是皇祖父会伤心,也不会善罢甘休。”   陆小凤听到这里,连连点头,松了一口气。   谁知朱瞻基顿了顿,继续道:“这件事,师父出手不妥,还是瞻基日后亲自报仇。”   陆小凤立即倒退三步。   道衍笑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正该如此,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便是教导了,在场师徒三人,皆有如沐春风之感。   唯独陆小凤目瞪口呆半晌,一把抱过着西门吹雪的儿子,指着面前踱步招摇而过的一只鸡道:“这里……也就你是只小白兔,来,叔叔和你一起喂鸡。”   砖缝里钻出一只虫,那鸡扑过去一口啄去半截,叼在喙上。   陆小凤看清那虫,登时抱着小孩飞上树枝,睁大眼睛:“朝廷衙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蜈蚣?”   老实和尚从门外捧着一盏牛乳走来:“阿弥陀佛,昨夜有宵小探路,扔了这些小虫进来吓人。和尚总不能趴在地上一只一只捉虫,只能把灶房的鸡都放了出来。”   陆小凤:“和尚竟然沦为了厨子。”   **********   庄主事不关己,和儿子抢头发;   城主与权相谆谆教诲,如沐春风;   老实和尚素手羹汤,苦不堪言;   陆小鸡大惊小怪,饱受惊吓;   庄主最可爱的,是他没有真正改变城主,他只是接受了这样的城主。   剩下的,是城主自愿做出的改变。   朱瞻基上位头几件事,便是干掉了汉王叔叔,死法还比较残暴,用铜钟罩着点火烤熟……咳咳,和烤箱原理差不多,想必皮酥骨脆流油了……肯定是有深仇大恨了。 第104章 105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和尚也是要吃饭的,当然可以偶尔做一次厨子。”   陆小凤惊奇发现:“我就说方才哪里很奇怪,你换了新僧袍!还传了白袜子!”   老实和尚憨厚的面孔上再次浮现悲愤的神情,他将牛乳送到西门吹雪面前:“这是小施主的朝食,蛋羹须臾便好。”   陆小凤震惊极了:“和尚会做这样复杂的菜色?”   老实和尚话没有回答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他转身大步走了。在他转身的的时候,众人又都看见了和尚簇新僧袍上的牛蹄印记。   道衍目光扫过西门吹雪:“眼下只剩一件事。”   叶孤城知道道衍的意思,起身对西门吹雪道:“还要劳烦你,替他诊疗一番。”   西门吹雪目光与叶孤城视线一碰,如有所悟,转头对朱瞻基道:“你随我来。”   陆小凤看着西门吹雪走向那件无门的内室,他一面逗着罗生,一面若有所思:“皇孙,他中毒了?”   叶孤城看向陆小凤:“你看起来,眼窝暗沉,指甲青黑,也是中毒未解。”   陆小凤干咳几声:“是祁门暗香,昨晚忙着破案,忘了请西门替我解毒。”   叶孤城起身道:“不如一道进去看看。”   二人走入这半开的禅房,西门吹雪正好诊脉完毕,收回了手。   陆小凤:“如何?”   西门吹雪:“毒由腠理入体,进而渗入血脉,早已渗透全身及至骨髓。”   陆小凤登时紧张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西门吹雪问少年:“照毒性和中毒时间,你应该已经毒入骨髓。可是用了什么药压制毒性?”   朱瞻基恍然看向站在一边的叶孤城:“昨日师父让我饮了一只玉甁里的水。”   西门吹雪点点头:“原来如此。”   叶孤城:“可能救治?”   西门吹雪取出随身的针囊:“需从委中放出毒血,暂时性命可保。”   陆小凤:“暂时?你的意识是还有后续麻烦?”   西门吹雪冷冷道:“他中毒应该是在两年之前,以他当时的年纪,能活着已是他意志极强,称得上万幸。”   陆小凤:“那该如何是好?”   西门吹雪沉吟道:“每隔三年,以万梅山庄的药泉洗髓四十九日,或能让他续命二十年,运气好的,能得三十年。”   陆小凤目光落在朱瞻基上,这不过是个七八岁少年,便要承受注定盛年而逝的残忍事实了?   叶孤城目光沉了沉,问:“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一个方法,用银针将残毒逼入双腿,从此以轮椅代步,配合合适的心法内功,轻衣简食,或可多活五十年。”   这便是双腿残疾,换得一线生机的意思。   陆小凤的眉头拧成麻花,他替面前的少年烦恼痛苦。任谁在变成残废活下去,和盛年而死这两个选择面前,也会这样痛苦的。   朱瞻基闻言苦笑道:“若我身体残疾,皇祖父再是疼爱也不会将位置传给父亲。我父王老实,若非有祖母看顾,怕是……斗不过汉王叔叔。若今生所学不能实践,便是活到知命之年,又如何?”   陆小凤强笑道:“你倒是挺仁义。”   朱瞻基笑道:“我这样的人,生于宫墙内,祖父寄予厚望,若此生不能令士安于饱暖,人忘其战争,活到耄耋也无用。莫说三十年,便是二十年,也足矣。”   陆小凤:“好小子,你说得很对。我们这样的人,若无美酒和热闹,我也宁愿明日便死的。你这样的小友,我陆小凤交定了。”   西门吹雪:“如此,便准备今日启程回庄。”   叶孤城:“我去吩咐车马,也准备一间干净的禅房给你施针用。”   西门吹雪点点头,目光转向陆小凤:“不如一道替你也解了。”   陆小凤摸着精神的小胡子:“我死不了,不急。这样有趣的小子要去你的万梅山庄,我陆小凤怎能错过?”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目光朝门外看去,落在那个高峻健拔的男人身上。   这一次叶孤城再度插手庙堂事,并非因为他还有野心,他想救这个少年人,也不是因为他心软,或者同情,而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士安于饱暖,人忘其战争,并非一句简单的话。   他们在乎的,从来都只是这个天下。   皇长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意离京的,要走,便要寻些不寻常的法子。   过了午时,徐三姑娘再一次造访僧录司。她带来一个小内侍,这个内侍与长孙有三分相似,更换衣服,模仿举止之后,三分便成了六分。之后便由这个小内侍做长孙的替身,借口长孙因为时疫在灵谷寺中养病。   因为得知长孙尚且有救,徐三的神色不若昨日那般忧虑,此刻她对叶孤城施了一个居士之礼:“多谢城主相助瞻基。”   叶孤城面色平淡疏远:“非我之功,能解这种毒的人是万梅山庄庄主。”   徐三目光落在门内西门吹雪身上,也看出他生人勿进的气势,便遥遥做了个禅礼:“多谢庄主。”   西门吹雪对这些虚礼无感,只对朱瞻基道:“她来寻你,想必有话要交代,你自去处理。”   朱瞻基深施一礼:“是。”   另一边郑和寻了机会与叶孤城道谢:“马车已经准备妥当,用过斋饭便能出发。陈祖义不日前已经伏法,剥皮枭首,以震慑南海中其余的海盗。”   叶孤城点点头:“听闻郑大人不日又要下南洋?”   “不错。”郑和面露怅然,“皇后病了,很重。她最后的愿望是让我出海,替她在佛祖舍利前献上手抄佛经。”   叶孤城知道他对皇后孺慕之情甚笃,闻言便道:“长孙之事,你转告皇后不必担心。他洗髓之后,我会请江湖上妥当的朋友亲自送长孙回京。”   郑和深深看了他一眼:“多谢。”   叶孤城:“郑大人何时启程?”   郑和:“就这两日。”   “这样着急?”大船回航不过九日,算起来,郑和几乎没有修整便又要出航。   “信风将至,前来朝觐的各国使团也该回航。”郑和面有难色,他说完这些,心中知晓这样对外人的借口在白云城主面前是毫无用处的。   他叹了口气,终是说道:“朝中反对再下西洋的声音过巨,皇上也难排众议。皇后以病相胁,才换得许多人闭嘴,她怕再拖延下去……”   等皇后陷入弥留,或是薨逝,便是皇帝也找不到再下西洋的借口。   因此,不得不走,而且要马上走。   叶孤城点点头:“郑大人若去锡兰国,需得提防亚烈苦奈儿。”   郑和来了点兴趣:“亚烈苦奈儿?锡兰国主?”   叶孤城:“亚烈苦奈儿掌握五万精兵,他治国不喜农作生产,平日里总会打劫来往商船。此人不可信,便是邀请郑大人上岛,也一定要另做提防。”   郑和若有所思:“多谢,郑某记下了。”   他目光扫过院子里与徐三说话的皇长孙,扫过在内室整理针囊的西门吹雪,意有所指:“城主这样安排,很好。”   ********************   李贽曾经评价妖僧姚广孝:我国家二百余年以来,休养生息,遂至于今。士安于饱暖,人忘其战争,皆我成祖文皇帝与姚少师之力也。   姚广孝是少师,想必也将这个理念传递给了朱瞻基吧。   朱瞻基死时38岁,可惜了,如果他能活久一点,生一个健康的儿子,想必明朝后来结果不大一样吧。(所以这里解释了他盛年而死的缘故,和为为啥对汉王出手如此很绝的原因)   郑大人的内涵:叶城主,虽然不想承认,但你这个男朋友,还不错,勉强配得上城主吧。(郑大人对叶城主的态度彻底从敌对,转化为自己人了) 第105章 106   马车摇摇晃晃上路。   陆小凤苦着脸:“我不明白,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朱瞻基因为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忍笑的辛苦:“我好像有点明白,但是也有点不明白。”   陆小凤苦着脸:“我与皇孙同乘一车也便罢了,为什么这辆车里还有他这小子!”   小小的幼童不哭不闹,身上挂着道衍那串长长的佛珠,怀里抱着小剑坐在马车一端,目光灼灼打量着朱瞻基。   朱瞻基也回视他:“你不记得我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陆小凤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朱瞻基轻咳两声:“约莫两三年前,父王在中都办差,师父与我在凤阳街头游览时,师父从一群江湖人手中救下了他。”   陆小凤一脸惊讶。   朱瞻基强调道:“那时他还小,只会叫爹,还喝过我乳母的奶。”   陆小凤睁大了眼,目光落在小小的孩童身上:“西门吹雪的儿子居然与皇长孙是奶兄弟?”   朱瞻基:“西门吹雪?就是替我施针,能救我的那位万梅山庄庄主吗?”   陆小凤一脸兴奋:“我告诉你,那位可是我陆小凤的……”   罗生忽然张嘴说了一声:“我爹。”   陆小凤立即笑道:“你终于开口说话了啊!上一回听你说话你还在襁褓之中。那时候你才一点儿大,把爹叫成‘呆’。”   朱瞻基忽然露出少年人的疑惑:“你爹……不是我师父白云城主吗?”   陆小凤一脸震惊:“你……连这个……都知道?”   朱瞻基回忆道:“当年在中都时,他口口声声都叫我师父做爹的。”   罗生张开又说了一声:“阿父。”   陆小凤想起那枚韘形佩:“也对也对……合该如此。”   朱瞻基难得升起好奇来,他问道:“什么合该如此?”   陆小凤露出一个隐秘的笑:“这件事的始末因果,天底下还真只有我陆小凤知道。”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个直白一个隐晦,都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   陆小凤干咳两声:“也罢,此去万梅山庄还有些路途,闲着也是闲着。你们一个是叶孤城的徒弟,一个是他义子,我告诉你们也无妨。”   另一辆同样宽敞的马车里,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相对而坐。   叶孤城正微微拧着眉:“你的意思是,陆小凤将帖木儿的地图托付给了南平郡王?”   西门吹雪颔首:“他们曾是好友。”   叶孤城垂目沉思片刻:“原来如此。”   西门吹雪看过来,面上带出询问的意思   叶孤城叹道:“终究还是连累了你。”   西门吹雪:“为何这般说?”   叶孤城:“南平郡王也属被消减兵权的实权王爷,他拿到西北军情,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次夺回兵权的好机会。在京城的王爷皆以宁王为首,南平郡王定然将此事与宁王合谋。”   西门吹雪:“狡兔不死,走狗难烹。南平郡王想借此揭开皇帝诛杀手握兵权王爷的宫闱内幕,宁王想借由西北异动要挟皇帝不得不在风口浪尖上放他们回封底。”   宁王在洪武诸子中以善谋闻名,又有襄随燕王的从龙之功,他如今龙困浅滩,有如困兽。一旦让他找到机会重回大宁,皇帝再想让他交出军权便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叶孤城:“宁王在郑和的舰队上布有眼线,他知道整个局里,唯一的变数是你。”   西门吹雪皱眉:“因为我能救下皇孙?”   叶孤城:“不错。”   皇长孙在这个局中是必死之人——皇长孙死,皇帝的传位计划被打乱,太子没有另一个拿得出手的嫡子,汉王才有机会作乱,汉王与宁王达成的协议才有价值。   《星邪剑谱》不过是个诱饵,真正的诱饵是陆小凤。   世人皆知陆小凤是西门吹雪唯一的朋友,他出了事,万梅山庄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也能解释那日伏击西门吹雪的人除了南平郡王的人,还有宁王的人。   西门吹雪:“所以,你要救他?”   叶孤城点点头:“太子平和懦弱,陷于户部事务难有决断,算个守成之君;汉王野心勃勃,却私心重重冲动易怒,难成大事。皇帝年纪已然不小,能接续他意志的人,我观之也只有此子。”   西门吹雪回忆起在僧录司道衍与叶孤城一同考校那少年的情形,有所了悟:“你认为他能继续南下西洋的国策?”   叶孤城:“不错,道衍虽是太子师,平日也花了许多经历教导太孙。有道衍教导,总不会太差。再说……南洋华民刚刚看到希望,我总归想能多延续一载是一载。”   难怪他会出手。   西门吹雪深深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我会尽力。”   叶孤城面露歉意:“抱歉,终究让你卷入这些俗事。”   西门吹雪轻轻笑了一下:“我一贯恣意妄为,想救人的时候,便是你不开口也会出手。”   叶孤城看进对方眼底,仿佛于众生草木之中,终于觅得一座青山一般。   西门吹雪想起一事:“若他当时真的点选汉王或者宁王,你果真会出手?”   叶孤城一笑:“会,也不会。”   西门吹雪眼底也闪过笑意:“你待如何?”   叶孤城:“对于这样的人,不配我的剑。宁王已然让皇帝猜忌,我只用利用西北得来的图纸,刺激一下皇帝即可。”   西门吹雪:“若他选汉王?”   叶孤城:“稍微麻烦一些,需要将徐皇后竭力掩盖的叔叔对侄儿下毒一事揭露。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皇长孙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西门吹雪不再开口,叶孤城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并不是冲动之人。   叶孤城沉默一刻,缓缓又道:“若他果真请我出手,我……不会带他回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心下一动,抬眼看向对方。   他忽然倾身而动,凑近了男人。   叶孤城鼻尖闻到一线熟悉的熏衣梅花香特有的龙脑木香味,他没有后退,因为他已然背靠在车厢壁上。   这一瞬间,他想起道衍于无人时对他说的话:“老衲看出小施主眉淡唇薄,水多木漂,本是早夭无福的命格。既然他也因你而改了命数……叶城主,从今往后,你也该放过自己了。”   玄衣妖僧言犹在耳,耳边又换做了清冷寒冽的声音,带着常人难见的暖意,在他耳边说:“我知。”   一只苍白的手握住另一只,白玉映着血磲,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本该如此契合。   ************************   叶城主喜欢吧王孙皇孙什么的当徒弟一个一个收,然后让他们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陆小凤喜欢和王孙王爷什么的交朋友,然后再揭穿他这群朋友的阴谋;   西门庄主:我负责救场。   这个故事属于电视剧原创,看得出创作时候前后有些仓促,于是按照我自己的思路补完阴谋,咳咳。   站在巨人的肩上撒欢~ 第106章 107   另一家马车里,陆小凤嘴张得能生吞一只鸭蛋。   “你的意思是,你皇祖母曾经想撮合叶孤城和你姨婆?”他摸摸下巴,“就是后来在僧录司和你道别的那个漂亮女人?”   少年人迟疑地点了点头,他终究是个少年人,此刻难得放松,一时说漏嘴。   陆小凤表情越发奇异。   朱瞻基:“也许是我皇祖母不愿见我姨婆遁入空门。”   陆小凤想想今日里见过的两个和尚,真心觉得入空门也没有什么不好,当然不能喝酒吃肉对他而言比天塌下来更可怕。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徐三姑娘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   朱瞻基:“也很聪明。”   陆小凤:“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女人,的确也应该匹配当世最伟岸的男子。只可惜——”他眨眨眼睛:“你就没想过……”   朱瞻基心底戒备:“什么?”   陆小凤:“他算你师父,那个女人是你姨婆,他们算两辈人。”   陆小凤将手一指抱着小剑一脸防备又好奇的罗生:“或者,你愿意叫他小师叔。”   朱瞻基:……………   为了帮朋友,他也是什么招儿都想到了。   等到马车抵达万梅山庄,罗生已经肯让朱瞻基抱他下马车,这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叶孤城从朱瞻基手里接过罗生,罗生将头靠在他颈窝里糯糯叫了一声“阿父”。   叶孤城拍拍他的背:“出去一趟,可好玩?”   罗生努力点点头,想了想,认真说:“牛好玩,鸡也好玩。”   陆小凤忍俊不禁。   叶孤城将罗生递给西门吹雪,罗生拽着亲爹的头发又乖乖叫了一声“爹爹”。   两个爹还没多余表情,老管家福伯欣慰地老泪纵横。   陆小凤一脸莫名其妙,低声问西门吹雪:“你的管家为何会哭?难道他以为你会回不来?”   老管家:“老奴是高兴,是高兴的!陆公子也请进,酒菜早就备好啦。”   万梅山庄冷冷清清三十年,忽然热闹了起来。   西门吹雪没有招待皇室贵客的自觉,叶孤城也没有。   叶孤城问过朱瞻基打算之后,将他安排与罗生同住一方院子。皇长孙难得有不用防备的同龄人,正巧罗生也不排斥他。   陆小凤觉得稀罕,解了毒之后留下来,准备看看西门吹雪怎么养儿子。   西门吹雪自然是不会养儿子的,既然带了朱瞻基回来,便要尽快替他洗髓换血。因此他一回庄子,人便去了后山安排洗髓事宜。   罗生对年纪相差最小的皇长孙产生了兴趣,这几日都跟着朱瞻基在院子里玩耍。   陆小凤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他决定去找万梅山庄另一个主人。   叶孤城难得有闲,他在八角亭下擦拭那把乌鞘长剑。   冷冽的幽光在剑尖一闪而逝,长剑悄无声息归于鞘中。春寒料峭之际,他披了一件加棉披风,端坐时,带了青草气息的风便拂过他耳边坠着的碎珍珠流苏。   叶孤城头也不抬,执起玛瑙杯嘬饮。   陆小凤抱着酒坛从外溜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陆小凤道:“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和西门吹雪的神情一模一样,好像完全没有烦恼。”   叶孤城抬眼看了他怀里的酒坛子:“你这样爱喝酒,也是为了喝醉之后没有烦恼?”   陆小凤笑嘻嘻的:“酒色财气四道墙,人人都在里边藏。只要你能跳过去,不是神仙也寿长。可我偏偏要说,活那么长的是老王八。”   叶孤城眼中闪过难以察觉的笑意:“你若是要找西门吹雪,他在后山。”   陆小凤将酒放在石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两个杯子:“我不找他,找你。”   酒塞子拔开之后,浓郁的香味散出,陆小凤闻着几乎都要醉了。   叶孤城:“你找我喝酒?”   陆小凤眨眨眼睛,两撇胡子意外得精神抖擞:“不错。”   叶孤城低头整理剑穗:“我不饮酒。”   陆小凤一个帅气地翻身,从对面石凳换到靠近叶孤城的凳子上:“我知道你一直回避我。”   叶孤城抬眼平静地看着他,那意思是既然知道,还不赶紧带着酒离开。   陆小凤:“呐,我来这里不过一炷香,你说了五句话,拒绝了我两次。”   叶孤城收了剑,起身便要离开。   陆小凤:“这是第三次,你连话也不说了。哎,我陆小凤何时这般让人避之不及?”   叶孤城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不是因为你。”   陆小凤抱着酒坛叹气:“你是不是觉得,但凡和你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卷入麻烦,而且都会死掉。”   叶孤城没有回头,却也没再举步的意思。   陆小凤:“你一直和居心叵测的人打交道,是因为可以毫无顾忌的算计他们、利用他们、杀死他们。但是对着朋友和你看中的人,你就会下意识的驱赶他们离开,越远越好。”   陆小凤很肯定地点头:“你拒绝我,是因为你把我当朋友。”   叶孤城望着远处绵延的梅林,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亭子里坐下:“不是要喝酒吗?”   陆小凤立即笑嘻嘻地:“不是我自夸,我陆小凤运气好不好不知道,但是命是真的硬。你看西门吹雪也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我不一样好好的?”   清澈的酒液注入白釉杯中,浅浅的碧色中带着一丝黄,香气中混着药香与陈酒特有的醇。   陆小凤:“这可是酒窖深处藏着的老酒,单闻这酒味儿我便有些醉了,上一次喝这酒还是两年前的冬天。”   叶孤城低头浅浅嘬饮一口。   酒是老酒,至少三十年以上,清冽的酒气已经转化得馥郁沉稳,新酒的辛辣变得细腻醇厚,入喉只余醇美绵长的隐约甘甜。   陆小凤眯着眼,一杯已经下了肚。   清风送来酒香。   陆小凤:“那张地图的事情,是我所托非人。”   叶孤城挑眉,略显诧异地看着对方。   陆小凤抬起眼:“南平郡王,以前也是开国猛将之后。青青她……是靖宁侯的外孙女。”   叶孤城垂眼看着酒盅:“若我没记错,靖宁侯是凉国公蓝玉的姻亲。”   陆小凤长叹一声:“是啊,她那时还在襁褓之中,族人却因蓝玉一案被株连屠戮殆尽,是南平郡王收养了她。”   叶孤城仰头将酒液饮尽。   陆小凤给二人续上第二轮酒,面上露出一个比吃下二十斤黄连更难看的表情:“一个蓝玉案,几万颗脑袋掉了。”   叶孤城那时已然留意中原动向,记得一点这件事的始末:“因为凉国公是洪武皇帝留给太子的一枚重棋,如果太子不死,想必是一场明君贤臣的美谈。”   可惜,偏偏温厚宽和的太子早逝了。   这枚重棋,变成了废棋。彼时的皇太孙朱允炆尚幼,压不住这样的猛将,于是只能除掉换人。   为了替年幼的废帝清理道路,几万颗脑袋就这样落了地。   ****************   三大高手,齐聚万梅山庄。   还有徒弟和儿砸,有点热闹的样子。难怪原著要把孙秀青写分离,也许是因为庄主真的不适合热闹。   放心,城主也不适合。他不会希望西门庄主归隐,也同样不适合父慈子孝的家庭生活。   陆小凤看着大大咧咧傻夫夫,经常被人偏,其实他也很敏锐。 第107章 108   可惜,偏偏温厚宽和的太子早逝了。   这枚重棋,变成了废棋。皇太孙朱允炆并非嫡出,且年纪尚幼,压不住这样的猛将,于是只能除掉功高震主的蓝玉换人。   为了替年幼的废帝清理道路,几万颗脑袋就这样落了地。   陆小凤一口饮下第二杯酒:“青青好不容易活下来,却把自己变成了血衣童子。”   叶孤城想了想,缓缓道:“也许有些人,背负了许多人命,活着的每一天都比死了更痛苦。”   酒被再度斟满。   叶孤城低头饮尽这杯酒:“你总该知道,有些人注定非死不可。”   陆小凤:“你是不是想说自己?”   叶孤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酒是老酒,香醇绵化,却也烈,他有些醉了。   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次因为你插手,汉王对皇长孙的阴谋浮出水面,这件事是你的功劳。”   陆小凤苦笑:“我情愿让我的朋友活下来……无论如何,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叶孤城端着酒杯,垂眸不语。   陆小凤喝了第三杯:“我知道西门对你很不一样,他会千里奔赴一场决斗,却是第一次不远万里带一个人回来。”   叶孤城执起杯,凑在唇边,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陆小凤:“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   叶孤城仰头饮下第三杯。   陆小凤给自己满上,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喝了几杯,只开心道:“以后我来万梅山庄,能一次见到两个朋友,实在是太好了。”   叶孤城站起身,朝外走去。   陆小凤在他背后说:“没有人非死不可,叶孤城,不要轻言生死。你这样的人也死了,你的朋友会很伤心。”   叶孤城顿了顿,抬脚继续往前走。   冷风中传来一声轻叹。   “好。”   西门吹雪在八角亭里找到陆小凤的时候,他双颊泛红,已近六分醉。   他看着酒坛:“这是三十年的老酒,你都喝了?”   陆小凤醉眼惺忪,面上全是酣畅:“不止我,还有叶孤城也喝了。”   西门吹雪一怔,目光扫过桌上那只玛瑙杯:“他喝了多少?”   陆小凤伸出手指掰扯半晌:“三……三杯。”   西门吹雪转身便走。   陆小凤还在后面嘀嘀咕咕:“……两个朋友!”   西门吹雪想了想,还是转头道:“花满楼明日会到,应该是来探望你。”   说罢也不理会亭子里醉得七歪八倒的人,衣袂微动,人已往内院而去。   一进屋子,鼻尖便有浅浅的的酒香弥漫,若有似无。外间书房的躺椅上一个人斜斜靠着,腰间搭着素纱絮棉的披风。   西门吹雪上前一看,对方闭着眼,呼吸较往日急促,修雅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苍白的面颊上浮着浅浅的红,一直延伸到颈下的衣领之中。   他伸出三指搭在对方腕间,正欲探查,那只比平日温度略高的手反手攥了他的手掌,慢慢摩挲着。   “醉了?”西门吹雪索性在春榻边坐了,任由对方拉着自己手腕动作。   “是有些。”叶孤城低声咕哝了一句。“喝时不觉得,没想到后劲却如此大。”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不觉得了……   西门吹雪疑心这人根本不知什么酒后劲大,便问:“你素来少饮?”   叶孤城闭着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下:“饮酒误事,从前我周围环境需得我时刻清醒应对,因此祖父与父亲不许我人前饮酒。”   西门吹雪想起他经历过的那些诡诈算计,目光沉沉:“那如今?”   叶孤城嘴角微微带着些松快的笑意:“自然……无需再防备周遭。”   西门吹雪心中一动,反手也扣住对方手掌,指尖慢慢摩挲着:“我看你日常闲暇时读书多些,很少写字作画、弹琴鼓瑟?”   叶孤城沉默了片刻,才道:“当年金兵南下掳劫皇室,男人怎么死都是咎由自取,可惜了那些被驱赶北上的公主帝姬。所以南渡重洋的先祖留下训戒,才艺双绝毁江山,书画诗歌终误国。凡叶氏子孙嫡枝者,皆要牢记亡国之恨,不许效仿亡国之君。”   无酒、无诗、无歌、无画,丝竹管弦、水墨丹青、风花雪月……也都抛尽了。   这样的一生,只剩枷锁。   他没有自由,只一座城,和一柄剑。   叶孤城闭着眼:“我当年择定燕王,除了因为他说天子守国门之外,还因为他说过公主不和亲。”   前朝公主帝姬最后的结局,中原所有人心中不可碰触的旧事。如果注定护不住那些柔弱的女子,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让她们托生世间受苦。   西门吹雪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那年冬天,邀你来万梅山庄赏梅看雪,你却出海爽约,可还记得?”   叶孤城皱起眉,在昏沉中努力思索了一下:“唔……那次仿佛是接回尹庆。”   西门吹雪:“今日这坛酒,本是准备那次你赴约,你我共饮的。”   叶孤城睁开眼,目中先是流露出些许讶然:“抱歉……我不知道。”   西门吹雪:“你那时是故意爽约的罢。”   叶孤城面有歉意之色。   西门吹雪垂眸看他眼尾被酒意熏染而上的红痕:“那时,你已经知晓会随宝船出海,故意爽约也是不想给万梅山庄带来麻烦。”   叶孤城慢慢收紧手指,两只同样苍白修长的手握在一处,毫无间隙。   有些话,不必开口,对方就能明白;有些事,不必提及,对方就能猜到。   知己如此,吾生何惧?   西门吹雪挥手关了屋门,碧纱橱前的竹帘也被掌风扫落,午后的日光被遮挡,幽暗的室内生出许多难言的情愫。   说不好是谁的手先解开了谁的衣带,也不知道是谁的的手先抚上了对方赤裸的身体。纠缠的衣衫跌落在长毛的地毡之上,难耐的喘息在龙脑降真香的烟气中变得缥缈无定。   短促的闷哼只有半声溢出喉间,余下的被生生压了回去。   西门吹雪低头,看见对方额角溢出的冷汗,他执起男人因为疼痛而略显脱力的手,慢慢将那健白的手指咬在嘴里,一点一点亲吻安抚对方。   因为疼痛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也许是酒意上涌,也许是倾心相交,身体的疼痛不似之前那样鲜明难耐。叶孤城睁开眼,抬起手顺着对方手臂一寸一寸上移,直到手指慢慢抚着对方刚毅削薄的唇线。   西门吹雪的手扣在他脖颈后,拇指就搭在他颈侧突突跳动的血脉处,在喉结处轻轻撩拨了一下。   居于上方的人终于掌握了主动,低下头狠狠吻住对方,唇齿纠缠之间,血脉鼓噪的疼痛中,他亦是回抱了自己,这是真真切切的相拥。   这仿佛是一个契机,压抑的本能冲开最后的克制。   之后,再无理智可言。   **************************   在这本来正经、感性又悲伤的时刻,要说句题外话,叶三杯的名头算是坐实了。   白云城主的弱点已经暴露无疑,世人都以为他剑术强横、尊贵冷漠、心机深沉、野心篡位。但他实际上就是个:   三杯倒;   真话假话一起说,喜欢骗人,拿自己的命和权贵对赌明天;   没上进心,明明可以拥有慕容复的反攻中原的野心,非要脚踏实地搞进出口贸易。   宅男,偶尔当当幼师;   有暗杀皇帝的雅好; 第108章 109   花满楼的拜访很是正式,因为他不仅仅是来探望好友,更是替太子府跑一趟腿,送些东西给长孙用。   皇长孙在万梅山庄的事是个秘密,不能动用朝中亲信,便需委托给可靠之人。能得这样差事的,必定是太子心腹家族。   这种场面,皇长孙自然是需要在场的,西门吹雪勉为其难露个面。   陆小凤宿醉一宿,此刻仍有些头晕,他撑着头问花满楼:“你怎么亲自来了?”   花满楼:“听说你被血衣堂下毒,在万梅山庄解毒,便来了。”   陆小凤目光落在他身后仆人抬着的几只笼子里,似乎还有一只大木箱,他鼻尖动了动,好奇问:“这两里面是鸡鸭吗?难不成是你送来给西门吹雪吃的吗?”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这是白鹇与白色锦鲤,是江南花家送给西门庄主和……”他并未将话说完,但在场诸人都明白另一人是谁。   花满楼让仆从解开罩着笼子的黑布,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活物来。   一对纯白的白稚,木箱里还有两尾洁白无杂的鲤鱼。   陆小凤惊讶极了:“这鹇鸟纯白时竟然这样好看?没想到还有这样纯色的鲤鱼。”   西门吹雪难得点点头:“有心了。”   送东西送得成双成对,且投了主人家的喜好,可见花家的确用了心。   管家见庄主点头收了,连忙上前让人接过箱笼。   朱瞻基与罗生两个人,两双眼,都眼巴巴地盯着白鸟和白鱼瞅。朱瞻基在宫中虽然见识广博,但终究是个半大的少年,来万梅山庄才几日,被罗生带偏不少。   西门吹雪目光扫过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吩咐道:“白色鲤鱼送去石潭放养,白鹇明日去后山放飞。”   朱瞻基与罗生立即转头看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你们若想看,可以跟着管家一道去。”   朱瞻基立即向在座几人告辞,牵起罗生便跟着管家向后院走去,走到一半,嫌弃罗生走太慢,一把抱起他便跑。   陆小凤远远看着,惊叹道:“西门,你儿子不错,将来定然比你会交朋友。”   西门吹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朋友不少,算计你的朋友也不少。”   陆小凤左顾右盼:“他呢?”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花满楼温和地笑着对陆小凤道:“你昨日又喝了万梅山庄多少酒,怎的醉意今日还没散尽?”   陆小凤一拍大腿:“西门,你真不够意思,这样的好酒怎能藏着?”   西门吹雪冷冷道:“果真藏着,你哪里还找得到?”   陆小凤嘻嘻一笑:“也对也对,真摆在明处,怕是十五年前就被我喝完了,还是藏着好!”   西门吹雪看向花满楼:“皇孙解毒这几日,你可以多住几日。”   陆小凤一脸开心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愉快道:“多谢庄主,我正有此意。”   陆小凤:“机会难得,明早一起去看放鸽子?”   花满楼又笑了:“是白鹇,不是鸽子。”   陆小凤望着远处被抬下去的白鹇。   花满楼微笑摇头:“这是贺礼,不能烤。”   陆小凤发出惋惜的长叹。   翌日清晨,万梅山庄后山的断崖边,站着好几个人。   彼时实在是早,日头还未升起,山风凌冽,崖下雾气若隐若现。   笼子被打开后,两只全身几乎纯白的白鹇踱了出来,这两只白雉一看便是是精心挑选的,浑身雪白干净,除了头顶一抹红,便只有腹部一撮儿黑羽,观之不似雉类,反倒神似白凤。   便是陆小凤也赞道:“好一对精神的鸟儿。”   花满楼但笑不语。   罗生早已忍不住朝白鹇抓去,两只白鹇一惊之下,震开翅膀朝着山崖之下飞去。   陆小凤“咦”了一声,只见那白鹇三根长长的尾翎在山风中飘飞,恰似一匹绸缎,展开的翅膀在薄雾之中,像是一对在仙境之中相携伴飞的神鸟凤凰。   山鸟与鱼不同路,谁料万梅山下逢。   罗生看得双目骤亮,伸手朝着白鹇便抓了去,只是他已然站在山崖之边,这一扑人便跌了下去。   陆小凤吓得连忙伸手去抓,谁知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一道雪色的人影比他更快地飘了出去,不过一息便揽住了小童。   这人正是叶孤城,只是他接住了小童之后并没有回身上崖,反倒施展轻功,在山势峭壁上借了力,朝着白鹇伴飞远去的方向飞去。   陆小凤正要收回手,目光一转看见身边朱瞻基面上担忧惊吓尚未褪去的面上露出羡慕的神情。   他一笑,一把薅起少年:“你想不想飞?来吧——”紧跟着人也飞了出去。   花满楼哑然,大约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有些担心的问:“庄主,这……”   “无事。”西门吹雪目光落在远处云雾中的两道身影上。   陆小凤的轻功无疑是极好的,与司空摘星比也并不逊色,虽然没有正经排名,但他不在前三,也该必定在前五之内。他施展轻功时自带一股洒脱随性的豪气,正应了江湖人对他的赞美和比喻——身无彩凤双飞翼。   叶孤城的轻功并不以速度见长,相反,他在空中停留时很多时候像是毫无速度,悬在虚空之中,如云似雾。就像宝船出海前的那一夜,他从海上走来,足踏波涛,似君王漫步。   真要比较,陆小凤是翱翔天际的凤凰,而叶孤城是在虚空中降临的仙。   耳边传来来断续小童和少年的惊叫之声,惊飞无数早鸟。   晨雾即将散尽,西门吹雪转过身朝山下走去:“走吧,去山下亭子里应该能找到他们。”   走路下山无论怎么快,也快不过掉下山那种。   西门吹雪带着花满楼回到梅林前亭时,跳崖的两对人自然都已在此喝茶吃点心了。   陆小凤难得没有喝酒,他此刻很是兴奋:“早知道你轻功好,没想到竟然这样好。”   “凤舞九天,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叶孤城难得也赞了他一句,转头让下人端了两道洒了梅花蜜的奶冻上来,让两个孩子一边吃去。   陆小凤默默下巴:“而你却用来哄孩子。”   ****************************   叶城主遇到西门庄主之后,多少还是有了点金盆洗手的意思。   除了偶尔插手插手皇家事务,他身上渐渐有了幼师的气质…… 第109章 110   罗生一脸兴致勃勃,吃得很认真,他在西北长了三年,很习惯吃这样的奶时。   朱瞻基仍旧白着一张脸,平生第一次跳崖,他险些以为自己方才要摔死在这里。从小学到的礼仪迫使他装得若无其事,只是持勺的手一直抖啊抖。   陆小凤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的表情有点奇怪:“我算是知道了。”   花满楼跟着西门吹雪走入八角亭,发梢上沾着山林崖边的水汽:“你知道了什么?”   陆小凤神秘的说:“原来万梅山庄也可以这样热闹。”   花满楼微笑着,一双盲眼也荡漾着柔和的波光:“果真如此。”   从来冷冷清清的万梅山庄,此刻除了花鸟鱼虫,还有三五好友,和两个小孩。八角亭的石凳常年只有主人来坐,此刻却还得加几个木凳才能坐下。   花满楼坐下之后,陆小凤十分自然地将桌上的茶点位置一一指给他。   花满楼微笑着道谢。   陆小凤转头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花满楼。他顿时失笑道:“不错,他的确看不见。在他还是只有你们这般大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从此他便再也看不见光,也没有了颜色。”   罗生尚小,仍旧十分好奇。朱瞻基已经懂事,又在帝王身边长大,闻言面上立即露出歉意来。   陆小凤不等他开口,已经眨眨眼睛继续道:“你若想替他惋惜,却又大可不必。他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能分辨风力传来的新开花朵是哪一种花。比起外面睁眼瞎的很多人,他都更懂得欣赏生命。”   朱瞻基一怔之下,低下头,沉默地去吃碗里的糖渍酥酪。   罗生几口吃完,去拉他的袖子:“鱼。”   朱瞻基闻言立即放下勺子,对众人道:“我带弟弟去看鱼。”   西门吹雪:“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开始在后山洗髓,七日方可。”   朱瞻基连忙应了一声,带着罗生,领着一尾巴的仆从跑了。   花满楼奇怪地问:“殿下与罗生似乎很熟悉?”   陆小凤摸摸胡子,表情夸张地说:“不夸张的说,他们喝过一个乳母的奶水,渊源深得很。”   叶孤城摇摇头:“罗生不过是他不需要防备的同龄人而已。”   花满楼如有所悟,又问:“你为何要劝他学一个瞎子?”   陆小凤长叹一声,看了一眼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因为他也是一个不要命的人。”   花满楼笑笑:“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不要命的,但凡不要命的人,必然有一个比命看得更重的东西。”   他意有所指,比如责任,又比如执着于正义的追求。   陆小凤闻言一愣,苦笑了:“没想到着相的竟然是我自己,果然我陆小凤才是个笨蛋。”   花满楼摇摇头:“你只是喜欢你的朋友,甚至敌人都好好的活着罢了。”   叶孤城起身:“你们自便,我有些事尚需处理。”说罢向几人颔首,转身离去。   陆小凤终于将那句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西门,你儿子掉下去的时候,他比你像亲爹。”   西门吹雪道:“罗生正是知道他在身边,才有恃无恐往下跳的。”   陆小凤闻言一怔,哈哈笑起来:“你儿子,比你聪明。”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   陆小凤摸摸下巴:“两大高手教出来的孩子,不知道以后会长成何种模样。”   西门吹雪也起身道:“明日开始解毒,我去准备。”   陆小凤笑嘻嘻地:“都是老朋友,不用招呼我们,你自去忙。我们自己会招呼好自己。”   西门吹雪一走,陆小凤便对花满楼说:“你这次来得巧,晚上必须陪我喝两坛,庆祝我大难不死。”   花满楼笑道:“你哪次不是大难不死?”   陆小凤:“这次不一样,老实说,我真没想叶孤城能说动西门吹雪出手。你知道的,他从来不喜欢这些琐事,更何况还涉及朝廷。一旦涉及朝廷,就代表着无尽的麻烦。”   花满楼笑而不语,他总是这样愉快而平静的,因为他清楚很多时候,陆小凤并不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陆小凤凑近他:“你不知道,西门吹雪的儿子真太有意思啦,老实和尚被这么小个孩子耍得团团转,不仅换了干净僧袍,我敢说连他身上的虱子都被熏得干干净净,可算替叶孤城报了当年的仇。”   花满楼登时来了兴趣:“我用万梅山庄的酒请你喝酒,你把这次的故事说给我听。”   后山一眼小泉流出的细水聚成一汪清澈池水,一眼便能见底。   两尾白鱼在池底游荡,悠游自在;岸边一个小童趴在岩石上低头看鱼,他身边 一个少年,强忍住跟着趴着一起看的冲动,努力维持自己端方的仪态。   他叹了口气:“明日我便要开始解毒,不能回来与你同住了。”   罗生听了,回头看他,眨了眨眼睛。   朱瞻基:“解了毒,我便要回应天府。”   罗生不爱说话,却听得懂许多事,他面上露出遗憾和不舍来,最终只轻轻说了一声“哦”。   朱瞻基过去揪他耳朵:“你不如来送我,我带着你住王府,或者住宫里,我皇爷爷可喜欢我了。”   罗生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不去。”   朱瞻基:“为何?”   罗生:“阿父在这里,教我学剑。”   朱瞻基终于问了那个问题:“他们到底谁是你亲爹?”   罗生想也不想:“都是爹。”   “……你还小。”朱瞻基知道他大概自己还不懂自己在问什么,只好换了个话题:“我皇爷爷说天子守国门,决意要将都城从应天府迁到顺天府。此去燕地路途遥远,以后便是你想来找我,也不容易了。”   罗生果真听进去了,想了想才道:“我让阿父教我飞,不怕。”   朱瞻基一怔,忍不住笑了:“这倒是,以师父的轻功,出入禁宫也来去自如。”叶孤城参与南王之乱时他不过四岁,并不知道当时细节,还不知道叶孤城更大胆的事情都已经干过了。   他继续道:“师父说我每三年需要拔一次毒,到时候你也跟着师父来找我,我带你游京城。”   朱瞻基想象着方才腾云驾雾的微妙感觉:“以后你学有所成时,来宫里看我,不必层层通报走正门听宣,就直接飞檐走壁溜进来,我拿到宫城图纸的时候,先给你一份,你就飞檐走壁……”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偷自己家。   *************************   大家小年快乐啊~ 第110章 111   西门吹雪回到屋子的时候,看见仆从捧着罩衫站在外间。   叶孤城独自在里间,已经更换了中衣,正在自己整理直裰交领袍服的衣摆。春榻上搭着他刚刚替换下来的内衫和下裳,还未来得及收走。   西门吹雪目光扫过换下衣物上深色的血渍,挥手让仆从退下。   叶孤城听见动静,转头看见来人,挑眉问道:“你怎的也回来了?”   西门吹雪朝他走去:“我先替你上药。”   叶孤城止住对方的动作,摇了摇头:“我无事,你怎么看出来的?”   西门吹雪知道他的顾虑,直言道:“你不曾露出异状,只是方才告辞起身时,撑了一下桌子。”   叶孤城:“原来如此……原本无事的,方才施展轻功时一时忘了。”   昨日午后,酒后的叶孤城比平日反应更加直白,想来是他也一时忘情,冲动之下伤了这人。   西门吹雪还要坚持,叶孤城已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叶孤城:“我无事,不必在意这个。”   说完拉着他的手一同到了书房一端,指着一张帖子问:“你怎的还留着这个?”   这明显是在转移话题。   西门吹雪便知道他的确没有让自己上药的打算,于是作罢。低头一看那帖子,竟然是当年他在白云城给自己下的战帖。   西门吹雪:“我亦不知,为何留着。”   这是实话。   西门吹雪此生接下战帖无数,发出战帖亦是数不胜数,若是每一张战书都留着,万梅山庄怕是得用一间单独的屋子来安放这些帖子。   许多事,原本便是没有什么原因的。   叶孤城低头细细摩挲着那张册子,这是一切的起点。认真细究起来,也是造成罗生失去母亲的原因。   西门吹雪见他神色有异,便问:“在想何事?”   叶孤城道:“我在想,罗生虚岁有四,尚不知生母是谁。这次事了,不如带他去一次蜀地祭拜他的母亲。”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不容易碰触的话题,那些恩怨是非都已远去。峨眉四秀因当年金鹏王朝一案卷入一场阴谋,孙秀青因而结识西门吹雪。   若无后来的事情……   西门吹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并非矫情之辈,既然当日有了抉择,便总会一起面对。   他握了他的手:“好。”   叶孤城:“蜀地故道,我也是第一次在那里遇见你。”   西门吹雪:“那一次,被唐门伏击追杀。”   叶孤城与他视线一碰:“回白云城途径蜀地,受蜀王邀约,择定燕王。”   二人一笑。   西门吹雪:“若有闲暇,之后可在蜀中游历。”   “甚好,正有此意。”   之后一连七日,西门吹雪在后山药泉替皇孙拔毒洗髓,罗生也跟着一道去。他年纪小,虽不能习武,却能强健筋骨,防百毒侵袭。   陆小凤也给花满楼讲了七日老实和尚的笑话,西门吹雪下山的时候,他还在讲。   “花满楼,我告诉你,老实和尚挤牛奶那个手法,就像是让他去摸女人的胸——即害怕,又想要。”   花满楼笑着附和:“他还把僧录司,变成了牛圈和鸡窝。”   陆小凤:“还有他的衣服,簇新的僧袍,我保证一直虱子也不会有!你是没瞧见他那样子,恨不得在鸡窝里滚一圈。”   一个笑话连讲七天,必定是让人难以忘怀笑话,最难得的有人愿意连听七天。   花满楼仍旧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笑话一般捧场。   陆小凤看见西门吹雪走入连廊,笑得更加愉快:“看来拔毒洗髓的事情一切顺利。”   西门吹雪:“何以见得?难道我就不能失败一次?”   陆小凤摇摇头:“至今为止,我还没遇到你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如果真的有,我才要惊掉下巴。”   花满楼目光准确地落在西门吹雪方向:“庄主步履沉稳,不疾不徐,想来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西门吹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皇孙与你,明日便动身回京。”   陆小凤怔住了:“我为什么要动身?”   西门吹雪:“自然是送皇孙返京。”   陆小凤手指指向自己:“为什么是我?”   西门吹雪:“当然不止你。”   陆小凤:“还有谁?”   花满楼适时接话:“自然还有我,我以为你一开始便知道。”   陆小凤:“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约定的?”   花满楼:“除了你我,还有谁更合适?”   陆小凤:“当然还有和尚!”   花满楼笑着摇摇头:“单凭你说了七天的笑话,我便断定老实和尚不敢接这个差事。”   陆小凤:……   他苦着脸,没想到讲了几天笑话,最后被看了笑话。   陆小凤看向西门吹雪:“我去送皇孙,你呢?”   西门吹雪想了想,道:“我带罗生去一趟蜀地,给他母亲扫墓。”   陆小凤一怔,喃喃道:“竟然都四年了……是该去祭拜祭拜。”他天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却渐渐经历了许多朋友的离开。每次提起一个,难免唏嘘。   陆小凤打起精神,想了想又问:“叶孤城呢?”   西门吹雪:“他一起去,孙秀青的墓,便是他立的。”   陆小凤长叹一声:“他那时刚刚从诏狱出来,后来又被老实和尚引来的人追杀吧……叶孤城的确是个君子。”   他一拍胸脯:“你放心,这个差事我接了!”   西门吹雪:“下一次你再请我帮忙,我可以不要你的胡子。”   陆小凤嘻嘻一笑:“不需要等下一次,你只用这一次让我在你的酒窖里挑一坛最好的酒,我和花满楼一定把皇孙安全送回太子府。”   花满楼愉快地摇着扇子:“世人都说士为知己者死。”   陆小凤:“说得正是我这样不怕麻烦的人。”   花满楼却继续道:“陆小凤为一坛老酒不要胡子。”   ******************   按照剑神剑痴的人设,他可能想不起这种人情世故,但城主搞世俗斗争的,懂一点。   我觉得我有机会春节完结!感觉很圆满,再写就画蛇添足   大家放心,会有番外。 第111章 112(完结)   黄昏日暮,古道西风,一匹纯色无杂的白马架着车慢悠悠的走着。   这家马车很是素净,但任谁见了,也不会觉得马车的主人是好惹的人。因为马是西域最好的品种,车厢的木料也是上等的安楠产的梨花木。   车厢里,两个雪色袍裾的男人相对而坐,两人皆是白衣乌发,腰间悬着古剑。   只是其中一个身边,倚着一个小小的童子,正摸着手里的一把青竹小剑。   西门吹雪低头看着他:“喜欢?”   小童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娘一个人,会寂寞吗?”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对视一眼,缓缓道:“每个人,生来一个人,离去一个人,想来都应该是寂寞的。”   小童似懂非懂,抬头看他:“爹也是寂寞的吗?”   西门吹雪点点头:“曾经是。”   小童望向对面的男人:“阿父也寂寞吗?”   叶孤城:“在遇到你们之前,是的。”   小童笑起来:“那我也要寂寞。”   小童虽早慧,但仍是一个孩童,他尚且不明白什么是“寂寞”。   西门吹雪望着窗外,竹林在晃动的视野中远去,他开口道:“以后你长大些,可以每年都来此祭拜。”   小童也伸着脑袋看向来时路:“这样娘会开心吗?”   西门吹雪点点头:“我想,会的。”   马车在林间穿梭,小童又问:“我们回家吗?”   西门吹雪:“我们会在蜀中游历一番。”   小童:“蜀中是哪里?也有竹屋吗?”他很喜欢竹子做的小剑、蚱蜢、屋子,竹凳,竹子的一切他都喜欢。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对面的男人:“之后,你可想去一趟泉州?”   叶孤城摇摇头:“去泉州?”   西门吹雪目中黑瞳有光:“那间海边小屋已然破败,不如在那里建一处临海小筑。”   汉王的人四处搜捕西门吹雪的踪迹,决然想不到他这样大胆又回到泉州在他眼皮子底下逍遥。   叶孤城自然是习惯那里的,嘴角露出笑意:“如此,甚好。”   听海、泛舟、钓鱼、踏浪,好像很久之前在泉州一间长着结满荔枝果的小院里,有一个人这样畅想过他退隐之后的神仙日子。   西门吹雪见他神色欢喜:“我即刻传讯,临海庄园建成大概还需要一些时日。在此之前,你可有想去之处?”   叶孤城想了想,道:“听说蜀地有条故道,能去到古苗蛮之地,我一直神往。”   西门吹雪:“你想去贵州?为何?”   叶孤城轻抚膝上乌鞘长剑:“那里曾经是古夜郎国的都城,一直隐藏着一支被遗忘的上古唐军,听说他们家族有一种传承至今的刀法,最擅长迎击元蒙骑兵。”   西门吹雪:“上古唐军?”   叶孤城点点头:“不错,这个家族在海外声名远扬,在波斯之地,乃至天方都非常有名,被称为拯救圣城的家族,他们就是播州杨氏。这个家族在中原地区反倒无人提及。”   见西门吹雪露出些许困惑,叶孤城解释道:“据说唐朝末年时,朝廷衰微,南诏攻陷播州,劫掠四川,当时朝廷已无力征讨,便许之天下人,谁能收复播州,便是播州之主。”   西门吹雪如有所悟:“当时便是杨氏一族上疏请战?”   叶孤城:“不错,后来杨氏一族的十几代家主在播州荡平贼寇,在播州站稳了脚跟,成为一方霸主。因此,播州杨氏的每一代家主都是骁勇善战,文武兼备的全才。”   西门吹雪:“这个家族已经在播州耕耘五百年,这样一个家族,竟然藏得如此之深。”   叶孤城点头:“许是贵州山谷纵横交错难通外界,也许和他们的家训有关,他们一族从来没有忘记入主播州的初衷。我会知道这些,正是因为昔年蒙哥屯兵四川,意图吞并中原时,在剑阁蜀道,正是这只上古唐军从天而降,击退蒙哥,接了青野原之危。”   西门吹雪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此说来,我亦有意寻访。”   叶孤城投过一个询问的目光。   西门吹雪:“据说古蜀诸葛武侯曾于斜谷造刀三千把,用了来自安南造碳,若那些刀还有流传于世者,必在古蜀云贵之地。”   叶孤城点点头:“是,倭行海上,往来劫掠,所仪仗者,便是倭刀。奈何剑是君子之器,修习数十年能有所成就者不过十之二。”   西门吹雪:“若能寻访一种兵器,对抗倭刀……”   叶孤城与他对视一笑:“或是以彼之矛攻子之盾。”   叶孤城:“那日在南海,从满者伯夷得了那柄倭刀之后,想必你也一直在思索应对之法。”   西门吹雪目中露出浅浅的笑意:“是。”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西门吹雪以剑入道,行至剑道巅峰,再无敌手之后,曾经就要以剑出世。但自南海回来,他仿佛再次顿悟。强无止境,以剑敌白刃,一人敌十国,只为至强之人心中的道。   若是这样,正如他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一样,对手用的是唐刀还是匕首,是毒针还是两根手指,又有什么分别呢?   叶孤城:“我欲取到剑阁蜀道,直去播州。”   西门吹雪:“既如此,便同行。”   从此尔尔辞晚,朝朝辞暮。   陆小凤面堆一望无际的梅林发怔,疑心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发了一个梦,这里从来没有过万梅山庄?”   漫山遍野的梅林还在,但是山庄没有了——那些屋子、酒窖、长廊、亭台,一间也没有了,好像原本就不存在一样。   司空摘星摸摸下巴:“也许西门吹雪是听到了风声,先一步跑了?”   陆小凤呐呐无语:“难道他会变戏法,把一个山庄变成巴掌大揣进兜儿里一起带走?”   司空摘星望天:“往好处想,我们找不到他,锦衣卫和厂卫的人也一样找不到他。”   陆小凤:“你说,会不会是厂卫的人把这里夷为平地?”   司空摘星:“厂卫肯定将这里掘地三尺过,不信你看那边的痕迹。”   陆小凤当然留意到了寸草不生的泥地,这里明显来过不止一拨人,一拨人放过火,一拨人推倒了柱础,最后一拨人还不忘掩埋一切。   他立即想起一件事:“西门吹雪决定将皇长孙送走之后,便带他儿子去蜀地祭扫,是不是已经猜到官府的人会来找他麻烦?”   司空摘星煞有介事点点头:“我想,即便西门吹雪想不到,还有个深谙朝廷行事风格的叶孤城。”   陆小凤眼睛一亮,笑道:“也对,叶孤城从接下替皇长孙解毒这个麻烦的那一刻,他应该就猜到了后续的麻烦,不会坐视万梅山庄有危险。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让整个万梅山庄凭空消失。”   宁王被赶去江西南昌做了一个藩王,还不准他兴建王府,只能用布政司衙门做官邸,这一招算得上敲山震虎。宁王和汉王栽了这一大一个跟头,无论如何都会想法子泄愤。   司空摘星:“原本这二人是不惧的。”   陆小凤一摊手:“谁叫西门吹雪还有个儿子,而且还很小。”   司空摘星:“现在问题来了?”   陆小凤苦着脸:“官府的人是找不到他们,连我们这群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他们。”   司空摘星光棍地很:“找不到,便不找吧,他们两个在一起,天王老子也杀不死的。”   陆小凤一拍脑袋:“也对,都说我是天下第一招惹麻烦体质,以后这个名头应当让给叶孤城才对。”说完,他一拍完脑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施展轻功到了一处空地上,找了树枝开始挖土。   司空摘星怔住:“陆小鸡,你要做什么?”   陆小凤咧嘴一笑:“这是酒窖的位置,我就不信他把那些酒都能带走。快来帮我挖一挖,挖出来都算咱们的。”   他们从白天挖到晚上,从黄昏挖到半夜,挖得满头大汗满身都是土,依旧一无所获。   “陆公子在挖宝贝吗?”一个娇俏的女子声音从背后传来。   月黑风高,女子冷不丁儿的声音,差点将司空摘星吓得窜上树梢。   陆小凤眼睛一亮:“小玉,你怎的也在此?”   树上一个女孩子翻身下来,穿着浅红色的衣群,像一朵娇俏的石榴花:“我在这里,自然等一只呆头鸟,免得他愣头愣脑把这里的地都刨一遍。”   陆小凤:“啊?”   小玉笑嘻嘻地指了指地上的大坑:“诺,就是这样。”   她拍了拍手:“庄主走的时候,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陆小凤:“什么话?”   小玉:“他问你还记得霍休的那间木屋吗?”   陆小凤眼珠一转,立即欢喜道:“我明白了万梅山庄就如同陆放翁的木屋一样,是因为他的主人才价值千金闻名于世的。是了是了,西门吹雪在哪里,万梅山庄就该在哪里。”   远处谷间传来鹇鸟的叫声。   他举目四望,梅林郁郁葱葱连绵不绝:“三年之约还在,那一对白鱼和白鹇也在,时机到了,想必总有再见一日。”   小玉的神情忽然变得忧伤:“你也有这样多愁善感的时候。”   陆小凤:“最后一个问题,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小玉忽然又笑了,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我不仅要走,还要请你和我一道走。”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道走?”   好看的女孩子笑嘻嘻的:“因为有人想请你帮一个忙。”   ***********************   完结,撒花,大家节日快乐。   日子总是过程艰辛,一直这样坚持着,总会等到云开月圆吧。   有番外,可以继续等各种碎碎糖。 第112章 番外一 夜泊秦淮(上)   应天府城郊有个地方叫石子岗,这里有一座寺庙,传说梁武帝时,高僧云光法师来南京南郊石子岗讲经,讲到绝妙处感动了佛祖,天上落花如雨,故也有人称这里为雨花台。   这里除了是高僧讲经处,更是历代兵家入应天府必争之地。   山中清幽,青鸟啼啼,偶有樵夫药童的歌声隐约传来。   苍翠的松树下,一个头戴檀香木座的珠冠的男人正守着一局残棋读书。   他眉眼俊朗疏阔,唇色极淡,面若冷玉,瞳若寒星,但耳边已有一缕灰白的鬓发垂下。两挂细细的珍珠流苏自头冠两侧坠下,落入颈间一圈白绒绒的软毛之中,若非他腰间悬着一柄乌鞘长剑,远远看去,旁人总会误会这是应该是一个公子王孙,又或是哪个极清极贵之家的读书人。   时过正午,山下步道上传来脚步声。   叶孤城放下书,一个头戴紫金冠的少年便大步走入园中,一眼看见他鬓边灰发一怔,心中顿时赞道“这般师父威严倒是越来越似皇爷爷”。他走得近了,笑着向他问安:“师父这次来应天府能呆多久?罗生可是也在此?”   叶孤城:“会在附近游览一番。”   朱瞻基目中带着欢喜:“不如由弟子一尽地主之谊,必定能给师父和师弟安排妥当。”   叶孤城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置于桌上,摇摇头:“不必,我自有安排。”   朱瞻基接过药盒纳入怀中,道了谢,举目四望:“罗生何在?”   叶孤城:“那边湖中有白鹭,想必是去追白鹭了。”   朱瞻基哑然失笑。   叶孤城:“他来了。”   朱瞻基一怔,便听见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从树顶传来,抬头看去,一只雪白的鹭鸶站在树梢上,正紧张地盯着树下几人。   朱瞻基在树梢缝隙里搜了一圈:“怎的见鸟不见人?”   叶孤城笑而不语,端起瓷杯低头慢慢嘬饮。   朱瞻基还未及细问,忽然听见耳后有一声婴儿啼哭一样的奇怪叫声,他转头一看,真是一个七八岁的白衣少年抱着一只鹭鸶,那婴啼之声便是鹭鸶发出来的。   “小师弟!”朱瞻基笑道,“你还是这般喜欢追着鸟飞。”   罗生摸摸怀里的鸟,手指一松将鸟放飞,那吓呆的鸟儿与树梢上追随而来的白鹭汇合盘旋一圈,才又朝着湖泊的方向飞去。   朱瞻基:“原来他们是一对。”   罗生拍拍身上的羽毛:“我看了一上午,这两只舞姿最好。”   朱瞻基十分羡慕:“师弟的轻功已经这般了得,我看比起我皇爷爷的大内高手也不差多少。可惜我总是疏于功课,师父教的剑招也只是形似而已。”   叶孤城站起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会的东西,罗生也有不会的,不必妄自菲薄。”   朱瞻基忽然眼睛一亮:“师父若有事,不如让罗生跟着我回去住在王府之中,由他指点指点我的招式?”   罗生:“我不去。”   朱瞻基:“我在王府里养了一对仙鹤,舞姿最是蹁跹。”   罗生目中顿时有了挣扎:“……我爹回来,还会考校我剑术。”   朱瞻基再接再厉:“还有一对白鱼,虽不如万梅山庄的大,但是最近听说要生小鱼了。”   罗生:“……”   叶孤城目光看向罗生,见他面上一副挣扎之色,登时哂笑:“你去罢,练剑关乎心境,一朝一夕勤修苦练固然不可少,而跨越境界却在顿悟。”   朱瞻基一喜:“请师父放心,弟子定会照顾好师弟。”   二更刚过,叶孤城在禅房内擦拭长剑。   西门吹雪辰时不到离去,算起来已有将近一日。决战的地点在姑苏城外,算上来回路程,此刻想必决战也该有了结果。   差一刻三更时分,窗户被风吹得哐当一声。   叶孤城再抬头时,窗前已经有人面窗而立,长身如剑,一身煞气尚未全数散去。   是西门吹雪。   他的剑在腰间悬着,整个人不言不语,笼在夜色中,清冷孤寂的梅香中裹挟了一丝隐约的血腥气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之感。   叶孤城也不问决战结果,起身朝外走去:“我去吩咐人准备洗沐之物。”   路过西门吹雪时,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叶孤城侧头投以一个带着询问的目光:“怎的?很累?”   西门吹雪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罗生何在?”   叶孤城:“我让他跟着瞻基回王府小住,太子府里有当世名家和道衍教导课业,让他听听也有好处,也顺道能替我指点一下瞻基的剑术。”   罗生年纪虽小,但他的剑术传承自当世两大剑术高手,天分极高,根基扎实,非寻常一般剑客能比,指点皇长孙几招绰绰有余。   西门吹雪点点头,却没有松开扣住对方的手:“既然事已办妥,佛门之地不受杀戮之气。我们,此刻便走。”   叶孤城挑眉:“现在?”   西门吹雪目中闪过一线笑意:“从姑苏回程途中,有一处汤泉,自南北朝萧梁时便是帝王越冬之处。”   叶孤城:“很近?”   西门吹雪:“半个时辰便至。”   冬日司汤之处,在这样的寒夜里,的确让叶孤城也生出些许兴趣来。他面上带出笑意:“既如此,此刻便走。”   汤泉很近,夜半无人。   此处自古便有传说是唐朝皇家御汤处,后来又有人在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小寺庙,唤做圣汤延祥寺,因此会有小沙弥来打扫落叶。   池壁用了上好的汉白玉铺就,经年累月已经被泉水冲刷得温润光滑,池边垂下树枝,将层层白烟笼罩其间。   叶孤城仅着一件中衣,半阖着双目靠在池壁上,鼻尖是凛冬时少见的湿润空气,混杂了些许温泉特有的味道,并不难闻。   西门吹雪在他不远处,也周身浸在水中,长途奔波与决战都不是轻松的事,以他的体力与精力,虽不至于疲惫,但被舒适的热水泡着也会觉得放松舒适。   周身萦绕的血腥气味终于淡去,他睁开了眼,目光落在闭目昏昏欲睡的男人身上。   潮湿的水汽沾湿了他的鬓角,那里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簇灰白间杂的发,斑驳其间。   而这人,刚过而立而已。   这,是因为那一年心口的重伤,与烈毒,终究还是损伤了他的脏腑。   自那年出海,他便记得叶孤城时常精神不济,这两年才有所好转。却不知何时,他的鬓角灰了。   耳畔响起水声,叶孤城感受到有人靠近自己,但他没有睁眼。   “困了?”西门吹雪的声音在他耳畔说道,两只手抵住他的太阳穴,缓缓按压,意图让他更加舒适些。   叶孤城嘴角勾起松融的弧度,闭眼道:“还好,不过热气蒸腾,令人疲懒罢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太阳穴缓缓点按,因热气带出的闷窒之感随即消散开去。叶孤城睁开眼,目光落在西门吹雪面上。   因为内力精湛,岁月不曾在他面上留下些许痕迹,他仍是初见时那般黑白水墨一般,似一把锋利至极的剑。   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君子佩剑,剑是凶器,却也是上古武德最后的坚持,是君子固守的礼,也对敌人的尊重。   杀戮与尊重,如此矛盾,能懂的人,世间已经少有。   或许是他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实在太过晦涩难辨,西门吹雪不免松开手,问道:“怎么?”   叶孤城伸手掬起他浸在水中的黑发,绕在指尖:“长途奔波难免风尘,我替你沐发,可好?”   西门吹雪神色有了些许惊讶,目中很快带出暖意:“自然。”   ********************************   夫夫来把温泉泡。   适合冬天的项目,也适合春节。   庄主:山庄后面也有个药泉,忽然有一些大胆的想法,但得先重建山庄。 第113章 番外一 夜泊秦淮(下)   西门吹雪阖目坐在靠里一些的温泉之中,身后的人手指浸得热了,掬这水缓缓从他头顶倾下。   这人仿佛有无穷的耐心,替他一寸寸打理长发。耳边只余清浅平稳的呼吸,与水流淌过耳边,落入泉中的声音。   平心,定气,与以往吹落剑尖对手最后一滴血后的孤寂决然不同。   那双手替他用内力烘干了长发,又慢慢替他挽了髻,正打算退开时,西门吹雪反手握了那只手,执于掌中摩挲:“两年已过,万梅山庄即将重建,你可愿回?”   万梅山庄旧址后山上那一眼药泉,山庄可以消失,但皇太孙洗髓还需此泉。三年时间,足够朝廷和江湖追击他们的人转移目标,因此,也就是时候再建山庄。   叶孤城:“好。”   西门吹雪:“既然如此,我近日便飞鸽传书,重建山庄。”   叶孤城:“重建山庄需多长时日?”   西门吹雪知道他的意思:“快则三旬,慢则数月,这些日子你可有想去游历的去处?”   叶孤城:“罗生尚在太子府,我们不必走远,不如在秦淮河上寻一艘画舫,暂寄水畔?”   西门吹雪知他是想念航船的那些日子了,颔首道:“这个容易,明日我便命人去买一艘画舫。”   叶孤城笑道:“也许,画舫早已有了。”   西门吹雪投以一个询问的目光,叶孤城难得对他缄口不言,但笑不语。   隔一日,西门吹雪终于知道为何叶孤城猜画舫早已有了。   秦淮河笼在烟雨之中,两人一前一后登上画舫,两支八十四骨紫竹伞,一支画梅,一支着鹤。持伞的是两个白衣男子,一样笔直的肩背,一样锋利端肃的气势,令人只敢远远窥探。   船并不算大,却也足够舒适,分作上下两层。造船的木料并非产自中原的寻常松木,桐油浸透之后隔水防潮,以至仓储了三年的布料香材仍如刚刚入港一般簇新干燥。   船夫是一个哑仆,见了叶孤城激动异常,几次险些落泪。   二人持伞立在船头听雨,沿途两岸是贡院、妓坊、酒家、茶寮,这样冲突的书卷气、脂粉气与市井气混杂一处分列两岸,笼在烟雨中又变得婉约。   这里是天下富庶之地,比之大漠之雄浑苍凉,南海的辽阔浩瀚,又是另一番风韵。   西门吹雪:“方才的船夫,是白云城旧人?”   叶孤城颔首,解释道:“施进卿回航之后被敕封为旧港宣慰使,万梅山庄遁隐之后,他带回的货物无处可送,便订了这艘画舫,专门用于安置那些货物。”   西门吹雪知道施进卿送过一批海上香料布匹去万梅山庄,没想到万梅山庄在江湖上消失近三年,他还攒着这些东西。   哑巴船夫很快送上货物清单,叶孤城略略扫过,认得施进卿与叶来的私章印信,便随手递给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大略看去,这些货物中不仅有之前他在安南曾经才买过的当地药材,还有溜山国来的龙涎香和乳香,以及祖法儿国出产的血竭、没药以及安息香等等等。   西门吹雪:“这些药材也算价值千金,你待如何处置?”   叶孤城:“原本不知的,眼下万梅山庄即将重建,这批东西总算有了归处。”   也算了却一桩事。   白衣竹伞,夜泊秦淮,自古都是风雅之事。   船行水中,天色渐暗,雨亦小了。烛光灯影中,妓坊的灯火中传来娇笑的嬉闹之声,远处的花船画舫中也传来女子嗲嗲的歌声,伴着琵琶,似断非断,似笑似嗔。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对坐船头,他一边整理手中剑穗,一边看雨中灯火。远处人声鼎沸,想来是有富家子弟点了花船的戏,引来一阵嬉笑怒骂之声。   叶孤城忽然道:“那边仿佛是合芳斋?”   西门吹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的确是一家分号。”   叶孤城闻言回忆道:“还是多年前,在合芳斋蒙你出手相助,却未曾尝过一次合芳斋的糕饼。”   西门吹雪停下手里动作:“你想尝尝?”   叶孤城:“正有此意。”   波光碧影中,西门吹雪的眸子极亮:“这有何难?”说罢他将竹伞撑开,身形一动,已然消失在原地。   不过一刻,西门吹雪单手拎着一只大漆描银的食盒返回画舫甲板之上。   叶孤城撑着竹伞在雨中等他,他长身独立,鬓边一从灰发,仍带着那一年他亲手削成的木簪。身形因常年奔波而略显清癯,却也更显疏朗隽爽。   他变了,却也没变。   既这一幕让他不知为何想起了万梅山庄后山那对白鹇,一只总在暮色中等待另一只回巢。   他将食盒递上:“承蒙城主惠顾。”   叶孤城眼中含着难得的促狭:“怎敢劳烦庄主亲自送取。”   西门吹雪素来清寒的眉眼,便这样,笑了。   画舫再度悠悠前行,西门吹雪坐在矮几边,打开食盒盖子,匣内以绿叶托底,衬着几朵栩栩如生的花型糕饼。捏出一枚梅花样粉色糕饼,托在洒金的纸上递给对方:“这是素点心,不妨试试。”   男人接过细纸托着的梅花饼,小巧的糕点落在他擅长握剑的手中亦无违和之感,他以银叉挑起一角送入嘴里,清隽疏阔的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如何?”   “枣泥甘似芋,莲子脆如梨,很好。”   西门吹雪亦是捻起一枚水晶莲花样的饼:“也试试这个。”   歌声水声,烛火光影,苍白的手,鸦黑的发,雪色的衣,细碎流苏,是人间盛世才有的容颜。   只一艘舫,一方矮几,两个人,一方素点心,却似一场人间惊鸿宴。   画舫再往前行,灯光烛影皆远去,漆黑的水路在烟雨中又变得萧瑟。   没来由的,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孤家寡人、亲缘淡薄、五伦不靠、六亲不认”的批语。没想到那一次决然而然的冲动,终于让他留下了一个人,从此不离,不分,不负。   曾是云中孤鹤影,如今,寂寞,却也可以不寂寞。   岸边茶寮酒肆人声鼎沸,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歌,声音嘶哑,半醉半醒:“云一弁,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唱腔刚落,立时传来叫好之声:“陆公子,再来一个!”   那声音混杂在这样的喧嚣中,显得有气无力:“好好好,我再说一个,最后一个。话说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当世最强两大剑客分立飞檐两端,我就站在大殿之下……”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面面相觑。   西门吹雪:“是陆小凤……”   叶孤城:“他怎么会唱南唐后主悼念亡妻之作?”他可不像这样懂得缠绵悱恻之意的人。   西门吹雪:“他只会‘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倒是知道他的朋友中,有一个人懂得这样的情思惆怅。”   叶孤城:“是谁?”   西门吹雪:“花满楼。”   叶孤城:“他想引你出现,还是在等花满楼?”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随便哪个,他在此说书,不就是想等有人去赎他?”   叶孤城目光认真的看着对方:“看来他欠了不少酒资。”   西门吹雪:“莫非他觉得我像那个冤大头?”   叶孤城忍不住以拳掩面干咳两声:“你待如何?”   西门吹雪沉吟片刻,道:“我们把船划得快些。”   叶孤城:“然后?”   西门吹雪:“自然就听不见那些鬼话。”   ……   ********************   此章重点是:   城主:庄主,我沐发的手法可还喜欢?皇室尊享品质。   庄主:城主,你的闪送服务,合芳斋总裁亲自服务。   施进卿:……发出快递又被退回,查无此人,好惆怅。   陆小凤:朋友!麦走!赎我呀。   花满楼:我没有出现,为何会忍不住打喷嚏?   最后一个问题,在王府的罗生还在想:我爹和爹什么时候能来接我?   夜宿秦淮的庄主和城主,明显已经忘了还有个儿子等着他们去接的事情。   很明显,两个有钱有闲的单身汉(伪),快乐也会加倍。   最后,江湖上流传着三大高手的故事……   陆小凤:当年决斗,他们在上面,我在下面提心吊胆;如今,我在上面,他们在下面无情路过。 第114章 番外二 临渊羡鱼 (上)   皇长孙近日很忙,忙着完成少师布置的功课,忙着观摩皇爷爷在朝堂后发号施令,忙着练习师父传授的一套入门剑法。   汉王此刻领了差事在泉州市舶司,他还得见缝插针忙着让人打听汉王在泉州的动静,知己知彼。   太子府里,太孙身边的长随发现,近日皇长孙进出都会带着一个人。   一个比他更小的男孩子。   这个孩子很少说话,神情冷酷,面色很白,苍白的白。他背上背着一柄剑,那是一柄细细长长秀气的青剑。   青剑很长,几乎挎至男孩的小腿之上,但他进食睡觉也从不离身。   宫里有人询问皇孙,这是何人时,长孙看了一眼在池塘边认真看鱼的罗生,脱口而出:“他姓叶,小字羡鱼,临渊羡鱼叶羡鱼。”   罗生朝他看过来,正看见朱瞻基对他眨眨眼睛,他又转开了脸继续看水中悠游自在的白鱼。   朱瞻基一本正经胡诌:“少师的徒孙,平日都是由他教本宫修习剑术。”   宫人立即领悟,这大概是个玩伴一样的角色,于是记下回宫复命而去。   闲杂人等离去后,罗生转过脸看他。   朱瞻基佯装咳嗽两声:“你身份特殊,公开怕有危险,我给你取个江湖诨号,糊弄糊弄他们。”   这个说法勉强能接受,罗生也不再纠结这样的事,转而问道方才他听到的消息:“你要离开太子府?”   朱瞻基:“是,皇祖父说北平山环水抱必有气,登基时便有了迁都的打算,这次父王奉旨去督办,也带我顺路去体察民情。”   罗生低头想事情,他总是很少说话。   朱瞻基突发奇想,少年心性冒头:“不如你跟着我一道去,北平燕王府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带你游顺天府?”   罗生略显迟疑:“可我阿父说……”   朱瞻基继续哄他:“这个简单,我修书一封请老实和尚带给师父,告知他带你去北京筹备建都的事。他若要接你,可以随时去北京接你。”   罗生有些动摇,他年纪还小,正是爱玩的时候。皇太孙的卖力游说,让他有点心动。   北上的马车上,罗生盘腿抱剑而坐,用手指捏核桃,很快便剥了一小盒核桃仁。   马车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官道变得泥泞。   朱瞻基有些不耐,扬声问道:“还有多久道驿站?”   马车外车夫答道:“主子,马车一刻便能到达,很快便有人烟啦。您坐稳罗,老奴我赶得快些。”   朱瞻基换了个姿势,实在坐得腰酸背痛。他从盒子里捻了几粒核桃仁扔进嘴里,看着对方一次捏碎一个的动作,忍不住道:“我一直好奇,你爹和你义父,平日都做些什么?”   罗生闻言想了想,道:“看书、下棋、赏花、练剑、打坐。”   朱瞻基瞪大了眼睛:“这样无趣?”   罗生奇怪:“……无趣是什么意思?”   朱瞻基:“……”   他皇爷爷在他小的时候还把他扛在肩上当马骑过,但……他师父在罗生小时候拎着他当鸟飞过。   他尚未及开口,忽见面前少年面色一变,将他一把拉开。   “笃!”的一声,车壁上钉了一只三角箭头。   这是一场刺杀,也是一场伏击。   “保护主子!”车外已经有人大喊,朱瞻基爬起来便要去掀帘子。   罗生一把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马车之外,喊杀声已经近在咫尺,鼻尖能嗅到血腥的甜味。   朱瞻基小声说:“如果我死了,你一个人能逃出去就赶紧离开。”   罗生盯着他,此时此刻依旧没什么表情。   朱瞻基叹了口气:“我总算相信,你亲爹是西门庄主,不是我师父了。”   也不知道这句话让罗生想到了什么,他居然缓缓点了点头,以示认同。   却在这时,一只薄如蝉翼的刀尖横着插了进来,斜里一挑,竟是 要将车内人拦腰劈断的意图。   朱瞻基被压得紧贴车底逃过一劫,罗生比他的位置更高,这也意味着他躲不开横劈过来的刀刃,但他的动作很快,快到似不需要思考,从背后拉出青剑挡住刀刃。   他的剑一转,那柄刀尖便已经断了。   下一刻,人已经冲出了马车帷幕,扑入细雨之中。   一地的死人,除了死去的厂卫,还有化装成贩夫走卒和猎户的杀手。这样的杀手原本是不会得手的,但偏偏锦衣卫水袋里的水被人动了手脚,他们甚至不知道是在哪个驿站被动的手脚。   像罗生这样的小孩从车里窜出来的时候,像是一只灵巧的猫,无害,弱小。   即便他已经展露出不俗的轻功,和剑未出鞘便拦住刀锋的战绩,但也仍旧让这群杀手放松了警惕,以至于忘记了江湖上的一句老话:要小心三种人,老人、女人和孩子。   没有人会把这个孩子放在威胁的位置上,他们甚至生出了逗弄的心思:“这小子想必便是皇孙请来的陪练。”   “吓得脸都白了,不如我来教教你?”   话音未落,这些杀手就同时睁大了眼睛,因为他们看见这个幼猫一样无害的孩子,面无表情的将手里青剑反手刺入了从后想要抓住他的同伙肚子里。   他脸很白,眉目肃杀之色已现端倪,众人意识到也许他并不是害怕。   但下一刻,刚刚升起不敢小觑之心的杀手,又面露古怪。   因为这小孩终究是个小孩,在一击之后……拔不出自己的剑。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垂落在颊边,一张小脸更加苍白。   只是这时,诸人已无轻敌之心,趁着对方剑没入尸体拔不出来,轮起长刀便朝罗生头上斩过来。   这时马车主陡然飞出一道金光,打在冲在前面的一个人右眼眶处,那人惨叫一声,两个圆溜溜的东西滚落在泥泞的地上——一颗是血糊糊的核桃,另一颗是人的眼珠子。   朱瞻基从马车窗探出半个头,手里还绷着一把弹弓,神色顽劣:“一颗核桃换一个眼珠子,多配!看看是你们眼珠子多,还是你小爷爷我的核桃多。”他偏头扫了罗生一眼,“羡鱼,快跑!”   领头暗杀的人笑道:“想搬救兵,没门儿!”说罢便兵分二路,一路直去马车,他则朝着罗生再度劈下。   罗生拔出青剑,但也来不及了。   他只是个孩子,却也是西门吹雪的儿子——在弃剑而逃和直面而上中,他选择了拔剑迎击。   却在此时,身后的丛林中陡然爆发出一股剧烈的杀气,仿佛是风雪中夹裹了坚冰,摧枯拉朽一般袭来。   众人一凛,内心陡然升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惧。   林子里,还有人!   一片白光闪过,没有人能描述这道光的杀机和辉煌,破开浓雾,撕开雨幕,带出林间草木揉碎的味道。   鲜血洒下来,温热了湿润的泥土,又转瞬变作深色。圆溜溜的东西滚落一地,这些不是血核桃,也不是眼珠,而是一颗一颗的人头。   白光像是退潮的海水一样退回林间,树叶到了这个时候才潇潇落下,一切重归宁静。   雨,还在潇潇而下。   朱瞻基目瞪口呆看着方才朝他们杀过来的这些杀手,此刻都成了一地无头的尸体。他下了马车走到罗生身边:“方才是怎么回事?”   罗生指着尸体上一道极细极薄的切痕:“这个伤口,是我阿父留下的。”   朱瞻基死里逃生,此刻立即瞪大了眼睛:“师父来啦?”   罗生又指着另一道齐整、干净、狭长的切口:“这是我爹用剑的习惯。”   朱瞻基见他还打算凑近仔细看,连忙叫住他:“……你快过来,别淋雨啦。”   罗生想想也对,用剑切下一角衣襟,低头仔仔细细擦拭染血的青剑。   朱瞻基:……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   罗生奇怪地看向他:“你不搜搜他们,看看有没有证据证明谁派来杀你的。”   朱瞻基不去低头看一地滚落的头颅,他强作镇定:“不是我汉王叔叔,就是宁王叔爷,用不着去查,多半是我汉王叔叔。”   罗生:“万一另有其人?”   朱瞻基:“不是他们也是他们,证据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需要。”   罗生将剑收回剑鞘,扫了一眼一地的尸体:“赶车的人也死了,我们怎么办?”   朱瞻基目光落在林子深处,有些迟疑:“师父和你爹……”   罗生摇摇头:“他们不会出来。”要出来方才就不会在最后一刻出剑,又瞬间将所有剑意都重新掩藏。   朱瞻基眨眨眼睛:“下一个驿站不远,我走过几次认得路。既然人都没了,我带你去城里投宿,等我父王派人来接应?”   两个半大的孩子不知者无畏,就这样随意的敲定下一步行程。   两个人一起爬上马车,朱瞻基和罗生面面相觑:“你会赶车吗?”   林间两个人,皆是长身直立,白衣胜雪,冷若寒霜。   二人确实没有露面的意思。   叶孤城:“方才,罗生是第一次杀人。”   西门吹雪:“不错。”   叶孤城:“方才他拔剑出剑的姿势,颇有你的影子。”   西门吹雪:“尚可,力道不足。倒是他长刀断尖的那一招,很似你在泉州那次出手。”   “你猜他们下一步,会去哪里?”   西门吹雪:“若是他们足够聪明,就该知道有人出卖了他们的行踪。”   叶孤城:“若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就不该去官府的驿站。”   “且看他们如何抉择。”   二人一面低声说着,一面撑起一把绣了墨色梅花的紫竹绢伞,脚不沾尘飘然远去。   *****************   小萝卜头的人生也不容易。 第115章 番外二 临渊羡鱼 (下)   陆小凤躺在一张香喷喷的床上,肚子上一只硕大的酒盅,里面盛满了美酒,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他躺着不动,只用噘嘴一吸,酒盅里的液体便这样像龙吸水一样飞进了他的嘴里。   紧接着,便有一双涂着蔻丹、散发着幽香的柔荑再次将酒盅注满美酒,然后替他擦拭沾在胡须上的酒液。   陆小凤心满意足得眯眼:“这样的日子,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如果不喜欢,一定是他太小,或者太老,有心无力。”   替他斟酒的女人有一双又细又白的手,还有一双风情万种的丹凤眼,闻言痴痴笑道:“便是有心无力的,也是喜欢这里的。方才我从下面上来,看见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闯进来,落汤鸡一样。就在妈妈以为是有人误闯的时候,结果人家一出手就要包场呢。”   陆小凤最爱听这样的八卦,连忙笑嘻嘻的问道:“后来呢?”   女人神秘地笑道:“那个大一点的公子随手就扔出五百两银子,一斛明珠,一只玉佩,这样大手笔,妈妈自然是请他们去了我们妓院最好的一间包房。”   陆小凤:“他们一定不知道一斛明珠差不多可以买下这家妓院。”   女人咯咯笑起来:“可不是嘛,那个大一点的一看就是偷溜出来的富家子弟,那个小一点的更有趣,背着一把和他人差不多高的一把剑。”   陆小凤一脸兴味:“然后呢?”   女人笑得暧昧:“他们找了四个最好看的姑娘进去服侍他们,还指名要十三岁到十五岁的清官。”   “两人人,四个姑娘,一间房?”   女人的表情忽然更加神秘起来:“最好笑的是,他们让我们妓院最漂亮、最年轻的四个姑娘,亲自打了两大桶水给他们洗澡,替他们梳洗更衣,然后又让她们亲自做了一桌子饭菜,服侍他们吃下。”   陆小凤眼睛都要瞪出眶,不知道是在遗憾自己没想过这样玩儿过,还是感叹暴殄天物。   他喃喃问道:“然后呢?”总该进入正题了吧?   女人忽然变了一张脸,气愤极了:“然后,他们俩把四个姑娘都赶出了门,说这里不用你们,他们要休息了。”   陆小凤也露出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现在他们还在屋子里?”   女人点点头:“还在,而且方才还让人买了几只蛐蛐,还有好几只会说话的八哥进去。”   陆小凤陡然翻身而起,抚掌笑道:“有意思,太有意思啦!这样有意思的人,我陆小凤怎么能不去认识认识!”   当陆小凤潜入妓院最好房间,终于见到传说中暴殄天物的客人时,他的表情十分精彩。   “怎么是你们!”   朱瞻基和罗生一人占据一边趴在榻上,中间一只蛐蛐罐。从蛐蛐的叫声看来,战况正激烈。   屋子里几只八哥互相吵架,鸟毛乱飞,十分热闹。   罗生眨眨眼,开口叫了一声:“陆叔叔。”   朱瞻基正不知道如何称呼,闻言跟着罗生也叫了一声陆大侠。   陆小凤:“你们怎会在这里?”   朱瞻基直起身:“我们本该在驿站与我父王汇合的,半路遇到截杀,除了我们都死了。”   陆小凤有点呆:“我是说,你们怎么会在妓院?”   朱瞻基:“进城时,我们问城里的人,哪里最热闹,最安全,又有人服侍,最适合他们这样的小爷玩乐的地方,他们就带我们到这里了。”   陆小凤:这样说也没问题。   男人再小,也是男人。   陆小凤的目光落在面前两个还在斗蛐蛐的小男人身上……对于两个锦衣华服投宿的半大小孩来说,妓院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比他们自己去投宿更不容易惹人注意。   “你还挺机灵。”陆小凤笑了,也翻身上榻,看着他们正在逗弄的七八个蛐蛐罐子,“还挺会玩儿。”   朱瞻基叹了口气:“我第一次把人眼珠子打出来,怕闭眼梦里全是眼珠子,所以让他陪着我斗蛐蛐。”   一直沉默的罗生终于开口:“其实是我第一次杀人,他怕我晚上睡不着。”   陆小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道:“你们打算去哪里,我送你们去。”   朱瞻基笑眯眯地说:“我们不急着走啦,这里这般有趣,想多住几天再北上。”   陆小凤苦笑道:“让你们爹知道我由着你们住在妓院,怕是陆小凤要变成没毛的小公鸡。”   一夜暗香浮动,天色微明,一个雪衣人长身而立站在窗前。   西门吹雪透过缝隙清晨看无人的街道,时辰尚早,更夫刚刚走过,巡城的士兵仍旧睡眼惺忪。   一个穿着锦绣衣袍,腰间悬着一枚黑铁牌的长须男人快步走进妓院,很快又跑了出去。出去的时候,他严肃的面上带着些许惶恐。   西门吹雪回到屋内,掀开素纱蚕丝帐,露出里面闭目打坐的男人。不知是否是帐子遮蔽了天光,男人的脸白得像一尊白玉雕成的像,只是唇色比平时更深些,微微有些肿胀。   他并不想搅扰对方运功,但鬼使神差的,他低头将自己带着凉意的唇在男人鼻梁上轻轻印下,轻轻摩挲了一下。   叶孤城收了功:“他们还在?”   西门吹雪:“我方才看见江南花家的管事来过,想必已经认出了他们。”   叶孤城睁开眼:“花家在此也有产业?”   西门吹雪:“此处是南北通商重镇,花家在此有票号当铺。想必是朱瞻基打赏了什么财物,让此间的老鸨怕得罪不能得罪的人,所以请了花家铺子的总管来辨认。”   叶孤城想想便了悟:“他是有意为之。”   “更何况,我还看见一个人在此。”西门吹雪如是说。   叶孤城没有错过他目中一闪而逝的光。   “陆小凤?”   “是他。”西门吹雪嘴角松融:“既然他在此,江南花家的人也打算接手,我们不必再跟着。”   叶孤城闭着眼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既如此,你可有想去之处?”   西门吹雪目中微微闪了闪:“我想去一趟吴越皇甫家。”   叶孤城:“皇甫家?”   西门吹雪双目有光:“皇甫家三年前在郾城偶得一本唐时的剑谱,据传出自公孙氏《西河剑器》篇。皇甫恭花了三年融会贯通,又创了一套剑法,唤作唐风十七剑,可以一战!”   叶孤城:“你有战意。”   西门吹雪:“公孙剑法闻名天下,可惜失传。如今既然有了传承,怎能错过。”   叶孤城眼底浮动着光彩:“听闻昔日公孙氏曾有幸见过唐代剑圣裴旻舞剑,后来汇编入自己的剑式之中。这样的机会,的确不能错过。”   西门吹雪便知他果然是懂自己的,眼中缓缓现出笑意:“既如此,待确认花家接手之后,你我便动身南下。”   ***************   让漂亮的清官给自己做饭洗澡,这很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经典出场画面,就是在妓院斋戒沐浴,让漂亮女子给她剪指甲。   陆小凤:暴殄天物! 第116章 番外三 琼树留宸瞩   万梅山庄的冬日总是最好的。   山庄重建昭示着万梅山庄的主人重现江湖,这个消息宛如一颗巨石落入滚水,激起千层浪花。   不管外间如何传言,山庄里已经很冷,有了滴水成冰的味道。山坳处的泉眼扩宽了几许,清溪水将低洼的坳地注满。池畔起了岩石垒砌的火坑,只要投入木炭便能源源不断将溪水煮热。   西门吹雪在应天府雪夜里涤过一次温汤之后,便有了在山庄内砌一池热泉的念头。   叶孤城早年居于南海,对中原冬日的寒冷始终不大适应。他当年海战时在海中受过深海水冷之苦,一到冬天便不爱活动。温泉热汤,能将沉积在骨髓深处的寒毒驱散,于他的身体有益。   西门吹雪是一个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砂床毓灵源,石液漱和气,实在是寒日练剑之后的绝佳休憩之处。   山庄建成,温汤四季如春,便是冬日也有小鸟来寻食取暖,叽喳不去。叶孤城第一次来此时,对严寒中这一池的温暖湿润之地很是喜欢,便道:“若有间小屋,起碳暖墙,浸过温汤之后在此小憩再好不过。”   西门吹雪想想,也觉得甚好。   于是很快这里便有了一间石砌的小屋,正好坐在火坑的烟道上,如此一来,起碳暖泉的时候,这间屋子也是由内而外的暖起来。   飞雪飘落,未曾舔过水面便被热气蒸得散了,只留下新雪的味道。   叶孤城抬头看看夜空:“这当是今年第一场雪。”   西门吹雪肩部以下都浸在水中,袅袅白烟从他周围腾起,他睁看眼,看了一眼对面和自己同样浸在热汤中的人,道:“上一回在应天府汤泉,后半夜也有新雪。”   叶孤城:“那日我们夜宿马车之中,今日倒不必这样宿于野地。”   西门吹雪:“你,不惯野宿?”   叶孤城是白云城主,半生养尊处优,的确很少吃风餐露宿的苦,遂笑道:“至少不会半夜被风雪之声唤醒。”   西门吹雪见他眸中有戏谑之色,便知他并非抱怨,而是调侃,便在水中缓缓走近对方:“是我的失误,忘记给城主加一床暖被,塞一只手炉。”   原来西门吹雪也会调侃的。   叶孤城忍不住嘴角勾起,手在水中慢慢握住对方探过来的手:“劳烦庄主铺床叠被,叶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再替庄主沐一回发。”   西门吹雪反手握住对方:“单是沐发,怕是不够。”   叶孤城眉梢微挑,看向对方。   西门吹雪慢慢将他推靠在汉白玉堆砌的池壁上:“这里没有旁人。”   汉白玉的斜坡池壁浸透了温汤,并不寒冷,但……叶孤城伸手握住对方肘腕:“可……”   此处仍算野地。   他素来保守克制惯了,幕天席地这般风雅之事,还不曾经历过。   西门吹雪手在水下搭在他腰间素纱寝衣的衣带上,慢慢问:“你不愿?”   叶孤城略显迟疑:“也不是,只怕有人……”   西门吹雪手下用力:“这里,今夜不会有旁人。”   这样明白的暗示,从一个惯常冷清的人嘴里说出,便很难让人拒绝。   叶孤城微微犹豫了一下,也许没有,他终是伸手揽住了男人的肩背,将额头抵在那人额上。   热到极致的激越,便在这一刻淹没了所有感官。   素纱的蚕丝寝衣浸水之后变得柔韧,急切的探寻让这一丝微末的阻隔也变得无法忍受,衣帛缠绕在臂间,在水中徐徐漂浮散开。   西门吹雪看向对方。   蒸腾的水汽中,素来苍白的脸颊有了浅浅的颜色,却又偏偏被雾气罩了一层。   四目相对时,叶孤城意识到,西门吹雪向他传达了一个意思:他希望能够完全掌控接下来的事情,主导这个夜晚。   叶孤城只微微滞了一息,便抬起手,抱住对方。   这是默许的意思。   西门吹雪心下漫上汹涌的、陌生的、难以说出口的情绪。   他似乎,总是这样。   纵容,自己。   雪下了整整一夜,石头垒砌的火炕里炭火添得足够多,烧到天明仍有余温。   天色大亮,温热的汤泉中沉着吸饱了水的蚕丝衣袍,雪花飘扬落下,压在红梅枝头。   不远处的石屋中走出一个男人,探手取过树上梅花从中接了许久的一瓮新雪。他将陶瓮单手托着,站在梅树下驻望枝头,须臾之后腰间长剑出鞘又收回,一从生机盎然的红梅枝条便在手中了。   西门吹雪走回石屋之中,火塘的炭火烧得很好,他将那从红梅枝条斜斜插在墙角的一只粗烧白陶罐中,又把那瓮雪挂在塘边煮着,才回到石炕边坐下。   炕上的絮棉软衾中裹着一个昏睡着的人,眼下青黑,面色颓然。   他似乎被西门吹雪从屋外带回的冷风扰动,闭着眼睛试着动了动,鼻息登时重了几分,终是作罢,只低声咕哝问道:“你换了熏香?”   西门吹雪:“池边梅花一夜花开,方才我请了一只回来。”   叶孤城努力掀开眼帘,果然看见墙角一抹遒劲的乱红:“我记得这棵梅树,往年未曾在这个时候开花。”   西门吹雪:“许是今年暖泉熏蒸,令花期提前了些。”   叶孤城闭着眼睛笑吟道:“昔日武皇游上苑,敕令百花连夜发,宿醉更醒晓风催,牡丹负恩贬洛阳。”   西门吹雪难得见叶孤城有这般雅兴,兴致亦来,便问:“清晨时我将陶瓮放在树上,落入瓮里的雪便染上花蕊的味道,你可试过用这样无根的雪水烹茶?”   《茶经》有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而雨露雪霜,又是比山泉水更上的天泉水。   叶孤城:“庄主烹雪煮茶,雅之极也。”   西门吹雪:“《本草纲目》言道,腊雪甘冷,解百样毒。但雪水轻浮无根,煎茶煮粥,一年一回足矣。”   炉上陶瓮的雪水渐沸,腾起湿润的暖意,将二人周身都浸染了若隐若无的花蕊芬芳。   叶孤城听得仔细:“没想到琼苞玉屑,还有这等药用妙处。”   等待水沸间,西门吹雪握住男人的手:“你若喜欢,每年初雪,我便烹与你一人饮。”   叶孤城嘴角也隐隐透出松融的笑意:“庄主亲手起碳,怎能错过?”   落尽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蘂玉无香。   大雪日,宜夜半独处,不见外人。   *********************   本章重点:   城主放不开,所以被庄主按在地上摩擦了(字面上)。   所以,他们是在山庄中,找了个地方,隐居。(隐居中的隐居) 第117章 番外四 罗生堂下 (上)   朱瞻基并不喜欢北京紫禁城的冬天。   虽然他总在雪天焚上一炉香,沏上一盏茶,在宫殿前的廊下兴致勃勃地作画,但他其实是不喜欢北京的冬雪的。   在他八岁那年,他的身子骨早被毁了。因为常年服用万梅山庄庄主让人送来的丹药,他看上去能上马、能挽弓,仍然是一个文武双全,玉树临风的皇帝。为了掩人耳目,他不得不假装一心求道问长生。   可是,北京的冬天真冷啊。   要不是他在意的人中有两个都爱雪,他有时候真想溜回应天府那个暖和许多的地方理政。   这两个人,一个是倾心栽培的皇爷爷,一个是他从小的玩伴罗生。   他皇爷爷的半生功绩其中之一便是改北平为京师,更是立下天子守国门的豪言,五次远征漠北,将北元残部驱赶到更远的北方草原,以帝王之姿封狼居胥。北平鉴证了他的荣耀一生,所以他也必须热爱北京的紫禁城。   而罗生喜欢雪的原因,要简单的多——因为他义父喜欢雪。   他听说叶孤城早年一直在南海白云城,南海终年无雪,只有下雨的日子和不下雨的日子。后来叶孤城隐居中原,时常见雪而喜。   但朱瞻基却认为,他师父是因为看中一个名字里带雪的人,爱屋及乌罢了。他想不明白,那个令人恐惧的冷漠剑客,是如何成了师父的入幕之宾。   想不明白,于是他挥手一气呵成,一副《月下狐狸偷瓜图》便成了。寥寥几笔,雪狐狡猾偷笑跃然纸上。   身边的内侍见他搁下笔,立即递上签章、冒着热气的净手丝绢,以及热茶。   朱瞻基接过茶呷了一口,才懒洋洋道:“到了也不下来见我,你到底要在屋顶呆多久?”   一个雪色箭服的白衣青年翻身落下,站在廊下。他身形擎长的青年面容清隽,面色比普通人更白些,他眉色极浓,从小到大的很少笑,他自然是罗生。   罗生目光盯着那画看了几眼,指点道:“上次你画老鼠偷苦瓜,这是白狐偷西瓜,下次又是什么?”   “视朕心情。”朱瞻基睨了他一眼,“我不叫你,你便打算在屋顶坐到饿了再下来?”   罗生认真的回道:“此处屋顶最高,赏雪视野极佳,能望景山,故而停留。”   朱瞻基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你还真解释。快随我去用膳,等了你半日,都冻僵了。”   一旁的小中官上前悄声说:“万岁忘了?今儿是十五,您答应皇后,今日替贵妃娘娘的皇子……”   朱瞻基冷哼一声:“朕的师弟来了,什么生日宴都往后挪。”   小中官吓得脸色发白,立时唯唯诺诺告罪。   御膳并不奢华,四菜一汤,还有一尾鱼。美中不足的是一顿饭的功夫,不停又小内侍来请皇帝去探望小皇子。   罗生搁下牙箸,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扔过去:“药已带到,我也该走了。”   朱瞻基一拍桌子:“不许走!”   罗生莫名其妙看他发脾气,倒是周围侍候的小内侍跪了一地。   朱瞻基怒道:“知道她贤惠,是有名的好人,不为自己争宠,天天安排着朕该去哪个宫,不该见什么人!这么贤惠,这么不明白朕不喜欢她,自请下堂让位啊?”   底下噤若寒蝉。   朱瞻基忍了忍:“滚出去,今天谁都别来打扰针!”   待诸人唯唯诺诺退下,朱瞻基慢慢收了怒气,冷哼一声:“哼,啰嗦。”   他转过头,对罗声道:“别理他们,一天天的全是礼法。从我太爷爷做皇帝的时候,我们朱家的女人就喜欢劝谏,这个皇后是打算博得个青史贤德的名声罢了。”   罗生想了想:“若是你儿子生辰,你该去。”   朱瞻基挥挥手:“不过小事,你今晚别走,咱们秉烛夜谈。我准备了许多东西带给师父,对了师父和你爹身体可好?”   罗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九月之后,他们便去了泉州的海边小筑,而我在塞北。”   所以他也很久没见到爹和阿父了。   朱瞻基拉着他一路回到寝宫,一面吩咐中官们将他的蛐蛐大元帅都呈上来:“快说说这半年你都去了哪儿,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给我带什么礼物了没有?宫里闷死我了,北元不犯境,我总不能追着他们打?一天天的,一说出兵狩猎,这群朝臣恨不得死谏大殿,博个青史留名。”   ……   一盘核桃,两人分食。   秉烛夜谈,便是真让蜡烛烧了一夜,蛐蛐儿也叫了一晚上。   快天亮的时候,皇帝仍然兴致勃勃:“我亲封的常胜将军厉害吧,未尝败绩。”   罗生:“去年那只也叫常胜将军,却不是这一只。”   朱瞻基:“你居然认得出不是一只?明明很像的。”   罗生捏碎一只核桃,刚剥出核桃仁就被对方抢去扔进嘴里。   朱瞻基目光落在罗生手上明显大了一圈的玉罗刹扳指上:“这是师傅给你的,他为何忽然让你去西域?”   罗生:“我祖父想让我爹接手西方魔教事物,我爹不想管,也不让我阿父管这事。”   朱瞻基难以置信:“所以把你交出去?”   罗生:……   朱瞻基深吸一口气:“那你爹,和我师父,都忙什么?”   “他们去了泉州,练剑、论道、钓鱼,阿父教我爹凫水,据说我爹近日还领悟了一套剑法。”   朱瞻基准备拍案的手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当世两大高手,竟然这样虚度光阴!”   让人好生嫉妒。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不敢忤逆长辈,对罗生道:“羡鱼,你以后不许学他们这样浪费光阴,要学朕这般勤勉!”   罗生睨了他一眼:“但你脸上写着羡慕。”   罗生知道他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在宫中一直唤他叶羡鱼。他也挺喜欢这个叶氏开头的名字,行走江湖也时常沿用。   朱瞻基长叹一声:“我也想去漠北,想去走皇爷爷走过的路,想去南海,去见识郑和呈上来的见闻,还想去塞北,去看一看那边的落日。”   但朕没有时间了。   一片寂静之后,他低声说:“可惜那群朝臣们不让!我若执意如此,他们恨不得死谏博个青史留名。”   天边已经有了微弱的光,罗生站起来:“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朱瞻基闭了闭眼:“我打算让郑和再下一次西洋,再看一次南海诸国的动向,再宣我大明国威。郑和老了,他说还没见过心心念念的南十字座,他自比老骥伏枥,想再做一次大明的千里马。”   罗生:“你想让我跟着大船出海?”   朱瞻基长久站着,缓缓说道:“他们只是臣子,你却是我的眼睛。替我出一次海罢,回来告诉我你见过的一切。”   罗生站起身,提起剑向外走去:“好。”   朱瞻基看着他的背影好生羡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大概是他此生都无法拥有的洒脱。   年轻的剑客雪色背影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名剑,就要踏入晨曦的微光之中,仿佛一眨眼就要如晨雾飘散。   “羡鱼。”朱瞻基再次开口,“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西方魔教本来的名字。”   罗生脚步顿了顿:“知道。”   朱瞻基:“既然你知道西方魔教便是昔日明教的残部,那你总该知道,太祖皇帝下旨剿灭明教的旧事。”   罗生侧头,晨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到金边:“祖父提过。”   朱瞻基:“我不会对西方魔教动手,但若我不在了。我怕有人会奉太祖皇帝旨意,认为西方魔教与西域拜火教同出一脉而将西方魔教赶尽杀绝。”   我怕我死了,护不住你。   对不起师父。   “十年,你想办法将西方魔教度入佛教也罢,回教也好,都无所谓。只一点,不能再以明教之名行走,也不可再提白莲教。你,可能做到?”   罗生皱眉,认真想了一息,点头道:“可以。”   朱瞻基望着他,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也能看见那张脱离了稚气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的平静。   这种平静,他在万梅山庄庄主的脸上见过,在他师父的脸上见过,在他皇爷爷的脸上,也见过。   清隽如剑的青年大步远去,像一颗流星隐入晨曦,他翻飞的衣袂又似那只白鹇美到极致的羽翎。   朱瞻基捏起一枚核桃仁,送进嘴里。   (未完)   *********************   无论是金庸先生,还是古龙先生,他们都提到了明教、西方魔教一类的字眼,当年只当武侠看,后来才知浅薄。   元朝末年,明朝初年,的确是西方拜火教活跃的时期,后来传入中原有了摩尼教,后来nm起,义,明教、以及唐末宋代出现的白莲教有关。正是因为深知这些民间jp的能力,所以朱元璋称帝之后下令剿灭明教(摩尼教)。   考据到这里,我也就顺便用了这个典故。   人间的帝王,和被剿灭明教的继任小教主,是青梅竹马关系……   再一次,庄主展现了自己强势的控制欲。 第118章 番外四 罗生堂下 (下)   下朝之后,朱瞻基回到勤政殿便遇到等候他下朝的皇后,心中登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皇后胡氏,是年轻皇帝的皇爷爷在世时亲口指给他的太孙妃,很年轻,家世清白,以贤闻名。   但这样的女人通常又不够漂亮,也许她能讨得长辈的欢心,但却握不住自己男人的心。   朱瞻基只看了她一眼:“皇后来了,可有急事?”   皇帝的预感成了真,胡皇后的确十分贤德,问候了丈夫的吃穿用度,起居饮食,又提及了昨日贵妃的孩儿病倒后如何延医用药。   “这些事,皇后一直处置地十分妥当,倒是不必事事报与朕。”朱瞻基有些不耐,任谁通宵斗了一晚上蛐蛐儿又撑过早朝之后,也不想听这些废话。   但是他知道,皇后必然有话要说。   果然,在窥见年轻皇帝面上郁色濒临发怒之前,皇后叹了口气:“皇上,您的师弟每次来了又走,您都会难过好长时间。既然如此,不如封一个御前带刀侍卫,或是任个锦衣卫指挥使,总好过这般做个江湖草莽。”   朱瞻基收起百无聊赖的神情,变得意味不明:“你在朕身边安插了人?”   胡皇后被皇帝的眼神一蛰,吓了一跳,她强撑着道:“陛下,宫里养了两只仙鹤,前年啄伤了刘昭仪,陛下却丝毫不理会。这些年,臣妾也明白了,仙鹤是养给旁人的。臣妾方才见到那盘剥过的核桃,这些年,皇上只在他来的时候会让人备下这个。”   朱瞻基眯着眼看她,看得她面色越来越苍白,才缓缓道:“皇后,你该将心思多多放在后宫。前朝的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皇后面色苍白,但仍旧笔直站着,脸上就差写着忠言逆耳。她规劝道:“皇上,您这般不合规矩,后宫是嫔妃居所,您让一个江湖中人在紫禁城内来去自如,皇上要让内廷指挥使们如何是好?抓还是不抓?”   朱瞻基从碟子里拿起一个核桃,在手里慢慢捏碎,挑出一粒果仁儿慢慢嚼着:“还有呢?皇后,你应该还没说完罢。”   胡皇后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咬牙道:“深宫禁地,让人来去自如,假使这一点被有心人利用,潜入禁宫行刺杀之事……”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丈夫,改口道,“但凡这点被有异心的人利用,皇上就不顾惜自己的安危了吗?若是贼人潜入后宫,是不是要逼死后宫嫔妃以明贞洁,才肯罢休?”   朱瞻基慢慢嚼着桃仁儿,面色平静,似乎被劝服了。   他低着头:“皇后说得对。”   胡氏苍白的面色终于有了血色:“陛下真的喜欢……”她面上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   “封一个御前行走,或是一个指挥使,也是一个办法。”   皇帝似笑非笑:“皇后果真贤德,秀外慧中。”   皇后:“臣妾与陛下是少年夫妻,自是一体,皇上知道臣妾的心意就好。”   皇帝接下来又说道:“可惜,你不会懂。”   他看过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如何对待彼此,不必开口,便知对方所思所感。哪怕不在同一屋檐下,也能感受到互相的羁绊。   这样的东西,实在太过奢侈,以至世间罕有。   皇后一怔:“皇上?”   朱瞻基笑了笑,随意说道:“那年我在应天府,父皇在京师钦安殿驾崩,二叔在乐安提前二十天知道消息,在从应天府往京师的每条大道小路上,他都设下天罗地网伏击于朕。你知道朕是怎样比他更快一步出现在良乡的?”   这是一个王朝的秘密,亲缘在自相残杀中的消弭殆尽。不管是朝堂还是江湖,都有传闻太子能提前赶到京城登基,分明在皇帝弥留之前就已经启程,这正好说明太子有毒杀亲爹的嫌疑。   皇后贤惠,自然不会提及这些传闻,所以她只说:“自然是皇祖父与先皇在天之灵庇佑。”   皇帝轻轻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愉悦:“有一个人,年纪比朕还小,从小就不怕死,会舍身持剑挡在朕身前的。正好他的轻功也很好,那一次他一路背着我绕了很远的路,躲过了所有追击,朕最终抢先一步入京登基。”   皇后并不知晓这些,事实上,他们之间很少像今天这样说话。   朱瞻基站起身,拍拍龙袍上的核桃壳:“皇后觉得,朕该封赏他个什么官衔?”   皇后已然听出皇帝话中的嘲讽,但她仍努力站直道:“我太祖皇帝有训,大明不可再有异姓王。除此之外,皇上可封可赏……”   她话音未尽,却听皇帝轻轻一笑:“封赏之后,让他每次见朕都要下跪磕头谢恩吗?”   皇后登时语塞,在丈夫冷酷的目光中缓缓说道:“皇上,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朱瞻基笑叹一声:“你,果然是不懂的。”   说完,人已大步朝殿外走去。   庙堂殿陛,两仪生花;罗生堂下,唯闻鸟语。   与其临渊羡鱼,不若退而结网。   叶羡鱼,这是自己给他取的名字,他是师父一手带大的养子。   自己手握天下,却注定活不过四十。命运从皇爷爷选中他那一天,便已然注定,所以他选择了结一张网,将自己与这座华美的宫殿捆绑一生。   他很羡慕那尾在水中悠游自在的白鱼。   罗生就像另一个自己,自由的走遍山川大海,替他看过大明的整个疆土海河。   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死亡注定会在他盛年之时突然降临。   虽然朱瞻基嘴里抱怨着师父虚度光阴,但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经历过那些事之后,能与知己朝朝暮暮、无所事事,才是真正的奢侈,才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幻希望。   罗生不一样,他是海中鱼、云中鹤,可以替自己走完他走不了的路,看自己无法亲眼去看的风景。   做一个他永远做不了的自己。   **********************   还有一个番外,应当就没什么遗憾了。 第119章 番外五 送君渡海南   天下兵器,以剑为尊;剑有王者气,可弑神屠魔。   可以弑神屠魔的人,在江湖传说中早在一场惊世对决中死去,而眼下,这个人正盘坐在一座海中矮礁上钓鱼,悠闲得很。   他身后站着身材高挑的男人,他宽阔的下颌已经有了松弛的迹象,海风和烈日在他面上留下痕迹。   他也站在礁石边,烈日让他眯着眼,望着遥远的海面。   涛声伴着风声,吹得垂钓之人的雪色长袍蓬开像一朵云雾。   郑和叹道:“多年前见你,常着道袍,如今倒是不穿道袍了,改穿僧衣,城主是要出家了吗?”   叶孤城带着一定遮阳的斗笠,阴影遮住了他面上的表情,只露出依旧轮廓清隽的下颌。   他手中竹竿一扬,一尾鲜鱼便落入一边的篓中。   “道袍僧衣,只要舒适,便是官服龙袍也不得换。”男人的声音醇冽,方法夏天淌过的天山融雪。   郑和摇摇头:“城主说话,还是这般大不敬。”   钓鱼的人自然是叶孤城,他又将鱼线抛入海中:“我本布衣,不敬也不怕有人来问罪。倒是郑大人奉旨出海,在泉州停留了大半年,才是对皇帝的旨意大不敬罢。”   郑和一脸坦荡:“等风来。”   叶孤城难得一笑:“是是是,郑大人日日等信风,信风偏不至。”   郑和许久方道:“今日烤着吃?”   叶孤城:“这尾蒸,下一尾烤。”   郑和:“若城主今日只得这一尾?”   叶孤城:“那便蒸着食用。”   郑和长叹一声:“城主,庄主日日都能食蒸鱼,你也偶尔照顾照顾我这老友罢。”   叶孤城手中鱼竿稳若磐石:“郑大人这大半年也不是第一次上门吃鱼,实在不必说得如此可怜。”   郑和:“城主至少教会你那义子烤鱼,去到海上也算让我这老友有个盼头。”   叶孤城:“你想让我儿子给你烤鱼?”   郑和:“我可以赠他一整套南洋堪舆图,船队几下西洋的所有资料也由他随意查阅,如何?可换一条烤鱼否?”   “垂钓之乐,在乎随缘。若天意说叶某今日只得一尾鱼,郑大人便是送一艘船与叶某,叶某也是无能为力的。”   郑和幽幽道:“宗族里一名子弟,名唤马欢,随我出海多年。我让他这次与你儿子同进同出,这样城主可安心了否?”   叶孤城眉眼微微凝起,手下鱼竿如剑在水中一点一抹一挑,一挑鲜红的有刺鲜鱼也跟着跌落脚边。   叶孤城眉眼微微凝起,手下鱼竿如剑在水中一点一抹一挑,一挑鲜红的有刺鲜鱼也跟着跌落脚边。   他站起身,拍拍衣袍褶皱:“郑大人的诚意有了,既如此,便回去烤鱼。”   郑和:“可有酒?听说万梅山庄有好酒,一直不曾喝过。如今到了泉州,不知有否窖藏?”   叶孤城一笑:“自然是有的。”   酒至半酣,郑和带着五分醉意尽兴而去。   大船数年未曾出海,这次在泉州除了等待信风,更有修缮的任务。   他走时果然留下一箱泛黄的图册,叶孤城捡出几本翻看,面上神色凝重。   西门吹雪替他挑亮了烛火,让他看得更清晰些,见状便问:“可有不妥?”   叶孤城放下图册,斟酌道:“若将这箱图册比作郑和的毕生心血,那么此番他已有托付之意。”   西门吹雪:“他何故如此?”   叶孤城:“也许,他也不确定此番出海,结局如何。但他不放心七下西洋的所有资料图册,所有想转托旁人。”   西门吹雪:“除你外,莫法他再找不到可以托付这些东西的人?”   叶孤城:“也许因为,我既不是他的朋友,也不算他的敌人。”   所以他才敢信任自己。   西门吹雪:“他算得上聪明人。”   叶孤城:“帝国的都城迁至顺天府之后,内陆漕运也被打通,也许文官们认为眼下已经没有南下西洋的必要,不过是些劳民伤财的举措。”   西门吹雪立即明白对方的意思,事实上,力排众议下旨出海的皇帝驾崩之后,帝国的航海举措已经停止了许多年。   西门吹雪:“他担心有人会毁掉这些心血之作。”   叶孤城点点头:“他效忠的君王已经葬入皇陵,他在应天府做守备太监数年,一定非常清楚朝廷文官武官的动向。他不愿让追随君王毕生心血付诸东流,因此想妥善安排自己的后事,才有了这些誊抄副本。”   西门吹雪:“难道,有人如此短视,会毁了这些书册?”   叶孤城摇摇头:“古已有之,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西门吹雪目光扫过红木漆皮的箱子:“你有何打算?”   叶孤城摇摇头:“事出突然,我暂无头绪。不过西洋南海诸国外华民颇多,施进卿也有儿女在旧港接手他的爵位。也许我应该让人去寻一些当年旧人,择选一二妥帖之人托付。”   西门吹雪:“暂寄海外?”   叶孤城露出一个奇异的表情:“有时候,海外反倒比内书库更安全。”朝代更迭,往往是从焚书乱史开始。   西门吹雪皱眉:“若如你所言,此事还有因果。”   叶孤城也叹息一声:“尽人事罢了。世人总以为人定胜天,却不知许多沉浮早已注定。”   二人相知多年,许多情绪已经不再外露。   但此刻,西门吹雪却上前一步,一手按在对方肩上:“你应当知晓,我并不希望你再卷入这些是非。”   这样的东西送出海外,实有通敌之嫌疑。叶孤城身份太过特殊,一个本该早已死去的人忽然再现,一定不会是一件好事。   叶孤城也抬手按在那知手上,沉吟片刻,点点头:“确实不能妄动,此事也不急,或许交给罗生也是一个办法。”   西门吹雪手下用力将人揽住,他没有开口,却是知道这人在自己面前再度做了妥协。   他二人身量相仿,拥抱时鼻间尽是对方熟悉的冷梅香气。   叶孤城闭上眼:“若那一天到来,我先一步,不必送我回南海。”   西门吹雪用力揽住他:“自然。”   你在处,便是我归处。   自与君见,从此岁聿云暮,虚室生白,惟光独照。   虽然算不得朋友,但遇到大船再度出海这样的大事,还是值得与故人道个别。   海风吹动了郑和的披风,他在兵丁的簇拥下站在甲板上,看上去意气风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出航时的模样。   训话之后,郑和让副使接手大船事宜,自己则去了三层船舱的一间狭小的船舱。   叶孤城站在窗前看向海面,一如许多年前一样,只是心境早已不同。   郑和几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望向下面甲板上来来往往的兵丁:“我令他为景宏的副手,这样他行事也便宜些。”   叶孤城回转身:“多谢。”   郑和神色难得轻松:“当年在这艘船上第一次猜出庄主身份,郑某绝想不到有一日庄主的儿子也会登船,在郑某麾下出使西洋。”   叶孤城:“世事无常。”   也许是对方儿子在手,郑和此刻说话也胆大了些:“城主风流人物,上一次登船是因为白云城的旧人,这一次登船,亦是为了西门庄主之子。”他一笑,“城主仿佛不曾为自己筹谋。”   叶孤城:“郑大人洞若观火,却也隐忍不发。”   郑和笑笑:“水清无鱼,更好看这世上的事,本无绝对。城主在南海华民中一呼百应,在中原却不得不诈死隐居。便是郑某人,受昔日皇恩委以重任,但在朝堂诸位臣公心中,却是谣言蛊惑陛下浪费民力的佞臣。”   朝堂早有议论,西洋国策得不偿失,耗费钱粮数十万,死伤军民且万计,纵得海外奇宝,却于国无益。   叶孤城:“大人不必介怀,是非功过,且留待百年之后的人去论说。”   郑和哈哈笑道:“自然。”   叶孤城转身离开:“大人保重。”   他未至舱门,身后倚窗而立的正使再度开口:“当年皇后千秋节那次,郑某想像城主道一声抱歉。”   叶孤城:“非尔所为,何必道歉?”   郑和:“城主应该猜出,当年设计你的是谁了罢。”   叶孤城脚步一停,许久方道:“知道。”   是昔年有“女诸葛”之称的徐皇后。   郑和放低了声音,话音中有了涩意:“皇后的身体渐衰,皇上将徐三姑娘接入宫中陪伴,她便明白了君上的意思。只是徐三姑娘不是寻常女子,皇后也不愿自己的妹妹也被锁入深宫耗尽一生,在不得已下才算计了城主。娘娘在最后的时日里,一直对城主抱有歉意。”   从徐三姑娘拒绝做皇帝的女人那天起,大明王朝之中,便无人敢娶她。   皇后不忍心让自己的妹妹蹉跎一生,他知道白云城主对皇帝南下西洋的国策有用,于是在自己生辰那夜安排二人私会,意图将这桩婚事坐实。   怎知世事难料,徐三姑娘最终削发为尼,青灯古佛淡泊半生。   叶孤城:“皇后,已不欠我,郑大人无需介怀。”   他一开始只是有所怀疑,直到绞杀陈祖义之后郑和送出皇后的秘药,他才确认因果。   身后传来如释重负的低声叹息。   离魂莫惆怅,看取南天门。   二人心知肚明,此一别,再无相见一日。   飞翔的鸟就该陨于长空之中;出征的战马会以死在凯旋的战场而自豪;潜游的鱼,也终将灵魂归于无垠的海。   叶孤城的脚已经跨出门槛,走道的另一端,站着一个男人,长身而立,腰负玄剑。   “回万梅山庄?”   “好。”   海外浮云,孤城落雪。   终于有一方乐土,能让彼此,余生安度。   ************************************************   庄主:原来皇后算半个媒人。   小知识:   郑和的航海笔记,在一个刘姓名臣管理内库资料时被力主销毁,也有考据他并没销毁,只是藏匿隐去。因为彼时大明朝堂为了维护内陆漕运,杜绝一切重新出海的可能性。这位官员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里,还被人赞颂藏匿销毁了图纸。   历史真相难以考据,但郑和的航海日志的确在昙花一现之后消失了踪影。   直到150年之后,一个红头发的歪果仁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献上了一幅夹带了私货的世界地图。在等待皇帝接见的空当,他与几个明朝的朋友将图完善翻译。这个红头发的歪果仁被皇帝赐泰西儒士的身份,他的名字,叫利玛窦。   他献上的世界地图,便是《堪舆万国图》。   接受地图的皇帝,是万历皇帝。   我们姑且想象,这是一份一直流传在海外的海图副本吧。   最后的最后,一个小知识,在这张利玛窦献上的《堪舆万国图》里,昆仑山在四川。按照地图上地理位置推测,这个上古传颂的神山,就是木雅贡嘎。   《山海经.大荒西经》说,昆仑之丘,此山万物皆有。而木雅贡嘎,保存了绝大多数的史前动植物。诡异的气候,让贡嘎的登顶死亡率超过65%,珠穆朗峰的登顶死亡率低于10%。   1996年国家正式颁布命令禁止攀登梅里雪山。   最后,历史上真有马欢其人,此君有趣,是个吃货。别人航海都是风土人情,他的记录里全是“能怎好”:能吃,怎么吃,(不)好吃。   好了,真全文完。   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