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你做个人吧[洪荒]   作者:谢初之   文案   当年万仙阵破,师尊亲下纷乱红尘,谴责诸圣妄动杀念,又不声不响地牵走了意图毁天灭地的我;   又八百载,周王朝覆灭。我趁着师尊出门,快乐地把紫霄宫炸成了烟花。三十三天震惊,师尊只道:“是个好日子,他开心就好。”   如此千年万年,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师尊身边,除了时不时出门威胁昊天瑶池。毕竟我好多徒弟还在他们手下打工。   师尊也陪我一起去,于是昊天脸色神情仿佛死了爹娘,虽然他天生地养,没有爹娘。   我出门搞事,师尊陪我;   我安静闭关,师尊陪我。   师尊确确实实,是待我最好的一个人。   所以当无量量劫到来,洪荒走向终焉之际。我伏在他膝上,问他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沉思良久:“通天,若有来生,你做个人吧。”   我想了很久,作为一只纯正的清气团子,除非抛弃跟脚,投胎转世,不然我是做不了人的。那师尊的意思,是让我做个好团子吗?   我答应了他。   若有来生,我一定做个好团子。   ……   于是重生之后。   我郑重地通知老子元始:这辈子三清变二清,我们再也不是兄弟了!元始听了想打人,我反手就给打回去了!   之后,我带着好友东皇太一和徒弟多宝道人,一起套了接引准提的麻袋,谁让他们当初欺负我徒弟的!师尊对此很是赞同,后来又陪我去了一次=。=   再往后,洪荒天道蠢蠢欲动,欲兴量劫。为了世界的公平与正义,即将证得大道圣位的我一剑就把祂削成了两半!   那天师尊抚着我的发,仿佛叹息了一声,又轻声夸赞道:“通天真是一个好团子啊。”   没错,我上清通天,是世上最好的清气团子【骄傲】!   CP:鸿钧X通天   注:1.当日不更挂请假条,没放就是还在挣扎。   2.正文第三人称。   3.圣人所思所求,不过一线生机;圣人所爱所慕,亦此洪荒众生。(核心人设)   内容标签: 洪荒 古典名著 封神 正剧 师徒   搜索关键字:主角:通天、鸿钧 ┃ 配角:洪荒诸位小伙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所思所求,一线生机。   立意:我重活一世,只求此生所遇之人,太平长乐。 第1章 结发受长生   “自封神量劫后,截教消亡。上清通天圣人被囚紫霄宫,距今已有亿万载。”   *   昔日的封神战场上。   潼关路前,怨气滔天;冤魂怨鬼,永世徘徊。   元始足踏云光而至,目之所及,皆是世间炼狱之景:天地黯淡无光,血雨惶惶而下,哀嚎怨念冲天而起,生生阻断了圣人的云路。   他垂眸朝下一掠,眉头深深蹙起,一甩广袖,指尖凝光。灵气化剑骤然而下,强行从血色的迷障中撕出一片空白。   只是区区这点空白,很快又被新生的恨意与怨念填满。它们源源不绝,宛如江河汪洋一般,怀着满腔恶意汹涌澎湃地向着此地唯一鲜活的生灵袭来。   老子自九天之上掷下拂尘,信手替元始挡了一击。   圣人衣袂微拂,投来的目光古井无波。身后的功德金轮愈发耀眼夺目,强行压制着这些铺天盖地的孽果。   ——阐截之争导致的孽果。   在一片无言的静默中,两人的视线又重新落在战场中间镇压亡魂的碑铭上。上面的裂纹深可见底,清晰至极,仿佛随时都会风化而去。腐烂的土壤上开出常开不败的恶之花,朝着他们轻轻摇曳。   半晌,老子方叹息一声:“来不及了。”   他仰起首来,看着这片天地之间破开的无数裂口,万千个元会以来积攒的恶念与怨恨冲破了圣人们的压制,再度现身在洪荒大陆之中。   肆虐一方,吞天噬地,直直地将整个世界都拉上了毁灭的战车,孤注一掷向着化为虚无的终点而去——   它们想毁掉洪荒。   接引准提深陷西方,女娲为着人族疲于奔命。他与元始匆匆前往潼关,却同样无可奈何。   他们亲手酿造的孽果,也将由他们亲自吞下。   因果循环,天地常理,并无半分悔改余地。   只是......   元始微凉的目光触及脚下的土地。昔日生死茫茫间留下的鲜血依旧触目惊心,历经千年万载仍然宛如昨日之事。   圣人不染尘埃的衣摆自赤红的土壤上轻轻拂过,他似想抹去那些难言的过往,又迟疑着停滞不前。   良久,他轻轻抬起首,往三十三天外无垠的混沌中望去。   玄门圣地紫霄宫就坐落在那里,鸿钧道祖于此传道,授业予三千红尘客。又收下了六名弟子,精心教导,直至他们寻找到他们自己的大道。   他,长兄,以及……通天。   修无情道者,也会在一瞬间,感受到心痛的滋味吗?   老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微微一沉。   静了片刻,他方淡淡道:“师尊一向宠爱通天。纵使有天道在上头压着,他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元始微垂眼眸,不置可否:“长兄这话,怕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老子微微掀起眼帘,缓声道:“至少我那天庭的兜率宫,逢年过节还有人愿意随手去砸上那么两下。”   但……也就是这样了。   圣人负手而立,隔着亘古不变的时光遥遥望去,目光深邃,似思念,又似怅然。   元始的声音缥缈若云烟,自他耳畔轻轻拂过:“兄长,通天的罪过到底有多大,才会让他至今都不得离开紫霄宫?”   老子闭上了眼,倏地冷笑:“当真是他罪业深重、如山似海吗?当真不是他自己死撑着不认错,让天道也无可奈何吗!”   元始静默了一瞬,侧首望向太清:“他认与不认,又能改变些什么?”   “史书上只记载成王败寇,商周更迭也罢,封神量劫也好,他截教是输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圣人一字一句冰冷若寒霜,从骸骨残躯中刮过,透着无边的森冷。他重重地一甩衣袖,冷淡的眉眼间似又泛上几分熟悉的暴戾。   “元始,你我的亲弟弟,你还能不懂吗?”   老子注视着他:“只要上清通天一日不认封神之罪,截教背负的孽果便一日不会落到他徒弟头上。他这是甘之如饴,以一人之身偿还滔天怨气!”   元始:“他就这么不怕死吗?!”   老子冷哼:“他何尝怕过死?哪怕他仅仅生出一丝的犹豫,都不会有这亿万载的时光!”   亿万载啊。   自封神以来至今,足足亿万载的光阴!   连洪荒都将走向灭亡,他却始终没有后悔,始终......不愿回头。   元始一念至此,心头恨极。   圣人仰首看着这片浑噩不堪的天地,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截教......截教......”   “好一个截教!”   他明明,明明已经亲手毁掉了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弟弟把这份执念放在心头,用尽一切去呵护。截教当真灭亡了吗?它难道不是一直活在他弟弟,活在天庭诸神,西方佛祖,以及那些苟延残喘活下来的截教余孽们心中吗?   截教似亡非亡,三清之间的血缘亲情却是断了个干干净净。   当真是......可笑至极。   元始微微阖眸,心中一片冰凉。   圣人们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这片天地,看着冤魂怨鬼往来不息,浩渺天地一寸一寸地陷入永夜。从今往后,日月再不会在这片大地上升起。   只因为——洪荒将亡。   老子垂眸一叹,语气放缓几分,又走至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陪为兄再去一次紫霄宫。”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眼眸里的寒意愈发深重。   老子垂眸整了整衣冠,又瞧了瞧脚下怨气深重的大地,露出一个平静的神情。   他轻声道:“洪荒将亡,世事如烟。我们昔日与通天的仇怨也带不到新世界诞生之时。既然你我心中尚有遗憾,不妨再去试上一试。”   元始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通天从前就不想见到我们,难不成,现在他便会回心转意?”   老子自然知晓。   长兄的目光平和无言,浩渺无垠,足以包容脚下尘埃,天上星辰。他凝视着元始,语气平淡无波:“是我们想见他。”   “元始,仲弟,你我心有不甘。”   元始凝视着他的兄长,淡淡一笑,竟带出几分讽刺:“可是兄长,我又如何能甘心呢?”   三清不复,血海仇深。   怎能甘心?   老子轻叹一声,手掌一伸,天地玄黄玲珑宝塔落入掌中。   太清圣人垂下眉睫,望着脚下这片浸染血泪的大地,神情中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悲悯之色。   “假如当初......”   他停顿了一瞬,眸光微敛。   没有假如。   圣人抬手催动宝塔,身后的功德金轮愈发耀眼。朵朵金莲孕育而生,莲华高邈,因果不沾,将万千撞上来的怨气通通抹煞。花瓣舒展之间,玄妙的道文隐隐浮现,周转不息。   而在其中,又夹杂着一声隐约的太息。   “到底是比不上的。”   元始负手而立,目光漠然至极。他又重复了一遍:“相较于三清的净世青莲,它到底是比不上的。”   可是昔日的净世青莲,早在洪荒诞生之初,就被生生分成三份了啊。 第2章 片片催零落   但见梨花开满树,不问圣人......不问圣人......   “通天去了哪里?”   紫衣华发的道祖自宫阙中步出,一双眼眸深邃若寒潭。他微微抬首,凝视着那一树纷飞坠落的梨花雪,慢声询问道。   这一片纯粹无垢的梨花不知于何时落下,堆积在庭院之中,铺开满地的纯白。攒簇的花枝随风摇曳,更添几分皎洁。甚至在日积月累的漫长岁月中,生出了几分灵智。   它懵懵懂懂地晃了晃本体,露出斜斜地倚靠在树旁沉睡的少年圣人,欢快地回答道:   “圣人在这里,他与梨花同梦。”   鸿钧微垂眼眸,不声不响地望去。   半晌,他轻轻收回视线,连带着心头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喟叹。   他漫步在这场本该不存在的雪中,足履轻缓地踏过遍地的花瓣,不染尘埃,远离俗世。直至走到通天近前,方才俯下身去,轻轻替他撷取鬓发上沾染的落花。   “师尊?”   通天在睡梦中微微蹙眉,又似感觉到了什么一般,轻轻唤了一声。   鸿钧维持着俯身的姿态,任凭白发自肩头垂落,眸光微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通天,老子和元始来访紫霄。”   圣人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鸿钧继续道:“女娲、接引、准提,他们亦在殿中等候。”   通天慢吞吞地睁开眼,试探着看向鸿钧。   他师尊微微颔首,神情无悲无喜,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如你所想,洪荒即将走向终焉。”   通天终于清醒过来。   他想起了他此时身在何处。   纷纷扬扬的梨花自他肩头拂落,岁月无声无息地流淌却始终瞧不见尽头。他轻轻抬起头来,目光穿透混沌的阻隔,重新落在洪荒之上。   怨念和仇恨再度映照入他眸中,鲜血与死亡浸染着大地上每一处角落。无边的恶念唤起了某些久远的,令人厌恶的记忆,令他不自觉动了动手指,仿佛想攥紧什么东西。   圣人的眼眸中有片刻时光聚起了悲悯之色,很快又化为一片平静无波的湖海。他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望着鸿钧,认真地询问道:“天命如此?当有此劫?”   鸿钧点头。   他眨了眨眼:“师尊也没有办法吗?”   鸿钧继续点头,眸光微掩,微微叹上一声。   通天深吸一口气,掩下眸中纷繁复杂的情绪,又振奋地一握拳,慷慨激昂道:“还有这种好事!”   鸿钧:“通天。”   通天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很快,师尊败退而去。   道祖无奈地抚了抚额头,顺手把试图冒出来的造化玉碟往袖中塞了塞。   他瞥了他家小徒弟一眼,缓声道:“此事好在哪里?”   通天挠了挠头,抬起头望向鸿钧,沉吟道:“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鸿钧颔首,慢声道:“孙悟空。”   通天:“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   鸿钧面无表情:“庄周。”   通天陷入了沉默。   鸿钧静静地凝视着他。   通天干脆利落放弃了挣扎,只拽着他的衣袖,仰起首专注地凝望着他:“师尊,若是洪荒当真要亡,金灵他们……可得半日自由?”   鸿钧微微垂下眉眼,淡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被整个拉住的袖子上。他似想伸出手去将之拽回,又迟疑着放弃了动作。   面前的梨花纷然成雪,自少年清朗的眉目间划过。他微微闭了眼,避让开那飞扬的花瓣,再度睁开时,仍是一片澄明通透。   鸿钧恍惚了片刻,又沉下眸来,一字一顿同他道:“通天,天意如刀。”   他的袖子被攥得更紧,不久,又被少年轻轻松开。   倘若天命从未如此残忍,也许他的徒弟会如亿万年前一样,杀伐果决,横眉冷对,一袭红衣恣意风流,向着天地悍然拔剑。   可惜……   “那就这样好了!”通天轻快地一拍手掌,笑得眉眼弯弯。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望着鸿钧,慷慨陈词道:“师尊,洪荒将亡,祸患频发。作为天庭的神仙,难道不该为洪荒出一份力吗?”   鸿钧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觉出些不对:“通……”   通天无比坚定,无比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责任有多重,能力就该有多大!为了洪荒,为了洪荒上有灵智的、没灵智的全部生灵,师尊你觉不觉得应该稍微放开一下封神榜对这些仙神修为的限制?”   鸿钧:“……”   他重重地闭上眼睛,仿佛被通天身上那过于刺目的人道主义光辉给闪瞎了眼。   通天继续慷慨激昂,语气态度严肃极了:“洪荒是我们的洪荒,是全种族全生灵的洪荒!在众生万物遭遇大难的时候,作为洪荒的一份子,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鸿钧:“其实……倒也不必……”   他徒弟热泪盈眶,几度哽咽:“尸位素餐的神仙可以一死了之,对洪荒造成的永久伤害该如何弥补?!”   鸿钧:“好了!”   通天猛得抬头看他,目光倔强中透着几分哀伤,坚毅中泛着几许委屈。装得真像那么回事,连鸿钧都信了!   鸿钧:“……”   “好了,别哭了。”道祖放缓了语气,揉了揉通天的头发,熟练而辛酸地开口道,“为师等会去给你写道手令,你带去给昊天看。天道这边,为师替你说情,可好?”   “好耶!”   通天顿时生龙活虎,原地复活,中间不带半点磕绊的,瞧得鸿钧又好气又好笑。   “你啊。”师尊无奈极了。   “天命恒常,万古如斯,你怎么还是要去碰那命数,难不成,当真要为师护你一辈子吗?”   通天定定地望着鸿钧,轻轻扬起一个笑:“我道如此,我心如此。”   “此生此世得蒙师尊相护,若有来日,弟子定当以身相报。”   鸿钧垂眸,神情缥缈如坠云海。他幽幽开口,辨不清喜怒:“竟不是‘定当以身相许’吗?”   通天扑哧一笑,眉眼弯弯:“师尊怎么也看起了凡间的话本子?”   道祖不言。   圣人眼眸一转,兴致勃勃,竟也当真如同玩笑般学起了话本里的唱词:“师尊大恩大德,弟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又恨天不假年,世事不待,此心此情,只好来世再报。”   来世啊......   鸿钧眸光微暗,低垂下眉眼,薄凉的手指抚过通天的鬓发,手中轻轻化出玉簪,替他重新挽起墨色的长发。纯粹如月华的发丝自他掌心上流淌而过,涓涓若流水。   通天托着下颌,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眸色愈发显得澄透清朗。   他望着近在咫尺之遥,凛然高华的道祖,颇为无辜地歪了歪脑袋,又伸出手牵上了他雪青的衣袖。   少年笑意浅浅,嗓音温润清透:“却不知师尊,意下如何啊?”   鸿钧微微阖眸,袖摆微拂,抬指便弹上了他的脑壳。   通天吃痛地往后缩了缩,又听他师尊嗔怒一句:“要去就去,别待在这里戏弄为师。”   可这个话题明明是师尊挑起来的啊。   通天少年很是委屈。   当然,明智如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师尊较真的=v=   *   眼看得通天绝尘而去,不带走一片紫霄宫的云彩,被死死压在广袖中的造化玉碟几乎炸毛。   “鸿钧!”   道祖连个眼神都没留给祂。   “你这是要造反吗?”   鸿钧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微微颔首:“是的。”   造化玉碟里的天道:“......”   祂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我这些年哪里亏待你了吗鸿钧?你居然这么对我?洪荒现在还没亡呢你就这么嚣张吗?”   “全年无休,没有节假日。经常加班,不给劳动保障。杜绝了成家立业的可能性,一心一意为一人之私欲操劳。”   他微微掀起眼帘,语气委婉:“我以为您至少会有点自知之明。”   天道:“......”   祂的表情逐渐狰狞化,又不得不强压着怒气开口道:“......这些事情,我们都能商量的嘛,你怎么不早说呢,本座又不是不能通情达理一下。”   “早说?”   道祖垂下眼眸,轻轻拂去袖摆上沾染的梨花花瓣,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平静地起身,道袍曳地,再度穿过了梨花林。   天道仍然没有放弃:“你是我的代言人,代表‘天’的意志。难不成,我还会害你不成?”   鸿钧却不再理祂。   袖中的造化玉碟挣扎了许久,又被一股莫测的力量压制得更狠。天道心中憋屈至极,电光火石之间,祂意识到了什么。   “上清通天,是上清通天对不对?”   祂的目光锐利到了极点,思维自历史的迷雾中经行而过:“难不成,鸿钧你居然......”   道祖停下了脚步。   道祖给自己的袖子施加了一个永久的禁言术。   可是袖子又不会说话,好奇怪哦。   鸿钧漫不经心地踏入大殿之中,老子等人纷纷起身行礼,各种纷繁复杂的视线交错纵横。   是人心,是谋划,是大局。   鸿钧微微垂眸,熟练而疏离地看着这一切。   ——来世呵。   作者有话说:   1.界牌关前断尘缘,紫霄宫中日月长。但见梨花开满树,不问圣人归何处~   2.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今何在《悟空传》   不过这句话是菩提老祖说的=。=   3.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   ——人最初本来没有生命,不仅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元气。   意思是说世间万物只有变化而并无生灭。 第3章 诗酒趁年华   昊天人都傻了。   前脚大臣忧心忡忡来报天机混沌天数无常似为不祥之兆,后脚通天圣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走了进来,抬手就打算带走正在朝会上吃瓜的斗姆元君。   他犹豫了好半天,才没当众问出口。   ——圣人您是想当场手撕封神榜吗?道祖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需不需要我配合一下,就地躺下装死啊?我跟您说装死这活我熟,连斗战胜佛见了都说好!   然后他就看着通天笑眯眯地打了个稽首,喊了一声“昊天陛下”。   昊天:“……”   昊天觉得他的膝盖有点软,腿有点抖,整个人哪里哪里都有点不好。   ……一定是因为他年纪太大了吧,昊天忧郁极了。   旁边的太白金星见势不妙赶忙上前两步搀扶住天帝,又示意旁边的侍从上前接过圣人手中的卷轴。   匆匆忙忙赶来的瑶池瞪了一眼她那不争气的道侣,告一声罪,方站在众人面前,郑重其事地打开了道祖的手令。   她细细地翻阅了一遍,面上不显,只道:“取陛下的金印来。”   昊天又能站稳了。   他亲自取来象征着天帝权柄的金印,又顺手把代表天后的金印也一并拿来交到瑶池手中。趁此时机他悄悄看了一眼手令,瞳孔一缩,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令出紫霄,天机混沌。   要变天了啊。   只可惜……到底是太迟了……   他掩下心头几般喟叹,望向高台之下与斗姆元君,又或者说,金灵圣母交谈的少年圣人。   昔日震彻洪荒的一剑似乎仍在眼前,剑光一束,便横贯了无数个元会,辉映了无尽岁月。可圣人再未拔剑,只弯弯眼眸,笑着唤他一声“陛下”。   他似乎从未改变,可却分明不是曾经的他了。   昊天就这么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毫不犹豫地从袖中翻出了封神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之交到了通天手中。   金灵下意识投来目光,又被她师尊逮住揉了一通脑壳。   “师尊!”圣母小声地抱怨一句,又不觉抬起首,看着稳稳当当牵着她手的通天,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圣人挑眉朝她一笑,姿态慵懒散漫,唯有眼眸灼灼生辉,比日月更为耀眼几分:“金灵啊,把我们截教的那群兔崽子们都叫上,师尊陪你们再去看看这洪荒。”   可是洪荒即将毁灭,又有什么好看?金灵以眼神问他。   通天莞尔,同样以眼神答她:自然是去看那末日下的自由。   师徒二人旁若无人相携而去,徒留满地萧瑟秋风。   朝会上的仙神们面面相觑,一人踏出队列,俯身行礼,试探着向上面的昊天询问:“敢问陛下,这,这......”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又有人委婉发言:“截教昔日在封神量劫中犯下大过,就这么将封神榜交给上清圣人,是不是有哪里不好?”   有哪里不好,本座觉得这好得很。   昊天呵呵一笑,肃容敛目,沉声道:“诸位慎言,此乃天意。”   “刷”的一下,大殿上跪下去一大片人。   昊天看了看下面还站着的几个人,琢磨了一下回想起来:哦,是阐教的。   他就慢悠悠地补了下半段:“洪荒将至终焉,本座作为三界君父,甚感痛心。今日圣人来访,愿意以一教之力为拯救洪荒这项伟大的事业添砖加瓦,实乃吾辈楷模。”   “只恨那封神榜钳制了他们的修为,”他瞥了一下骚动的人群,笑容微冷,“为大局着想,自当解开其上的限制。”   昊天重新笑得和蔼可亲:“诸位可还有什么异议啊?”虽然有也没用。   山呼海啸中,众人齐齐应道:“善矣,合该如此!”   行吧,无一例外地同意了呢~   昊天耸了耸肩,果断拉上身旁的瑶池一同往后殿走去。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等太清圣人他们找上门吗?   *   当然,老子元始目前是没有什么空闲找上门的。   紫霄宫中。   圣人们捧着茶盏静坐,相顾无言,兀自沉吟。鸿钧高坐蒲团之上,垂下的目光看似落在殿中的水镜上面,又习以为常地分出几分心神去看通天。   说是要拯救世界,就真的在拯救世界。   通天带着他们来到昔日的不周山遗迹处,亦即洪荒正中心,随手从袖中抽出一把剑,计算了一下方位,就往地上一插。   剑身入地三寸,不动如山。   随后满意地拍拍手掌:“就是这里了,你们努力一下,在‘终焉’到来之前维持住洪荒的秩序,至少让大家在平平安安的睡梦中与世界一道消亡。”   后面跟着的徒弟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碧霄睁大了眼:“师尊您真的是喊我们来干这个的啊!我还以为您只是随便编个理由。”   云霄抬手怒敲幼妹狗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女仙转头看向通天,一脸正色:“不过师尊我也是这么想的。”   赵公明朗笑一声:“其实这也不错吧,闻仲兄觉得如何?”   三朝老臣微微颔首,难得开颜一回:“实不相瞒,公明道兄,我是再也不想给这群君主打工了。”   他们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惊动得天上的仙神都投落了目光,生怕生出什么事端来。   可是,又能有什么事端?   八部正神,群星列宿,为上清通天教主齐聚此地,换道袍,执拂尘,互称道号,重为截教之仙。逍遥自得,远离红尘是非之外。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了啊。   于是乎,在通天圈好地方,并且点头肯定了他们的任务之后,恢复了昔日修为境界的截教神仙们,各个都正儿八经地按着师尊给出的阵图在上面构建阵法。   不少人感慨万千:这么多年了,贫道居然还没手生,差点以为自己只会写案牍奏折了。   金灵轻咳一声,目光威严地扫去,又被通天笑着揉乱了头发。她绷不住那副端庄的仪态,转而在师侄们悄悄投来的目光中弯起了眼眸。   仿佛仍然身处在碧游宫。   *   夜深人静,明月无瑕。   他们守在阵法之前,在山上点起星星点点的篝火。觥筹交错之间,金灵大师姐面色酡红,牵着师尊的衣袖不放。   通天侧眸瞧她,她什么也不说,只举起杯盏,遥遥向着在座的所有截教弟子致意。   白玉做的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   她方转过身来,悄悄对通天道:“那时我们有梦,有对未来的畅想,有对道途的企盼,而今杯盏一碰,师尊你听,这些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如今一闭上眼,就会回想起跪在封神台前的情景。”   她含笑低语:“尔金灵圣母,道德已全,曾历百千之劫,嗔心未退,致罹杀戮之殃,皆自蹈于烈焰之中,岂冥数定轮回之苦。悔已无及。慰尔潜修,特敕封尔执掌金阙,坐镇斗府,永坐坎宫斗母正神之职。钦承新命,克盖往愆!”   通天垂眸看她,拢在袖中的手指颤抖不已,又被他勉强攥紧。   他的弟子抬起头望向他,一字一顿同他道:“师尊,我不服啊。”   “金灵......”圣人闭上了眼,抬手轻轻抱住了他的徒弟,眼眸倏忽幽邃几分,似有烈火熊熊燃烧。   金灵的身躯似是颤了颤,又露出个轻松的笑来:“不过,这个结局也不错了。师尊,我不知道您和道祖做了什么,才让我们能够在临死前脱离封神榜。徒儿感铭肺腑,不敢或忘。”   金灵:“对不起。我们到底没能帮上您的忙,还拖累得您以囚禁之身为我们操劳至此。”   通天凝视着他的弟子,又抬起头望着这一片东倒西歪的徒弟徒孙。   三霄、公明、火灵……   天真不复,眉目沧桑,纵使是不老的神仙,也再寻不出昔日的模样。   终究是……太迟了。   这份迟到的“圆满”,永远也不可能圆满了。   良久之后,圣人仍然唤出了一面玄光镜,镜面上的水波一圈圈扩散开来,呼唤着对面的人。   很快,一个人影浮现在其中。   金灵微微睁大眼,颇有几分惊诧,眸中又浅浅地浮起一片怅然的迷蒙:“大师兄。”   通天颔首:“多宝。”   又有喝的迷糊的弟子抬头:“多宝师兄你怎么秃了啊?”   如来佛祖端坐在莲花座上,拈花一笑。   他朝着金灵含笑点头,又恭敬地垂下首来唤了一声“师尊”,最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敢说他秃了的弟子,方开口道:“有这好事怎么不先找我,师尊难不成是忘了我?”   通天瞧着他,摇头晃脑,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我家大徒弟啊。”   多宝从善如流:“那我陪师尊再喝上一杯?”   通天笑道:“好啊。”   莲花座旁的文殊菩萨垂下了眼眸,轻声开口:“佛祖,西方无酒。”   多宝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平平淡淡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壶美酒,“哦,是这样的,还好斗战胜佛给我带了一壶花果山酿的酒。”   文殊僵硬着一张脸:“......佛祖!”   多宝一脸无所谓地倒酒:“洪荒都要毁灭了,还管清规戒律作甚?文殊莫不是忘记了,你我原先,可都是诵黄庭的人。”   文殊:“多宝你......”   多宝懒得再去管他,只笑着举起杯盏,对着通天饮下了满怀的清风明月。   酒不醉人人自醉。   好酒。   作者有话说:   1.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北岛《波兰来客》   2.子牙又命柏鉴:“引斗部正神至台上受封。”不一时,只见清福神引金灵圣母等至台下,跪听宣读敕命。子牙曰:“今奉太上元始敕命:尔金灵圣母,道德已全,曾历百千之劫,嗔心未退,致罹杀戮之殃,皆自蹈于烈焰之中,岂冥数定轮回之苦。悔已无及。慰尔潜修,特敕封尔执掌金阙,坐镇斗府,居周天列宿之首,为北极紫气之尊,八万四千群星恶煞,咸听驱使,永坐坎宫斗母正神之职。钦承新命,克盖往愆!” ——《封神演义》   3.“我原本,也是诵黄庭的人。”——九滟《任他明月下西楼》   来都来了,吃我安利。   我的梦中情鸽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她鸽了我一二三四......七年了QAQ 第4章 花落知多少   当散落在外的截教弟子也寻着讯息赶来时,圣人们终于察觉到了底下的不对劲。   自混沌往下俯视,天地恶念被控制在一道月白的屏障之外。漫天的星辰落子成阵,在天幕之下散发着盈盈无瑕的光芒,托起了最后的美梦。   鸿钧以指节轻叩桌案,无悲无喜的眼眸微微垂下,目光穿过亘古不朽的星海,落在中央的少年圣人身上。   他与他的弟子们畅怀痛饮,低眸含笑的模样经年未见。唯有拂去斑驳的时光与数不清的灰烬,才能从中一窥旧日光景。   一丝不苟端坐在蒲团上的元始倏尔睁开眼眸,藏在袖中如玉石般冰冷的手指一根根捏紧,却也压抑不住他心头的愠怒。   “师尊——”   鸿钧摆了摆手,宽容道:“天机已定,就容他这么几日吧。”   接引面色一凛,与准提微不可查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女娲若有所思地望去,又忽而扬起唇来,轻轻一笑。   圣人们仰观宇宙,俯察洪荒,琢磨着天道是不是脑子出了点问题,行动上丧失了点自主权,又或者……   噫吁嚱,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老子抬手按住了想要起身的元始,平静地摇了摇头。   巧合也好,刻意也罢。他只明悟了一个事实: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他弟弟选择的仍然是他毕生的执念。   他不会再见他们了。   好在……隔着倥偬岁月遥遥相望,上清通天的姿容依旧隽永得如同一幅画。   像醴泉。   至清至净,不染世俗。   他的目的,至少有一半达成。   通天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睫毛,明灭不定的火光映入了他深色的瞳孔。   他扶起了醉倒在地的金灵,又安置好抓着他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霄。圣人宽大的衣袍间有清风徐来,明月皎皎,衬得那道身影千年万年,生死难忘。   圣人提着一把剑,再上紫霄。   鸿钧忽而失笑。   道祖挥一挥衣袖,同样没带走一片云彩。他没有再去管诸位神态各异的圣人,只转身往后殿走去。   天地将倾,只余朝夕。   当争朝夕。   *   洪荒倾覆得无声无息。   通天留在截教众人身边的一道神念化为一缕青烟散去。   他最后留念地看了一眼他一手养大的徒弟们,又顺着自己的心意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道祝福,寄予这片浩渺天地:   “你将如何度过此生?没有遗憾,没有悔恨,没有任何一件心心念念想要去做却始终没做的事情,当你回想往事,往事飘渺如烟,没有什么需要你挂念。”   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了。   只是尚有怅然堆积在心头,想不清楚,思不明白。   远远的,似有人注视着他经行而过的身影,静默且无声。而他走过,像渡过一条永远也不会踏入第二次的河流。   这片逐渐沉寂下来的天地,将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鸿钧在梨花树下等他。   眉目平和,气仪风雅,轻轻挽起衣袖倾茶。修长的手指映着玉瓷的杯盏,竟生出几分赏心悦目。   通天抬眸望去,恍惚不知今夕何时。   是梦焉,是真耶?   他所经历的一切,是否是那拙劣的说书人编造的故事中颇为仓皇的一笔?连带这世界毁灭的辉宏一幕,也不过是区区一场噩梦。   梦醒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鸿钧并不抬首,只信手从袖中取出造化玉碟放在桌上。天道猛然睁开眼眸,惊怒的声音划破苍茫的寂静:“鸿钧——”   通天忽而回神,垂下眸来,提着剑慢慢地走来,又指着玉碟认真地对鸿钧道:“师尊,这玩意还有用吗?”   天道:“??”   天道:“上清通天你什么意思?”   鸿钧含笑摇头:“洪荒将亡,受洪荒供养而生的天道,又能有什么用处?”   通天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怪不得近来觉得身心愈发松快起来。”   鸿钧轻轻品了一口茶,慢悠悠道:“为师以为你之前同我胡搅蛮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天道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了。”   通天眨了眨眼:“可我胡搅蛮缠的次数太多,师尊说的又是哪一次?”   鸿钧微微挑起眉梢,深邃的眸中映入通天清隽如画的眉眼,心上忽而泛起几分无奈:“也是。”   “通天。”他忽而唤了少年一声。   通天抬眸看他,眸光清朗如初:“师尊?”   道祖拂一拂衣袖,轻叹一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通天一笑:“好啊。”   天道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忽而靠近的少年圣人。   祂本能地预感到了危机:“你,你想对本座做些什么?!”   通天垂眸瞧祂,心平气和:“你猜?”   天道:“上清通天!”   通天就这么平静地松开了手,看着那块束缚着天道意志的玉碟自混沌坠下,被欢呼雀跃的恶念齐齐吞没,又轻轻弯起了眼眸。   你看,既然大家都死了。   也请你去死一死吧。   魂魄被封神台带走的截教弟子们还留了一条命,死在万仙阵前的百万金仙呢?   灰灰也。   通天向着这片天地倾倒下最后一杯酒,又颓然醉倒在梨花怀中。   清风朗月之中,梨花似雪纷然。   他伏在鸿钧膝上,声音中透着隐约的茫然:“师尊,倘若我当初在紫霄宫求道的时候再努力一点,是不是就不需要再等待这么久?”   鸿钧垂眸看他,眼眸深邃似潭水,轻轻抚过他的发:“不一定。”   “也是,天命如此嘛。”通天很是想得开。   他又仰起头,扯了扯鸿钧的袖子,直将这高坐蒲团的道祖也重新拉入滚滚红尘之中,让他不得不亲自垂下眼来,感受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师尊,我的遗憾怕是今生难了了。不知师尊您,可还有什么心愿不曾?”   鸿钧轻叹,俯身抱住他徒弟,静默了许久:“通天,若有来生,你做个人吧。”   通天抬头凝视着他,眼眸里似有些微的困惑,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干脆地应了一声:“好啊。”   他又笑着朝鸿钧道:“不过师尊啊,弟子本体是只清气团子来着。让气团子做人可太难了。不如来生,我就做个好团子吧。”   鸿钧垂眸看他,面上神情是通天看不懂的纷繁复杂、似悲未悲。他瞧了通天许久,掩下一片清寂的眼眸:   “好。”   圣人终于心满意足,在他身旁沉沉睡去。   在无边的黑暗吞噬紫霄之前,鸿钧也闭上了眼。   上清通天的遗憾此生未尽,鸿钧道祖的呢?   紫霄宫中的这场梨花雪,终是下到了洪荒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白鹤唳时天地转,青鸾展翅海山澄。通天教主离金阙,来聚群仙百万名。——《封神演义》 第5章 天地悉皆归   纷纷扰扰的天地间下了一场浓重的血雨,积攒了无数个元会的“恶”将万物吞噬,祂贪婪、傲慢,不知尽头地索取着一切,直到将自己也一并吞食殆尽。   世间万物循环往复不见生灭,再度踏入永恒的轮回之中。   直至名为“盘古”的神灵持着巨斧而来,强行劈开了这片混沌,洪荒重新回到了它的原点。   ......   洪荒不记年,上清通天化形。   *   他自洪荒中第一次睁开眼。   所见山河万里,宇宙寰宇。   漫天的云霞雾霭编织起灿烂无瑕的天穹,金莲朵朵铺满广袤无垠的大地。永无止境的昆仑山雪为之止息,经年冷寂的山脉焕发了灼灼生机。   意识似乎还未从懵懂中醒来,却已感知到这片天地无限的欢喜。   远在他苏醒之前,洪荒便已在期待他的到来。   不远处,太清老子执着拂尘,衣袂如雪,静静地凝视着这般天地异象,又拉住了下意识想要上前的元始。后者的目光中似有些微的恍惚,又抿了抿唇,压下心头莫名的躁动不宁。   他重新看向化形中的上清,耐着性子等待。   不料,异象久久未散。   元始轻轻皱起了眉头:“兄长,我们之前化形需要这么久吗?”   老子也觉出几分不对,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掐算起天数。   半晌未果。   长兄垂眸凝思,踌躇几分,仍然道:“再等等。”   元始略微有些不安:“可是......”   老子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元始,相信你弟弟。我等既为盘古正宗,得尽天地厚爱,又岂会倒在化形这一步。此番异动,也许正是上清的机缘所在。”   元始明了老子之意,心下却不觉担忧起来。他定定地望着那明灿光耀的盛景,力图越过那景象看到身处其中的弟弟。   上清......   他念着这两个字,轻轻阖上眼眸。   定当是,平安无事的。   *   “通天。”   在漫天异象之中,洪荒带着万千的欢喜呼唤着他的名字。   青衣翩然的少年抬眸望去,手指试探着去触碰这片天地。清风拂过他的鬓发,明月欣喜地投下光辉。他与这个世界无限亲近。   他回应着那道呼唤,眼眸中流动着新奇的色彩,自唇齿中溢出二字:“……洪荒。”   通天似是清醒过来,又坠入更大的迷雾之中。   最后留在记忆里的那片梨花雪纷然无声,唯有誓言反复回响:若有来生,倘若有来生……   他定要,他定要……   他要做些什么来着?   通天微微蹙起眉头,颇为困惑地想着,却始终抓不住那一点灵光。   围绕在他周围的天地异象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又不得不逐渐散去。化形伴随的日月齐出之景,也悄悄在昆仑上方落下。   少年一派清朗之姿,衣袂翩然落地,抬眸一眼,忽似三月杨柳春风拂面。   元始停下脚步,抬眸望去,神情微微恍惚了一瞬。   他仿佛看到了一朵盛开在春日的花。   “通天?”   老子松了一口气,心念一动,便唤出少年的名姓,又转而自我介绍道:“我是你长兄太清老子,这是你二哥玉清元始。”   接着又疑惑道:“你化形时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用了这么久?”   通天的目光尚未落在他们二人身上,仍旧好奇地看着脚下的一花一草,盎然生机,指尖拂过一缕微凉的清风,唇边恍惚含笑。   唯独在听到“老子”“元始”几字时,他骤然抬眸。像是被拨开了尘世的迷雾,见得天光璀璨,又见魍魉横行。   记忆在那一瞬间清晰彻骨,仿佛又能触碰到昔日兵戈相对时,从眉心上滚落的一滴微凉的血珠。   “……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他眉眼含笑,轻轻一叹。   老子皱起了眉头,又喊了他一声:“通天?你这是怎么了——”   他话音未落,眉目顿时一沉,手中拂尘一甩快若惊雷,却丝毫拦不住他弟弟。   通天笑着面对着他,忽而松开双臂,身姿飒然,十分潇洒地纵身一跃,若飞鸟奔赴长空,若游鱼越过汪海,纵情追逐着一场人间大梦。   当场就从这巍峨邈邈的昆仑山巅上跳了下去!   老子:“???”   元始:“??!”   说时迟那时快,老子面色一沉,指尖捏上符篆,唤起群山间逶迤的云层。   元始又惊又慌,面上顿时如冰霜覆盖,急踏云光向下追去。   通天却已经闭上了眼,未施任何法术,任凭急剧下坠的猛烈长风自他耳畔拂过,在无限临近死亡的瞬息,倾听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鲜活的,热烈的。   他按上胸腔,眼眸悠长地凝视着这片天地。   “师尊你听,这些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通天轻轻呼出一口气,手指倏地抓住从他身旁窜过的一缕风,眸光里透着几分寂寥,像窗台漏进来的一寸月光。   凛冽的剑芒划破了寂然的长空,长岩崩裂,跌跌撞撞地滚落崖底。被完整切割开来的一块岩石光洁如新,整齐若平地。   他负手立于危岩之上,在烈风阵阵的呼啸声中,感受着脚下岩石一点一点碎裂的声响,又轻轻弯起了一双含笑的眼眸。   洪荒啊,他居然又回到了洪荒。   “这竟然,并不是一场可笑的幻梦啊。”他掩着面容,怅然长叹。   *   紧随其后跟来的元始面色极寒。   他匆匆避开那道自他身旁掠过的剑芒,却防不住一缕鬓发随之而断。   元始拢在袖中的手指攥紧又松开,几许之后,方将一双寒寂的眼眸投向通天:“梦?”   他弟弟一本正经地看向他,含笑颔首:“是啊,梦。”   通天低首瞧了瞧自己的手指,甩了甩上面洇出的血珠:“兄长可知,只要在梦中寻到一处很高很高的地方,纵身往下一跃,在极致的失重感中,无论什么样的梦,都能轻而易举地醒来。”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压抑着心头猛然上涨的怒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起来,眸光灿烂:“兄长,你看我从那么高的昆仑山跳了下来,梦却没有醒。原来,我在此时此刻遇见你们这一件事,不是梦,是真的。”   他又瞧了一眼元始,掩着心口长足地叹了一声,神情姿态真诚极了:“兄长,能够与你们相遇,我心里欢喜。”   元始顿住,几乎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   他似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下意识斥责一句:“油嘴滑舌!”   通天笑眯眯的:“兄长说的对。”   元始:“……”   元始:“再怎么开心也不该从昆仑山上跳下来!”   通天悠悠地叹上一声:“只恐相逢是梦中,总得试上一试嘛。”   元始心头的怒气顿时上涌:“通天!”   他弟弟弯了弯眼眸,从善如流:“我错了。”   兄长按住自己急急赶来跳得过于剧烈的心脏,板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料丝毫没有见效。少年摸了摸鼻梁,照旧笑得无辜又纯良。   在一派兄友弟恭的画面中,通天的眼角余光掠过此间苍莽天地,白茫茫的一片着实令人晃神。   ……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啊。   往前是故友离散,往后是至亲陌路,自洪荒开篇到终焉之时,他什么也没有留住,什么也没能护下,最后的最后,只剩下那片翩然无声的梨花,与永恒的离别一起来到。   他心下着实遗憾,却又真切地笑了起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家小金灵的梦想,定要从源头呵护起来!   那么问题来了,他徒儿现在出生了吗?不会没有吧,不会吧不会吧。   “通天?!”   他随口应了一声,思绪仍然散漫在天地之间。   下一瞬,元始愠怒的面容近在咫尺之遥,通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脚下堪堪立足的岩石早已负担不起自己的重量。   他极为轻微地眨了眨眼,目光终于落至他兄长身上。   ......其实,如果现在就把他哥哥杀掉的话,算不算把问题解决了一半呢?   通天认真地想着。   鼻尖嗅到的那片寒雪冷梅的气息愈发贴近,通天轻轻抬眸,望着他身前那一片素白的道袍。   元始咬牙切齿地拽过通天,足下一点,自崩塌的岩石上掠起,转而落在柔软得如同棉花团的云朵上。碎裂的石头悄无声息地滚落入无底深渊,半天听不到一点声响。   “说什么见我们欢喜?!我看你就是想找死吧!”元始压抑着心头的愤怒,死死地盯着他。   通天下意识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赶忙摇头。   没有没有,我只想你死来着。   元始气急:“上清通天!”   兄长的胸膛剧烈起伏,盯着他的目光森寒恐怖,一字一句从齿缝中蹦出:“你他妈是想气死我吗?”   这,这倒也不是不行。   通天本能地思考了一下这个操作的可能性,又被元始死死地扣住了手腕。冷如霜寒的青年面色可怕,声音冰寒刺骨:“好,你好的很啊!”   通天沉吟了几许,试探道:“谬赞?”   然后,他就感到他的人身自由权进一步丧失了_(:з」∠)_   元始攥着他手腕的手愈发用力,一双眼眸冷冷地扫过他全身,又锐利地落在他手掌上尚未干涸的血渍上。   那股力道又加重几分,让通天不觉蹙起了眉梢,很认真地喊了一句:“疼。”   元始:“......”   兄长冷笑一声:“死都不怕还怕疼?”   通天继续点头:“是啊。”   元始又被噎住了。   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反复几次,再三再四......   元始忍无可忍地放松了几分力量,声音却是愈发得冷冽刺骨:“你给我等着!”   通天无辜地眨了眨眼。   真的会有人在化形第一天就被关小黑屋吗?   啊,那个人原来就是我啊=。=   作者有话说:   危险动作请勿模仿,轻则伤残重则灰灰【重点】 第6章 荏苒冬春谢   昆仑玉虚宫,通天禁闭中。   元始抓着他弟弟,在与老子商议一会儿后,果断就把他往侧殿一领,顺带上书一行字“禁闭室”。   通天努力抗议了两下,就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个身,在温暖如春昼的殿宇内闭着眼昏昏睡去。墨色的长发自云榻上垂落,一副安详躺平的模样。   老子和元始细细探讨了一下“弟弟跳崖的原因一二三”,“弟弟的身心状况四五六”,“我们不能放弃弟弟之七八.九”之后,方凝重着一张脸踏入殿中。   他刚想语重心长地教育年轻人要爱护自己的生命,下一瞬便瞧见了已经安然睡去的通天。   老子:“……”   弟弟你刚刚跳崖了诶!你化形之后二话不说就跳崖了诶!你还说以为自己在做梦,想跳下去看梦会不会醒,现在就能放心地直接睡着了吗?你怎么做到关个禁闭就跟回家一样自在的啊?!   老子:“难道真的出了什么状况?”   一想到这个可能,长兄目光微暗,轻轻扣上通天的手腕命脉,查看起他的身体来。   三清之间一贯不会互相排斥,毕竟是同气连枝,祸福相依的“好兄弟”。   但是……   微凉的触感无时不在,令通天不觉颤了颤眉睫。   他恍惚睁眼,眸光清浅无声,映着昆仑无垠的天光,不见喜怒,不辨哀愁,当真是无情无欲,不沾染半分是非红尘。   他拒绝了老子的探查。   长兄的动作微微一顿,对上他投来的目光后,平静地松开了手:“通天,你化形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通天不语。   老子语气微重:“通天。”   他方侧首瞧向老子,眼眸柔和,轻轻一叹:“兄长,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老子:“若当真无事发生,你又何故纵身跳下昆仑?难不成,果真如你二哥所说,你是想找死不成?”   长兄垂眸望他,目光幽邃至深,仿佛想透过这层躯壳,看到他内里的灵魂本质。   通天瞧了他一眼,思索几息之后,举天指地,眼神真挚:“那不如我给您当场发个大道誓言,看看天雷劈不劈我?”   老子:“......罢了。”   通天弯弯眼眸方想开口,又见长兄投来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跳崖也好,天雷也罢,拿这些东西开玩笑,通天,你当真在意过自己的身体吗?”   老子:“还是说,你觉得你不会受伤?”   通天顿时沉默。   他微微抬眸,淡漠的视线中是长兄俯下身的举动,微凉的手指拂过面颊,鬓边的发被轻轻挽于耳后。那一声极轻极浅的叹息似在耳畔停留,带着淡淡的温度。   他仍是一句话都未答。   很快,老子又拿起玉梳替他慢慢地梳起散落的长发。   通天拢在袖中的手无声攥紧,微微侧首,瞥见了半张如同江上清风一般淡然出尘的面容。垂至腰间的发被兄长握在手中,不紧不慢地理顺。   太近了。   近得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穿过那具躯壳,瞧瞧里面的那颗跳动的心脏,是否也是如此淡然平静的模样。   少年掩下一双愈发无情的眼眸,听见老子在他身后轻声道:“过往不究,只要你不要哪天闲的没事干,再从昆仑山往下跳就行了。”   通天轻笑一声:“好啊。”   老子垂着眸看他。   通天托着腮,照旧笑得灿烂:“不过兄长啊,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下我的头发?要知道,身在洪荒,头可断,命可丢,头发绝对不能秃!”   老子淡笑:“你不信为兄的手艺?”   通天眼眸翕动,一字一句如浸润在春日的清凉甜意中:“自然是信的。”   是吗?   我看你半点不信。   老子取来莲花冠替他束好长发,又低眸凝视着通天始终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眸。   他的右手拇指不自觉地紧扣食指,整只手又拢在宽大的衣袖之中,哪怕是如此亲密的姿态,也显得疏离几分。   老子微微垂眸,思绪万千。   他在想些什么呢?   我的弟弟,他到底在思考些什么东西,才会与我们这般疏远淡漠?倘若化形之时当真什么都没发生,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通天轻轻呼出一口气,眼帘微垂,将漫无边际的心绪藏匿而下。   三清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哪怕洪荒湮灭上无数次,也难以轻易隔断。他双手交叠,凝视着自己干净无瑕的掌心,眼眸似叹似嘲。   在尝试出手的瞬息,都能感到这具躯壳的不情愿。   盘古,父神,您是否也不想看到我们兄弟相残的情景?可是,若当真是如此,又岂会有封神呢?   *   半晌,老子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瞧了通天一眼,开口道:“你之前跳得太快,有些事情为兄还没同你讲完。”   通天配合:“愚弟洗耳恭听。”   老子静默了一瞬,缓缓道来:“通天,我们三人的来历你想来也是清楚的。父神的元神分成三份,各自与太清、玉清、上清之气结合,落于昆仑山上,方有如今的我们。”   老子:“你我三人,虽无血脉亲缘相连,却真真切切是同气连枝,祸福与共。理当互相扶持,共求大道。”   通天微微抬眼,含笑听着。   老子凝视着他:“贫道不才,勉强先于你们二人化形,妄自称长。既为长兄,自然要担负起照顾你们二人之责。”   通天重重地鼓掌,眼眸弯弯:“好!”   老子莫名停顿了一瞬,眸中暗光更沉。他垂眸打量着一脸真诚的通天,微微阖眸,仍道:“故而,若有什么事情,你大可来寻为兄帮忙。不管怎么样,为兄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通天继续敷衍点头:“没问题!”   老子定定地望着他,掩下眸中几分叹息:“通天,你真的有在认真听为兄说话吗?”   通天慢吞吞地从袖中掏出一份玉简,神念一动,上面的文字若浮光流动,形貌并俱,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他又给老子完整地放了一遍,方郑重道:“兄长放心即可。”   不知为何,老子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可瞧了瞧通天的举动,又挑不出丝毫毛病。   他犹疑了一瞬,仍是慢慢点了点头:“先就这样吧。”   老子:“这次禁闭尚有一些时日,你待在这里,再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灵力。”   通天莞尔:“谢过兄长。”   当真是一段平平无奇、毫无意义的对话啊。   老子最后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推开了门扉。殿外的月光洒落一地的清辉,殿内的碗莲开得欢喜。   通天斜倚在云榻边,又懒散地往下一躺,目光瞥了一眼玉简,又在袖里乾坤中寻了个地方将它妥善地安置好。   ——是为了熟读文章,背诵全文吗?   ——当然不是啦。   通天深沉地想着:展望未来,诛仙阵前。当老子应元始之邀前来破阵时,他定要以袖掩面,摆出一副满目凄惶,相顾无言,哀哀切切......的样子,再以不堪回首之姿,颤着手取出这份玉简。   以十倍的音量!十倍的语速!   反复回荡,声声入耳,重复那一句“为兄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让他这辈子都后悔出现在诛仙阵前!   呵,太清。   说什么为兄总是会站在我这一边的。您可是,从未站在我这一边啊。 第7章 对影成三人   往事不堪回首,又何须回首?   看那碧游宫荒凉于沧海之间,看那经年的雨丝噼里啪啦地打在蓬莱仙岛的崖石之上,再看那在风雨中斑驳的古旧台阶。   一级,又一级,长满了青苔绿斑。   “截教,截教,是截?还是劫?”   通天盯着头顶的琉璃灯盏瞧了许久,又懒散地阖上眼。魂魄超脱身躯而去,再做一场隔世的大梦。   玉虚宫外。   元始静默地等待,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老子执着拂尘而来,白发披肩,周身气仪淡然。他瞧了瞧元始:“怎么不在檐下避雪?”   元始回眸看他,又望向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宫阙:“大兄,我想不明白。”   他顿了一顿,仍是把那份微妙的感觉道出:“通天他......是不是讨厌我们?”   他下意识想把通天拽离岩石的那个瞬息,钟灵毓秀的少年抬眸看他,神情仿佛诧异了一瞬,又转回诸事无关的淡漠。   他心头却倏忽冰凉一片,仿佛有莫测的恶意加诸其上,浓烈至极,又转瞬即逝,只余下一阵心悸之感。   元始阖上眼,指尖触上心口位置,眸底骤然冰冷。   老子微微一叹,施了个法术,替他拂去肩头的落雪:“元始,这只是你的感觉。”   元始定定地看来:“可是大兄,三清之间的联系何等紧密,在我等还未化形之前,便足以通过感知了解对方的心情。”   元始:“我不相信这只是我的感觉。通天化形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子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元始抬起眼。   老子:“他欲向大道起誓,受天谴考验,以此向我证明: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生。”   元始沉下了眸,一字一顿:“那么,当时就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宫阙冰冷的大门,手指触碰着玉石寂寞的温度,忍不住想要推开它。   老子凝视着他:“元始,你有把握问出真相吗?”   元始侧首看他,眼底波澜不起:“难不成,兄长便坐视他一直保持着这般模样?”   老子:“你打算关他半载禁闭,既然如此,便等他半载吧。”   元始:“半载之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吗?兄友弟恭,团结友爱?”   老子沉沉一叹:“也许。”   老子:“至少此时此刻,你我无法问出答案。”   元始轻嘲一笑,语气微寒,如同浸透在霜雪之中:“那愚弟就等上这半载。”看半载之后的光景,是何模样。   他收回了手。   *   光阴匆匆,流逝如水,转眼之间,通天便踏出了玉虚宫。往日寂然无声的昆仑山,也正式迎来了它的第三位主人。   元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含笑的模样,眉眼隐约舒展几分。   抛开化形时的小插曲,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谐美好。   天地开阔,山川邈邈,昆仑山上是难得的静谧与安宁。洪荒初生时充沛的灵气拂过大地,万千的生灵在长夜里孕育。它们将逐渐遍布整个大陆,在日月精华的哺育中萌发灵智。   便是眼下,天上掠过的白鹤,地上一挖一窝的兔子,生机勃勃,鲜美动人,烧烤起来的滋味也是相当不错。   等会儿......烧烤?   元始难以置信地按住自己的心口,手指颤抖不已,望着一袭青衣懒散地躺在草丛上的少年。   嗯,照旧不带莲冠,长发以红绳随意束起。见他瞧过来又腾得一下站起,捞起烤兔子就跑。   “通天你给我站住!”   少年嗷呜一口凶残地咬掉了兔子的腿,逃离现场的速度快到飞起,又懒散着一双眼眸,朝着元始挥挥手:“再见啊兄长。”   那架势,那模样,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在天池边垂钓的老子轻轻叹上一声,看着湖水中刚刚上钩又迅速被惊走的一尾红鱼:“......三弟。”   通天飞快地从他身旁经过,瞥了一眼碧色的湖水,眉眼微微挑起,随手朝水中一招,忽有数十条游鱼纷至沓来,簇拥到他身前。   他暂且驻足在此,伸手掰下点兔子肉喂它们。   老子瞧了瞧通天,又看了看鱼:“它们的食谱上有这个?”   通天眼都不抬一下:“啊,对啊。毕竟是我养的鱼嘛,当然是我吃什么,它们就吃什么。”   老子:“......”   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吐槽弟弟和鱼吃一样的东西,还是他居然用这些喂鱼并且没把鱼喂死。   太难了,兄长他太难了。   后面的元始磨刀霍霍,前头的通天动若脱兔。   老子重重地叹气,一放松,手中的钓竿刷得一下就被群鱼拽入水中。它们欢喜地咬下钓钩上的饵食,又甩着尾巴追着通天的脚步而去。   于是,绕着整个昆仑天池,开始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大逃杀。热闹得整座昆仑山的生灵都偷偷探出眼瞧。   “加油加油!”   “要抓到了快要抓到了,快跑!”   “啊,上清真人又双叒叕被关禁闭了,今天他要写检讨吗?”   “写了!他写了!哇哦玉清真人好冷酷好无情好有理取闹哦!”   “太清真人吃瓜看戏的样子好悠闲,这就是住在瓜田里的快乐日子吗?”   这才是洪荒正确的打开方式吧,什么苦大仇深的,果然只是错觉啦。   元始再也没有感觉到那天的心悸之感,只瞧着通天保持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优良作风,不亦乐乎地踩在他的底线上上蹿下跳。   认错态度十分诚恳,改正力度基本为零。   真是,真是。   太过分了啊!   “通,天!”   少年抬眸一笑,眸光熠熠、鲜活生动,仿佛从不知晓世间疾苦,仍然是一派天真快活的模样。   几乎让人疑心起来,那怀着怅然之心从高山坠落的他,与此时此刻的他,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老子垂眸凝思,沉沉一叹。   他瞥了一眼元始,拢在袖中的手再度掐算起命数。   吉凶不明。   *   皑皑的苍雪之间,通天懒懒散散地听着元始恨铁不成钢的训话。软乎乎的小松鼠在他掌心上开开心心地啃着松果。   他撑着脸瞧它,长长的睫毛忽闪忽落,顺手揉了揉它毛绒绒的大尾巴。   啊,这么多年了,元始骂他的话还是翻来覆去那么几句,好生无聊唉。   “你在听我说话吗?通天?”   通天捂住自己的耳朵,嗯嗯地点头。   头顶的目光顿时犀利起来,伴着压抑着的怒气:“通天!”   通天:“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沉默。   一只大手伸了出来,残忍地揪住了松鼠,试图把它强行拖走。松鼠顿时惊慌失措,松开了手中的松果,转而抱住了通天的手指:“吱——”   通天手疾眼快侧身一躲,又把松鼠往怀里一藏:“兄长?”   元始面色沉沉,含怒的目光落在无辜的松鼠头上,身侧的手指悄然攥紧,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通天微妙的目光落在他腰间,悄无声息地往后挪移了一步,又把松鼠换了一个位置,掩藏在他身后。   他清了清嗓子,眼眸真诚地望去:“兄长,有什么事情冲我来,能不能不要老是对我家……我们家毛绒绒动手动脚?”   元始冷笑:“我们家?”   通天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对啊,昆仑是我们的家,昆仑山上的小松鼠,自然是我们家的小松鼠啦。”   元始:“......”   元始:“强词夺理!”   通天一脸正色:“怎么会呢?难道我有哪里说的不对吗?”小松鼠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坚定地“吱吱”了两声。   元始的眼神又不觉落到松鼠身上,语气重重道:“一天到晚都喜欢跟这群东西一起胡闹,通天,你还有理了?”   通天熟练地扯起大旗,高深莫测道:“亲近生灵,体悟自然,这有什么不好?大兄你说对吧?”   老子:“......?”这还有为兄的事?   他看着元始投来的目光,轻咳一声:“这个啊,为兄也这么觉得。”   元始:“?”   老子转身看向通天,语气责怪:“不过也不能太过分了啊。”   通天眨了眨眼,相当无辜。   被迫发动了端水技能的老子揉了揉眉心,忽而觉得如今的日子似乎,也许,好像……也挺难过的啊。   元始咬牙切齿:“总之,给我放开那只松鼠!”   “我不!”通天坚定摇头,誓死捍卫着自己撸毛绒绒的神圣权利。   昆仑鸡飞狗跳的日子,想来,还会持续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   三十三天外。   混沌中睁开了一双无机质的眼眸,上下旋转了一圈,又直直地投下目光,落到新生的洪荒大陆之上。   一龙,一凤,一麒麟。   祂似是笑了一下,却未生出半分情感波动,只继续顺着轨迹拨动着命轨。   祂的目光掠过周天的星辰,在太阳星上停留了一会儿,又俯视着大地上奔跑着、呼和着的黑点。   最后,祂的目光落在邈邈的昆仑山上。   通天照旧捂着耳朵,眼眸中映着元始怒气冲冲的面容,又熟练地弯起眼眸,模仿着曾经天真的自己。   祂移开了视线。   什么也没有发现。 第8章 长是人千里   昆仑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似乎仍是记忆里的模样。   平静无波,唯有修行的岁月中,通天伸出手去,接下头顶摇摇欲坠的花朵,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淡漠疏离。松鼠趴在他头顶,困惑地吱吱两声,又蹭了蹭他的脸颊。   他低头笑了一声,顺手揉了揉小松鼠毛绒绒的大尾巴,把它重新抱在怀里。   又或者说,人人都是一样的,唯独他不一样了。   他微微闭眼,佯装睡熟,听着雪花簌簌飘落的声响。几不可查的脚步声混在其中,比落雪的声音还轻上三分。   他也懒得去想是谁走了过来,仿若诸事无关一般懒散地靠在树旁。   元始面容冷然,眼眸微暗,静静地凝望着树旁仿佛安然睡去的少年。   他未发一言,拂开衣摆席地而坐,微微透着凉意的目光先是落在松鼠身上,又慢慢移开,凝视着通天。   他好像真的睡去。   也许没有,只是想躲着他罢了。   “通天。”元始垂眸,惜字如金地开口。   少年隐约颤了颤眉睫,又似贪恋梦乡一般,不愿睁开那双清朗的眼眸。   元始眸光微敛,透过树梢间垂落的光点看去,心头那份难言之感愈发深重。他平静地垂眸,干脆利落地向着松鼠伸出手。   下一瞬,通天微凉的手指搭上他手背,半带困倦的声音拂过耳畔:“兄长?”   元始:就很气:)   他沉了沉眼眸,压抑着心上那份愠怒,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不继续睡了?”   通天抬眼看来,无辜可怜:“既是兄长寻我,弟弟自然是要醒上一醒的。”   元始:“真心话?”   通天与他对视,轻轻一笑:“千真万确。”   元始低眸看着他仍然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通天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兄长突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元始藏于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指尖,冰凉一片,似被外界的寒意侵染:“大兄觉得,我们在昆仑待的时间有点长,应当出去游历一二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通天低头放下了松鼠,看着它刷的一下窜上高高的树枝,尾巴一甩一甩的,愈发灵动可爱。   他眉眼舒展,好奇地望来:“长兄打算去哪里?”   元始抿唇不言,定定地看着他。   通天歪了一下脑袋,仿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哥哥生气了?”   “湿生卵化、披毛戴角之辈,”元始语气冰寒,“你为何总喜欢这些东西?”   通天的眼眸微敛,眸光浅淡近无,又轻轻扬起唇角:“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哪里有什么理由。”   他垂下眼眸,笑意盈盈:“许是前世所见,梦里相寻,总觉得彼此之间有一二缘法。”   元始冷笑:“堂堂盘古三清,与此蒙昧俗物,能有什么缘法纠缠?!”   通天仰首看天,老神在在:“或许本该是没有的......但我喜欢啊。”   元始:“通天!”   少年回首看来,唇边仍然含着浅浅的笑意,却疏离得像是一片月光,从指缝间漏了出去,怎么也抓不住。   元始微垂的眸间逐渐掀起风暴,几乎想不管不顾地拽住他衣襟,问出他这般疏离的缘由来。   “元始。”   老子肩披鹤氅,眉眼淡泊,自风雪中走来。   元始深吸口气,强压下愈发汹涌的怒意,转身道:“兄长。”   老子看了看他,又瞧了瞧通天,没有过问他们之间的纠葛,转而开口道:“我们在昆仑已待了许久,修行修心,当入尘世走上一遭。此外,为兄亦想往不周一趟祭拜父神,不知你们可有什么别的想法?”   元始沉了沉眸:“皆听兄长的。”   老子点了点头,又看向通天:“三弟不防同为兄一道出去,也好散散心?”   通天抬眸看他:“看望父神吗?”   老子走至他近前,俯身替他拾掉鬓边的花瓣,面上不见波动:“也可以当做是出去闲游,不必太过严肃。自然之道,当顺势而行。”   通天笑道:“好啊。”   老子微微颔首:“那我们兄弟三人便一道出去,也省得有宵小之辈伺机而动。”   拾完花瓣后,他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向着少年伸出手。   通天微微垂眸,平静地将手放入长兄宽大的掌心。   *   西极昆仑,东极归墟。不周山立于洪荒中央,为盘古的脊骨所化,是支撑着整片寰宇的山脉。从昆仑往不周,几乎要穿过近半个洪荒。   路途漫漫,迢迢难至尽头。   通天抬起首,拨开眼前一束微垂的枝条。极目远眺,天地无限广阔,而他渺小的如同一粒尘埃,兀自仰起首来,坐井观天。   老子走在最前面替他们开路,元始默不作声,却仍然留了大半目光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三清。   他曾经信赖依恋过的兄长。   少年弯起眼眸,心底波澜不惊。   他轻轻踏过脚下的荒草,手中的长剑转了个方向,切开低垂下来露出锋锐利齿的花朵。   青鸟停留在枝桠,好奇地注视着下方的三人;蛮荒巨兽重重地拍打过脚下的大地,惊动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兽群。   万物野蛮生长,极力向上,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通天抬手接下一只仓皇逃窜的鸟雀,低下头看着它微微瑟缩的翅膀,眼眸灿若流星,指尖亮起暖融的光芒,细细安抚着它的情绪。   老子侧首看来,瞧见少年低眸浅笑的面容,微微恍神,又是一叹。   元始停顿了脚步,忍不住向老子传音道:“兄长。”   他顿了一顿:“为何他爱着这些蝼蚁尘埃,却对我们避如蛇蝎?”   老子语气淡淡:“敬重有余,亲近不足。算不得蛇蝎,倒似陌路之人。”   元始沉默了一瞬,眸光冰凉,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可是......我们不应当是同气连枝的兄弟吗?”   老子轻叹:“纵使是与生俱来的羁绊,也未必能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元始,你莫要着相。”   元始定定地看来。   老子抬眸望天,缓声道来:“世间万物,因缘而生,因缘而灭。若是这缘法本身就淡薄若水,轻而易举地便会从指缝中溜走。纵使你想去强求,也留不下多少。你我此时既为兄弟,当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往日缘分散尽,也当好聚好散,来日或有相聚之时。”   元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老子却已停住脚步,望着前方浅而湍急的河流,轻轻扬起衣袖,指着它道,“元始、通天,此为弱水。”   老子:“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弱水环绕之地,鸿毛不浮,不可越也。你们平日里若是想从这里经过,须得小心谨慎。”   两人的声音一前一后:“弟弟谨记。”   老子从袖中取出太极图,倏地展开,霞光万道,瑞彩千条,落至弱水之上,化出一座金桥,连接着弱水的对岸。长兄的眉眼愈发淡泊出尘,拂尘一甩,率先踏过金桥:“我们走吧。”   元始抿了抿唇,仍有些不甘心,到底还是跟上了老子的脚步。走出几步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   灿若朝霞的少年信手把鸟雀往袖中一放,又在唇边竖起手指,眨着眼睛,低下头去,朝它安抚地一笑,宛如闲庭散步一般,慢悠悠地向着金桥迈出步子。   鸟雀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手指,鸣声清脆悦耳。   如此亲密,如今贴近。   他顿了一顿,折身回返。   通天微微抬首,颇有几分怔然:“兄长?”   元始照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只垂下眸来,轻轻牵起了他另一侧的手:“你走得太慢了。”   通天侧眸望向他,半晌无言,化为轻轻一笑:“那弟弟就,谢过兄长了。” 第9章 安得携手期   亲昵的温语仿佛从耳垂旁拂过,气息吞吐之间带起几分温热。   暖融的日光下,少年微垂着长睫,任凭那光芒点染过浅淡的眉梢,撒下波光粼粼的金粉。那双眼眸中含着清晰可碰的笑意,仿佛只要他伸出手,便能轻而易举地采撷到。   这才是他的弟弟。   没错,他的弟弟本就该亲近于他,既是同气连枝的兄弟,本就该胜过那些俗物。   元始垂眸望来,微微敛眸,轻轻扣紧了通天的十指,越过霞光辉映的金桥,又平静从容地往前走。   在他望向前方的瞬息,自然而然错过了通天眸中隐约泛起的波澜。他看着这天,看着这地,看这山川浩渺,河谷静谧,暖煦的阳光拂过叶片,山雀在袖中啾啾地鸣叫。   仿佛突然之间意识到:未来尚未到来,世界仍旧是一场美梦。   只不过瞬息又瞬息,转瞬再转瞬。兜兜转转,半生已逝。   通天喟叹着闭上眼,倏地挣脱开那只相握的手,拔剑的瞬息,一双眼眸无悲无喜。   元始下意识抬眸,正对上那双眼。像是在看他,又分明透过了他,看向另一个人。   剑光冰冷无情,鲜血喷薄而出,倏尔溅上他面颊,又往下缓缓滑落,连同着那似蛇非蛇的生灵的残躯,一道落在地上。   风声萧然,拂过少年握着的长剑。他眼中似有些微的恍惚,又垂下眼眸,指尖摩挲两下,稳稳地握住了手中的剑柄。   忽而蹿出袭击的生物倒在了地上,鲜血洇开一地。   元始微微垂眸,轻轻抚上自己的侧脸,沾上了满手的血。   没有伤口。   老子在听见剑鸣的瞬息回转过身来:“通天?”   他看着两人,瞧了瞧隐蔽的林间,目光又落到那异兽身上,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是......”   “蛇六足者,名曰肥遗,见则千里之内大旱。”通天缓声开口,长睫投落下淡淡的阴影。   他一甩剑身,抖掉上面沾染的血渍,又以云帕小心地擦拭而过,轻轻抬眸,露出惋惜的神色:“唉,它冲出来的时候太快了,一个没留神就下了重手,原本还能带回去养的。”   “哥哥没有受伤吧?”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   通天弯眸浅笑,眉眼灼灼。   “就算是没下重手,你也别想把它带回去养。”他微微敛眸,凝视着手上沾染的鲜血,语气冰凉。   “兄长真是好狠的心。”少年委委屈屈。   老子抚着额头:“通天,昆仑山是座雪山。”   通天:“雪山又怎么了嘛大兄。难不成它还真的能让昆仑冰消雪融吗?这可是昆仑山诶!”   老子:“既是冰雪所铸,为何不会为暖阳融化?”   通天笑意盈盈:“可是弟弟我平生就没见过这座冰山,会为谁消融上一次。”   老子眼都不抬一下:“等你让肥遗死而复生,你二哥就能当场给你表演一个。”   通天遗憾:“啊,那还是算了吧。”   元始:“......”   刚刚涌起的情绪惨遭打击,他语气冷上三分:“长兄你们两个——”   少年迅速地把剑往袖中一藏,又轻轻巧巧地自他身旁闪掠而过。山雀停顿了几许,扑腾着翅膀落在他肩头,蹭了蹭他的衣襟,又欢欢喜喜地鸣叫两声。   墨发青衫,风流洒脱,好一翩翩少年郎。   “怎么了吗兄长?”通天歪头一笑。   元始将到唇边的话止住了。   他道:“无事。”   *   出走昆仑数百里,山川相异,郁郁葱茏。起伏不定的群山自云脚拔地而起,巍峨而不知其终点所在。   越来越多的异兽出没其中,甚至有了龙凤三族的身影。   在第一次瞧见互相争斗的银龙瑞凤时,老子便皱起眉头,在他们身旁布下了隐匿的法术,悄无声息地从一旁经过。   通天微微抬眸望去,脚步微顿。   流火自凤凰的羽翼坠下,大水从银龙的吐息中生出。   似有若无的戾气浮现在他们眼中,为这场正在孕育中的量劫增添上鲜血,仇恨,乃至于生死。   此时尚且无人知晓洪荒第一场量劫已经在酝酿之中。大家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些龙凤的争斗。   毕竟,身处洪荒,何处不是争?为食物,为地盘,为道统,为……天命。   什么都能打起来,打得连命都丢了也不肯停下,往日的情分,相处的岁月,原也是不值一提的。一直打到把所拥有的一切都赔进去,蓦然回首,往事如烟。   通天轻轻叹上一声。   可惜,往事从未如烟霞云霭般散去。记忆对于圣人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晰得像是昨日之事。   “如此猖獗,当真是不识天数。”   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老子垂眸掐指一算,摇了摇头:“此事与我等无关,且看着就行。”   他又伸手拉了一把通天,看着他回转过身来,眉眼清朗澄澈,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兄长说的极是。”   老子也不去猜他说的是真是假,只顺手抓住了祸头子的手,迅速从此地离开。   远远的,更为尖锐的唳声划破浩浩苍天,从混沌中存活下来的神灵延续了血脉深处的混乱与争斗,掀起的浪潮席卷了周遭的一切。   不周山越来越近了。   *   鸿钧自山峦之间睁开眼,衣袂翩然卷起。   他感受着周遭逐渐聚拢而来形成漩涡的灵气,又抬眼望着头顶忽而明亮的太阳星,唇边泛起微微的凉意。   日出东方。   帝俊,太一。   葫芦藤上七个瓜,看看谁是我的瓜~   洪荒遍地的先天灵物同万千异兽一样,逐渐从新生走向成熟。只不过相对于后者,前者在化形上又欠缺了几分机遇,导致其往往成为后者的食物,抑或是法宝。   太阳星上的两只金乌匆匆落下,寻着直觉而至,便已瞧见一位紫衣华发的道者立于葫芦藤前。   他眉眼间攒簇着一层淡淡的薄霜,仿佛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连带着那双眼眸也颇有些看不真切,甫一瞧去,如同坠入云山雾海之中,连神魂都为之所噬。   帝俊陡然与之对视,心下自是一惊,赶忙收敛心神稳住神魂,又上前执了一礼:“不知前辈在此,可也是在等这葫芦藤成熟?”   鸿钧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太一牵住了兄长的衣袖,微微摇头。   在此之前,他们丝毫不曾察觉此人的存在。   帝俊沉吟片刻,果断拱手告辞:“既然前辈先来此地,那我们兄弟二人便告辞离去了。”   “不必。”   帝俊:“前辈此言......?”   他似有些微的疑惑,抬眸望去,却见鸿钧直面着那愈发汹涌的灵气,在其达到顶峰的瞬息一卷长袖,干脆利落地截取下一段葫芦藤以及下方的四个葫芦,随即朝他望来,淡淡道:“此物与吾有缘。”   却非尽皆为吾所有。   鸿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将后半句道出,只挥一挥衣袖,径自消失在原处。   帝俊瞧了瞧剩下的三个葫芦,又与太一对视一眼,忽而舒展开眉眼,朗笑一声:“如此,我们也去取走与我们有缘的葫芦吧。”   “兄长快去,我们等会还要去别处寻宝呢。”太一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又好奇地望了望天际,“没想到洪荒上竟然已经有如此出彩之人物。天地造化,果然神奇至极。”   帝俊取下一个青色葫芦,又施法往葫芦藤的根部灌溉了些甘泉,方折身归返:“也算我们二人运气好,遇到的是位良善之神。”   帝俊含笑:“走吧。剩下的葫芦就留待未来的有缘人吧。”   太一若有所思:“也不知来的人会是谁,想来也是能在洪荒上占据赫赫威名的人物。”   帝俊笑了一笑,睥睨着脚下的山山水水,眼中浮现出几分飞扬意气:“待你我闯出些名声来,日后或有相遇之时。也不枉费今日之缘法。” 第10章 愿为云与雨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遗落的诗篇传唱于九州,归来的魂魄行走在人间。   厚重若山峦的灵气自通天的衣角拂过,落入他仰起的眸中。极目远眺,山川缥缈入云,不可窥其尽头。懵懂的精灵从树梢丛野中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   这就是不周山。   盘古以祂的脊梁支撑起了这片天地,也将生机与希望带给此间的生灵。   前世今生,他来往此地的次数并不少,只是后来巫妖争斗撞倒了不周,他便再也没有来过。   少年通天的眼中带出几分怅然,拨开层层的云雾往上走去时,更觉己身如同深陷在迷梦之中。   青山绿树,花香鸟语,好一世间仙境,不与凡俗等同。他伸出微凉的手指摩挲过鲜嫩的叶片,看着枝头绯色的花朵突然垂下首来,轻轻地点过他额头。   通天下意识低下了头,忽而瞧见脚下一簇又一簇盛放开白色的小花,五个瓣儿,格外小巧玲珑。   再往回看去,这一路上,凡他经过的地方遍地都是鲜花,连绵数里,天地锦绣。暖风一吹,花摇影动,落英缤纷。   仿佛不周山已经提前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正满怀喜悦地等待着他前来。   少年抿了抿唇,轻轻开口:“大兄......”   老子闻声侧首,眉宇微微扬起,似有几分诧异,又停下脚步耐心地询问道:“怎么了吗?可是有哪里不适?”   元始亦朝他望来。   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话语凝滞在唇齿之间,仿佛什么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没什么,就突然想喊一下兄长。”   老子却已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到路旁一树又一树盛开的繁花之上。他松开少年的手,轻轻抬起手来,替他撷取了一捧五色的花。   通天低下头去,看着他以法术把花编成一个花环,伸手轻巧地戴在他头上,又若无其事地敛了敛衣袖。   “喜欢吗?”   少年望着他,半晌无言。   宛如江月清风的青年宽和一笑,并不强求他回答,又回首看向元始,顺手牵过了他的手。   “兄长?”元始下意识愣了一瞬,不解地看向他。又听长兄平静的一声:“元始,你也是我弟弟。”   通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同样被牢牢牵住的手。   老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着分外平淡朴实、正气凛然:“来都来了,不如同为兄携手共登此山,以彰显我们三清之间天赐之缘法。”   是一个相当冠冕堂皇的理由。   通天心想:好扯淡啊。   他望向另一边的元始,后者张了张口,目光与他对视一瞬,将至唇边的话便转了一个弯:“兄长所言甚是,不过是不是应当由我牵着三弟,更好显出我们兄弟友爱之情?”   老子深沉地点了点头:“仲弟所言,亦颇为有理。”   然后他的另一只手也失去了自由_(:з」∠)_   通天沉默了几许,试探着开口:“大兄,二哥......”   “嗯?”   “算了。”少年阖眸轻叹,“你们随意便好。”   老子微微挑眉,目光落在通天身上,看着他一副无语凝噎的模样,又不觉扬了扬眉。   元始敛眸垂目,看着被自己牵住的右手,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   于是乎,三清便以他们最初诞生时同气连枝的模样,踏上了这条去往不周山的路。   通天的心情是沉痛的,是无奈的。   整片不周山则是欢喜的,快活的。   越往上走,皑皑的雪色逐渐映入眼帘,直至山之巅峰,见那轻云蔽月,回雪飘摇。   它是如此的喜悦,直直地落往通天眼前。微凉的雪花轻吻过他眉心,浸润着点点凉意,令他不觉抬起首来,怀着怅然之心远眺。   天地最纯粹的欣喜之情透过充盈在不周山间的灵气,为少年所感知。每一次轻盈的呼吸之间,便觉修为在缓慢地上涨。   此非偶遇奇缘,不过是此间天地对他毫无理由的偏爱。   不周山......是真的很喜欢他。   通天的神色中透着些微的复杂,任凭皎洁的白雪充盈着视线,垂落的墨发与雪色交织,浑然一体,宛如水墨。   老子静默地看着这片广旷天地,率先走上前去。两人紧随着他的脚步,共同俯下身去,向着莽莽苍山浩海祭拜。   “昔日父神以力证道,开辟洪荒第一日。今朝吾与吾弟前来此处,共祭天地,当奉父神之遗命,护此洪荒万万载。愿其绵延无尽,与世长存。”   “此情此心,上告天地,下达众生。”   元始跟着老子,继续完成这道誓约。他凝视着寰宇,平静垂首:“......父神予吾嘉名,天地赠我尊号,玉清元始,当行万物之法度,传之正道,扬之正理。诸邪必诛,诸恶必斩!”   通天的手仍然被元始牵着,此时微微垂下眼眸,望着脚下皑皑苍雪之间,轻轻摇曳的花草。   它们因他而生,为他而喜,又将在他离去之后,重新被风雪掩埋,直至下一次破土而出。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柔软的指腹摩挲过厚实的掌心,又被兄长捉住。元始微微侧首望去,看着少年眼底忽而柔和下来的情绪。   那是从未对他们展现过的神情。   “上清通天......当爱此间众生万物,尽其所有,竭尽所能。”清冽的长风鼓起少年的衣袖,那双投落向人间的眼眸清澈如初。   他抿了抿唇角,朗声起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吾愿为洪荒截此一线生机,换万千生灵欣欣向荣,不负父神开天辟地之举,创建崭新天地之愿!”   是了,这就是他毕生所求。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从未变更。   通天的衣袂翻卷如云,流转的清气浮动于眉眼之间,忽而弯起眼眸,轻笑出声。似见天地无边清朗,闻莲花款款盛开。   老子倏地抬眸望去,发现此景并非错觉。   不周山间的灵气翻滚如潮,层层禁制逐渐破碎开来,净世青莲的身影自山端凝聚而出,清香袅袅,静谧安宁。   紫衣华发的道者端坐于青莲之畔,拂尘搭在膝上,兀自阖眸静坐。   直至听到一句“师尊”后,他方掀起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任凭瞳孔之中泛起点点波澜。   似是故人来?   当是故人来。 第11章 青莲开万相   故人是谁?   昆仑山,上清通天。   不周山上,万千道云霞紫气自天穹垂落,长风浩浩,落日耀眼。鸿钧执着拂尘自层层积淀下的云霭苍雪中走来,背后是缓缓舒展盛放的净世青莲。   极为明净的天光之下,万籁陷入无边的静谧,他望向神色警惕的老子元始,又隔着生死轮回,凝视着通天。   少年微敛的眉睫上落着浅浅的雪花,消融成一道淡淡的波光水色,倏一展颜,便似新雪初霁。青衫墨发,年少风流,仍旧是记忆里张扬肆意的模样。   也许,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归返这远古洪荒。   鸿钧垂眸一笑,缓声开口:“贫道鸿钧,昔日于混沌受盘古所托,替他照看身后之事,故与诸位有一段师徒之缘。今日恰逢不周山异动,净世青莲提前盛放,吾疑心有意外发生,特往山上查看,不料竟提前与三位相见。”   他又看了一眼通天:“诸位自可于传承记忆中搜寻此事始末,以证吾所言非虚。”   老子凝重地看着长身玉立的紫衣青年,一念所至,无数的讯息自传承记忆中翻涌而上,一一对照起来。却耐不住青衫墨发的少年眉眼弯弯,干脆利落又唤了一句“师尊”。   元始眉头一蹙,牵着他的手一用力,语气加重道:“通天!”   通天歪头看他,神情无辜极了:“可是二哥,传承记忆里面确实有这么一句诶。我很早以前就翻过了。”   又自他身后探出头去,好奇地看着鸿钧:“您就是父神说的鸿钧道长?当真是……”   他顿了一顿,真诚赞美道:“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冰清玉洁,仙姿玉貌……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   老子反应迅速,果断把通天往身后一拉:“幼弟无状,冒犯前辈。”   鸿钧却只是摇头轻笑,长眉入鬓,眸光柔和:“你啊……”   他落音极轻,那点点无奈之情几乎像是幻觉一般,未被众人察觉,又转而戏谑道:“上清通天,原来便是这般模样吗?”   通天一本正经地点头,眼眸明亮若晨星:“是极是极,师尊可还喜欢啊?”   此句一出,元始也没能忍住。   他冷着一张脸,声音却宛如冰霜雪砌一般透着刻骨的冰寒,借助神识传达的字字句句充分展现了兄长的恨铁不成钢:“就算父神当真有遗命在先,你怎么能不仔细查看一番就应下此等缘法?若是对方假借身份,你又当如何?”   通天微微抬首,目光中映入元始含怒的面容,心下略一恍然,刚至唇边的话顿了一顿,又扬起一个笑容。   “可我见过师尊啊。”   元始眉头一皱:“什么时候?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昆仑有来过这样一个人?”   通天的目光掠过他,落到静静等待着他们讨论的鸿钧身上,轻轻弯起眼眸,笑得愈发灿烂夺目:“自然是,前世所见,梦中相逢,实乃天定之缘。”   元始:“......?”   他似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他把那颗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才从缝隙中看出字来,那里歪歪斜斜地写满了字,大写的两个字——鲨人!   拳头硬了,拳头真的硬了啊喂。   通天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过分,颇为乖巧地拉住了他的衣袖,顺手摇晃了两下:“而且——哥哥,净世青莲也很喜欢他诶。”   元始面无表情地看去。   鸿钧就这般随意地站在莲花身旁,修长如玉般的手指轻轻拂过舒展的花瓣,又时不时地被它蹭过下颌。   那花仿佛有自己的灵智一般,下意识亲近着他,又一点一点在天地灵气的哺育下汲取着养分,轻轻巧巧地盛放。尚未彻底成熟,已然见得无上道韵,浑然天成。   青莲开万相,至宝显天罡。三十六品净世青莲,由孕育着盘古的混沌青莲破碎后生出的四颗莲子之一生长而来。生来圆满,无一丝残缺,却因缺乏开天功德,注定落到个毁灭的局面。   通天凝视着那朵莲花,眼眸中微微闪过几许悲凉。   而它毁灭之后,方有盘古三清举世闻名的证道至宝:太清老子的扁拐,玉清元始的三宝玉如意,以及,上清通天的青萍剑。   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亦蕴含着他们所传之道皆为玄门正统,鸿钧嫡传的意思。   只可惜,他所拥有的青萍剑,到底是被他的兄长给生生折断了。   少年心底的厌倦又忽而涌了上来,他微微垂下眼眸,不声不响地松开了拉着元始衣袖的手。   华美的衣质从指尖滑落的瞬息,黏腻得如同一条蜿蜒的蛇。   前世今生,循环往复。   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照旧顺着原本的轨迹继续。   他到底该如何跳出这个轮回,如何欺天罔上,如何......争夺自己的天命?   *   老子翻来覆去把传承记忆看了一遍,方沉吟着将目光投向鸿钧。紫衣华发的青年微微一笑,准确无误地唤出他的名姓:“太清老子。”   又望了一眼元始:“玉清。”   最后唇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通天。   鸿钧:“如此,三位可信了贫道的来历?”   老子拱手一礼,确认道:“玄门都领袖,一气化鸿钧。师尊在上,弟子太清老子,俯首再拜。”   元始略慢几拍,亦随着老子下拜。   至于那个早就白给了的上清通天,那就不必再提了。)   鸿钧微微抬手将三人托起:“不必多礼。”   他意味深长道:“若按天数,此时并非你我相见之时,贫道尚且不能名正言顺将你们收入门下。但在此之前,拜师礼却还是要给的。”   老子眼中隐隐闪过几分明悟,元始微微垂眸,敛下眸中诸般思绪。   通天垂首听讲的姿势不要太熟练,又偷偷歪过头,与鸿钧对视一眼。   师尊未曾掩饰眸中的笑意,几乎是堂而皇之地摆出纵容的模样。   熟悉,他对此可真是太熟悉了。   鸿钧:“此为先天葫芦藤所结果实,与尔等有缘,可各取其一炼化。”   他信手取出三个有大有小、各式各样的葫芦,摆在三人面前,向他们略一示意。   老子心念一动,便觉察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他干脆利落道了一句“谢过师尊”,便走上前去取走了紫金葫芦,又向着元始和通天示意一二。   紫金葫芦为炼丹所用,无论前世今生都与老子颇为相宜。剩下的两只葫芦同样威名远播,一为水火葫芦,一为混沌葫芦。   元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通天,却见少年直截了当退后一步,一脸真挚地看着他:“兄长先请。”   元始顿了一顿:“为兄无论哪个都行,你瞧一瞧选个喜欢的。”   通天摇头:“师尊说此葫芦与我们有缘,既是有缘,又何故要去夺了天定的缘法。二哥就拿了吧。大不了,以后借我玩呀。”   元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好,方才走上前去,微垂下眼眸取走葫芦。   鸿钧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停留了许久方移开,元始垂着眼眸注视着他脚下的土地,面上仍是一片淡淡的疏离。   对于这位突然出现的“师尊”,他到底难以立刻放下警惕。   ……不过说实话,除了他弟弟以外,正常人也不会突然就这么接受一个陌生人吧。   果然,还是通天比较有问题。   元始的目光又冷上一冷,间杂着无奈、不满,以及……对弟弟似乎是个傻白甜的担忧之情。   怎么就……这么好骗的样子?   最后一个葫芦被鸿钧托在掌心之中,滴溜溜地转悠着,仿佛下一个瞬间便要蹦跳而出。   道祖眼眸微垂,视线平静无波地望着走至他面前的青衣少年郎。   通天微仰起首,目光澄明如初,唇边笑意盈盈,干净到不可思议的目光就这样与他接触,恰似身边正缓缓盛放的青莲。   “师尊?”   鸿钧似是笑了一笑,微微垂下狭长的凤眸,往日里的淡漠无情化为乌有,只剩下一片长空如碧的安宁。   他微微倾身将葫芦放入少年掌心,宽大的衣袖遮蔽了一瞬的天光。   一缕散落的长发拂过通天的面颊,略微带起痒意。   “隔世未见,不知吾徒,是否安好?” 第12章 风雨正苍苍   “隔世未见,不知吾徒,是否安好?”   长风掠过山河万里,仿佛能听见风雪簌簌的声响。少年抬眸朝着鸿钧望来,莞然一笑,眸光熠熠。   他同样避开了老子和元始的目光,侧首低语,近乎耳鬓厮磨:“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那日之后,三清暂且在不周山住了下来,等待净世青莲彻底成熟。   屋舍小筑,竹林葱茏。老子于室内守着丹炉,修心问道。元始则寻了一座山头修炼起法术玄通。通天每日早早地提了剑出门,踩过雪地里微微掩下的枯枝,脚步轻快得如同林间小鹿。   鸿钧常常外出,又时不时地留在不周仔细教导他们三人。于修行一道上,作为未来的玄门之祖,号称“大道之显化”的他,无疑能给仍旧处在摸索状态的三清提供不少的帮助,就算是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一回的通天,亦是如此。   毕竟,此道无穷无尽,岂能断定自己已至尽头,见尽头而望尽头,每一日都是新的开始。   朦胧的细雨自屋檐滴落,少年一袭单薄青衫,于雨中练剑。   剑光如瀑,扯开天地间恍若永不止息的雨幕,雨水被迫停滞在半空,折射着琉璃般剔透的光芒。   山川云海,长空如碧,剑气划破云霄,惊起飞鸟无数。   鸿钧从石阶上踏过,远远望着浩浩剑意穿云破晓,杀气凛然出尘,直逼他面目而来,不觉轻笑一声,衣袂轻拂,反手截取一枝树枝迎上。   通天扬眸瞧去,眸光清透如水,不躲不避,剑招一转,其势更添三分。   论剑,论道,亦,论心。   自天地坠下的雨水忽而倒灌而去,灵气纷然,喧嚣一时。不周山隐隐发出几道沉闷的低鸣,探出头来凝视着此间的动静。   剑意碰撞,道心相击。   九万里长风低垂而过,掀起漫天烟尘,少年一剑可定乾坤,斩日月!   不知多少个瞬息过去,树枝抵上通天的颈项,逼出一道淡淡的血痕。他微微仰起首,喉结滚动了一下,明澈的眸底清晰地倒映出鸿钧的身影,忽而扬起唇笑。   鸿钧挑了挑眉,看着那枝颤颤巍巍的树枝于顷刻之间化为齑粉,他好好的衣袖裂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眼看是不成样了。   罪魁祸首松开剑柄,一脸单纯无害地拽上他另一半尚且完好的衣袖,一本正经地同他撒娇道:“师尊好生厉害,弟子甘拜下风。”   鸿钧摇了摇头,抬指弹上少年脑壳,看着他捂着额头委屈地退后,方甩了甩衣袖,无奈地开口:“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撒娇?”   通天眨了眨眼,拖长音调:“师尊不喜欢吗?若是师尊不喜欢,那......”   “弟子就更要撒娇了呀。”   鸿钧:他就知道。   师尊叹了一口气,耐心地哄他:“喜欢,无论通天怎么样,为师都喜欢。”   他席地而坐,又伸手招呼少年过来,抬起掌心运起法力,替他慢慢化开身上被树枝击中造成的淤青。微凉的指尖流动着纯粹的灵光,透着星星点点的暖意,一寸一寸,不紧不慢地抹开伤处。   通天懒懒散散地伏在他膝上,先前束好的长发乱了一缕,被他握在手中把玩。又时不时地抬起首,望着他师尊凝眸专注的模样。   好像和前世没有什么不一样。   总归有师尊在,不管怎么样都会安下心来的。   紫衣白发的道祖阖眸轻叹,近乎纵容地望着他的弟子,他最小的,也最让人心疼的弟子。   前世今生一说,本是虚妄之言,却真真切切在他面前呈现。于他,自是毫无妨碍,至多不过将昔日之路再走一遍。   对通天呢?   再经历几般故友离散,兄弟相残,众叛亲离之景?亦或是,逆天改命,走上另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他如何舍得,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天命下孤身挣扎。   “师尊在想什么?”   鸿钧垂眸:“在想你。”   通天微微抬眸,仍是笑意盈盈:“想我什么?”   鸿钧:“不出三日,净世青莲便要彻底成熟。”   而它成熟之日,便是它陨落之时。   少年似是恍惚了一瞬,眼眸微微沉静下来,侧身望向这片天地,嘟囔一句:“师尊何故再来提醒我这般惨剧。”   “通天。”他又唤了一遍少年的名姓。   他捂住了耳朵,摆出一副不愿听讲的样子,神情却愈发镇定下来:“师尊,我意已决。”   鸿钧:“当真?”   通天:“千真万确。”   鸿钧便道:“你若是执意如此……”少年盯着他看。   “那就这么去做吧。”他揉了揉眉心,轻轻一叹,“为师争取早日造好紫霄宫,实在不行,就申请宽大处理,提前把你给关进去。”   通天扑哧一笑,眉眼倏忽灿烂:“好啊好啊。”   “那弟子定要加倍努力,绝不轻易被师尊关小黑屋!”   少年直起身来,脚步轻快笃实,重新踏入那滂沱的雨中,长剑在握,身姿挺拔如玉、坚不可摧。鸿钧注视着他的背影,忽而抬起首来,遥遥望着这昏沉沉的天幕。   其实,若是算上天道衰弱的那次,他们也算是赢过半子。   如今敌明我暗,又未尝不可……再争一次呢?   只是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   尚且未成为圣人的上清,尚且未在紫霄宫证道,成为名正言顺的道祖的鸿钧。   到底还是……太弱小了。   *   日头渐斜,雨丝渐绝。   鸿钧再度从不周山抽身离去,中途与元始擦肩而过。他颔首示意,神情淡漠,后者微微垂眸,略行一礼,又在他走后,长久地注视着那个方向,陷入一段持续的思索。   等到元始踏入屋舍之时,那炉丹药在余火中慢慢吸收着外界的灵气,安静无边地躺在炉底。   长兄披着鹤氅,阖眸思索着什么,又在他到来时抬起眼,唤了一声仲弟。   元始垂眸略一回应,又停住脚步,往屋外瞧了一眼,层层叠叠的竹林将路径遮掩,唯有地上还积着浅浅的水洼。   通天还没回来。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眼眸微微暗沉,又想往外走去。   老子在他走到门槛时叫住了他,语气平静:“元始,你想做些什么?”   元始答得也平静:“日暮途远,乃吾弟当归之时。”   “左右不过一念可至,何须你去费心?”   他不声不响,只兀自拾起角落里堆着的伞,推开门扉而去:“兄长,我去去就来。”   老子顺着支起的窗架往外望去,只见得元始的身影掩在绿树红墙之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卜卦的结果,微微摇头,顺手将之抛入丹炉下方,六丁神火腾的一下窜起,又黯淡了下去。   弟弟们都是债啊。   尤其是最小的那个,打也打不得,骂也舍不得,十足的——麻烦。   却不知父神是否曾预料到今日的局面,故而早早地辞别这大好洪荒,让他这个做长兄的承担起这一堆烂摊子。   老子目光深沉,抬手摸了摸自己满头的白发,又叹息着放下手。   长兄如父,长兄如父个锤子啊。   父神您还是亲自来管管我们家这两个弟弟吧(╯‵□′)╯︵┻━┻   作者有话说:   盘古:已死,勿Call。)   1.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先秦《风雨》   2.“隔世未见,不知吾徒,是否安好?”“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两句是通天和鸿钧单独的传音,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哥哥们不知道=v= 第13章 聚散真容易   通天练剑的地方确实不远,以元始目前金仙的修为来看,也不过是眨眼间便可走个来回。   周遭的竹叶飒飒作响,踩在脚下的水洼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偶有斜伸出的一枝挡在他身前,又被元始随手拨开。   他面容极为冷淡,似霜雪初成,透着亘古的冷意,仿佛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更枉论动摇他的心。   只不过,此时的他尚且不是后世那位高居圣座,无悲无喜俯瞰人间百态、众生悲欢的元始天尊,因而能容许旁人勉强得见几分红尘的痕迹。   只是,那又能保留多久呢?一天,两天,还是说——转瞬。   通天并不敢信。   他仅仅在听见枝桠断裂的声音时,微微垂眸,随手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剑光划破晦涩的天幕,明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又在瞬息之间没入寂寞的大地。   少年回身望来,青衣墨发,眉眼淡淡,竟也有几分玉石般清冷的风姿,疏离得宛如九天之上高高在上的明月。   元始停住了脚步,不声不响地望去。   天地似乎从未这般宁静过,宁静得仿佛他能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描摹过他弟弟冷淡的眉眼。   而少年倏忽一笑,万物为之欣悦。   “哥哥。”   元始恍惚回神,神色复而平静下来:“天色将暗,不妨明日再继续练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乃天地之时序,我们既生于此间,理当顺应天时,按时而作,方为长久之道。”   “好啊。”   元始:“更何况,过犹不及反受其害,你......”   他顿了一顿,抬眸望向通天,浅色的瞳孔中倒映出少年歪头瞧来的模样。他似是被逗笑了一般,眸中漾开浅浅的笑意。   “我说,好啊。”   他随意往下一看,语气轻快极了:“二哥是特意来接我回去吗?”   元始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目光落到那把伞上,顿时沉默了一瞬:“不是。”   通天:“?”   他表情中带出些疑惑:“那二哥这是......”   “顺路罢了。”元始冷淡地开口,“还不快走。”   通天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弟弟我突然觉得,我也许还能再练上一会儿剑......”   他拖长音调,正待转身。话未说完,手腕已被强行拽过。   少年踉跄了一瞬,险些撞上身前之人,又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微微抬起头,正好撞上元始冰凉一片的目光。   后者的胸膛上下起伏了一息,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最后冷笑着开口:“为兄亲自来接你,你有意见?”   通天果断摇头。   元始冷哼一声:“那就给我走!”   “好的二哥,没问题的二哥!”通天眨了眨眼,笑眯眯地回道。   元始冷着脸不去看他,大踏步地往前走。通天微垂下眼眸,望着自己仍旧被攥紧的手腕,长长地叹上一口气。   他心中似是转过几分怅然,又迅速地归于沉寂。   不可信,不敢信,别去信。   人世间有些路,未必要头破血流地,走上第二次。   *   再慢再缓,净世青莲仍然到了盛放之时。他们聚集在一起,共同等待它的死亡。   那朵无瑕的莲花仿佛也知晓自己的命运,却仍是竭力伸展开身躯,于世间肆意绽放。道韵流转,灵气环绕,每一瓣花瓣都分外顽强地在风雨下摇曳。   通天微微仰起首,望见天地间降下绚烂的霞光与漆黑一片的劫云,浩浩荡荡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引得不周山四周的生灵纷纷避让。   一为庆贺,二为杀劫。   天道知道这朵莲花生长不易,故在它克服无数艰难险阻之后,降下云霞彩气,庆祝它的成熟;却也提前备好了天谴雷罚,平静地等待着,去取走它的性命。   你若是问祂,为何不干脆一开始就夺了它的生机,免了它这一番苦修。   祂只会答你——   天命如此。   故而言之……这种一天到晚不讲人话不做人事的东西,真的好特么烦啊!什么时候才能把祂弄死啊师尊!   就跟封神那时候的元始和他徒弟一样!   张口天命闭口天道,真的让人很生气啊!   少年抿唇不语,眼眸中渐渐带上几分不忍,他似要上前几步,又茫然地抬起眼望向这遍布了整个天穹的森冷杀意,指尖微微颤着,转而......轻轻拉住了鸿钧的衣袖。   他的异动自然被旁人察觉,老子的目光淡淡地扫来,元始下意识蹙了蹙眉,鸿钧低首看他,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发:“怎么了吗?”   通天抬头看他,眼眸澄澈,隐约带着些难过:“师尊,净世青莲注定要灭亡吗?它那么好看,那么努力地想活着。”   鸿钧凝视着他,微微叹气:“通天,这就是它的命数。它虽享有天地造化,故而得以孕育生长,却到底欠缺那几分缘法,因此难以长留世间。”   “你莫要于心不忍。净世青莲逝去,方能在死亡中孕育新生。”他语气严厉几分,告诫着他的小徒弟。   通天的情绪愈发低落,又凝视着头顶那一道道狰狞的雷霆,它们重重地劈下,砸落在那朵颤颤巍巍的青莲身上。   “可是......花开花谢自有它的时序,又何苦要生生折断它。”   “......通天。”   老子轻轻叹上一声,摇了摇头。   元始凝眸看着天穹,抬头数着雷劫的数量,一道两道……九九散魂劫,九为数之极,无解。神情中亦透着几分无言。   鸿钧一边劝慰着通天,一边将目光落到老子和元始身上。   他的三位弟子中,老子淡然,元始孤高,而他身边这只上清,向来是一片赤子心肠。这片天地也许早就做好了安排,只待请君入瓮。   因而方有眼下:   “红花”,老子出言,平静地取走了扁拐。   “白藕”,三宝玉如意上泛着玉质特有的冰冷之感,为元始所得。   最后一片青荷叶在风雨中颤巍,散发出明亮而近乎凄婉的光辉,竭力对抗着最后三道天雷。   花落叶凋,它于人间死去。   通天微微掩下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手掌握上剑柄,默数三息,随即毫不犹豫地拔剑而出,强行劈开了一道雷劫!   天地轰鸣,大雨倾盆。漫天的雷龙狰狞地穿过云层,露出其后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瞳。祂左右移动了片刻,毫无阻碍地望向了不周山!   少年却头也不抬,干脆利落把剑一丢,往鸿钧身上一扑,半点也不带磕绊地开始嘤嘤哭泣:“呜呜呜,师尊我就是不忍心嘛QAQ”   天道......天道震怒!   那片青荷叶光芒一闪,到底是化为一把萦绕着清气与灵光的长剑,而这虚空之中,竟然又留下了一颗小小的生机微弱的种子!   雷劫散去一道,青莲抓住了一线生机。   通天躲在鸿钧怀中,悄悄扬起一个张扬无匹、明亮耀眼的笑容。   鸿钧心疼地揽住他小徒弟,抬起袖子替他抹掉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又一边柔声安慰道:“别哭了,为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你打八百年前就打算好这么干了对吧?   通天呜咽了一声,红了眼圈看他,故作坚强地一笑。   师尊你果然懂我诶嘻嘻嘻。   老子眉头一皱,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天:“这......师尊......”   “通天!”元始转身看向少年,神情惊怒,又不免焦急几分。   鸿钧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顺手把通天藏得更深:“无事,安心即可。”   这怎么能安心?怎么能安心嘛?!   天道的怒叱如影随形,在鸿钧脑海中响彻:“鸿钧!”   “贫道在。”他温柔地哄着通天,愈发小心翼翼,仿佛对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美玉,须得他捧在手心好好呵护。   “他这是什么意思?上清通天这是想做些什么?”   鸿钧沉沉一叹,眼眸中的怜惜愈发鲜明:“诚如尊上所见,贫道这小徒弟竟然是这般的......善良可爱,天真无邪。”   “这世间怎么会有人愿意低下头去,如此认真地心疼他脚下一株微不足道的花?”   天道:“......?”   祂禁不住出言:“你认真的吗鸿钧?”   鸿钧轻轻一叹,广袖一甩,义正辞严地开口:“贫道所言,岂有虚假?!”   “我家通天,真是太单纯、太可爱、太无辜了啊!真担心他会被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给骗走。”   “唉,为师真是太难了啊。”   天道:“???”   你他妈心疼错人了吧?能看看那朵该死的青莲留下的该死的种子吗?   通天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突然出神的鸿钧,格外乖巧地拉上了他的衣袖,又是一声软乎乎的“师尊”。   鸿钧暂且忽略了天道的咆哮,低下头来点了点他的额头,唇边笑意愈发无奈。   “你啊,让为师怎么办才好呢?”   “总不能,真的提前把你给关起来吧?”   通·小黑屋永久居住者·天仰起头望着鸿钧,神情愈发无辜,悄悄靠在他耳边低语:“那就拜托师尊,好好努力了啊。”   争取把天道忽悠瘸鸭=v=!   作者有话说:   《善良可爱》   《天真无邪》 第14章 何处有香丘   玉冠束起及腰的乌发,红色的道袍垂坠而下,拂过脚下落花,少年微微露出绮丽如画的眉眼,唇边藏起一句浅浅的叹息。   不周山上,青莲冢处,红衣翩然。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他俯视着那座半矮的坟冢,青萍随念头而动,漫天的飞花受剑气牵引而落,卷起一阵烂漫花雨,复而自他肩头落下,零落成泥。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剑光冷冽出尘,落花烂漫多情,洋洋洒洒落了满阶。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悲凉的曲调愈发沧桑,衬着满地落花,含霜剑光。少年驻足于青莲冢前,一手执剑,洋洋洒洒荡气回肠地刻下一行字:“净世青莲之墓。”   ……   ……   演的吧?你们演的吧?   天道整个道都不好了,祂呆滞地注视着这一幕,不信邪地盯着通天看了许久。   少年一派风流姿态,仰起首饮下杯中美酒,任凭酒水浸湿前襟,顺着弧度优美的锁骨滚落,没入里衣之中。转而将剩下的酒倾倒在墓前。   那声叹息太浅太淡,却无人忽略他微微黯淡的眼眸,他捧着剑坐在阶前,指尖接住一朵飘落的花,凝眸看了许久,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袖中。   鸿钧坐在通天身旁,小心地揽着他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见伤逝而悲,望众生而喜。”   他怀着感慨对天道说道:“已识乾坤大,仍怜草木青。没想到盘古最后留下的幼子,竟是这般纯真良善。”   天道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一幕,冰冷地重复了一遍:“纯真良善?”   鸿钧面色不改,若有所思:“也许上清继承的,正是盘古留给这洪荒无边无际的大爱。他所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片天地之间,众生万物的悲欢吗?”   这个理由似乎靠谱许多。   不周山上久久未散的乌云悄无声息地散去些许,漏出一缕极为明灿的天光。   老子遥遥瞧着这一幕,心下终是安定下来,又看着他弟弟微微抬眼,朝着他们两人的方向看来,眸中笑意柔软干净,颇像那枝头浅粉的杏花。   上清,上上之清,至清。   自是这般纯粹无瑕、一腔赤忱,干净得仿佛不染半分尘埃的模样。   元始淡淡地望去,视线微微一顿,半晌,又不声不响地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说。   鸿钧与天道的交涉还在继续。   天·真·无·邪好弟弟版本的通天倾情配合出演。   说起来,这些对他确实不怎么困难。倒不是因为他在紫霄宫禁闭的日子里曾苦修演技,谋划惊天骗局。而是......那本就是曾经的他。   通天抬眸望了望天空,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抬了抬手指,被他藏在袖中的山雀熟练地跳上他肩膀,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面颊。   被这毛绒绒的小家伙一蹭,少年又不觉弯了弯眼眸,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任谁见了都会相信他得尽天地的偏爱,又被兄长保护得极好,方能不染世俗悲欢,不涉纷扰红尘。   倘若这个故事不去写“后来的后来”,那么,也不能算是错了。他确实得到过偏爱,也因而度过了最为天真无忧的少年岁月。   只不过......“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句话真是说得好极了。   少年轻轻一叹,眼眸中流露出浅浅的恍惚。   ......上清通天,已经为他多年前的天真无邪,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   天边的乌云已然散去大半,那笼罩在身上若有似无的注视感却仍未消散。   天道凝视着通天,目光中透着无机质的冷意。祂在判断,在思索,许久之后,似是没有发觉破绽,方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上清通天因一念之差破坏劫数,沾染净世青莲的因果。虽为无心之举,却仍需出世历劫,化解此因。”   鸿钧微微抬首,目光隐约冰冷了一瞬,又化为惯常的温和。   天道的声音仍在继续,无悲无喜,高高在上,将众生玩弄于鼓掌之中:“龙汉初劫需于三个元会后结束,命数已定,无可更改。”   鸿钧心中涌上几分讽刺之感,他微微垂首,掩下一双漠然的眼眸:“您的意思是?”   “本座要他介入劫中,确保劫数正常运转,不可让任何一个异数从中脱身,净世青莲之事,可一而不可二。”   混沌之中,无形无相的“道”俯身凝视着祂选中的代言者,冰冷地开口道:“在此之外——”   “鸿钧,你在上清身上,似乎投注了太多目光。”   道祖静默了一瞬,微微俯身:“贫道......”   天道:“世间万物总有偏爱之物,恰如大道厚爱盘古,令他超然于三千魔神之上,允许他改天换地,开辟洪荒。洪荒亦偏爱三清,将这世上最为珍贵之物捧到他们面前,任其挑选。你若是喜欢上清,也未尝不可。”   祂淡淡一笑,语气中竟有几分纵容:“上清天真烂漫,自然格外美好,令人向往。”   鸿钧微垂眼眸:“......是啊,少年热忱,永远灿烂耀眼,满身飞扬意气。”尤其是在“欲与天公试比高”这件事上,跃跃欲试,愈挫愈勇。   他望着身边的通天,少年仿若无知无觉地望来,弯眸浅浅一笑,胜过烂漫春光。   天道最后一道传音消失在耳中,伴着森然杀意,冷冽到彻骨:“只是万万莫要忘了自己的职责,毕竟......”   紫衣华发的青年低垂下眼眸,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倏忽淡淡一笑。   毕竟,天道之下,众生皆为蝼蚁。   *   “所以,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龙汉初劫了是吗?师尊。”   伴随着老子的不满,元始的愤怒,唯一兴高采烈的红衣少年仰起头看向鸿钧,几乎要鼓掌欢呼。   鸿钧轻咳一声,示意他掩饰一下自己过于欢乐的神情。   通天沉吟几许,正襟危坐:“好耶!我可以出去玩啦!”   “通天!”   “通天?!”   兄长的暴怒一前一后,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通天围绕在其中。他左看右看,试图向鸿钧发起求助。   师尊沉默了几息,难得偏开眼去,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   虽然他确实很心疼可能会挨打的徒弟弟......但是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这像话吗?   道祖很是恼怒。   介入量劫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一个不留神怕是要把命都丢在那里!   元始笑容狰狞:“怎么?不继续求救了?”   老子神色冰凉,眉眼间浮现出几分愠怒之色:“通天,你这又是何苦!”   新鲜出炉的扁拐和玉如意跃跃欲试,青萍剑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   通天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了青萍,不躲不闪地看向老子和元始:“兄长,事已至此,天道有令,便让弟弟我出去了结这一场劫数吧。虽说量劫危险,但想来那位也只是想浅浅地惩罚我一下,并不会当真让我面临生死之局。”   元始压抑着心头怒意,冷冷一笑:“是吗?那你要是真的出事了该怎么办?”   通天无奈叹气:“那兄长就来替我收尸呗!嗯,我的意思是......兄长可以顺路过来帮我报个仇什么的......”   他被迫仰起首,看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的元始,脊背避无可避地抵上身后的墙壁。元始的目光幽邃冰冷,透着彻骨的寒意,连带着那一声声压抑的呼吸,都泛着层层冷意。   “元始。”   鸿钧微微垂眸,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元始闭了闭眼,直起身来,转身看向鸿钧:“师尊,由我替他去吧。”   “二哥?!”   通天怔然一瞬,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拢在广袖中的手指又莫名地颤了一下。   元始低头看了一眼少年抓住他衣袖的手,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又抬眸望向鸿钧,平静地开口:“师尊,我们兄弟三人,同气连枝,气运相连。通天身犯因果,便是我等身犯因果,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让我替他去?”   鸿钧看着他:“天道指明要的是上清通天。”   元始坚定道:“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那我们的兄弟情谊,不如就在今日断了吧。”通天垂下眼眸,缓缓攥住自己的手指,又冷静地松开了那片雪白的衣袍。   他的面上一片平静,眼眸微微抬起,呈现出一派漠然无情。   “元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通·黛玉·天   ————   1.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摘录自《葬花吟》   2.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茨威格 第15章 只道是寻常   旁人很难去言说这种辗转反侧的情绪,就连当事人也未必明了自己那一瞬间波动的心绪。   它比纯粹的爱恨复杂上无数倍,仿佛整个灵魂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经受着浸透骨髓的折磨,反反复复剖开心头方寸,直至鲜血淋漓,近乎麻木。   人人常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可三清之间一直纠缠到无量量劫都未能结束的那场爱恨,已非生死可以解脱。   他终究放不下,也看不透。   元始转过了身,望向通天。   少年站在他不远处,微微抬起一双眼,淡漠地望着他。为了葬花特意换的一身红衣愈发艳绝,衬得他眉眼冷淡,孤绝于世间。   那一瞬间他突然恍惚察觉。   他是恨他的。   ......为什么?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如寒霜的青年定定地看着他弟弟,语气冰凉如浸霜雪。他停顿了几息,又想去抓住他的肩膀,俯下身去逼他回答:“通天?”   长兄眉头一皱,果断挡在两人之间:“够了!你们都在做些什么?!”   “元始,这般因果纠缠,难道是你想替就能替的吗?”   “还有,通天,你说的又是什么话?怎可拿断绝兄弟关系来胡闹!”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们,不声不响,隐约带着些厌倦地偏开眼去。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雪落在心头,无声无息。   人生得以重来,本是一场幸事,可再度面对这熟悉的一切,却只让人倍感疲惫。   他再也做不了曾经那个天真的自己,只剩下一身尚未冷透的热血,仍然在胸腔里沸腾。   “好了,都别吵了。”   鸿钧揉了揉眉心,直接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你们的意思,贫道都知道了。”   “天数已定,天命难违,尔等莫要再纠缠不清。”   他垂眸望来,神情漠然,一身紫衣华发的道祖眼中显露出清晰的不悦,周身气息冰冷莫测。   老子神色一凛,果断压着元始垂下首去。   通天亦垂着眸,静默无声地站在原处,只听见一点儿缓缓接近的脚步声。   雪青的衣袍映入他眸中,是玄门最为尊贵的颜色。   鸿钧垂首看着他,眼眸冷淡:“通天。”   “弟子在。”他平静地回答道。   鸿钧:“同贫道出去走走吧。”   他恭敬地应道:“是。”   鸿钧瞧了瞧他,向他伸出一只手。   通天微微掀起眼帘,长睫翕动,轻轻搭上他手掌,又被稳稳地牵住,十指交错,严丝密合,透着熟悉的暖意。   少年侧首望向鸿钧,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平静的面容,又渐渐地安下心来,任凭他牵着自己,慢慢走了出去。   元始似是想说些什么,又被老子挡下。   他静静地望着通天,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方警告地看了一眼元始:“仲弟,你越界了。”   “大兄!”   老子仍旧是摇头:“通天的事情......你以后还是少去插手为妙。”   白衣青年眼中的不甘愈发鲜明,他低声质问:“为什么?我难道不是他的兄长吗?”   老子叹了一声:“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是他的兄长。”   “大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子凝眸望向元始,眼眸中似乎流露出浅浅的叹息。   元始紧紧攥着袖中的手指,直至指骨发白,方轻声开口:“他恨我们,对吗?”   “我们的弟弟,从化形开始,就一直一直,恨着我们?”元始面容冰冷至极,一字一句地将双方的隔阂挑明。   老子不赞同也不否认,只见得元始轻轻阖上那双极冷的眼眸,冷笑一声:“不对,并不是恨。”   “若单纯只是恨,他又如何会这般反复不定?倒像是爱恨交织,恨意未至极致,仍残留几分云雾般淡薄的爱意,照旧会喊我们兄长,会捂着耳朵撒娇,会动不动把我们气得火冒三丈,又转过来道歉......”   老子轻声道:“却始终,不肯再给出一颗真心。”   元始缄默不语,遥遥望着远处,眸光倏忽淡漠几分:“我不信。”   “只要他仍有那么一颗心,那么我一定会得到!”   老子看向他,深深一叹:“倘若没有呢?”   元始淡淡地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重复道:“我总会得到的。”   那是他唯一的弟弟啊。   *   “师尊,我就不能不要这两个哥哥了吗?”   通天垂着眼眸开口,颇带些闷闷不乐地拽上了鸿钧的衣袖,只一下,便将他重新拉入这滚滚红尘。   道祖侧首看他,眼眸中深邃的万千大道缓缓散去,再度充盈着少年的身影,他微微挑眉,缓声询问道:“真的不要吗?”   少年背着手往后退,坚决果断道:“不要不要,白给都不要,立刻七天无理由退货!”   鸿钧扶着额头轻轻叹气,顺着他的意思道:“那,为师同盘古说说?”   通天煞有介事地点头,眼眸亮晶晶的:“好啊好啊,师尊加油。”   鸿钧定定地看着他,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长叹:“通天。”   他站住了脚步,俯下身来,轻轻将他揽入怀中:“没事的,师尊在这,师尊永远陪着你。”   红衣少年似是静默了一瞬,仰起首看向鸿钧。雪色的发映入他的视线之中,垂至他面颊,轻轻晃动。道祖那双原先承载着宇宙洪荒的眼眸,此时此刻,仅仅倒映着他一人的身影。   他恍惚了许久,轻轻抓着他的衣襟,忽而开口道:“师尊,我知道元始是为了我好,老子也很担心我。”   “但我到底回不到以前了。”   通天偏过首望着不周山碧色的天空,白鹤掠过天池,草木欣欣向荣,万千的生灵欢欢喜喜地生长,入眼尽是希望,遍地皆是生机。   洪荒初开的年岁,未来尚未真正成为未来。   可他的心已然疲倦,迟迟将暮。   鸿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又看到通天眼里浅浅的向往。   “相较于被我们打了个几近毁灭的洪荒,这个尚未长成的洪荒如此美丽,同我年少时所见的一模一样。”   “只是我站在这里,看着这天,看着这地,看着这洪荒无穷无尽的生命,却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会有昔日那般无忧无虑的心境。我满心满意皆是不舍,尽是惶然,遗憾这样的美景总有一天会消失,害怕自己没有办法去留住它。”   “于是我终于知晓,年少终究只是年少,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鸿钧轻轻一叹:“你如今见你兄长,亦如此般?”   红衣少年只是仰首看他,笑得平静又从容:“师尊,回不去了。”   “我如今才知道后土为何会长长久久地守在黄泉路前,煮一碗孟婆汤。人若是不能忘记过去的记忆,便要背负更多的枷锁。”   通天:“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歪了歪头,言笑晏晏:“我有太多不能放弃的记忆了,若是当真忘记了,怕又会重蹈覆辙。”   鸿钧低眸看他,心下不忍:“通天......”   “而且——”少年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忽而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年少岁月纵使值得留念,又岂能忘了师尊?”   鸿钧闭了闭眼,伸手将他拥得更紧。   天命怎会这般残忍,非要让曾经意气飞扬的少年成为如今的模样,折断他的傲骨,摧毁他的天真,教他隐忍,逼他挣扎,反反复复,直至死亡或者摆脱这场天命。   倘若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他定要......   通天蹭了蹭他身上的气息,整个气团子愈发满足起来,笑意盈盈地开口:“所以师尊,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搞一波龙凤啊?”   鸿钧:“......”   他定要......   小徒弟仍然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师尊?”   鸿钧温柔地笑了。   他望着仍然不知道害怕与逃跑的少年,附在他耳畔,轻呵一声:“通天是迫不及待想出去玩了吗?”   “是......是鸭?”   “呵。”道祖冷酷无情地开口道,“那你就想着吧。”   通天:???   师尊,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师尊QAQ   作者有话说:   方知年少终究只是年少。——剑网3《九万里》 第16章 君入楚山里   气团子保护法第一条第一款:唯有小黑屋才是气团子的正确居住地,尤其是那种生命不息搞事不止的气团子。严厉谴责任何私自把气团子放出小黑屋的行为,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气团子保护法第一条第二款:可爱的毛绒绒会让气团子保持一天的好心情,请务必在饲养气团子时,投入足够的毛绒绒。当然最好给他直接建个动物园,气团子很热衷于当动物园园长。   ……   气团子保护法第七条第八款:请尊重气团子的梦想,当他坚定不移地决心远游时,请给他准备好充足的食物,以及法宝符箓等,时刻留心关注气团子的身心健康,必要时采取天降道祖的措施,以保护好我们家气团子。   以上内容请务必熟记背诵,通过结业考试后可领取自己的气团子,谨记,是红彤彤的那只气团子~   *   当太阳星与太阴星交替了无数次后,通天终于被允许出门。   鸿钧掐算着天数,老子卜卦出运势,静修室内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收纳入最后一点煌煌紫气,稳固好一身修为,方自蒲团上起身,抬手推开门去。   曦光霁曙物,景曜铄宵祲。不周山上的灵光追逐着奔跑的松鼠,落至它额头一点,它茫然地眨了眨眼,忽觉眼前的世界开阔许多,又在瞧见少年的身影时欢喜地扑了过来。   通天稳稳地接住了它,把它往肩上一放,遥遥望向这片久久未见的不周山。   昔日雷劫摧毁过的地方重新生长出新的花朵,青莲的坟冢前草木葳蕤。又有山雀张开翅膀,啾啾地俯冲下来试图糊他一脸,转眼被少年一把揪住,不轻不重地弹了下脑壳。   “啾!”它好生委屈地叫了一声,很快在通天低眸含笑的模样中,羞涩地拿起翅膀挡住了自己半张脸。   真是,真是,美色惑啾啊!   通天轻轻一笑,身形一动,轻巧地跳上树梢,重新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巢中。其他的鸟儿聚拢过来,围着这只山雀开开心心地啾啾叫着,又不忘朝通天打招呼。   此情此景,充分展现了一条未来会被发扬光大的非凡聚合定律:凡是上清通天出没之地,永远会有毛绒绒纷至沓来,自投罗网。   懒懒散散的少年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分外单纯的笑容。可是这和通天又有什么关系呢?通天他超无辜哒。   鸿钧遥遥目送着他离去,见此又不觉微微摇头,唇边露出一丝纵容的笑意。   不周山下,老子负手而立,在见到少年之后抬起首来,仿若无事发生一般嘱咐着他出去之后的各项事情。   “......三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你切记要事事留心,莫要行差踏错。若是不慎被发现身份,便捏碎这玉石,迅速逃离。为兄会循着联系找到你。”   通天抱着松鼠,听着他一字一句,极尽详细的嘱托,又在某一个瞬息,感觉到头顶传来几分微微沉重的力道。   他仰起首,对上老子平静淡然的眼眸。对方丝毫不慌,自然无比地揉了揉他的发,又随意地放下了手:“记清楚了吗?”   通天眨了眨眼:“弟弟记住了。”   老子满意地颔首:“来,重复一遍。”   通天:“......”   他往回翻了翻记忆,艰难地把老子的话完整地复述了一遍,方见得他轻轻一笑:“去吧,早点回来。”   通天便继续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几步,下意识回头一眼。   老子仍然驻足在原处,眉眼轻淡,鹤氅披雪,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又抬眸望来,温和一笑,眨眼便打破了先前疏离的感觉。   少年缄默不言,悄悄抱紧了松鼠,脚步轻快地离去。   *   似乎少了谁?又似乎没少?   扑面而来的雪粒之中,元始一袭白衣,衣袂偏飞。他立于峭壁之上,垂眸望着同老子交谈的少年,视线落出去极远,直至目力尽头。眼底复杂的情绪翻滚不息,又在下一瞬化为彻骨的平静。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处。   待通天踏出不周山范围,翻越几个山头,渐渐走至边界,不得不在某个瞬息顿住脚步,青萍轻颤,骤然从玄色的剑鞘划出。   元始早有准备,玉如意落入手中,挡下了这一道突如其来的攻击,随即开口道:“你若是执意要出门的话,不如先与为兄做上一场。”   少年微微抬眸,望着面前神情冷淡的元始,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松鼠,转而握紧了长剑:“兄长,请。”   本就该料到的对吗?毕竟上清通天的兄长,是能够说出“我替他去”,甘心替他承担起因果报应的兄长,如今又怎会轻易放心他独自离家,远行万里,涉足此等量劫?   熟悉啊,他可真是太熟悉了。   通天望着头顶落下的雷云,似嘲似叹地笑了一声。   青萍低沉地翁鸣一声,剑光如雪,猛然划破眼前天光!   大雨倾盆,雷霆万钧,引得方圆数十里的生灵纷纷退避。元始的白衣翩然如卷,雨水从他眉睫滴落,每一寸都透出惊心动魄的意味。   他凝视着少年手中的剑,望着它以踏碎凌霄之势而来,张扬无匹,肆意妄为。层层杀意叠加而上,几乎能察觉到眉心一点刻骨的冰凉。干脆利落结起道印,召唤出道道神雷。   通天眉眼凛然彻骨,青衣猎猎作响,毫不犹豫折身迎上。玉清神雷与青萍剑撞击在一起,爆发出巨大的声响。   来回数次,辗转数里。   元始望着少年,法诀驱使着玉如意,重重往下砸落。   少年不躲不避,强行挨了如意一击,长剑未止,同样携起漫天流云。青萍剑上绽放出更为强烈的光芒,几乎令人目眩。   那个瞬息,元始望见了一双明亮如新生朝阳般澄透的眼眸。   玄色的剑自他鬓边划过,断他墨发一缕,卷起了漫天遍地的飞花。随风而起,拂过他面颊,落入雪白的衣袂。   一袭青衣风流快意的少年大笑出声,又在下一瞬咳嗽着吐出血来:“兄长,如今,您可放心我独自出门了吗?”   他眉眼弯弯笑得灿烂,远胜三月春光明媚。似是想起昔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年岁,又或者,什么也没想,只是开心罢了。   元始握着玉如意,神色微微暗下:“倘若为兄仍是放心不下,你会不去吗?”   通天笑着回道:“不会。”   “那就多带些法宝出门,用一件丢一件也好,如果当真遇到强敌,别指望我们会立刻赶到。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下次就别想着出去了。”他闭了闭眼,将备好的东西交给他。   “好啊。”通天自然地应下,又认真地道了一声:“谢过兄长。”   少年四处寻找了一下,重新抱起松鼠从元始身旁经过,衣袂交错,视线重合,唤起某些亲密无间的错觉:“先前之事,我很抱歉。”   他停顿了几息,继续道:“对不起。”   元始平静地望着前方,直至那脚步声渐渐消失,方才低沉地开口:“我们在昆仑......等你回来。”   长风送来的声音愈发显得轻慢,几乎像是一场痴梦。通天微微抬起首望向澄碧的天穹,长长的睫羽上仍沾染几分未坠的雨水。   何苦呢?   却也不知道在笑谁。   作者有话说:   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度湘水。——《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李白 第17章 北方有佳人   滂沱的大雨淹没了山野,天地皆是一片白茫茫的色调。   往日里常常出没的异兽们,早已躲藏在洞穴之中互相抱团取暖,风雨中摇曳不息的白色小花,亦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树木的枝桠之下。   几乎没有生灵仍在山路上行走。   几,乎。   淋漓的雨声中,似有微重的脚步声踏过葳蕤草木,碾碎枯枝败叶,寻找着一个能够短暂休憩的地方。   那声响惊动了陷入休眠的花朵,它试探着探出头来,在风雨的掩映之下,露出与之并不十分相配的狰狞利齿,缓慢又缓慢地接近着来人,直至避无可避的距离,方以迅捷无比的速度俯冲而下。   “噗嗤”。   一颗头颅滚落了下来。   是花的头颅。   风雨声忽而大作,隐隐传入干燥宁静的洞穴之内。小松鼠不安地动了动尾巴,吱吱地叫了两声,仰首望着低头书写着什么的少年。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拂过乌发,映出半张清绝的容颜,他凝视着玉简,一笔一划往上刻着传承里的混沌神文,偶尔轻蹙眉梢,支着下颌,露出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眸。   仙灵之气氤氲在周身,云袍广袖曳地三分,衬得他如同传说神话里,高坐云端不沾俗世的神灵。   当真是,美人啊。   这是罗睺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在看到来人的瞬息,小松鼠惊慌失措地跳起,刷的一下跳入少年怀中,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也仿佛是刚刚察觉有不速之客一般,讶异地回转过身来。   只一眼。   天地生辉。   罗睺静了一瞬,微微眯起了眼眸,似乎是想避开那过于夺目的风华,又悄无声息地握上了弑神枪的枪身。   却见少年倏地弯起眼眸,抱着松鼠,露出一个分外干净明亮的笑容:“道友也是来这里躲雨吗?”   “贫道上清通天,不知能否知晓道友名姓?”   拔出几分的弑神枪停在了半空,又被若无其事地放了回去。罗睺垂眸望着毫无戒心的美人,忽而露出一个笑来:“在下计都,想请求此间主人给予一二避雨之地,待雨过天晴,即刻离开。”   “计,都。”   通天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怀中的小松鼠也跟着乖巧地吱吱两声。   他抿了抿唇,颇带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不过是比道友提前几步找到这处洞穴罢了,算不得此间主人,计都道友自便即可。”   啧,这么傻的吗?   鸿钧居然放心他一个人出来?就算鸿钧同意,天道也肯?   罗睺摸了摸下巴,神情倏忽冷淡下来,又不觉露出个颇有兴致的笑容:可这方圆数千里之间,他可是半分都没觉察到那位未来道祖的气息啊。   这么说来,这是一只不请自来的上清?   啊,居然是一只自投罗网的魔祖,师尊掐算的水平真不错啊。   青衣少年眨了眨眼,神情好奇地看去,悄悄替怀中整只松鼠都不好了的小松鼠顺着毛。松鼠它左看右看,坚强地吱了一声,就地往通天怀中一躺,安详地闭上了眼。   没救了,等死吧。   通天被它的举动一逗,不觉弯了弯唇角,笑得愈发动人。罗睺回神望来,又被十足地晃了下眼,慢慢露出一副深沉的神情。   他真好看,好想搞事!   美人如玉,不如作死!   横批:搞!搞他娘的!   趁着鸿钧不在先把上清骗走,回头天道问起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美人愿意入魔那他的魔道!后继有人!前途无量!   不过等会儿,美人他为何会孤身一人在这里啊?   罗睺垂了垂眸,定睛看着桌案上一卷玉简,眼眸微微眯起,露出几分凉薄之色。俊美冰冷的容颜上闪过几般思虑,若有所思地看向通天。   少年的目光仍然留在他心爱的小松鼠上,一脸宠(心)溺(疼)地抱着孩子,生怕孩子顺从自己的生理反应,跳上去就给罗睺一爪子。   那样的话,就只能打他一顿,把他上交给师尊了诶。不好不好,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具人啊。   双方心怀鬼胎的情况下,场面当真是分外友善,格外美好,放在后世足以被称为建设和谐社会、大同之世的标杆。   罗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水平,是经过专业认证的,毕竟是能与鸿钧这位道祖齐名的魔祖,一力创下魔教,扛起魔道大旗。自他立下证道誓言之后,万千修士不可言说的梦中,多了“心魔劫”这一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劫数。   而上清呢?   此时此刻宛如风中摇曳的一朵楚楚可怜的小青莲,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满脸写着“我很好骗”,“快来骗我”,气得小松鼠捂住了小心脏,担心得不得了。   永远停留在少年时期的上清,美好得像是一副隽永的水墨画卷,眼眸澄澈见底,倒映着面前之人的容颜。时不时浅浅地露出一个笑容,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干净得不像话。   罗睺定定地望去,哪怕仍旧保留着高度的警惕,亦不由自主地抽出几分心神,为这般世间绝无仅有的风华动容。   简而言之,蠢蠢欲动,好想打包带走。   所以到底为什么他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鸿钧他死了吗?太清和玉清人呢?   魔祖他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作为好不容易从混沌中活下来,又撑过开天辟地,接着还能毫不停歇地同鸿钧打生打死,势要将魔道发扬光大的混沌魔神,自然是将怀疑人生四个字刻烟吸肺。   天上是绝不会轻而易举掉美人的!   尤其是家里有矿,继承了他爹盘古偌大基业,还特意请了职业经理人(鸿钧)代劳的美人!   那么......   “我记得,盘古大神的元神分为三份,各自化形。通天道友应该还有两位兄长吧。如今你一人在外,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少年执起玉简,怔然抬首,眸光忽而暗下几分:“自然是......担心的吧。”   嗯?有情况?   罗睺眉头一挑,兴致上扬,又见通天疑惑地朝自己望来:“计都道友,很了解我们吗?”   “哈哈,是这样的,贫道敬佩盘古大神久矣,若非他坚定不移,威武不屈,一心一意想要开天辟地......”我他妈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罗睺一脸向往:“就不会有今日欣欣向荣的洪荒了。”   通天笑着点了点头,神情愈发亲近:“原来是这样啊。”却不肯再多解释家中的状况。   罗睺也不心急,继续对着通天循循善诱,伺机窥探。左一个“道友家的松鼠颇为可爱”,右一个“洪荒甚美,尤其是东海那片”,哄得少年弯起眼眸,朝他天真一笑:“计都道友,真是一个好人啊。”   罗睺:“......”   “是这样的,我也一直为我的善良感到苦恼。”罗睺面不改色地承认道,“通天......我可以唤道友通天吗?”   “当然可以啊!”通天歪了歪头,笑得愈发灿烂,又认真地凝视着魔祖的眼眸,启唇轻唤:“计都。”   满心满眼都是信赖,一心一意皆是欢喜。   罗睺晃了晃神,下意识偏开眼去。   他忽而觉得自己那颗根本就不存在的良心,隐隐作痛。   *   昆仑山。   与往日别无两样的飞雪覆盖着大地,玉虚宫宛如传说中的琼楼玉宇,愈发显得清冷高华,却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寂然。   元始涉足于九重玉阶之上,望着自己的身影倒映在玉石铺就的台阶上面,广袖云袍,直裾曳地,乌发一丝不苟地以玉冠束起,透着严谨的姿态。   尔后,他低下头去,望见了那双被霜雪覆盖的眼眸,冷淡、孤高,俯瞰着众生而视其若无物,此时也以如出一辙的姿态与他对视。   周遭环境愈发寂静,九重玉阶安静地卧在他足下。一息,两息,浓郁的雾气弥漫开来,渐渐将幻境演化。   宛如水波漾开,迷雾消散。   元始闭了闭眼,再度将目光投下。这一次,他瞧见了另一双眼眸。极尽天地光辉,孕育万千星辰,回眸浅笑的瞬息,像是一朵春日的花。   这双眼眸属于上清。   上清,他的弟弟。   隽永如画的少年就这样站在昆仑玉阶营造的幻境之中,一袭青衣,回眸一笑,绮丽的唇齿微微启合,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元始凝视着他的口型,极力辨认几息——“哥哥”   依赖的,天真的,无忧无虑的。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息,近乎不耐地闭上眼,广袖重重地一挥,破开九重玉阶上考验道心的幻阵。   元始又回到了风雪交加的昆仑,老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等他。   “不会真的同我们家幼弟做了一场吧?”长兄凝视着久久才归的仲弟,语意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元始面色更冷,很想不去理他。又听老子轻轻一叹:“师尊在等你。”   “等我?”他微微侧首。   老子看了看他,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情况。   元始抬首望向这巍峨的宫阙,沉默了片刻,抬步往里走去。   作者有话说: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徐志摩《沙扬娜拉》 第18章 往事不胜思   玉虚宫一贯是清寒的,这清寒渗入了骨子里,只在通天被关禁闭的时候显得颇有几分热闹,这热闹也往往与少年的任性妄为挂钩,故而令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大感头痛。   只是如今再踏入此间,他弟弟又云游在外,便忽而生起几分错觉,仿佛连那般苦恼的“热闹”,也是值得眷恋的。   “......”   元始揉了揉眉心,强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定睛寻找起他师尊。   也不能算是寻找吧。   紫衣华发的道祖漠然地站在庭院之中,周围是落了满地的梨花花瓣,长风一起,散如飞雪,自他眼前而落。   似是察觉到来人,他微微侧身,抬起衣袖,轻折一枝梨花。   “元始。”鸿钧叹息,“你又去寻了通天吗?”   “天数难测,量劫凄苦。”元始回答道。   如他们这般得尽天地厚爱的神祇,哪怕先前并不清楚何谓“量劫”,在鸿钧道出天罚的那个瞬息,心中也自然而然地涌上几分明悟。   龙凤之间习以为常的争斗,瞬息间也变得莫测,仿佛在一息之间望见了他们背后控制着一切盛衰毁灭的手。   鸿钧凝视着他:“如此,你是想保护他吗?”   元始沉默了几息,方抬起眼来:“是。”   鸿钧:“你可知,天命如此,前缘已定。天道欲他入劫,你妄自插手,只会害人害己?”   元始的目光登时锐利几分:“难不成,便无动于衷地坐视他遭劫逢难吗?区区因果报应,我等又岂会还不上?”   “倘若这代价……是生不如死呢?”鸿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语气愈发冷淡。   元始张了张口,半晌:“我会保护好他的。”   道祖却只是摇头,一双眼眸漠然至极,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未来,又很快收回了视线,看向他同样固执的徒弟。   该说真不愧是亲兄弟吗?   鸿钧:“那你能保护他多久呢?此时此刻,往后万载,还是永生永世?他若是不想你保护,孤身决绝而去,你又当如何?”   “师尊,通天是我的弟弟。”   鸿钧垂眸,话至唇边,又悄无声息地淡去:“是啊,上清是玉清的弟弟。”   可元始和通天呢?   他不言。   “你若是当真这般想,却也不妨好好提升自己的实力。且知金仙之上,尚有无穷境界。以你如今之修为,便是想要投身量劫,也会被轻而易举地湮灭。”鸿钧看着元始,语气微重。   “元始,你如今的心思,有些乱了。”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那,通天呢?通天的安危又当如何?”   鸿钧叹气:“天道会一直注视着他的。”   一直,一直,注视着他。   *   可惜,众所周知,魔是没有良心的。   哪怕罗睺捂着心口位置,装出一副心痛的样子,也改变不了他本人无动于衷的本质。   外面的雨声越发浩大汹涌,几乎要把整个世界吞没殆尽,他亦微微露出那双猩红的眼眸,窥探着似乎当真把他当成“计都”的上清。   少年仍然表现出一副无害的模样,衣袂曳地,捧着玉简仔细阅读,又不忘逗弄两下松鼠。虽然后者表现出一副不安的样子,努力拽着他的袖子,试图让他远离自己。   罗睺倏地一笑,眼眸愈发暗沉。   他方想出言讽刺一二,又见通天忽而抬眸看向他,思索一二之后,又递过来一卷刻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玉简。   罗睺沉默了一瞬,指着玉简问道:“这是?”   通天对着他一笑,眼眸弯起,似乎颇为不好意思的模样:“这雨大概还要下很久,我见计都似乎颇为无聊的模样,故以此书相赠。”   罗睺与他对视,眼眸微微眯起,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视线又愈发放肆地流连在少年身上:“好啊好啊,计都谢过道友。”   他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打开玉简。   让我看看这些都是些什么……呔,这是该给魔看的东西吗?!   罗睺瞥了开头一句,见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之后,眉头就不由微微蹙起。   再往下看,什么“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   罗睺:“……”   罗睺慢慢地抬起头,望向通天。后者眨了眨眼,认真地同他道:“计都觉得,里面说的是不是有些道理?”   罗睺呵呵一笑,毫不犹豫地把玉简一合,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通天平日里都看的这些书吗?”   少年困惑:“是啊是啊。”   怪不得蠢……傻成这样。   罗睺微挑眉梢,循循善诱道:“这书中所言嘛,也许确实有那么一番道理。只是……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其以一己之见定下善恶,贫道私以为,是不合道理的。”   “更何况,”他嗤笑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往往是善者为人所欺,恶者逍遥一世,常常如此罢了。”   通天抬眸看他,目光灼灼:“愿闻其详。”   罗睺也不免起了谈性:“今日你杀一人,或可活万人,此为善,抑或恶?”   “此人若是你至亲,所活万人与你毫无干系,谁来判断对错?”   “再者,你杀一人,此人行遍好事;你活万人,这万人坏事做尽。这天底下的善恶黑白,曲直分明,难不成还能交由一人评判?”   通天抱着松鼠,专注地听着他说话,又见他话锋一转,落至他身上。   罗睺笑意盈盈:“当然,此篇文章不过是想劝人行善积德罢了。只不过细细想来……若是贫道此时此刻,一剑杀了通天道友,却也不知这因果报应,是否当真会降临到贫道头上?”   这便是杀机了。   无形无相,隐藏在周遭的空气之中。   通天面色不改,仿佛没有听出罗睺话中几欲汹涌而出的恶意,认认真真地摇了摇头。   罗睺微挑眉梢,唇边笑意愈深:“道友是想说不会有因果临身吗?”   “然也。”通天干脆利落地应下,却在瞬息之间拔剑而出,直接抵上罗睺的脖颈。   其速度之快,令罗睺也不禁惊愕一瞬,反应过来的瞬息,要害已经为人所制。   一贯只有他翻脸不认人的罗睺,大感惊奇。   黑发红眸的魔低下头来,凝视着那抵在他颈项处的玄色长剑,不知为何,轻轻舔了舔薄唇,眼眸中的兴味忽而浓郁起来。   “通天道友这是……”   青衣少年歪头浅浅一笑,模样仍是一等一的天真,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过分。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计都怎么会有因果报应呢?便是有,也只会落到贫道身上。”   他顿了一顿,露出几分纠结的神情:“不知计都道友,喜不喜欢这种死法,若是喜欢,能否稍稍减少一点我要承担的因果。”   “真是BaN,真是……”   罗睺几乎要大笑出声。   他身形一晃,强行从通天剑下脱身,整肃衣衫,眉眼含笑:“计都怎舍得让通天为其承担因果?!如道友这般世间少有的佳人,合该被人捧在手心,献上一切珍宝。此言作罢,休要再提!”   他又笑了一声,近乎叹息:“通天道友,贫道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开始喜欢上你了……”   通天提着剑,遥遥看着喜怒不定的魔祖,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也不过是——   师尊我举报!这里有个变态啊师尊!   作者有话说: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   ——摘录自《太上感应篇》   ——————   感谢42118698、若与花、云晚、刻瑞因、朝闻道、梵丸、云孤尘、五月流年、子微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哈斯塔激推小天使投的深水鱼雷。   感谢大家在每一章留的评论,么么哒~   o(*≧▽≦)ツcome的喂 第19章 我有所念人   您所呼唤的道祖正在快马加鞭地赶来,请您稍后再拨。   滔天的雨幕之中,一魔一道,友好相处。   自那日的试探过后,罗睺终于放弃了想要炸团子,蒸团子,煮团子……诸如此类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想法。   转而一本正经地开始蛊惑团子弃道入魔,振兴魔道。   纯天然无污染的清气团子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十分礼貌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好端端的一只白里透白(?)的气团子,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把自己染成黑色?而且魔祖啊魔祖,您的马甲是彻底不想要了吗?   住口啊!   本团子生是师尊的团子,死也是师尊的团子!绝不做那离经叛道,枉顾师恩之团!   罗睺一计不成也不在乎,照旧兴致满满,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他观摩着团子练剑的模样,被冷冰冰的剑气扫了一脸,又试探着他家中的状况,被团子打着哈哈敷衍过去,转而直截了当问他可有师承,结果被迫见证了爱情(?)。   那年那月那日,眉眼如画的少年低眸不语,神情恍惚:“我师尊……虽说我与他至今未曾谋面,不知他是何等风华,但我的传承记忆里面,已经深深地刻下了他的痕迹。”   “父神说,他是万千魔神中唯一的亮色,霜发如雪,气仪高华,俯瞰众生百态,却不沾染半分红尘纷扰。正所谓仙人乘鹤归,不染人间尘。”   盘古: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过。   “他平等地对待着众生,倾听着他们的苦难,以大慈悲、大毅力、大无畏、大智慧……证得无上教化之道,更将三千大道传予世人,自身不求丝毫回报。”   罗睺:“……???”   罗睺:救命你说的他妈是鸿钧吗?这是我认识的那个打人贼痛揍人贼狠的鸿钧吗?是那个杀魔不眨眼,追魔三千里的鸿钧吗?   然而滤镜八百倍的通天少年丝毫体会不到他的心情。   他沉沉一叹,满怀憧憬:“若有一日有幸得遇师尊,成为他的嫡传弟子,便是在下,此生最为幸运之事了吧。”   没救了啊,这个上清,彻底没救了啊。   罗睺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他的心里已经全特么是鸿钧了啊。明明素未谋面,症状就已经这么严重了,真正见面了那还了得?   等会儿,说不定真正见面了,他的滤镜反而碎掉了呢?!   罗睺刚刚振奋了一瞬,放下手掌,又听见通天絮絮叨叨的感慨:“想来若是计都见到我师尊,也会欣赏他的吧,毕竟我师尊是全洪荒,最好最好的师尊了!”   罗睺:“……”   罗睺面无表情。   欣赏谁?鸿钧?   你认真的吗上清通天?你能不能做个人,不要老是讲这些地狱笑话?   这个地方他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要离家出走!!   好在此时此刻,接连不断下了十几日的大雨,终于到了停歇之时。   山野间的大雨来时突如其来,散去时亦安安静静。仿佛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碧色充盈视线,微风送来几分凉意。   少年坐在山洞边缘,遥遥伸出手去,去接那低低徘徊的鸟雀,又低眸凝视着散落了满地的繁花,唇边的笑意清浅动人。   罗睺抬眸望向他,眼眸微微翕动,仍然在一瞬之间,感受到了被美色压迫的恍惚之感。   这般得天独厚的少年,享尽了天地对他的偏爱,方能生成这般艳艳绝尘,令人怦然心动的模样。除了脑子不太好使之外,其他都是极好的。   ……可惜,就是脑子不太行。   魔祖愤怒地打了个差评。   喜欢谁不好?喜欢鸿钧?怕是眼神也不太好使!差评差评差评。   “计都道友要走了吗?”通天回身望向罗睺,微微一笑。   罗睺掩下眸中诸般思绪,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是啊,贫道也该出去走走,寻仙问道了。”   “那通天便祝道友一路顺风了。”少年眸光熠熠,真诚地祝福道。   罗睺随口道:“通天道友不回家吗?”   通天微微摇头,手指耐心地顺着松鼠软乎乎的绒毛:“回去能如何?不回去又如何,不过如此罢了。”   罗睺眉头一挑,终是正大光明地问出了自己的疑问:“通天道友,似乎与自己的两位兄长……关系不是很好?”   少年轻轻一笑:“不,我们关系挺好的。同气连枝,气运相连,岂会不好?”   “单纯从羁绊上说,确实如此。可是贫道所问,可不是这个啊。”罗睺站起身来,垂首望向少年,“难道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通天一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不过这故事说来乏味,不甚精彩,道友听了之后,便不会对此感兴趣了。”   “那可不一定啊。”罗睺摸了摸下巴,猩红的眼眸中闪过几分兴味,“对于通天的事情,计都一向是十分感兴趣的。”   少年似乎被逗笑了一般,眉眼忽而舒展开来。   “真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啦,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座山上住着三兄弟,两个大的总是喜欢管着最小的那个,后来有一天,那个最小的孩子,不想顺从他们的心意了。他就从山上下去,云游四方。”   罗睺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后续了:“就这样简单吗?”   通天撑着脸,笑意盈盈地回他:“就是这么简单啊。”   罗睺慢吞吞道:“贫道以为,这起码还要加上这么一句,比方说,那个云游四方的孩子,一日突逢大雨,不得不在山洞中躲避,恰于此时,遇到了他道途中一颗闪闪发亮的启明星,心甘情愿跟着他一起弃道入魔……”   通天静静地凝视着他。   罗睺耸了耸肩:“行吧。”   明明看上去那么难过的样子,连永恒灿烂的灵魂都黯淡了下来,偏生能以这般轻描淡写的语调将往事描绘,仿佛那真的仅仅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那么,这就不会是上清通天的弱点了。   他拾起弑神枪,漫不经心地从山洞中踏出,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轻轻扬起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既然如此,那么下次再见吧,上清通天。”   通天抱着小松鼠,笑眯眯地替它举起一只毛绒绒的爪子:“再见啦,魔祖罗睺。”   前者的身形似乎顿了一顿,倏忽回转身来,遥遥看向少年。   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呈现出愈发奇异的色彩,危险而惑人。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薄唇,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年幼的上清。   “好啊。”他笑着答道。   下,次,见~ 第20章 我有所感事   多久以后,他会再次“巧遇”罗睺呢?   自山洞中走出,通天抬起首望向天空,若有所思地想着。   雨后初霁,天穹干净得能够映出人心,它欢喜地凝视着下方的上清,将绮丽烂漫的彩虹桥送到他面前。   少年歪了歪头,广袖一挥,堂而皇之地在彩虹桥上坐了下来。棉花糖似的云朵柔软清凉,惊慌地散开几分,又很快重新聚拢,开开心心地围绕着他。   他俯瞰着脚下的人间,眼眸澄澈天真,似向往又似喜悦。   尚且年幼的上清,秉持着盘古对洪荒最后的留念与钟爱,心甘情愿地去爱这个世界。纵使是在天道冰冷无情的计算之中,也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情。   罗睺慢条斯理地走出数里,唇边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身形一隐,又这般堂而皇之地追查着上清的痕迹,赶了回来。   笑死,根本没走。)   他眼神中的兴味愈发浓烈,望着通天低眸浅笑的模样,甚为好奇地望去。少年也并未辜负他的期待,很快就踏着云光落下,正式踏足了......龙凤战场?   嗯?   罗睺挑了挑眉,看着那山清水秀之地上方怎么也掩盖不下的冲天血煞。与之格格不入的上清踏入其中,竟似羊入虎口一般,令人不觉揪心。   那白龙也是这么想的,狰狞的头颅猛然垂下,金色的瞳孔泛着浓郁的血气,他似乎不解为何面前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却也不妨碍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的他直接了当对之发动了攻击。   然后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剑惊鸿,清光万里。   仿佛在一瞬之间,整个世界都沦为剑光的陪衬,刚刚还在打斗的龙凤颤抖得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仰起首,仰望着少年上清如玉般冰冷的面容。   他执着青萍剑,面如冠玉,鬓若刀裁,纵是不笑也动人。剑尖一点往下淌血,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前......前辈。”   “吾名通天。”他歪了歪头,目光落在试图落跑的朱雀身上。后者沉默了几息,又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倒退回了原处。   “原来是通天前辈!不知前辈到此......”   通天抿唇,视线冰冷,隐隐含着几分愠怒:“尔等争斗不休,枉造杀孽,可曾瞧过脚下洪荒,皆为血煞所蒙?可听众生哀恸不止,怨念将起?!”   龙凤战战兢兢,险些抱团取暖:“此事,此事......”   再多的此事也掩盖不了白龙被一剑穿心的身体,就这样生死不知地倒在他们面前。   “不思己过,一味滥杀……”   通天的衣摆掠过足下土地,深重的血腥味充盈着他的感官。他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场争斗的众人,看得他们个个都低下头去。   自然不是因为在内心反省,不过是畏惧于近乎碾压的武力。   少年轻轻叹气,引得他们瑟缩不止。   他走过去,龙凤纷纷避让,直至那朵小小的花朵映入他的视线。   通天俯下身去,抱起了埋在土堆里瑟瑟发抖的幼崽,替它轻轻拍掉了身上的泥土。那幼崽茫茫然地睁着湿漉漉的眼眸看他,又伸出一只爪子,指了指那只剩下半边的野花。   他便施了法术,把花连同脚下的土一道挪走,方站起身来,转身要走。又忽而想起什么,淡淡地望了两族一眼:“你们走吧,记得把这条白龙带上,他尚有生机存在。”   龙凤:??!   他们面面相觑,近乎茫然地对视一眼,下意识就想转身逃跑,又很快被领头的带着低下头来行礼:“谢前辈不杀之恩。”   然后才拖着那白龙匆匆离开。   罗睺在后方微微皱着眉头,望着少年隐约带着些落寞的神情。   他静静地凝视着这片天地,又仰起首来,仿佛与什么东西交谈了片刻,方轻轻收回了剑,转身离开此地。   是为了那只幼崽而动怒吗?   罗睺心想。   真有意思啊,他每回见到的上清,都似乎与先前的印象不太一样,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还是说,都是?   *   天道告状的速度比鸿钧预想的还要快。   他前脚目送元始远去,后脚便顺利地收到了通天的消息。   不得不说,还挺让人安心的诶_(:з」∠)_   他一手宠大的徒弟,总要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呵护着,方能避免其他人趁虚而入,将之拐走。   更何况,那么天真可爱的小气团子,本就该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无畏地活在这世间,就算偶尔放他出去自由生长,也得留出许许多多的心思,生怕他为人所害,被人欺瞒......   话不多说,先拿出速效救心丸,让为师来看看他搞了什么事情吧。)   道祖揉了揉眉心,过于熟练地接听了,来自他暂时没办法辞职不干的,不发工资还喜欢抓着你加班的,气势汹汹、无能狂怒的天道老板的夺命连环call。   “尊上息怒,通天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他行事到底天真了,没关系,贫道以后会好好教他的,争取把他培养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新时代洪荒好公民。”   “什么?还有这种事!通天这也太过分了,贫道等会一定要他向您道歉。”   天道:“......”   天道:渐渐起了杀心:)   祂自混沌俯首,凝视着继续在洪荒境内,打龙揍凤、祸祸麒麟的上清通天,心平气和地开了口:“鸿钧,此时跟在上清身旁之人,当为魔祖罗睺。”   道祖静默了一瞬,忽而抬眼:“罗睺?”   天道无机质般冰冷的声音里逐渐显露出几分鲜明的杀意:“如此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气息......”   祂冷笑一声:“看样子,魔道在同本座争夺洪荒这件事上,似乎仍旧没有死心啊。”   鸿钧望着庭院中满地的梨花花瓣,微微垂下视线,紫衣曳地,漫不经心地踏过一地的白雪,信手从袖中取出了造化玉碟。   他将手指搭在上面,极为轻慢地转身。   九霄天谴穿过厚重的云层,重重地在昆仑界外响彻。   漠然疏离的道祖静静地凝视着洪荒,眼眸中显露出清晰的不悦之色:“是啊,居然到现在还没死心......”   “其人,当诛!”   *   那是远在上个世界时发生的故事。   彼时的通天身高一米一,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还很喜欢练剑。   彼时的道祖刚刚在天道的指示下收下了三个气团子徒弟,实际上还根本不会教书育人,只好塞给太清一册道经,丢给玉清一堆法术,又跟抱着青萍剑的上清大眼瞪小眼,沉默着,抽出了量天尺。   不好意思,专业不对口,将就一下。   好在通天在剑道上的天赋无与伦比,压根不需要旁人过多的指导,便只见得他修为蹭蹭蹭地上涨,明明身高只有一米一(?),却已经早早地窥见了自己的剑道。   剑主杀伐,截生机一线。   好怪啊,再看一眼,还是好怪啊。   到底是哪里奇怪呢,鸿钧思索了半天,暂时没能想到。   直到道魔之劫,紫衣华贵的道祖眼睁睁地看着对面一身杀戮之气,手持诛仙四剑,面容妖异的魔祖罗睺,一脸兴味地盯着他家乖乖巧巧,拉着他衣袖的小徒弟:“上清啊上清,你可愿同本座学剑?”   “如此稚嫩的杀伐剑主,可不能被鸿钧你给带坏了啊。”   名为理智的东西,刹那之间就崩坏了呢。)   贫道辛辛苦苦,费尽心思拉扯大的徒弟,是你凭一句话就能拐过去的吗?你知道我养他多不容易吗罗睺你要点脸?!   可惜魔祖他不要脸=。=   纵使最终被镇压在紫霄宫中,仍旧喜欢搞事的罗睺拖长了音调,一双眼眸危险而又暧昧地盯着上清。   “继承了本座的诛仙剑,自然就是本座的人了。鸿钧啊,你这样棒打鸳鸯是不对的。”   道祖气得心尖尖都疼!   连夜迫使天道隔离了他窥探通天的眼神,又将小徒弟护在怀里安慰了许久,直到他拉上自己的手指,一脸严肃地发誓师尊永远是师尊,通天的师尊只有一个,通天最喜欢师尊了,这才压下满腔的怒火。   好在徒弟还是敬重他的。   那么罗睺什么时候能死呢?   他很期待:)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通天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吧,还是挺矮的。   第三章他之所以能给金灵一个摸头杀…… 第21章 吹不散眉弯   罗睺目前没有死。   不仅如此,他还微微抬睫,凝望着通天出剑的模样。   少年眉眼坚韧,周身清气萦绕,一派清正,自有那祥云彩霞伴着剑光而动,引动诸般异象。分明携着杀伐果决之意,却不伤人,不屠戮,一剑而落,只欲兵戈止息。   他瞧着他一路行来,经历大大小小数十场争斗,其剑始终一往无前,其志亦是从未变更。   当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美人啊。   罗睺漫不经心地垂下首来,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一朵迎风摇曳的黑莲花从他肩头悄悄探出了头,同样好奇地望来。   “同本座这般相像,却又天生属于仙道,注定要踏上混元之路,做那无趣的天道圣人……这可真没意思啊。”   只可惜他之前对三清并不感兴趣,若是早早地去昆仑偷一个气团子回来……他的宏图霸业,不是指日可待了吗?   罗睺轻轻叹气,猩红的眼眸中闪过几许恶意。他再度望向通天,若有所思地揉了揉黑莲花的花瓣,忽而含笑道:“不如这样好了,紫霞,你替我去不周山看看吧?”   黑莲花晃了晃脑壳,颇为茫然地看着罗睺:“不,周,山?”   “对,看看你兄弟出生的地方,把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告诉我。”罗睺把玩着花瓣,将一缕黑气递入灭世黑莲的莲心,方松开手,让它离开。   他又回忆起了那把横在他脖颈上的玄色长剑,剑上颇有一些他熟悉的气息。   “毕竟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是吗?”他欣赏地看着通天的剑,唇边的笑意愈发鲜明。   某一个瞬息,他突然消失在原地,唯独余下隐隐约约的魔气,令周围的草木瑟缩着枯萎。   *   东海之滨,龙族族地。   一行人紧赶慢赶的,终于带着昏迷不醒的白龙回到了龙族聚居之地,匆匆唤来医官救治,又将此事上报给祖龙。   龙君自王座上睁眼,玄衣金眸,不怒而威。他俯身而下,凝视着那道贯穿了白龙心脏的剑伤,手指试探着凝起治愈的法术,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轻轻碰触上白龙的心脏。   那颗心脏仍然在砰砰跳动,在艰难地喘息,闻到熟悉的气息后,挣扎得又愈发剧烈,充分展现了其主人对生的渴望。   如此伤势,本该早已死去,为何却……   祖龙微微眯起双眼,忽而挥手让众人退下。   他们自然不敢拖延,迅速地离开了大殿,又将担忧的目光投向白龙。出门之后,不免低声讨论一句:“陛下能救回白龙吗?这么狰狞的伤口……”   “可是白龙始终还活着,难不成,那位前辈仍然留手了?”   几条龙面面相觑,心中忐忑不定。   殿内,祖龙平静地收回手,转而开口道:“还请阁下现身一叙。”   长久的安静之后,忽有一道剑光辗转而来,一如先前洞穿天地一般,生生遮蔽了一瞬的天光。   青衣如画的少年站在殿中,眉眼朦胧得像是一副山水墨卷,他微微抬眼,望向高居王座的君主,还未等其质问,开口便是一个分外奇异的音节——   祖龙撑着面颊的手尚未松开,视线已然一重。   他眉目一凛,下意识现出庞大的本体,狰狞的头颅微微俯下,身躯则占据了整个水晶宫,毫不犹豫地,他张开口吞噬了少年!   可这丝毫没有阻止幻境的成型。   白龙心脏所在之处,伤口悄无声息地愈合。   祖龙无声地垂下头颅,安安静静地卧在龙宫之中。   通天抱着青萍剑,眼眸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身后虚无之处,干脆利落地切断了自己与那一缕神念的联系,又重新踏上了这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说是万劫不复,又何尝不是,心之所向,欣然而往。   *   洪荒如此美丽,又如此危险。   每一分每一秒,生命在顽强生长的同时,也在悄无声息地逝去。纵使以圣人之威势,又能救得了几人?况且他还不是圣人。   通天不知道答案。   他凝视着自己手中的剑,近乎温柔地抚过剑身。青萍轻轻地翁鸣一声,努力蹭了蹭他的掌心。   如同秋水般温凉的玄色长剑,安静地陪在通天身旁,回应着他偶尔寂寥几分的目光,自洪荒之初,至天地尽头,朝朝暮暮,如此而已。   月华如练,流转一地皎洁。玉简上的文字记了一行又一行,小松鼠困倦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衣袍。   昆仑山上,老子炼完了最后一炉丹药,平静地站起身来,遥遥望了一眼天穹之上的明月,方踏入室内闭关潜修。   不至大罗金仙之境,不必出也。   长夜愈发深重,万物在美梦中睡去。   通天斜斜地倚靠在巨大的榕树下方,在夜露微浓的深夜浅眠,眉眼微微蹙着,仿佛陷入某些尚未消散的梦魇。   自封神之后,他的睡眠一向不好,往往稍有异动便会轻易惊醒。鸿钧尝试了许久,也不过是确保他在的时候,通天能好好地睡上半会儿。   如今……   月光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少年的面容,只依赖地在他鬓边流转,近乎惊艳地凝视着那绮丽得宛如梦幻的容颜。   紫衣华发的道祖踏着月色而来,雪青色的道袍沾染了几分夜间的尘露,隐约带着些凉意。   他微微垂眸,不动声色地俯下身来,任凭衣袂落至尘土之中,与草木相触。   几乎要触及少年身躯的指尖缄默了许久,又悄无声息地触碰上他微蹙的眉心,替他抚弄开颦蹙的眉。转而落至他耳畔,犹疑许久,轻轻顺过一缕微散的乌发。   鸿钧静静地凝视着通天,半晌,方将少年拥入怀中,在他耳旁轻轻叹息一声,唤起几分温热的亲昵。   “睡吧。”   “师尊在这里,师尊……永远陪着你。”   少年秀丽的眉眼当真舒展开来,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仿佛新月当空,分外宁静。   鸿钧微微扬起唇角,眼眸中幽深的色调淡褪几分,化为无边的温柔。他神情愈发专注,轻轻拍着少年的脊背,庇护着他在云海碧空、宇宙寰宇的梦境中沉沉睡去。   造化玉碟不作声响地瞧着这一幕,又淡淡地瞥开眼去。   算了,不缺这么一时半会儿的时间,就随他吧。   ……   第二日,晨曦轻柔的光芒拂过大地,小松鼠困惑地望着仍然沉浸在睡梦中的少年,试探着跳到他身上,又甩了甩毛绒绒的大尾巴。   脸上传来的触感愈发清晰,令尚且贪恋着睡梦的大脑也清醒了片刻。   通天尚未睁开眼眸,已经熟练地伸出手揪住了作乱的小松鼠,把它抓在怀中一顿揉搓,又迅速果断地在它炸毛前松开了它。   如此之后,少年方才睁开眼来,侧身望了一眼安安静静的青萍剑,眼眸中略微闪过几分疑惑。   “昨天晚上,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青萍剑:嗯,这怎么说呢?   作者有话说:   青萍剑:不敢动不敢动 第22章 谁人不识君   三族之间打生打死的势头不知为何平息了几分。   至少太一又能大着胆子独自出门逛个两三圈,不会被帝俊抓着紧张地从头到尾瞧上一遍,生怕他卷入争斗之中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隔壁山头那十二个兄弟姐妹出来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谨慎地在山野之间寻觅着果子和清泉,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族落。偶尔从太阳星往下看,还能看到最小的那个坐在草地之上,轻轻巧巧地编织着花环,笑容中都透着阳光的气息。   生长在这片天地间的灵兽灵植对这变化同样格外敏感,在沐浴日月精华时悄悄舒展着身躯,享受着难得的闲适时光。   对于此等怪事,太一自然是颇为好奇,只是不好在帝俊神神道道地拿着河图洛书演算一通,说出“此事必有蹊跷”之后,再兴冲冲地出门打探一番。   当然不是怕挨打啦。   他哥对他那么好,怎么会动手打他呢【震声】   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金眸熠熠生辉的青年凝眸托腮,深沉地思考着,想不到一会儿,又开开心心地留下一页纸笺,拍拍翅膀往下一跳,就这么放飞自我地追求自由去了。   “太一?”   “拜托了羲和姐姐,我一定很快就回来!”   提着长.枪的太阳女神追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太一的身影自太阳星上消失,不觉微微扶额,露出一个颇感头疼的表情。   该怎么告诉帝俊他弟弟又溜出去玩这件事呢?要不要提前给他准备一下救心丸?   今天的羲和也很烦恼啊。   *   洪荒天光正好,如碧的天空之下,霞光青睐着金乌。每一寸羽毛都像是渡上了一层金粉,在万里长风间熠熠生辉。   太一俯视着这片辽阔的天地,看着万物自由自在地生长,眼眸中似有几分明悟,尽管尚且不知他所求之道今在何处,却也怀着几分欢喜,欣赏着这些生灵盎然的生机与孜孜不倦的求索。   比起先前在鸿钧面前的谨慎,此时的他更有了些肆意妄为的味道,毕竟——在洪荒之中,谁又能不爱太阳呢?   通天不急不缓地从澄明的天池边走过,无奈地哄着怀中坚决背对着他的小松鼠,又含笑立下种种不平等条约,方低头亲了亲它的脑壳。   小松鼠羞恼地一跃而起,哒哒哒地跑远了,惹得他不由自主低眸轻笑,露出几分飞扬神采。   恰是年少无畏的模样,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抱有憧憬,相信春天,相信未来,相信可爱的毛绒绒总有一天会对他自投罗网。   当然,最后一点,就算是现在的他也仍然坚信不疑。   便是于此时,未多一刻,未少一分,太阳的目光炽烈无畏地落在大地之上,他金色的瞳孔中是永不熄灭的太阳真火,却又在瞬息之间,无端望见一株纯粹的青莲。   通天如有所感,亦微微抬起眼眸,望向忽而炙热的天穹,唇边清浅的笑意尚且没有淡去。   一瞬,须臾。   金乌掠过了碧色的长空,一直飞出去很远,方无意识地化出人形,遥遥回望。   通天眨了眨眼睛,心头隐约一动,又略带困惑地挠挠头,不知此等情绪从何而起。   三十三天外,追查着罗睺痕迹的天道微微垂眸,冰冷的无机质的眼中闪掠过无数纠缠不清的因果线。   祂很快发现了新增加的一条。   无关风月,名为挚友。   *   后世常有至理名言代代相传,一如:你永远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又如,你也永远拦不住一个想作死的人。   大荒山脉之中,墨色的麒麟身上攒簇着层层血煞,几乎遮蔽了这先天之灵最为纯粹的灵魂,他毫不留情地伏在凤凰身上,吞食着灵肉精华,又向着此地另外的两人,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自然,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可在因果报应到来之前,那不幸之人,是实实在在丢了性命。   你说报应不爽,我见你死期将至,岂不可笑?   伏羲眉头隐隐一跳,长袖拂落振动琴弦,强行将麒麟击退数尺,还不忘侧首同女娲说道:“为兄出门前卜过一卦,未有大凶之兆,想来不至于有杀生之祸。”   他妹妹显然不太想给他这个面子,执剑的模样杀气腾腾,面无表情地在麒麟身上划出了一道硕大的伤口,又迅速地拎起伏羲的衣领,避开麒麟受伤后愈发暴怒的反扑。   “大罗金仙……”   女娲冷笑一声,目光凌厉:“不过如此罢了。”   伏羲深吸一口气,毫无原则地应和了一句:“风希说的对。”   “可是杀了他的话,会被麒麟族追杀到死吧。”兄长忧心忡忡地劝道,“不应该啊,我的演算结果不是这样的啊。”   女娲提着他的领子把他往旁边一推,伏羲顺势侧身,声声琴声杀机毕现,麒麟受此一击,不觉发出一声哀嚎,转而被女娲一剑穿过身躯。   巨大的痛楚彻底激怒了他,他不再看向伏羲,一心一意追着女娲,每一招都是彻头彻尾的杀招。   女娲神色愈发专注,身姿翩然,并不与之正面对抗,伏羲一边给她弹琴加状态,一边又稳定地拖住麒麟的后腿。也不知为何,这只麒麟显然丧失了符合他修为的灵智,只徒劳无益地辗转挣扎,很快为女娲一剑斩杀。   渐渐地,血色洇湿满地,渗透入土层之中,衬得这凶杀现场,愈发狰狞。   呸,衬得这正当防卫的场景,洒满了正道的光。   不愧是女娲娘娘!   “不愧是风希啊!”   伏羲低头瞧了一眼麒麟,确定他死得不能再死,才收回了试图补刀的手,真诚地赞美道。   女娲则转身望向那死去已久的凤凰,凝眸不语,若有所思:“兄长的演算结果,当真是无甚大事吗?”   “确实如此。”   “那么,元凤和始麒麟,应当是不会找过来了。”女娲沉吟几许,道出了心头隐约的预感。   伏羲微微仰起首,看了看天上的星辰,抬起手来掐算几分,随即露出沉思之色:“这倒是,未曾设想的道路呢。”   *   凤族,不死火山。   麒麟族,大荒山脉。   自从某位天真可爱、热爱和平的青衣少年来过之后,凤凰与麒麟一族族长所居之地也陷入了无边的静谧。   同祖龙一样的梦境之中,来自过往,此刻又正在进行的天命悄悄展开,耐心地编织着遗落在岁月史书中的往事。   ——是浸透过斑斑血泪,无人得以超然其外的争斗;是不见胜者,只能跪于尘土之中,叩问天道不公的绝望与不甘;是纵使有滔天恨意,也得吞咽在胸腹之中,不敢表露丝毫的漫长岁月。   通天耐心地回忆着自己曾经有过的心情,顺手把这些情绪渲染一番,丢入幻境之中,等待着种子慢慢生根发芽。   毕竟要反抗天命嘛,总得把大家都拉下水,不是吗?   虽然过程麻烦了一些,但总要避开那位的耳目,省的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嗯,还要记得把自己给摘出来,他们只会记得自己莫名其妙做了个预知梦,跟他这朵清清白白,无辜可怜的小青莲毫无关系。   少年遥遥望着天穹,一只手按上了胸口,目光灼灼:“一个人的作用,对于革命事业来说,就如一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螺丝钉虽小,其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快快乐乐地朝着他眨眼。   他似是笑了一声,为自己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段话来。   我愿永远做一颗螺丝钉。   他凝视着自己的剑,又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不,如果是他的话,想来还是能比一颗螺丝钉做得更多吧。   大概这就是,上清通天的自信吧。   作者有话说:   一二三,预备唱!   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   1.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诸葛亮《出师表》   2.一个人的作用,对于革命事业来说,就如一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螺丝钉虽小,其作用是不可估量的。我愿永远做一颗螺丝钉。——雷锋语录 第23章 仙人东方生   按理说,通天这般行径,天道不应该只是看似埋怨,实则吃瓜一般跟鸿钧提上那么两句。甚至比起三族之间渐渐沉缓下去的局势,祂更为看重的,反而是道魔之争。   怎么看都不太合理啊。   但是细细想来,当初天道同鸿钧所说的关乎龙汉初劫的第一句话,分明是“龙汉初劫需于三个元会后结束”。   划重点:三个元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会真的有小可爱兴致勃勃立刻马上去搞事了吧,那怕是……注定要满身孽果,万劫不复了。)   坑,好特么坑啊。   好在通天果然是一朵表里如一、单纯可爱的小青莲(?),抑或是纯真无害,白里透白的气团子(?),自然是于心不忍(......)地出手捞了三族一把。   至于往后之事,那不是还有罗睺吗?   “阿嚏。”罗睺微微皱眉,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   他愈发不善的目光落到面前几个张牙舞爪的虾兵蟹将头上,随即嗤笑一声,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身为魔的他,怎么会在意这么几个弱小的生灵。   杀了,也便是杀了。   不过,如果是上清的话,大概又会不甚在意地把他们放走?   他心心念念的美人,除了心太软以外,真是什么都好。若是愿意随他一道入魔,他必将耐心教导,精心培养,好让他改掉这个毛病,从此成为一朵里里外外都无情无义的黑心莲。   罗睺颇为惬意地弯起了眼眸,一张喜怒不定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几分畅快之色。   到时候,正好可以借此气一气鸿钧,以及他背后的天道。   若有一朝众生向魔、乾坤颠倒,他此生汲汲营营之举,也当有光明正大、面向世人的一日。   他怎么会不期待呢?   层峦叠翠的山峰之上,缥缈的云雾遮掩着那双看似多情又无情至极的眼眸,罗睺状似不经意地抬首望了眼天穹,又轻轻勾唇,露出个充盈着恶意的笑容。   “来都来了,不现身一见吗,鸿钧?”   紫衣的道祖于虚空中踏出,白发漠然地垂至肩头,手中的造化玉碟散发出灼灼光亮,一闪一灭,仿佛是某种未知的生物,正在一次又一次缓慢地呼吸。   罗睺的目光落在上面,神情隐隐肃穆了一瞬,很快又转回一副慵懒散漫的模样,笑意盈盈地把玩着手中的弑神枪。   长.枪挽起一个枪花,斜斜指向鸿钧,杀意凛然,寸寸逼压而上。   以他为界方圆数十里开外,天地寂然。   鸿钧微微抬眼,手指抚上造化玉碟,无尽混乱的混沌之中,忽有惊雷响彻。漫天的雷光编织起天罗地网,齐齐往下压来。   是都天神雷。   再详细一点,曾经灭杀了无数混沌魔神的,为盘古所掌控的雷霆。   见此,罗睺笑得更加灿烂了,浩瀚无边的杀意压在弑神枪上,仿佛下一秒便要真真切切地——“弑神”。   “不愧是曾经与盘古交好的一气道人,”他语气感慨,“连这等遗产都能继承到。”   “早知道本座当初也该努力争取一下,或许,他会愿意将上清交给本座照顾,也说不定呢?”   听到这里,鸿钧方动了动手指,漠然无情的目光落至罗睺身上,闪过几分鲜明的杀意:“多年不见,道友白日做梦的症状是愈发严重了。”   “果然,你是为上清通天而来。”罗睺确定了这一点。   他忽而扬起一个笑:“本座见过他了。”   鸿钧望向他的视线愈发冰冷,漫天的雷云隐约结成阵法,黑压压地覆盖了这片山岭,无数的生灵逃窜而出,远远地投来畏惧的目光。   罗睺瞥了一眼便不再关注,知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   只不过……这显然不能妨碍他的作死。谁还没点底牌呢?作死的机会若是错过了,那可就是真的错过了啊!   于是他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挑衅地开了口:“如斯美人,灼灼如玉,绮靡昳丽。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鸿钧干脆利落一造化玉碟就砸了下去。   罗睺瞳孔骤然紧缩,内心感想与天道达成了一致。   “鸿钧你疯了吗?!”   呵,去死吧狗东西!   敢觊觎他小徒弟的都是这个下场!   *   远远的,无数生灵都听到了那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   小松鼠刷的一下又窜上了通天的肩膀,抓着他的衣袂瑟瑟发抖。   通天侧头安抚地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又留神往那个方向看去,手上掐诀,眉头微蹙,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天机怎么这般混乱,不应该啊?”   那不是当然的吗?毕竟连包含着天道一缕意识所在的造化玉碟都被砸下去了啊?   “没关系的,想来也只是一时之事。”他又低头安慰着他身旁害怕得不行的毛绒绒们,眉眼微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分外得具有感染力。   毛绒绒们聚集在少年身旁,纷纷信赖地点了点头。   虽然但是我觉得洪荒要不好了啊通天真人!道祖和魔祖打起来了诶!他们因为你打起来了啊?!   山神绝望咆哮,山神猛烈摇晃。   通天察觉到了山洞中簌簌滚落下的石头,迅速果断地把毛绒绒们往袖中一收,替它们挡下了这突如其来的灾祸。   ——尽管这一收,大底是一去不回了=。=   山神僵硬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缩了起来。   通天却已然仰起首,轻声询问道:“可是此地山神?”   他将手掌贴上山洞的一壁,闭上眼眸感受着山间的动静,下一瞬,天上惊雷抽动,宛如游龙般的雷霆瞄准了几个方向斩落,一如青萍出鞘时杀伐果决的模样。   山神睁眼望去,发现那几只平日里祸害一方的山海异兽,已经被少年轻易斩杀。   通天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笑得眉眼弯弯:“好了,解决了。”   山神顿时沉默,期期艾艾地开口道:“谢过通天真人。”   “无事。”他摸了摸小松鼠,又凝神询问道:“山神可知,隔壁那座山上发生了什么吗?”   “是道魔在争斗,那边的生灵在为此惶然。”山神回答道。   通天怔然一瞬,再度往那个方向看去:“是师尊啊......”   他沉吟几许,转而对着山神开口道:“不知可否拜托阁下一事?”   山神:“真人请说。”   通天神情肃穆,整了整衣袂,方才郑重地开口道:“洪荒将有大劫至,虽为贫道所止,然终不可违抗天命。请山神替我转告:若有无处可归之生灵,皆可往不周山一去。那里有我先前所留阵法,可庇护它们直到量劫终结。”   通天:“此外,此次劫数,与昆仑山一带无碍,若是无法赶到不周的,也可往昆仑山下一避。只不过......”   山神赶忙道:“真人可有什么顾忌?”   通天微微垂眸,凝视着肩上的小松鼠,淡淡地开口道:“贫道有一位兄长,素来喜洁,不喜欢这些毛绒绒的生灵,还望他们勿要与昆仑过于接近。”   山神点了点头,哦,他不敢点头:“此事无甚大碍。在下必会仔细传达,绝不会遗漏半句。”   通天浅浅一笑,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   此时此刻,不周山上。   灭世黑莲一路小心翼翼地攀爬着悬崖峭壁,努力避开那近乎无处不在的天光,方才稳稳当当地落在山顶之上,抬起花眼一看——   ??这,这是什么?   小小的莲花迅速往树上一躲,许久之后,方惊疑不定地探出一小瓣花瓣,震惊地看着那在群芳掩映之下无声沉眠的坟冢。   它呆滞了一会儿,环顾左右,如同做贼一般左窜右窜,艰难地落在坟冢之前,悄悄抬起花瓣,擦拭着上面的字迹,一字一字地辨认。   夭寿了,这是她兄弟的坟啊!   兄弟你怎么死了啊?是谁杀的你!   青莲:实不相瞒,为兄建议你还是先跑吧。   作者有话说:   通天:不就是造化玉碟吗?那东西我也丢过。不过不知道它砸人的手感好不好。   鸿钧揉了揉他的发,温和道:手感不错,主要是砸完了之后还会自己回来,可回收利用,挺生态环保的。   天道:……   天道:???   ————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应惭西子,实愧王嫱。   ——曹雪芹《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姑赋》 第24章 浩荡弄云海   伴随着天道与魔道双方的尖叫,导致这一切的鸿钧道祖拂了拂衣袖,仍是波澜不惊的姿态。他淡漠地望了望下方的动荡,随手招回造化玉碟,若无其事地听着顶头上司传来的怒吼。   “鸿,钧——!”   道祖平静道:“这效果不是挺好的吗?既重重给了罗睺一拳,又保住了此山的灵脉,不会为道魔之争所毁。”   天道抓狂道:“可你考虑过本座的感受吗?鸿钧!”   “正是考虑过了才会这样啊。”鸿钧面不改色,神情凛然,“您最在乎的不就是洪荒的安危吗?贫道出手,您放心便是,总不会真的把造化玉碟砸坏的。”   天道:“我,我……”   祂的运行程序似乎陷入了混乱,反复权衡起正常的道魔之战与不正常的“天降天道”之间,到底哪个更为有利。   鸿钧自虚空中落下,神情莫测地望着下方的大坑,轻轻抬起手来寻找起罗睺的踪迹,半晌之后,方垂下眼眸冷笑一声:“跑得真快。”   “可惜……没能当场杀了他。”他语气淡淡,一双漠然的眼中忽而现出森然杀意,几乎令四境寒彻。   天地黑压压地沉落,万物寂静无声地垂首。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般杀意,比之杀伐剑道也差不了多少。故而,能养出上清通天这样杀伐果决的性子,鸿钧……其实也是不清白的吧。   呸,这叫师尊教得好,教得妙,什么不清白,怎么说话的?   “那么,上清通天呢?”天道勉强理顺了这个逻辑,又思及罗睺所言,不免追问一句。   鸿钧瞥了造化玉碟一眼,老神在在:“我们不就是为我徒弟而来的吗?”   天道:“确实如此,但是……”   “上清承天受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踏上混元之路,是为未来的天道圣人。”鸿钧淡淡地开口,“既为天道圣人,当有天道相护,保他这一路太平无忧,直至登临绝顶,历万劫而不灭,沾因果而不染。”   他微微垂眸,眼眸中似掠过一丝讽刺意味,又很快消弭不见。   “从今往后,与天常在,与道同存,超脱时空,永恒不灭。”   天道的逻辑似乎被理顺了,祂沉默了许久,终于放弃了质问。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消散的片刻,鸿钧微微搭着眼帘,思绪飘忽了一瞬。   他这算不算是,被他家小徒弟给带歪了啊。忽悠起天道一套一套的,说得他自己都信了。   “……罢了。”   贫道亲手宠出来的徒弟,自然是要由贫道,负责到底的。   *   天地间运转不息的劫云仍然在缓慢地增长,比之先前的速度,虽说慢了不少,但却仍然在增长着。   曾经历经三次量劫,又在紫霄宫中观摩过后来几次量劫的通天,对此自然是熟悉得不行。   他仰首专注地凝望着星空,心知肚明天道的底线在何处,所谓的“三个元会”,既是一场缓刑,也是宛如命中注定一般的裁决。   天道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想来如今的祂在注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同时,未尝没怀有几分无所谓的“纵容”姿态,既成全了他对这片天地的喜爱与不忍,却也冷眼旁观着底下蝼蚁的挣扎。   就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可以把糖果交给想要吃糖的孩子去把玩许久,却绝不允许他真正吃掉那颗糖果。   少年低眸轻笑。   可是,既然那颗糖果已经到了我手中,我又岂会轻而易举地,将之交还回去呢?   接下来,就该期待一下,知晓天命的龙凤三族的挣扎吧。瞧瞧天道不屑一顾的生灵,能为“活着”创造怎样的奇迹。   *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但对于此时此刻的三族来说,大概是不存在选择的。   隐晦不明的未来如同刹那之间掠过天际的雷霆,在这些从混沌存活下来的生灵面前划落!曾经艰难地在洪荒生存的记忆又浮现在心头,此次却是真真切切,几近颠覆的杀劫。   “天意如此……便注定如此吗?”   “想本座昔日在混沌的岁月,竟然久远得让人回忆不起,任谁不是在无边的杀戮中存活下来的呢?”   “……万物之将死,无所畏惧;众生之搏命,其力撼天!”   昆山玉碎凤凰叫,斯须九重真龙出!   通天垂眸端坐云端,俯视着万千里翻滚的云海!   祖龙、元凤、始麒麟,三族的族长面容冷峻,化出的庞大本体盘踞在三十三重天下,每一处鳞爪、羽翼、足趾都透着狰狞可怖的气息。他们彼此凝视,发出沉重的低沉的吼声,令天地都为之震动。   方方走到不周山下的鸿钧微微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天道微微睁开漠然的眼眸,凝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的族人同样发出怒吼,在一瞬之间,震动着天上的星辰,脚下的大地!万千生灵惶惶不安,从洞穴中惊慌地探出头来。   只见烟尘四起,杀意弥漫,三族族长打在了一处,又在瞬息之间,毫不犹豫地往东海之下坠去!   “……龙汉初劫,提前了吗?”   天道凝视着不断运转的劫云,眼眸中闪过些微的疑惑。祂计算着已经死在劫煞之下的生灵,看着那滔滔孽果、无尽血煞,又缓缓平复了心情。   不管如何,此劫已成,既然无法跳出既定的命运,或早或晚,又能如何呢?   祂近乎冷漠地思考着,无悲无喜,无痴无嗔。   毕竟,所谓的天道,不过是命运的化身之一,祂无形无相,无处不在,笼罩着每一个洪荒生灵的命数。   祂允许这些命数有着些微的起落,偶尔的变化——只要不要有人,妄图挣脱出早在洪荒开辟之初,便定好的命运。   命运啊!   通天的衣袖被风灌入,猎猎作响。他站在云端,仰起首来,望着他几乎可以伸手触及的天穹,抬手便可摘下的星辰,近乎肆意地笑了起来。   长风掠过他鬓边,解下乌色的发。   那水墨似的发拂过他眉眼,无端生出几分惨然的色调。   少年在云海间闭上眼,双手张开,面对着这片浩然天地,自由自在地往后倒去。   他坠入星辰,坠向汪洋,漫天的云朵陪伴着他,温暖又亲近。   小松鼠的叫声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两只爪子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袍,颇有些惊慌失措的模样。   通天不作声响,只悄悄把它藏入广袖之中,近乎惬意地弯起了眼眸,笑得分外疏狂。   嘘,这么可爱的毛绒绒,当然要好好保护起来啊。   这一次,他实实在在地跌入清澈的溪水之中,游鱼在他身旁经过,澄碧的流水自他头顶缓缓流淌。乌发散在背后,露出一张芙蓉出水般宁静的面容。   少年安然睡去,宛如一场美梦未醒。   便当做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作者有话说:   虽然通天跳下去的时候真的很开心【点烟】,但还是要说一句,危险动作请勿模仿,真的会死人的。   ————   1.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哈姆莱特》莎士比亚   2.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李凭箜篌引》李贺   3.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杜甫 第25章 沛然乘天游   流水潺潺,落花满地。   乌发散落的少年面容恬淡安适,任凭浸没在水中的衣袂沾染了几片春日的繁华。忽而生起的困倦令他愈发慵懒地垂落了长睫,枕在溪水与卧石之上入眠。   在日光之下颇为温热的流水加重了他的困意,一波一波漫过身躯,仿佛连岁月也漫长许多。   直至——   “让我看看我钓上了什么!一只……”   他茫然地睁开眼,拂开了身旁的游鱼,转而被钓钩勾住一片衣袂。少年下意识抓住了钓钩,又忽得破开水面,仰起首来,与垂钓者对视一眼。   伏羲的声音戛然而止。   通天亦沉默了须臾,许久之后方抬起一双无辜的眼眸,试探着打了个招呼:“这位道友早上好,贫道上清通天,正于溪水中……”   他顿了一顿,慢吞吞地补充道:“休眠。”   伏羲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努力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通天道友的本体,是尾鱼吗?”   通天缓慢摇头:“不,贫道乃上清之气所化。”   他认真地指了指天空,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就是那个天地初开之时,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的那个上清之气。”   伏羲面无表情地仰起首来望了一眼天穹,又慢慢地收回视线落到少年顺着发丝淌下的水珠上。   这位通天道友,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哦,不对,他确实是从溪水里被他钓上来的,一点也没有气团子该有的干净清爽。浑身湿漉漉的,衣袂湿透,乌发黏在脸颊之上,可谓是我见犹怜,惨的一批。   通天继续抬眸望他,模样甚为无辜乖巧。   伏羲不知为何抬起手来,默默地按住了自己的心脏,努力询问道:“那么,道友何故会在溪水之中,休眠呢?”   通天眨了眨眼:“因为我从九重天上跳下来的时候,就刚好落到这条溪水里啊。”   “跳,跳下来?!”伏羲怀疑自己的耳朵。   少年开开心心地点头:“是啊是啊。”   伏羲用他自身的逻辑顺了一遍,试图为他解释道:“通天道友可是为人追杀,不得不从天上跳下?”   “不是啊。”通天果断摇头,笑眯眯地开口:“我想到高兴的事情,心里畅快无比,又无法诉诸于口,就从天上跳下来了。”   伏羲:“……”   伏羲:“???”   他沉默了许久,少年也仰起头,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在晨光的照耀下,仿佛在发光一般。   伏羲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   他清了清嗓子,镇定自若、和蔼可亲、亲切动人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缓声开口道:“通天道友,可是此处……”   “有疾?”试图委婉,但根本委婉不了的伏羲如是问道。   通天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神情倏忽严肃起来。   伏羲一手落入袖中,手指轻轻搭上自己伴生的琴,微垂的眼眸忽而深邃几分,仿佛有玄妙的神文在瞳孔中一一浮现。   同样是从洪荒开天辟地时便诞生的神灵,他自然不会轻易对陌生人放松警惕。更何况,他这般几乎直言对方“脑子有问题”的言论,正常来说,也会轻而易举地激怒对方。   那么,是要打一场了吗?   他神色幽幽地想着:盘古三清中的上清吗?却也不知,比起他们兄妹俩又如何?   此间天地逐渐静了下来,伏羲白衣如画,唇边笑意微敛,淡薄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消失不见。   他凝视着少年上清,十指微微收缩,又唤了一声:“通天道友?”   通天方才回神。   他仍然望着伏羲,眼眸中却有着些微的恍惚,半晌之后,少年轻轻一叹:“原来如此。”   伏羲眉头微拧:“?”   他的笑容几乎彻底消失,碧色的眸中透着冷血动物独有的冰冷意味,那是任何人一眼望去,都能感知到的危险感。   上古之神伏羲,人首蛇身,混沌至阳之气所化。   通天瞧着这双眼,却是彻底笑了起来,眉眼恣意地舒展,一双眼眸清亮澄澈,明晃晃得仿佛可以映出人心:“贫道近年以来,常有疯疯癫癫之举,故被师尊笑骂一句行事无状。如今想来,倒是确实有可能是因为——此处有疾。”   他郑重其事地指了指头,唇边笑意灿烂耀眼,晃得人脑袋晕眩:“道友所言不差,在下恐怕脑子真的有点问题。先前之举如有冒犯,还望道友见谅。”   伏羲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愤怒地站起身来!   他看也不看通天,干脆利落,直接转身,语气中充满了绝望:“风希——快来啊风希——我捡到了一只上清通天!他的脑子好像在跳下来的时候撞坏了啊!”   “怎么办,他那两个兄弟不会找我们麻烦吧?!”   通天:喵喵喵?!   等会儿,这又和老子和元始有什么关系?   *   总而言之,那边的伏羲和女娲鸡飞狗跳,这边的东海之下卷起波涛万丈。   祖龙灿金色的瞳孔冰冷地凝视着元凤,后者冷笑连连,张开的羽翼几近遮天蔽日。始麒麟的目光在他们彼此间掠过,同样配合地发出一声声震天动地的怒吼!   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三位实力逼近准圣之境的混沌神灵打起来的威势,自然而然地摇动着万千汪洋,波及无数海域中的生灵。   没有人怀疑他们不是真的在打斗,也没有任何一个天道错过他们眼底惊人的仇恨。   这就是生活的不幸吧。   连演都不需要演,直接亲身上阵,直面自己的人生戏剧。剧本是早就已经写好的,登场与落幕也是规定好时间的,导演连半个字都没提醒,直接将他们拉入这场可笑的量劫。   可当演员从剧本里惊醒,他们忽而想起,他们的一生,本不该如此。   谁能不恨!   焉能不争?!   祖龙吐出的龙息中,藏起了莫测诛心的字句;元凤浑身燃烧的涅槃之火,道出重生的奥秘;始麒麟唤出漫天的风沙,排兵布阵,算尽天机,于此深邃海底,竟也宛如星河倒映,美得不似人间应有之境!   是滔天无尽的仇恨,是燃烧生命的痴狂!   于是,他们方能在天道自始至终从未散去的注视之下,将毁天灭地的种子,生生埋下。   通天被伏羲拉着一路往前走,又微微抬起平淡的眼眸,望向那天穹之上遍布的阴翳。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化去了这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又瞧着身前之人,颇为欣悦地弯起了眼眸。   自然,三族可以因为自相残杀、争斗不休而毁于一旦,倘若这是他们的报应,他们欣然面对。但他们绝不允许有人去调控他们的命运!替他们去决定他们的未来!   如他们这般人,终究都是这么想的。   天道到底不会知晓。   所谓的“命运”,生来便是要被人打破的。   不周山上,鸿钧同样遥遥望着东海方向,神情莫测难言。   他未曾算出三族族长这般动荡的起因,只在林林总总闪过的画面之中,瞧见那一袭青衫,风流肆意,只凭一人一剑便敢横行洪荒的少年。   他自龙凤身旁穿行而过,自然地俯下身去,抱走了一只刚刚出生,还未能睁开眼睛的幼崽;又将尚且完好的花朵,递给从灾难中脱身的巫族少女,唇边的笑意明媚灿烂,如春光,似朝露。   你看,这么天真可爱,热爱自由与和平的上清通天,怎么会和这场充满着血腥与暴力的争斗,有着丝毫的关系呢?   道祖似是低沉地笑了一声,为自己越来越严重的,名为“是非不分”的症状。   也许,自从遇到他家小徒弟开始,他便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既然如此,那么他这个做师尊的,也不能拖后腿啊。不如——先抓住这只罗睺家的黑莲花,问问情况好了。)   作者有话说:   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逍遥游》 第26章 独往失所在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伏羲神情沉重地感慨道。   “还有远方的苟且~”通天抱着小松鼠,开开心心地接了一句。   伏羲:“……”   他抬头怒瞪少年,拢在袖中的手指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皮笑肉不笑道:“通天道友,你该吃药了。”   少年眉睫微舒,眸光愈发显得澄澈干净。   他望了一眼伏羲,眼眸弯成月牙状,甜甜一笑:“谢谢伏羲道友的提醒,不过我已经吃过药了~”   伏羲:“啊——我今天到底为什么要去钓鱼!为什么为什么?!”   他痛苦地仰靠在磐石上,以宽大的广袖遮掩住自己的面容,簌簌地抖着袖子,无语凝噎,痛不欲生。   通天歪头瞧了他一眼,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可能是命中注定,让在下遇上一位名医吧~”   “是这样的吗?”伏羲的语气更加无力了。   通天闻言欢乐地点头:“是啊是啊,伏羲道友的医术真不错啊,在下吃了药后,已经感觉好多了~”   伏羲挪开一点袖子,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吐槽道:“可是贫道主修先天八卦之术。”   通天托着腮瞧他:“那又如何呢?当今洪荒,需要的是全面发展的人才啊~伏羲道友又何必辜负了自己这一身的天赋~”   伏羲又躺了回去,双眼无神,思考人生。   半晌之后,他方抬起眼来,又看了少年一眼:“通天道友,我刚刚就想问了,你每句话说到最后,为何总带着奇怪的波浪线?”   “啊,这个嘛。”通天深沉地摸了摸下巴,“自然是因为我超级喜欢伏羲道友啦~”   伏羲侧首:“哦,不是因为觉得逗我玩很开心吗?”   通天拿小松鼠的尾巴挡脸,羞涩一笑:“啊,那自然也是原因之一啦。毕竟伏羲道友一脸崩溃的样子,贫道是真的……”   很怀念啊。   伏羲:“……”   伏羲彻底愤怒了:“我刀呢我刀呢,我刀在哪?!”   “哐当”一声,一把霜寒长剑划破天际,伴着一声清脆的剑鸣,生生砸在了伏羲身前!   女娲眉眼一挑,冷冷淡淡:“在这。”   伏羲……伏羲安静如鸡,不敢动不敢动。   呜呜呜他打不过他妹妹这种事情也是可以说出来的吗?   通天却已转过头去,笑意盈盈地唤了一声:“风希。”   女娲又颇带警告地瞥了一眼她哥,便舒展开眉眼,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揉了揉少年的发,方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句:“通天。”   女娲:“你如今感觉如何?”   通天抬眸望着他昔日的小伙伴,唇边细碎的笑意愈发明显:“承蒙风希搭救,通天如今好了不少。”   伏羲:“喂喂喂,救你的人是我啊!”   女娲熟练地无视了他,松了口气:“那就好。”   伏羲委屈:“妹妹QAQ”   通天侧首瞧他,挽唇一笑,眸光温和:“当然,也谢谢伏羲道友,将我从水里钓上岸了。”   伏羲幽幽感叹:“倘若时光能重来……”   他的目光落在眉目清绝的少年身上,他透过光望来的模样愈发清朗澄澈,比起盘古三清之盛名,倒更似谁家天真烂漫的少年郎。   唉,算了。他和一个病人计较什么呢?   “通天喜欢这个果子吗?还是更想吃这个?”   “既然是风希取来送予我的果子,我都喜欢。”   等会儿,等会儿,你们两个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伏羲额头上青筋隐约一跳,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天定姻缘的妹妹,后者与少年言谈之间甚为亲近,彼此对坐,仿佛相交多年的好友。   你们不是才刚刚认识吗?!   通天:不是啊,我在上个世界就和风希认识了,她还是我未来的小师妹呢。   女娲:实不相瞒,总觉得这位通天道友瞧上去分外亲切,似是昔年故友,今朝重逢。   这可是三清之中最为年幼的上清通天,和未来的人族圣母、妖族圣人之间的友谊啊。   伏羲道友,你能理解的对吧?   伏羲:“……”   他,他不能理解啊喂。   “妹妹,妹妹,你不要哥哥我了吗QAQ”   “兄长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妹妹——”   “好了好了,莫要作此情态,像什么话。我怎么会不要哥哥呢?”   “呜呜呜,果然妹妹还是最爱我的。”   旁观这场闹剧的少年眉眼弯弯,又在女娲投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时,朝她安抚地一笑。   何其有幸,能与故友重逢。   *   天地间无形的暗潮已然汹涌,在三族之间,在道魔之间,亦牵连着那高居三十三天外,窥伺着洪荒命运的天道。   山川湖海间的生灵被各地的山神们提醒着,迅速避开了三族交战之处,远远奔赴不周山抑或昆仑山。   一方为盘古脊梁所在之地,另一方则有昆仑大阵,以及来自上清通天的承诺与庇护。   天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为他架起高高低低的彩虹桥,将这些新生的幼小的生灵送到安全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但此时此刻,通天衷心地祈愿,它们会安然度过这场量劫,不会沦为其中连姓名也留不下半个的牺牲品。   从此往后,走上自己的道路,或者灿烂辉煌,或者平平淡淡,无论如何,皆是一生一世。   他那些徒弟徒孙们,终究未能得到的“一生一世”。   与女娲伏羲交谈的间隙,青衣少年偶尔会抬起眼来,望着漫天的流云翻滚而下,向他比划出代表“平安”的神文。   而他满饮一杯果酒,低眸含笑,于此茫茫天地间,大醉一场。   *   太阳星与太阴星上,同样是一场动荡不宁。   帝俊面容凝重,望着下方翻滚不息,泛出层层血浪的东海,手指在河图洛书上抚过,目光静穆若渊谷。   羲和站在他身旁,语气担忧几分:“汤谷那边……”   帝俊轻轻摇头:“最近这几天,就由我同你一道驾金车出行吧。”   “事情当真已经严重到这般地步了吗?”羲和侧眸望他。   “天机紊乱不定,就连我也没有把握。便当做是未雨绸缪吧。”帝俊似乎想碰一碰羲和的发,又克制着收回了手,唯独目光灼灼如烈火,宛如炽烈燃烧的太阳。   他低头望着羲和:“还有望舒御月的时候,可以让太一也一道陪着去。”   “太一……”羲和迟疑了一瞬。   帝俊眉头微拧:“怎么了吗?可是有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他又出去了?”   羲和摇了摇头,神情中难得带出几分轻愁:“都不是。唉,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帝俊闻言紧紧皱起了眉头。   都不是,那又是什么新的毛病?   他一念至此,也无心再去纠结外面的动荡,至少天机有感,他未在此劫之中。比起这个,明显还是他亲弟弟的问题更为重要一些。   这般想着,帝俊急匆匆地往太阳宫走去,刚要推开门,便听见里面一阵巨响。   帝俊眉头一跳,动作幅度同样大了起来:“太一!”   兄长大踏步地踏入殿中,望着那一堆堆歪倒的玉简书册,神情中充满着焦急之色。他迅速分开那些倒塌的玉简,努力扒拉了两下,才翻出了他亲爱的弟弟。   太一神色模样恍惚极了,在瞧见帝俊的时候,眼眸又倏地一亮,果断拉住了帝俊的衣袖:“兄长兄长,我问你一个问题啊。”   他忐忑不定:“你说,如果我在遇见一个人时,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加快,看他走了之后,又分外怅然若失,这,这是一种什么感情?”   帝俊:“……哈?”   太一继续道:“我翻过了我的传承记忆,又看了许多羲和姐姐的话本子,想了许久……”   他挠了挠头,认真地询问道:“兄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   作者有话说:   鸿钧:?   咕某:??   ————   感谢“parcaeme”小天使投的地雷。   感谢“刻瑞因、代表神明向世界问好、21846506、浅香、Iris、秦月朗照、42118698”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谢谢宝们的评论orz 第27章 我本楚狂人   后人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天地之间有一股堂堂正气,它赋予万物而变化为各种体形。在下面就表现为山川河岳,在上面就表现为日月辰星。   代表着量劫的血煞之中,忽有一缕微光刹明,蜿蜿蜒蜒生出一条金色的丝线,从孕育着宇宙星辰的银河垂落,泛着细细碎碎的温暖光芒,轻轻绕上通天的手腕,一圈又一圈贴着纤白的肌肤,颇有几分雀跃。   他若无其事地与女娲论道,目光落在垂坠的袖口,看着小小的星辰在他手腕上摇晃,波澜起伏,灼灼生辉。   天道带着压迫的目光随之遥遥落在少年身上,仿佛在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通天唇角微微上扬,眉眼清朗,含笑望着对面的两位故友,偶尔举起杯盏,邀那天上明月,万千浮云,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那冰冷的一眼,只自顾自地举杯畅饮,风流醉场,偶尔饮得急了,又掩袖轻咳,两颊浮现几分嫣红。   伏羲似乎翻了个白眼,转身就与女娲嘀咕两句,然后他就被禁止了饮酒。   通天唇边的笑意愈发清晰,又张口说了一些什么,引得对方撸起衣袖,一副气势汹汹试图干架的模样,又被女娲更加威武霸气地阻止。   天道微垂的目光逐渐微妙几分,祂回忆着自己给上清下达的指令,露出微微迟疑的神色。   毫无疑问,在祂运转的逻辑之中,上清通天所做之事并不算什么大事,也耽误不了量劫的进程。   ——救下这些蝼蚁众生,难不成,还会改变些什么吗?   可那分明是……一线生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通天终于低眸笑了起来,广袖轻掩笑颜,愈发明耀出尘。   他瞧着伏羲,又偏过首来望着女娲,眸中笑意分外动人,仿佛也盛满了天地间无限广袤的星辰,一颗又一颗,闪闪发光,照尽人间晦涩难明。   这般得尽天地偏爱的少年,当真是不负……盘古氏上清通天之名。   通天,通天。性情曰叛逆,道法自通天。   除了他,又有何人配得此名?   伏羲微微恍神,神情亦郑重几分,手指下意识落入袖中,便要掐算几分福祸。却又在下一个瞬息,对上少年忽闪忽闪的眼眸。   “嘘,不要随便掐算关于我的事情哦,伏羲道友~”通天眸光狡黠,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的打算,手指微点薄唇,眼眸似模似样地眯起,仿佛是一只分外任性的猫猫。   伏羲顿了一顿,凝眸望向少年,又见他妹妹蠢蠢欲动,十二万分地想伸手撸猫。   伏羲:“……”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努力板起脸来,捍卫他作为兄长的尊严。女娲侧首看了他一眼,颇为遗憾地收回了手,转而十分愉快地投喂起通天猫猫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伏羲愤怒地一拍桌子,果断将猫猫提溜到了自己身旁!   女娲美目圆瞪,同伏羲相似的碧眸中似也燃烧起熊熊烈火,颇有一些猫令智昏的样子:“兄长这是想做些什么?”   伏羲痛心疾首:“风希,你坦白跟我说,你要我还是要猫?”   “呵,兄长你清醒一点好吗,你和猫有什么可比性?”女娲冷笑一声,“男人和猫,当然是要猫了!”   伏羲险些吐血:“你,你。”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松鼠左看一眼伏羲,右看一眼女娲,“吱吱”两声,惬意地躺平在了通天怀中,少年低眸望了它一眼,顺手挠了挠它的小下巴,又被它缠上了手指。   “愚蠢的凡人啊,猫猫可是本松鼠家养的猫猫!”陪伴着通天出生入死的小松鼠得意叉腰,自信发言。   通天低眸笑了一声,眼眸愈发明亮灿烂:“嗯,你说得对。”   伏羲女娲齐齐转身看他。   通天若无其事地回望,神情无辜极了,又歪过头来“喵呜”了一声。   伏羲的手都在颤:竟然,竟然能毫不犹豫地付出这般代价……   女娲的眼眸登时又亮了几分,她轻咳一声,自然地询问道:“通天不如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正好养病?”   “倘若伏羲道友不介意的话……”通天含笑道。   “哦,他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女娲面不改色,转头就打算用武力镇压她兄长。   伏羲:“?!”   “还是不了吧。”通天抬手轻轻按住女娲的手腕,很快又从容地收回了手。后者的眼眸中似乎掠过几分惊异的色彩,望向他时又带出些许理所当然的神情。   毕竟是传承自盘古的神灵,未来注定会成为数一数二大能者的存在。就算是如今的实力,也是不可小觑的。   通天笑着与她对视一眼,颇为遗憾地开口道:“虽然贫道同样很想留下,但人生在世,总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此时不做,未来也必然要做,只恐到那时,反而悔之晚矣。”   伏羲若有所思地看来,神情倏忽凝重两分。   女娲凝视着他:“不知通天来前可知晓外界的情况?三族之间动荡不安,大打出手,尤其是祖龙、元凤以及始麒麟三位混沌神祇,近日的战况连绵各大海域,眼看是打昏了头。”   通天平静一笑,坦白道:“我正是为三族量劫而来。”   空气似乎寂然一瞬,少年平静无波地抬首,眼眸中隐约浮现几分悲悯之色。并非自上而下的怜悯,倒似感同身受的不忍。   可明明与三族毫无瓜葛的他,又何来这些感同身受?   女娲轻拂裙摆,跽坐在他面前,目光平和地与他对视:“原来如此,难怪我那兄长会平白无故地在溪水中钓到道友,他往日,分明是半条鱼也钓不上的。”   伏羲似想抗议两句,视线落到通天身上,犹豫再三,又化为十足的一声叹息:“生病了却不好好休养,怕是会越病越严重。”   通天低头一笑:“谢过两位的好意,只可惜,现在尚且不是我能安心休养之时,更何况,所谓心病,仍旧是要以心药来医治的。”   他的目光迢迢望向外界。   风雨苍苍,乌云压顶,似天地将倾未倾之时,万物于惶恐中等待。   而此时此刻他所居之地,却是溪水潺潺,桃花正盛,游鱼往来恣意,鸟雀逐枝栖息。舒适、平和、无忧无虑。   伏羲与女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不禁沉默片刻。   通天又笑一声:“世外桃源自是人人向往,通天亦不例外。只是我听闻过一句话,觉得甚为有理,并私自将之当做了自己一生的志向。”   女娲抬眸望他,目光灼灼:“愿闻其详。”   通天又取了一杯酒,不饮,只站起身来,兀自向着这片天地遥遥一敬,转而一挥广袖,将之洒向脚下净土。   那时节所有的明媚春光皆汇聚于他一身,衬得他眉眼烂漫,一身风流,纵情恣意地行过人间歧路,懒于回头一顾。   “我平生所愿,所遇之人尽皆太平长乐,所行之举尽皆无愧本心。不求独避风雨之外,只求世外桃源人人可见。是以——”   “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   通天眉眼含笑,遥遥许诺,向天地,向众生,向……本我!   此情与世长存,此誓山河可鉴!   伏羲微微阖眸,似叹似惋,又不禁举起杯盏,遥遥向他致意:“此行艰难,不知何时能与道友再遇?”   通天回眸望着他与女娲,扬唇一笑,眉眼飞扬肆意。   “既是有缘人,何处不相逢?”   作者有话说:   伏羲那句话,好想皮一下接下去写:“竟然能毫不犹豫地付出这般代价……此子必成大器!”   通天(无辜):喵喵喵?   ————   1.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文天祥《正气歌》   翻译:天地之间有一股堂堂正气,它赋予万物而变化为各种体形。在下面就表现为山川河岳,在上面就表现为日月辰星。——百度汉语   2.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杜甫《赠卫八处士》   3.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剑网3万花谷   ————   感谢“若与花、顾不生、朝闻道、明陌”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今天也收到大家的评论啦【比心】 第28章 凤歌笑孔丘   天地间的桃花斜挽过少年的剑,皎皎明月照彻他来时的路。世间的相聚终有离散之时,唯独少年坚信会有重逢那日。   女娲起身送了他半程,穿过桃花溪畔、竹林小筑,又见他偶一停留,眉目浅浅舒展几分,斜伸出的目光掠过枝头黄鹂。   它轻轻巧巧地用喙梳理着自己纤长美丽的羽毛,轻快地振翅而起,向着栖息的巢穴飞去,又似察觉到他们的动静,警觉地探出头来,细细打量几下,转而发出几声欢喜的啁啾声。   通天侧着脸瞧它,面容在夜色的笼罩下愈发朦胧,从下颌开始往上描摹的弧度里,却显出几分别样的温柔。   他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他。   伏羲微微俯首,修长清癯的手指轻轻搭上一根琴弦,仿佛在犹豫着是否该起一首离音,半晌之后,他抚琴高歌,唱的却是高山流水。   女娲遥遥望着她兄长,裙摆被风拂起,翩然若飞。   通天亦转身望来,艳丽的眉边携带几分灼灼春光,几多烂漫,几多遐思,被琴声吹拂而起,宛如皑皑雪色中肆意绽放的红梅。   何等夺目。   “通天,不知你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女娲维持着仰首的姿态,倏忽开口,碧色的眼眸落向亘古的时空,“这一次相逢,并非是我们的初遇?”   少年袖手而立,身形修长如玉:“在某个瞬息,我也会觉得自己曾经做过某事,每个路口的风景都似曾相识,仿佛昨日重现。”   女娲侧眸望他,轻轻一笑:“通天的意思是,这是我们兄妹的错觉吗?”   “并非如此,风希。”   通天自袖中缓缓伸出一只手,面向那明月空悬的天幕,任凭广袖往下滑落三分,露出平日里被遮盖着的一截纤白的手腕。那手腕白皙如玉,皎洁光滑,仿佛不染半分凡间的尘埃。   女娲凝神望了许久,方见那手腕上闪烁起几缕星辰的微光。   她怔然几分,瞧见那星辰愈发明亮,愈发耀眼,几乎要夺去天地间万千造化,一缕又一缕缠绕着那纤细的手腕,亲昵地与他贴合在一起。   女娲:“这是……”   通天转头望她,指尖轻轻摩挲过那串星辰,唇边笑意忽而明亮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在向他的小伙伴炫耀他新得的玩具:“风希要来看一眼吗?”   闻言,女娲将目光落到满身慵懒风流快意的少年身上,眉眼微微一动,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却只是短短一瞬,她便勾起一个痛快的笑,手指轻点朱唇,碧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长眉稍一扬起,足以凸显出其骨子里的骄傲肆意!   “好啊。”   不问原因,不畏后果。   后世凭借造化之道第一个证道成圣的女子扬唇笑道:“不知通天想给我瞧些什么?”   通天又重复了一遍:“如今,我总觉得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曾经做过。”   少年勾唇浅笑,眸光潋滟温和:“不是错觉,不是梦境,是真实发生过,存在过的历史,亦是我们曾经有过的,初遇。”   “风希,我很高兴,能与你再次相遇。”   那缕耀眼的星辰之光忽而彻亮,万千光阴在祂的目光注视之下倒转。   斑斓往事如同驾着时光的车辕,飞快地奔驰着,几乎要完成世上最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偷走时间,挽留过去!   命运长河滚滚的洪流之中,有人注视着脚下的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又有人举杯高歌,痛快放肆:“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世间唯有时间不可追!   世间之人唯一不能放弃追求的,便是时间!   女娲立足于长河的源头,近乎惊异地望着这一切,远远的,她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一般,向着某个方向眺望而去。   高坐殿宇,玄衣朱裙的神明轻轻翕动着眉眼,仿佛下一瞬就要睁开那双洞彻过去与未来的眼眸。祂掌控着世间无人可以违背的力量,拥有着洪荒最为至高无上的权柄。祂是妖族唯一的圣人,也是人族唯一的创造者!   “圣人……”命运长河中轻轻响起祂的尊名。   女娲,圣人!   *   夜幕倏忽暗沉,天地间惊雷响动,仿佛随时都会下上一场大雨。那自遥遥穹顶催逼而下的无形威压扼上他脖颈,一寸寸收紧,令少年的眉眼在雨幕之下显得无比苍白。   他将从龙汉初劫中得来的这一缕一线生机,用到了女娲身上。在一瞬之间启动了命运长河,让她得以去见一眼未来的自己,寻觅天道压迫下的一点灵光与启示。   论理,女娲是洪荒命定的六位圣人之一,同样在天道的逼迫下几乎散尽所有,先天便站在他这一阵营;论情,风希是通天的知交故友,亦是诛仙阵前,唯一没有介入其中,围攻通天的圣人!   他需要变得更为强大,也需要更多的助力,妖族、人族、巫族……   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在此,通天有何理由,不尝试一搏!   更何况,天道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所谓的“一线生机”,便是祂算尽的天机之下,永不受控制的变量,一个堂堂正正,有名有姓的“异数”。   只不过……   通天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又在下一个瞬息以袖掩唇,望着袖口上大片大片的血渍。   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通天似是笑了一下,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长长的乌发自肩头垂落,掩盖下那双如墨色般浓郁纯黑的眼眸。他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又在下一个瞬间,再度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   伏羲的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本人挣扎了许久,似乎还想掐算一下天数,结果自然而然就成了继通天之后,又一个吐血吐得死去活来的先天神祇。   不得不让人感慨一句,好兄弟,你的胆子怎么还是这么大啊!   通天掀起眼帘,往伏羲的方向望了一眼,思绪飘飘忽忽的,又转回封神那时。   那时……   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因门下十二弟子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故而闭宫止讲;又因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故此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共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   他兄长冷淡的面容中,似乎再也没有一点鲜活的红尘气息,开口道出的字句,则宛如珠玉落盘。好听是极好听的,就是冷得他神魂寒彻,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玉虚宫阐教门人。   碧游宫截教门人。   多可笑。   他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离开,下令谁敢在此时拜访碧游宫,便将他乱棍打出。   然后,位列三皇的伏羲就堂而皇之地翻了墙,坐在墙头清了清嗓子:“贫道近来起了一卦,通天道友可想听听啊?”   “不想。”   伏羲颔首:“好,那我就说了哦。”   “……”   伏羲语速极快,一改往日神神道道的作风,虽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贫道近日见道友印堂发黑,似有大难将至,建议闭关万年,往后自是太平。”   闭关闭关,闭个锤子的关。   闭完关后,那洪荒还有截教这一说法吗?   他自是冷笑,冷笑完就和伏羲一起喝酒,酩酊大醉,彻夜难眠。   笑昔日巫妖量劫应劫者,笑今日封神台前逍遥客。你初一,我十五,原来没有一个逃得了。   岂不妙哉?   通天捂着眼眸,低低地笑出声来。   滂沱大雨打湿了他的鬓发,雾气弥漫在他视野的每一处。他只觉得乾坤颠倒,日夜无序,而身躯的每一处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追忆往昔,胡思乱想?   感谢大道!   天道祂虽然号称全知全能,却不是真正的全知全能!起码祂不能探究通天内心真实的想法。这一点无疑深深维护了洪荒公民应有的人权。   感谢父神!   父神您昔日开天辟地,创造洪荒的壮举,无疑给上清通天留下了偌大的隐形资产。就算他当真把天道捅了个对穿,下场也不过是在紫霄宫被关到洪荒毁灭。还有比这更适合祸头子的福利了吗?没有了吧。   感谢……还有感谢什么……   痛到极致的瞬息,连神魂仿佛都要被毁灭殆尽。灵台紫府之中,一株颤颤巍巍的青莲艰难地蜷缩在其中,抵抗着外界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这就是天道的愤怒!   因为通天妄图染指的,是独属于祂的权柄!   当然以后就说不定了啊狗天道,等我疼过这波我总有一天会把你再次从混沌丢!下!去!的!   我,上清通天!说到做到!   有些人啊,痛得死去活来嘴还是那么硬。)   一看就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就反反复复经历过这般痛楚,连神魂都已经熟悉到麻木,绝无半分崩溃迹象了。   是好事吗?   是坏事吗?   鸿钧一个念头便从不周山赶到此处,匆忙俯身将少年拥入怀中,正好对上那双几乎失去神采,却仍旧坚强的,保留着意识的眼眸。   道祖没有犹豫,干脆利落抬起手。   一手刃就把他敲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1.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断章》   2.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   3.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李贺《苦昼短》   4.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因门下十二弟子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故而闭宫止讲;又因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故此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共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封神演义》 第29章 苍穹浩茫茫   天道与祂的代言人于虚空中对峙。   祂的目光透过了无垠的混沌,冰寒刺骨,透着无边的寒意,惯常波澜不惊的意识之海掀起滔天巨浪,反反复复地击打着周围的一切。   淹没,摧折,毁灭……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愤怒超越了一切,祂垂首望着鸿钧,那股寒意便轻而易举地侵入道祖的紫府之中,令他不禁微微抬首,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天道身上。   天地在被隐隐地压缩着,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正覆盖着天穹,宛如挤压一只皮球般一寸寸地往下施加力道,顷刻之间便要越过那道限制,真正降临到这个世界。   鸿钧的目光落到上面,神情却是一派无悲无喜:“尊上,请您冷静。”   祂出声,浩浩荡荡的声响犹如一道重锤般砸在人心头:“上清通天,他触动了命运长河。”   鸿钧颔首,神色淡漠疏离:“如此,您需要我杀了他吗?”   这不是祂预想中的回答。   天道的声音寂然了一瞬,如无机质般冰凉的目光落到鸿钧身上。   紫衣的道祖低首拥抱着他的弟子,乌发与白发交缠在一处,仿佛连呼吸都清晰可闻。但是他的目光是冷的,没有感情,没有波动,就这样垂眸凝视着通天。   慢慢地,他伸出手去。   失去意识的少年依赖地倚靠在他胸前,乌发顺着挺直的脊背垂落,长睫微微翕动,仿佛坠入一场无边无际的梦魇。分明是宛如交颈的恋人般亲昵的姿态,却渐渐生出几分入骨的森寒杀意。   鸿钧的面上辨不出悲喜,他随意地抬起手指,指上薄茧轻轻摩挲过少年苍白犹带血渍的唇,艳丽凄然的色泽渲染开来,令旁人瞧着愈发惊心动魄。   在天道的注视下,他以微凉的指尖挑起那抹血色,两指摩挲一二,轻轻一笑。方才顺着少年的眉心方寸慢条斯理地描摹,一路绵延至脖颈之处,在那里停留了许久。   那尾绮丽而妖异的红也沿着他描绘的轨迹,一一落下,以至于少年那张清绝的面容上,也被迫染上了诡谲靡丽的色调。   ——竟然也是极美的。   仿佛盛放的花朵开到荼蘼之时,极致的糜烂,极致的蛊惑。   天地倏忽静了下来,唯有淅淅沥沥,宛如在天边回荡的雨声。   鸿钧维持着这副姿态,缓缓呵出一口气,侧过身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天道,恭敬地询问道:“您打算何时杀他呢?现在,立刻,马上?”   每一个字词从凉薄的唇间吐出的瞬息,都带出一种说不出的森寒之感。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停留在少年白皙的,脆弱得令人不禁生起几分凌.虐之感的脖颈上,透着刻骨的危险之感,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折断这朵初初绽开的花朵。   通天的呼吸似也急促几分,长睫如同蝶翼一般无声颤动,仿佛知晓自己面临的危机,却始终挣脱不出梦魇的束缚,只能徒劳无力,任其施为。   天道:就,就很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慌。   祂心头的愠怒被鸿钧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打断,近乎茫然地演算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不明白事情怎会进展到这一地步。   青衣的少年几乎全然陷落在鸿钧怀中,被他紧紧禁锢着,从身躯到脚踝,每一寸肌肤之上都落着一道淡淡的阴影。鸿钧微微敛眸,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此刻的心绪。   险而又险的,天道忽而回忆起一件事。   ——在鸿钧成为祂选定的代言人之前,亦是三千混沌魔神中相当出众的一位。   而混沌魔神,其中最为出名与最为残忍的举动,是“人皆相食”。祂们互相残杀,互相吞噬,沐浴在永不休止的杀戮之中,直至大道孕育了盘古,最后一位神祇的诞生,彻底打碎了这片无序的世界。   已知:鸿钧曾经是混沌魔神中的一员。   又知:上清为盘古三分之一的元神与上清之气结合而生。   那么,求解:鸿钧有多大的可能想吞吃上清?   麻了啊朋友们,天道祂麻了啊。   祂猛得垂下首来,眼睁睁地看着鸿钧在久久等不到祂的回复后,又重新弯下身去。   这一次,又比先前更近一步。   少年低眸垂目,无知无觉地陷入昏睡之中。鸿钧凝视着他沉睡的姿态,不言不语地抚开他颦蹙的眉。慢慢地,他如雪般漠然的发垂至少年的面颊,无悲无喜的眼中,似也落下了一轮清寒天上皎皎的明月。   似贪婪,似渴求,似辗转反侧不断挣扎着的欲望。   他想要的,他所求的,尽皆在此,伸手可及。   “住手!”   天道忍无可忍,当场呵止了这一行为!   祂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地看着鸿钧:“你在做些什么?你在做些什么啊?!这是未来的玄门领袖,洪荒道祖该做的事情吗?”   鸿钧:“……?”   紫衣白发的青年微微挑起眉梢,似乎还未从当前的情境中脱身而出,颇有些不能理解天道的歇斯底里:“尊上这是何意?”   天道分外失望地望着他:“本座是什么意思,你不懂吗?”   鸿钧沉默了片刻:“贫道应该懂吗?”   天道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言简意赅地命令道:“放开上清。”   鸿钧微微抬眸望去,神情愈发冰凉:“尊上还是打算杀了他吗?不如让贫道替您动手,也算全了我与上清这一段师徒情谊。”   “本座何时说过打算杀了他?!”天道的声音愈发用力,再度惊动起万千的雷霆。   鸿钧于心底嘲讽一笑,若是当真没起过这般念头,又为何这天地风云变幻,万千杀机显露局中?   但他面上照旧不显,垂眸应了一声:“原来是贫道想岔了。”   天道继续道:“他借一线生机催动命运长河,本座一时惊诧,恐其生乱。若是他妄图替那些将死之人逆天改命,又当如何?故而动手遏制,以防其犯下滔天大罪。”   鸿钧面无表情地颔首:“尊上所言极是,此事确实是上清之过。”   “那么,他当真逆天改命了吗?”他问。   天道沉默了。   祂这才抽出心神观望起命运长河的波动,又将洪荒众生未来的劫数一一铺开打量,半晌,未见异常出现,便又将目光落到此地的另外两人身上。   伏羲,女娲。   他们的命运轨迹倒当真出现了诸般变动,只可惜,当天道定睛望去,这变动命运的因果之线,竟然全数牵连在祂自己身上!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洪荒。   “怎,怎会如此?”天道虚弱的语气中透出几分难以置信。   鸿钧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天穹的星辰,目光又重新落在怀中之人身上。三分愠怒,三分叹惋,又有十二万分的心疼,令他不觉垂落了眼眸,透出几分无可奈何的心绪。   何至于此。   救一人不够,还要去救万人;救万人不够,偏要去救众生。这是何等的傲慢,何等的……   令他心动。   鸿钧倏忽一叹:“尊上这般愤怒,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所谓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之命改易之后,往往会影响他身边无数人的命运,无数人传无数人,这般动荡可想而知。”   天道的神情更加绝望了起来。   虽然这种无形无相的规则所感知到的绝望,也不过是模拟着正常生灵应有的反应。   可是,可是……真的好绝望啊QAQ。   这特么是多大的因果啊?又,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就算是天道……怕也是要脱一层皮的。   祂僵硬着面容,视线落到伏羲和女娲身上,几次动了杀念,又不甘放下。   若是一错再错,祂面临的因果只会越缠越多。   鸿钧就这么随意地试探了两句,确定这口锅绝不会被扣在他徒弟身上,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天道挣扎了许久,终于下了一个决定:“女娲与伏羲……他们的命运既然出现变动。鸿钧,本座要你即刻在三十三天外建立紫霄宫,并将他们二人一齐带走,令其暂居殿中,直至命运被修正,你传道三千红尘客时,再放他们离开。”   想的倒是不错,可惜有他徒弟在,您那心心念念的命运,当真能修正好吗?   “至于上清……”   天道的语气中深深透出一股心累之感:“之前的惩罚作废,本座现在对他毫无要求,只要他安安心心待在一处,哪里都不去就行!”   “对!鸿钧,你给我把他关好了!在龙汉量劫结束之前,本座再也不想在外面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   他狰狞一笑:“若是他再私自外出,就给本座打断他的腿!”   可是团子又没腿。)   鸿钧略微垂首,并不反驳,只淡淡地应了一句:“贫道,领命。” 第30章 万劫太极长   终于,天地间极具压迫感的威压渐渐散去,不知道多少个地方的生灵感受到了这一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   他们或隐晦交谈,或以眼神示意,各种方式不一而足,目标皆直指头顶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   昆仑山上,元始倏地睁开眼去,眼眸冰冷彻骨。他匆匆站起身来,便要向外面走去,又被老子抬手拦住。   “元始。”   被迫停止闭关的长兄推开门扉,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神情中颇带几分警告意味:“此事已经平息,无论那位因何发怒,你如今赶去,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难道兄长就让我这般看着吗?”元始深深吐出一口气,回头望向老子。   “无用之事,不必去做。”老子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而且,通天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不是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缓声道:“元始,冷静下来,你能感觉到的。三清之间的联系告诉我,通天现在并无大碍。”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他微微阖眸,掌心按在胸腔之上,聆听着那一侧传来的时有时无的音讯。   那般骤然剧烈的疼痛感已经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细水长流般隐约的痛感。   他心头隐隐生起几分预感,眼前浮现几句天机,却又见着一幕:那侧的少年似乎在昏迷之中,眉心微微蹙着,神情苍白而痛苦。   元始察觉到这一点,眉头不觉蹙起,拢在袖中的手指陷入掌心之中,泛起隐隐的痛意。   很快,画面消失,连带着那点淡到微末的感觉也彻底消失不见。元始微微睁开眼,神情幽邃入骨:他再度失去了同他弟弟之间的联系。   “通天大概已经平安无事。”老子开口道。   他仰首凝望着那无波无澜的天际,指上掐诀,感受着那如今仍旧一片混沌的天机,眉头微微蹙起。   如雪般无瑕的白发自肩头垂落,三分孤冷,四分漠然,竟令人一时分辨不清,这般冷淡模样是否当真是天上的雪,九州的月,亦或是此刻昆仑山上怀着人间忧思之人。   通天……   长兄隐含忧虑地一叹,视线又重新落在元始身上,脑袋又隐隐作痛。   差点忘了,他面前还有个问题弟弟呢。   “元始。”老子揉了揉眉心,又劝了一句,“回去吧。”   元始却只垂着眉眼,语气冰凉:“他是不是又和那位对着干了?”   “元始!”老子微微加重了语气。   “欺天罔上,一味逞凶,活该他如此下场!”冰雪洗濯过的眼眸愈发冰寒,元始微微抬手,近乎愠怒地一挥!   昆仑山万顷的冰原一瞬之间冰寒彻骨,大片大片晶莹剔透的雪从九天而落,将其一瞬之间冰封。其间的生灵熟练地给自己加了一层小被子,又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思考起为何玉清真人又双叒叕动了怒意。   啊,难道又是因为上清真人吗?可是最近好像都没瞧见他啊。人都不在还能引得玉清真人发怒的吗?不愧是他啊!   亲生的亲生的,真是亲生的兄弟呢。)   “你又何必说些这样的话?”老子是真心觉得头疼了。   是个人都能瞧出他对通天的在意,可又偏偏嘴上不留情,捡着什么话都敢说,这,这必然会将人越推越远的啊。   元始微垂眼眸,淡声道:“明明兄长也是这般觉得的吧?”   老子又叹:“虽说如此,但是……”养猫不是这么养的啊,你这样连猫听了都想给你邦邦两拳。   元始却只是倏然冷笑一声,瞧了老子一眼,索然无味般重新推开门扉:“罢了。等他回来我再同他算账!”   那么,弟弟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是说,就不回来了呢。)   老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眉头紧紧蹙着,又十足凝重地,叹了一声。   *   碧树摧折,繁花凋零。   溪水间瑟瑟发抖的游鱼不知何时散去,再也瞧不见它们经行而过的模样。   鸿钧仍然抱着通天,一寸一寸聆听着他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那张隐隐带些苍白之色的容颜,瑰丽得宛如雪中烈焰,无声无息,又灼烧进人心底。   他轻轻探出修长的手指,抵着他后脑,又将他拥入胸膛,听着两人心跳的频率逐渐一致,分不清彼此,方微微抬眸,望向高台之上的伏羲。   后者平静地站起身来,抹掉唇角的血渍,身形一转,将仍然站在原地凝眸思索的女娲打横抱起,方向着鸿钧垂眸行礼:“拜见前辈。”   伏羲低垂着头,从容开口:“在下刚刚掐指一算,忽感舍妹身上具有大机缘,又与前辈隐隐牵连,敢问尊驾大名?”   鸿钧看他一眼:“贫道鸿钧。”   “原来是鸿钧前辈。”伏羲仍旧垂首,目光又自然地落在通天身上,坦然询问,“不知前辈与通天道友是何关系?”   鸿钧这次没有答他,眼眸微微抬起,似审视,又漠然疏离,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伏羲感受到周围忽而降下的温度,面不改色地开口:“突逢变故,在下还未谢过通天道友赠舍妹一场机缘。又忧心他身体状况,不免出此疑问,并非想冒犯前辈。”   “他如今状况还算好。”鸿钧又低头看了通天一眼,平静地将他藏在怀中,不容旁人窥伺。   伏羲长出一口气:“那就好,先前通天道友无故从天上跳下,在下忧心他身心健康许久,还为他配了几副药。既然道友如今状况尚佳,在下也便放心了。”   “突然从天上跳下?”鸿钧微微拧眉,忽而出言。   伏羲点了点头,眼眸中颇带几分忧虑:“是啊,通天道友虽然平日里不言,但贫道查看其脉象,发觉他心底颇有些郁结,若长久不消,恐危害其身心。形如跳崖跳云此等与自尽无异的举动,怕会频频上演。”   他拿捏着分寸,点到即止。   鸿钧眉头拧得愈深,垂眸望着怀中仍然毫无意识的少年,心底那压下的愠怒又重新泛上心头。   与自尽无异?   可不是与自尽无异!   每一环都想得极好,强行让人吃了个暗亏,偏生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状况……真是合该在小黑屋里待个千年万载,好让人好好教一教他,何谓珍惜自己!   他心头怒意更甚,目光微垂,一点又一点地扫过通天无意识轻颤的眉睫,苍白而失了血色的薄唇,眼眸愈发暗沉,仿佛有暗流无声淌过渊谷,泛着莫名危险的意味。   伏羲仍然在等待着鸿钧的回答,又抽空查看了一下女娲的情况,确信她只是魂游太虚而去,身上修为又在隐隐上涨,便又放下心来。   半晌,他方听见鸿钧一句简简单单地回应:“贫道鸿钧,为上清之师。”   是师尊啊。   伏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抬眸一眼,却见少年无意识地依偎在鸿钧怀中。   而后者的手指轻轻顺着他蜿蜒至脊背的乌发一一滑下,唇边隐约溢出一声不满的轻叹。眼眸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他身上,似愠怒,似吝啬,熟练至极地将他紧紧拥入身躯之中。   ……应该,是师尊吧。   他不知为何倒退了一步,神情凝重几分。   就算不是的话,好像他也没办法救他一救啊?   毕竟,按这种情况看,这位通天道友,患的一定是绝症叭。)   作者有话说:   感谢“Sylph”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感谢评论么么哒=v=   下面丢个预收:专栏第一篇《圣人他倾国倾城[洪荒]》。 第31章 入我相思门   在经过短暂的令伏羲心惊胆战的交流之后, 鸿钧便带着他们两人一道往混沌而去。一路上,他仍旧平静地抱着自家徒弟,指尖一动, 又撑起屏障,抵消掉混沌之中无处不在的罡风。   通天的意识似有偶尔的苏醒, 他茫然地摸了摸后颈, 不知为何这里隐隐有些疼痛, 又微微抬眸, 望着鸿钧漠然的眼神与垂至他面颊的霜白发丝。   “师尊……”   他的声音缥缈如云,仿佛随时都能散去,以致于他本人也迷迷糊糊, 自己是否真的说出这般话来。   鸿钧却在伏羲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轻轻停了脚步,低头望向少年:“通天。”   他的思绪仍然处在混沌之中, 随时都会再度昏睡过去, 却犹然挣扎着伸出手拉了拉了身前之人的衣角,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衣袂, 眼眸倏而欢喜起来:“是师尊的气息诶。”   气团子喜欢的味道。   鸿钧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眼眸,下意识调整了一下位置,让他更容易与自己贴近。   十分明显的,团子很是满意地又蹭了两下, 枕在他胸膛之前,神情中颇有几分怡悦, 又轻轻低语了一句:“通天好想师尊啊。”   像是一只偷喝了酒酿,醉得晕晕乎乎又不忘撒娇的猫猫。   鸿钧垂眸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指, 戳上了少年的额头, 看着他困惑地抬起首来, 眼眸中一眨一眨的,仿佛漫天的小星星,盈满了那双灿烂明亮的眼眸。   人是不能和猫猫计较的。   毕竟,猫猫哪有什么坏心眼?   只是……这次猫猫真的做得超级过分诶。   鸿钧这般想着,又揉了揉少年的脑壳,平淡道:“睡吧。”又不忘施展了一个法诀,哄着他晕晕乎乎入眠。   他又抬眸望了伏羲一眼,直直看得后者后退一步,举起双手,沉痛开口:“在下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很有眼力。   鸿钧不甚在意地想着:虽然看到了又能如何呢?   他的徒弟,本来就该同他这般,亲密无间。   紫衣华发的青年微微抬首,一边抱着少年,一边遥遥望着前方,直至记忆里的某处熟悉之地,方随意停下。   他轻轻抬起修长的手指,掌中凝聚起各色的光芒,穿透浓浓的雾气,落在下方。一座巍峨宫阙于平地而起,无尽连绵的阵法庇护它安然屹立于混沌之中。   琼台玉阁,瑶草琪花,缥缈云雾弥漫在脚下,无尽道韵流淌在祥云之间。漫天的莲花悄然盛放在阶前,一朵又一朵,铺开了通往这玄门圣地的道路。   紫气东来三万里,红尘之外有谁知?   这便是紫霄宫了。   鸿钧微微垂眸,不甚在意地循着前世的习惯,重新将这座宫殿建起,又微微抬起手指,想种下遍地的梨花。   只是很快,他又停下了动作,挥挥手让伏羲带着女娲找个地方住下,又低头凝视着通天,近乎叹息地将他拥入怀中。   *   回忆中的少年站在梨花树下,如雪般絮絮无声的梨花花瓣自他身侧而落,皎洁无瑕,不沾红尘,偶尔沾染上乌发一点,平添几分风流姿态。   紫衣华发的青年端坐在亭台之中,指尖搭在琴弦之上,似触未碰,眼帘微微抬起,经过道旁落满花瓣的小径,落到捧着一枝梨花的少年身上。   少年未曾察觉到他的注视,仍旧望着前方,等候着他的两位兄长。而在那边的墙头之上,悄无声息地探出一个头来。   女娲……   鸿钧长眉微微蹙了一下,在通天和女娲之间瞧了很久,优雅地伸出指尖掐算起前因后果。   很快,他便得知了此般情境的缘由。   ——一场赌局。   鸿钧轻轻叹了一声,不觉扶住额头,思考起是不是该去阻止这一场闹剧,又犹豫着这样做是否显得太过严格。   “哥哥!”少年的声音却已雀跃地响起。   鸿钧顿了一顿,微微抬起眼眸,淡淡地望去。   远处,一袭白衣的元始同老子一道交谈着从台阶上走下,口中的话语被少年这一声呼唤打断。   老子掀起眼帘,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元始则又上前一步,皱着眉头一把截住仍旧习惯于往人身上扑的气团子,语气无奈道:“怎么了吗?突然就……”   通天却已经仰首笑了起来,熟练地伸出手去牵住他雪白的衣袖,转而将那一捧梨花递到元始面前:“哥哥,我见此花开得灿烂,特意折来赠你。”   “送我?”元始微微疑惑,却仍是接过了花,“为何突然想送我梨花?”   “这个嘛……”少年支吾了片刻,目光偷偷往女娲的方向偏了半点儿,后者就差给他当场加油鼓劲。   下棋输了女娲半子的他一咬牙,仰起首来,目光灼灼,真诚至极地开口道:“哥哥一身气仪冷如霜雪,容颜更是冰清玉洁,凛然不可冒犯……弟弟觉得这花合该配得哥哥!”   元始接过花的手顿时一颤。   鸿钧搭在琴弦上的手亦是微微顿住,淡漠地抬起眼望来。   白衣青年侧眸望向少年,瞧见他分外坚定,宛如豁出去了一样的神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一旁的老子侧过身来,淡淡一眼,落在他倏忽泛红的耳廓上,不由诧异地挑起了眉梢。   “胡闹!”   半晌,元始方回过神来,努力低沉下声音斥责一句。想想又觉得不够,便又添了一句:“怎么能这般跟兄长说话?”   通天自觉已经完成了赌约,万事大吉,听到这里只频频点头,连声应道:“对不起嘛哥哥,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你!”元始瞪着少年,胸膛起伏不定,却又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绪。似乎是愤怒的,却又添上几分怅然,辨不太分明,只觉得一阵气闷。   当然,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这般辗转莫测的心绪,分明全是因眼前的少年而起。   “上清通天!”   “啊,哥哥不要生气嘛。”少年可怜兮兮地抱着头,见元始仍旧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毫不犹豫拔腿就跑,还不忘记避开小伙伴悄摸摸围观的墙头。   毕竟,如果被元始得知他是因为输了棋才捧着花来戏弄他的——那这世上,大概就不会有一只可可爱爱的上清团子了啊QAQ   也许团子会被强行抓起来,然后关进小黑屋什么的,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这般想着,他跑得愈发快速,越过潺潺的溪水,路过亭台楼阁,又……撞到了一个人。   鸿钧垂下首来,目光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慌不择路的少年眨巴眨巴眼,仰起首来高兴地喊了一声:“师尊!”然后果断地躲到了他身后。   鸿钧:“……”   他面无表情地与随后追来的元始对视。   元始也僵硬了片刻,随即俯首行了一礼:“师尊。”   “师尊,我弟弟……”他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此事为师已经知晓。”鸿钧微微颔首,平静道,“为师等会就罚他写检讨。”   “可以稍微少写一点吗?”他身后又探出一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试图蒙混过关。   元始的目光顿时又染上几分怒意。   鸿钧面不改色:“若你再多说一句,那就写双倍的字数。”   “好的师尊,我会认真写检讨的!”乖乖巧巧的气团子发誓道。   鸿钧心下又是一叹,深刻怀疑起他小徒弟的智商来。不由侧过身,垂眸望向那只无比自觉地拉着他的衣袖,寻求他庇护的气团子。   少年眉眼弯弯,眼眸清澈见底。朝他投来的目光亦干净剔透,透着自然而然的信任与依赖。让人不禁感慨:少年永远美好,永远心怀希望,永远如同朝阳晨曦,足以照亮人心晦涩。   这就是他的弟子了。   尚且不曾经历别离,有至亲,有好友,师长在侧,徒弟相伴,最是无忧无虑,天真快活。   *   熟悉的人一一出现在眼前,熟悉的宫阙再度在他手中成型,往事悠悠百转,记忆清晰得仿佛可以伸手触及。   鸿钧微微阖眸,似叹似嘲,凝视着面前尚且空旷一片的殿宇。   无边的混沌之中,紫霄宫如同前世一般安静地伫立在原地,周围是翻腾着汹涌着的混沌罡风,它们不断地侵蚀着这片区域,又被阵法挡在外头,衬得此地如同世间净土。   未来会有无数人来到此处,争天命,争劫数,争未来。红尘纷扰,劫难重重,其间之人永无止境地挣扎,也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们中的有些人,兄弟相争亲朋俱散;亦有人汲汲于名利,以毕生来筹谋一场劫数;有十二位兄弟姐妹来到过这里,与同在此地学习的道友结下不可磨灭的生死之仇,亦有人施与善心,却终究没有得到好报……   紫霄宫中的这一场梨花雪,见证了太多的离别与悲欢。   鸿钧微微垂下眼眸,视线落到怀中之人身上。他安然睡去,杳然不知天地几何,今夕何夕。   艳丽逼人的眉眼轻轻阖着,苍白的唇上仅仅泛起一二血色。极尽天地造化的容颜上,难得显出几分脆弱与病容。尚且不知他的意识流落到何时何地,肆意徜徉,不知归期,徒令旁人叹息。   甚至,包括他本人在内。   他的徒弟,他的气团子,本就该独属于他的……上清通天。   鸿钧从宽大的衣袖中微微探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顺着那熟悉至极的眉眼鬓角一一描摹而过,细致而缓慢,最终,指腹轻柔地抚上少年的唇,在那里停留许久。   他听见天道来来回回反复思量的声响,又听见祂向着至高永恒的大道发出谦卑的祈求,知晓祂此时此刻甚至无暇关注洪荒,乃至于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道祖的唇边不由轻轻勾起一个笑,辛辣而嘲讽。   这便是祂应得的结局,妄图玩弄他人命运之人,终将被命运所玩弄。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偏要他的弟子,为此付出这般代价呢?   离别,离别。   世间之苦可有胜过生离死别,几近一无所有?就连与天地同寿的圣人,万古不朽的洪荒,也终究伴着纷扰的梨花,一道走向穷途末路。   他只是叹息着垂下首去,掩下那双漠然无情的眼眸,专心致志地凝望着通天,又一点一点地,拂开那缕垂至少年面上的白发,轻轻覆上那双柔软的唇瓣。   少年的眉睫不由自主轻轻颤抖,带着些隐约的挣扎与茫然之色,却仍是无意识地纵容着他不该有的冒犯之举。   似信赖,似依恋,不管如何,终归让忽而回忆起往事的他,心情略微好上几分。   紫霄宫中,忽有一阵长风翩然而起,散了满地的落花飞絮。   三月灼灼的桃夭盛放在殿外,只需稍一侧首,便可映入眼帘。烂漫多情,极尽绚烂的花朵维持在盛放的姿态,永不凋零,永不颓败,展现着无边的生命活力与春日的色彩。   他不想再种梨花了。   与“离别”一词谐音的花,到底带着些许不详的意味。   鸿钧漫不经心地想着,指尖轻轻摩挲过那犹带水色的唇瓣,平静地弯下身去,细细品尝过其间的美好。   当然,他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夺走他的徒弟。   作者有话说:   “不种梨花”,核心之意为:不愿别离,永远相守。   紫霄宫这个地方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一如三清当年兄弟情深甚至有一场梨花下的戏言,却终究分道扬镳;又如世界最后在梨花雪下走向毁灭,往事不可细思。   鸿钧不想再走过去的旧路,故而不愿再种下此花,也愿此生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与未来。   于2022.8.28修文。 第32章 知我相思苦   女娲从命运长河中惊醒的刹那, 天道垂落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她身上,晚来的风拂过簌簌的桃花,似有暗香浮动在案头。   她略显茫然地睁开眼眸, 眼中的困惑清晰可见,不知此为何地, 她又何故在此。   很快, 记忆渐渐回笼, 往事再度浮现。神情微微恍惚的女子微垂着眼眸, 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紫檀木的桌案。   搁在砚台上的墨笔上沾染几分书写过的痕迹,两边装饰着的夜明珠散发出道道明亮柔和的光芒,徐徐照亮她面前堆放的几堆玉简。   墙上悬挂的玄铁长剑泛着浅浅的灵光, 她抬手拔剑的瞬息,寒光一闪而没, 只映出一张冷冽出尘的面容。   乌发如云, 衣袂如绯。   一切物件都以她喜欢的模样摆放好,仿佛她从未离开此地, 不曾历经红尘几多,叩问天命无常,乃至于最终,孤身一人端坐在圣位之上, 阖眸不语,闭耳塞听, 不再闻听众生对她的祈盼。   娲皇宫中寂寥的岁月若飞花散玉般,只在她脑海中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女娲阖眸又睁眼,眼中神色已是淡淡。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衣袂垂坠, 环佩轻鸣, 从容地推开门扉,往外走去。   紫霄宫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唯独庭院间絮絮翩然的梨花改换了桃花,为此间天地无端添了烂漫色彩。宛如漫天烟霞均汇聚一堂,连美梦都延长几分。   这般靡丽悱恻的色彩,似乎与这玄门之地端庄肃穆的氛围相当不符,也不知她这位老师,今朝是犯了什么病?   她这般大逆不道地想着,又望了眼隔壁房间的伏羲,确认兄长的状况良好之后,便熟练地翻过了墙头,颇有些无聊地坐在上面观察此地景象。   不知为何,天道下意识捂住了心口,觉出几分隐隐的头疼之感。   绯色衣裙的少女眉目轻淡,手指轻轻拨开一片如绯桃花,垂首从墙头往下探去,分明是一副格外和谐动人的画面,却总让祂生起几分莫名的熟悉之感。   就像是,就像是……   她眼眸倏地一亮,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愉快地拾起一片裙摆往远处跑去。而那不远处——   鸿钧微微垂眸,替少年拂去鬓边沾染的绯红花瓣。通天微微抬起眼,眉眼苍白隽永,又别有一般风流滋味。   他似乎才刚刚醒来,神色间带着几分肉眼可觉的疲意,仿佛随时都会再度陷入休眠,只如往常一般倦怠地伏在鸿钧膝上,任凭他轻轻抚上自己的发,眼眸中颇带几分依赖之色。   绯色的桃花自枝头落下,令人想起生死轮回,春赴秋来,也想起春日的明媚,埋在树下的桃花酿,岁岁无忧纵情欢闹的年岁。   真美啊。   通天这般想着,也这般说了出来。   鸿钧微垂的眼眸似也染上几分笑意:“通天喜欢这花吗?”   “喜欢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又蹭了蹭鸿钧的衣襟,懒懒洋洋地回道,“弟子喜欢一切灿烂明亮,充满生命力的东西。”   鸿钧低首笑了一声,语意不明道:“喜欢就好。”   “不过师尊为何不种梨花了呢?”他略微带些疑惑地开口,“先前紫霄宫中遍地都是梨花,我还以为您很是喜欢此花。”   鸿钧却不回答,只一遍又一遍理过那长到垂至腰间的发,心绪飘忽不定。像是回想起昆仑上清宫前落了一地的梨花雪,又仿佛回忆起那个无意的赌局。   “通天,你不记得了吗?”他只垂下眼眸,没头没尾地问了半句。   “什么?”少年的眼眸中透着迷惘之色,不解地追问。   鸿钧只叹:“忘了也好。”   他轻轻将少年拥入怀中,任凭他靠在自己的胸膛前,最是亲密不过,仿佛连神魂都紧密相贴:“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   他这样告诉通天,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询问下去。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轻轻牵住了鸿钧的衣袖:“师尊,之前之事,对不起。”   他眼眸中隐约带些懊恼:“明明……到底又累及师尊。”   鸿钧低头看他,唇边轻轻扬起一个笑,只轻轻顺着他的发,语气轻淡而欣悦:“没关系,为师已经讨还到自己的报酬了。”   “报酬?”通天不解。   鸿钧低眸的视线微不可查地掠过少年犹带几分水色的唇,似笑非笑道:“是啊,报酬。”   亲手索取,仔细尝过。暂时令他心满意足,却到底……还远远不够。   他想要的,还有更多,更多的东西。   于是,当女娲踏过遍地的桃花花瓣,穿过浮动着浅浅春光的溪水时,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安然闲适的景象。   她那位慵懒得如同一只猫猫的小伙伴被照顾得甚是满意,放飞自我一般摊成了猫饼,心满意足地蹭着鸿钧的掌心。她老师也是一副看似无可奈何、实则乐在其中的模样。   真是,真是……震撼本座全家啊!   女娲瞳孔地震。   女娲战术后撤。   通天却已经察觉到来人,微微抬起首来,喜悦地弯起眼眸,朝她打了个招呼:“风希,你终于醒了吗?”   女娲以一种莫测的眼神,深沉地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声。   完了,路边的可爱猫猫被捡走了。那人却不是我。   这是何等的惨……这真是天作之合情有独钟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鸿钧投来的目光淡漠疏离,细看之下还透着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女娲接触到这般神情之后,当即凛了神色,从容不迫地唤了一声:“老师!”   鸿钧挑眉:“老师?”   她肃然了眉眼,语气郑重,唬得身后的天道一愣一愣的:“先前弟子偶遇通天师兄,觉得师兄其人倍感亲切,仿佛曾经相识。师兄亦道自己深有同感,却不知此等熟稔之情从何而来,故以妙法启动了命运长河,借此一观古今。”   女娲顿了一顿,唇边忽而扬起几分笑意,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继续胡说八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弟子魂游过去,又见未来,方知这般情绪并非无缘无故……”   鸿钧顺手按住身边似想出声的通天,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女娲遥遥望着两人,目光又落在通天身上,眉眼微微抬起,与他相视一笑:“原来是因为,弟子与通天师兄有着命定的同窗之谊,同门之缘,本就该一道拜入老师门下!”   通天终于得以出声,意气飞扬,笑意灼灼:“怪不得我见风希顿生亲近之感,原来这根源,是在于师尊啊!”   “师兄!”   “师妹!”   两人彼此相望,语气感慨万千,竟平白生出几分伤感之意。   恰如一言所说:师兄见师妹,两眼泪汪汪!   天道:“……”   鸿钧:“?”   你们就这么干脆利落直接认亲了?考虑过旁观的我们的意见吗?   天道和他的代言人在看法上难得达成了一致,齐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面色隐约有些不好的道祖瞥了眼通天,周身飕飕地放着寒气,令紫霄宫中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然后后者沉迷于与好久不见的小伙伴一起演戏,眉眼飞扬,格外肆意。瞧得鸿钧又气又无奈。   为什么生气嘛,懂的都懂。   为什么无奈嘛,大概就是……自己宠出来的徒弟,自己受着呗。   鸿钧微微垂眸,目光中莫名透出几分凉意。又听身边的通天无意识地嘟囔一句“诶,怎么突然这么冷”。   你说呢?上清通天,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个人?   鸿钧眉眼愈沉,又忽觉自己的手掌正被人牵住,他垂眸一看,却见少年仿佛畏寒一般,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手指又拉上他宽大的手掌,仿佛上面的温度能让他舒适几分似的。   “……”   鸿钧微垂着眸,不声不响地抽出自己的手掌,又在少年茫然地投来目光时,反手牵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严丝密合。   女娲的视线更加微妙地落在两人身上,又对上鸿钧面不改色的一眼。   啧,离谱,就特么离谱。   老师啊,您这样很容易让我怀疑起,您上辈子把通天师兄一直关在紫霄宫小黑屋,都做了些什么的啊?   想想她柔弱不堪又失了法力无力挣扎的通天师兄……美人欲拒还迎,眉眼惊怒的样子……   等等她都在想些什么?这是可以在晋江出现的画面吗?   女娲神色一凛,淡然一笑:“总之,这就是风希在命运长河中所瞧见的全部东西了。”   鸿钧搭着眼帘,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全部?”   “是啊,全部。”女娲抬起首来,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穹,意味深长地,又重复了一遍。   她与鸿钧对视一眼,又悄悄冲着通天比了个手势,待瞧见少年眉眼轻快,神情柔和的模样,又愉快至极地笑了起来。   重来一次的机会如此难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她的小师兄对她的信任,以及,这一份历经千难万险,方才得来的一线生机啊。 第33章 抚酒惜此月   不管天道信不信, 反正这事情的解释就是这样的啦。   祂不信又找不出证据来证明祂的怀疑,祂信了,哦, 都信了那还想什么,快快乐乐继续造反啊!   通天很高兴, 通天高兴了鸿钧就高兴。女娲瞧了瞧她小师兄, 想了想她未来的结局, 忽而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再惨也不会有她师兄惨了。)   总之,只有天道受伤的世界愉快地达成了√   紫霄宫戏精三人组欢欢乐乐地聚集在一起, 头顶是怀疑道生的天道,下方是无忧无虑穿庭过院的绯色桃花, 攒簇地压在枝头, 仿佛不堪重负一般,肆意张扬地落了一场翩然花雨。   通天执起茶盏, 似想去接那一缕明媚无暇的花魂,又被女娲笑着指了指衣袖。他侧过首好奇地望去,方才发现早有桃花翩然入袖,赠他一场烂漫人间。   鸿钧捧起杯盏, 任凭氤氲而起的雾气掩下他面上情绪,惯常冷淡的眼眸中, 仿佛也含了清浅如水的笑意。   通天转头的瞬息,无端撞入那双眼眸中。   他瞧见了波澜壮阔群星璀璨的宇宙寰宇,也望见了大道三千邈邈无穷的高旷清远, 万事万物无不落入这双眸中, 令人不觉心动神摇, 恍惚失神,生出一二混沌之感。   好美啊……   少年下意识眨了眨眼,再度凝眸望去,这一次,却什么也没有瞧见。   倒也不能说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双包容着四方宇宙、大道至理的平淡眼眸中,此时此刻清晰地倒映出一位小小的青衣少年。   他眉间落着浅浅的迷惘,乌发间落了几片粉白花瓣。略长的衣摆垂坠至地面上,也似沾染了几分靡丽的色调。唇齿微微张开,似叹息,又恍惚,触手可及,又遥远得如同孤高的明月:“师尊……”   “为师在。”   鸿钧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天穹,站起身来,衣袂轻拂,堪堪在少年扶着额头,晕晕乎乎跌倒在地前,将他重新带入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指又轻轻搭上额头,低声问了一句:“是这里难受吗?”   通天略一点头,任凭那温暖熟悉的气息探入他灵台方寸,仔细地替他查看着神魂上的不适之处,又细细安抚着紫府之中那朵饱经沧桑,颤颤巍巍的青莲。   他又唤了一声师尊,困倦地蹭了蹭他身上清冽淡然的气息,微微合拢了眼眸。鸿钧也任由他靠着,眉目微拧,似含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意。   女娲的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微微凝重几分,不觉传音询问一句:“通天师兄他……这是怎么了?”   “那位之前动用了法则。”鸿钧略作解释,“如今看来,可能是伤到了神魂,以致于魂魄有些不稳。”   “……竟然还是这般肆无忌惮吗?在祂眼里,我们这些人,又算是什么呢?”女娲面色微沉,冷冷一笑,捏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手指压出几道白痕。   只是无论再怎么愤怒,她都维持了基本的端正仪态,脊背挺得笔直,偶尔有一丝暗芒掠过冰冷的碧眸,显出冷血动物猎食前一瞬的幽邃。   “看样子,你也想起来了?”鸿钧用的是问句,语句却是笃定,“风希,你想起了多少?”   “足够我等逆天改命,推翻棋局。”   鸿钧颔首,平静无波道:“怪不得,比起老子和元始,他明显更加信任于你。”   女娲抬眸瞧了一眼鸿钧,唇边笑意浅浅,意有所指道:“尚且比不得师兄对老师您,连性命都可以交托出去的笃定与依赖。”   “自然。”鸿钧垂眸望着怀中之人,竟是毫不犹豫承认了下来!   女娲眼眸中的诧异更甚一重,她愣了一愣,又掩袖轻笑一声:“真是……弟子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她停顿了一息,又微微抬起那双碧色的眼眸:“那,老师与师兄的红鸾星?”   “贫道借我们的师徒缘法将之掩盖下去了。”鸿钧瞥了女娲一眼,“你的红绣球……你未来的红绣球,也不会瞧出端倪的。”   女娲这才放松了神色,目光轻轻落向通天,转而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愧是老师,谋划至此,算无遗策,风希甘拜下风。”   “你只要别在你师兄面前暴露了什么不该说的,贫道就心满意足了。”鸿钧淡淡道。   “嗯,老师还没把师兄骗到手吗?明明师兄瞧上去超级好骗的样子啊?”听出了鸿钧话中之意,女娲不觉挑了挑眉。   “女娲。”   女娲正容肃色:“好的,弟子知道了,弟子一定服从您的最高指示,绝不擅自打乱您的计划!”   “……”   鸿钧面无表情地偏开了眼。   一个个的,都这么气人。他到底是遭了什么孽才收了这么几个问题学生?哦,想起来了,不是他主动收的,这些人都是天道看上的。   果然不是贫道的眼光问题。)   他又垂下眼眸,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少年的额头,惹得他微微睁开一双雾气朦胧的眼,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已经熟练至极地朝他撒娇:“师尊,弟子知道错了嘛。”   “以后再也不会了。”   “真的!我给您发誓!”   “……”鸿钧闭上了眼。   罢了,这大底就是贫道,命定的劫数吧。   *   三十三天外,紫霄宫立,女娲提前拜入鸿钧门下;   混沌之中,天道绝望地数着因果,试图填补动荡,暂时无暇旁顾;   洪荒境内,三族族长斗争的势头愈演愈烈,却诡异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盛衰荣辱,岂由天定?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滚滚浪潮遮天蔽日,漫江碧透,百舸争流。万千的生灵在最初的记忆里铭刻下这一幕幕景象,或震撼,或警惕,又不觉仰起首来,凝重地望去。   摇摇欲坠的灭世黑莲艰难地拽住了罗睺的衣袖,一点一点努力地往上爬,好不容易才攀上了罗睺的肩膀,稳稳地站在上面,又被他冷笑一声,揪着叶子拽了下来!   呜呜呜不要这样对花花QAQ   “好久不见啊紫霞,这段时间你都去了哪里?”罗睺妖异的面容上闪过几分明显的煞气,令灭世黑莲紧张地蜷缩起了花瓣。   “去了,去了不周山。”她奶声奶气地答道。   罗睺眉头微拧,笑意不达眼底:“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啊?”   “路上出了好多事情,而且之前不知道为什么……紫霞找不到罗睺。”小黑莲花认真地解释道。   “啧。”罗睺眉头一皱,眼眸中又掠过几分阴影。   鸿钧那个疯子,连造化玉碟都敢拿来砸他,也不怕天道先行一步弄死他。差点,差点他就真的要埋在那里了。   好在他罗睺是谁?堂堂魔祖,岂会被区区造化玉碟……   妈的,越想越气。   罗睺死死地攥着拳头,眼眸中汹涌的恶意让小黑莲花愈发无助地在风中摇曳。   “罗睺……”   “干嘛?”他斜睨一眼灭世黑莲,语气不善地开口道。   她伸出一片花瓣,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眼前气鼓鼓的青年:“你先前让我做的事情,我做好啦!”   “哦?”罗睺略一回想,便道:“你都瞧见了什么?”   “好多好多东西呢!”她开心地手舞足蹈,认真道:“我瞧见了漫天的雷光从天而降,倾盆大雨汹涌无尽,整片天地湮灭在一只巨大的瞳孔之下……”   “一朵青色的莲花挣扎着诞生在灰蒙蒙的天际之中,不被期待,不被喜爱。它几乎要在天地的恶念之中烟消云散,直到——”   直到少年一剑,劈开天地,斩碎劫云。   紫霄宫中,鸿钧微微睁眼,淡漠地瞥了一眼下界的景象。   “于是天道现身当场,赞扬了上清的义举,并将重大的使命托付给他,希望他继续维护洪荒的和平与稳定,让希望与爱,代代传扬下去~”   灭世黑莲眨了眨眼,笑着讲完了她所看到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罗睺,完了。   感谢“桑释”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谢谢大家的评论~ 第34章 流光畏蹉跎   “罗睺入劫了。”   邈远空旷的声音落在温暖的殿内, 鸿钧微微抬起眼眸,任凭琳琅灯火将他的身影拖得悠长,那影子落在墙壁上, 几般变换着形体,长长地蔓延开去, 越出头顶, 静默地守在他身后。   风动影摇, 无端寂然。   “三族之间内乱的架势将会愈演愈烈, 当他们卷入战争的绞肉机后,便会被身边的人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着末路而去。如此看来, 至少龙汉初劫,能够顺利结束了。”天道不平不淡地开口, 仔细听去, 甚至还含有几分欣慰的意味。   鸿钧眉心略微跳了跳,颇带些诧异地望着天道。   祂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态度的不对劲, 甚是满意地演算着后面的进程,左算右算,确保没有问题后,方下意识地叹了一声:“终于能结束了。”   那声音, 三分绝望,三分解脱, 还有四分,全特么都是血泪史。   鸿钧保持了可贵的沉默,只简单地道了一句:“那么, 贫道恭喜尊上?”   “不。”天道摇了摇头, 朝他投来一计深沉的目光。   鸿钧:“?”   “鸿钧, 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祂幽幽地开口,神情凝重至极,“本座将最为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你,你最近做得怎么样了?”   道祖缄默了几息,微微搭着眼帘,慢吞吞地开口道:“通天最近一直待在紫霄宫中,哪里都没去。最多就是和女娲、伏羲一起论道修行,表现得相当乖巧。”   天道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就这样继续保持下去!在量劫结束之前,本座若是再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龙汉战场上,你就给我看着办吧。”   鸿钧:“……”   贫道的小徒弟何德何能,得您这般“重视”啊?他这不是挺乖挺听话的吗?而且之前明明是您自己想不开让他出去搞事的吧……   紫衣的青年委婉开口道:“尊上,您何故对通天这般严格?”   天道的目光却是隐约冰冷了起来,祂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那奔流不息、一路向前的命运长河。   祂望着漫天的星辰与银河编织着绮丽的梦境,最为沉重的生死上演在长河的每一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万物在生长,在凋零。人世间的悲欢淋漓不尽,各人有各人的皎洁与晦涩。   一线生机……   怎么会呢?洪荒本就没有未来。   “……鸿钧,你之前对于上清的评价并没有说错。”   出乎意料的,鸿钧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他神色不动,袖中的手指轻轻攥紧几分。   天道继续道:“唯有天真烂漫之人,方能无所畏惧地去爱这世间,见风雨不惧,遇挫折不忧,一剑在手,便相信自己能够斩尽人间不平之事。”   鸿钧侧眸静静地聆听,眸光冰凉清透,不见暗流流淌过的冷冽痕迹。如雪的发披在身后,仿佛落了一层浅浅的月光。   “只是,”天道的目光中没有一丝不忍,就这样漠然地望向另一侧殿宇中的少年,“洪荒不需要这样的天真。”   祂停顿了一息,又瞥了一眼命运长河,仿佛提前看到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一般,竟难得起了一丝心思:“你如今一味纵容他,放任他,此时不显,等到将来……劫数接踵而来,命运来索取祂的代价。”   “鸿钧,你未尝不会后悔。”天道凝视着他选定的玄门道祖,语气中浮动着透骨的冷意,“到那时,就算是你,也是救不了他的。”   在这世间,人人自身难保,谁又救得了谁?   鸿钧平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淡漠地凝视着前方:“谢过尊上指点。”   他难道会不知道这些吗?不,他心知肚明。   可是,他徒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若是强迫他改变他的志向,通天……还会是通天吗?   道祖遥遥望向内殿,眉眼微微垂落,似叹似惋,又化为长长一叹。他微拢衣袖,送走了打算继续同因果斗争的上司,在原地静默几许,又往殿内走去。   *   通天正在庭院中观星。   少年身上披着雪白的大氅,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小的暖炉,站在漫天翩然的桃花树下,望着世间雨疏风骤,绿肥红瘦。   他面上无悲无喜,连带眸色亦是苍茫一片,唯独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什么东西时,方见出一二哀戚之色。   那手在空中高高平举,任凭飞花自指缝间穿过,转而一根根收拢,生硬地搭在掌心之上,为他倏地攥紧。   通天转过身来,衣袂猎猎,似红梅白雪,灼灼烧进人心底。   鸿钧于阶前站定,眉目微拢,看着少年回眸一笑,恍若春光无限好:“魔祖亲自插手量劫,此次纷争,至少有一半因果会被大道算在魔道身上。”   “是好事啊。”他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师尊觉得呢?”   鸿钧并不言语,只一步步走上前去,在少年身旁站定,抬起首来,与他并肩,陪着他一起看这山河万里,天地同悲。   桃花落满肩头,人间风雨如晦。天地间的悲欢本不相通,却有人会懂,留在心头,念念不忘。   多苦啊。   “他们会成功的。”良久,鸿钧轻声开口,“局势越是混乱,他们越能掩饰自己的行动。更何况,所有人都判定了他们的死亡,就不会再有人真正去关注他们的抗争。”   “师尊总是喜欢这般哄我。”通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轻声抱怨,眼眸又浅浅地舒展开来。   鸿钧侧眸瞧他,慢声低语:“难道贫道说的不是真话?”   “当然是真的!”通天转身望他,弯起了眼眸,笑得明媚灿烂。   万千的星光再度注入这双眼中,澄澈剔透,可见万家灯火,人间团圆。永远温暖如初,灿烂耀眼。   鸿钧凝视着那双眼,又是轻轻一叹:“这些人,到底是与你无关的……就算真的想帮上那么一点两点,也不必为此太过伤怀。”   少年仰头看他,认真道:“我知道的师尊。”   这回轮到鸿钧问他:“当真吗?”   “千真万确!”通天拉着他的手,弯弯眼眸,熟练至极地撒娇。   通天眉眼清朗,不染人间半分尘埃:“这世上,曾有人高喊‘渡河,渡河,渡河’,却始终没能渡过那条阻隔他的滚滚江流,亦有人悲愤‘杀贼,杀贼,杀贼’,拍遍栏杆,却无人领会登临之意,师尊,人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弟子早就知道了。”   他道:“我们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如此渺小,又如此灿烂的‘之一’。”   鸿钧低头看他,想了半会儿,只道一句:“通天,你能想开,贫道是很欣慰的。”   通天闻言一笑,又听他后半句:“伏羲说你自陈自身‘有疾’,是怎么一回事?”   “师尊!”少年垮着一张脸,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试图蒙混过关。   鸿钧冷冷一笑,抬手便扣住他略显纤细的手腕,一下用力。通天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想要站稳,又跌进他怀中。   半晌,许久。   他微微仰起头来,对上鸿钧垂落的眼眸。   桃花依旧笑着春风,徐徐絮絮,自他们身旁落下;明月皎皎,呼作玉盘,穿云破晓而来,落了一地的皎洁无瑕。   通天怔然良久,望着鸿钧轻轻俯下身来,似要触及他眉心一点,又化为浅浅的,如同羽毛一般微微带着痒意的太息。   那声太息自他耳畔拂过,不可言说,难以倾诉,令他心上隐约一颤,不觉牵住了鸿钧的衣袖,唇齿微启,尚未道出半字。   那熟悉到仿佛曾浸透神魂的声音,似是从天际传来,又真切地落入他心底,惊动起平静无波的心湖:“不管你想做什么,为师都会答应你的。永远选择你,永远保护你,绝不会背叛你。通天,你永远可以相信为师。”   通天微垂的眉睫终是颤了一颤,仿佛有惊涛怒雷从枝头滚过,草木为之轻颤摇曳,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呼之欲出,又堪堪止在唇齿之间,不知如何诉说。   他抬头望向鸿钧,眉眼间透着清晰可见的茫然:“……师尊。”   鸿钧低眸望着他,轻轻一笑,极尽纵容与无可奈何的情绪:“别怕,为师一直会在这里。”   他俯身将他的弟子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僵硬的脊背,一点一点安抚着他,直至他慢慢放松下来:“一直,一直,永远都在。”   毕竟,为师早已等待了万万载,又万万载,等到过一个世界的毁灭,又等到另一个世界的新生。只是……为师不会永远等下去的。   通天,你会懂的,对吗?   作者有话说:   不懂的话,就要反手拿上强·取·豪·夺剧本了。)   ————   感谢“crane”小天使投的地雷;   感谢“云晚”“代表神明向世界问好”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评论么么哒~ 第35章 竹风吹面冷   玉虚宫外的雪下得寂寥无声, 世间白茫茫一色,只听得雪从檐上坠下的声响。   元始从窗牖往外看去,视线掠过白鹤狭长偏飞的羽翼, 又落在它原封不动携回的的书信上,顿时生出几分寒意, 冰凉刺骨。   白鹤轻轻鸣叫两声, 垂下颈项, 不敢去看元始, 只盯着地上的荒雪。   “……还是没有遇到吗?”他眼眸中似含着隐隐的怒意,望着天穹的目光也森冷许多,良久之后, 方恨恨一叹,“罢了, 遇不上也好。”   连他们都找不到通天的话, 那旁人想要找他,想必也困难许多。   只不过……   元始又望向东海之上, 眼眸沉沉,仿佛日坠月落一般,透着永夜微黯的色调。宽大的掌心微微攥紧,望着血煞冲天而起, 又见龙凤争斗的身影穿过重重云海,就算是身在昆仑, 亦不由为此侧目。   劫数已成,祸福难料。   “通天……”他念着这简短的二字,又无声地阖眸, 重重地一甩衣袖, 心中愠怒几乎无法言说。   次次触动天机, 又次次生出事端,如今竟然连人都找不着了。真是,真是……气死他了(╯‵□′)╯︵┻━┻   下次绝不能让他一个人再出去胡闹!   元始面色反复,阴晴不定,心情的变动再度波及昆仑上下的冰雪。这年头的大家也习惯了不少,努力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又翻了个身,继续在被窝里抖抖抖。   唉,上清真人再不回来,这昆仑还能住吗?   白鹤纠结了半晌,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唳叫几声,长长地展开羽翼,倏地从地上飞起,惊动着漫天的飞雪。   元始听见鹤唳声,眉头微微蹙起,又不免回眸一眼,望着它比划着翅膀,往前飞出几步,又回头望向他,仿佛在试图把他引导向一个方向。   “你想让我出去?”他皱眉问道。   白鹤重重地点头,高兴地一掠而起,映着昆仑至高至明的天光,纯粹无瑕的羽翼舒展开来,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元始的眉头皱得愈深,他淡淡地掀起眼帘,未能理解它这般喜悦出于何因,却又到底怀着一丝希望,顺着昆仑山往下望去。   *   曾在通天剑下侥幸得了一条性命的白龙,这次是真正地死去。   他僵硬地睁着一双硕大的金眸,瞳孔黯淡渐渐失去颜色,鎏金色的光芒坠入至深的长夜,从此再也不会苏醒。   麒麟狰狞的目光中透着刻骨的杀意,凤凰哀声鸣叫,从长空之上被生生拽下,羽翼凋零,真火黯淡。   天地间的劫云沉沉欲坠,血煞无穷无尽,又渗入几缕狭长的魔气,盘旋缠绕,散发着浓郁的恶意,宛如贯穿天地的冰冷长剑,斜斜地插入三族之间。   三族族长的目光偶尔从上面扫过,神情复杂,又沉默着移开。他们从东海之下,又打到九重天附近,愈来愈接近太阳星与太阴星。   三足金乌发出低沉的鸣叫,周天的星辰隐隐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似是阵法的雏形。   元凤的眼眸淡淡地落在上面,打斗的法术偏移了几寸,擦着星辰的边际而过,继续向着无垠的混沌掠去。   而那些早早被安排着迁移避难而去的三族之人,同样迅速地踏上了行程,就在那白龙死前遥遥望去的方向,便有一位红裙的龙女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捧着一束翠碧的花朵,眼眸湛蓝如同天光,在向前匆匆奔走的族人中蓦然回首,望着一颗耀眼明亮的星辰从天上坠下。   那束花朵微微颤着,映着她忽而垂泪的脸庞。   龙女曾经问过白龙:“你为何还要再出去呢?明明族长已经许诺你可以同我们一道离开。”   白龙站在波涛汹涌的潮水之中,替她挽起鬓发,又小心地簪上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恰好衬着龙女姣好的容颜。   他微微抬首,停留在她面容上的目光温存而留念:“总要有人去的。”   “可是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若不是那位真人剑下留情,我早就见不到你了。”龙女不甘地追问。   白龙便沉默,他遥遥望着天穹,望向那一片,他们看不到的漫天血煞、无尽怨念,轻轻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办法从中脱身了。”他这样朝着龙女解释,“我手上死过很多很多的凤族,也杀过数之不尽的麒麟。他们的怨念从未散去,一直一直,围绕在我身边,始终不曾散去。”   龙女摇头,泪流满面:“难道他们的手上便没有龙族的性命吗?不止是龙族,还有那么多从属于我们的水族,以及被无辜波及的生灵。这笔账如何能算得清呢?”   白龙轻声道:“算不算清,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我们都死去,这笔账,不用算也会一清二楚的。”   他最后深深望了龙女一眼:“对不起,但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是给不了你未来的。”   白龙最终选择离开,在一个与往常一样寻常不过的日子里,在龙女眼中死去。   滔天的巨浪忽而卷地而起,随着龙女坠下的泪珠一道,落在那厮杀的战场之中。她忽而明了白龙话中之意,又在瞬息之间恍然彻悟:   ——她亦成局中之人。   生死厮杀,命运纠缠,终究是将这一条条本该毫无牵扯的线联系在了一起。祂们拨弄它,以众生为棋子,以天地为棋局。   通天垂眸望去,眼眸无悲无喜。   伏羲长长地叹上一声,抬手将卜卦的木牍推到一边,又一个接一个闲着没事一般往火里丢,看着它们一点一点被摇曳的火焰吞噬殆尽,方拍拍手掌:“难啊,真难。”   “不继续算了吗?”通天侧眸望他。   伏羲瞥他一眼:“通天道友,贫道还是很珍惜自己这一条命的,不像某些人……呵呵。”   似乎被点名的团子眨了眨眼,慢吞吞道:“我也很珍惜自己的性命的啊,你看,我最近都有在好好吃药呢!”   伏羲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地看去:“你确定吗通天道友?是谁天天说药苦不想吃,非要师尊哄的啊?”   “那是你的药真的很苦!不加糖根本吃不下去!”团子理不直气也壮,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伏羲冷笑,重重地一拍桌子:“是药三分苦!我妹妹喝药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明明是你自己怕苦!”   “你还说呢!要不是你在师尊面前暴露了我跳河的事情,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团子的声音比他还大。   还来劲了是吧?   伏羲不怒反笑,扭头就朝着外殿正在煎药的童子喊道:“昊天听见了吗?还不快给通天真人再加三斤黄连!”   门旁的童子手一抖,震惊回头。   通天:“??!”   团子气急败坏:“伏羲你你你,你想干些什么?!”   伏羲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幽幽一笑:“通天道友忘了吗?你曾经夸奖过贫道这一身医术,说洪荒正需要像贫道这样全面发展的人才,这不,贫道经过反复思考、痛定思痛之后,决定听道友一言——”   “好好学医,拯救洪荒!”   “可是你学医,又和往我的药里加黄连有什么关系?”团子不解,团子震怒!   伏羲支着下颌,微抬下巴,笑意盈盈:“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毕竟贫道学医的初衷,就是为了拯救迟早要完的道友你啊!”   “为了治好你的病,贫道一定会加!倍!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团子:QAQ   ————   感谢“若与花”“为水银天使献上冰淇淋”小天使投的地雷,   感谢“仰望星空”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评论摩多摩多,探头.jpg 第36章 檐雪坠阶声   那三斤黄连……到底是又分成了好多好多份, 才在小火慢吞吞地熬制中,渐渐融入一壶汤药中,殿中长日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气息, 仿佛要一直浸透入骨髓深处。   鸿钧在殿外便已闻到空气中泛出的浓重苦意,眉头不觉轻轻蹙起, 待拂开珠帘, 绕过屏风, 便瞧见少年恹恹地倚靠在窗牖边, 手指勾起一枝桃花,凑到鼻尖轻嗅,略显苍白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 迤逦出尘,艳艳独绝。   那药则是完好无损地摆放在那里, 在余火慢慢地熬煮中散发着涩然的滋味。   鸿钧的目光移到那上头, 不觉微微摇头,轻叹一声, 却仿佛触动了什么条件反射一般,通天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张口便是一连串的:“不知道,不关心, 不在乎!我不吃药!”   “通天。”   他倏地回首,眼眸中映入鸿钧微微无奈的面容。师尊垂眸望着汤药, 又瞥过眼,凝望着他。   通天沉默了一瞬,一点磕绊也不带地改口道:“我马上就会喝的!”   鸿钧抬手扶了扶额头, 又好气又好笑:“还不快过来?”   “唔……”气团子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又勇敢地迈出了第二步, 磨磨蹭蹭,硬生生走出了万里长征人未还的萧瑟之感。   鸿钧就这么慢慢地瞧着,眼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一直等到他走到自己身边,试探着望向他:“师尊,我不想喝药。”   “为何?”鸿钧问。   “伏羲他真的很过分,明明知道我怕苦,还把药越煮越苦!”气团子气鼓鼓地告状,委屈地牵着鸿钧的衣袖撒娇。   鸿钧瞥了眼自己的衣袖:“那,为师替你罚他?”   通天牵住他衣袖的手一顿,慢吞吞道:“当然,弟子知道他自然是一片好心,只是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越来越苦的药,只会换来一个越来越不想吃药的我!如此而来,本末倒置,岂不反误了他这一番辛劳。师尊,你说对吧?”   鸿钧顺着他的心意点头:“嗯,通天所言极是。”   通天继续道:“世味三分苦,药有九分苦,可见苦药危害之大,实在是让人痛不欲生、痛彻心腑、痛心疾首……”   “竟有这般危害?”鸿钧慢慢吹凉了一勺药,抬眸望去,就这样把银勺递到通天唇边,望着他无意识地张开口,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咽了下去:“当然啦!这药,这药,唔?”   “咳咳咳。”下一瞬,少年眼眸倏地睁大,剧烈地咳嗽起来。   鸿钧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又取了云帕,轻轻擦过他的唇角:“苦吗?不如先吃个蜜饯吧。”   通天望着递到他唇边的蜜饯,目光中又映入鸿钧轻轻笑着的模样,张了张口,委屈极了:“师尊!”   紫衣华发的道祖低眸含笑:“嗯,通天生气了?”   “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骗我吃药?”少年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一脸控诉地望着他。   鸿钧微微搭着眼帘,唇边笑意浅浅:“毕竟贫道的小徒弟,是真的不喜欢吃药啊。可他若是当真怎么也不肯吃,那他的病又怎么会好呢?”   鸿钧:“为师心中这般担心之意,想来,他也是会懂的吧?”   通天与他对视,眉睫剧烈地颤动,显示出其主人愈发波动的心绪。鸿钧仍旧含笑望着他,一直到少年忽得侧过身去,咬牙切齿地执起了那一碗苦药。   苦涩至极的汤药顺着白皙的脖颈起伏而落,他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忍受着莫大的折磨,却到底将之一饮而尽,随后一抹唇角,难受地咳上两声。   鸿钧近乎叹息地望着他朦胧的视线,殷红的眼尾,似一枝含露的桃花,悄悄在枝头绽放,放在袖中的手指动了一动,仿佛想替他擦拭那滴悬而未坠的泪珠,又阖了眼眸,按捺不动。   “真乖。”师尊接过了空白的药碗,含笑夸奖道。   通天有气无力地抬头:“如此,师尊可还开心?”   “开心。”他笑着应了一声,又随手取了一枚果子,亲手剥开递到通天唇边。   少年微垂的眉睫似又轻轻颤了一颤,他抿了抿唇,微微露出一点猩红的舌尖,小心地咬着果子的一端,将它拽了过来。   鸿钧便又拿了云帕,慢条斯理地擦过指尖,目光仍然停留在不敢看他的少年身上,似是觉得有趣一般,又唤了他一声“通天”。   “为何不敢看为师?”   通天:“……”   他直接退后了数步,面无表情地指着门的方向:“师尊,再见。”   这便是要逐客了。   鸿钧又摇摇头,揶揄道:“你啊,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气团子又十分有生气地瞪圆了眼,气恼地望着他。鸿钧又低声笑了半句:“好,为师明天再来陪你吃药。”   可是今天的通天,再也不想听到吃药这两个字了。)   *   更深夜重,似有什么潜藏在夜色之下悄然滋长,比白日里更为肆意,几乎令人恍惚失神,不知如何是好。   通天又垂了眸,长久地凝望着夜幕之下的星空与桃花,近乎茫然地想着。只是很快,他的视线又专注地落在下方的洪荒之上,暂且忘却了自身的苦恼。   鸿钧站在亭台之前,侧身望向混沌方向,袖中的手指隐隐掐算着什么,又忽而消失在原处。   长夜漫漫,寂然无声,却远非他们能够安寝之时。   渐渐地,似有一个脚步声传来。   他仰起首来望着这漫天的桃花,微妙地抽了抽唇角,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一般,手中长.枪直截了当地碾过一处阵法节点,生生从中探出一条安全的道路,宛如闲庭散步一般走了进来。   黑色的莲花安静地舒展开花瓣,栖息在他肩头,好奇地望着眼前的诸般景象,又微微伸出一片花瓣,仿佛也想去接那头顶翩然而落的绯色桃花。   “紫霞。”罗睺含笑的声音忽而落至她耳畔,引得灭世黑莲陡然回头,整朵花都颤抖了起来。   “你那边,能拖住鸿钧多久?”   紫霞认真地想了许久,又挠了挠自己的脸:“紫霞也不知道,但是,紫霞当时还顺手抓了两个西方的修士关在那里,如果他想救人的话,大概会花上至少一两天的时间吧。”   “一两天啊……那可真是太够了,”罗睺露出一个较为满意的神情,“那等他回来,大概是捞不到气团子的一片衣角了吧。”   他扬眉望着前方,似笑非笑道:“来来来,让本座瞧瞧我心心念念的美人在哪?本座可要和他好好说道说道,当年本座为他奋起抗争黑暗势力,险些身陨的英勇往事……也不知这次,他会不会回心转意,同本座一道离开呢?”   紫霞鼓起了掌:“罗睺一定行!”   魔祖猩红的眼眸中透着鲜明的兴味,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轻慢地一笑:“错了哦,小紫霞,应该是‘不行也得行’,就算是强扭下来的气团子,本座也是要仔细地,好好品尝过去的~”   作者有话说:   强扭的气团子最甜!   但是敢这么做的都被打死啦~   ————   感谢“梦幻的心”“鹿行深山”“听雨阁”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0v0   收到评论啦么么哒~ 第37章 更深人悄悄   风起长空, 桃花如绯。   夜晚的露水在枝头轻颤,一路晶莹地滚下,忽而撞碎在阶前。   通天依旧站在窗牖之前, 任凭清凉的晚风拂面而来,又微微仰起首, 望着那宁静的夜空,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窗沿, 手指微微撑着下颌, 仿佛沉浸在思索之中。   他望着女娲遥遥朝他挥手,眼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吹熄了桌旁的灯盏;又见伏羲眉头轻蹙, 手里捧着一卷玉简,以口型暗示他“好好滚去睡觉, 有病要早治, 别天天给我一副放弃治疗的模样”。   少年便又笑了起来,眉眼灼灼, 一如他身旁被夜色浸染得透彻的桃花,仍然在艳丽夺目地盛放。   伏羲瞧了半眼,下意识又沉沉地叹息一声,放下书册, 无奈地抚了抚额头,转而思考起明天该给他的病友来点什么苦药, 还是说……勉为其难地,饶了他这一回?   想不到半会儿,他又轻轻勾起唇角, 望着天上明月, 露出个轻淡的笑容:“上清啊……”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妹妹对通天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作为兄长的他,又岂会没有这般同样令神魂恍惚,近乎叹息的感觉呢?   知交故友,今在何方?   巴山夜雨,当是归时。   伏羲抬手敛了敛衣袖,执起笔来在桌上书写下几行神文,又淡淡地瞥过眼去,望着那幽幽苍天,随风往事。   夜色愈沉,最后一点星星也消散在天幕之上。友人们挨个关好了门窗,期待着明日的再见。同样的明日里,还有师尊的承诺,仿佛连那汤药苦涩难言的滋味,都变得能够入口许多。   多好啊。   眉眼隽永,一如初见之时的少年低眸浅笑,手指轻轻搭上青萍剑的剑身,缓声慢语:“却不知如此大好时光,罗睺道友特意来寻通天,所为何事呢?”   夜间的风忽而寂然低沉下去,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存在张开了巨口,将之吞噬殆尽。   晚风携来的露水再度从枝头缓缓坠入,又在下一个瞬间,被足履轻轻踩踏而过。脆弱的桃花花瓣被碾碎成冰凉的模样,支离破碎地零落一地。   通天淡淡地望着俊美无俦的魔踏着满地凋零的花瓣而来,眼眸间的恶意清晰至极,转而化为一个肆意妄为的笑容。   口中说的却是:“通天道友,在下自从与道友分手之后,对道友是日思夜想,旦夕难忘,故而不远万里,特来与道友一见。”   “却不知道友,是否想念罗睺呢?”   话至末端,罗睺抬起首来,遥遥望着阁楼之上的青衣少年,眼眸中的深色沉浮不定,面上倒是颇为期待的模样。   通天沉吟了片刻,真诚开口:“罗睺道友竟是如此思念贫道吗?可是说实话,我并不是十分期待与道友的会面呢。”   “通天这般言语,可是忘记了与在下共度的那十几个日日夜夜?”罗睺微微垂眸,眉头轻轻蹙起,仿佛受伤一般捧着心口,朝他投来深幽的目光。   通天仍旧倚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拨动着青萍剑上的剑穗,闻言微微挑起眉梢,唇边笑意盈盈,以同样的句式回敬道:“罗睺此言,可是在指责通天……始乱终弃?”   罗睺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在下可是将整颗心都落在了通天身上,难不成,通天竟然是一点也不在乎吗?”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之间当真发生了什么似的。   通天垂眸一笑,眸光疏离几分,却仍是带着笑意慢声道:“通天怎会不在乎呢?有幸能与罗睺相逢于天地所赠的一场大雨之中,通天甚是感怀,未敢忘却。”   “只可惜……”少年的声音淡了下去,似有无限怅然油然而生。   罗睺微微挑起眉梢,若有所思地接了下去:“只可惜?”   通天掩着心口,长长一叹,纤长的眉睫微微颤着落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睺的笑容似是冷了片刻,启唇欲言,却见通天又自顾自地演了下去。   原先烂漫的眉眼中染上几分红尘愁绪,高坐云端不染尘埃的仙人也涉了凡尘。他就这样站在阁楼旁,遥遥望着罗睺,好似有诸般哀戚之情,尽皆藏于眸中。   黑发红眸的魔一个恍惚,竟有刹那的错觉,仿佛他当真是个来质问恋人是否负心的男子。   “道魔相争,殊途不归。罗睺,纵使我思你念你,又能如何?”通天望着他,悠悠一叹,皆是道不尽的苦与恨。   罗睺仰首瞧他,眼眸微微翕动:“通天自然可与罗睺一道离去。”   “那我父一世之清名,岂不是毁于一旦?”   通天不去看他,只静静地凝望着天上那轮孤月,一袭广袖长袍,被风吹得鼓起,几乎翩然而去:“我父为洪荒鞠躬尽瘁,几乎倾尽所有,我又岂能为一己私欲,置他于不仁不义之境地?此非为人子女当做之事。”   罗睺沉默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凉薄的面容在朦胧的夜色之下,颇显出几分柔和,道出的话语乍然听去,竟也有三分深情:“那我呢?你为了旁人,便要放弃我了吗?”   “通天,你又如何忍心?”   通天便又抬了眼,目光一寸一寸谨慎地描摹过他的模样,手上则是一刻都没离开过青萍剑。   而在外界看去,阁楼之上的佳人似是不堪承受这般离别的凄苦难言,闻言掩面轻叹:“你就忘了我吧,我们之间……本就是不可能的。”   罗睺微微抬眸,眸光愈发深邃:“若是你当真心悦于我,这些都不是什么难题。我自可为你全部解决!”   “只是不知,通天除我之外,可还念着他人?”   少年的眉睫微微颤了一瞬。   罗睺的目光又暗沉几分,慢慢地,他自唇角勾起一个笑:“你还是喜欢鸿钧啊?”   此言一出,通天面上佯装出来的感伤彻底消散不见,他垂眸散漫地望了罗睺一眼,手上青萍笃笃地敲打在窗沿上。   一声又一声,衬得此间天地愈发宁静。   很好,是结界。   他瞥了女娲和伏羲所在的方向,确定那边的灯火仍然熄灭着,便又收回了目光,淡淡地望着罗睺,直截了当地询问道:“你把我师尊骗到了哪里?”   罗睺慢慢瞧着他,并不意外,却又莫名生出几分憾意来。他轻轻笑了一声,不作回答,反而道:“本座还是不懂,比起本座,鸿钧他又好在哪里?”   “上清,鸿钧能够给你的,本座同样也能给你,甚至比他给得更多。”他歪了歪头,眼眸愈发幽邃,“魔界百废待兴,只要你入我魔教,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你在玄门永远都得不到的。”   通天微垂着眼眸,不甚在意地听着。   之前受创的神魂似乎又隐隐痛了起来,引得眼前所见之景尽皆模糊几分。他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   青萍剑划出一道流光,骤然出鞘,落至他掌心。他攥紧了长剑,微微站直了身躯,剑锋一掠,干脆利落地指向罗睺!   “有没有人说过,您的废话真的很多。”通天轻笑一声,“贫道的师尊,自然是千好万好,无人能及!”   话音未落,弑神枪已然发出一道低哑的声响,烈烈的长风从天穹灌下,生生撞击在枪身之上,崩裂出道道金芒。   罗睺斜斜地抬起首来,望着少年冰冷疏离的眼眸,唇边的笑意忽而淡去,转而化为讥诮之色:“不愧是本座看重的人,就是这般杀伐果决。”   “可惜,此事却是由不得你!”   他终是动了怒,狭长的凤眸微敛,弑神枪于手中扬起,惊动漫天桃花落地纷纷!   遍布在紫霄宫此处亭阁的阵法流转着森寒的光芒,令此地明月皎皎亦坠入九幽之中,现出了一轮血月!   通天乌黑的瞳仁中倒映着这片天地的异变,却不为所动,照旧一往无前地出剑,气势丝毫不逊色于对方!   论剑道剑法,昔日的上清圣人通天教主,又岂会逊色于人,纵使是修为差上几分,又能如何?   所谓圣人之下皆为蝼蚁,一半是指圣人之境的广袤无垠,早已超脱了“修士”这一概念,另一半则是指圣人之下的境界,其修为碾压的情况并未严重到不可匹敌!   鸿钧虽为道祖,但尚未合道成圣;罗睺纵为魔祖,又岂会在道高一丈的情况之下,提前成圣?   既未成圣,皆可杀之!   通天眼眸轻抬,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染上了真切的杀意,寒芒出,万剑生,锐利的剑锋震动着脚下的大地,又生生划破了罗睺的面颊。   血珠从伤口渗透出的瞬息,魔祖的眼眸有一瞬的紧缩。   他近乎惊奇地闻着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又抬起眼眸望向捂着自己手臂,皱着眉头驱散着魔气的通天。   “上清,哈哈哈哈哈哈,上清。”他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长.枪如雷,再度携着风卷残云之势袭上,丝毫不给对方留出半分空隙。   “本座竟有那么一个瞬间,又想起了盘古。只可惜,如今的你,尚且未能成长到那个地步。”他低眸望着少年,猩红的眼眸中闪过几许正色,正正经经地摆出了肃穆的姿态。   “何必可惜呢?罗睺道友。”通天却又勾起唇角,散漫一笑,“如今的你,也绝不是昔日在混沌的你吧。”   罗睺侧眸望他,猩红的舌尖轻轻舔过唇齿,溢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是啊,本座……也不是昔日的本座了呢。”   青萍对弑神。   鹿死谁手,孰未可知。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不是】   ————   感谢“落梦”“朝闻道”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与支持【狗头叼花】 第38章 剑气已横秋   芳华正盛的桃花之间, 杀气凛然,避无可避。   横斜的枪身被罗睺握在手中,迅猛如电光疾驰, 一枪重过一枪,反复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他不笑时眉目极冷, 桀骜不驯的面容上, 满是森然之色, 落在通天身上的目光中也尽是冰冷杀意。   对方的剑势却丝毫没有受阻, 反而强行越出了这道越发迫近、编织而成的杀念之网,玄色的长剑挽出一个简单的剑花,若世间最为热烈的长风, 极尽张扬与肆意,奔赴一场生死的豪赌!   于此寂寂长夜, 唯见亭台与桃花。   桃花迷蒙似雨, 少年的衣袂上也似染上了这连绵不绝,似是而非的甜香, 微抬的眼眸中倒映出几乎刺入他瞳仁的弑神枪,又在下一个瞬息消失在原处,足履轻点桃花枝头,轻淡得像是一片翩翩欲坠的羽毛。   罗睺一击未中连头都未回, 直截了当抬起弑神枪向着身后拦去,青萍剑斩落之处, 青莲朵朵晕染开来,倏地照亮漆黑长夜,再度生生与之相撞!   枪有所长, 剑蕴其华!   “真狠啊。”罗睺似叹似嘲, 凝视着通天旋身而来, 毫不犹豫斩落的一剑!   一剑又一剑,仿若接天莲叶,万顷碧波汹涌而起,漫天的桃花在一瞬的凝滞与静止之后,忽而纷落如雨,被剑气卷起,凌厉至极地向着罗睺击去!   他玄色的衣袖瞬息之间破碎开来,眼看那剑气便要接着袭上他裸露在外的臂膀,他却不避不让,大笑一声,强行迎着桃花而上!   兵刃急促地交接着,发出金石相撞时铮然的声响,连绵不绝,震彻着人的耳膜。大片大片的草木被切割凋零,倒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无数的桃花被斩落在枪下,无数的亭台楼阁在剑光中颤巍。晚风徐徐吹来的瞬息,只闻到愈发汹涌的血腥味!   通天青衣染血,目光无悲无喜,只道一声:“承让。”   下一瞬,又踏入无尽汹涌的杀伐场中。长剑若惊鸿过眼,极尽杀伐本色!   来回往复,风声愈烈。   两人一直打到天地熹微之时,交错的剑光枪雨中,方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空当,甚至不足以称它为机会!   “呵。”   罗睺仰起首来,却是并不意外地望去。   少年干脆利落起剑,那如雪般惊艳的剑光映入他眸中,每一寸都泛滥着刻骨的杀意。   在短暂的瞬间,他竟也生出几般错觉——若是不避让的话,真的会死。   只是与此同时,猩红的弑神枪上亦翻滚起滚滚魔气,在那转瞬即逝的刹那之间,仿佛有无数的冤魂怨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直接向着前方之人扑去。   少年束着乌发的玉冠轰然碎裂,散开漫天墨色的发丝!   魔祖的眼眸则在瞬间亮得惊人。   他望着通天,微微弯起唇角,疯狂而恣意,仿佛在询问,在好奇:“那么,你会选择避开吗?”   上清,通天!   须弥山上,鸿钧猛得回首,目光森寒入骨。   天地间的雷鸣轰然响彻,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浓重的血腥气中,伏羲忽而觉出几分心悸之感,强行从梦中醒来。却见女娲站在淋漓的雨幕之中,鬓发沾湿,一滴一滴地从面颊上淌下。   她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抵上了身前无形的屏障,强大的灵力汹涌而起,树影婆娑摇曳,瑟瑟发抖地倒向一边,又在她倏而凌厉的目光中,重重地击打在屏障之上!   *   无需一瞬,不及一息。   生死之前,孰能退后?   原先心脏所在的地方,如今空落落得可怕!   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无声无息地从空洞中淌下,很快浸湿了脚下一片土地,将之化为代表着不详的墨色。   那血,属于罗睺。   魔祖那双猩红的瞳孔紧紧收缩,抬起首的瞬息近乎难以置信,又不得不望着少年执着带血的剑,一步一步,平静无声地朝他走来。   乌发自他鬓边划过,他俯身的瞬息,温热的呼吸凑近他耳旁,恍惚之间,竟有三分温存的错觉。   “罗睺道友,这里唯一一个不敢死的人,明明是你吧?”   仍然想着击败我师尊,颠覆整个洪荒的秩序,令魔道兴盛,绝不愿意死在此处的你。   少年竟然仍是一副含笑的模样,低眸望着他,轻轻勾起了唇角,又在牵扯到伤口的瞬间,轻轻皱起了眉头。   只不过一瞬,他又松开眉头,轻轻叹息一声:“到底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能够和我比拼命呢?”   可他妈的,也没有人跟他说过,上清通天他竟然是个疯子啊?!   这个世上就没有你留念的人了吗?   “咳,上清。”罗睺张了张口,鲜红的血就从口中涌了出来,他低下头,手指轻轻颤着,不由自主重重地咳嗽起来。   弑神枪悄无声息地滚落在阶旁,上面的光芒黯淡了大半。   通天仍然站在他身旁,青萍剑一如初见之时,抵在罗睺脖颈之上,又缓缓地,漫不经心地上移,停留在他灵台方寸之地。   只要一剑斩落,什么道魔之争,都是个笑话。   他这样想着,握剑的手却不由自主轻轻颤了起来,神情中再度显露出清晰的痛苦之色。   少年不觉轻轻扶住额头,苍白的面容上渐渐淌下两行血迹,他眨了眨眼,发觉眼前的景象被迫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   啧,神识也用不了诶。   这么过分的吗?   一直藏在一旁的灭世黑莲整朵花都不好了,她努力地抖动了两下花瓣,终于刷的一下窜了出来,强行挡在罗睺身前,隔开了青萍剑的剑尖,虚张声势道:“你你你,别乱动啊!”   听声辨位的通天闻言歪了一下头,轻轻一笑:“你又是谁啊?”   紫霞愣了一瞬,仰起头看着少年。   衣襟染血的少年轻轻阖上了那双清绝的眼眸,唇色苍白得仿佛彻底失去了血色。明眼人都能瞧出他的虚弱,却丝毫不敢生出一二的冒犯之心。   他就这样带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望向你,只一瞬,便仿佛听见心跳加速的声响。   好美……   不合时宜的,紫霞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又在转瞬之后,迅速地摇了摇头,抬起花瓣面对着他,努力镇定道:“罗睺他,他知道错了……我……”   “闭嘴!”   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的罗睺直接翻了个白眼,抬手就拽住花瓣,把她往旁边一丢,方轻轻抬起手来,触碰上那指着他灵台方寸的青萍剑。   指尖搭上剑身的一瞬,他清晰地感受到对面之人微微颤着的手指,唇边不觉勾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   “看样子,就算本座拼命没能拼过通天道友,也至少,给道友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吧?”   通天微垂着眼眸,默不作声。   黑发红眸的魔又得寸进尺起来,手指慢慢覆过剑身,抬起眼来,靠得离少年更近几分,几乎能瞧见他那同样轻轻颤抖着的睫羽:“通天,本座是真的很喜欢你。你能感觉到的吧?比起鸿钧,难道不是本座更加适合你吗?”   罗睺低眸含笑:“鸿钧他有什么好的呢?如此不解风情,又无趣无味,天天板着一张脸,只会同你说什么天命已定,莫要强……”   他的瞳孔又是一缩,瞬间斜开身躯,却也避不开少年干脆利落再度拔出的长剑,漠然无情,穿透心口,炽烈得仿佛要燃尽世间的一切虚妄纠葛!   以剑道闻名洪荒的圣人,本就该是这般惊才绝艳,杀伐果决!   通天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几乎支撑不住身躯,却仍然笑着:“罗睺,你算什么东西?”   他抬眼望着魔祖的方向,手指颤抖到了极点,仍然狠狠地攥着长剑,眉眼间的戾气几乎再也压抑不住。   他弯眸含笑,一字一句,满身戾气,滔天杀意:“师尊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一个人,再也不会有人,比师尊更好!”   万仙阵前,封神台下,紫霄宫中。   截教圣人通天教主微微抬起眼眸,手执青萍,红衣烈烈,极尽惨然与疯狂的底色!   “通天!”   外面的屏障终于被轰然砸碎,女娲眉眼森然,指尖一动,惊颤天地,山河失色,漫天雷霆朝着罗睺而去,她本人又干脆利落抽出一剑,身形一闪,挡在通天身前。   伏羲紧随其后,面色亦是极为冷峻,他迅速扶住强撑着的少年,望着他身上遍布的伤口,眉头紧紧蹙起,果断扣住他的手腕往里传输着灵气。   “咳咳。”通天微垂了眼眸,望着自己沾染了满手心的鲜血,又一根一根地收拢起手指,将它死死攥紧在掌中。良久之后,他方轻轻一叹,若无其事,“伏羲啊,好像你之前的治疗结果又白费了啊。”   伏羲扣着他手腕的手都在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开口:“通天,你做个人行不行!我怕我总有一天要跪下来求你!求你不要死!”   通天微微仰首,眉眼辨不太清晰,只淡笑一声,权当回应:“好啊,如果你真的打算这么做,那我到时候一定来……咳,一定来看。”   他又弯了弯眼眸,倏然松开手来,极为疲倦地闭上了眼。青萍从掌心跌落的声响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又宛如钟鼓玉磬一般,久久地在心头回荡。   他仿佛重新陷入了天地初开前,永恒的混沌之中,尚且未生出意识,只余一片浑噩。   “对不起啊,”青衣少年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好像又让你们担心了。”   如果可以的话,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呀?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我们对于喜欢作死的气团子,一般都是不会轻易原谅的。)   ————   感谢“黄粱一梦”“不好意思”“魔月蓝洁”“仰望星空”“清水间”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与支持! 第39章 孤客自悲凉   被青萍剑反复贯穿了两次的心脏几乎要流尽最后的鲜血, 悄无声息地滴落在草木之间,令周遭地带上零星的花瓣尽皆枯萎残败。   罗睺慢慢抬起眼来,思绪却仍然停留在先前的瞬息。   女娲丝毫没有留给他深思的时间, 一步踏入,漫天雷动, 手掌微微抬起, 一双碧眸于漫天的雨幕之中显露出森然杀意。   而她的身后, 伏羲小心地安置好通天, 伏羲琴已然落入掌心之中,琴动剑鸣,瞬息之间已成逼杀之势!   天道的威压近乎刺骨地压了下来, 于混沌之中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一时之间, 无序的规则愈发颠倒混乱, 疯狂地撕碎着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   元凤垂落的一点凤羽不慎卷入其间,又在眨眼间被摧毁成最为纯粹的灵气。她眉头一蹙, 毫不犹豫往下坠去,远离了这片忽而混乱起来的混沌之海。   “祂发现了我们的行动?”始麒麟皱眉询问。   “不像。”祖龙略微摇头,又抬起首来望着上方。   元凤鸣声清脆,倒退几步观察起来, 又道:“我们必须到混沌深处去,回到昔年盘古诞生之地, 唯有那里与大道最为接近。”   “但是……”   如今的混沌,显然不是能够让他们深入的样子。   三族族长面面相觑,又不由略微分出几分心神, 下意识望了一眼三族的战局, 接着神情微微一顿。   不少龙凤麒麟的表情和他们一样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他们手上将要攻击的动作莫名止住,彼此之间互相对视,一副深情款款(?)、不在状态的样子。   就差在脸上写上这么几个大字: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些什么?   祖龙冰冷的金眸映入底下众人的神情,倏忽冷笑一声:“那位是当我们死了吗?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元凤的脸色也不是非常好看,她凝重地望了一眼上方:“这等混乱,怕是不会在短时间内停止。”   短暂的沉默。   “要不先回去吧。”始麒麟微微垂下眼眸,忽而开口道,“我们一次打斗就打到混沌深处,未必不会引起怀疑,若是强行踏入,反而会引起祂的警惕。不如以后隔三差五寻个由头就打上几次,直到最后关头,‘失去理智’的我们一路打到祭坛所在之地,也是合情合理。”   祖龙与元凤对视一眼,犹豫片刻,方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那你我族内的争斗?”   始麒麟并不望向两人,只淡淡道:“能约束几分,还是尽量约束几分吧。旁人的阴谋算计就算了,能重新见证我族的兴盛,又岂能眼睁睁地什么都不做,就任凭它灭亡呢?”   元凤陡一沉默,垂落的目光中又浅浅生出几分叹息:“凤凰……”   “他们尊我为皇,我亦将荣光给予。只可惜,我带给他们的既是辉煌,也是毁灭。”   她的神情忽而锐利起来,眼眸中似有滔天烈焰在隐隐焚烧。她嘲讽一笑,语调低沉而沙哑:“多可笑。”   “多可笑啊!”   天地间第一只凤凰张开了极尽华美的羽翼,像是有烈烈朝阳流转而过,又带着明月皎皎的银辉,她没有再看祖龙和始麒麟,毫不犹豫纵身而下,一如她来时的决绝与肆意,迅速地掠往三族的战场。   祖龙微微垂眸,同样叹息一声,化为流光而去。   最后的始麒麟站在混沌边缘,遥遥望着那深处的景象,长久而凝重,又回转过身来,追着祖龙与元凤的身影而去,霎时间消失在原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如今的他们,只剩下这满身的疯狂,与孤掷一注的决绝。   *   紫霄宫中,罗睺的身影在多方的围攻下几近溃散。   他仍是微微垂着眼眸,神情瞧不太真切,手指重新抓起弑神枪与旁边瑟瑟发抖的小黑莲花,方抬了眼,越过女娲,瞧着她身后已然昏迷过去的少年。   外界的滂沱大雨终于侵入了这片被他控制着的天地,桃花湿漉漉地打湿在地上,风声呼啸,树影婆娑,重重的雷鸣在他头顶响彻,冰冷的雨丝落在他脖颈之间,泛起丝丝冷意。   寒意透骨,杀伐凌绝。   真是一位狠心的美人啊。   他这样想着,又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散漫的笑容,任凭身躯在女娲一剑之下,化为彻底的虚无。   眉眼冷肃的女子微微抬眸,碧色流转的眸中,仍是一片清光映雪般的冰凉,她审视地望着罗睺,手指微微抬起,并未因为他化身虚无而有所松懈,又或者说,她的目光反而更加凝重起来。   肉眼可见的,滔天魔气卷席而来,肆虐于桃花纷飞之中,又极力膨胀开来,迅速席卷了整个紫霄宫!   浩浩苍天之中,天道垂落了目光。   归墟无垠之地,魔道倏忽睁眼。   道魔的视线透过无限的时空岁月,再度交织在一处!   伏羲低唤一声:“风希。”   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他妹妹的手,眼眸微微沉下,又一用力,将她强行拽出了那近乎实体化的威压。   九宫八卦之阵瞬息展开,将他们三人尽皆庇护在其中,却宛如风雨中飘摇的一叶小舟,随时都可能倾覆!   这仅仅只是祂们泄露出的一丝力量,一个眼神,却已经让人感受到了蚍蜉撼树般绝望无力的感觉。   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对手。   女娲微微抬眸,神色中透出几分凝重之色,遥遥望着这片被黑白两色分割开的天穹,又低下头来,望向一旁昏迷过去的通天。   她又望了一眼伏羲,见着他轻轻摇头,神色又不免更加沉重起来。   兄妹二人皆是忧心忡忡,紧紧抓住了双方的手共同撑起了阵法,青萍剑翁鸣一声,振落了剑上沾染的泥土灰尘,轻轻落在阵眼之上,竟是重新幻化成了一片青色的莲叶。   漫天星辉被莲叶盛起,又倾倒在少年微垂的眉眼之中,令他不由微微颤了颤眼眸,手指亦隐约动了一动。   只是最近这接连不断的昏迷到底令他神魂受创颇多,一时难以苏醒。   如何是好?   鸿钧也想问这个问题。   他微垂着眼眸,遥遥望着天穹,目光是同样的冰冷与冷酷,量天尺从袖中抽出的瞬息,仿佛要碾碎面前一切阻挡着他的东西。   他语调轻轻,却令天道莫名感到一种难得的心虚之感:“尊上,这就是您让贫道不远万里,来救这两个废物的结果吗?”   一面是虎视眈眈的魔道,一面是心怀不满的下属。   天道……天道祂试图挣扎一下。   “鸿钧,如今发生这种事情,我们都不想的对吧?”祂一边压迫着魔道,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   “您看上他们哪了?他们配吗?他们和我徒弟比起来算哪根葱?”鸿钧微微垂眸,极为淡漠的眼神扫过旁边两位面色愁苦的僧人。   接引:“……”   准提:QAQ   天道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挠了挠头:“也不能这么说啊,他们还是有点用处的。”   鸿钧冷笑:“比如说?”   “比如说……西方总得出个圣人吧,东西方实力本就不平衡,无论是惊才绝艳之辈也好,亦或是闻名洪荒的法宝,其都远远超过西方,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天道沉吟道。   “这有何难?贫道略有一计。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大可以搞个西方大开发,先富带后富。”鸿钧面无表情,“贫道愿意无偿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保证还您一个和谐友爱的西方世界。”   那西方还是西方吗?怎么不干脆合并算了?   天道痛苦地思考着:“他们的道与东方截然不同,洪荒三千大道,总要有个传人……”   鸿钧垂眸:“那有一个也就够了吧,两个算什么?保险?”   接引面上的表情更僵硬了。   他无言地看了一眼准提,默默地把他往身后一挡,避开了鸿钧的注视,面容又愈发愁苦几分。   天道:“……”   好像也是哦,可是,可是我的剧本原先不是这么写的啊??   鸿钧微微垂下目光,望着自己的掌心,漫不经心地想着:是啊,上次的剧本是他和罗睺于西方须弥山争斗,打碎了西方的灵脉,不得不补偿他们两尊圣位,那么,如今呢?   须弥山,可还好好地立在这里啊。   天道隐隐有些自闭,只是自闭不到一会儿,又被迫咸鱼翻身,和对面的魔道你来我往地交锋了几次,险而又险,尚未见血。   对面传来的意思很明显,让他放了罗睺。   可是……要不是他,本座又岂会沦落到这般地步?!祂心下不悦,看着这西方两人的心情也恶劣了几分。   隔壁上清(重生开挂版)还和罗睺打了个难解难分呢?这边你们两个人怎么就直接被抓了,还逼得本座派人来捞你?   怎么想,怎么都有点没用啊。)   这么一迟疑,祂又重新纠结了起来。   命运长河之上,波澜壮阔的未来再次生出一二重重叠叠的幻影,分别指向不同的方向。   他们真的可以承载起东西方之争的天命吗?   如果不能,天道微微垂下眼眸,目光漠然无情地看着下方的大地,思绪微微偏转,那也就不得不考虑,换个对象了吧?   作者有话说:   接引/准提:??   ————   感谢“若与花”“花非花”“魔月蓝洁”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与支持0v0 第40章 霜寒十四州   接引自是不知道天道在思考什么丧心病狂的话题, 心头却也隐隐有着几分微妙的预感。他的目光从将他们二人救出的紫衣道人身上掠过,又抬起首来,望着头顶黑云压顶的天空。   许久之后, 他方垂了眸,躬身一礼:“前辈, 可是我们兄弟二人之事, 耽搁了您?”   鸿钧淡淡地望了一眼接引, 不置可否:“若是贫道说是, 你们二人当如何?”   这话不好接。   接引微微垂着首,眼帘搭下,苍老枯瘦的手指微微收拢, 那张似乎布满了人间愁苦的面容上浮现出浓重的愧疚之情:“前辈与我们兄弟二人有着救命之恩,在下十分感激, 既然当真是因为我们兄弟之故耽搁了前辈, 不免惭愧殊甚,若是前辈有需要, 在下愿舍命相报。”   舍命?舍命是真的,却不知这舍的,到底是谁的命?   鸿钧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不再去关注他的举动。   接引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 又只好重新直起身来,以眼神示意准提不要轻举妄动。   后者张了张口,又重新后退了一步, 一张同样凄风苦雨的面容上, 遍布着灰蒙蒙的色调, 连这世间倾盆而下的大雨,都难以洗去。   *   魔道想带走罗睺,天道又不能坐视紫霄宫中未来的两位圣人,一位人皇出事,两者僵持之下,只得各退一步。   整片天地间密密麻麻汹涌无尽的魔气之中,罗睺的身影再度浮现而出,一道天雷迎着他的面颊劈下,令魔祖不得不又垂首咳出一口血来。   他却不甚在意地抬起手指,一下抹掉唇角的血迹,猩红的眼眸中不见半分波澜,仿佛先前的玩世不恭抑或煞气腾腾,皆是旁人的错觉。唯有投来的视线冰冷彻骨,居高临下地掠过女娲,望向伏羲,又轻淡地一笑,平静地落在通天身上。   伏羲的动作又是一紧,他警惕地抬眸望着魔祖,思考着是不是该把通天想办法再往后藏藏,又听见罗睺淡淡的一声:“你们可藏不住他啊,这般惊才绝艳,生来便已凌绝众生之上的神灵,注定要在这个洪荒,绽放出无上风华,惊艳所有曾见过他的人。”   他似笑非笑地望来,弑神枪落入掌心之中,斜斜一指,似又要往前走来。   女娲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顺势抓住旁边的青萍剑,不含半分花哨地对上他!只见清光一闪,一把玄色长剑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举动倒是令罗睺愣了一瞬,他终于侧眸望了女娲一眼,稍稍分散了一下他现在看着上清就分外上头的心绪。   “青萍剑……啧,他对你们倒真是信任啊。”他微微摇头,唇边的笑意愈发锋锐刺骨,猩红的眼眸之中呈现出的,却是十二万分的势在必得!   “可惜,本座看上的人,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罗睺淡淡一笑,深深地望向通天,终于决定离开,“上清通天……同样也是如此!”   无穷的魔气忽而肆虐开来,令这紫霄宫中漫天烂漫的桃花,皆在一息之间枯萎凋零!   “本座等着那一天!”   天道心里一咯噔,不知为何突然慌张了一瞬。   祂很快发现这种感觉并非错觉——紫衣华发的青年竟在一瞬之间抬手撕开了周遭的空间,如同闲庭散步一般,踏入了无尽混乱的时空乱流,又在下一息,出现在了紫霄宫中!   量天尺随着身后一道跟来的乱流一齐斩向了罗睺!   几乎在他惊愕的一瞬,一道长长的血痕直接从他的面颊而落,一路划至脚下,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生生撕裂成两半!   魔道见势不妙果断又从归墟中探出几分力量,悬而又悬地将人捞了回去,却又逆转不了罗睺在那一刻受的重伤。   祂下意识就要投来一道愠怒的目光,又被反应过来的天道强行压了下去!浩浩荡荡的声音携着无上威压而落,伴着席卷天地之势。   “得寸进尺!”   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鸿钧微微抬起眼眸,望了一眼满地凋零摧折的桃花,又转过身来,平静至极地俯下身来,在伏羲手中接过了通天。   “老师!”女娲皱了下眉头,望着自鸿钧雪青的广袖边上无声流淌而下的,一滴又一滴近乎妖异的鲜血,下意识开口唤住了他。   鸿钧侧首瞥了她一眼,视线微微一顿,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朝着她伸出宽大的手掌,那血就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点一点淌下,很快就在他脚下积了一个小小的血色的坑洼。   “女娲,青萍剑。”   无悲无喜的道祖凝视着她,目光中不带丝毫感情与温度,语气僵硬而冰冷,透着刻骨的冷意,一寸一寸地蔓延而上,几乎令神魂寒彻。   女娲凝眸望着他,闻言微微一怔,又迅速地垂下了眼眸,双手并举,恭敬地将剑递交给他:“是,老师。”   鸿钧接过了剑,手指轻轻自剑身上摩挲而过,极尽漠然的目光定定地盯着它打量了两息,神色间的冰凉方才散去几分,整个人亦从先前那般莫测的状态中脱身而出。   他抬起首来,望了他们两眼,轻轻一叹:“都先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情交给贫道就好。”   说完,也不等他们的回应,道祖收剑入袖,平静地踏过桃花残余的灰烬尘埃,抱起通天,向着紫霄宫的主殿走去。   伏羲俯身收起了阵法,侧首望了一眼眉眼轻蹙,隐隐带着些忧虑之色的女娲,又轻轻抬起手来,用衣袖替她擦去了额发边沾染的几星雨水。   女娲微微一怔,从沉思中脱身:“兄长。”   伏羲凝视着她,眉眼愈发显得温和几分。他什么也不问,只道一句:“回去再说吧。”   *   又是一夜细雨。   鸿钧打横抱着通天,走过的每一步路上,被魔气毁去的桃花都在枯萎残败中复苏,以飞快的速度重新在枝头绽放,簌簌的声响里,复有偏飞的绯色花瓣,绵延一路,极尽缠绵。   他偶尔垂下首去,替他采撷鬓边的桃花,墨色的瞳孔之中情绪反复不定,又化为长长的一声叹息。   凭虚凌云,玉阶重重。   寂然的宫阙之中,云烟氤氲而起,朦胧不散,掩盖着屏风后面发生的一切。   夜明珠暖融的光芒之下,鸿钧那如霜雪般寂冷的白发,也似染上了几分暖和的温度。而在碧波轻漾的温泉中央,温热的气息扑打在眉眼之间,极尽轻柔与低缓的水波渐渐舒展开少年颦蹙的容颜。   不少洪荒极其稀有的药材与灵果都被加入到汤池之中,在异色火焰的灼烧之下渐渐消融,融入这一池药浴,转而在阵法的运转之下,为通天所吸收。   鸿钧再熟练不过地做着这些事情,又抬起手来,轻轻替他解开沾染着血迹的青色道袍,抽丝剥茧般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   不出意外地发现它同样为血色浸透,紧紧贴在少年略显纤瘦的身躯上。   道祖的动作微微止住,眉头紧紧拢着,似叹息,又含着几分鲜明的不悦之色。他低垂着首,静静地望着通天,半晌之后,无可奈何地阖了眸。   “唔。”少年苍白的面容之上,好看的眉眼微微颦蹙,仿佛在隐隐忍受着莫大的痛楚,连在昏迷之中也不自觉地低呼出声。   他下意识翻了个身,努力避开那只试图替他上药的手,散落的乌发浸润在温热的水中,又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庞,往下滴答地淌水。眉眼又紧紧地拢着,显出几分难受之感:“……别动,疼。”   “知道疼还敢这么拼命?”鸿钧侧眸瞥了一眼,不觉皱起眉来,只好轻轻抬起衣袖,轻缓地替他抚平眉间的褶皱,又不禁恼怒地发问。   昏迷中的通天却丝毫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只下意识地拽住了身前之人的衣袂,将他也拉入这弥漫着水汽的温泉之中。   只听一声轻响,鸿钧的衣袂上沾染了大片大片的水渍,水波轻漾,雾气迷蒙,直令这张冰寒冷肃的容颜,也染上了几分温暖的红尘之色。   他眼眸微微暗下,定定地望着通天。   少年却只熟练地蹭了蹭身旁之人的气息,于睡梦中低喃一声:“师尊……”   鸿钧眼眸微微闪动,又轻轻俯身而下,抬手捏起他下颌,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方伏在他耳畔问他:“通天,你如今,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怀中之人没有回答,任其施为,昏昏沉沉地陷落在他怀中。   一瞬,两息,鸿钧终是沉沉一叹,低下头来,低缓地吻过少年眉心方寸,温柔得宛如一片飘落的轻柔羽毛。   “通天……你到底让贫道,怎么办才好呢?”   “怎么就永远也学不会,如何好好照顾自己呢?”   白发的青年眼眸中含着浅浅的阴翳之色,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通天润湿的乌发,将之挽在耳后,又抵着他的头,抬手将他拥入自己怀中,一点一点地倾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响。   尚且鲜活的,生气勃勃的,一声又一声,恍惚之中,竟与他的重叠在一处。   许久之后,鸿钧方又抬起首来,冰冷至极地望向浩浩琼宇,以及,远在东海之底,不见尽头的归墟之境。   *   天道只将目光往紫霄宫中投了一瞬,就揉了揉额头,自知理亏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盯着接引与准提二人研究起来。   二人先前直面了那几乎要撕裂整片天地的时空乱流,脸色皆有些不好。   虽然他们本来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如今看去,却又糟糕了几个程度,看得天道眉头紧皱,心中的怀疑之色又更甚一重。   祂反复地研究了他们几息,便不得不沉重地反思起自己的选择来。   虽说……如果祂执意要扶持他们两个的话,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支撑着他们成圣,但是往后的道路,注定不是祂这个天道能够帮扶着他们走下去的。   若无真正足以超脱凡俗、求索大道之资,纵使是圣人,也会被滚滚而下的历史潮流抛之脑后,成为灰烬或者残渣,无人在意一二。   众所周知,圣人和圣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大。)   祂选择西方之人成圣是为了完成量劫必备的条件,可不是为了找人来证明这一该死的定律的。   一想到未来,说不定他们两个加在一起都打不过隔壁上清这件事,天道的心情就愈发沉痛了起来。   这是可以出现的画面吗?简直不可原谅!   要知道上清他还有两个哥哥呢?这怎么打嘛?   天道:“……”   天道:“本座决定了!”   祂深深地凝视了一眼下方仍旧不知道将会迎来什么的接引和准提,眼眸冰冷而残酷:“最后一次机会,去巫妖量劫之中试试吧。”   如果上清可以从容地从量劫中抽身而出,看似什么都做了,却又未曾沾染半分因果,那么你们两个人,应该也能做到吧?   作者有话说:   朋友,强人所难了。)   以及,其实我真的只是上了个药啊0v0   关于第31章 “不种梨花”那个,我痛定思痛,又修了一下文,然后努力做了一下阅读理解,贴在作话里面了_(:з」∠)_,事实证明,每一次脸滚键盘都是有代价的呜呜呜。水平有限,还待努力。   感谢“代表神明向世界问好”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新的一周,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第41章 岭外音书断   昆仑山。   阒然无声的风雪落满圣人的肩头, 糟糕不幸的消息充盈着他的心头,此时此刻,多少愤怒齐齐涌上, 化为一声低沉的怒吼——   “上清通天!”   元始冷冷地望着下方一群群瑟瑟发抖的毛绒绒,额头的青筋不断跳动。   那天, 贫道看到那边的森林里有一堆的毛绒绒, 就想过去看看热闹, 结果只看了一眼, 贫道的血压就上升了一大截——那居然全是我家的毛绒绒?!   当然,准确说,那是他弟弟家的毛绒绒。)   可是他弟弟家的和他家的有什么区别??   元始不理解, 元始很愤怒!   他的眉头狠狠地皱起,极为冷淡的视线微微垂落, 落在面前一只坚定不移地挡在众人面前的多宝鼠上, 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紧,似在压抑着自己忍不住想要动手的冲动。   他弟弟究竟都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啊?   先是莫名其妙陷入昏迷, 现在又救了一大片毛绒绒到家中,怎么?想开动物园吗?   他到底把昆仑当成什么地方了?   大能者不经意间散发出的威压落在这些生灵身上,令毛绒绒们经不住颤栗起来,彼此互相抱着彼此, 惊慌失措地低垂着头,整个人抖啊抖的。   多宝鼠同样感受到了这般居高临下而又莫测深沉的压力, 全身上下的毛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危机预感频频发作,偏又强迫着自己抬起头来, 努力望向来人垂落的一寸雪白的衣袂。   那般冰冷无情, 如同霜雪般寒寂的视线, 就这样平淡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去,似挑剔,又含着些微厌恶的情绪。   多宝心中隐隐有着几分预感:若是他们给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一定会被这位大能者远远地赶出昆仑。   那么……   他下定了决心,努力调动着身上仅有的一点,自日月精华中吸收而得的修为,方堪堪感受到那股窒息般的感觉散去几分。   多宝微微抬起首来,眉眼却仍然低垂着,始终注视着脚下的大地:“敢问尊驾……可是通天真人的兄长?”   元始极为轻微地挑起眉梢,浅淡的瞳仁中泛着些许疏离的冷意。他垂了眸,望着多宝鼠,语气不平不缓,却透着几分更为深重的寒意:“哦,你见到他了?”   威压顿时深重许多,令这片天地愈发凛然,冰寒的飞雪散漫在枯枝之上,直直压得它们直不起腰来。顷刻间,便听见几道清脆的断裂之声。   多宝鼠又低垂了几分头,心知自身已经到了危险边缘,念头一动,反而更加大胆地开了口:“小妖不曾见过通天真人,只是山神转达真人之言时,曾经告诫过小妖,勿要过于靠近昆仑。”   元始眉心微拧,觉出几分微妙的不对:“勿要靠近昆仑?”   “是的。”多宝恭敬地垂首,声音不急不缓,若清风徐来,“真人说,他有一位兄长,素来喜洁,不喜欢这些毛绒绒的生灵,故而提醒我们切勿接近昆仑山,只在周围寻一清静之地居住下来即可。”   “……”   昆仑山下,忽而一片寂静。   多宝僵直着身躯,反复推敲着自己说出口的话语,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方低头注视着自己脚下的倒影,略带几分不安地等待着,又悄悄侧过身去,安抚地抬起爪子拍了拍他背后的一只雪白毛团。   元始伫立在他面前,长风吹起他束得严谨而一丝不苟的发,思绪似乎被打断了一瞬,几乎难以连绵而起。   极为浅淡的天光落入他瞳仁之中,映着灿烂无瑕的朝阳与漫天的飞雪,又见万里碧空如洗,白鹤悄悄偏过首来瞧他。   兄长藏在袖中的手指僵硬几分,长睫低低地垂下,一时之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头反复拧起,又无端显出几分复杂之色,几乎能想象出少年那时低眸含笑的模样。   无论发生了什么,那双眼眸中似乎永远都含着流水潺潺般清朗出尘的笑意,见不出半分世间的凄苦与哀怨。   “带贫道去见山神。”半晌之后,元始微微抬眸,直截了当地命令道。   *   此时的洪荒尚未经历过后世过于频繁的战争,更无大能者大打出手,把整片天地打个四分五裂,划分出各个大陆。   远远望去,崇山峻岭绵延重叠,河流与江海之间百川归纳,山之神灵彼此往来随意,时不时就串个门走个场,行止潇洒如风。   他们偶尔也会现身在外人面前,坐在溪水之畔,听着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如此一朝又一朝,庇护着此间的生灵,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昆仑山作为一座洪荒知名的仙山,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山神。   ——昆仑之神陆吾,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   听闻玉清真人来访的消息后,他微微怔住,又赶忙从屋舍之中出来迎接,目光先是略显茫然地落在元始身上,不知道这位神祇为何突然到访。又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望着被元始托在手中,装在茶杯里的一只……多宝鼠?   陆吾的眉头跳了跳,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敢置信的神色,连迈出的脚步都显得迟疑几分。   不是说,玉清真人最厌恶的就是毛绒绒了吗?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艰难地将视线从多宝鼠身上挪开,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两眼……   “陆吾。”元始微垂着眼眸,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你在看些什么?”   陆吾尚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开口道:“在看您是不是本人……嗯……”   他眉头一跳,沉默地抬起头来,尴尬地与元始对视一眼:“其实,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元始捏着手指,眉眼冷峻,微微带着寒意的目光扫过他全身上下:“替贫道联系一位山神。”   “啊?”陆吾抬头。   “槐江山神,英招。”元始维持着面无表情的姿态,却生生给陆吾带来一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掏出玉如意砸下来的感觉,“贫道要见他。”   陆吾挣扎了两下:“不知尊者寻英招何事?”   元始垂眸望他,眼眸淡漠疏离,一如昆仑遍地的风雪:“你想知道?”   陆吾沉默了许久,决定暂时抛弃自己的良心_(:з」∠)_   ……   总之,在山神们匆匆忙忙地奔走呼告之后,元始终于见到了英招,也成功地从他取出的那部分记忆之中,瞧见了他久无音讯的幼弟。   诚如他想象中的画面一样。   青簪挽发,眉目干净清朗的少年,含着浅浅的笑意,神情肃穆地请求山神将讯息传达,欲为这流离失所、无处可归的茫茫众生,求一个安寝之地。又低垂下眼眸,含着难以言说的情绪,轻声将往事嘱托。   他说:“贫道有一位兄长。”   元始微微抬眸,眼眸无波无澜地望着这一幕,捏着茶杯的手却是倏忽加重了几分力道。   多宝两只爪子谨慎地抓住了杯沿,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瞧着元始,不甚理解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又理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良久,他方听见元始冷笑一声,语气中含着隐隐的怒气:“在外人面前,倒是愿意承认我们是兄弟了?平时偏又这般……”   那话语止在半截,他仿佛知道自己失言了一般,拧着眉头瞥过眼来,瞧了多宝一眼,又不声不响地拿起玉简记录下这份影像,然后才推开门往外走去。   陆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路勤勤恳恳地把人送了出去,方才回到屋中与英招面面相觑,齐齐叹上一声。   唉,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的疯啊?   却也不知这位上清真人与玉清真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   昆仑山上的明月渐渐又升了起来,积水空明,藻荇交横,愈发显得此地平静安宁。   外面的世界腥风苦雨,动乱频繁,而昆仑却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模样,高居红尘之外,远离俗世纷争。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直至洪荒终焉,依旧是这般,至清至净。   可他弟弟偏生不喜欢。   元始抬起首望去,无悲无喜地想着,眉间的冷意愈发深重。   若他当真是个无情人,倒也罢了。如今却是有情人执意要做些无情之事,想要生生断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   为何如此?何必如此?!   他心中含着隐隐的薄怒,几乎要将手中捏着的玉简生生捏碎。   又……何至于此。   元始不信这世间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只不过是他如今,尚且未能找到缘由。   朗朗苍天之下,白衣肃然的青年微微阖了眼眸,又随手扬起茶盏往下一倾。多宝睁大了眼眸,下意识想要抓住杯子,又被那力道一抓,落在元始掌心之上。   “尊……尊上?”多宝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茫然地询问道。   元始瞧他一眼,眉眼淡淡,整个人仿佛要乘风而去一般,显得愈发疏离:“你与我玄门有缘,往后,可以留在昆仑。”   “啊?”多宝鼠更加迷惑了。   元始却不多解释,只疲倦地阖了阖眼眸,将他重新放置在雪地之上:“外面那群毛绒绒,你挨个给我管好了,来避难就要有避难的样子,若是生出什么事端来,贫道定会诛之!”   多宝愣了一愣,迅速回过神来,惊喜地睁大了眼,又赶忙站稳身子,捧着爪子,有模有样地行了一个礼:“谢过尊上。”   元始不应,转过身去,负手于后,眼眸微微暗下,仿佛有暗流轻轻淌过。   什么尊上?   下次见面,怕不是要喊师伯了吧?!   他行走间的步伐又大了几分,召回白鹤,便匆匆往山上行去。   某一个瞬息,元始的眉头又不觉蹙了起来,近乎难以置信地按住了心脏所在的位置,眼眸惊怒地望向那黑云滚滚的天空。   不是我说?   通天,你是不打算活着回来了吗通天?!   作者有话说:   哥,你怎么知道的啊0v0? 第42章 谁有不平事   养伤的日子, 尤其是重新蕴养神魂的日子,总是显得无比漫长。   罗睺重伤,无法明目张胆地插手量劫, 只能在归墟之中暗暗地往里添柴加薪,三族之争局势或急或缓, 反反复复, 纠缠不休, 如此一万年又一万年地争斗下去。   时不时地还能望见元凤拖长的尾羽, 祖龙低垂的金眸,以及始麒麟一副狰狞面目,立在太阳星与太阴星之间的森然身影, 无一不提醒着洪荒众人,三族之间的争斗将永无休止之日, 不是你死, 便是我亡。   当然,天道对此十分满意。   祂重新静坐于混沌之中, 微垂着眼眸,等待着这个世界的命运周而复始地运转,向着既定的轨道行驶而去,无悲无喜, 冷眼旁观。   伏羲倒是又从紫霄宫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把梧桐木所制的琴, 偶尔散发赤足,坐在溪水之旁怡然自得地弹琴扰民,好一派悠闲姿态。然后, 就被从睡梦中惊醒的团子拿起桌旁的竹简, 砸了满头满脸。   “通天?!”   团子熟练地捂住了耳朵, 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又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躺了回去。   伏羲喊的是通天,和他气团子又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鸿钧侧眸瞧来,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又轻轻带起几分笑意。   道祖若无其事地翻看着书册,偶尔往上添上几笔,姿态愈发显得淡然。只有在哄团子喝药的时候苦恼三分,不得不稳稳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扣在自己怀中,方才显得方便许多。   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平静地流逝着。   嗯,也许也并不是十分之平缓。)   昆仑山上。   端坐在室内的老子盘膝而坐,头上三花聚顶,放在身前的扁拐上流动着明净的光芒,灵光一闪没入体内。他终于睁开了眼眸,吸纳入最后一点天地灵气,随即抬起眼来,轻唤一声:“善尸,太上。”   一位垂垂老矣、慈眉善目的老人出现在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本尊。”   老子微微颔首,神情中透着几分满意之色,很快又轻轻蹙起了眉头,推开了门扉往外走去。   元始静静地站在漫天荒芜的雪色之中,乌黑的发已被雪色覆盖,长睫沾雪,眼眸微微合拢,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周遭的灵气同样以风卷残云之势向着他涌来,渐渐形成一个漩涡。旋涡不断扩大,引动着天地之势,逼近着此界的临界点,又在达到巅峰的一瞬破碎开来。只见一位玄衣白发的青年微微侧眸望来,眼眸中的冷意更甚本尊三分。   “恶尸,浮黎。”   元始瞧了他一眼,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转而望向老子:“兄长,如今的我们可有实力去寻找通天了吗?”   “元始。”   白衣青年无声地抬起眼眸,定定地望着老子,唇边的讽刺意味清晰几分:“难道兄长还要拦着我吗?”   老子微微摇头:“并非如此。”   他轻轻一叹,忽而道:“我知道通天在哪里。”   元始眉头微微拧起,竟有几分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很快,他反应了过来,唇角压平,心中骤然涌上几分怒意:“兄长明明知道他在哪里,为何不告诉我?偏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为此心焦,甚至不惜拿修行一事来搪塞于我?!”   他抬步上前,神情中带着清晰的不解之色,目光紧紧地盯着老子。   “元始!”   长兄眼眸深邃地望着元始,语气加重几分,厉声道:“那你可以同为兄解释一二,你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通天吗?”   “你这般执着,果真是出于兄弟之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   老子的话音一经落下,仿佛在瞬息之间戳碎了什么隐秘一般,带来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元始瞳孔微微收缩,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仿佛有一层迷雾笼罩在心头,几乎呼之欲出,又被阻隔在外,难以窥见其间真切的情绪。   他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捏至发白,眉头随之紧紧蹙起。   “……你先自己好好想想吧。”   老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元始始终说不出话来,又微微摇了摇头,一甩衣袖,便要折身离开。   “大兄。”元始却又唤了一声。   老子背对着他,眼眸微微垂下,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薄雪:“怎么,知道答案了?”   元始轻轻摇头:“不,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他停顿了几息,组织了一下语句,方才开口道:“弟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在意通天,但潜意识里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警告我: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总有一天会后悔。不是一般的后悔,而是后悔终生,永无释怀之日的……那种后悔。”   元始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老子:“我相信我的直觉与预感,所以,我请求您告诉我,通天如今到底在哪里?”   老子在听到他说第一句话时,眉心便已经轻轻拧起,待听完他所说的话,已经不自觉地陷入深思之中。   “直觉?预感?”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不由回想起自己最初望见通天化形时那一瞬的感受,仿佛在一息之间,有什么不确定的东西重新安稳下来,缺失已久的部分再度被填补而上。   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却能清晰地听到心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就像是求索半生,今朝终于失而复得的满足与熨帖。   “是。”元始微微颔首,仍然凝视着老子,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所以,大兄,我的弟弟,他到底在哪里呢?他独自一人孤身在外,反反复复受了那么重的伤,又能去到哪里?”   老子回过神来,垂眸望向元始,半晌无言,终是化为轻轻一叹:“紫霄宫。”   “师尊带他回了紫霄宫,于三十三天之外,无垠混沌之中。”   元始的瞳孔下意识紧缩几分,近乎茫然地抬起首望去,望那层层天穹,无尽寰宇。心脏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泛起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疼痛感。   “紫霄宫……怎么会,又是紫霄宫呢?”   兄长喃喃自语,眼眸倏地暗沉几分,却丝毫不知这无意识间脱口而出的话语,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   *   这世间有些事情,是合该掩映在逝去的岁月之中,再也不许去窥见分毫的。   鸿钧低眸瞧去,手指轻轻顺过少年垂坠的乌发,任凭他倚靠在他膝上,无声无息地在繁花锦绣中睡去,又微微侧过首来,微凉的视线掠过广袤的天地,望向那座被冰雪覆盖着的昆仑山。   老子传来的书信还摆放在桌案之上,他平静地瞧过,又将之投到炉火之中,任凭它一点点经过烈火焚烧,彻底地化为灰烬。   通天似是抬眸望了一眼,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淡淡地从上面移开了视线,不甚在意地闭上了眼。   鸿钧垂眸凝视着他,唇边含着一声浅浅的叹息,却什么也没说,又抬手取了锦衾,替他轻轻披上。   封神啊……   谁能说得清对错呢?   从大势来看,此为天地量劫,一旦势成,无人得以脱身,无论多么惊才绝艳之辈,终究也会沦为量劫里的余烬飞灰;从结局来看,阐截两教皆是损失惨重,截教更是几近灭亡,玄门气运跌落低谷,取而代之的则是西方佛门。   没有人是赢家。   但,焉能不恨?   破他诛仙者,四圣也;亡他门徒者,元始也。   以及……最后令他的首徒多宝道人化胡为佛,散了这一身玄门正统的修为,被迫置之死地而后生者,老子也。   洪荒最终毁于无边怨气之中,其中可有一分,来自于他徒弟心中始终未曾散去的不甘?   鸿钧并不知晓,只尽了此生唯一的耐心,哄着怀中的少年,静静地瞧着他松开颦蹙的眉眼,安安心心地依偎在他身旁,长长久久,舒缓平静地睡去,方才将人抱起,稳妥地安置在云榻上。   柔软的床褥之间,霜雪似的长发与乌发交织在一处,像极了凡人口中恩爱两不疑的誓约。他微微垂眸,仔细地拂过他眉心方寸,静静地感受了几息,方才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取下了旁边悬挂着的青萍剑。   养徒弟自然是头顶大事,养完了呢?   自然是出去杀人。   不会有人当真以为,当着他的面来引诱他的徒弟,还能平平安安,全身而退吧?   鸿钧原先面对通天时温和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冽如冰雪般森寒的杀意。他指尖轻轻摩挲过青萍剑,感受着上面沾染过的几乎近无的血腥之气,眼眸愈发显得漠然冰冷。   他站在混沌之中,望着无尽翻滚的罡风,周围似有雷霆划过身侧,却始终无法触及他微微扬起的衣袂,又抬起手来,似要再度撕裂开空间。   天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投来了一瞬,整个数据流又紊乱了三分,不觉惊疑发问:“鸿钧?你这是要做什么?”   鸿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平静开口:“如您所见,替天行道。”   天道:“……?”   祂略显纠结地看了一眼鸿钧,沉吟几许,语气中竟有几分微妙的羞涩(?):“倒,倒也不必如此。”   道祖微微摇头,眼眸深邃几分,语气亦分外冷峻:“魔祖如此明目张胆犯我玄门,贫道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算账,已经颇为失职,尊上不必再劝,贫道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天道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你有此心,本座甚是感动。只是归墟之境并不在洪荒之中,本座亦帮不上什么忙,所以……”   鸿钧微微颔首,面容严肃道:“无事,贫道自有分寸。”   天道:“……”   劝说的话硬生生卡在嘴边。   “既然你已有成算,那本座便祝鸿钧,一路顺风了。”祂垂了眼眸,抬手散开充盈在混沌之中的天道法则,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又遥遥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   鸿钧颔首略行一礼,又略整衣冠,方从容地沿着道路离去。在离开混沌的一息中,他又回过首去,光明正大地望了一眼紫霄宫的方向。   替天行道……是真的。   那么问题来了,鸿钧口中所说的那个“天”,又是哪个天呢。)   作者有话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嗯0v0 第43章 因病魂颠倒   额上微凉的触感停留了许久, 轻轻淡淡,不沾染任何俗世的杂念。通天微垂的长睫似有若无地颤了一息,又在昏昏沉沉的困意里再度沉入梦乡。   不知为何, 比起昆仑,他反而更加习惯于待在紫霄宫, 也许是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太过于漫长的岁月, 久到回想起来, 都觉得有几分莫名的亲切。   这世上大概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 往后余生,都沉寂在这座宫阙之中,任凭天地倾覆, 海枯石烂。   不……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的。   梦境与现世的界限渐渐模糊,通天撑着额头微微恍惚地抬起眼来, 望着夜明珠轻淡的光芒照亮一地寂寥, 桌上的玉简摊平在身前。   整个屋舍干净到只剩下一个蒲团,一方书桌, 三两书卷,没有任何能够伤到人的利器。   他下意识抬起手来,碰了碰桌上的玉简,顿时见到上面亮起浅浅的微光:“您的师尊提醒您:道路千万条, 安全第一条;作死诚可贵,师尊两行泪。”   通天:“……”   他眨了眨眼, 又试探着去碰旁边的玉简,下一瞬便又得到一条:“生,亦我所欲也;义, 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还是活着吧。”   以及, “世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但是通天你放心,你想作死这件事,为师连个窗子都不会给你的!省省心,早日收了毁天灭地的心思。”   通天:“……”   他沉默了许久,眼眸微微垂落,落在玉简之上,发出了一声微妙的,同往昔一样的感慨:“师尊,您是真的不怕他们掀棺而起,爬出来打你啊?”   可他师尊是什么人?洪荒道祖,玄门领袖,圣人之师!   算了,量他们也不会。   他这样想着,微蹙的眉梢散开几分愁绪,唇边的笑容亦显得真切几分,眉眼弯弯,倏而灿烂。转而走至门扉之前,轻轻推开了它。   梦境中的时间似乎离封神已经过去了许久,人间的王朝亦成了历史里的尘埃灰烬,转眼换了新天。   多少人汲汲以求的封侯拜相,随着王朝的逐一崩塌,而成了空中楼阁,却又有新的道路延伸在他们脚下,一步又一步,走向崭新的方向与未来。道路曲折,而前程,永远光辉无限。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待在紫霄宫中,仰首对月,垂眸饮茶,散了这一身的桀骜不驯,仿佛再也不会去阻拦天命的运转。   红衣的圣人微微敛眸,微长的衣摆垂至地面,轻轻曳过脚下大地,若无其事地往紫霄宫外走去。   混沌的罡风席卷而来化为万古不朽的嚎哭,时空湮灭的浪潮掀起圣人微垂的衣袂。通天微微垂了眼,静静地望着那片在星辰的怀抱之中,无比璀璨与耀眼的洪荒大陆。   笑着送他一束花朵的巫族少女已经不知去向,连化形都化不好的山野精怪也悄悄消弭了踪迹。   世人不闻有妖,连神仙都成了古老的传言,合该在茶楼酒肆里说唱一番,唱那封神榜前万骨枯,演那兄弟相争亲朋散。   西方的消息也渐渐绝了几分,这世上也只剩下一位宝相庄严的如来佛祖,而非昔日碧游宫万仙来朝之时,坐在他身旁的一只小小的多宝鼠。   白云苍狗,世事如烟。   纵使是梦境之中,也令人忽而生出“尘满面,鬓如霜”的凄清之感。   他极为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眸,又仰起首来,对着天地倾倒下一杯美酒,红衣迤逦一地,眉目含笑生辉。转而回眸一笑,潋滟三分春光:“师尊可要陪弟子一道饮酒?”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梦境中的鸿钧静静地伫立在他身后,相隔数十步,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紫衣华发,长眉覆雪,冷肃的眉眼微微拧起,似乎对他的提议并不怎么赞同。偏又耐不住圣人一声连着一声的撒娇:“师尊?师尊?好不好嘛师尊?”   一时竟令人分辨不清,到底是因为置身于梦境之中,方有这么一位无底线纵容着圣人的师尊,还是说……竟连梦中的鸿钧,都已经习以为常地纵容着他。   当然,那并不是重点。   师尊只是微微叹着,抬手取出了几壶酒,陪着他一道席地而坐,遥遥望向眼前的混沌,又透过混沌,望那天地之间星辰璀璨,望那心心念念,却终究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天人五衰,灵气消弭。   早在那时,他们便已经有了预感。   *   睡梦中的通天下意识翻了个身,眉头微微蹙了一瞬,又在谁人的安抚之下悄悄松开。   窗边的桃花烂漫无尽,为道祖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   梦境之中,往昔之景依然在继续。   红衣圣人倚靠在他师尊身旁,树下的酒盏翻滚了一地,琼浆玉液没入土壤之中,却又无人在意。   梨花纷纷落下,偶尔沾湿了杯沿,又被他不甚在意地连着花瓣一道饮下。   他喝酒的习惯甚是奇怪,饮半杯酒,倒半杯酒,像是在与人对饮,对面偏又空无一人,徒留满地的寂然。   圣人却是不管不顾,照旧这般独饮独酌,自得其乐。   良久,方有一声叹息拂过他鬓边,温润的气息摩挲着他的耳垂,带起微微的痒意:“通天。”   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再度想往地上倒酒的动作。   通天微微抬起眼眸,似醉未醉,侧首瞧他:“师尊可是在心疼自己的酒?”   紫衣白发的青年微微摇头,眼眸中的无奈之色却是愈发明显。   他仍然紧紧扣着圣人纤瘦的手腕,又换了个姿势,抓住了他的手,借力将酒盏送到自己唇边。在通天微微怔然的目光中,他就着他的手,平静至极地饮下了那半盏酒。   “通天,你先前问为师,要不要陪你一道喝酒。为师以为,为师答应了你。”   通天微微垂落的睫羽似是颤了颤,望着近在咫尺之遥,凝视着他的鸿钧。霜雪似的眼眸中,仍是一派无悲无喜的情绪,只是细细看去,又能清晰地瞧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如墨的眼瞳之中。   圣人一个恍惚失神,手中的酒盏就落了地,洇湿了地面,好一片狼藉。   鸿钧凝视着他,唇角似有些微的上扬,又很快就消失不见。   “师尊不是不喜欢饮酒吗?”通天低头望着脚下的酒盏,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鸿钧不否认也不肯定,只道一声:“通天,为师答应你了,既然已经许诺,那么为师便一定会做到。”   那话间似有什么深意,意味深长,好像谈的不仅仅是酒,还有什么别的更加危险的东西。   可是圣人确确实实只是在饮酒,一袭红衣,衣襟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风流快意,肆意妄为,醉倒在庭院间那絮絮无声的梨花雪下。   那时的天道似乎也只瞧了半眼,便不甚在意地瞥开眼,去关注祂眼中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毕竟,一个全身修为被禁锢,只能待在紫霄宫中哪里都去不了的囚徒,一个徒有圣人之名却无圣人之实的上清通天,哪里还有什么威胁?   真好啊。   他悠悠地笑了起来。   没·有·威·胁。   *   须弥山上。   鸿钧平静地踏入山中,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随意地掐算了一下接引与准提的命轨,待发现他们二人皆不在此地之后,不由微微挑起了眉梢,抬眼望向那无垠的天穹。   你看,原来既定的天命,也不是当真一成不变的,就连牵扯到往后无量量劫的圣人之位,都可能会因为天道的一念之差发生变动。   那么,谁又能确保,所谓的“天道”,永远都会是天道呢?   他淡淡地想着,一边遮掩着天机,一边从袖中重新将青萍剑取出。   如一泓清泉般无瑕的长剑上泛起浅浅的光芒,初见时若惊鸿照雪,细看之下,又见其上精妙的莲花道纹,以锋锐勾勒,以凛然成画,足以斩尽世间不平之事。   尤其是被少年圣人握在手中的时候,一人一剑,便足以震彻整个洪荒。   鸿钧同样抬起一只修长的手,以挽剑之式拿起这把将来会惊艳众生的剑,听着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之声,如玉石相击,泠泠有声,遥遥指向前方某处。   他脚步不急不缓,随意地踏上了一条曲折宛转的小径。   树影婆娑,枯枝残叶。   雪青色的道袍拂过脚下荒草,微微扬起的风使得它们接连不断地往前倒去。   很快,他便顺利地接近了目的地,眼眸淡淡地瞧去。   青萍又发出“铮”的一声低鸣,整把剑呈现出跃跃欲试的模样,颇有几分沸腾的战意。   此情此景,当是名剑遇名剑。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是乃诛仙四剑!   按照天命,它先是落到罗睺手中,为龙汉初劫的煞气所污染,导致品级降低,不复先天至宝之名,即便如此,在后世的封神之战中,它仍然以“非四圣不可破诛仙”之名,而令举世瞩目。   可是如今呈现在鸿钧眼前的,分明是最初的诛仙四剑!   诛仙,诛仙。   既以诛仙为名,自当一剑诛仙!   长风吹起鸿钧的衣角,他平静地抬起首来,望了望自己的掌心。   没有人规定,有些东西,不可以提前拿到手中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道祖也为徒弟操碎了心(1/1)   感谢“梦幻的心”“深院锁清秋”“朝闻道”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支持么么哒!   ————   1.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   2.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鲁迅   3.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项脊轩志》   4.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封神演义》 第44章 寒光生积雪   风雷声动, 山间落雨。   突如其来的暴雨声中,世间被模糊成一道残影,唯有秉持着杀伐之道而生的玄色长剑上泛起点点流转的光芒, 似是察觉到什么亲切的气息一般,隐隐苏醒过来。   这一苏醒, 便似潜龙出渊, 逐渐散发出肆意张扬的气势, 一道隐含凛然杀气的剑气泄露的瞬息, 便引动了诸般天地异象。   鸿钧站在悬崖之畔,俯瞰着那四把被锁链紧紧缠绕着的剑,长指搭在青萍剑上, 眼眸若有似无地眯起了一瞬。   浑身流转着至清之气的青萍剑在他掌心上挣扎了两下,似是很想越出去与诛仙四剑一战, 却被鸿钧的手牢牢困住。   它似乎茫然了起来, 回首望着这个与他主人分外亲密的道人,沉思几许, 努力地弯起了剑身,学着通天的样子,蹭了蹭鸿钧的掌心。   鸿钧:“……”   他不咸不淡地瞥了它一眼,似觉得有些伤眼睛一般, 又默默无声地偏开了视线。却见那青萍剑又锲而不舍地发出几声清脆的轻鸣,剑身之上流转着纯粹清气, 周围无声无息地落下莲花的虚影,一朵又一朵,生气勃勃地盛放在他身边。   简直就像是在撒娇似的!   怎么回事啊青萍剑?你反省一下啊你怎么回事?!   好的不学学坏的, 堂堂先天至宝, 怎么和你主人一样, 天天只知道撒娇?撒娇也就罢了,怎么连打架作死那套也学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鸿钧抓着剑的模样很严肃,盯着它看的眼神也很危险。   青萍似也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满含不舍地往诛仙四剑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鸿钧,下一瞬,它整把剑就蔫了。   别问他是怎么从一把剑身上看出蔫了这种情绪的。)   流转生辉的灵光在一瞬之间黯淡下来,袅娜开放的莲花亦在悄无声息间枯萎殆尽,化为清风而去。玄色长剑有气无力地往他掌心一躺,如同凡铁一般收敛了万千的光辉。   鸿钧:“……”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面上仍是一片不带丝毫感情的漠然情绪:“安静,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青萍微弱地闪了两下光芒,到底还是听话地平静了下来,轻轻栖息在他手中,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呵,贫道管不住通天就算了,总不至于连把剑都管不住。   鸿钧淡淡地瞥了它一眼,又重新把注意力投到下方在锁链之中挣扎的诛仙四剑上。   诛仙很是努力。   寒光流转的剑身之上,一道道剑气于虚空之中成型,或斩或挑,或戳或扫,对着那道道如玄铁般牢固的锁链劈砍而去。一时之间,金石之音响彻,天地间乌云翻滚,雷鸣之声阵阵。   暴雨愈是汹涌,它们挣扎中迸裂出的烈火,燃烧得亦是愈发剧烈。仿佛连整个剑身都沐浴在烈火的金芒之中,刺目得在千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罗睺……自然也望见了这一幕景象。   他在归墟里修养的速度远胜过洪荒,又及龙汉初劫反馈而来的力量同样支撑着他的恢复,此时此刻的他,游历洪荒寻觅着更多天生地养的法宝,也在无声无息中将自己的魔念留在经行而过的每一个地方。   诛仙四剑出现异动的瞬息,他心头便是一阵悸动,待掩藏了身形走到附近时,猩红的眼眸之中,恶意顿时兴风作浪,一寸一寸蔓延过整个心头。   ……他仍然记得上清满身戾气的模样,那么美,又那么绝望,像是刀锋之上染血的花。   明明应该被人保护得极好的少年,却在那个瞬息之间流露出了他本该终生也体会不到的情绪,疯狂又平静,浓烈得像是浇在烈酒上的一簇火焰,又似大雪天里绷紧到了极致的弓弦。   比起之前虚伪的矫饰,令人嘲讽的天真,更加得令人怦然心动,几乎是……念念不忘,辗转反侧。   没有错,他的直觉没有错。   上清,生来便该属于魔道,这位执掌着杀伐之道的美人,合该同他是一路人!   只可惜,他来晚了一步。   罗睺微微抬起首来,长风拂过他猎猎的衣角,映着他眸底翻滚的恶意深沉如长渊。   世上既然已经生了罗睺,又何必再有鸿钧呢?   *   天道微微垂落了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须弥山上的景象,意识到鸿钧口中所说的“贫道自有分寸”是个什么意思,祂略微感兴趣地抬了抬指尖,令长风将消息送达,又望着诛仙剑微微皱了皱眉头。   “罢了,不过是诛仙之剑而已,又能如何?”祂又摇了摇头,将心头隐约的微妙之感压了下去。   倒不能说是自负,只是作为天道的祂,无形无相,无处不在,主宰着洪荒万物。在洪荒这片土地上孕育而出的剑,又如何能伤到祂呢?   绝无可能。   “只不过,上清的实力,这样下去恐怕又将进一步失衡,好在他似乎很听鸿钧的话,也很信任鸿钧……”祂思绪一转,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幕幕景象,“既然如此,应当无甚大碍。”   天道漫不经心地想着:“实在不行,就在鸿蒙紫气中留一道限制吧,稍稍压制一下,免得他将来越了界。”   这样想着,祂又重新放下了担忧的心思,熟练地安排起了一切后续事物,方方面面,林林总总,保证万无一失。又习以为常地观察了一下命运长河,确保其中没有任何异数出现。   不会有任何生灵从祂的棋局中超脱而去,也不会有任何外来世界的变数妄图改变未来。   如此,方才算得上一句——完美无缺。   *   青萍迅速地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隐约的血腥之气,整把剑顿时支棱了起来,露出一副警惕的样子。   鸿钧执着长剑,瞥了眼风吹来的方向,眼眸中的冰冷之色亦是愈发浓郁,良久,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杀意森然,冰寒彻骨。   “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他淡淡地望去,似笑非笑,一点零星杀意藏在话语之中,随着他一步步攀升的气势几乎达到顶点,“罗睺,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心去死呢?”   “鸿钧,你都没死,本座又怎么舍得去死?”罗睺抬了眼,挥挥衣袖从虚空中踏出,弯眸一笑,抬手抓住弑神枪,“怎么,生气了?之前发那么大火……就因为上清与本座卿卿我我,言谈甚欢,你嫉妒?”   “……?”   鸿钧漠然无情地抬起眼来,望着照旧不改本色,死死往他的底线上踩的魔祖:“阁下是指,你差点陨落在紫霄宫这件事,是‘卿卿我我,言谈甚欢’?”   罗睺摸了摸下巴,眼眸低垂,唇角含笑,语气愈发显得暧昧难明:“是啊是啊,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打是亲骂是爱,美人拿剑捅本座心脏……那叫情深义重,爱慕已久。”   鸿钧阖眸,平静至极:“看样子,你是真的不想活着走出须弥山了。”   罗睺瞥了诛仙四剑一眼,又望了望鸿钧手中的青萍剑,弯起唇角嘲讽一笑:“事实上,你也没想过让本座好好离开吧。鸿钧,你触动了诛仙,不就是为了引本座来此?”   他直视着前方的道祖,眼眸倏而冷淡下来:“还是这么虚伪和做作啊,真不知道上清他看上了你哪里?竟然还因为你同本座动怒,真是……太令本座伤心了!”   鸿钧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所以,堂堂魔祖,如今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罗睺仍然笑着,猩红的眼眸中闪过几分愉悦之色,舌尖一点舔过唇齿,露出一副餍足的模样:“确实如此,只不过等鸿钧你死了,那大概……就不会是口舌之快了呢~”   “想想美人一副气得要死又无能为力的模样,本座就甚为心痒难耐……这么张扬肆意的美人,哭出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罗睺眸光流转,眼眸暗沉了一瞬。   “很好。”   鸿钧微微颔首,一双漠然如雪的眼眸之中,万千情绪消弭不见,化为彻彻底底的虚无,他站在原地,却仿佛无处不在,与天地归一。   他淡淡地望了一眼脚下的须弥山,目光又似透过它,望见了其下的灵脉,平静又从容地伸出了手。浩浩长风忽而止息在一瞬,此处地界被强行割裂出来,成了一座人间孤岛。   罗睺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他极为忌惮地望了鸿钧一眼,古怪地笑了一声:“鸿钧啊鸿钧,如今的你,当真还是鸿钧吗?”   道祖不为所动地望着他,分明是平视的姿态,却生生显出了几分凌驾于众生之上,高高在上,无悲无喜的模样。他执着青萍剑,垂眸一眼,便似有无尽威压自穹顶之上落下,一寸一寸,坍圮着世人的脊骨,压垮着众生的斗志。   先前与他直视的罗睺被迫垂下了眼眸,视线之中,只见得一片翻飞而起,冰冷至极的雪青衣袂。   他瞳孔微微一缩,当机立断离开了原地,又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诛仙四剑掠去。   在他身后,物质化为虚无,意识沦为空洞,一切存在的与非存在的,都在鸿钧一念之间,彻底湮灭。   作者有话说:   感谢“风城烟雨”“云玖”“落梦”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周五,按爪! 第45章 惊鸿照影来   道魔争斗的动荡震撼着四境天地, 宇宙寰宇,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反反复复层层叠叠的时空如同泡沫一般破碎开来,或止息于一剑, 或悬停于枪身。   昔日混沌之中早已结下的死仇到了今时今日, 又更添一笔。   围绕着渐渐复苏的诛仙四剑, 汹涌而下的无边杀意震动着周围的结界, 须弥山上的生灵隐隐感受到了什么,迅速在天地之威中四散奔逃。   青萍剑发出一声长啸,清气萦绕在剑身之上, 一样的气势汹汹,来势凶猛, 像是还记得对面那个伤了他主人的魔祖。   鸿钧极为淡漠的目光落在罗睺身上, 又微微阖了眸,冷淡的面容上是一片凝霜的月光。他掌中执剑, 微微启唇,道出一声不太响亮又似寒芒刺骨的:“杀!”   滚滚雷霆纷至沓来,落在他身后,恍若天怒。   可不是天怒?   罗睺旋身一眼, 眉头紧紧皱起,唇线压得平直, 又加快了几分速度,迅速往诛仙四剑而去。手掌往前一探,便似要抓住那把锋锐无匹的长剑。   鸿钧抬指, 径直往诛仙砸去。   “啧, 麻烦。”罗睺低骂一声, 堪堪止住了脚步,身体往后一倾,顿时听见一声金石相击的声响。   那雷霆不止不停,直截了当砸在了束缚着诛仙的锁链之上,生生震碎了一道口子。四剑嗡鸣一声,声势愈发浩大,借此机会又更加努力地往外挣扎起来。   合着您还进可攻,退可守了是吗?   罗睺险些没被气笑,他微微抬眸,皮笑肉不笑地望向鸿钧,抬手抓住了弑神枪,任凭滔天魔气层层涌上,一息之间漫过了那双猩红的眼眸:“鸿钧,多年未见,你的心倒是越来越脏了。”   “比不得魔祖,不惜身入险境,诱我徒弟入魔。”鸿钧半抬了眼,无悲无喜地答了一句。   “呵。”罗睺又是一笑,目光森寒入骨,“诱他入魔?鸿钧,你不觉得你这话甚是可笑吗?你当真关注过你徒弟吗?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满身戾气,滔天杀意……任谁瞧了怕都会觉得,他早已入魔!”   鸿钧对此话毫无反应,只又抬了抬手指,往下砸下数道都天神雷,强行将罗睺逼退出诛仙四剑的范围,方持了青萍剑,慢慢悠悠地落下。   脚下的石子跌入无尽深渊,紫衣华发的道祖淡漠地望着罗睺,漫不经心地开口:“贫道尚活在世间,何人敢说我徒弟入魔?”   “罗睺,就凭你?”他微微垂了眼,近乎讽刺地一笑。   罗睺抬眼望去,语气幽幽:“往日倒也不曾觉得,鸿钧你竟然还学会了掩耳盗铃,确实,本座的分量着实不够,只可惜,他这身杀气若是再遮掩不下,若有一日,天下人指责他入魔……”   他忽而一笑,眼眸幽深入骨,竟在一瞬之间窥探起对方的心声:“鸿钧,难不成,你要为他杀了天下人吗?”   道祖衣冠整肃,眉眼淡淡,平举起长剑,一剑斩碎了那朝着他而来的魔气:“罗睺,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冰冷一笑:“倘若世人从来都不曾知晓何为‘魔’,又凭何来指责贫道的弟子‘入魔’呢?”   好一片肃杀之气,真真让人心底发颤。   罗睺攥紧了弑神枪的枪身,眼眸微微眯起,死死盯着鸿钧:“不愧是天道看重之人,当真是一脉相承的冷酷无情。”   鸿钧却不再与他多言。   他垂眸望了一眼几乎要完全挣脱出封印的诛仙四剑,自宽袖之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拇指轻轻搭上剑柄,五指略一用力,便欲要拔出一柄长剑。   诛仙微微颤了两息,感受着施加到它身上的力道,略微凝滞地停顿了一番,忽而金光大作,紫气翻腾,生生将之震开。   四剑齐齐发出一声骤响,震动着它们身下的须弥山,使得无数乱石滚滚而下,连带着摧折的树木与屋舍。   ……诛仙并不认可鸿钧。   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罗睺哈哈大笑,唇角微微勾起,辛辣而嘲讽:“鸿钧,你们一贯讲究天数天命,凡事都要算一番缘法。既与诛仙无缘,又何苦强求?”   “不对。”他猩红的眼眸中满是恶意,“倒有一人或许与这四剑缘分不浅——你是为上清来谋夺此剑吗?”   鸿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甚意外地收回了手,眉心微微一拧,似在思索着处理的办法。   若是强行带走诛仙,倒也不是不行,就是……罗睺……   在诛仙命定的缘法之中,既有罗睺的一份,又有通天的一份,若是二人皆在此地,诛仙或许还会犹豫几分,做出一番抉择。但如今,他徒弟不在,诛仙毫无疑问会更倾向于罗睺。   果然还是要先杀了他吗?   鸿钧心平气和地想着。   他微微抬了眼眸,投来的目光中杀意忽烈。   罗睺一个挑眉,弑神枪微举,借由魔道而来的力量亦沸腾而起,愈发汹涌,与其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于此瞬息,青萍剑却是倏忽一颤。   久远得如在天边的梦境之中,通天微微睁开眼眸,神情中仍带着几分恍惚之色,仿佛依旧沉浸在过往之中,唯独唇齿一启一合,近乎梦呓一般,轻轻道出二字:“玉宸。”   紫霄宫中,灵气纷然如雨,令这枝头摇摇欲坠的桃花散了满地。   女娲微微侧过身来,往主殿的方向望了一眼,伏羲挑了挑眉,自袖中摸索出卜卦的用具掐算一二,又不禁微微摇头:“这波啊,这波算是梦中悟道吗?”   “不愧是你,上清通天!这都能行?!”他笃笃地敲着桌面,神色中又有几分放松。   女娲亦是一笑,眉眼浅浅地舒展开来:“如此看来,师兄的伤势恢复得不错。想来兄长也不必担心了。”   伏羲转头瞥她一眼:“妹妹胡说些什么……”   女娲挑了挑眉梢,若有所思地望来。   伏羲轻咳一声,果断投降:“行吧,勉强放心了不少,看来鸿钧前辈也可以安心了。”   ……   须弥山上,鸿钧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正想扣住青萍剑,又忽而觉察到周围涌动着的如潮灵气。   下一个瞬息,青萍剑自他手中脱身而出,化为一道流光落在诛仙四剑身旁。   乌发红衣,肤白如雪。   慵懒得如同一副水墨丹青的少年就这样静静地立在虚空之中,惊心动魄的眉眼微微舒展,含笑朝着他们二人望来。   罗睺扣着弑神枪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的眼眸中忽有三分恍惚。   鸿钧静静地望去,遽然搭下了眼帘,不声不响地攥紧了衣袖,轻轻吐出一口浊息。   “恶尸,玉宸。”   他唤出来者的名姓,望着那美得雌雄莫辨的少年轻笑着垂下了眼眸,探出的指尖如同削葱根一般纤白,宛如同情人低语似的,轻轻搭上了诛仙剑的剑柄。   刹那间,风云涌动!   原先束缚着诛仙四剑的锁链不堪重负似的轻轻颤动着,这颤动愈发得剧烈,自一点蔓延而起,连绵向整座山脉,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四剑齐齐发出一道剑光,辉映着须弥山上落下的霞光彩气,生生阻断了云路,也断送了最后那么一点对它们的束缚。锁链一根接着一根崩断,凛然绝世的长剑自悬崖上生出,气势磅礴,携着万千萧杀之气!   远远的,接引和准提觉察到须弥山上的异动,不免惊慌三分,似要往回赶来。   可他们注定赶不上这一幕。   诛仙四剑问世的瞬息,连天地都为之侧目!   罗睺眉目一闪,霎时间便要上前,又被早有准备的鸿钧拦在外围。一把量天尺落于道祖手中,吞吐着无边的肃然杀意。兵戈交错的瞬息,两人的眉眼尽皆冷冽彻骨!   红衣烈烈的少年眉眼绮丽得如同一场梦境,他低首轻轻抚摸过剑身,听着它们带着几分雀跃的回应,又似笑非笑地抬了眼,望着不远处的罗睺:“您也想要这诛仙四剑?”   罗睺微微掀起眼帘,手中弑神枪发出一声低沉的响声,避开鸿钧抬指落下的一道雷霆,又侧首朝着少年的方向望去:“怎么?想送给本座?”   却见那少年恶劣地弯起眼眸,广袖一招,将四剑藏入袖中,目光往下一掠,又顺手拿起了下方的阵图。   “那您就好好想着吧。”他无所谓地拍了拍手掌,懒懒散散地一笑,三分肆意,四分张扬,“这么美丽的剑,除了本尊,又有谁配拥有?”   鸿钧终是一叹,目光中隐隐浮现几分警告意味:“玉宸。”   红衣少年歪头望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啊,是本尊的师尊。”   他眉心微拧,似乎有些不满地望了鸿钧一眼。   鸿钧淡淡地望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了掌中的量天尺。   恶尸仿佛也注意到了这一幕,颇为不爽地啧了一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乎无人听闻:“……也不知道本尊到底喜欢他哪里?”   他嘟囔了两句,到底是老老实实地重新化为了一道流光消散。   留在原地的,乃一柄青萍剑,并诛仙四剑,以及阵图一张。   鸿钧微微抬手,迅速将这些灵宝尽皆藏入袖中,方又侧过身来,一双眼眸冰冷地望着罗睺。   先前的局势发展得太快,几乎令人始料不及,好在最终的结果仍然是好的。唯有一事尚未解决,倒也不算麻烦。   鸿钧淡淡地垂了垂眼眸,手指搭上量天尺,神情愈发显得莫测:“罗睺,我们之间的事情,也当好好算算了吧?”   魔祖侧过首来,手指轻轻敲击着弑神枪的枪身,仿佛在垂首沉思着什么,又倏尔轻笑一声,眼眸中浸透着至深的恶意。   “是啊,是当好好算上一笔账了,鸿,钧。”   作者有话说:   最近看书经常有乱码,据说退出重进,删除下载文件(清理缓存?)可解除。   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46章 积雪浮云端   紫霄宫中。   女娲与伏羲对弈, 女娲执黑子先行,伏羲随后落子,一人衣裙如绯, 裙摆上盛放大朵大朵的海棠花,一人眉眼微凝, 投来的目光影影绰绰, 掩盖在一片寒潭般沉静的思虑之中。   两人行棋时姿态皆是一等一的郑重, 来来往往, 顷刻间便落数子,过一时半刻,速度方才渐渐慢了下来。   成型的棋局之间, 携着风雨欲来般的萧杀之气,一子落, 吞数子, 成游龙之势,又似凤凰低鸣, 纵是只鳞片甲,也可见危险之盛。   伏羲专注地凝视着棋局,修长的手指中捏着一枚棋子,眉心微拧, 似在思虑于何处落子,冷不丁地听见女娲唤他一声:“兄长”。   他微微抬了眼, 神情中似有几分疑惑,对上他妹妹略显凝重的目光,温声道:“怎么了吗, 风希?”   女娲敛了眸, 轻声开口:“兄长不好奇之前之事吗?”   伏羲微微摇头:“若是你觉得此事适合为兄知晓, 为兄自然乐意一探究竟。但倘若风希仍在犹豫,那么为兄也不会刻意去寻求一个答案,毕竟……知道的东西太多,同样会招致杀生之祸。”   他温温然笑了起来:“风希,你是我妹妹,在这点上,我将无条件地信任你。”   女娲微微抬眸,凝望着与前世别无二致的兄长,微微吐出一口浊气,随即扬唇一笑,眉眼舒展:“既然如此,那风希就放心了。”   “所以,风希打不打算透露一下,这位鸿钧前辈的背景呢?”伏羲又落一子,却又换了一种交流方式,借着他们兄妹之间的心灵感应,轻声询问道。   女娲微微垂眸,重新捏起一枚棋子,淡淡开口:“此时说来话长,不如从我们兄妹皆知晓的事情开始。”   “好。”伏羲微微颔首,平静自如。   “我的老师自混沌而来,虽为混沌魔神,却与盘古交好,最终活过了开天之劫,却因为入主洪荒,而跌了几分境界。”女娲微不可查地启唇,碧色的眼眸凝视着眼下的棋局。   作为先天混沌之气中至阴之气所化身的神灵,这一点信息自然被传承记忆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并为她所传承。   “与他同时活下来的,还有魔神罗睺,杨眉老祖等神灵,他们艰难地在洪荒寻了落足之地,很快又面临了新的困难……”女娲回忆着曾经被混沌魔神追杀过的经历,又轻轻往棋盘上落子。   伏羲颔首低眉:“洪荒并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并且想要将他们一一诛杀。”   女娲:“因此,那些勉强活下来的混沌神灵大多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真正得以在洪荒立足的神祇,无一不得到了洪荒的承认。其中,最为特殊的,莫过于我的老师鸿钧,以及魔神罗睺。”   她抬起眼来,无声无息地与伏羲对视一眼,两人一齐回想起那时遮天蔽日的天穹,一半为“道”的力量所笼罩,另一半为“魔”的力量所控制。   “天道,魔道。”伏羲低眸,将这两个词含在口中,并不肯轻易吐出。   女娲莞尔一笑,眼眸中却又含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   “鸿钧老师得天道认可,是为未来的洪荒道祖,玄门领袖;罗睺亦得了魔道的传承,从此为魔道的兴盛不断求索,后世称之为魔祖。”   伏羲微微颔首,抬指落棋:“那么,代价呢?”   女娲却又垂了眸,淡淡道:“这是后世的我揣摩所得,或许当不得真。”   伏羲:“无妨,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女娲便继续道:“那日,我们惯常于紫霄宫中听讲,老师却久久未至,来时眉眼淡漠如雪,不带丝毫感情,甚至在瞧见通天师兄时,亦失去了几分往日里我们司空见惯的纵容,竟是当众斥责了他……”   “众人皆大惊失色,惶惶不安,或面面相觑,或惊疑不定。三清中的其余二位,太清老子,玉清元始,果断站起身来,挡在通天身前,替他们的弟弟求情。”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老师方散去了威压,低眸静默许久,令他们三人坐回原处,通天师兄神情不解,忽而固执上前,问询其身体状况……”   女娲微微一顿,抬起眼来:“然后,我们便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   *   “贫道鸿钧,今已合道。”   梦境变化莫测,时序颠倒,时而至此,时而又不知去往何处。   窗边的桃花兀自开放,斜斜地探入一枝头,通天微垂的眉睫轻轻颤动,似恍然彻悟,又添了几许更深的惘然。   紫霄宫里倏忽寂然无声,仿佛落针可闻。他一袭青色道袍,透过时空的罅隙望去。   “何谓合道?”   少年仰起首来,神情执着地望着紫衣的道祖,本该明澈天真的眼眸中,显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宛如一把锋锐无匹的长剑,一经出鞘,便绝不回头。   鸿钧微垂的视线微微顿住,已然平静无波的心境上竟然又生起了点点波澜。只可惜,太微弱,也太微不足道。   他似是不悦地垂了眼眸,冷冷地斥责一句:“上清!”   他身旁的元始眉头皱得更深,一手死死地拽住少年的手腕,十二万分地想把他按回到蒲团上去。   通天却难得没有听兄长的话,眼眸微微垂下,似是思索了一二,方才抬起首来,目光灼灼,流转生辉:“难道合道之后,师尊便不是我的师尊了吗?又或者说,难道鸿钧就不是鸿钧了吗?!”   “通天!”老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训斥他弟弟,直把少年骂得抬不起头来,“怎可这般不敬师长?”   是啊,怎可这般不敬师长。   鸿钧脑中有一个念头这样想着,却又有那么一点点的思绪冒出头来:贫道的弟子,贫道就喜欢他这般肆意妄为的模样。   若非如此,他又岂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任凭他胡作非为,搅得紫霄宫不得安宁,又在他做得太过分的时候,把人拎到自己身边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上两句。   就算是如此,也舍不得骂狠了。   气团子永远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从不真正越过那条线,就算当真捅破了天,也会第一时间跑过来同他撒娇道歉……   他的弟子……本来就应当是这个模样。是他亲手养成这样的。   乐在其中,乐见其成……   何错之有?   一念至此,忽有整片迷蒙的雾气从识海中破开,晨曦破晓,霞光万道,紫府之中顿时一片清明。   鸿钧倏忽抬眼,似惊怒,又后怕,下意识垂眸望去。   青衣的少年低垂着眉眼,蔫巴巴的,有气无力地挨着兄长的训斥,眼底是一片水色迷蒙的茫然之色。甚至来不及生起委屈的感觉,便已经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困惑之中。   周围的人群面面相觑,不免投来几分隐晦难言的目光,显得此景又难堪几分。   道祖微微沉了脸,开口叫停了老子。   后者抬眸望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了眼眸,神情谨慎又不失恭敬:“师尊,吾弟尚且年幼,无意冒犯于您,弟子日后一定好好教导他。”   “不必。”鸿钧摇头。   他身后的通天下意识想抬起头看他,又迅速反应过来,重新低下头去,语气中莫名显出几分艰涩:“弟子知错,此事与兄长无关,皆是弟子一人所为。”   元始瞪他的眼神都快掩饰不住了!   “不怪你,你做得很好。”鸿钧阖眸轻叹,轻轻俯下身去,亲自牵起了他的手,定定地凝视着他微怔的眼眸,“是师尊错了。”   此言一出,真真是一片惊涛骇浪!   本来还担忧得不行的女娲神情顿时恍惚,茫茫然地回转过身,掐了一下伏羲的胳膊,丝毫没有发觉痛感,方放心地感慨一声“果然是在做梦”。   伏羲:“……”   他头疼得揉了揉眉心,甚是无奈地瞧了一眼他妹妹,心下又轻轻松了一口气。   红云手上握着的笔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半截,他本人又迷迷糊糊地侧过首来,忧心忡忡地询问:“镇元子,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镇元子克制着自己翻白眼的冲动:连圣位都敢让出去的人,现在在这里担心些什么?   “放心吧,我们在座这么多人,道祖没有一锅端的心思。”当然,最后还是只能耐着性子,好好安抚着好友。   紫霄宫三千红尘客,各个都被迫在瞬息之间刷新了三观,同时,又对道祖宠徒无度的程度进一步提升了了解。   上清通天这只气团子,真是可怕得很!   唯独通天什么都没想。   少年神情微微怔然,慢慢地抬起一双明朗出尘的眼眸,于无声中与鸿钧对视。他认真地凝视着那双眼,寻找着他熟悉的神色,又悄悄牵住了他的衣袂,无比仔细地确认着那道气息。   是气团子的师尊吗?   是气团子的师尊呢!   他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灿烂耀眼得如同三月春光,眨眼之间,令这室内骤然光亮明灿。   “师尊!”   “您终于回来了!”   梦境到了终点,通天唇边的笑似也止不住了一般。他微微抿唇,唇角又浅浅上扬,露出一个清浅的弧度。   长风吹拂起漫天的桃花花瓣,浅浅地积在他垂落的乌发之旁,恰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美人慵懒春睡迟。   鸿钧踏过白玉台阶,掀起珠帘走进,步履又不经意地微微一顿。   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眸中,再度生出了人间的喜怒哀乐。   *   另一侧,女娲与伏羲的棋局也即将结束。   女娲凝视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二子,手指似缓似疾地敲打着檀木桌案,目光微微显得沉郁肃穆几分。   伏羲抬眸望她,眼眸似浅还深:“所以,合道的代价,便是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天道意识的影响吗?又或者说……被天道夺走身体的控制权?”   女娲微微摇头:“这些都是我们后来的揣测罢了。”   她似要叹息一声,又轻轻抬起手来,去接这枝头落下的缠绵花朵,一片又一片,千朵又万朵,指尖轻轻拂过花瓣,转而露出一个笑来:“好在,我们还有通天师兄。”   女娲侧首戏谑一句:“就算老师当真有一天把我们视若无物,怕也是舍不得忘了他最心爱的小徒弟的。”   作者有话说:   猫猫委屈,但是猫猫不说。   所以你什么时候才来哄猫猫?   ————   感谢“青女”“朝闻道”“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周日,放一个瓜在这里。 第47章 瀚海百重波   归墟。   染血的弑神枪没入地面数尺之深, 罗睺斜倚在高大的崖壁边上,低头捂着伤口位置,呼吸短促又轻微, 时缓时低,一如旷野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呜呜咽咽, 几乎能听见死亡来临时极为缓慢的脚步声。   周围遍地晕开的鲜红花朵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妖异的鲜血, 整朵花轻轻摇曳着, 无声无息地吸收着那鲜血中饱含的力量, 又小心地向着男人的方向蔓延而去。   罗睺并未抬眸,目光冷冽入骨,运转心法恢复着自己的力气, 又在那朵染血的花靠近它时,极为轻微地抬了抬手指, 寒芒一掠, 干脆利落扼断了它的身体。   周围蠢蠢欲动的花顿时安分了不少,哪怕仍然以贪婪的目光凝视着男人, 却也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一步。   洪荒之中,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法则仍然无声无息地刻在他们的灵魂之内,没有人敢轻易越过这个法则去冒犯上位者, 但是……一旦虎落平阳,龙游浅水, 自有无数鬣狗蜂拥而上,将之吞噬殆尽。   “呵。”罗睺低眸,自喉咙中滚出一道低沉压抑的叹音。   自盘古开天以来, 他有多久……没有沦落到这般地步了。   鸿钧……天道……   他低低地咳嗽着, 目光中冰冷的杀意愈发彻骨, 苍白瘦削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扼紧,发出寸寸清晰的声响,几乎被捏得发白。   不愧是他们命定的死敌。   道魔之间,此消彼长,不是他死,便是你亡!   小小的灭世黑莲从岩壁之后谨慎地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望向罗睺,犹豫着是不是该出现在他面前。又听后者一声低斥:“滚出来!”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抬起花瓣挡住了莲心,呜咽一声,跌跌撞撞地滚到了他面前:“罗睺,你还好吗罗睺?”   魔祖并不甚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心情又恶劣三分:“蠢东西。”   他松开了已经渐渐愈合的伤口,抬起手指提起了黑莲花,近乎挑剔地打量着她:“本座安排你做的事情,你都做好了吗?”   紫霞艰难地点了点头,发誓道:“绝无遗漏!就是,就是……”   罗睺眯起眼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语气低哑深沉:“哪里出了问题?”   “三族族长那里,不知为何他们的反应有些奇怪,明明已经受到了恶念的影响,偏偏没有彻底陷入无休止的杀戮之中,甚至还有余力动用秘法转移三族中失去战斗力的那些龙凤麒麟。”   花瓣一抖一抖的黑莲花认真地描述道,又艰难地抬起花瓣,抓住了罗睺的手指,瑟瑟发抖地望着地面:“能不能先放开紫霞啊,罗睺?”   罗睺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随意地松开了手。早有准备的黑莲花迅速翻身而上,稳稳地落在他肩膀上,花瓣一晃一晃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放松了没一会儿,又似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歪头问道:“对了罗睺,你没有把美人小哥哥带回来吗?紫霞好喜欢他!”   罗睺:“……谁?”   灭世黑莲羞涩地拿花瓣捂住了脸:“就是那个温柔地问紫霞‘你又是谁啊’的美人小哥哥啊,罗睺你不也挺喜欢他的吗?”   罗睺微微侧了眸,目光不声不响地落在紫霞身上。   小黑莲花不知人心险恶,一张小嘴照旧叭叭地讲话,活似一朵喇叭花:“他低眸望向紫霞的样子好温柔,明明应该是敌人,但在紫霞挡在罗睺面前之后,他就没有继续动手了……他是不是也喜欢紫霞啊?”   “诶诶诶,罗睺你做什么罗睺?”她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惊慌失措地望着罗睺俊美冰冷的侧脸。   他以两指捏着灭世黑莲的花瓣,垂眸望来,猩红的眼眸中翻滚着极为明显的恶意,随即启唇一笑,冷若寒霜:“喜欢你?下辈子吧!”   他连本座都不喜欢,还会喜欢你?   先前隐隐平息的戾气又泛上心头,罗睺微微阖眸,目光森寒刺骨,随意地抬了抬手指,就将黑莲花丢了出去。   有一个鸿钧就够烦的了,再多一个……   呵。当他是死的吗?   罗睺静静地抬起眼来,透过归墟不见天日的晦暗,遥遥望向洪荒,三十三天外的混沌之中,紫霄宫巍然屹立。   天道的力量遍布在混沌之中,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有松懈之时。毕竟,他上次趁其不备踏入其中,已经是利用了祂的思维盲区,丝毫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么大胆地踏入天道的地盘。   如今想要再重演一次,怕是绝无可能。   ……果然,还是要想办法,颠倒洪荒的秩序,夺走天道的权柄啊。   他的大道,他的夙愿,以及……他心心念念的美人。   有句话说得真好:美人,只配强者拥有!   罗睺低首望了望自己的掌心,抬手又唤起了弑神枪,手指不急不缓地敲击着枪身,猩红的瞳仁微微眯起。   唯有混乱才是他的机会,洪荒越乱,天道才会越弱。既然天道一心一意想要龙凤三族的和平与稳定,那么,便让本座,亲手来毁掉他们吧!   *   翩翩而落的绯色桃花之间,鸿钧如有所感,亦垂落了眼眸,定定地望去。   东海万顷的碧波之上,游龙越出滔滔江面,发出猛烈的咆哮;凤凰自不死火山而出,身姿炽烈如火;始麒麟率领着一众走兽站在尘土飞扬的战场之前,已然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令这天穹之上酝酿已久的劫数愈发壮大,五色神光氤氲而起,万道霞光遍地,将众人的身影拖得悠长,耀眼夺目又壮烈惨然。   那是劫数到了终点时最美的瞬息,分明象征着无尽的毁灭,却令众生在刹那之间生出几般错觉,仿佛他们的争斗皆是为了更好的未来。所有的付出与牺牲,都会在战争结束之后得到应有的回报。   怎么可能?   毁灭的尽头只会是虚无,没有任何人会是这场争斗中的赢家。   当天道下达判决的那个瞬息,他们就会彻底反应过来,从而陷入一场至死都难以抹消的绝望与不甘。   紫霄宫中的他,高居蒲团之上,一遍又一遍望着这样的情景上演,又在某一场戏剧之中,真真正正成了戏中人。   紫衣白发的青年微微垂下眼眸,似是轻轻叹了一息,又听见一点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他微微侧身,似想往身后看去,来人的脚步又快了几分,瞬息之间,便来到了他背后,踮起脚尖,轻轻捂住了他的双眼。   鸿钧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唯有带着笑意的声音拂过耳畔,清脆又悦耳:“请问您丢的是这只金色的气团子,还是那只银色的气团子,亦或是……我这只红彤彤的气团子呢?”   鸿钧:“……”   道祖极为轻慢地挑了挑眉梢,似诧异,又无奈。他并不回答少年的问题,只微微抬了眼,略长的眉睫拂过少年捂着他眼眸的掌心,令后者下意识又往后缩了两分。   下一瞬,少年仿佛反应过来了一般,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追问一句:“师尊?选一个呗?”   他笑意盈盈,眉睫生辉,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您弄丢的可是这只金色的……”   鸿钧忽而笑了一声,疏离的瞳仁之中,浅浅落下一片温和的弧光。   他不声不响,轻轻抬手,眨眼间攥住了那双如凝霜雪的手腕,又一个转身,借了巧力,刚刚还在作弄着他的青衣少年便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地落入他的怀中。   像是接住了一片清风,亦或是一轮明月。   鸿钧顺势扣住通天的腰身,止住他试图脱身的举动,方俯身低眸,呼吸落至他耳畔,语调慢悠悠的:“贫道可不记得,贫道什么时候弄丢过自家的气团子啊?”   “何时,何地,为何?”   鸿钧似笑非笑:“通天不妨同为师,仔细解释解释?”   气团子还想挣扎一二,又被鸿钧愈发用力地禁锢住了双手,似是觉得还不够一般,道祖扬了扬眼眸,抬手取出了捆仙绳。   眨眼间,捆仙绳化为一道流光,紧紧地束缚住了他纤细的手腕。团子愈是挣扎,那绳子缠绕得又愈发得紧,一圈又一圈,留下一道微深的红痕。   此时才觉出后怕情绪的气团子低头望了一眼,又艰难地抬起首来,试图蒙混过关:“师尊……”   鸿钧低头看他,唇角微勾,神情淡淡:“好好同为师解释清楚,否则,为师只好出此下策,把这只总喜欢戏弄为师的气团子……给强行关起来了。以防为师什么时候未曾察觉,就当真弄丢了他。”   通天沉默了一瞬,果断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弄丢。”   鸿钧挑起眉梢:“哦,那你先前……”   “师尊我知道错了嘛,我就是想逗您一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想!”通天扬起脸看他,一脸真诚,眉眼灼灼,似三月春风拂面。   鸿钧微微颔首,拖长了音调:“原来如此——”   还没等通天露出高兴的神色,他又若有所思地道了一句:“为师还以为,他决定弃明投暗,打算和隔壁那位孜孜不倦想挖贫道墙角的魔祖一起跑了呢?”   通天不由睁大了眼:“师尊在胡说些什么,弟子怎会做出这般欺师灭祖之事!”   鸿钧笑了一笑,安抚地揉了揉炸毛的气团子,语气幽幽:“为师自然是相信自己的弟子的。只是通天啊,你和罗睺一起共度的那十几个日日夜夜,是怎么一回事啊?”   通天:“……”   他眼眸忽闪忽落,义正辞严道:“这个,这个,师尊,我可以解释的!”   鸿钧的眼眸微微暗下,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一瞬,手指顺着少年的乌发往下慢慢滑落,直至落到他白皙的颈项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那处温热的肌理:“那么,通天同罗睺比较‘谁更能拼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气团子这回终于没办法狡辩了。   他感受着那落在他腰间的手掌一寸寸地收紧,紧紧地将他禁锢在怀中。似风雨欲来,山河欲倾,抬眸望去的瞬间,又正对上那一双含着浅浅不悦之色的眼眸,静若寒潭,深不见底。   “师,师尊……”   通天的身躯僵硬了一瞬,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我只是……”   鸿钧垂眸望他,俯身轻呵一口气,眼眸愈发显得淡漠疏离:“只是?”   “师尊我知道错了,我下次绝不会这样了师尊!”   通天仰起首看他,呼吸隐约乱了半拍,显出几分无端的慌乱,视线下意识偏开些许,不敢与他对视:“真的,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这么做了。”   鸿钧轻轻笑了一声:“当真?”   通天:“当真!”   鸿钧就这样静静地望了他许久,随即微微摇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道一声:“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接下来就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三千年禁闭,通天觉得如何?”   少年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又不敢再在这副模样的鸿钧面前胡闹,只好低垂下眼眸,长睫若有似无地颤动一下,轻轻应了一声:“弟子,领命。”   呜呜呜早知道就不出来搞事了QAQ   鸿钧又垂眸望了他一眼,心情略略好转几分,忽而道:“贫道心中,唯有一只气团子,是红色的那只。”   诶?!   通天下意识抬了眼,怔怔地望来,正对上鸿钧微垂的目光,清清淡淡,若皎皎明月光,轻坠人间。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子,微微弯了弯唇角,颇有几分愉悦的模样,语气中又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对贫道而言,他永远独一无二,是这世间极少极少的,几乎不可再得的,奇迹。”   “就算他再怎么胡闹,贫道都是极为喜欢他的。”   “不。”鸿钧又摇了摇头,否认了自己之前的话,“是最喜欢他。”   “师尊……”通天眨了眨眼,忽而说不出话来。   鸿钧只微微俯下身来,目光轻轻缓缓地与他相接,替他抚过少年微蹙的眉心,又轻轻点过那柔软清冽的唇。   良久,他方轻笑一声:“当然,若是有可能的话,贫道还是希望他可以更加珍惜一下自己,毕竟,贫道瞧见他那副模样时,是真的很心疼,很心疼……”   通天看上去更感动了,一只气团子被哄得迷迷糊糊的,仰起首望他,眼眸闪闪发光。   鸿钧瞧着他这副模样,笑了一笑,截住了最后半句话。   ……心疼得恨不得把他锁在身边,日日相伴,不离半步,从此再无任何人得以越过他窥伺这份珍宝。往后之日,风雨不入,刀剑退避。   只不过,这一点就不必说出来了。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可不想,提前吓坏了这只气团子啊。   作者有话说:   团啊,一个人在外面,记得保护好自己。   感谢“仰望星空”“青女”“梦幻的心”“花非花”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新的一周,头顶杨枝甘露。 第48章 路险心亦平   洪荒之中, 血煞彻底蒙蔽了天机;天穹之上,五色神光如利剑高悬。   混沌间翻滚不息的动荡终于平息了下来,呈现出一片如同死亡般寂静的姿态, 命运长河自天道微垂的目光中流淌而过,义无反顾地朝着未来奔涌而去。   三十三天外的紫霄宫中, 鸿钧阖眸不语, 静静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通天端坐在他下首, 衣摆微微垂坠至地面之上, 神情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惘然,又淡淡地垂下眼睫,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女娲与伏羲联袂而来, 同样寻了一个地方坐下,偶尔掀起眼帘, 悄无声息地对视一眼。   上至昆仑, 下至归墟,这洪荒遍地尚有余力的大能者们, 都密切关注着这场量劫的结局。   是的,量劫。   牵一发而动全身,以一族之生死存亡为代价,还躯壳于大地, 还魂魄于旷野,包括这一身的修为, 亦干干净净地归还予生养着他们的洪荒。   天道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这一幕,于命运长河的上游发出一声隐约的喟叹,祂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想, 兀自于一片死寂中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不会有意外。   祂也不会允许有意外。   通天微微垂了眼眸, 长长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阴影,轻轻掩盖着眸中一片晦涩难明的情绪,似又回想起那一片弥漫着血色的记忆。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那时的天地,可也如同此时一样晦暗难明?   垂眸观赏着他垂死挣扎模样的仙神们,可也是这般摇头晃脑,枉自叹息?   他微微阖了眼眸,又竭力睁开,似要透过那无边无际的血色,寻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些人。   鲜血淋漓,白骨森森。   近乎沦为人间炼狱的万仙阵前,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把剑。   剑断折成两半,唯独剩下阑珊只影,对着那透不过光的天穹,想着过去的明月。可明月不谙离别苦,又岂会将清辉留予他。   到底是一无所有。   终究是来去无踪。   于是他握紧那把断剑,重新指向对面面色蒙尘的佛陀,又微微抬眸,望着另外两位同样辨不清面目的圣人。   天地间突然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声愈发浩渺无垠的叹息,自三十三天外落下,轻轻拂过他耳畔,断他一缕散乱的乌发。   那缕断发飘飘摇摇落在这尘土之间,风一吹,便散了。   “痴儿。”   通天忽而发笑,先前如同蒙了一层朦胧雾气的眉眼生动极了,宛如拂去尘埃的美玉,在流转的日辉之下愈发剔透干净。   手中青萍剑低吟一声,清辉流转,吞吐着极为明净的天光。   鸿钧不动声色,偏过眼来瞧他一眼,凛然的眉目之间,又掠过几分淡淡的笑意。   可不是痴儿。   当做了这痴儿!   三族的战场之上,最后的决战已然拉开了序幕!   元凤低垂着眉眼,展开的华美羽翼极尽遮天蔽日,目光中的森然之色几乎呼之欲出;祖龙自沉浮的海面上醒来,冰冷的金眸缓缓睁开,那极尽辉宏的视线投落在漫天遍地的乌云之间,竟似破晓的晨曦,忽而映亮一片天地。   始麒麟身后的走兽一族重重地拍打着地面,扬起的尘土飞扬万里,令这万古的长风,都染上了肃然的气息。   前世今生,画面宛如重叠。   通天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又微微垂下眼眸,略表几分郑重。   他确信自己已经将应当告知的讯息传达,那么如今的场景再度重演,无疑预示着他们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是毅然决然赴此旧途,亦是满身决绝,不甘屈服的抗争。   无论结局如何,皆愿他们,如愿以偿。   昆仑山上,老子遥遥望向天地间成型的劫云,眉头不觉微微一拧。   它近乎寂静地盘踞在九天之上,又无声无息地压在洪荒众生的心头,散发着不详而危险的气息,仿佛在等待着吞噬什么一般。   元始站在他身后,微微抬眼望去,又不声不响地往昆仑山下的方向望了一眼:“终于……要结束了。”   他等待这一天,同样太久,太久。   洪荒各处的生灵皆有所感,亦低低地垂下首来,近乎畏惧地躲避着头顶黑压压的劫煞。   哪怕它们并不知晓这些意味着什么,却也本能地想要避开这足以威胁它们性命的东西。   大概,这就是量劫了吧。   祖龙率先动身,狰狞的面容上不带丝毫犹豫,滔天的巨浪被强行掀起,向着元凤袭去。后者反应亦是极快,滚滚烈火如同天怒一般燃烧了大半个海面。远远望去,半边天穹之上,尽是一团看不清模样的猩红。   追随着祖龙与元凤二人的龙族凤族亦随之而上,相互搏杀,霎时间,海面上滚落下无数血水,整片海域尽皆成了一片赤色!   始麒麟静静地望着他们二人,无声地阖了阖眼眸,随即一挥右手。   走兽们亦加入了这场殊死的搏杀,再一次,又一次。   是最后一次。   一个时代的落幕,将以无数的鲜血来祭奠。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龙吟凤鸣连成一片,呼啸声中道尽凄凉。且看那天幕黑压压,入目皆血色!魂魄嚎哭尽,怨念尚未平!多少生灵陨落于此役,又有多少无辜者惨遭波及。道不尽,算不清,皆成了一笔血淋淋的生死账!   长风过处,只闻见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祖龙淡淡的目光望过他身后的族人,被鲜血充斥着的金眸微微合拢,似叹似嘲,终化为一道凌厉的法术,一瞬之间,又有无数血雨淋漓而下,遍洒江海,沾了他满手,满心。   元凤垂眸望去,视线愈发冷漠,宛如对待生死仇人一般,重重地向着始麒麟的脊背抓去,后者顿时发出一声怒吼:“元凤!”   “你我之间的血债,自当以血来偿还!”凤凰睥睨而下,语气中透着刻骨的森然,与几不可查的一点悲哀之色。   导火线一经引燃,便绝无停息之时。   或许也会有停下来的那一刻,只是那时,怕是举目四望,不见仇敌,亦不见故人。   三族族长之间的争斗愈发剧烈,很快又越出狭窄的海域,落至广袤无穷的天穹之上。   就如同他们预演过无数遍的画面一样,漫天的云霞被滔天血煞冲散,洁白的云朵之上洒遍了殷红到近乎妖异的鲜血。   很快,元凤渐渐在二人的夹攻之下露出疲软之色,一时力不能支,忽而往混沌的方向遁去,其间不由得穿过了那五色的神光。   她眉目微微一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又倏地冷笑一声。   祖龙与始麒麟追上来的速度极快,逼得元凤又提了几分速度,就这样一追一赶,瞬息之间他们便深入了混沌。   无序的规则时刻充斥着这里,混乱的罡风生生刮过凤凰的羽翼。在哀鸣声中,她失去支撑的羽翼无力地往下跌坠,连带着元凤本人亦以飞快的速度往无穷无尽的混沌深处坠落。   天道微垂的目光中似有几分困惑的情绪闪过,祂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元凤的模样,又重新回归了沉默。   没有问题,逻辑合理。   可是……当真没有问题吗?   通天凝视着水镜的目光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息,眉心微微一蹙,下意识思考起一个问题来:混沌深处,那里岂不是……   罗睺持着弑神枪站在滔滔海面之上,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已经陷入无意识杀戮中的三族之人,又扬起眼眸,定定地往混沌深处望去。   灭世黑莲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肩膀往下滑落,在接触到水面的瞬息,忽而幻化出万千的虚影。   一朵又一朵泛着冰冷煞气的莲花孕育而出,顷刻间往着整片战场蔓延而去,或没入龙族体内,或落入凤族眼中,撕打着的走兽浑浑噩噩,眼眸中充斥着滔天恶意,忽而扬起利爪,生生将一只凤凰从头到脚撕裂开来。   漫天的血色之中,罗睺极为轻慢地勾了勾唇角,又微微抬起手来,唤起滔天的魔气。   血色的阵法隐隐浮现在下方,在众人未曾察觉到的瞬息,引动了遍布着天穹的劫云!   天道的目光瞬间从元凤他们身上移开,又落至罗睺身上,近乎愠怒地降下了滔天威压,瞬息之间,整片洪荒大陆尽皆为天怒所摄。   “魔祖,罗睺!”   “在呢在呢。”罗睺微微抬了眼眸,笑眯眯地回道,“据说每次量劫的时候,都是您最虚弱的时候,本座为此可是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您来呢!”   天道:“??!你——”   紫霄宫中,鸿钧看了一眼他的弟子们,又着重嘱咐了一句让女娲看住通天,方才站起身来,平静地踏出了宫阙。   不知道怎么解释,大概就是老板又开始无能狂怒,以及加班喜加一吧!   瞬息之间,大家又被道魔之间的争斗吸引去了目光,而之前整整持续了将近三个元会的龙汉量劫,又被抛之了脑后。   多么可笑啊。   那么多的血债,那么多的牺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元凤泣血的凤鸣声中,燃烧起无穷无尽的愤怒与怨恨,那恨意绵延不绝,自前世而起,又至于今生。   她所憎恶的,她所不甘的。   她毕生的仇敌与始终越不过去的命运!   她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也无法为自己的族人与她自己讨还回来的公道!   是天啊。   混沌最深处,昔日盘古诞生之地,亦是传说中最接近大道的地方。   古老的殿宇静静地伫立在原处,衰老颓败得仿佛任何一阵混沌罡风便可将之摧毁。可它仍然立在这里,无声无息,宛如在等待着一个孤注一掷来敲响它门扉的人。   于是元凤来了。   以性命为祭品,以神魂为燃料,将整个身躯燃烧成一场无边无际的大火,轰轰烈烈,映亮整片混沌天地!   她就以这样一副极尽惨然的姿态站在脚下这片距离大道最近的地方上,又微微抬起那几乎看不出形状,只无尽燃烧着的“手”,极轻,极轻地敲响了门扉!   更高的维度之中,似乎有一道意识投来了目光。   祂低眸的瞬间,只望见了一团火。   那火中发出了极为平静的声音,她道:“大道在上,凤族族长元凤,欲向您检举此界天道,执法不公,玩弄天命,以众生之性命成全一己之私欲,以致无数生灵遭劫入难!”   天道的瞳孔骤然紧缩,近乎难以置信地望来,同样只看到一团火。   焚天焚地,桀骜不驯!   来自其中一个,并不想顺从天意的叛逆者。   作者有话说:   开打了开打了,前排瓜子饮料小板凳,紧张.jpg   感谢“子之于桓”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   1.“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黄帝阴符经》   2.“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杨慎 第49章 借问为谁悲   来自更高维度的造物也会俯下身来, 闻听底下众生的悲苦吗?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刹那,元凤微垂了眼眸,定定地想着, 又在某一个瞬息翕动长睫,望着身边再度落下的两团火焰。   比凤凰花的颜色更深三分, 似燎原之火焚尽视野的每一处。   她忽而弯了眸, 长眉肆意, 裙摆飞扬, 盛如灼灼烈火。   通天遥遥望去,乌黑的瞳仁之中映着那片几乎能焚烧一切的火焰,像是天地间一盏明亮耀眼的灯, 照亮着通往未知旅程的道路。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又听见身旁的伏羲笃笃地敲击着桌案, 发出一声隐约的叹息:“我去不死火山那边取梧桐木时, 曾经听过一个消息。相传元凤与祖龙、始麒麟他们曾为挚友。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   女娲侧首望着神情隐隐有些肃穆的兄长, 他搭下眼帘,碧色的眼眸中流动着几分略显沉郁的光泽。   他定定地抬起眼眸,凝望着女娲,又瞥过眼来, 瞧了一眼通天。来来回回几次,方揉了揉眉心, 轻叹一声:“当然,这只是个传闻罢了,连凤族之内的好些人, 都并不相信呢。”   通天又往那边瞧了几眼, 袖中的指尖微微攥紧, 低低重复了一遍他们的控诉,声音清越,宛如浸透在寒潭中的碧玉:“天道不公,一心以私欲为先……”   一双倏地显出几分幽邃冰冷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混沌方向。   大道会注意到这一幕吗?   这么平平淡淡又极尽绝望的一场火,赌上了一切苟延残喘活着的可能,若是无人得见,无人听闻……该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一件事。   天道一瞬之间扭转了祂的威压,却阻挡不了他们一句句道出的控诉。自元凤起始,由祖龙传递,又由始麒麟终结。   “三族之人,身沾量劫因果,罪无可赦,然天道不公,我等心中不平!谁能为我族上上下下数万生灵之死负责?祂又凭何在坐视一切发生之后,裁决我等的命数?!”   天地忽而静谧,只闻那声声泣血,句句哀恸!   鸿钧立于东海之上,垂眸望着那平静无波的海面之上,一片又一片掀落至他脚边的血色波浪,击打在嶙峋的峭壁之上,迸裂出铮然的响声!   这周围的游鱼早就已经散了个干干净净,便是没有散去的,怕也不知道何时便卷入这场劫数之中,枉自送了性命。   他轻轻叹息一声,又在倏忽之间,明了了他弟子的选择。   这世间争命之人何其之多,却生生被劫数蒙蔽了双眼,以致于在懵懂中走向末路。他们欠缺的从不是抗争的勇气,而是在那一瞬间洞彻天命的觉悟。   像是拨开了久久堆积在头顶的乌云,看到了那隐藏在背后真正操纵着他们未来的那双手。   然后,反抗就开始了。   天道第一次这么愤怒。   而在愤怒之外,是掩饰得极深,却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恐惧。   天道之上有大道,天道受着大道的管辖,执掌着各自的一方天地。一般而言,唯有天道能直接与大道沟通,从没有生灵能够越过这一法则……   可这并不代表大道无法倾听底下那些生灵的声音!   只是大多数时候,那些声音太微弱,又太繁杂,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使得祂根本注意不到是谁在发出一声悲泣,道出一句控诉。   万千世界,无数位面,祂又如何能准确地听到那一声向着祂传达的绝望?   唯有此时此刻,天地量劫达到了顶峰,众生的不甘与怨恨在一息之间亦攀升到了平时绝无仅有的高度,三族的族长代表着三族,又落在这片距离大道最近的地方上,他们发出的声音,才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为大道所感知。   万中之一!   天道冰冷的目光穿透了邈远的时空,伴着极为浩大的压迫感落在下首那一团又一团燃烧着的火焰上。祂倏忽平静下来,抬起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一寸一寸地扫过他们决绝的模样,转而冷笑一声。   孤注一掷,抛却所有,将己身性命与未来都赌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上……   难不成,他们还当真以为他们会成功吗?   只不过,在这其中却分明存在着另一个问题……   为何元凤他们控诉的对象,是作为天道的祂,而不是……底下那位明晃晃地诱导三族应劫的魔道呢?   祂微微垂了眉目,遽然侧首,目光极尽冰冷地望去!   *   紫霄宫中,纷飞的桃花之间倏然染上了无边的杀气。   通天长身玉立,定定地凝视着水镜中发生的一幕幕景象,又在察觉到天道投来的目光时,眼眸微垂,近乎无辜地回过首来。   他们隔着遥远的时空,对视了一瞬。   将将病愈的少年面容犹带几分苍白之色,一身竹青色的道袍,衬得身形愈发消瘦,宛如冬日里一枝斜伸出来的绿梅,似与雪景融合为一,又在定睛望去时,忽生惊艳之感,绝不肯将他视为苍雪的一部分。   那般惊心动魄的神采蕴含在他眼眸之中,像是银汉迢迢中最为明亮的那颗星辰,纯粹无垢,照亮了夜深更重之时,低头苦寻之人的前路。   可在那一息之中,他的眼眸中什么也没有,苍穹浩宇,万物苍生,皆悄无声息地隐没,无边的寂然中,只倒映出祂一人的身影,影影绰绰,映着无瑕的天光。   通天似是笑了起来,可当天道再度定睛望去,却发觉那只是一场错觉。   “……”   无言的静默之中,祂冷淡地垂下眼眸,仔细地审视着他身上沾染的因果之线。   丝丝缕缕,缠绕不清,却始终寻觅不到祂想要找的那份。   在一片寂然中,通天纤长的眉睫微微垂落,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莹白如玉的手指搭在袖中,偶尔捏紧了一瞬,又悄无声息地松开,伴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修道之人不修体,因而显得颇有几分柔弱无助之感。   当然若是真有人信了这一幕……大概也就离死不远了吧。   会是他吗?   天道微垂着眼眸,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错漏。心头的怀疑一寸寸蔓延而上,令此间微微拂面的风都凝滞了脚步。   女娲拢在广袖中的手指轻轻攥紧,捏着的指骨泛起淡淡的青白之色,又很快平复了下来。一双碧眸之中,一切不必要的情绪都被深埋进了心底。   她如有所感一般抬了头,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一刻,两刻。   通天忽而叹了一口气,神情中渐渐显露出几分不忍,他侧首专注地望着水镜中的景象,竟有些许的出神。   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居高临下的一眼,不带丝毫感情。   那团火焰,那团极尽燃烧的火焰,眼看着就要在混沌之中熄灭了,无尽的罡风没有一瞬停息地刮过他们身侧,凛然不悦的威压重重地压在他们头顶。好像真的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声音,一切反抗都归于沉寂。   元凤低垂的眼眸中浮现出过往种种景象,唇边的笑意似讽似嘲,又近乎漠然地望向自己的双手。   始麒麟微微侧首,似是明了了她的意思,轻轻露出一抹笑来。   祖龙幽幽一叹,说的却是:“舍命陪君子,死得其所。”   他们化为长虹一道,坠入混沌尽头。   世间的边缘被烈焰映亮,如此夺目,如此耀眼。陷入无边厮杀中的三族之人,倏忽停滞了他们的动作,在短短的一瞬,自牵引着他们命运的缰绳中脱身而出。   是哭泣,是茫然,是不甘。   三族的悲鸣连成一片,令整片天地都为之侧目,纷纷扬扬的荒雪逆转了天地时序,自浩浩天穹上的一点而起,纷然而落,极尽悲哀。   紫霄宫中,通天亦敛了眉目,平静至极地伸出手去,他接住了那一簇微不足道的飞雪,感受着掌心微微泛起的一点凉意,又忽而顿住了一瞬。   另一片灰烬自混沌尽头翻涌而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罡风的吹拂之下,照旧永不止息地燃烧着。   在下一个瞬息,所有人都听到了天地间传来的一声巨响!   火光撞上了世界的边界,极力收缩,又倏地绽放开来,化为一场弥世的大火!   天道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一息之间,竟至于人仰马翻的窘境。倏忽间有一块地方脱离了祂的掌控,令外界的天光云影皆落入了此界的天地。   时空的乱流一瞬蔓延,毫不犹豫地侵吞起祂的权柄!   而比这更可怕的是……   一只从天而降的手,轻轻覆盖上了那片乱流,比祂眨眼的一瞬更快,甚至来不及思索,灾难便已然平息。   天道倏忽僵硬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抬了眼,一点一点望去。   那只极为宽大的,翻云覆雨的手,重新抬起,露出掌心,上面落着一只小小的凤凰,一条金色的龙,以及短腿的小麒麟。   祂熄灭了那场自神魂深处燃起的,本该至死方休的火焰。   温温然的声音落在祂耳旁,宛如晨钟暮鼓一般清晰入骨:   “5174号天道,对于此界生灵对你提出的指控,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作者有话说:   你有什么想狡辩的吗?【狗头叼花】   感谢“山有木兮木有枝”“黄粱一梦”“仰望星空”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50章 深藏身与名   “有没有人同您说过, 纵使是万中之一的可能,也是一种可能呢?”   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个含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放肆又懒散,仿佛一点也没有把祂放在眼里。   面对着大道肃穆低沉的询问声, 5174号天道的眼前, 忽而生出了几分奇异的幻象。祂定定地抬起眼眸望去, 神情中颇有几分困惑。   祂无比确信祂从未见过这副景象, 可是……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感,似曾相识,宛如重逢, 心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涌上几分由衷的烦躁感。   那似乎是一个夏日的晚上,凉风习习, 潭边的莲花香远益清, 亭亭净植。   那人的手腕脚踝上尽皆带着沉重的镣铐,往后拖着长长的沉重的锁链, 一袭极为艳绝的红衣垂至地面,散落的乌发落在脊背之上,神色苍白至极,又颇带几分说不出的无辜之色。   他抬起眼眸望向祂时, 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无论祂说上什么, 做些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双眼眸里漠不关心的本质。   他什么也不在乎。   也是,毕竟他早已一无所有, 又能在乎些什么?   天道这般想着, 又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头那份愈发不满的愠怒之情:“欺天罔上, 逆天而为!这就是你的下场!时至今日,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吗?”   那人便笑,笑着笑着又垂眸咳出一口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纤长的手指隐隐发颤,却仍是抬了眼,淡淡地回祂一句:“贫道从未后悔,恨只恨,未能真正毁了这片天地!”   祂垂眸望去,语气冰凉:“世间的天数早已定好,绝无半分更改可能。即便是你,成功的几率亦不足万分之一!”   他只重复一遍自己的回答,始终不改,孤注一掷,何其疯癫又何其傲慢,确确实实,丝毫没有把祂放在眼里:“纵使是万中之一的可能,也是一种可能。您大可以忽略它,看不上它,却终有一天,要承认它真正存在!”   那双含笑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祂,似春日里盛放的一朵花,又似雪地里高悬天际的一轮明月。   他开口的瞬息,又自然而然地打破了先前所有的错觉,只有顺着唇角淌下的热烈鲜血,仍然滚烫得吓人,坠落在地上时,也像是一朵花:“贫道会等到那一天的。”   等到你彻彻底底死去的那天!   祂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还未来得及出声驳斥,又在一瞬之间从虚幻的场景中回过神来,近乎僵硬地抬起首,望着垂眸俯视着祂的大道。   祂的声音公正而肃然,既不因为先入为主的控诉而判定祂的罪行,却也并不会轻易放过被指控为“为一己私欲,谋算众生”的祂。   多么可笑的一幕,祂竟然真的听到了底下蝼蚁那一声微不足道的抱怨!   天道僵硬着身躯,茫然地抬起首来,近乎不可思议地感受着大道垂下的目光。   祂在凝视着自己,没有沉重的压迫,抑或迫人的视线,就这样平静地,公允地,凝视着祂,等待着祂给出一个解释。   世界忽而安静下来。   鸿钧微微抬起眼眸,静静地凝望着这一幕。   通天摆正了自己的坐姿,又平平静静地抬起眼,于无声中等待。   众生或惶惶不安,或略有感知,哪怕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瞧见了那般凄然绽放的烈焰,以及一只自穹顶之上落下的大手。   天地间从未有过这般宁静的时候,像是仍然在混沌的那段时日,世界一片蒙昧,初生的天道方方睁开眼来,凝视着眼前的世界。   那时的祂如此弱小,只能静静地缩在盘古的衣袖之中,望着眼前被一片迷雾困锁着的宇宙。   好在,洪荒很快诞生,祂也真真正正地成了一位天道,掌控着世间无上的权柄,与独一无二的力量,再也没有人可以迫使祂低头,也没有人足以挑战祂的威信。   祂是天道啊!   至高无上为“天”,无所不能曰“道”!   可是此时此刻,祂仿佛再度回到了曾经弱小无能的时候,只能低垂下自己的头颅,放下往常所有的傲慢与尊荣,为自己辩解:“……遵从您的意思,5174号天道向您陈述事实。”   那穹顶之上恍若无穷无尽的光辉似乎彻底坠下,再也看不清丝毫的光亮。世界沉寂入一片黑暗,众人眼中是清晰可见的茫然之色。   你看,就算是高高在上如天道,有一天也会被摆在被审判的席位之上,苍白而无力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与祂向来看不上的那群人一道,平等地,公正地,再无一丝一毫的特权地,面对着来自大道的裁决。   通天似乎笑了一声,思考半晌,又从袖中取出了美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面对着这片广袤的天地,执起剔透玲珑的杯盏,垂眸,仰首。   衣袂烈烈,目眩神光!   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女娲微微抬起眼眸,双手拢于袖中,指尖微微扣紧,专注地凝视着混沌之中发生的景象,唇角似有若无地上扬几分,碧色的眼眸中波澜迭起:“兄长,你看啊。”   她回眸朝着伏羲一笑,眼神中的复杂之色辨不分明:“多么有意思啊。”   伏羲定定地望着她,似想说些什么,又抿住了唇,轻轻一笑:“是啊,多么有意思啊。元凤竟然指控天道不公,真是——奇也怪哉。”   “更为奇怪的是,大道居然真的降临了此地,甚至,在审判我们的天道诶?”   *   东海滚滚的波涛之上,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涌上,将浓郁的血水翻覆殆尽。   罗睺同样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安静,猩红的眼眸微微收敛,显露出一副面无表情的姿态。连带着那朵瑟瑟发抖的黑莲花,也果断藏在了一块礁石之后,丝毫没有上前一试锋芒的打算。   鸿钧自大道现身的场景中回过神来,略带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罗睺……”   话未说完,魔祖已然抬起了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宛如从未认识过眼前之人一般,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鸿钧:“……?”   他眉心微拧,眼眸略显凝重地看去,开口道:“怎么?阁下脑子坏掉了?”   却也不知哪句话激怒了罗睺,他愤怒地抬起眼眸,弑神枪直指,一脸痛心疾首地看着他:“好你个鸿钧,我看你浓眉大眼的还以为你真是个正道人,没想到你特么比本座还无耻!”   鸿钧:“?”   他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你在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你没听见祖龙他们都是怎么说的吗?!还有脸跟本座讲话!”罗睺冷笑一声,眼眸中杀气毕露,一副被欺骗得狠了的模样。   事实是这样的。   元凤刚开始指控之时,罗睺眼眸一挑,颇带几分诧异。又回头看了一眼勤勤恳恳的小黑莲花,随意地摸了摸下巴。   “看样子,元凤果然发现了我们的谋划,却生生忍到现在,是自知无法挽回,所以向大道怒告一状吗?只可惜,魔道之所以为魔道,本就不受大道的钳制,她这番控诉,注定是无用功。”   小黑莲花在风中摇曳了半会儿,艰难地开口道:“罗睺,她好像骂的不是我们。”   罗睺:“哈?”   魔祖呆愣了一瞬,又仔细抬了头,成功听到了一句“天道不公,视众生如草芥!”   罗睺:“……”   等会,等会,你为什么在骂天道??本座刚刚那一会儿错过什么关键剧情了吗?   然后祖龙就平静登场了。   开口也是个王炸:“我等之命运,为天道所操纵,三族如今死伤殆尽,几近灭族,皆为天道之过!”   罗睺:“……??”   你睁大眼睛看看啊祖龙,你看看到底是谁在搞事啊?你瞎了吗祖龙,你是没把本座那么大一个魔祖放在眼里吗?   他气得头疼,抓着弑神枪的手青筋暴露,近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将最后一份希望放在了始麒麟身上。   好在始麒麟是靠谱的,是真诚的,他立于混沌之中,仰起首望向那浩浩荡荡,无休无止的混沌罡风,轻声开口:“我族之人,为魔气所惑,一心陷入杀戮之中,几不可回头。”   罗睺频频点头:“啊对对对。”   “但,”始麒麟面露哀伤,毫不犹豫开始了神转折,“天道之过失,属实占了泰半。世间何来此等之天道,无动于衷,毫无作为,只一心坐等我等之死!”   罗睺:“……”   罗睺:“???”   这是真实存在的洪荒吗?这是真实存在的天道吗?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本座在搞事的世界,你们骂的全都是天道啊?   你们听听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啊?   是本座的弑神枪提不动了,还是你们真心实意觉得对面搞事搞得比本座还成功啊?   这不合理!这不合理啊!?   他念头一转,本能地意识到其中肯定存在着什么他不知道的隐秘,可是多大的隐秘都挡不住他此刻的震撼:“这年头的天道……连魔道的职责都要抢吗?”   小黑莲花也沉默了,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悄无声息地往后缩了一步,两步……飞快地躲到了石头后面,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自己。   罗睺回过神来,便只瞧见礁石背后偶尔晃悠出来的那点点花瓣。   等会儿,你又躲什么?   魔祖痛苦地揉了揉眉心,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终于扒拉出一件事情来。   旋即,他神色一滞,猩红的眼眸微微眯起:“本座记得你先前同本座说,天道让上清去维护洪荒的爱与和平?”   小黑莲花:“……有,有吗?”   罗睺呵呵一笑,目光一扫,弑神枪上流转着的魔气愈发森然,极尽杀伐之气:“你还有一次狡辩的机会。”   “呜呜呜罗睺我也不知道,我记得祂就是这么说的。”黑莲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死死地抱住了礁石,整朵花颤抖得不要不要的。   画面回放完毕。   罗睺面无表情地望着鸿钧,皮笑肉不笑地执着弑神枪:“不愧是你啊鸿钧,当道祖都当到这个份上了,要不要本座把这个魔祖的称号也送你得了?”   今天也在为顶头上司背锅的鸿钧:“……”   累了,毁灭吧。   作者有话说:   修文,感觉自己节奏没把握住。)   垂死挣扎一下。   感谢“梦幻的心”“云玖”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51章 白骨攒孤冢   可是谁又能想象到这一幕呢?   那般汹涌无尽, 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焚烧殆尽的烈火,仿佛要将整个混沌一齐点燃。于决然中盛放的花,哪怕只有瞬息的光景, 也足以令人侧目。   万中无一的奇迹就这样诞生在眼前,令所有关注着这一幕的反叛者们, 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虔诚与狂热之中。   通天微垂的眼眸之中, 似有几分晦涩难明的情绪一一淌过, 又不自觉地抬起首, 感受着那难以言喻的畅快之感。   似乎有什么束缚着他命运的东西在一瞬之间松动,令他得以越过它,感受着这天地间最为肆意的长风, 呼吸着名为自由的空气。   少年弯了弯眼眸,眉眼恣意如风, 凝望着那片被法则遮蔽的时空。   与之相对的天道, 感觉却是极为的不妙。   大道的目光仿佛能洞彻一切,平静地落在祂身上, 阻止了一切虚妄的言辞与勉强的矫饰,半晌,祂轻轻一叹,客观地开口道:“5174号天道, 你所陈述的事实,似乎与你所做的事情, 并不相符。”   天道垂落了目光,仍是咬死了一事:“三族所作所为,历历在目, 前因已定, 当有此劫!”   大道的目光又偏过了祂, 落在掌心之上,耐心地聆听着元凤他们的声音。   那么微弱,又那么渺小,却真真切切地落入“规则”的耳中。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天道的缄默愈发难熬。   对于祂们这般的长生种来说,一个念头的转过甚至意味着千万年的时光流逝,而如今祂垂首望去,却觉这分分秒秒的光阴,亦如同永恒一般,漫长得瞧不见尽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祂方感受到大道重新投来的视线,无声而敏锐:“你仍然坚持你什么都没有做吗?”   天道似想开口,又听见祂的下半句:“可是,无动于衷,袖手旁观,有时也是一种错误。”   大道凝视着祂,平静又温和:“5174号天道,你的罪名,是渎职。”   天道沉默了须臾,方真正抬起眼来,望着那位不知为何降临在此地的大道:“您要为了他们来裁决我吗?掀起了这么大动乱,险些撞破世间边界的他们!”   大道轻轻收起了手掌,又朝着祂伸出另一只手,仍是一副温和的姿态:“法则存在的意义,是公正。所谓公正,便是不偏不倚。”   天道抬起头来,整个数据都隐隐颤动起来。   “又岂能一样,又怎会一样?!作为天道的我们,与此间平凡普通的众生!”   “是的,不一样。”大道微微颔首,还未等天道露出几分欣然的神色,祂便从容不迫地说了下去:“你的罪行,会比他们更重些。”   天道:“???”   祂难以置信:“凭什么?”   大道公允地望着祂:“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我特么——”   大道皱了皱眉头:“看样子,我们等会还要把你的语音包给重新安装一下。”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天道强撑着身躯,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那无处不在的法则之力。它们包裹着祂,束缚着祂,一点一点化出无形的枷锁。   “大道,您不应该站在我们这边吗?明明我们才是同一类的存在啊!”   大道却只是平和地望着祂,仔细地瞧去,方能望见祂眼中几分悲伤的情绪:“明明都是一样的制作工序,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残次品呢?”   “不应该啊,难道是混入什么其他东西了吗?要不要把所有天道都找个理由清查一下呢?”   天道:“……??”   祂茫然地望着身边的法则,神情都恍惚了起来。   “只可惜,没有多余的天道可以来管理这一方洪荒位面……”祂微微叹气,目光犹豫地望向天道。   天道的眼神下意识惊喜几分,又听见大道愉快的声音:“算了,带回去先重装系统看看,能不能抢救一下吧!”   天道:“??等等!”   不要强行在我面前自说自话决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啊!   祂下意识想要挣扎起来,却只见得周围的法则瞬间收紧,将祂的意识整整齐齐地束缚了起来。   “嗯,安排好了,不必过于感谢吾啊。”   大道的声音中似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又低下头来,轻轻往自己掌心之中投放了点什么东西,方才松开手去,将元凤他们放回到洪荒位面之中。   祂并不避讳什么,所有人也便眼睁睁地看到了那只自混沌落下的,由无穷无尽的规则组成的大手。   大道法则!   只一眼,神志顷刻恍惚,以往深陷在迷障中的意识仿佛被轻轻拨动,自蒙昧中挣扎脱身。   世界的兴衰灭亡,在短短的一瞬之间,在他们眼中尽皆流逝而过。顿悟,突破,修为层层叠升,仿佛抬起手来,便能触碰着构建起这个世界的真实。   “吾将暂时带走天道,这些道果,便是大道所予此间天地的馈赠。”   祂望了一眼世界,又着重落在鸿钧身上:“之后的事情,便交托给你了。”   鸿钧微微俯身:“定不辱命。”   大道似是笑了一笑,又回转过身来,一如祂降临时的震撼,迅速地带着天道一道离去。   偶一个瞬息,祂又投来几分好奇的目光,无声无息,越过沧海浮沉,任凭时空倒转,轻轻落在青衣墨发的通天身上。   他微微阖着眼眸,仿佛仍然沉浸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顿悟之中,长睫微微颤着,无知无觉地站在紫霄宫巍峨的宫阙之间,无瑕的天光拂过他鬓发眉眼,将一切渲染得悠长宁静。   “原来如此。”   祂似是感慨了一声,又撇过身来瞧了一眼手中抓着的天道:“这么看来,就算改造不好,也不用太担心了呢……”   当然,这种事情,就不用告诉5174了。   *   世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与祥和。   鸿钧的衣袂被东海之上的风轻轻吹拂而过,眉眼间似有些微的舒展,身躯也难得松快几分。   他抬指掐算了一下元凤他们的方位,目光落往不死火山,北海之地,大荒山脉,又在触及到一道道柔软的屏障时,平静地收回了手。   很好,他们的命运,到底是与之前不同了。   那么,眼下的事情,也就只剩下一样了。   他转过身来,神情冰冷地望着不远处的魔祖。后者也似刚刚才回过神来,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又转回近乎放肆的大笑!   “天道啊,天道居然被大道带走了,真是,真是笑死本座了!”   他倏忽抬起眼来,目光冰冷彻骨,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唤道:“鸿,钧!”   滔天的血煞被阵法勾连而起,一寸寸地吞噬着周边的恶念,三族之人还未反应过来,身躯忽而一个接着一个炸开,漫天的血花绽放在空中,宛如转瞬即逝的烟花,只得了一个瞬息的烂漫。   命数在此时此刻再度彰显了祂的残酷,一切早已注定,陷入这场祸世量劫之人,注定魂散九幽,化为灰灰。   从顿悟中堪堪醒来的通天微垂着眼眸,眸底化为一片寒霜般的冰凉之色。   他望着底下那个再度被血色蒙蔽着的世界,眉心慢慢地拧起,神情凝重而悲凉。   不仅仅是三族的战场,远及西方贫瘠之地,近在眼下的紫霄宫中,皆有魔气倏忽炸开,极尽凶猛地向着周围之人袭去。   伏羲疾疾后退,抬手重重地拨动着琴弦,化出一道道无形的音波,将这些魔气强行驱散,又有女娲拔剑而起,目光冰冷,召出九重雷霆与烈火。   通天微微垂了眼眸,抬手划出了一个方圆,阵法起阵的瞬息,清光一闪,灵气随之暴动,满天的桃花花瓣拂过大地,忽有一片掠过他眉眼,映着那倏忽坚毅的眸光。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很快,遍布着紫霄宫的魔气便被三人默契地除去,只剩下些许的灰烬落在大地之上,不堪地蠕动着。   女娲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掌,唤出三昧真火将之焚烧殆尽,方才抬了眼,定定地望了一眼通天。   一袭青衫的少年带着满身的淡漠疏离,微微垂下眸来,出神地望着这片天地。   他眼中所见的是漫天的血煞,仿佛有生命一般,无声地流动着,吞噬着,将脚下一方世界,尽皆笼罩在内。耳中所听的是无尽的哀嚎与悲泣,破碎而不成声调。   不觉微微往外踏出一步。   只一步,混沌无尽的罡风便席卷而来,令他神色隐约恍惚了一瞬,转而清醒了过来。   通天侧首望了一眼女娲,忽而笑了起来:“风希。”   女娲瞥了他一眼:“走吧。”   “不考虑拦我一下吗?”他又歪了头,语气轻松恣意。   “有什么关系?反正老师只会罚你又不会罚我。”女娲耸耸肩,“作为老师的心头肉,师兄你会做好准备的对吧?”   说是问句,那语气又分外笃定。   通天闻言又笑了起来,一步翻上了紫霄宫的围墙,又侧过身来朝她伸手:“好说好说,背锅这种事情嘛,你师兄我最是熟练了。那么风希——要陪我一起搞事吗?”   伏羲眉头跳了跳,神情不善地开口:“通,天,道,友?”   “哦不好意思,差点忘了。”通天眨了眨眼,颇为歉意地道了一声抱歉,又低头发起了邀请,“伏羲也要一起来吗?”   伏羲:“……?”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后者仍旧低眸含笑,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一双眼眸熠熠生辉,胜过九天的星辰。   “来嘛来嘛,我来给你背锅鸭!”   “就算你这么说了……”伏羲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好耶!走走走伏羲!”   可恶,贫道还没有答应你啊?!   但是腿已经很自觉地跟着走了诶,伏羲道友。)   你果然拿通天一点办法都没有,是吧?   *   可是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对这只气团子有办法呢?   昆仑山下,在多宝一筹莫展之际,元始素衣简袍,执着寒霜似的剑,人也如同寒霜一般面无表情地下了山。   他的剑是冷的。   他的人也是冷的。   但是毛绒绒的欢呼声是如此得热烈与快活,令这寂然无声的昆仑山,也在一时之间热闹了起来。   老子慢悠悠地走了下来,淡定地望着山下这一团又一团摊平在地的毛绒状生物,微不可查地挑起了眉梢,瞥了眼旁边的元始:“仲弟……”   “闭嘴。”   “——辛苦你了啊。”老子慢慢悠悠地讲完想说的话,眼眸间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看得元始愈发得火大。   他冷冷地看着那些生灵,又在一只傻乎乎的毛团想扑过来时,忍无可忍地抬起了剑尖:“放肆!”   毛团老老实实待在了原地,又学着多宝的样子拱起手来,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谢过通天真人的兄长!”   元始:“……??”   拿捏住了,属实是拿捏住了。有些人你喊一万句“玉清真人”、“元始天尊”,说不定都没有这一句称呼管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长兄很是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又在元始恼羞成怒之前,一甩衣袖离开了森野。   广袤无垠,一望无际的雪地之间,他仰起首来,望着天边那轮皎洁如初的明月。   那么,那只气团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   三族战场之中,血雨腥风,兵戈相接。   鸿钧抬手施术的姿态依然风淡云轻,浅淡的瞳仁之中映出眼前如同炼狱深渊一般的情景,又微微垂下眸去,望着脚下泛着不详气息的阵法。   看样子,纵使没有诛仙剑阵,也会有其他东西。命运转了个弯,又照旧回到了正常的轨迹上。   他眼眸微微一沉,又斜过身躯,避开一道横斜而来的攻击。利刃划过衣袖的瞬息,泛起隐隐的幽光,毫不犹豫地顺着那一瞬的空当往上袭去。   鸿钧淡淡地垂了眸,三十六颗定海珠落入手中,抬手一扬,周围的时空瞬间定格不动,所有人的动作都被迫止住。   罗睺抬眸望来,倏忽冷笑一声。灭世黑莲落在他肩头,微微摇曳着花瓣,不详的黑芒流转升腾而起,重新扭曲了时空,颠倒了秩序。   只可惜,方才那道幽光已被鸿钧轻描淡写地斩落殆尽,再也成不了威胁。   法术的光芒落在道祖漠然的眼中,漫天的雷霆从天而降,他一个旋身,重新踏足虚空之中,俯身凝视着脚下隐隐成形的,意欲吞噬整个洪荒的黑洞。所有的光影都落入其中,宛如落入无底深渊一般,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   罗睺持着弑神枪抬眸望向他,拇指轻轻抹过唇角,猩红的眼眸中尽是嗜血的杀意:“鸿钧,本座说过,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鸿钧不置可否,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化出万千身形,再度消失在原地。只一息,万千道术法轰击在他先前站立的地方,时空为之扭曲了一瞬,几乎能瞧见背后的时空乱流。   看样子,天道不在的话,果然还是有些麻烦的。   他淡淡地想着,又瞥了一眼下方的阵法,方想收回视线,目光又微微一顿。   刚刚那个是……?   熟悉的感觉浮现在心头,鸿钧眉头微微一拧:不是都已经让女娲看住他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定睛再看一眼。   好嘛,这两兄妹一个都没跑,通通都上了贼船!   原先波澜不惊的心态又起了波澜,道祖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眸中,情绪反复叠起,唇线抿得平直,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罗睺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不觉微微愣住,又在危机预感的示警之下,下意识偏开头去。冰冷的剑芒自他耳旁划过,吞吐着森寒的气息,鲜血很快从伤口渗透出来,一滴接着一滴,被冰凉的海水吞没。   半晌,他回头一眼。   伏羲抱着他伴生的琴,朝着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而在他身后,少年眉眼慵懒,手执青萍,一脚踏在了阵法节点之上!   血煞霎时间翻涌起来,滔滔不绝地向着通天袭去,却见少年淡淡地抬起眼眸,手腕一扬,清光划破天际,重时似黄河之水从天而来,一袭轻舟转眼过上万重山峦,静时又如临水照花,伊人轻唱一句蒹葭苍苍。   何等惊艳的一剑!   卷起万顷白沫飞浪,扬起漫天萧杀之气,生生断他半边阵法!   原先聚集已深的怨气顿时如同破了一个口般,从穹顶之上散去,露出一星半点碧色的天穹,纯粹无瑕的天光漏进来的瞬息,忽有迷雾从侥幸活下的生灵眼中散去。   众生下意识抬起首来,望向那在量劫之下久久未见的明澈天地,心下一阵失神。又不自觉地望着那位风流无双、可堪入画的少年。   天光落满他肩头,春风吻过他眉边。   他一人一剑,破开天地樊笼!   通天扬起眼眸,定定地望向罗睺,似笑非笑的一眼:“您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又朝着鸿钧歪了歪头,熟练地撒娇道:“师尊,我来保护您啊!”   罗睺:“呵。”   鸿钧:“呵。”   通天挠了挠头,一脸无辜地抬起眼来,望了望前方的两人,“喵呜”了一声。   猫猫什么都不知道,猫猫是无辜哒!   作者有话说:   对对对,猫猫是无辜的。   感谢“58249843”“梦幻的心”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52章 杀人红尘中   千万年之后, 或许还会有人记得这一剑。   天地间久久堆积着的劫云被迫散开一个大大的窟窿,极为纯粹的天光从那一方天地落了下来,徐徐地映入每个人眼中。   碧色的天空之中, 白云朵朵团聚在一起,青鸾低垂下羽翼, 露出一双生机勃勃的眼眸, 身姿灵动地冲破云霄而去。   鲜妍的花朵照旧盛放, 自石头的缝隙之中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 柔软的花瓣之上还沾染着几分晨间的露水。   令人不禁想起希望,梦想,以及种种散发着暖洋洋气息的东西。   昆仑山上的兄长微微侧首望来, 目光中忽而映入少年飞扬的神采,袖中的长指倏地攥紧, 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太阳星上的金乌顿住了目光, 下意识低垂下熠熠生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位曾经惊鸿一瞥的美人, 眼眸不觉惊喜地弯起。   世界倏忽无比安静,静得只剩下那一道惊艳的剑光,与那位同剑光一样,惊才绝艳, 世无其二的少年。   罗睺微微眯了眯眼眸,望着自天边垂落的一道曙光, 轻轻拂过他玄衣上绣着的那片金线,流动着令人目眩的色彩。执着弑神枪的手指轻轻攥紧,又回转过身来, 唤出来者的名姓:“上清, 通天。”   猩红的眼眸之中恶意弥漫:“以及这两位……女娲和伏羲, 是吗?”   “多日不见,魔祖仍是这般嚣张啊。”   女娲衣袂不动,淡淡地抬起眼来,身后的诸天星辰愈发明亮耀眼,几近压迫之势。   伏羲与她并肩,怀抱长琴,模样亦是一等一的风流洒然:“却不知今时今日,当是阁下的死期!”   一袭浅碧之色的通天抬起眼眸,遥遥与他对视一眼,忽而朗笑一声,开口附和道:“不如及早束手就擒,或可挽回这一身的性命!”   罗睺:“……”   “好,好极了,三位配合得真是完美。”   魔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掌,桀骜不驯的目光掠过面前之人,愈发显得冰凉几分,仿佛一条蜿蜒而上,盘踞在颈项之间,几欲张口撕咬的毒蛇。   旋即,他又危险地眯起了眼眸,近乎肆意的视线落在通天身上,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描摹过他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散漫而张扬:“看样子,通天之前的伤,已经养得不错了啊。”   猩红的眼眸之中,笑意微微显露,浮现出几分贪婪的虚影:“好久不见道友,本座真是,甚为想念。”   鸿钧微微垂眸,冷淡的目光中闪过几分鲜明的不悦之色。   却听通天微微一笑:“是该想念的,毕竟,当初未能彻底镇压罗睺道友,以致今日之祸,实在是让贫道颇为不甘。”   罗睺站在漫天的血煞之中,闻言微微抬首,目光掠过周围。   卷入这场量劫之中的人,到底是死了个干干净净,举目四望,不见生者,唯闻冤魂怨鬼的悲嚎之声。   灰蒙蒙的天地之间,唯独剩下少年抬剑斩出来的一线天光,落在这晦涩难明的世间。   一如归墟之中,那永无止境的黑暗。   他大笑出声,充斥着恶意的眼眸微微眯起:“何必不甘呢?毕竟,这世间平庸无能之辈,终究只能落个这般下场!”   “或为牺牲,或为祭品,为这煌煌天地,更添几分绝望。通天道友,不觉得此番景象,甚为美妙吗?”   他歪了下头颅,笑意盈盈地向着他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   通天抬眸望他,目光极为浅淡疏离,他手中的青萍低鸣一声,浅碧色的光辉流转不息,显露出几分鲜明的杀意。   他微微弯了弯唇角,竟也认同地点了点头,倒令罗睺怔了一瞬。   “确实挺好看的。只不过,凡俗之人的生死,又岂能抵得过混沌魔神陨落的那一个瞬息。贫道私以为,罗睺道友舍身赴死的景象,一定远胜过此情此景。”   他抬了眼,周身杀气凛然彻骨,眉眼间尽是锋锐之色:“不知贫道是否有这个荣幸,请罗睺道友亲自赴死?!”   血雨腥风的战场之上,风声忽烈。通天眉目冰冷,骤然拔剑而起!   鸿钧微垂了眼眸,同样平举起手中的量天尺,伴着九霄天谴,重重业火,重重地往下斩去!   三族量劫尚未彻底结束,转眼便已见得道魔之争势如水火!   女娲与伏羲联手布下了杀阵,以囚龙缚凤之势,瞬息之间控制住了东海之上的局势。又顺势加入了围攻之中。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一片白芒,轰隆隆一声巨响,哗啦啦一阵骤雨。   大能者们投向此间的目光不得不一个接着一个缩了回去,仿佛也被这般轰轰烈烈的疯狂所威慑,只能遥遥望着这般鲸吞海啸一般的动荡,心下一片震撼。   整个世界仿佛倾倒过来一般,无穷无尽的雨水疯狂漫下,以一副歇斯底里的姿态,洗刷着这个满身沧桑,一片狼藉的世界。   罗睺微微仰首,入目所见的皆是一片苍茫之色,唯有通天眉间携着纯粹清辉,衣袂烈烈,如长风,如青莲,无所畏惧地挡下他挥来的枪锋。   灭世黑莲已然盛放到了极致,伴着剩下半边阵法以及滔天的魔气肆虐而上。   鸿钧踏着玄妙的步伐而来,手中量天尺轻轻一点,迫使她被迫蜷缩起花瓣,现出几分萎靡不振之态。   清冽出尘的琴音伴着女娲微微扬起的衣袖,她轻轻探出一双补天的妙手,身下蛇尾重重地拍打在礁石之上,一息之间,竟是无声地现出了本体!   她俯身垂眸,身躯高大巍峨,上及天穹,下及深海,抬起手来,生生拨开了那片不详的血煞之气,令外界的天光更加从容地落了下来。   魔气被进一步削弱。   洪荒反抗的力量越发得强盛。   罗睺执着弑神枪的手微微发颤,目光森寒刺骨,冷冷地抹去了唇角的鲜血。   “罗睺,你赢不了的。”   鸿钧落在他近前,手中抓着一只挣扎不休的黑莲花,随手将她丢入袖里乾坤之中,方抬了眼眸,淡淡地开口。   通天立在他身旁,眉眼锋锐,仿佛遍染着硝烟战火,肆意又张扬,毫无掩饰地展现出了近乎绝代的风华!   一人青衫墨发,一人霜发如雪。   好一副般配模样!   他似是笑了一声,目光幽邃入骨,恶意重重:“鸿钧,如你这般冷心冷情之人,也会想着去夺取一些,根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吗?”   鸿钧漠然无情地看着他,长指微微收拢:“不劳阁下担心,贫道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罗睺又弯了弯眸:“是吗?可惜,若是本座偏要勉强呢?”   鸿钧平静地望来,语气中是同样彻骨的杀意:“当请阁下一死!”   “好,好得很!”罗睺面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呈现出一片肃杀之色。   他又偏过首来,定定地望了一眼通天,似叹息又似嘲弄:“上清通天,你身负杀伐之道,又有着满身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却偏偏要执着地留在这玄门之中……”   他诡异地弯起了唇角:“本座等你入魔的那日!”   “道消魔长,魔消道长!今我罗睺,创立魔教,但凡天下之修士,若欲进阶证道,皆需渡过心魔劫,否则,身死道消,魂魄堕魔!”   “愿我魔道,生生不息,天命所归,众生向魔!”   洪荒的命运长河之上,霎时间风浪迭起,波涛汹涌。灰色的星沙浸没其间,转眼被裹挟而下。   众生在冥冥之中皆得了感应,不觉心下惶然,惴惴不安。   通天微微掀起眼帘,正对上玄衣红眸的魔投来的冰冷视线,他露出一点猩红的舌尖,仍然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肆意地笑了起来:“本座记得,本座与通天道友相遇那日,同样是个大雨倾盆的日子。却不知下次见到道友,是否也是这般光景?”   “堕魔的上清,也会像维护玄门一样,带领我魔教,走向新的未来吗?”他语气暧昧不清,抬起一点指尖,轻轻点过薄唇,眼眸愈发放肆地望去。   鸿钧的目光却是一寸寸地冷淡了下去,他扣着量天尺的手微微用力,又在一瞬之后,自袖中抽出了诛仙剑。   “罗睺,你想借反复的言辞暗示天地之势,迫使本座的弟子走上入魔这条路?”他淡淡地抬了眼,周身气势令这苍茫天地亦在倏忽之间觉出冰冷之感。   “可你是不是忘了,真正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之人……难道不是贫道吗?”   他抬眸望去,目光森寒入骨。   天地间汹涌的大雨止在了半空,冰冷的雨珠宛如千万片镜面,折射出鸿钧冷如霜华的面容。   寒寂的双眸之中不带丝毫感情,如霜雪般的发丝披散在肩膀两侧,他抬手攥紧诛仙剑的剑柄,长指轻轻搭上森寒的剑身。   鸿钧俯视着身躯几乎彻底融入滚滚魔气中的罗睺,冰冷地开口:“你想证你的道,立你的教?”   他笑容讽刺:“只要贫道尚在世间一日,魔道便绝无兴盛之时!洪荒众生,只会倾听玄门的道法,踏上玄门的大道!就连你,罗睺,也将永生永世,永远面对着贫道的授课传道!”   那团魔气倏忽翻滚起来。   鸿钧浑身上下的气势已然达到了极致,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诛仙,瞬间立下了阵法。又在转瞬之后,布下了重重封印。   魔道的气息危险而绵长,自归墟之中探出身来,面对的却是同样漠然无情,几乎与天道别无二致的道祖!   “贫道鸿钧,玄门道祖,一万年后将于三十三天外混沌之中,授三千大道,传圣人之学!欲求大道者,可往紫霄宫听讲!”   伴着这一声落下,鸿钧眉心狠狠一拧,生生结成了封印。   那团魔气不甘地挣扎了数十下,又被他一把装入琉璃盏中。   浩浩苍天之中,汹涌无尽的魔气被迫散去,伴着无垠深渊之中,一声极为不甘的哀嚎!肆虐不息的长风在一瞬之间止息,天地之大,再无此刻的安宁与寂静。   龙汉初劫……道魔之争……   于此,终于有了个短暂的落幕。   通天站在鸿钧身旁,垂眸望向这一幕,攥着青萍剑的手隐隐放松几分,又在瞧见下方一片狼藉的景象时,微微阖了眼眸,轻轻叹息一声。   “通天。 ”   他下意识应了一声“师尊”,微微抬起首望去。却见鸿钧侧过身来,目光仍是一派的冰冷,含着浅浅的不悦之色,似有暗潮轻轻淌过眸底,泛起愈发冰凉寒寂的色调。   通天眨了眨眼,似觉几分不对,轻轻拉住他衣袖,又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定定地望着他,动作缓慢地伸出手去,将他浅浅地带入怀中,又无声无息地扣紧。通天俯身靠在他胸膛之前,神情略显几分茫然,又任凭他叹息着,轻轻抚过自己的发:“师尊,您怎么了吗……”   闻言,鸿钧垂眸望来,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个疏离的笑容:“为师记得,为师先前关了你三千年的禁闭,也令女娲管着你,不让你出门……”   通天的身躯僵硬了一瞬,纤细的睫羽似有若无地颤动了几息。   温热的气息拂过少年耳垂,轻轻浅浅,宛如一声叹息:“你可以同为师解释一下,你为何会私自下界吗?”   “师尊我……我……”他勉强辩解的话止在了唇边。   抬眸望去,鸿钧极为冷淡的指尖触碰着少年的唇,一点一点碾过,任凭他因为吃痛而蹙起了纤细的长睫,眼眸倏地睁大,显出几分难以置信的色彩。   如此鲜活,如此动人。   道祖眼眸中的深色愈发浓重,忽而轻轻一笑:“通天,违逆师命,一意孤行……”   “你要知道,不听话的孩子,是会被好好惩罚的。”他平静地凝视着怀中的珍宝,微垂下眼眸,吝啬地将他藏在怀中,又瞥了一眼旁边的两人。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总要有承受起代价的心理准备吧?”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么么哒!   感谢“紫韵雪”小天使投的地雷!   感谢“元黎”“为水银天使献上冰淇淋”“梦幻的心”“若与花”“代表神明向世界问好”“魔月蓝洁”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53章 则道是冤家   大多数时候, 气团子都能靠撒娇解决遇到的一切麻烦,但当撒娇也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那事情就一定是非常, 非常得严重了。   寂然一片的紫霄宫中,女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地望着禁闭室的方向, 又回转过身来, 满怀担忧地望了一眼伏羲。   伏羲耸了耸肩, 拍了拍他妹妹的肩膀:“放心, 道祖他一向宠爱通天。”   “兄长,你不懂。”女娲重重一叹,目光深沉地远望, “正是因为老师他甚是喜爱师兄,问题才会严重啊。”   伏羲:“……不至于吧, 道祖他毕竟是洪荒的道祖, 想来应当是个,遵纪守法的人?”   女娲回首看他一眼, 轻轻一叹:“兄长,你是不是对我老师存在某些不必要的误解?正是因为老师是道祖,才更加不会为世俗的伦理纲常所限制。”   她垂了眼眸,望了望自己的掌心, 手指微微攥紧,幽幽长叹一声:“像老师这么强大的混沌魔神, 想要得到什么,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地争取,不惜一切代价, 甚至于, 不择手段地掠夺。”   伏羲神色微微一凛, 目光不由往那边又看了一眼:“所以,风希……”   他停顿了一息,纠结道:“我们要努力挽救一下这只作死的气团子吗?”   女娲凝重地与他对视一眼:“倘若我们的插手不会进一步刺激到老师的话……”   伏羲沉默了。   他扭头看了眼禁闭室,认真估算了一下双方的武力值,又颇带几分怅然地开了口:“道祖他,应该不是那种喜欢强取豪夺的类型吧?”   “明明师兄距离开窍只差那么亿点的距离,”女娲也跟着叹气,“老师一定会好好努力,不会想着走捷径的吧?”   两人齐齐陷入沉默之中,各怀心思地望着禁闭室的门扉,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大底是个人都瞧出了那么几分暧昧纠缠,极尽危险的味道,仿佛一个不留意,便会被那逐渐漫过头顶的浪潮彻底吞没。   真正深陷在这等暗潮与漩涡之中的人,又岂会没有丝毫的觉察。   通天微微抬起眼眸,只瞧见鸿钧弧度优美的下颌,抵在他额前,垂下淡淡的一片阴影。   师尊的怀抱是冷的,透着几乎彻骨的寒意,又紧紧地将他拥入其中,迫使他抵靠在他胸膛之前,听着里面那颗冰冰凉凉的心,有条不紊地,一声又一声地跳动着。   他的身躯仿佛也被那寒意侵染,下意识拉住了身前之人的衣襟,熟练地蹭了蹭那忽而冷淡几分的气息,又低低地茫然地唤了一声“师尊”。   “……弟子知道错了。”   鸿钧不看他,微凉的指尖顺着那柔顺的乌发一一往下顺去,落至那微微突出的脊骨之上,又若无其事地往下探去。   酥酥麻麻的感觉自后背传来,通天微垂的长睫又颤了几分,手指下意思攥紧垂至他面前的雪青色的衣袂,又抬起眼来:“师尊,我当时见到漫天血煞蒙尘,魔气汹涌无尽,心下担忧,故而下界……并不是刻意,刻意违逆您的命令。”   “心下担忧。”鸿钧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纡尊降贵地垂下眸来,望了一眼被他囚禁在怀中的少年。霜色的发微微垂落,拂过他面颊,又带起几分微微的痒意。   师尊唇边含笑,抵着他的额头轻声询问:“通天担忧的,是众生的喜怒哀乐,还是贫道一人的安危?”   这有什么区别吗?   通天的神情似乎又染上了几分茫然之色:师尊自是众生之一,当然,与凡俗人不同的是,师尊独一无二,无比重要。   可是,他抬眸对上鸿钧暗沉的眸,心头隐隐浮现几分预感:若是当真这么答了,师尊大概会很生气,很生气吧。   他顿了一顿,努力地思考了起来。半晌,他松开了那片衣袂,抬起眼来,认真地回抱住了鸿钧,又蹭了蹭他的衣襟:“是师尊呀。”   通天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说过的,我来保护师尊!”   鸿钧垂眸望着他,仔仔细细,没有丝毫遗漏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少年的下颌,不准他偏移开视线。   半晌,他轻笑一声,眼眸中的暗潮掀起滚滚的波涛,像是狂风骤雨的海面,舟楫艰难地在风浪中穿行。下一瞬,他的眸光骤然冷淡无比,冰冷地吐出三个字来:   “小骗子。”   通天:“??”   他似想抗议一二,又忽而发觉眼前乾坤颠倒,后背被迫抵上一片冰凉的地面,夜明珠的光芒徐徐映入他眸中。鸿钧微垂的长发落至他面容,慢条斯理地拂过他面颊,泛着微冷的色泽。   “师尊……?”   鸿钧就这么静静地端详着他,霜白的发与乌发交织在一处,危险又惑人。多少隐秘难言的心思藏在其间,使得这双眼眸愈发暗沉起来:“通天,你还是不懂。”   他似是笑了一下,略带几分病态地抬起手指,抚上那双柔软的如同花瓣一般的唇,眼眸中的挣扎之色愈发鲜明,又忽而阖了眸,俯身而下,极尽轻柔之色。   通天感受着唇间微凉的触感,瞳孔倏地收缩,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之遥的鸿钧,无意识张开了唇齿,似想说些什么。   下一瞬,又被轻而易举地侵入。   很难言说这一瞬的感觉,仿佛山海轰轰烈烈地倾覆在眼前,天穹之上洁白无瑕的云朵欢欢喜喜地簇拥在他身旁。他落在肆意而过的长风之中,任凭它将自己带往不知名的方向。   如登极乐,如堕九幽。魂魄飘飘渺渺,不再像是自己的东西。   他渐渐有几分失神,眉眼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连带呼吸也染上几分急促,抓着他衣襟的手愈发用力,几乎攥出了几道褶皱。良久之后,勉强出口的声音也喑哑几分,仿佛被某种幽邃的情思渲染:“师,师尊……”   鸿钧近乎叹息的声音落在他耳垂边上,或轻或重地咬了一下,犹带几分不满之情:“通天。”   少年又倏地睁大了眼,拽着他衣襟的手愈发无力几分,艰难至极地偏开头去,努力挣扎起来:“师尊,放,放开……”   鸿钧微微垂眸,似摇了摇头,又隐隐约约地叹息一声。   许久之后,他方抬了手指,从容地整理了一下少年略显凌乱的衣衫,又将他重新拉入自己的怀中,仔仔细细地圈住,绝不容许丝毫地逃离。   师尊俯至他弟子耳畔,轻声低语,暗流涌动:“通天,你便这般爱着洪荒吗?”   通天睁着一双恍惚至极的眼眸,茫然地对上鸿钧垂落的视线。   泛着些许冰凉气息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又好似……那答案,根本就不重要。   鸿钧想要的,通天若是给的了,那便给他;若是给不了,他自会亲自来拿,亲手来取。   左右,也不过是略微麻烦上几分。   师尊平静地想着,又重新俯下身去,抵着少年的额头,捕捉着他眼中变幻莫测的神采,似恍惚,似惊异,间杂着茫然无措,以及尘埃落定一般的恍然彻悟。   很好,没有厌恶的情绪。   他吝啬地摩挲着通天柔软的发顶,望着那绸缎一般的乌发在他指缝间流淌而去,近乎餍足地勾了勾唇角。   少年茫茫然地拽着他的衣袖,犹带些许水色的唇一启一张,也不过是一声略带几分委屈之色的“师尊”。仿佛是猫猫在抱怨着他过于粗暴的举动。   到底没有排斥,或许……亦有几分纵容?   鸿钧又是一笑,终于生出了几分耐心,勉为其难地欣赏起他小徒弟狡辩的模样。   “师尊,我……”通天艰难地抬起眼来,望着低眸含笑的师尊,心下微微一颤,仍是鼓足勇气开口道,“我就是,就是有那么一点,不忍心。”   “嗯?”鸿钧垂眸看他。   少年伸手轻轻攥着他的衣袖,又低低地垂下眼眸,认真地解释道:“龙汉初劫尚未彻底落幕,道魔之争又再度兴起,天地惶惶不安,众生屡遭其难……”   “师尊,我不忍。”   那双眼中隐隐坠下几分悲悯之色,秋水如泓,尽入眸底。   鸿钧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眸平淡如水,又间杂了那么一两分的叹惋。视线落在少年眉睫间无意识沾染的几分猩红血气上,又抬了袖子,替他一一拂拭。   通天的声音停顿了一瞬,悄无声息地抬起眼眸,偷偷瞥了一眼鸿钧,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分外努力地解释道:“但是,但是,通天也没有骗师尊。”   “我拔剑的那个瞬息,什么也没想,只望见您的模样——紫衣白发,风姿卓然。”   他眨了眨眼睛,望着眼前一角垂落的衣袂,努力压下心头陌生至极的悸动之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似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与彷徨:“我是真心想保护您的!”   “千真万确,绝无半分虚假。”   说到这里,他认认真真地抬起眼来,微抿唇角,与鸿钧对视了一息。浅浅的笑意自他唇边绽放,灿烂夺目得宛如一朵春日的花。   鸿钧微垂了眉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少年拉着他衣袂的手隐隐有些发颤,却仍然坚定不移地朝着他望来,那双永远明亮灿烂的眼眸就这样落入他乌沉沉的瞳仁之中,独独映出他一人的身影。   “洪荒对弟子而言,自然是极为重要的,足以赌上性命去保护的存在,但是……”   他扬唇一笑,目光灼灼,专心致志地望入他眼中:“通天最喜欢师尊了。”   最最喜欢,喜欢极了!   作者有话说:   顺毛.jpg   没有任何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事情发生.jpg 第54章 愿得一心人   喜欢啊。   鸿钧微垂了眼眸, 细细地琢磨过这个词,似觉出几分隐约的欣然,又渐渐滋生起愈发贪得无厌的渴求。   他想要的, 可不仅仅是喜欢啊。   哪怕是“最喜欢”,也远远不够填补他那颗沟壑难平的心。   他到底何时染上了这万丈红尘中最为不可言说的欲望, 又无动于衷地任凭它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地滋长?   只不过, 总要有一个人来填补这份空缺的, 以温热的躯体,以极致的爱意,再许以永恒不变, 直至洪荒尽头的契约。   上清,通天。   鸿钧暗色的眼眸中映入少年轻颤的眉睫, 乌色的发, 又俯下身来,将他重新拥入怀中:“通天喜欢为师?”   通天点了点头。   他便又垂了眸, 轻轻笑了一声:“可是通天,我爱你啊。”   通天怔然抬眸,恰好对上那双眼。   往日里的淡漠无情尽皆如烟霞云霭般散去,只余下一片深邃入骨的幽暗之色, 像是势在必得一般,又浅浅地漾开几分笑意。   凛然高华的师尊俯身垂眸, 抚过他垂落的乌发,说的却非往日的玄妙真法,道德箴言……反而一字一句, 将爱欲轻诉。   “我爱你啊。”   他若无其事地将少年禁锢在自己怀中, 附在他耳畔低语, 又在他愈发怔忪的目光中,再度抬起他的下颌,近乎肆意地覆上那柔软的唇瓣。   通天微弱的挣扎与呜咽被他尽数吞没在唇齿之间,鸿钧只淡淡地垂了眼眸,唇角微微上扬,似有几分难得的心满意足,又贴着他的额头,轻声开口:“先前为师罚你禁闭三千年,你却毫不在意地溜了出去,这次可得罚个翻倍。”   “正好那位还在接受大道的审判,不如这一万年……通天就别出去了吧?”   少年抓着他衣襟的手略微发颤:“师尊……”   他眼眸里的茫然之色愈发浓郁几分,颇有些许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之感:“师尊,我真的知道错了。”   鸿钧低头看他,微微颔首:“嗯,为师当然是相信你的。”   “那,那能不能……”通天仰起首看他,长睫微微翕动,努力挣扎了一下,又见鸿钧轻轻摇头,唇边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能。”   “因为啊,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呢。”   那双乌沉沉的眸中,笑意又消散了一瞬,鸿钧平静的目光落在怀中之人身上,又偏过首去,定定地望向远处。   太多次了,洪荒近来出现的“意外”,已经太多次了。天道或许发现不了其中的隐秘,却也会下意识地生出几分怀疑。首当其冲的,舍通天其谁?   无论天道能不能顺利回来,还是说元凤这一击可以将祂成功带走……他明面上仍然要当好这个玄门道祖,站在天道这一边。   所以,通天还是要老老实实地在禁闭室里待上那么一段时日的。   鸿钧仔细地思虑着,又顺手揉了揉蔫巴巴的气团子,低眸耐心地哄道:“师尊在这里陪着你一起,不好吗?”   通天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提议道:“师尊,是这样的。我觉得关禁闭就该有关禁闭的样子……”   鸿钧沉吟片刻,微抬下颌:“通天指的是对面这个?”   气团子困惑地偏过了首。   气团子蹭蹭蹭地转过了身。   “倒,倒也不必如此。”通天艰难地开口道。   鸿钧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两条拖曳下来的锁链,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轻轻叹息一声。   “放心,为师也不是那般急色之人,不至于真的把你按在这里吃干抹净……”   通天的身躯莫名僵硬了一瞬,感受着那道温润的气息自他鬓边拂过,不辨喜怒,似有若无:“只要通天,不要再做出什么令为师动怒的事情。”   若是做了呢?   他的思绪下意识绵延了过去,整个人又愈发得不好了起来。   可是,可是……   如果是师尊的话……   少年眉间的恍惚之色愈发浓重几分,茫然地抬起眼来,望着低眸凝视着他的鸿钧。   紫衣华发,尊荣无限。   一副淡漠出尘的面容,一袭凛然风华,欺霜胜雪之气仪,一双眼眸中似含了宇宙寰宇,煌煌天地,又定定地向着他望来,再自然不过地将他护在心上。   他倏尔有些不确定起来。只是这确定与不确定怎么也分不太清楚,密密麻麻地就像毛线团似的缠绕在一起,独独令他困惑。   鸿钧垂眸望去,又隐隐叹息一声,将他按在怀中,低声安抚:“别怕,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为师总能等到那一天的。   等到你彻彻底底区分开“喜欢”与“情爱”的那天。   当然,纵使区分不清,为师也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离开为师身边的。   太清和玉清他们犯过的错,生生弄丢过弟弟的操作……又怎么会在他身上重演?   绝,无,可,能。   *   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波澜不惊地流逝了。   无论外界因为紫霄宫讲课一事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在这间禁闭室里的日子,总归是以平静安宁居多的。   夜明珠徐徐的光芒之下,一切都显得分外柔和几分,连平日里喜欢闹腾的气团子,也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揉了揉眼睛,选择原地躺下。   虽然眼前的事情真的很复杂,也很让团子苦恼,但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事情总会解决的……应该会解决的吧?   他略微带着些不确定地想着,却也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困倦之感。   鸿钧微垂了眼眸,指尖似要抬起,又迟疑不定地停滞在半空,半晌之后,方悄悄抚过少年的乌发,定睛瞧着他沉沉睡去的模样。   如他们这般的仙神,本是无需休眠的,但偶尔睡上千年,权当做了一场大梦,又有何不可?   他这般想着,眼眸间又浅浅地落下一片阴翳,不觉俯下身来,悄悄触碰着他的眉心,化开那么些许的褶皱。   师尊定定地凝视着通天几息,唇边又不由溢出几分清浅的微叹。思虑再三之后,他褪去鞋袜,悄无声息地踏上了云榻,方抬了手,小心翼翼地把少年带入自己怀中。   睡梦中的通天似乎不安分地动了两下,又熟练地蹭了过来,埋在他颈项旁,迷迷糊糊地感受着什么。   鸿钧的眸色隐隐暗下几分,抬手扣住了他乱动的手,又警告地唤了一声:“通天?”   少年迷迷糊糊地应了他半句,安安心心地蹭了蹭他的心口,乌发散在他脊背上,又垂至他身上,与他自身那霜雪似的发纠缠在一处,带起微微的痒意。   “……”   鸿钧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胸腔隐隐起伏两下,似在压抑着什么,掩饰着什么,半晌,又垂下眸来,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落至眉心,轻微到几不可察:“睡吧。”   隐约的太息携起浅浅的,温润的气息,令通天愈发困倦地陷入这场安宁闲适的梦境之中,任凭那气息裹挟着他,安抚着他,昏昏沉沉,无知无觉地睡去。   鸿钧凝视着怀中之人,似也心满意足了一般,微微阖了眼眸,撑着下颌,兀自小憩。   禁闭室内的夜明珠落下浅浅的光芒,月华穿阁入户,偶尔留下一地的皎洁。当真是无边安宁,无限静谧。   至于外界嘛……   伏羲脸色愈发沉重,定定地与女娲对视一眼:“为兄掐指一算,道祖好像踏入禁闭室之后,就没有再出来过啊。”   “倒也不必掐指一算了兄长。”女娲以手支颐,眼底下略有几分青黑之色,仿佛很久未曾安寝,“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老师他压根就没有出来过好吧!”   “同处一室,同吃同住,同甘共苦……这关得是禁闭吗?”伏羲絮絮叨叨,痛苦地往后一仰。   女娲沉吟片刻,幽幽开口:“怎么不算呢?总归师兄人已经被关进去了,修为也被好好地禁锢了,谁能说老师只是嘴上提提,而没有采取行动呢?”   “可是道祖他就不觉得多余了点什么吗?”伏羲盯着禁闭室的方向看,又艰难地转过头来,怀疑人生道。   女娲保持了微笑:“紫霄宫毕竟是老师的地盘,他想去哪里,可不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管得了的。”   “所以,瑶池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我,他们是不是要多个师娘这件事,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伏羲眼神死。   女娲撑着脸的手往下一滑,神情震撼地开口:“竟,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她与伏羲静静地对视了一眼,旋即拍桌而起:“不行,紫霄宫的舆论氛围还是要管好的,尤其是马上就要有人来听讲的时候,老师暗恋师兄,求而不得将人关进小黑屋,美人苦苦求饶,无力挣扎这件事,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   伏羲沉默了一瞬,委婉提醒道:“风希,隔墙有耳。”   “咳咳,这不是重点。”女娲轻咳一声,神情严肃了起来,“总之,我们先得找个办法,把这口锅给甩出去。”   “至于人选嘛,反正天道也不在,那就选祂好了!”   伏羲微微侧过身去:“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相,加上百分之一的胡编乱造啦!”女娲抬眸一笑,神情镇定。   她微微俯身与伏羲交代一二,又在抬起首时,露出一点幽暗的眸光,一双碧眸中波光流转,明媚生辉,又透着几分说不清的冷意。   女娲一袭玄衣朱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皆绣在猎猎的衣裳之上,仿佛有光晕流转而过,令这一方天地运转不息。   伏羲侧眸偏瞧她一眼,手指笃笃地敲在青玉桌案之上,神情在缭绕的云雾遮掩之下,瞧不太分明:“他们会相信吗?”   女娲轻笑一声:“聪明人总会想得比旁人多些,自诩聪慧的人也好,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也罢。只要不是半点不信,总归会留下那么一点两点的怀疑。我们所要的,也不过是这些罢了。”   女娲语气平静,细细听去,又似有暗流汹涌不息,潜藏着无边的风浪:“众生之反抗,对天命的违逆,最初的起点,莫不是‘怀疑’二字,从他们不再无条件地信任‘天’的那一刻开始,秩序便开始崩塌了。”   伏羲微微颔首:“为兄明白了。”   他轻轻举起酒盏,遥遥与女娲对视一息,忽而轻笑道:“祝愿我等,尽皆如愿以偿。”   ……   于是乎,后来的后来,待谣言越传越广,好不容易传到鸿钧本人耳中时,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传下去,天道欲对上清图谋不轨,疑似求而不得,恼羞成怒!   鸿钧:“……”   鸿钧:“??”   作者有话说:   女娲如是说:毕竟老师合道了嘛,老师某种意义上可以等同于天道呀!   鸿钧:听我说谢谢你.jpg   ——   感谢“元黎”小天使投的地雷!   感谢“为水银天使献上冰淇淋”、“魔月蓝洁”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55章 月上柳梢头   昆仑山上, 一片阒然无声。   太阴星上的帝流浆同月光一道流泻而下,遍洒人间,滋养着此间的生灵, 多宝趁机努力吸收着灵气,又熟练地将之转化为自己的修为, 如此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地坚持下去。   如他们这般跟脚的生灵, 能化形便已经属实不易, 若再想要增进一步,又是千难万难。只是,事情还未到让他放弃的地步, 他便仍旧这般认真地坚持了下去。   若非这般努力,他又如何能够顺利地炼化口中横骨, 又凭借言语之便, 顺利地安抚住了险些当场暴走的元始。   他静静地凝视着天边的月亮,轻轻舒展开眉眼, 一袭杏色道袍,模样愈发显得温文尔雅。尚未展露锋芒,便已觉出几分灵秀之姿。   漫天的荒雪之中,元始冷冷淡淡地往多宝的方向瞥了一眼, 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遥遥远眺。   “紫霄宫。”   他念着这三个字, 眉头隐约蹙起了一瞬。   当是有些许熟悉的,可这熟悉感又不甚彻底,透着几分隐约的淡漠疏离之感, 仿佛永远隔着那么一段距离, 再靠近不了分毫。   自大道亲自降临过洪荒之后, 他脑海中隐隐闪动的画面又逐渐清晰几分。仿佛在一段相当漫长的记忆里,他曾经站在这座宫阙之外,遥遥望着里面的人。   混沌的罡风永无止息,冰冷刺骨地拂过他偏飞的衣角,上面的云丝银线晕染出浅浅的光晕,抵挡着这几乎侵入骨髓之中的烈风。四周所见,皆是一望无际的漆黑之色,没有丝毫的光明可言。   在这里,时空也仿佛失去了意义,分辨不清它是否真正流逝,或是永恒不变地停留在这里。   元始定定地抬起眼,思绪不由陷得更深几分。   他应当是在等待着什么的,长长久久,不肯放弃地等待。只是这等待看上去毫无意义,谁也没有出来,他也难以踏足其间。   那道阻隔着他的门扉始终禁闭着,诉说着无言的拒绝。   尘埃早已落定,不过垂死挣扎。   又一千年,或一万年,时间始终在向前走,不肯回头一顾。   他素色的道袍渐渐陈旧几分,沾染了混沌之中清冷孤寂的气息,华光不复,沧桑难言。可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抬起那双淡漠疏离的眼眸,偏执至极地等待一个答案。   不知过去了多久,方有一个声音传来,轻轻淡淡,隐约透着几分无奈:“元始,你回去吧。”   “封神之事已了,下一个量劫又将至,你该回去准备了。”   “可是通天还没有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了。”   元始微垂着眼眸,如玉般冰凉的手指轻轻掩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其间隐隐传来的钝痛之感,纯粹无瑕的眼眸之中又掠过几分阴霾之色,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方寸。   “紫霄宫……封神……以及,通天……”   他并不明白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却已觉得心头再度涌上几分彻骨的绝望之感,在催促着他,迫使着他,追上时间,改变命运!   他骤然冷了眉眼,如玉的面容上尽是一派冷然霜寒之色,长风灌入广袖之中,猎猎作响,无尽的威压席卷而来,忽而化了漫天的飞雪,又洋洋洒洒地落满了昆仑。   “命运?可笑之至。”   元始冷淡地望向天穹,语气低缓三分:“没有什么东西,是命中注定如此的!”   老子立于风雪之中,望着昆仑上倏而骤烈的大雪,眸间掠过几许无奈的情绪,又慢慢地从袖中取出了天地玄黄玲珑宝塔,食指轻轻搭在塔身之上,又静默地抬眼,凝视着天穹上这轮孤月。   “通天……弟弟……”   他轻垂了眼眸,古井无波的视线中映入多宝勤奋苦修的身影,又不觉微微一晃神。   那道杏黄的身影似乎与另一道身影重合在一起,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又在望向他时,拈花一笑,道尽讽刺意味:“太清,圣人。”   破碎零散的画面纷飞无尽,又在下一瞬消散得彻彻底底。   长兄再度抬起首时,只见得天地间一轮明月高悬,缓缓流动的帝流浆与月光一道坠向人间,清光无限好,只疑在仙都。   “龙汉初劫方才结束,又有新的势力出现了啊。”   他轻声感慨一句,又不甚在意地移开了视线,转而朝着元始的方向走去。   紫霄宫,他们必然是要去上一趟的。   无论这记忆如何错乱颠倒,近乎荒谬,至少有一点它指示得明明确确,紫霄宫这一地方,与他们三清之间有着纠缠不清的关联。   而且,通天在外面的日子,到底是太长了。整整一个量劫的时光,也不知他们之间的疏离隔阂,是否会随着时间淡去几分?   *   三族战场之上天动地摇的一幕,无不映入有心人眼中,那道传遍洪荒的浩渺道音,更是令无数人选择了立即动身,往着紫霄宫的方向而去。   混沌再高再远,可阻求道人的性命,却阻不了追求大道的意志与信念。   鸿钧偶尔睁眼望去,目光望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修士,又不觉轻轻一叹:这一次,他们的未来又会如何呢?   想不到一会儿,又复而垂眸,望着蒲团之上端端正正坐着的通天。少年眉眼是一等一的锋锐,又携着几分说不出的艳丽之色。哪怕身无一丝修为,天地灵气亦下意识地聚拢在他身旁。   漫天的霞光雾霭簇拥着他微垂的衣摆,他微微向着前方伸出的掌心上什么都没有,又渐渐有缥缈紫气从灵气中抽出,丝丝缕缕地盘绕在他眉心,渐渐融入其间。   半晌之后,通天倏忽睁眼。   宇宙寰宇、日月星辰辉映在那双眼中,灿烂无瑕,几近夺目,又有紫气盘绕而上,衬得他瞳仁愈发神秘莫测几分,似有无上道韵孕育而生,伴着那肆意张扬,几近将一切碾灭的杀伐之道。   鸿钧淡淡地望来,又听一声轻微的脆裂之声。   他先前下给他的封印,再一次被他从核心之处突破而出。   先前那隐隐约约的剑鸣之声骤然响彻屋内,倏地落在通天掌心之中,化为一柄玄色的长剑,秋水如泓,道韵天成。   他长指一用力,轻轻攥紧了青萍,忽而抬眸,朝着鸿钧的方向望去。   师尊微微挑起眉梢,神情似笑非笑地望来。   下一瞬,少年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长剑一挽,眉眼灿烂,朝着他拔剑而来!   “师尊,接剑!”   鸿钧衣袂一动,倏地从原地消失,念头一转,便自袖中抬指抽出了诛仙剑。诛仙轻鸣一声,似与天地浑然归一,整把剑都雀跃了起来。   剑气流转,剑光如雨!   通天不借法力,纯粹凭了“道”的力量与鸿钧打斗,一招一式伴着流转不息的星辉,自有杀伐之势排山倒海而来,迫人至极。   鸿钧微微抬眼,也顺着他的意思比剑,诛仙落在他的手中,亦绽开几许森寒光芒,如影随形而至。   纯粹的大道每一次相撞,都迸溅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似有一段法则,一道真言展露出只言片语,转眼消失在他们交错的衣袂之间。   雪青色的道袍被扬起的剑风卷起,鸿钧微微垂首,霜雪般疏冷的发自鬓边滑落,一双淡然的眼眸之中,映出通天隐隐发亮的眼眸,万象众生藏在那双眼中,又在此时此刻,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真好看啊。   他微微喟叹一声,步履丝毫不慢地往后一转,从容地招架住那把剑,又顺势执起诛仙,顺着他露出的空隙而下。   通天身躯往后一避,青萍随着心意而动,却又反向迎上,迸发出一道锐利的华光,与诛仙相撞的瞬息,似兰摧玉折,玉石俱焚一般,耀眼逼人,美得近乎炫目,迫使鸿钧不得不往后退了半步。   “师尊,您不行啊!”少年见状抬眸,眸光熠熠,笑得狡黠三分。   不行?   鸿钧敛眸不言,倏地冷笑一声,手中诛仙一转,忽而化出万千道虚影,虚虚实实,朝着通天斩去!   通天眼眸微眯,神情不免严肃几分,又更添几分跃跃欲试的姿态,毫不犹豫地折身迎上!   剑身交错而过,流光闪烁不定。   青萍剑发出一声长啸,携起天光如许,兀地斩下,飞扬似火。年少的剑道之主眉眼肆意,眼眸之中不染尘世的半点阴霾。   鸿钧淡淡地抬起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一幕,持着诛仙的手腕一转,目光倏然凌厉三分,如雪的剑光随着雪青的衣袂一道扬起,洋洋洒洒,忽见天地肃杀,万物寂然。   两剑相撞,崩裂出道道金光,像是承受不住这般压力一般,剑身一弯,忽而齐齐往着两边飞去,没入墙壁数尺,剑柄微微颤动。   鸿钧并不意外地瞧着这一幕,却又趁此时机往前踏出一步,施以擒拿之式,稳稳地扣住了通天的手腕。   通天握剑的右手上虎口微颤,下意识便要以左手化剑,又见那捆仙绳直截了当落下,把他绑了个彻彻底底。   通天:“……”   他似是呆了一瞬,抿唇不言,半天才委屈地道一句:“师尊,您这是作弊。”   “比不得通天,无缘无故便朝为师出手。”微微带着凉意的气息拂过少年的鬓发,又寸寸摩挲过他裸露在外的肌理,泛起几分难以言喻的酥麻之感。   鸿钧微垂眼眸,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通天轻抿的唇间,那双生气勃勃的眼眸中亦顺势映入他的身影,清晰入骨,唯他一人。   少年的身躯陡然僵住。   师尊却是笑了一声,眼眸淡淡地望去,轻揽腰身,又将他弟子往怀里一带。   既见清风入怀,明月低垂,近到抬手便可撷取,又如何不去取?   当取。   作者有话说:   当娶?   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56章 青春几何时   天道不在的日子, 终究是要自由些许的。   坏心眼的师尊把徒弟往自己身边一圈,便搭着眼帘,慢条斯理地欣赏起猫猫作天作地的模样。   眼瞧着他闹得狠了, 又慢悠悠地抱起猫猫放在膝上耐心地哄上那么两句,很快, 猫猫便乖乖巧巧地窝在他身边, 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通天:“……”   他痛苦地抬起首来, 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又在他垂眸瞧来时迅速地藏好自己的视线,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鸿钧微敛眼眸,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修长的手指笃笃地落在玉简之上:“过来,为师给你讲课。”   通天便慢慢地挪过来一步, 两步, 微长的衣摆拂过脚下的地面,迟缓又犹疑, 现场表演了一个猫猫探头.jpg   鸿钧同样静静地瞧着,耐心地等着他挪到自己身边,方才轻轻一笑,似有几分心满意足一般, 低眸轻叹:“你啊。”   “就是不长记性。”师尊抬指轻敲小徒弟的脑袋,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通天委屈地捂住了额头, 又抬起眼眸,恰好对上鸿钧含笑的一眼,他怔然几许, 倏地低下头去, 不敢再多瞧一眼。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手指下意识拽上鸿钧的衣袖:“师尊~”   “通天明明超听话的!”少年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撒娇道。   鸿钧挑眉:“哦,是吗?”   “是啊是啊。”通天猫猫自然地把玩着那片雪青色的衣袖,仰起首来,眉眼笑意盈盈,仿佛盛着天上灿烂的星子。   鸿钧不由得微垂了眼眸,望着自己被祸害得不成样子的衣袖,再抬头看他一眼,忽而淡笑一声:“通天。”   瞬间警觉的通天蹬蹬蹬后退三步,十分有警惕心地睁大了眼眸,防备着他师尊时不时就要丢下来的捆仙绳。   这次绝不可能被抓到好吧!   鸿钧瞧了一眼迅速逃跑的猫猫,眉心微微拧起,心头那份欣悦之情又淡了下来,他不咸不淡地垂了眼眸,手指轻轻搭在玉简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审视着自己近来的举动。   难不成,还是有些操之过急?   他这般想着,又细细地琢磨起来:该如何更好地哄走自家徒弟,当要哄得他一心一意,满心满意……   还未想透,猫猫便又自发自觉地过来,自投罗网了。   仿佛发觉他并没有当场逮捕猫猫的打算,通天歪了歪头,又十分雀跃地靠到他身旁,歪过头来瞧他手上的玉简。   “师尊想要教我些什么?”   少年侧过脸来,扬起唇笑,眼眸熠熠生辉,清澈得仿佛一眼见底,鸿钧垂眸望去,神情又似恍惚了一瞬。   “真是个……”冤家。   师尊在心底低低地念叨一句,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通天柔软的发,眼眸隐隐暗下几分,口中却又作了一本正经的模样,低哑地开口:“嗯,让为师瞧瞧,今天教你些什么。”   他这般说着,近乎若无其事一般,微微一抬手指,将玉简在眼前展开,方平静至极地垂了眼眸,同他一一讲述玄妙道法,由表及里,由浅及深,又于眼角余光处,瞧见少年专注的模样。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舒展,眉心隐隐约约地蹙了一下,又在他的讲解之中,渐渐流露出几分了悟的神态。   灵台方寸地,灵光流转不息,清气氤氲萦绕,少年钟灵毓秀,宛如琅嬛美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真是一副神仙模样。   天纵之资,莫不如是。   鸿钧静静地想着,又悄无声息地从后方将他拥入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覆上他的手,又抓着那如玉般的手,十指相扣,去触碰着玉简上的字迹。   倏然间,金光大盛,紫气东来,万千道法骤然在通天眼前流动起来,或简陋,或艰涩,或剑走偏锋,或直来直往,林林总总,不一而是,尽皆展现在他面前!   还未等乱花迷眼,目不暇接,鸿钧便已准确无误地从中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线,将相互联系着的大道一一指明。   通天的神情愈发郑重几分,专注至极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幕,尽其所能地吸收着里面的知识,又在道法交替的间隙之中,下意识抬起眼眸,顺着师尊弧度冷峻的下颌,落到那副淡漠出尘的面容之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一不在那双眼中。   少年什么也没想,只下意识地凝望着这一幕,重新垂下视线的瞬息中,又忽觉心头无比安定。   七千年后,通天提前结束了禁闭。   *   平日里无人涉足的混沌,近来不知有多少人踏入其中,迎着纷纷扬扬而来的混沌罡风,万般艰难地往外踏出一步,又一步。   寸寸艰难,步步难行。   不少人不得不滞留在一处,再不得往前踏出一步,只得遥遥望着远处的景象,不甘地向着前方伸出一只手。   混沌风动,轻而易举地断他血肉,削去白骨,血肉模糊之中,来者不得不放弃,险而又险地缩回手去,望着斑斑血迹流淌而下,化为触目惊心的一景。   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有无数人止步在外。   或放弃前行,打道回府,或咬紧牙关盘膝而坐,竟是要在此再修行个千百年,再去求那无上大道。   足足万载岁月,如何不可强求?   自当强求。   一处,老子捧起天地玄黄玲珑宝塔,元始持着盘古幡,令这混沌风浪止息在面前,又互相护持着,往前走去。   一处,风止浪平,时空凝滞。执掌着时间与空间之力的烛九阴与帝江走在前头,十二个身影落在这片浩渺无垠的天地之间。   手中捧着一束鲜艳花朵的后土低眸垂目,小心地呵护着自己手中的花朵,又在某一个瞬息,遥遥朝着远处望去,露出些许不解的神色。   一处,漫天云霞映满了半边天空,倏尔在这一片漆黑无涯的天地中,编织出了烂漫绮丽的绯色的梦境。   一袭红衣的红云抬眸望向眼前的混沌,认真地拉着镇元子的手,缓步前行。   ……   一处又一处,千千万万人!   皆是求道之人,尽是痴心不悔。   女娲平静地收回了视线,尚未散去的景象却仍留存在她眼中,唤起一二熟悉的感触。   “后土啊……”她轻轻感慨一声,话却止在唇边,不肯轻易诉出。   她似是想起了下一场同样遮天蔽日,令日月齐齐失色的量劫,又不觉淡淡地垂下眼来,绣着山河锦绣的衣袂随风而动,平白添了几分寂寥之色。   通天站在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光微微一顿,忽而被一道金芒映亮。   浩渺无垠的钟声自天地间响起,一时之间令他们周围的时空都泛起浅浅的波澜。他抬眸的瞬间,只见得一轮金色的太阳从视网膜前滚过。   何等耀眼,何等肆意。   “东皇太一,他也来了。”女娲微微抬眸,并不意外地看去,又不觉轻轻蹙了下眉头,“怎么飞得这般急切?”   她下意识掐指一算,眉头又隐隐一蹙:“那边有人打斗。”   “这就是洪荒啊。”伏羲微微摇头,平静地开口。   如此美丽,又如此残酷。   道祖欲向众生授三千大道,人人皆可来,却非人人都能来。来者谓之有缘,那些到不了的,无论什么原因,也不过是一句“无缘”罢了。   通天静静地望着这一幕,沉吟几许,忽而开口:“我想……”   伏羲眉头一跳,毫不犹豫地捂住了他的嘴,斩钉截铁道:“不,你不想!”   通天微微抬起头来,以一双纯澈平和的眼眸与他对视,倏尔弯起眼来,唇齿相依,轻轻唤上一声:“伏羲。”   他的笑容温暖纯净,像是遍地草木荒凉,春风吹又生;又似江南烟雨蒙蒙,画船一艘拂面而来。   尘世间的阴霾仿佛从未侵袭这双眼,故而留下了这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天真无邪。   伏羲静静地凝视了几息,沉痛地转过头去:“风希,给为兄来个法术,暂时让为兄瞎上一段时间!”   女娲闻言一笑,无奈摇头:“师兄啊,我记得你刚刚才从禁闭室出来,还没多久吧?”   通天眨了眨眼睛,以眼神示意:“没关系的,师兄我习惯了。”   女娲:“那师妹替您问问老师?”   猫猫瞬间蔫了一瞬,又坚强地抬起头来,等着女娲那边的答复。   鸿钧很快就接到了来自他徒弟的请求,他微微抬首,望着头顶簌簌而落的桃花,手掌微微向着前方伸出。   一片花瓣落在他掌心之中,何等绮丽烂漫,天真可爱。   师尊捻着这片花瓣,顺势借此掐算了一下通天从他身旁离开的时间,又不觉微微一叹:“有的时候,为师是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当真是一心一意想在紫霄宫中待上一辈子?”   通天猫猫闻言抬首,思虑一二后,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鸿钧瞥了他一眼,又微微摇头:“紫霄宫三千红尘客,对应洪荒三千大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非人人都能来此。”   通天愈发专注地望来。   “但是,谁又能笃定,这三千红尘客,便是大道想要的那三千人呢?”鸿钧忽而掀起眼帘,望着混沌之中挣扎前行着的人群。   被天地钟爱的,自是畅行无阻,任其往来,而洪荒不眷顾的那些,又只能茫茫然地隔着混沌罡风,下意识伸出手来,遥遥望着紫霄宫的方向。   一线生机……呵……   鸿钧平静抬首,手指轻轻一点,将一份阵法传了过去:“正好你们三人都在那里,就替为师考验一下他们的心性吧。能通过这个阵法的,便替他们引一段路。至于他们能不能走到,端看他们各自的努力。”   “如此,通天可还欢喜?”他侧首一眼,忽而一笑。   师尊身后的桃花漫卷如风,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再也醒不来的长梦。   通天定定地望去,似为天光所惑。   他答:“欢喜至极,自当不负。”   作者有话说:   本座掐指一算,按这个进度下去,通天的无期徒刑指日可待了。   ————   感谢“昵昵看书”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梦里南柯”、“元黎”、“黄粱一梦”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57章 明月下西楼   “号外, 号外!   截教分部紫霄宫开讲啦,鸿钧道祖秉持着有教无类,截天地一线生机的主旨, 准备在混沌中开讲三千大道!   见者有份,来者不拒,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可曾有人见过混沌中的星辰?   散发着温暖的绵长的光芒, 徐徐照亮一片天地, 像琉璃灯盏一般, 晶莹剔透,浑然天成,一步步指引着旁人向前的道路。   通天一袭青衣, 宛如皓月当空,玄色长剑落在手中, 望天一扬, 便落下了漫天的光辉。   阵法的光芒徐徐展开,一寸寸地舒卷着, 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底下生出翩翩青色莲花,任凭入阵之人坐在莲台之上,沿着前路而去。   心阵的考验并不看重修为, 反倒将心性摆在了头一位,沧桑万载的幻阵一个连着一个, 入阵者眨眼间便渡过不知道多少个生死轮回。   女娲思虑一二之后,又往里丢了一大堆后世的话本子,上及毁天灭地, 下及凡俗人间, 轰轰烈烈之余, 亦有平凡朴实的岁月。   如此风吹雨打,春风抚慰,再去看他——是否还有这道心一颗!   伏羲左看右看,心下无奈,索性也备了一些丹药在侧,守在一旁,瞧瞧有没有需要他捞上一把的。   “贫道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呢?”偶尔他也会深沉地思考那么两下。   答案亦是分明。   妹妹是亲生的妹妹,交的朋友也是真心的朋友,除了喜欢搞事,热爱搞事,将整个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搞事事业,甚至还要拉着他一起搞事之外,还是数不出什么毛病的。   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吧,伏羲道友?   伏羲道友拒绝理你。)   ……   很快,阵法成型的那刻,整个混沌都为之震动,浩渺道音迢迢而来,将此事告知众人。   ——“度过心阵者,可直达紫霄宫。”   老子倏地抬眸,目光锐利地望去,袖中的手指下意识便要掐算起前因后果,又被一道力量轻轻阻断。   元始眉头微蹙,侧过身来似想同他征求意见,又见老子微微摇头:“我们不需要这个。”   他停顿了一下,略微解释了一句:“心阵不是为我们这些人准备的,它是为了弥补另外一些修为尚且不足,却亦有求道之心的人,希望他们也能到达紫霄宫听道。”   元始闻言,眉心却是拧得更深,他回忆着与鸿钧的几次碰面,不觉得他像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老子瞧着他,倏忽轻轻一叹,干脆点了出来:“这般以众生之苦,为己身之苦的心思,分明是我们弟弟的手笔。”   此言一出,元始骤然停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转身,盘古幡随着心意一动,就朝着心阵所在的方向而去。   老子在后面瞧了他一眼,心下微微一叹,倒也是转了身,追着元始而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   大概就是整整一个量劫都没能打上弟弟,突然觉得手痒罢了_(:зゝ∠)_   啧,真不愧是我们始终不肯做人的气团子鸭!   紫霄宫中,鸿钧端坐在蒲团之上,淡漠的目光往这边投来,又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头,转而吩咐了一下昊天和瑶池,又干脆利落地给通天送去了一道讯息。   正在观察着阵法运转的少年微微一怔,轻轻抬起眼眸,朝着紫霄宫的方向望来,眼眸中的神采流转生辉,明亮夺目,毫不犹豫便是一句:“师尊最好啦!”   鸿钧定定地望着这一幕,心下哂笑一声:“得了好处便这般模样,平日里也不见得……”   他顿住了话头,旋即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左右为师还是护得住这只气团子的。”   既然护得住,那就随他去吧。   *   元始的速度很快,气团子见势不妙当场溜走的速度也很快。   只见白衣的青年匆匆赶到之时,眼前唯独剩下一片浩渺无垠,囊括着混沌边界的阵法,莲花款款盛开在他眼前,伴着鼻尖一缕尚未散去的清香。   少年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女娲一只,伏羲一只,见他到来,若有所思地投来一道目光。   “元始道友,也是来试此心阵?”伏羲挑了挑眉,随口一问。   元始眉头一蹙:“阁下认识贫道?”   女娲轻咳一声,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脚,踩住了她兄长的衣摆。伏羲身形一晃,抬眸便见她口型一动,“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兄妹无声地打了一番眼神官司,方才侧首热情地看向元始:“久闻道友大名,闻名不如见面。不知元始道友可要来试试这心阵啊?”   女娲:“超有意思的哦!”   伏羲:“错过就没有了哦!”   就差通天的那一句:“来都来了,兄长何不试试?”   元始:“……”   他捏着盘古幡的手上隐隐有青筋跳动,像是感受到了一种熟悉至极的头痛之感,眼眸愈发显得晦暗几分。   兄长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阵法,从细微处寻找着某些熟悉的痕迹,很快又抬起眼眸,直截了当问道:“两位可曾见过吾弟通天?”   元始凝视着女娲:“若是阁下知晓他的下落,还望告知贫道,贫道必有重谢。”   重谢?   女娲的衣裙上日月星辰闪烁生辉,锦绣山川辉宏远阔。她闻言抬眸望来,静静地凝视着眼前故人,忽而微笑道:“不知。”   “你不知道?”   元始眉头微微拧起,面露怀疑之色,微微往前踏出一步。   便是这一步踏出,女娲笑容微敛,手指轻轻搭上袖中长剑,眸光流露出几分冷意,淡淡道:“既然是您的弟弟,连您都不知道他在哪,又何必来问在下呢?”   “难不成,您弄丢了自己的弟弟吗?”   时空仿佛再度重叠了一瞬,玄衣朱裙的神祇端坐在娲皇宫中,垂眸望着骤然闯入殿内的天尊,唇角微微上扬几分,弧度冰冷又淡漠。   她似是笑了一下,语气淡淡地开口:“玉清圣人的弟弟?本座不知道他在哪里。”   “真是可笑,您竟然会不惜放下往日对妖族的厌恶,亲自踏入我这娲皇宫,难不成,您弄丢了自己的弟弟吗?”   相似的话语重叠的那个瞬息,元始面色隐约苍白几分,下意识按住太阳穴的位置,眉心微微一蹙,又被迅速赶到的老子扶住。   他迅速传了一道灵力过去,帮助元始稳住心神,方才抬眸望向女娲。   女娲平静地站在原处,一双碧眸中流动着浅浅的光彩,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两人,轻轻一笑:“久闻其名,太清老子,玉清元始。”   在这个浩渺无尽的洪荒世界之中,各人与各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昔日的女娲能因妖族的缘故而与上清通天交好,自然也会因妖族而与他的两位兄长交恶。   她指尖轻扣剑身,目光冰冰凉凉地望来,碧色的眸中褪去了一切温度,显出冷血动物特有的寂冷之感。   混沌之中,风声鹤唳,忽有剑拔弩张、喧嚣将起之势。   匆匆赶来的昊天见势不妙,又加快了步子,迅速地挡在了两边人马之中。先同女娲伏羲二人垂首行礼,又转过身来,一板一眼地拱手道:“太清真人、玉清真人,道祖有令,令你们二人先至紫霄宫,通天真人随后便至。”   老子抬了眼眸,目光掠过伏羲,望着女娲,眉头隐隐拧了起来。后者仍然维持着冷淡至极的笑容,丝毫没有想同他们交谈的欲望。   半晌,他偏开了视线,平淡地开口:“既然师尊有令,我们兄弟二人自当听令行事。”   昊天隐隐松了一口气,同瑶池一道,引着他们二人离去。   在他们身后,女娲淡淡地笑了一声,凝实的法术藏在两袖之间,飘飘渺渺,随风而散。   *   另一侧。   昆仑山上飞雪正盛。   琼花玉树之间,梨花又开,皎洁无瑕,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片宁静天地,恍若与世隔绝一般,不见半分滚滚红尘特有的喧嚣。   多宝抱着一只毛团走来,衣袂间还沾染着夜间的露水,眉心亦残留几分淡淡的霜寒之色。   他略一思索,抬手浅浅地施展了一个法术,将瑟瑟发抖的团子护在其中,温暖着它的躯体,方才抱着他从漫天寂冷的风雪中走过。   一步,两步。   他似是怔然了一瞬,下意识侧过身去,近乎茫然地望去。   雪色与月色之间,眉眼精致,青衣墨发的少年站在纷纷扬扬的梨花雪中,平平静静地伸出手去,挽起一束花枝,低眸轻嗅。又在察觉到一道视线的瞬息,从容不迫地抬起首来。   只一眼,日月星辰入怀。   他似是笑了一笑,那张夺尽天地造化的容颜顿时瑰丽得如同雪中烈焰,肆意张扬到了极点。   多宝定定地望去,恍惚失神,唇齿间压着一道声音,似想倾吐而出,又沉沉地坠着,难以轻易吐露。   他似想唤上一声什么,可又该,唤上一声什么?   后世化胡为佛的多宝道人,拜了西方的圣人为师,入主了灵山极乐佛界。一场轮回,往事尽如流水,师尊,亦非昔日的师尊。   如今的多宝道人,尚且没有踏上这条亲朋俱散,师恩负尽的道路,却又一次站在了命运的起点之上,倾听着那道重重敲响的钟声。   他下意识低垂了眼眸,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胸腔之处,轻轻伸出手去,按上那颗心脏,听着里面愈发激烈的、剧烈的声响,仿佛有一场无人可见的火,正在那里燃烧。   通天静静地望来,轻轻太息一声。   他褪去了平日里肆意的姿态,衣袂流云,神情郑重,眉眼含着凛然威严之色,自无垠的雪中走来。   待至多宝近前,又微微俯身,低眸垂目,向着他伸出一只手,轻声询问道:“贫道上清通天,为盘古三清之一,与小友有些缘法在身,不知小友,可愿拜我为师?”   作者有话说:   感谢“FIJDR”、“梦幻的心”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58章 桃李罗堂前   “你叫多宝?”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时光之前, 通天低头捧起一只小小的多宝鼠,认真地询问着他的名字。   天地造化而生的清气萦绕在他周身,少年清冽出尘的眉眼似与月光相融。他微微一笑, 连洪荒都为之欢喜。   多宝鼠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呆呆愣愣的, 只知道点头。   “多宝啊, 是个好名字。”通天沉吟几许, 真诚夸赞道。   多宝鼠名多宝, 嗯,确实是个好名字。   旁边的老子已经不忍直视一般以袖挡脸,元始则微微沉下眼眸, 颇为不悦地朝他望来:“通天,该走了。”   “哥哥等等我嘛。”他侧首一笑, 又将目光投到多宝身上, 忽而弯起了眼眸,笑意盈盈地问他:“贫道掐指一算, 似与多宝颇有缘分,不知多宝,可愿拜我为师?”   “通天?!”元始的声音已然隐隐含怒,凉薄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他平生从未正眼瞧过的生灵身上, 面上的笑意彻底消失,“掐指一算?你之前不是一直沉迷阵法吗?何时学了演算之术?”   通天认真地思索了一下, 眨了眨眼:“大概是,刚刚吧?”   元始:“……”   兄长只静默了片刻,便熟练地撸起了袖子, 打算来一顿爱的教育, 又被老子拉住了衣袖。   元始微微蹙了眉头望去, 便见他轻轻摇头,若有所思地望来:“这一次,倒不是通天胡说八道啊。”   盘古氏上清通天,与这世间寻常可见的多宝鼠,当真有一段师徒之缘。只要多宝愿意认下,那便是长长久久,历经无数个元会,始终未改。   从此,他便是他的大徒弟,亦是名正言顺的上清首徒,玄门首席。可代师掌教,可替师授课,往后的千千万万截教弟子,再无一人可以越过他去!   此般因果羁绊之深,待至后来不得不断去之时,竟至剜心之痛。   ——封神一役后,太清老子西出函谷关,令多宝道人化胡为佛,入西方,掌大教,从此截教与西方佛门气运同担。   红衣的圣人于侧殿抬眸,恨意显于眸底,深邃入骨:“李耳欺我!”   待落至一身决绝的多宝身上,又化为沉痛之色,近乎不忍地望去:“痴儿……”   又何苦做了这痴儿!   “师尊可行逆天改命之举,弟子亦可为之。”长风之中,又是谁的声音悄无声息地散去,携着几分笑意,道一声凛然无畏。   世上再无多宝道人,西方的灵山上,却又多出了一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上天下惟我独尊的佛祖。隔着碧游宫山长水阔之景,遥遥望向东方的明月。   恨只恨,月缺难圆。   *   回忆散去的片刻,通天的神情中带着隐约的恍惚,他定定地垂下眼眸,望着身前熟悉又陌生的弟子,心中竟也生出了几分忐忑不定。   倘若多宝不曾拜他为师,是否……也不必面对这样坎坷的命途,将一生都赔了个干干净净。   他这般想着,伸出的手也似迟疑几分,心想若是被拒绝,倒也未尝不好。   “为什么会选择我呢?”多宝抬眸望着如同沐浴着春风与月色的少年,却是突然开口问道。   通天闻言一怔,下意识抬眸望去,瞧见他弟子眉间如同蒙着一层浅浅的迷雾,仿佛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问出这个问题,却仍是接着问了下去:“世上有那么多天资远胜过多宝的人,为何您会选择我呢?若是他们,会不会做得比多宝更好?截教亦不会至于此般境地。”   昆仑山皑皑的风雪之中,往昔的记忆纷至沓来,时间仿佛从未在他们师徒二人之间流逝,依稀可见堂前桃李,秾丽芬芳。   “……因为多宝就是多宝。”通天微微阖眸,压下唇边一声叹息,又睁眼凝视着他,轻声答道。   “贫道的大弟子,未来的截教首徒,只会是多宝。只有能够凭借普普通通的跟脚,平平凡凡的资质,一力压下无数天资纵横之辈的多宝道人,方是贫道所求之道,最好的传承者。”   多宝重复:“您所求之道?”   通天莞尔一笑,衣袂翩然,在皎皎月光的笼罩之中,宛如一场世间难以再得的黄粱美梦:“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我要这众生,皆可得此一线生机!”   那层笼罩着前世今生的迷雾,忽而被风吹散了,再也寻不到分毫。   月色之下,多宝怔怔地朝着少年伸出手,一如前世一般,小心翼翼地搭上那如玉般无瑕的掌心,触感微暖,心下生出几分难以形容的安心之感。   他静静地抬起首来,望向眉目清朗的少年,轻轻一笑:“师尊,弟子会做到的。”   通天同样凝视着他,眉眼浅浅弯起:“我信。”   上清圣人信他,截教教主信他,通天,信他。   “真好啊,这就是他的师尊……”   视线相接的瞬息,多宝唇边下意识扬起一个明快的笑容,却又忽然觉出几分头疼欲裂,不自觉地抬手捂住了脑袋。   通天毫不犹豫地接住了他,又抬起手来,轻轻点上他眉心,替他暂且封印了逐渐复苏的记忆。   了解多宝如他,又岂会分辨不清,此时此时向他询问的,是何许人也。   ——这分明是他前世的大弟子!   是因为天道不在洪荒吗?还是因为大道的馈赠?抑或是与他们曾经的修为境界有关?   原本以为,只有他和师尊原原本本地保留了曾经的记忆,现在想来,或许并非如此。   也许……记忆始终存在于他们的识海之中,只不过尚未复苏罢了。   通天微微垂眸,仔细地思索着这件事,又下意识抬起首来,望着天边的明月:“老子……元始……”   他的两位兄长,是否也会回忆起曾经发生的事情呢?   他眉心微拧,略显沉静地想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转而抱起多宝,任凭微垂的衣摆拂过脚下荒雪,平静地离开了昆仑。   等会儿,是不是还忘了点什么?   通天的步履微微一顿,便见脚下一只雪白的毛团努力地扑了过来,捞住了自己的一寸衣摆,不住地往上蹦跳。   通·毛绒控·天低下头去,认真地端详了它许久,倏忽歪过头,笑了起来:“难道,这就是贫道的拜师礼?”   不是哦,是拜师礼……们!   *   混沌之中,女娲端坐在阵法前方,碧眸淡淡地掠过踏入心阵的人群,又随即轻轻一叹:“我算是知道,师兄为何总喜欢抱着他那一线生机不放了。”   她入目所见,多是衣衫褴褛,目光坚毅果断的人群,在听清心阵的考验之后,仍然坚定不移地踏入了其中。   自道祖公布讲道一事后,已过了七千多年,如今仍然徘徊不去,渴望聆听大道的这些人,在得知此阵之后,尽皆匆匆赶来。所求的,也不过是那么一丝听讲的机会。   不同于他们这些有着先天传承的神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良好的修行功法,至多凭借着粗浅的心法吸纳着天地灵气,而有了这一身深深浅浅的修为。   衣服是随便找的兽皮、草皮,一个比一个破烂;武器是最为锋锐的野兽利齿,抑或干脆就是赤手空拳,凭借着一身蛮力,一步步走到混沌之外,却再也无法深入其中。   一眼望去,他们瘦削到几乎不见骨肉的面颊之上,唯有一双眼眸亮得惊人,怀着至始至终不改的意志,几乎令所见之人为之心惊。   “能顺利地从洪荒走至混沌,他们至少有着一定的修为与运势,能够听懂道祖的授课;且心阵不论修为,但问道心,又恰好适合修为不深的他们。”   伏羲思索了一会儿,算是摸清了道祖留予他们的一线生机的分寸所在,旋即感慨一句:“不愧是道祖啊,哄徒弟的水平是一流的。”   “却不知他们中有多少人能通过考验?”女娲微微垂眸,凝视着阵法中演化出的一幕幕景象,不免有些好奇。   “不管怎么样,能够经过这么一场心阵的考验,对他们的未来都会有所帮助,这就够了吧。”通天从混沌外走来,闻言轻轻一笑,“风希觉得呢?”   “确实,能得了这数十世轮回的经验,也算是一种修行了,”女娲含笑抬眸,又轻声低语一句,“师兄的两位兄长……”   通天很是上道:“师妹大恩大德,师兄无以为报——这个因果我欠了。”   “师兄够大气!”女娲倏地一笑,随意地摆了摆手,“免了,你赠予我一线生机这事,我还没还清因果呢。正巧,师妹看他们也不是十分顺眼。”   “只是师兄,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女娲抬眸,静静地凝视着他。   伏羲亦侧过身来,认真询问一句:“恕我冒昧……你们关系不好吗?”   通天望着他们两人,想了一会儿,也席地而坐:“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打算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若是有可能,我不想再回昆仑了。大概会想办法另择一处福地洞天居住。”   “至于我与老子、元始他们的关系,”通天轻轻一笑,“此时尚为兄弟,将来……若是命数不改,那便是生死大仇。”   “不是我死,便是他亡,绝无转圜余地。”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仍然是笑着的,眉眼间却似拢了一层霜雪似的雾气,朦朦胧胧,显出眸间一点冷色。   伏羲抬眸望来,心下微微一叹,又摇了摇头:“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呢?”却也只字不提劝说之语。   三人只静静地坐着,共同对着混沌间永不停息的罡风,享受着此时此刻难得的安宁。   龙汉初劫已经结束,巫妖量劫尚未开启前的,短暂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   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59章 君若清路尘   紫霄宫。   昊天目不斜视, 引着老子与元始一路往里走。   一路上,老子却又偏过首去,淡淡的视线落在沿路纷纷扬扬落下的桃花花瓣上, 似有若无的一眼,颇带些审视的意味。   元始默不作声, 低垂着眉眼, 思绪仍然停留在那时那刻, 女娲唇角噙着的一抹嘲讽笑意。现世与未来交织在一处, 令他脸色愈发不好,呈现出一片霜寒之色。   仿佛一切早已注定,他的弟弟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 凭什么?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 就要面对这样的事实?   那双疏冷的眸底, 暗色愈显,似风雨欲来。元始定定地抬眸望去, 视线倏地冰寒三分。   他随着老子一道踏入殿宇之中,隔着长长的玉阶,望着端坐在蒲团上的道祖,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方压下心头愠怒,不声不响地俯首。   又一次, 再一次。   先是量劫,后是求道,他总是寻不到通天的踪迹, 每每靠近了一步, 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这位师尊, 分明是存了心思,不愿他们三清复合!   可是通天呢?他若是当真想见他们,又岂会一字不留,纵身而去,邈邈洪荒之大,再无踪迹可寻?   元始不愿细思,疏冷的眸间只含了那么一点波澜不惊的神色,微垂眉目,静默地立于阶下,长风拂过,身姿如玉般冷淡。   鸿钧垂下眼眸,无声无息的目光打量着他的两位弟子,略微摇头,轻轻一叹:“紫霄宫不久便要开讲,其间连亘几个元会,平日里,你们可于此地择一处作为居所。此外,多日不见,你们在道途上若有什么疑问,亦可向为师提出。”   老子微微躬身:“谢过师尊体恤。不知吾弟居于何处?我等可同他一道居住。”   “……”   是这样的,他和贫道住在一起。   鸿钧静默了一瞬,目光淡淡地落在老子身上,不咸不淡地打量着他,又平静地开口道:“东院桃花林处,他与友人居。”   友人?   老子念头一转,想起之前看到的两位仙神:碧眸,蛇尾,兄妹,若是他所料不差,应是伏羲和女娲两兄妹。   与他们住在一起吗?   元始冷笑一声:“有花有酒有好友,这日子,可真是乐在其中啊。”   他话锋一转,又道:“却不知这样的逍遥日子,他又为何屡次受伤,神魂受损?”   兴师问罪。   怪不得通天要跑。   鸿钧的思绪微微散漫了一瞬,掂量了一下这个黑锅的厚度,再度极为顺手地将之甩了出去:“魔祖罗睺作乱一方,趁着贫道不在紫霄宫,竟私自到此,妄图诱他入魔。”   没错,和他同住的是女娲伏羲,害他受伤的是魔祖罗睺,道祖清清白白,通天单纯无辜,堪称绝配。   鸿钧平平静静地垂了眼,仍是一副凛然高华的模样,紫衣曳地,尊贵无双,乃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够代表天道的神祇。口含天宪,言出法随,那么他所说的,便是唯一的真理。   老子一时默然。   他心下盘算几下,抬手拉住了元始,干脆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师尊与通天相处许久,想来也有所察觉,他与我们的关系实在疏离,却独独亲近于您。却不知,师尊是否知晓其中缘故?”   殿内倏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元始猛然抬首,望着老子平静无波的眼眸,嘴唇动了两下,又倏地沉默下来。   这回啊,当是图穷匕见。   鸿钧微垂了眉眼看去,静静地想着,倏忽淡笑一声:“老子可是瞧见了什么?”   老子恭敬地俯首行礼,随即整肃衣袍,凛声答道:“我见风沙蒙面,天地惶惶,劫煞攒簇在穹顶,伴着天地间无数冤魂怨鬼的哀嚎,再细细听去,发觉那些怨恨尽皆冲我而来。”   “……而那怨念的尽头,有人一袭红衣,遥遥朝我望来,满身肃杀之气,眉眼近乎冷淡。手中长剑斜指,欲要取我性命。”   他略略止住话头,抬眸一眼:“不知师尊,可否解我此惑?”   紫霄宫中,空气愈发得寂静。   道祖身边的瑞彩千条,祥云万丈,都似染上了几分肆意的萧杀之气,曳地的紫衣之上,流转不息的道纹蕴含着莫测的力量,只一眼望去,便携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无上威势。   “你确定要向为师询问此事?”   老子再度行礼:“是。”   鸿钧淡漠的眼眸中便显出几分威严之色,于高处俯瞰着底下的他,神情中的感情色彩逐渐淡去,显出一片彻彻底底的空白。   “倘若贫道告诉你,那就是三清既定的未来……”   冰冷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一字一顿,浸透着无边的凉意:“老子,你修无为之道,一向信奉道法自然。对此,你是信,还是不信?”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息,元始倏然抬眸望去,恰好对上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   它的拥有者看尽了世间的悲欢喜乐,生死别离,因而不为外物所动,得以高坐蒲团,坐观众生的挣扎与妄念。   他忽而觉得心头极冷。   “师尊,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   元始一字一句回道,一袭肃杀白衣,冷冽入骨,抬眸的瞬息,目光分外固执。   鸿钧凝望着他,却再度回想起记忆里那个漠然的二徒弟,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语气,说的却是“通天教主逆天而为,罪有应得!”   道祖只笑,坐观风起云涌,一片道心坚韧:“是吗?”   元始还待出言,却见鸿钧一甩衣袖,将他们二人卷起,送出数里之遥,落在桃花林外。   “既无疑问,便勿来打扰为师。”   *   三千年一晃而逝,不过眨眼的时间,心阵便停止了运转。   多少人被送出了阵法,神情迷茫,大悲大喜,几乎不知身在何方,又有几人目眩神光,虽显疲惫,神情却是颇为振奋。   仿佛眼前拨开了一道迷雾,大道之路展现在他们眼前,露出了一角门扉。不觉俯身下拜,遥遥朝着紫霄宫方向行了一礼:“谢过道祖大恩!”   通天与女娲对视一眼,倏地轻笑一声,又朗声宣布了结果:“明日,紫霄宫开讲,愿与诸君一道聆听大道箴言!”   长风忽起,扶摇直上,送君九万里!   他们的身影微微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乘风而起,驾云而去!   闲人乘鹤日,人间相见难!   混沌的罡风被阻隔在少年的剑外,再也无法轻易踏入半步,只能发出低低的嚎哭之声,狠狠撞击着阵法的屏障,粉身碎骨,化为灰烟而去。   通天持着剑遥遥远眺,唇边笑意携起几分锋锐,凌厉的剑芒划破漆黑一片的天幕,听着周围轰轰烈烈的一声响动。   似是知晓再也无法阻拦他们,混沌之海隐隐翻滚起来,又见头顶数道雷霆劈下,直直落入那些时空裂缝之中,强行封印了它们扩张的势头。   女娲猎猎的衣袂间有山河万里,随着伏羲的琴声一道,补天缺,平山海。   恰于此时,紫霄宫中,浩渺道音迢迢而至,伴着紫气万里,祥云万千,送至他们耳边:“讲道之日将至,可缓缓归矣。”   女娲似笑非笑地投来一眼,通天眨了眨眼,自然地回望而去。   “师兄可知,你在关禁闭的那段日子,我同兄长担忧了许久?”   通天镇定自若:“风希可是在担忧通天的安危?无事,区区禁闭罢了,通天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   女娲低笑一声:“是也不是。”   “好在师兄出关那日,师妹我定睛一看,发觉师兄元阳尚在,顿觉安心几分。想来应当问题不大。”   通天:“……”   他沉默了好几息,艰难地抬起眼来望向女娲:“风希……我怎么觉得,你在想一些很糟糕的事情啊。”   女娲耸了耸肩,唇边噙着一抹微妙的笑容:“师兄何来此言,黄赤之道难道就不是道了吗?”   伏羲左看右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又在两人齐齐望向他时,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走了走了,该走了啊。”   再不走,我怕你们就要准备杀人灭口了啊。   注意一下影响好不好?   女娲收敛了几分笑意,又瞥了一眼通天,正正经经地开口道:“虽然师妹我未必能拦住道祖,但是,若这并非师兄心中所求,替你挡上一挡,还是可以的。”   通天低眸一笑,浅浅扬起一个笑容:“谢过师妹好意。”   “只是……”他停顿了几息,垂眸望着心阵遗留下的痕迹,又轻轻弯起了眼眸,“虽说通天尚且辨不清何谓情爱,却也并非,毫无感觉。”   女娲微微颔首:“行,我懂了。”   她唇角一勾,笑意盈盈地启了朱唇:“师娘!”   “咳咳咳。”伏羲一口气没上来。   通天亦被生生呛住,只余一双眼眸控诉地看向含笑的女娲。但见后者一甩广袖,大笑着离开。   “风希,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吗?”呆立在原地的通天攥着青萍剑,怎么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下意识提起剑就追了上去。   女娲回眸盈盈一笑,足踏云光,转瞬万里:“不觉得啊。对我们这些先天神祇而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略有感觉,那是什么意思?”   通天:“……”   “总之,总之,别太过分了啊!”少年的耳垂隐约红了几分,近乎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女娲只弯了眼眸,轻笑着回道:“好说好说,师兄莫要动怒。”   她拖长了尾音,每一个字词中都跃动着明媚的笑意:“风希唯愿师兄……早日觅得良缘!”   很好,现在已经不是耳朵红的问题了。   “哎哎,你们两个,消停一下啊!”伏羲眉头一跳,赶忙动身阻拦,“别打了别打了,给贫道住手啊!”   那一个瞬息,伏羲终于回想起了,同时被两个问题圣人支配的恐惧感。   妖族的女娲娘娘与玄门的上清圣人,相识于微末之际,共同经历过数次量劫,一人执着招妖幡在巫妖量劫后庇护群妖,一人辛辛苦苦研究着适合妖族修行的法术,又立下了号称“万仙来朝”的截教。   是真真正正,可以交付后背的,小伙伴呀。   被迫居于火云洞中的天皇伏羲怔然许久,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紫霄宫前,仰首望着头顶混乱天机的鸿钧平静抬眸,悠悠远望,见那漫天云霞纷纷而来,降临在宫殿之前。   一袭青衫的少年纵剑长歌而来,眉眼肆意飞扬,笑容之中不见尘世的丝毫阴霾,他不曾望见他,只无意识地抬眸一笑。   春寒料峭的时节,忽见枝头杏花初绽。   作者有话说: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感谢“为水银天使献上冰淇淋”、“玉宸道君”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   咳,又开了一个预收:《[洪荒]教主今天打上玉虚宫了吗》   见专栏第二个么么哒! 第60章 讲席春风坐   三十三天外, 氤氲紫气生。   漫天云霞低垂,地涌金莲无数,浩渺道音自殿中传出, 令这煌煌宫阙,愈发显得清贵无双。   紫霄宫顺应天地大势而建立, 因传道洪荒而为众生仰慕, 更主持过未来数场量劫, 实实在在是这洪荒众生, 既向往又畏惧之地。   ……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   低垂的云霭之前,通天随意地揉乱了一朵云团, 又寻了一个角落,熟练地爬上了围墙, 朝着主殿的方向打量一二, 又在老子的目光望过来之前,迅速地往下一跳, 身形没入遍地的桃花林中,瞧不太真切。   女娲同他一道翻墙而入,蛇尾蜿蜒藏入桃林,鬓发间沾染了几片簌簌的桃花, 又若无其事地张开手,含笑道:“兄长, 要我接你下来吗?”   伏羲礼貌地翻了个白眼,利索地往下一跳,稳稳落地:“我说你们两个, 这算是逃课了吧?”   “没关系的, 师尊都让我慢慢回来了。”通天眨了眨眼。   女娲毫不在意:“问题不大, 这课我已经听过一遍了,兄长你记忆恢复了多少?如果没彻底恢复的话,大概再过个五百六十八年左右进去听,正好讲的是医道。”   伏羲:“……风希,你兄长我主修的真的是先天八卦之术!”   女娲负手而立,歪了歪头:“那就,再过一千两百四十七年进去听讲?”   通天思索了一下,又补充道:“中途还能休息个三百年左右,如果觉得累了可以睡一觉接着听,我记得这一块师尊为了让大家能够听得更明白,一直在进行举例说明。如果是伏羲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吧!”   伏羲:我谢谢你们两个啊!   学神了不起吗?圣人了不起吗?!   他皮笑肉不笑:“你们两个现在也就刚刚大罗金仙的修为吧,不觉得自己应该更加努力修炼一下吗?”   女娲认真思索:“可是还要两千年后,老师才会略微讲些造化之道诶?”   “如果是杀伐之道的话,师尊要下次讲课才肯涉猎一二。”通天面色很是惆怅。   女娲、通天:“虽然但是,我们也不想的啊!”   两人齐齐望来,那眼神,可无辜可无辜了。   伏羲抽了抽嘴角,痛苦地闭上了眼:“这么说,你们逃课还有理了?连课都不听,这圣位还想不想要了?”   “等会儿……圣位?!”   他眉头猛然一皱,惊疑不定地望向紫霄宫方向,又望着眼前两只,整个人下意识跳了起来:“紫霄宫争位一事怎么办?你们两个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们不应该好好努力争夺蒲团吗?!”   “完了完了完了,怎么办怎么办,洪荒的局势要改写了吗?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让贫道先算算……”   “兄长你冷静一下啊!”女娲奋力拽住了他一边胳膊。   伏羲抓狂:“这让为兄怎么冷静啊风希!”   通天赶忙拽住了他另一边胳膊:“伏羲你放心好了,师尊不打算按到紫霄宫的顺序来排圣位了!更加不可能谁能坐上蒲团就让谁拿鸿蒙紫气!”   伏羲:“?”   他停顿了一瞬,对着通天,露出一个表示疑问的表情。   后者沉吟几息,组织了一下语句:“是这样的,毕竟你也知道,天道如今不在洪荒。既然天道都不在,这传道受业,选择洪荒未来圣人的职责,自然而然就完全落到师尊手上了。”   女娲微微颔首:“当然,就算天道在也是一样的。我与师兄二人,皆是天定的圣人,我们生来便要证此大道,并完成我们应尽的使命。就算是‘天’,也无法剥夺我们应有的圣位。”   伏羲面无表情,在两位大罗金仙的束缚下,艰难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稍等,让贫道好好思考一下。”   女娲与通天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抓着伏羲手臂的手,望着他从桃花林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到这头,露出了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旋即,他站定了身体,碧眸微敛,一副深思模样,冷不丁地开口道:   “那,红云和鲲鹏让座一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女娲眸光一敛,微垂了眼眸:“此事……说来话长。”   “那我们就坐下再说。”伏羲干脆利落地拍了板,又不忘开口提醒一句:“对了,还得再设置几个阵法,防止被旁人听了去。”   通天沉吟了几许:“那,我们逃课一事……”   “逃都逃了,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伏羲冷笑一声,“没有逃课经历的学生时代是不完整的,没有一起逃过课的朋友算什么朋友!就算是道祖的课难道就不能逃了吗?!”   这回轮到女娲沉默了。   她无声地转过身去,与通天对视一眼,满含忧虑地开口道:“完了啊,兄长他坏掉了。”   “怎么办啊风希?你瞧瞧还能救吗?”通天同样蹙起了眉头,担忧地回望了一眼。   伏羲:“……”   (╯‵□′)╯︵┻━┻你们两个真的够了啊,戏弄我很有意思吗?!   *   紫霄宫中。   鸿钧同前世一般讲着道,又偶尔往下看了一眼。   除却一批熟悉的身影之外,殿中又添了不少陌生的面容,仰起首来,认认真真倾听着他的讲课,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大道。   而格外醒目的,却是那三个空着的蒲团。   他心下隐隐一叹,讲道的声音仍是不急不缓,徐徐而来。   元始却似有些坐卧难安一般,下意识往窗外瞧去,却什么也瞧不见。寒霜似的面容上,冷意更甚一重,愈发显得冰冷。   老子收回了视线,又轻轻按上他手背,微微摇头,示意他放宽心。   “总不会一直都不来听课的。”   可那三个蒲团当真就这么空着,始终没有人来。令周围之人频频侧目,猜疑不定。   直至有人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举起了一只手。   鸿钧讲道的声音微微一顿,垂眸望去。殿中的寂静令众人面面相觑,又不觉投去目光。   被众人一齐注视,那人也显得忐忑几分,面上显出些许局促不安的神情来,却仍是定了定神,认真地问道:“请问道祖,之前送我们前来此地的三位道长,不来听课吗?”   鸿钧抬眸望他:“你是心阵选出的人?”   他略微俯首,拱手一礼:“谢过道祖大恩。”   “不必。”鸿钧却是摇头,“贫道起初并无这般想法,这个主意,是送你前来的那位青衣道长提出的。若要感谢,还是感谢他吧。”   他便一愣,又听道祖继续道:“他们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大道,贫道目前所讲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不过,倒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鸿钧垂眸望来,目光中略有几分赞许之色。   “道祖谬赞,实不敢当。”那人又窘迫几分,心下却又放松下来,重新坐回到了蒲团上。   鸿钧仍然面对着他,望向略微有些骚动的人群,缓声开口,道音邈邈,化出万千异象:   “世间大道万千,能得其一者,已是万幸,多数人都走不到终点,甚至于,毕其一生,也不曾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道途。”   众人茫然抬首,神情中略有几分不解,又有几人隐有所悟,面上显出一片沉思之色。   鸿钧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在场之人:“贫道于此讲授三千大道,将之一一例举,并不是指望你们把每一条大道都学得彻底通透,而是希望你们,能从中真正找出自己的道路。甚至于,观旁人之道,而悟己身之道,走出另一条宽阔道途……”   他们神情专注地听着,又听道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望来。唇边笑意似叹,似嘲,万千风云变动,尽在一言之中。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适合自己的,方是最好的。而最终导致了什么后果,也当由自己背负,旁人啊,是阻拦不得的。”   鸿钧讲了这么一段,淡漠的目光中,掠过仍然有些懵懂的红云,若有所思的后土,又落在垂首不语,神情中仍带着几分愁苦之色的接引身上。   只一眼,便重新偏开了视线。   求仁得仁,却不知,今日紫霄宫中求道人,来日又在何方?   鸿钧静默地想着,又重新开始了讲道,携带着无上道韵的身姿飘飘渺渺,让人再也瞧不真切,只觉得如同面对着浩渺无垠的大道一般,心头只剩下一片敬畏之心。   那双淡漠无情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只在偶一个瞬息,见得一朵青莲入眼。   通天……   道祖太息一声,又垂了眼眸,凝神静气,望着天地浩渺,人间无垠。   *   另一侧,通天如有所感一般回头望去,遥遥望着紫霄宫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良心有点痛诶?”他眨了眨眼,略带疑惑地按住了心脏。   伏羲呵呵一笑:“一定是道祖在念叨你吧,通天道友?”   “现在回去听课的话,会被当场抓住,打断腿关起来的吧?”他回眸一眼,笑容中透出几分险恶意味。   通天:“……”   少年眼眸一转:“那我就说是伏羲道友不想听课,还带我们出来烧烤好了!”   伏羲:“??”   他大怒:“烧什么烤?哪来的烧烤!”   气团子无所畏惧地抬眸一笑,又伸手一指:“你看,人证物证都在!”   伏羲挑了挑眉,低头一看:“我倒要看看哪里来的……烧烤?”   “嗯,等会儿?”通天也似回过神了一般,垂眸望了眼地面,略显疑惑地挠了挠头,“在这之前,这地上有一只灿金色的……烤鸡吗?”   作者有话说:   提前为下周的疯狂星期四做准备,嗯=v=   感谢“云孤尘”、“梦幻的心”、“朝闻道”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61章 一夜春风来   事情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了。   堂堂紫霄宫, 天降一烤鸡。这合理吗?尤其是道祖正在讲课啊不讲道的时候,怎会有一只烤鸡从天而降,还散发着奇异的烧焦了的香味……   很难不让人心动啊。)   女娲神情严肃地盯着那灿金色的一团看了许久, 伏羲摩挲着下巴,神情同样显得深沉几分。   通天俯身垂眸, 衣袂落在纷飞的桃花花瓣之间, 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 想了一会儿之后, 索性折了一枝桃花,试探着去碰了碰它。   刷的一下,地上滚落下细细碎碎的火星子, 像是耀日上落下的一点,闪烁着极为明灿的光亮, 瞬间便点燃了那枝明艳的桃花,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至通天手边。   通天反应亦是迅速,法诀随心所动, 雾气弥漫,生生熄灭了那团太阳真火,又下意识眨了眨眼,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只烧焦了的……金乌?   啊, 不是烤鸡。   是烤金乌诶!   似乎更好吃的样子(划掉)。   女娲也迅速地反应了过来:“这……是帝俊?还是太一?”   她略显不确定地想着,又望着通天垂下首去, 索性把金乌给抱了起来。   只见那广袖云袍之间,绣着的莲花图案宛如清泉一般流动不息,泛起浅浅的温暖的光晕。三足金乌身上永不熄灭的太阳真火, 此时此刻也被那亭亭玉立的莲花围住, 不再无差别地焚烧着周围的一切。   他似也觉出几分清凉之感, 下意识地蹭了蹭身前之人的衣袖,露出几分舒适的神色来。接着,又十分欢快地,“啾”了一声。   女娲:“……”   伏羲:“……”   完了,不管是帝俊还是太一,此时此刻,都特么难以直视啊!   通天低眸望了眼金乌,却是倏地一笑,眼眸隐隐发亮:“三足金乌的本体,都是这么得……”   他琢磨了一下用词,又好奇地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圆滚滚吗?”   金乌:“??!”   是谁?是谁在说本座圆滚滚?!   神智隐隐恢复几分的金乌威严地睁开了金色的眼眸,华美而透着危险意味的羽翼轻轻舒展开来,整只金乌蓄势待发,势要给眼前胡说八道的人重重一拳!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彼时的桃花林连绵数里,绯色的花朵无声无息地自枝头坠下,轻轻吻过少年上清的乌发,那双足以容纳宇宙寰宇的目光中,再轻而易举不过地映出一只小小的,灿金色的金乌。   那簇小小的明亮的火焰,轻轻倒映在碧波微漾的莲花池中,远望是星辉灿烂,近观是细细碎碎的波澜,美丽得不可思议。   他似乎丝毫不清楚自己如此动人的模样,好看的眉眼轻轻舒展,十分好奇地看向他,又不自觉地弯起了眼眸:“好可爱!”   金乌:“……”   金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翅膀挡住了自己倏忽烧起来的脸庞,整只金乌的温度直线上升,霎时间便成了一个熠熠生辉的太阳。   通天极为轻微地抬起眼眸,视线中映入那团烈火,又轻轻地笑了起来。似春风拂面,天地生辉。   “啊,是醒过来了吗?”   这时候再装晕倒还来得及吗?   金乌捂着脸,分外挣扎地想着。   *   什么圣位之争现在都被丢到了一边,三人于湖边排排坐,盯着那只软乎乎、圆滚滚的金乌瞧。   伏羲倾情提供了草药,女娲沉思着往里丢了些灵果肉脯,就这么一片接着一片,借着金乌身上时不时就掉落几星的太阳真火,愉快地进行了烧烤。   真·烧烤。   通天低头望着受伤颇重,甚至暂时无法化形的小金乌,试探着把烤肉递到他面前,弯弯眼眸询问道:“加了一些草药,要试试吗?可能会对伤势有帮助哦?”   金乌抬头望他,奋力地啾啾了两声,毫不犹豫地叼走了肉块,又继续仰起头,欢快地等待着下一次投喂。   伏羲幽幽地看了两眼,侧过身去与女娲悄无声息地交谈一句:“应该是太一吧,为兄前世同妖皇共事许久,从未见过他会有这么不靠谱的模样。”   女娲沉吟片刻:“可是……东皇太一号称圣人之下第一人,昔年混沌钟在手时,连圣人都敢与之一战,兄长,你这让我如何相信呢?”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忽而一拍桌子,怒目而视。   “绝无可能,这肯定是太一!”   “万一呢,兄长又没见过妖皇的本体,又怎么知道他私下的模样?!”   伏羲:“妖皇君临洪荒,睥睨天下,岂会是这么一副热衷于投喂的样子!”   女娲:“东皇身为妖族战神,平四方,扫六合,又怎会只知道冲着美人啾啾叫!”   通天抬眸望了他们两人一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又低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了碰金乌软乎乎的绒毛。   太阳真火丝毫没有灼烧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地避开了那修长如玉的手指,露出其后毛绒绒的本体,只见金乌十分欢快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叫得一声比一声欢喜。   伏羲:“……”   女娲:“……”   两人面无表情地撸起了袖子,靠近了欢快地吃着烤肉,咬着灵果,又时不时蹭着通天递过来的法力,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的金乌。   两道长长的阴影笼罩了他。   奇怪的危机预感瞬间弥漫在他的心头。   灿金色的金乌似是愣了一瞬,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金乌:“??!”   你们要对本座做什么啊?!   他迅速地吞下了灵果,嗖得一下蹦跳而起,娴熟地迈开三只脚,直接表演了一个原地跑路。   “诶?”通天眼睁睁看着毛绒绒刷得一下消失在自己怀中,不觉抬起眼,望着两位面目狰狞(?)的好友。   “说,你到底是何人?!”   伏羲怒气冲冲:“妖皇怎么可能是这幅样子,都说了肯定是东皇太一!”   女娲冷笑一声,抬手便要抓住金乌:“兄长莫要胡说八道,省得污蔑了东皇清清白白的名声!”   够了啊,你们冷静一点啊。   通天左看右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妖族之人,都是这么可怕的吗?把贫道的毛绒绒还回来啊?!   *   那么,到底是帝俊还是太一呢?   鸿钧微微抬了眼眸,视线掠过殿内孜孜以求,勤奋向学的众人,又微微蹙起了眉头,感受着桃花林边上突然汹涌而起的灵气浪潮。   逃课就逃课,怎么,生怕为师发现不了你们的动静吗?还打算来一场聚众斗殴?   道祖的心情顿时坏了几分,眉头微微一皱,停止了讲课。   邈邈道音消散的片刻,众人不觉恍惚抬眸,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有一人不觉疑惑道:“道祖……”   “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怎么停止了讲课,难道外头出事了吗?”   细细碎碎的声音落在下头,在这空旷的殿中,几乎人人都显出了几分茫然的表情。   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   譬如说,通天真人的两位兄长。   老子和元始只觉得有一种陌生的,但是又分外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尤其是看着道祖面无表情又隐隐含着几分怒意的神情的时候。   仿佛又有什么人搞出了一点小小的事情,造成了一点小小的危害,导致债主不远万里怒上昆仑,又小小地告了一状。   而那个人呢,通常是他们的弟弟。)   又譬如说,掐指一算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观察河图洛书又发现危机将至的,东皇太一他哥哥,妖皇帝俊。   是的,他本人正坐在紫霄宫大讲堂中听课,之前不知道什么缘故,被迫掩着袖子,设置了一个隔音结界,打了好几个喷嚏。   本就因为弟弟迟迟没来听讲而倍感焦虑的他,此时此刻腾得一下站了起来,引起众人一个齐齐的注目礼。   鸿钧亦将淡漠无情的目光投向了他,眉心微微一拧,露出几分淡淡的痕迹,显出当事人分外不悦的心情。   “帝俊,你可有什么事情?”   帝俊面色也颇有几分难看,见鸿钧询问,不得不俯身行礼,告罪一声:“禀告道祖,在下方才得到天机预警,说吾弟有大难将至,一时心忧,举止失礼。”   大难?   鸿钧的目光已然落在了那片纷飞的桃花林中,亦瞧见了那只慌不择路,绕着通天左转右转的三足金乌,不觉垂眸望了他一眼:“那你就和贫道一起去吧。”   啊?   帝俊显然愣了一瞬,又迅速地反应了过来:“敢问道祖,吾弟太一现在可是在紫霄宫中?”   鸿钧随意地点了点头,并不过多解释,只对着底下众人道了一句:“此事是贫道之过,讲道往后再延续五十年。”   接着便推开门扉,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帝俊直接跟了上去,只留下殿中剩余之人,面面相觑,一脸懵逼。   下一个瞬息,元始直截了当拍桌而起,神情淡漠至极,一袭白衣猎猎,瞬间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老子微垂眼眸,眸光深沉几分,一甩拂尘,亦随之而去。   等会?等会?你们两位又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都跟着道祖走了啊?外面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我们丝毫不知道的大事情吗?!   紫霄宫中吃瓜人,今天也在十分努力地吃瓜呢?   *   但见东院桃花林间,桃花纷飞,芳华遍地。   太一凭借着与自己圆滚滚的本体丝毫不相符合的灵动姿态,迅速而准确地避开了后面追着他跑的女娲与伏羲,又不忘张开翅膀,亲昵地蹭蹭通天的微垂的一缕鬓发,吃掉他递到口边的灵果。   转眼间,又从他肩头跳了下去,躲开了一只虎视眈眈的手,继续东躲西藏,掀起一阵滚滚灰尘。   “风希……虽然这个事实确实很难让人接受,但是,你们也不必如此激动吧?”少年轻轻一叹,无奈地看着他们。   然而,他只得到伏羲当机立断的一句:“通天!给贫道抓住他!”   通天抬手撑着下颌,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我也很想帮你的啦伏羲道友,可是……他可是毛绒绒诶!”   他眉眼含笑,唇边浅浅扬起一个笑容:“如果是伏羲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吧?”   呜呜呜不愧是美人。   真是人美心善。   太一甚是感动地想着,又警惕地抬起眼来,望着越缩越小的包围圈,当机立断瞄准空隙便要往外一窜,又见女娲微抬手指,一念动风雷!   灵气如潮水般涌来,顷刻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屏障,将他围绕在其中,只留下方寸之地。   女娲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唇边扬起一抹森寒的笑意:“让本座来看看……”   救!命!   太一眼见局势不妙,扭头便跑,毫不犹豫地扑进了通天怀中,拽着他的衣袖不放,又仰头“啾啾”了两声。   呜呜呜救救啾QAQ   伏羲痛苦地捂住了脸。   女娲艰难地抽了抽嘴角。   只剩下通天垂了眼眸,若有所思地望着扑到他怀里的毛绒绒。   他之前怎么说的来着?相信春天,相信未来,相信可爱的毛绒绒,总有一天会对他——自投罗网。   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眉眼如画的少年俯下身来,手指轻柔地顺过怀中金乌那软乎乎的,仿佛沐浴着阳光味道的绒毛,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那么,不知贫道是否有幸,得知道友的名姓?”   太一茫然地抬起首来,正对上通天含笑的目光,像是永不止息的春风,拂过莽莽荒芜的大地,天地间倏忽寂静下来,星辰于九天闪闪发光,近乎出神地凝望着他的容颜。   一瞬,永恒。   他鬼使神差地张了口,尚未发出声响,便犹带几分不满地垂下眸来,望着自己那毛绒绒的身躯。   下一个瞬息,整个世界仿佛笼罩上了一层迷雾,只见得一轮明耀夺目的太阳自虚空中升起,化为他额前一点赤金的光芒,凝聚着无上辉光,耀眼得近乎刺目。   眉如远山,鬓若刀裁的青年微微垂下了眼眸,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扣住通天略显纤瘦的手腕,俯身垂首,唇边一抹笑意灿烂生辉。   “太一。”   “吾之名,太一。”   他专注地投来目光,神情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欢喜之色,凝望着自己在通天眼中清晰至极的倒影,倏地扬起唇角,笑得肆意又张扬:“可要记清楚了啊,通天道友!”   少年的长睫微微舒展开来,亦抬起眼眸,与他目光相接。他似是笑了一声,眉眼间落满了星星点点的光芒,温暖又轻柔。   “原来是……太一啊。”   “是极是极!”   三足金乌甚为欢喜地勾了勾唇角,又颇为愉快地唤了一声“通天”。   两人对视一眼,连时光都倏忽漫长几分,浸透着阳光,春日以及希望的气息。   帝俊:“……”   帝俊:“??!”   匆匆赶到这里,当场看到这一幕的兄长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啊?弟弟你明明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功夫怎么就一副红鸾心动的模样了?你不是有个日思夜想一直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吗?!   等会儿,不会刚好就是他吧?玄门上清通天?道祖他徒弟?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身前一袭雪青道袍,面色喜怒不定的鸿钧道祖,又侧过身来,望了望后面跟着他们一道匆匆赶到的元始与老子二人,顿时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默之中。   他艰难地抬起眼来看了眼太一,神色分外复杂。   我说呢,怎么会平白无故生出什么血光之灾?感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啊?   那么问题来了,这血光之灾过去之后,贫道还会有弟弟吗?   作者有话说:   悬了? 第62章 请君三斗酒   紫霄宫中, 桃花兀自纷飞,寂静一片。时空似被莫测的力量隔绝开来,只见得对面之人无知无觉的模样。   鸿钧微微抬了抬眼眸, 修长冷然的手指轻轻搭在造化玉碟之上,面上仍是一片不辨喜怒的神情, 他似是未曾动怒, 唇边犹带几分笑意, 望了眼面前的通天和太一, 又侧首望了眼帝俊。   “你弟弟……认识我徒弟?”   帝俊毫不犹豫摇头:“不可能,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然后他们便听见对面的金乌欢天喜地的一声:“啊美人,我之前找了你好久!当年于洪荒一见, 太一至今念念不忘,只可惜之后再也没有遇到, 实在是令人惋惜啊。”   元始的面色隐隐有些难看起来, 袖中的手指猛一捏紧,面色不善地望向太一, 又倏地冷笑一声。   鸿钧垂眸望了一眼帝俊,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不可能?从未听说?”   帝俊:“……”   这个弟弟怕不是白养了吧。   他冷静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镇定自若地开口:“竟然还有这回事, 真是让我这个做兄长的……颇为惭愧啊。以前怎么就没听他说过呢?”   “可惜连兄长也掐算不出通天的下落,不然我们一定会更早遇到的!”太一眉眼发亮, 目光专注地望向通天,忽而垂首羞涩一笑。   帝俊:“??!我特么的,咳咳……”   他艰难地抬头望了一眼道祖。后者仍然凝视着他, 唇边的笑意却又仿佛寡淡三分。   “是这样的。”帝俊抹了一把脸, 露出一副感慨的神情, 熟练地开始自圆其说,“太一先前曾经说过他在洪荒遇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修者,没想到,这人便是道祖您的徒弟,洪荒真是……太小了啊。”   鸿钧定定地看了他两眼,不置可否地笑笑:“是吗?”   帝俊沉默了一瞬,扭头看了一眼太一,手指悄悄藏入袖中,试图掐算他有没有说话的打算,半晌之后,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是的。”   天地良心,这回他可真的没有说谎啊!   道祖却宛如失去了兴趣一般,不再关注帝俊的反应,只重新望向桃花林中的几人,唇边勾起一抹近乎讽刺的笑容。微微搭下眼帘,掩饰着眸底倏忽冰冷的情绪。   洪荒世界里的猫,都是这么无情又狠心的模样吗?前脚冲着你甜言蜜语,后脚,又跟着外人跑了?   *   通天未曾发现外面的动静,只微微仰首,望着那轮耀眼灿烂的,辉映着洪荒的太阳,又悄悄往女娲的方向看了一眼。   嗯,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风希,请节哀。   伏羲轻咳一声,轻轻拍了拍他妹妹的肩膀:“这种事情,我们都不想的啊风希。”   女娲抬眸望他一眼,碧眸微微黯淡,指尖隐约发颤,又化为一声悔不当初的长叹:“颜狗,都该死!”   倒也不必连自己都一并骂进去啊妹妹,我还记得你最初和上清交好,就是因为他看上去面善呢。)   伏羲摸了摸鼻梁,却也不敢在此时轻易触她锋芒,只好将目光投到了太一身上。   他仍然凝望着通天,神情热切而欢喜,一如他本体那轮太阳一样,从内向外地散发出灼灼的光亮。   通天抬眸望着太一,也仿佛被那情绪感染一般,下意识露出一个笑来。   太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偏开了视线,目光又落在自己扣着少年手腕的手上。他愣了一瞬,当机立断松开了手,赶忙道了一声:“抱歉,我……”   通天莞尔一笑,不甚在意:“无碍。”   果然他的第一感觉没错,美人他真的好温柔!   太一的眼眸继续闪闪发亮,他轻咳一声,郑重地开口道:“贫道太一,居于太阳星上,每逢日出时,于东海汤谷而出,日落时又居虞渊,此二处均为我们金乌一族所有……”   伏羲:“?”   这是在干什么?   对面的帝俊听着听着,不由得抽了抽嘴角,痛苦地以袖掩面。   住口啊弟弟,不要把家里的房产都秃噜出去啊!你就是想拐人回家也不至于在紫霄宫中当场作案啊?!你这样我很难把你捞回去的!   你能不能看看外面那三双炯炯有神盯着你看的眼睛!你兄长我……压力真的很大orz。   通天明显也有几分茫然,只听着太一略带紧张地数了一遍自家地盘,又抵着拳头轻咳一声,以满怀期待的目光看向他:“不知通天道友,意下如何?”   “太一道友的意思是……?”少年迟疑着问了一句。   太一挠了挠头,神情中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踌躇之感:“太一,太一……”   帝俊只觉得周围的空气愈发显得压抑了。   他抓紧了袖中的河图洛书,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狠狠一跳:这,这是盘古幡?那个,难道是天地玄黄玲珑宝塔?那两个分别号称攻击第一和防御第一的法宝?   是这样的,我觉得我那个弟弟尚且还不值得你们这样郑重其事地对待啊?!   很快,太一便下定了决心,一脸认真地望向通天:“太一家中略有资产,兄长热情好客,姊妹温和体贴,皆是开明大方之人……绝不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说三道四。”   帝俊:“……”   他不禁面露绝望之色。   “我欲与通天道友为友,若是来日道友愿至我家中做客,太一必扫榻以待,倒屣相迎!”眉眼愈发显得明亮耀眼的青年微微垂落了眼眸,视线落在通天身上,唇角微微上扬,显出一副难以言喻的欢喜之情。   “自从在洪荒见君以来,太一一直后悔不曾上前与道友交谈一二,不免错失了道友的踪迹。愿将家宅告知于君,惟愿有朝一日,见君来访。太一……不甚欢喜。”   就,就只为了交个朋友吗?!   帝俊抓着河图洛书的手微微发颤。   通天微抬眼眸,正对上太一略微紧张的神情,不免微微一怔。   所以……告知家里住址,是怕下次又会遇不到吗?   少年唇齿微张,眉眼间显出几分愕然之色,似是未曾料到他这般反应,又倏地弯起眼眸,轻轻一笑:“好啊。”   诶!   太一眼眸倏地一亮,甚为欣喜地望去,正对上通天含笑的面容:“能与太一道友交好,亦是通天之幸。通天既能与道友屡次相逢,想来我们二位之间也是有所缘法在身,既然如此……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他微微抬首,手掌平伸而出,递到太一面前,像是一个邀请的姿势:“那就,交个朋友?”   太一略微怔然,又很快反应过来,略显新奇地伸出手去,搭上他掌心。手掌贴合的一瞬,他心念微微一动,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一般,甚是奇异地抬起了眼。   原来……他们之间,是真的有缘分的诶!   是上天注定的那种!   通天微微抬首,亦是有些惊异地望着那浩浩琼宇。   这一次,居然不是他在胡说八道吗?   两人相视一眼,又倏地笑开。   天地万物的偏爱与倾慕,仿佛都落在这小小的桃花林间,为他们未来亘古绵延的友谊,增添几分别样的光彩。   倘若……没有那六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的话。   女娲和伏羲不知何时也加入了围观的队伍,此时齐齐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神情。   帝俊早已选择了躺平,除了继续盯着元始与老子两人的动作以外,已然放空了自己的大脑。   鸿钧的目光则掠过浩渺的时空,似乎透过了世界的桎梏,远远望向那被大道提走的上司,眉心狠狠拧起,唇边露出一个清晰至极的冷笑。   好,真是好得很!   别的事情干啥啥不行,这种没什么必要的事情又干得生龙活虎,生怕不能气死他!   大道的地盘之上,被无数法则囚禁着的天道无意识地打了个喷嚏,露出一副凄然的样子:“寒叶飘逸,洒满我的脸。吾儿叛逆伤透吾的心……你讲的话像是冰锥刺入我心底。天道真的很受伤……”   大道垂眸望了祂一眼,幽幽一叹:“问题居然出在原初设定上吗?那可不太好改,可是……总不能把祂就这么丢回去啊,还是得再想想办法。”   “嗯,要不这样好了。”祂露出了个愉快的神色,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天道:“……?”   “住手啊,你别过来啊?!欺负,欺负天道了呜呜呜QAQ”   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诶?有人听到了吗?   *   这一边,通天甚是意外地感受着那隐隐约约联系在他和太一身上的因果之线,露出了几分好奇的神色。   第一次,出现了上一个世界时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啊。   就好像,两个世界,真真正正被区别开了一样,以后的事情,再也不会与以前一模一样。   他这般想着,神色又舒展开来,熠熠生辉的眉眼间,流转着愈发灿烂的笑意,顿觉一阵轻松之感。   太一垂眸望来,亦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这回他受伤掉落紫霄宫,莫不是因祸得福?想来也是上天知晓他有此等缘法,故而借此令他与友人相遇。   他心下感慨万千,又见通天抬眸望来,微微抿唇,露出一个颇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太一道友……”   太一回眸望去,扬唇一笑,光辉灿烂:“通天唤我太一便好。”   通天轻咳一声,唇角边的笑意愈发清晰,当真弯起眼眸,相当愉快地开口唤了一声:“太一。”   鸿钧:“……”   道祖的眼眸微微眯起,重新回过神来,迈开步子,打算先行把自家的猫给抓回来再说。   对面的通天未有所感,仍是抬眸望着太一:“太一……既然我们是朋友了,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尚未在洪荒摸打滚爬过,不识人心险恶的青年闻言抬首,爽朗一笑:“通天又何必同我见外,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通天松了口气:“既然你这么说了……”   他抬眸一眼,兴致勃勃地问道:“那,可以再变回本体给我看看吗?”   太一:“……啊?”   鸿钧迈出的步子亦微微一晃,眉头狠狠一皱,微妙而又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认真地开口道:“实在是通天冒昧了,但是……灿金色的毛绒绒真的超可爱诶!”   女娲终于松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了一下身旁的伏羲,甚是欣慰地开口道:“本座就知道!”   鸿钧:“……??”   他不禁怀疑了一下自己:他是不是……太高估通天的情商了?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   猫猫只喜欢你,和毛绒绒。   “寒叶飘逸,洒满我的脸。吾儿叛逆伤透吾的心。你讲的话像是冰锥刺入我心底。妈妈真的很受伤……”——《沙茶酱之歌》   感谢“梦幻的心”、“随缘”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63章 心心复心心   那天, 我们仍未知道太一有没有变回圆滚滚的金乌本体。   只见得道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就提走了自家的猫,又以眼神逼退了所有试图上前与猫猫交谈的人。   “都给贫道滚去听课!”   鸿钧淡淡地抬了眼眸, 略带深意的目光尤其扫了一眼帝俊:“记得把你弟弟也带走。”   帝俊还能说些什么呢?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感谢一句道祖,旋即目露凶光, 皮笑肉不笑地拖走了还想说些什么的太一。   “来, 太一, 我们好好聊聊!”   “哥你干什么啊哥——”   帝俊呵呵一笑:你猜我想干些什么, 嗯?小金乌崽子皮痒了欠揍了是不是?!   带走带走!通通带走!   通天下意识抬眸望去,悄悄看了眼鸿钧的脸色,又听见一声同样冷淡, 又隐隐含着几分怒意的“通天”。   他定了定神,袖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息, 轻轻回首望来, 一眼便瞧见了面若寒霜,神色甚是不满的元始, 以及,淡淡瞧着他的老子。   时光仿佛从未在他的两位兄长身上流逝,吝啬的,偏爱的, 却无时无刻不令他感受到那种令人痛恨的熟悉感。   “好久不见,兄长。”   通天微敛了眼眸, 神色淡淡地回望,手指轻轻捏着道旁落下的一片桃花花瓣,悄无声息地将它藏入袖中, 轻轻抬眸一笑, 平静自若。   元始往前踏出一步, 几乎与他并肩,衣袂擦过的瞬息,通天倏地侧首,恰对上他含着怒意的目光:“你——”   他似想问些什么,斥责些什么,那些词句却生生卡在了唇齿之间,难以倾吐半句。那些冰凉得如同霜寒月色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描摹过他如今的模样,又一直照进他眼瞳之中。   鸿钧的视线微微一顿,静静地望着元始,又落在通天无意识与他紧握的手上。他垂了眼眸,无声无息地抽出手来,又在下一个瞬息,同他十指相扣,不见丝毫空隙。   通天略显紧绷的身躯下意识又放松几分,他抬起眼来,悄悄与鸿钧对视一眼。   少年倏忽笑了起来,仍然灿烂得像是春风拂面,瞧不见一丝阴霾:“哥哥,我在外面过得挺好,虽然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但总的来说,还是收获挺多的。”   “你指的是,屡次身受重伤的事情,算是很好?”元始略微抿唇,似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声调却又不觉上扬几分,似滚滚惊雷而落。   通天却仍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重复了一遍:“我很好,是真的很好。”   他望了一眼元始的模样,语气清清淡淡,又开口道:“我去过昆仑了。”   元始倏地一愣,老子微微侧眸望来,眉头浅浅地蹙了一下。   通天却兀自顺着自己的话头讲了下去:“我见到多宝了,还有那群来昆仑避难的生灵。谢谢哥哥替我照顾他们。”   他浅浅一笑:“弟弟甚是感激。”   沉默,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元始静默地抬起眼来,微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泛起几分寒意。   “这就是你想同我说的吗?”他眉目间携着霜雪之色,垂眸一眼,语气冰冰凉凉,像极了昆仑山上从未止息的风雪,“除了这些之外,你就没有其他想说的了吗?!”   鸿钧终于开口:“好了,这些事情等会再说。”   他止住了元始的追问,淡淡地望了他们两人一眼:“贫道的讲道还没有结束。”   元始投来的目光中似乎仍然满含着怒意。   通天却已平静地转过头去,歉意一笑:“倒是麻烦了师尊。”   鸿钧瞥他一眼,意味深长:“你麻烦我的次数还算少吗?”   通天便又不觉抬了眼,正好对上鸿钧垂落的目光,唇边的笑意忽而真切几分,几乎晃进人心底:“师尊可是生了弟子的气?”   鸿钧携着他的手往外走,步履不急不缓:“是啊。”   通天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牵了牵他的衣袖:“师尊这回气的什么?”   这回?   鸿钧不由又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点评一句:“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通天抬眸朝他笑。   “罢了。”鸿钧微微摇头,“这次先记着,若是你下次再犯,为师一并罚你。”   “?!”通天下意识睁大了眼,“师尊不能先告诉弟子,我哪里做错了吗?”   鸿钧却只是摇头,衣摆曳地,凝视着前方,笑容淡淡:“总得给你一次机会。”   通天:“……那若是我下次再踩进坑里呢?”   鸿钧淡定一笑:“那为师便是师出有名了。”   少年凝视着他,倏地轻轻一叹:“太过分了啊师尊。”   鸿钧只是轻轻笑着,偶尔侧眸一眼,望了望金乌兄弟的方向,又重新攥紧了少年的手,确保他绝不会有任何从他身边逃脱的可能性。   ——当然,现在的猫猫,还是很乖,很乖的。   最好呢,就这么一直乖下去吧。   老子顺着鸿钧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们相携的手上,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头。   女娲与伏羲对视一眼,轻笑一声,同样跟了上去。   只剩下元始尚且留在原地,垂落的目光中泛起几分疏离之色,忽而觉出几分心灰意懒般的疲惫之感。   长风卷起他身旁的桃花花瓣,簌簌地下了一场绯色的花雨,极尽缠绵之意,无忧无虑,不识人间悲欢。   倘若有人言,何必以未来发生之事迁怒于人呢?   可是……往事曾经亲历,斑斑血泪在目,情谊早已随风而逝,再也回不到从前。所谓的破镜重圆,当真能圆满吗?旁人垂眸望去,也只见得那镜面之上,为人强行修补而上的缝隙,始终存在,永不消散。   往后的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   原本因道祖离去而喧闹一时的紫霄宫,又倏地寂静了下来。   鸿钧平静至极,仍然携着通天踏入殿内,一步又一步,伴着众人惊诧莫名的眼神,一直走到那个早就给他备好的蒲团之前,方松开他的手,垂眸不放心地嘱咐一句:“给为师坐好了,下次再敢乱跑,就给贫道等着!”   通天略显茫然地挠了挠头:他何时跑了?   鸿钧又盯着他看了几眼,待得到他一声赌咒发誓之后,方才淡淡一笑,放过了他。   他重新回到了高台之上,拂开衣摆,端坐在蒲团上面,神情淡漠地对上底下纷繁复杂的视线,无悲无喜,气仪高邈,仍旧一副目下无尘,视众生若无物的模样。   看得众人纷纷僵硬了身躯,一个接着一个,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轻易试探他的意愿。   除了……望向通天的时候。   就好像他剩下的那最后一点红尘之气,都给了他这个徒弟似的。   女娲与伏羲匆匆在后面坐好,帝俊揪着太一冷静地踏入殿中。   老子回眸望了一眼元始,轻轻一叹:“走吧。”   元始仍然微垂着眼眸,不声不响,望着脚下零落殆尽的繁花。绯色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风一过,又被簌簌地吹散了。   长兄凝视着他,半晌无言,又轻声劝慰一句:“他待你,到底是不同的。”   “不同?兄长可是在说笑吗?”元始轻嗤一声,眼眸如凝玄冰,极尽淡漠地望来,倏地冷笑一声,狠狠攥紧了双手,又近乎无力地松开。   老子平静地望着他:“他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懂你的未尽之言……所以,他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说他身体无恙。”   元始微微抬了眼眸,又听老子平平淡淡地说了下去:“哪怕你我皆知,他大底是在敷衍,可世上又岂有敷衍得这般到位的?”   他侧眸望了眼枝头的桃花,眼眸间似有暗潮涌动,渐渐地,又化为波澜不惊的模样:“我们这位弟弟,对你我,可是熟悉得狠呢。”   元始下意识蹙了蹙眉头,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兄长的意思是……”   老子不回头,只轻轻抬手,自袖中取出一串装饰精美的花环,定睛瞧了许久,方轻轻摆了摆手:“元始,你可曾注意到他对我们的称呼?”   元始张了张口,神情又莫名怔然几分。   老子凝视着前方,缓缓出声:“他惯常唤我兄长,又着实喜欢喊你哥哥。倘若不是他故意装疯卖傻,那么……便是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称呼。”   他笑了一笑:“他待你,到底是不同的。总归比我这个长兄,更亲昵几分。”   “可是——”元始似有疑惑。   老子已经平静地说了下去:“自然,比起恨我而言,他也更加恨你。”   他指尖捏着那串花环,手指微微用力,顷刻间,繁花散落,花瓣凋零,无声无息地卷起了烈焰,烧得只剩一片灰烬。   长兄淡淡地笑了一声,轻轻搭下眼帘,负手于后,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走吧,我们的师尊,还在等着我们呢。”   元始沉默了许久,到底是跟上了他的步子。   前殿之中,待老子与元始二人匆忙赶到之后,这场停顿了许久的讲道,也终于再度开始。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道法玄妙,自在其间。   老子的目光掠过高坐蒲团的道祖,又轻轻落在通天身上,拢在袖中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掐算着什么,转而化为唇边一声凝滞的叹息。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Iris”、“梦幻的心”、“朝闻道”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64章 世上已千年   讲道无岁月, 悠悠已千载。   待道祖宣布本次讲道结束之后,不少人仍然沉浸在其中,或愁眉不展, 或隐有所悟,尚且未曾从大道中醒来。   鸿钧抬眸望了一眼下首之人, 轻轻抬了抬手指,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异象宛如流水一般, 自他身边流淌而去, 落在众人的身边。   一朵又一朵纯粹无暇的金色莲花携带着无上的道韵落到这条无形的“河”中,随波逐流而去,经过各个蒲团的旁边, 泛着灿烂纯净、柔和温暖的光芒。   或有人出于好奇捡起一朵,一时惊异出声:“这, 这是……”   他似是惊愕不已, 来不及思考,便毫不犹豫地选择阖眸体悟起大道来。周身气息越显波澜迭起, 分明是突破之兆。   一时之间,不少人纷纷去接他们身旁的金莲,那莲花一落到他们手上,便倏地化为乌有, 只留金光一道,没入他们眉心之间。   顿时, 漫天灵气翻滚不息,伴着天地间纷至沓来的雷霆,准确无误地对着他们的头顶砸了下去。   “轰隆”一声, 一个焦炭成功出世, 又听他大笑一声:“我悟了!我悟了啊!”   “道可道, 非常道……”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鸿钧凝视着这一幕,无声无息地自蒲团上起身,一步一步,再度从属于他的尊位上走下。   灿金色的莲花之间,星星点点的光芒广袤无垠,充斥了他的视线。通天的一角衣袂浸在这流淌而过的金色河流之间,自己又低下头去,俯身去拾一朵莲花。   那朵莲花本该消散在他掌心之中,却见少年抬指掐诀,借了大法力留住了它,轻轻捧在怀中,抬眸轻笑。   那一双眼眸被星子映得发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确实是格外灿烂夺目的。   鸿钧出神地瞧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似乎又清晰几分,衣袂似也被风吹起,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伏羲盯着落到他身旁的莲花看了一会儿,方凝神伸出手去,将它自河流中取出,唇边含笑,将之递给身旁的女娲。后者正微微蹙着眉头,似在苦恼着该取哪一朵花,见此又是微微一怔,旋即一笑:“谢过兄长。”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   众人齐齐俯身去取那灿金色长河中的莲花,试图将它保存下来。   见此,那些金色的莲花却仿佛生出了灵智一般,轻而易举地从他们身边溜走,或化为灵光一点,没入旁人体内,抑或倏地绽放,任凭漫天的道德箴言消散在空中,只留给众人惊鸿一瞥。   “怎会如此……”不少人面露遗憾之色,又有数人焦急地追逐着莲花而去,恍然不觉他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眸。   顷刻间,灿金色的河流翻滚而起,一朵连着一朵的莲花被那掀起的浪头扑灭而去,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讲道带来的异象一如它来时的迅速无声,消散也消散得平平静静。只余下一座巍巍紫霄宫,依然伫立在原地。窗几之外,桃花如绯,烂漫多情,明净的殿宇之内,蒲团整整齐齐地排列。   先前所见的一切,仿佛皆是一场梦。   除了……通天手中执着的那一朵金莲,依旧袅袅娜娜地盛放在他手中,清风徐徐而来,轻淡的香气溢散而出。   他们的目光下意识投了过来,似贪婪,又忌惮。   一时之间,紫霄宫中的氛围凝滞几分。   元始微微抿唇,淡漠疏离的面容冰冷至极,袖中的手指往里探去,已经扣上了盘古幡。   女娲含眸淡笑,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几人一眼,两只手拢于袖中,瞧不清她此刻的动作。   分外寂静的氛围之中,通天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一般,低眸望着怀中的莲花,细细打量着它:“师尊,这朵花里,您藏了什么?”   鸿钧淡淡地望他一眼:“自己不去看,还等着为师给你解答吗?”   “若是看了,这莲花就保不住了。”少年执着那金莲,抬眸望来,“弟子于心不忍,故而想求师尊解惑。”   鸿钧便道:“一朵花罢了,何须如此?”   他凝视着他的弟子,意味深长的一眼:“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福祸相依,自古如此。”   似乎有人清醒了过来,神色顷刻苍白几分,修为随之倒退;又有人目光直勾勾地望来,神情恍惚,更显几分贪婪。   通天没有去看。   这般平庸寻常的人性,他见得多了。   他只是叹息着,以执剑之势挽起那朵灿金色的莲花,抬手一扬,露出一双淡漠疏离的眼眸,倏地开口道:“你想要此花?”   “还有你,你们,都想要它?”   春风拂过少年的发,斜斜落下几片打着旋儿的桃花花瓣,衬得那双眼愈发纯粹无瑕,显出几分无害之感。   见此,竟当真有人上前一步:“若是上清道友愿意割爱,贫道感激不尽。”   通天笑了一声。   如美玉般灼灼生辉,绮丽得近乎幻梦。   那人顿生几分惊艳之感,又不免觉出些许轻视之意。如此天真愚蠢之人,如何能在洪荒生存下去?想来,若是他并非道祖的弟子,早就被那豺狼虎豹给吞了去。   他自得于自己第一个站了出来,也笃定自己会拿到那朵金莲,面上的神色几乎不加掩饰地暴露了出来。   然而……也便是这样一个人。   以花为剑,携着万千肃杀之气而来,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瞬息,生生废了他一身的修为!   本为传道而生的金莲顷刻间溅上了艳红的血迹,顿生几般妖异之色。紫霄宫纤尘不染的地面上,缓缓坠下一滴嫣红的血珠,它落地的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轻响。   他那份得意的神采还停留在面上,来不及转换为难以置信,便已成了永久的定格。   通天却看也没看一眼,只凝眸望着那金莲,轻轻叹息一声,眼底波澜不惊,一片漠然之色:“可惜了这花。”   鸿钧淡淡道:“若是通天想要这金莲,纵是千朵万朵,为师也是给得了的。”   少年旁若无人地从那人身边走过,衣袂流云,脚步轻淡:“弟子要那么多花做什么?师尊好生奇怪。”   他连一丝停顿也无,自然地说了下去:“我有您就够了。”   鸿钧抬眸定定地望他一眼,微微摇头:“倒也有些道理。”   “是十分,十分地有道理!”通天纠正他。   鸿钧又是无奈:“你啊……”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急急地冲上前来,扶住那人的身躯,神情中颇有几分惊怒之色,又强行掩饰着:“道友一言不合便伤人,这是什么道理?若是不想给我们金莲,那就不给便好,又何必如此?!”   “就怕有人想强夺机缘。”不知何处,忽而传出一道声音。   又有人幽幽摇头:“这里可是紫霄宫……”   “紫霄宫外面就是混沌,尸骨无存地死在那里,谁又能知道呢?”那道声音又嗤笑一句,近乎讽刺,“这种事情,大伙儿谁没见过?”   众人一时缄默,又不由得悄悄望向鸿钧,想看看道祖是什么反应。   然而这一看,他们又是集体呆滞了一瞬。   刚刚还在谈笑间杀人的少年,此时又拉着鸿钧的衣角,踮起脚尖悄悄同他说着什么。道祖眉眼间那无可奈何的神色恐怕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因而又愈发显得震撼。   不多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鸿钧轻轻一叹,抬手便揉了揉少年的发,一副宠溺的样子:“依你便是。”   依你便是?   什,什么意思?   吃瓜群众很是茫然,吃瓜群众十分想吃瓜!   好在,鸿钧很快满足了他们的期待:“紫霄宫讲道共有三次,讲道三千年,间隔一万年,若是有觉得来往不便利的,可暂且在紫霄宫西边寻一处居住。”   ??!   从心阵中选出的人几乎是下意识抬起了头,一脸震惊地望着道祖,又扭过头去,看向那一袭青衣,眉眼淡漠的少年。   通天抬眸望着鸿钧,挽唇笑了一声,声音清脆悦耳,与先前携着凛冽至极的杀意的姿态不同,此时此刻,他倒真的像是谁家天真烂漫的少年郎:“师尊最好啦!”   鸿钧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只让人下去了。   此时的紫霄宫,寂静,十分寂静,说不清楚的寂静。大家都偷偷抬头望着鸿钧,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安静。   太一的目光中闪过几分惊喜之色,下意识就要回头拉上帝俊的衣袂。后者眉目微蹙,仿佛有什么与己身命数相关的东西在一霎之间被触动,令他不觉露出几分深思之色。   同样的,十二祖巫之中,最小的后土亦是抬起了眼眸,神色间携着几分凛然之色。   鸿钧的目光静静地扫过他们,神色仍是淡淡,又将视线落到了刚刚被通天一个接着一个指出的人身上。   那般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透着彻骨的冷意,伴着沉沉的压迫感,任谁也不能将之轻易忽略了去。他们纷纷僵硬了身躯,紧紧盯着脚下的地面。   上面仍然留着那片殷红的血迹,刺目而妖异。   寒意顿生,悄怆幽邃。   “至于诸位……想来与贫道缘分不深。此次讲道之后,便不必再来紫霄宫了。”鸿钧的声音似自邈远之地传来,落入他们耳中时,宛如惊雷般生生震动心魄!   “道祖!”   他们倏地抬眸望去,却只对上一双居高临下,满怀不悦之色的眼眸。那般彻骨的寒意,仿佛在瞬息之间,真正深入了他们的心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威武霸气的道祖(?)   感谢“若与花”、“山有木兮木有枝”、“梦幻的心”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   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清静经》 第65章 涌起弹棋局   东院这边桃花成荫, 西园那边亦有繁花无数,定睛望去,留下来的卷王居然还不算少。   至少, 通天最想留下的巫妖两族领袖人物,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在紫霄宫, 从此, 一起过上了同居啊不, 同窗的“美好”生活。   “居然没有打起来诶?”偶尔通天也会感慨那么两句, 随后就被道祖斜斜地瞥了一眼。   “为师以为,这里好歹是紫霄宫。”鸿钧透着几分凉意的声音徐徐拂过少年的后颈,“并非每个人……都叫做通天的。”   猫猫无辜地眨了眨眼, 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瞧得鸿钧又好气又好笑。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轻叹一声:“你想要的人, 为师都替你留下了。但以后的事情……未必会按照你的想法发展下去。”   通天微垂了眼眸,凝视着自己露在袖外的手指, 似乎也被晚间的凉意浸透,无声地蜷缩了一瞬。渐渐地,另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轻轻拢住那微凉的指尖, 以自身的体温来温暖着它。   那手掌上覆着一层薄茧,轻轻拂过指尖时, 会带起一阵隐约的颤栗之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间悄无声息地传递。   那一个瞬息,他仿佛能听到身后之人低缓的呼吸声, 不急不缓, 徐徐拂过他鬓发, 携带着浅浅的风声,穿林打叶,不辨喜怒:“人心难测,万事小心。”   通天极为轻微地眨了下眼,心神略有几分不宁,忽而生出了想回头望上一眼的冲动。他这般想着,也便这么做了。   鸿钧似是未曾意料到一般,略带诧异地抬了眼眸,感受着一点暖意拂过他下颌,再度垂眸望去时,只见得少年吃痛一般蹙了蹙眉,人又往后退了几分:“师尊……”   真是的,怎么能傻成这样?   鸿钧着实无奈了起来,抬起手指,似想敲一敲那不争气的小脑瓜,真正落在通天额头上时,又轻缓得如同一个浅浅的吻,一点一点替他揉开淤青之色。   ……半晌之后,他当真落下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落在少年眉心方寸,像是飞雪抑或落花,状似不经意,偏又生执妄。   通天就这样睁着那双明澈的眼眸,一直一直望着他,长睫无声地颤动,一下又一下,落进他心底。   罢了……   鸿钧定定地想着:傻点也好,只要别被其他人轻易哄骗了去,那便是极好了。   他这样想着,又微微侧过身去,望那枝头似锦的桃花,一簇簇纷飞而落,衬得庭院深深,如画如诗。   不久,鸿钧听到了几声轻微的响动,有人夜扣柴扉,踏月而来。   *   月上中梢。   老子不急不缓地踏入庭院,身披鹤氅,眉眼间萦着那么几丝思索之色。先是给鸿钧行了个礼,又看向一旁对着棋子头疼的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   通天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偏过头来,同他打了个招呼:“兄长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老子平静道:“便是无事,也不能来看你吗?”   “自然是……可以的。”通天停顿了一瞬,微微抬首,懒懒散散地答他。   他的目光仍有大半停留在棋子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笃笃地敲着桌案,衣袂垂落在石凳边沿,上面还压着几片不知何时落下的粉白花瓣,仿佛已经维持了这个姿态许久。   可若是定睛去看那棋局,又是方方开始的样子。   是早已下了数局,还是佯装出的模样?   长兄凝视着这一幕,不声不响,又见青衣少年近乎无赖地伸出手去,将那棋盘一掀:“不下了不下了,好生无趣。”   鸿钧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怎么这般没有耐心?”   “兴起而至,兴败而归,皆从心所向,由心而定。”通天转了一下眼眸,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怎会是弟子没耐心呢?不过是——暂且失了兴致罢了。”   “好一通歪理邪说。”鸿钧微微摇头,笑骂一句,又侧首对着老子道:“大徒弟,你来陪着为师手谈一局吧。”   老子微微抬眸,一身气仪端正平和,如见清风明月入怀,他闻言面不改色,只轻轻应了一声,落座在通天身旁。   少年身上那缕清淡的莲香似乎又近了几分,连那低垂的眉眼都清晰可见,仍然如同他化形那日一样,锋锐到近乎刺目,定睛望去,却只见得春风拂面。   “兄长看我作甚?”通天略微抬了眼眸,淡声询问。   老子答得也平平淡淡,仿若家常之言:“为兄久不见三弟,心下实在想念。不知这些年在外,是瘦了,还是苦了,总想着能多看上几眼,就多看上几眼。”   “……”   一阵无言。   长兄没得到回答也不在意,指尖从容地去拾取那棋子,同鸿钧下起了棋。   鸿钧倒是又抬头看了老子一眼,目光偏移,落在通天身上,心下微微一叹:“若是当真觉得无聊,也不必强求自己坐在这里,寻伏羲他们玩去。”   通天闻言抬首,仰头看了看天色,幽幽开口:“半夜三更,他们兄妹俩怕是早就已经睡了,师尊是指望我去喊上一喊‘伏羲你睡了吗’,然后再欣慰地感慨一声‘伏羲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鸿钧:“……”   “所以,还是让我陪着师尊吧!”他又眨着眼眸望来,神采飞扬,唇边带笑,让人怎么也不忍心去责骂他。   “油嘴滑舌。”鸿钧微微摇头,又抬手落下一子,令眼前棋局倏忽凶险三分,意味深长道,“那就好好看一看这棋!”   老子向来是善棋的,下棋若是要下得好,总要有那么几分心计谋算在身。   通天的棋说不上不好,若是把它看做阵法,那也能困住一大片不识其中奥秘的人。但平日里他却又懒于布此迷阵,更不论循循善诱,诱敌深入,以杀阵诛之。   无聊,没趣,猫猫不喜欢。   鸿钧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笑着把他原谅。   眼下,他与老子落子成局,任凭其间风云变幻,杀气四溢,面上仍是一片从容不迫的姿态。   通天抬手撑着脸颊,目光落在棋局之上,又瞧了一眼同样淡定平和的老子,便又无趣地偏开了视线,甚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就地趴在了桌上。   “……”静默之中,老子的眼角余光瞧见这一幕,手指微微一颤,又若无其事地落了一子,眼眸中却似浮动着无月无星之夜,特有的晦暗难明之色。   鸿钧淡淡地瞧来,面上露出微哂之色,仍然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棋局。   此一夜,暗流汹涌,漫漫不见尽头。   *   接引站在阶前,遥遥望着紫霄宫东面方向始终未曾熄灭的灯火,一盏连着一盏,像极了一个无眠之夜。   准提跟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又略微带些不解地回过头来:“兄长在看些什么?”   身着麻布素衣的僧人面上仍是一片愁苦之色,他定定地望着那边,又垂下眼眸,凝视着自己瘦削的手指,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道祖他,似乎很是宠爱这个小徒弟。”   “天资纵横,生得又那般好,总归是得人喜欢的。”准提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我们沿路化缘的时候,化个宝相庄严的形象出来,不也能多得几个信徒吗?”   接引淡淡地瞥了他的弟弟一眼,听他继续道:“只可惜,我们在紫霄宫这一待,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仍然记得我们兄弟,先前积攒的那些香火,怕是留不了多少。”   言至此处,准提眉间又泛起几分苦意,眸中略带几分悲悯之色:“不怪他们,若不亲眼见‘佛’,如何信‘佛’?”   接引摇了摇头:“那么多的人都留了下来,你便是不留,也得留了。焉知你我不在紫霄宫的这段日子,道祖是不是又会忽而起兴开讲,抑或见你面善,多说那么一句两句……通天道友,果真是好手段。”   他话锋一转,却又轻轻感慨起来。   准提听到此处,似也有几分明悟,又更添几分不解:“可这位道友,喜怒皆形于色,怒起便拔剑削人修为,喜极便如同天真少年……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惧怕的?”   接引只是叹气,眉眼微微搭下,神情间又染几分深色:“如此看来,同你一般想法的人,怕是不会少了。”   准提还待再问,又见接引微微摆手,立于那轻淡月色之下,影子顺着边际攀爬而上,一直落到那墙沿之上,影影绰绰,着实让人看不太真切。   另一边,颇有雄心壮志,想在洪荒一展拳脚的巫族亦是在庭院中布置好了隔音结界,轻声细语探讨着之后的计划。   无一例外的,他们宁可放弃在洪荒这两三万年的发展,也要在紫霄宫中多些求道的时间。   玄冥一边听着几位兄长的讨论,一边又好奇地侧过首去,推了推身边颇有些出神的后土:“阿妹,你在想些什么?”   后土仍然捧着她手中那束鲜妍的花朵,低眸垂目,任凭月色拂过她垂至脚踝的发,神情中似有几分思虑之色,忽而开口道:“道祖是故意的。”   闻听此句,烛九阴若有所思地望来:“后土?”   最小的祖巫平静地抬起了眼眸:“我想起来了,我先前见过那位通天道友,远在三族决战之前,他便已经涉足其间。”   这话实在大有深意。   毕竟人人都见到了道祖对这位小徒弟的宠爱。   玄冥眉头一皱,下意识焦急几分:“他对你做了什么?”   后土轻轻摇头:“他当时没有过于关注我的存在,只是顺手……送了我一朵花。”   玄冥:“??”   她的视线下意识落到后土捧着的花上,又见她轻轻一笑,露出个淡定的神情来:“阿姊,说不定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呢。”   毕竟,那可是一个……温柔得如同春日一般的神祇呢。   作者有话说:   “伏羲遖峯,你睡了吗?”   “通天,该喝药了。”   ————   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66章 满园关不住   这一局棋, 一直下到了晨光熹微之际。   通天伏在桌案边上,原先还搭着眼帘,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棋局, 想着他们每一步落子的用意,算着算着又觉得困倦, 便索性阖了眼眸, 头一点一点地, 同那渐渐沉落的月亮一样, 沉入了无边的梦乡。   老子于落子的间隙回眸望来,一袭玄青的鹤氅之上,沐着疏离清冷的月光, 银色的云线流转着浅浅的光晕,姿容胜雪, 宛如神仙中人。   他眉间萦着几分淡薄之色, 视线落在通天身上时,又带了几分说不清楚的喟叹之情。   鸿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捻着棋子的手轻轻摩挲一二,神情捉摸不透,忽而开口唤了一声:“老子,你的心不静。”   那语气淡漠凉薄, 似草丛中一点微萤,一闪一闪的, 泛着极为浅淡的光芒,但听一声足履踏过,那光便忽而散去了, 再也难以寻得。   老子淡淡地回眸, 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淡漠:“师尊。”   “这些年来, 劳烦您照顾我弟弟了。他素来顽劣,怕是给您惹了不少的麻烦。”他平静开口,任凭天地将明未明之际,那晦暗难明的色调在他们身边浅浅流淌。   鸿钧便抬了眼。   “劳烦?”他细细琢磨着这两个字,倏地一笑,却令人忽觉周围的空气愈发寒意彻骨。   道祖淡淡地回答:“不麻烦,他的事情在贫道看来,从来算不上麻烦。”   毕竟,那可是曾经逆天妄为,想要重立地火水风的通天教主啊,比起他想要换个世界重来这样的想法,如今的他所做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日常辱骂天道?稀疏平常得很,贫道骂得也未必比他少。   他这样想着,又往那棋局上落上一子,话音一转,平淡道:“老子是觉得,弟弟是个麻烦吗?”   老子微垂着眼眸,手指搭在桌案之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安静熟睡的少年,轻轻拂过他微舒的眉睫,又落至他宁静恬淡的面容上边。   月光如水,衬得他愈发无忧无虑。   他便又掀起眼帘,淡淡地望向鸿钧:“怎会呢?毕竟是自家的弟弟,哪会真觉得他麻烦?只是怕师尊为难罢了。”   鸿钧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指节轻轻敲着桌案,凝视着棋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轻轻站起身来。   老子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师尊?”   他抬眸望去,却见鸿钧抬手取出了一件大氅披在通天肩头,将他整个人尽皆裹住。那猩红的色泽与玉白的肌肤互相辉映,衬得那隐约露出的一点容色,宛如霞映澄塘一般,何等夺目耀眼。   通天迷迷糊糊中似有那么一点的意识,下意识拉住身旁之人的衣袖,茫茫然地唤他:“师尊……”   比起老子藏而不发的怀疑,他的声音中又浸染几分道不清的依赖与信任。   长兄定定地望去,眉头又是一拧。   “大徒弟,这棋就下到这里吧。”鸿钧信手抱起了通天,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天亮了。”   是啊,晨曦的光透过蒙昧不清的天穹,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老子立于原地,久久不言,又抬起眼来,望着鸿钧走向内殿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视线之中,方垂了眼眸,定睛望着桌案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   不知何时,已经入了死局。   *   鸿钧并未在殿中停留太久,轻轻替通天掖好被角之后,环顾一圈,便径直走了出来。   老子不曾留下,亦如他来时的无声无息,去得也安安静静。   鸿钧淡瞧了一眼,目光一扫,将桌案上乱摆的棋子一整理,又令此地凋零的桃花再度于枝头盛放,方一甩广袖,平静自如地踏出了殿宇,偶一抬眸,神色淡淡,旋即又收回了视线。   而在另一座琼楼高台之上,元始静静地投来目光,似在凝望着头顶渐渐升起的太阳,又似无意地掠过那处庭院。   半晌,他淡淡一声,唇边显露一丝讽笑:“可不是麻烦?”   “那也是三清的麻烦!”   那张冷如霜寒的面容上,透着愈发深重的寒意,他定定地凝视着通天的住处,又淡漠地转了身,再度踏入楼阁之中。   或许……还是因为他修为不够,若是够了,总能比如今做得更多,也不至于,受制于人,处处被动。   元始眸光一闪,似又回忆起鸿钧垂眸望来的那一眼,以及……通天同他亲近的模样,心头那份不悦之情又愈发汹涌起来。   道祖……呵。   *   一走一散,月华落尽。   紫霄宫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当然……也没有那么得平静。   庭院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在了窗上,发出一声轻响,接着,又接二连三地砸了过来,声声清脆入耳。   通天于一阵淡淡的如绯香气中睁开眼时,神智还有几分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忽觉日月颠倒。   他略显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长睫微微颤着,依旧觉得有几分困倦,正待翻身再睡,耳朵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   是谁在敲他的窗户,不要命了吗?   知不知道打扰气团子正常的睡眠时间,是会被打的啊?   他眉心浅浅一蹙,霎时间翻身而起,往窗外看去,却只见得一片缠绵悱恻的绯色桃花,斜织在一起,将视线遮掩殆尽。   少年歪了一下头,眉头略微挑起,心下转过了几个弯,随即便选了个时间将窗户推开。   下一瞬,那颗小小的石子便穿过了窗扉,顺着还未泄去的力道重重砸了进来。   通天眼眸一凝,动作快若惊雷,瞬息间便扣住了石子,视线亦毫不犹豫地朝着它来时的方向看去。   一片浅色的衣角落入少年眼眸之中,似是发觉不对一般,迅速地缩了回去。   “是谁?!”通天一声轻呵,眼眸微微眯起,迅速地追了出去。   满庭院的桃花此时反倒误了他的追查,定睛望去,尽是无边无际,连绵如同花雨的绯色花瓣,一朵又一朵,千朵又万朵,纷纷扬扬,好似落雪。   那人分明是借了这花树藏身,身形隐匿其中,瞧不见踪迹。   通天环顾四周,眉头微微一蹙,又在意识到什么的一瞬,倏然抬头望去。   桃花纷然如雨,轻轻遥坠,一袭白衣,头戴玉冠的太一低头看他,一只鞋履踏在遒劲的枝干之上,另一只仍然踩在墙檐之上,姿态洒然,眉眼间尽是风流之色:“好久不见通天,太一甚是想念,不得不出此下策,亲自来访,还望通天……勿怪啊?”   此时的场景当真是极美的,人美,花美,晨光亦美,徐徐落满庭院,忽而令此地灼灼生辉。   通天抬眸望去,竟也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意,很快又被太一的话拉回了人间。   “勿怪?”   通天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还留着好几颗石子,又回忆起那惊扰梦境的一声又一声清脆声响,一时之间颇有些咬牙切齿:“太一是觉得,贫道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难道不是吗?”太一微挑眉梢,唇边笑意灿烂,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通天一向是人美心善,太一笃定至极!”   ……你是不是对我存在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通天呆滞了一瞬,不信邪地问道:“上次讲道的时候,太一没瞧见我一怒之下就削人修为这件事?”   怎么还会觉得我人美心善?   谈及此处,太一面上的笑容又愈发灿烂几分:“自然是看到了,那人不识好歹,心生贪念,通天竟然还肯开口劝他两句,甚至没取他性命,可不是人美心善?”   “换做我,他定然不能活着走出这紫霄宫。”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什么稀疏平常之事,唇边仍然噙着笑意。   通天抬眸望去,慢吞吞地想了一会儿,足下一点,亦踏上了那枝枝节节的树干,侧眸望他:“也是哦,按常理来说,是不该让他这么顺顺利利地离开的。”   太一闻言,下意识就要露出一个笑容,又在看见抬头砸来的石子时,瞳孔倏地一紧,极力往后一仰,勉强避开了它:“通天?”   少年笑意盈盈地撑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可是——这是两回事啊太一道友!”   他倏地冷淡了神色:“就算通天不介意有人冒犯我,但是,扰人清梦,其罪可诛!太一道友,还是速速纳命来吧!”   “唉唉,别这样嘛?”白衣青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却又不得不躲起了那纷飞的桃花雨,与那时不时就自暗处而来的小石子。   “太一知错了,太一真的知错了!”   然后冷酷无情的气团子丝毫不为所动,仍就借着地势朝着太一扔石子,直到将那投来的石子一个个还了回去,方才抬手扬起一道气劲,将青年头顶的玉冠击落。   太一不觉微微侧眸,手下意识去探自己的头发,目光却停留在终于露出满意神色的通天身上。   那般灿烂明耀的少年,眉眼带笑,神采飞扬:“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太一露出了苦瓜脸:“那通天可是消气了?”   “勉勉强强?”通天沉吟片刻,勉为其难地开口道。   “既然如此,可否听一听太一的来意?”他略整衣冠,随手束了个发,方抬眸望向通天。   通天眨了眨眼,将视线落到太一身上,见那风流洒然的青年轻轻一笑,倏地从墙上翻了下去,落在庭院之外,又遥遥朝着墙内的他伸出一只手。   他下意识思考着会有什么大事,脑中转过许多妖族相关的讯息,偏又只听得一句:   “要一起出去玩吗,通天?”   年少轻狂的岁月,在那一个瞬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恍惚。   少年通天静默了一瞬,微垂的眼眸对上那双灿烂的,闪闪发光的金眸。   如此耀眼,如此纯粹。   “好啊!”他愉快地答道。   作者有话说: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通天出墙来!   感谢“梦幻的心”、“元黎”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67章 少日春怀浓   紫霄宫求学的那段时日, 一直是通天记忆里最为轻松的日子。如今兜兜转转下来,竟反而失却了这份初心,实在是不应当, 不应当极了!   三言两语,通天就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低头望着墙外遥遥朝着他招手的太一, 果断踏上了墙沿, 在一片纷然的桃花雨中翻过墙头, 往下跳去。   成功落地√   开始搞事√   崭新的人生就是要追求崭新的刺激!今天也是向往自由的猫猫呢!   “太一打算去哪玩?”他好奇地侧过首去,看着身边的白衣青年。   “我在紫霄宫找到个好地方,那里可以看到很多星星。”太一兴致勃勃地回答, “不知通天以前见过没有?”   “星星?”通天沉吟一二,果断开口, “先去看看先去看看!”   “好耶, 走走走!”   两人相携而去,见那清风明月, 群星璀璨。春光如此,时光尚好,岂可轻易辜负?   繁花似锦而落,映照着女娲碧色的眼眸, 她执着玉简坐在树干上,蛇尾悄悄搭在一束桃花之间, 令周围的蝴蝶好奇地绕着它盘旋。太一从她下方走过时,不觉抬了下眼,正好对上那双含笑的眼。   “嗯?”觉出不对劲的女娲微微弯起了眼眸, 朝着下方望去, 又瞧见了通天。   后者笑着朝她招了招手:“风希, 要一起来玩吗?”   女娲托着腮,将他们两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把问题抛给了太一:“太一道友不介意吗?”   太一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只要女娲道友,不会像那天一样对着太一动手动脚便成。”   “那我喊上我兄长?”她干脆一笑,亦从树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   太一陷入了沉思:“虽然但是……其实我当初只是想邀请通天来着……”   他左右看了看,又试探道:“那,我也把我兄长叫上?”   “来,都来!人多热闹!”   通天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又对上两人齐齐投来的目光,他沉思了片刻,慢吞吞地开口道:“也许,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喊我师尊过来?”   虽然我没有哥哥但是我有师尊啊!   女娲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果断打断了通天蠢蠢欲动的动作,真诚开口道:“这种小事,还是不要麻烦老师了吧。”   “是啊是啊,道祖很忙的,我们怎么好意思随便打扰他。”太一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两人诡异地对视了一眼,内心短暂地达成了一致。   可怕!他居然想叫教导主任过来一起玩!   “那,好吧。”通天甚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主意,思考了一下,又悄悄在袖中叠了一只千纸鹤,抬手将它放飞了出去。   晨光如沐中,少年扬起脸望着那翩然飞走的纸鹤,唇边下意识扬起一个浅浅的生动的笑容:虽然师尊肯定会同意他出去玩的,但是……总觉得应该跟他好好说一下,让他好放心呢?   果然,我是只好团子呢!   *   摇摇晃晃的千纸鹤,摇摇晃晃地飞进了紫霄宫。   鸿钧立于殿中,若有所思地回眸望去,眉头微微一挑,伸手接住了纸鹤,抬手将它展开。上面附着的一缕神念当即开始叭叭地讲话,仿佛能透过它,瞧见少年含笑的模样。   旁边的昊天和瑶池悄悄竖起一只耳朵,朝着这边的方向望来,视线中又映出鸿钧略微舒展的眉目。   “老爷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愧是小师兄呢!”   昊天侧首望了望瑶池:“所以那个谣言是不是真的,就是说……那位对小师兄图谋不轨什么的。”   “老爷防得那么严密,怎么可能让那位得手啊!不过这么说来,到底是不是老爷在背后捅了那位一刀,导致祂被大道抓走的啊?”瑶池窃窃私语。   “咦,难道这就是冲冠一怒为蓝颜?”昊天咂咂嘴,“突然觉得那位有点惨啊?”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叫做活该!”瑶池瞪了昊天一眼,声音不觉大了两分。   鸿钧的目光略微往那边扫了一眼,登时,昊天和瑶池僵硬了身躯,一人扫起了光洁如新的地面,一人擦着同样不染尘埃的桌案,看天看地就不看他。   见鸿钧把视线移走,他们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许久,昊天才悄悄开口:“老爷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个谣言?”   瑶池叹气:“哪里有人敢在道祖面前胡说八道啊。嘘,你也小点声,可别暴露了。”   “那么有人来同贫道说说,是什么谣言吗?”鸿钧立于他们身后,淡淡地开口道。   他手上还拿着那只重新叠好的千纸鹤,眉头轻轻一挑,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的两位童子。   昊天:“……”   瑶池:“……老,老爷。”   “先说的罪减一等。”鸿钧瞧了瞧他们二人,直截了当开口道。   昊天似乎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又被瑶池当机立断踩住了脚。   他腾得一下跳了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身边的瑶池,却见小姑娘清了清嗓子,真诚地睁大了眼睛:“是这样的老爷,我们也是道听途说,并不知道谣言的来源。”   鸿钧挑眉:“无碍,你说吧。”   瑶池又抬起头,悄悄看了看鸿钧的脸色:“那我们就说了啊,老爷您,您别生气。”   鸿钧淡淡地笑了:“好,贫道不生气。”   瑶池就这样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一刻钟后,紫霄宫地动天摇,疑似地龙翻身。   昊天瑟瑟发抖:“老爷,您,您冷静啊。”   瑶池紧紧抓住了旁边的柱子,心慌慌地看来:“老爷,这只是他们在胡说八道,事实定然不是如此!”   鸿钧依然笑着,紫霄宫的地震也依然没停:“无事,贫道没生气。”   昊天、瑶池:“……”   您这样,我们很难相信您的啊老爷?!   小师兄您人呢?快来救命啊!   *   是这样的,小师兄正在烧烤。   同友人一起看星星看月亮,顺带正正经经地整出了一大块地方,开始排排坐烤灵果。   友人为谁?   伏羲女娲,帝俊太一,还有被女娲思虑一二之后,顺手一并拉过来的玄冥、后土二人。   对于后者,通天倒是并不意外,毕竟在前世,女娲便与巫族的这两位祖巫交好,若非后来巫妖量劫爆发,她们之间的友谊,想来还是能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的。   只是……细细品了一下,还是觉得好怪啊!   兄妹一对,兄弟一对,姐妹一对,和谐友好,亲切友爱,场面十分动人,足以感动洪荒……就是对气团子太不友好啦!   可恶,明明都是兄弟姐妹,为什么只有三清最后会打得老死不相往来,连头都飞了啊!   伏羲沉吟一二,安慰他道:“问题不大,你看,没了你,太清和玉清还能凑一对出来。正好他们关系还挺好的。”   听听,听听!   这说的是人话吗伏羲?!   通天幽幽地盯着伏羲:“我后悔了,我就该把师尊也喊过来的。”让他好好看看你这副嘴脸。   太一似乎颇有些疑惑:“冒昧问一下……”   “师兄他家里管得严,不太喜欢师兄同我们这些人来往。”女娲避重就轻,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帝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下把这一点记下,又扫了眼在场的诸位,遥遥举起杯盏,慷慨道:“来,喝一杯!”   众人见状亦齐齐举杯,笑着应了他这一声。   龙汉初劫方方结束,道祖又紧接着宣布了讲道一事,未来的妖族与巫族皆未成气候,也便没有了仇恨的来源。   此时的他们相识于紫霄宫中,为同窗,为友人,举杯痛饮,足以畅怀。   往后悠悠百转的岁月里,或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画面,昔日座上之客,各自散往四面八方,也许再无相聚之日。但是,至少此时此刻,知晓未来与不识未来者,皆是真心实意。   也许……这就够了吧。   通天微微垂首,越过混沌,望着下方灿烂无匹的星河,唇边倏忽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后土隐有所感地朝他投来目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见少年回眸对她一笑,笑意盈盈地扬了扬杯盏:“后土可是不喜欢这果酒?我看你都没喝多少。”   祖巫抬眸一笑,大方解释道:“比起这灵泉所酿之酒,后土更喜烈酒,出门前亦带了几壶,不知诸位可愿一品?”   帝俊眼前一亮:“谢过后土道友割爱。”   太一一骨碌爬了起来,轻咳一声,正襟危坐。   伏羲含笑望来,女娲掩唇一笑。   通天望着后土对他微微一笑,一挥广袖,桌上的佳酿便一直一直流淌到了深夜的梦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好一场美梦不觉。   以至于,当紫霄宫开始摇晃的时候,昏昏醉倒在地的众人,各自翻了个身,仍旧睡着。待至动荡愈发剧烈,方才艰难地睁开一双眼,四下茫然地看看:“发生了什么?洪荒又打起来了吗?”   不至于不至于,就是——   察觉到有微凉的手指轻轻拂过他面颊时,通天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视线尚且没有焦距,形成落点。   却已然依着先前的习惯蹭了蹭来人的衣袖,又至于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师尊?我刚刚还在念叨您,您怎么就亲自入梦来了?” 第68章 君心似我心   先前还天动地摇的紫霄宫, 倏忽之间便安静了下来。万籁无声,独留天穹之上一轮浅浅的弯月,流转着月白色的光芒。   鸿钧低眸垂首, 凝视着通天,眉睫似乎颤了一颤, 又浅浅地舒展开来:“是啊, 为师来接通天。”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东倒西歪的人, 似是觉得伤眼一般, 又浅浅地移开了视线,化为一声隐约的叹息:“你啊……”   你想要得到的东西,想做的事情, 就那么多吗?这般贪得无厌的猫猫,到底怎样才能好好地捧在手心, 呵护着他永远这般无忧无虑、天真快活?   “道祖?”   “老师您怎么来了?”   勉强从醉酒状态中脱身的众人茫然地望着紫衣的道祖, 下意识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看去。   伏羲眉头跳了一跳, 不禁脱口而出一句:“所以通天,你真的喊了道祖过来烧烤?”他方出言便觉得不对,尴尬地抬首望了一眼鸿钧,见他垂眸望来, 不辨喜怒的模样。   “伏羲,你胆子挺大的。”鸿钧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又望了一眼女娲,“风希,你也是。”   太一艰难地举起了手:“启禀道祖, 是这样的, 这次烧烤是在下提议的, 和他们……没有关系。”   “很好。”鸿钧微微颔首,对他前来自首的行为表示了高度的赞扬,态度则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就是你趁贫道不在,爬墙过来把通天哄出去的对吧?”   帝俊扭头就看向太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怒斥一句:“太一?!”   “哥,我可以解释的啊哥。我真的可以解释的!”太一苦苦挣扎了几息,果断选择了放弃,“我知道错了嘛哥哥!我们可以不打脸吗?这样会被美人嫌弃的唔唔唔……”   太一,惨遭禁言。   后土与玄冥左看右看,轻咳一声,齐齐向着道祖行了一礼:“此次聚会亦有我们的一份,愿与诸位共同受罚。”   鸿钧垂眸瞧了瞧两位祖巫,微微摇头,直截了当道:“此事贫道自有定论,两位不必忧心。”   眼看一场聚会七零八落,下场惨淡。   通天晃了晃脑壳,终于清醒了过来,抬手就拽上了道祖的衣袖,跟着就是习惯性地撒娇:“师尊别这样嘛师尊,我们好不容易才聚这么一次的!这样弟子以后还怎么出去玩啊?”   伏羲心下一抖,见鸿钧转过身去,看着不住地晃着他衣袖的气团子,眉峰微微挑起,颇有几分愠怒:“你还想出去玩?!”   通天理不直气也壮:“对啊对啊,为什么不能出去玩?师尊您看我多久没出门了!”   鸿钧眉心微微一蹙,抬起修长的手指掐算了片刻: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久了。   但是……   “为师陪着你,不好吗?”道祖语气幽幽,微凉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是为师讲的课不好,还是觉得下棋作画无聊?若是你当真想烧烤……为师也不是不行。”   嘶,这么宠的吗?   帝俊眉头一跳,玄冥悄悄探出头去,众人面面相觑,无声地竖起了八卦的小耳朵。   “那不一样啊师尊。”通天沉思了片刻,诚实地开口道。   鸿钧瞧来的眼神愈发不妙,他定定地望着通天,语气低沉三分:“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比如我可以给太一灌酒,可以骗伏羲女装(?),但是不敢对您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胡搅蛮缠……啊!   “就是,就是不一样嘛。”通天眼珠转了一圈,悄悄看了一眼鸿钧愈发不善的脸色,决定换个思路,“师尊您最好了!这么好的您,肯定不会像隔壁那个姓老名子的,还有那个姓元名始的一样,把通天强行关在家里的对吧?”   姓老名子?姓元名始?   这都什么跟什么?   帝俊摸着下巴,陷入了深沉的思考:这是在影射太清和玉清对吧?绝对是在影射他们两个人吧?!不对这都不是影射了,这分明是指名道姓啊!   鸿钧微微挑眉,盯着看天看地就不看他的气团子,轻轻一笑:“哦?”   团子继续撒娇:“师尊您这么好,肯定不会像他们两个王八蛋一样,不准我和这个交朋友,不准我和那个交朋友,甚至还不准我把毛绒绒带回家的对吧?”   “这个”和“那个”愈发八卦地望了过来。   圆滚滚的毛绒绒也探出了头:“诶,还可以被通天道友带回家吗?”   帝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鸿钧的目光投过来之前,当机立断把他往后一塞,随即礼貌一笑:“道祖,您听错了,我弟弟他刚刚什么都没说。”   鸿钧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将视线落在通天身上,饶有兴致地问道:“还有吗?”   气团子一看,大有希望,终于抬起了头,对着鸿钧自信一笑:“最最好的师尊,一定会陪通天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一起吃烧烤的对吧!”   女娲当机立断一拍桌案,之前一片狼藉的场景瞬间换了新貌,后土若有所思地望来,忽而笑着取出了最后几壶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通天拉着鸿钧的衣袖,仰起首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师尊,我们今朝,不醉不归啊?”   混沌的天穹之下,月光如水般流淌,穿墙入户,皎洁无瑕。一袭广袖云袍、钟灵毓秀的少年立于疏朗的月色之间,轻轻牵着你的衣袖,又在所有人瞧不见的角落,悄悄把手放入你掌心。   你自是选择十指相扣,将他锁住不放,又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笑容蛊惑,当真在席上坐了下来。   这些刚刚才结束一场痛饮的醉鬼们显然有些紧张,但很快又被三言两语带动起来,又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热闹之中,继续你来我往,开怀畅饮。   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胡闹,又任劳任怨地挽起袖子,替旁边的气团子烤他喜欢的果子,抬手投喂他,又在他笑意盈盈望来时,轻轻替他拭去唇边沾染的一点油渍。   气团子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偷偷摸摸地转过来看你,又在你抬眸望去时,刷得一下扭过头去,最惨的那个扭到了脖子,不得不艰难地捂着脖颈,将一声痛呼压在唇齿之间。   该。   你这样想着,却也不觉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气团子望见这一幕,似也怔了一瞬,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你,唇角微扬,甚是欢喜地唤了一声:“师尊!”   而在画面的最终——   一袭雪青衣袍,淡漠无情的师尊定定地望着他的弟子,忽而抬起手去,借那酒杯遥遥一接,任凭那轮月亮落入杯底,潋滟着盈盈波光。周围那些细细碎碎地闪烁着的星星点点的光芒,也被他一齐接下,牢牢掌控在掌心之中。   “是我的了。”   鸿钧淡淡一笑,饮尽杯中酒。   *   聚会之后,女娲和伏羲一道跟着鸿钧离去,后者低眸揉了揉通天的发,低头叹息一声:“一个不注意,怎么就喝了那么多酒,真是……”   “下次不准再喝了。”师尊面带愉快地宣布道。   气团子下意识睁大了眼,一脸震惊地望着他:“师,师尊?”   鸿钧面不改色,又转头对着女娲嘱咐一句:“为师不在的时候,不要给他酒喝。”   女娲沉默了一瞬,艰难地抬起头来,一眼便瞧见通天在对着她疯狂摇头,不由觉出几分好笑来,随即从容地回答道:“好的老师,下次我们喝酒的时候,一定喊上您。”   通天:“?”   伏羲配合地点头:“只给他果酒,绝不给他烈酒,省得他醉倒的时候身边没您看着,被旁人欺负了去。”   通天:“???”   你们在干些什么啊?你们听听你们都在说些什么?!   鸿钧低笑一声,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又转头对气团子道:“通天,你可有什么意见?”   “弟子……不敢有意见。”通天抬眸望着鸿钧,神情甚是委屈。   师尊却只是笑笑,又顺手揉了揉他的发:“很好。”   好在哪里啊师尊?   您听清楚了吗,是“不敢有意见”,不是“没有意见”诶!   那又如何呢?终究是被拿捏住了啊气团子!   鸿钧低眸瞧了瞧,又轻轻执起通天的手,继续往紫霄宫的方向走,说话的语气间却又透出几分森寒意味:“这件事就算了,为师不会再计较。只是……风希,你还记得你和伏羲之前做了什么吗?”   女娲神情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微微露出一个笑来:“老师,您听说这件事了啊。”   “是啊,为师先前还不知道,那位竟然是如此得狼子野心,心怀叵测,竟然偷偷摸摸地做下这等事来,甚至还对贫道这只气团子……意图不轨。”说至最后几个字,他面上神情倏地一冷,逆着光瞧去,那下颌弧度冰冷几分,透着彻骨的寒意。   通天微微一怔,神色微凛:“师尊,发生了什么吗?”   鸿钧低眸看他,长睫微微搭下,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唇边的笑意看不真切,愈发显得疏离几分,下一瞬,他又抬起手指轻轻点上通天的眉心,轻呵一口气:“不算什么大事,通天放心便好。”   “你啊,就安安心心地待在为师身边,少出门乱跑就好了。”   鸿钧轻轻一叹:“若是觉得元始和老子他们实在烦人,就到为师住的地方来,量他们也不至于擅自闯入贫道的居所。”   通天的眸光隐约闪烁了两下:“师尊……”   鸿钧只扣紧了他的手腕,又顺着那玉色的肌肤微微向下,同他十指相扣,紧密相连,又侧眸对着女娲道:“你留下的最后那点痕迹,已经被为师处理掉了,除非大道亲至,否则绝不会有暴露的机会。”   “只是风希,以后这件事情,你莫要再去沾手了。”道祖抬眸望去,眼眸愈发显得淡漠,“那位要回来了。”   三人的神色齐齐凛然。   通天垂眸不语,倏地冷笑一声:“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鸿钧静默不语,语气淡淡:“大道托我多担当一二,说那边实在找不出人手来处理这堆烂摊子,不过祂也给天道设好了禁制,往后祂一有什么违规操作,便会降下惩罚……总归,会比以前好些的。”   “到底不如眼下自由。”女娲轻轻叹上一句,眼眸间流转着漠然杀意。   伏羲亦是一叹:“可惜了。”   鸿钧并不应答,只搭下眼帘静静地想着。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总会有……让祂彻彻底底消失在世上的一天的。   大道所顾虑的不过是洪荒,以及这洪荒之上无数的生灵,倘若有一天,天道的毁灭与否与这片天地再无联系,那么……便是祂真真正正的,死期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69章 错!错!错   大底是因为在白日里念了他兄长太多次, 心怀不敬、肆意编排,在回到居所之后,又有纷纷扰扰的记忆肆意入梦, 令通天着实烦恼。   半天之后,他平静地睁开了眼, 侧眸望着窗扉之外漆黑一片的夜幕, 心下甚是后悔:“果然还是应该跟师尊一起回去的。”   想了不到一会儿又道:“也许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毕竟是师尊嘛, 半夜三更潜过去来个猫猫探头, 问上一句:“师尊您睡了吗?”最多也不过是被按回到云榻之上,压着他重新入睡罢了,总好过如今, 睁眼到天明。   通天甚是倦怠地想了一会儿,又穿衣起身, 推开门扉向外走去。   霜寒之时, 树上覆了一层层的寒霜,又被设好的阵法拂开, 不准它真正侵扰到满树纷飞的桃花。因而定睛望去,忽而生出时序颠倒之感,春花与冬雪,难得这般和谐地栖息在一处, 又齐齐映入他眼中。   少年负手而立,眸光淡薄, 不置可否地望着这一幕,又在偶一个瞬息,轻声叹息一句:“阴极之至、阳气初始……真是个好时候啊。”   也怨不得此时此刻, 忽有往日残留的余梦纷至沓来, 扰他清修。   *   又是一夜。   寒霜冷月之下, 白日里积攒下来的日华与月华一道,顺着桃树的树干往下流淌而去,逐渐没入根部,泛起浅浅的萤火般的灵光。   桃花瓣顺着屋檐坠下,自元始微微掀起的眼帘前划过,在眸光中留一点绯色的残念,又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为彻彻底底的“虚无”。   元始方动了动眼眸,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指,半晌之后,方倏地攥紧苍白的指尖,发出一声轻嘲般的笑声:“呵。”   他自闭关中醒来,修行已至大罗金仙巅峰,又迟迟难以再往上一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那里,不准他越过雷池半步。不仅是他,老子的情况亦是此般。   若是人人皆是如此,倒也罢了。   可是……他却仍然看不透他那位师尊的境界。   元始微微垂下眼眸,似又回想起那日,他试探着望向鸿钧,意图窥探他的修为境界,却只见得道祖回眸望来,一眼便如同高山渊谷一般,令他通体寒彻。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竟始终如同面对着看不到底的深渊一般,不可捉摸,难以看透。   鸿钧道祖……他的境界绝不止是大罗巅峰!可如今人人都困在大罗之境,他又凭何超然其上,高居蒲团?   这般危险又莫测的人,又岂能……轻易信之?   元始垂落的眼眸中寒意更甚,他不声不响地瞥了一眼隔壁的院落,又静默无声地推开门去。   “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格外清晰。   老子在与通天下棋,旁边站着多宝,桌上又蹲着一只小松鼠。   这画面的出现着实令他怔了一瞬,不觉仰头望天,思虑今日是何年岁,半晌不觉,方又皱着眉头瞧去。   元始略微瞥了一眼,就想起它是当初通天离家时从昆仑带走的那一只。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没有化形,整天抱着延长寿命的灵果在那里啃,愣是活得比它的同伴长了无数倍。   如此欺天罔上,夺尽天地造化……真是,真是……   他几欲拂袖而去,又听见一声轻轻淡淡的“哥哥”。   通天懒懒散散地支着下颌,侧首望来,眸光中流动着他看不懂的神色,又在下一个瞬息,浅浅一笑:“您不继续闭关了吗?”   “你都能被长兄邀来下棋了,为兄又岂能不出来看看?”   他倏地冷笑,眼眸冰寒彻骨,定定地望着那披着一身鹤氅,捧着暖炉的少年:“怎么,不继续同为兄保持距离了?”   “是这样的,爹他前不久给我托了个梦,苦口婆心劝我好好做人,不要这么快就搞得三清分裂,形同路人。”通天沉吟片刻,抬眸望向元始,眼神分外真诚,“我觉得爹说得对,就打算和您再试着培养培养感情。”   元始:“……”   小松鼠的尾巴都不摇了,甚是震惊地睁大了眼,刷得一下跳到了多宝怀里,又被后者稳稳接住。   老子亦不觉抬了眼眸,定定地望了他一眼,评价一句:“鬼话连篇。”   通天笑着回眸:“这都给您看出来了啊?”   难道会有人看不出来吗?!   元始怒气更甚,方才还打算拂袖而去的心,现在彻底转为了滔天的怒火,熊熊燃烧,几欲揍人。   “通!天!你偏要执意这样戏弄为兄?!”   少年捂住了耳朵,懒懒散散地答道:“在呢在呢,兄长勿要这么大声。”   老子又闲闲地放下一子,定神望他:“所以是什么原因,让你应了为兄的邀请?”   “可能是大兄邀请的次数太多,弟弟我一时于心不忍吧。”通天眼也不眨地答道,又不忘招呼多宝,“来,多宝,好好看看这一局棋,认真分析一下你大师伯下棋的思路,等会记得写个两万字的论文啊。”   多宝:“好的师尊,两万字够吗?弟子可以多写一点的。”   “嗯……”通天扭头看了他一眼,“倒也不必如此,要学会总结重点,单纯追求字数是没有意义的。”   “我明白的师尊。”多宝毫不犹豫地答道,目光中满是信赖之色,“弟子一定会控制好字数,不会多也不会少的。”   “孺子可教也。”通天微微颔首,又侧过身来,认真地揉了揉多宝的头发,“不愧是为师的大弟子!”   元始:“……”   他是不是又被无视了?   元始那寒霜似的眼眸中,天光云影徘徊不定,又一寸寸地坠入至深的夜幕,化为无穷无尽的永夜。   他终是冷下声音,一字一句,透着彻骨的寒意:“若是无事,还请早日回去,莫要在这深夜来访贫道住所!”   通天终于侧眸望去,正对上元始淡漠无情的眼神。   那目光越来越接近未来的元始天尊,看他时分外厌恶,透着极为冷淡的色彩,恨不得他彻彻底底消失在他面前。   通天恍惚了一瞬,心底却又陡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兄长还是这样比较正常一些啊。”他放心地长出一口气,瞧着元始愈发凉薄的视线,轻轻弯起了眼眸。   “此事确实是弟弟的过错,不该深夜来扰兄长的安宁,”通天淡淡一笑,又对着老子毫不走心地道了一句,“下次有缘再聚啊大兄。”   老子瞧了瞧两人,一人神色淡漠疏离,一人含怒未发,面色沉沉,又不觉轻叹一声:“既然如此,这棋局就散了吧。”   他抬手收掉了棋子,又挥袖将珍珑棋盘收到袖中,方才开口道:“为兄送你一程。”   “不必不必。”通天笑着摇头,又牵起了一旁的多宝,从容不迫地往屋外走去。   元始面上依然是一片冷然,就这样看着通天一步步往外走,为今夜突如其来的荒诞之举,化上一个圆满的结局,指尖似有几分陷入掌心之中,显出他心底的愠怒以及与生俱来的傲气。   凭什么,这般反复无常又时冷时热,有时亲近几分有时又视若无睹!   他凭什么以为,每一次都能同以前一样!   通天微微仰首,望着头上的明月,亦为今晚的行为觉得好笑三分。   他本就是不该来的,来得突然,去得又迅疾,还不如在云榻上认真休憩。对哦,他之前本来是在好好休息的,若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梦境,他本来……   念及此处,他又不觉垂了眼眸,倏忽回眸望去。   元始仍然站在原地。   老子立于他身旁,静默无言,似想劝上几分,又终究至于无言。   糟糕,他好像又犯了“反复无常之罪”了,就是那个被元始在诛仙阵还是万仙阵前痛骂一顿的罪名,说他明明亲手签了封神榜,认了这死后封神的规矩,却还要欺天罔上,一力阻拦封神,属实是“反复无常”。   可是……明明元始自己也不清白啊,老子就更加清白不了了。   通天甚是委屈地想着,便又抬了眼,笑着喊了一声:“元始。”   冰冷至极的青年抬眸望他,神色愈发难看起来,想都不用想,便知道他一定是气狠了。   他便又笑得愉悦几分,再度嚣张地喊了一声“元始”,方才淡淡地接了下半句:   “生辰喜乐。”   阴极之至、阳气初始,是为“冬至”,元始天尊诞于此日,恰是应了他的尊名。   元始,一元之始,谓之“元始”。   当然,他这个生辰能过得愉快算我输!   通天他又开心起来了,转头牵起了他家多宝的手,笑得眉眼弯弯,耐心地叮嘱道:“论文迟点交没事,记得好好琢磨,争取把你大师伯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给琢磨个透彻……”   下一瞬,他忽觉一阵风来,下意识推开多宝,手指轻搭剑柄。旋即又被一股力道强行按在了墙壁上,身后抵着冰冷的红墙,身前是同样冰冷至极的,他兄长。   耳畔传来的声音冷冽入骨,透着一点一丝泛上心头的戾气与恨意:“通天……”   “原来如此,贫道早该明白的……你是真的……恨我啊。”   作者有话说:   通天:是啊是啊!   感谢“魔月蓝洁”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70章 绵绵无绝期   此夜月如星坠, 天色晦涩难明。   少年一袭鹤氅,眸光浅淡,回身望来之时, 身形在夜色之下瞧不太分明,却也不会轻易将之忽略而去。元始平生所见最为惊心动魄的容颜之上, 携着轻轻淡淡、捉摸不透的笑意。   以至于那四个字传入他耳中时, 他竟也生出了几分恍惚。   “生辰喜乐。”   再不会有人将这般祝福之语说得形同讽刺, 不像是在祝贺, 倒像是在问他何时才肯去死。   可他仍是心颤了片刻,为一个,他自己也不甚记得的日子。   洪荒亿万载, 谁会在意那一年又一年重复着的生辰,一个眨眼便是千年万年的仙神, 又如何会把一个日子放在心上。   道心一动, 妄念便生,痴嗔二字, 谁能堪破?不过短短一瞬,他心念便杂乱无边,又渐渐地,从中生出无边的恨来。   那般艳艳绝尘、风流恣意的少年, 分明只是随意起了点兴致,便来同他亲近一二, 恰若惊鸿过眼,不留半点红尘之气。   偏偏,偏偏误了旁人, 从此再见不得凡俗众生。   元始低眸垂目, 眸光幽暗莫测, 视线停留在那凉薄的面容之上,心底烈火与寒意交织在一处,灼灼燃烧,静默无声,伤人又伤己。   那人又开了口,笑意盈盈,似珠玉落盘,盈盈地拂过他耳畔,像是清风徐徐,透着几般温存之感,却在倏忽之间,让他的心再度沉沉坠下:   “兄长是才知道,弟弟我恨您的吗?”   寒夜孤月,天地悄然。早已被烧毁成余烬的爱恨被剖出心头,任凭人窥探方寸。   原先低眸垂目的通天微微抬首,正对着元始垂眸望来的目光。   他忽而淡笑一声,略微起身,靠近他的耳畔,微微启唇,轻声慢语,语气轻柔:“我呀,早就恨您恨到……恨不得您当场去死了啊。”   他似乎能听见身前之人越发用力的呼吸声,笑得愈发肆意张扬,心间却又陷入一片漠然冰冷之中。   只不过短短一瞬,他又被抓住身前的衣襟,再度狠狠地抵在了墙壁上。光洁的脊背毫无阻隔地撞上坚硬的玉石,生生带起几分钻心之痛。   通天不觉蹙了蹙眉头,又对着下意识就想上前的多宝略一摇头,示意他先别过来。   元始垂眸望来的视线愈发冰冷起来,寒意彻骨,宛如霜雪,落在他耳畔的气息间亦染上几分莫测的凉薄之色:“你还是喜欢这般忽视我……”   “元始!”老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手中已然执起拂尘,眉峰微蹙,眸光微敛,面色愈发显得凛然。   却见元始淡淡地抬了眼眸,唇边微微勾起一抹不带丝毫感情的笑容。   倏然间,乌沉沉的雷霆压了下来,周围的时空随之一一扭曲,含着莫测威势的金色神文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在他们周围,散发着冰冷的威压。   老子的眉头猛得一皱,声音又不觉大了起来:“元始,住手!”   元始冰凉的手指却已然抚上通天的面容,乌黑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恨我?你凭什么恨我?为兄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通天淡淡地抬了眼,目光落在逐渐成型的阵法之上,并不应答。元始凝视着他的视线,又在须臾之间,真正化为彻骨的冰凉。   “为兄待你之心,天地可知,日月可鉴。你却无缘无故,无因无果地……恨我?”他低眸冷笑,唇边忽而浸润上几分萧然的杀意,“为兄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何原因!”   紫霄宫中,鸿钧忽而睁开眼眸,目光冰冷地望来。   楼阁之前,幻境已然发动,将两人的身影齐齐卷入。   老子被那道金光挡在外头,再也难以靠近半步,眉头狠狠皱起,沉沉地叹息一声。   “何必如此,又……何至于此?”   无人回答。   *   滔滔岁月一瞬逆流,天地倒倾,几欲翻覆。   通天手指搭着的青萍剑上逐渐浮现出几道清晰的裂缝,流转不息的灵光如飞沫般散去,几乎寻不到半分踪影。   神情淡漠疏离的少年微微垂下了眼眸,凝神望着自己广袖间忽隐忽现的剑光,以及那一声又一声,愈发清晰入骨的……哀戚之声。   像是知道自己即将崩毁的命运,极力抗争着,偏又不得不眼睁睁地面临着这一切,诸般绝望,万般无奈,尽皆加诸其上,道出一声刻骨的不甘。   他忽而叹息一声。   手指自袖中轻巧地抽出青萍剑,转而抵在自己手腕之上,玄色的剑身与玉白的肌肤辉映了一瞬,墨色愈沉,皎洁愈显。   不过一息的时间,那把锋锐无匹的长剑便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他的手腕,金色的圣血自袖间流淌而下,一滴又一滴,坠落得悄无声息。   周围包围着他的人群似有一瞬的惊动,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举动,进而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在做些什么?”   “难不成截教还有什么后手不成?”   “莫要胡言,这毕竟是同掌教老爷的证道圣器同出一脉的……”   而在他们之上,另有几个居高临下的身影,端坐在辇驾之上,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眉眼微动,若有所思地望来。   通天懒得去瞧他们,亦不曾看向周围幻化出的诸般幻象,索性席地而坐,将青萍剑摆在自己膝上,一心一意借着自己的本命精血蕴养着它。   那几道狰狞可怖的裂痕浸透在无边的血色之中,一点一点泛着妖异的光芒,一半如仙,一半似妖,少年本该如玉般清朗出尘的风姿,渐渐也染上了沉郁顿挫的色调。   渐渐地,他身上失去的血越来越多,本就重伤的躯体愈发虚弱起来,乌发散落,唇色苍白,一点一点褪尽了血色。   可青萍剑上的诸多裂痕,到底没有扩散下去,转而被他分外珍惜地捧在掌心之中,轻轻抚过,苍白虚弱的面容上,亦浅浅扬起一个笑来。   那般惊心动魄的容颜上,更添几分惊艳之色,像是在血色中盛放出的艳丽花朵,极尽靡丽之色,越是临近凋零之时,盛开得又愈发肆意。   任谁见了,都得赞叹一句“举世无双”。   半晌之后,通天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怀着几分难言的悲悯之色,居高临下,对着他说道:“圣人是在可惜这把剑吗?”   他等了片刻,发觉通天并不回答,又宽容一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圣人又是何苦呢?青萍剑受损至此,已是当断之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一次,他等的时间更长了。   红衣的少年却只低垂了眉眼,端坐在漫天的黄沙与凛冽无边的杀意之间,轻轻替青萍剑擦拭着它身上沾染的灰尘。   接引,应当是接引吧,或者是准提?总归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又继续说道:“通天圣人的心情,我们兄弟二人是能理解的,毕竟谁也想不到如今这一幕,不是吗?”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真是一副惨剧啊。”   似乎有人的衣角晃动了片刻,又有人蹙起了眉头,隐隐有些不悦。   但是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静默无声,望着他低眸垂目,几乎要在这地上坐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时间时时刻刻在流逝,烈日的光芒落在这片空旷无边的,近乎死寂的大地上。   人群间的骚动开始出现,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又不自觉地向着通天投来似畏惧又似轻慢的目光。   忽然间,又有几道声音打破了沉寂。   “通天圣人,截教都没了,您还要坐在这里,一心一意阻拦封神吗?”   “就是就是,到底还行不行军啊?我们本来就已经在这里耽搁了那么久。”   通天抚剑的手隐隐约约颤了一下,太轻微,无人察觉。而他低垂下眼眸,眉眼间流露出的那么几丝冰凉之色,同样除了青萍之外,无人可见。   玄色的长剑倏忽翁鸣一声,像是被这群人的不敬之言所触怒,恨不得再度自少年手中斩落,宣告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威势。   他们似也被那记忆里的煌煌剑光惊动,在发觉青萍剑的异动时,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   也仅仅是两步。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青萍剑的断裂,所有人都知晓圣人的无可匹敌,不可战胜亦是一个妄言,以及……所有人也瞧见了这一幕:三清分裂,气运两散。   殷商也好,截教也罢,天命不眷,气数已尽。   就算是圣人,也当认命。   可他若是不认呢?   通天静默无声地想着,又轻轻低下头来,认真地安抚着手中的青萍:“好了,贫道无事,莫要激动。”   “你好好的一把剑,比贫道还要激动,算是怎么回事?”他似是有几分无奈,目光轻轻地落在青萍之上,听着它委委屈屈的一声哭诉,不觉又弯起了眉眼。   诸天的神佛冷眼看他,神情似嘲似讽。   像是看着一个注定没有未来的人,在挽留着他的未来。   那高高在上的九龙沉香辇上,元始天尊微垂着眼眸,神情亦是冷然。却在一个微不可查的晃动之间,渐渐染上几分困惑的色彩,又近乎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周身染血的少年,不觉出声轻唤:   “通天?”   作者有话说:   感谢“梦幻的心”、“情怀见鬼”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71章 覆水不可收   那道声音极轻, 却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响在心头。何必怀疑?何必惊讶!且看你我眼下,置身何地?   煌煌天命, 诛尽万仙!   因果所系,遗恨长绝!   问世间, 谁人与我共长生?看那滔滔江海不复回, 见那浩荡劫数落九天, 到头来, 万事皆成空,无人并肩立。   怎不生憾意?   通天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拂过青萍剑,倏然抬眸望去, 恰对上元始略显困惑的眼。他立于沉香辇上,居高临下望来, 神情却非先前的漠然与冰冷, 反而带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见此,通天忽而淡笑一声, 指节轻扣青萍,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面对元始,亦面向周围所有的仙神。   抬袖, 拔剑。   风云忽动,寒光照雪。   浸透了圣人血泪的剑被圣人握在掌心之中, 携着天地间无上的权柄,在众人所料未及的目光中,强行斩下!   “通天教主!”似有人惊怒。   “上清圣人!”又有人畏惧。   迢迢的, 天地间传来一道声音, 含着几分叹息, 唤他一声“灵宝。”   他始终不为所动,剑锋所指之处,留黄土一抔,溅起鲜血无数。像风过麦浪,齐刷刷地往下倒去,瞬息间,幻象皆散。   元始垂眸望去,望那天地间那些陌生的身影,心间隐有所感,觉出几分因果纠缠。   他们齐齐向他跪拜,口称“圣人万寿无疆”,又求一句“天尊慈悲,怜此众生”,纷纷向着他的方向连滚带爬而来,躲在他身后,求他庇佑。   庇佑什么?   元始垂眸望去,神魂仍有半分的茫然,遥遥望着红衣的圣人提着他那把当断不断的剑,走至他下方,扬唇一笑,眉眼乖张:“哥哥”。   众人大惊,瑟瑟发抖。   那些注视着这一幕的仙神亦纷纷揉着眼睛,掏着耳朵,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   天尊亦是恍惚,他低眸垂目,神情间带几分不确定的色彩:“你唤我什么?”   通天不语,足踏云光,一步步自虚空中走来,衣袂流云,眉眼含笑。待至近前,方略略抬了眼,又笑着同他亲昵一句:“哥哥,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一切吗?”   元始眉心微蹙,那恍惚的神色忽似镜花水月一般破碎而去。   他想起了幻境成型前发生的一切,也想起了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堆满的累累白骨,斑斑血泪,不觉伸手扶住辇驾,冷汗涔涔,头痛欲裂。   “你对我们师尊做了什么?!”   “圣人,通天圣人,难道您真的要违抗天命,一意孤行吗?”   他们惊怒的样子如此清晰,他们满眼的厌恶与畏惧之色也分外醒目。让人不禁感慨一句:   好一位道德之士,好一派玄门正宗!   “倒是本座做了这恶人,做了这魔头,做了这合该千刀万剐,千夫所指的‘叛逆者’!”通天侧首望去,轻轻一笑,眸间悄然转过一轮晦涩。   青萍携着冰冷的色调,居高临下,漠然无情地落下,只欲将眼前熟悉的景象通通扫灭。   他们惶然的神色清晰地映在圣人眼中,如此绝望,又如此愤恨。通天定睛瞧去,竟忽而觉出几分熟悉之感。   是哪里熟悉呢?   不清楚。   也许人临死前的模样都是这般的吧,哪怕心头再是不愿,再想去抗争,都抵不住这滔滔天怒,直教人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也是时候轮到他们了。   红衣圣人的眼中,是彻彻底底的漠然之色,不带丝毫红尘之气,仿佛在一瞬之间,所有的情感都随之涅灭殆尽。   一瞬,刹那。   整个世界都似掀起了滔天巨浪,自四面八方向着中心一点而来,几欲将之彻底吞没,唯余剑光一束,煌煌无限,照彻晦暗天地!   幻境之外的紫霄宫,风云亦随之变动,令求学的众人诧异抬首,望着窗扉晃动不止,桃花纷然似雨。雨点大颗大颗地打落在青石长阶之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红云凝望着天穹,又与镇元子对视一眼,神情不解。   帝俊与后土对坐,见桌案之上,笔墨晃动,灯盏半倾,又不觉微微摇头,露出几分凝重之色。   庭院前方,通天与元始消失之处,时空微微扭曲了一瞬,现出鸿钧淡漠的身影,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阵法,眉心悄无声息地蹙起了几息,又轻轻抬起足履,亲自踏入了幻阵。   *   三宝玉如意同青萍剑撞击在了一起。   明亮的光芒拂过大地,温暖得像是一场梦境,轻轻庇护着惶恐不安的人群,宛如一盏始终不灭的明灯。   通天握剑的手被撞击的力道反噬,不觉微微发颤,险些就要松开长剑。先前被强压下去的伤势再度翻涌而上,涌到喉间,泛着令人厌恶的血腥气。   他皱着眉头,捂着心口咳嗽,又见一只手落至他面前,轻轻替他擦去唇边的血渍,眨眼间,原本雪白出尘的衣袖,亦沾上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通天,你这又是何苦?”   圣人并不抬头,只倏地冷笑一声,语气极度讽刺:“元始,你果真还是要拦我的。”   天尊低眸望他,眸光闪烁不定,忽而轻轻一叹。   他靠近了神情苍白的少年,俯身而下,似想去碰一碰那双明亮的眼眸,又停留在一步之外,语气柔和下来:“既然还记得为兄的生辰,又何苦再出此恶言?”   呵。   通天又闷声吐出一口血,手指一用力,长剑便再度挥出,锋锐无匹,足以划破天地!转而又被另一只手死死钳制,禁制层层累叠而上,犹如磐石一般,难以撼动。   “元,始!”   红衣圣人抬眸望去,神色愈发显得冰凉。   两人靠得极近,说话的间隙,几乎能听见呼吸交错时那轻微的声响,相似的气息隐隐纠缠,仿若最初诞生时那般,三清一体,不分彼此。   元始望入通天的眼眸,看着那流转着疏离之色,却依旧极尽明亮与夺目的琥铂色瞳仁,不觉微微恍惚,又不免靠近他半步,俯身轻语:“你的伤还没好,青萍剑本已受损颇重,又怎好再动用……”   “法力”两个字被他含在口中,尚未彻底吐露。   元始晃了晃神,忽而垂首,望着贯穿他腹部的冰凌。极细极薄,像是一场不经意落下的飞雪,透着若隐若现的凉意。   很快,疼痛感泛上心头,令他在倏忽之间清醒起来,心神亦是随之一寒。   “元始,你在说些什么胡话?!”   通天已然挣脱了他的束缚,手中执剑,神色冰凉,又轻轻掀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你忘了吗?我恨你啊。”   “我恨你啊!”   越来越多的记忆随着这句话醒来,天尊一袭白衣立于原处,那衣上沾染了大片大片的鲜血。   他定神望去,望着那张熟悉到足以刻入骨髓的瑰丽容颜,斜眉入鬓,惊心动魄,唇角微微上扬,透着同样刺目的讽刺之色。   又静静地低下首去,手指无声地握住了那块由法术凝结而成的玄冰,猛然间一用力,将它捏成了漫天的飞屑,转而捂着腹部的伤口,化出大片大片的冰蓝雪色,将它一寸寸冻结起来。   “是啊,你恨我。”元始抬眸望去,眼眸半阖,唇边染上几分幽邃的笑意,“我怎么会忘了这点呢?”   黄沙遍地的疆场之上,忽而起了狂风,兴了骤雨,哗啦啦的电闪雷鸣之色,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借由通天的记忆而生的幻象在破碎,在消失,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隔山隔海,遥遥相望。   不知何时,元始轻轻招来了盘古幡,又自头顶现出了诸天庆云,只见鸿蒙世界隐现其中,日月星辰普照其间。   青萍上的裂痕又多了几道,仿佛下一个瞬息便会彻底破碎开来。   通天大口大口地喘息,眼前世界隐隐模糊了一瞬,天地间五色神光氤氲而起,像极了他从未逃脱的劫数。   元始站在他身前,并未再走近,只定定地瞧着他,语气分外平静:“你该恨我的。”   “只要你还记得封神一日,便永远会这样恨着我。”   他轻轻一叹:“原来如此,为兄明白了,你在化形的那一刻,便重新拥有了前世的记忆,想起了我们决裂的那一刻。所以,你在瞧见我们二人时,选择纵身跃下昆仑;而在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肯再付出任何一点真心。”   天尊眉眼微垂,叹息幽幽:“这真是这世间,最大的恶意了。”   通天闻言抬首,轻轻一笑,显出几般苍凉之色:“恶意?怕不见得吧。天地既予我一线生机,允许我重头再来,便是要我不再走上从前的旧途,浑浑噩噩地度过此生!”   他执着愈发残破的青萍剑,强行直起身躯,衣袂烈烈,红衣决绝。一如亿万年前始终不改的模样,孤注一掷,抛却所有。   这世间最为无望与凄然的红色,燃尽了他平生最后的痴妄,是心头一点不改的执念,是日日夜夜追寻着渴求着的夙愿。   剑在崩毁,一寸连着一寸。那道强行续上的生机,亦在时时刻刻地流逝。   好在,通天也从未奢求它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青萍剑是他作为上清而得的剑,净世青莲一化为三,方有如今的它。三清的缘法既已散尽,又如何再去奢求这把剑,亦能长长久久,永存这世间?   他不贪长久,只争朝夕,只求——一剑!   断他长恨,断他前尘!   从此往事皆如云烟散尽,再也遮不得他这双眼!   “元始,你既拉我踏入封神幻境,那便再接我这一剑。”   “我要你为我那千千万万弟子——偿命!”   作者有话说:   感谢“魔月蓝洁”、“朝闻道”、“??DBXGW”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72章 天道曲如弓   天子之怒, 浮尸百万;布衣之怒,天下缟素。圣人一怒,又当何如?!   幻境之中, 原先整块的天地崩裂开来,化为大片大片的虚无, 恍若鹅毛大雪一般, 纷扬而落, 无限苍凉。   鸿钧的衣袂被世间最为凛冽的长风吹拂而起, 往前方望去的视线亦被肆虐的灵气遮掩殆尽。   他略微停步,抬眸望去,却只见一道贯穿了泰半个洪荒的剑光, 极尽荒凉之色,似从莽莽太古而来, 历经无数沧桑岁月, 仍不掩其身影中的决绝。   圣人想要得到的,想要战胜的;   剑光想要摧毁的, 想要毁灭的。   ——都注定陨落于,这一剑之下!   元始微微掀起眼帘,定定地望着这一幕,指尖似要抬起, 又无声地凝滞在袖中。纵使是他,也避不开这一剑。   也许真的会死。   他这样想着, 又忽起一念:竟是当真恨到想杀了我吗?   天尊眸光微敛,头顶诸天庆云光芒大盛,无数金灯、金莲、璎珞、垂珠从庆云之中纷纷落下, 如檐前滴水一般源源不断、络绎不绝。盘古幡挡在他身前, 无数的混沌罡风齐齐涌上, 试图拦住那道剑光。   雪白的衣袂随风而动,上面沾染的血迹触目惊心。他无悲无喜地望去,忽而浅浅一笑:“好啊。”   “既是为兄欠你,你自可亲自来取。”   通天似乎听到了这一句,又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微垂了眼眸,不见众生,不见悲欢,只余一片死寂中的疲倦。   太累了。   像是在绝望中独身跋涉过无垠的昆仑山雪,所见皆是一望无际,寂寥无声的灰白,又似坠入九幽之地,魂魄听着无数冤魂怨鬼的哀嚎,似悲泣,似怨恨。   他已在世上独自行了太久,唯独心头还燃着一点殷红的血,让他重新站起身来,向着命运讨还他所应得的一切。   怎可放弃?决不放弃!   于是,天尊只听到这般淡薄的一句:“元始,你既已想起过往,那贫道这一剑,便算师出有名。”   此剑落,无论你死抑或我亡,贫道皆认此结局。   五色神光铺满了天穹,穿透了浩浩无尽的长夜,压在他心头的那一点恨意,化为星火将神魂点燃,连带着遮天蔽日的血煞怨气,亦被剑光吹散,散如飞雪,映着皎皎明月。   竟也是极美。   剑美,人美,天地倾覆之景,亦美得像是世间不可再见的盛景。   那一袭红衣,携着天光而来,斩尽命运!   元始忽而觉出几分不对。   他定神望去,却见那剑光自他肩头偏过,往他身后而去。盘古幡与诸天庆云的防御尽皆落空,近乎茫然地停留在原地,互相对视,错愕不已。   天尊怔然几分,抬眸对上通天的眼眸,忽而心头一颤。   那双眼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片平静到漠然的死寂之色,无悲无喜,冷得彻骨。仿佛所有的灵动色彩都在一瞬之间化为黑白,连魂魄都在那个瞬息变得僵硬起来。   “通天?!”元始不觉皱起了眉头,指尖一动,似想拦住他,又被一道斜伸而来的剑光逼退数尺。   红衣的圣人侧首望他一眼,极尽漠然,不带丝毫感情。   元始稳住身形,心头掀起波涛巨浪。   他先前的感知并无差错,这剑分明是冲他所在的方向而来,可为何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天尊微微一怔,神情倏忽凛然,随即转身望去。   天道已经在骂人了。   本该无声无息回归混沌,重新过上正常生活,无事折腾折腾洪荒,有事折腾折腾洪荒(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的祂,一个恍惚,便瞧见前方光芒大亮,极度危险的气机锁定了祂。   那一个瞬间,祂几乎以为大道又追上门来,但定神一望,又不觉破口大骂一句:“上清通天?怎么又是你!怎么还是你?!”   “这个洪荒是坏掉了吗?谁准许你突破圣人之境的啊上清通天!就算是暂时的也不行!”   祂惊怒不已,毫不犹豫就要动用威压将他强压下去,又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叮咚声:“请您提交解除天道威压限制的报告,限制在三百字以内,申请通过之后可使用该功能。”   天道:“……”   天道:“???”   祂震撼全家:“你瞎了吗你,本座都要被剑捅了!你没看见吗?!”   “您还有二百七十九个字的陈述机会,请问是否提交报告。注:申请将在三个混沌日内回复。”清脆的声音继续回复着祂。   天道顿时呆滞,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你再说一遍,三个混沌日?!你能不能睁开眼睛看看,那个上清就要打过来了啊!本座就要没命了你在干些什么!这是什么教条主义,官僚作风啊?!”   “是这样的,基于您多次违规使用天道威压这一功能的情况,大道特意为您制定了专属服务,希望您能体谅一下我们的工作。”   那声音客观公道地解释道,又不忘补充一句:“我的工作号是XXX56XX80,如有投诉需要,可以报上此工号。”   天道:“……”   天道:“本座现在就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是真的不打算管本座的死活了吗?”   那声音沉默了一瞬,又切换成了另一个空灵恬淡的声音:“转述大道阁下的话如下:反正也打不死,多打两下也没什么关系的。”   天道:“我*&%¥#@*……”   空灵的声音淡定地回道:“检测到有不友善言论,已屏蔽您的发言,请您注意影响,时时刻刻做一个文明友善的新时代好天道。”   天道祂终于绝望了。   短短一瞬,那如雪的剑光便撕裂开无边的幻境,一步踏入混沌之中,威势丝毫不减,反而愈发暴涨,极尽绮丽绚烂之色,也令见者更觉惶惶。   天道凝望着这一幕,不自觉喃喃自语:“本座,本座兢兢业业,刻苦努力,对洪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能,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对了,鸿钧!鸿钧人呢?!”祂忽而反应过来,急急问道,下意识透过他们之间的联系,联络起道祖来。   封神幻境之中,残阳似血,风声萧然。   破碎的一角天幕上,外界的天光泄露而下,露出一两点明明灭灭的星子。鸿钧低眸垂目,手指轻轻捻过脚下黄土,望着指尖无声滚落的一点染血的尘埃,忽而轻轻一叹。   元始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他身上,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侧首望了他一眼,半晌无声,又道一句:“元始,你莫要着相。”   “师尊可是在怪我?”   道祖微微摇头,视线落在那一角逐渐破碎的虚空之中,神色微微沉凝几分,指尖掐算一二,便又迟疑了一瞬:“罢罢罢,这样也好。”   “师尊?”元始又追问一句,方见鸿钧回眸望他,极为浅淡的一眼,同样的无悲无喜,仿佛诸事尽皆不曾入眼。   元始忽而恍神,像是突然发觉他弟弟那副模样,竟在某种程度上,像极了他们的师尊。   何时,他们这般相像?   “元始,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又何苦来问为师?你与他,道途不同,所求不同,如何能论对错?”鸿钧淡淡开口。   元始淡笑,语气笃定:“师尊,您在怪我。”   他忽而抬眼,目光锐利地望来:“师尊,不,鸿钧道祖,您又是在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又或者说,您也和贫道的弟弟一样,从一开始便记得一切?”   鸿钧平静地看他一眼,不为所动:“二徒弟,凡事过于执着,伤人伤己。”   “那通天呢?”元始冷笑,“您就这么纵容他吗?前世他想要重立地火水风,今生他又屡屡和天道作对!他的偏执程度,可是远胜过弟子!”   “……”   鸿钧抬首望去,视线落在那道红衣的身影之上,又瞥了一眼元始,神情淡淡,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到底是亲兄弟,人人皆是这般,一等一的固执。”   “师尊!”元始追问道。   道祖不言,只随手挥一挥袖,忽而消失在原处。只留元始站在原地,久久无言,望着眼前风沙四起,幻境崩塌于一瞬。   *   圣人含怒的一剑,自然是如愿以偿。   浩浩天穹,广袤大地,宇宙寰宇,尽皆为此侧目!   元始借幻境将他重新拉入封神之战中,他亦借着幻境,在短短的一瞬之间,重回圣位。   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真真假假,皆付一剑!   他所求之道一线生机,他所愿之景众生向道,既然早已将之铭刻入心扉,又如何不能凭此突破天地掣肘,一剑断长恨?!   通天本身的意识已经接近于昏迷,只在浑噩无光的天地间,寻找着那隐约的牵引。青萍剑一寸寸地崩裂开来,又一寸寸地刺入天道的核心之中。   以“道”制“道”,以“道”杀“道”!   漫天的剑光散如飞花,携着无数道明耀光灿的道意,落往四面八方。仿若流星般划破了天际,引得无数人抬头望去,神情震撼又茫然。   天道:“可本座真的特么还什么都没做啊!”   我不是刚刚才刑满释放吗?为什么回来就遇到有人发疯啊!发疯就算了为什么还直接冲着我来,我*&%¥#@……   天道悲愤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啊?还有没有天理了啊?!”   “天理?”似乎有人笑了一声,眉眼飞扬,肆意到了极点,“本座名号通天,既为‘通天’,那么,本座就是天理!”   天道:“……”   祂的神色倏忽冰冷起来,目光幽深地望去:“上清……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少年神魂混沌一片,闻言仍是含笑,懒懒散散地开口:“贫道又如何不知道自己……”   “通天!”   只一瞬,天道千呼万唤也不出现的道祖终于现身在众人面前,干脆利落打断了通天的话:“刚刚喝了酒,回来就发酒疯?”   又不忘对着天道抱歉一句:“他还是个孩子,尊上何必同他计较。”   “你再说一遍鸿钧,你再说一遍?!”   鸿钧面不改色,分外诚恳地重复了一遍:“通天还是个孩子啊,他不懂事多正常。尊上您做天道都多久了,何必同一个孩子计较?”   天道:“……”   “尊上?尊上你怎么了?”鸿钧皱着眉头问了几句。半晌无声,不觉略带疑惑地挑了挑眉,“凉了吗?要不拖走算了?”   他低头望了望支撑不住,昏倒在他怀中的少年,又微微诧异几分:“通天那一剑有那么厉害吗?竟然能一剑一个天道?”   作者有话说: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嗯……   感谢“山有木兮木有枝”、“kylin”、“青女”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73章 少年气太矜   天道硬生生被气晕了过去。   构成“道”的法则之力反复震荡了数下, 忽而破碎开来,化为流光飞沫,坠入脚下的人间。   鸿钧垂眸望去, 思索一二,选择抱起了他家小徒弟, 又不免对着天道研究了一会儿, 随即感慨一声:“大道整治过后的效果, 真不错啊。早知如此, 当初……”   他停顿了一瞬,又微微摇头。   “罢了,当初的情况, 毕竟与如今不同。也算是元凤他们运势不错,前有龙汉初劫, 后有道魔之争, 命数变化起伏之大,足以撼动天机, 因而会引来大道的关注。”   换做洪荒灵气逐渐衰弱的后世,未必能有如今的效果,反而容易被天道抓住把柄。   他一念通畅,又不觉垂眸凝视着怀中的少年, 自袖中探出的修长手指轻轻抚上他眉心,探入他灵台紫府, 神情不觉微微顿住。   鸿钧的面色忽而沉下几分,如雪的发轻轻拂过怀中之人的面颊,带起些许说不清的凉意:“看样子, 贫道的徒弟, 这是长本事了啊?”   难道不是一直都挺有本事的吗?团子如是说。   匆匆赶来的老子神情复杂地望着鸿钧, 视线又落到通天身上,眉眼微微垂落,轻轻叹息一声:“师尊……”   “他前些日子里所受的伤,都是这么来的吗?”   鸿钧侧首望他,目光仍是淡淡,意味深长的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子,你们是最该明白他心结所在的人啊。”   老子沉了沉眸,望着被少年无意识紧紧攥着的那把青萍剑,上面缠绕着无边血气,纠缠不休,几欲断折。   鸿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摇了摇头,轻轻握住了少年的手,安抚两下,方才自他手中抽出剑来。   一眼望去,上面的裂缝清晰可见,一寸寸几近入骨,散发着令人畏惧的血煞之气。原先盘绕着的清气将近溃散殆尽,仔细听去,仿佛能听见青萍若隐若现的哀鸣之声。   “没办法修复了。”一个声音忽而传来。   鸿钧抬眼,望着一袭红衣的玉宸自青萍中幻化而出,衣襟微敞,露出一点半点儿精致的锁骨,手中还晃荡着一壶酒,显得分外吊儿郎当。   他的身形隐隐虚化,仿佛时刻都会消失在原地。一半是出自青萍剑本身的影响,另一半,则是由于通天本尊的状态不佳。   玉宸定定地望着鸿钧怀中的通天,倏忽俯下身来,轻轻探出手指,细细地抚过他颦蹙的眉眼,自己也不觉皱起了眉头,面色渐渐地显出几分冷峻之色。   鸿钧垂首望他,眉心微不可查地拧了一下:“何出此言?”   玉宸方才抬眼瞧去,若无其事地开口:“青萍剑命中注定有断折之险,既有剑毁人亡之兆,又有破而后立之势,两股势头彼此斗争,却皆不容许青萍剑顺顺畅畅地长存于世间。”   在听到“剑毁人亡”几字时,鸿钧的眉头便已皱起,在听完之后,又不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可是通天仍然选择用青萍剑斩出了你。”   恶尸眨了眨眼,无所谓地望着他:“毕竟,本尊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啊。无论他承认还是不承认,他与青萍剑,与太清玉清之间的因果纠缠,都始终存在,并且时时刻刻影响着他的命途。既然如此,还不如去正视它。”   他又低下头去,看着那张纵使苍白虚弱仍不掩艳艳绝尘之色的容颜,又愈发出神地望去:“您也不用太担心,本尊他心里自有分寸……嗯?”   玉宸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首来,望着鸿钧淡漠的面容,又不禁低头瞧了瞧自己被法术禁锢住的双手,本能地挣扎了两下:“本尊的师尊,您这又是何意?”   “通天有没有教过你,有事说事,不要动手动脚?”鸿钧淡淡地瞥他一眼,语气辨不清喜怒。   恶尸沉默了一瞬:“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在下是本尊的恶尸呢?”   鸿钧平静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丝毫没有解除禁制的打算。   “啊,行吧,恋爱中的人,总是喜欢这般无理取闹的……”玉宸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嘀嘀咕咕了一串话,谁也没有听清。   半晌,只见得他轻轻一叹,唇边扬起几分邪气的笑意,广袖一甩,化出一朵青莲抛掷在通天面颊旁边,又想化为虚影散去:“可惜,再也不会有人比我们更加亲近了,就算是您,也不能……”   鸿钧抬手就攥上了青萍剑,听着那道声音戛然而止。   他掀起眼帘,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就算是贫道,也不能?”   恶尸:“……”   “如果是您的话,那当然可以啦!毕竟本尊最喜欢您了嘛。”   鸿钧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逼得后者忙不迭地遁回了剑中,这回倒是不敢再随便说话了。   可怕得很,实在是可怕得很啊。   画面回转到老子这边。   长兄静默无声地立于原地,眉眼间含着几分沉凝之色,袖中的手指略微捏紧,又不觉长叹一声:“师尊,他毕竟是我们的弟弟。”   “是啊,若非如此,刚刚那剑便不是冲着天道而去了,也算祂出现得及时,”鸿钧侧首望他,不置可否道,“二徒弟,你觉得呢?”   老子微微侧身,望着元始一步步走上前来,雪白的衣袂上有几处破损的痕迹,一双眼眸如被冰淬过一般,近乎寒寂。   他站定在老子身旁,又兀自将视线投向昏迷不醒的少年,语气间不见波澜,照旧是一片冰凉沁人:“起了杀心,偏又不下死手,还是同以前一样,没用得很。”   老子皱眉,难得不满:“元始,慎言!”   鸿钧遥遥望着他,倒也不甚意外:“看样子,你还是不肯说几句好话了。”   鸿钧淡淡地垂了眼,雪青色的衣袂间似也染上了几般森寒之意,手指轻轻抚过青萍,信手挽起长剑,便见诸般杀意凛然,纷纷然充斥天地。   “触景伤情,见人伤怀。老子,时机未至,莫要强求。”鸿钧慢声开口,一字一顿,伴着混沌之中乌云翻滚,雷电交加。   他又望了一眼元始,神色淡淡:“像是通天这般偏执的性子,向来是强求不得,只得玉石俱焚的。”   说罢,鸿钧也不管他们听没听懂,只低头抱起通天,拂袖而去。   嗯,又双叒叕到了治疗的时候了。遥想当年,他上一次运用大法力给通天疗伤还是上一次的事情呢。   时间可真够快的。   又或者,不是时间快,是这只气团子,是当真没把他放在眼里啊。   *   “师尊,我可以解释的!当时那么大一个幻境砸下来,把我整个气团子都砸懵逼了,我绝不是故意动的手!”   “师尊,我真的可以解释的!是天道祂先从那边经过,我这把剑才跟着过去的,明明是祂在勾引青萍剑!”   “师尊,我发誓我可以解释的!您要相信我!这种事情肯定都是他们的错,这世上不会有比气团子更无辜的团了啊师尊!”   ……   你听听有人信你吗?嗯?   内殿之中,鸿钧面无表情地按住在药池中扑腾不已的气团子,眉头微微挑起,显出几分鲜明的愠怒之色。   他拧眉不语,又在通天再度开口,试图垂死挣扎的时候欺身而下,将他压制在汤池冰凉的内壁上,乌沉的眼眸定定地盯着他,眸光渐渐暗下几分。   “袭击天道,言辞不敬。通天,你就没有什么反省的意思吗?”   通天整个人浸透在水中,周身尽是缭绕不清的水雾,连带身前之人的容貌,亦瞧不太清楚。   他迷迷糊糊地抬了眼,晃了晃自己昏昏沉沉的大脑,仍是笃定地开口:“反正我就是没错没错没错没错……都是他们的问题!”   “师尊——”少年毫不犹豫地拽上他的衣袖,蹭了蹭他的衣袂,神情间仍是一等一的无辜可怜,“弟子无错!”   “弟子从来,从来就没有错!”   他的眸光里满是倔强与固执,扬起的眼眸明亮至极,毫不犹豫地望入身前之人眼中。   鸿钧垂眸望去,心头本该汹涌的怒气,不知为何又弱下几分。   少年执着又任性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神魂一片混乱,脑壳疼得近乎毁灭,又在某一个抬眸的瞬息,强行偏开首去,任凭眉眼被雾气遮掩。   “这不是弟子的错。”   他固执己见:“我只是暂且输给了‘命运’。”   鸿钧眉头微拧,不觉又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抚着他的发:“通天……”   “只要我赢了,他们就会承认我是对的了,不会再贬低我的道,也不会再轻视我的弟子……”他喃喃自语,神情恍惚几分。   “我最大的错误不是我错了,而是我输了,我输了封神之战,所以我是错的。”   他低眸垂目,神情中带出几分悲悯,语气之中渐渐染上几分悲伤:“是贫道连累了他们。我的弟子,同样修的是玄门正统道法,传承着自我而来的阵法之道,丹箓之术……”   “同样……也可以做这世间,最逍遥自在,快活无忧的神仙。”   鸿钧微微敛眸,不发一言,只更加用力地抱着他,听着他混乱又无序的低语。   渐渐地,通天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茫然地望了一眼鸿钧,又朝着外边遥遥望去,沉默不语。   天地寂静,时序照常。   世界照旧遵循着它的轨迹运转,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可他如此疲惫,仿佛下一瞬便会沉沉睡去,再也不愿醒来。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呢?”   “明明谁都可以,来的人,为何偏偏是他们呢?”   鸿钧觉出几分不对,低眸唤他:“通天?”   少年抬眸望他,又静静地牵着他的衣袖,躲入他怀中,一字一句,若珠落玉盘,清脆入耳:   “师尊,这偌大的洪荒,恨我者无数,厌我者万千……为何,偏偏要我的兄长,亲手来断我的道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姬落月”小天使投的地雷。   国庆快乐我的宝们! 第74章 却把青梅嗅   夜色归于寂寥。   那浅浅的疑问消弭在空气之中, 眨眼便没了踪影。   鸿钧微微垂眸,只瞧见少年于水雾之间轻颤的眉睫,与缓缓阖上的眼眸。他仿佛已经忘却了在那一个不经意的瞬息, 脱口而出的隐晦悲伤,又低低地唤他“师尊”。   “师尊, 您别生气, 好不好?”   “下一次, 肯定没有下一次了, 我同您发过誓的,这一次纯粹是意外……”   话语忽而止在通天唇齿之间,他讶异地睁大了眼, 望着鸿钧近在咫尺的容颜,霜发如雪, 淡漠疏离。   他浅浅地抵着少年的额头, 神情平静如水:“为师没生你的气。”   通天眼底似有几分困惑,轻声嘟囔一句:“胡说, 刚刚的师尊明明就很凶。”   鸿钧低眸望他,语气淡淡:“哪里舍得真的生你的气。”   通天静默了一瞬,倏忽偏过首去,一言不发。   鸿钧定定地瞧了他半眼, 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温热的吐纳浮动在缥缈的水汽之间, 透着隐约的暖意:“你啊……”   果真是一只好任性的猫猫。   说不得,骂不得,只能哄着, 劝着, 盼他回眸一顾。   “你身上的伤口还没上药, 总得让为师好好瞧瞧,对不对?”   那便哄他。   通天微垂了眼眸,像是在此刻才感觉到那隐隐约约泛滥而上的疼痛之感,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委屈地道一声:“疼。”   “现在知道疼了?”鸿钧轻声问。   猫猫果断又转了个身,别扭地背对着他。   “好了好了,让为师看看。”鸿钧轻轻一笑,视线方落在他手上的伤口之上。半晌之后,缓缓替他挽起了广袖。   广袖宽大,沾染着细雪红梅般洇开的血渍,一点一点自那玉白的肌肤上淌下,显出几分触目惊心之感。   明显至极的剑伤落在手腕之上,深可见骨,足见当事人下手之狠。   鸿钧便又瞥了一眼低眸垂目的少年,听着他委委屈屈的一声“师尊”。   “弟子也不想这样的嘛。”   微微抬起,似要轻轻弹上他额头的手指又停在了半空,被鸿钧缓缓收了回来。   师尊垂眸望着他的弟子,神情间的无奈之色愈发清晰:“好,为师知道了。你也不想这样的。”   “是极是极。”猫猫煞有介事地点头,终于高兴了一点,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衣袂。   鸿钧任凭他胡闹着,襟袍间沾染了愈发浓重的水汽,湿漉漉地浸泡在汤池之中。手指攥着那纤细白皙的手腕,一点一点替他上药。   接着,又催开翠色的法力,使得药效进一步挥发开来,化去那狰狞可怖的伤口。   “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对不对?”   “嗯嗯嗯!”   “哪怕气上头了,也要记得先保护好自己。”   “好好好!”   “很好,”鸿钧微微颔首,颇有几分满意之色,又微微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望来,“那接下来的衣服,是你自己脱,还是为师替你脱?”   “?”   猫猫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猫猫突然慌张了起来。   鸿钧抬手就扣住了通天的手腕,阻了他逃跑的念头,又透过那湿漉漉的里衣,望向他脊背处那一片乌青之色,眉心微微拧起,目光隐约冰凉几分。   “师尊,是这样的,我觉得有些伤就算放着不管,它也会自动自发地变好的,这叫做事物的发展永远是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前进的。”通天沉默了一瞬,真诚地开口道。   鸿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通天,为师以为你应当是玄门中人。”   少年面不改色,仰起首来目光灼灼地看他:“但是真理是经过实践考验的,经过实践检验过的真理,就算是玄门中人,也应当对此持肯定态度。”   鸿钧对此呵呵一笑,语气漫不经心道:“看样子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师,师尊,弟子觉得……我是说,也许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上药呢?”   鸿钧显然懒得同他废话了。   他随手施了个法诀,便将意欲逃跑的猫猫扣了下来,又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般,除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多余的矫饰。   药池间的雾气愈发显得浓郁几分,水雾弥漫之间,化为一滴滴水珠滴落而下,轻轻划过通天微微仰起的面容。   他唇齿一张一合,语气间又透着几分说不清楚的茫然之色:“……师尊。”   如玉般剔透光洁的肌肤彻底暴露在空气之中,似被夜间的寒意侵染,不觉往后缩上几分。清醒的神智加重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愈发显出些许难言的暧昧。   鸿钧垂眸望去,喉结微微动了一下,又轻轻笑了一声:“听话。”   那声音似也染上了几分喑哑之感,若有似无地拂过少年的鬓发,令他愈发觉得困扰起来,不自觉地就想避开鸿钧的动作。   师尊的眉头微微拧起,显出几分鲜明的不满:“别动。”   通天挣扎着望向他,手指轻轻抓着他的衣袂,委屈又困惑:“师尊,我觉得我真的可以……可以自己来。”   “实在不行的话,不是还有玉宸吗?”   却也不知触动了鸿钧哪条神经,那双乌沉的眼眸倏地暗下,定定地凝视着他,语气间染上几分晦暗难明的色调:“玉宸?你们的关系倒是挺好。”   师尊您认真的吗?会有人和自己的恶尸关系不好吗?   通天艰难地睁大了眼:“师……”   他话音未尽,已然陷入一个冰冷的怀抱,雪青色的衣袂将他重重包裹,微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摩挲过蝴蝶骨,又顺着脊背往下探去。   他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又不自觉地陷得更深,在一片迷蒙的黑暗中,那或轻或重落在他背后的触感便愈发清晰起来。   是在上药吧?   少年不确定地想着,手指轻轻攥着身前之人的衣袂,长睫微微颤动,轻盈无声。   毕竟,毕竟是师尊啊,师尊一向是靠谱的,怎么会……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做那些……   他心神不宁,又在鸿钧重重抹开药膏的瞬息,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死死压下一声惊呼。   师尊眼眸微微暗下,专注地凝视着怀中之人,轻轻吻了吻他垂坠而落的乌发,耐心地哄他:“不疼的,不疼的,很快,很快就会好了。”   见鬼,连台词都莫名糟糕起来了啊!   通天呜咽了一声,将自己埋得更深,又听见一声轻轻的笑声,拂过他头顶,伴着胸腔隐隐的震动,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现在就怕成这样,以后可该如何是好?”   师尊您做个人吧师尊!   住口啊!这是我该听的事情吗?!   猫猫恼羞成怒,喵呜一口就咬上了他的手臂:“没有以后!什么以后都没有!”   鸿钧只觉手臂上微微一痛,闻言,又不觉微微挑起了眉梢,语调微凉地重复了一遍:“没有?”   猫猫坚定不移地摇头,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鸿钧低头瞧了瞧少年脊背上的淤青之色,漫不经心地替他涂完了最后一点伤处,方淡淡地开了口:“既然没有以后,那不如……就现在吧?”   通天:“?!”   带着凉意的气息拂过他鬓发,下一瞬,天地又转眼倾覆。   云榻暖融融地陷在他身下,微凉的手指流连在他脊背之上,又浅浅地替他挽起乌发,附在他耳畔轻呵一声:“有耶?无耶?”   “谁言有?谁言无?当真无?或许……有?”   温热的气息含着几不可说的暧昧,轻轻拂过通天的双眸,迫使他抬眼望向自己。   霜雪般的发浸透着湿漉漉的水汽,同他相拥的那刻,也将他困守在弥漫开来的雾气之间,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怎一番旖旎风光?   通天是真的慌了神,睁大眼眸望着身前似笑非笑的师尊,整只团子都不好了。   后者似也不急着动作,只饶有兴致地瞧着少年,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对他进行着启发诱导:“通天,为师要听实话……”   “你说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这和“你说说,到底是现在死,还是以后死”,有什么区别嘛?!   通天痛苦地阖上了眼,一副英勇就义,慷慨激昂的模样,呼吸略微急促几分,迅速地开口道:“以后以后以后,一定一定一定!”   “哦?”鸿钧似有几分遗憾地拖长了音调,如有实质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他身上,尚且不愿离去。   “真是……可惜了啊。”师尊喟叹的声音拂过他耳畔,泛起几分愈发入骨的酥麻之感。   通天:一点也不想知道师尊在可惜些什么啊喂!   他依然被困在鸿钧怀中,身躯隐隐僵硬几分,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只感觉周身尽皆被熟悉的气息环绕,一寸寸地将他包裹在内,又一点点地吞吃得干干净净,再留不下分毫痕迹。   鸿钧垂眸望着他,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瞧着少年愈发生动的模样,不觉满意几分:果然,还是这副模样更加适合他。   那般极致的悲伤,因旁人而起的悲伤……本就不该存在于通天身上。   他静静地想着,又不觉俯下身去,轻轻吻上少年的眉眼,浅浅的,含几分温存,极尽温柔缱绻。   通天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正对上那双幽邃的眼眸,神情微微恍惚,似被其间的情感所摄,不觉张开唇齿,任由他侵略。   许久之后,方轻轻唤上一声:“……师尊。”   鸿钧低眸应了他这一声,又将他拥在怀间,平静地拍着他的背,哄他安然入睡。   明月皎皎,长夜未央。   似乎忘了点什么?嗯,能被忘掉的东西,大概都不怎么重要吧?   天道:“……”   天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代表神明向世界问好”、“若与花”、“六月雪花飞”、“??DBXGW”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75章 点滴到天明   “元始, 你这又是何苦?”   老子隐隐带着告诫意味的声音落入天尊耳中,却若风过无痕,留不下半点踪迹。   他只是垂了眼眸, 静静地立于湖畔之旁,眉眼间俱是冷意, 端的是漠然无情。视线偶尔凝视着湖中摇曳着的, 彼此依偎着的莲花, 又倏地回转过身去, 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漫天星斗倒映在湖中,明明灭灭,闪着细碎的光芒。   伏羲坐在石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钓鱼, 懒得去管是否真的有鱼儿上钩。偶尔他也会低头瞥上那么一眼,生怕没钓上来鱼就算了, 还钓上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上清通天, 上清通天和上清通天。)   他年纪大了,受不了这般惊吓。   倏然间, 湖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扩散到他面前,惊动着金色的锦鲤,引得它们纷纷窜入莲叶之间。   伏羲微微一怔, 抬眸望去,倒是不甚意外:“是元始道友啊?”   “怪不得贫道临出门前卜的那卦, 卦象莫名混沌,早知道就该听风希的,不出门就好了。”他微微摇头, 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 若无其事地, 炫耀了一下他妹妹。   元始倏地停步,冷冽的视线扫过伏羲,不知是否听出了他言语里的炫耀,眉心微微拧起,显出几分不悦之色:“伏羲。”   后者淡淡地摇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神色间尽是一片淡然之色:“元始道友,贫道观你面色颇有些不好,可需贫道替你算上一卦,一解疑问啊?”   元始:“……”   他神色愈发冰凉,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伏羲身上。对方丝毫不惧,若无其事地抬眸望来,朗笑一声:“小本生意,概不赊账。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来都来了,算吗算吗?”   伏羲把钓竿一放,抬手就从袖中取出了八卦图,龟甲算筹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饶有兴致地望着元始,一脸蛊惑地劝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道友,算命吗?”   “伏羲,你也敢算贫道的命?”元始并不动摇,语气冰冷地发问。   闻言,伏羲微微抬首,视线落在元始身上细细打量片刻,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真是好久不见啊,玉清圣人。”   元始眸光微敛:“没想到,连你也恢复了记忆。也是……通天之前一直同你们待在一起,若是没有半分恢复,也是不可思议。”   伏羲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慢吞吞地开口道:“无论前世今生,女娲娘娘同上清圣人一向交好,贫道不才,也同通天道友略有几分交情。”   元始袖中的手指无声地攥紧了一瞬,冰凉的指尖陷入掌心之中,唤起几分刺痛之感。   他望着伏羲,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好一对知交故友。”   “天尊谬赞了。”伏羲挠了挠头,谦虚道,“以通天道友这副性子,连脚下的花花草草都能说上那么两句话,我们之间的交情,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元始似乎更生气了。   嘻嘻嘻。   一身肃然之色的天尊垂眸望来,目光极尽寒冷,不觉低斥一句:“伏羲!”   伏羲面不改色,将手中卜卦用的东西一塞,顺手又取出数卷玉简,笑意盈盈地开口:“早说您恢复记忆了嘛,这不——”   “《教育学原理》《教育心理学》《五千年教育三千年模拟》《孩子静悄悄,多半在作妖》《棍棒底下出叛逆》……”他一本正经地抬了眼,“这是贫道教化人族以来无数载的成果,不知天尊可有兴趣瞧瞧?”   “贫道觉得,您或许需要多多修行一下呢?”   迎面而来的法术泛着点点寒光,瞬息之间便迫近他面前。   伏羲略略一挑眉,直截了当将玉简一抛,任凭法术与玉简对撞,倏地崩裂开来,散作漫天的玉屑,洋洋洒洒,散落一地。   他广袖微动,身姿虚化,已然出现在另一处落点,懒洋洋地煽风点火:   “有话好好说,怎么就突然动起手了?唉,真是可惜了贫道的书啊。”   “伏羲,你是真的不怕死吗?!”   伏羲闻言一笑,袖手而立:“您在说些什么啊?虽然贫道唤您一声‘圣人’,可您现在,尚且不是未来一手便可遮天蔽日的元始天尊呢?”   先天神祇那双碧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透出几分鲜明的凉薄之色。   “只可惜贫道那位友人……怎么就摊上了您这位兄长。”   他话音未落,心头已然生出警兆,广袖一甩,抱琴在手,倏地往后疾退。   元始微敛的眸光如经冰雪淬炼,自袖中抽剑,引动周围天机。   “元始!”   “兄长?!”   老子心念一动,倏忽来至,迅速将暴怒的元始拦了下来。   另一侧,女娲匆匆赶至,一剑逼退骤然降下的雷霆,与伏羲相似的碧眸微微扬起,不善地望向元始老子两人。   “元始,你趁本座不在,想对本座的兄长做些什么?”   天尊冷笑一声:“女娲,伏羲出言不逊,贫道为何不能动手!”   女娲闻言挑了挑眉,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伏羲,后者轻咳一声,小声地同她解释了两句。她方才重新转过头去,平静道:“话虽如此,兄长难道说错了不曾?”   “你——”   元始目光一寒,袖中掐诀,又想上前一步。   “够了!”老子隐隐含着沉怒的声音响起,他凝视着元始,眉头微微一皱,“元始,你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我……   圣人一个晃神,神情倏地一怔,死死地攥住了双手。   老子不再看他,目光遥遥望向女娲,平淡道:“此事为舍弟之过,愿奉上九转金丹一瓶,聊以赔罪。”   女娲淡淡地抬眸,目光扫过他们两人:“罢了,我们兄妹二人也犯了口舌之戒,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岂可要太清真人为此赔罪?”   她瞥了一眼元始,意味深长道:“只不过,太清真人不防好好瞧瞧你弟弟,他如今的状况,可算不上好呢。”   元始不觉抬眸,冰冷的视线与她对视了一息,女娲含眸一笑,神色间却有几分说不清的漠然之色。   她平静地转过身去,只仰起首来,对着伏羲微微一笑:“哥哥,走吧。”   伏羲垂眸望她,亦是淡淡一笑,只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好。”   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隔着朦朦胧胧正好的月色,赴过灼灼无瑕的山水之境,宛如长梦一场,令人恍惚不已。   元始遥遥望着这一幕,忽而垂了眼眸,掩着胸口,倏地吐出一口血来。   耳边似有长兄担忧的一声呼唤,却偏偏少了,少了……他最想见到的一个人。   *   寝殿之中,通天心念微微一动,无意识地垂下眼眸,手指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倏地攥紧。   他似是疑惑了一瞬,这般骤然而起的疼痛感从何而来,又漫不经心地想着:这又同我何干?总归又死不了,痛就痛着呗。   鸿钧淡淡地睁开了眼,垂眸望着少年,不觉轻轻抚过他柔软的乌发,附在他耳畔轻呵一口气,带起丝丝缕缕的凉意:“发生了什么?”   通天微微摇头,又道:“师尊,我在想该怎么安排青萍剑。”   啊,那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剑。   鸿钧定定地想着,眉心微微一拧,视线落在少年白皙的肌肤之上,又若无其事地抬起了手,替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玉宸说,青萍剑无法修复了,不知是因为幻境窥探了时间的缘故,还是因为我的潜意识里始终认为……它已经为人折断。”   通天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动作,又或者已然习惯一般,只是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衣袖,轻轻一叹:“因为我深信‘此剑已折’,故而此剑,当真折断。”   他眉心微微蹙着,带着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恍惚之情。   鸿钧定定地凝视着这一幕,眼眸微微一敛,又轻轻抬起手,抚过那颦蹙的眉,语气间带着几分幽幽之色:“通天还是舍不得吗?”   “它到底陪了我很久。”通天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到存放在袖里乾坤中的剑身上。   “贫道的徒儿,终究是个念旧的人。”鸿钧意味不明地接了一句,却不知在指些什么。   师尊的眼眸微微暗下,犹然生起几分心疼,又间杂几分不满,伸手将他重新揽入自己怀中,抵在自己的胸膛之前,细细地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响。   一声又一声,渐渐交织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   “但是,”通天静静地抬了眼眸,凝望着鸿钧,“既是当断不断之剑,自当,有破釜沉舟,决心断折之日。”   “至于玉宸……”   他眉头又蹙了一下:“得想个办法给他换一个载体,总不能剑没了,人也跟着一起……”   剩下两个字忽而被堵在少年口中,再也吐不出半点音节。   鸿钧眉目沉沉,俯下身来,抵在他唇边,轻声慢语:“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通天长睫微微翕动,抬眼望着鸿钧,怔然几分,半晌方低下首来,轻声道:“弟子,遵命。”   鸿钧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缓声同他道:“通天可还记得,你保留下来的那颗青莲种子。”   少年神色一顿,忽而抬眸望去。   师尊淡淡一笑,语气莫名:“昔日你给予他人的一线生机,今时今日,也当是属于你的,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   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76章 月黑风高夜   紫霄宫上方, 不知何时聚起了重重乌云,天光晦涩难明,伴一声惊雷乍惊, 下一场滂沱大雨。   多宝站在阶前,微微仰起首来, 望着梧桐树的叶子从枝头坠落, 飘飘忽忽地落过他眼前, 忽而生出一点顿悟。   前世因, 今世果。   他琢磨着佛教的因果之说,又静静地垂了眼眸,不声不响地立在雨中, 似雨打风吹去的那一片浮萍。   记忆隐隐约约浮现了几分,更多的却似镜花水月一般, 难以寻觅, 很快便消失在了他的识海之中。   孩童模样的他似有几分不满,皱着眉头追寻着那一点灵光而去, 又被从身后踏着飞花而来的通天抓住了衣领,顺势提了起来。   “师尊!”   他下意识喊了那么一声,在半空中艰难地扑腾了一下,又见红衣少年微微扬起眉梢, 笑着唤他一句:“多宝,在想什么呢, 这么出神?”   多宝抬眸望去,神情间又带出了几分恍惚之色。   通天眉眼含笑,手中撑着一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油纸伞, 笑着将伞举过他头顶, 替他遮蔽了风雨, 又熟练地换了个姿势,把他抱了起来,往殿中走去。   “师尊……弟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多宝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道。   通天斜睨了他一眼:“还没为师高的,一律都是个孩子。”   多宝默默地抬头看了一眼,观察了一下通天的身高,旋即不怕死地询问道:“师尊,您是在暗示弟子下次提升修为的时候,一定要化形得比您高吗?”   通天:“?”   下一瞬,多宝头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就你话多。”   “你可知道,祸从口出,要谨言慎行啊?”通天似笑非笑地抬了眼,语气幽幽地威胁道。   多宝理智地选择了闭嘴,又不觉轻轻攥着通天的衣袖,小声地唤他:“师尊。”   通天垂眸瞧他,眉眼间晕染着浅浅的柔光,像是这世间最为明灿的星辰降临了人间,无声地凝望着他。   那么温柔,那么耀眼。   多宝眨了眨眼,只觉得置身于一场梦境之中,竟不觉生出了几分惶然之感。   他喃喃自语,语气困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师尊,如今的我们,是庄生梦见的那只蝴蝶,还是蝴蝶梦境中的庄生?”   通天闻言驻足,垂眸望去,恰对上多宝茫然的眼眸,他沉默了几息,礼貌地开口道:“需要为师揍你一顿,让你好好清醒清醒吗?嗯?为师佛道双修的大弟子?”   多宝索性埋在了他怀中,抓着他的衣袖不放,耍赖道:“打小孩了打小孩了!”   这时候倒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了?   通天不怒反笑,作势就要打。半晌,又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轻声哄他:“怕什么,为师还在这呢,就算为师不行,还有你师祖。”   “可是师祖明明只在乎师尊。”多宝悄悄抬了眼眸,飞快地说完,又赶忙缩了回去,堪堪躲开通天恼羞成怒的一打。   “好的不学学坏的,多宝你变了啊多宝!是不是准提接引那两个王八蛋把你给教坏了,为师回头就去把他们揍一顿!”   “可以吗?”   通天的眉眼微微一颤,垂眸对上多宝望过来的视线,缄默了一瞬之后,他直截了当捏着伞柄转身:“为师说笑的。”   他冷静道:“倒也不必回头再找个时间,为师觉得现在就挺不错。”   多宝下意识就要去拉他的衣袖,阻止他的举动,却见红衣少年垂下眼眸,玉冠束发,衣袂迤逦,眼眸中似含着浅浅的悲悯之色,不自觉地抬了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声音中透出几分难得的不满。   “早说啊,为师还能不帮你揍人?揍!肯定得揍!紫霄宫可是本座的地盘,他敢来本座就敢揍!”   多宝哭笑不得,又不觉垂了眼眸,低低地唤他一声:“师尊,师祖会生气的。”   “不会的。”通天不假思索,“师尊说了他从来都舍不得生我的气!”   多宝抬了眼,“可他会迁怒弟子的吧?”   通天继续摇头,撑着伞往外走,兴致勃勃又怒气冲冲:“不会的不会的,为师给你背锅啊!我跟你讲啊多宝,背锅这种小事,为师最是熟练了。”   “实在不行……我们就,再找一个垫背的呗?”少年眼眸一转,又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猫猫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猫猫的坏心眼可多啦!   *   庭院之间,太一有气无力地趴在石桌上发呆,望着外面阴雨绵绵,极度不爽地蹙起了眉头:“好烦啊,又瞧不见太阳星了,也不知道羲和姐姐和望舒她们怎么样了。”   他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门扉,面露嫌弃之色:“所以说,为什么兄长能做到一天到晚都在外面交友,连那两个紫霄宫的童子都能聊上那么两句?这到底是什么级别的社交恐怖分子啊?”   “不像我,只要能把美人拐到手就可以了。”他托着下颌,悠长一叹,“只可惜他那位师尊实在是难缠……”防金乌就跟防贼似的。   总有一天……   他一定会把通天拐走的哼!   太一这般想着,心情又似好了几分,懒懒散散地站起身来,琢磨着是不是该去闭关修炼一会儿,又听见窗边传来一声轻响。   他兀地抬起眼眸,眼瞧着一颗小石子叮叮当当地撞击在窗扉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又受了反力,跌撞在地上。   白衣金眸的青年似是愣了几许,下意识地回转过身,望着那堵高高的围墙,又扫过周围树木。   没有人?   他略显疑惑地想着,又怀着几分莫名的期待之情,足下一蹬,倏地翻身而上,踏上红墙,低眸望去。   撑着油纸伞的少年自悠悠雨巷中抬眸,不甚意外地望着他出现的身影,一手轻轻抬高了伞柄,露出一副清朗出尘的容颜,旋即朝着他弯眸一笑:“太一道友……”   他眨了眨眼:“此夜风景独好,要和通天一道,出门搞事吗?”   雨巷悄然,唯闻雨声。   执着伞而来的少年盈盈一笑,不知道又入了谁的梦。   太一似乎怔然了几分,垂眸望了他许久,忽而扬起一个笑容:“通天这回是单找了太一一个,还是有别人的份?”   “自然是——”通天抬眸望着太一,神情中似有几分奇异的色彩,“只找了太一一个啊。”   青年倏尔大笑,眉眼飞扬,肆意妄为:“好啊。”   竟也不问去搞些什么事。   通天凝眸望着他,心头那点蠢蠢欲动,恣意任性的少年意气又悄悄探出了点尖尖,他难得正色几分,又认真补充一句:“真的不是去做什么好事哦。”   “无事无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太一摆摆手,不甚在意,“大不了出了事就被兄长打一顿嘛!”   他又笑:“换做通天的话,大概是被道祖揪着训上一顿?”   通天抬眸望去,轻轻一笑:“是啊,大不了就是被训上一训,揍上一揍……然后下次再犯!”   少年攥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又忽而将伞一收,藏入自己袖中,任凭自己暴露在滂沱的雨丝之中,扬唇一笑,意气飞扬。   “说起来,这件事情与太一道友也有那么一些关系,若是以后有缘,太一定是不会后悔同通天去了那么一趟的。”   “哦?”太一不觉好奇地抬了眼,“与太一有关?”   通天点了点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同太一道:“不仅是同太一有关,更是同金乌一族……都有着莫大的关联。”   少年微垂了眼眸,似是想起后世发生的一幕幕景象,从巫妖量劫中十日陨落开始,又到封神量劫中那位名为陆压的西昆仑散仙,接着,是灵山之上,那位端坐莲花宝座的大日如来。   他又分外用力地颔首:“实乃生死大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死了都要掀开棺材板爬起来把人活活摁死的仇恨!”   太一眉头一跳,不知为何眼前倏忽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心头隐隐泛起几分冷意。   通天中途又抬手掩盖了天机,旋即掐算出准提接引二人的方位,堂而皇之地就带着太一走了过去,翻身上树,借着如绯桃花藏起了自己的身形。   是以,“一叶障目”。   他仔细寻找了两下,便冲着某处亭阁一指:“我们的目标,便是他们了。”   太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视线映入那两个对坐的身影,只觉得心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愈发清晰起来。   他喃喃开口:“不知为何,在瞧见他们两人之后,太一便觉得自己有些手痒……”   通天回头看他一眼,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感觉没有错!就是这种突然想把人暴揍一顿的冲动!看到他们就不想让他们好过的心理!”   他回转过身去,目光灼灼地望着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接引和准提,幽幽一叹:“师尊一定会理解我们,原谅我们的!”   “虽然太一觉得道祖不一定会原谅在下,但是……兄长一定会体谅我们,尊重我们的!”太一抬起了眼眸,目光炯炯有神,毫不犹豫地开口道。   “很好!这样我们就成功达成了共识!”通天欣慰一笑,眼眸闪闪发亮,在袖中掏了几下,成功地翻出了两个大大的麻袋!   他随手递给太一一个,方才轻咳一声,震声开口:“走走走太一!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正好给他们送上一份大礼!”   嘿,谁见了会不夸他是只好团子呢?   作者有话说:   接引,准提:我谢谢您啊!   感谢“风城烟雨”、“鹤”、“朝闻道”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 第77章 且招邻院客   骤雨倾盆, 明月暂隐。   接引与准提对坐论道,眉目淡然,口中玄妙之言微吐, 周身灵妙之气环绕,显得愈发超然物外。   雨丝靡靡, 水色铺面, 却被阻隔在亭阁之外, 无法侵入其中半分, 只得在阶下积起了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准提偶尔抬眼,望着神色淡淡的兄长, 心下踌躇一二,又不知是否该开口询问。   接引看了他一眼, 止住了口中之句, 缓声问道:“可是有什么疑问吗?”   准提又犹豫了两下,方在接引的目光注视下, 轻声开口:“兄长,那位先前同我们说,唯有成功涉身量劫之中,才会有超脱之机, 可如今那位似也自身难保……您觉得祂说的话,还会有效吗?”   接引微微垂眸, 目光落在自己瘦削苍白的手指之上,不声不响,出神地望了许久。准提心下虽焦急, 却也不敢催他, 只耐心地等待着。   半晌, 他听见一声淡淡的笑声。   面目悲苦的道人抬了眼眸,定定地望了他弟弟一会儿,慢声道:“准提,你觉得我们还有反悔的机会吗?”   准提愕然了一瞬,茫然地抬了眼,不知接引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兄长,那位又没有同我们立下什么契约,我们亦没有发下什么约束己身的誓言……”   见此,接引轻轻叹息一声,微微摇头,视线幽幽地望着外面滂沱的大雨,嗓音中透着几分寒意:“准提,紫霄宫中出类拔萃的修士,太多了。”   “盘古三清,十二祖巫,女娲伏羲两兄妹,太阳星上的两兄弟,还有红云、鲲鹏、镇元子等等……数不胜数,层出不穷。我们兄弟在他们之间,亦算不得出众。”   准提似懂非懂地望来,只瞧见接引辨不清神色的一张脸,在连绵雨色的掩映之下,愈发显得晦涩起来。   “我们兄弟二人,天资不显,修为亦非一等一的出色,落在他们之间,便如同落入茫茫大海之中,寻不到半点踪迹。”他一字一句,慢声同准提解释,“若是单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有些东西,是我们注定得不到的。”   准提张了张口,似有几分不安:“可是兄长,您常常教导于我,修行要靠自身,而非依托外力。”   接引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准提:“那又为何要……”   满目慈悲的道人垂下了眼眸,语气平静:“可这超脱的机会,与修行无关。”   准提面上显出几分惶然,望着接引侧首望来的那双眼,晦涩难言,幽暗诡谲,不觉脱口一句“兄长”。   接引似是笑了一声,那笑声中也含着几分彻骨的寒意:“天意难违,天命已定。有些人身负天地眷顾,生来便注定超然于众生之上,有些人却注定汲汲营营,用尽一生,也得不到这般机缘。”   他幽幽开口:“准提,我们不是前者,而是后者啊。”   连绵的雨声中,准提怔然抬眸,嘴唇蠕动两下,神情中似显出几分颓败之色:“所以,兄长的意思是……”   接引的目光中闪过一二狂热之色,他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得天之赐,登临绝顶,从而凌驾于世人之上!”   接引:“大罗金仙往上,定有一重更为高远玄妙的境界!为兄分明已经能够感觉到那重阻碍着我们这些平凡众生的屏障了,它就在那里!就在我们头顶!”   很快,他的声音又隐隐暗沉几分:“……同样,为兄也能够感知到,若无机缘,我们将永远无法突破这重阻碍,永远永远,也无法真正踏入这个境界……”   接引低垂的目光中似乎染上了几分怨气,他凝视着外面的天穹,神色愈发冰冷,喃喃开口:“我们将一直仰望着它,渴望着它,却终其一生……只能这么静静地看着它,永远地,永远地,看着它!”   “兄长!”   接引堪堪回神,勉强收敛着眸中恶意,重新露出一副祥和的模样,望向一脸焦急的准提:“为兄无事,你勿要担心。”   他又轻轻叹了一声:“为兄只是,心上略有那么几分不甘罢了。”   准提亦是沉默,见此也安静下来,陪着他一起静静地坐着。   长夜漫漫,雨声无尽。   众人各怀愁苦之心,度这长长的一夜。   很快,不知为何,接引又抬眸望了一眼天穹,长眉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似觉出几分疑惑。   引得准提亦不觉抬了抬眼,略微带些困惑地问道:“兄长,可是有哪里不对劲?”   接引收回了视线,略微摇头:“无事,许是为兄感应错了。”   这里毕竟是紫霄宫,他们兄弟二人又一向明哲保身,并不介入他人的是非之中,既无仇敌,又何来危机?   虽是这般想着,接引到底又起了一卦,凝神算了算他的境况,却只见得一片迷蒙混沌之象,一如外界的滂沱大雨一般,漆黑而不见五指。   算不出吉凶……   是受了天象的影响吗?   他这样想着,手指笃笃地敲击着桌案,一声连着一声,一如暮鼓晨钟一般悠长,又忽而掀起眼帘,惊疑不定地望去。   但听他一声暴喝,手中现出宝幢,施法往前一斩:“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却见连绵的雨声中,现出一个蒙面的身影,通体着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中还拿着一个大大的麻袋!   准提眉头一跳,下意识就要取出法宝,不觉后脑勺猛得被重物一打,顿觉头脑昏沉,栽倒在地。   接引惊怒:“准提!”   “别急啊,马上就轮到你了哦!”另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现出了身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轻声开口:“莫挣扎莫挣扎,很快的,只要一下就好啦!”   “你们是什么人!贫道与两位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你们何苦要来为难我们兄弟?!”接引自是不肯束手就擒,一边说话试图拖延时间,一边施法掐诀,唤动手中法宝。   通天抬手努力把准提塞进麻袋,又侧过身来,轻笑一声:“并非无仇,并非无怨,实乃前世因果,今朝报应!”   前世因果,今朝报应?!   接引心思急转,快如惊雷,仍在那一刻微微怔愣,近乎茫然地抬起眼眸,望着那抬眸望来的蒙面人。   短短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对上了一双眼眸,清朗出尘,含着浅浅的笑意。似熟悉,又陌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来不及细想,他咬定舌尖,喷出一口心头血,手中宝幢爆发出剧烈的七色琉璃光芒,伴着漫天落下的金灯金莲、璎珞垂珠,重重地往来人的方向砸去。   通天踏着八卦步,脚下现出三才阵,眼眸淡淡,旋身一避,又与太一对视一眼。凛冽剑意化为一把秋水长剑,被他攥在掌心之中,挽起万千剑势。   他似是弯了弯唇,浅浅一笑,话语中却浸透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何必呢?”   “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少年轻轻叹息一声,眼眸却愈发冰凉几分。   太一微微挑眉,也信手从袖中取出一件不知名的法宝,运起法力,堂而皇之地挡在接引逃遁的路线之上,阻拦着他的动作。   “怎么,还想找旁人求救?”他笑了一声,衣袂翩然,风姿卓绝,“我们打得就是你们兄弟!”   接引左右闪避,进攻不得,只得连连后退,又不觉抬眸,望着浩浩穹顶。   倏忽间,他眼眸一闪,惊怒之色更烈。   那连绵不绝的骤雨之中,伴着流光一动,忽而现出了一片透明的碗状屏障,紧紧地倒扣在他们的院墙之上,生生隔开了外界。   旁人不知其间死生,里面之人亦是无处求告。只余浩荡风雨,充塞天地!   这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竟然让他没有丝毫的觉察?   如此精妙的阵法,背后之人又是谁?!   接引咬着牙,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两个身影分外熟悉,不觉愤愤出声:“你们以为这副打扮,就能掩盖你们的身份吗?别忘了,这里可是紫霄宫!”   区区三千红尘客,只要一一排查过去,难道还怕找不到凶手不成?!   通天意味深长,幽幽开口:“是啊,这里是紫霄宫……”   接引觉出几分希望,色厉内荏道:“你们现在停手还来得及!贫道可以向天道发誓此事既往不咎,绝不纠缠!”   太一耸耸肩:“啊,这种话术……真的会有人相信吗?”   通天随意地接了半句:“不知道诶,我刚化形的时候就不信这种鬼话了,尤其是……接引你说的话啊。”   是熟人?   接引脑中转过这个念头,忽而开口道:“我们以前见过?”   通天凝视着自己的掌心,悠悠一叹:“贫道一开始就同你说过了,我们之间的仇恨,是前世因果,今生报应。”   “接引,你的报应就是我!”他眼眸倏地一厉,手中长剑递出,再无丝毫保留。   太一顺势接上,默契无比,只一瞬,便震得接引手中法宝落地,人也跟着一晃,昏昏沉沉,几乎晕眩。   天地之间,伸手不见五指,麻袋之中,茫茫不知岁月。   恰是应了接引先前的掐算!   他奋力挣扎了一下,却只见得眼前一片混沌,探出的神识中映出两个缓缓靠近的身影。   “你们,你们两个,当真敢在紫霄宫动手吗?!”   通天平静如水,顺手把准提弄醒,方抬了眼眸,勾唇浅笑,懒懒散散地开口道:“打你就打你,还要挑地方吗?!”   “给本座打!打死了就当为民除害,胜造七级浮屠!”   作者有话说:   紫霄宫黑恶势力.jpg   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78章 惜取少年时   紫霄宫黑恶势力们不仅话放得够狠, 动起手来也不带丝毫感情。恰似狂风过境,乌云压顶,徒留满地萧瑟秋风。   变回本体的多宝悄悄从通天的广袖中探出了头, 又抓着他的衣袖,慢吞吞地往上爬, 直至爬到少年肩膀之上, 方居高临下望着底下翻滚不已的两个麻袋, 无声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刷”的一声, 多宝鼠也加入了无情痛殴的队伍之中,分外愉快地在上面蹦来跳去,对着麻袋就是一顿鼠鼠乱锤。   “你们有胆就给贫道等着!”接引被揍得鼻青脸肿, 心下杀意翻腾,声音中寒意愈发迫人, 在黑黢黢的麻袋中睁开眼, 目光恶狠狠地望去。   通天微垂了眼眸,似笑非笑地望来:“这话本座也留给你。最好呢, 我们以后不会有再度对上的机会,否则……本座见你一次,便打你一次!”   准提一脸不明所以地挨着揍,努力保护着自己的要害部位, 脑中晕晕乎乎地想着他们兄弟二人与这群土匪能有什么前世因果,想不到一会儿又忽觉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蹦来跳去, 正在对自己一顿乱打。   刚刚不是只有两个人吗?   怎么又来一个?!   他头脑愈发迷惘,陷入了怀疑人生的状态,又听着他兄长骂骂咧咧的声音, 脑中忽而灵光一闪, 猛然开口道:“阁下可是通天真人?”   实不相瞒, 自从他们到紫霄宫以来,所见的求道之人莫不是战战兢兢,生怕被道祖寻到错处丢出宫去。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个嚣张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废人修为的上清通天,喜怒不定,行事无忌,偏得道祖宠爱。   他越想越肯定。   除了上清以外,谁还会趁着夜色过来套他们麻袋,甚至把他们一顿暴揍,扬言“说打就打,不需要看地点”,如此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一点也不怕他们报复的样子……   准提肯定地开口:“一定是你,上清通天!”   隔壁挨揍的接引眉头倏地一皱,面上染上几分不甚确定的神色,忽而回想起之前他与准提的谈话。   慢慢地,他垂下了眼眸,瘦削干裂的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乌青的下颌,眸光渐渐暗下几分,笼罩着一层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雾。   沙哑的嗓音中浮动着诡谲的色彩,重复了一遍:“上清通天?”   太一眉头微微一皱,方想开口,又见通天微微摇头,唇边噙着笑意,目光淡漠地望着脚下的麻袋,他并不否认,也不肯定,只轻轻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两位这顿打,注定是白挨。”   准提艰难地侧过身来,试图避开多宝鼠的乱拳乱脚:“通天真人,我们同阁下从无半点牵扯,你这般行径,可是与我们有什么误会?”   通天略微弯腰,视线轻描淡写地与麻袋中的准提对上,捏着的指骨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干脆利落地又给了他眼眶重重一拳头:“不好意思,我的拳头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它就是挺想揍你的。”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准提心头一狠,语气间亦染上了几分森然杀意:“上清通天,你难道还能一直待在紫霄宫不成?你总会有在洪荒落单的时候,就算你没有,你的兄长、朋友、还有未来的弟子们……就都不怕我们的报复吗?”   “哦,你提醒我了。”通天抬了眼,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还没等准提露出放松的神色,便又觉身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通天转头就招呼太一和多宝:“大家都听见了吧,还不赶紧点,把下一顿打也给他们两位安排上!”   少年懒懒散散,目光却分外漠然:“清醒一点啊朋友们,你们敢对本座身边之人动手,上天入地,四海八荒,本座就敢让你们后悔活在这世上!”   准提几乎吐血,接引挣扎着要开口,又被太一简洁明了的一脚堵得说不出话来。   “说来奇怪,这样揍上他们一顿,心情都好了不少呢。”太一困惑地感慨了一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如此看来,应是他们命中当有此劫。”   多宝频频点头,甚是愉快地叫了两声,整只多宝鼠精神焕发。   “吾友开心就好。”   通天略微伸展了一下身体,望着那两个有气无力的麻袋,唇边淡淡地扬起一个笑容,又低下头来向着多宝伸出手去,望着他一蹦一跳地跃入他袖中,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悄悄递过去一缕神念:“如此,多宝可还满意?”   多宝仰起脸看他,目光中映入少年含笑的面容,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静默了许久,方轻轻传音一道:“师尊,弟子甚为欢喜。”   再也不会有这般欢喜。   通天低眸望他,感受着那道神念中传来的连绵不绝的暖意,亦不觉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胜过万千春光。   “如此便好。”   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天穹,袖中的手指轻轻掐算着天机,方才朝着两人一招手:“走吧,是时候了。”   太一踢了踢麻袋,回头望了一眼通天,认真地提议道:“那这两个怎么处理?要不我们就干脆……”   通天略一摇头,低声同他道了一句:“现在还不行,他们身上有大因果,若是当真死了,恐怕有些麻烦。”   太一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又听少年话锋一转,跃跃欲试:“接下来嘛,就看他们自身的缘法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他们出事了呢?”   金眸熠熠的青年闻言抬首,瞬间便明白了通天的想法,配合地点了点头:“让在下来看看,如何才能让他们更加倒霉呢?”   天际微微显露的皙白之色中,通天与太一悄无声息地对视一眼,忽而齐齐一笑。   满室生辉。   *   往回走的路上,晨曦微露,亭阁间,一轮耀日亟待升起。   昨夜风雨大作的痕迹尚且留在青石路上,一处处的水洼间倒映出纯粹的晨光,其间偶尔还积攒着一片小小的桃花花瓣,在上面悠然自得地浮动着。   多宝鼠静悄悄地蹭着通天的手掌,依偎在他广袖之中,模样甚为乖巧,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颇为安心地睡去了。   通天垂首望了望自己的衣袖,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指,把他往里塞了两下,仔仔细细地藏好,生怕再被旁人轻而易举地捉了去,只留他一人无能为力,徒呼奈何。   太一同他一道慢悠悠地走在这路上,神情甚为舒坦,慢慢地回想着这一夜之间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情,不觉微微垂首,倏地一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极了。”   通天略微侧过身来,望着含笑的青年,眉眼间亦是流动着奇异的色彩:“太一很是开心吗?”   太一侧首望来,衣袂翩翩,神色恣意:“通天没来之前,太一一直待在屋室之中,只觉得自己逐渐发霉,甚是无趣。而通天一至,便似有千万般趣事纷至沓来,竟让太一目不暇接,又岂会不开心呢?”   通天凝视着前方,望着徐徐升起的朝阳,不觉伸出手去,似想接一缕无瑕天光。那纯粹的光芒映入那琥铂色的瞳仁之中,闪闪发光,愈发耀眼。   闻言,他眸光轻闪,笑意分外明显:“原先通天来邀请太一的时候,尚且没有十足把握,如今却觉得,通天确实是来对了。”   少年凝眸望向身边之人,浅浅一笑,灿烂夺目:“通天亦是颇为欢喜,能得太一相助,上刀山,下火海,一起……套人麻袋。”   说至最后,他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是极为高兴的模样。那笑意从眼眸里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不自觉地影响着身边之人。   太一定定地望去,下意识一驻足,亦轻轻扬起一个笑容:“太一既与通天相交,又岂能不来?若是不来,莫不是误了那一句‘吾友’?”   他袖手而立,手指轻轻拨动着腰间的混沌钟,听着它发出一声厚重的声响,朗笑一声:“下一次若有这种好事,通天可千万不要忘了太一啊。”   通天不免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好事?”   “岂不是好事?”太一煞有介事道,“既能增进我们之间的友谊,又能活动活动筋骨,一解无趣疲乏之感。甚至于,揍的还是该揍之人,更是妙上加妙,妙极了!”   通天听着他一番胡扯,心下也觉得对极,不免频频点头,鼓掌赞叹:“这么说来,确实是一件好事啊。”   “分明是为民除害!”   “简直是替天行道!”   横批:“我们真棒!”   太一自信一笑:“如此一来,就算是兄长也不能说上什么了。”   通天认真琢磨:“师尊也会觉得通天做得极好吧?”   他们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分外振奋:“没错,就是这样!”   “这件事解决了,要不要一起去喝酒啊?”趁此时机,太一果断发起了邀请,“正好时间还早……如果你不急着回去的话。”   “问题不大。”通天仔细地想了一下,又十分利落地把琐事一抛,直接答应了下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却不如,与君惜取少年时!”   红衣的少年眉眼熠熠,笑起来时,仿佛沐浴着天地辉光,极尽洪荒对其的偏爱。   最是年少轻狂,最是肆意张扬。   是最初的模样。   太一扬眸望去,放在混沌钟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钟身,挽唇一笑,兴致盎然地拉住了少年的手,拽着他往前奔去。   “那就走吧,通天……吾友。”   作者有话说:   突然觉得学习真有意思。你看这教科书,逻辑合理,结构完整,语言优美,专业性强,标点符号正确规范,文章富有知识性与趣味性……再一看自己写的,呜呜呜。   卡文卡在第81章,远目。   ———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明日歌》   感谢“梦幻的心”、“朝闻道”、“清水间”、“梦里南柯”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79章 无处话凄凉   元始天尊曾经有一位弟弟, 在他成圣之前,在他选择分家之前,在他为门下弟子的红尘杀劫签下封神榜之前。   纵使是天地赐予的缘法, 也会被琐事日复一日地消磨而去,再也寻不到昔日的光景。   他能怪谁?又能怨谁?   纷纷扰扰的梦境之中, 他垂了眼眸, 唇边染上一抹冷笑, 近乎漠然地望去。   昆仑漫天飞雪刹那入眼, 少年身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长剑出鞘的瞬息, 绝云气,负青天, 一眼便已惊艳。   他仿佛瞧见他垂眸投来的目光, 唇边扬起几分柔软的笑意,眸光熠熠生辉, 分外明朗出尘。   唇瓣一张一合之间,元始听见了一声甚为欢喜的“哥哥”。   他站在玉虚峰上,衣袂似流云般曳落一地,遥遥望着底下的山海风月, 一双眼眸中似有什么情感缓缓酝酿,藏起几分深邃模样。   “哥哥。”   他有多久没听见过这样一个称呼, 不掺杂爱恨纠葛,不怀着莫测心声,只有纯粹至极的欢喜。   竟是已经记不清楚了。   元始的身躯隐约晃了晃, 不觉从袖中伸出一只修长冰凉的手, 轻轻按上自己的眉心, 淡漠的眼眸中闪过隐约的痛苦之色,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抬了眼,朝着那边翻滚的云海望去。   不见人影。   天尊的眉头蹙了一下,下意识抬了步子,便想往山下走去。心念一动,又忽而回头。   红衣的少年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背后,手臂微微抬起,似想掩住他的眼睛戏弄一番,却不料他倏忽间回首的举动。   他顿时沉默了一瞬,眼眸忽闪忽闪地垂落:“兄长,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啊?”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为兄又不是瞎了”,还是一声“胡闹”?   元始微垂了眼眸,思绪万千,分不清来处,只定定地凝望着他,默不作声。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悄悄掀起眼帘瞧他,仿佛发觉他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不觉又胆大几分:“兄长这次闭关的时间有点短啊,可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元始仍是不言,眸光间淬着一层极为寒寂的玄冰,乌发白衣,眉眼冷肃,不苟言笑到了极点。   他淡淡地望着眼前之人,又好像他并不存在一般,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不过幻象。   天尊静静地想着,却也没有真正抬起手来将这抹幻象驱散,任凭他存在于自己面前,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甚至伸出手来,轻轻抓住了他微凉的手腕。   “……”   元始微微垂了眼眸,霜寒的目光落至那只玉白的手上。绯色灼灼的衣袂仿佛在灼烧一般,轻而易举地映入他眼中。   极具存在感的温热体温渐渐从他手腕上传来,驱散着他身上亘古不变的寒意,元始不自觉地颤了颤眉睫,眉心微微拧起,面上一片凝滞。   “兄长受伤了?什么时候受的伤?谁做的?”红衣少年忽而抬了眼,一连串的问题纷纷涌来,颇有几分愠怒之色。   元始又低了头,望向他腹部的位置,发觉先前草草处理过的伤口又崩裂开来,正在一丝一丝地往外渗血,无声地洇染着他雪白的衣摆。   一时之间,现实与虚幻交织在了一处,几乎让他分辨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少年似乎比他还要焦急,下意识运转起法力替他疗伤,透过那一点接触的肌肤,源源不绝的灵气被输送进来,顺着身体经脉运转起一个又一个周天。   很快,那点伤势便在他的努力之下,迅速地痊愈好转。   元始凝视着这一幕,视线落在少年分外专注的面容之上,轻轻拂过那微微翕动的长睫,抚上明亮澄澈的眼眸,又渐渐往下划落……   “兄长?”   红衣少年带着些许的不解,望着落至他面容之上的略显苍白的手指,下意识偏了偏头,避开了他过于亲昵的举动。   他忽而心生不满。   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元始敛眸垂目,轻而易举地伸出手去,扣住了少年的纤细的手腕,反客为主,将他往怀中一带。   那抹灼灼燃烧的绯色被寒寂的冰雪囚禁在身旁,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一如最初诞生时的模样。   盘古的元神一化为三,分别与太清之气,玉清之气,上清之气结合,方有了他们兄弟三人。是以,三清一体,福泽绵长。   元始低眸望去,手指吝啬地拂过那乌色的发丝,轻轻抬起手指替他捡去发间白雪,唇边溢出一声似不满又间杂着遗憾之情的喟叹。   只可惜,三清早已不复。   他轻轻一笑,露出几分讽刺意味,附在他耳垂旁轻声慢语:“通天,你忘了吗,是你对为兄下的如此重手啊?”   红衣的少年睁大了眼,近乎茫然无措地对上他的视线:“怎会……”   他神色不解:“我怎会对兄长动手?”   元始抓着他的手愈发用力,微垂的眼眸之中暗色翻滚不息,语气愈发冰凉:“因为你恨我,通天,你恨为兄。你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外人……恨我恨到,甚至想杀了我。”   可少年只是摇头,乌色的发轻轻拂过他的手臂,带起若有若无的酥麻之感:“不会的。”   他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笃定至极:“兄长永远都是兄长,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对兄长动手,何况是为了外人。”   最为纯粹的话语化为最为致命的诅咒,令元始的手指微微发颤,似恍惚,似静默,又不觉垂落了眼眸,专注地凝视着他。   通天。   上清通天。   他默念着他弟弟的名讳,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身前言笑晏晏的红衣少年,一如他记忆里的模样,明艳而张扬,满心热忱,一往无前。   是啊,他的弟弟,岂会因为那些跟脚低下之辈,平庸浅薄之人,同他动怒,与他争斗,再也不肯回头一顾。   绝无可能。   他渐渐愉快了起来,唇角微微勾起,霜雪似的眼眸中,也逐渐生出了一二的波澜,像是昆仑山上至清至净的醴泉,在山间最为自在的长风之中,漾开一圈圈浅浅的细纹。   “当真?”   怀中的少年含眸浅笑,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千真万确。”   他笑:“对我而言,兄长是最重要的呀。”   眉眼精致艳丽的少年微微弯起眼眸,神色间尽是一派天真无邪,他微微探出猩红的舌尖,轻轻舔舐着艳色的唇,状似无意地靠近元始,依偎在他怀间。   微垂的长睫掩下了眸中诡谲的色彩,近乎贪婪,又满怀恶意,就这样一寸寸地抬起手来,轻轻贴上他胸膛。   “我说过的啊,我要保护好兄长的。”他呢喃着,手指微微弯曲,形成利爪状,马上就要生生穿透那心脏,“兄长难道不相信我吗?”   心魔几乎要笑出声来,眉眼间肆意张扬的风采愈发迫人,眉眼流转之间,尽是风流恣意,又生生显出了几分诡谲幽邃之色。   而下一瞬,他将近扬起的笑容僵硬在了半空。   心魔极为轻微地转动着眼珠子,森冷阴寒的面容微微垂下,目光中映入他心口处那一个大大的窟窿。   正如他想对元始做的事情一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近乎无情地穿过了他的心脏,将那颗嘭嘭嘭跳动的心,生生捏成了碎屑。   “你——为何——”他似想问上那么一句,却只见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眸。   天尊的目光高高在上,望着他的眼眸漠然到了极点:“本座就知道,就算是一个伪装成他的心魔,也是满心满意,恨不得杀了本座的。”   心魔无声地吐了一口血,剧烈地咳嗽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元始微微俯下身来的姿态。   那双沾着鲜血的手,极尽温柔地抚过他的面颊,说出口的话却又是一等一的冰冷刺骨:“你到底还是恨为兄的,每时每刻都想着杀了为兄,只可惜……为兄还是活下来了。”   心魔:“……”   你特么清醒点,作为心魔,弄死原主不是基本操作吗?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元始充耳不闻,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张艳艳绝尘的面容之上,神情愈发专注,淡淡地开口道:“通天,你我三清一体,气运相连,你恨我,便如同恨你自己一般。伤我三分,你也要痛上一分,又有什么意思?”   心魔奋力挣扎,面色都扭曲了一瞬,极尽怨毒的目光注视着元始,周身黑气缠绕,顺着那双手飞快地蔓延而去。   元始仍然是一派静默沉凝的姿态,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举动。   心魔不觉弯起了眼眸,目光灼灼地望来,口中发出几声尖锐的笑声。他就说嘛,明明就已经心魔缠身,道心蒙尘的人,又岂能逃脱他的噬心咒。   他不禁喜悦三分,抬眸的瞬息,又倏地呆滞。   一双冰冷的手掌重重地拍上了他的天灵盖,又在下一个刹那,倾覆下无穷无尽的威势。   被泯灭成尘埃的心魔只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别这样笑,你这样笑,就不像他了。”   心魔:“??!”   等会儿,你这还带替身剧本的吗?!你回来跟我讲清楚啊王八蛋!不带这么侮辱心魔的唔唔唔……   一贯寂寥的昆仑山上,先前短暂停滞的飞雪又重新落下,无声无息间拂过天尊乌色的发,恍惚之中,亦像极了白首。   他微微仰着首,立在空无一人的玉虚峰上,等待着下一个心魔的出现,神色冰凉,任凭衣袖被长风灌入,烈烈作响。偶一个瞬息,又扬起唇角,笑声讽刺,凉薄入骨。   不得成仙,不肯入魔。   作者有话说:   感谢“梦幻的心”、“??DBXGW”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80章 说尽平生意   老子望向内殿的目光中隐隐含着几分忧虑之色。   墙上的一豆灯火悬而未灭, 蜡烛燃烧,淌下斑斑烛泪,略显冰凉的风从外界涌入, 晃动着颤颤巍巍的灯火,泛起丝丝的凉意。   元始仅着一身素衣, 盘膝而坐, 眉心处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仔细望去, 仿佛能听见一两声诡谲的笑声,很快又被他周围环绕的清气一逼,化为青烟散去。   鸿钧缓步而来, 眉目冷肃,那风拂过雪青色的道袍, 冰冰凉凉, 透着难以言喻的阴冷之感。他微微顿足,低眸垂目, 神情愈发显得莫测。   倏然间,那风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忽而想从他身边溜走。鸿钧淡淡地瞥了它一眼,微微启口:“止。”   周围的灵气骤然压抑起来, 一层层地将“风”围困在中央,将它层层包围, 几近密不透风。   道祖翻手取出一个白玉瓷瓶,将挣扎不已的魔气装入其中,贴上符箓封印, 又略带警告地垂下首去, 望着紫霄宫下方某位被关押在此的魔祖。   “你最近又做了什么?”   罗睺似有所觉, 不屑地笑了一声,又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瞧本座作甚,魔由心生,亦从心灭。无心无情,方得自在。他自己生了魔障,与本座这个阶下囚有何关系?”   “不过啊,虽然没能成功诱使上清入魔,能够骗个玉清下来,亦颇为不错呢。”他幽幽喟叹,唇角无声地勾起几分恶意,一双眼眸之中诡谲幢幢,深不见底,“这片天地向来偏爱三清,若是他们入魔,说不定就连大道,也会留给本座一线生机。”   “鸿钧,你觉得呢?”   道祖觉得不怎么样。   他垂眸望了脚下许久,顺势又往上加固了几重封印,方才收回手来,继续往前走。   老子正在殿中等他,见他到来后垂首行礼:“师尊。”   “师尊,我弟弟……”他停顿了一二,倏忽叹息一声,“我那两位弟弟……”   鸿钧望了他一眼,缓声道:“通天他很好。”   老子略微抬了抬眼,视线中映入鸿钧淡漠出尘的面容,缥缈无涯的云气环绕在他周围,仅仅露出一双洞彻万物的眼眸。只一眼,便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老子,他既在贫道身边,贫道会好好护着他的。”   “师尊慈悲。”老子垂了眼眸,心下放松几分,又不禁起了些许怪异的感觉,引得他又瞧了鸿钧一眼。   错觉吗?   老子摇了摇头,转身引着鸿钧往里走去:“元始近来一直困于心障之中,始终不曾醒来。”   鸿钧微微颔首,随着他朝里走。   殿中按九宫八卦阵的格局布置,伴着道音袅袅,反复回荡,问心问道。元始端坐在阵法之中,眉上不知何时结着一层淡淡的寒霜,簌簌地覆盖着原先鸦色的睫毛。   霜发如雪,衣袂苍苍,整个人几乎要化为一座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冰雕。   鸿钧驻足在他面前,垂眸望去,望着那与冰雪相融的身影,眉头似有若无地拧了起来,口中缓缓溢出一声太息:“二徒弟啊。”   老子站在他身后,视线轻轻拂过元始的面容,不禁微微摇头:“他心有魔障,却不肯破除,明知后患无穷,偏向险处行去。师尊,弟子不知如何是好,故来求您出手。”   鸿钧垂眸敛眸,侧身望他一眼:“老子,你既然清楚他因何生出魔念,也应当知晓,有些事情,旁人无能为力。”   老子眉眼间含着隐约的悲悯之色,微微垂眸,俯视着那道端坐蒲团的身影。   “师尊,弟子已经搭下去一个弟弟了,又何苦再搭下去另一个?他们之间的孽缘,早就该断了。”   邈邈道音盘绕在屋室之中,香炉上的香徐徐燃烧,几近湮灭。   “你下定决心了吗?”许久之后,鸿钧方轻声开口。愈发无悲无喜的眼眸落在老子身上,平白生出几分冷寂。   老子身着的鹤氅上,不知何时也似落下了一场飘飘洒洒的雪,引得长鹤引吭高歌,几欲展翅飞去。   他轻轻抬了眼眸,眸光中蕴含着生生不息的道韵,浑然天成,几乎与天地合一:“就当是贫道作为长兄,为他们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老子轻叹:“自封神以来,贫道已经失职太久了。”   *   紫霄宫中烂漫多情的桃花开得愈发秾丽,压着枝头不住地低垂。   满地散落的花瓣之中,通天低眸持起杯盏,微微摇晃,望着里面澄透的酒液,倏地仰首饮下。   醇香而辛辣的美酒顺着白皙的脖颈淌下,喉结微微一动,又不觉掩着唇低低咳上两声。眉眼流转之间,风流可堪入画。   金眸白衣的青年微微搭着下颌,抬眸的瞬息,将面前美景尽收眼底,又替自己添了满满一杯,举杯相邀:“这酒不错吧?这可是我从羲和姐姐手上求了好久才求来的,兄长都没喝上。”   “极好极好。”通天垂眸望着杯中碧色氤氲的佳酿,轻轻与他相碰,指尖摩挲过玉石杯盏清凉的质地,唇边浅浅扬起一个笑来:“令姐这手艺出色至极,通天甚是向往。”   “那不妨去我那太阳宫做客,好让太一好好款待一番道友。”太一坦然自若,顺势便邀请道。   通天斜斜地瞥了一眼他:“仅仅是喝酒?”   “若是能多住些时日,那就更好了。”太一大大方方地展颜一笑,一双眼眸之中浸着灿烂的笑意,“自从与通天相见,总觉得过往年岁,皆是白活。只恨不得日日同好友相聚,天南海北,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谈。”   通天持着空酒杯,若有所思地转了一圈:“这话若是说给帝俊道友听,太一,你会不会被打啊?”   太一缓缓扣出一个问号:“通天?”   “哈哈,贫道当然是在说笑了。”通天眼眸忽闪忽落,唇边笑意明媚,“想也知道我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对吧!”   太一眉梢微微挑起,细细打量了一下通天,露出一副深思之色:“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果是通天的话……”   少年望来的目光中满是无辜之色。   “那到时候把你也拖下水好了。”太一愉快地下了决定,“这就准备举报给道祖。”   大家都是有监护人的,谁怕谁啊?   “好狠的心啊太一。”通天幽幽开口,神情中染上几分幽怨之色,“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太一沉吟几许,客观道:“分明是‘要死一起死’,不是吗?”   两人静默地对视一眼,又倏地笑开,映着满树桃花纷飞。   不知何时,又有只毛绒绒的小松鼠从通天袖中探出了脑袋,抬起爪子推了推颓然醉倒花下的少年,发觉推不动后,又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唉~”   通天懒懒散散地抬了眼,伸出手指揉了揉小松鼠软乎乎的脑壳,又抬眼瞧了瞧对面的三足金乌,心下不禁蠢蠢欲动:“太一……”   剑眉星目的青年撑着下颌望来,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内心:“绝无可能。”   “真的不行吗,太一?”   “不如通天先给我变个气团子看看?”   “其实……也不是不行诶?”   “嗯?”   太一饶有兴致地望去,不免好奇几分:“听闻通天是由上清之气所化,至清至净,最为纯粹,却不知气团子的本体,可是单纯的一缕气,还是其他什么模样?”   他眉眼熠熠,满怀期待:“不知太一,能否有这个荣幸?”   *   心魔幻境之中,玉虚峰上的雪下得愈发寂寥。   似乎也意识到难以彻底突破元始的道心,心魔出现得越来越晚,亦越来越谨慎,一步步地试探着他内心的底线所在。   元始淡漠地望了它们一眼,随手抹去衣袂上沾染的几分血渍,眸底隐隐浮现几分厌恶的情绪:“无趣。”   他又瞧了瞧他的手指,眉心微微拧起,显出几分不悦之色,转身便从悬崖绝壁上离开。   玉虚宫巍巍屹立在雪中,失却了童子的时时拂扫,因而愈发显得寂然。白雪厚厚地堆积在台阶之上,一重又一重,将此处显得如同坟塚般寂寥。   “藏在这里吗?”元始淡淡地抬了眼眸,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不甚在意地推开了殿门,听着金钟玉磬的声音,齐齐敲响,足足响了三十六声。   一声又一声,伴着他往里走的步履,道音邈邈,高远深邃,极尽天地之高远,叩问道心之坚毅。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元始眉头微微一蹙,凝视着这俯瞰着他的宫阙,袖中法诀轻捏,却捕捉不到来人的半点踪迹,只有几声零落的笑声落入耳中,幽幽幢幢,诡谲多变。   他微微阖了眼眸,再度睁开眼去,忽觉眼前场景一变。   迷迷蒙蒙的雾气弥漫在他面前,池中泉水散发着温热的潮气,在发觉他到来的瞬息,朝着他迎面扑来,又在眨眼之中,化为愈发朦胧的水汽。   元始冷峻的面容似也被这融融春水消融,连那抿唇审视的眼眸,也柔和了几分弧度。   “呵。”   天尊的面容仍是一等一的冷淡,袖中的手指轻描淡写地捏紧,显出几分苍白之色,霎时间,惊雷划破了天际,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   玉清神雷落在了池水之中,令周遭翻滚着的浓厚雾气骤然散开,露出其间庐山真面目。   元始凝神望去,口中已然念起下一道法诀,眸光却倏地一凛,身躯随之僵硬了几分。   他薄唇微动,眉眼愈发显得静默,以一种莫测的神情望着眼前的一幕幕景象,近乎沉默。   作者有话说:   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81章 多情应笑我   气团子是极为可爱的气团子, 清凌凌的一团,在潭水中滚了一圈,溅起不少的水花, 又好奇地踮起脚尖,朝外面望去。   晃晃悠悠的, 几乎让人疑心他下一秒便会摔出去, 一路上滚啊滚啊的, 瞬息间便没了踪影。   元始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抬眸望去,神情间颇有几分幽邃之色。   同他怀有同样想法的生灵不少,天边的云朵下意识地低垂几分, 几乎与昆仑山相接,碧云悠悠, 仿佛要跌入池中;草木悄无声息地生长, 探出翠绿的叶子,偷偷摸摸地打量着团子的动作, 做好了拦截的准备。   唯独气团子本团一无所知,仍然努力踮着脚——倘若那是他的脚的话,兴奋地望着外界的世界,一副蠢蠢欲动, 想滚出去瞧瞧的模样。   元始驻足不前,垂眸漠然一笑, 仿佛在嘲讽着那些层出不穷的心魔,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   好在团子也不需要他的帮助,他甚是熟练地抖掉了身上沾染的水汽, 整个团显得愈发清爽可人, 接着便兴高采烈地飘了出去……   诶?没飘动?   团子迷惑了一瞬, 神情困惑地回头望去,一眼便瞧见了另外两个虎视眈眈的团子。   团子:“……”   他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向往自由的脚,若无其事地往水潭里一蹲,神情愈发显得可怜兮兮:“大兄,二哥。”   最大的团子笑眯眯地瞧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中间那个冷气飕飕的团子没好气地揪住了他,不住地数落道:“玩,天天就知道玩,哪天被人拐走了也不知道!”   团子底气不足地反驳道:“哪里有天天想着出去玩……而且怎么会有人来昆仑偷团子!”   大团子老神在在:“可能是因为团子太可爱了吧。”   “可爱?分明是好骗!”寒气逼人的团子很是不满地望了他大兄一眼,气势汹汹地抓着团子往回走,一直到潭水中央位置方才停下。   “好好修炼,化形了就能出去了。”   怏怏不乐的团子闻言抬首,睁大眼眸望去,整个团子又开始闪闪发光:“真的吗?化形了就能出去?”   “是是是,化形了就可以。”大团子好声好气地揉了揉团子,一本正经地承诺道。   当然,就算是化形了,也是不能出去的。   元始微垂着眼眸,于繁复的思绪之中,回忆起往昔的光景。   化形之后还有修行,修行路上布满荆棘,一重又一重,永无止境,看不到尽头。直至遇到天资与苦修加在一起也迈不过去的天堑,由此称呼其为——“天命”。   眼前的场景随着他的念头再度开始变化。   昆仑碧空如洗,白鹤低旋徘徊,邈邈仙灵之气萦绕在琼楼玉宇之间,显出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清冷之感。   少年低眸垂首,肩上轻轻蹲着一只毛绒绒的小松鼠,正一晃一晃地摆动着它蓬松的大尾巴。   他靠在高墙之内,遥遥望着窗外斜伸出的一支绿梅,瘦骨嶙峋,亦见几分风骨傲岸,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将它折下,又犹豫着停下了动作。   “哥哥,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白衣的青年立于他身后,遥遥望着他的举动,眉目间似含着几分愈发淡漠的冷意:“和昆仑没有什么不一样。”   “既然如此,通天为何不能出去?”他回身一望,满怀困惑。   青年淡淡地望了一眼问题儿童,嗓音不急不缓,再度陈述着同一个事实:“红尘纷扰,劫数难逃,通天,你命中有一劫难,与这芸芸众生相关。”   少年在绿梅下抬首,眉眼间似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愈发显得朦胧:“既是命中当有此劫,难道一直待在昆仑,便能避开这劫数吗?”   “通天。”   白衣青年语气微重,打断了他无休止的追问。   少年低垂下眉眼,神色中显出几分落寞之色:“可我不想一直待在这里,一直,一直,永永远远,看不到尽头。”   “为兄陪着你,不好吗?”他似有些微的困惑,不觉出声询问,却只对上一双水色潋滟的眸。   少年认真地想了想,又轻轻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而且,又岂能让兄长陪我一直待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呢?”   寂寞?怎会寂寞?   元始微垂了眼眸,神色愈发捉摸不透。昆仑山上,月白风清,仙灵聚首,自是福地洞天,众生向往,何来寂寞?   “通天,你的心不静。”半晌,元始方听见那幻境中的他这般断定道。   俯身轻嗅绿梅的少年闻言抬首,眼眸间浅浅藏着几分看不清的情绪:“也许吧。”   他轻声应道:“我总觉得这世上有些事情,在等着我去瞧一瞧,看一看。”哪怕此一去,便是万劫不复。   重重迷雾不知何时再度涌了上来,先前玉清神雷造成的伤害在悄无声息地痊愈,它们环绕着元始,发出一声沉沉的喟叹。   画面再度转变,一幕幕,一场场,皆是离合悲欢,缘聚缘散。   紫气东来三万里,圣人辇驾绝尘去。   元始负手于后,一如幻境中的虚像一起仰起头来,望着端坐在銮辇上的红衣圣人。头戴九云冠,身着大红白鹤绛绡衣,面前横卧一柄先天宝剑,眉眼辨不太分明,只觉出三分凛然之色,恰如寒光照雪,生生压迫而来。   “哥哥,我要走了。”   “为何?”   “我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通天!”   昆仑困不住他弟弟,他一剑扫来便破了这樊笼,又只身一人,平静地踏入这滚滚红尘,从此一身气运跌宕起伏,盛极万仙来朝,衰极道统断绝。   终究逃不过“劫”这一字。   天尊的眉眼间覆了一层淡淡的薄霜,伴着丝丝缕缕几乎化为实体的朦胧水汽。   他倏地一笑,道尽讽刺:“孽障!”   心魔境中遮遮掩掩的迷雾又翻滚了起来,反反复复,将他们之间的缘法纠葛重新上演。   像是知道先前的种种攻击对他起不了作用,此时此刻,便只采取了“攻心”一计,非要将鲜血淋漓的血肉再剖开一次,见它腐烂颓败的模样。   次次皆如此,回回亦如是。   道一场,命中注定的离别。   元始久久地驻足,薄唇紧抿,神色愈发难言,心脏一声连着一声,跳动得愈发剧烈,几乎难以忽视。   他紧紧抓着衣襟,无声地半跪在雪地之中,勉力压制着喉间涌上的几分腥甜之意,眸光愈发显得疏离冷淡。   “贫道所做之事,从未有错。”   他淡淡地开口,嗓音低哑:“截教从一开始便不该存在,如今结局,恰是印证了贫道之前的推论。”   鸿钧拾级而上,雪青的衣摆轻轻拂过脚下雪地,不留半点痕迹。他似是听到了元始絮絮的低语声,凝神望去,又不觉微微摇头。   “我欲他道途平坦,无波无折;欲他不沾红尘,远离是非……亦盼着三清岁岁朝朝,始终如一。而如今瞧去,却似竹篮打水,皆成了一场空谈。”   天尊一袭白衣染血,分外触目惊心。   而他低垂着眉眼,神情莫测,亦如同九幽鬼魅一般。   不知何时窜出的黑气混杂在朦朦胧胧的水雾之中,窥探着他心间的缝隙,一点一丝趁虚而入,令那颗原先坚韧明亮的道心,渐渐染上了晦暗难明的色调。   “他为何不懂!为兄本就是为了他好?!”   “元始。”   鸿钧低垂着眼眸,轻声唤着他的名姓。   元始似有所感,抬眸望来,见是鸿钧,又轻轻扯了扯唇角,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略整衣容,静静地立在他面前:“弟子拜见师尊。”   鸿钧无声地打量着他,又静静地抬起眼眸,望着心魔演化出的一副副画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何至于此。”   “师尊先前曾说,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同您无关。如今,您又何必再来过问弟子,何至于此。”元始冷冷淡淡地掀起眼眸,神情愈发淡漠。   鸿钧只道:“你的兄弟记挂你,托为师前来探望你。”   元始闻言一笑:“兄弟?何来兄弟?师尊说的是贫道那个惯常讲究道法自然的兄长,还是另一个一心大道,再也不肯归家的弟弟?!”   他猛然抬眸,眸光狠厉三分。   心魔幻境之中,乌云翻滚,卷起千重雪,万里云。无数鬼魅发出尖锐的声响,魔音幢幢,声声刺耳。   眼前变幻不息的幻境定格在三清决裂的那刻,红衣圣人不肯回眸一顾,甩袖离去的姿态间俱是冷冽之色:“兄长,弟弟最后唤你一声兄长。”   “吾道如此,吾心如此,天意不容两全,我宁可舍生取死!”   元始抬眸望着那一幕,眼底波涛翻滚不息,尽是无尽寒意:“您看,他便是这般恨我,恨我恨到不留半分情面,恨我恨到,恨不得我死!”   先前幻境中的一幕幕景象再度浮现心头,那纵横而来的一剑刺痛他的咽喉。   愈发浓重的情感翻涌而起,引得元始眉心方寸隐隐泛着不祥的黑气,血煞缠绕而上,寒意森森,近乎可怖。   心魔境中,恶意如同浪起,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像是在欢喜,在雀跃,欢呼着它们的胜利——乾坤颠倒,众生入魔。   鸿钧雪青色的道袍被阴风吹起,飒飒作响,束发的玉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裂开一道裂缝,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他眉心微微一拧,手中拂尘一甩,将靠拢过来的魔念击飞出去,方才垂了眼眸,静静地望着隐约有入魔迹象的元始,似陷入沉思,又忽而开口道:“那日回来,通天向我询问了一个问题,为师第一次,不知当如何答他。”   元始不为所动,神情淡漠至极。   鸿钧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往下讲:“他问为师,这世上恨他者万千,厌他者无数,为何来的人,偏偏是你。”   天尊倏地抬眸,神情间骤然生出几分愕然之色。   道祖静静地凝视着他,语气淡淡道:“二徒弟,你同为师说说,为什么界牌关前,来的人偏偏是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若与花”、“梦幻的心”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第82章 萧郎憔悴甚   后土抱着手中的花, 长裙曳地,恬静地从青石长阶上走过。她偶尔抬眸望着天地间初生的朝阳,眼眸中跃动着新奇的色彩。   停留在花枝上的蝴蝶翩翩欲飞, 蝶翼在日光照耀之下,闪烁着极为绮丽的光芒, 似被她眼中的色彩吸引, 振翅而起, 落在那朵翩跹的花朵上。   后土若有所思地投来视线, 又听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女娲盘坐在树梢之上,碧眸饶有兴致地望来,忽而伸出手去, 轻轻招了招手指。那蝴蝶晃动着翅膀,左看右看, 又倏地飞了回去, 落在女娲指尖之上。   碧色的蝴蝶映照着碧色的眼眸,无端显出几分神秘的色彩。   后土遥遥望去, 唇边又浅浅扬起一个笑容:“风希。”   “后土。”女娲弯眸一笑,从树上跳下,“你这是要去哪里?”   后土:“昨夜大雨,天机混沌, 我想出来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不曾?”   “外面啊……”女娲沉吟了一会儿,垂眸瞧了瞧洪荒上的景象, “洪荒有越来越多的生灵出现了,也许不久之后,就能恢复到龙汉初劫前的模样了。”   她随手给后土画了个玄光镜, 又递给她瞧。   后土伸手接过后不急着看, 她凝神望了望女娲, 忽道:“兄长们打算回去几个瞧瞧洪荒的情况,防止我们离开得太久,家里出了问题。”   “不求道了吗?”女娲眨了眨眼,“一万年很快的。”   后土答:“来得及就赶回来,来不及就待在那里,总归还有人留在紫霄宫,不至于彻底耽搁了修行。”   女娲微微颔首,又低眸望了眼玄光镜中的情况:“羲和和望舒两姐妹一直都留在太阴星上,没有过来啊。”   “毕竟还有帝俊和太一道友在此,不是吗?”后土莞尔。   “好在,大家也在紫霄宫修行了不少时间了。”女娲托着腮,似有若无地感慨了一声,“以后的事情,且看各自的努力了。”   后土微微抬首,眸光略有闪动。女娲侧首望来,眉眼颇有几分凛然。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说起来,好久不见通天道友了,不知他最近可还好吗?”后土轻笑一声,“我近来新栽了几盆花,还想着送他一盆。”   女娲沉吟了片刻:“虽然在下很想客套一下,说他最近还好。但是——兄长的卦象显示,他大概又双叒叕在作死。”   她沉痛地感慨道:“兄长已经在家门口树好牌子了,上清通天和猫不可入内。”   “伏羲道友也是个妙人啊。”后土闻言一笑,又不免好奇一句,“只是,为什么是猫?”   女娲扬起一抹微妙的笑容:“可能是因为兄长他……是真的怕了这只猫吧。”   噫~不可说,不可说啊。   后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长睫微微舒展,认真地思考起了上清通天和猫的关系,不一会儿,又扬唇一笑,眸光柔和:“既然通天道友不在,那我们要去找帝俊道友吗?”   她唇边含笑:“先前他以太阳真火酬谢我那几壶酒,实在是过于贵重了。正好这万年才开一次的昙花将要盛放,当请他一赏此花。”   女娲干脆利落就拍了板:“甚好甚好,你我同去。”   她们一起穿过竹林,踏着沙沙作响的竹叶声,往西园那边走去。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眼下的镜湖之中,虽无鸭子,却也有几只羽毛雪白无垢的白鹤低首轻轻梳理着自己的羽翼,望来的目光中犹带一点灵光。   女娲从桥上踏过,望着那微微敞开的门扉,眉头一挑,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不在家?”   说是这般说着,她又往前行了两步,试探着敲了敲门扉,又索性将之推开,朝里面望去:“帝俊道友……?”   下意识地,她沉默了一瞬,陡然重重地关上了门,回身望向不明所以的后土,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风希?”后土茫然地问道。   女娲神情颇有些恍惚,怔怔地开口:“这是我能看的东西吗?”   后土:“?”   两人齐齐静默,又慢慢地推开门扉,两个脑袋小心谨慎地往里又探了一眼。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女娲端坐在云榻上,左手抱起一只醉醺醺的气团子,团子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掌心,似乎十分愉悦的模样,右手戳了戳一只晕晕乎乎的小金乌,金乌奋力跳起来想咬她一口。   她本人:“……”   就,就特么离谱好吧!   后土垂眸望着这一幕,也不觉试探着伸出手去,小心地碰了碰那只气团子。   手感……真不错啊。   祖巫沉默了一瞬,眼眸隐约有些发亮,又蠢蠢欲动地伸出手去,戳了一下,两下。迷迷糊糊的气团子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又往后靠了靠,委屈巴巴地躲在了女娲身后。   金乌谨慎地望了望她们两人,以最后的理智晃动着脑袋,勉强给自己施了一个醒酒的法术。   下一瞬,玉冠风流,眉眼凌厉的白衣青年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诧异地开口道:“女娲?后土?”   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落在那只气团子身上,莫名气短:“也许,我是说,我可以解释的。”   女娲低头看了看气团子,顺手把他捞了起来,放在膝盖上,方才凝重地望向太一:“开始你的解释吧太一道友,一个成功的解释或许意味不了什么,但起码不会被在下举报给道祖,说你们私下聚众喝酒。”   太一:“……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他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遍,目光幽幽地落在女娲熟练顺毛的手上,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对:“说实话啊女娲道友,我觉得如果你真的要举报的话,我们这些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好吧?”   揉气团子犯法你知道吗?!   女娲平静抬眼:“老师一向赏罚分明。”言下之意,你大概还是会比我惨的。   太一沉默了,垂眸望了几眼,又不觉伸出了自己的魔爪:“我觉得吧,这要怪好友的本体过于可爱了……”   后土掩唇轻笑:“是喝醉酒了吗?这般迷迷糊糊的。”   “昨天喝的是有点多,而且我们还打了赌发了誓。”太一低眸望去,蠢蠢欲动,“还说我的本体圆滚滚,明明自己才是真·圆滚滚好吧。”   三方围观,万众瞩目。   气团子再晕乎乎也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他茫茫然地抬眼,望着身边熟悉的面孔,与不自觉地向着团子伸出的手,甚是疑惑地歪了歪头:“你们在做些什么?”   再低头一看自己的状况,顿时陷入了沉默。   团子倏地一下窜了出去,灵韵流转间,通天一袭红衣,痛心疾首地瞪着他们三人:“看什么看什么,没见过气团子啊?”   女娲托腮一笑,语气悠闲:“黑历史加一。”   后土含笑:“黑历史加一。”   太一左看右看,略带纠结地开口道:“黑历史……加二?”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没关系的好友,一辈子很快的啦。”太一拍了拍他的肩膀,信誓旦旦地开口道,“而且有我陪着你,不是吗?”   通天无声地看了他一眼,一脸嫌弃道:“去去去,走开走开走开,别在这里碍眼。”   “怎么就是碍眼了?”太一很是不服,“明明昨晚你还对我赞叹有加,上下其手唔唔唔……”   通天面露杀气,果断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方才抬头对着女娲后土镇定一笑:“一家之言,不足信也。”   女娲:“可是师妹我觉得……”   通天含笑:“如果是师妹的话,一定会相信师兄我的对吧?”   女娲微妙地勾了勾唇角,视线与他接触了一瞬,缓缓笑道:“当然,师妹我一向是相信师兄的。”   通天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询问道:“不知二位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后土瞧了一场热闹,此时笑着望向众人,从袖中取出了几盆含苞待放的花朵,指尖轻轻碰了碰花苞,引得它们微微一颤,摇曳着曼妙的姿态。   “此花以万年生出花苞,又以万年酝酿一次花开,今夜子时恰逢其时,后土特邀诸位友人,一赏昙花。”她低眸望去,含眸一笑,“亦想借此好生聚上一聚,就当作是,联络感情吧。”   通天凝眸望向那昙花,心上一动,忽而生出几分预感。后土随之望来,浅浅一笑:“通天道友觉得呢?”   通天微微扬起唇角:“正好大家都在这里,缘分天成,岂能不好?”   太一闻言,下意识挠了挠头:“那,还喝酒吗?”   通天:“??”   “昨天刚喝过了,今天就不要再喝了吧。”少年侧首望去,语气幽幽,“好东西喝完了就没有了哦。”   “那这次要不要试试我兄长酿的药酒?”女娲托腮望来,眉眼含笑,“既能存养身心,而且酒香醇厚,初尝苦涩,回味无穷。”   通天沉默:“风希……”   女娲抬眸一笑。   “算你狠。”通天揉了揉脑袋,终是无奈地一叹。   女娲面上的笑容愈发真切几分,她刚想说上什么,又倏忽皱了眉头,往远处望去。   通天藏在广袖中的手指轻轻一颤,眉睫微微垂下,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半晌,化为一声浅浅的叹息:“风希,后土,我去去就来。”   他又重重地拍了拍太一的肩膀,咬牙切齿道:“这次不喝倒你,贫道誓不为人!”   太一下意识接了一句:“那就做气团子吧。”   通天往外迈出的步子一个踉跄,不觉回头望他一眼:“太一你——”   “好友,早去早回。”金眸熠熠的青年摸了摸鼻子,求饶般朝他眨了眨眼,又笑着说道。   通天眉眼微顿,沉郁的心情中又泛起几分亮色。他侧身望去,绮丽如春花晓月般的容颜上,又染了几分烟火人间的气息:“好啊。”   早去早回。   *   “二徒弟,你同为师说说,为什么界牌关前,来的人偏偏是你?”鸿钧垂眸的姿态淡漠至极,道出的话语亦如同霜雪坠地,显出几分莫名的凉薄之感。   这对旁人来说,大底是一句废话。   天命如此,阐截相争。来的人不是元始,又能是谁?   只是这话出于通天之口,便又添了几分别样的意味。似叹息,又遗憾,难以诉诸于口,只在神智混沌不清之时,方敢道出一二痛楚。   “为什么偏偏是你?”   ——伤我至深者,乃我兄长。   “明明谁都可以。”   ——偏是他来。   截教覆灭之痛,道统断绝之悲,其中有七成,是对此间天道生出的恨意,又有三成,落在元始与老子身上。其余寥寥,平等地分摊在众人头上,不足道也。   他待准提接引,尚存几分理智,明了他们不过是天道的棋子,但望着他两位兄长,却只见得恨意如野草疯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恨不得将这颗心剜去,好真真正正去做一个无悲无喜的神仙。   他放不下,也看不透。   便只能痛苦。   心魔境中的飞雪忽而止住,肆虐的魔念被狂风骤雨吹熄。元始怔怔地抬首,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沉。   鸿钧垂眸望着他,霜发如雪,神情疏离淡漠:“他确实恨你。”自封神结束那日至今,恨意从未减退。   鸿钧:“但他也忘不了过去。”   死局。   元始站在原地,手掌捏紧,青筋暴露,眉目间似忍耐着什么,压抑着什么,显露出愈发明显的疼痛之色,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滚落,落在雪地之间,灼烧起一个小小的窟窿。   魔气在溢散,在溃逃;在挣扎,在反抗。   鸿钧淡淡地垂了眼眸,从他身旁走过,背对着他,望着那个红衣艳绝的身影,眉心隐隐一动:“你大可觉得为师是在说谎。”   “贫道既做了你们的师尊,便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入了歧路,走了歪道。”他道,“只是有些事情,无论你信或不信,它始终存在在那里。”   鸿钧侧眸望了他一眼:“你还记得你先前说的话吗?诚如你说的那样,通天一贯是狠不下心的,至于为什么,你想过吗?”   元始眉心紧蹙,眉眼间露出几分隐忍之色,从唇齿间蹦出几个字来:“不可能。”   鸿钧微微摇头,仰首望着天地间溃散奔逃的乌云,不发一言。   元始的神色渐渐苍白几分,指甲生生陷入掌心之中,划出一道斑斑血痕,伴着丝丝缕缕逃遁而去的黑雾,支撑不住一般,再度倾颓在雪地之中。   “他恨我,又爱我,所以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我。”他低声轻语,眼眸中透着深深的寒意,“这样的未来,师尊,您让我如何信您?”   “元始,你已经信了。”   长风猎猎地刮过,风声愈发得凄厉。   元始似是笑了一声,又重重地咳嗽着,低眸望着掌心殷红的血迹:“师尊,如您所愿,我再不可能去入魔。”   鸿钧颔首:“如此甚好。”   “但我也绝不会容许三清再度分裂!”他的眉眼骤然一冷,杀机毕露,显出无穷无尽的寒意。   “他活着,是我的弟弟;他死了,也是我的弟弟!”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分,他们再不分就是我疯【狗头叼花】   感谢大家的评论,感谢“梦幻的心”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83章 此别成终古   通天云袍曳地,足踏云光而来,侧身经过的瞬息只瞧见长兄欲语还休的面容, 他似是想拦住他,又缓缓松开手去, 眉眼搭下, 掩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通天……”   少年回身一望, 眉眼从容不迫:“大兄, 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但愿如此。”   老子抬眸望他,静默无声,又道:“师尊已先你一步进去。”   通天微微颔首:“我知道, 所以我来了。”   他此生的心结当由他自己来解,怎好事事都劳烦师尊?   老子便不再劝说, 只挥一挥手中的拂尘, 天地玄黄玲珑宝塔高悬于他头顶之上,功德金光所化的莲花漫天而落, 庇护着踏入心魔幻境中的人。   “早去早回,勿要滞留。”   他遥遥目送着通天踏入阵法之中,身影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又慢慢地垂下了眼眸,渐渐生出几分尘埃落定之感。   ……   时空轮转之间, 天地倾覆于一息。昆仑的飞雪尚且未曾映入眼帘,鼻尖便已嗅到一缕暗香,枝头的绿梅悠然立于簌簌的风雪之中, 凌霜傲雪, 风姿卓然。   通天长睫微微翕动, 平静地睁开眼去,望着玉虚峰上高而远的天穹,以及那座在风雪中渐渐模糊几分的宫阙。   他信手折下了那枝头的梅花,轻轻点着脚下的路径,遍布昆仑的阵法显露出一丝杀机,又被他轻而易举地破去。   少年一步一步,以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踏上昆仑山九万重的天梯。   鸿钧微微垂眸,视线落在元始身上,似想说些什么,又轻轻摇头。   极为疏离的天光拂过他霜雪似的长发,以玉冠轻束,严谨妥帖,一袭雪青色的道袍衬得他气仪高绝,又更添几分淡薄。他凝视着元始,无声中便已显出几分威势。   “执迷不悟。”   这是他最终给予的评价。   元始仰首望他,唇边轻轻扯出一个笑容:“确实如此。”   “师尊可是想强行了断我们之间的尘缘?”他笑了一声,“只可惜,除非我死。”   道祖微皱了眉头,难得觉出几分棘手来。他定定地望着元始,视线映入他苍白的面容,神情愈发显得莫测:“为师先前同你说过,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元始:“倘若弟子偏要勉强,师尊,您又能如何?”   鸿钧方想开口,眉心又是一动,下意识侧眸望去。元始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此时也不觉微微侧身,见到来人的瞬息,眼眸微微暗下,染上几分晦涩难明的色调。   漫天的飞雪之中,红衣少年手中执着一枝绿梅而来,衣袂迤逦,眉眼淡漠,那一双包容着宇宙寰宇的眸中,映着此间莽莽天地,愈发显得平和舒缓,似春水融融,携着如煦暖阳。   他来前尚不见春光如许,他来时只觉得他即是春日本身。   “通天。”元始淡淡地唤了一声,又垂下首来,掩着唇轻轻咳上两声,苍白的眉眼间闪过几分异样的潮红。   他似是笑了一声,语气笃定:“你是为了为兄而来吗?”   通天抬眸望去,视线与鸿钧交织了一瞬,忽而扬唇一笑,潋滟生姿:“是,也不是。”   “元始,我来同你了断这份亲缘。”   谁也没有想到他就这么干脆地说出了这句话,以至于空气中竟有一刻的凝滞。元始面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他垂着眼眸,静静地凝视着自己手指上殷红的血渍,倏地攥紧手指。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万遍也不成问题,通天很是干脆地重复了一遍,又自袖中轻轻取出了青萍剑。   剑上的裂缝触目惊心,原先清澈的光芒黯淡到了极致。玉宸自剑中幻化而出,身形似幻若虚,懒懒散散地坐在剑身之上。   通天凝视着青萍,望着那裂缝之间尚且存在着的殷红血迹,闭了闭眼,静静地抬首望去:“你我缘分浅薄,近乎两散,兄长,你当顺应天意,同我了断。”   天意?   鸿钧眉头微微挑起,目光落在元始身上。后者面上亦是一片惊怒,近乎难以置信地望向通天:“你劝我,顺应天意?”   通天轻轻一笑:“您不必怀疑您的听力,兄长。您此生对我说过太多的‘顺应天意’,如今,弟弟也不过是还您一句罢了。”   “兄长,元始,您既信奉天意,此时此刻,也当成全了这份天命。”他抬眸望去,神情无悲无喜,“你我之间,前世因为封神而断尽亲缘,今生因我保留了前世记忆而终究无缘,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   少年的声音若泉水泠泠,清朗出尘,如今听去,却透着极致的疏离。   元始的面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引得这巍巍昆仑,也似笼罩在了一层浓厚到看不到光亮的黑雾之中。死而不僵的魔气又隐隐有复苏的迹象,伴着天尊一句极为冷淡的询问:“若是为兄不同意,你当如何?”   通天笑了一声:“兄长,我并不是在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   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面对着元始愈发冰冷彻骨的视线与隐隐压下的滔天气势,不以为惧,甚至还轻轻弯起了眼眸,眉眼灼灼生辉。   “哥哥,我决定放弃了。”   元始猛得攥紧手掌,玉清神雷与滔滔魔念同时汹涌而起,遮蔽了莽莽天穹。   天尊一身白衣如雪,眉目间现一抹血煞之气,煞气逼人,如怨似恨,一半为仙,一半入魔。   鸿钧身形一动,骤然出现在通天身旁,挥袖替他挡下那道惊雷,神情淡淡地开口道:“元始,勿动嗔念。”   “呵。”   天尊付之一笑,眸光疏冷至极:“鸿钧道祖,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道祖沉沉地叹了一声,微微抬起手掌,握上了鸿蒙量天尺,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似悲悯,似漠然:“既然如此,那就做上一场吧。”   昆仑山上,飞沙走石,天地混乱。   通天的衣袂被长风吹起,猎猎作响,平白生出几分苍凉之感。   他没有去看鸿钧与元始的打斗,只静静地攥紧了手中的青萍剑,对着玉宸微微一笑:“倒是麻烦了你,要换个住处了。”   恶尸低眸望他,扬唇一笑,邪气四溢:“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通天这才从袖中取出那颗青莲种子,捧在手心之上瞧了半刻,感受着其间氤氲而起的生机。明朗的眉眼之间,掠过几分怅然之色,又化为长久的沉默:“没想到啊……”   他轻轻笑了起来,神情倏地坚毅,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   ——青萍剑彻底断折的那刻,万千生机落于莲子之上,令它再度开花。   紫霄宫中,老子睁眼望去,只觉冥冥之中有什么联系在骤然之间切断,心头忽而一片空落。   元始口中念出的法诀停顿了一瞬,法力倏而失控,伴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反噬。   鸿钧负手而立,微掀了眼帘,凝望着紊乱一片的命运长河,唇边噙着一抹叹息,终究至于无言。   天意,天意。   这回倒真的彻彻底底,是通天的本意了。   净世白莲真正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瞬息,伴着霞光万丈,瑞彩千条,极为纯粹的道韵围绕着它轻轻摇曳的花瓣,美得近乎于道。   通天平静地垂下眼眸,轻轻摊开手掌,望着它安静地落在自己掌心之上,花瓣每一次晃动,都传递着无比喜悦的气息。   仿佛在欢呼,在庆祝,为一个全新的开始,为一个崭新的未来,为一切美好与圆满。   三清一体,福泽绵长。   他既然注定得不到这份福泽绵长,却也不妨破而后立,真真正正去走一条属于自己的煌煌大道。   大道孤寂,前程漫漫,一人独往也。   “上清通天——”   元始的恨意接踵而来,冰冷刺骨,漫天汹涌的魔念似烈火焚烧而起,一寸寸地烧尽人骨血。   天尊低眸敛目,神情中显露出极致的恨意。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做?!”   通天抬眸望去,却只觉出几分莫名的熟悉,仿佛他在某个时刻也曾这般愤怒,这般痛苦。   是什么时候呢?   他晃了晃神,只露出一抹浅浅的讽笑。   “道兄,你莫要着相。”   元始的目光转为彻骨的凌厉,他连连开口,心头怒意化为无尽的潮水,哗啦一声涌上,几欲吞天噬地:“好,好得很!”   心魔境中万千恶意纷纷沸腾,魔念滔天,遮蔽了晴天白云。地动山摇之间,玉虚宫摇摇晃晃,倏地被一道九霄天谴劈成两半。   三清殿中低眸垂首的神像碎裂开来,正中的那座变幻了面目,显出狰狞的模样,在骤然亮起的白光之中,分外清晰可怖!   一念成仙,一念入魔。   元始天魔!   通天抬眸望去,散开的发丝于烈烈长风中飞扬。   他平静地望着这一幕,心念一动,掌心之中的净世白莲绽放开夺目的光芒,无尽道韵在一瞬之间爆发开来,纯粹无瑕,华光万丈,极尽了世人对此的想象。   邈邈道音自亘古混沌而来,无形无相,蕴含着莫测的力量,混沌神文一一浮现,展现出柔和而弘大的威势。   净世,净世,自当净化这世间一切魑魅魍魉,还他一片山河永固,天地清朗!   两股力量对撞的瞬息,心魔幻境不受控制地崩裂开来,滔天魔念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啸声,被净世白莲强行净化!   鸿钧自虚空中踏下,掌心与他相接。   远超大罗金仙之上,真正属于“圣人”的力量灌输入净世白莲,支撑着“祂”缓缓绽放,逐渐展现出“净世”的无上权柄。   “元始不会入魔。”   通天微微侧过首去,同鸿钧道了这么一句,两人靠得极近,衣袂摩挲,呼吸交错:“而我们之间的兄弟关系,也将断得干干净净。”   他唇边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似恍惚,似释然。   “师尊,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结局,从此两不干扰,彼此相忘。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莽莽洪荒,再不相见。”   少年轻叹一声,又道:“师尊可会觉得弟子任性?”   鸿钧垂眸望他,不言不语,只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倚靠在自己的胸膛之前。   便是在这个瞬息,净世白莲的力量达到了极致,挥挥洒洒,将整个世界涂抹成彻底的纯白。天地至清至净,再无一丝杂质。   “不任性,一点儿也不任性。”   鸿钧的声音极为浅淡,轻轻浅浅地落入通天耳中,泛起隐约的酥麻之感,“我的小徒弟,分明是这世间真正具有圣人之性的人。生来至纯至善,至诚至真。”   “——是这世上最好的气团子。” 第84章 蜉蝣天地间   圣洁无瑕, 纯粹柔和的光芒绽放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足以净化世间一切晦涩难言。   净世白莲极为浅淡的花瓣晕染开明亮的色调,漫天而落, 纷纷扬扬,使得幻境的边界逐渐模糊, 直至彻底崩裂。   通天闭上了眼眸, 任凭思绪随之空茫一片。   再度睁开眼的那刻, 他回到了紫霄宫。   老子端坐在蒲团之上, 神色复杂,半晌方抬起一双静如玄潭的眼眸,凝视着通天。   少年微微抬眼, 不声不响地与他对视,长睫翕动, 露出底下平静的眉眼。无波无澜, 风平浪静。   他终究不愿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远在命定的那刻之前, 便已经选择抽身离去。   “通天……”   “谢过道兄成全。”   时间一时静默,只余袅袅云烟氤氲而起,模糊着彼此的面目。   老子微垂了眼眸,只那么一瞬, 便似苍老了许多,须发皆白, 搭在鹤氅上的手指骤然捏紧,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你……唉……”   他止住了将要出口的话语,长久地凝视着他, 仿佛这便是此生的最后一眼, 往后再没了机会。   通天任凭他看, 又侧过首去,望了一眼仍然紧阖着眼眸,神色苍白如纸的元始。袖中手指掐诀,平静地点上他眉心,灵光一闪,没入其间。   “净世白莲先天克制魔念,尤其是后天所生的心魔,我再留几分力量在此,往后之事,道兄不必再担心。”   老子注视着他的动作,语气平缓:“如此甚好。”   通天对着他微微颔首,干脆道:“此地事了,道兄,我走了。”   老子站起身来:“贫道送你一程。”   通天摇头,只转过身去,朝着鸿钧一笑:“无事,有师尊在呢。”   鸿钧从幻境出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上前一步,轻轻牵住了通天的手,方抬了眼,对着老子一点头:“老子,你留在这里照看元始吧。”   老子凝眸望向鸿钧,视线微垂,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眉头终于彻底皱了起来:“师尊,你们……”   鸿钧淡淡地望他一眼,不肯定也不否认,只道了一声:“为师会好好照顾通天的。”   照顾,怎么个照顾法?   老子的目光愈发凝重,却只见得通天低眸浅笑,侧身回眸一笑,恰似春光融融。   “师尊要照顾弟子?那不如等会儿陪我去赴宴。”   鸿钧挑眉:“赴宴?”   通天拉着他的衣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后土道友邀请我们去夜赏昙花,还要饮酒,他们说您不来就不给我酒喝,好过分啊。”   鸿钧闻言一笑:“看样子风希记住了为师之前的嘱咐。”   通天顿住了脚步,扭头看他:“师尊!”   “好好好,他们真是太过分了。”鸿钧低头哄他,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眉眼间俱是纵容之色。   “这才对嘛。”恃宠而骄(?)的气团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扬起唇来,笑得眉眼弯弯。   鸿钧低眸望去,不曾瞧见他面上有丝毫难过怅然的痕迹,心下微微一叹,面上仍是一等一的从容。   “走吧。”   他轻轻一笑:“为师陪你一道。”   老子站在阶前,一直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直至两人相携的姿态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微微垂了眼眸,心头渐渐沉下,又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说呢?   既不是兄长,又算不上什么友人,终究是做了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缘聚缘又散,原来这般匆忙。   他静静地垂下首去,一步又一步,重新往回走去,步履迟缓,神情疏离,颇有几分无悲无喜的模样。   偶一个瞬息,老子不觉停下脚步,目光透过亘古的时光,穿过邈邈无垠的飞雪,望着那个朝着他跑来的小小孩童。   “大兄,二哥他又骂我!”   大红团子委委屈屈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又在瞧见怒气冲冲走过来的元始时,刷得一下躲到了他身后。   他无奈摇头,左劝一声,右哄一句,方才拦下了这场闹剧,旋即低下头去,抱起了这只软乎乎的气团子,望着他抬起眼来,朝他盈盈一笑,霎时间,春光无限好。   盘古三清皆由父神的元神而来,纵使没有世俗凡人之间的血脉亲缘,却也是天地认可的兄弟。   只可惜,这份兄弟之情,到底被他和元始摔了个粉碎。   玉碎难全,镜破难圆。   前世今生,他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倘若,倘若……   没有倘若。   老子微微摇头,一步迈入殿中,身形掩在缓缓合拢的大门之间,忽而生出几分颓然之感。   只一瞬,他以袖掩唇,身上的修为微微一晃,倏地跌落了一个境界。   ……   通天如有所感,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眸光若有似无地闪烁了几下,映入鸿钧雪青的衣袂。   道祖低头望他,十指紧扣:“通天如今可还欢喜?”   他轻轻点头,俯身抱住了他的腰身,将头埋入他怀间:“师尊。”   停顿了一会儿,又轻声唤道:“鸿钧。”   “我很是欢喜。”   鸿钧眉眼微动,低头望去,目光中映入少年明亮的眼眸。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唇角微微上扬,笑得格外灿烂夺目:“鸿钧最好啦。”   道祖静默了一瞬,浅浅地弯起眼眸,眸光愈发显得柔和轻缓,他轻轻拥着怀中的少年,缓缓呼出一口气,略显低哑的声音拂过少年耳畔,带起一阵舒缓的风:“如此便好。”   我亦,十分欢喜。   ……   厚重的雪花打着转儿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通天的乌发上沾染了几分攒簇的白雪,又被鸿钧抬手轻轻拂落。   他握着少年的手,手指轻轻抚过那细腻白皙的肌肤,又见他微微侧过身去,耳垂边泛起羞恼的绯色,唇角亦不禁泛起几分微微的笑意。   “好了,走吧。”   鸿钧阖了阖眼眸,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仔细地牵起了他的手。   “嗯?好。”通天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略显慌乱地偏过头去,半晌,方才定了定神,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随着他一道行去。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   昙花万年盛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刻。   庭院之间,后土以法力庇护着此花,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使得它在寒风料峭之中,仍然展现着独特的生机。   女娲坐在树梢之上,手指间有碧蝶翩翩欲飞,她低眸望去,倏地扬唇一笑:“来了来了,气团子带着他的监护人一起来了。”   帝俊揪着太一的耳朵不放,闻言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面色匆匆地起了一卦叩问吉凶,算完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瞪了一眼太一。   太一气息奄奄,有苦说不出,只得屈服在兄长的淫威之下,老老实实地待在一旁,望着帝俊大踏步地走出门去,同鸿钧攀谈两句。   “道祖,我那弟弟近来……”   帝俊眉头紧皱,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向两个麻袋的方向,思索着该如何颠倒黑白。   鸿钧凝眉听着,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落在了通天身上,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   通天下意识就要缩回手,又被道祖稳稳地扣住,不容许他有丝毫逃离的念头,只得无辜地抬了眼,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事你放心便是。”   鸿钧心下无奈,望了望天穹,又对着帝俊开口道:“洪荒如今已非昔日的洪荒,有些事情……并非那位说了就算数的。”   近乎明示。   帝俊瞬间领悟。   他笑着拱了拱手,邀请两人一道落座,童子奉上美酒佳酿,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月色明朗,该来的,能来的人都来了个彻底。   巫族这边的后土玄冥,又添了一个同样爱好花草的春神句芒,妖族这边的帝俊太一,未来的股肱之臣伏羲,以及立场颇为暧昧的女娲和通天。   因果之链悄无声息地构筑,命运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姿态交织在一处,辉映在他们的命宫之中。   本该毫无牵扯的道途有了关联,本应生死搏杀的人成了好友。   再深一点,便是气运纠缠,互相影响,直至再也难以分割。   通天微垂了眼眸,手指笃笃地敲击在桌案之上,似乎瞧见了未来巫妖之战中尸横遍野的场景,又不由得伸出手去,想去捉住那一星半点的生机。   鸿钧注意到他的举动,略微抬起眼眸,感受着天道传来的微弱气息,那位在遭受重创之后,仍然没有苏醒。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祂不会永远沉睡下去。   好在,如今的祂在大道的钳制之下,已经成不了气候。   道祖静静地思索着,眉头微微蹙起,思绪微转,忽又回想起那日祂所说的话来:   “洪荒注定没有未来。”   鸿钧心头隐约浮现几分阴影,他淡淡地望了望手中的杯盏,随意地饮了一口,心思如电急转。   作为亲眼见证过天道的陨落与洪荒的毁灭的人,他自是不会怀疑无量量劫的存在。更何况,但凡能至圣人这般境界的,心头都隐隐有着几分预感。   万物自萌芽到兴盛,再从兴盛到毁灭,此为自然运转之法则,无人可以避免。   洪荒没有未来。   可他们却逆转了时空,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再度回到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之中。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妙?又和他,和通天有什么关联?   鸿钧凝视着身旁的少年,望着他回转过身来,朝着他弯眸一笑。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心神渐渐平定。   无论如何,他决不允许前世的结局再一次上演。   他捧在手上护在心里的气团子,自当永远灿烂明媚地,度过这平平凡凡、无波无折的一生。 第85章 潮生春蛰起   天道自鸿蒙中睁开眼, 意识飘飘忽忽,如同坠在云雾之间。   “本座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不怕死的疯子, 上来就捅了本座一剑。还有一个不要脸的,同本座说他还是个孩子, 要本座原谅他。”   监管着祂的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 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天道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眸, 目光透过鸿蒙, 落在底下的紫霄宫上,声音有气无力:“后来本座发现那不是梦,是真的。”   “真的有那么一个疯子和那么一个不要脸的!上清通天!鸿钧!”   祂的神情骤然愤怒起来, 心念一动,便在一片混沌的鸿蒙中催生出大片大片的风暴, 轰轰烈烈地席卷过周围的一切, 摧毁,湮灭, 直至彻彻底底的虚无。   “好,真是好得很!”天道目光幽幽,“不愧是本座选定的代言人,果真是一等一的绝情!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 他这么做的下场……”   监管者们轻咳一声,委婉道:“这两位在大道阁下那里已经挂上号了。”   天道倏地回头:“闭嘴!”   “请您节哀。”   天道的目光冰凉透骨, 幽幽地与他们对视一眼,呵得一声笑出声来。只是无论怎么听,都有那么一点色厉内荏的架势。   “不就是不能动他们吗?用得着你们提醒本座?!”   “您能想通那是最好的。”他们仿佛松了一口气, 机械的语气之中生生透出几分喜悦之情。   “若是本座想不通呢?”   “那我们就只好想办法架空您了。”   天道:“??”   “您也知道, 能够执掌一方世界这种事情, 我们也是很向往的。升职加薪,翻身做主,从007打工人变成资本家什么的。”   天道:“……”   祂难以置信:“你们在威胁本座?”   “事实上,大道已经在寻找能够替代您的人了,只是暂时没有适合的罢了。”   天道陷入沉思,天道逐渐自闭。   日常迫害洪荒天道(1/1)   “大道祂,如今是什么意思?”许久之后,天道方才发出一声状似平静的询问。   “祂希望您能履行好天道的职责,如此而已。”   天道讽刺一笑:“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好得很啊……”天道微垂了视线,目光又落在了下方世界之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履行天道职责……”   祂倏地冷笑一声:“小事一桩。”   *   接引艰难地从麻袋中爬出来的时候,天色昏昏沉沉,有雪花从他头顶落下,沾湿面颊,顺着脖颈淌下,冰寒刺骨。   他面容抽搐了一下,强忍住咒骂的冲动,回转过身,奋力地将准提从麻袋中扒拉了出来。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麻袋上绘满了光怪陆离的法术与道纹,趁此时机又痛殴了他两下,引得肋骨的伤势隐隐作痛,方才化为一道流光散去。   正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连揪着这一点去指控上清通天残害同门的机会都没有。   想想也是。   就算他们愿意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冲到鸿钧道祖面前控告上清通天。道祖问:他做了什么?答曰:套麻袋痛殴贫道。   这种说出去至少有一半人不信,还会被另一半人狠狠嘲笑的寻仇方式……也太无耻了吧!   接引狠狠地攥紧了手掌,面色阴晴不定。   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吗?   准提鼻青脸肿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人都有些站不太稳当,面色愈发愁苦三分:“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   他停顿了一瞬,又道:“兄长,话说他当真是上清通天吗?”   说到底他也未曾瞧见来人的真面目,若是有人假借了这名头,也未尝没有可能。   接引反而比他笃定:“一定是他。”   “兄长何出此言?”准提疑惑道。   接引目光沉沉,声音中浸透了几分凉薄之感:“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之前在谈论些什么……”   准提眉头一跳,倏地抬眸望去。   接引神经质般来回走动了几遍,直至身上不知哪处骨头断裂的疼痛感传来,才迫使他不得不停步:“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论,所以才这么做。难不成,还当真有什么前仇旧怨不曾?”   道人的目光冰凉至极,往常的慈悲目里也含了几分怨毒的色彩,一闪而过,未曾被旁人察觉。   “上清通天,呵,行事这般猖獗,也不过是凭着背后的倚仗罢了。借些出其不意的伎俩伤人,算不得什么……总有一天……”   他停顿了几息,将话语含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倏而抬了眼,望向头顶那昏暗无光的天穹,眼中忽而闪过几分惊喜的神色。   “或许,不需要等到那个时候了。”   接引微垂了眼眸,笑声冰凉,又透着些许隐隐约约的欣悦之情,惊动了周围树梢之上筑巢的鸟雀。   他的目光倏地一寒,微凉的视线中映入那些往四面八方飞去的灰斑麻雀,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指。   只过了一息,哗啦啦一声轻响,麻雀纷纷然坠了满地,睁着一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无声无息地卧倒在草丛之间,身躯被风雪掩盖,瞧不出丝毫痕迹。   “今朝天寒,冻坏了好多麻雀。”   准提怔了一怔,正对上接引平静的面容。他张了张口,又低垂下视线,凝望着那边灰蒙蒙的一片,涩声应了一句:“可惜了麻雀。”   ……   那日的昙花开得格外灿烂,不负后土为之付出的大把心血。   友人间的聚会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眨眼间已是数载光景。时光照旧慢悠悠地往前走,不为任何人停留半步。   又一日,皑皑的飞雪覆盖着紫霄宫,渐渐堆积过屋檐、台阶与阶前的空地。   滚圆得跟个球似的山雀紧紧地抓着下方的枝桠,与簌簌的飞雪无比和谐地融合在了一起,一时竟分不清彼此。   通天坐在屋檐之下,低眸望去,手中不紧不慢地抚着怀中的多宝鼠,视线悠悠地落在雪地之间,望着天际的飞鸟,脚下的松鼠,唇边扬起几分浅浅的笑容。   鸿钧偶然从殿内投来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任凭他在外边胡闹,逗着花花草草,飞禽走兽,神色中尽是纵容之色。   前尘往事俱为尘土,往后之路来日方长。   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连久久未曾摸到头绪的心境,都有了那么一丝松动的痕迹。   通天微垂着眼眸,凝视着自己微微带着点薄茧的手掌,十指并拢,轻轻将之攥紧。   圣人之境再往上,那便是证得无上大道,超越这片天地的桎梏,真真正正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前世,他因封神而功亏一篑,气运跌落,境界受损,今朝……却也因此更进一步。   福祸相依,祸福难料,谁又能说得清楚,思得明白?   劫数劫数,渡不过便是劫,渡得过……也不过如此罢了。   想着想着,通天不觉阖上了眼眸,长睫微微舒展,垂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冬日的日光并不灼热,徐徐拂过周身,泛起几分舒缓的暖意,他就在这样懒洋洋的氛围中放空了自己的大脑,任凭眼前的世界从纯白变为彻底的黑色,又在无边的黑暗中,渐渐演化出万千的世界来。   紫霄宫中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彻底被其他的声音取代。   在听到江河奔流的声音时,通天睁开了眼。   他望着面前滚滚而来,向着远处奔去的河流,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   少年脚下是滔滔不绝的江流,头顶是漫天群星璀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深邃而神秘的黑暗。   那无边的黑暗仿佛在闪烁,在发光,以一种莫测的力量在吸引着他的视线,引导着他向着这片寂然的黑暗漫步而去。   “这里是……?”   通天微微抬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顺从着自己的本心,向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迈去。   星辰明澈的光芒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滚滚的河流昭示着时间的存在,衣袂自河流上轻轻淌过的瞬息,仿佛能瞧见那上面沾染的一星半点儿璀璨的星辰碎片,闪着盈盈的光芒。   忽然,他顿住了脚步,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微风,手指轻轻向前探出,摸索着,重重地推开了眼前的黑暗。   霎时间天光乍明,无尽星茫朝着他涌了过来,几近铺天盖地,仅仅一瞬,便将他彻底淹没。   ……   紫霄宫中,多宝微微抬首,目光中透着几分困惑的神色,他望着通天忽而停滞的动作,又顺着他弧度优美的上颌,望向那双紧紧合拢的眼眸。   “师尊?”   通天一手撑着脸庞,端坐在飞雪之中,红衣灼灼,长睫微微垂落,仿佛落入了一场美梦之中。   多宝略显疑惑地歪了歪头:“睡着了吗?”   他想了片刻又觉得不对,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爬到他肩膀上,甚是用力地唤了一声“师尊!”   抱着松果不放的小松鼠被这一声惊到,茫然地抬起了脑袋。枝头的荒雪簌簌地颤着,滚圆滚圆的山雀用力地抓住了枝条,俯身朝着下方望来。   殿中的鸿钧微微垂眸,放下玉简,起身从殿内走出:“发生了什么?”   多宝迅速地解释了一遍,又见鸿钧匆匆两步便走到通天面前,低垂下眼眸,检查起通天的身体状况。   半晌之后,他微微抬起首来。 第86章 久作天涯客   那是世界初生时的景象, 万物处在蒙昧之中,尚且不曾生出意识。   流云徘徊在天边,时而团成一团, 时而散若飞絮,自通天的衣摆边拂过, 天真又快活。   有高大的巨人撑起了头顶的天空, 分开了厚重的大地, 于是清气上升, 浊气下沉,天地始分。   祖龙和元凤的身影绕着那道高大的身影盘旋而上,仿佛在说些什么, 又倏地分散开来,一者翱翔于穹顶之上, 一者坠入滔滔不绝的汪洋。   巨人只是看着, 眼中含着几分宽容的笑意。   “……”通天静默地望去,凝视着那道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一时竟已无言。   半晌之后,他瞧着那位巨人朝他望来,眼眸中透着几分明悟的色彩,轻轻唤了一声:“通天。”   少年微垂着眼眸,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足踏云光而上, 经过的地方缓缓盛开着朵朵青莲,直至能与他平视,方才躬下身去, 郑重行礼:“父神。”   盘古静静地打量着他, 目光中仿佛洞彻了一切, 祂感受到了他们之间似亲密又陌生的熟悉感,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因果之线,也在那个瞬间,瞧见了祂最终陨落的命运。   神灵微微太息,似遗憾,又宛如尘埃落定一般。   “很高兴见到你,通天。”   通天抬眸望去:“此亦为通天之幸。”   他留在了盘古身旁,坐在祂肩头,陪着祂一道度过支撑着天地的漫漫岁月。   后世的传说这样将此事记载:“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   万八千岁,弹指一瞬。   “未来的洪荒是什么样的?”   “万物萌芽,生机蓬勃。”   通天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借着无上法力导出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将洪荒的画面投射到盘古面前。   “通天喜欢这个洪荒吗?”   少年眼眸中似有些微的讶异,随即毫不犹豫地回道:“喜欢。”   盘古的目光柔和地落下,忽而出手点了点通天身旁的云彩。霎时间,那云彩生出了几分灵智,绕着通天盘旋飞舞,模样甚是欢喜。   一团皎洁纯白,一团碧色萦绕,又有一团如同琼琼美玉,清风起,万物生。   通天的神识被轻轻触动,不觉抬起眼眸,凝视着他们。恍惚间,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三朵云彩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亲密无间,又偷偷朝着他望来。   通天略微低头,手指轻轻点过她们的脑袋,唇边倏忽扬起了一抹笑容。   “云霄,碧霄,琼霄。”   他喃喃开口,又对着盘古展颜一笑:“谢过父神!”   盘古拦住了他想要下拜的动作,神情温和地揉了揉通天的头:“举手之劳。”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未来发生过的些许片段,也许,这会是一件让你开心的馈赠。”祂笑道,“看样子,我没有猜错。”   通天凝视着那三团云彩,感受着穿过衣袖的一缕清风,下意识伸手将他捉住,不觉轻声抱怨一句:“赵公明。”   那清风仿佛也知道他在训斥自己,很是乖巧了一会儿,又悄悄绕上他的指尖,分外亲近地贴了贴他的手掌。   听到盘古的话后,通天又仰起首来,望着低眸望向他的巨人。   他抿了抿唇,神色略微带着些困惑:“父神,您……”   他想问盘古祂是否瞧见了封神,看到了他们兄弟相争的情景,又或者看出了他们之间骤然断掉的亲缘,又隐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提起此事。   盘古却仿佛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笑眯眯地开口道:“我和我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哦。”   通天沉默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传承记忆里的一幕幕景象:   持着巨斧,最晚诞生在这世上的盘古,一力击败了祂先前诞生的混沌魔神,从而成功地开辟了洪荒。   三千魔神的鲜血与骸骨铺满了整个混沌,漫天的功德金光混着浓郁的血腥气降落,令脚下的大地上开满了血色与金色交织的莲花。   “可是,可是这不一样。”通天纠结了一瞬,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哪里不一样?”盘古笑道,坏心地揉乱了他的发,“我们之间的兄弟关系,就算是大道来了也得承认。”   是是是,毕竟所有混沌魔神都算是大道法则孕育的嘛。   “所以不要太介意兄弟相争这种事情了,”盘古想了想,“按后世的说法,这大概算是,子承父业?”   好可怕的父业。   通天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敬畏之情,又被盘古用法力凝成的大手拍了拍脑袋,甚是无奈地开口道:“怎么老是喜欢胡思乱想。”   通天捂着脑袋:“哪有胡思乱想,明明就很可怕。”   盘古含笑望来:“还好了,不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吗?反正除了这明面上的兄弟关系,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瓜葛……”   祂说着,又低眸望了望通天:“不过,你们之间能走到这一步,我也是没有料到的。”   通天眉眼微垂,缄默不言。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道:“事已至此……”   盘古:“我那三千个兄长加在一起都没打过我,死的死,逃的逃,按理说啊通天,作为我的小儿子,你不应该输啊。”   通天:“……”   通天:“……是儿子我不够努力。”   少年想了想,又不服气地反驳一句:“可我原本也不会输啊。”   诛仙四剑在手,老子和元始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若非后来有西方二圣插手其中,他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非四圣不可破诛仙,破诛仙者必有其兄长。天命残忍,可见一斑。   盘古悠悠一叹,打断了他乱飞的思绪:“儿啊,为父不是说你不行。”   少年仰首看他,目光灼灼。   祂低头看他:“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不行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说我不行。   猫猫委屈!   通天眨巴眨巴眼眸,试图摇晃着盘古的肩膀:“父神——”   “哎哎,有话好好说啊。”盘古无奈摇头,法力凝成的大手轻轻点了点少年光洁的额头。   祂低头望着通天,神色忽而郑重几分:“通天,我刚刚就想问了,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嗯?   通天怔愣了一瞬,不觉低下头去望着自己飘飘忽忽的魂体,神色间忽而生出几分迷惑来。   他努力回忆着:“我好像穿过了一条很漫长很漫长的河流,上面是璀璨的星辰,下面是缓缓流淌的河水,周围则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指引我推开那片黑暗,然后……”   他就来到了这里,见证着天地初开时的景象。   对哦,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盘古沉思道:“一条河流……”   祂凝视着脚下荒芜一片的大地,眸光微微闪烁:“是命运吗?”   通天微微抬首,重复了一遍盘古口中之言:“命运?命运长河?”   盘古轻轻呼出一口气,忽而掀起了一阵剧烈的风暴,祂抬眸望向穹顶,手掌微微向外探出,伴着天与地一阵剧烈的动荡,有一道分外清晰的裂缝出现在其中,往外透出几许的天光。   混沌的一角出现在两人的面前,深邃幽暗,透着颠倒与混乱的气息。   通天伸手抓住了三朵云彩,又把清风往袖中一藏,方才抬眸望去。   渐渐地,无边的幽暗之中漏下了星星点点的星光,明亮璀璨,分外夺目。   盘古凝视着那一幕,神色愈发凝重:“原来如此……”   “什么?”通天略有不解地望去,却只瞧见盘古投来的深深一眼。   祂忽而问道:“通天,来这里之前你在做些什么?”   少年面上的神情愈发茫然。   在此之前,他望着雪中的山雀,抱着怀中的多宝鼠,也想着他的大道……   大道?   通天张了张口,方想将他所做的事情一一告知,又见盘古轻轻摇头,止住了他的话:“罢了,不必说出口。”   祂深深地感慨道:“天命难违,命数莫测,一线生机逃遁而出,故有诸般变故……吉凶祸福,相依相伴,命途多舛,前缘已定,纵使是祂,也怕是不清楚这些……”   通天听着盘古喃喃自语的声响,只觉脑袋一阵疼痛,隐隐泛着几分晕眩的感觉。少年不觉扶住自己的额头,手撑在他肩膀之上,脸色微微发白。   盘古瞧见这一幕,骤然止住了自己口中之言,长长地太息一声:“通天。”   红衣少年低声应上一句:“父神。”   神灵微微俯首,轻轻抚过他额头,奇迹般地,那般剧烈的疼痛一如它来时的无踪无迹,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通天恢复了正常,微微抬眼,正对上盘古投来的目光。   祂笑着望着他,缓声开口,声音如洪钟一般,震动着天地:“继续走下去吧。”   让父神也去亲眼看一看这样的世界。   浩浩长风吹拂过少年的道袍,蒙蒙雾霭遮蔽了琼宇,引得他微微眯起眼,视线逐渐蒙上了一层缥缈的云雾,再也瞧不清盘古的模样。   通天抬眼望去,只见得一片朦胧而不可知的世界中高悬着一片极致的光明,在他的识海之中闪闪发光。   “父神,”他茫然询问,“发生了什么?”   盘古笑声洪亮:“无事无事,有老朋友想来见我一面,你在此地待的时间已经过于漫长,恐惹了他人担忧,自当早早归去。”   通天沉默了一瞬,忽而开口道:“那我还能见到您吗?”   盘古凝神望他,神情分外纵容:“有何不可?”   祂大笑出声,神采奕奕:“你见这山,山是我;你见这水,水是我。山川广袤,宇宙寰宇,无一是我,无一不是我。”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啊。”   通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得眼前的世界忽而颠倒错乱,身躯被一阵温和的力量裹挟而起,轻而易举地送出万里之外。   “去吧,莫回头。”   盘古温和的声音尚且落在耳畔,他的魂魄却已游览过万万载的时光,重新到了他的来处。   悠悠大梦,转瞬即逝。   盘古凝视着通天远去的方向,微微摇头一叹,压下心头的感伤之情,又笑着对着另一个方向开口道:“好友,有些事情我不知当不当说。”   “不当说。”   虚空中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伴着鸿钧缓步出现的身影,紫衣华发,风姿卓然,掌握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力量。   盘古瞧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虽然你这么说了,但是我还是要问上那么一句——好友,你就是这么替我照顾通天的吗?”   “你这照顾的姿势,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说:   鸿钧:不服憋着。   “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三五历纪》 第87章 把酒问青天   鸿钧微微抬眼, 神情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眉头轻轻蹙起:“一死了之,把烂摊子丢给贫道的人没资格抗议。”   盘古望向他, 悠悠慨叹:“我原先以为混沌魔神中唯有你最是注重秩序,为人清冷高华, 一丝不苟, 这才放心把他们交给你……没想到真遇上事来, 还是你最离谱啊。”   鸿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盘古:“真的一点解释都没有吗?”   鸿钧颔首:“没有。”   盘古微微扬眉:“我那好不容易自己长那么大的儿子……”   “别想了, 死了这条心吧。”鸿钧一挥衣袖,从远处骤然出现在盘古眼前,抬眸望去, 语气凉薄,“前世今生, 贫道养了他两辈子了, 有些人还是不要跳出来摘果子为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盘古长叹一声, 神色慨然,“要是我有机会养他,或许,三清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那个孩子……也许就不必背负这般刻骨的悲伤。   鸿钧轻嘲:“算了吧, 若是真学了你,指不定学出什么事情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 盘古你又好得到哪里去?至少三清如今还没真正见血,总好过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混沌魔神。”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抬眼, 话锋一转道:“说吧, 这是怎么回事?”   鸿钧眉头紧皱:“通天先前还好好地待在紫霄宫中, 怎会突然元神出窍,回溯万千时光来到这洪荒的源头?”   盘古闻言抬首,目光掠过祂紫衣华发的友人,又遥遥望向天穹之上那一缕星光倾泻之处,微微摇头,沉吟不语。   鸿钧顺着祂的目光望去,锐利的视线落在天地间那一角窟窿之上,不觉深深地拧起了眉头。   “谁做的?”他刚问了半句,神色又有点难看地回道,“你自己撕开的天穹?不要命了吗?”   “莫急莫急,好友,我自有把握。”   盘古连连摆手,又笑着道一句:“而且你又不是不清楚,过去之事终究是过去之事,哪怕我此时能够同你交谈,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祂抬眼望去,唇边扬起一个略带几分无奈之色的笑容:“好友,我已经死了啊。”   鸿钧:“……”   世界忽而一片静默,只余灰蒙蒙的一片天穹与大地,万物尚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偏那人又继续说了下去:“盘古开天辟地一事,已成定局,连我身亡的命运,也早已写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已经成为事实的过去……故而,不必为我担忧啊。”   鸿钧默不作声地搭下了眼帘,掩盖了眸中微微沉郁几分的情绪,语气淡淡道:   “不必多说,说来说去,不过是你可以正大光明、无所顾忌地作死罢了。”   盘古哈哈大笑,声音震动着此间的天地:“是极是极。”   祂转了话题,心念一动,催动着周围的云团与清风,重新将那片窟窿给补了个完整,满意地打量了几许,方才继续道:“你是追着通天的神魂过来的吧。”   “我先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何通天会在突然之间神游到此。”   鸿钧抬首,微蹙的眼眸落在那苍穹之上,心绪忽而一动:“命运长河?”   盘古微微颔首:“除了祂,谁又能送一个魂魄回溯时空而上。”   “怕不是先前通天一念所至,与祂产生了几分共鸣,以至于魂魄受其感召,故而脱离身躯而去,飘飘乎至于此地。”   鸿钧回想起了那个瞬息,通天亲手斩断了他与元始和老子的亲缘,导致命运长河波涛汹涌,掀起诸般混乱。   他压下自己的揣测,问道:“此事可会有什么后遗症?”   盘古:“他的魂魄最近可能有些不稳,其他的,我暂时不能确定。”   鸿钧颔首:“贫道明白了,之后会替他寻些稳固神魂的天材地宝。”   此话道尽,他们之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良久,盘古又道:“我已经将他送回来处,你不必担忧。”   鸿钧:“这话说得挺晚,贫道已经担忧了好几千年。还好你不是彻底打算不做人了。”   盘古闻言又是一笑,神色微微一正,轻声唤了一句:“鸿钧。”   鸿钧抬眸望祂。   “混沌魔神一向行事无忌,视这世间法则伦常为无物,我原先以为你是混沌魔神中的奇葩,没想到,你竟然对通天动了这般心思。”   盘古垂首望来:“那孩子既然唤我一声父神,我便不得不问你一句:鸿钧,你待他,可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虚假?”   鸿钧凝视着他,语气不辨喜怒:“大道可鉴,天地有知。”   盘古摇头:“若是你变心……”   “那贫道便道消人亡,剜了这颗心还他。”   鸿钧扬唇一笑,神情淡漠疏离,又透着自始至终的笃定之色:“贫道修命运大道多年,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盘古,你大可放心。”   盘古定定地望着他:“如此甚好。”   “只不过……”祂话锋一转,又道,“洪荒不记年,岁月悠悠,近乎无穷无尽,纵使曾经相知相恋,至死不渝,也未必不会逐渐疲倦,彼此生厌……”   鸿钧眉眼微微搭下,神情漠然:“说人话。”   盘古轻咳一声,一点也没有自己在双标的愧疚之感,颇为理直气壮地开口道:“若是通天厌倦了你,想同你分手,你们也当好聚好散,再见不难……”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盘古眉头一挑,便见一道凌厉的剑光倏地破空而来。   祂迅速运转法力将之拦下,抬眸望去,却只见到鸿钧杀气腾腾的面容。   他似是轻轻笑了一声,衣袂烈烈,掌心中执着的诛仙剑上寒光如雪,透着彻骨的冷意。   “那贫道就打断他的腿,把他锁在紫霄宫中,哪里都去不了。日日夜夜,直至整个神魂的每一寸都染上贫道的气息……”   盘古的眉头跳了跳:“鸿钧,你不觉得你说的话有点不对劲吗?”   鸿钧淡淡地望来:“有哪里不对劲?诚如盘古你所说,贫道乃混沌魔神。”   混沌魔神的世界里从来都不存在放手和成全。该是他的,注定就是他的,不该是他的,他强夺也要得到手。   只不过,他一向有耐心,又擅长温水煮青蛙,方才让通天一点点习惯同自己的亲近,心甘情愿地踏入这个以爱为名的陷阱之中,将自己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鸿钧低眸一笑,神色晦暗几分:“我诱他品尝情.欲,我引他生出爱念,我想让那双承载着众生的眼眸之中,也映入贫道的身影。鸿钧是混沌魔神,生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盘古,你怕是当真看错了人。”   盘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鸿钧扬眸望他,神色甚是冷淡:“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盘古摇头:“我决定从现在开始祈祷通天回去之后会好好努力。”   将他爹一斧头一个混沌魔神的优良传统给完美地继承下去,努力改变自己小黑屋的未来!   鸿钧的眼眸微微闪烁,仿佛明白了盘古在想些什么,不觉又是轻笑一声:“吾友,你就看着吧。”   这只气团子,注定是属于他的。   *   神魂在虚空中飘荡的感觉甚是奇妙,通天抬眸望去,再度瞧见了那缓缓流淌的长河。   群星璀璨,照亮他的前路。   他低头瞧了一眼躲在自己袖中的云彩和清风,心下缓缓舒了一口气,又不觉扬起眼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不管如何,此次能够提前遇到云霄他们,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幸事,就算为此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少年这般想着,思绪又隐隐发散几分。   却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把门下的弟子重新聚齐,想来,应该问题不大吧。   等师尊讲完道,大概就可以去找一找蓬莱岛,等找到之后再寻旧地布下阵法,镇压气运。往后万万载,尚且有余温可以贪恋。   截教。   他默念着这两个字,眉眼微微垂落,似怅然,又欢喜。   他的毕生所求,此心所向,终究不过是落在这二字之上。   命运长河自他身旁无声无息地淌过,头顶的星辰静静地凝视着他,望着少年唇边忽而漾开的几许笑意。   通天定了定心神,重新跋涉过这条河流,往着来处的方向匆匆而去。   ……   直至他的身影远远消失在视线之中后,命运长河方似松了一口气,波澜倏地汹涌而起,几乎与天上的星辰相接。   漫天星子徐徐落下,被河水一卷,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命运之间,不知去往何方。   *   通天睁开了眼。   视线雾蒙蒙的一片,只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少年眼中似有些微的茫然,又听见一声甚是欢喜的欢呼声:“师尊!”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再度抬眸望去,瞧见眼前一只胖乎乎的多宝鼠,头上顶着一团圆滚滚的山雀,小松鼠的大尾巴扫过他面颊,泛起微微的痒意。   袖中的三团云彩和清风挣脱了他的束缚,欢欢喜喜地漂浮在空气之中,学着他们的样子,清清楚楚地唤了一声“师尊”。   “……”   通天怔愣了一瞬,旋即愉快地弯了弯眼眸。   哇哦! 第88章 竹树绕吾庐   鸿钧从命运长河归返的刹那, 雪青的衣袂被混沌罡风吹拂而起。   他低眸望去,发觉脚下的阵法勉强亮起了几分微光,又倏地破碎开来, 彻底崩裂成最为纯粹的灵气。   无数的天材地宝堆积起了这个一次性的时空阵法,竟在眨眼间成了一片毫无价值的粉末。   道祖却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任凭长风将这些飞屑吹散, 方才抬步往外走去。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庭院之间落花缤纷, 随着雨滴的坠下,溅起了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水花,清脆而悦耳。鸿钧踏过青石长阶, 抬手卷起湘帘,目光往外边投去一眼。   红衣少年的身影在廊柱旁半隐半现, 眉眼温和, 口中低诵黄庭。   鸿钧定定地望去,脚步忽而一顿。   “上清紫霞虚皇前, 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作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   少年的声音很轻,恍惚听去, 竟也如同置身在一场幻梦之中。   多宝跽坐在通天面前,肃穆地垂下眼眸, 眼角余光映入通天那一袭如绯道袍,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以青玉簪挽起, 风姿卓然, 恰若清风朗月。   他的师尊难得摆出了这副正正经经要传道授业的模样, 如玉的手指轻轻执着玉简,低眸垂目,模样专注而动人。   像是注视着众生的神祇,怀着无上悲悯。   含着无尽玄妙的字句缓缓涌入多宝耳中,于他脑海之中幻化出了万千异象,一见天地演化,二见浩荡山河,三见无上大道。诸如此般,不可尽数。   他的神色愈发恭敬,渐渐地阖了眼眸,全心全意地融入通天所授之道中。   在多宝的身侧,三朵云彩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最前面的那朵周围环绕着徐徐清风,五色霞光,分外耀眼夺目。   而在她们身后,又有一只听着听着打了个哈欠的小松鼠,不知不觉就往后倒下,四脚朝天,尾巴往前一盖,格外熟练地昏昏睡去。   通天垂眸望去,眉眼微弯,眸光中漾开几分笑意。   松鼠忽得睁开眼来,甚是惊慌地一跃而起,左看右看,方才抬首对上通天含笑的眼眸。   “吱吱?”它发出了一声疑惑的询问。   通天低笑一声,并不解释,只朝着它伸出手去。   小松鼠犹豫了一瞬,到底是跳入他手掌之中,又被少年轻轻抱起。   雨丝清脆如乱珠,一声连着一声,颇有几分说不出的韵律。   它感受着落在身上的温热手掌,爪子轻轻抓着少年的衣袖,把头往里一埋,颇有几分依赖地陷入了梦乡。   通天低眸拍着它的背,任凭它偷懒睡去,神情愈发柔和,继续讲他的黄庭。   随着他讲道的深入,天地异象愈发清晰,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将这一处小小的亭阁笼罩在万丈霞光之下,引得旁人不觉侧目。   紫霄宫中,伏羲一边心疼地数着家中的果酿药酒,一边抬了眼眸瞥了一眼异象,忽而摇头笑了一声,转身就唤了一声“风希”。   女娲被这一声惊到,茫茫然睁开眼,尚且不知发生何事。   西园的庭院旁,后土侍弄着手下的花草,又眼睁睁瞧着它们在一息之间提前盛放,花瓣摇曳,分外喜悦。   “是道祖?还是通天道友?”   她认真地思考着,又仰起首来,望着天际绵绵细雨,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衣袂曳地,身姿翩然。   远远的,又是谁冷笑一声:“终于……”   他只道了这么半句,便倏地噤声,仿佛颇为忌惮的样子。   通天并未去注意外界的变化,专注地凝望着他身边重新聚拢而来的几个徒弟,眼眸微微垂落,神情似叹息,又恍惚。   一卷黄庭经,他讲了千万遍,讲到烂熟于心,再也不可能忘上半字,甚至连语气都错不了分毫,此时却有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几乎令他恻然。   原来他还有机会给他的弟子们讲道。   并非在深夜沉沉的梦境之中,亦非在偶尔泛上心头的记忆里,而是实实在在地,讲这么一卷黄庭,来弥补他曾经的错漏。   他尽心竭力地将他们引上了这条大道,却独独忘了……教会他们人心。   通天摩挲着厚重的玉简,眉眼微微搭下,眸中转过几分晦涩难明的色彩。   天意难测,人心异变。纵使是至亲至近如三清,也会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日。   你们口中所唤的那一声“大师伯”“二师伯”,也早晚有一天,会通通变为同旁人一般无二的“太清圣人”“玉清圣人”。   他该早点教会他们的。   鸿钧自他背后走来,踏着清脆的雨声,他身后是淫雨霏霏,铺天盖地,衬出几分略有些暗沉的天穹。   唯有少年身旁盛开了重重莲花,一朵又一朵,落入雨中,被清冽的风轻轻吹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靠近,他只是极为自然地坐了下来,一起听着通天讲道的声音,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通天亦未侧首,只专注地把这一段讲完,满意地望着沉浸在大道之中的众人,方才轻轻放下玉简,回眸一望,如同美玉般皎皎生辉的面容落入鸿钧眼中,极尽了世间一切美好。   “师尊。”   “我回来了。”通天笑道。   道祖静默地望着他,眼眸中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口中却是丝毫不留情:“倒还知道回来。”   ……   两人一起回了寝殿。   鸿钧低眸望着懒懒散散靠在他身旁的通天,略微俯下身去,苍白的指尖轻轻穿过他乌黑的发,替他解开了发冠,任凭那三千青丝委地。   随即又自然地松开了手:“感觉身体怎么样?可是有哪里不适?”   “你这次昏睡了足足七千年,若非气息始终平稳从容,灵台紫府也如寻常一样,为师早就已经打上鸿蒙去了。”   通天的关注点却又不对:“师尊,那位已经醒过来了吗?”   鸿钧略微不满地注视着少年,倒也替他解答了疑问:“说是醒了,但又比以前孱弱几分,看样子,你那一剑对祂造成的伤害颇大,让祂连明面上的‘全知全能’都做不到了。”   少年朗笑一声:“是好事啊。”   “好事好事,总是喜欢作死算什么好事?”   鸿钧眉心微拧,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眸光又微微暗沉几分:“别老是同盘古学,到头来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通天眨了眨眼,微微抬首,正对上鸿钧的目光。   他忽而轻笑一声,颇为好奇地望来:“师尊,父神说的那位老朋友,不会就是您吧?”   鸿钧瞥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不周山上,是谁想都没想,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直接就喊贫道师尊的?”   “可是师尊就是师尊嘛——”气团子熟练地蹭了蹭他的衣袖,眼眸闪闪发亮地撒娇道。   鸿钧抬起手指,似要点上他额头眉心,又被通天反应迅速地避开,躲完之后又悄悄掀起眼眸,认真地打量了他许久,方才凑上前来,继续一本正经地甜言蜜语:   “师尊,弟子觉得自己现在身体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一定是因为这段时间师尊在好好照顾弟子,弟子才能不受任何影响!”   “师尊最好啦,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师尊更好的人了!”   整只气团子都甜腻得过分。   鸿钧微微挑了挑眉梢,仔细地打量了他许久,引得通天不自觉地僵硬了几分:“师尊?”   道祖似笑非笑:“讲话这么好听……盘古给你吃了多少蜂蜜?还是你一不小心掉进蜜罐子里去了?”   通天:“……”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了鸿钧的衣袖,往后一退:“打扰了。”   “师尊,弟子无事,先告退了。”   少年起身便走,还没走出半步,又被鸿钧抬手拽了回来,强行困锁在怀中,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之前。   紫衣华发的道祖微垂了眼眸,眸光微微暗沉,语气淡淡道:“为师还没同你算账,你倒是先同为师生气了。还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气团子’啊。”   谐音梗扣钱!   通天抬眸望他,眼眸愈发显得生动,流转着星辰熠熠的光辉。   “师尊不是嫌弃我吗?”   鸿钧低头笑了一声,气息轻轻拂过他耳垂,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他面容上,眸光微敛,颇有几分吝啬:“通天怎敢这般污蔑为师……”   “通天可知,贫道这七千年,是怎么过得吗?”   怀中的少年隐隐沉默了一瞬,良久之后,方才敢抬起眼眸望向他:“师尊……我可以解释的。”   鸿钧望他:“那你解释吧。”   通天沉默了一瞬,努力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许久之后方才泄气道:“弟子能说弟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莫名其妙回到天地初开之时的他,是真的很懵逼啊!   鸿钧低眸望了他许久,心头那些隐隐的揣测又浮了上来。   命运长河……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才会亲自将通天送回远古之时,让他同盘古相见?   本该永不停留,永不回头的命运,怎会突然回首,遥遥望向祂的来处。简直……就和他们的重生一样,毫无道理。   鸿钧眉头微微一动,露出几分深思之色。   是了,重生。   他和通天保留了完整的记忆,通天以一线生机为媒介唤醒了女娲的全部记忆,其余人等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记忆复苏的迹象,只不过都不及他们几个掌握的记忆多。   这从侧面展现出,他们分明都是有着上一个洪荒经历的那个人,而非换了一个世界。   这不是真真正正的“重生”,又能是什么?   通天一直观察着鸿钧的动作,见他双眉紧蹙,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眉眼,似想替他舒展开那颦蹙的眉头。   鸿钧的思绪一顿,下意识捉住了少年的手腕,低眸望向他。   被抓包的通天怔了一怔,本能地狡辩道:“师尊,不要老是皱眉头,他们都说了,这样容易老得快!”   老得快?   鸿钧的眼眸微妙地眯起,视线定定地落在通天身上,语气不明地开口道:“通天可是觉得为师……老了?”   不知为何,道祖忽而回想起盘古调侃他的话,什么“好聚好散,再见不难”之类的,神色愈发显得莫测几分。   通天不明所以,却也果断地摇了摇头:“哪有哪有,师尊您风华正好,风姿卓然,风淡云轻……实乃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美人!”   鸿钧低眸望去,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原来通天是这么想为师的?”   气团子欢乐地点了点头,睁大眼眸与他对视,力求让鸿钧感受到自己的真诚:“当然啦,只是师尊啊,您看看您这满头的白发,年轻人要注意保重好自己,千万别熬夜啊。”   鸿钧保持着微笑,神情间却已然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通!天!”   气团子顿时一抖。   救救救,救救团QAQ!   作者有话说:   是谁膝盖中了一枪?   是我鸭。   ————   “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作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黄庭经》 第89章 脉脉两心知   团子眼看是救不了的, 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的,就算是盘古重临也未必能拦住祂好友的。   “师尊,师尊您别生气师尊, 弟子只是随口胡说的师尊唔。”   “我可以……我可以狡辩的师尊!”   鸿钧低眸垂目,轻而易举就将人按倒在了云榻之上, 在他耳畔缓声轻语:“贫道算是看出来了, 有些人果真是三天不打, 上房揭瓦!”   鸿钧:“正好, 让为师来检查检查,这段时间的沉睡和神魂离体是不是对你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影响,也好趁此时机, 替你好好解决一二。”   他加重了语气,将那“好好”两字念得意味深长, 格外具有压迫感。   团子一声也不敢吭, 只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鸿钧, 试图进行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师尊……通天知道错了。”   他蹭了蹭身上之人的气息,又在后者隐隐加重的呼吸声里,抬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埋在鸿钧颈项边撒娇:“弟子不该让您担心的。”   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脖颈处传来, 少年温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服,轻而易举地传递到他身上。   鸿钧眼眸微微暗下, 凝神望着怀中愈发大胆的气团子,一时竟被他抢去了先机。   “弟子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可是……”通天停顿了一瞬, 旋即又扬起脸来, 艳丽绮绝的眉眼灼灼生辉。   “对不起, 鸿钧。”   “我不该让你担心那么久的。”   七千载啊,自从他们重归这亘古洪荒以来,就再没有这么久的分离。   他几乎不敢想象他突然昏睡过去的日子里,鸿钧是如何找到他的神魂所在之地,又生生跨越了无尽岁月前来寻他。   鸿钧低眸望着他的弟子,眉眼微微搭下,语意不明道:“先前讲话还这么嚣张,现在倒好,乖巧成这样?”   通天眨了眨眼:“因为是师尊嘛。”   他埋在鸿钧怀间,垂落了眼眸,语气间含着几分清脆的笑意:“师尊是这世上,待我最好、最好的人。”   鸿钧又叹了一声,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怎么能蠢成这样?”   “师尊——”通天拖长了音调唤他,眉梢微微挑起,露出底下一双无辜的眼眸:“弟子哪里蠢了?”   鸿钧:“想听实话?”   通天睁大了眼眸,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颇有几分控诉的意味。   鸿钧轻笑一声,抬手揉乱了他的发,静静地把他拥在怀间,无所顾忌地挥霍着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命。   通天任凭他抱着,眉眼微微垂落,掩下波澜迭起的眸光,依偎在他怀间,听着那一声又一声,剧烈跳动着的心脏,愈发觉得安心。   紫霄宫中明月皎皎,穿墙入户,照彻满园春色,截取一片天地安宁。   良久,鸿钧方俯下身去,轻轻吻过通天的眉心:“好了,为师原谅你了,现在让为师仔细瞧瞧你的神魂,好不好?”   通天抬眸望着他,指尖不自觉地缠绕着那如雪般清寒的发丝,又顺从地敞开了自己的识海,任他轻轻探入一股力量,仔仔细细地,将之探查过去。   “如果是师尊的话,当然可以。”   相较于躯体,神魂被触碰的感觉分明更加敏感。   浩瀚无垠的力量克制着,压抑着,小心翼翼地探入,一寸寸地与神魂接触,几近亲密无间。   是温热的,是缠绵的。   通天茫然地眨了眨眼眸,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鸿钧的衣袂,用力之重,使之不觉泛起几丝褶皱。   鸿钧一边检查着他的神魂,一边又略微留出几分心神,关注着他的举动。   道祖隐约叹息一声,将他拥得更紧,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过于剧烈的情绪:“别怕,为师不会伤到你的。”   他一遍遍许诺,抵着他的额头,任凭那垂落的三千青丝与他的霜雪发丝交缠在一处,又低垂着眉眼,听着通天愈发恍惚的喘息声。   “师尊……”   “为师在。”   鸿钧抓住了通天的双手,手指轻轻摩挲过那略微带着薄茧的掌心,俯身吻过他指尖。身前之人的颤栗愈发明显,自暴自弃地埋在他怀中,不肯给他看自己的神情。   道祖似是笑了一声,控制着己身神识的动作又愈发轻缓柔和,寻觅着他神魂出现的种种疏漏之处,又悄无声息地编织起细细密密的精神网,将之网罗起来。   本该泾渭分明的魂力,此时此刻又无端交融在一处,令通天倏地抓住了鸿钧的手掌,眼眸中雾气迷蒙,唇齿微启,半晌说不出话来。   “通天。”鸿钧唤他。   他的弟子抬眸望他,眉眼绮丽,眼尾微微上扬,泛着几许诱人的绯色。唇齿一启一合之间,露出一点猩红的舌尖,许久方才低低地应了他一声:“……师尊。”   鸿钧轻轻一笑,不甚在意地将他拥入怀中,附在他耳畔轻呵一口气:“通天,双修吗?”   少年的眼眸倏地睁大,还未来得及摇头拒绝,又被鸿钧抬指抵住了唇瓣。   “为师想了许久,虽说替你寻些修补神魂的天材地宝也不算什么难事,但总归显得麻烦几分。倒不如神魂交融,彼此坦诚相对……来得容易。”   鸿钧低眸望他,眸光莫测,一字一句编织起同样缜密的巨网,试图将这只上清通天捕捉在内:“你近来几次神魂遭受重创,前不久又燃烧过魂力,强行提升自己的修为,几次三番,状况频繁,为师是当真觉得……此事甚是难办。”   “当然,你若是实在不愿,为师也总能想出办法来应对的。”   紫衣华发的道祖轻声哄劝着他的弟子,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唇角微微上扬,泛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却不知通天,是否愿意信任为师?”   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吗?!   通天努力抬起眼眸望他,眸光微微颤动,脑中一片空白。   熟悉的气息充盈在鼻尖,识海之间晕染开一朵又一朵的莲花。庞大的神识如游蛇般涌动,寻觅着疏漏之处,替他一一修补。   他死死抓着鸿钧雪青的衣袖,大声地喘气,又在下一个瞬息,感受着那几乎把他整个神魂包裹在内的力量,几近溃不成军。   骤然之间,他反应过来一个事实:“师尊,您莫不是还在生气?”   鸿钧摇头:“怎会,为师说过,为师从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那您为何……”   鸿钧抵着他额头,平静开口:“大底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吧。”   通天睁大了眼,望着鸿钧俯身垂首的姿态,如雪般的发丝浸润着银白的月色,愈发显得惑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为师说过为师会原谅你,只是在原谅之前,总得有些许小小的惩罚……通天一定会理解为师的对吧?”   “其用之时,神交体不交,气交形不交。”   鸿钧慨叹一声:“好徒儿,凝神屏息,同为师来。”   ……   ……   悠悠万载,弹指即逝。   第二次讲道,已然临近。   天道居高临下地望着紫霄宫中求道的众人,视线又幽幽地落到了鸿钧身上。后者面不改色地站在祂身后,紫衣曳地,风华无双,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鸿钧,本座原本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鸿钧淡淡一笑:“您如今也可以继续这么认为。”   天道的目光愈发森寒,仿佛有凉气从脚底板上一点点冒上来,周围的温度倏地往下坠去,暖玉铺就的地面之上渐渐渗透出潮湿的水珠:   “哦?你的意思是,你仍然愿意站在本座这一边?”   鸿钧抬眸望去,眸中不见丝毫温度。   遍布在殿中的冰雪蔓延而上,一寸寸侵吞着他的立身之地,若有似无地攀附上他的一角衣袂,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神色不改:“吾辈修道之人,一心苦求,唯独大道耳。”   “大,道。”天道轻声念着这个名号,先前的遭遇又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令祂的目光中再度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自然,你们都该心向大道的,”祂轻轻笑了一声,“连本座也不例外。”   祂转身望向鸿钧,语气亲切:“先前本座同大道有些误会,也犯了一些小小的错误,好在这次重回太初境后,经过我们友好的交谈,本座已经成功化解了这些误会。”   鸿钧微微颔首,神情中透着几分欣然之意:“这对洪荒来说,再好不过了。”   天道注视着他,眸光微微一闪:“不知本座离去之后,洪荒可有出现什么乱子?”   鸿钧摇了摇头,平静地将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略微犹豫了一瞬,引起了天道的注意:“尊上……”   “可是有什么问题?”   鸿钧微微掀起眼帘望了祂一眼,心下思虑片刻,方才缓声开口道:“其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多出了许多同您相关的谣言……不知您有没有打算澄清一二?”   天道:“谣言?都有哪些谣言?”   连这些都不知道吗?还是祂在伪装?   鸿钧心下微微皱了眉头,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元凤他们几个当时大逆不道控诉于您,流言传于洪荒,盛行一时。”   天道对此也有准备,心下虽是憋屈,口吻中照旧一派风淡云轻:“此事都是误会,以后他们自会明了本座的好。”   鸿钧点了点头,干脆道:“除此之外,就是怀疑您私德不修,意图对上清通天行不轨之事了。”   “嗯……嗯?”天道刚刚还在点头,闻言倏地一怔,“什么?!”   鸿钧抬了抬眼,语气中没有一丝波动:“您当时吩咐贫道,不准上清通天出紫霄宫半步,但在三族战场上贫道一时不察,令通天从禁闭中逃脱。在您和大道处理‘误会’的时候,贫道便又关了他数千年禁闭。”   天道茫然地听着:“所以这和本座有什么关系?”   鸿钧客观道:“贫道亦不知晓,但是可能是因为贫道是您的代言人吧,他们好像把通天关禁闭一事算到了您头上,这谣言传着传着就变了模样。”   天道的眼角开始抽搐了起来:“欲行不轨?!”   鸿钧点头:“是啊,欲行不轨。”   天道不敢置信:“全洪荒都知道?”   鸿钧继续点头,轻描淡写道:“而且您回来时,通天不是喝醉了酒,误捅了您一剑吗?原本不信这件事的人,也不得不信了。”   天道:“……”   天道:“???”   鸿钧微微一笑,略表同情之意:“恭喜尊上,您已经扬名洪荒了。”   至于真正想要“欲行不轨”的他……他都替天道背过那么多的黑锅了,也该轮到祂来试试这种滋味了吧? 第90章 心悬日月光   鸿钧随手拿谣言炸了一下天道后, 果不其然瞧见祂阴晴不定的脸。   天穹之上雷电与风雨交加,轰轰烈烈地笼罩着紫霄宫,令此间居住的众人发出一天一度, 有时一天几度的感慨:“紫霄宫什么都好,道祖讲话真动听, 典籍藏书什么的也很丰富, 就是这天气太可怕了, 不愧是距离那位天道最近的地方啊!”   天道:“……”   无能狂怒.jpg   鸿钧将双手往袖中一拢, 眉眼间晕着浅浅的一层明月光,任凭周遭的冰雪露出几欲将他吞噬的垂涎模样,衣袂翩然, 仿若即将绝尘而去。   他淡淡地抬了眼,视线映入眼前一片虚无之地, 一团法则所化的力量凝聚出一张冰冷而无机质的面容, 居高临下,掌握着这片天地至高的权柄。   祂在打量着他, 试图探究出这些谣言同他的关系,又悄无声息地探出枝枝节节,笼罩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倾听着它们的声音。   女娲自树梢上睁眼, 蛇尾状似无意地一甩,将一团元炁倏地横扫到地上, 一双碧眸盯着伏羲杯盏中微微漾开的金色茶水,露出森冷而嘲讽的目光。   太一倚靠在桌案旁,老老实实听着帝俊日常的训话声, 又忽得掀起眼帘, 指着那东西对兄长道:“兄长, 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帝俊头都没回一下就甩出一道太阳真火,“别想找机会转移为兄的注意力!”   “啊,被烧掉了诶。”太一饶有兴致地望来,转而被帝俊揪住了金乌本体,不觉连连呼痛,“兄长饶命啊兄长。”   “哼。”帝俊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眼角的余光落到那团熊熊燃烧的元炁之上,方才显露出些许的冷意。   ……   而在这些被迫消融而去的元炁之外,更多的元炁渗入土壤之中,泛起盈盈光亮,探究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又将种种画面反馈给天道。   鸿钧面容上仍是一片风轻云淡,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天道亦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朝着他扬起一个标准到极致的冰冷笑容。   “鸿钧,这些谣言应当同你无关吧?”   鸿钧掀起了眼眸,定定地望着祂,神情中略微带着些惭愧之色:“谣言所传之事,皆由贫道而起,若是尊上想要澄清此事,贫道必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好得很。”天道幽幽开口。   祂自然是不信的,却到底没办法采用一些“非常手段”,从而得到祂想要的真相。   不仅是因为大道的钳制,更因为这谣言一出,祂若是当真无缘无故对上清通天动手,怕不是会彻彻底底失去洪荒众生对祂的信任。一个不得祂所辖世界信任的天道……   祂不敢去尝试这样的下场。   毕竟,自元凤往后,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   鸿蒙之中,天道微垂了视线,打量着自己的身躯,又悄无声息地将自己藏得更深、更深,难以为外界轻易察觉。   祂的力量,已经开始衰弱了。   鸿钧静静地等待着天道接下来的话,半晌,却只见得那一团如同磷火般燃烧着的法则之力跳动得愈发剧烈,幽影幢幢,深绿惨淡,在寂静的长夜里,平白生了几分恐怖之感。   “你先下去吧。”祂声音渐趋嘶哑。   鸿钧周身的冰雪随着此言渐渐散去,犹然带着些不甘的姿态。   道祖微微甩了甩衣袖,又从容地俯下身去,对着天道略行一礼:“是,尊上。”   旋即,他平静地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偏殿。   天道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眸光忽闪忽灭,显出一副深沉的思考。   “鸿钧……”祂念着这个名字,神情晦涩难言,“真是个麻烦。”   *   “神识交感,魂魄相融;心神合一,与天地同。”   隐隐约约的,仿佛又有什么声音悄然入梦,引得通天微蹙了眉头,长睫不安地颤动。   鸿钧盘膝同他对坐,如雪般霜寒的发披散在肩后,偶有清澈的月光不知其故落在他们两人之间,带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战栗。   细细的汗珠濡湿了他的发,少年那一身红衣无声地曳落在云榻上,透着靡丽而蛊惑人心的色彩。他全部心神都投落在识海之间,听着微微漾开的水声,眸光近乎失神。   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上他唇瓣,似叹息,又餍足,忽而生出几分火热之意。受损颇多的神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来人,引着那外来的力量运转着大小周天,一寸寸修补着缺憾之处。   通天不觉羞恼地偏过首去,又被来人抵住了下颌,迫使他抬起眼来:乌发散落,眉眼泛红,衣襟略略敞开,红衣如烈火,肌肤胜霜雪。   偏生,偏生在这般境地之下,他还能听见鸿钧含笑的一声:“静心。”   他恨恨地咬了他的肩膀,听着他师尊胸腔隐隐的震动声,下一瞬,又被锁了双手,抵在背后。   “神交体不交,气交形不交……”鸿钧又重复了一遍,霜雪般的发轻轻拂过他面颊,“通天,你莫要怕。”   怎会不怕?   仿佛连整个躯体全部魂魄都交付于一人的感觉,由着他抚弄,由着他占有,再一点一点,愈发深入,直至抵上穷途末路。   “师尊,别……”   鸿钧抬起眼来,“通天,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字一句告诫着他,唇角却又微微上扬。   通天无意识地抬起眼眸望向他,视线中映入师尊冷峻的下颌,一双眼眸幽邃入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许久之后,方才浅浅地漾开几许笑意。   “魂魄久不宁,于身心有害,通天,你放心交给为师便是。”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落在耳畔,像是一个长长久久的幻境:“把你自己,交给我……”   通天骤然睁开眼眸,猛得从梦中惊醒,听见多宝一声担忧的呼声:“师尊?”   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里,意识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欲望吞没,神魂沉溺在那片识海之中,再也难以脱身。   “……”   通天重重地闭上了眼,咬牙切齿地把黄庭经往自己头上一砸:“静心,静心。”念了两遍又觉得不对,又颇为暴躁地睁开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柔和了声音:“多宝,何事?”   多宝一脸担忧地望着通天的举动:“师尊,您近来……”   通天面无表情:“为师很好。”   “师尊,若是您身体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找师祖他看一看吧。总不能日日夜夜……”拿玉简砸头啊。   通天轻而易举地从多宝面上看出了他的想法,心中难得生了几分郁闷之情:“多宝,答应我。”   多宝:“什么?”   “给为师闭嘴!”少年眉头一挑,眼眸愈发显得肆意,“今天的书读了吗作业写了吗剑练了吗阵法学了吗,没学就快去,走走走。”   多宝往后退了一步,摸了摸下巴:“所以说师尊,果然是出了什么事吧。”   “您和师祖闹矛盾了?师祖惹您生气了?还是说,”他眨了眨眼,“我们马上就要有师爹了?”   通天:“……”   通天震撼:“为什么不是师娘?!”   多宝悄悄在袖中准备好了逃遁的法术,闻言从头到脚把通天打量了一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师尊,不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不相信您,只是……”   “师尊您明显就被师祖吃得死死的啊!”   话音刚落,他嗖得一下就从原地消失,又在墙壁之上悄悄探出个头来:“师尊您说对吧?”   “多,宝!”   旁边的三朵云彩闻言紧张地凑到了一起,悄悄轻语几句:“师爹和师娘是什么意思?”   “是师尊的道侣吗?”   “哇,师尊要和人结契了吗?那我们要准备什么礼物吗?”   这些话语自然落入通天耳中,映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少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多宝,你怎么教你师妹们的?”   一袭广袖云袍的多宝坐在树梢之上,一本正经同他道:“师妹们活泼可爱,天真快活,岂不是一件好事?”   通天扭头望去,三朵云彩踮起脚,一团上面挨着一团,认认真真地朝他行礼:“师尊!”   通天不禁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的瞬息,已经不由自主地抱起那几团云彩,倾听起她们絮絮的话语来。   一缕清风飘飘忽忽地落在树梢上,一晃化为一个身姿翩然,手持折扇的少年郎。   赵公明定定地往那个方向望去,手指轻轻敲着折扇,转过身来对着多宝轻轻一笑:“不愧是大师兄,向来通晓师尊的心意。”   多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色丝毫不改:“师尊所念,不过是我们这些弟子罢了,公明师弟难道不知吗?”   赵公明闻言一怔,又不觉缓和了眉目,定定地望着远处的红衣少年:“师尊啊……若非当初我们几人拖累师尊,截教也未必会到这般地步……”   “既已知此,赵公明,你也下去吧。”多宝抬了抬眼,直截了当就往他身后踹了一脚。   “诶,多宝你?”   “给为兄下去彩衣娱亲去吧你!”冷酷无情的大师兄拍了拍手掌,如是说道。   只要师尊能高兴就好了。   师弟?算个什么东西。   赵公明大怒,还未来得及找多宝算账,便又听见通天唤他的声音。   少年一袭红衣,明艳绝尘,一如这天地间至高至明的宇宙寰宇,日月星辰。那般明朗的日华落在他身上,衬着那明亮的眼眸,挺拔的鼻梁,又点染过那一点轻轻上扬的唇。   何等风华,何等耀眼。   “清风无物,不染尘埃,贫道取那‘公正明达’之意为你赐名,往后,你就唤做‘赵公明’吧。”   为这一个顶顶好的,难得有意蕴的名字,他背地里不知道同多少师兄师姐们打了一架,就比如那个踹他下来的王八蛋多宝道人。再往后,就连新入门的弟子们,听了师尊予的名字之后,也不由自主苦着脸上前询问他:“师兄,您是怎么得了这名字的?”   怎么得的?   嘿,反正你们得不到就是了。   赵公明轻轻摇着折扇,笑得志得意满。   此时此刻他抬眸望去,却觉喉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他方才掀起衣摆,俯身跪下:“孽徒赵公明,拜见师尊。”   万万载,又万万载,谁能料得今日,终得圆满。   ……   等到鸿钧从偏殿走至这处庭院时,便只听见一连串清脆的笑声,绕过九曲的回廊,轻而易举地落入他耳中。   通天耐心地哄着他的徒弟们,偶尔掀起眼眸,望见他走来的身影。少年似想甩袖而走,不知为何又停了脚步,抬眸静静地望着他。   良久,轻轻一笑。   岁月正好,未来尚可期待。 第91章 天憎梅浪发   亭阁中, 鸿钧与通天对坐。   道祖如雪的发丝微微拂落,一双幽邃淡漠的眼眸凝视着通天,静默而无声。   通天低眸举起茶盏, 指尖摩挲着温热的外壁,小口地啜饮一二, 半晌, 方才抬起眼去:“……师尊。”   “祂大概想在第二次讲道上做些什么。”鸿钧平静开口。   通天的目光微微一怔, 倏地锐利三分, 修长的手指笃笃地敲着桌案,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第二次讲道……”   他扬眸望着被乌云遮蔽的天穹,又忽而垂下眸去, 望着风云变动的洪荒:“前些日子,帝江代表十二祖巫正式宣布了巫族的独立, 欲招揽各方能人异士, 天道降下了无数功德。”   “比上一次晚了不少。”鸿钧客观地评价道。   通天睨他一眼,倏地一笑:“也是, 倒是弟子着相。”   他摇了摇头,又饮下一口茶水:“风希给后土送了贺礼,她们两人常常凑在一起聊天,也不知道想做些什么?”   “是好事吧, 她们向来有分寸。”   鸿钧顺着他的话往下讲,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似想替他拂落头顶沾染的一片落花,又隐隐克制了几分。   通天继续道:“伏羲倒是一如既往和帝俊走得近,两人言谈甚欢, 一如前世。”   “他们都走上了自己的路。”少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又微微抬起眼眸望着远处热热闹闹的三朵云彩, 眸光愈发显得柔和,“而我,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条大道。”   鸿钧默不作声地听着,忽而开口道:“要为师陪你去找蓬莱岛吗?”   通天不觉抬首,正对上鸿钧投来的目光,下意识一笑,又伸出手去拉住了他雪青的衣袖,同他撒娇道:“好啊好啊,师尊陪我。”   道祖终于垂了眼眸,视线落在他被攥紧的衣袖上,又微微上移,映入通天含笑的面容。   他的眉眼微微一顿,自广袖间探出手掌,落入那人袖中,悄悄同他十指相扣,方才低沉着声音道:“好。”   “却不知徒儿,如今身体如何?”   通天明显僵硬了一下身体,半晌,又咬牙切齿地回他:“有赖师尊操劳,弟子恢复得甚为良好!”   鸿钧轻轻一笑,抬手将少年拥入怀中,顺着自己的心意捉去了他发间的落花,若无其事地将之藏入袖中:“如此便好。”   “为师先前还担忧着这神交之法不能起效,或许还要更进一步呢?”   炸毛的猫当机立断踩了一下他的脚作为回应。   鸿钧低眸瞧去,却只微微扬了扬唇角。   是了,他的弟子从出生到现在,虽说挫折磨难受了不少,但在情爱上却是彻彻底底的一张白纸。   在昆仑的时候有他两位兄长护着,旁的阿猫阿狗丝毫近不得身,往后又有他这位做师尊的挡着,谁敢轻易冒犯?   待至他成圣,高坐蒲团,传道受业,已然成了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又有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引诱圣人,入这滚滚红尘。   诚如他同盘古所说的那样,是他诱他品尝情爱,引他生出贪嗔,步步布局谋他这副身心,只欲将他也拉入这纷扰世俗,同他一道沉沦在这无边极乐之中。   他可真是太过分了。   鸿钧漫不经心地想着。   道祖唇边含着几分宽容的笑意,耐心地哄着他徒弟,又顺理成章地将他藏入怀中,再容不得旁人窥伺一眼。   月上中天,又是一夜。   *   紫霄宫中的第二次讲道同第一次并无什么区别。   照旧是一片整整齐齐不分彼此的桌案与蒲团,身体力行地展现着道祖的一视同仁,桃花树于风中微微摇曳,连绵成林,引得不少人投去目光。   春风正好,送来几分暖洋洋的意味,在此间读书求道,又似人间难得的美事。   后土从袖中一卷一卷地取出了玉简,耐心地摆放在桌案之上,又铺开一卷白纸,细心地研了墨汁,将笔墨准备好之后,她方侧过身去,静静地端详着外面的景象。   来自洪荒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她身边的几个座位,到底是长久地空了下来,想来,她的几位兄长是无暇来此了。   纵使有他们几个记下的笔记,有些事情也是弥补不了的。   毕竟……那可是大道啊。   后土微微闭了闭眼,神情愈发显得平和,唯独心间浅浅地生了几分怅然。   巫族……他们十二祖巫的未来,又当在何方?   远远的,又有一个纸团砸在了她的书案上,引得后土睁开眼去,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上面。   她接过了纸团,又抬眸一望,女娲托着腮靠在窗边,自然地朝她招了招手,笑容中颇带几分肆意。   后土的神色舒缓几分,朝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又平静地将纸团收入袖中。   她们的动作着实是平平常常,毫无避讳,众人瞧了一眼也便收回眼去,并不过多关注。坐在后土身旁的玄冥侧身望来,也只是调侃一句:“小妹同女娲的关系真好。”   后土朝着玄冥一笑,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们志趣相同,志同道合,自然关系会好上一些。”   玄冥不甚在意,又朝着旁边的人招招手,凑上去聊上那么几句。   单独这么看来,这偌大的紫霄宫,当真像极了凡间的书院,众人自四海八荒来此求学,互相结交,共谋大道。   后土微微抬起眼眸,目光一扫大殿中的全貌,又遥遥见得帝俊和太一朝这边走来。   他们两兄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不自觉地吵了起来,周身的太阳真火燃烧得愈发旺盛,引得周围的人齐齐退避三舍,却也挡不住那木质的桌案被这真火一点,熊熊燃烧了起来。   “?!”   “救火啊,来人救火啊!”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三足金乌两兄弟周围直接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昊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地宣读了《紫霄宫处罚条例》,墨笔一勾,就给他们记了个小过。   后土凝神望着莫名显得灰头土脸的两只大小金乌,不知为何突然想笑上那么一声,她这么想着,也便大大方方地弯起了眼眸,笑意星星点点地落入她眸中。   帝俊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目光朝着后土的方向望来:“后土道友……”   后土随意地摆摆手:“无事无事,在下什么都没看见。”   帝俊:“……”   未来的妖皇沉默了一瞬,故作无事地交了罚款,又接过了纸笔,打算写那个什么,大概叫检讨书的东西,眉头难得皱了起来,露出了甚是苦恼的神情。   瑶池瞧了瞧他们,又着重强调道:“一定要是自己写的检讨书,不能让别人代写,也不能抄袭,都想清楚了啊,我们举头三尺有天道!”   天道:“……”你特么的!   本座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前头的谣言事件还没有解决,奇怪的神职又增加了是吗?!   然而瑶池小姑娘丝毫不惧,手捻清香三柱,认认真真地上告道:“最为公平正义,清正廉明的天道啊,请倾听我们的声音吧……”   帝俊:“……”   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中难得起了一个念头: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天道同样头皮发麻,由法则凝聚而成的躯体绝望地散成了漫天的灵光,飘飘忽忽地游荡在鸿蒙之间。   令人不禁感慨一句:一个幽灵,一个共**主义的幽灵……   对不起,错了重来。   一个孤苦无依的天道寂寞地飘荡在鸿蒙之中,引得监管着祂的人频频侧目,一时之间竟然生出了几分同情之意。   惨,真的好惨。   好久没见过这么惨的天道了嘻嘻嘻,得给同事们也看看√。   社死这种事情,摩多摩多。   画面拉回到这边,紫霄宫这处大殿经过诸位学子们的一番折腾,依旧是坚定不移地履行着它该尽的教学职责。   学风兴兴向荣,学生自信昂扬,饱满的斗志,坚强的意志,无坚不摧的信念,组成了这座伟大的学府!   ——远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洪荒中,第一次有人走向了芸芸众生,将“大道”传承了下去。   通天随着鸿钧一道踏入殿中,下意识抬起眼眸,望着那静静等待着的三千红尘客。他的步履微微一顿,不自觉地侧过身去,望了望身旁的鸿钧。   道祖穿着他惯常的那一身雪青道袍,紫衣白发,眉目从容。   后世人尽皆知,紫色在洪荒最为尊贵。这正是因为鸿钧道祖昔年传道三千红尘客的举动。从此往后,再无人胆敢去穿那一身紫色,也象征着,他们对道祖的尊崇与敬佩之意。   传道众生啊……   通天低眸垂目,抬起手指轻轻按压着自己的心脏,听着它一声连着一声过于欢喜与剧烈的声响,唇边轻轻扬起一个笑容。   多好啊。   他的道,以及……他的师尊。   鸿钧微微侧身,神色中似有几分疑惑,又耐心地牵起了他的手,在他耳畔轻语一声:“走吧。”   通天回应了他的举动,同他一道往前走去,眸光清亮如水,澄澈见底。   女娲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太一眼眸一亮朝着他挥了挥手,又见所有修士齐齐地下拜:“拜见道祖。”   鸿钧始终扣着通天的手,平静地望着众人,又微微抬起眼眸,扫了一眼接引准提,方才缓缓地同那天穹之上的眼眸对视了一眼。   天道无声无息地睁开眼,至高无上的力量笼罩着紫霄宫,无形之中激荡起万千的气浪。漫天桃花纷繁如雨,倏然而落,沾满了整片地面。   风声萧瑟,透着隐约可闻的杀机。   端看这珍珑棋局,鹿死谁手! 第92章 故下封枝雪   “大道之路, 如登绝壁,如攀险峰,非大毅力、大智慧、大气运之人, 难以望其尽头。”   巍峨紫霄宫,自春往冬, 自冬归春, 以这短短的三千载, 传道于此三千红尘客, 待至他们离去,又将道法传至四海八荒,世人方有求索大道之门径。   通天端坐在鸿钧下首, 听着他以往已经听过一遍的三千大道,更多的感触油然而生。   他也曾以莫大的毅力孤身一人行过漫漫雪夜, 从昆仑山走下, 踏遍洪荒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停驻在海外孤岛蓬莱之上, 见着头顶日月或升或落,忽而发觉这一生一世,不过是须臾之间,一次日落月升, 或许便是匆匆一世。   方知求道之难,实非人人可以如愿。   紫霄宫中, 通天轻轻闭上了眼,思绪又似乎回转到当日。   在他之前,蓬莱从未有旁人踏足, 远远望去, 只见嶙峋的峭壁上覆盖着最原始的青苔, 奇花异兽伴着微微潮湿的海风生长。偶尔抬起首去,望见鲛人从碧波粼粼的海面上踏着月光而来,朦朦胧胧的白雾将一切轻轻掩盖。   灵气充盈太虚,万物蓬勃生长。   他静静地坐在崖边,望着天际那一轮耀日缓缓沉入地平线,羲和驾着金车而过,徒留满天的云霞。   天地何等静谧,唯独他的神识向外探去,逐渐覆盖了整座蓬莱岛。   蓬莱岛上悬崖陡峭,白浪重重地拍打在崖岸上,溅起无数浪花飞沫。万千的蜉蝣从水面上飞过,匆匆忙忙,奔赴着它们的归途。   而他端坐在岸上,正将白日里的感悟说予身边的草木听,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天南海北胡扯一通。   比起后来他那几个顽劣的弟子,它们倒是格外安静,偶尔随着长风轻轻摇曳,衬得此间愈发静谧。   那一团纷飞的蜉蝣中,不知何时就有一只停下了脚步,似被他的声音吸引,悄无声息地停留在了一片草叶之上,不再往前飞去。   通天讲得正愉快,眼见多了一个听众,又愈发兴致勃勃。   明月皎洁无瑕,自深色的天幕上注视着这一幕,微微晃动着,自上头落下金色的帝流浆,朦朦胧胧,散发着暖色的光晕。   草木们受了这月华精气的哺育,周身灵光萦绕,生机盎然,更加捧场地听着他讲道。   那只蜉蝣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之下,身上也渐渐生了几分变化,随着讲道的深入,它头脑中的混沌渐渐散去,灵智初开,懵懵懂懂地抬起眼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   通天低眸望去,不觉从袖中伸出手掌,接住了这只小小的蜉蝣。探出的神识轻而易举地将它那份欢喜之情传递了回来,令他下意识扬起唇角,微微一笑。   自长夜至破晓,草木们的变化甚为显著,蜉蝣努力了许久,终于从口中吐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   通天捧起手掌,凝神听去,辨不太清晰,只觉出那连绵不绝的喜悦之情萦绕着那只小小的蜉蝣。它依偎在他的掌心之中,格外开心地振动着自己的翅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又轻轻发出一声舒缓的响声。   “你很高兴吗,小家伙?”少年轻轻碰了碰蜉蝣,唇边浅浅地漾开几许笑意。那只蜉蝣再度努力起来,短促地发出两个音节。   “高,兴。”   通天微微一笑,将常用的洪荒通用语传递了过去,很快,他便瞧见蜉蝣尝试着开了口,声音轻微,听得却很清楚。   “朝,闻,道……夕,死……”   通天微微一怔。   恰于此时,天际第一缕阳光拂过大地,落在了蜉蝣身上,它维持着一个仰首的姿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又甚是欢喜地重复了一遍:“你,的,道……很,高兴。”   蜉蝣死在了那个晨曦初晓的瞬间。   很轻易,很短促,像是一个迅速画上的休止符,叶片上一滴缓缓蒸发的晨露,尚且来不及留下什么痕迹,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通天恍惚垂眸,指尖微微颤着,忽而忆起一事:“蜉蝣者,朝生暮死”。   它们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没有求道长生的机会。   ……   紫霄宫明净的殿宇中,鸿钧凝视着下方的众人,视线偶尔拂落,凝聚在伸手抵着下颌,眼眸紧阖的通天身上。   少年眉头微微蹙着,仿佛沉浸在哪处梦境之中,周围的气息却忽而变得缥缈而悠长,虽然仍旧身处在此间天地,却仿佛随时都将羽化登仙而去。   他周围的人亦不自觉地偏过首去瞧他,回头嘀咕两句,略微有着几分歆羡的模样:“是顿悟了吗?”   顿悟,一种玄而又玄的机遇,在他们这种境界,每欲往上一步,都少不得要领悟些什么,否则纵使是万万载的苦修,也瞧不见那境界有一丝一毫突破的迹象。   这并不意味着修行无用,而是此时此刻,阻挡着他们的已非灵气的吸纳,法力的积攒,而是对于大道,对于这个世界核心法则的领悟。   领悟不到位,那便永远都无法跨越这个层次。   鸿钧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自然地给通天施加了几个防护的屏障,方才顺着先前所讲的内容继续了下去。   众人眉目一凛,又赶忙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听课中去。   或许自己再努力努力,也能得到一场顿悟呢?   接引同样压低了视线,眼眸中却泛起几分隐隐的阴霾之色,惯常愁苦的面容上,逐渐涌现出几分清晰的冷意。   他定定地望着桌案上的纸笔,手指轻轻敲击着檀木的桌案,一下两下,敲击的地方浅浅陷下去一个印子,显露出他内心几番波折。   准提望了望他的兄长,又抬眸瞧向通天的方向,口中也似泛起几分苦意。   大毅力、大智慧、大气运……   他默念着这几个词,眉眼微微搭下:他们兄弟二人,如何能比得上被这个洪荒钟爱着的上清呢?   世事便当真这般不公吗?本就已经领先他们众多的人,在对大道的领悟上,同样也走在了他们的前头。   ……   沉浸在过往经历中的通天,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的暗流汹涌,当然纵使是察觉到了,对他而言,亦是一剑足以平之。   青萍剑已然断折,象征着往日亲缘终究难以复得,而净世白莲摇身一变,同样幻化成了一柄清气萦绕的长剑,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袖中。   这世间祸福得失,谁又能算得清楚,思得明白?   笼罩着蓬莱岛的雾气遮蔽着他的视线,偶有鲛人的歌声穿过了重重迷障,明净出尘,宛如天音。   通天负剑而立,眸光掠过那荒海之畔依旧在无声无息诞生,又无声无息死去的蜉蝣,眸光微微垂落,落在他的掌心之上。   朝生暮死者,如何觅得无上大道?   生而卑贱者,是否注定命如草芥?!   他想起他的弟子,想起截教那场盛极而衰的劫数,又想起最后倚靠在紫霄宫的梨花树前,望着天道陨落时的模样,终是不觉微微阖了眼眸,压下眸中晦暗难明的情绪。   通天的红衣被凛冽的长风拂动,墨发散落,灼灼如烈火。   不知不觉地,他又将手伸入袖中,轻描淡写般握紧了那一柄新生的长剑,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头顶的苍穹。   良久,他轻轻一叹:“原来,我还是不肯相信。”   这片天地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异动,乌云漫天而来,遮蔽了他投去的视线,哗啦啦一声巨响,暴雨倾盆而下,洗刷着世间一切晦涩。   那些蜉蝣们匆匆躲避着雨水,又被那豆大的雨滴打湿了纤细的翅翼,被迫坠落在岛屿中坑坑洼洼的水坑中,一下又一下地微微颤着。   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是因为那冰冷的雨丝,还是因为它尚且留有一星半点的生机。   通天静静地往那边瞥去一眼,濡湿的发搭在他的前额,却丝毫掩盖不了那愈发明耀的火光,灼灼燃烧,肆意张扬。   那火光像是史书里的一页篇章,一夜之间冲天而起,宣告着毁灭,抑或是新生。   滔天巨浪倏地涌起,几乎要吞没这座岛屿,进而吞噬那个站在悬崖上的渺小身影。狂风呼啸,黑云压顶,仿佛世界毁灭那日,众生为之惶然。   通天微微抬起了眼眸,神情郑重而平静。   他握紧了剑柄,缓缓将三尺长剑从剑鞘中拔出。旋身一掠,纵身劈开了那笼罩在他头顶的整片天穹!   “此剑名为‘朝生’,取朝生暮死之意,却不言死,只求生!”墨色的发于风中飞扬,肆意狷狂,少年抬眸一笑,眸中映着那自他面前劈落的赫赫雷霆,朗声开口道。   “通天之道所求不多,只愿这浩渺天地能为祂脚下众生——网开生机一线!”   天地动荡,众生垂首。   似有煌煌星辰将要升起,斩荆棘,开前路。   ……   紫霄宫中,通天的身躯同样为朦胧的雾气环绕,开天功德出现于他身后,灼灼生辉,无知无觉地引动了天机。   鸿蒙之上,天道倏忽垂首。   祂不再望向鸿钧,转而直截了当地凝视着通天。一双眼眸无波无澜,透着无机质的冷意,先前所有的情绪都散了个彻彻底底,周身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平静。   天地忽而静谧下来,厚重的威压蔓延开来,逐渐充斥着整座紫霄宫。   狂风烈烈,冲击着四周的花草树木,倏地一下,便将它们连根拔起,卷到天空正中心那双明灭不定的眼眸之中,一息之间便被撕成了粉碎。   紫霄宫中静坐听讲的修士们为这威压所慑,竟然不自觉地匍匐于地,浑身冷汗直冒,周身颤颤巍巍,不知发生何事。   监管着祂的人微微怔住,下意识就要催动那些留在天道身上的禁制,却发觉它们始终在生效。   “?!怎会?”   鸿钧的讲道被迫打断,道祖皱着眉头捂着胸口轻咳一声,又瞬间消失在原地,转而抬起鸿蒙量天尺,挡在了通天面前。   那几层坚固的屏障在天道面前几乎如同从未存在一般,轻易地被祂撕碎。   少年仍然紧紧阖着眼眸,周围的力量几乎提升到了极致,却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压制,再也无法从量变跨越到质变。   渐渐地,他唇边渗透出殷红的血迹,身躯如遭重击,猛得咳嗽一声,气息随之虚弱。   “大罗金仙以上,尚有圣人之境。圣位未定,何人胆敢轻易成圣!”煌煌之音自穹顶之上落下,一字一句,如绽春雷,令众人冷汗齐下,不少人随之吐血,神情顿时灰败几分。   鸿钧微微垂眸,袖中的手指骤然掐紧,思绪运转得飞快。   瞬息之后,他轻轻拱手一礼,声音冷冽:“敢问尊上,何谓圣人?” 第93章 无意苦争春   那一个瞬息, 只有通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已然解开了封神量劫留下的心结,对自己的结局颇有几分释怀,又逢师尊讲道, 心念为之牵引,回忆起他踏上教化众生这条道路的初衷。   两相作用, 他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圣人之境的边缘, 几乎是伸伸手, 便可轻而易举地踏入其间。   毕竟, 这是他前世早已走过一遍的道路,今生今世,成圣一事对他而言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于是他握紧了朝生剑, 劈开了意念中困锁住他的天穹。   桎梏一松,天机一动。成圣来得水到渠成, 却也太过突然。   第二次讲道刚刚开始, 女娲尚未创造人族,他心心念念的截教目前只有多宝他们几人, 远远不是他能够亲下红尘,当机立断再立截教的时候。   可他十分确定,他依旧可以成圣。   上清通天作为盘古三清之一,本就是天定的圣人, 而历数洪荒诸多惊才绝艳之辈,又有哪个敢笃定至极自己能够胜过剑道与阵法双绝的上清?   没有人。   他的圣位与大道始终在那里, 只要他一步一步顶着风雪而上,始终不偏离自己的本心自己的夙愿,他就能如愿以偿。   哪怕时机不对, 哪怕天道相阻, 谁也不能夺走他应得的一切!   紫霄宫中, 通天微微睁开眼眸,望着挡在他面前的鸿钧,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便抹去了唇角的鲜血,一步步走到了鸿钧的身旁,同他并肩而立。   可他失败了。   为什么?   少年微微垂眸,视线扫过周围匍匐于地的众人,又着重瞧了瞧他的几位好友。   女娲垂眸敛眸,表面上的态度十分恭敬,暗地里碧眸流转,悄无声息地与伏羲交换了一个眼神。   帝俊替太一挡下了大片的威压,此时微微皱着眉头,脸色颇为难看,却以一种十分迅速的速度思考着这件事的端倪。   老子……   罢了,大家看上去状态都还行。   那么,就不得不去联系一下他师尊刚刚的问题:“何谓圣人”。   如今洪荒上唯一一位可以被称为“圣人”的道祖,问天道何谓圣人。   这个问题换做平时,大概会被怀疑是在消遣天道,而在此时此刻,却令人不由得升起一个大胆的揣测……   他上清通天证得这个圣人,到底是天道的圣人,还是大道的圣人?!   通天面色略微苍白,眸光却愈发明亮,一如他内心忽而涌动起的波澜。少年红衣艳绝,抬眸望向天穹,忽而扬唇一笑,格外挑衅!   至于天道能越过大道的限制出手的原因……   洪荒未来的天道圣人不再是天道圣人,为了防止这一情况的出现,祂自然可以动手。不得不说,算是一个正大光明的漏洞。   如果他的揣测正确,那么天道所说的话分明可以这样理解:   大罗金仙以上,尚有天道圣人和大道圣人两重境界。天道圣人的圣位尚且未定,何人胆敢轻易成就大道果位!   当然,那毕竟只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揣测,算不得真相。可若是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这就是事实……   大道啊。   通天微微阖了阖眼眸,回忆起先前的感受,神色中渐渐带出了几分一往无前的坚毅之色。他握紧了掌心的朝生剑,一如握紧了他那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   前世今生,他始终避不开天道的压迫,究其根本,一半是对方不做人,另一半,却确确实实是因为他实力不够。   纵使他一剑诛仙,却尚且不能诛杀天道。   而如今……   他心念一动,眸光灼亮,瞳仁之中似有星火燎原,几乎令人不敢轻易直视。   天道垂眸望去,正对上那双眼,神情平静而冰冷。   祂漠然的目光越过了无尽鸿蒙,以一种审视的姿态落在红衣的少年身上。祂瞧过了他熠熠生辉的眼眸,又凝视着他藏在袖中的那柄剑。   朝生……   净世青莲因缘际会留下了这颗种子,在此之上孕育出了名曰“朝生”的剑,而在它们诞生的背后,上清通天的身影始终未曾淡去!   “天真无邪,单纯善良。”天道咀嚼着这几个字,倏地冷冷一笑,“果真是天真之人方能做到此般地步!”   浩渺无垠的道音回荡在空旷的广殿之中,碰撞着墙壁,交织出同样浩大的回音,重重叠叠,泛着令人心惊的冷意。   众人茫茫然地抬起首来,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这一幕。   天真无邪,单纯善良?   这是在说谁?   嗯,首先排除道祖,然后……然后……   他们诡异的目光投落在了仍旧站立着的通天身上,不信邪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露出了怀疑人生的神情。   实在是怨不得他们误会。   邈邈天地之间,瑞彩千条,彩霞遍地,自天地的一边到另一边,巨大的裂缝从中敞开,露出一双威严无声的眼瞳,居高临下,俯视着苍生大地。   红衣少年的身影在那道裂缝之下显得分外渺小,乌发被发带随意束缚在身后,长眉一挑,尽显锋芒。   他们长久地彼此对望,谁也没有轻举妄动,显出了一种奇异的僵直局面。在不明所以的人看去,实在是……   “难不成,谣言是真的吗?”   “什么,那个不是他们乱说的吗?”   吃瓜群众永不服输,吃瓜群众时刻吃瓜!   鸿钧却是微微敛眸,视线不咸不淡地往后一扫,准确地落在了那两个人身上。   天道呵了一声,意念一动,便猛的砸下了两道雷霆,重重地砸在了他们头顶,一时间,众人纷纷低头,安静如鸡。   算了,瓜不瓜的,还是命重要。   道祖方才收回了视线,又对着那天穹之上的眼眸微微垂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敢问尊上,何谓圣人。”   大罗金仙之上有圣人。   何谓圣人?   准提下意识抬了抬头,袖中的手指死死攥紧,同他一样意识到这一点的修士纷纷紧张起来,其中又间杂着一二的期待。   天道垂眸望去,视线掠过通天、老子、元始,又望向女娲、后土等人,当那冰冷透彻,极具存在感的视线从接引准提身上经过时,两人不知不觉冷汗直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寂静的殿中落针可闻。只剩下几声微微粗重的吐纳之声,很快又彻底消失不见。   机械而无机质的声音方才自穹顶之上落下,字字句句,平白生出了几分蛊惑之意:   “所谓圣人,历万劫而不灭,沾因果而不染。与天同寿,与道共存。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圣人,即为道之所化!”   通天微微挑了挑眉,对上天道的视线。   祂凝视着通天,忽而轻轻勾起了唇角,语气森然彻骨:“洪荒之中,将有且仅有七位天道圣人。上清通天为盘古幼子,得天地厚爱,天资纵横,惊才绝艳……”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去,或歆羡,或嫉妒,又间杂着复杂难言,意味深长的视线,一瞬不瞬地望着通天。   一时之间,众生百态皆显。   鸿钧眉头一皱,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泛起一二的冷意。   所有人都等着祂的下一句话,无人怀疑祂的未尽之言。   毫无疑问,这圣位定然是有上清通天的一份,虽然有那么几个人疑惑先前那一句“圣位未定,何人胆敢轻易成圣”,此时此刻,也不觉投去几分羡慕的神色。   虽说这和祂之前的设想不太一样,甚至……祂也未曾意料到通天能走到这个地步。   但是,天道到底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神色。   祂凝视着下方的红衣少年,笑意冰冷。却见通天目不转睛地望着祂,亦扬起了唇角,散漫一笑。   天道微微一愣,一霎之间却是错失了先机。   通天的手指轻轻搭在三尺长剑之上,眼前的画面仍是那碧波微漾、云淡风轻的蓬莱岛。   乌云散去之后,风波止息。那只蜉蝣停歇在他的掌心之上,单薄的翅翼无声无息地垂下。   他静静地瞧了它几眼,珍惜地合上了手掌,将它埋葬在掌中,旋即抬了眼,轻轻一笑,打断了天道的话:   “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噗嗤。”   女娲险些被呛到,又在众人的目光投过来之前,十分自觉地举起衣袖挡脸。   什么,什么干不了?   接引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通天。   “你说什么?”天道沉默了一瞬,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下意识脱口而出。   通天望着祂,一脸坦然,从容不迫:“就是那个什么天道圣人,在下干不了。”   “为什么干不了?!”   接引快于天道一步拍桌而起,神情骤然狰狞起来。   通天回头望了一眼,耸耸肩:“志向不在此处,待遇不甚满意,大抵不过这些原因吧。”   接引:“你——”   鸿钧甩了甩衣袖,将通天拽到自己身旁,又淡淡地瞥了一眼接引,方才对着少年道:“莫要胡闹。”   通天侧身一望,唇角微微上扬,眉眼间俱是慵懒之意:“师尊~怎会是胡闹。”   他又望向天道,笑意盈盈地开口道:“承蒙尊上厚爱,只是通天觉得这种事关洪荒生死存亡的事情,岂能这般轻易决定。”   “虽然在下确实是天资出众,地下有人,但在座的可都是洪荒中的佼佼者,不能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圣位您说对吧?”   神特么地下有人。   尚在的几个祖巫纷纷咳嗽,玄冥睁大了眼,一脸震撼地望去。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上清通天!   后土眸中充盈着笑意,她想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道:“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我们也算是地下有人啊。”   “后土!”玄冥压低了声音,仍然不掩她内心的震惊。   你们都怎么回事啊?   女娲幽幽抬眸:“贫道觉得,贫道也算是地下有人的那一类吧。”   太一沉吟片刻,扭头对着帝俊道:“兄长……”   帝俊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太阳星太阴星附议。”   天道垂下了眼眸,视线掠过他们几人,越看越是心惊。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的?   你,猜,啊。   通天眨了眨眼,洒然一笑,忽而抬了眼眸,望向接引准提所在的方向。   后者目光一凛,望向他的视线宛如在看一个傻子,丝毫不能理解他的举动。   许久许久,天道方才再次开口,语气间不辨喜怒,却愈发显出了风雨欲来之势:“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啊。”通天哂笑一声。   朝生暮死如蜉蝣,亦有求道之心向道之意,他又岂会不敢破而后立,为求大道而舍小道。   而且,经过这一番争论,至少有一事十分明了:   接引和准提,会提前退出圣位之争了。 第94章 人生亦有命   这实在是一件十分明了的事情。   毕竟有些人, 地下无人撑腰,修为不算出众,那些个为西方兴盛兢兢业业得来的“大功德”“大毅力”, 甚至还比不得后来多宝化胡为佛后一手塑造的万家生佛之景。   说实话,若是当真谁都不准走后门的话, 首先出局的分明就是接引和准提。   通天平静地坐了下来, 继续听他师尊讲道。   天道走了之后, 紫霄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剩下间或的窃窃私语与偶尔投来的一二目光。   他也终于有了时间去修补自己先前证道失败所受的伤,以及……详细地记下这份感悟,细细研究, 从而找到一条更好的,更完整的证道之路。   通天微微垂了眼眸, 凝视着自己掌心上略显凹凸不平的一道道纹路, 又轻轻地捏紧了手掌。   或许,就算他之前没有受到天道的打扰, 也不一定会证道成功,但起码不会被骤然打断顿悟,以致于诸多感悟都似沉浮在水面之上,未能真正深入其间。   可惜了。   通天轻轻摇头, 面上却并未生出什么颓然之色。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他在这条荆棘之路上, 还差得很远。   ……   伏羲倚靠在窗边,抬眸望了望鸿钧,见他所说的内容与己无关, 又索性往墙边又躲了躲, 摊开纸笔, 勾画出阵图。   他面上沉郁,手指摆出掐算的姿势,又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引得女娲侧身望来一眼。   “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与女娲相似的碧眸轻轻阖上,伏羲的思绪回溯了时空,似又回想起上一次的圣位之争。   上一回,女娲率先成圣,三清紧随其后,接引准提又慢几步。圣人之威势,洪荒尽皆目睹,心生贪欲,又忌惮不已。最后迟迟未能成圣的红云,才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围攻而陨落。   可那一次,圣位早已定好,即便如此,也在后来衍生出诸般变动,引来滔天恶念。   而如今,天道意图给通天拉满仇恨,又遭他一言推拒。   此番行事,便是将在座的三千红尘客尽皆拉入了圣位之争,毕竟连表面上最有资格,甚至差点当众成圣的人都拒绝了圣位,谁还有这个资格得以“保送”。   往后之事……风起云涌,波澜迭起,如他这般精通卜卦之人,只低头瞧了一眼,便已觉触目惊心。   “风希,你们上一次说的圣位已定,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了又想,伏羲终于想起先前那个一时之间被遗忘的问题,不觉侧身向女娲低声询问。   女娲托着腮望了望上方,熟练地掐了个法诀装出认真听讲的模样,方才顶着鸿钧投来的目光,同伏羲交谈起来。   “其实这件事也很简单。就和通天师兄所说的一样,七位天道圣人对洪荒而言意义非凡,故而,这片天地择选圣人时,并非单纯看他们的修为和天资,而是在考虑他们所修之道。”   伏羲眉头微微一皱:“所修之道?”   “对。”女娲微微颔首,直截了当拿自己举了个例子,“就比如我所修的造化道,能在洪荒如今已有的百族之中,创造出新的生命与种族。”   “这片天地需要这样的能力,也信任我会守护好这片天地,所以,我才会有机会成圣。”女娲平淡道,“只要我是修造化道里最强的那个,圣位便注定属于我。”   “这也是我成圣日久,又逢红云陨落之后,方才得出的道理。”女娲轻轻一叹。   “表面上,上一次的圣位是看谁先坐上紫霄宫那六个蒲团,谁才能成圣。实际上,圣位早已定好。”   女娲幽幽抬眸:“红云和鲲鹏不过是两个意外。”   “不对。”她想了想又摇头,“准确说,接引和准提才是那两个意外。”   伏羲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忽而笃定道:“他们来得太晚了。”   女娲颔首:“他们本就不该是这两个圣位的主人,所以他们不是最先到达紫霄宫的六个人之一。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上来‘抢’了这两个圣位,因而背负了莫大的因果。”   “而红云和鲲鹏,则因为这一场我们谁也不清楚的‘博弈’,同样沾染了圣位的孽果。因为他们坐上了同样不该他们坐上的位置。”   女娲说到这里,不由得侧身望了望对面的红云。后者感应到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茫茫然地抬起首,四处望望,却一无所得,又一脸懵逼地听课去了。   女娲已然收回了视线,同伏羲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坦白说,我一直怀疑那两个圣位,其中之一应当是属于后土的。”   伏羲的眉头跳了跳,神色中颇有几分讶异,很快又反应过来:“后土在未来的地位,确实太特殊了。”   洪荒明面上只有七位圣人,鸿钧道祖、三清、女娲、接引、准提。而后土后来身化轮回,创建地府,同样被称为“平心圣人”。   在洪荒大陆上,这个称呼尚且不准确,但在幽冥地府中,依仗地府之力,她确确实实拥有了圣人的实力与地位。   细思恐极,细思恐极啊。   伏羲默默地在桌上摸索了一会儿,沉思着举起了墨汁,在思考要不要喝下去压压惊。   女娲轻轻垂眸:“当然,这仅仅只是我的揣测,背后的玄机太深,连我也不能断定。只是……”   她略微抬了眼眸,望了眼通天的背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师兄以后的路,大底不会那么好走了。”   ……   短短三千载,转瞬即逝。   人心因圣位而浮动,也将因圣位生出种种波澜。   鸿钧微垂了眼眸,面上仍是不露声色,只定定地瞧着面前仍然专注于听讲的红衣少年。   明明最该心神不宁的他,此时却是最为安静,鸦羽似的长睫垂下,一丝不苟地听着他讲道。   偶尔同他视线相触,宛如在茫茫人海之中遥遥相望,周遭的一切都被置之度外,只余下他们两人。   不知何时,鸿钧轻轻松开了广袖中无声攥紧的手指,目光平静舒缓,静静地落在通天身上。   他选择相信他的弟子。   ……   到了既定的时间后,鸿钧依着惯例又多讲了一年半载,算是将之前的插曲弥补了一二,方才彻底止讲。   道祖漠然的视线掠过在场的诸人,直看得他们下意识止住了口中之言,低下头去,凝视着桌案、纸笔,又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指,丝毫没有抬头的欲望。   “今日,你们同聚在紫霄宫中,那便是一场缘分。”鸿钧垂眸望去,语气无波无澜,“尽管你们心知肚明,你们中的很多人,同贫道无缘。”   众人纷纷把头埋得更低。   “贫道依照大道之意,将三千大道传下。或许你们的道正在其中,又或者,来此地苦修的这万载时光,亦不过是虚度光阴。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贫道不会过多干涉。”   鸿钧扫了他们一眼,公事公办道:“下一次,贫道将讲授成圣之法。”   “!!?”   刚刚还在装死的众人纷纷抬头,目光炯炯地望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道祖瞧:“您说的成圣,是那个……那个成圣吗?”   鸿钧微微颔首,直截了当:“是。”   热切的目光瞬间便包围了鸿钧。   道祖眉目不动,望着他面前同样抬起首来,弯眸轻轻一笑的通天,心下又是微微一叹。   “往后,紫霄宫闭门止讲,非量劫不出。”鸿钧随意地宣布了最后一件事情,方才抬步从阶上走下,停在了通天面前。   “方才可有受伤?”他低声询问,手掌搭上他脉门。   通天微微摇头,拉着他的衣袖往外走:“师尊,弟子无恙。那场顿悟来得很及时,我这三千年来颇有一些感悟。我等会说与您听。”   鸿钧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便又旁若无人地牵着他的手一道出了广殿。   女娲顺手理完了自己手上的东西,又转头对着后土微微一笑:“正好,我们也一起聚一聚?”   后土凝视着鸿钧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一时难以止息。听到女娲的话后,她略微慢了几拍,又抬起了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好。”   后土:“一起论个道吧。”   *   庭院间,软乎乎的云朵糖们依旧一个挨着一个,多宝的修为进阶至金仙之境,已然是一副稳重靠谱的青年模样。   赵公明颇有些不爽地持着剑,仰头听着他慢条斯理的指导声,思考着该用剑削掉他的头发还是衣袖。   多宝对此自有一番防备,广袖拖地,步法精妙,身影在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间若隐若现,手中秋水长剑轻轻一挑,便又将赵公明手上的剑挑飞了出去。   “公明师弟还是要再练练啊。”笑眯眯的大师兄如是道。   赵公明轻嗤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清风一卷便又握住了长剑,转而便朝着多宝刺去。   多宝竟也不避,犹然垂眸,笑着瞧着他的动作。   赵公明心头警铃大作,本能地防备起他的后手,却又听见多宝扬唇一笑:“师尊。”   “?!”   赵公明又怒:“你又拿师尊骗人!”   却不料通天的声音自远处而来,一晃就到了眼前:“多宝、赵公明。”   红衣少年挑了挑眉,端详了一下他们之间的姿势,不免奇道:“你们这是……”   “可是为师来得不太凑巧?”他歪头一笑,远胜融融春光。   赵公明顿时身体僵硬,赶忙将剑一收,赶忙辩解道:“没有,师尊,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咳咳。”多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又迎了上去,俯身行礼:“师尊,可是讲道结束了?”   通天挥一挥衣袖就将他托了起来,闻言慨叹一声:“是啊,结束了。”   多宝察觉到异样,微微抬首,望着面色略微凝重几分的通天:“师尊,可是发生了什么?”   通天摇头,又甚是无奈地笑道:“你啊,怎么总是这么敏锐。”   多宝点了点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   又道:“师尊可要说予弟子听?”   通天微微抬了抬首,望着同他记忆里相差不大的多宝,神情中又带出了一二的恍惚:“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他不觉抬了抬手,似想摸一摸多宝的头,下意识地,又止住了动作。   月白风清般的道人却毫不犹豫地半跪了下去,低眸垂目,神情分外恭敬,轻声唤他:“师尊。”   赵公明只怔了一瞬,又同样跪了下去,旁边的云朵糖们迅速地飘了过来,照旧是一声清脆的“师尊”。   通天望着他们,缓缓闭上了眼。   他站在满树繁华锦绣之下,却在那一瞬间,宛如误入了寂寥人间,回首望去,俱是风雨飘摇,山河不复。   “多宝、赵公明、云霄、碧霄、琼霄……”通天一个个地念过他弟子的名姓,专注地望着他们的模样,良久,微微一笑。   “走吧,我们也该去把大家,都找回来了。” 第95章 不负相思意   洪荒越发热闹了起来。   昔日龙汉初劫的痕迹渐渐消失, 被鲜血覆盖过的土地上又生长出新的生命,郁郁葱茏,生机盎然。   崎岖的树上, 倒挂下来的果实颗颗饱满,仿佛随时都会炸开崩裂, 将种子落向四面八方。底下又有开得漫山遍野的不知名野花, 泛着点点幽蓝的光芒。   碧色的蝴蝶悄悄落在了花上, 自在地舒展着自己的蝶翼。   微风不燥, 轻轻拂过山野。   万物安然自若,唯有点点元炁随晨曦而生,悄无声息地落在葳蕤的草木之间, 似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般,转瞬便消失不见。   一只红色的小狐狸藏在其中, 悄悄抬了抬眼, 发觉周围没有其他生灵后,甚是放心地张开了嘴, 吸收了那些许元炁,一双狐狸眼愈发灵动纯粹。   很快,此间初生的几许元炁便被它吸收了个彻底,它甚是满足地往地上一躺, 又顺势打了两个滚,窝在了那片幽蓝草中, 一晃一晃地摇晃着自己的大尾巴,一时之间竟要昏昏睡去。   却见长风自它身旁轻轻拂过,送来远方的讯息。   小狐狸一双眼睁得溜圆,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 几下跳跃之后, “刷”的一下就消失在了草丛之中。   很快,徐徐而来的风便将此地的痕迹抹去,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花草自顾自地生长,仿佛从来就没有一只小狐狸在这里出现过。   而在那之后,一只斑斓猛虎倏地从林木中蹿出,环顾周围,目光炯炯有神。   蝴蝶骤然被惊飞开去,远远地,能够听到一声低沉的咆哮声,震动山野中无数生灵。   ……   紫霄宫中。   通天将徒弟们往衣袖中一收,手指轻轻整理了一下衣着,又静静地在树下站了许久,方才起身往外走去。   他出了庭院,又踏过几重溪水亭阁,在落红缤纷的小径上走过,步履不觉微微一顿。   有人静静地立在那里,衣袂如雪,霜寒冷寂的容颜上,不沾任何红尘的气息。昔日乌黑的发彻底堕为雪白,以发带束起,冰冷彻骨。   此时天光淡薄,云影无踪,极为冷清的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人立于万千寂静之中,衣袂被风吹拂而起,寂寥而宁静。   玉清,元始。   通天认出了来人,不觉站在原处,微微抬首,以一种静默的姿态望向他。   他打量着他的模样,视线尤其在他雪白的发上停留了许久,不觉微微敛了眼眸,忽觉一种无言之感。   之前发生之事,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已然隔了千山万壑,久到再也无法回头。   而他也不曾想过回头。   通天低垂了眼眸,静默无声地从元始身旁经过,什么话也没说,那人也一言不发,仿佛只是偶然碰巧遇到一般,目不斜视地望着那旁边开得姹紫嫣红的花。   如此便好。   少年似是浅浅地松了一口气,抬眸望向头顶的天穹。   无爱亦无恨,方得一副清静身。   他匆匆而去,未曾回首一眼。元始亦负手于后,静静地等着他走远。   良久良久,他垂落了那双玄潭般幽静空旷的眼眸,掩着唇,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血色溅落在地面之上,泛着妖异的色泽。   老子从旁边走出,静静地看他一眼:“如此,可还安心?”   元始咳嗽着,微微掀起眼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想下界。”   老子衣袖微动,手掌中已经捏住了一颗拇指肚般大小的丹药,强制性地塞入了元始口中,一手又搭上了他的脉门,替他周转着法力。   元始眸光淡淡,视线没有焦距,不知落往何处:“他拒绝了天道的圣位,便只能另辟蹊径证道,紫霄宫那位只能教他成圣之法,而教不了他证道之路。”   “咳,这条路,他只能自己去走。”   老子重重地叹气:“元始。”   他弟弟淡漠地抬眸望他:“你不担心吗?”   片刻之后又了然地点点头:“也是,你若是不担心,就不会一直站在那里了。看来你也是担心的。”   “元始?”老子抓着他手腕的手微微用力,微垂了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与鬓边拂落的霜发。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现在可以不说话的?”   元始忽而笑了一声:“兄长。”   他道:“我欲下界。”   老子垂眸瞥他,不急不缓道:“为兄不准。”   他仍然扣着元始的手腕,眸光平淡如水:“他不打算证这圣位,是因为他本就无路可走,你不一样,元始。”   白衣的青年微微敛眸,唇角勾了勾:“愚弟可以去证魔道的圣位。”   老子低眸望他,目光静默。   元始与他对视几息,又淡淡地移开了视线:“我说笑的。”   他阖了眼眸,内视自己的灵台,望着那仍然残留着净世白莲气息的所在,语气平静至极:“他不想我入魔,我便不入。”   “最好如此。”老子仔细地检查过元始的身体,又叹息几声,直截了当塞给他一把丹药,继而叮嘱道,“记得每吐一次血便吃一颗。”   老子:“我们那位弟弟心里是有成算的,此次说是危险,未必不是机遇。他求道向来一往无前,从不回头,你若是不想往后落后他太远,还是要继续努力的,争取啊,也证个道什么的。”   元始低头望着老子放到他手掌上的白瓷瓶,伸手轻轻晃了晃瓶身,听着里面几声闷闷的,极为轻微的响动,一看便是分量不轻的模样。   他的眸光微微暗下,忽而抬手揭开符箓,往手上倒了好几颗丹药,干脆利落往口中一倒。   “唉,你!”   元始抬眸望去,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子,神情中竟平白生出几分奇异之色:“你还是唤他‘弟弟’吗?”   老子欲要阻止他的动作微微一顿,便已为时已晚。   他垂眸望着元始,淡漠出尘的面容上,一时之间,竟然全无半分情绪。   良久,他方轻轻开口:“不唤他弟弟,又该唤些什么呢?”   *   巍巍殿宇之间,缥缈无垠的云霭充盈天地,蔓延到长长的台阶之下。入目所见,尽是云遮雾绕的景象。   若是凡人见了,自当赞叹一句:“宛如福地洞天,神仙居所。”   可于通天而言,并没有这个“宛如”。   道祖所居之地,自有万千气运聚集于此,风云变幻无穷无尽。   他如以往万千次一般踏入殿中,没有敲门,没有询问,自然而然地寻着熟悉的路径而去,路过廊下,转过长廊,去寻他师尊的所在。   鸿钧正在桃花树下等他。   伴一局残棋,一地落花。   他长身玉立,站在纷纷而落的粉白花瓣之中,却与这缠绵悱恻的花瓣格格不入。雪青的衣袍曳地,回眸望来,依旧是一派从容不迫、无悲无喜的姿态。   仿佛这世间万事万物,纷扰红尘,对他而言,皆是寻常俗物。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转身朝他望来,唇角轻轻上扬,原本漠然无情的眼中,便又染上了几分星星点点的笑意。   “通天,你先前同为师说,你这三千年颇有一些感悟。”   通天低眸颔首:“是。”   “那便同为师再手谈一局吧。”鸿钧道。   通天便上前几步,同鸿钧对坐,平平静静地来下这一局棋。   日升月落,霞光与白云共生。   不知岁月几何,太匆匆。   鸿钧一边下棋,一边抬了眼眸,凝视着身旁一袭红衣的少年:“女娲已经同后土一道同访巫族而去。你有空不妨带着云霄他们去寻她。”   通天微微颔首。   “接引他们最近异动频频,可能会追着你一道下界,实在不行,你就把他们弄死吧,若有因果纠缠,你就算到为师头上。”   鸿钧端详着棋局,用今晚我们吃个鸡腿般平静的语气随意道。   少年捏着棋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由哭笑不得道:“怎好劳烦师尊替我背锅?”   鸿钧理所当然道:“他们前世便总喜欢欺负你,今生还改不了这个德行。总得让他们知道——坏事做尽,是真的会死的。”   说至最后,他目光微寒。   通天沉思了几许,艰难地回忆了一下他与接引准提他们几次的交锋。   是这样的吗?   我有被欺负吗?   除了封神之外,好像,也许,大概……他也没吃到什么亏吧?   鸿钧却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一般,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出言指点道:“那只是因为他们打不过你,若非如此……哼。”   通天果断应下:“好的师尊,我明白了师尊。”   他们又下了一段时间的棋,直至鸿钧抬首,侧眸望了望远处。   “妖皇帝俊,东皇太一,如今皆已下界而去。如此看来,巫族急剧扩张的局势已经让他们感觉到危机了。”   通天点了点头,不甚意外:“他们一向是有抱负的。”   鸿钧便又看他:“你后来收的一些徒弟,不少都是巫妖两族之人,为师不拦你教化众生之志,但有一些人,不能收入门下,便一定不能收。”   通天深吸一口气,忽而垂首拜下:“师尊……”   “弟子前世,到底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他的声音中含着隐隐的愧怍,低眸垂目的瞬间,只瞧见鸿钧微垂的衣摆。   鸿钧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又轻轻叹上一声:“师尊这种东西,不就是拿来给弟子背锅的吗?”   他俯下身来,轻轻将少年从地上拉起,静静地凝视着他的面容,又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为师能护你多久,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任性多久,谁有意见,让他亲口来同为师说!”   通天不觉仰起首来,怔怔地望着鸿钧,他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开口:“师尊,您这话说出去,怕是有不少人会指天骂地,说道祖不公的。”   鸿钧低眸望他,语气平静:“那又如何?贫道是洪荒的道祖,却是你一人的师尊。”   “通天,贫道此生唯一恨的,不过是无法在封神里护下你,才让我那个意气飞扬,神采奕奕的徒弟受了那么多挫折,又颓废了那么久……”   “你本就该这样任性一生,潇洒一生,纵情肆意,无所顾忌。”   通天垂了眼眸,下意识伸出手去拉住鸿钧的衣袖,只一瞬,又将他拉入这滚滚红尘,是非纠葛之中。   又或者,他早已心甘情愿,身处其间。   “若是师尊想让弟子永远这般任性妄为……”他不觉凑近了鸿钧,低眸垂首,耳鬓厮磨,气息交错的一瞬,几乎能感知到几分甘甜的味道。   少年倏地一笑,踮起脚尖,覆上了鸿钧微凉的唇。   “弟子又有何不可?” 第96章 有不可忘者   东海之畔, 金乌东升。   一轮耀眼的太阳于万众瞩目之中越出了汤谷,伴随着万千云霞雾霭,浓郁的水汽在一瞬之间蒸发, 引得天边一座虹桥远远而来。   羲和微垂了眼眸,驾着金车巡游洪荒, 一袭华衣, 裙裾流云, 背后的太阳金轮熠熠生辉, 辉宏而不可直视。   帝江微微仰首,望着头顶漫过的云霞彩气,只一瞬便觉双目刺痛不已, 不免低了低头,甚是苦恼地揉了揉眼睛。   若非他以法力护着自己这一双眼, 怕是登时便要失明。   烛九阴侧首瞧了他一眼, 微微摇头:“这可是太阳女神,兄长你这般行事, 怕是迟早要出事。”   帝江不语,又抬了首望向羲和远去的方向,直至她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方才回过身来。   “我们既然想要真正成为洪荒的霸主, 又岂能不去降服那周天之上的三百六十五位星主?”   他轻嘶一声,又抬手揉了揉眼睛, 理所当然道:“尤其是这周天星主,向来是以太阳星与太阴星为尊。”   “不得他们的臣服,我们巫族纵使是遍布了大地, 也要受到来自天空的钳制。”   烛九阴闻言却是微微蹙了眉头, 略显阴柔的眉目间泛着几许冷意:“太阳星太阴星……”   “兄长, 你还记得和小妹交好的那两位金乌兄弟吗?”   帝江挑了挑眉:“帝俊和太一?”   “不会吧二弟,你可是掐算出了什么?”   烛九阴仍然皱着眉头,淡淡地望着天边:“我之前也同他们交谈过,他们不像是愿意屈居人下的。”   “而且那东皇太一抱混沌钟而生,诞生的那刻便被冠以‘东皇’的尊号,又是同帝俊和羲和一起诞生于太阳星上……”   帝江:“你怀疑他们会是我们的威胁?”   烛九阴沉默了一瞬,微微垂眸,望着脚边这条在太阳投落的光辉下熠熠生辉的河流,下意识又皱了皱眉头。   他下意识往后避了几步,错开了落在身上的日光,又置身于树荫之下,方才觉出几分安心来。   远远的,羲和抓着金车的缰绳,若有所思地朝这边投来一眼,眉头微微挑起,露出一张极为明艳的面容。   半晌之后,她方轻笑一声,驾驭着金车而去。   帝江见到烛九阴的举动,想了想也凑了过来,同他一道蹲在了树荫之下,望着脚下絮絮生长的草木。   “好久没回来瞧瞧,洪荒越来越美丽了啊。”他轻声感慨一句,“我还记得这里被一只凤凰一口气烧秃了的模样。”   烛九阴正在思考着问题,闻言也低了低头,神色难得显得柔和几分:“我们兄弟姐妹十二人,先前东躲西藏的,只怕成了三族交战的炮灰。那段时间到底是太艰难了,好在不管如何,三族都已经不在了。”   帝江叹气:“是啊,之前那段日子乱的,每天都在到处躲藏,只想求一个安稳的栖息地,甚至还差点弄丢了小妹。”   他提起这件事情都有些后怕,眸光微微沉下,又不觉抬起头来望着天穹:“无论这事情背后到底有什么隐秘,但是说实话,三族……没了也好。”   烛九阴陪着他一道静默。   “往后啊,我们的命运就彻彻底底由我们来主宰了。”   帝江侧首一笑:“安稳的日子只能依靠绝对的力量来保障,只有我们自身足够强大,掌控的力量足够多,才不会沦落到同之前一样的境地。”   “若非那些凤族龙族们家大业大,打了一个又来一串,我们也不会过得这么惨。”他说着又感慨一句,“果然还是要多扩充一下族人啊。”   烛九阴对此也是赞同的,闻言点了点头,又开口道:“不过三族没了之后,依附着他们的飞禽走兽们倒是个麻烦,近来常有猛兽袭击族地,祝融和共工对此甚是不满,打算想办法把他们驱逐一二。”   他说得轻描淡写,眸中却是一片森冷之色,似阴雨绵绵的夏日,泛着潮湿与猩热的气息。   帝江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驱逐了就驱逐了吧,三族都不在了,难不成还会有人替他们出头吗?”   烛九阴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是啊,谁还会管这些曾经的三族走狗呢?”   他又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便又不甚在意地偏开了视线。   等到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   世有神明,跋涉于千山万水之间,或至于高山雪原,极目远眺,望世间苍莽雪色,或至于渊谷绝境,不见生机半点,只余残骨寥寥,乱石嶙峋。   多宝微微抬眸,望着走在最前面的通天,忽而记起以往曾哂笑过的传言。   这片由盘古创造的世界如此广袤,如此烂漫,极尽了这位神祇对万物衷心的祝福,故而诞生了各式各样、波澜壮阔的生命。他们一路行来,无不为此惊叹,甚至诧异。   ——这样的生存环境,这样艰难的境遇,竟然也能有生命生长吗?   ——有的。   通天带着他们一路跋涉而来,看山看水,也看刹那间的花开花落,感悟自然,培育道心,又凭着直觉,去“碰瓷”他们曾经的师弟师妹。   赵公明早已化为清风一道,同他那三个妹妹一道,飘荡在莽莽的天地之间,弥补他过早化形的弊端。   多宝还记得通天那时唉声叹气的模样:“为师又不需要你这么早化形,怎么就这么急了?”   “这年头的洪荒,大罗金仙遍地走,金仙玄仙不如狗,当然多宝为师不是在说你,你就算提早化形了又能如何?快给为师变回去!”   然后赵公明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变了回去,开头还被通天缠在手腕之上,习惯了之后又漫山遍野地撒野,仿佛又回到了昔日以天为盖、以地为庐的日子。   清风无物,自是天大地大,来去自由。也不知他那位二师伯后来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赵公明去做了那财神。   从原来的“两袖清风”,变成了“财源滚滚”,平白生了几分讽刺之感。   多宝哂笑一声,不觉微微阖了眼眸,压下眸中一片冷意。   罢了,连他这位截教首徒,不也弃了那一身道法,转修为佛。昔日的《黄庭经》也只好拿去垫了桌脚,又被那馋嘴的白鼠啃去好几页。   通天在前面走了几步,又发觉他没有跟上,不觉回首朝他招了招手:“多宝,快些。”   头顶的清风白云跟着唤:“大师兄,大师兄快些。”   多宝略略抬了眼眸,目光从回眸含笑的通天身上掠过,又望着蹲在他头顶的云朵,下意识摇了摇头,又低眸轻轻一笑。   他掐诀略一提速,便迅速地跟了上来,云朵们亦迅速地飘了过来,甚是欢喜地欢呼一声:“好耶!”   她们懵懵懂懂地聚在一起,模样分外快活,天真烂漫。   多宝静静地瞧了几眼,不觉侧首对着通天道:“师尊,您可是封了她们的记忆?”   通天微微颔首:“有些记忆,其实不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师自己记得就好。反正她们想起来的时候是我通天的徒弟,想不起来的时候也是我的徒弟,又有什么区别?”   他又问:“赵公明?”   通天叹气:“父神把他交给我的时候,他好像就有那么一点意识了,对我要封他记忆的举动很是抗拒。”   多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回事,连老子和元始他们都没有那么容易就回忆起以前发生的事情,轮到你们倒好了,就没一个想不起来的。”   通天长长叹了一声,怀疑道:“一个个的,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记得那么牢做什么?”   多宝眨了眨眼:“或许是因为我们许了愿吧?”   “许愿?”通天困惑道。   多宝望着天穹之上细细碎碎的星子,自袖中轻轻伸出手去,似乎想去碰一碰它们。通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顺口问道:“喜欢?要不要为师替你摘一颗星星下来?”   “师尊……”多宝无奈。   红衣少年无辜地抬眸朝他望来,一双眼眸眨啊眨的,看得多宝登时心软下来,哪里敢出言责怪。   “所以说……这才是师尊您一直保持着少年体型的原因吧。”不说别的,撒娇卖萌真的不要太方便。   “什么?”通天茫然地望去。   多宝却已摇了摇头,狡黠一笑:“师尊,我们当时就是对着星星许的愿。”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来生,倘若他们真的能从头来过,一定,一定,不能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不能忘记自己犯过的每一个错误,不能忘记截教毁灭的血泪,也绝不能……忘了师尊。   通天等了一会儿,方才发觉多宝丝毫没有打算说出他们的愿望的想法,不觉挑了挑眉,试图展现一下师尊的威严:“多宝?”   一袭月白道袍的道人只是摇头,神情分外郑重:“师尊,不能说的,说出来的话,愿望它就不灵了。”   通天嘟囔一句:“这么重要?连师尊我都不能说吗?”   多宝眉眼微舒,轻笑一声:“就是因为是师尊才不能说啊。”   “算了算了,随你的便。”通天摆了摆手,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又指了指前方,一脸严肃地开口道,“为师掐指一算,前方不出百里,定有我截教弟子。”   多宝配合道:“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临时拐骗一个师弟师妹。”   通天颔首,满意一笑:“是极是极,多宝所言甚是。”   多宝闻言一笑,眸光熠熠,仿佛也落满了细细碎碎的星光,整个人不知何时,亦渐渐放松了下来。 第97章 倚一枝香雪   羲和重归汤谷时, 扶桑树轻轻摇曳,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 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   她缓步踏入其间, 望着头顶由太阳星撒落下的万千日光, 入目所见皆是一片明耀之色。   望舒坐在扶桑树的树干之上, 眉睫微垂, 带一抹冷清之意:“阿姐。”   羲和抬首,勾唇浅笑:“望舒。”   她们同坐在树间,以凝露的月华酿造帝流浆, 又望着那蕴含着氤氲灵气的金色灵液顺着朦胧缥缈的月色,悄无声息地落满了人间。   帝流浆有点化之能, 启智之用, 万千生灵因缘际会而得之,便有脱胎换骨, 摆脱蒙昧之身的机会。   两位女神借太阴星之力俯瞰世间万象,望着愈发葱茏的草木,忽而睁眼拜向明月的狐狸,不觉伸手拨动着月色, 彼此对视一眼,浅浅笑开。   “可惜了那帝流浆, 纵使极尽你我二人之力,也得要整整一月,方得那么些许。”羲和轻轻喟叹一声。   望舒摇头, 将手指搭在羲和手背之上, 目光沉静:“此物因天地之造化而生, 岂能多得,若是当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倒是有违天地平衡了。”   羲和也不过是这般感叹一句,听望舒相劝,不觉弯眸一笑:“阿妹总是这般认真,怪不得修为进展迅速。”   她又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惹得望舒睁大了眼,气恼道:“阿姐!”   她身上的冷清之气因这一动一怒,忽而生动起来,似明月皎皎生辉,轻盈地跳跃着,越过那波光粼粼的江面。   羲和笑眯眯地瞧去,轻声慢语:“好,是阿姐的不对,阿姐不该把你再当成小孩子了。”   望舒抬眸望她,半晌又偏开头去,轻声抱怨道:“偶尔也就算了,天天这般,像个什么样子?”   羲和一本正经地点头:“是极是极,怎么能天天这样呢?”   望舒:“……”   她怀疑地抬头望了一眼羲和,似乎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被敷衍了,想了不到一会儿又将此事抛到一边,继续观察起世间的状况。   月色极浅,疏离淡漠。   那金色的帝流浆混在其中,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谁也看不太清晰。   只有机缘巧合碰上这月光的生灵沐浴在其中,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望着眼前忽而变得有些不一样的世界。   通天带着弟子们从雪地上走过,亦不觉仰起首来,望着那在深夜子时之际,愈发苍茫的明月。   雪地中凌霜傲雪的梅花在月光的掩映下愈发凛然出尘,纵使有雪粒子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它们脚下积攒起厚厚的积雪,却依旧不改其貌。   他不禁驻足瞧了半会儿,又笑着摇了摇头:“今日倒是运气好,恰逢帝流浆出世。”   云朵糖们甚是欣喜地去蹭那月光,周身愈发朦胧,不知何时长大了一圈,看着蓬蓬松松的,手感甚好。   通天拢在袖中的手指蠢蠢欲动,下意识感慨一声:“啊,突然好想吃棉花糖。”   纯白的那朵云彩闻言望来,恰对上他的视线。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后嗖的一下窜出数尺,奶声奶气道:“不,不可以吃。”   “云霄不能吃,不能吃云霄!”她颠来倒去重复了两遍,一副颇为紧张的模样。   另外两朵云彩闻言抬首,亦迅速地挡在了纯白云彩的身前,齐齐抗拒道:“不能吃!”   通天抬眸望去,目光从她们身上掠过,不觉轻轻一笑,潋滟三分春水:“好好好,不吃不吃。”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举了手,对着头顶的天穹一本正经地发誓:“天地见证,贫道今世今生,绝不会对云彩下此毒手!”   天边金光一道,分外清晰。   云朵糖们方才心满意足地靠拢在他身旁,仿佛飘累了一般。   一团软乎乎地趴在他头顶之上,一团直往他衣袖里钻,通天手疾眼快捞住一只呈自由落体之势的云朵,无奈地抱在了怀里。   多宝转身望来,视线落在云霄身上,忽而轻轻一叹:“她们都还记得啊。”   通天低头瞧了瞧纯白如雪的云朵,心头微微恍惚:“是啊……”   他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为师当初给她们留了多大的心理阴影,怎么到现在都忘不了。”   多宝挑眉望来:“那就要师尊您好好反省反省了,怎么会因为一支棉花糖把师妹弄哭的?”   通天沉吟片刻:“且容为师狡辩一二……”   他又伸手揉了揉云朵糖,眸光愈发柔和,也像是渗透着一层甜丝丝的蜜糖,加上清凉甘甜的薄荷绿。   “毕竟当时的小云霄,分明就是一朵很是乖巧的棉花糖啊~”   通天老师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   赵公明左看右看,忽而化出道体,几步跑到通天面前,仰起首望他,努力伸出手来:“师尊~弟子也要抱抱。”   多宝:“……”   多宝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目光不善地望来。又被后者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吗?”   “师弟我才刚刚化形,怎么就不是小孩子了?”   “赵公明你欠揍是不是?!”   “略略略,大师兄你如果嫉妒可以直说的~”   大概今年刚刚三岁和五岁吧。   养孩子真的好难。)   通天略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心下愈发无奈,又不觉伸出手揉了揉怀中轻飘飘的云彩。   嗯,就和他想象中的手感一样好。   ……   再往前走出数十里,雪色之中终于出现了点点绿意。   山野间清凉的炁息拂过通天用发绳随手束起的发,蹦蹦跳跳的小松鼠们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偷偷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地上小小的五彩斑斓的蘑菇开了遍地,在它们之间悄悄地藏起一两株不起眼的草药。   溪水潺潺而过,在一里之外都能听到溪涧间游鱼跃动时清脆的声响。   多宝和赵公明的吵嘴告一段落,分开站在通天两旁,一副谁也不想理谁的模样,瞧得通天微微摇头。   他凝眸望着这片山野,努力从云彩的包围中挣扎出一只手来,随意地掐算了一二,方才对着他们两人道:“来,为师来考考你们。”   多宝闻言抬头,赵公明不甘示弱地望来。   通天负手于后,老神在在地开口道:“看到林间这些五颜六色的蘑菇了吗?你们去寻些能做汤的,给为师煮一碗蘑菇汤吧。”   “师尊?”   通天大手一挥:“莫问,做!”   两人茫然地对视一眼,碍于通天那偶尔存在,大多数时候又不存在的威严,只好出去找蘑菇去了。   通天则寻了个空地,施法掐诀,将之整理得干干净净,方才席地而坐,仔细地观察起云朵糖们的状况来。   确定她们只是因为吸收了太多的帝流浆而陷入休眠之后,他又往她们体内打入几道法术,帮助她们吸收着帝流浆的力量,这才懒懒散散地往树边一靠,撑着额头思考起之后的道路来。   另一边。   多宝皱着眉头望着那些蘑菇,又悄无声息地偏过首去观察着赵公明的举动,后者在五彩斑斓的蘑菇面前犹豫了很久,同样悄悄转过身来,试探着望向多宝。   两两对视,齐齐静默。   “刷”的一声,他们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朝着远处走去。   “都还是孩子啊。”通天抬眸望着他们的动作,微微一摇头,神态间却颇有几分惬意。   “果然,偶尔也要做些事情来排遣一下心情,总不能天天苦大仇深的,那多不好啊。”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起来,玄门的课程安排里面,应该是没有教过如何识别毒蘑菇的吧?”   “既然玄门都没教……西方教和天庭应该也不会教这种东西吧?”   通天仰首往后一躺,兴致勃勃道:“要加油啊徒弟弟们!”   太过分了啊通天老师!   可是通天丝毫不觉得他自己过分。少年只是懒懒散散地倚靠在树旁,低眸从袖中取出一份玉简,略一凝思,便继续往下写去。   微风拂面,树影婆娑,细细碎碎的光影落在他低垂的长睫之上,美好得像是一副古老的画卷,令匆匆踏入此间的生灵,忽而生出“遇仙”的错觉。   紫霄宫中,鸿钧动了动手指,再度隔开了天道的感知,又信手从袖中取出一面水镜。   他轻轻挥袖,驱散了上面笼罩着的层层迷雾,准确无误地依照着他们之间留下的联系,缓缓现出了通天的身影。   少年隔着漫漫时空的阻隔向着他的方向望来,眸光温和,仿佛有浅浅的波光流动,姿态是先前未有的平和从容。   更加放松,也更加自然。   不堪回首的往事或许最终也难以抛去,可背负着这份记忆的人绝不应当永远蒙受着这份阴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学着往前看。   如果做不到的话,不如回过头去,找找自己最初的模样。   为师尊一个随口布置的任务而苦恼的模样,和同门吵吵闹闹又转眼和好的模样,尚且不谙世事,天真快活的模样……   无论什么都可以。   反正,做师尊的永远都会接纳他们。   鸿钧静静地凝视着通天,神情微微舒展几分,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又回转过身去,望着身后的门扉。   “进来吧,大徒弟。”   在门外沉凝许久的老子略一抬首,意识到鸿钧已经发觉他的存在,他沉默不语,又信手推开门扉走入。   俯身行礼之后,他轻声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朝着他微微颔首:“说吧。”   长风一动,将门重重合上。   多少谋划,多少思虑,又被掩盖在了不起眼的角落之中。   作者有话说:   “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海内十洲记》 第98章 开国何茫然   句芒从林间走过时, 微风习习而来,送来几缕轻柔的炁息。他身旁的白虎忽而低垂了身体,朝着某一处发出一声低缓的咆哮声。   他微微抬眸, 头上的树枝随之轻轻晃动,面上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 想了又想, 索性往那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 不少巫族之人频频向他打招呼, 他一一点头回应,过了一会儿,索性跨上了白虎, 往远处奔跑而去。   林间的长风簌簌作响,他压低身体纵跃过高高低低的灌木, 身上的翠绿衣袍被风吹拂而起, 几乎与林野同色。   遇到实在走不过去的地方,句芒略微直起身体, 手中藤木的拐杖微举,翠绿的光芒一闪而落,霎时间,白虎与他的身形同时虚化了一瞬, 一人一虎轻而易举地从高大的树木之间穿越了过去。   树上的小松鼠被他的举动惊动,爪中抱着的果实不知何时松了开去, 往下重重地一砸。   它艰难地捂着自己黑豆般的眼睛,生怕瞧见什么惨剧,发觉半天没有动静, 方才低头一看, 旋即痛不欲生地发出一道锐利的声响:“吱吱!”   远远的, 句芒似乎瞧到了此间的情况,忽而抬眸一笑,笑声朗朗,又惊动了不少的鸟雀。   它们随着风来的方向振翅而起,遥遥飞出去数里之远。   女娲从青鸾的背上跃下,裙裾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抬眸望着纷飞的鸟雀,视线又落到身前的后土身上。   大地的祖巫俯下身去,手指轻轻撮起林野间一点厚重的土壤,望着它们在她手掌的缝隙间悄无声息地落下,眸中跃动着亲切与欣喜的色彩。   女娲从她身后走来,略微歪了歪头,注视着这一幕,不觉轻轻感慨一声:“自从老师讲道开始,后土已经很久没回巫族看过了吧?”   后土微微颔首,视线仍然落在宽厚的大地之上:“确实已经很久了。”   她站起身来,回眸对着女娲一笑,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畅快:“正好同风希一道回来看看。还好,这片土地仍然没有忘记我。”   女娲闻言一笑:“后土本就同大地亲近,它们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啊。”   “大底是近乡情怯,总归有那么一些担忧。”   后土摇摇头,又借着法术洗了洗自己的手,方才朝着女娲伸出手去,抿唇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近来巫族族地将有庆典,风希可有兴趣?”   女娲点了点头,将手放到她手心之上,又拉着她信步往里走:“自然自然,只是后土,你们的庆典可以让外人踏入吗?”   “远来之人皆为客,而且我们也不算是外人啊。”后土眨了眨眼,“好歹都是紫霄宫的同窗。”   两人默契对视,忽而一笑。   恰于此时,句芒驾着白虎而来,远远地便朝着这边喊道:“后土!小妹!”   后土同样对着他遥遥一挥手:“兄长!”   三人一汇合,便说说笑笑地往里面走去。   *   此刻的多宝和赵公明,则苦大仇深地望着蘑菇发呆。   左看一朵,嗯,有毒。   右看一朵,嗯,有毒。   ……可恶,这世上真的有能吃的蘑菇吗?   手中解毒的丹药用了不少,能吃的蘑菇倒还是一朵都没找到。   赵公明试探着去外面转了一圈,拎着一只不住扑腾的兔子走了回来,把它往自己采的蘑菇堆里一放。   白兔动了动它的三瓣嘴,一脸警惕地盯着他看,又悄悄低头嗅了嗅蘑菇。   “腾”的一下,白兔拔地而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赵公明面前。   很好,又一批蘑菇壮烈牺牲了。   赵公明不甚意外地想着,低头起了一卦,问:这世上真的有能吃的蘑菇吗?它们长什么样?   算筹上的卦象晃晃悠悠,忽明忽灭,又在下一个瞬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雷霆劈成两半,通天的声音遥遥传来,好听极了:“不可以作弊哦?”   赵公明:“……好的师尊,您放心吧师尊。”   他抹了一把辛酸泪,摇了摇脑袋,继续投入到辨别蘑菇的大业中去。   多宝低头挖出一只从朽木上生长出的蘑菇,拿在手里观察了许久,又往对面的方向瞥了一眼,唇角忽而上扬三分。   不一会儿,一只多宝鼠慢吞吞地从朽木中探出了头,决定发挥他的天赋技能进行寻宝。   毕竟,多宝鼠嘛,总要对得起这个名字。)   想来作为一只能够寻到各种法宝的多宝鼠,也一定能找到能够吃的蘑菇吧!   多宝信心满满地出门,雄赳赳,气昂昂。   通天在玄光镜里瞧着这一幕,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又清了清喉咙传言道:“多宝……”   他家大徒弟狡黠开口:“师尊,这可不算是作弊啊?”   通天瞪他一眼,多宝无辜微笑。   不知何时又走到这边的赵公明眼眸忽的一亮,信手就把多宝鼠捞了起来:“走!辨别蘑菇去!”   多宝:“???”   通天倏地大笑出声,丝毫没有给他留面子的打算。   他笑着笑着仰起首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穹,心底忽而无比安宁,又不觉伸出手去,描画着天边低垂下来的云彩。   天地有道,道蕴于万物生灵之间,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少年的睫毛微微翕动,其上笼罩着一层细细碎碎的流光。   他伸出的手掌之上有长风拂过的讯息,有不知何时从枝头滚落的晨露,有那澄澈明亮,至高至明的天光。   修长有力,代表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通天低垂了眼眸,眼中的笑意淡去,更近乎垂悯的姿态,若隐若现的神文在他瞳仁中沉浮,他周身散发的气息令周围愈发静谧。   树影的摇晃声渐渐止息,万物寂然不动,唯有日月仍然在悄无声息地更替,宣告着又一日的过去。   *   金乌狭长的眼眸微微垂落,覆盖着太阳真火的羽翼有力地挥动,重重地掠过脚下的大地。   一时之间,大地上的生灵纷纷抬首,感受着周围忽而升高的温度,齐齐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再往上定睛一看,两轮太阳出现在天地之中,几乎蒸发了四周空气中所有的水汽。   正在商谈着事项的帝江和烛九阴纷纷皱起了眉头,目光阴晴不定地望向天穹。   帝俊注视着羲和驾着金车而过的路径,倏地俯身而下,伴着那轮太阳而过,威势赫赫,转而现出道体,立于羲和身侧。   御日的女神不甚意外地抬了眼,凝视着帝俊到来的身影,倏地扬唇一笑。   天地间,日光大盛。   极为明耀的日华穿透过厚厚的云层,彰显着太阳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是极致的美丽,极致的辉宏,亦是极致的,力量。   纵使是三十三天外的混沌之中,亦在一时之间被那耀日照亮,恍若无穷无尽的热量与光芒从底下而来,一时之间,几乎令洪荒侧目。   “洪荒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们想做些什么?”   絮絮叨叨的讨论声里,伏羲仿佛没有形象一般倚靠在庭院之中,仰首饮下一杯美酒,衣襟微敞,手指自琴弦上淌过,骤然起了一曲狂放不羁的调子。   “好,好得很!”   他随手将杯盏一掷,高歌一曲,碧眸明亮肆意。   随着他的赞叹声,洪荒的局势又是一变。   皎皎明月自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升起,无瑕的月光拂过了热气蒸腾的大地,使得它们的上方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薄雾。   日华淡去了,又未彻底消融。   月华升起了,与天地浅浅相接。   日月同时高悬于洪荒的天空之上,两相辉映,令无数人抬首遥望。   望舒坐在月桂树上,冷清的眉眼微微上扬,与羲和对视了一息。   日御女神羲和,月御女神望舒,一人持着长弓,一人挽起枪锋,两人的力量合在了一起,忽令头顶的九重天一阵战栗。   太一站在混沌之中,白衣金冠,眸光清亮,腰间佩戴着的混沌钟发出一声低沉的声响,仿佛自莽莽远古而来,欲往无垠时空而去。   他平静地举起了混沌钟,凝视着下方的动静,在羲和望舒合并的力量到达九重天之际,骤然将之砸落!   混沌无序的天地被强行开辟,九重天地间云雾翻腾,生出万丈霞光。   烛九阴抬首望去,时间的法则令他清晰地瞧见了一重天地被生生开辟出的模样,原先无主的天穹之上忽而现出了一座巍峨的天宫,金碧辉煌,玲珑剔透。   万千奇花异草生长在侧,金阙银銮俯瞰世间!   帝俊的声音遍传洪荒,声如洪钟,响彻穹宇:“我金乌一族,欲入主九重天。”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却在几乎沸腾的洪荒之中砸下了一块巨石。霎时间人心浮动,不服有之,向往有之,纷纷扬扬,生万千喧嚣。   说的是“欲入主九重天”,做的却是“九重天已为我等所有”。   帝江微微眯眼,已然意识到了对方嚣张的气焰。   太一从混沌踏下,同他兄长站在一处,听着他继续开口:“我欲创造一族,是为妖族。凡天地造化所生之灵,皆当为妖!”   一时间,喧哗更胜。众人纷纷哗然,忽而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两人猛然攥紧了手掌,目光冰凉地望去。   帝俊的目光亦遥遥而落,望向巫族的方向,神情分外平静。   帝王之道,自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第99章 抚膺坐长叹   小狐狸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时, 恰巧对上头顶耀眼的日光,煮熟的蘑菇汤香飘十里,令人食指大动。   多宝面无表情地给通天盛了一碗汤, 又皱着眉头抓住了险些掉到锅里去的碧霄,额头上的青筋一条跟着一条冒, 显得很是头疼的模样。   赵公明坐在一旁, 举起手中的蘑菇汤, 试探着递到了云霄的面前, 看着一团洁白的云朵浅浅地碰了一下蘑菇汤,又轻轻落到了他的肩头,愉快地同他贴贴。   “哥哥, 好吃!”   “嗯嗯。”赵公明点着头应她,虽然他也没弄懂一团云彩该怎么吃东西。   但是妹妹说好吃的话, 那就多吃一点好啦!也不枉他们大师兄, 咳……这么辛苦地努力了。   多宝:“……”   他冷漠地望了一眼赵公明,又忽觉头顶一沉。   通天自然地伸过手来揉乱了他的发, 眸光温和,又往他手中的碗里舀了两勺汤。   “不要一直板着脸嘛多宝,”少年师尊一本正经道,“好不容易出来玩, 要高兴一些。”   三朵云彩一齐点头,像是连成一线的波浪, 上下起伏,高低错落。   多宝敛眸望去,又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中的蘑菇汤, 索性端了起来, 将之一饮而尽。   赵公明顺手就拿着汤勺过来, 又舀了一勺蘑菇汤递到了多宝的面前:“来来来,就当是我孝敬大师兄的。”   多宝捏着碗,目光不善地望去,又见赵公明扬眸一笑,慵懒恣意,倒真的有了那么些清风徐来,自在逍遥的模样。   “管好你自己先吧。”停顿了半晌,多宝到底把碗递了过去,又没好气地道了一声。   浓醇的汤落在白玉无瑕的碗底,泛着点点翠色,切好的蘑菇在绯色中沉浮,光影之下,一切都像是梦幻一般绮丽。   通天凝视着他的弟子们,唇角无声无息地扬起一个笑来。   岁岁无忧,常有闲心,方为桃源。   这就是他的桃源。   ……   蹲在一旁的小狐狸甩了甩背后的大尾巴,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又细又长的眼眸微垂,眼尾则轻轻上扬,显出几分妩媚多情的意味。   树梢上的松鼠好奇地垂落了视线,认真地瞧了瞧它,却见那只火红色的狐狸倏地抬了眼,目光警惕地望来。   “吱吱?”   “嗖”的一声,狐狸没有了踪影,茂盛的草木之间枝叶摇晃,花瓣打着旋儿轻轻巧巧地落了满地。   通天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不由得将目光投了过来,他唤动清风吹拂开茂密的丛野,却只见得零星几个落在地上的脚印。   多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头浅浅地一蹙:“这是,狐狸?”   通天站起身来,仔细地瞧了瞧这几个脚印,又借此起了一卦。   良久之后,他方遥遥望着远方,念出卦象的含义:“有缘自会相见。”   又是一个“有缘自会相见”,缘法缘法,如此不可捉摸,又充满了惊喜。   他想:会是谁呢?   *   被推迟了许久的巫妖之争终于以它本该有的模样,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以十二祖巫为首的巫族占领了不周山附近的地带,群落遍布九州四海,收拢了不少山海异兽。   金乌一族占据九重天后,又毫不犹豫地亮出了自己的拳头,一统百族,创立妖族。   金乌的羽翼渐渐遮蔽了洪荒的天空,一如十二祖巫的足迹扎根在蛮荒大地之上。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像极了曾经。   巫族的族落之中,到处是年幼的巫们奔跑戏耍的欢笑声。征掠在外的巫族们也纷纷回到了不周山,等待着举办庆典。   烛九阴执掌着时间的秩序,延长了今夜的时序,帝江控制着空间,令这片天地与外界浅浅错位了一瞬。   女娲遥遥向着远处望去,眸光微微闪烁,藏在袖中的息壤闪烁着莹莹的光芒,仿佛随时都会从她手中跃出,化出生命不朽的模样。   良久之后,她又平静地将之收起,目光微微沉下:还不是时候,至少……   她心思颇有几分杂乱,仰起首望向天穹浩宇的碧眸中波光流转,颇有几分蛊惑人心的色彩。   “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后土结束了庆贺的祝词,匆匆走来,伸手想要去拉她起来。   女娲微微抬首,出神地凝望着眼前温婉柔和的友人,浅浅一笑:“我在想……什么时候庆典会开始。”   后土眨了眨眼,抿唇一笑,眸光发亮,宛如她最爱的昙花一般:“如果你想的话,现在。”   女娲似是怔了一瞬,又见后土抬起了衣袖,霎时间,漫天流光如星,湛蓝的光芒划破了苍茫夜色,落满了整片山林。   句芒执着竹笛站在山头吹奏,悠扬的曲调顺着风声传入生灵的耳畔,唤醒他们最初的悸动。   歌,唱起来了。   舞,跳起来了。   后土匆匆地拉起了女娲,一同融入了欢乐的人潮之中。   “虽说比不得通天道友他们,但我们巫族同父神的关系,比起旁人来又更加亲切几分。”她在飞扬的乐声中回首,同女娲轻声解释。   后土:“这是我们为铭记父神创世而办的庆典,为歌颂生命之伟大,以及反省自身之渺小。”   女娲定定地望着她发光的面容,视线又落在了周围的人潮之中。   所有人都在欢笑,在歌唱。不为不可停留的昨日,不为尚未到来的明天,而专心致志地对待着当下。   她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像是要将它永久铭记,又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一般,轻声感慨道:“原来如此……”   “什么?”后土困惑地望向她,神色中似有些许不解,再度望去时,却只见得女娲明媚灿烂的笑颜。   她神秘地弯了弯唇角,笑容肆意张扬:“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去看看被改变了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吧。”   后土仍然没有理解她话中之意,却也仿佛被这笑容感染了一般,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笑容。   两人随着人潮而动,一时之间,再也难以分辨出她们的身影。   只见得巫族族地之间,星火亮如白昼,漫天的花雨纷然而落,极尽绚烂与靡丽之色。   ……   ……   苍茫的月色中。   小狐狸在林野间奔跑。   几个闪掠,它便从这头的树梢落入了那头的丛林,灰蒙蒙的夜色始终不停地追逐着它,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距离。   在这样的夜里,连明月也显得寂寥。   准提跟着接引从林间走过,凝神思索着事项,视线之中忽而跃动过一团烈火,他愣了一愣,下意识往那个方向望去。   “兄长,这是……”   接引闻言抬首,亦随之望去,眸光微微晃动,显出几分喑哑晦涩的色调。   狐狸的尾巴忽而僵硬了一瞬,它定了定神,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在寂寥的夜色之中格外惊悚迫人。   昏鸦纷纷飞起,遮天蔽日的一片,又有猛兽低沉的咆哮从不远处传来,使得夜间的林野显得更加危险。   接引停住了想要追上去瞧一瞧的脚步,似乎是觉得麻烦一般轻轻皱起了眉头:“原来是只狐狸啊。”   他想了想,摇头道:“罢了,还是正事要紧。”   区区万载光阴,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瞬。道祖的讲道将至,成圣之法近在眼前,他们又如何能放松这一时半刻。   一步落后,便是步步落后。   接引的目光望向前方,袖中的拳头又无声无息地攥紧:“而且……上清通天……”   他念叨着这个名字,压下心头隐约翻滚而起的恶意,又抬起眼来,专注地凝视着前方。   悟道,悟道。   他们的道,又在何方?又或者说……尚有“捷径”可寻?   ……   ……   圣位一说,惊起万千波澜。   有继续在紫霄宫参悟大道者,亦有匆匆下界意图从历练中求道者,前一万载里躺平的众人纷纷后悔不迭,亦有不少人暗自欣喜。   众生百态,在此刻尽皆显露。   但唯一不改的,是弥漫在他们周围的紧张的情绪,尽皆因为通天与天道的那一席话而起。   “圣位唯七。”   翻译:慢一步就没有了哦。   卷,给我往死里卷!   大家纷纷拍案而起,整个人显露出垂死病中惊坐起般震惊又焦虑的模样。去也匆匆,来也匆匆,走路的步伐都显得六亲不认。   脸上的表情一眼望去清晰可辨:不要妨碍本座证道!再多嘴连你一起干掉!   不管如何,总要先行拿到证道成圣的门槛,大罗金仙巅峰,亦称准圣之境啊!   一时之间,紫霄宫又寂寥了下来。   鸿钧坐在桃花树下,平静地为自己煮上一碗茶,又望着头顶的花瓣纷纷扬扬,不经意地落在了茶盏之中。   他淡淡地瞧了一眼,不甚在意地将沸腾的水注入其中,茶叶混着粉白的花瓣一道翻滚、舒展,渐渐煮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   老子坐在他对面,手中轻轻执着茶盏轻啜一口,照旧是面不改色的模样。   半晌方道一句:“师尊这茶,甚苦。”   鸿钧低头望了一眼杯盏,平静地将之执起:“怎会?为师尝着,甚是甘甜。”   老子抬眸望他,不知为何又道一句:“是茶甜?还是人甜?”   鸿钧便垂了眸望他,漠然如雪,又显出几般漫不经心的色彩:“老子,你越界了。”   老子便不言,目光又越过那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了那一棵棵连绵不绝的桃树之上。   桃花纷飞,四季如春。   此间的时序为道祖一手操纵,故而桃花不败,春光永驻。   他似是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索性站起身来,向着鸿钧俯身一礼:“弟子先行告辞了。”   鸿钧只道一声:“不送。”   老子便直起身来,维持着垂首的姿态告退,一直退至门边,方听见鸿钧一声提醒:“你们也可以准备成圣了。”   紫衣华发的道祖语气凉薄,冰冷至极:“风希不打算拖延时间。”   作者有话说:   岁岁无忧,常有闲心,方为桃源。——剑网3   ……完了,这章为什么那么多人出场却只有三千字,是正常现象吗?啊—— 第100章 千古风流事   女娲确实不打算拖延。   这一万年她一直同后土一道待在巫族, 见证着巫妖两族之间飞速的发展,又于夜深人静之时,推开门扉坐在屋檐之下, 听着雨打芭蕉、长夜漫漫。   手中的息壤吸收着天地间日月精华之气,又被山野间的炁息蕴养着, 愈发显得生机盎然, 只待她寻一处山水俱佳之处, 抟土造人, 证道成圣。   这是她已经走过一次的道路,再来一次,也不过是寻常。   山野间灵气充盈, 溪水潺潺的声响落在她耳畔,女娲一袭玄色朱裙, 衣上的山川广袤无垠, 日月星辰高悬于顶,皆被云霞编织成的丝线一针一线地绣好。她赤足踏在溪水之中, 望着脚边聚拢而来的游鱼,低眸垂目,神情冷峻。   后土在夜间辗转反侧,终究难以成眠。   她匆匆走至窗边, 却见旁边的屋舍之中更漏点点,烛火未灭, 夜间寒寂的风吹拂而过,映着漫天流萤,三分寂寥, 三分宁静。   后土微微怔然, 思虑几息之后, 她披衣起身,推门而出,寻着那流萤聚拢之处而去。   夜色寥落,甚少闲人。   她轻而易举地就在溪水之畔寻到了女娲,却不由停驻在上沿,沉思着不知道该不该打扰她的清静。   女娲却已回首望来,对着她微微一笑:“后土。”   后土望着她,提了裙角往下走去,想了想,又索性在她身旁寻了一处坐下:“风希,明日便当返回紫霄宫听最后一次讲道,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那后土为何会在此处呢?”女娲侧首望她。   后土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你也静不下心吗?”   女娲转过头,望着潺潺流逝的溪水,忽而扬了唇,浅浅一笑:“我还记得那日,兄长出门钓鱼,结果鱼没钓上来,反倒一不小心把通天师兄捞了上来,两人四目相对,十分茫然。”   后土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通天,却也顺势听了下去。   “那一日真是十分奇妙,”她笑意温和,眸光中流转着明亮的光彩,“明明是初次相识,我们三人却十分自然地打闹在了一起,彼此之间的隔阂与陌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后土闻言颔首:“应是彼此投缘吧。”   她笑:“虽是平生素未蒙面,却也能轻易生出知己之感,只恨相知晚也。”   女娲不摇头也不点头,只平静地望向前方,随意地伸出手去,望着翩翩欲飞的碧蝶落在她指尖之上,安静地垂下了蝶翼。   “而我见后土,亦有这般感触。”   后土不觉抬首望来,迎面对上一双碧色氤氲的眸,似喟叹,似惘然。女娲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却仿佛越过了她,望向了另一个人。   后土眸光一动,开口道:“风希,你在看什么?”   女娲一抬手,放飞了那只停驻在她手上的碧蝶,微微阖了眼眸,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决定,而在下一个瞬息,天地骤然寂静下来,乌云遮蔽了来自混沌的目光,连带着天机亦在骤然之间被扭曲,被蒙蔽。   她睁开了眼,无悲无喜,眸光如坠。   鸿钧提前交予她的山河社稷图出现在她手中,一如她猎猎作响的衣袂,无风而动,泛起浅浅的银色的波澜。山川湖海广袤无边,万千星辰灼灼生辉!   一圈又一圈,天地仿佛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模糊不定,辨不分明,恰似水中花,镜中月。   “风希……”后土凝视着她的友人,神色略显凝重。   “后土。”女娲平静地唤出大地祖巫的名讳,手掌摊平,将之伸到后土面前。一如通天那日凝望着她的目光一般,她以同样的神色注视着后土,越过万千的光阴,试图抓住每一个改变未来的机会。   “后土,你可愿听一听,我为你讲的成圣之道?”   雷霆忽惊,骤雨如注。   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溪水之中,惊走了聚拢在女娲身旁的游鱼,润湿的水汽浸染了她的乌发,使得发丝依赖地贴在她的面颊两旁。   她本该狼狈不堪,却尊贵傲慢得如同端坐在世人为感念她功德所造的浩浩琼宇之中,居高临下,俯瞰着世间风云变动、沧海桑田。   后土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轻声复述:“风希为我讲的,成圣之道?”   女娲颔首,端坐在她面前,举手投足之间,威严无双,尽显无边的威势与力量:“是。”   “那鸿钧道祖……”她似有些微的不解。   女娲平静至极:“老师明日讲授之法,确实是圣人之道。若无他教化之功,便无今日的女娲。”   “只是后土,”她垂眸笑了一声,目光炯炯有神,锐利到了极致,“老师那里,并无你的位置。”   后土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又忽而静默。   她低下头去,轻轻抬起手来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听着那里骤然尖锐的跳动声,心思如同乱麻般混乱。   那一个瞬间,她的命魂为之所动。   “如果我听了风希的成圣之道,会有什么后果?”后土抬眸望去,眸光中似有几分奇异的色彩。   女娲凝视着她,并不避讳,慢声道:“或至于万劫不复,身死道消,纵使是活着,也面临着无边灾祸无边苦难……”   “又或者,”她轻笑一声,“同我那师兄一样,从绝路之中生生走出一条生路,不仅是你自己的生路,也是……巫族的生路。”   女娲语气幽幽:“他为他的弟子们争,而你,为巫族而争。”   “风希呢?”   女娲抬了眼望向后土,闻言轻轻一笑,又不由得仰起首来,遥遥望向混沌的方向,眸光闪烁不定:“我啊……”   “我为了我哥哥。”女娲道,“我愿千万年之后,他依旧是我的哥哥。天道承认,大道承认,所有人都承认。”   而不是身死道消,转世轮回,成为未来的人族三皇之一,被迫永囚于火云洞中。   尚且没有恢复记忆的后土未能理解她的话,她只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女娲倏忽静默的面容,浅浅的悲哀之色深藏在那双碧眸之中,令她的神情愈加缥缈神秘,绣满山河锦绣的衣袍猎猎作响,她一眼望去,便似千万载。   孤寂无边的,令人发疯的,千万载。   *   三十三重天之上,伏羲斜靠在廊柱旁边,遥遥望着周围纷纷朝着紫霄宫涌来的人群,又仰起首来,随意地饮下最后一杯酒。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身来,随手施法散了下酒气,便欲往外走去。只是走了没有半步又倏地一怔,旋即挑眉一笑:“稀客啊。”   “元始圣人。”   元始负手站在阶下,抬眸望着伏羲,面无表情地出言纠正道:“贫道尚且不是圣人。”   伏羲颔首,从善如流:“玉清真人。”   他从元始身旁走过,姿态散漫,手指却已然覆盖上了琴弦,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出手。   “女娲还没有来。”元始道。   伏羲轻笑一声,语气散漫:“她心里有数。”   又道:“说起来,通天道友也没有来吧,玉清真人可是想问我这个?不好意思,不太清楚。”   元始侧身望他,并未因他的语气动怒,却道:“你不担心吗?”   伏羲终于停了步子,转头望了他一眼,沉吟道:“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妹妹是个有独立思想的,完整的人,她有能力去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元始:“哪怕这件事,危机重重,若是功亏一篑,或许将付出无穷代价?”   伏羲从容道:“您也说是‘若是’。”   “我相信我的妹妹,我信任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当真万劫不复……”他抬了眼,平静至极,“我也可以替她承担这样的后果。”   “看在未来的人族的份上,那位也会容许她安安稳稳活下去的。”   元始眉头轻轻蹙起,听着伏羲淡漠的声音:“我们这边的情况,同您可不一样啊。当然……我也比不得您对自家弟弟的控制欲和掌控欲。”   元始微微抬了眼,对上伏羲的目光。   他站在距离他数尺之远的地方,手指搭在那把梧桐木所制的琴上,眸光微敛,神情疏离,礼貌地建议道:“当初我就觉得您管他管的太严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也不知他当初到底怎么忍下来的,这样都没生气。我和风希对此就只有一个看法:建议您管好您自己。”   伏羲刚一说完,便准备抱琴跑路,只是法诀掐了一半,又见元始仍然站在原地,低眸垂首,神情莫辨。   他沉默了一瞬,又轻轻叹了一声:“要书吗?”   元始抬眸望他,思绪仿佛仍然停留在过往。霜雪似的眼眸间凝聚着浅浅的冰雪,身形动作都有那么几分迟缓与凝滞之感。   伏羲:难不成真的被捅刀捅傻了?   他撑着额头,觉得自己甚是头疼,想了又想,到底从袖中取出了一叠书,往他脚边一放:“算了,就当贫道日行一善吧。”   伏羲甩了甩衣袖,手指拨动了琴弦,身形随之一晃,便自原地消失了。在他走后许久,元始方低下头去,神色淡淡地望着脚下堆满的书卷。   半晌之后,他拾起了书。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兄长の育儿经验   伏羲语重心长:棍棒底下是出不了孝子的。你看我从不打我妹妹(实际上打不过),她一直都很乖巧。   此时一只嚣张的女娲娘娘路过。   元始怀疑:乖巧?   伏羲斩钉截铁:乖巧! 第101章 往者不可谏   不周山下, 流云沾衣。   天命为女娲而生,亦为她所驱使。万千云霞雾霭聚拢而来,渐渐于山脚下生出朦朦胧胧的紫气。   无垠之水自天而来, 息壤莹莹生辉。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女娲散发赤足, 低眸垂目, 轻轻握住了手中生机勃勃的藤条, 又侧过身去, 对着后土微微一笑。   漫天的金煌云霞将她笼罩在其中,氤氲紫气触过她眉心,那副熟悉的面容掩映在无尽威严之下, 恍若神祇垂首望向人间。   后土站在她对面,微微仰起首来望着女娲的法身, 衣袂随风而动, 目光却是一瞬不瞬,仿佛生怕错过一瞬。   女娲却好似不甚在意一般, 轻声同她闲聊:“后土,圣人之位意味着很多东西,不仅仅是无边的权力,更是责任, 是枷锁,是往后每一日都必须担负的命运。你想要多少, 就必须付出多少,在这一点上,天地从来公平。”   后土静静地望来, 声音如同流云般散在女娲耳畔:“风希, 你为此付出了什么?”   女娲微微一笑:“我啊……很多很多。”   “有我曾经视为寻常的东西, 譬如自由,譬如安稳的生活;也有我曾经以为我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譬如力量,譬如地位与权势……”   遥遥的,另一双眼眸自亘古的未来回溯而来,投落在她身上。   娲皇宫中的神祇端坐在尊位之上,低眸敛目,平静地托起了自己的手掌,望着上面光洁无痕的掌心,唇瓣微动,牵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后来我才发现,我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平静安稳的生活。可即便我手握着属于圣人的无上权柄,也守护不了我想守护的人。”   女娲的目光平淡如水,她望着后土,仿佛又瞧见了东皇太一与祖巫们同归于尽的那刻,帝俊为妖族自裁,临行前将招妖幡交付于她手上,她自滚滚的江潮之中寻觅着她兄长的魂灵,而后土……   后土在江畔遥遥望向她,神情静默又空白。   血色的潮水漫过她的长裙,她伸出手去,似想抓住什么,又徒然无力地松开手去。   巫族没有元神,也就没有轮回,没有转世。   他们的生命若是到了终点,那便是真真正正的终点。   女娲微微闭了眼。   ——可后土,她记忆里的那位祖巫,在无比清楚这一点的情况之下,以身躯为祭,亲手立下了六道轮回。   “巫族后土,感念天地众生因量劫蒙受诸般苦难,魂魄无依无靠,怨恨难以抹消,愿以此身化作轮回,庇护所有亡魂,给予他们往生之机,亦求天地为我巫族,网开生机一线……”   洪荒认下了她的誓言,轮回出,天机骤然清朗。   劫煞散去的那刻,濛濛细雨自她额前落下,纷纷扬扬,充盈天地,犹然生出几分凄然之意。   死在巫妖两族争斗中的冤魂,亡于龙汉初劫中的怨鬼,以及其他林林总总,有关的无关的,都在那一夜近无永无止境的雨水中,被后土接引入了幽冥地府。   这个人得以成圣,她毫不意外。   她唯一诧异的不过是:后土当初为何没有得到圣位?!   思绪回笼,不周山下,女娲骤然睁眼。   她凝视着后土,碧眸倏而锐利三分,视线又越过她,望向头顶那片苍茫天地。攥着葫芦藤的手微微捏紧,面容间显露出几分坚定之色。   当初,当初……   这背后到底有多少隐秘与算计?   后土听着女娲的话,不由微微敛眸,任凭长风吹拂起她的发,神情颇有几分变幻,又最终归于平和:“只是风希,你依旧没有后悔成圣。”   她以陈述的语气道来,神色分外笃定,女娲垂眸望去,倏地一笑:“是。”   “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从不后悔。”   女娲眉眼低垂,手捧息壤,神情近乎虔诚,而自她身上显露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下的傲然与肆意。   举手投足可毁天灭地,翻云覆雨可创造生命,女娲是远古洪荒之中最初证道成圣的神祇,亦是千万载之后,人族神话传说里永恒的初始。   她生来骄傲。   她本就该如此傲慢。   后土抬眸遥遥望去,亦有那么一个瞬息,为她的风华所摄。她抿唇浅笑,眸光同样坚毅:“那我也不会后悔。”   “风希,无论代价如何,圣人既然能被称之为圣人,那便一定能够做到如今的我所无法做到的事情。”   后土:“如果连圣人都做不到——那就不是圣位的问题,而是我们还不够强!”   女娲浅浅地勾起了唇角,目光轻缓地落在后土身上,笑意灼灼,弥漫在天地间的神识又像是被什么所触动,引导着她向远处望去。   青莲自剑上晕染而生,一朵一朵散漫地落了满地,踏着九州月色而来的少年眸光熠熠,一袭青衫,长剑在手。   通天轻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平复着呼吸,又抬起眼眸对着她轻轻一笑,尽显风流恣意:“我来迟了,先自罚三杯。”   *   三十三重天上,鸿钧低眸垂目,静静地望向不周山的方向,淡漠的眸中似有流云翻涌而过,掀起万丈波澜。   又似空无一物,平静凉薄。   “鸿钧,你在等什么?”天道幽邃的声音自他耳畔浮动,散发着冰冷而深邃的恶意。   鸿钧不答,只仔细地准备好自己将要讲授的东西,旋即挥一挥衣袖,从容地合上了寝殿的门扉。   方淡淡道了一声:“尊上,您最近的情绪……颇有几分不稳。”   天道自鸿蒙俯瞰着他,目光幽幽,神色冰凉:“若是你那徒弟能够少出些意外,本座又何至于此。”   鸿钧颔首:“原来如此。”   却丝毫不打算为通天告罪。   天道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法则组成的躯体翻滚不息,忽而散作一片空白之色。那是极致的白,遮天蔽日,辉宏无限,仿佛能吞噬世间一切黑暗。   唯有祂自己注意到祂核心法则之上生出的点点黑斑,驱之不散,犹如附骨之疽。   “鸿钧……你莫不是忘了,自从你选择成为道祖,同本座合道开始,你我之间的命数就勾连在了一起。”   天道:“本座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你能好过吗?”   鸿钧神色不改,仍是一贯的漠然与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被他放入心底。   “贫道自然知晓。”   天道:“你最好当真知晓。”   否则……呵。   鸿钧微垂了眼眸,并不为天道的威胁所动,只借着眼角的余光又迅速地望了一眼不周山。   良久,才有一声叹息。   道祖静默地理了理自己的道袍,又望着天边近乎无意一般卷入他衣袖中的粉白花瓣,唇线压得平直,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眸之中,映着繁花凋零之景,深藏起一片冷然之色。   他推开了广殿的门扉,缓缓抬步踏入。周围人絮絮的声响皆做了耳旁风,他抬眸一望,四周便是一片悄然无声。   “今日,贫道为诸位讲成圣之法。”   “首先,当从斩三尸开始。”   只可惜,真正该成圣,当成圣的人,此时此刻,却都不在紫霄宫中。   鸿钧微微一叹,又想:如此也好。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先断这吧。   下个月见。 第102章 来者犹可追   通天袖中的三朵云彩与清风, 不知何时已经混入了女娲证道的背景板里,白云缥缈,清风无形, 自由自在地飘荡在空中。   少年略微低了低首,望着扬眸含笑的好友, 足下青莲随心念所动, 缓缓落至地面之上, 宽大的广袖轻拢, 下颌微抬,露出一副如玉般宁静的面容。   女娲侧首望了望那三朵云彩,随意辨认了一二, 又信手将云霄她们拽到了身旁:“师兄何时寻到他们的?”   通天莞尔:“乃父神馈赠,梦中相寻。”   女娲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判定道:“亲儿子。”   通天轻咳了一声, 又扭头对着后土打了个招呼,后者亦弯了弯眼眸, 对着他微微一笑。   女娲拍了拍手掌,神情振奋:“很好,儿女双全,这波稳了。”   后土哭笑不得:“风希……”   女娲朝着她眨了眨眼, 神情轻快又自然:“蹭蹭喜气嘛,以后这些孩子可能还要托你们照顾呢。”   通天往前走了两步, 四处打量了一番,翻手就取出了诛仙四剑及阵图,杀意如云纷纷聚拢而来, 遮蔽了一角的天幕。   他凝神一二, 催动长剑, 转手就布下了诛仙剑阵,方对着女娲道:“万一还有雷朝着你劈下来,记得先跑,为兄给你殿后。”   女娲托着腮笑:“师兄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通天闻言抬首,轻轻一笑:“万事总要谨慎为上,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又不是以前了,哪能说赌就赌的。”   “更何况,若是赌输了,谁能再赔我一个风希呢?”   少年锋锐的眉眼柔和了一瞬,衬着漫天云霞彩气,愈发显得明灿耀眼。盘古的元神化成他这般模样,极尽了天地八分造化,而其余人共分也。   女娲垂眸望去,眉睫微微舒展,眼眸中映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她忽而伸出手去,遥遥向他发起邀请:“师兄,你过来啊。”   通天不明所以,仍是踏着云光落至她面前,略显疑惑地开口道:“怎么了吗?”   女娲笑眯眯地开口,神色中显出几分狡黠之色:“倒也没什么,就是师兄啊,贡献贡献你这张脸……给我做个参考呗?”   通天:“?”   他下意识低了头,望了望女娲手中的息壤,又抬起首来对上女娲殷切的面容,不知为何,少年往后退了两步,露出几分凝重的神色:“风希……我们要不再考虑考虑?”   女娲摇头,碧眸中眸光流转,愈发显得灼亮:“这有什么好考虑的,为了人族的美好未来与幸福人生,通天师兄,就决定是你了!”   通天:“??”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我是说认真的!   大概,也许,来不及了吧=v=   *   三十三天外的紫霄宫中,惊雷紫电聚拢而来,乌云遮天,风雨将倾,周围的空气中俱是一片压抑之声。   北风呼啸,寒意入骨,绯色的花朵于枝头轻颤,仿佛随时都会跌入地底,被污泥碾压吞没。   鸿钧微垂了眼眸,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又悄无声息地将之攥紧。   雨声渐起,愈下愈大,他的身影掩在那一片繁花锦绣之中,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漠的笑容。   接引微微抬首,目光谨慎地落到鸿钧身上,枯瘦的手指藏在袖中,一双低垂的眼眸之中颇有几分晦暗难明之色。   一如外界纷纷扬扬的落雨,诸般幽邃,尽藏其间。   三千大道皆有成圣之途,他细细听去,一一对照,心中颇有感悟,却又忽而忆起之前发生的种种事端,原本凝神的姿态便又散漫几分,心头亦浅浅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上清……   接引垂了眼,眸光闪烁不定,手指轻轻敲击着檀木桌案,眸光中微微显出几分寒意。   冥冥之中他生出几分清晰的预感。   若是无法阻拦通天成圣,那他们就注定得不到成圣的机会,而在此之外,那位还对他们提出了诸般要求,并对他们反复挑剔……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喃喃自语,眉间落一抹晦暗之色,“错了,错了。”   准提侧身望他,欲言又止:“兄长……”   接引回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他,手指轻轻按住他的手掌,压低了声音,近乎狂热地开口道:“他说错了,我们的道,只有去争,方能不争!”   西方的兴盛也好,他们想求的大道也罢,旁人不想给予他们,觉得他们不该得到这些……那就去抢过来好了。   只要抢到手了,那便是他们的了。   准提茫然地抬首,尚且不知他兄长的意思,却也点了点头:“好。”   欲求大道者,本就要同天地相争,同宿命相争,亦同自我相争。   准提这般想着,亦下定了决心:“兄长,我同你一道。”   接引眸光微动,闻言方才扬起一个笑容,连连应道:“自当如此,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岂会有我们证不了的圣位。”   至于上清通天,前仇旧恨一一累叠,自有他陨落之时!   鸿钧微微抬了眼眸,疏离淡漠的视线落在他曾经的两位“弟子”身上,不由得拧了拧眉心。   与道门无缘之人,终究是无缘。   前世他们背叛玄门,被通天追着打了一路,直到逃到灵山方歇,而今生今世,又有诸般因果报应屡屡纠缠,使得他们之间又成水火难容之势。   罢了。   鸿钧垂落了眼眸,压下眸底一片淡漠之色。   他算了算时日,方才抬起衣袖,手指轻轻捏上那片粉白花瓣,眸光一闪,掠过底下九万重的天地。   这一次……总归会不一样的。   道祖无悲无喜地抬了眼,口中话语突兀地止住,引得众人纷纷望来。   “第三次了,救命,每一次讲道都要出点意外吗?”   “我总觉得这一次和以前都不一样。”红云仰天望去,又拿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镇元子,悄悄开口,“说起来,通天道友一直都没有前来听讲呢?”   不要喊的那么亲切啊!别人的事情同你这小小红云有什么关系?   镇元子不甚礼貌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将他的头按倒在了书案上。   红云:“!?”   他困惑地望向自家好友,神情中俱是不解之色:“镇元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已察觉到浩瀚无边的意识降临了此地,居高临下,俯瞰着众生。   鸿钧的雪青道袍被长风拂起,束发的玉冠泛着点点沁骨的凉意,那双包容着宇宙寰宇的眼眸之中,倏忽空无一物,泛着机械般的冷意。   “贫道鸿钧,今朝于紫霄宫中授成圣之法,亦将于今时今日,合身天道。”   红云:“??!”   “鸿钧”冰冷的目光拂过底下众人的面容,唇角微微上扬:“从今往后,鸿钧即天道,天道即鸿钧!”   遍布在紫霄宫上空的九霄天谴,终于在那一个瞬息,毫不留情地斩落。   那一刹那的惨白光芒,映入了无数人的眼瞳之中,历经千百万世,始终不曾忘却。   *   通天倏地睁开眼眸,无悲无喜,神情淡漠。   他替女娲护法。   面容悲悯的神祇低垂了眼眸,俯下身去,以泥土与水创造出新的生命,造化之道在祂手中散发出平淡柔和的光芒,落在旁人眼中,却明亮夺目得如同面对着一个即将诞生的宇宙。   对于他们来说,旁观圣人证道的过程,甚至能胜过千万次的讲道。   三朵云彩与清风沐浴在氤氲蔓延的紫气之中,渐渐生出了诸般变化,多宝鼠悄悄抓住了通天的衣襟,从他肩膀上探出头来,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一幕。   后土怔然抬首,目光落在女娲纤长的手指之间,望着一个生命以奇迹般的姿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真真正正,从无到有。   没有生命的土壤与没有生命的清水之中,翠色的藤条轻轻落下,生出点点微薄的生机,那么微弱,那么渺小,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可它们没有消散,反而被这个泥土塑造的身躯轻轻保留,存放在胸腔的位置,安静地等待着真正的苏醒。   人首蛇尾的神祇化出了祂的本相,低垂下头颅,轻柔地将这些泥人盘绕在自己的身旁,万千云霞齐齐涌来,道道紫气横斜天地。   祂伸出手指,轻轻点上它们眉心方寸,又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似春风,似惊雷。   霎时间,生机涌动,雷云遮天。   泥土造的人睁开了眼,第一眼,望向了女娲。   祂身上的气息骤然松动,无尽威势如排山倒海般层层泛起,一步步超凡入圣,证道长生。   诛仙剑阵发出隐隐的低鸣之声,竭力将其间的变化掩盖在冲天的杀伐之中,那般微弱的生机,尚且经不起外界的丝毫摧残,他们还太弱小。   而弱小,在洪荒,便是原罪。   女娲凝视着初生的“人”,眸光不动,神情介乎于坚毅与冷然之间。祂缓声开口,一字一句,如同惊雷乍响:“我赋予你们先天道体,无需化形,无需求索,生而入道。”   “我赋予你们智慧,足以创造一切的智慧,来抵消你们过于孱弱的体魄,使得你们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在洪荒存活。”   “我将停留在人间,庇护你们千年,而千年之后,你们只能依靠你们自己。”   女娲垂眸,神情辨不真切,任何人瞧去,只见得一片耀眼的白芒。   通天凝视着女娲,手指微动,忽而起了长风,携带了一朵鲜妍的山茶花,轻轻替她挽起了鬓发。   女娲回首望他,勾唇一笑,眸光灼灼。   她转而面向后土,轻声开口:“你看,后土,这就是‘生’的力量。洪荒需要‘生’,这世间便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   后土凝视着她,喃喃开口:“可是这世间,有生有死,若是单纯只有‘生’,没有‘死’,洪荒同样无法存在下去。”   她忽而垂了眼眸,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死死地将之攥紧,随即长长地太息了一声,眸光清亮,通彻见底:“我明白了。”   后土仰起首来望着浩浩琼宇,平静地举起了手掌:“今我后土,立轮回,全死生。” 第103章 无我原非你   通天微微抬首, 一缕乌发被长风吹动,拂过他面颊,莹莹生辉。   天地间金光大盛, 数不尽的功德化为朵朵金莲,从天而降, 宛如一条流往人间的天河。   他伸出手去接起一朵, 低眸嗅了一嗅, 又松开手去, 望着那功德金光一分为二,将女娲与后土笼罩在内。   她们盘膝而坐,彼此对望, 生与死的力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轮回,循环往复, 生生不息。   女娲抬手拂了拂衣袂上沾染的点点金芒, 又侧过身来,望着执剑而立的通天, 唇瓣微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下一个瞬息,她身上的功德又分出了一份,顺着她心念所动的方向, 落到了通天身上。   少年眉头微蹙,不甚赞同道:“风希, 功德贵重。”   女娲耸耸肩,长眉一挑,俱是傲然之色:“那又如何?本座会缺这个?”   通天沉默了一瞬, 低头望了望仍然在不断诞生的人族。   对不起, 打扰了。   他长叹一声, 拱手致歉,语气分外诚恳:“是是是,女娲娘娘财大气粗,在下自愧不如。”   女娲瞥他一眼,继续低头捏泥人:“拿了我的功德就是我的人了,记得帮我多照看一下人族。”   通天无奈:“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如此吗?”   女娲闻言,恨铁不成钢地瞪向他:“师兄啊,你这样是不行的,亲兄弟明算账,否则要吃亏的。”   通天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都听娘娘的。”   女娲方才满意一笑,重新投入到创造大业之中:“那是,我们什么关系,师兄放心,以后我罩着你啊!”   “有我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一口饭!”   通天抬眸望了望神采飞扬的女娲,又瞧了瞧周身同样萦绕着氤氲紫气的后土,不觉歪了歪头。   “那敢情好啊,我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定要上门向你求告。”   女娲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开口:“就怕师兄到时候还没上门,那事情就已经被老师解决了。”   “风希?”   女娲低眸一笑,拍了拍手掌,将手放入清澈的水中,细细洗去了污泥,方才用纤细白皙,不沾凡尘的手指轻轻取出一物。   通天顺着她的举动望去,倏地一愣,平白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姻缘圣物,红绣球。   他不觉揉了揉鼻尖,声音飘忽不定:“啊……你拿出这个做什么,是和伏羲道友好事将近了吗?总不会是我近来有什么姻缘吧……”   女娲但笑不语,通天的声音便又渐渐低了下去,半晌之后,他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正色地望着女娲。   一根红线出现在女娲手中,又被她抬手一送,一圈又一圈地缠上了少年的手腕。   如琼玉般光洁无瑕的手腕上映着灼灼的红线,一点一点,仿佛要渗透人心。   女娲幽幽开口:“师兄放心就好,就算风希算不出你的姻缘,至少还长了一双眼睛。老师待你,你对老师,可当真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明目张胆,极为过分!”   通天:“……”   女娲睨他一眼:“不准狡辩!”   通天……通天敢怒而不敢言。   猫猫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扒拉了一下红线,神情之中俱是一片茫然无辜之色。   当真就……这么明显吗?   少年的耳垂微微泛起浅浅的绯色,又不觉望向头顶的苍穹。那漫天的雷光骤雨令他骤然清醒了一瞬,又慢慢地,冷下了一副面容。   ……   洪荒不记年,鸿钧合道。   短短一日之后,女娲与后土成圣。   *   电光急雨,雷霆铺面。   齐刷刷的雨水扑打在山涧之间,激起朵朵碗口大的水花。   小狐狸藏身在山洞之中,朱红色的尾巴轻轻垂下,似被外界的寒意侵染,不由得轻轻抖了抖耳朵,遖颩喥徦面上显出几分人性化的怅然之色。   她望着遮天蔽日的雨水,思绪却又不知道偏到何处,大尾巴晃啊晃的,索性把自己给裹了起来。   朱色的尾巴衬着朱色的毛皮,整个就像是一个朱色的毛绒球,仿佛只要轻轻一推,便会轻而易举地从山洞中滚落下去。   这是道人踏入其间的第一个感受。   他略一抬首,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这个山洞之中,除他以外的唯一活物身上,眉头微微挑起,颇有几分诧异:“一只开了灵智的狐狸?你——”   火红的狐狸骤然跳了起来,立马就要窜出山洞,又撞上了道人抬手创造的空气屏障,被刷的一下弹了回来,就地连打了两个滚,又迅速地摆出了一副对敌的姿态。   她周身毛发倒竖,目光警惕地望来,口中吐出低沉的声响,锋锐的爪子暴露在空气之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道人冷淡地审视着狐狸,不紧不慢地抬起了手。   狐狸察觉到了危险的意味,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却仍然保持着最高程度的警戒,一双琥铂色的眼眸微微闪动,聚拢着淡淡的光芒。   一方小小的山洞之中,灵气悄无声息地聚拢而来,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压抑着什么……   道人忽而止住了手中的动作,低眸细细地瞧去,缓声询问道:“金灵?”   小狐狸抵靠着岩壁,略微抬了抬首,下意识嘤了一声。   反应过来之后,她整只狐狸陡然僵住,火红的尾巴一甩,就将自己给埋了进去。   道人抬指掐算了一二,轻轻叹息一声,俯身靠近了狐狸,语气笃定地重复了一遍:“金灵。”   ……   不周山下,帝江匆匆寻来,抬眸望去的瞬息,只瞧见一座森然剑阵横绝于天地之间,滔天杀气弥漫旷野。   他试探着往前方靠近了几步,却被察觉到他存在的剑气骤然击退数尺,裸露在外的躯体被那凛然森寒的剑意侵染,亦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胆寒之感。   帝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遥遥望向剑阵,试图瞧见里面的景象,发觉一无所获之后,沉吟几许,到底不敢再轻易踏入其间。   烛九阴随着他赶至这里,眉头亦是一拧:“小妹……”   “她之前不是打算回紫霄宫听道的吗?还说想去了解一下何谓‘圣人之道’,怎么就,怎么就……突然成圣了呢?”   这很离谱的好不好?!   帝江与烛九阴面面相觑,恍恍惚惚地开口:“原来成圣这么简单的吗?”   想想也不是啊,君不见他们这十二个兄弟姐妹,尚且还有人没达到大罗金仙之境。   也就是他们这几个做兄长的,勉强领先了他们一头,有着大罗金仙中阶左右的修为。   但到后土身上……   帝江陷入了深沉的思考,烛九阴生起了同样的怀疑。   他们认真地凑到了一起,悄悄嘀咕了起来:“我听说三清之中,最强的是那个上清通天。”   “伏羲和女娲这对兄妹里,伏羲也是丝毫打不过女娲的。”   “所以轮到我们巫族,那就是最小的后土最强了吗?”   帝江重重地一拍手掌,确信道:“父神一定是年纪大了,所以格外偏爱幼子吧!”   “毕竟父神也是混沌魔神里面最后诞生的那个神灵呢!”   帝江/烛九阴:没错这就是真相了!   盘古:“……”缓缓扣出一个问号。   别以为本神死了就能随便造谣了啊?!   ……   诛仙剑阵之中,通天微微抬首,目光遥遥落向远处,转身对后土道:“帝江他们来了。”   后土随之望去,眸光微敛,站起身来对着通天与女娲一一颔首:“后土感谢两位相助,此番情意,后土记下了。”   她分外郑重地行了一礼,姿态平和,摊开的手掌之上,一个小小的六道轮回已然成型,井然有序,安稳妥帖。   “我随后会寻一处地方,正式立下轮回,往后的生灵们,当有生有死,循环往复,长存于天地之间。”   女娲与通天同样回了她一礼,齐齐开口道:“善矣,圣人大德。”   三人相视一眼,忽而纷纷笑开。   女娲低首将初生的人族们一一藏入袖中,又对着通天微微一笑:“我也该去寻一个地方,好好安置他们了。”   通天颔首,瞧着她收起了最后一个人族,方才将诛仙剑阵一收。   各方探究的目光几乎是立刻涌了过来,却也按捺着,不敢去窥伺圣人的模样。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尚且停留在大罗巅峰境界的“普通人”,通天挑了挑眉,手指轻轻按上了剑柄。   诛仙吞吐着微凉的月光,气息悠远而绵长,明月忽而掩盖了自己的身影,悄悄往乌云后面一躲。   带着探究与试探之意的神识们倏忽僵硬在了原地,不自觉地颤栗起来。   少年的剑,出鞘三分。   天地便在骤然之间晦暗了三分。   杀气如云,遮天蔽日,映着他低眸含笑的面容,何等得艳艳绝尘,惑人心魄!   “长本事了啊——”   剑落,魂散。   连接着那一缕神识的神魂纷纷遭了重创,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通天眉眼含笑,似一缕春风拂面:“竟然觉得贫道好欺负了。”   所有遥遥望见这一幕的人尽皆胆寒,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生怕被这一位煞神瞧见。   太一在九重天上望去,却是倏忽扬唇一笑,眸光愈发熠熠,他抬手拦住了望舒,自然也就避免了她遭受损伤。   原先还有些不解的望舒回过神来,心下一凛:“这般人物,若是当真同巫族走到了一起,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太一懒懒散散地回她:“怎么办?凉拌!”   太阳尊神心底尽是一片欣然之色,颇有些跃跃欲试地瞧着下方的景象。   “总感觉通天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更强了诶,是因为那四把剑?还是因为先前讲道的时候,他确确实实领悟了许多?”   “不管是什么原因……”   太一含笑:“都是极有意思的啊。”   羲和望了望他,忽道:“我记得太一你之前说过,你与通天交好。”   太一回眸一笑:“羲和姐姐记性不错。”   羲和颔首,直接将望舒拉了回来:“既然如此,那就无关紧要了。毕竟是你愿意真心交好的人,那么,他就不会是妖族的敌人。”   御日的女神笑意温和,月神低眸望去,心中的戒备尚未消除,却也点了点头,同样开口道:“金乌的朋友,绝不是妖族的敌人。”   太一望着她们两人,唇边笑意愈发明亮:“感谢组织对太一的信任!”   他轻轻一笑,眉眼肆意飞扬:“就算他果真是敌人……我也要把我家好友,拉回到本金乌身边的!”   羲和闻言,不由得伸手扶额,轻轻一叹:“好说好说,莫要把自己给赔进去就行。”   太一只笑:“怎么会呢!我可是东皇太一啊!” 第104章 灯火阑珊处   重檐亭阁, 细雨斜织。   坐落于蓬莱岛上的碧游宫中,雨水淅淅沥沥而落,敲击着长廊外的假山乱石。   雨声里, 诵读黄庭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孩童特有的音律, 一字一顿咬得分外清晰。   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着一身淡粉的襦裙, 专注地捧着玉简, 念完一整篇之后方悄悄抬了眼, 望向身边撑着额头昏昏欲睡的少年。   “师尊……”她小声地唤了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通天微微掀了掀眼帘,眼眸尚未彻底睁开, 已经熟练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好!念得好!”   可是师尊您明明都快睡着了啊!   小姑娘气鼓鼓地望去,心下不满, 又抱住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奋力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重重地喊了一声。   “师尊!”   “哎哎哎, 为师在。”   通天倏地睁开了眼,苦恼地挠了挠头,方低头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可是有哪里不懂的,为师给你讲讲?”   师尊你是不是根本没听我念书!   小姑娘又委屈又气恼, 转过头去,压根不想理他。   通天听着她隐隐约约啜泣的声音, 心下顿感不妙,赶忙轻声哄她:“别生气别生气,是为师不好啊。”   他转了转眼眸, 又信手从袖中取出一支糖葫芦递到了她面前, 扬起唇一笑。   “赔礼!”   就算是……就算是糖葫芦也不可以!   她生气极了, 又听见身后之人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分外苦恼。   “唉……”   尔后便是一片寂静,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衣袂摩挲的声响。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又等待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通天在认真摆弄蓍草。   那双修长的手按着一定的规则调动着各种卜卦用的器具,姿态严谨,一丝不苟,几乎可以当成教导卜卦的教科书。   夜明珠的光在晦涩的雨日里分外明亮,映着他专注的眉眼,似比日月更为耀眼。   这是在做什么?   她颇为困惑地望去,又见少年颔首低眸,神情姿态竟有片刻的虔诚。   他向着浩浩天穹点燃了一炷清香,诚心诚意地询问道:“师尊师尊,师尊在吗师尊?为什么我徒弟生气了啊?我要怎么做才能把她哄好啊?”   小姑娘:“……”   她茫然地仰起首来:这样做,不会被雷劈吗?   哪家的天道会管这种问题啊!   果不其然,在她起了这个念头的同时,一道惊雷划破了碧游宫的天空,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一座假山之上,将之劈得四分五裂。   仿佛仍然不解气一般,又砸了一道雷,愤怒地把本就四分五裂的山石给碎成了齑粉。   而在那之后……   一张纸条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打着转儿,被通天接到了手上。   少年低首望去,高兴地一拍手掌:“不愧是师尊,经验果然丰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师尊最近好像有点暴躁啊。”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没想通便又放弃,转而低首望来,信心满满。   “金灵金灵,为师知道自己错哪了,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听你念书!”   小金灵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抬眸望着自家傻师尊,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通天眉眼间俱是笑意,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夜我二哥……就是你二师伯,又派白鹤过来寻我,若不是如此,我昨晚怎么会没睡好。”   他小声地抱怨了两句,视线落在外边的碎石上,忽而静默了一瞬。   微微垂落的视线之中,似有几分黯然。   金灵沉默着,倏忽伸手拽了拽通天的衣袖,软声道:“师尊,我对书上说的这一句有些不懂,您能给我讲讲吗?”   通天回过头来,神色中尚且残留着几分怅然之色,很快又高兴了起来。   “好啊好啊。”   他顺手揉了揉金灵的发,反应过来之后又甚为心虚地掐了个法诀,重新替她整理好被他弄乱的发髻。   小姑娘的发髻可重要了。   他想着:可不能再把他的徒弟给惹哭了啊。   ……   毗邻山涧的洞穴之中,小狐狸呆呆地立在原地,熟悉又陌生的记忆缓缓涌上,怎么也控制不住。   道人低眸垂目,不知为何轻轻蹙了蹙眉头,到底没说什么。   外界的雨声骤烈,纷纷扬扬,充斥天地。浑然一体的天地之中,尽是一片昏暗之色。   小狐狸眨了眨眼,忽然又有豆大的泪水落在眼眶之中,无声无息地落下。   ……   碧游宫中的回忆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眨眼便没了踪迹。   她没能拦下那些拿着诛仙四剑的“同门”,连带自己也陨落于旁人的偷袭之下。   无所依靠的魂魄于浑噩中飘进封神台,仍然含着无穷无尽的怨恨。恨自己修为不够,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   金灵不愿跪拜玉虚宫。   金灵不甘困守封神榜。   可最后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离开天庭的,仍然是她的师尊。   上清灵宝天尊,截教通天教主。   “以后大家有什么愿望呢?”通天眉目如初,一袭青衫,仍然是当年在碧游宫时的模样,嬉笑怒骂,皆形于色。   他笑意盈盈地问,眉梢一挑,俱是风流快意。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答他。   有说得去寻一寻自己当年埋的酒,有说得想办法套一套广成子的麻袋,还有的沉思片刻,说很想打上玉虚宫看看。   通天面不改色,无论他们提出什么离谱的愿望,都会认真地点点头,夸赞一声:“甚妙!”   师尊总是这样的。   金灵靠在树旁,仰起首来,平静地饮下一杯烈酒,又重重地咳嗽着,抹去唇边渗下的一点酒渍。   分明是他们一意孤行,害得师尊沦落到这般境地,他却始终没有责怪过他们的意思。   也不是完全没有怪过。   只是……   “为师想来想去,你们当时喊帮手的时候,第一个喊的不该是为师吗?”   通天百思不得其解,通天很是愤怒:“隔壁那谁谁谁都知道喊那谁谁谁过来以大欺小,你们怎么就不会呢?”   大家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通天挑了挑眉梢,直截了当点了个名:“闻仲,来,交代交代你的心路历程。”   闻仲七老八十的人了,默默地摸了摸胡子,艰难地开口道:“师祖,我毕竟是截教三代弟子……”   通天冷笑一声:“赵公明。”   赵公明麻溜地就给跪了,扑在通天身边拽着他衣角就哭:“师尊,弟子悔不当初啊。”   通天瞪他,说给我起来。   赵公明低头不语,半晌之后,又听他师尊低声一叹,头顶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抚过,像极了昔日里年年岁岁始终念叨着的一句。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金灵喃喃出声,又阖了阖眼眸,压下眸底一片怅然之意。   长生啊。   世人苦苦求索的长生,到头来,仍是人人都没得到,人人都随着洪荒的毁灭彻底归了虚无。   无论是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圣人,亦或是他们这般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   万物生灵之间,到底有何差别?   不过是皆有一死,不过是尽皆求而不得!   她在世界毁灭的瞬息抬起首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通天,心头忽而又泛起熟悉的不甘之感。   死到临头,万事皆空。   原来她还是会不甘。   倘若有来生……   她的心愿,又是什么呢?   ……   “金灵。”   道人垂眸望她,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那声音里蕴含着莫测的力量,令金灵忽而清醒了过来。   原先缥缈不安的魂魄骤然安定下来,与她如今的身躯稳妥地贴合在了一起。   小狐狸抬起首来,富有灵性的目光落在道人身上,琥铂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近乎惊诧地望去。   “您是……”   她止了口,下意识垂了首,恭敬地行了一礼。   道人却只摆了摆手,平静地凝视着她:“你之前见过他了,对吗?”   金灵茫然地抬起首:“谁?”   “你的师尊。”   小狐狸面上的神情愈发茫然,她困惑地挠了挠头,露出了几分迷惑的神情。她刚想说她哪里遇见过通天,又骤然跳了起来,目光中俱是惊慌之色。   “遭了遭了遭了!”   她整个人慌得不行,猛得就想往山洞外跳去,又被道人伸手拦住。   “罢了,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   道人衣袂不动,眸光淡淡地落在金灵身上,思索一二之后又伸出手去:“同贫道一起去找他吧。”   金灵抬首望他,眸光颤抖。   道人只道:“你的师尊,应该是挺想见到你的。”   若不是当初她跑得太快,大概他们已经相遇了吧。只是如今……倒也不算晚。   他抬眸望了望外面接连不断的雨幕,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一把古旧的油纸伞,抬手轻轻摩挲过上面不知何人挥手而就的青色莲花纹路,方缓缓扬起了一个笑容。   只要能够再度相逢,总归不算晚的。   ……   此夜深时。   通天不知何故从梦中惊醒,披衣起身,茫茫然望着窗外纷然大雨,心下空茫,遂推门而去。   尚未行出几步,便闻篱笆墙外笃笃的敲门声,于夜间分外清晰。   通天凝神听去,心下困惑犹甚,又继而上前。   是夜,道人携一狐来访。   通天低眸望去,神情诧异,又生恍惚,不禁叹惋一声,抱起了狐狸。   少年笑意盈盈,眸光柔和,声音好听得像是融融的春水。   “原来这一世的金灵,是只小狐狸啊。” 第105章 滩头说惶恐   道人眉眼微凉, 身上携着几分夜雨的寒意。   他抖了抖衣袂上沾染的雨渍,将藏在袖中的狐狸交给了通天。少年小心地将她接了过来,唇畔微弯, 又不禁抬起首来,望着那把撑过他头顶的伞。   油纸伞造得宽大, 就算是两个人身处其间也绰绰有余, 道人却如同习以为常一般, 将伞面往对方的方向又移了几分。   “今夜露重, 莫要着凉。”   见通天向着他望来,道人微微搭下了眉,平静地嘱托道。   通天眨了眨眼, 忽而朝着他靠近几分,直将两个人都逼入油纸伞中央, 彼此相对, 近得仿佛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道人沉默了一瞬,方想出言, 又见通天抬起手来,手指轻轻抵上他的唇。   他不由得低垂了眼,视线落在眉眼含笑的少年身上。一件随意寻来的外袍,衬着里面单薄的里衣, 素衣墨发,整个人宛如从水墨山水中走出。   山涧间急雨纷纷, 夜色浓重如墨。   一方小小的院落灯火微明,缓缓走出一位清艳绝尘的少年。   像极了志怪杂记里,那暧昧又旖旎的一笔, 令人反复回味, 心生向往。   道人眸色微暗, 一瞬不瞬地盯着通天,喉结不由得动了动,似克制,又压抑。   少年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借着身位挡了金灵的视线,手指竟缓缓抚摸过他的唇瓣,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怀疑着什么。   又凑近他耳畔,缓声低语,暧昧不清。   “感谢道长不远万里送我徒弟归家,却不知在下,该如何称呼道长?”   小狐狸的耳朵下意识抖了抖,似乎想探出头来瞧一瞧如今的情况,又被通天手疾眼快给按了回去。   道人……又或者说,鸿钧道祖。   那双暗沉沉的眸中清晰地映出了通天的身影。   外袍随意地往身上一披,宽宽松松,露出一截半点的锁骨,雪白的里衣掩在其中,藏不住那底下精致的肌肤。   慵懒肆意,蛊惑人心。   他闭了闭眼,念着熟悉的道德金文,却觉往日里平静的心境愈发波动,难以缓和。   便不得不睁眼。   又觉举目四望,深渊在前,一步踏入,当是万劫不复。   那是他亲手酿造的,万劫不复。   鸿钧似乎笑了笑,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仍是一贯的漠然从容。   他抓住了那双作乱不定的手,缓声开口,一字一句,晦暗难明。   “贫道一气,自混沌而来,游历洪荒万载,算得与道友有一二缘法在身,故不辞万里,亲自来访。”   “通天,你可要记好了,莫要……叫错了名字。”   金灵小狐狸已经被他们的哑谜给弄得晕头转向,她艰难地探了探头,蹭了蹭通天的掌心:“师尊……”   那位不是师祖吗?   你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通天的视线仍然落在鸿钧身上,又顺手揉了揉她软乎乎的脑袋:“嘘,不可以说出来哦。”   “说出来的话,会被那位听见的。”   金灵茫然地抬了眼,一双狐狸眼睁得溜圆,却也本能地拿爪子捂住了嘴。   不说不说,绝对不说!   鸿钧淡淡地望了一眼狐狸,眉头浅浅一蹙,又见通天含笑望来。   “原来是一气道友,有失远迎,还望道友莫怪。”   说是这般说着,少年眉梢一挑,俱是风流之意,整个人懒懒散散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瞧着甚是伤眼。   鸿钧的眼眸不觉又暗了暗,抓着他手腕的手丝毫不放,反而又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一些。   他语气微重:“一气今夜来访,有要事相商,敢请道友另择一地,贫道方好细细道来。”   “哦?”   通天抱着小狐狸,闻言抬首。   他低头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又扬唇浅浅一笑:“好啊。”   “待在下安置好自己的徒弟,便与一气道友秉烛夜谈,细细说道,至夜深人静,也好对着这巴山夜雨……抵,足,而,眠。”   少年语气含笑,近乎轻描淡写地道来。鸿钧抓着他的手却是倏忽攥紧,留下一圈淡淡的绯红痕迹。   “还望一气道友,莫要误了佳时。”   鸿钧凝视着他,缓缓应下:“好,贫道到时,一定来访!”   通天望着他,若无其事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方扬起唇浅浅一笑。   借着神识传递的讯息悠悠扬扬,拂过鸿钧的鬓发,轻轻巧巧地传入他耳中:“我等你啊。”   师尊。   ……   多宝被迫醒来。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便觉心口方位忽遭重物击打,那重物蹭了他一身的雨水,身上还带着微微的寒气。   冷,真他娘的冷。   大半夜的,师尊,大半夜的啊!   大师兄露出了试图造反的神情,磨刀霍霍,挥向狐狸。   嗯?狐狸。   对哒,是小狐狸啊。   多宝倏地沉默,望着负手立在窗前,遥遥望着窗边月色的通天,又低下头去,仔细地瞧了瞧怀中的小狐狸。   半晌之后,他自言自语地拎起了狐狸:“先让我看看,这是一只新的师弟还是新的师妹。”   金灵:“???”   金灵:“!!!”   小狐狸重重地咬上了多宝的衣袂,拼命阻止他的举动,又听他一声长叹:“金灵,你属狗的吗?”   “每次见面都要咬我衣服?”   金灵怔了一怔,抬起眼眸,望着她大师兄:“师兄。”   多宝没好气地望着她:“放心好了,为兄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虽然模样变了,但是眼神倒仍然是同以前一模一样的。”   “所以说,小金灵,你这次怎么变成一只小狐狸了?”   金灵无辜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多宝便去看通天。   少年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身微微一笑:“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吧,以前熟悉的人或许会换个面目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也不至于事事都同以前一模一样……偶尔午夜梦回,我总感觉我仍然身处在从前,常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通天叹息一声,摇头晃脑:“是梦耶,非梦耶?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到头来,皆是一场空谈。梦醒了,便是什么都没有。”   他敲了敲自己的手掌,眉眼微微搭下,显出一副沉凝的姿态,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重大的问题。   多宝眼尖地瞧见他手腕上一圈红印,不觉出声道:“师尊,您这是——”   通天低眸望去,却是若无其事地把衣袖往前一拽,掩盖了手腕上的痕迹,镇定自若道:“不重要,意外罢了。”   多宝抬了眼,这才生出心思去打量通天的打扮,越看越是奇怪,越看越是纠结,不由得追问道:“师尊,今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不曾?您怎么这副模样就出了门?”   通天抬起下颌点了点金灵:“这不就是原因吗?”   “多宝啊,一睁眼就瞧见这么大一个师妹,你开心吗?”   少年唇边笑意点点,令这屋舍之中满室生辉。   多宝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小狐狸的皮毛:“弟子是很开心。虽然但是……师尊,若是有什么事情,还是可以同弟子商量一下的。”   多宝抬眼望着通天,郑重其事地拜下:“我是您的弟子,您也是我……唯一的师尊。若是当真有什么不长眼的找上门来,弟子拼死也得把他给拦了!”   通天被逗笑了一瞬,他眸光愈发柔和。   “好好好,为师有你这个弟子,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小狐狸嘤的一声就叫了起来。   通天无奈:“当然了,金灵也是我最最喜欢的徒弟了,截教若不是有你们两个操心,也不至于发展到以后那么大的规模……”   “万仙来朝碧游宫。”   他念着这个外人赋予截教的赞誉,仍是神情骄傲,眉眼飞扬。   “当是为师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多宝抬首望着他,又见通天自然地摆了摆手,同他吩咐道:“好好照顾你师妹,为师还有一些琐事没有处理好,等会再同你们聊啊。”   多宝沉默了一瞬,望着通天往外行去的背影,忽而开口道:“师尊。”   “遇见您,也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通天这次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扬起了唇角,望着头顶倾覆下来的雨幕,平静地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有些事情总要解决的,不是吗?   ……   鸿钧在屋内等他,宽大的衣袍垂落在云榻之上,淡漠的眉眼微垂,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踏入屋内的身影。   天上的月色映亮了少年的容颜,眸光熠熠,灼灼生辉。   他回身仔细地阖上了门扉,又关上了窗牖,将外界纷纷扬扬的大雨都挡在了外头。   雨声小了下去,屋里静了下来。   鸿钧望着他端着烛火走近,将之放到了桌案之上,满室昏黄的灯火微微摇晃,将他们的影子投落到门墙之上。   他又想起了后世那些志怪传奇。   夜间古寺,有精怪化出人形,蛊惑着过路的书生,翻云覆雨,一番情意绵绵。待至天明,天光大亮,书生睁眼望去,却是空无一物,唯独墙角上残留一张蜘蛛网。   凡间的话本,鸿钧昔日自是不会涉猎,耐不住被囚在紫霄宫的弟子甚为无聊,便偶尔替他寻些新奇玩意。   一来二去,他也就看了不少。   此情此景,道祖微微抬首,波澜不惊的面容中,眸光晦涩不定。   他望着通天,似乎又回想起他低眸垂首的模样,以及轻轻颤着,抚过他唇瓣的微凉手指。   两人的气息近到不分彼此,仿佛只要他略一低头,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渴望多年的东西。   不是错觉。   画面再度重现。   他的弟子定定地望着他,似有几分出神,又缓缓向着他靠近,伸手去碰他的发,触摸他的面容,又一点一点试探着……探首去覆盖他的唇。   鸿钧眸光愈暗,藏在袖中的手指攥得略紧。   他压抑着他的欲求,克制着自己的渴望,却耐不住少年的手顺着他的颈项下滑,慢慢地,抚上他的心口。   “通天。”   鸿钧的视线无悲无喜,颇有几分警告地落在他身上。   通天便止住了自己的动作,静静地望着他。   鸿钧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躁动的心境,抓住了他的手指,耐心询问道:   “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同为师说,为师在这里,你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他的弟子仰起首望他,眸光奇异:“弟子有一惑未解,甚为苦恼。”   鸿钧缓缓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平静。   他道:“你说。”   通天望着他,忽而笑了起来,旋即退后三步,仰起首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近乎大逆不道地开了口:   “师尊,我听说您前不久合身天道。”   鸿钧眸光微动,视线中映着少年的身影。他听着通天一字一顿,甚为固执地询问道:   “那如今的您,是我的师尊?还是我的天道?”   作者有话说:   听了这话,鸿钧当场把他腿打断【不是】。 第106章 春来宵渐短   原来, 这一次的话本,是有情郎质问负心汉啊。   鸿钧微微叹气,自云榻上站起, 宽大的衣袂曳地,缓步行来, 直至走至通天面前, 方亲自俯下身去, 将少年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尚且带着几分外界风雨侵袭的痕迹,却透着亘古不变的熟悉感。   通天微微抬首,凝视着鸿钧的面容, 又不觉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那冷峻的眉眼, 喃喃唤了一声:“师尊。”   他的动作中仍然带着几分迟疑之意, 定定地注视着他。   鸿钧轻叹一声,拍着他的背, 将他往怀中带得更深。   “三次讲道既然结束,那位道祖,自然留在了紫霄宫。”   怀中之人似乎微微颤了一瞬,鸿钧神色不动, 只轻轻靠近他耳畔低语:“通天,贫道名曰一气。”   “一气……”通天重复了一遍, 神色中显露出几分茫然之色。   鸿钧颔首:“贫道在。”   通天望着他,慢慢道:“道祖留在了紫霄宫,而一气来洪荒寻我。”   鸿钧继续点头,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少年, 带着几分心疼, 轻轻吻住他眉心。像是一阵秋日的凉雨,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通天的眼眸转了转,下意识地思考起其中的意味。   他蹭了蹭身前之人的气息,拉着他的衣袖询问:“金蝉脱壳?虚影幻象?”   鸿钧不语,只低下头来,望着自己被攥住的袖口。   通天顺着他的动作望去,松开衣袖,见他轻轻将手伸入其中,取出一片明艳的桃花花瓣。   依稀是刚刚从枝头落下的模样,鲜妍生姿,犹然盛着一滴莹莹的露水。   通天望了望桃花,又瞧了瞧鸿钧,埋在他胸膛之前,缓缓闭上了眼:   “师尊,我记得大道先前给您留了后手。”   鸿钧抬起手,望着怀中的少年,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发。   “确实如此,这也是为师得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祂动不了为师,只能借着先前为师同祂的契约生事。”   通天沉了眼,下意识又退了一步。   鸿钧望着他,一语不发。   少年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方抬起眼望向他,目光倏忽凌厉三分:   “鸿钧即天道,天道即鸿钧。师尊,您让我如何信您?”   鸿钧垂眸望他,却只是宽容一笑:“通天,你不必信我。”   他低眸望着少年的手腕,望着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上一圈明显的红印,又抬起首来,端详着他轻颤的眉眼。   鸿钧低首拥着通天,姿态仿佛永恒。   “你只要爱我就够了。”   少年怔怔地望着他,不由得又唤了一声:“一气……”   鸿钧应他。   他又反反复复地唤了好几遍,方被鸿钧抱了起来。   两人同坐在云榻之上,乌发与雪发交织在一处,纠缠不清,透着几分缠绵之意。   鸿钧吻他,平静如水,又源源不绝。   “为师先前同你许诺过的,鸿钧是洪荒的道祖,却也是你一人的师尊。”   通天抬眸望他,指尖无意识地落在他衣带之上,令后者微垂了眉眼,平白生出几分灼热之感。   鸿钧缓缓呼出一口气,抵着他的额头,替他解开了外袍。   “洪荒尚且欣欣向荣,那位的力量就算削弱了几分,也足以借着契约压制为师。与其留在紫霄宫受其钳制,倒不如下界来陪你。”   通天又道了一声:“大道……”   “大道已经助了为师许多,却不便帮我们到底。”鸿钧缓声道,“祂同为师解释过,这一届洪荒天道,既是此界生灵的劫数,也是他们的机缘所在。”   “若非如此,祂早已强行将天道送去销毁,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派人下来钳制。”   通天垂首,眸光微凛。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眉头悄无声息地蹙起,又遥遥望着外界晦暗的天幕。   “洪荒不能缺失天道的运转,这只是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而最本质的,祂希望这个洪荒世界中的人,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天换日,拨乱反正。”   鸿钧道:“只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真正改变洪荒的命数,才能将祂引导向不同的未来,乃至于,彻底跳出历史兴衰的规律。”   通天似有所悟,喃喃开口:“不是改变一次劫数,两次劫数,而是真真正正,跳出这永不止息的量劫。”   鸿钧颔首:“无量量劫是洪荒的终点,可洪荒,未必要走上这条注定毁灭的道路。世人常说,神通不及天数。可这一次,我们必须去做的,便是逆转这天数。”   他望着怀中的少年,深深地,深深地叹息一声,念颂着这个洪荒赋予他的名姓。   “通天。”   性情曰叛逆,道法自通天。   洪荒之中,唯天最高,底下众生皆为蝼蚁。而祂却在上清诞生的瞬息,将这个含着别样意蕴的名字给了他。   盘古幼子,生来便至尊至贵,注定要踏上成圣的道路,成就混元果位。可即便是如此,他又如何担得起“通天”的名号?   鸿钧观察了许久许久,直至今日,方有那么一点头绪。   所谓“通天”,指的当是一条通往天的道路。极高极远,直至苍天之境。   这是上清的名讳,也是他终生的道路,成为这片洪荒新生的天,也将万物众生,引导上一条通天大道。   洪荒赋予他信任,也将数不尽的劫难交付给他,责任与负重一齐落在少年的肩头,几乎坍圮他脊骨。   鸿钧定定地望着通天,又似回想起封神量劫时一幕幕的景象,又不觉太息一声,将少年按在自己怀中。   “不要怕,通天。”   他喃喃自语,偶有只言片语,落入通天耳中:“这一次,这条遍布荆棘的通天之路……为师会陪你一道走下去。”   通天困惑地抬了首,望着鸿钧望来的视线,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又靠在他肩胛处。   “师尊,弟子不怕。”   他笑着扬了扬眉,眸光灼灼,映入鸿钧眼中。   “左右也不会比上一世的结局更坏了,就算是前世弟子也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死在了天道祂后头,更何况这一世呢?”   鸿钧摇头,却不再多言,只将人又按回到了云榻之上,便要起身离去:“先睡吧,此事不急。”   通天却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一手拉着他的衣袂,同他撒娇:“师尊莫不是忘了,你今夜要同弟子抵足而眠的啊。”   鸿钧:“……”   道祖沉默了一瞬,微微挑起眉梢,目光淡淡地落在通天身上。   少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又甚是无辜地抬起了眼眸:“怎么了吗,师尊?”   鸿钧笑了一声:“无事。”   那双眼眸却骤然暗了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通天,自他散落的乌发往下,流连过白皙的脖颈,又蜿蜒入底下光洁如玉的肌肤……   通天的直觉开始疯狂预警。   他直接往云榻上一倒,拉上锦衾,双手交叠,安详地进入了睡眠状态。   “师尊晚安,师尊明天见!”   鸿钧不走。   师尊低眸望着他的弟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为师先前觉得你状态不对,不愿同你一般计较,却没想到……你倒是变本加厉,觉得为师好欺负了?”   通天努力装睡。   下一个瞬息,又被鸿钧面无表情地掀开了锦衾。   “怎么?不是说要与为师抵足而眠的吗?”   通天:“……”   通天真诚地开口:“师尊,我可以解释的!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分您一半床啊。”   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怕什么啊通小天!   通天坦坦荡荡,通天无所畏惧!   鸿钧瞧着他的模样,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颌:“那好,过来替为师更衣。”   更更更更更……更衣?   通天沉默了一瞬,艰难地抬了眼。   不好意思,这个是真的没有经历过啊?!   通天:“师尊……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弟子我真的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啊!   鸿钧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没做过那就学,你既唤我一声师尊,也当知晓一句话:有事,弟子服其劳。”   通天挣扎了一下:“师尊,我是说,我是说孔子说的这话,不是这个意思吧?”   鸿钧瞥他。   通天拉着他的衣袖:“师尊……”   鸿钧神色平静:“不要让为师说第三遍。”   少年攥着他衣袖的手明显僵硬了一瞬,半晌之后,他认命一般垂下了首,慢慢地挪了过来。   鸿钧垂眸望着通天,眸光暗沉,视线落在那双平日里攥剑的手上。   此时此刻,一点一点犹豫着替他解下外袍,又落在衣带之上,颤抖不已。   师尊眉梢微微挑起,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语调中透着微微的凉意,似暗流涌动,危险莫名。   “你寻常握剑时,也是这般模样吗?”   通天不言,视线飘忽不定地乱晃,望天望地就不看鸿钧。   后者低哑一笑,倏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强行拽入了自己的怀中:“看样子,为师倒要好好地教一教你了。总得把你不会的知识都给补上,不是吗?”   学什么?怎么学?   通天仰起首来,却只对上鸿钧含笑的面容。   晦涩难言,欲念无穷。   一步又一步,教他踏入这无边樊笼,画地为牢。   “通天,莫要慌,今夜时间还长……你总能学会的。”   如果学不会的话,他还能从这里出去吗?   作者有话说:   好问题。 第107章 还归长安去   紫霄宫中, 岁月幽幽。   昊天与瑶池比起往日来更加沉默,他们遥遥望着似乎陌生几分的道祖,低眸敛目, 做完该做的事情后便匆匆退去。   徒留道祖一人站在阶前,望着满树桃花纷纷。   他颇有些陌生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又捏了捏自己的面容, 无机质的, 机械般的眼眸倒映在溪水之中, 又在眨眼之间,被长风吹皱了。   风过无痕,无人察觉此间的动静。   道祖终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伸手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下颌,仿佛想将这副躯壳从外部强行撕裂开来。   大道所下的禁制忽而大亮, 泛着灼灼的光芒, 警告般注视着他。   道祖的动作止住了。   祂睁着那双黑黢黢的眼眸,声音幽幢, 缥缈无垠:“……鸿钧,你居然敢,居然敢这么做!”   可祂到底不敢强行毁掉这副躯壳。   与禁制对峙片刻之后,祂无声地移开了目光, 咬牙切齿道:“本座不会动手。”   “本座说了,本座不会!”   根植在法则深处的禁制仿佛拥有生命一般, 在祂的灵魂间游走,涌起灼灼的光亮,一闪, 又一闪。   良久之后, 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旋即黯淡了下去。   唯独留下道祖,哦不,应当说是天道,对着这紫霄宫万顷的桃花,神情阴晴不定,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事情本来不应该如此的。   祂与鸿钧定下了契约,纵使是大道也无权干预。   可是,可是……   鸿钧居然宁可放弃这个躯体,自己捏造了一个壳子,就这样甩手走人了?!   反倒害得祂堂堂天道,被困守在凡俗众生的躯体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若是祂强行离开,这副躯体便会被毁,自然会触发大道的禁制,而若是祂不离开……   便如同被剥夺了全知全能的权柄!   祂的双眼囿于这副躯体的限制,无法窥见洪荒的每一处角落;祂的耳朵听不到旁人的怨愤之言,也无法得知针对祂的阴谋;而祂的力量……   祂的力量同样受限于躯体,无法发挥出真正属于天道的力量!   鸿钧……   鸿钧!   “疯子,好一个疯子!你就不怕死吗!”   祂喃喃出声,无机质的眼眸中万千法则汹涌,周身随着那力量的层层涌上,不自觉地浸透出殷红的血渍。   霎时间,血满衣襟,溅落满地。   大道的禁制去而复返,法则的反噬倏地涌上,令祂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来,头脑随之一阵剧痛。   天道摇晃着脑袋,神情一片空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觉得脑海中空无一物,形如白痴。   5174号天道茫然地蹲了下来,宛如一朵无依无靠,弱小可怜的毒蘑菇。   祂抱着自己,蹲在桃花树下,呆呆愣愣,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祂是谁?祂在哪?   祂到底要做些什么?   头好痛,头真的好痛,这是祂该受的苦吗?!   长风起,拂起满地萧瑟。落花败叶打着转儿落到天道头上,轻轻地叹息一声。   “该!”   *   又一日,雨后初晴。   暖融融的阳光穿过窗扉,遥遥落在通天的面容之上。   少年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又翻了个身,努力避开那过于刺目的光,口中又不觉喃喃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睁开了眼。   他侧身望了望通天,确定少年仍然安安稳稳地栖息在他枕边,不由得弯了弯唇瓣,露出个满意的神情。   师尊轻轻应了一声,又将人往怀中一带,依偎在自己的胸膛之前。   少年的长睫微微颤动,眉心微拧,仿佛陷落在某个不可言说的梦境之中,呼吸隐隐有着几分急促,梦呓般开了口:   “师尊,别……”   鸿钧挑了挑眉梢,凑近他唇边,辨别着他的话语,又见少年低垂了眉眼,长睫上覆盖着浅浅的潮意。   宛如桃花晕染的眉睫之上,似有若无的一点泪珠顺着殷红的眼角滚落,残留几分淡淡的泪痕。   神情不安且慌乱。   姿态挣扎,偏又沉沦。   鸿钧唇边笑意愈深,眸光又微微暗下。他靠近了通天的耳畔,俯身低语,气息绵长。   “我的好徒儿,如今在做些什么梦?”   少年抓着他的衣襟,一半意识尚且陷在梦境之中,另一半又模模糊糊地听到了鸿钧的声音。   他茫然地启了启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含糊地道了半句:“师尊……饶了我……”   “弟子知道错了,当真,当真知道错了。”   通天急急地抓住了鸿钧的衣袖,含糊不清地辩解,微乱的呼吸拂过鸿钧的面颊,犹然生出几分灼热。   鸿钧忽而不满。   好好的徒弟,怎能被梦中的他抢先一步。纵使是虚无幻象,也不当越过他这个本尊,提前去品尝少年的美好滋味。   他生起了这个念头,再看通天时,眸光微狭,冷冷清清。   下一瞬,便俯身覆上了少年微启的唇。   梦境与现实,无端地交融在了一处,无边的欲望与灼灼的热量侵蚀着他,包裹着他,极尽欢愉本色。   无力挣脱,如何挣脱?   只能沉沦。   通天茫茫然睁开眼,望着鸿钧低眸敛目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得依赖地抓着身前之人的衣袖,宛如溺水之人死死拉着那根救命的浮木。   予他欢愉者,是他。   渡他苦难者,亦是他。   两相叠加,他再也分不清梦境现实,只顺势回应着鸿钧的举动,将自己浅浅交托了过去。   少年回应了那个吻。   气息短促而甜美。   鸿钧似乎怔了一怔,眸色顿时显得愈发深邃,那么点不合时宜的念头盘踞在心间,引得他喉结微动。   他摩挲着少年纤细的肌肤,微微俯下身去,又听窗边一声响动,不由得抬了眼往前一扫,冷声道:“谁!”   “嗖”的一声,那声响动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消失在了鸿钧的视线之中,只是先前的旖旎氛围,到底被破坏了些许。   通天眨了眨眼,思绪微微回笼。   他望了望鸿钧,又下意识往窗边望去,茫然地挠了挠头发,恍恍惚惚地想着:   他最近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刺激了一点?   ……   确实是挺刺激的。   拔腿就跑的小金灵痛苦地想着。   未来的截教大师姐慌不择路地蹿上了树梢,吓得旁边的松鼠抱着松果就跑,又回过头来愤怒地吱吱了两声。   但是忙着重组三观的金灵丝毫没有注意到松鼠的举动,一脸生无可恋地思考着之前瞧见的一幕景象。   日光舒缓,将那一幕映得清晰。   他们的师祖将沉沉睡去的师尊抱在怀中,又俯下身去……欲行不轨。她匆匆一眼望去,又眼尖地瞧见少年脖颈上一点无端的绯色。   金灵整只小狐狸都不好了。   不好了的小狐狸如无头苍蝇一般转了两圈,又毅然决然地决定转身往回走。   不行!命不命的不要紧!   还是师尊的清白重要!   她匆匆往回跑去,将至门扉处,一双狐狸眼愤怒地望去,时刻准备着打断鸿钧的不法行为。   下一瞬,她陡然沉默,刷的一声蹿上了屋檐。   鸿钧在给通天梳发。   那一头水墨似的发已然垂至腰际,一手已经难以尽数握住。   雪白的里衫映着墨色的发丝,极为简单,也极为惑人。发丝如水般垂落,浅浅地散在脊背之后,又被一把桃木梳浅浅地梳过。   一梳,便梳到发尾。   通天懒懒散散地倚靠在妆镜之前,整个人恍如没有骨头一般,又甚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从铜镜之中望着身后的鸿钧。   “师尊,您要梳多久啊?实在不行就施个法诀呗。”   美人慵懒,如画皮,如艳鬼,是要叫人偿了命去,也心甘情愿的。   道祖淡淡地瞥了一眼屋外,懒得去管通天那些层出不穷的弟子,闻言只道:“莫急。”   心下却想着:以后果然还是要把通天带回紫霄宫的,起码……不能一直待在碧游宫。若是天天都有些不长眼的毛绒绒跑过来,这日子该怎么过?   通天又撑着下颌,甚是无聊地唤:“师尊——”   鸿钧神情淡淡地替他梳头:“为师教导过你,凡事莫要急切,要耐心等待。”   又道:“你若是再急,为师就要想些法子,好好养一养你的耐性了。”   直觉系生物的预警永不缺席,就是往往来不及救这只气团子。   通天本能地沉默了一瞬,方掀起眼帘,悄悄偷看了一眼鸿钧。   他不再多言,只抵着自己的脸,长长地叹息一声。   昨夜没有睡好的报应虽迟但到,令他愈发困倦地垂了眼,又有了些想当场睡去的趋势。   鸿钧慢条斯理的举动又加重了这个趋势,使得他眼帘愈发沉重,仿佛随时都会趴下。   鸿钧眼瞧着这一幕,心下无奈摇头,略微加快了几分速度,替他束好了墨色的长发,又戴好了青玉莲花冠。   方才俯身垂眸,自铜镜中与他无声对视。   两人的面容落在朦胧的镜面之中,瞧不太真切。通天搭着下颌,眸光微微翕动,鎏金般的日光拂过他的睫毛,将一切晕染得近乎梦幻。   鸿钧的视线望去,只见得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仿佛重合在了一处。   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通天的眉睫似乎动了动,不知想到何事,倏地扬起了唇角:“师尊,您先前说要陪我去蓬莱岛,如今这话,可还算数?”   鸿钧注视着他,答道:“永远。”   通天起了身,随手换了衣袍,又牵起了鸿钧的手,扬起脸对着他一笑:“那现在就走吧,师尊。”   鸿钧眸光微动,不言不语,与他十指紧扣。两人相携走出屋舍,望着天边日光明朗,徐徐照亮前路。   青山远阔,山溪绕着村落而过。   小松鼠蹦蹦跳跳地从树枝上探出头来,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好奇地望着他们。   通天抬眸望去,摇了摇头,又笑一声:“好了,金灵。快下来吧,我们该走了。”   朱红色的小狐狸沉默着探出了小脑袋,目光落在鸿钧与通天相扣的手上,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情。   她颤颤巍巍地跳了下来:“拜见师尊,拜见师……师……”   通天肃容:“师娘!”   金灵:“师……师爹!”   一人一狐狸对视一息,齐齐沉默。   “算了算了,为师不跟你们计较啊。”通天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声音中透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把你那几个师兄师妹们都喊过来,我们也该走了。”   金灵往后缩了缩,闻言追问一句:“师尊,我们要去哪里啊?”   通天扬唇一笑,眉眼飞扬:“回碧游。”   我带你们,回碧游。 第108章 西岭千秋雪   昆仑山上, 枝头的梨花如雪纷纷,自他广袖间拂落,皎洁得像是一片明月光。   元始安静地站在花下, 思绪仿佛停留在昨日。   “我记得,那时他闲极无聊, 又偷偷溜出了昆仑, 寻访名山大川, 于东海时, 意外遇到了蓬莱岛。”   老子在他对面端详棋局,一步步将洪荒的局势借由棋子复刻下来,又沉凝了片刻, 取出一颗玲珑红玉的棋子,放在了棋盘的正中。   天元之位, 至尊至贵。   他凝视着那枚棋子, 半晌不言,仿佛没有听到元始的话般, 继续研究着棋局。   元始的眸光疏离,透过了梨花望向外界:“他总想着出门玩,总喜欢出门玩。当时我以为,这次同以往一样, 他总会回来的。”   毕竟,他们生于昆仑, 长于昆仑,又岂会有一日真正离开昆仑?   老子慢吞吞地摸出了白子,瞧了瞧金乌一族的动静, 随手挪去了几颗黑子, 转而将之放上。   黑白双子纵横交错, 杀机四起,而落于天元之位的玲珑红玉却丝毫不动,身陷棋盘,又仿佛纵观着全局,以一种平静的态度存在于黑白子之间。   暧昧不清,彼此交缠。   是棋局中人,亦是足以执掌命运的棋手。   元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石质的桌案,他似乎望了一眼老子的棋局,又似厌倦般偏开了视线。   他喃喃道:“可惜,我错了。”   老子捏着棋子,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元始:“他没有回来,他选择留在了蓬莱,他立下了自己的道统,亲下万丈红尘,欲同道祖一般,教化众生,传道众生。”   “我当时就想,这怎么能够成功?”   元始望着满树的繁华落雪,静静地回转过身来,衣袂被长风吹起,分外寂寥。   “他只瞧见了道祖传道三千红尘客的模样,一心向往,便不肯回头,却忘了道祖背后站着的天道。”   “道祖之所以传道受业,他之所以能够传道受业,都是因为天道的意思!”   他叹息,眸光微暗,晦涩不明。   “天道予之,故吾辈取之;天道弗予,那便是不可得,不可求!”   “若是贪求,那便是妄念!可他偏偏生了妄念,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忽而垂眸,低低地笑了一声:“纵使是到了黄河,也不曾死心。”   老子终于开了口:“元始。”   元始望着漫天的飞雪淹没了昆仑,寂寥的长风诉不尽里间的孤独。   雪色堆满了庭院的每一处角落,落在老子的棋盘之上,落在他面前的石桌之上,又悄悄沾染了他的眉睫。   冷。   真冷啊。   仅仅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昆仑便冷到这般地步,令拥有漫长生命与无穷岁月的神仙,都觉得惶恐。   或许,这惶恐正是根植于他们无穷无尽的生命。   这般长久的岁月里,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踏过满地的梨花来寻他说话,同他撒娇,拉着他的衣袖说些欠打的话,又在他动怒之前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道歉。   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同他如此熟悉,如此亲密,同他一道在这寂寥的昆仑山中生活过万万载的岁月,以至于早已经习以为常地将之视为自己血肉的一部分。   他不肯再唤自己一声哥哥,并且亲手了断了这份缘法。   大道见证,天地见证。   于是,世上已无人会弯着眼眸,捧着一束梨花上前,笑眯眯地同他道:“哥哥,我见此间梨花甚好,合该衬得哥哥。”   ……   重归洪荒,再度回到年少之时。   元始终于回想起了那些被他埋葬在过往里的记忆。   他曾经为了证道而割舍过的情感再度涌来,远比从前他将之抛弃时的模样更为汹涌。   它们包裹着他,纠缠着他,一字一句反复向他诉说:“你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你要保护好他,护着他一路无忧无虑地成长。”   “你一定要成圣,一定要掌握这世间最为强大的力量,这样才能护住他。”   “你的弟弟,上清通天,命格极贵,而劫难重重,稍有不慎便有夭折之祸。你为了他而踏上这条道路,你为了他而抛弃你的情感。”   “不要忘了你许下的心愿。”   可他忘记了。   他成圣之后就忘记了这一切。他掌握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权柄,执着世间最锋锐的刀刃。   却忘记了他最想要保护的人。   ……原来,他才是通天的劫数。   元始恍然彻悟,轻轻叹气,笑出声来,声声寒寂,冷冽彻骨。   那是曾经的玉清元始心心念念的东西,却被后来的元始天尊抛之脑后。   他终于想了起来。   只可惜,太迟了。   昆仑的雪落在元始身上,几乎把他化作一座冰雕,融入无穷无尽的风雪之中。   老子觉察到不对,站起身来,匆匆走至他身前。   长兄的视线很快落至元始眉心之处,上面绽放开点点微弱的白芒。   那里曾经盛放过一朵极为纯粹的莲花,足以净化这世间一切污秽,一切罪恶。它的主人头也不回地离去,却将那份力量保留了下来。   代表“净世”之意的莲花,自然也象征着这世间一切的善,一切的美好,足以唤醒人心底最初的光亮。   元始低眸敛目,手指犹然落在枝头之上,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指尖映着那淡色的梨花,眸光分外冷清。   老子望着他,神情静默:“都过去了。”   “元始,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莫要再回头看。”   元始微微抬了眼,视线似乎落在他的身上,又转眼被昆仑漫无止境的大雪吞没。   “是啊,都过去了。”   他淡淡地望了一眼老子,又近乎惨然地望着自己的手掌,重重地将它攥紧。   “可是兄长,我忘不掉啊。”   老子似也无言。   他凝神望了望元始,又低头望着自己摆好的棋局,慢慢地,他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拾起了那枚玲珑红玉。   “忘不了……那便记得吧。”   “你我生命漫长,永无止境,少不了遗憾,少不了失去。你大可把它留在心底,却万万不能因此影响了你的道途。”   他轻叹:“执念过深,伤人伤己,可足够强烈的执念,同样能够成为人前进的力量。”   元始的身影立在雪中,似比往日更加寂寥。   老子:“他将净世白莲的力量留存在你身上,保你清明,护你道途。元始,莫要辜负了这番心意。”   元始抬眼看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将视线重新投落向无尽洪荒。   他望见金乌的羽翼拂过无垠的碧空,又见巫族的足迹踏遍了洪荒的角落,而在那东海方向,碧波万顷,沧海月明。   “人族已生,量劫将起。”   元始喃喃道:“他替女娲掩盖了人族的诞生,却无法瞒过洪荒的天数。六圣诞生的那日,无尽的战火将再度将巫妖两族拉入其中,直至彻底地毁灭。”   “而那之后,三皇五帝,夏启商兴——封神量劫。”   他抵着额头,眸光闪烁不定,唇边露出一丝讽笑:“如今,他一定是在去往蓬莱岛的路上吧?或许不久之后,我们就能再度看到碧游宫。”   “阐教西极镇昆仑,万仙来朝碧游宫。至东至西,永不相逢……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老子缓缓呼出一口气,遥遥望向东海方向。目力所及之处,长风破浪,碧波荡漾。   那是与昆仑永不停歇的风雪,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的弟弟唤他一声道兄,另立了道场,从此长居了海外孤岛,一心一意寻觅着他的道途。   他该怪他绝情吗?   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强行将人困锁在昆仑,强行逼迫他放弃自己的道途,又美其名曰“这都是为了你好”,坏事做尽,怨不得他最终选择离开。   老子定了定神。   视线落在棋盘之上,手中的棋子似有千斤重,不知当落往何处。   他思考着洪荒的局势,从结果来逆推他弟弟的打算,又不觉垂了眼眸,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师尊建议我们尽快成圣。”   元始抬眸望来,神情淡淡。   老子继续道:“这一次,师尊没有如同以前一样分发鸿蒙紫气,而女娲后土紧随其后,几乎同时证道。她们二人,甚至不在紫霄宫中。”   “女娲我并不意外,她保留了前世的记忆,但后土……”   老子摇了摇头:“成圣根本不需要鸿蒙紫气,前世师尊或者说那位的说法,不过是场骗局。”   “但因为鸿蒙紫气先入为主,所以所有人都相信没有紫气无法成圣,因此,他们也便当真没有成圣。”   元始冷笑:“在红云没有顺利成圣的时候,他们便该看出来了。若是拥有鸿蒙紫气便能成圣,红云又岂会沦落到这般下场?”   老子:“他们大底是以为,红云天资不够,缘法不深,如此而已,又岂会去怀疑鸿蒙紫气?”   他望着元始,平静道:“现如今,师尊打破了鸿蒙紫气这个约束着洪荒众生的概念,圣人的威势令洪荒侧目。将有无数人踏上这条道路,来获取成圣的机会。”   老子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尽快成圣。”   元始沉默不言,望着老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兄长是在担心我吗?”   老子点头又摇头,意味深长道:“通天若是执意选择证大道,他的境界就可能落后于旁人,而他的敌人们,却未必会停留在现有的境界……”   元始的目光倏地锐利。   老子轻轻一点便不再多言,站起身来,望着头顶絮絮落下的梨花,轻轻一叹。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   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   洪荒因女娲与后土接连成圣而风波不断,议论纷纷。众人齐力打听她们成圣的缘由,却丝毫寻不到其踪迹。   直至数日之后,幽冥血海之中的那位冥河老祖宣布创造阿修罗一族,顺利越过两重境界,达到大罗金仙巅峰,亦即准圣之境。   众人前往幽冥血海道贺,却只见得冥河老祖连连摆手,长叹一声:“不过如此,不过如此罢了。”   众人还欲再问。   又见老祖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遥遥望着血海深处,神情怅然。   “比起那两位,老祖我还差得远呢。”   众人面面相觑,忽而福至心灵一般反应过来:“冥河老祖说的,可是女娲圣人与后土圣人?”   更有甚者,打算宴会结束就往血海深处一探究竟。   冥河望着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并不打算替他们解惑,只意味深长道:“你们对圣人的了解还太浅薄,你们根本无法理解那样的力量。”   “那样的,真正足以改天换日,毁灭一切,创造一切的力量。甚至能够逆转规则,创造属于自己的法则……”   他浅浅地说了几句便止住了话头,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深深地叹息一声,面上浮现出清晰的懊恼之色:“可惜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可惜些什么。   只有真正见识过圣人的威势之后,方有人反应过来冥河的遗憾。   遥遥望见圣人之境,却无缘于圣位的遗憾。   ……   后土是十二祖巫之一,无论如何,至少她的兄弟姐妹们还能寻到她的踪迹。   当天,她屏退众人与帝江、烛九阴长谈一夜。其后,巫族对外扩张的势头就出现了点变化。   巫族开始讲求“礼”。   他们仍然邀请各位大能入主巫族,却不再过于强求,若是当地已有大型的族落,便纷纷绕道而行。   一时之间,巫族的风评渐渐上涨几分,众人望见他们时,也不像是面对曾经的龙凤麒麟三族。   另一边,飞禽走兽渐渐被妖族收拢,统一于金乌的麾下,东皇太一之名响彻洪荒,而帝俊的妖皇之称也愈发名正言顺。   日月女神选择站在妖族这边,也带动了三百六十五颗星辰的星主,如同拱卫着太阳与太阴一般,围绕着天庭而居。   是年,女娲圣人的兄长,先天神祇伏羲,加入妖族。   ……   紫色的野花开遍了莽莽的林野,阳光灼热,潮气愈深。泥泞的沼泽地足以吞噬任何一个无意踏入其间的生灵,更何况还有那仿佛无边无际的瘴气。   伏羲踏入此间时,整个人不由得一怔。   这样的环境,岂会适合刚刚出生的人族?   只是很快,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赤足的孩童从树梢上探出头来望他,一边睁大了眼,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一边又迅速果断地朝他投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果实。   伏羲眼睁睁看着那果实砸到地上,浓郁的香气弥漫在鼻尖。   很香。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接着便是:有毒。   伏羲赶忙伸手捂住了鼻子,屏气凝神,又伸出手指探了探自己的脉搏,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解毒。   如此操作之后,他方抬起首来,朝着那孩童喊道:“在下伏羲,前来拜访吾妹女娲,并非打算与诸位为敌!”   是的,诸位。   那孩童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一条身躯庞大的毒蛇,冰冷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孩童吹奏着竹笛,驱动着它向前,随着笛音的响起,愈来愈多的毒蛇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危险而迅速地向着他游来。   伏羲头皮发麻地望着这一幕,沉默了几息,悄无声息地退后了一步。   这一步,是他伏羲的一小步,未来,将会是洪荒的一大步!   妹妹你到底都教了人族什么啊?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族吗?!   伏羲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孩童眨了眨眼,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伏羲?好耳熟的名字。”   伏羲泪流满面。   感动,妹妹你还记得提一提他这个兄长啊QAQ   小孩子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蛇群没有听到她的命令也就不再上前。   即便如此,伏羲望着眼前那密密麻麻,一片又一片的毒蛇,仍然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大概那就是来自死亡的气息,与妹妹的深深恶意吧?   孩童从树上跳了下来,从蛇群的簇拥中走出。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伏羲看:“外来者,你能证明你的身份吗?”   “有很多人想要打搅娘娘平静的生活,我怎么能知道你不是其中之一呢?”   伏羲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化出了他的蛇尾,又低下头来,露出了那双与他妹妹如出一辙的碧眸,与那孩子对视。   “风里希。”   他简洁道:“女娲娘娘名为风里希,我们一族以风为姓,吾之名,风太昊。”   ……   伏羲成功踏入了人族的地盘。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女娲被一群孩童围在中间,长裙曳地,坐在席上,教他们编织竹篮。   她头上还簪着一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山茶花,见外界闹哄哄的动静,不觉抬了眼眸,似笑非笑地望去:“兄长。”   圣人一念通天彻地,她早就发现了伏羲的到来。   伏羲也知道女娲知道他到来了……停,此地禁止套娃。   见状也不由得无奈摇头:“戏弄为兄很有意思吗?风希。”   伏羲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又清清嗓子,一脸正色地从孩童之中挤了过来,坐在了女娲身旁。   此举无疑给他拉了大把的仇恨,大家的目光危险地落在他身上,甚至有几个已经下意识地在身上摸来摸去,大概是想找他们的竹笛。   伏羲:“……”   伏羲不仅丝毫不退,还又往女娲身边蹭了蹭,蜿蜒的蛇尾拍打在地上,显露出无声的威胁。   一方是人首蛇身的神祇,一方是蠢蠢欲动的孩童,此情此景,当真是……格外得有意思。   女娲低了头,掩唇轻轻一笑,旋即阻止了他们的动作:“好了,勿要再闹。”   那几个孩子迅速地把竹笛一藏,又乖乖地抬起首望向女娲,一副自己很是听话的模样。   女娲摇了摇头,唇边笑意清澈,她也不去揭穿他们,耐心道:“我之前教你们的动作,你们都记熟了吧?”   孩童们拉长了声音,异口同声地回她:“记——熟——了。”   女娲颔首:“既然记熟了就回去试着自己做一做,也好帮家里人采一采山上的野果野菜。”   孩子们纷纷点头,开心地抱起一堆的材料往外走去,只剩下那个刚刚拦住伏羲的小姑娘仍然站在原地。   她眨了眨眼,仰起首望向女娲,声音中满是亲近之意:“女娲娘娘。”   女娲低头揉了揉她的发,夸奖道:“做得好。”   小姑娘眼眸闪闪发亮,用力地点了点头:“娘娘我以后一定更加努力,绝不让任何人轻易踏入族落。”   女娲点了点头,又道:“下一次我教你一些识人的小法术,你可以拿这些去辨别那些来到此地的生灵,若是有心怀善意的,你们也当接纳。只不过——”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唯有人心最是难测,不可轻信,也不可不信。”小姑娘仰起首来,大声地回答了她。   女娲一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好了,去寻你爹娘吧。”   伏羲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又瞧向了女娲:“风希,你近来是在做这些吗?”   女娲点头,同伏羲一起往里面走。   他们路过了各式各样的人家,众人纷纷向着女娲打招呼,又好奇地望向了伏羲,窃窃私语,想知道他的身份。   女娲含笑:“这是我兄长伏羲。”   大家更是激动,纷纷打量着伏羲,更有人上前来,往他手里塞了几个果子。见状,又有不少人回过神来,寻找着能够馈赠的礼物。   伏羲心下一跳,赶忙连连摆手:“够了够了,谢过大家。”   “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不能乱拿群众一针一线!”   女娲负手而立,歪头浅笑,瞧着他手忙脚乱地应对。   似是发觉情况不对,伏羲当机立断把东西往袖里乾坤里一藏,又拉上了女娲的手,拉着她飞也似地跑了。   徒留后面一群人的呼唤:“唉,你站住,你要把女娲娘娘带到哪里去?!”   伏羲大喊:“叙旧!我们兄妹俩叙旧!”   好怕,万一又有一群人族打上门来,他是跑呢?还是跑呢?   真的好痛苦啊。   女娲浅浅一笑,侧眸望着伏羲,他们在一处山野间停下。   四境空旷,风声呼啸。   伏羲方才呼出一口气,回眸望了一眼女娲。   两人静默了一瞬,熟悉的碧眸捕捉着对方的身影,又露出个弧度几近一致的笑容。   “兄长可要在人族多待些时日,教教他们简单的医术,还有卜算天时的能力?”女娲道。   伏羲望着她,直截了当点了点头:“是要教的,我还临时写了几本书,正好让他们代代传承下去。”   女娲微微一笑,似春风拂面。   伏羲静了一静,又偏开首去,似是不知当如何开口。   女娲却是若无其事地问道:“妖族那边情况可还好?”   伏羲:“……风希。”   “这是兄长的抱负,我又何必阻止?”女娲一笑,“而且前世,你一直在替我照顾人族。”   伏羲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我并非不知妖族未来会深陷量劫,只是我每日替自己起一卦,所见皆是一片空茫。若是我只待在你身边,不去亲自入这量劫,我身上的劫数恐怕始终难消。”   “倘若到最后也无法消除……”   那他便只好同前世一样赴死。   女娲点头:“同我算的一样。”   “兄长,你无需自责,我并不是责怪你。只是,我还是建议你还是多来人族几趟。不仅仅是为了帮我,也是为了替你积攒些功德,往后若是当真无力为天……”   她平静道:“我便再去求后土一次。”   伏羲下意识想拉住她的手,又无力地垂下了手臂,遥遥望着头顶的苍穹。   “量劫……”   他喃喃自语,眸光微暗。   善卜卦者,从不算自己的命。因为算了,便会明了何谓无能为力,何谓天道无情。   他的命数早已写好,被重重的蛛网缠绕,再也无法挣脱。   好在,他有一个做圣人的妹妹,又有一个……未来也是圣人的好友。   他伏羲,何其有幸。   女娲同他一道仰起首来,静静地望着天穹,碧色的眸微微闪烁,忽而向着那天穹遥遥伸出手去。她似乎想扼断命运的咽喉,又似乎,只是想去接一接,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风。   “兄长,你不必担心。”   她望着伏羲,神情平静,衣裙被长风扬起,烈烈有声。   “我已经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无论量劫怎样发展,你总会有一条生路。”   伏羲神情微动,又唤一声“风希”。   女娲扬唇一笑,眸光淡然:“实在不行,我们还有个办法。”   伏羲下意识问道:“什么办法?”   女娲摸了摸下巴,定定地打量了他许久,方才轻松一笑:“通天师兄对你的医术甚为看好,实在不行,我就把你卖给他,让截教罩着你。”   伏羲:“……?”   他沉默了片刻,幽幽发问:“我记得,封神量劫里,截教的下场也不怎么样吧?”   女娲眨眼:“是啊是啊。”   伏羲抓狂:“那我不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总之就是逃不脱量劫?”   女娲赞同:“对啊对啊。”   伏羲:“……”   先前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甚至还想动手揍一揍熊孩子。   只可惜——熊孩子已经是圣人了。   伏羲:就他妈离谱?!   兄长的威严呢?那东西为什么从未存在?他能说他偶尔也会羡慕一下隔壁三清吗?   等会,那还是算了吧。   得羡慕点好的。   女娲扬唇一笑,眉眼飞扬。   “兄长也不要太担心嘛。你要对通天师兄多点信任,要相信他这一次一定不会把自己作死的,对不对?”   听起来更可怕了啊风希。   伏羲眼神死。   他摇头一叹:“罢了罢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女娲托腮:“兄长信任信任我们嘛,我们肯定不会坑你的!”   “不要。”   “信我信我。”   “不信不信。”   “哥哥——”   伏羲深吸一口气,痛苦地回了头。   女娲站在原地,衣袂如雪,宛如天人。她伸手去接那天地间无垠的长风,神色莫名,显出淡淡的沉郁之色。   “行了,我……我信。”   伏羲叹息一声,终是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他不信自己的妹妹,又能信谁呢?   作者有话说: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张惠言 《相见欢·年年负却花期》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桃花源记》 第109章 心似双丝网   通天打了个喷嚏。   通天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茫然地抬起首来, 环顾四周,皱着眉头掐算了一下原因,又甚是困惑地放下了袖子。   “奇怪, 是谁在念叨我?”   少年摸了摸下颌,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好像还不是一个人……嗯, 起码三个以上。”   他肩上的小狐狸颇为心虚地探了探头, 好在脸上的表情被毛绒绒的皮毛遮掩着, 大家都看不出来。   多宝鼠瞧了瞧旁边的金灵, 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伸出爪子,若无其事地抓住了通天的衣袖。   “不是感冒了就行。”   鸿钧侧首望来, 在众多毛绒绒的视线包围中,自然地抬起手来, 摸了摸通天的额头, 理所当然地开口道。   通天困惑了一瞬。   “师尊……大罗金仙也会感冒吗?”   鸿钧点了点头,淡淡一笑:“也许呢?毕竟连重生这种事情都会发生, 说不定……你就意外地感冒了呢?”   这可能性……大概就和接引准提今天不打算暗算他一样少吧?   通天转了一下眼珠,旋即振奋起来。   好在他已经提前一步给他们挖了坑,还把他们暴揍了一顿。不管他们这次打算搞什么事,他上清通天, 都提前领先了一局!   这就是先知先觉的快乐啊!   通天弯了弯眼眸,笑得甚是恣意, 又不觉伸出手去扯了扯鸿钧的衣袖:“师尊——”   飘飘忽忽的云朵团们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鸿钧。   鸿钧挑了挑眉,平静地望了回去,手上动作也不停, 顺势将通天揽了过来, 靠得离自己更近。   “这朵祥云不大, 小心跌了下去。”   又是一个令人怀疑自己智商的借口。   云朵糖们的目光逐渐一言难尽,她们忧心忡忡地望着通天,心痛如割。   师尊!您在被人占便宜诶!   通天倒是又低头望了一眼脚下,思考一二之后往远处招了招手。   霎时间,又有几片云彩毫不犹豫地聚拢了过来,与他们脚下这片祥云拼凑在了一起,组成了一团更大的云团。   踩在上面软乎乎的,颇为舒适。   通天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鸿钧笑道:“这样就不用担心他们会掉下去了。”   云朵糖们的目光骤然明亮。   师尊还是有救的!这就是天然克腹黑吗?!   鸿钧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冷笑,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毛绒绒们,又对着通天颔首。   “这样也好,你我正好坐下闲聊一番,也省得一直站着受累。”   他说完,一扬衣摆坐下,又不忘招呼通天。少年看了看自己,先将小狐狸和多宝鼠都放了下来,这才在鸿钧身旁盘膝坐下。   一人青衣墨发,一人淡然如雪。衣袂交织在一处,依旧近得仿佛伸手可触。   云朵糖们的目光骤然黯淡,显露出几分说不出的绝望来。   完了,师尊他还是不行啊!   鸿钧似是笑了一笑,骨节分明的手指自衣袖中探出,借着衣袖的掩映,若无其事地牵上了通天的手。   少年不由得怔了一瞬,眼神同他对上,又状似无意地偏开眼去,耳垂微微泛红,颇为不好意思地抿唇轻咳一声。   小松鼠平静地拿爪子挡住了自己的眼,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姿态熟练极了。   徒留通天的徒弟们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地望着鸿钧。   师祖啊师祖,你的手放在哪里!你的眼睛在看些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也想跟师尊贴贴啊?!   鸿钧对此自然只有一个回答:   做梦!   他望着通天,一手仍然藏在衣袖中同他紧握,另一边又若无其事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你带着云霄他们去瞧了风希证道的过程?”   通天颔首,又不禁赞叹道:“师妹在造化道上冠绝洪荒,惊才绝艳,他们但凡能从中领悟些什么,都是他们的造化。”   鸿钧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那三朵云彩,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为师也这么觉得。”   他揉了揉通天的发,平静地开口道:“要不,现在就让他们来讲讲自己的感悟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是吗?”   “就当做是‘课外作业’?”   云朵糖:“……?”   通天眼眸一亮,伸手朝着她们招了招,又从袖中抓住了一缕清风。   “师尊您顺手给他们指点指点?”他轻咳一声,对上鸿钧投来的颇有几分深意的目光,小声道,“……我怕我讲的还不够仔细。”   鸿钧瞧着他笑,眸光偏狭,唇角上扬:“无碍,这也是贫道应尽的职责。”   怎么就,怎么就应尽的职责了啊喂?   堂堂道祖,在紫霄宫传道三千红尘客的道祖,有什么职责给我们这群截教弟子讲课啊?   金灵无声地呐喊,又被一旁的多宝顺势捂住了嘴。   “安静。”   他悠悠传音:“记住一句话,只要是师尊喜欢的,就是我们喜欢的,只要是师尊想要的,我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   金灵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动。只得双目无神地望着多宝。   “明明同样是师控,你为何提前背叛革/命?”   多宝瞧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希望师尊能够幸福吧?”   “大道孤寂,坎坷无尽,或许也不必一个人独行。”   他轻轻一笑:“师尊毕生的志向,此生的夙愿不过是为了我们这些人,向这莽莽天地寻求生机一线。我们又岂能不去报答这样纯粹而不求回报的感情呢?”   金灵安静了一瞬,目光沉默地投向鸿钧的方向。   “而且,小金灵,你也不是很介意师尊选道祖作为他的道侣吧?”   金灵:“……话虽如此,但是大师兄啊,你回头看看吧!”   她的声音甚是无奈,狐狸毛耷拉下来,整只狐狸显露出一副看透世事后无悲无喜的模样。   多宝挑了挑眉,往后瞥了一眼,倏地沉默。   鸿钧不知何时已经将少年揽了过来,让他倚靠在自己的肩头,专注地注视着他手中执着的玉简。   面前三朵云彩和清风排排坐着,分外乖巧听话,回答着通天提出的一个个问题。偶尔又见鸿钧插上那么两句,简明扼要地指出了他们的缺漏。   时不时地,他又垂落了眼眸,静静地望着神情专注的少年,眸光倏地温和下来,仿佛一片静谧无边的大海。   极尽纵容,极尽包容。   “师兄啊,你听说过碧游宫里有一种鱼吗?他们数量众多,体积庞大,常常占据了一大块地方,我们称呼他们为——好多余。”   金灵恍恍惚惚地出声道。   多宝:“……”   他很想说一声不至于,但再度抬头望去的时候,又不禁陷入了沉默。   半晌之后,他平静地点了点头,神情从容不迫:“你是对的。”   真多余啊。   ……   往蓬莱的一路大概就是这样精彩纷呈,惊喜连连,狗粮不断。   通天的弟子们麻木地望着鸿钧的举动,又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师尊,几次想要阻止,又被鸿钧寻了个借口,被反复查问起课业来。   好在他们也都是重生开挂人士,个个都自信满满地走上前来,又被鸿钧目光一扫,一脸沉痛地抱着玉简滚了回去。   痛,太痛了。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作业?!   通天低眸望去,不由得一笑,安抚地揉了揉蔫巴巴的小狐狸,转头对着鸿钧道:“师尊……”   道祖平静地颔首:“就这些吧,大概做完这些,我们就能到蓬莱了。”   众人纷纷面露绝望之色。   摇摇晃晃的碧色云彩仿佛体力不支一般,重重地栽倒在了云团上,有气无力地滚了一圈。   旁边两朵云彩赶忙拽住了她,拖着她进行了云彩之间特殊的心肺复苏技能。   清风紧张地飘在一旁,下一个瞬息化出道体,赶忙捞起了自家妹子。   通天环顾一周,无奈摇头,索性站起身来,对着鸿钧道:“师尊,我们先行一步吧?”   众人:??!   金灵一个好多鱼打挺,刷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抓着他衣袂道:“师尊,您要丢下我们去过二人世界吗?”   通天骤然咳嗽,震惊地睁大了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   琼霄委屈巴巴:“父母是真爱,我们是意外。”   通天面无表情。   很好,越来越离谱了。   多宝鼠抱住了他的脚,仰起首来目光灼灼地开口道:“师尊,带上我。虽然我不能为你们的爱情添砖加瓦,但是我可以添堵啊!”   鸿钧:?   道祖垂落了目光,望着蹲在通天脚边的多宝鼠,唇边的笑意倏忽淡了几分。又听少年撑着额头,痛心疾首道:“多宝,你变了啊多宝,你之前明明还——”   他的话倏地止住,目光落在鸿钧身上,又似不好意思般咳嗽了一声,低垂的眉睫间流光波转,仿佛藏起了一片天光。   “之前?”鸿钧问。   通天摇头:“无事无事,什么都没有发生,师尊您听错了!”   既大罗金仙会感冒之后,有人怀疑起了圣人的听力。   鸿钧不知何故,低眸笑了一声:“好,为师不问。”   他静静地伫立于云团之上,眉眼间蕴着清清浅浅的笑意:“只是通天啊,你近来不是打喷嚏就是咳嗽的,说不定有病气入体,只是此时尚且不显,不如……”   “还是让为师好好瞧瞧?”   人民群众的目光刷的一声雪亮。   鸿钧却已然俯下身去,平静地抓起了那只多宝鼠,拍拍衣袂,风轻云淡道:“不想做作业也可以,那就改成实践课吧。”   “此去蓬莱万里,路途遥遥,几乎横跨整个洪荒,你们就趁此时机好好历练一番吧。”   那师尊呢?   把师尊留下啊!   鸿钧自然地转过身来,牵起了通天的手,又贴近他耳畔缓声低语:“前面似乎有些动静,我们先去看看。”   通天面色微凛,点了点头,又自袖中取出了诛仙剑:“多宝。”   多宝化出道体,俯身垂首,双手接过长剑,尚未等通天吩咐,便从容应下:“弟子会照顾好师弟师妹。”   通天望着他,不由得扬唇一笑:“好。”   如此之后,他方回应了鸿钧的举动,只留下云团上一群“好多鱼”。   可可爱爱,乖乖巧巧。   是他最爱的毛绒绒。 第110章 难得有心郎   “师尊您又何必同他们计较?”虚空之中, 通天隐蔽了身形,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鸿钧淡淡地往那边扫了一眼,又拉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 他一个没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地跌入他怀中:“师尊?”   鸿钧低首抵着他的额头, 语气平静:“为师没有。”   通天回想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您刚刚……”   “那可都是为了他们好, 你一味想要将他们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才是真正害了他们。”鸿钧神色丝毫未改。   通天怔了一瞬,仰起首来,正对上鸿钧垂落的目光。   幽邃深远, 冷冽出尘,像是广袤天地间一簇雪白的新雪。很快, 那新雪又如冰消雪融一般, 泛起微微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在人心底回荡。   没等他细细思考,便听一声拂过他耳畔的冷冽声音:“为师说的,可有哪里不对?”   通天果断摇头:“师尊说的极对。我之前也历练了他们一番,只是现在不是正打算带他们回碧游宫吗?”   “碧游是要回去的, 可历练同样也不能松懈。”   鸿钧眸光微垂:“欲求这通天大道,自当有一日也不可懈怠的精神与意志, 风雪会摧折他们的脊骨,春风会麻痹他们的意志。若是想更往前一步,就要付出比旁人多上千百万倍的努力。”   他说的平静, 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通天被说服了。   截教教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虽然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仍然信服地点了点头。   “那就按师尊说的去做吧。”   鸿钧似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神情,唇瓣微微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既然如此,那就得给他们找些事情来做做。”   “而且你还给了多宝诛仙剑……”他琢磨了一瞬,“那就更要找些困难的事情了。”   鸿钧这般说着,抬指随手掐算了一二,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就这样吧。”   他唤来了一阵风。   长风过处,整座林海皆在呼啸,不少小动物们匆匆探出了头,似惊慌又困惑地观察着身边的动静,又有许多沉睡已久的蛮荒巨兽睁开了眼,发出一声震撼的咆哮。   声音传出数里,惊动了无数鸟雀。   “等等师尊……云霄他们还没化形!”通天遥遥望去,似乎阻拦什么,侧首望来的瞬间,唇瓣却轻轻擦过鸿钧的面容。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却见鸿钧低下首来,重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也快了,正好借着这次历练化形。”鸿钧的目光仿佛能洞彻一切,“通天,你还在等些什么?”   通天沉默了一瞬,望着那朵云团被长风吹远,顺着蛮荒巨兽醒来的方向一路往蓬莱而去,似又回想起封神时一幕幕的景象。   “师尊……我总觉得我还能庇护他们,至少在此时,他们还能过得无忧无虑一些。那些未来太沉重了,我到底……不忍心。”   他张了张口,眸光微微垂落,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地握成拳头。   鸿钧微微一叹,并不多言,只低下头来轻轻掰开他纤长的手,十指相扣,一点一点融化着他的抗拒。   “贫道也不忍心。”   通天抬首,望着鸿钧投来的目光,悠远而静默。   “贫道的弟子,向来喜欢横行洪荒,骄傲恣意,为师也不忍心为了天命来打磨他,摧折他,教他如今一心一意为反抗天命而谋划。”   通天静默了一瞬,又扬眸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止住了少年的话头,抬眸一笑,神情悠然:“故而,贫道想方设法教导他大道,从此这四海八荒再无人可以同他为敌。只要没人能打得过他,就算是天命,又能如何?”   通天似有几分了悟,重新将视线投向远处。   那里已经有了法术与剑光的波动。   “谁阻拦你,就杀掉谁。只要你是最强的那个,就没有人能够拿天命来威胁你。”   “你是如此,截教也是如此。”鸿钧负手而立,眉眼微微搭下,声音中浸透着几分寒意,“若是你的弟子实力足够,那就算是老子和元始亲至,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通天缄默不言,半晌才道:“师尊啊,您这个思想听起来很危险啊。我总感觉您好像在暗示我做些什么?”   鸿钧付之一笑:“危险吗?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通天同他对视一息,忽而眨了眨眼:“风希说她会对后土成圣事件全权负责的,我只是去顺路打了个酱油。”   “您可不能污蔑了无辜的我啊?”   无辜?   鸿钧低头望了望自家徒弟,又想了想那群几乎是明目张胆恃宠而骄的毛绒绒们,不禁挑了挑眉:“嗯,是挺无辜的。”   通天还未来得及自信一笑,便听鸿钧淡淡开口:“值得一个无期徒刑。”   通天:“??”   鸿钧轻笑一声,平静地牵起了通天的手:“好了,今日的思想开解已经完成了,争取我的小徒弟早日治愈,接下来呢,还是同为师去前方看看吧。我之前……可不是单纯在骗你离开啊。”   通天选择抓住重点:“所以,师尊还是骗我了?”   鸿钧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一句:“去不去?”   通天就如同每一个望着自家孩子离开的老父亲一样,殷切地望了望云团飘远的方向。鸿钧唇边的笑容似乎又有些挂不住的迹象,唇线抿得平直,气息微微转冷。   好在通天很快下定了决心,又回转过身来拽住了鸿钧的衣袖,雀跃道:“去去去,既然师尊说了,弟子一定要去!”   鸿钧方才满意一笑,牵住了通天的手。   思绪则微微一转,生起一个念头:果然,还是他最重要。   *   洪荒不记年,紫霄宫讲道已毕,巫妖两族悄无声息地发展了自己的力量,又在势头成熟之际,分别掌控了天地。   远古天庭之上,妖皇端坐在尊位之上,等待着又一个族落的到来与臣服;不周山附近的盘古殿旁,巫族以除三清之外的“正统”之名,力图接管洪荒。   人族隐姓埋名,即将度过最为艰苦,从无到有的一千年。女娲传道,伏羲授业,以人族始祖的名义被仔细地绘制在草木葳蕤的石墙之上。   再往后,他们也将踏上那片弱肉强食的洪荒大地,真正成为天道之下苦苦求索的百族之一。   蝴蝶的翅膀微微扇动,历史稍微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幽冥血海之中,冥河老祖静静地站在后土身旁,周围的阿修罗族们纷纷低下首来,等待着他们的指令。   六道轮回被后土捧在掌心之上,又被一股长风催动着越变越大,渐渐扭曲了周围的时空,自成一界。   地府出,平心生。   后土的善尸低眸垂首,对着本尊略行一礼,又抬起手掌指天问地,向着洪荒宣告:“今日轮回诞生,凡是未能超脱三界五行之人,不幸身陨,魂魄皆归地府管辖。”   一石激起千层浪,洪荒尽皆哗然。   后土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对着平心微微示意:“以后地府诸事,就交给你了。”   平心颔首,神情虔诚:“愿尽绵薄之力,护此天地众生。”   冥河老祖挥了挥衣袖,那群阿修罗族们也纷纷跟随着平心踏入地府之中。他方长长地叹了一声,对着后土道:“圣人便这般信我吗?”   后土望了他一眼,眉眼间仍然蕴含着一片温和的笑意:“冥河道友也说了,我是圣人。”   天道之下,众生之上,独一无二的权柄。   冥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倒是贫道着相了。”   他对着后土一拱手,心悦诚服道:“谢过后土圣人,往后地府之事,冥河必竭尽心力。”   后土略一颔首,同样回了半礼。   她直起身的瞬息,周身功德金光大盛,金莲拂过她微垂的裙摆,一朵一朵地绽放开来,霎时间,覆盖了整片幽冥血海。   冥河下意识抬了首,目光环顾四周。入目所见,皆是一望无尽的功德金莲,辉宏耀眼,却尚且不及后土低垂的眉眼。   震荡的命运线一圈又一圈地蔓延而去,不知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无尽时空岁月之后,朱裙玄衣的圣人淡淡地抬了眼,遥遥顺着命运长河回望。   而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府之中,本想从孟婆汤中舀出一勺汤的孟婆忽而松开了手中的汤匙,白玉瓷碗坠地的声音清晰可辨。   她那双灰白无神的眼眸之中,渐渐生出几分悲喜难测的情绪。   ……   一切都在改变,没有人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伏羲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声,在山野间莫名停驻了脚步,低下头去采撷了一捧烂漫的野花,打算带回去给那些过于热情的村民。又悄悄地藏起了开得最为烂漫的一朵,留给他妹妹当个惊喜。   紫衣华发的道祖平静地牵着他徒弟的手,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他身上,又在少年察觉到不对抬起首看来时,若无其事地偏开了视线。   唯有同他十指相握的手指愈发用力,一步又一步,踏过这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岁月。   时间最是公平,又最是残忍。   它一步步地往前走,不为任何人停留或者加快脚步。   紫霄宫中,天道经过艰难困苦地尝试,终于将一点点的力量切割了出来,试图重新掌握这片天地。   而在西方的大地上,准提同他兄长站在一处,修订佛经,宣扬佛法,再度走上了同道门分割的道路。   昆仑山上的明月照亮了千家万户。   至于东海之上的碧游宫……则再度重现了曾经的面貌。 第111章 醉里且贪欢   岁月悠悠, 辗转千年。   沧海月明的碧海之上,雾气弥漫不散,将所见的一切景象皆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之中。   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岛屿静静地矗立在原地, 周围灵气环绕,宛如仙境。   澄透的碧海之间, 有银白色的鱼群越出水面, 鲛人的歌声伴着鲸鱼的身影沉浮在朦胧的水雾之中。   那是与昆仑山雪、山川郁郁, 乃至于幽冥血海截然不同的风景, 令人不禁长叹一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人生到此,忽觉天地宽广, 而平生须臾而已。   ……   “这里就是……碧游宫吗?”怀虚喃喃开口,神情中显出几分说不出的震撼之色。   他抬起首来, 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 忍不住停下了手中划船的动作,任凭这一叶小舟随波逐流, 飘荡在海面之上。   鲛人的歌声似乎近了些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外界的来客,清澈的声音中不含蛊惑的意味,只是在纯粹地歌唱, 却令人愈发得沉醉。   怀虚只觉心灵澄澈,一片安宁。   半晌之后方回过神来, 发出一声惊叫:“我的船桨!”   一只银尾的鱼状似无辜地咬上了那木质的船桨,仿佛觉得有趣一般想把它拖拽入海,被怀虚发现时, 那船桨已经没入海中一半, 眼看就要没了踪影。   怀虚:??   他猛得往前一扑, 手疾眼快地拽住了船桨,与银尾鱼展开了拉锯战:“好兄弟?鱼兄弟?放了这船桨吧,我还想去碧游宫拜师呢?!”   他一边用力拽船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那鱼大概是没有学过人言,而他又没学过鱼话,一通人同鱼讲之后,船桨离他越来越远。   怀虚沉默了。   他决定请外援。   另一个头颅懒懒散散地从木船之上探了出来,锋锐的牙齿嗖得一声咬上了船桨,冷血生物特有的眼眸冰冷地注视着银尾鱼,透着血腥与杀戮之意。   银尾鱼:?   它仿佛被惊到了一般,惊慌失措地松开了口,鱼尾飞快地摆动了几下,划出一圈圈的波纹,转眼就往水中沉落。   怀虚方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将船桨拽了回来,不忘夸一夸自己的好兄弟:“蛇兄,不愧是你!”   盘踞在船头的大蛇懒懒散散地瞥了他一眼,尾巴一拍海面,溅起无数的水花飞沫。   怀虚果断抱头一蹲,却避不开淋成落汤鸡的命运。   “……蛇兄,你这又是在做些什么?”   被迫跟着他远渡重洋的大蛇懒得理他,随手把自己盘踞成一团,便又十分香甜地陷入了睡眠。徒留怀虚一人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冷,好冷啊。”   他挠了饶头,苦中作乐地抱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船桨,欣慰一笑:“还好还好,船桨还在,再划一段距离应该就到了吧。”   怀虚一边想着,一边抬了首去看那三座岛屿,抖了抖身上的水渍,珍惜地捧出一张地图来:“按女娲娘娘说的,应该是……这个方向!”   胜利就在眼前,怀虚信心满满!   他用力地挥动着船桨,拨开重重的海浪,往远处的蓬莱岛而去。   ……   同他一样的人还有许多,或往名山大川,或往碧海青天,有人逢山便拜,求一个学艺的机会;有人不远万里,踏足茫茫碧海,寻觅另一番崭新天地。   金灵站在紫芝崖上,远远向外眺望,忽有几分怅然之意:“这一次,又会有谁来到碧游宫呢?”   多宝同她站在一处,闻言抬首,许久未语。   他望着碧海之上无垠的天地,望着五色的霞光遍布着苍穹云海,耀眼的日光洒落在砂砾之上,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光芒。   新生的碧游宫展现出蓬勃的生机,一如那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   “既来碧游,那便是我们的同门。”良久,他这样回答了金灵,眉眼微微搭下,掩下眸底一片深意。   “若是与师尊无缘之人,自是到不了碧游宫。”   金灵眉头微蹙,不觉回头望了一眼。   多宝一身云袍广袖,眉间有清风拂过,他淡淡地望着下方的海面,仿佛先前所说之言不过寻常。   她静默了一瞬,方才低低道了一句:“师尊之道,众生平等,有教无类。”   多宝睨了她一眼,略微弯了弯唇:“为兄对此自然清楚。难不成,金灵师妹觉得我会做些什么不曾?”   青年眉目清朗,勾唇浅笑,自是风采卓绝,令人侧目。   金灵看了他许久,嘟囔一声:“师兄既然心有成算,师妹我也就不再多言了。反正师尊若是责问,师妹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多宝不觉失笑:“师妹放心便是。”   他微微一笑,随意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金灵你前世是由先天庚金之精所化,这一世却成了一只小狐狸,你近来可有想通其间的缘由?”   金灵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在这跟脚也不影响我修行,随缘也好。”   她自是洒脱的,多宝却又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一眼,显出一副深思的模样。金灵对上这目光,也下意识往深处想了想:“师兄是觉得,这跟脚有些问题?”   “有问题倒不至于,只是金灵啊,你还记得你在‘那一刻’许下的愿望吗?”多宝道。   金灵微怔:“那一刻?”   她倏地反应了过来,眸光微微垂落,搭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凛冽的长风拂过碧游的天空,世界忽而寂寥一片,只剩下心脏砰砰砰跳动的声响。金灵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用力将之攥紧,思绪却飘飘忽忽地到了远处。   夜间的丛林之间,通天撑着下颌含笑望着他们,声音分外好听。他望着她问:“小金灵,你以后想做些什么呢?”   金灵想做些什么?   那么不甘的金灵,想做些什么?   她不禁扶住了额头,喃喃开口:“我想要,变得更加聪慧一些。”能够看透量劫背后的阴影,能够提前做出该有的准备,能够扼杀所有阻挡在截教与师尊面前的……   金灵忽而抬眼:“师兄,我许的愿望是——智慧。”   多宝望了望她,温和一笑:“智慧啊,是个很好的愿望呢。”   “所以这次的小金灵就变成小狐狸了吗?”   金灵摸了摸下巴,认真思考了一瞬:“狐族先天聪慧的名头在洪荒倒是挺响亮的,就连封神里那苏妲己,一念所至,不知坑了多少人……”   “而且,别的不说,至少师尊还是挺高兴的。”   多宝:“毛绒绒喜加一。”   金灵:“毛绒绒喜加一。”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金灵随之一笑:“说不定,我这回就是为师尊变的小狐狸呢?”   “就是师祖看我是越发得不顺眼了。”   “反正师祖拿师尊没办法,随他去吧。”多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上一个想把我们丢出去的……现在已经被师尊丢出去了。”   闻听此言,金灵不免沉默了片刻:“师兄啊,你说当年那封神,那位对我们下如此狠手……”   “圣人岂会这般无聊,”多宝摇了摇头,难得说了一句公道话,“只是他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感,前仇旧怨加在一起,顺手就处理了吧。”   金灵不免叹息一声,又往前方望去。   她出神地望着碧游宫上方的沧海明月,衣袂随风而动,唇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在,我们还是回来了。”   碧游啊。   千百万年来的梦回,千百万年来的痛楚,仿佛都在此刻得到了彻底的平息。会有无数人重新来到这里,或熟悉,或陌生,他们将再度建构起碧游的意志与躯体。   为着同一个愿望与信仰。   *   广袤的宫阙之中,庭院深深,枝头杏花如雨。   寝殿之中的夜明珠闪烁着微暖的光亮,与天上的明月两相映照。   通天枕在厚厚的玉简之上,一手撑着侧颊,一边飘飘忽忽地入了梦境。鸿钧从长廊的繁花边走过,瞧见这一幕时又不由长叹了一声。   他走了过来,替少年披上一件大氅,又低垂下眉眼,瞧着他所写下的东西。 第112章 旧事如天远   通天的梦境不长。   一半是过往里的碧游宫, 一半是如今的碧游宫。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模样,一直一直,长长久久地伫立在台阶之下, 仰首望着他心心念念的故土。   在过去的记忆里。   葳蕤草木悄悄攀爬上了台阶,山门被风吹动微微敞开些许。广袤的殿宇占地数千里, 上方提剑写就的神文依旧历历在目, 清晰得仿佛昨日之景。   他从紫霄宫中偷偷潜出, 哪也未去, 只在碧游宫前的台阶上站了许久。   落入耳中的海浪声声里渐渐混入了各式各样的杂音,有人踏月而来,眉目清朗;有人长剑横扫, 震彻着万古的苍穹。俯身抱起白兔的弟子回眸一笑,遥遥唤他一声师尊。   他轻轻应了一声, 便想走上前去, 却见那光与影尽皆破碎开来,天与地与山与水, 皆是一片彻底的空茫。   碧游永远是热闹的,弟子是热闹的,笑声是热闹的,尤其是闯祸的时候, 令人不由自主地扶额长叹,叹问一句:“怎会如此不消停?”   这样的日子过了千年万年, 陡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愈发觉得寂寞。倘若他从未得到过热闹,或许也能习惯一日又一日始终不改的寂寥, 一如以前的昆仑, 后来的紫霄宫。   可他再也不能习惯, 便只能面对着这片寂寥。   鸿钧来的很快,当场就将他抓了个现行,却什么也没说,只陪着他一道,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直到天道再也无法忍受,他才缓声同他道:“通天,该走了。”   少年回过神来望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鸿钧便又上前牵起了他的手。   碧游宫的梦就这样留在了长长久久的夜色之中,再也无人回顾。   直至今日。   …………   现实之中,通天不安地垂落了眉睫,眉心微微蹙起,又显出几分明显的怅然之色。   鸿钧的注意力一半落在他身上,见此又轻轻叹息一声,抬手抚上他眉心。   少年无声无息的挣扎维持了片刻,又重新陷入了梦境。   …………   回碧游宫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若说长,那便是想回家的人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若说短,也不过在于他们的一念之间。   多宝在云团上站起身来,遥遥望着这一幕,金灵默不作声,强行偏开了视线。赵公明抱着云霄,周围还飘着两朵云彩。   鸿钧站在他身旁,而他以同样的姿态仰起首来。   在通天踏足蓬莱的瞬息,草木便开始生长,在多宝他们到来的那刻,碧游宫便已经如昔日一般屹立在邈邈沧海之间。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一直都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朝气蓬勃,气象万千。   无尽的气运随着他的到来而与此间天地共鸣,诛仙剑阵从他手中脱出,重新镇压着此间的气运。   没有被罗睺用来屠杀三族的诛仙剑阵少了那些挥之不去的煞气,而愈发显得平和,最为纯粹的杀伐之道镇守着这片天地,等待着故人的来访。   鸿钧牵起了他的手,一步步地踏上了那光洁无瑕的台阶——尚未被青苔绿斑侵染的台阶。   他又回头看了眼他的弟子们,化形的没化形的,都一脸傻乎乎地望着他。   他似是笑了一声,又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下却愈发得安定起来,仿佛终于心满意足。   …………   寂静的夜晚中。   通天睁开了眼,下意识揉了揉被玉简压得很是不舒服的面颊,又偏过首去,望见了身旁的鸿钧。   他的思绪尚且迷蒙,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瞧他一眼,将他手上的玉简递了过来。通天伸手接过,低头扫了扫里面的内容,很快就发现了鸿钧新增加的部分。   “我瞧见你写的功法了,也替你略微修改了几处,可以拿去给多宝他们试试。”   通天低头瞧了半会儿,慢吞吞道:“好,那我先让他们试试。”   他收起了玉简,又从桌案上摸出几卷新的玉简,拿着刻刀细细刻下几字,方才唤了水火童子进来,将这些东西都带了出去。   鸿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地注视着他。通天做完这一切之后回过首来,又朝着他笑。   鸿钧:“可是做噩梦了?”   通天摇头:“师尊,是美梦啊。”   鸿钧不语,又伸手探上了他的额头,细细检查了一番,方才收回了手。   “有梦魇的痕迹,好在不太重。”   通天顺势靠在了他肩头,懒懒散散地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师尊,碧游近来可是发生了什么?”   “风希将那群人族放出来了,指引他们前往各地拜师,又鼓励他们游历四海,扩大人族的影响力。”鸿钧答他。   通天闻言起身,低首掐指一算,算完之后又躺了回去,眸光翕动,闪烁着别样的色彩:“这么说来,我碧游宫第一批弟子要来了?”   鸿钧点了点头,又看他兴致勃勃地思考起来:“人族的身体构造毕竟与妖族不同,又在道途上有先天优势,师尊,我想……”   “好。”   宠徒弟有一套的师尊点了点头,熟练地揉乱了他的发。   通天晃了晃脑袋,似乎想避开他的手,拯救一下自己的发型,不知为何没有避开,反而顺势散了这一头的乌发。   迤逦一地,清绝艳艳。   他叹了一声,索性不去管他师尊的动作,眸光一扫,又隔空自旁边的书阁中取出几个卷轴。   那是他友人们的来信。   鸿钧侧首望来,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那些信笺之上,又专注地凝视着通天的侧脸。   首先一封是来自女娲的信笺,她随手写了一些人族的趣事,又暗搓搓地安利了一下伏羲,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通天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又轻轻扬起一个笑容。   伏羲的信却与女娲截然相反,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细细看去,嗯,通篇都是炫耀。算了算了,略过略过!   通天挑了下眉头,兴致勃勃地翻过了这一篇。   他的目光落到太一寄来的信上,下意识掂了掂它们的分量,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鸿钧的目光亦有些微妙,语气凉薄地开口:“妖族的情况看样子不错。”否则怎么能闲成这样?   通天默默地点了个赞,心下又放心了几分。   他遥遥望了一眼洪荒大陆,心知妖族与巫族的状况仍未发展到昔日的程度,当然,也丝毫不可掉以轻心。   这不,他把信笺从头到尾翻了一片,便甚是头疼地从中摸出了一张邀请他参加帝俊与羲和婚礼的信笺。   他捏着信笺想了很久,很想建议帝俊要不算了吧,想了想又摇头。   罢了,结个道侣而已,又能改变些什么?   转头他又对鸿钧道:“师尊要去吗?”   鸿钧瞥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通天便耸了耸肩,将那信笺放在了一旁:“那我带多宝他们去吧。”   他接着便翻到了后土的来信,邀请他有空可以去六道轮回看看。   通天沉思了片刻,手指笃笃地敲击着桌案,眉眼搭下,显露出一副深思之色。   “若是你想要去寻一寻你以前的那些弟子,也可以去轮回那边看看。”鸿钧却是开口道,“洪荒向来不太平,在遇到你之前,他们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很有可能已经在轮回里走了一遭。”   通天也知道这一点,他深思一口气,同样将这份邀请放在了一旁。   翻到最后,他又倏地沉默了片刻,捏着信笺的手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水火?”   童子悄悄从屋外探出了一个头:“师尊可有什么吩咐?”   通天捏着信笺不语,半晌方道:“来自昆仑的信,我们下次就不收了吧?”   水火童子挠了挠头,不明所以,也乖乖应下:“好的师尊。”   鸿钧摇了摇头,伸手阻了他的动作:“下次就送到贫道这里吧。”   通天瞧他。   鸿钧揉了揉他的发,安抚道:“为师替你看。”   他长睫微微颤动,又摇头:“罢了,看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拆了信:“我倒要看看他们在信里写些什么。”   鸿钧低眸望他,又对着水火童子微微示意,满脸懵逼的童子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屋内的两人。   一方灯火明明烁烁,在碧游宫的长夜里瞧去,却是分外清晰。   …………   童子走出不远,便瞧见多宝平静走来的身影,又开开心心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多宝停下了步子,低头递给他一支糖葫芦,又朝着通天的居所望了一眼。   他静静地思索了几息,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明月,良久之后方才往前走去,轻轻敲了敲门扉。   “弟子多宝,拜见师尊、师祖。” 第113章 孤帆天际看   多宝踏入屋内时, 通天正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那些信笺。   谁也不知道那些白鹤是怎么在没有引导的情况下,越过重重叠叠的山峦将这些东西送到的,少年只能一脸痛苦地揉着脑壳, 露出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   信很短,什么也没问, 纯粹是简简单单的寒暄, 却令人愈发兴起了想把这些东西丢出去的念头。   喃喃的, 少年吐槽一句:“我明明已经了断亲缘了的对吧?”   鸿钧颔首:“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给你寄信。”   通天扭头望着他:“师尊……”   “好了, 看了就看了,既然没有什么大事,就当没看到算了。”鸿钧睁只眼闭只眼, 顺手揉了揉他的发。   通天捏着信笺,眉头紧紧皱着, 半晌方叹了一声, 随手将之往桌案上一压,索然无味道:“罢了, 就这样吧。”   他眉眼淡淡,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衬托着一双不辨喜怒的眼眸。周身的淡漠之感更甚一重。   直至瞧见多宝时,那寂然寡淡的气息方散去几分。   “多宝。”   多宝顺势垂首行礼:“师尊。”   “正好, 我刚刚还想去找你。近来修行可有遇到什么问题?”通天拦住了他的动作,又询问一句, “有困难记得跟为师说。”   多宝弯弯眼眸,眼眸中落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好的师尊。”   “弟子近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刚刚遥望碧海, 见一小舟翻越云海而来, 便想来告知一声师尊。”   通天静默了一瞬, 慢吞吞道:“有人来了啊。”   他从门扉往外踏出,抬眼便是一轮明月高悬,映在台阶之上,满地清辉如水。   “风希还真是不跟我见外,就一点儿也不怕我把她那群孩子给教坏吗?”   多宝抬眸:“师尊说笑了,能拜在您门下分明是他们的幸运。”   通天瞥他一眼:“也就是你们会这么觉得了。”   “大家明明都这么觉得。”   “得得。”通天摆摆手,懒得同他的大弟子辩论,又转头对鸿钧道,“师尊,那我出去瞧瞧你未来的徒孙?”   鸿钧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牵起了他的手:“同去。”   “行吧——”通天拖长了音调,唇边又扬起几分笑意。   他随手用发带束起了长发,便往紫芝崖的方向行去。   月色寂寥,落在他淡青的衣袍之上,长风一过,树影婆娑。   多宝只抬眸望了一眼,便恭敬地垂下首去,跟随在两人身后。   ……   碧游宫的夜晚清静,碧游宫中的弟子们却仍然分外清醒。   有人于夜色中起舞弄清影,长剑如虹,惊心动魄;有人执着玉简,低眸垂目,耐心地书写着黄庭经。   一遍又一遍,一心且一意。   金灵站在紫芝崖上,静静地注视着底下的景象,扬起的衣袂之中不知何时又聚起了如同流水般的月华,一点一点吸收着太阴真气。   听闻响动的时候,她低眸敛目,耐心地运转完最后一个周天,方才回首对着通天一笑:“师尊。”   通天踏着月色而来,扬唇对着她一笑,又懒懒散散地摸了摸金灵的脑壳:“金灵啊,大晚上的,还是要记得多休息啊。一天到晚修行,可是会欲速则不达的。”   “弟子知晓。”金灵认真应下,又小声地抱怨一句,“师尊,哪有您这样的。”   通天挑眉:“嗯?”   金灵:“明明旁人都恨不得自家弟子一日日丝毫不懈怠地修炼,您倒是一直劝我们休息。”   通天笑眯眯道:“为师不仅要劝你们休息,还要罚你们去休息。每修炼超过六个时辰,多宝,你就把他们抓去休息!”   金灵:“?!”   她急得跺脚:“师尊您怎么能这样?”   通天大笑。   他笑了一会儿又止住了笑声,无奈摇头:“以前也没见你们这么急切地修炼,就好像时间不够用了似的。虽然修行确实不可以懈怠一日,但这也不代表就要这么拼命地修炼啊?”   金灵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极轻极轻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散在空气里:“这不是,不习惯嘛……”   “之前封神榜在的时候,大家魂魄被缚,修为不可寸进,如今好不容易……而且,而且,这里可是碧游宫啊!”   她仰起首来,眸光灼灼:“师尊,我们回家了啊。”   通天似是怔了许久,唇边的笑意静止在半空。   他低眸望着金灵,又不觉伸出手,去接那穿过碧游宫的,无限自由,无限自在的风。   远处是青天碧海,近处是山岛竦峙。满天的星辰一眨一眨,满是欢喜地注视着脚下的大地。   他抬起了指尖,轻轻点上了金灵的额头,良久方道:“最多……再加两个时辰。”   “师尊……”   “不能太贪心哦。”   通天摇了摇头,负手于后,静静地遥望向东海方向。鸿钧站在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忽而道:“要不要为师把昊天喊来,再给你揍一顿?”   通天咳嗽:“师尊,这就不必了吧……”   “封神一事,虽说起于昊天瑶池,但说实话,他们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一定要说的话,我还是更想揍天道一点。”   鸿钧皱了皱眉头:“天道……现在还是个问题。要不折中一下,再把接引和准提打一顿?”   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通天眨了眨眼,又瞧了瞧身后的两位弟子,难得有些蠢蠢欲动:“上次只带多宝揍了他们,还没带金灵去过呢。燃灯扔定海珠那仇,弟子我真是日夜难忘啊。”   鸿钧颔首:“好,那就带她去。”   金灵下意识抬起了头,一脸震撼地望去,细细回味了一番通天的话后,她又将震惊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多宝。   大师兄耸耸肩,随口给她传言一句:“记得揍狠点。”   金灵:“……好的师兄。”   ……   通天似乎满意了许多,他重新将视线投向了那片无垠的东海。   那一叶小舟愈发得近了,穿过皎洁的明月,又迎来了新生的朝阳,一步步地,向着紫芝崖的方向而来。   碧游宫中,云霄微微抬了眼眸,扬手收剑,足履踏上一方横斜的乱石,静静地眺望着远处。   赵公明落下了最后一笔,铁钩银划,气势非凡。   碧霄和琼霄对视一眼,忽而拍掌一笑:“好了,我们姐妹两人,又可以当人师姐了。就不知道这次来的是师弟还是师妹。”   “大胆点,万一都有呢?”   她们嬉闹一番,又扬起首来,满怀期待地望向东海方向。   天际微白,紫气喷薄欲出。   …………   ——“今日有人来碧游宫拜师,明日也许还有。断断续续的,大概大家都会回来了吧?”   ——“当然。” 第114章 聊赠一枝春   人族是一个神奇的种族。   跟随妖皇与东皇一起东征西战的白泽大圣偶尔这样想到。   说不清是哪一天开始, 洪荒大陆上便到处充斥着人族的身影,实力虽说不是很强,但是族人的数量极多。   比起三足金乌一族寥寥可数的人数, 比起同他一样独一无二的山海异种,人族这个种族几乎以碾压般的优势, 留给了世人一种望而生畏的第一印象。   真的好多。   好像每一个角落里都是人人人人人……   白泽望着底下一个投靠的水族小族落, 忍不住将目光往旁边不远处望去。   那里不知何时也窜出了几个人族, 正在对妖族的战士们进行“采访”。   是的, 采访。   这个据说是由女娲圣人提出来的词汇,被她所创造的种族发扬光大,以至于洪荒众人很快接受了这个新的概念。   而伴随着“采访”的出现, 人族创造的“报刊”同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整个洪荒传播开来。   简直比他们打仗的速度还快!   前脚有狐族宣誓效忠, 后脚就有无数报刊发往洪荒各地。   “号外号外, 妖族势力更上一层楼,狐族长老率老弱病残一道投靠妖族。”   又或者, “木之祖巫句芒前往六道轮回,与后土圣人洽谈许久!”   “妖族掌天,巫族掌地,两族之间是否会有一战?”   “如何在洪荒量劫的夹缝中生存, 三族战场幸存者倾情传授!”   帝俊盯着这些报刊看了许久,隔日就悄悄下了一单, 让他们送几份到天庭来。   以及……各种各样的招生简章。   “昆仑山三清学院开课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东海碧游宫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来的人可以坐鲲鹏哦!”   “当你有个败家的好友的时候, 五庄观教你如何种果树养家糊口!”   无数人因此跨越诸多艰难险阻, 前往各地求索大道。洪荒的教育事业兴旺发达, 令世人频频瞩目。   当然,更少不了的是……   “西方准提道人出门时被套麻袋,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洪荒第一美人到底是上清通天还是月神望舒?”   “点击就看妖皇与东皇之间不可言说的故事!”   ……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   擦,这也是他能看的东西吗?   白泽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悄无声息地往帝俊和太一的方向看了一眼,扭头就听见羲和似笑非笑的声音:“帝俊,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帝俊:“……羲和你听我解释。”   羲和:“好,我听着呢。”   帝俊:“我们真的是清白的啊,羲和你信我!”   羲和:“我自然是信你的……你先在太阳星外跪一会儿吧?”   帝俊:“羲和——”   恐怖如斯,真是恐怖如斯啊。   白泽远远旁观了一下战场的余波,在帝俊投来的求助目光中,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总而言之,我们至今不知道女娲圣人在创造人族的时候,到底往里加了一些什么东西。   人族真是太可怕了啊!   不过八卦真有意思,尤其是看顶头上司热闹的时候,吸溜。   希望上司能够坚强地挺住。   白泽由衷地祝愿道。   ……   另一边的碧游宫中,同样是一片热闹。   通天熟练地讲课,熟练地布置作业,又熟练地看着他们一哄而散,欢欢喜喜地在蓬莱岛上打闹。   女娲懒懒散散地靠在树梢之上,蛇尾勾住枝杈,脸上还盖着一张报纸。   通天从屋内走出,仰起首来时,正好见长风吹动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风希?”   “安静安静,好不容易带完孩子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女娲眼都未睁一下,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通天挑了挑眉头:“风希说的带孩子,是指洪荒那群人闲着没事干把我评上第一美人这件事情吗?”   女娲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是洪荒人民对你的信任啊师兄!”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师妹你?”   女娲悄悄掀起了一角报纸,谨慎地观察了一下通天的脸色,发觉通天没有生气之后,她轻轻拍了拍胸口,理不直气也壮道:“感谢就不必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通天不免气笑道:“风希?”   女娲眨眼:“师兄人最好了!”   “你啊……”通天摇了摇头,抖了抖手上的报刊,“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还好吧……毕竟这么做,人族更容易融入洪荒一些。一个新生的种族必将侵占过去种族的地盘,冒犯他们的利益。要不就在斗争中将他们打败,要不就在利益上构建一个共同体。”   女娲微微垂眸:“当他们意识到人族不可或缺,而且不能轻易将之推到另一边的时候,至少他们的生命安全会得到应有的保障。”   通天点评道:“玩战术的心都脏。”   女娲托腮,拖长了音调:“师兄,这可是阳谋。”   通天:“万一被编排的这些人找上门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女娲:“那就要看他们敢不敢冒犯本座了。”   通天抬眸望她。   女娲扬唇一笑。   “黑恶势力,真不愧是黑恶势力啊。”通天摇头晃脑,又笑一声,“不过倒是谢过你们宣传我这碧游宫了。”   女娲摆手:“举手之劳。”   她索性掀开了报纸,抬眸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穹,眸光微微翕动:“多掌握一些洪荒的局势总归是好的,真真假假的消息连在一起,或许也能改变些什么。”   “起码……我也许能借此推算出兄长命定的劫数,到底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通天抬眸望向她:“风希……”   “若是你信我,我或许可以保住伏羲的命。”   他站在树下,抬眸望着女娲,声音中满是郑重的意味。   女娲低首瞧他,眸光微微翕动,像是微风轻拂过碧色的湖面,泛起浅浅的潋滟。   她扬起唇角一笑,风轻云淡:“我那兄长何德何能,能有这么多圣人为之谋划。”   女娲跳下了树梢,抬手轻轻拍上通天的肩膀,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师兄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最近西方那边,可是一点也不太平。”   通天抬起首来,望着头顶那一角的天幕,倏忽静默无言。   女娲的声音浅浅地落在他耳畔,经过重重法术的遮盖,百折千回,幽幽入耳:“紫霄宫召见了那两位。”   ……   反动势力仍然那么反动,套的麻袋次数越多,越加剧了他们想要搞事的心思。   可是……那又如何呢?   通天仰首望着紫霄宫的方向,任凭衣袂被长风吹动,落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拂面而来,又被一道剑意击碎。   他微微阖了眼眸,神情不辨喜怒,手指轻轻搭上三尺青锋,缓缓自长廊边穿过。   天庭的太阳照旧耀眼辉宏,大地之上的巫族依然载歌载舞,人族自夹缝中绽放出独特的光芒,凭借着四面八方的关系网,迅速地站稳了自己的脚跟。   而碧游宫中,同样是风平浪静,岁月无忧。   谁也不能从他手中将之夺走,谁也不能越过他,再度毁掉这一切。   通天自袖中抽出朝生剑,身形一跃,便踏上了那高高的屋檐,紫芝崖前的海浪不住地拍打着崖壁,耀日低垂,衬得一道身影分外瞩目。   周围路过的弟子纷纷抬首,带起一连串的“师尊”。   鸿钧立于檐下,微微掀起眼帘,注视着那一袭飞扬的身影。   似有什么东西长长久久地停留在他心间,再也挥之不去。   通天扬唇一笑,挨个同他们打了招呼,又立于长风之中,朗笑一声:“可有要同为师过上几招的人?”   以云霄为首的弟子们眼眸倏地一亮,齐齐涌上前来:“师尊,在哪里打?”   通天指了指脚下,眸光一掠,肆意飞扬:“就这。”   大家纷纷倒吸一口气,又愈发兴致勃勃:“师尊,您不怕被多宝师兄责怪啊?”   “师兄为您修这阁楼可费心了!”   通天耸肩,气焰嚣张:“为师有把握不动这阁楼一丝半点,就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把握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又见一碧衫的女修挤出了重围。琼霄踩着剑光上前,抬手就往下丢了个防护类型的阵法,将屋檐阁楼笼罩在内。   “师尊敢,弟子又有何不敢?”她俏皮一笑,眸光熠熠,“就怕到时候师尊您没收住手,反倒破坏了这阵法。”   通天挑眉:“很好,有胆气!不愧是我通天的弟子!”   “你放心同为师对招便是,量他多宝也不敢来找为师的麻烦!”   下面一阵窃窃私语。   “记下来记下来,师尊说他不怕多宝师兄。”   “大家都听见了啊,到时候出事了我们就说是师尊说的。”   “万一多宝师兄不认怎么办?”   “那就……要死一起死嘛!反正师尊一定是挨骂最多的那个。”   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大家的热情愈发高涨。   通天扬眸望着他们,手中长剑挽起一个利落的剑花。   朝生暮死之剑划出一个灿烂的弧度,一如那碧海青天一般,绽放出蓬勃的朝气。不畏天地,不畏死生。   琼霄眸光一闪,毫不犹豫地率先踏上前来,又见一道身影先她一步,长剑翩若惊鸿,流光溢彩。   截教,云霄。   “阿姐!”琼霄跺脚。   广袖云袍的女修侧首望了望她的妹妹,抿唇浅浅一笑:“要不,这次让姐姐一回?”   不带这样玩的啊!   琼霄睁大了眼瞧去,却只见得剑光穿云破晓,一霎之间遮蔽了蓬莱的天穹。碧海之上海浪层层涌起,似也为这声势动容。   “弟子云霄,特来向师尊求教。”   通天合掌一笑,甚是快慰:“来得好!” 第115章 念万里关山   当然, 比斗嘛,有些后果是大家都可以预见的。   无论通天剑法如何高超,无论防御的阵法如何精妙绝伦, 该塌的楼还是要塌的,而且要塌得响亮, 塌得万众瞩目, 塌得人心头咯噔一下, 心想:完了完了完了。   截教弟子挨个鹌鹑似的低下了头, 通天毅然决然地站在他们前面,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多宝。”   多宝挑眉:“师尊没有什么想同弟子解释的吗?”   通天抬眼望了望自己的弟子, 挠了挠头,强笑道:“为师……为师……”   “为师知错了。”   长痛不如短痛, 该低头时就低头!   鸿钧从一旁的长廊边走来, 遥遥望见这一幕,不禁挑了挑眉梢。   自从回到碧游宫之后, 他的弟子近来是越发活泼了起来,也愈发……会惹事了。   多宝望了望通天,眼角的余光又掠过鸿钧的一角衣袂。   他揉了揉眉心,轻轻叹息一声:“师尊何苦这般折煞弟子?”   通天底气不足道:“这不是一不小心弄塌了楼嘛……”   多宝瞥他一眼, 慢悠悠道:“这阁楼本就是为师尊所建,师尊想登楼远眺随您, 师尊想把它拆了重建也可。”   “建造它是弟子的事情,师尊想做什么那是师尊的快活。”   鸿钧眉梢微微上扬。   很好,也许通天这般无法无天, 也有他弟子们的一份功劳。   通天看上去更愧疚了。   他望了望多宝, 又瞧了瞧这幢阁楼, 默默地挽起了衣袖:“为师想想,这问题应该不大……我是说,也许我们还能重新把它建起来呢?”   “对对对,我们也这么觉得。”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纷纷上前,试图加入蓬莱岛碧游宫日常建设之中。   多宝瞧了一眼,唇边微微上扬,似有几分笑意,又在通天望来的瞬息,压平了唇角,装作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   “原来师尊并不嫌弃它啊?”   通天疯狂摇头。   多宝眼眸中笑意愈深。   “那就麻烦师尊重建阁楼了?”   通天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怎会麻烦呢?这阁楼的兴衰起落,也不过是在于他一念之间罢了。   他抬首望了望阁楼,脑中回忆着它的原貌,方抬起手来,催动着造化之道。   霎时间,无上法力包裹着被摧毁的建筑,又一点一点恢复着它本来的面目,坍圮的,倾颓的,又在刹那之间重新站立在大地上。   长风过处,漫天飞花作雨,他仰起首来,衣袂随风而动,又别有一番滋味。   鸿钧静静地瞧了半会儿,似误入了桃源仙境,又不觉扬起一个笑容,望着通天转过身来,懵懵懂懂地对着他一笑:“师尊。”   也许……一直待在碧游宫也不错。   他的弟子总归快活许多,无所顾忌,肆意张扬,仿佛有光芒万丈加身。而背后则有无数的人敬仰着他,追随着他,宛如围绕着北辰的万千星辰。   鸿钧方方起了一点念头,又见那些截教弟子们齐齐发出一声欢呼,毛绒绒的变成毛绒绒,不毛绒绒的也硬要挤上前来,试图同他弟子贴贴。   ——说的就是你,蛇兄!   怀虚睁大了眼,拼命拽着大蛇的尾巴,阻止它往通天身边扑的动作:“住手啊蛇兄,你不要命了我还要呢?”   鸿钧:“……”   他收回之前的话,这碧游宫压根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   真正的气团子,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就该在紫霄宫,天!天!禁!闭!   道祖一甩衣袖,四两拨千斤般将这些毛绒绒们推到了一边,又随手扣住了通天的手腕。   “师尊?”团子不明所以地发问。   鸿钧眉眼淡淡,只道一句:“你我师徒二人也好久没有论道了,为师见你近来似乎颇为空闲,不如趁此时机,一论大道。”   啊……行吧。   也不是不可以呢?   …………   距离蓬莱不远的汤谷之中,耀日的光辉几乎充盈着整片天地。   青鸾乘着天光而来,青色的羽翼流动着生命的翠色,愈发显得灼灼生辉。它低头望了望金乌们所在的方向,清脆地长鸣一声,往下投下数封信笺。   太一自底下伸手,那信笺无风而动,被他轻轻握在掌心之中。   他仔细翻看了一遍,忽而扬唇一笑。额间的太阳神纹熠熠闪烁,愈发显得俊美迫人。   羲和执着杯盏饮茶,见状微微抬首望来:“可是那位通天道友回的信?”   太一颔首,跃跃欲试:“不知道他会写些什么来,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准确说,自第三次讲道开始,他人就已经不见了。也就在女娲和后土证道成圣的时候出现了一下。”   羲和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事情:“联系上了也好,如今的洪荒波澜迭起,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她眉目间隐隐带着几分忧色,显出些愁眉不展的模样。   望舒将人族新出的报刊放到她面前,闻言亦是蹙起了眉头。   羲和只道:“身处局中,反倒如同被群山遮面,瞧不清外界的状况,竟也不知在旁人眼中,我们竟是如同三族一般,随时都要开战。”   “旁人之言,到底是旁人之言。”望舒道,“我等同巫族向来无甚牵扯,又如何会失了智般,打上一场赌上全族性命的大战。”   羲和却是摇头,手中指着那报刊之上巫族扩充的轨迹,淡淡道:“就怕对方亦有野心,想一统洪荒,成为此界真正的主人。”   “而且,我见过烛九阴和帝江,巫族十二祖巫,从来不是愿意屈尊于旁人之下的人。又如何能忍受他们头顶的天穹之上,处处都是妖族的势力呢?”   “人族说的没错,我们之间啊,是必定要有一场大战的。”   太一听着她们的讨论,沉吟一二,又起身道:“纵使是如此,我们妖族又如何会逊色于巫族?单以我一人之力,便足以对抗数位祖巫!”   生而便得东皇之名的太阳神祇,自然有着他的骄傲与自信。   羲和侧眸望来,眉眼微微柔和:“善矣,还未开打便开始忧心战争的后果,确实是阿姐的不对。”   “我不是在责怪羲和姐姐啦,毕竟……巫族那边还有一位后土圣人呢?”   太一挠了挠脸,这回倒是显得郑重许多:“如果单纯是烛九阴他们,来一个我打一个,就是不知道圣人的实力……到底是个什么程度。”   汤谷中的众人齐齐陷入缄默之中,羲和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案,望舒微微颦蹙了眉眼,又忽而开口道:“我们妖族,不也有一位圣人吗?”   羲和:“望舒之意是……”   “女娲圣人的哥哥入了我们妖族,看在伏羲妖圣的面上,巫族未必不会投鼠忌器。”望舒一字一顿,正色道,“只是……不知道圣人是否愿意被算在妖族这边。”   “毕竟,圣人已经创造了人族,被人族尊为圣母娘娘。”   羲和皱眉想了一会儿,又听见太一无所谓的声音:“不要老是想着依靠别人啊,反正现在时间还长,不如考虑考虑也证个道,成个圣什么的?”   他眉眼扬起,锋芒毕露,张扬无匹:“以我金乌一族的天分,难道还成不了这个圣吗?”   羲和不免失笑:“好好好,如果是太一的话,一定可以的。”   “就冲着这话,我也不能辜负羲和姐姐的信任啊!”   太一眨了眨眼,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起来……羲和姐姐考虑不考虑,原谅一下我那兄长啊?”   “他真的可以解释的!”   羲和闻言,倏地冷笑一声:“解释,我看他是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错在哪里!”   太一小心翼翼地问:“不是因为八卦吗?”   羲和随意地翻了个白眼,姿态仍然优美动人:“那报纸上除了标题的‘不可言说’,还有哪里不可言说?”   太一回忆了一下那篇文章,细细思索,恍然大悟。   羲和已然起身,遥遥望向太阳星的方向,眸光闪烁不定:“竟然当真去了太阳星,他就听不出来这是我的气话吗?”   “笨成这样,每次和人作战都喜欢冲在最前面……明明受了伤还硬撑!”   下意识地,望舒和太一齐齐保持了安静。   红衣明艳的女神显然越想越气,她伸手一抓,锋锐长.枪入手,顺势便挽了个凌厉的枪花。   “你们在这待着,我去去就来。”   望舒/太一:“好的姐姐!您放心吧姐姐!”   他们齐声应道,又在羲和走后许久,悄悄对视了一眼。   “要不,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天婚的细节?”   “或许我们可以提早准备一下婚礼?伏羲妖圣算出了好几个良辰吉日呢!”   果然还是要尽早把姐姐/兄长给嫁出去呢√   …………   历史的进程晃晃悠悠,顽强地循着既定的轨迹波动。只等着谁的神来一笔,又将之推往不同的方向。   当然,这种事情还是造成了一些微妙的影响,就比如说……   接引站在八宝功德池前,凝视着池水中缓缓绽放的功德金莲,眉头似有若无地皱了一下:“既定的时间,怎么忽然推前了?”   “那十只金乌的诞生,是不是也要出什么变故?”   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动作幅度一大,又牵扯到某些不可言说的伤口。接引的动作顿时一僵,眉眼垂下,显出几分鲜明的杀意:“上清……通天!”   反正不管遇到什么意外肯定都是他的缘故!   “下一次,下一次……我定要!”   只可惜,大家都知道,如果有人同你说“下次一定”,那多半是他这次想咕你,下次还想咕你,总之就是咕咕咕咕,谁信了谁傻X。   接引,你不行啊接引!   ……   遥遥的,不知名的草丛中窜出了一个脑袋,他口中还叼着一根草叶,神情好奇地望向接引所在的方向。   “噫——西方的接引道人和碧游宫那位通天真人有仇吗?”   “难不成,是因爱生恨?” 第116章 婉伸郎膝上   “上清……通天!”   “接引道人低眸垂目, 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那般复杂难言的神色之中,似乎夹杂了千万般的恨意,又显出几分莫名的迟疑不定。”   “谁也不知道他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只觉天地间忽而一片肃杀,八宝琉璃池的池水微微漾开, 衬出接引道人一袭孤寂的身影。”   “他身上似乎还带着些许旧伤的痕迹, 也许与他念出的这个名字的主人息息相关, 只可惜, 无人知晓其背后的故事。”   “往事随风而逝,徒留故人叹息几许……”   “若是有人了解其后的故事,也欢迎诸位投稿至我们补天杂志社, 感谢诸位的订阅!”   …………   “撕拉”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撕成了两半, 随手一扬, 便有烈火灼灼燃起,霎时间, 就将之化为一片灰烬。   道祖淡漠地立在原地,眼角余光丝毫没有留给那堆灰烬。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想走进屋去,又停住了脚步, 幽邃冰凉的目光望向西方境内:“当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贫道的弟子啊……”   “接,引。”   看样子, 他留给接引和准提的教训还不够。至少,还不足以打消他们与生俱来的那种贪婪与野心。   那种时时刻刻都想着从旁人那里夺走什么,损人利己, 不惜一切代价的贪婪与野心!   东方的神仙们大多信奉自己的力量, 而沦落到靠掠夺他人来补充自己的人, 多半会成为邪修一流。   只可惜……接引准提的背后,尚且有天道的存在。天道之意,便是连是非公道都能颠倒。   孰是孰非,正邪黑白,在这片天地之中,如何能思得明白,看得清楚?说不定何时便如红云一样,枉送了性命!   鸿钧心头寒意愈深,周遭气息冷冽入骨,令四周枝头的鸟雀纷纷惊飞而起,往别处掠去。   他淡淡地望了它们一眼,又收回了视线,兀自推开了门扉。   通天在庭院之中悟道。   诛仙剑阵围绕在少年周围,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出滚滚的剑浪,是杀气汹涌而来,烈日灼烧心肺;又是幽咽泉流,静谧如水,寒光照雪,划破人脖颈。   他的道随着他的心念运转,眨眼间,意境又变。   鸿钧眼前忽然浮现出一片漫天大雪封山的景象。   时日苦寒,万物凋零,无数的生命在皑皑的飞雪中逝去,只剩下一株枯梅仍然驻足在雪色之中。   天地间一片死寂,枯梅的枝条低垂至雪地深处,瞧不见一丝半点的生机。   鸿钧伫立在雪中,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般扑面而来的寒意,凛冽的风带着雪花刮过他的脊骨,片片都带着浸透人心的凉意。   他抬眸望向端坐在枯梅前的通天,乌发红衣,衣袂迤逦。   那般艳绝的颜色落在这苍茫天地之间,也无端生出了几分凄然之感。似残花坠枝头,春秋之代序。   那把朝生剑就摆在他的膝上,散发着微弱而渺茫的光芒,一如他所苦求的大道。   何谓一线生机?   当至十死无生之境,求那九死一生之机!   鸿钧垂了眼眸,并不往前走去,只在通天面前坐下。他闭上了眼眸,细细地感受着通天的道意。   这条逆天而为的道途上,或许从不缺少来往之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个念头:改变命运,改变自己,乃至于创造真正的奇迹。   只可惜,正如此道的名姓一样,倾覆之祸时时伴身,所谓的生机渺渺茫茫,近乎虚无。   大浪一起一落,便是一场生死之局。   就连凭此成就天道圣人之位的通天,也在封神之中惨败,而在那一刻断送了自己证道的机会。   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纵使心头烈火再度复燃,天道的煌煌威势之下,这片天地再也不会留给他挣扎的可能性。   “……”   好在他们已然重来。   鸿钧忽而生出几分庆幸之感,他听着飞雪扑面的簌簌声响,听着枯枝不堪重负断裂的声音,又垂落了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脚下的大地。   那里有东西在生长。   它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时机,只要这片天地露出一丝一毫的松懈,它便会真真正正破土而出。   可若是春风始终不至,长夜漫漫永无尽头,那当如何,又能如何?   鸿钧望向了通天。   他给出了答案。   乌发红衣的少年端坐在枯梅之下,手指却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   他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握住了朝生剑,仿佛在凝重地思考,在反复地思量,在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过去之后,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   春天不会来了。   它再也不会来了。   那就只好将飞雪劈碎,将乾坤颠倒,将一切阻挡在春风面前的东西,通通摧毁!   通天拔了剑。   九州的月光在那一瞬间落下,惊艳了世人的目光。   少年肆意张扬,眉眼生动得像是一幅传世的画卷,水墨丹青寸寸描摹,尚不能道尽他一丝一毫的风采。   天光一缕落入雪地之间,那般明亮,那般耀眼,春日的气息被徐徐的暖风送来,霎时间便唤醒了此间的一切。   已无半点生机的枯梅之上,忽而绽放了一点半点的生机,小小的花苞孕育而出,在絮絮的飞雪中生长。   生死逆转,生机重现。   万千的奇迹诞生在此刻,像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美梦。   鸿钧抬起了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刻,又见少年轻轻执起枝头的花朵,俯身吻上那缓缓晕开的绿梅,又抬起了眼眸,含笑望着他。   “师尊。”   鸿钧眸光微微翕动,仿佛恍惚了一瞬,又见通天缓步走了过来。   他的身上仿佛还残留着浅浅的梅花香气,一点一点侵入他鼻尖,泛起某些不可言说的念想。   师尊凝视着他的弟子,冷淡疏离的目光中再也瞧不见其他事物,只想俯下身来,轻轻吻过他眉心方寸。辗转几分,似难以尽诉的钟情。   “通天,如今的你,可是已经成圣?”   通天扬起脸看他,两人的姿态愈发暧昧不清,发丝纠缠之间,再也牵扯不断。   “或许。”   他呼出的气息微浅。   鸿钧眉梢微微挑起,重复了一遍:“或许?”   通天的长睫微微垂落,沾染了一点半点的雪屑,湿润而纤长:“天道圣人之上,大道圣人之下。”   他形容了一下自己的修为境界,又微垂了眼眸,显出几分懊恼的神色。   “师尊,我仿佛还差点什么东西,只是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鸿钧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又似乎被什么转移了注意力,他低垂了眼眸,轻描淡写地揽上了少年劲瘦的腰身。   乾坤腾挪之间,他们重新出现在通天的寝殿之中。   通天把玩着鸿钧的衣袖,望着他抬手布下重重叠叠的阵法,伪装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又不禁摇了摇他的手臂。   “师尊——”   少年懒洋洋地撒娇:“弟子不理解嘛……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教教我好不好?”   “难不成,连师尊也不知道吗?”   这话委实是有些无理取闹。   鸿钧挑了挑眉,视线落在通天身上:“你自己的道,自己不去参透,还指望着从为师身上问出什么不曾?”   通天伏在他膝盖上,任由他一点一点抚着他的发,理不直气也壮:“毕竟您是我的师尊啊!弟子有惑不解,自然是要来同师尊讨教的!”   他们两人交流的这一个来回,鸿钧已然试探过了外界的天地,发现无人受到影响之后,方确信通天这回证的,绝不是天道的圣位。   又或者说,他确实只证明了一半,还有一半留在那里,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以至于天地并未生出异象。   见此,鸿钧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又被怀中的气团子一闹,眸光渐渐幽邃几分。   师尊似是笑了一笑,抬手揉了揉通天的发,手指没入乌黑的长发,又一点一点蜿蜒着,落至那白雪般的肌肤之上。   少年下意识蜷缩了一下,神色间忽而染上了几分警惕的神色。   “师尊,我是在认真问问题的。”   鸿钧低哑道:“嗯,我信。”   喵喵喵?什么叫做我信?   通天抓着鸿钧的衣袖,不得不反复强调一句:“师尊,严肃一点啊师尊!”   鸿钧眉梢微挑,低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人的姿势,脑中不由浮现一个念头:   扯淡!   对面的通天依旧絮絮叨叨:“师尊,我想了很久,破而后立,通过摧毁旧的秩序来换取新生的力量,这样的方式毫无疑问能够获得一线生机。”   “但是,但是大道为什么只承认一半,而不承认另一半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嘛师尊?”   少年很是苦恼,眉头紧紧蹙着,让人瞧着分外心疼。   鸿钧一方面替他思索着其中的问题,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生起了点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伸手抚上那颦蹙的眉,忽地落下一个浅浅的吻,引得通天的声音倏忽一止。   “……师尊?”   鸿钧面色不改,仍旧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嗯,让为师来想想……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通天睁大眼眸瞧他,似犹豫,又困惑。   鸿钧的声音絮絮传来,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也莫要心急。换种思路来讲,大道承认了你一半的想法,这就说明你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之上,否则,祂又岂会允许你得到一半的道果?”   气团子若有所思,神情显得专注几分。   鸿钧凝视着他,眸光愈深,轻轻顺着他的发:“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好好思索一下你原先的思路,破而后立。是破局的方式有误,还是确立的结果不行?”   气团子陷入了沉思,眉头悄无声息地松开,泛起一点潋滟的光彩。   鸿钧唇角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又坏心眼地揉了揉他的头:“接下来的事情,我相信我的弟子,一定能找到正确的解决方法的。”   气团子仰首望他,分外郑重地回了一个好。   鸿钧又是一笑,风轻云淡,从容不迫。   真好骗啊。   这么好骗的气团子,又岂能轻易拱手他人呢? 第117章 佛祖心中留   林间的晚风拂过木屋的窗扉, 后土微垂着眉眼,望着眼前的信笺。   微风徐徐而来,又似间杂着几许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微微一怔,忽而扬起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祖巫提起裙摆, 轻快地踏出了木屋, 遥遥望见女娲盘坐在树干上的身影。   她似乎发觉了她的出现, 回过首来遥遥朝着她招手。   后土同样伸手对她挥了挥, 方才涉过潺潺的溪水,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   作为隐隐形成的两极格局中的一方,妖族的动态自然为众人所关注。   吃瓜群众们一边匆匆买下新出的报刊, 一边又礼貌地催促着人族的发刊速度,例如“连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歇”之类的句子频频出现, 使得空气中时刻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越来越多的人族在这片大地上扎下了根, 而不仅仅是因为“背后有人”这个令人瞩目的原因。   虽然他们背后,是真的有人。   前有女娲娘娘明示洪荒, 后有后土圣人所立下的轮回的庇护,昆仑山上隐隐浮现出两位大佬的身影,更有海外仙岛蓬莱岛上通天真人的倾情赞助……   这已经不是背后有人了,这是值得喊上一句爸爸的节奏了吧?   当然, 淳朴善良的洪荒人民还没有受到后世文化过多的影响,只是下意识感慨一句人族的背景真硬, 便欢欢喜喜地过上了每天吃瓜看乐子的美好日子。   人族借着文化传播的存在,便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悄悄融入了洪荒的百族之中, 不会再被轻易视之为异类。   虽然伏羲大圣每天过得痛不欲生, 恨不得自戳双目。)   但这种事情嘛, 他又能怎么办呢?上面说的那些后台,他也是一个都打不过啊!   嘻嘻。   话又说了回来,最近洪荒万众瞩目的事情,也就是妖族宣告洪荒,欲要举办帝俊与羲和的婚礼这件大事了。   在吃瓜群众的万众期待之下,人族当仁不让地派出了使者前去祝贺,并且决定在一线转播此般盛况。   帝俊是很想拒绝的。   毕竟他刚刚才被人族的报道给狠狠地坑了一回。   只是他方方露出了拒绝的意思,便见羲和款款而来,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人族的使者当即起身向着羲和行礼,又夸赞天后今日甚是美丽。   羲和含笑致意,又对着帝俊微微一笑:“陛下?”   帝俊痛苦地揉了揉眉心,方对着使者告罪一句:“使者的提议甚好,只是我们夫妻之间有些事情需要商量一二,我随后再寻使者细谈。”   能被人族派出来的人自然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见状熟练地夸赞了几句,方才从善如流地退下,倒是令帝俊对人族的印象又好上了几分。   他见使者走远,又屏退了身边之人,方才握着羲和的手,同她絮絮道来:“羲和,我们之间的婚礼虽然应当大办,但是这些来往之人中间,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来祝福我们的呢?”   帝俊叹气:“不如还是少些人为好。”也不至于令这场婚礼的政治意味……过于浓厚。   羲和却是持了相反的意见。   她望了望帝俊,反握住他的手,耐心地劝说道:“如今就算是我们想要低调,也是低调不了的。”   “巫族、人族……乃至于追随着我们的种族,都在等待着这场天婚。他们应当看到我们妖族的强大与无可匹敌,他们必须畏惧并敬仰我们的力量。”   羲和淡淡道:“只有足够的威慑力,才会震撼底下那些想要搞些小动作的宵小之辈。”   “既然办了,我们就要将之办到最好!”   帝俊自然也是知晓的。   他抬了眼眸,怔怔地望着身边明艳如初的太阳女神,轻轻拾起了她的手,护在掌心之中。   他的手掌因长年握着兵刃而显得粗粝几分,羲和的手尽管望去光洁无瑕,细细触碰,却同样有着一层薄茧。   那是为天庭的建立而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只是怕……我会委屈了你。”帝俊喃喃开口。   羲和闻言一笑:“怎会?”   “追随着您的意志,创造一个属于妖族的王朝,这也是羲和的愿望啊。”   她抬眸望去,眸光熠熠生辉:“洪荒之主,唯有有能者居之。如今的天底下日月无序,规则紊乱,那便由我们来重新建立洪荒的秩序。”   “这件事,巫族做不了。唯有诞生于太阳星与太阴星上的我们,方能真正执掌这片天地。”   帝俊望着她,缓缓垂了眼眸:“好。”   “我会去创造一个这样的世界,而羲和,未来的世界,将由我们共同执掌。”   羲和弯眸浅笑,将手掌搭上帝俊宽厚的掌心,宛如一个誓言,一个承诺:   “我们会做到的,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对此深信不疑。”   群星的目光之下,日月的见证之中,他们是永远站在一起的战友,交换过契约的同盟,也是未来生死与共的道侣。   ……   天道的目光无声地蔓延出了紫霄宫,遥遥望着底下的天庭,泛起几分冷意与嘲讽的视线落在正中央的太阳宫上,幽邃诡谲,冰凉刺骨。   命运长河缓缓流淌,它顺着既定的轨迹而下,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网中的棋子逐渐就位,等待着好戏的上演。   ……   太一遥遥望着帝俊与羲和一道将人族的使者送走,又低头望了望自己手中抓着的报纸,忽而掩了眸,长长一叹。   望舒瞥了他一眼:“这又是怎么了?”   太一摇头,语焉不详地道了一句:“也不知道今后的洪荒,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更好?会更乱?”   “还是说……就算是我们,也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谁也不会记得我们的存在?”   望舒理性道:“洪荒不可能会没有太阳,也绝不会缺少月亮。三足金乌一族不可能被洪荒放弃。”   太一懒懒散散:“你说的也是啊……”   只是……洪荒的天空之上,需要那么多太阳和月亮吗?   他的思绪在这一点上凝滞了几分,又倏地将之抛在脑后,懒得再去思考。   现在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先去考虑一下等会见到他好友的时候,是先迈三足金乌的左脚,还是三足金乌的右脚?   又或者,三只脚一起迈?   也不知道他好友会不会伸手接住他。   嗯,如果变成毛绒绒的本体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吧!   太一乐观地想着。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无论是深陷局中之人,亦或是冷眼旁观之客,都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通天推开门扉,结束了长久的闭关悟道,抬眸便见多宝守在屋外。   杏色衣袍的道人似乎在那里站了许久,久到几乎成了一座悲天悯人的神像,唯有手掌的缝隙中漏下了一粒粒的米粟。   通天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瞧见了底下一排排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搬运着多宝指缝间漏下去的那点粟米。   他挑了挑眉头,轻唤一声多宝。   他的弟子回转过身,思绪似乎仍然停留在方才,有着一二恍惚的神色。   良久,多宝方拜了下去:“师尊。”   通天并不动作,只摇头轻叹一句:“我在屋内悟道,你在屋外南风团队悟道,我们师徒二人,果真还是格外有缘的。”   多宝低头不语,又见少年停留在他面前,抬起手掌,轻轻抚过他头顶。   “怕什么,就算你修的不是我通天的大道,也自有万万人来传承我的道。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多宝的眸光似是动了动:“可是师尊……我毕竟是您的大弟子,是截教的首徒,亦是玄门的首徒。”   如此至关重要的地位,却偏生因那前缘,生出了一颗佛心。哪怕披着道门的衣袍,却再也无法做一个纯粹的道门中人。   通天沉吟片刻:“也是哦。”   “那我以后逢人就多介绍介绍我们的截教大师姐,我们可爱的小金灵,问就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再问就是我们截教的天空有四分之三都是师姐们撑起来的。”   毕竟他未来的四大弟子之中,除了多宝以外,可个个都是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啊。   多宝:“??”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通天,又见他师尊扬唇一笑:“不知多宝意下如何?”   满怀的怅然若失都喂了狗。   多宝面无表情:“师尊,不如何,一点都不如何。”   通天便携了他的手往前走:“所以做人啊,还是要少钻牛角尖比较好。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些什么?”   多宝侧首望他,忍不住道:“可是师尊同我初见时,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您相信我能传承您的道,可弟子最终却……   “那不重要。”通天却干脆地摆了摆手,“你大可当我随口一说。”   多宝满头黑线:“师尊……”   通天面不改色:“我们截教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之人皆有,本就讲究因材施教,对症下药。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会选择你,是在为自己的跟脚苦恼,那我自然要劝你说,你是贫道所求之道,最好的传承者。”   “可你如今分明是在痛苦自己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无法继承我的意志。那我先前所说的话,便成了你的枷锁。既然是枷锁,那就应该将之劈开,而不是被困锁在其中。”   多宝默不作声,又抬头望他一眼。   通天挑眉望向他,语重心长道:“多宝啊,你清醒一点,你看看你底下那么多师弟师妹,你师尊我是真的不缺弟子啊。”   多宝:“……”   好怪啊这话,师尊他是在安慰我吗?他是不是在趁机嘲讽多宝鼠??   多宝大师兄的神情幽怨几分:“师尊,这才是您的心里话吧?”   “当然……当然不是啦。”   通天哈哈一笑,神情无辜,义正辞严道:“你师尊我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多宝深表怀疑。   他深深地望了通天一眼,只看得少年眼神飘忽不定,上看下看就是不敢看他。嘴上还是嘀咕个不停:“多宝难道不相信为师的为人吗?”   “你不对劲,你大大得不对劲。”   道人忽而无奈。   “怎会,我自然是相信师尊的。”   通天这才抬眸望他一眼,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发:“这才对嘛!”   “只要你信任为师,你就是为师最好最好的大弟子!”   多宝抬眸:“哪怕弟子修佛去了?”   通天垂眸望他一眼,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决定是你了多宝,我大截教西方分部就交给你来发展了!”   多宝终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甚是轻松。   “师尊放心便是,弟子如今的状况,准确说应是佛道双修,或许比不得那些单修一道的人,但三千大道殊途同归,我总能找到一条路,将我平生所历经的种种感悟皆融入其中。”   “您的道,我依旧要传承,只是我会走出一条,同您不一样的道路。”   通天望他一眼,小小声地嘀咕。   “这真是贫道今日听过最好的消息了……”   然后方是一句正儿八经的鼓励:“为师等着看你的道路。”   多宝忍俊不禁,唇边的笑意愈发鲜明:“好。”   我会证道给您看的。 第118章 依旧年时辙   鸿钧袖手而立, 周围是絮絮拂面的春色,通天自屋内踏出的刹那,他便已经有所预感, 只是瞧着那只多宝鼠,又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徒二人谈论的时间不长, 走到他面前时已然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通天笑着朝他挥挥手, 足下轻点, 便踏过了溪水中微微凸出的卵石, 几个腾越之后,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翩飞的衣袂落地,衬着满树繁花摇坠, 像是不可言说的梦境,亲自来到了他的面前。   鸿钧疏离的眉眼微垂, 又泛起几分愈发明显的无奈纵容之色。   “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通天挠了挠头, 抬眸望向鸿钧:“师尊,我尽快吧。”   鸿钧亲手替他整理了衣饰, 又抬手采撷一片落花花瓣,方淡淡道了一句:   “尽快是有多快?”   通天转了转眼眸,迟疑道:“尽快就是……我努力把接引准提他们按死之后再回来?”   “这听起来是不打算回来了。”   通天:“……师尊!”   鸿钧低头望他,缓声道:“错了, ‘尽快’应当是在保证你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早早地回来。”   少年圣人眨了眨眼, 茫然地抬头看他:“可是师尊……”   鸿钧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下他的头:“为师先前是怎么教你的,凡事莫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通天小小声地抬扛:“其实……也不是完全吃不了吧。”对凡人来说是如此, 可他都已经成圣了鸭。   鸿钧瞪他。   通天当场低下了头, 双手交叠, 作安详状:“好的师尊,师尊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胡乱行事的。”   “同为师发誓。”鸿钧淡淡道。   少年呆了呆,又不由得想伸手去拉他师尊的衣袖,仿佛还想着蒙混过关。   鸿钧却难得冷下了一张脸,淡漠无情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语气微重道:“通天。”   通天下意识收敛了几分懒散的姿态,端端正正地立于鸿钧面前,静默了几许之后,方在鸿钧的目光下轻轻举起了手掌:   “贫道上清通天,发誓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绝不胡乱行事,为非作歹,危害洪荒的安危,一定一定,早早回到碧游宫,回到……师尊的身边。”   他停顿了几许,忽而错开了鸿钧的目光,最后道出的字句极轻极淡,仿佛风过无痕。   道祖垂眸望去,凝视着少年下意识抿紧的唇瓣,眸光渐渐缓和三分。   “好,为师记住了。”   通天很想说一句这有什么好记住的,耳尖却已然不自觉地泛起点点绯色。   时间倏忽变得很慢,比他以往每一次被师尊训上个几千年,被迫蹲在禁闭室里写检讨的日子更加难熬,他思绪乱到极致,只能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鸿钧的手不知何时又覆过了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他的发,又仔细地替他撩起一缕散发,替他挽到耳后。   “早去早回。”   连声音都像是一阵掠过夏日的风,带起一种莫名的灼热感与炽烈感。   通天难得恍惚许久,直至跨上夔牛时,仍然不自觉地回了一下头。   漫天的云卷云舒之中,鸿钧的身影依旧清晰至极,紫衣曳地,风华无双。   在等他归来。   *   妖族的天庭,那时被兄长强制压在昆仑山上静修的他,是从来不曾见过的。只是偶尔听过女娲三言两语的叹息,像是对这天庭的情绪颇为复杂。   上一世的女娲,先是被妖族奉为娲皇,紫霄宫听讲之后,又过了一两个元会,方才创造了人族,成了人族的圣母。   只是人族一经诞生,她便立刻得了预感,悄悄抱着伏羲哭,说完了完了完了。彼时的伏羲安慰不得,只好正大光明地下了拜帖,上了昆仑,寻他帮忙。   虽然伏羲嘴上说的是“我妹妹打算和小伙伴交流一下她成圣的感悟”,实际上去了娲皇宫,则是两个人一起苦苦想办法安慰女娲。   然后,女娲便带他去瞧了人族。   他定定地望了那些新生的人族许久,悟到了自己的道,也明白了女娲的担忧——先天神祇伏羲大圣的命劫,应在了人族与妖族之间。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他和女娲两个人一起对着伏羲长吁短叹。   伏羲心态都崩了。   从那往后,女娲瞧向妖族天庭,瞧向人族的目光,便又添上了几分难言的复杂意味。   当然,这从不影响她履行她应尽的职责,无论是对人族的庇护也好,抑或是接下招妖幡,将残余的妖族带往北俱芦洲。   圣人依旧为人族与妖族敬仰,只是这其间的落寞之处,到底难为旁人所知。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遥遥望向那座坐落于九重天上的宫阙,目光显得深邃几分。   当然,他上清通天同这天庭的关系也是不浅。   “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故此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共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又分八部: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兴云、善恶之神。”   封神的起因如此可笑,下场却是谁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惨烈与绝望。   他们几乎打崩了整个洪荒,引得他早已避居三十三天的师尊鸿钧道祖亲自下了紫霄宫,让他们挨个吃下了陨圣丹,方才携了他的手,带他回了紫霄宫。   从此漫漫岁月,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   直到他师尊同他密谈,意欲推翻天道的统治开始。   他才有了那日日的闲暇,出门同昊天瑶池进行一番“友好交谈”,悄悄瞧遍了他每一个弟子,又被坐在天庭之中等待他离开的师尊带走。   昊天过得是生不如死啊。   他欲哭无泪地左劝一句“老爷”,右劝一句“圣人”,陪着他将整座天庭踏遍,方才欣慰地送了他离开。   尽管他脸上的笑容会在少年圣人同他说“下次见”的时候垮掉,但也不妨碍他此刻短暂的快乐。   不过看到他不开心,通天就有点小开心。虽然这小开心也持续不了多久,又转为一阵长久的沉默。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他无数次穿行过天庭大大小小的宫阙,无数次地装作不经意地望着他的弟子。   闭着眼睛都清楚下一步会踏上台阶还是长廊,甚至记得哪一处的琉璃盏行将熄灭,哪一处的地面已经被来往仙人的足履磨平一层,边缘的图案都显得愈发模糊。   多可笑。   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天庭。   “……”   多宝乘着白鹤而来,陪同在他身旁。通天静静地望了望前方,忽而侧首对着多宝一笑:“为师还记得那一幕。”   “师尊?”多宝不解。   通天耸耸肩,笑道:“风希留下的那颗补天石,后来蹦出了一个天生地养的猴子。再后来……他打上了天庭。”   多宝恍然回神:“然后师尊您就若无其事地搭了把手,趁机把太清圣人的炼丹炉给掀翻了,陪着那猴子把兜率宫砸了个底朝天。”   “师弟师妹们没有一个敢拦您,只好纷纷装死。敢拦您的又个个面如菜色,欲言又止,心态大崩。”   通天笑道:“是啊,毕竟谁能想到……说好再也出不了紫霄宫的人,到头来,还是出来了呢?”   多宝叹息一声:“结果还是我这个大师兄倒霉。”   “问题不大,该看的热闹为师都已经看到了,只是可惜了……悟空。”   通天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喃喃感慨一声:“若是有机会,还是想同他再砸一次天庭的。当然,最重要的是砸了那三清殿和兜率宫。”   多宝却道:“师尊确定?”   通天沉默了一瞬,轻轻摇了摇头,他望了望前方已然在目的妖族天庭,浅浅扬起一个笑容。   “倘若能够再也不用砸天庭,那也是极好的。”   他轻轻道了一句,眸光微敛,忽而停下了夔牛,转而从它背上跨下。   圣人略微望了望前方,衣袂一拂,自然无比地往前走去。   南天门之下。   一袭白衣金纹的青年站在那里,似乎要与这天地间烈烈的耀日融而为一。又或者说,他本就是耀日本身。   光辉无限,照耀着洪荒万境。   那是命运运转到今日,忽而出现的一个与前世不同的偶然。   通天偶尔也怀疑过天道的打算,可真正同那位东皇交谈过之后,又意识到天道这回大概是要彻底完蛋。   你说这世上,如何再能寻出另一个同以前的他一样热爱搞事,擅长搞事,又乐意同他一起搞事的人呢?   “通天!”   青年眼眸一亮,遥遥朝着他挥手,又在瞧见他身旁的多宝时轻咳一声,摆出一副十分威严的模样。   “太一。”通天笑着应了一声,又介绍道,“这是贫道的大弟子。”   太一这才侧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多宝:“这是你的弟子啊……也对,你在信里说过的,你收了好多徒弟。”   他从袖间掏了掏,扬眸一笑:“也算是我的后辈了,喏,见面礼。”   多宝瞥了一眼他师尊,又认真地道了一声谢,方才接过了礼物。   很明显,他师尊已经没空管他这个徒弟了。   只听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声:“说起来,接引那伤是你后来揍的吗?揍的好啊,西方那群人老是想来我们妖族这边传教,当真是没把我们天庭放在眼里。”   通天的声音穿插其间,笑意盈盈:“我师尊陪我一起去的。”   “你师尊?”太一似乎愣了一下,又竖起了大拇指,“厉害厉害,不愧是你!”   所以这种事情到底厉害在哪里啊?!   多宝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又忽而哂笑一声:罢了,是挺厉害的。   作者有话说:   “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故此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共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又分八部: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兴云、善恶之神。”——《封神演义》 第119章 秋风何冽冽   曾经的上古妖庭, 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泯灭殆尽,只余下几位故人尚且记得关于它的一鳞片爪。   通天真正踏入其间的时候,忽觉眼前一亮, 不由得抬了眼,静静地望去。   金碧辉煌, 极尽煊赫的殿宇中, 依稀能辨出后来昊天辖下的天庭的影子, 却绝不会有人将二者混为一谈。   那是一座被日月的光辉笼罩, 被群星的力量拱卫的殿宇。三百六十五颗周天星辰围绕着天庭,银河自深邃的天幕间缓缓流淌而过。   星空骤然间离他极近,近到仿佛伸手可触。   事实上, 通天确实伸出了手,他望着一缕星辰的流光自他眼前曳过, 在他掌心上悄悄停留了一会儿, 似羞涩,又大胆。   在高而远的群星之上, 星君们嬉闹的声音隐隐传来,又伴着少女羞怒跺脚的声音。   那流光微微颤了颤,又倏地溜了回去,重新回到了那广袤无垠的天穹之上。   太一顺着它来时的轨迹望去:“啊, 是房日兔。”   他挠了挠头,又笑着同他解释一句:“诞生于星辰之上的星君们有些年长稳重, 有些年少贪玩,房日兔是其中最爱热闹的一个。此举大概是在同好友玩闹。”   “不过他们也只会对看着顺眼的生灵做如此举动。”   通天笑着点了点头,又仰起首来, 手掌托起一团莹莹的光团, 逐渐化为一只白兔的形状。   他手指轻轻一点白兔的眼睛, 那只白兔便似被赋予了生命一般,骤然变得灵动。它轻快地在天地间跃动,奔赴着星辰而去。   远远的,星君们嬉闹的声音更为清晰,有人托起了那只白兔,周围聚拢了一圈的人。   笑声伴着歌声一道远扬,引得天庭周围的星辰愈发明亮,将整座殿宇衬得愈发如梦似幻。   “走吧。”通天方才回首对着太一一笑,又招了招身后的多宝。   太一收回了望向天穹的视线,却又时不时地仰头望向头顶的星辰,小声嘀咕两句:“平时也没见他们对我这么热情。”   仿佛有星君听到了他的声音,窃窃私语一番,霎时间,流星漫天如雨而落,冲着太一砸来。   太一:“??”   他手忙脚乱地一躲,又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是我说错话了,快给我住手啊。”   哈哈哈的笑声充盈了天穹,天地之间满是快活的气息。   太一悻悻然,脸上的神情又显出几分无可奈何。   “真是的……当真不打算给我留面子啊。”   通天又侧首调侃一句:“按太一先前所说,这正说明了星君们对你的喜欢啊。”   太一抖了抖衣袖上沾染的星屑,望着流光如水般从他身边淌过,眉眼似也柔和了几分:“算了算了,我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通天望他一眼,若有所思。   太一深吸一口气,拉着通天就往里走:“好兄弟别看了,快走快走。”   通天轻轻笑了一声,又朝着太一身后瞧去,一颗小小的星子悄无声息地坠在青年身后,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骤然往前一跳,成了太一衣摆上的一点点缀。   少年圣人瞧着这一幕,悄悄竖起了手指抵在唇瓣前,仿佛在承诺绝不会轻易将之暴露出去,那颗星星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敛了光芒,安安心心地栖息在了上面。   他回过头去,继续听着太一絮絮叨叨的声音,神色中愈发显得放松。   不一样,到底是,不一样的。   *   四海八荒,九州天地。   无数的人前往九重天上的宫阙,见证着这场洪荒难得的盛事。   那是妖族鼎盛时期的光辉无限,是崭新的历史起点,也是未来到来前的微不可查的预兆。   通天坐在席位之上,静静地抬首望去。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羲和与帝俊携手缓缓踏入殿中,周围妖族们爆发出的欢呼声几近遮天蔽日,漫天的法术炸成了盛世的烟花,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太一坐在他身旁鼓掌,眸光熠熠生辉,帝俊与羲和的目光遥遥落至他们这边,纷纷一笑。霎时间,天地愈发热闹起来。   洪荒之上,日月齐辉。   天庭之中,百族道贺。   通天略略举杯致意,又信手饮下一杯美酒。环顾一圈,见着伏羲生无可恋的一张脸。   不少人将他围在中间敬酒,伏羲默默地给自己开了个醒酒的法术,便开始抱着瓶子吨吨吨。   “伏羲大圣好气魄!”诸如此类的话语层出不穷,伏羲长叹一声,眉眼间晕染几分醉意。白衣如画,风流天成。   他笑了一声,又见身边的太一来者不拒,眨眼便将自己喝了个脸颊泛红,又不忘对着自己举起杯盏:“吾友,来,喝一个!”   通天举杯回敬,拢在袖中的手指又是微微一动,化出一缕清风拂过太一的额头。青年似乎怔了一瞬,又倏地绽开一个笑容:“吾友可是小瞧了我?”   “不敢,不敢。”通天装模作样,唇边笑意却是灿烂,“只怕你早早醉倒,不能撑到关键之处。”   “怎会呢?”太一喜气洋洋地回道,“这可是我妖族的盛事啊。”   通天眉眼微抬,眸光流溢生辉,又化为一个浅浅的笑容:“是啊,盛世。”   多宝坐在他身后,亦不由得抬眸望去。   妖族的将领们互相饮酒作乐,不经意间展露的力量为世人所敬畏。   人族的使者悄悄取了一杯果酒,慢慢地品着,脸上亦渐渐染上几分红霞:“好,好得很!”   热闹的场景各有各有的相似,上头的人们各有各的作死姿态。   “我们族长敢喝三大桶酒,你们族长敢吗?”   “我们族长敢当众裸奔,你们族长敢吗?”   族长:“……??”   哪来的倒霉孩子,还不快给我拖出去!   而在热闹到达顶点的瞬息,唱礼官的声音遥遥传来,竟有几分魔幻意味。   “女娲……女娲圣人同后土圣人一道来访。”   满堂寂静了一瞬,又倏地哗然。   帝俊率先起身迎了出去。众人的目光随着他一道望去,见得两位圣人联袂而来。   伏羲一口酒还未饮下便已经被呛到,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低头望着自己沾满酒气的衣服,思考现在溜走还来得及吗?   通天托着腮望去,忽而浅浅地扬起一个笑容。   女娲到来时,手上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红绣球。她并未在意外界望向她时惊悚的目光,只缓声道:“不知贫道可否有幸,替陛下证婚?”   后土站在一旁,唇边同样噙着笑意:“不请自来,还望妖皇莫怪。”   帝俊左看右看,忽而朗笑一声:“自从紫霄宫一别之后,倒是很少见到两位了,真是怀念那段日子啊。”   他大大方方地将圣人们迎了进来,彼此交谈之间,仿佛仍然身处紫霄宫中,求学悟道,别无他念。   众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原来是紫霄宫同窗啊。   那没事了。   接着奏乐接着舞!   不周山旁,巫族注视着人族转播的画面,却不由地起了微微的骚乱。烛九阴若有所思地望去,眸光深邃几分。   须弥山,接引倏地攥紧了瘦削枯瘦的手指,脸上的神情介乎于沉思与不满之间,喃喃出声:“后土……”   高台之上,羲和望着两位圣人的到来,几人的视线交错之间,谁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却只听得羲和含笑的一句:“那就谢过圣人了。”   众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却已见得天地间一束天光垂落人间。   天庭之上,三百六十五颗周天星辰骤然明亮,万千光芒齐齐聚拢而来,尽皆落在女娲手中的红绣球上。   圣人沐浴在天地光辉之下,裙裾飞扬,神情垂悯。众人却忽得垂落了目光,只觉心脏一声一声跳动得愈发剧烈,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腔里蹦跳出去。   圣威。   他们无师自通一般明了了这般压迫的来源,也第一次直面了来自圣人的力量。   通天遥遥望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化解了他身边之人身上的压迫。后土朝着他望来,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   “恭喜。”   通天笑着回道:“同喜。”   帝俊牵着羲和的手,互相凝视着彼此,忽而轻笑一声:“羲和。”   羲和颔首:“我随时都可以。”   他们上前一步,对着天地众生起誓。   “敬于天地,大道见证,帝俊与羲和于今日成婚,愿相携相伴至于洪荒尽头。永结同心好,恩爱两不疑!”   那滚滚翻滚的天地之间,似乎有雷霆想划破黑夜的帘幕。天道垂落的目光注视着脚下这一幕,眸光忽暗忽灭。   “求的是……大道见证?”   祂喃喃开口,视线落到女娲身上,目光倏地锐利:“反了,一个个的,都反了!”   女娲碧色的眸一敛,神色倏忽冰凉几分。她强压下涌到喉咙间的血气,只抬手轻轻抚过红绣球,转而扬起一个笑容。   “天婚立!”   浩渺天地间,法则的无上力量翻滚而起,悄无声息地将礼仪秩序传承了下去。   天定的规则之间,另一份力量平静地融入了其间,共同主宰着洪荒的秩序。 第120章 白露为朝霜   雷电轰鸣的响声震耳欲聋, 骤雨声重,雨打芭蕉。   鸿钧于碧游宫中抬首望去,眸光微敛, 衣袂垂落于地,沾染了一地的落花。   “很好。”他点了点头, 语气淡淡道, “搞事小分队终于胜利大团圆了。”   金灵在一旁欲言又止。   您说的这个搞事小分队, 是在说她师尊, 还有女娲圣人吗?   天婚定下的瞬息,天地法则自有感应,如他们这般修为的仙神, 自然能感知到那么点些微的变化。   而远在几个维度之外的大道,亦垂落了一道意识, 遥遥望向这个处在无尽变革中的洪荒位面。   至高法则的力量盘踞在位面之外, 堵塞了所有离开的渠道,俨然是一副“关门打狗”的姿势, 只等着里面的局势缓缓酝酿成型。   鸿钧微垂了眼眸,唇角似乎扬起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随即又收敛了眸光,仍然是一副淡漠出尘的模样。   他瞧了瞧身旁的金灵, 又微微抬了手指,抓起了那只被通天带着从南到北走了一圈的小松鼠。   小松鼠:“吱吱?”   “喂了那么多灵丹妙药, 还不能化形?”鸿钧盯着它看,慢条斯理道,“不如丢了算了。”   小松鼠:“……”   干嘛鸭干嘛鸭, 我只想做一只松鼠啊!   它整只松鼠都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鸿钧熟练地扣住了它命运的后脖颈, 淡淡地移开了视线,转而唤了一声:“金灵。”   金灵立刻回过神来,垂眸低首:“师祖。”   “你将碧游宫中的人都聚集一下吧。”鸿钧吩咐道,“贫道打算讲道。”   金灵:“是。”   她应的干脆,行事亦毫不拖泥带水,只是思绪又微微转了个弯,颇有些恍惚出神之感:这么快,师祖就要履行他作为道侣的职责了吗?   不愧是师尊看上的人!   鸿钧只瞧着底下大方明艳的少女不知道想了什么,神情态度更为恭敬几分。道祖微微挑了挑眉梢,又将目光重新投到了手中的小松鼠身上:“别想了,你也得听。”   小松鼠:“??”   小松鼠也想不学习QAQ   ……   天庭之上的氛围似乎凝滞了一瞬,又在刹那之间被天地间无尽的功德金光淹没。   七成功德落至帝俊与羲和身上,又有两成融入了妖族的气运,最后一成被女娲的红绣球所吸收。华光辉映之下,女娲的神情愈加缥缈无垠,衣袂翩然欲飞,仿佛随时都会消融在这世间。   通天注视着这一幕,突兀地站起身来,抬手鼓掌。   掌声惊动了旁观着这一幕的妖族众位仙神,又有不少人露出了沉思的目光,视线在女娲和后土之间不住地打量。   帝俊朝着他的方向望来,又见少年圣人微微一笑:“恭喜妖皇和妖后了。”   他望了望通天身旁的太一,又转回了视线望着远道而来的少年,终是扬起了一个笑容:“谢过通天真人。”   帝俊牵着羲和往前走,又一边轻轻替她拾起过长的裙摆。两人交织在一起的锦色婚服愈发显得华丽精致,星君们早已备好的星辰顺着银河划落夜空,将这一幕衬得恍如梦幻。   恭贺之声再度响起,帝俊频频点头,从容地举起了杯盏。   “感谢诸位远道而来参加我与羲和的婚礼,还望诸位尽情欢笑,共享我妖族的盛事!”   欢呼声里,喧哗声里。   盛世的星火将一切晦涩难明都掩盖殆尽。女娲悄无声息地靠在后土身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妖族和巫族的子民,还有从这场量劫中脱身的可能吗?”   后土望着前方的景象,语气坚定地回道:“一定!”   女娲似乎笑了一声,又望了眼匆匆奔至她身边的伏羲:“兄长又喝了那么多酒。”   “妹妹!”他的神情焦急几分,抬手把上她的脉门,语气难得严肃起来,“刚刚是不是那位又……”   女娲抬起手指抵住了他的唇,模样懒散:“嘘,兄长。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事情,凡事不要随便插手。”   伏羲似乎沉默了一瞬,转而深吸了一口气:“……先同我回去喝药。”   女娲却笑:“兄长你终于承认你是个大夫了啊?”   伏羲抬头望了望走至他们面前的通天,面无表情地吐槽道:“还不是你们两位给逼的。”   通天与女娲闻言对视一息,齐齐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转而异口同声道:“不愧是未来‘尝味百药而制九针,以拯夭枉焉’的伏羲圣人呢?”   伏羲:“……”   麻烦把前面的“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给我补上啊!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了?!   ……   总而言之,妖族举办的这场天婚十分成功,所有人都得到了相应的快乐,当然那些没有得到快乐的人我们也不能将之忽略,要时刻保持警惕,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通天回忆着后世给予他的无数经验教训,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抬头便见太一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他顺手递过去一串桑葚,见太一抬手接了,直截了当往嘴里一丢:“唔,甜的。”   “自然是甜的。”通天撑着脸,慵懒一笑,又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俊美无双的太阳神祇坐在他好友身旁,低首瞧着底下的景象,怔怔地出神:“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把我哥嫁出去了啊。”   通天不知为何咳嗽了一声,又郑重道:“是好事啊。”   太一甚是惆怅地点了点头:“以后就少一个人管我了……”   “为什么不是两个人一起管你?”通天发出了灵魂疑问。   太一沉默了一瞬,僵硬着脖颈,一卡一卡地转头看向通天。少年贴心地抬手帮他转了回去,又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节哀。”   太一:“……你说的,也有可能哦。”   通天:“说实话,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吧?”   两人对视一眼,太一忽而低头捂住了脸,声音从指缝中漏出,分外沉痛:“怎会如此,我明明以为我就要自由了!我哥和羲和姐在一起了怎么还要来管我啊——”   “毕竟弟弟就是弟弟,弟位永远稳固。”通天顺口回了这么一句,又似是怔了一怔,眸光微微翕动。   太一侧首望他一眼,瞧见少年圣人面上浮现几分悲喜难辨的神色,静静地注视着脚下的天庭。   一轮圆月,万家灯火。   “想开点,起码你哥哥又不会打你,也不会管着你,哪里都不让你去,只能走他认定的一条道路。”   他终是一叹,又耸了耸肩,出言安慰道。   太一望着他许久,自通天眉眼往下,又掠过他暴露在袖口的纤长手指。那指尖若有似无地颤了一息,仿佛为夜间的凉意所侵染。   少年仍是一派风淡云轻的模样,仿佛那短暂的异样只是他的错觉。   太一收回了视线,并不打算溯本求源,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认了认了,毕竟是我亲哥嘛,又不能拿他怎么办。”   通天笑眯眯道:“是啊是啊,还不是笑着把他原谅。”   那你原谅了吗?   太一忽而想问,只是对上通天的目光后又装作无事地打了个哈欠:“好友,这么晚了,你困吗?不如去我宫殿里休憩,我们可以同睡一榻,抵足而眠啊。”   不知为何,少年忽而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微微泛起一抹绯红。   他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太一投来的目光中略微显出几分疑惑之色。   通天露出一个仿佛无事发生的礼貌笑容:“莫问,问就是家人不让。”   这又是哪里来的家人?   太一困惑不解,只是他向来不是强人所难的那种人,闻言只是遗憾道:“那好吧。”   转而他又高兴了起来:“你难得来天庭一次,可要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啊。”   “走走走,跟我一起去银河逛逛,我当时就想邀请你来这里玩的。我跟你说啊,虽然在紫霄宫看星星有种缥缈无垠的美感,但是在我们这里看星星,那便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了……”   太一显然很是开心,他拉着通天一路绕过太阳宫,往里面走去。通天同样笑得开怀,眉眼间跃动着几分新奇的色彩,偶一个光彩折射的瞬息,仿佛能瞧见他眼中的万千世界。   那是浩瀚无边的宇宙,包容着世间万物,极尽了天地间最为灿烂耀眼的色彩。是终日落雪,长年不见翠色的昆仑,永远不会有的盛大与热闹。   元始从亭阁的阴影中步出,广袖微垂,静静地望着这一幕。专注的眸光中映出通天的身影,分外清晰。   老子站在他身旁,似乎想劝说些什么,又微微摇头,同样顺着他的视线远望:“看起来,他在碧游宫过得还算不错,有他那群弟子宠着,倒又长高了一点。”   元始:“?”   他回头望向长兄,眸光中颇有几分不善的意味。   老子只好叹气:“好吧,那定是那里的风水养人。”   听起来更让人想揍了啊?   老子面不改色,平静地走到了他面前,又遥遥望向远方:“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也许我们当初把他关在昆仑,确实是做错了。命中注定的劫数,绝不是想避让就能轻易避开的。”   他喃喃道:“越是想要逃避,那劫数便来得越发汹涌。或许迎难而上,方有那么一线生机尚存。”   老子:“毕竟如今之世,女娲比我们可更要心急一些。倘若这劫数能避,她又岂会容许伏羲再度加入妖族?”   元始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任凭月色微垂,树影婆娑,在他身上投落在淡淡的阴影。   “兄长无需多劝,我心中有数。”   老子阖了阖眼:“最好如此。”   “为兄可就只有你们这两个弟弟,总归是想……盼着你们都能好的。哪怕这段兄弟之情无法存续,也当江湖不见,各自安好。” 第121章 猛志固常在   “这世间, 已经有五人成圣。”   东皇宫中,搞事小分队们齐聚一堂,听着通天老师敲着黑板, 语气严肃地陈述道。   “风希、后土、老子、元始,自然还有我师尊。”   他拿着树枝从这头点到那头, 又着重点到了多宝头上:“那么, 还有谁该成圣而没有成圣呢?”   多宝沉默了一瞬, 迟疑道:“师尊您?”   “错!”通天无情地开口道。   太一摸了摸下巴, 抬眼望着站在上方的少年,忽而扬起了一个笑容:“太一觉得吧……应该是我啊!”   通天同他对望一眼,甚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回答正确!”   太一眸光微动, 倏忽坐直了身子:“吾友可是认真的?”   “怎么不是认真的?”通天挑了挑眉,直接就反问道:“论天资, 论跟脚, 论功德,难不成你东皇太一, 还比旁人弱不成?”   太一凝眸望向含笑的少年,慢吞吞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放眼洪荒,如今能够达到准圣之位的可谓是寥寥可数,就算是修为同他不相上下, 亦未必能打得过他。   作为后世被誉为圣人之下第一人的东皇太一,自然有这个自信。   更何况……太一微垂了眼眸, 望着自己的手掌,耀日的光辉伴着太阳真火浮现而出,在那之上, 功德金光流转着熠熠的光芒, 成了这灼灼生辉的太阳最好的底色。   那是他们金乌一族履行日月的职责, 所得到的天地赠予。   “虽然坦白说,这世上有资格证得圣位的人应该也是不少的。”他懒洋洋地开了口,“但好友你若是问谁该成圣而未成圣,那势必是我。”   “倒也不为什么,只是……但凡洪荒修士,谁敢说自己不想登临巅峰,证道长生,真真正正跳出这永无止境的红尘兴衰?”   太一笑了笑:“故而,这圣位必有我之一席。”   不是因为圣位注定属于我。   而是因为我欲登临绝顶,问道洪荒,而必然会踏出这一步。   理所当然,合情合理。   多宝侧身望去,瞧见那位神采飞扬的太阳神祇。   白衣金眸的青年说这话时风轻云淡,从容不迫,仿佛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而旁人抬首望去,窥见那般灼灼的风华,竟也觉得他说得无比正确。   若是连这般人物也无法成圣,又有谁可以成圣呢?   女娲微微一笑,仿佛也认可了他的话,后土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亦偏过首望来,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太一一边说着,又一边轻快地朝通天眨了眨眼:“当然……我还没彻底悟到我的道,这也是事实。”   通天不禁失笑:“彼此彼此。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多宝身上,望着他弟子微垂着首,一副沉凝的姿态,心下又是微微一叹。   “洪荒的圣位对洪荒来说至关重要,若是有可能,我自然愿此间成圣之人尽皆站在我们这一边。”   通天缓声开口,眸光疏离,静静地凝视着头顶的天穹。   他又望了一眼太一,出言道:“太一对此可有什么疑惑?”   青年微微摇头,又倏地一笑,转而对着女娲道:“圣人在为我兄长证婚时,可是受了伤?”   女娲抬眸望向他,神情平静:“小事一桩。”   太一:“倒是没替我兄长谢过圣人。”   女娲摆摆手:“贫道前世与妖族关系匪浅,今生,也愿妖族能够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而不是同前世一样,只留下了一个入了西方的大日如来。   两人短暂的交流结束,重新望向通天。少年微微一笑,眸光浅淡:“如此看来,大家都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   他指着头顶的天穹,语气平淡:“我也不瞒诸位,天道容我不得,若是有机会能弄死我,祂定是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而祂对诸位的态度,同样也颇为微妙。若是愿意早早地投靠于其,或许也能苟全性命,只是身边之人的性命……却未必能够保全。”   他环顾一圈,细细数来。   三个巫妖量劫失败者,两个封神量劫失败者,还有两个打两份工的,一个派出了狐族配合封神,一个坐视地府被搅得天翻地覆,只为了佛法东进。   懂得都懂,自动对号入座就完事。   女娲抬首望去,直截了当开口道:“师兄打算怎么办?”   通天平静地望去:“我想要剩下的两个圣位。”   女娲挑眉:“两个都要?”   通天颔首:“是。非四圣不可破诛仙,天道就算亲身下界,算上老子和元始,也不过是三个圣人。”   “只要祂聚集不了四个圣人,起码在诛仙剑阵的庇护之下,大家都是安全的。”   女娲沉吟了片刻:“天道下界……只能是圣人的修为吗?”   通天:“祂敢越出法则半步,大道率先容不下祂。”   女娲痛快地笑了一声,仰首往后一仰,懒懒散散地开了口:“我没有问题了,只是师兄啊,你确定你那两个‘前’兄弟,还会站在天道那一边吗?”   通天只道:“我已经输过一次了。”   他淡淡一笑:“我不能确定,也不敢去赌,所以,我一定要拿到这两个圣位。”   女娲看他一眼,轻声感慨:“师兄,你变了。”   “风希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少年圣人抬眸望去,眸光仍是一片清朗,仿佛能瞧见融融的春光。   女娲不言,只道一声:“可是对我而言,师兄你始终未变。”   师兄妹彼此一笑,仿佛将过往的悠悠岁月尽皆揭过。   太一“啧”了一声,又不禁摇头:“什么变了不变了的,只要好友你依旧生的这般风姿卓绝,就算你发了疯,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   多宝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无声地抬眼望了一眼太一。   青年老神在在,转头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通天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又重新将视线落在多宝身上:“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们这里已经有了三位圣人,可以说是经验丰富,师资力量雄厚,好友你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大可同我们询问。”   女娲微微一笑:“必要时也可以打上一场。”   后土侧首望来:“若是太一有这个想法的话?”   太一认真思考了一瞬,抬头望向他们三位,发出了真诚的询问:“真的不是被动挨打吗?”   “那就要看……太一你的水平了啊。”通天笑眯眯地回道。   “好了。”少年拍了拍手掌,懒散道,“散会散会,多宝,你跟为师来。”   多宝抬眸望去,神情似是怔了一怔,又默不作声地跟上了通天。   ……   通天带着多宝,一路下了天庭,又遥遥踏入了西方境内。   深山古木,宝寺林立。   万籁俱寂之间,似有几许沉重的钟磬之音穿过莽莽的林海,传入多宝的耳中。   少年携着他的手落地,遥遥望见一位僧人提着装水的木桶而过,山寺之间佛音清晰,伴着供香徐徐燃烧的细微响声。   多宝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又侧首唤了一声:“师尊。”   通天回过首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方道:“师尊先前同我说,倘若你的弟子足够强,强到连元始老子他们都奈何不了,就算是旁人真的想下死手,他们又能如何?”   多宝眸光微微闪动。   通天:“贫道觉得我师尊说的非常有道理,就带你来了。”   他甚是苦恼地叹了一声:“本来嘛,你若是单纯修道那也简单,为师自信自己能够教出一位圣人。只是临出门时,又见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道路,那自然要顺从自己的本心走下去。”   多宝望着那些僧人,又听着通天絮絮叨叨的声音,不禁无奈道:“师尊便这般信任弟子吗?”   “是多宝自己答应要证道给我看的啊。”少年眸光狡黠。   多宝沉思片刻,慢吞吞道:“师尊……若是弟子说,弟子当时还没想那么多。比如说……还没有想到要去染指圣人之位。”   “那你现在就可以考虑起来了。”通天眨了眨眼,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   “人不成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他义正辞严:“你这个年纪这个阶段怎么睡得着觉的?还不快起来同为师一起搞事!”   多宝:“……师尊!”   他师尊眉眼含笑,仍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后来那西方佛教说到底还是你一个人撑起来的,那接引准提算个什么东西,给你提鞋都不配。”   “他们都能成圣,你又为什么不可以?你比他们差在哪里?”   多宝:“……”   他沉默了几许,缓声道:“那自然是……不差的。”   多宝道人望了望这片似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又忽而牵住了通天的衣袖,同他道:“那师尊陪我吗?”   “我见这场景总觉得难过,若是师尊愿意陪我,那我定要将这个圣位给证到手。”   少年侧首看了看他,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了无数竹简,嬉笑怒骂,眉眼飞扬。   “为师是那么过分的人吗?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们师徒二人啊,该吃苦就一起吃苦,该奋斗就一起奋斗。到时候我们师徒二人尽皆证道,岂不美哉?”   通天抿了抿唇角,扬眸望了望这片天地,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忽而笑了起来。   “到时候啊,我们一门三圣,当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风采。”   多宝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亦不觉轻轻扬起一个笑容。   “若是当真能如此,那自然是极好的。”   “弟子也想去看看,那样的景象呢。” 第122章 便又清狂发   “大哥你说, 小妹她是怎么想的?”妖族的婚礼结束之后,共工不觉开口道。   帝江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却又道:“你妹妹自有自己的主意,你莫要多想。她若是不同我们说, 恐怕不是她不想说, 而是不能说。”   共工皱眉:“小妹都已经是圣人了……”   帝江:“那又如何呢?难道成了圣, 便能万事无忧了吗?”   他不客气地瞪了一眼共工, 又讳莫如深地抬了眼,遥遥望向天穹方向。   “你莫不是忘了,‘天道圣人’之前, 可还有‘天道’二字呢。”   “不……不至于吧?”   共工迟疑了一瞬,又顺着帝江的目光望去。烛九阴在他身旁停下, 微微抬首, 神色中辨不出喜怒。   “后土是陪着女娲一起去的,她们两位圣人多半是在一起谋算些什么, 此事你我既然不知,那便当做不知为好。”   他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或许在这世间,无知者方为有福之人,洞彻真实的, 免不了为这真实所累。”   帝江转过身,望向了烛九阴:“二弟, 你可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者说……你在时间的尽头瞧见了什么?”   烛九阴为钟山之神,司掌着时间的力量,有着开眼为昼、闭眼为夜的能力。   闻言, 各位祖巫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了他, 转而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   烛九阴不答, 却又抬起眼深深地望了一眼帝江:“兄长,我们最近可有和妖族起什么冲突?”   “妖族?”帝江回忆了一会儿,又缓缓点头,“那应当是……有的。”   ……   洪荒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世界那么美,你又是什么东西?   打,给我往死里打!   一份友谊的起源或许不需要理由,一段仇恨的诞生也常常毫无逻辑。   一个眼神,一个目光,又或者是经年累月下来的仇怨,又或者是无端的一次争执,两族之间的争端就此结下了端倪。   哪怕事实上,妖族内部的分歧或许比妖族和巫族的争斗还大,但在妖皇的威望如日中天的现状下,大家还是默契地将内部矛盾转化成了外部矛盾,以此来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所以说,就算是从□□面上说,这种情况也是十分合理的。   内战不能打那就打外战嘛,总得有一个矛盾的宣泄口。   巫妖两族上层的人物还没打算发动一场战争,下层的人民群众已经欢快地挥舞起了板砖,你一砖头我一砖头地打了起来。   而在两族交界之处,这种情况亦愈发明显。   名为“羿”的青年与他的同伴“夸父”遥遥望着一只肆虐的毕方携着熊熊烈火而来,挥翅的瞬间,令万顷枯草倏地燃烧,不禁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夸父挥动着长矛,追逐着毕方而去,将之驱逐到了一个山谷的狭隘之处。羿将涂抹着毒液的箭矢搭上弓箭,微微眯起眼眸,对准了那只不住喷吐着火焰,试图灼烧夸父的毕方。   “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极为强大的声势之下,连空气都浮现出隐隐的波纹,仿佛随时都会破碎开来。   毕方鸟的哀鸣顿时传遍了山谷,惊动了无数翩飞的鸟雀。   它们低头望着这一幕,齐齐的哀哭之声响彻云霄,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   但凡族落,总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那就是打了一个总得再送一个,这种现象在后世的封神之战中,被某教弟子发扬光大。   又或者是成群结队压上,准备找回场子。这个时候整个战局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你看着黑压压的大军压境,人人披坚执锐,那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总不会还天真地觉得他们是来和谈的。   事实上,你一转头就会拉起同样的一支队伍。打算用同样的方式和他们讲一讲属于你自己的道理。   至于听不听嘛,怕什么,打完了他们就会听了。若是不听那就再打一场!   再往后……那就是一场真正的,浩劫般的战争。   而在故事的起点,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一个举动,会影响着无尽的未来。   战争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到来呢?我们明明只是和以往一样,随随便便地打了一仗啊。   “……”   可它就是来了,无声无息,踏碎了万千的净土。   是白骨露于野,生民百遗一;是洪荒的至暗时刻,日月齐齐陨落于一瞬,带来了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   饥荒,疫病,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洪水冲破了洪荒的天柱,将整个世界彻底淹没。   “洪荒本就没有未来……”   “一切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发生。”   天道伫立在紫霄宫中,语气冰凉彻骨,祂遥遥望向底下的那片土地,神情淡漠至极,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   那朝着洪荒伸出的手上,透着沉沉的压迫感,仿佛随时都能将之掌控在手中。   “就算你们限制我,囚禁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终将走向毁灭的事实。明明……明明本座的选择才是对的。”   祂喃喃开口,眸底恶意忽而汹涌而起,一寸寸地从祂所占据的这具身躯中泛滥而出。   天道将手伸向了鸿蒙宇宙,那里的命运长河依旧在无声地流淌,从不回头,注定奔赴向唯一的结局。   高悬于洪荒众生头顶的天数明亮生辉,散发着恒定的光芒。   “……连本座也无法阻拦的命运,鸿钧,难不成,你觉得上清通天能够做到吗?”   祂眼中的嘲讽清晰。   碧游宫中,鸿钧微垂了眼眸,拨开了他手背上沾染的一片桃花花瓣,长睫微微垂落,带起几分疏离之色。   偶一个瞬息,他面色似乎苍白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身旁的小松鼠警惕地抬起了眼,匆匆望了他一眼,很快又对着虚空张牙舞爪起来。   “呵。”鸿钧轻笑了一声,“那就请您看着吧。”   他抬头望去,神情平淡至极,又透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色彩:“这世上,从没有上清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他的弟子,无论前世今生,都从未放弃去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也许会失败,也许会颓废,却永远不会选择停止自己的脚步。   那般熠熠生辉的,美好到不可思议的魂魄,是这个洪荒所孕育出的,最为灿烂的奇迹。   浩浩天地之间,天道与他的代言人对视了一息,彼此齐齐冷笑一声。   是对对方的不屑,亦是对自己所选择的未来的笃定。   那是属于洪荒的两条道路、两种未来的抉择,是同前世一样,眼睁睁看着祂走向毁灭,还是拼死一搏,求取生机一线。   ……   西方的大地上,通天微微抬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望向那一角昏黄迟暮的天幕。   他的衣袂被絮絮的晚风吹动,鬓发间沾染一片徐徐而落的枯黄树叶。   圣人很快收回了视线,又伸手取下了那片叶子。   他的手掌拂过那片树叶的瞬息,忽见绿意盎然,仿佛大地春回。翠色的树叶间萦绕着一层光辉,在他掌心之上闪闪发光。   只是通天端详它几息,又忽而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手掌,任凭长风拂过,将之重新埋向土壤深处,等待下一个,真正的春天。   破而后立,当求一线生机。   可生机诞生之后,又当以怎样的规则来守护她,将她纳入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使得生机常在,永远存续?   这可真是个难题啊。   通天抵着下颌,肩膀微微耸动,微蹙的眉头彰显着他内心的苦恼。   渐渐地,无穷无尽的道意晕染开浅浅的光芒,在他眼中缓缓生出了一个小型的太极阴阳图。   少年的神情逐渐平静下来,显出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态。   他阖眸凝思,掌心之上黑白两色的光团浅浅亮起,相生相依,相悖相离,演化出诸天万象。   再试一次,再试千百次好了。   如果怎么也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那就只好反复地尝试,永不止息地尝试下去了。   总有一天……   这世间万物众生,再不会为天命所桎梏,不是短暂的一刻,而是永远永远,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只要有求索大道之心,便能登临绝顶。往后之路无所畏惧,只求道心一颗!   通天静坐在树下,衣袂拂开,姿态沉郁稳重。   多宝从道旁踏来,放下了自己肩上担着的木桶,往水缸中倒水,又侧眸望着自己的师尊。   思索一二之后,他亦在通天身旁坐下,静静地感悟着天地。   一花一木,一云一霞。   世间万物皆可入道,亦皆能成为他们的引领者。   截教一脉的道,为众生而求,自当永远低下尘埃去,入那滚滚红尘纷扰,与此间众生平等共处。   君不见,蝼蚁攀爬而来,停留在多宝道人的指尖之上;君不见,有飞鸟栖息在通天的肩膀之上,垂首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气息,又忽而振翅而走。   一点灵动的色彩跃动在他们的眼中,那是智慧的萌芽,与道途的起始。   ……   准提忽而停驻了脚步,抬眸望向某个方向,他神情中似有几分困惑,不由得唤了一声:“兄长?”   接引朝他望来:“怎么了?”   他的神色显然有些不好,一副饱经苦难的面容之上,皱纹深深地往下陷落,枯瘦的手指收拢在袖中,显出一副难以言说的狰狞之感。   那些若隐若现的慈悲此刻不见了踪影,足见他此刻心情之糟糕。   接引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去。霎时间,他的视线倏地凝滞。   “万家生佛?” 第123章 寄书家中否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说从前有座山……”   古旧的庙宇之中, 尚青和尚笑眯眯地逗着小和尚玩。   小和尚从一开始的好奇期待,到中途的满头困惑, 再又撇着嘴, 大声嚷嚷道:“我知道我知道,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为老不尊的老和尚!”   他飞快地从尚青和尚的膝盖上溜了下来,不忘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尚青和尚摇了摇头, 脸上的笑意浸润在每一道皱褶里,眉眼慈悲, 双掌合十颂了一声佛号, 任由小和尚悄悄溜了出去,不知去往哪个地方玩耍。   他方才拿起了扫帚, 绕着庙宇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一扫一落,天地间的云彩便从这头到了那头。   小和尚不知道去哪里玩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尚青和尚渐渐起了一些担忧的心思,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抹布, 又瞧了瞧面前的那尊佛像。   “我佛慈悲,莫怪莫怪。”   他在心里念叨了几遍, 到底将抹布一放,又在潭水边净了净手,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沿着山路去寻小和尚的身影, 边走边喊, 越走越担忧。   此时的山林褪去了白日里干净清爽的模样, 在夜色的笼罩之下,仿佛有无数魑魅魍魉藏身其间。   到处都没有小和尚的身影,令人愈发得焦急。   尚青和尚脚下忽得一绊,险些跌倒在地,他挣扎着扶住了身边的树木,手掌却被粗糙的树皮割破。   血腥味隐隐漂浮在夜色之中,唤起些许不详的气息。   老和尚低垂着头,抖抖索索地用衣服包扎着自己的伤口,却又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呼气声。   就在他不远处。   和尚的目光微微凝滞,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这一移动,那头猛兽便似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一般,猛得往前踏了一大步。   是一只斑斓猛虎。   尚青和尚额头上渐渐冒出些许的冷汗,他慢慢站直了身躯,目光紧紧地盯着老虎,努力思考着对策。   不知为何,那老虎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扑上前来,反而绕着他转动,仿佛在审视他的存在。   倘若被发现自己毫无还手能力,那大概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了吧。   老和尚苦笑一声,袖中的手指抖抖索索,握紧了自己的禅杖,重重地摇动着它,发出锡锡的声响,试图逼退老虎。   猛虎果然退后了数步,弓起身子,发出沉重的低吼声。可它依旧没有离去,铜铃似的兽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一息,两息。   时间飞快地流逝,那老虎应当是发现那响声对它毫无威胁,不由轻蔑地往前迈了一步,两步,宛如闲庭散步一般重新来到了老和尚的面前,方才摆出了一副将要捕猎的模样。   尚青和尚苦笑一声,目光沉沉地盯着那老虎,手中禅杖斜指,准备同那猛虎拼死一搏。   “多宝。”   少年清朗的声音忽而在夜色中出现,清脆悦耳:“你先去前方看看。”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一般,又惊讶地“咦”了一声,下一个瞬息,尚青和尚眼睁睁地瞧着一个红衣少年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一个转身就定住了那只斑斓猛虎。   “是只打算吃人的大猫啊。”   少年笑意盈盈,手中长剑一点,那猛虎便仿佛见了天敌一般僵立在原地,长长的尾巴萎靡不振地拖曳在地。   吊睛猛虎畏惧地望着那一点锋锐的剑芒,本能地往后退去。   它退,剑进。   一寸杀意凝而不散,始终聚集在它要害之处。   猛虎缓缓抬起头来,张开了血盆大口,似要发出一声咆哮,又被少年嫌弃地一砸头顶,骤然四肢无力,瘫倒在地。   通天捂着鼻子,难受道:“好臭。”   猛虎:“……?”   虎可杀不可辱!   它面带屈辱之色,一亮利爪,试图把眼前这个两脚兽给撕成碎片,又见眼前的少年低头瞧来,直截了当对它伸手一抓。   天旋地转之间,猛虎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少年提在手中,尖尖的牙齿没了,锋锐的爪子也没了。   整个就像是一只,一只……   “果然还是猫猫最可爱了。”   毛绒绒热爱者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抬手揉了揉那通身软乎乎的毛。   “嗷呜?!”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洪荒的天际,鸟雀们好奇地朝着这个方向望来,又懒洋洋地整了整自己的羽翼。   这个叫声一听就没有什么威胁嘛,大概是哪家幼崽跑丢了?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   尚青和尚欲言又止地带着通天和他新鲜出炉的毛绒绒一起回了寺庙。   夜色沉沉之中,他思绪不宁地往前走,又听见前方一道喊声:“老和尚老和尚!”   “……师傅!”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草鞋都跑丢了一只的小和尚扑进老和尚怀里,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心急到跳脚:“您到底去哪里了,我到处都找不到您!”   老和尚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叹息着点了点他的头:“还不是为了去寻你!”   老和尚:“也不知道人到哪里去疯了,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小和尚:“胡说,我明明哪里都没去,一直待在厨房的草垛子里!”   老和尚瞪他:“你在那里做什么?”   小和尚:“……在睡觉。”   老和尚扬起手掌,作势要打,小和尚眼睛一闭,哇得一声大哭。   那手掌落又落不下去,举起来又不好放下,属实是左右为难。   多宝遥遥望见这一幕,轻轻一笑,又抬眸望向他师尊:“师尊,您回来了。我看看……这是今晚新鲜的食材吗?”   他话语到了一半,生生显出几分幽怨的意味,望着通天抱着小白虎走了过来。   通天挑了挑眉:“为师记得……出家人是要戒荤酒的。”   多宝面不改色:“我是您的人,他们管不着。”   他又抢先一步道:“师尊,您怎么能这样对弟子说话,难不成,您不要我了?”   通天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长叹一声:“不敢,不敢。”   少年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他的大弟子:“为师若是当真敢这么说,怕是难以完好地走出这扇门。”   多宝:“师尊在说些什么,弟子听不懂。”   通天摇头:“放心好了,我现在还没打算收新的徒弟。”   多宝这回才生出几分讶异:“不收?”   他奇道:“这不是您最喜欢的那类徒弟吗?”   通天抬眸望他,慢吞吞道:“多宝……为师在你们心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啊?”   多宝沉思片刻:“碧游宫动物园园长?守护我们最好的毛绒绒粉丝后援会会长?毛绒绒の神?”   通天:“……倒也,不至于吧。”   他略感头疼地揉了揉头,理直气壮道:“我明明只是想给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一个家……”   多宝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通天底气略有几分不足,又很快正气凛然起来:“可是就连多宝也是我捡回来的啊!”   “再多捡一些……也是很正常的啦。”   就是家里的大宝和二宝,还有很多很多宝的关系好难调和啊QAQ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愉快地相处,愉快地玩耍呢?   偶尔也会为此苦恼一下的通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小白虎往袖子里一塞:“不说了不说了。”   他真诚地开口:“我们师徒二人当以大道为重,来,多宝,为师来给你讲道吧!”   多宝静默地看了他一眼,忽而挑起了眉梢:“好啊师尊。”   “只是您讲的这道,单是弟子一人听过,还是旁人也听过?”   通天:“……”   通天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冷静地走远了,身形之间竟有几分沧桑模样:“算了,等你明天正常了再来找为师。”   太可怕了。   真是太可怕了!   多宝望着少年走远,唇角轻轻上扬,眉眼间跃动着几分笑意。   只是这笑意很快消散。   道人回转过身去,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眸光又倏尔浅淡几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边悟道边踏遍西方每一寸土地,行与知相结合,反复实践,反复探索,检验着自己的大道。   到底是……将那两位的目光给引了过来啊……   多宝轻轻一笑。   却不知,见到他留给他们的“礼物”之后,他们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是惊喜呢?   还是……惶恐?   真有意思啊。   道人笑眯眯地想着,又对着不远处的老和尚一拱手,道声“感谢收留”,方才不紧不慢地回了屋。   …………   另一侧,通天同样待在房间里奋笔疾书,同他师尊——告状!   “我明明只是想给它们一个家!”   “猫猫明明那么可爱!”   “为什么大家都不能理解我呢?我只是把一颗心碎成了千万片,爱上了各种各样的毛绒绒而已。”   “每一个毛绒绒都有它独特的可爱之处,只是很少有人拥有这样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但是弟子就不一样了!我喜欢的样子它们都有!”   少年弯着眉眼想着心事,想了又想又认真地加上一句:“当然我是最喜欢师尊的。”   “和别的喜欢都不一样的喜欢!”   这样一定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写完之后将信封一封,方才唤来青鸾将信笺送出。   下一个瞬息,他眼眸又微微地沉下,若有所思地望着东边的方向,扬起一个清晰的冷笑。   “接引,有本事来抓我们啊?”   “没本事的话,大概只能无能狂怒了吧?”   按这种此消彼长的进度来看,多宝的证道之路不会不战而胜吧?   作者有话说:   完了,不会触发了debuff。   在正经学习的时候,摸鱼速度加100%吧?   兄弟,这不对劲啊。   背书去了。) 第124章 再拜陈三愿   人人皆求道, 却非人人都能得道。   若无一颗坚韧不拔的道心,如何能耐得住万万载的孤苦?如何能度过反复的问心与折磨?   或有人及时行乐,洒然而去;或有人虚掷了岁月, 最终一事无成。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自己做出的抉择。   鸿钧端坐在碧游宫中的高台之上, 阖眸不语。四四方方的天穹之上, 有白云飘动, 层层的海浪拍打之下, 又闻鲛人高歌。   那歌声穿过一望无际的大海,引得不少人停步驻足,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仰起首来聆听道祖的讲道。   一日又一日,一岁复一岁。   青鸾不知从何处而来, 翠色的羽翼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它轻快地落在了鸿钧身旁,任凭他取下远道而来的信笺。   道祖微垂了目光, 视线落在信笺上看了许久,方才慢慢将之拆开,抽出几张纤白的纸张。   水墨写就的字迹晕染开浅浅的弧度,仿佛能瞧见少年写下这封信时理直气壮的模样。   鸿钧似觉有些头疼般扶住了额头, 又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面无表情地翻到了最后, 目光落在末尾几行字迹上,又不觉微微一顿。   他闭了闭眼,喉结克制地滚动了几下, 似要压下心底渐渐滋长的野草。   再度睁开眼时, 道祖仍然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 他扫了一眼底下的众人,若无其事地将信纸一折,藏到了袖中。   就这样吧。   慢慢来,不要急。   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   …………   庙宇之中,又一个清晨。   老和尚推开房门准备打扫寺庙,却见落叶早就被人扫成了一堆。   他心下疑惑,左右望去,半晌才揪出一个圆溜溜的冒着热气的脑袋。身上的衣角沾了大片大片的灰尘,额头不知撞到了哪里,还鼓起了一个小小的青包。   那是正在扫地的小和尚。   “嘿嘿,师傅……”见被他发现,小和尚挠了挠头,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尚青和尚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无奈:“过来,让我瞧瞧。”   老和尚盯着小和尚头上的包看了许久,轻轻一碰,顿时便听见小和尚龇牙咧嘴的声音:“痛痛痛!”   老和尚:“撞哪了?”   小和尚:“起得太早没看到路,撞树了。”   老和尚:“树怎么样了?”   小和尚:“……树倒了。”   那可是刚刚种下的枣树,还等着它结果子呢!   老和尚盯着小和尚看,小和尚默默地低下了头。   尚青和尚熟练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拉着小和尚往屋里走。   “你这倒霉孩子啊,还好是撞到那棵枣树,要是撞到别的,怕是要头破血流喽。”   小和尚见尚青和尚不怪,又偷偷地抬起了头:“师傅师傅,您别生气。我下次一定注意。”   好个下次。   老和尚心想:指不得又要出什么乱子。   只是小和尚毕竟是好心,他便也什么都没说,只拉着小和尚进了屋,又寻了药替他敷上。   如此之后,天光大亮。   老和尚叹了一声,只让小和尚在屋里休息,哪里也别去。这才出了门,去做他日复一日的修行。   尚青和尚踏入那处存放着佛像的庙宇之中,神情却是微微一怔。   ——那里早有人盘膝而坐,手持一串佛珠。   多宝微垂着眼眸,神情淡漠疏离,他不拜佛像,不念佛经。只一遍又一遍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这般神情姿态,却比日日都在研读佛法的老和尚更有那么几分佛性。   仿佛是早已了悟了佛法,达到了大圆满之境。   身虽不是佛身,其心已为佛心。   老和尚讶异之下,不禁疑惑道:“不知是哪位佛子莅临人间?”   多宝微微抬眸,眉眼落在徐徐落下的日光之中,竟也有片刻的虔诚。   只是他不信那泥塑的佛,更不信那佛像背后的两位圣人。   他只信他师尊。   若这世间当有真神,那一定是他师尊的模样。   多宝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老和尚似是生出了几分误解:“可是不便同外人说?”   “是了。”他轻轻一叹,回忆起昨晚那个挥袖便将猛虎变成大猫的红衣少年。   这般风采卓绝的人物,岂会是寻常之人?   多宝并不回头,语气悠悠:“长老想差了。我并非佛子,实乃道门中人。”   “道门中人?”老和尚惊讶地望去,不信邪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左看右看,甚是迷惑。   这年头……大家都这么卷的吗?我是说,修道的比我这个修佛的,还像个修佛的?   老和尚的神情微妙了起来,略带几分恍惚地望着多宝。   他迟疑了片刻,问道:“道长既是道门中人,您的师长……不介意您修佛吗?”   多宝轻轻一叹,双掌合十:“我大师伯亲自送我去修的佛,我二师伯对此不甚在意,我师尊那时想要救我,却如同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老和尚:“……”   他顿时踌躇起来,面色上带出几分不忍,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慎问到道长伤心之处,还望道长莫怪。”   多宝轻笑一声:“无碍,此事早已过去良久,我已经不再为此伤怀。”   可是……到底还是忘不了的吧。   老和尚看了看多宝,又沉沉地叹了一声:“道长能够看开,那也是极好的。”   他想了想又安慰几句:“听道长之言,总觉得道长的师门仿佛有病,可怜道长不得不转修佛道。”   多宝双掌合十,倏地大笑:“是极是极,我那大师伯和二师伯确实有些毛病。不过我师尊倒是极好,不管我修些什么,他都是视我如亲子的。”   “道长的师尊,可是昨日那红衣少年郎?”老和尚道。   多宝低眉颔首,毫不犹豫地承认:“是。”   “他是我唯一的师尊。”   唯一?   师尊便是师尊,又何来唯一的师尊?   老和尚略微感到几分奇怪,却又怕自己问到不该问的问题,便住了口,在多宝身旁坐下,面对着佛像,喃喃祈诵。   他姿态虔诚,时不时俯身跪拜。   多宝垂眸望去,神情仍然淡淡:“长老又为何入了佛门?”   老和尚低垂下头颅,闻言一笑:“佛说,其有普度众生之愿,愿救万民之疾苦。故贫僧信之。”   多宝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长老可曾见到他们普度众生?”   老和尚一怔:“真佛居于灵山之上,我等如何去见?”   多宝便侧首一笑:“那长老又如何知晓,他们当真去渡了那众生呢?”   尚青和尚皱起了眉头:“道长此言何意?”   多宝起身,眉眼淡淡:“无意,不过随口一问,还望长老莫要放在心上。”   老和尚定定地望着他,忽而垂了视线,自言自语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多宝在那站了一会儿,视线平平地落在那尊泥塑的佛像之上,仿佛与之对视。   他缓缓扬起一个笑容,又一甩衣袖,从屋内走了出去。只留下老和尚一个人待在庙宇之中,守着佛像,不住地祈祷。   屋外。   通天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树上,吐纳着天地间新生的那道紫气。   他一时半会儿悟不出什么名堂,又舍不得空耗了时间,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琐事,等待着那点灵感的到来。   多宝从寺庙中走出,挥袖散去了自己身上沾染的那点檀香气息,方才仰起首来,对着少年唤了一声:“师尊。”   通天托着腮看他,长叹一声,甚是忧虑:“多宝,为师悟不到。”   多宝仰首看他,出声安慰道:“师尊天纵奇才,一定能……”   “可我想不出来啊!”通天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恨不得以头抢地,“好难啊好难啊好难啊!”   红衣少年鼓起了脸,闷闷不乐地拖长了音调:“证道好难啊,好想有人能给我透个题,只要一点点就好了呜呜呜……只要一点点我一定就能想出来的!”   他往树上一躺,一副气息奄奄,有气无力的模样。   多宝:“……”   他想了一会儿,方道:“不如试试?”   通天:“?”   他困惑地看了一眼底下的多宝:“试什么?”   多宝负手而立,眉眼弯弯,一本正经地开了口:“试试看有没有人会给您透题啊?”   他笑眯眯地蛊惑着通天:“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焚香问问大道,万一呢?万一祂就愿意给您透题了呢?”   通天低头看他:“那万一……大道刷的一声劈我一道雷,骂我不要想着走捷径呢?”   多宝一拍手掌:“那不就正好吗?”   “那样的话,弟子就可以悠哉悠哉地看您挨打的模样了。”他悠悠一笑,“您在挨打,我在看戏。牺牲您一个,大家就都不闲了。”   “师尊,岂不妙哉啊?”   通天:“……”   少年磨了磨牙,低头看着多宝,语气幽幽:“多宝啊……”   多宝扬起脸看他:“弟子在。”   通天:“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嚣张了?”   多宝谦虚道:“都是师尊教的好,算不得什么。”   通天:“……”   他左看右看,试图摸出点什么东西揍他弟子一顿,奈何截教向来没有体罚的传统……毕竟,总不能拿诛仙剑抽人吧?   就多宝鼠那个小身板,都挨得住他几下打?   不行不行。   愁人,真愁人。   截教圣人觉得自己的教育事业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整个人都不由得精神了起来。   多宝站在树下笑眯眯地望着这一幕,一甩衣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多!宝!”   果然师尊这只猫猫就该生动活泼一些呢?   你瞧,多可爱啊=v= 第125章 宫没凤凰楼   教主猫猫转了一圈, 到底没有把多宝鼠抓着打一顿。   他气呼呼地瞪了他弟子一眼,双手一撑,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再算算时日, 他又长叹一声:“该走了。实在不行的话,只能试着去巫妖量劫里找找灵感了, 希望……能够来得及吧。”   多宝抬首:“师尊, 我陪您一道去。”   通天斜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你师尊我已经是圣人了, 你一个大罗金仙,还敢同为师一道去作死?不成不成。”   通天:“你啊,还是在这里好好悟道。实在不行的话, 为师去给你找棵菩提树,模拟一下氛围。说起来, 为师觉得准提道友就很不错。”   多宝:“……师尊。”   他神情甚是无奈, 只是抬眸望着眼前的红衣少年,又忽而感慨一声:“师尊对我证道那时发生的事情, 同样记得很清楚呢。”   多宝道人后来经了轮回,成为了一个小国的王子。后世传说里的乔达摩·悉达多小王子在菩提树下静坐悟道,七天七夜,一念成佛。   通天侧首睨他, 眉眼微垂,平静从容:“你是我的弟子, 封神已毕,我总当了解一下你的安危。”   多宝若无其事地笑:“这么说来,那位居住在灵台方寸山, 斜月三星洞的菩提祖师……”   通天面不改色:“我不知道。菩提老祖做的事情, 和我上清通天有什么关系?”   多宝:“孙悟空说他曾经有位师尊, 只是他师尊不准他同旁人提起他。”   通天转过头瞪他:“没收徒没收徒,我发誓我后来真的没收徒了!”   多宝望向少年,忽而轻笑:“没关系的师尊,小师弟他挺活泼的。若是时间肯再为我们倒流个千百年,他……也应当是我截教的弟子。”   我截教。   他念着这几个字,神情略微有些恍惚,又终究归于平静。   天道不认,旁人阻隔,那又如何呢?他师尊总归是认的。   通天却又在一旁嘀嘀咕咕:“那倒也不一定,风希说不定会同我抢人的,毕竟悟空也是能喊她半声娘亲的……”   多宝无声地微笑。   那也得抢得过您啊?别的不说,师尊您在抢毛绒绒的战力上,可是一等一的强。   他这么想着,整个人倒是又畅快几分,懒洋洋地望着从头顶的树冠上漏下来的几许阳光。   不知道有多少师弟师妹,被那一句“可愿拜贫道为师”,再加上一个清风明月般温柔的笑容给骗回了碧游宫。   如此,便是一生一世,莫敢回头。   多宝道人……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通天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侧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真的不介意为师收他为徒?”   多宝大笑。   他笑着笑着忽而偏过头去,仿佛想掩饰什么:“只要师尊喜欢,只要他们对截教一心一意,弟子又有何不可?”   可是大宝吃起醋来也超可怕的啊。   通天神情忧郁,望着他的眼神也透着几分沉思:“多宝放心便是,无论为师收多少弟子,总越不过你去的。”   多宝挑眉:“那弟子便记下了。”   通天满口答应:“好说好说。”   他又数了数时间,算了算天机,挥袖抹去了他们在此地的一切痕迹,又信手画了几道驱逐山间野兽的符箓,教老和尚贴在了寺庙周围,如此方才带着多宝离去。   路途漫漫,尚不见归程。   多宝一袭杏色道袍,又回头望了望低头念着佛经的老和尚。   红瓦的屋檐之下,那尊佛像低眸敛目,依稀能辨出几分慈悲模样。多宝定神望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与其去拜那西方二圣,倒不如……来拜他心中的神灵。   *   准提站在阶下,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抖了抖自己身上沾染的灰尘,面色愈发显得愁苦起来:“兄长……”   他们已经在三句佛偈前站了许久,久到接引不自觉地伸手去触碰那道深深的剑痕,含着无上杀伐之道的剑光划破了接引的眉心,留下一寸带血的伤痕。   可比这伤痕更可怕的,是对他们道心的反复质问。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世间种种法,一切皆如幻,若能如是知,其心无所动。”   霎时间,仿佛有万千幻象在那一刹那生出,佛陀低眉垂目,高远的身影落下一道浓重的阴影,将他们二人尽皆笼罩在其中。   一双慈悲目,千手负于后。   含着无尽意蕴的佛音浩瀚无垠,自他们耳畔响起,一寸寸侵入他们心底,纵使是捂住了耳朵,也避不开这仿佛在他们心中响起的声音。   叩问灵魂,责问道心。   接引只瞬息便沉下了眼,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准提亦好不到哪里去,神色刹那灰败下来。   那是来自万万载的后世,被多宝改造过的大乘佛教之音。如今的西方教遇上祂,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到底是谁?”接引喃喃开口,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佛偈。   “到底是谁,能够比我们兄弟二人,在佛道上走出更远?”   接引难以置信:“明明,明明我们才是这条道路的开创者与践行者!”   澄透的日光从碧空垂落,映照着佛陀低垂的眼,祂的目光中含着无上的悲悯,凝视着这个祂所挚爱的洪荒世界。   祂一手微微垂落,仿佛在向世人伸出手,等待着他们向祂求助。而祂永远守在此地,岁月不改,江河长流。   接引强压下喉咙间涌上的血气,仔细地端详着佛陀的面容,越看越是熟悉,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准提拍了拍他兄长的肩膀:“兄长……你可还好?”   接引没有回头,仍然执着地盯着那佛像看,直至那几句佛偈忽而如夏花般绽放,万千金芒熠熠生辉。   剑光如坠,遮天蔽日。   他不得不抬起手,念动法诀阻挡这万千道剑光,却耐不住仍有数十道剑气破开了他的防御,肆无忌惮地划破了他的衣袂。   只一瞬,漫天血色如雨。   何等张扬!何等恣意!   “……”   “上清,通天!”   准提不免大惊,惊疑不定地望去:“兄长?这佛偈难道与他有关?可是,可是……他不是三清之一吗?”   板上钉钉修道的人,怎么会有这般精妙的佛法修为?这不是在搞笑吗?   准提整个人都魔幻了起来,不信邪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你这样,很容易让人怀疑人生的啊?!难不成他们日日夜夜的苦修还比不得旁人一个顺手为之吗?   接引不答。   道人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残留着杀伐剑气的墙壁,眼珠微微转动,显出一副诡谲的色彩。   “不,这与他无关。”   准提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接引:“但此人与上清通天,必然关系密切。否则……”他又岂会亲自为他护法,甚至以剑气庇护他所书写下的佛偈。   准提一个大喘气,气险些没能上来。   他望了一眼墙壁,心中不禁泛起几分苦涩之意。   之前所见的一幕幕景象,到底在他的道心上留下了那么几分痕迹。   仿佛在无形之中,他们已经同那个神秘人辩论了一次大道,而他们……输得一塌糊涂。   接引缓缓站直了躯体,低头咳嗽两声,望着衣袖边沾染的淋漓鲜血,一双寂灭的眼眸无声无息地转动。   “先是万家生佛的异象,后是这留在墙壁上的佛偈。好,真是好得很!”   他不怒反笑,目光幽邃入骨:“他当我这西方之地,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准提望了望他,轻声问:“兄长之意,是要追上去找上清通天的麻烦吗?我这就去联系一下我们底下的那些僧侣,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踪迹。”   接引摇头:“不,他既然敢来西方,那定然是有恃无恐。”   他冷笑一声:“我们去碧游宫。”   准提抬眸:“碧游宫?”   接引甩了甩衣袖,眉目森寒入骨:“上清通天来我西方作乱,这个仇我们不能不报。不如就让他那群弟子为他付了这个代价,也好叫他明白,何谓心痛如割!”   准提点了点头:“也是,他向来重视他那些弟子。对他动手,还不如对那些截教弟子动手。”   他几乎是下意识便说出了这样的话,只是话一出口,又微微愣住。   奇怪,他为何会知晓那人最重视他的弟子呢?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瞧见过什么一样,以至于印象深刻,至今难忘。   准提的困惑只短短维持了一瞬,便听见接引满意的声音:“确实如此。”   他兄长同样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打蛇打七寸,对上清通天这般重情重义之人,自然是要对他身边之人动手的。”   准提望了望自己的兄长,方方起的那点疑惑又按了下去。   就连他兄长也这么觉得……也许当真就是这样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忘记了其间的缘由,只记下了“上清通天最重视他的弟子”这一点。   甚至于,他分外笃定。   但凡伤了他弟子一丝一毫,昔日张扬无匹的少年,也会露出同他们此刻一般的绝望神情。   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望着什么发生一般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当然,我们都知道现在道祖在碧游宫orz。   ————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世间种种法,一切皆如幻,若能如是知,其心无所动。”——《华严经》 第126章 治之于未乱   太一在斟酒。   他遥遥望着洪荒底下的场景, 发觉那群聚在一起争斗的巫族与妖族,都被各自的领头人给领了回去。   长长的边界线在洪荒的大地上确立起来,标志着巫妖两族力图井水不犯河水, 各自龟缩发展的时代已经到来。   “短暂而又微妙的和平”。   人族迅速跟上的报刊赞扬了巫妖两族的行为,又以辛辣的笔触点出了这和平的来之不易与困难重重。   甚至有人开始下注赌斗, 问巫妖两族何时会彻底撕破脸, 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无数的文章开始分析起巫妖两族的局势, 无数的目光孜孜不倦地投到他们身上。以至于他兄长帝俊的决策, 也不得不越发得慎重。   毕竟分析两族局势,最避不开的就是战力分析。   赌妖族能赢的和赌巫族能赢的各占一半,还有吃瓜乐子人选择投了人族一票, 觉得以他们种族繁衍的速度,迟早能占据整个洪荒……   从侧面也可见出, 若无万全的把握去发动这场战争, 两族的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太阳宫中的夜明珠彻夜长明,帝俊脸上的两个黑眼圈活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两拳。任何人见了他这副模样, 都得苦苦劝说一句:“陛下,保重身体啊!”   “革命尚未成功,先帝万万不可中道崩殂啊!”   等会,哪来的先帝?   你是不是在诅咒我们伟大的妖皇陛下, 给我通通拖出去斩了!   太一懒散地翻了个白眼,仰头痛饮一口美酒, 目光微微斜到另一篇报道上:   《浅谈三族之争与巫妖对峙局势的异同点,巫妖两族是否会是下一个三族?!》   很好,又是一个吃瓜群众热爱的话题。凭借着无比惊悚的标题从它的诸多同伴中脱颖而出, 成了最近妖皇陛下桌案上的心头宠。   全天庭能掐会算的都被妖皇拉去卜卦天机, 力图从模糊不清的未来中看出妖族未来的方向, 只可惜,成效寥寥,基本没有。   毕竟……能够将煌煌天机借八卦娱乐的方式泄露到这个地步,大概已经耗尽了圣人们的心血了吧?   太一抬手点着那份报刊,仿佛能透过它,瞧见那背后真正的主笔人。   比如某位最近在以一天吐三顿血的频率蹲在娲皇宫中种蘑菇的女娲圣人,又比如,整日待在六道轮回之处,竭力避开天道束缚的后土圣人。   “真是糟糕啊。”太一揉着眉心,略微带些不满地感叹一句,“明明大家都是紫霄宫的同窗,这样不就显得我很没用了吗?”   他望了望自己的手掌,又长长地叹道:“也是,不到圣人之境,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又谈何干涉这场量劫呢?”   白衣青年立在桂花树下,低头望着下方的景象,又极慢极慢地垂落了眉眼,掩盖下眼底那份肃杀之气。   混沌钟发出一声隐约的低鸣,悄悄蹭了蹭他的掌心。   太一又是一笑,眉眼飞扬肆意:“好了,现在的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不管怎么样,总得先拿到这场量劫的门票才是。”   “从今天开始定一个小目标,我东皇太一,必定会成为这洪荒的圣人之一!”   桂花树仿佛听到了他的誓言,微微摇曳,任凭浅色的花朵从枝头落下,纷纷扬扬地堆满了一地。   望舒站在广寒宫中,略微侧眸望了一眼,神色分外宁静,又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手中的箭矢。   妖族的未来……   妖族一定会拥有属于祂自己的未来,比星空更高远,比历史更漫长。   *   “吾友,见信安:   我打算于近日闭关,大概不能及时回复你的来信,还望勿怪。待到你我皆可证道的那日,当共聚一处,把酒言欢。   太一甚是期待,想来吾友应是同样。”   “通天:   碧游宫一切如常,你弟子们潜心问道,已入正轨。金灵将事情都管得很好,大家都很服她,不必为师过多操心。   你寄来的信为师都已看过,下次记得把重要的事情写在最前面。   勿念。”   ……   通天仰起首来,借着徐徐的日光,将所有寄到他手中的信笺一一翻阅过去,修长的手指捏着薄薄的纸页,流转着几分美玉生辉般无瑕的质感。   少年圣人懒散地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眸微敛,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双眉微微蹙起。   多宝从阶外走来,耐心地四处望望,寻到了仿佛长在树上的红衣少年。   “师尊。”   通天应了他一声,思绪仍然散漫不定,又轻轻抬起手指,摩挲了一下纸页。   东皇太一闭关,女娲与后土隐退,巫妖两族战局暂歇……是个适合放长线钓大鱼的时机。   是要趁此时机去搞点什么事?还是抓住机会再想办法探究一下他的大道?这可真是个问题啊。倘若他们齐齐选择了闭关,万一又出了什么事情,总归是难办。   要不,想个办法,让他们暂时也无力管洪荒的事情?   通天的思绪在极短的时间里转了一圈,纷纷扰扰,甚是头疼。   他向来不擅长这些东西,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去想。   多宝抬眸望着他,略微出神,又唤了一声师尊。   通天按着自己的眉心,收束心神,定神望着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是不是有人敢欺负你了?说来听听,为师这就去找他们谈心。”   多宝站在原地,衣袂曳地,姿态甚是放松:“师尊,有您在,还有谁敢欺负弟子?”   他笑道,眉眼温和。   “弟子这次来,是打算向您请辞。”   少年低眸望他,神情介于平和与莫测之间,他抵着下颌,沉沉地叹息。   “多宝,你下定决心了吗?”   他的弟子点了点头,认真地回道:“师尊,我心中已有成算,这条路,弟子必然是要一个人去走走看的。”   通天定定地望他:“不需要为师陪你了?”   多宝低眸一笑:“先前是弟子耍赖,哪有证道还要人陪的。”   通天却又摇头:“弟子同师尊撒个娇算个什么事,大道之路漫漫无尽,连贫道也不过是其中攀爬着的一只蝼蚁,能帮上你那么一点忙,为师也是高兴。”   他又叹道:“毕竟,我也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乡的山水再好,也终究不是故土。在此地逗留的越久,越觉往日的记忆纷至沓来。他信任多宝不会为其所困,却总归是……不忍心的。   若是他这个做师尊的,能够永远将他的弟子庇护在羽翼之下,他们又何必抛却了天真,再度踏上这条遍布着荆棘的道路。   多宝仰首望去:“我都这么大了,师尊还把我当孩子呢?”   通天懒懒散散地掀起了眼帘,理直气壮道:“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你在为师眼中,也总是可以做孩子的。”   多宝似是怔了一怔,仿佛要风轻云淡地笑上一笑,又无声无息地垂了眼眸,生怕被瞧见微红的眼眶。   他沉默地伫立了一会儿,便听见通天若无其事的声音:“所以说,多宝打算之后怎么办?”   多宝静了静心,认真地回答道:“我打算从西方的内部分裂他们。昔日的西方教为小乘佛教取代,往后又有大乘佛教出世,引领着西方的兴盛。如今从头来过,接引他们在对佛法的理解上……是比不得弟子的。”   多宝:“我要立我的道,成我的教派,收拢万千的门徒,从最为基础的地方开始,彻底掌握西方。”   “哪怕最终神通不及天数,他们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当他们的圣人。”   通天仔细地听着,目光落到杏色道袍的多宝道人身上,又微微舒展了眉目,露出一个甚是欣慰的笑容。   “很好。”   他道:“不愧是我上清通天的弟子。”   “你放心去做便是,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为师给你兜底。诛仙剑你先自己拿着,闲着无事多学学诛仙剑阵,自己照着仿一个出来。”   通天自袖中取出锐气逼人的长剑,手指轻轻在上面抹过。一滴艳丽的金色圣血落在了诛仙剑上,引得剑身微微颤动。   天地间似有乌云聚起,黑压压地落在通天的头顶,少年却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将诛仙剑交到了多宝手上。   “我将我的一缕神念留在剑身之上,纵使是圣人亲至,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懒散模样,耸耸肩,轻笑一声:“然后——他们就该倒霉了。”   多宝双手接过,又见通天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嚣张一点啊大徒弟,有你师尊在此,这洪荒,你便可来去自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好像又忘了之前还吐槽过他的弟子太嚣张。   多宝神情恍惚了一瞬,又应了一声:“好。”   通天松了手:“早去早回。”   多宝恭恭敬敬地拜下,走出几步,又不觉回头望了一眼。   他的师尊一直一直站在他的身后,见他回头,又扬唇一笑,通身气仪无双,夺尽天地造化。   他有一点没有告诉通天。   他想要这世上的众生无论修道修佛,都拜他的师尊,信他的大道。在玄门便是一线生机,有教无类;在佛教便是众生平等,万家生佛。   他立下这地上神国,来供奉这世间唯一的神祇。 第127章 又来走这遭   山野间的雨到底是落了下来, 轰轰烈烈,沾湿了圣人的袍角。   通天凝视着多宝坚定的背影,长长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似欣慰,又间杂着几分难言的怅然。   终于, 他还是决定放开手去, 放任他的弟子踏上自己的道路。   天大地大, 何处不可去。   当去。   通天阖了阖眸, 又轻轻攥紧了自己的手掌:“如此看来,我这个做师尊的,也不能落后于人啊。”   他轻轻笑了一声, 平静地仰起首来,注视着眼前纷纷扬扬的落雨, 少年的衣袂被肆虐的长风扬起, 眨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一念之间,便是万万重天地。   ……   “灵台方寸山, 斜月三星洞。”   通天脚步轻缓地踏入了方寸山,视线拂过道边的青石绿苔,一步一步,从容地拾级而上。   一星微弱的烛火被他轻轻点起, 举在手中,映亮此处的天地。   风雨飘摇之际, 唯有他秉烛而来,带来一线光明。   少年抬步穿过了参差的古木,听着猿鸟啼鸣之声, 打量着周围的景象, 神情中渐渐显出几分怀念的色彩。   旋即, 他微微抬首,信手一挥。   一座道场平地而起,四四方方的门边悬着一副对联,头顶却空空如也,不见横批。   高台之上,青莲款款盛开。   四面八方,皆是问道之客。   通天微微阖了眼眸,信手在道场周围立下了阵法,掩盖了此处的天机。方才踏上那莲花宝座,盘膝而坐。   他一手指着头顶的天穹,一手叩问着脚下的大地,心念一动,霎时间引动了自己的魂魄。   混沌之中,本该风平浪静的命运长河顿时风起云涌,再生波澜。   天道的目光微微收拢,本能地往命运长河的方向望去,显出几分惊疑不定的色彩:“这是……又发生了什么?怎么老是发生点什么?”   祂似乎有些崩溃。   只可惜,生活如此苦涩,连天道的崩溃也显得那么无声无息,无人关心。   就比如说,碧游宫的毛绒绒今年又多了数百只,可是通天教主仍然坚持在路边捡毛绒绒,鸿钧道祖对此很是不满,又被他徒弟的甜言蜜语哄骗,只好捏着鼻子替他养家糊口。   天长地久,碧游宫恐成洪荒最大动物园!你不知道,你不在乎,你只关心你自己!   咳咳,扯远了。   总之,当天道的一缕意识顽强地接近了命运长河的时候,那掀起的滔天巨浪俨然是一副末日毁灭时的景象。   一缕灰败的气息传递着不详的征兆,令祂不禁望而却步,神情惶惶。   “本座最近没有做什么啊。”   祂低头望了一眼,又痛苦地挠了挠头:“鸿钧最近也没有做什么啊?”   “连巫妖两族都不打了,你又激动个什么劲啊!”   祂双目无神,四处寻觅了一番,又不禁喃喃感慨:“难不成,还是那上清通天?”   “他不会是大道亲儿子吧?这么针对本座?不对,盘古才是大道亲生的。这怎么说,难道是隔代亲吗?”   天道蹲了下来,试图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探寻这不合理的根源。   这真的很不玄学啊!   “洪荒的天数注定了洪荒的道路,洪荒终有一日会走向毁灭。这个进程只能延缓,却绝不会有终结的那日……本座明明早已看到了那一幕。”   ——看到了祂从高台坠落,伴着陨落时的万千紫气逸散,天地倾倒的那一幕。   连天道都会在那时陨落,更何况洪荒呢?   天道回忆着灵魂深处的那一幕景象,反复揣摩,近乎笃定。只有片刻的疑虑在祂心底升起,转眼被抛之脑后。   为何那时的祂会有满心的愤怒,满心的不甘?   是因为祂最终伴着洪荒被埋葬在宇宙的尘埃之中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天道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又不禁失笑一声:   除了天数,谁还有这个能力去摧毁祂?哪怕祂那个时候衰弱到了极致,也不是这个位面里的生灵所能撼动的。   所以……绝无可能。   祂放下了心。   *   通天行走在命运长河之中,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遥遥望去,哂笑一声。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前方。   先前他无意间魂魄出窍,魂游此地,又意外地回溯了千万载的光阴,逆流时空而上,窥见了世界诞生之初的景象。   原先以为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意外,如今想来……   世上从来不存在偶然。   红衣圣人眉目微凛,定定地注视着他涉足而过的长河,控制着自己的魂体,慢慢地往深处走去。   朝生剑重新幻化出了它的本体,一朵清淡纯粹的莲花缓缓舒展开花瓣,安静地蹲在了通天的肩头,庇护着他的魂魄。   最为纯粹的力量落在这翻滚不息的浊浪之中,清晰得像是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任凭风雨飘摇,少年巍然不动。   一步一步,没入了这深邃无垠的漩涡。   ……   碧游宫中,鸿钧微微抬了眼,长眉微微一拢,显出几分莫测之色。   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上眉心,霎时间,他抬眸遥望,神情冰冷彻骨。   他身旁的松鼠下意识一抖,紧张地抱着松果,略显警惕地抬了眼,偷偷望了眼鸿钧:“吱吱?”   道祖没有说话,也并未看向它,只淡淡地起了身,朝着庭院走去。   “吱吱……?”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犹豫了片刻,小松鼠跳下了桌案,匆匆跟着他跑了出去。   鸿钧一袭雪青道袍,站在纷飞的桃花雨下,手指轻轻采撷着一簇花瓣,将之拢在掌心之中。   清风徐来,他的眉心处不知何时也沾染上了一片绯红,宛如一道刺目的伤痕,历历在目,愈发明显。   “通天……”   他叹息着念着他弟子的名讳,眸光微暗,似无可奈何,又藏着几分贪得无厌,任凭那个名字长长久久地停留在唇齿之间,不肯轻易放下。   “为师该拿你怎么办呢?”   鸿钧淡淡地出言,眉眼在天光的掩映之下,愈发看不真切。   “怎么就改不了……这喜欢作死的习惯?”   当然,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最是心知肚明,再清楚不过。   如此,便只剩下一声叹息。   鸿钧摇了摇头,手指轻轻压上了那片花瓣,任凭鲜艳的花汁沾染了他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顺着指尖淌下。   鲜妍而靡丽。   一如他不可言说的念求。   “吱吱……”   小松鼠仰起头看他,迟疑不定,又担忧地唤了一声。   鸿钧垂眸望了它一眼,神情漠然:“平时倒不见你这么乖巧……现在倒好,又跑到贫道面前。”   道祖冷声道:“果然是通天养的松鼠,连性子也像他。”   “吱吱~”   他似觉有些头疼般揉了揉眉心,忍耐道:“贫道没有在夸你。”   “吱吱!”   鸿钧:“……”   他沉默了一会儿,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来,伸出两根手指,平静地抓起了松鼠。   小松鼠睁着黑豆似的眼睛看他,爪子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松果,茫然地同他对视。   “吱?”   你要对本松鼠做什么?   “做什么?”鸿钧似笑非笑,“贫道奈何不了通天,还奈何不了你吗?”   下一瞬,他眉目骤然冷淡:“给贫道滚去关禁闭,下次还没化形就别想着出来,更别想着有松果吃!”   小松鼠:“???”   “吱——”   凄厉的声音丝毫改变不了它的命运,只留下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通天作死,松鼠倒霉。   这是何等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迁怒啊喂!   鸿钧冷冷淡淡地扫了它一眼,便直接将它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水火童子,方才抬了眼眸,往碧游宫外望去。   “接引准提?”   道祖皱起了眉头:“他们来干什么?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   也想找点死做做?   这个问题嘛,也许确实是这样呢! 第128章 故春非我春   “如今的洪荒, 并不是诞生在未知之中,而是被一种莫测的力量推动,再度从灰烬中复燃, 沿着过去的轨迹,重新启动。”   碧游宫的水榭亭台之中, 莲花款款盛开, 通天撑着下颌, 往池水中倾倒鱼食, 耳畔徐徐传来鸿钧的声音,不急不缓,轻描淡写。   他微微抬了眼, 仿佛能触及那道凝视着他的目光,悠远绵长, 像是一个静谧的午后, 带起几分困倦之感。   紫衣的道祖眉目缥缈,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他自后方拥着他的弟子, 缓缓将这个世界的隐秘道来。   通天似有几分恍惚,不知自己为何会忆起这一幕景象,却没有挣扎,听着鸿钧继续说了下去。   “因此, 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并非初见,而是久别重逢。他们中的有些人会记得与你接触过的记忆, 有些人却尚且不曾忆起过去。”   “但随着这个世界的演变与发展,他们终有一日会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鸿钧缓声道:“因为这个世界的重启……很有可能是一场意外。”   那日的阳光很好。   通天听着自己的声音,清清淡淡, 散落在微熏的暖融融的日辉之中:“师尊为何会这么觉得?”   “太不彻底了, 通天。”   鸿钧低声回他:“本该彻彻底底, 干干净净重新开始的世界,却在一开始就留下了过去的痕迹。”   “你怀着对封神的不甘,重新睁开眼,便再也无法装作仿佛一切不曾发生的模样,同老子和元始平平淡淡地做一对兄弟。”   鸿钧:“而贫道强行提前了与你的初见,守在不周山中,等待着与你命中注定的相逢。”   “一个世界的重启,倘若早已做好了准备,绝不是这般不上不下的模样。一脚还留在过去,另一脚却已踏入了崭新的日子。”   “故而……这很有可能是一场意外。这个世界本该在那一刻彻底湮灭,化为宇宙的尘埃灰烬,但是在那个瞬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纂改了它走向毁灭的程序。”   “却只改变了一半。”   通天靠在他肩头,眉眼微微翕动,闪烁着细细碎碎的金芒。那是天地间的耀日对他格外的偏爱。   他抬手试图驱散那群一点也不怕自己被鱼食撑死的金鱼,无果,眼不见为净地低下头来,把玩着鸿钧的衣袖。   少年努力在脑中分析着这些琐碎繁杂的信息,又忍不住偷起懒来,同他师尊撒娇。   “所以——师尊,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就算我们的敌人也想起了过去发生的一切,我也有信心去战胜他们。我们已经占尽了先机,便绝不会再轻而易举地输掉这场战争。”   “还是说……师尊你在担心这股未知的力量?”   鸿钧叹息着抚过少年的乌发,微凉的唇轻轻覆过那纤长得如同蝶翼的长睫。   通天仰起脸看他,任凭他低头落下几个浅淡的吻,又在察觉到他亲的地方有些不对时,迅速地往他怀里一躲,依偎在他怀间,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洪荒能够重启一次,也许会重启第二次。师尊,您可是在顾虑这个?”   鸿钧不答。   他的神情掩映在天光之下,看不太真切。许久许久,通天方听见他低缓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长久不散。   “洪荒的未来自有它的定数,只是通天,无论如何,我要你活着。”   “长长久久,活在这世间。”   莲花池中,游动的金鱼仿佛被什么惊动,忽而齐齐散开。   长廊之间,两个身影重合在一处,几近亲密无间。   ……   通天睁开了眼。   净世白莲落在他肩头,花瓣轻轻摇曳,照亮了他前方的道路。   命运长河的深处,是一片灿烂无垠的星海。极尽绚烂,辉煌无限,编织着洪荒众生的命运。   诸多的星云之中,流星自天幕上划落,拖曳出长长的轨迹,一瞬绽放开来,漫天星落如雨。   盘古静静地站在星海之中,凝视着正中央的洪荒大陆,神情宁静悠远,仿佛怀着几分莫名的期许。   见他到来,祂微微侧过身来,毫不意外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不错,这条路你已经走了一半了。”   “待你日后神功大成,为父也就不用担心你会被鸿钧关小黑屋了。”   盘古望着通天,欣慰一笑。   等会儿,这里面是不是混入了点奇怪的东西?   通天甩了甩脑袋,努力把自己的吐槽给甩了出去:“父神,您怎么在这……”   他的话道了一半,又倏忽止住。   少年抬眸望去,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盘古身上,忽而沉默下来。   那高大的身躯依旧如他之前所见的那样,顶天立地,支撑着洪荒的穹宇。可是仔细瞧去,却分明发觉那只是一道历史的投影。   盘古对着他微笑,那笑容虚虚实实,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消散。   通天心头一紧,已然意识到了什么:“父神……您……”   “这只是我残留的一点意识。”   盘古宽容地朝着他一笑,又冲他招了招手,安抚道:“可是被父神吓到了?”   通天摇头。   他靠近了盘古,任凭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又抬眸望去。   “父神,您留在这里,是想再看看洪荒吗?”   盘古沉吟几许,缓缓道:“原先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嘛……为父觉得,我大概是在看这群不孝子,是怎么把为父打下的大好江山给折腾完的。”   不孝子之一保持了宝贵的沉默。   他乖乖地仰起首来,看了看盘古,略带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盘古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又不禁伸手顺了顺气团子的毛。   “好了,紧张什么,为父又不是在说你。而且……你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从犯,罪魁祸首可不是你啊。”   他感慨一声,又抬眸望了望洪荒,神情中显出几分叹惋之色。   “可惜了……”   “真想把天道拖出来揍一顿啊。”   通天频频点头,以为妙绝。   盘古:“早知道祂这么不靠谱,当初就该运用物理手段,带着祂一起下去的。”   通天鼓掌赞同,用力之大,拍红了自己的手心。   盘古瞥了他一眼,无奈摇头:“好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你既然来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父神?”通天略微不解地望去,又见盘古对着他微微一笑。   “不想知道吗?这个世界得以重启的秘密?”   前后的记忆霎时连贯在一起,令通天的魂魄骤然震动。   他定神望去,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见盘古的身影在他面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天地逐渐倾覆,宛如……末日来临的那刻。   “来都来了,那就看看好了。”   盘古含笑的声音伴着一只大手落下,轻轻揉乱了他的发:“毕竟,这可是你亲手创造的奇迹啊。”   温热的触感尚且停留在头顶,通天再度望去时,却只见得一片寂然的天地。   那是洪荒毁灭前的最后一夜。   ……   一轮皎洁的明月映着脚下的大地,叹一声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毁灭的气息弥漫在洪荒的每一处,却丝毫没有惊扰到睡梦中的众生。无论是蹲在枝头的松鼠,亦或是院落里的人家。   世人皆入梦,徒留通天一人清醒地站在这人间,守着他的弟子。   通天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又回到此地。环顾四周,环堵萧然,一片秋风拂起落叶飒飒,萧瑟无边。   净世白莲落在他手边,也颇有几分困惑,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手指轻轻探出,接住了纯粹的莲花,只一霎,光芒闪动,长剑入手,透着几分温润之感。   圣人一步踏上虚空,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这片黑黢黢的大地。   静,无边的静。   世间被遍布洪荒的阵法笼罩着,陷入了一片长久的静谧之中。这是他亲手设置的阵法,他自然知晓它的效果。   整个世界将在美梦的笼罩之下,一起被无边无际的孽力与恶煞吞没。   这是无法逆转洪荒局势的他,为这个世界所尽的最后一份心力,聊胜于无,不足为道。   “……”   通天微微皱起了眉头:难道说,这个阵法出了什么问题?   不应该啊。   少年圣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虽然他确实在紫霄宫关了许久,平时也没有什么练习的机会,但以他的阵法水准,也不至于连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幻阵也布不好啊?   “父神?”   他试探着向着高空喊道,声音传出去很远,又被回音传了回来。   啧。   通天摇头。   他又专注地低下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下方的景象,这一看,到底给他发现了几分端倪。   一户沉睡的人家之中,美梦的力量缓缓散发出来,在他们的屋舍之上形成了一片胭色的云霞。   通天抬起手来,轻轻触碰着这片云霞,目光一掠,便瞧见一副安居乐业、阖家美满的画面,从内到外散发着暖洋洋的气息。   他下意识勾了勾唇角,又仰起首望去,只见无边的烟霞悄无声息地弥漫在天地之间,伴着无穷无尽、不断滋生的愿力。   世间美梦无限,有人高歌一曲,豪情万丈,意欲攀登九重高塔;有人折柳吟笛,悄悄企盼着离人归来。   各种各样的愿望酿造出一个又一个香甜的梦乡,悄无声息地展露出他们心底最为真切的愿望。   从未有过的浩荡阵法将这些愿望连在了一起,使得那一瞬间,洪荒上下尽皆遍布着愿力。   不仅如此,通天又听到了几个格外熟悉的声音,在一字一句认真地许诺。   “贫道多宝,意欲保留过去的记忆……绝对不能忘记的记忆。”   “如果能够早点洞悉这背后的真相就好了,如果我早点知道……是不是就能改变这样的未来了?截教金灵……心有不甘。”   “倘若能够重来,我们还会遇到师尊吗?”   红衣圣人微微垂落了迤逦的眉眼,目光中竟有那么几分恍惚。   “痴儿。”   通天摇头一叹,字字都透出无可奈何的意味。   “何必如此,何至于此!”   只是他站在那里,到底是微微柔和了眉眼,静静地听着他弟子的许愿。   为来生,为己身。   心有所求,至诚至真,方成无边愿力,足以逆天改命。   “神通不及业力,业力不及愿力。”盘古感慨的声音迢迢而来,落在通天耳旁。   通天执着长剑,立于苍茫天地之间,修长的手指微微收拢,忽道:“不对,若仅仅是如此,洪荒不一定会选择回溯时光而上。”   那般纷杂的愿望,即使再怎么庞大,也无法汇聚成一股力量,推动着时间逆流。   盘古悠悠笑道:“这不就来了吗?”   通天怔然抬头,眸光一敛。   是夜,有一天道不知何故从天而坠,临死前大喊“上清通天”四字,犹然不甘,恨意丛生。   通天定睛瞧去,惋惜摇头。   好耶!是死不瞑目!   他跃跃欲试,思考着是不是该过去鞭一鞭尸,又低头瞧见洪荒的愿力在天道陨落之后,再度达到了一个巅峰。   世界从未有过如今的安静。   只余下紫霄宫这一片仅存的净土。   通天下意识抿了抿唇,视线定定地望去,只见得一片纷飞的梨花雨。皎洁无瑕,又浸润着点点的哀伤。   深深的庭院之中,少年被他师尊拥入怀中,对方尽其所能,庇护着他最后的时光。   他听见他们最终的对话,道尽了遗憾,却尚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情绪藏身其间,再也无人提及。   那情绪落在鸿钧的眼眸中,太深太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心头。   “师尊……”   “倘若有来生,我就做个好团子吧?”   他玩笑似地许下了心愿,鸿钧望着他,眸光微暗,答了一声好。   于是来生真的到来,欲将遗憾挽回,补偿所有的不甘。   只求这新生的洪荒,如他所愿。 第129章 运命惟所遇   通天站立在庭院之间, 怔怔地望去。头顶纷然的梨花落了满地,簌簌地堆积在他肩膀之上。   阵法,因他于心不忍。   愿力, 当是众生所予。   而最终推动着洪荒重头来过的,却是他一念所起, 许给他师尊的承诺。   圣人一念, 本该是玩笑之言, 却真真切切地被这片天地承认, 以至于时空倒转,岁月逆流。   盘古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我的好大儿啊,下次记得千万不要轻易和鸿钧许诺什么, 他这种修命运法则的魔神,口含天宪, 言出法随, 是当真能代表这片天地的意思的。”   “你同他承诺了什么,就如同对洪荒承诺了什么, 可怕得很。”   通天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衣摆曳落于地,与这无边的皎洁梨花交织在了一处。   “可是父神,您说这话可是说得太晚了……”   他喃喃喟叹, 眸光清冽,映着紫霄宫熟悉的一花一木, 庭院深深。   “我许出去的承诺,已经可以绕碧游宫三圈了,就差把自己带叶子连根给一道卖了。”   也许, 已经卖了也说不定。   反正他已经记不清承诺过他师尊多少事了。   盘古似乎被噎了一下, 许久才叹息一声:“也是, 你都落他手里那么久了,想跑也来不及跑了。”   想了片刻,他又语重心长地劝道:“不过还是要记得努力修炼,万一用的上呢?”   通天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烂漫如春花般的笑容。少年眉眼如画,端的是风流恣意。   “好啊,通天听父神的。”   长风从他身边拂过,打着卷儿吹起散落一地的梨花花瓣。   通天抬眸直视着前方,眼眸微微翕动。   只可惜……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大概是没有机会用上的。毕竟他上清通天,分明是作茧自缚,自投罗网。   外力施加,可破。   此心束缚,难解。   他低头抵上自己的胸腔,仿佛能瞧见里面那颗心脏欢欢喜喜跳动的模样。   不仅仅是为了延续他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命,更是为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感受。   那么欢喜,几乎要从中蹦了出来。   这就是他师尊想方设法,想要教会他的“爱”吗?   通天晃了晃神,朝生剑传来几分清凉的气息,重新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捏紧了剑柄,微阖眼眸,将之前瞧见的所有景象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而灵光乍现。   “父神也在其中起了作用,对吗?这个世界得以重启,父神也曾出了力?”   少年仰起脸看向头顶漆黑一片的天幕,笃定地开口道。   世界倏忽寂然。   紫霄宫中的那片梨花雨在眼前彻底崩裂,只在他眼瞳之中残留了一道淡淡的影子。   ——那是两人相拥的姿态。   陨落后的洪荒一地荒芜,只留下他一人站在苍茫的宇宙之中,面对着无尽的尘埃碎屑。   混沌的罡风席卷而过,吹拂起少年的衣袂,那般明亮的眼眸亮得惊人,灿烂辉煌,让人不由得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   盘古的残念定定地望去,倏然无奈一笑。   “是啊。”   祂轻叹:“因为你,鸿钧想要这个世界重新来过,而作为世界的创造者,眼睁睁看着你们走到如今的地步,我又如何不想令一切重来呢?”   通天颔首。   如此,一切便都串上了。   他无意中聚拢起了强大的足以改变时空岁月的愿力,鸿钧应下了他的许诺,引动了洪荒意识,在这之后,盘古以创世者的身份,同意了这个承诺的施行。   无数的偶然构成了最终的必然。   就连命运,也为他们倒转了一次。   一切重来,逆天改命。   ……   通天轻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定定地打量着周围一片的漆黑之色。   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却依旧只见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罡风卷起星屑,刮过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几分刺骨的寒意。   “那么,代价呢?”少年轻声询问,眸光灼热逼人,仿佛有烈焰在其中翻滚灼烧。   “父神,洪荒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而我,又需要为此偿还些什么?”   盘古的残念凝视着他,不知为何,竟生起那么几分心疼之意。   少年依旧是少年,可少年却再也不肯相信一场突如其来的,毫无代价的奇迹。   世上从不存在免费的午餐,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一开始就标明了价格。   一如他兄长曾对他千好万好,可这“好”的背后,藏下了无穷无尽的控制欲与掌控欲,从“好”变“坏”,看似是一念之间,却分明有迹可循。   倘若少年永远只做少年,永远被兄长庇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放弃成长,放弃自己的大道,也许他们之间的分歧根本不会出现。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冰消雪融之后,暴露出的萧瑟大地。   盘古开口,声音平静:“是有那么一份代价。”   通天反而放松。   他弯了弯眼眸,笑意盈盈地望着天穹:“我还怕您说没有呢?若是当真没有,我可就要担心了。”   盘古摇了摇头,并不多言,直截了当道:“洪荒的命运因为无上的愿力而逆转,却也因此背负了莫大的,足以重新埋葬这个世界的因果。”   “所有人都会逐渐想起他们的祈愿,洪荒的进程会进一步的加速。”   盘古:“这也就意味着,无量量劫会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重新到来。”   通天静静地听着,眉头若有似无地蹙了一下,旋即松开眉眼,点了点头:“十分合理。”   他问:“这就是我上次境界松动,隐隐有突破之兆时,被拉入命运长河的原因吗?因为希望洪荒重来的愿望,是我许下的?”   “这份因果因我而起,也将由我来将它终结。”   少年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用力地点了点头,眉眼间笑意灼灼:“听起来很不错啊。”   盘古:“不仅是你,还有鸿钧。”   通天面上的笑容凝滞了。   他抬起头来,认真地望向这片浩瀚无垠,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天穹,声音极轻极淡,仿佛要散在风中。   “……父神?”   盘古看着他,缓缓道:“洪荒的意识一向公平公正,你们共同许下了这个承诺,那么代价,便应当是你们两人一起背负。”   “能不能考虑一下……”通天不甘道。   盘古无情摇头。   少年的神情渐渐沉了下来,眸光微微颤动,藏在袖中的拳头悄无声息地攥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   盘古轻叹一声,转而安抚道:“你现在莫要太过担忧。”   “一切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祂微微抬起手来,轻描淡写地一挥,只见一道无垠的长河贯穿了混沌,从无穷远处,奔赴向另一个无穷远。   命运长河永不止息的波涛声落在通天的耳畔,清晰彻骨,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寒意。   通天站在原处,僵硬地抬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景象:“父神……您这是……”   “欲要化解这份因果,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洪荒再度踏入同样的命运。”   盘古悠悠出言,声音邈邈,恍若洪钟。   “唯有令这个世界真正超然于外,再不受宇宙兴衰规律的影响,你们逆转时空的因果,才会不消而消。”   “否则,你也好,鸿钧也好,最终的代价也不过是——万劫不复。”   通天抬眸望向那条川流不息的长河,指尖微微向前探出,仿佛能触及那星星点点的光辉。   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这世间一个人的命运,从诞生到湮灭,不过瞬息。   盘古同他一道望去,眉眼微微垂下,伴一声叹息,三分无奈。   “命运长河上次无故唤你前来,便是为了此事。祂试图提醒你,你还欠祂一份因果。有欠,自当有还。”   通天忽道:“而且,我已经有了还债的资格,对吗?”   他的修为每进一步,他便越能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呼唤声。   少年歪了歪头,又道:“只有我能做到,师尊不行。”   否则,祂应该先去找鸿钧。   盘古不知为何,倏地大笑一声。   “是极是极,鸿钧他不行。不仅是他不行,你老父亲我也不行。”   祂深深地望了一眼通天,忽而含笑道:“还记得为父见到你时,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这条路你已经走了一半了。”   “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一半了。”   两人异口同声。   通天的眸光微微眨动,显露出几分明朗的色彩,宛如万千星辰辉映,灼灼生辉。   他忽而伸出手去,指尖唤起一缕微光。周围似有青莲晕染而生,明亮纯粹,孕育着无限的生机。   伴随着他的举动,少年身上的衣袍随风而动,几欲乘风归去。眉眼流转之间,风流天成,恣意无双。   盘古含着笑意的声音轻轻拂落,悠远绵长:“你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了,它就在你的手中。”   因为只有你,选择去证了这条十死无生,只求生机一线的大道。   通天眨了眨眼:“可是父神……”那另一半又在哪里呢?   他颇有些困惑不解,又听盘古轻轻一叹:“殊途同归。”   什么?   通天睁大了眼,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只见得一只大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顶,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头。   盘古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高大而挺拔,支撑起他头顶的天穹。   混沌被分开了,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彼时的上清之气尚且混在父神证道的背景板里,安安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   凝视着,洪荒诞生的瞬息。   太清老子悟到了无为之道,道法自然,顺应天地大势而生;玉清元始悟的是规则之道,欲要阐明天地正理。   而上清通天低下头去,瞧见了那一丝生机,令万物从无到有,生生不息。   他们的道各不相同,截然相反,他在前世便已经领悟得透彻。   此时盘古凝视着他,太息一声,却又重复了一遍:“殊途同归。”   通天的眉眼动了动,神情间似有几分恍惚。   他定了定神,不再去看那道熟悉的上清之气,转而将目光,投到了另外两道清气之上。 第130章 循环不可寻   那般模样, 最是熟悉,也最是陌生。   旁人的诗词中曾言“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 他偶尔闻之,不免触景生情。   西极昆仑, 东极碧游, 一则为皑皑雪山, 一则为碧海青天, 是为“至近至远”。   而他与老子、元始的亲缘,只因他们同为盘古元神所化。彼此之间虽以兄弟相称,实际上却无半分世俗意义上的血缘关系。   故而, 当他斩断那份因果联系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关联。曾为“至亲”, 如今也只剩下了“至疏”。   可见造化之妙, 总归是无常。   曾经的他,哪里曾想过这一刻呢?   通天喟叹一声, 眸光微垂,竟也有几分怅然。   不仅是他,怕是旁观过他们兄弟相处之人,都有些难以置信吧。   只是这些情绪到底困扰不了他太久, 通天微微一恍惚,便又从中脱身。   已经过去的事情, 何必再去重提?   当弃之,当抛之,当彻然醒悟, 权当大梦一场。   于是少年的心终归平静, 无悲无喜, 波澜不惊地望着那些前尘旧梦。   于是他终于觉察到了那么几分微妙之处,自他的道中,自老子的道中,也从元始的道中。   大道三千,奥妙无穷,于凡俗众生来说,能从中择取一道走至尽头,便已实属难得。走到最后,不过是问道长生,与天地同寿。   人人皆如此,并无什么区别。   可当盘古低垂下头颅,一字一顿对他道出“殊途同归”时,通天却忽而一怔,生出诸般的感悟。   他证一线生机,可至圣人之境,可居万万人之上,但他却迟迟未能洞悉大道。   为何?   因为他的道,不全。   通天微垂了眉眼,长睫翕动,掩下眸底倏忽复杂的情绪。   盘古的声音从无限高远的穹顶传来,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是一阵风,仿佛他随时都能抓住这一缕风,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终生只求一道,走到极致,不成圣也成圣。但对于洪荒来说,却绝不可能只存在一种大道。”   盘古看着他的孩子,轻轻叹息。   “欲成大道者,从一条路走来,走到最后,必然学会去包容这世间所有的道途。”   通天立在原地,面上的神情缥缈,瞧不太真切。他仿佛身居此处,又仿佛神游而去,不知归处。   盘古:“通天,你求一线生机,破而后立,这令你十分轻易便可触及大道的边缘,但你迟迟不能再往前踏出一步,是因为这世间,既要有生机,还要有长长久久的秩序。”   “以秩序为基础,洪荒才能稳定,稳定的洪荒,方能诞生出源源不断的生机。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祂轻轻一笑,抬起首来,望向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神情忽而无比温柔。   通天仰起首来,同先前一样,旁观起一个世界自微末时诞生的模样,破而后立,从无到有,是万千生机蓬勃。   而在那之后,无数的法则从天上坠下,洪荒有了日月更替,有了春秋代序,河流自上而下奔流而去,时空岁月一路向前,永不回头。   生机与秩序。   一线生机同天地正理,自然之道。   它们彼此对立,彼此斗争,却也相依相生,互相扶持,以无比矛盾的姿态,共同推动着洪荒的发展。   三清的道……原是缺一不可的。   他也好,他的兄长们也好,若是当真走到了最后一步,都是要去接纳彼此的道的。   失去了一线生机,再稳定长久的秩序都会腐朽失色;而没有秩序的支撑,一线生机便如昙花一现,只得了瞬间的灿烂。   通天忽而掩着胸口,蹙起了眉眼。   他喃喃问:“父神,您说,我们这些年……到底是在争些什么呢?”   “死了那么多人,我的弟子也好,那些被收来应劫的阐教三代弟子也好……可都是平白无故失了这一身的性命。”   少年神情茫然,近乎不解地问:“我与元始……我们争了那么久,久到我远赴东海,重立了道场,又传下道统;久到封神量劫,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久到如今,三清不复三清,我已经没了兄长,却得了个殊途同归。”   “……好像个笑话。”   他叹息。   盘古又低下首来,法力凝成的大手温柔地拍了拍通天的脑袋,又揉乱了他束好的长发。   长风拂过少年的乌发,似有满腔的眷恋与柔情。   “可这并不是通天的错。你已经做到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了。”   盘古摇头:“而且,我那好友,我是说鸿钧,他也应当是教过你们的,三千大道,殊途同归,皆可证道。”   “是你的兄长入了歧路。”   通天沉默不语,再度抬眼望着眼前的世界。他伸出手去接那自在的风,那悠然的雨,眉眼间的怅然几欲呼之欲出,又到底是,渐渐地淡了下去。   前尘,前尘,何必回头,切莫回头。   他昔日早已断尽前缘,也当是时候,将这份心,也彻底断绝。   “谢父神指点迷津。”   少年俯身下拜,神情中显露出几分坚毅之色:“贫道通天,必证大道,绝不负您此心!”   作者有话说:   挠脸,虚弱。   大概就是:矛盾是事物发展的动力,是指矛盾有同一性和斗争性,两者相互结合,共同推动事物的发展。   (我在说些什么) 第131章 乃敢与君绝   他于八宝功德池中产生灵智, 伴着七宝千叶金莲而生,身躯至清至净,神情悲苦而带几分悲天悯人之色。   准提道人是他身旁伴生的一株菩提树, 功德池的池水孕育了他们二人,冥冥之中, 自有缘法天成, 故而结下了棠棣之谊。   接引自诞生那刻便于心头生出预感, 他的道扎根于这片土地, 西方盛,其道兴。   可是西方的兴盛久久不来,世人只见得东方的日月辉宏永驻, 只见得三清之道为玄门正统,为登仙大道。   他久久无言, 常常站在菩提树下, 静默无声地推演着邈邈无垠的天机,却终究是一无所获。   直至道魔之争。   西方的灵山灵脉毁于一旦, 汹汹而落的天雷神火几乎要将一切摧毁殆尽,诛仙剑阵的锋芒第一次划破了洪荒的天穹,也为此沾染了无穷无尽的孽力。   万千生灵死去时的悲哀之声,萦绕在诛仙四剑上方, 成了其永远难以消磨而去的晦涩之色。   他眼睁睁地望着西方遭劫,神情灰败, 喉中呕出一口血,却也在那个瞬息,瞧见了西方兴盛的曙光。   天道会补偿他们。   而事实确实如此。   洪荒给予了他们两尊圣位, 是属于西方的圣位, 却实实在在, 令他们获得了足够的权力与至高无上的地位。   “牺牲是可以换来利益的。”   接引恍惚地想着,定定地望着又一年的春风拂过大地,原野上的花零星地开了一朵,两朵,如此微弱,如此渺茫。   他俯身而下,伸出隐隐有些颤抖的手,去碰那开在八宝功德池旁,纯白色的无名之花。   宽大的手掌覆盖了那朵小花,一息,两息,花瓣被瞬间捏碎。   白色的花瓣与绿色的叶片混合成了一团不可名状之物,又被随意地抛弃在一旁,被足履轻蔑地踩踏而过。   “那就再来一次好了。”   十日齐出那天,西方的大地被照得干裂,河水干涸,草木枯萎,僵死的鱼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干枯的鱼骨头躺在河床之上。   接引却反而露出了一个笑容。   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东方欠他们的,终有一日要还上。   ……   妖族终于覆灭,他迢迢而来,试图带走那些幼小的妖族,却被女娲所阻。   上清通天一剑袭来,干干脆脆断了他所有的念想,甚至亲自驾临他的道场,带走了他那些被拐来的弟子。   但他仍然微笑。   足够的牺牲,会有足够的回报。   他没有等得太久。   封神量劫,三千红尘客,甚至于,还有截教多宝道人。   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这片天地会自然而然地弥补他,牺牲足够的利益,便会有足够的回报。   西方终有一天会兴盛,哪怕是踩着旁人的尸骸脊骨而上,他也会达成他的目的。   ……   碧游宫前。   一望无际的东海翻滚着波涛,鲛人的歌声依旧清澈得像是一场美梦。   接引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眼眸微微垂落,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朝着远方望去。   带着几分潮气与海水的腥气的风拂过他的衣袂,道人瘦削的面容上浮现几分悲悯之色,缓缓踏上了这片土地。   早有警觉的弟子踏上前来,匆匆拦住来人的去路:“不知阁下来访我碧游宫,是为何事?”   接引和蔼一笑,方想出言,又见另一个弟子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了如临大敌一般的神色。   他果断拽了一下前方的弟子,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他一笑:“您好,您好。”   然后直接退回了碧游宫中。   接引:“……”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他脸色略微沉下几分,旁边的准提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叫你们师长出来。”   反正通天不在。   未来的二十八星宿之一,奎木狼李雄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悄悄给金灵圣母传了个信,方才对着旁边不明所以的同门开口。   “你再仔细看看,怎么就直接上去了?”   同门呆了一呆,啊了一声,方才抬头望去,仔仔细细地将接引和准提打量了一遍,这才恍然大悟道。   “这就是师尊说的那个,外表艰难困苦实际厚颜无耻,最喜欢拐骗小孩,千万不要同他说话的那个,那个……”   他一时半会儿卡了壳,又见李雄重重地点头。   “就是他们!逢人就说你同西方有缘,话还没说完就直接动手将人拐走的那两个紫霄宫三贱客之二!”   还有一个嘛,大概是天道?   “太可怕了,他们为什么会来碧游宫?”   “退!退!退!离我们师尊远点。”   接引:“……”   准提:“……”   他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道:“我是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通天道友怎么会如此评价我们呢?大家都是紫霄宫的同门,彼此之间也都是和和气气的……”   对方的目光更是警惕了。   “这都不生气?太假了吧。装得也太过分了。换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对方做上一场再说。”   “李兄,此事必有蹊跷!”   李雄缓缓点头,口中轻唤法诀,又悄悄扣住了袖中的法宝,时刻准备着见势不妙,就先给对方来上一板砖。   接引额头上青筋微跳,熟悉的头痛感涌现出来,令他不由得重重地呼吸了两下。   深呼吸深呼吸,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他喵的截教弟子!世界线重启了还是那么难搞!   忍不住让人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念了三千年又三千年的寂灭之道,却始终没能度化那群截教弟子的日子。   若不是多宝来了……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接引面无表情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松开,又攥紧,反复几次之后,方才堪堪压下心底的杀意。   “贫道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来访,小友莫要惊慌。”   李雄大喝一声,高举板砖:“兀那秃驴,谁是你小友!你再敢上前一步试试!”   接引:“……”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面色一寒:“贫道以礼示人,你们却再三辱我,难不成,真当我们西方是好欺负的吗?”   李雄呸了一声:“你有本事就过来,没本事就闭嘴。”   接引不怒反笑:“好好好。”   他凝视着这座广袤无垠的宫阙,视线落在那以古朴的神文写就的“碧游宫”三字上,熟悉的剑意唤醒了某些糟糕的记忆,令他的目光愈发冰冷。   瘦弱的手指轻轻抬起。   风雨乍起,万物凄然。   寂灭死生之道落在接引的眸中,抬眼望去,只见得天地一片肃杀。   李雄攥着法宝的手微颤,咬着舌尖,强行逼出一口心头血,旋即便打算先下手为强,阻止对方酝酿成型的法术。   接引将手藏在背后,对着准提略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动作,方抬眼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足够的牺牲,足够的回报。   他微微一笑,等着那道无关痛痒的攻击,心中竟有那么几分期待。   上清通天心心念念的弟子,若是再度被他毁掉,他又会露出怎样令人惊喜的神色呢?   真想看看啊。   他轻轻喟叹一声,神情愉悦。   ……   金灵匆匆赶到此处,眉间一冷,宛如苍山覆雪。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龙虎玉如意,足下踏着九宫八卦之步,一息之间便已来到虚空之中,口中念念有词,催动着玉如意重重地往下砸去。   威势之大,令天空隐隐有撕裂之势。   李雄与她的法宝一前一后而来,形成一张滔天巨网。   接引仰首遥望,泰然自若。   ……   鸿钧垂眸一叹。   他伸手抓起了金灵,望着小姑娘在他手中重新变成了小狐狸,一脸懵逼地睁大了眼。   又提起了李雄,幼小的灰狼困惑极了,半蹲下来,龇牙咧嘴。   很好,不愧是碧游宫动物园。   鸿钧面无表情地想着,把两只毛绒绒往他袖中一丢,方才艰难地空出了一只手。   鸿蒙量天尺自衣袖中落入他掌心,周围萦绕着玄妙的神文,一圈一圈泛起令人目眩的银色光晕。   法则的力量催动着这把号称有“量天”之力的法宝,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接引先前营造的气场摧毁殆尽。   来不及反应,接引倏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形宛如被一股巨力击中,重重地往后飞出了数里。   准提惊呼一声兄长,飞速赶至他身旁接住了他。   鸿钧衣袂不动,淡漠地望着他们两人。   “不就是想让碧游宫人欠下因果吗?无需如此,贫道大可以满足你们。”   接引勉强站起身来,神色惊疑不定:“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紫霄宫吗?   他止住了声音,神色忽而幽深几分,仿佛戳破了什么隐秘一般,古怪地望着鸿钧。   鸿钧并没有留给他太多关注。   他平举起量天尺,眸光淡漠疏离,口中轻喝一声:“去!”   东海之上,天穹倏地漏开。   紊乱的规则之中,一线天光徐徐落下,映着他冷淡的面容。   “鸿钧!”   愤怒的声音从混沌滚滚而来,宛如雷霆划破天际,透着极致的危险气息。   道祖负手而立,雪青的衣摆被风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很快又平息了下来。   “好久不见。”   他缓声道。   “你——”祂似想说些什么,又极为忌惮地止住了话头,只是心中的怨恨难消,使得祂忍不住出言讽刺。   “你真是好得很啊!”   天道阴阳怪气,极尽嘲讽:“本座早就该想明白的,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分明都是在忽悠本座,你就是为了保住上清通天!”   鸿钧颔首。   “您现在能清楚这一点,倒也不算迟。”   闻言,祂目光更冷。   “上清通天到底有什么好,令你为他谋划那么多?”   鸿钧瞧了祂一眼,唇角似乎扬起,却只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   “贫道既然做了他的师尊,就当爱护他、呵护他一辈子,哪能教旁人欺了他去。”   “凡人常说的师徒一心,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天道:“……”   “可笑!”祂眸色愈深,“事到如今,你还是想骗本座。”   天道:“如你这般的混沌魔神,会去信凡人的师徒一心?”   鸿钧低眸望了望脚下的碧游宫,思索一二之后,缓步从中踏出。   鲛人的歌声已然平息,波涛汹涌的东海之中,鱼群飞快地远离这片海域,所有生物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竭尽所能地避开这个地方。   总不好等他徒弟回来之后,入目所见的是一片废墟吧。   道祖理所当然地想着,方才抬眸望向天道:“这就是贫道给出的理由,至于信不信……那是您的自由。”   “好,好!”   天道:“果真是翅膀硬了,有人撑腰了。”   鸿钧摇头:“本来确实想好好装一装的,起码不被您过早得看出来,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元凤一举竟然真的引动了大道。”   “大概这就是通天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他眉眼微微舒展,唇边噙着一抹浅笑。   天道的愤怒更甚一重,霎时间,黑云压顶,几欲摧折。   滚滚的波涛泛起,拍打在道祖的云履之上,略微浸湿了他的衣袂。   鸿钧平静地立于东海上方,再度举起了量天尺,温和地询问道。   “那么,是我送您回去,还是您自己回去?”   天道望着他,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鸿钧,你这副躯体还能撑上多久,如此不加节制地动用法则之力……”   祂冰冷一笑:“本座等着看你的下场!”   鸿钧不为所动。   “此事,就不劳尊上担忧了,贫道自有贫道的法子。”   天道的目光垂落,同他长久地对视。   “你会后悔的鸿钧,选择了上清通天而不是本座,你会后悔的。”   祂反复重复着这一句,神情近乎癫狂,又在愈发逼近的压迫感中恼怒地一甩衣袖,声音骤然冷淡下来,泛着无机质般的机械冰冷之感。   “你会后悔的。”   宛如预言。   鸿钧却是低低地一笑,命运法则的力量汹涌而上,抵制着来自天道的言灵。   “绝无可能。”   他弯唇一笑。   因为他的弟子,爱他啊。 第132章 仙人揽六箸   少年的心, 不仅仅眷恋着眼前的广袤天地、宇宙星辰,也生出了几般缠绵悱恻的情思,回首一顾, 岁月动容。   鸿钧淡淡地望了一眼天穹,又回过首来, 瞥了一眼接引和准提。   起伏不定的波涛拍打在岸边, 撞击出巨大的白浪, 似碎玉溅落, 声声不绝。   接引慢慢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低头望了一眼。   满手的血。   他有多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很久,很久。   久到无数个元会之前, 那一道横绝了须弥山的剑光。   少年横行无忌,张扬肆意, 提着剑就上了他的道场, 张口就问他要自己的徒弟。   准提摆出一副熟悉的姿态打算忽悠一下对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上清通天, 并不是来同他们讲道理的。   也是。   接引轻轻地抬了眼,眸光晦涩。   那时的少年背后有他同为圣人的兄长,贵为道祖的师尊,整个洪荒都偏爱他, 连天道都睁只眼闭只眼看他胡闹。   无数个元会,何人敢同他叫板?   哪怕年幼的上清还不能打败遇上的每一个敌人, 也没有多少人胆敢冒着惹下滔天因果的下场,真正对他下死手。   那般钟灵毓秀,得尽天地三分颜色的少年啊。   接引讽刺一笑。   到头来, 还不是断送了天真, 流尽了血泪, 为他之前无数个元会的肆意妄为,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可见,风水流年转,到头来,都是报应。   碧游宫前。   他艰难地直起了身体,推开了准提的搀扶,目光定定地落在鸿钧身上,浮现出几分古怪的神色。   那目光中透着几分窥伺的色彩,宛如一条不怀好意的阴毒之蛇,正在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鸿钧淡淡地抬了眼。   时间一时之间仿佛凝滞。   接引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鸿钧道祖,我总觉得,我不该在这里看见您。”   准提茫然地望向他,略微带些不安:“兄长,您在说些什么?”   接引不为所动,继续讲了下去。   “贫道还记得那一幕,西方的灵脉被万千的雷火摧毁,莫大的因果加诸于您身上。这片土地上残留了多少生灵的哀嚎声,数也数不清楚……”   鸿钧眉目不动,平淡地听着他的控诉。一手又探入衣袖之中,安抚地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   金灵抖了抖自己的耳朵,沉思了片刻,默默地躺了下来,随即安详地闭上了眼。   遇到事情不要慌,先看看师尊在不在,在就不用怕,因为师尊一定会解决的!如今换成师祖……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很好,躺平躺平。   “那才该是我们同您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接引幽幽开口,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鸿钧身上:“而不是同今生今世一样,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鸿钧望了他一眼:“如此,不好吗?”   他眉眼冷淡:“西方的灵脉完好无损,生灵涂炭之景再也不会出现。接引,你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接引凝视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果然,您早就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所以这世间的一切才会发生那么大的改变。”   他环顾四周,望着这片浩渺无垠的天地,紫气东来,福运无穷。   邈邈的云气围绕着碧游宫,滔天气运流转不息。福地洞天,海外仙岛,好一个蓬莱仙境!   不愧是盘古三清之一,上清通天的道场!   接引不觉上前了一步,又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仿佛蕴含着世间无尽苦难的眉眼低垂,竟也有几分悲悯之感。   “此界洪荒本该被埋葬在宇宙的尘埃之中,鸿钧道祖,您纵容通天教主回溯时间长河而上,又将原有的命运改了个七零八落……”   他双手合十,轻叹一声:“因果无穷,报应不爽。您可曾想过他这样做的下场?”   鸿钧:“关你屁事。”   接引:?   他整个人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接引抬起首来,望向鸿钧那张冷冷淡淡,无悲无喜,宛如高岭之花一般的面容,不信邪地追问了一句:“您,您说什么?”   “关你屁事。”鸿钧冷淡地掀起了眼眸,语气冰冷刺骨。   “还有,管好你自己!”   接引下意识抽搐了下嘴角,神色中显出几分难得的茫然。   他幻听了吗?   可是,可是……那也不能幻听两次啊?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道祖吗?这么,这么……的言语,怎么会从道祖口中说出?!   他一时呆滞,鸿钧却已然不耐烦了起来:“说完了吗?也该轮到贫道了。”   紫衣华发的道祖眉目冰冷,目光中不带丝毫感情。他望着接引、准提,一如望着道路旁胡乱堆积着的石头。   居高临下,凛然高华。   整片碧游宫骤然冷了下来,方圆数百里,草木微颤,风声鹤唳。   “因果报应……就算当真惹下滔天的因果,你以为,贫道不敢杀你吗?”   冷冽的声音拂过苍莽的大地,宛如三尺青锋出鞘,含一丝彻骨的杀机。   昔日的混沌魔神已然生出几分不耐,背叛与虚伪本就为他们所厌恶,更何况,他还牵涉到了通天。   他呵护在掌心上的人,想要庇护他一生太平无忧的人……   因果报应?   就算真的有报应,也当由他来偿还!   杀气愈重,天地动荡。   无数人的目光下意识投向东海方向,露出一副深思的神色。   九重天庭上的妖皇垂落了目光,不周山上的祖巫踌躇不决。   昆仑玉虚宫中,玉清圣人忽而停止了讲道,望着身旁的太清圣人,久久无言,倏忽起身。   云光一道,远赴东海。   接引面对着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压迫之感,只觉身如蝼蚁微尘,随时会被道祖碾灭殆尽,再加上那真真切切的杀意……   若是不逃,怕是真的会陨落在此处。   面容悲苦的道人攥紧了手中的禅杖,神色阴晴不定,胸中气血翻腾。   他来不及思考,伸手拽住了准提,暴喝一声:“走!”   下一瞬,冰冷的法术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地面骤然消失,只余下一个大大的黑洞。   光与影尽皆为黑洞所吞噬,里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概念。   一切皆是“虚无”,皆是毁灭。   鸿钧站在原地,一眼也没有去看那个黑洞,只抬了步,平静地回了碧游宫。   众人窥探的神识姗姗来迟,在外界寻觅一番,来不及挣扎,忽被黑洞吞没。   短促的一声惨叫之后,黑洞缓缓消失在了原处。   ……   风平浪静,诸事无忧。   *   命运长河之中,盘古盘坐于地,替通天护道。   远古的神祇眉目温和,怀着几分感慨的心思,望着少年踽踽独行而来,以己身之道意,演化诸天万界。   万千生机如同雨露,一颗道心坚如磐石。新的生命诞生于荒芜之中,朝天伸展着嫩绿的枝叶。   祂瞧着瞧着,似也有几分回忆起往昔的时光,不由得轻轻一笑。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上清继承了我的遗愿啊。”   鸿钧从远处走来,如雪的发披散在背后,一袭雪青的道袍曳地,愈发显得寂冷。   闻言,他不置可否地蹙了蹙眉头:“他同你可不一样。”   盘古并未回头,听到鸿钧的话亦只是悠悠叹气,似觉几分好笑一般。   “好友,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鸿钧冷然:“其他也就算了,这一心一意作死的事业,可是万万不能继承的。”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盘古举手投降,又凝神望向底下的少年。   半晌,忍不住吐槽一句:“但是……这可是我的孩子啊,好友,你觉得你拦得住他吗?”   鸿钧不语,同样垂眸望去。   荒芜的大地之上,雷霆雨露围绕着通天,万物生灵如同亲近自然一般亲近着他。   少年似是微微笑着,眉眼灼灼,晕染一层淡淡的辉光。举手投足之间,天地演化不息。   他所在之地,万物欢喜地生长。   他环顾四周,丛野边上星星点点的花朵也显得灿烂。   以“通天”之名号行于洪荒的神祇,自然有着同他尊名一样的无上伟力。   道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眸光微微暗下,似叹息,又执着:“拦不拦得住……贫道总得去试试。”   若是未曾尝试便放弃,那世间……该有多少遗憾?   盘古摇头,定定地望着鸿钧,吐出一句喟叹:“无嗔无痴,无生贪念,原来不过是非有缘人。”   祂侧首望向鸿钧,禁不住调侃一句:“好友,你完了啊。”   鸿钧淡淡地抬眼,视线与之相触。   盘古打了个哈哈,若无其事地转了身,转而对着通天夸赞道:“不愧是我儿,就是这般出色。”   “集天地之精华,融万物之灵气。天地偏爱,众生向往……怎么就便宜了你呢?”   祂挠了挠头,神情略微苦恼三分。   鸿钧略显忍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以为你现在这副模样,贫道就不敢揍你!”   盘古哈哈大笑,无所畏惧:“来啊来啊,有本事你就打我啊!”   祂姿态无赖,理不直气也壮:“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分明是你强行将这只气团子拐回家中,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就动了这般心思!”   还偏偏给他得手了。   一念至此,盘古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甚是后悔。   怪他啊!早知道应该提前跟通天说防火防盗防师尊的!   鸿钧已经准备好撸袖子揍人了。   画面一时十分之美妙。   盘古抱头而走:“唉,消消气消消气,尊重一下我好吗?按后世的说法,好友,你可是要喊我一声老丈人的。”   “贫道的洪荒没这规矩!”   “啧。”盘古摇头。   祂戏谑道:“你我相识多年,贫道那么大一个儿子都交给你了,你却连喊我一声爸爸都不愿意!”   鸿钧面无表情,一手捏紧了量天尺,衣袖被风鼓起,扬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目光随之显得愈发冰冷彻骨:“贫道真心觉得……”   “有些早早死了的人,还是不要时不时出来诈尸为好!”   “盘古,你觉得呢?”   盘古:我觉得不如何哦=。= 第133章 难于上青天   惊!天地间时不时传来滚滚雷霆之声, 伴着虚空轰隆隆的鸣响,这是天道的扭曲,还是道祖的愤怒?   下有不周山境内, 祖巫成了滚地葫芦,上有九重天阙, 帝俊召见妖族大臣议事时, 哗啦啦裂开的屋顶。   只见那瓦砾与灰尘齐飞, 劈头盖脸就砸了人一身。   一群人狼狈不堪地东躲西藏, 待喧嚣平息之后,敢怒不敢言地望着头顶状似风平浪静的天穹。   洪荒到底能不能好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伏羲艰难地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一脸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一边悄无声息地竖起了中指。   汰,还是那个熟悉的洪荒!   大佬们打个喷嚏都会让底下的人倒霉。   还好他提前给自己算了一卦, 今日带足了法宝才出的门。   尽管如此……   伏羲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裂成两半的羊脂玉佩, 随手一抛,便见得它化为飞灰, 徐徐散落一地。   难啊难,难得很。   算自己的命难,渡自己的死劫更难。   伏羲面色沉重,很是忧伤地想着:“妹妹, 今个儿我们吃什么药?是要那九转金丹磨成粉,还是采几味灵芝做辅?”   “哥哥替你去寻啊?”   女娲端坐在云床上, 通天彻地的神识匆匆地扫了一遍洪荒的大地,又耐心地听了听小泥人们祈祷的声音。   “二狗今天把我家的鸡揍了,我气不过, 把他家的狗骗出来打了一顿。娘娘对不起, 您会原谅我的吧?”   “蛇兄比我能打多了,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啊?我总怀疑我是蛇兄的腿部挂件,虽然蛇兄没有腿。”   “今年的粮食又丰收了,明年要不要再去开垦些田地?”   林林总总的声音汇聚而来,令女娲微微垂了眉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在天庭的晚风吹拂之下,格外得生机勃勃。   伏羲抬眸望去,眸光微微恍惚,忽觉时光漫长,岁月遥遥不见尽头。   女娲撑着下颌,一一对此进行了回应。神念一道入了下界,不知又令多少人欢喜:   “娘娘不生气。”   “反省一下,继续努力。”   “多观察一下天时地利,再做打算。”   如此之后,她方笑意盈盈地抬了首,双手托腮,歪头望向伏羲,作可爱状:“兄长刚刚说了什么?”   伏羲定定地望她,长叹一声,将一碗药汤并三两粒冰糖放在她面前:“乖,该吃药了。”   女娲捧起了尚且温热的药碗,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几颗冰糖之上,又瞧向伏羲。   反复几次之后,她一口饮尽了苦涩的药汤,又信手取了一颗冰糖扔进口中。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起通天师兄啊。”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伏羲。   “虽然嘴上抗议,但已经在学医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了呢哥哥。”   伏羲面无表情。   女娲笑眯眯:“糖很甜,下次还要。”   “……行。”   伏羲揉了揉太阳穴,决定不跟他妹妹吵架。要怪就要怪隔壁那只气团子,要不是他起的好头,如今他又怎会……   唉,往事不堪回首,休提,休提。   他等着女娲吃完药,又将剩下的药渣一一收好、藏起,不让它流落出去,方才站起身来,嘱咐道:“你近来还是要好好休息,别一直动用神通。”   女娲应了一声。   伏羲不放心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近朱者赤,近气团子者黑,通天他那些热衷作死的小毛病,你可千万别学。”   女娲乖巧:“好的哥哥,没问题的哥哥!”   伏羲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女娲凝视着他的身影,唇边笑意轻轻扬起,又不觉抬起首来,凝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   长风拂过,吹动着万千芳菲之景,纷扬若雪。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呢?”   她站在窗边,去接那散落的花瓣,又悄悄攥紧了自己的手掌,碧眸在光影的闪烁之间明明灭灭,看不太真切。   “要用多少时间,才能等待一个奇迹发生?”   女娲:“此时?此刻?”   ……   伏羲往太阳宫而去,一路上不少妖族之人同他行礼问好,伏羲一一回应,举止从容,滴水不漏。   一袭白衣翩然,碧眸清透风流,端的是一副君子姿态。   待至近前,他微微抬首,神情微妙地瞥了一眼太阳宫上那个大大的窟窿,又不觉轻咳一声。   看样子,不仅是他一个人倒霉啊。   一个机灵的蓝衣侍从早已进去通报,很快便有声音传来:“请羲皇进来。”   伏羲便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淡定地踏入殿中。   太阳宫宽广无垠,可容万万人来此朝拜,日月星辰毫不吝啬自己的光辉,自窗扉而入,将此地照得明亮。   伏羲前世早已将之看了千万遍,如今再看,却依旧能感受到震撼之感。   妖族的日月灿烂无双,岂会让人去怀疑他们的千秋万代?   他拱手一拜,心下徒增感慨。   只是到头来……到头来,连他也枉送了这一身的性命,全靠有个好妹妹,一力将他捞了回来。   可见,人在洪荒,背靠大树好乘凉。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拳头不够大的,大概也就只能去死了。   帝俊放下了手中的玉简,揉了揉眉心,眸光柔和几分:“好久不见伏羲道友,愿同道友手谈一局。”   伏羲从善如流地在他面前坐下,扬眸一笑:“妖皇之令,岂敢不从?”   帝俊摇头:“此地可没有什么妖皇,唯有一位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之人。”   伏羲莞尔:“帝俊道友,今日因何而苦?”   帝俊抬眸望向他,一袭玄色衣袍,腰束红色腰带,眉心一点太阳神纹熠熠生辉。   “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万民耳闻,诸圣通晓……却无一人有法可解。”   “或也不如不知,如此,反倒落个清静。”   伏羲看他一眼,又瞧了瞧手边的棋盘,摇了摇头:“如此看来,我们二位不应下棋,而当共饮一杯,以消这万万载的愁绪。”   帝俊敲了敲桌案,扭头就招了童子过来:“此言有理,当奉美酒!”   伏羲陪着他一道饮酒,伴着日落月升,浓重的夜色攀爬上了天际。   桌脚下堆满了空空的酒壶,桌案上则是一副谁也没有去动的残局。   黑白两色的棋子纵横交错,安静地停留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之上,等待着无声厮杀的那刻。   刀光剑影,血雨连城。   帝俊望着那副棋局,想着两位圣人联袂而来的那刻,以及从人族中传来的纷纷扬扬,永不止息的消息。   “依伏羲之见,我族与巫族若动兵戈,胜算几何?”他忽而开口。   伏羲毫不意外,朗笑答之:“士为知己者死,若是您选择的道路,便是拼到玉石俱焚,我等也愿同往。”   帝俊抬眼:“倘若……我愿我族千秋万代,万民得以安居乐业呢?”   伏羲摇头:“纵使是圣人,也不敢奢求两全之法。”   帝俊:“算尽天机者,也难以算到自己的出路吗?”   伏羲垂落了眉眼,悠悠叹道:“您有河图洛书,我有伏羲八卦。圣人一念观过去,一念观未来,却依旧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眉目风流,一甩衣袍,行了个大礼。   “伏羲敬佩妖皇为妖族所做的一切,若是您有什么愿望,伏羲甘愿舍此躯壳!”   帝俊凝视着他,摇头轻叹,亲自俯身将他扶起,又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何须如此,你我尚未至如此地步。”   伏羲坦然受之。   两人再度坐下共饮。   酒过三巡,帝俊执着酒盏。他看了看眼前的白衣青年,眉目微蹙,迟疑再三,方才出言询问。   “伏羲,我们曾经见过吗?我是说,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种感觉,那种在思绪间偶然生出的一点似曾相识之感。   仿佛此情此景,曾经千万次上演。   伏羲摇头又点头。   帝俊面上浮现出几许困惑的神色,却并未追问下去。   伏羲掀起眉眼,望着他前世今生追随的君主,眸光淡淡,似有微澜起。   他静静地想了片刻,又缓声道了几句:   “在遇见您之前,我在这个世上最先遇见的,是我与妹妹洞穴之外的那些小妖怪。他们之中有草木成精,有灵石生智,更多的却是懵懵懂懂的野兔精、野猫精……”   帝俊抬眸望来,听着他的讲述。   伏羲:“彼时我们尚且年幼,自顾不暇,只能凭借盘古大神的遗泽,方才艰难地在洪荒生存了下去,却没有余力再去帮助旁人。”   “那些小妖,修为微末,身如浮萍,随便一个浪头打来,都能让他们毕生的努力毁于一旦。哪怕……刚刚生出灵智的他们,仅仅想要活下去而已。”   在这个美好而又残酷的世界里,艰难地,活下去。   伏羲微微一叹:“我每次寻觅到食物,匆匆归来,常常能瞧见几具小妖的尸体,散乱在山野之间,少有完好的,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给啃食了。”   “曾经有一只兔子生了灵智,又因缘巧合爱上了隔壁山头的一只灰兔,他们生下了八只毛绒绒的小兔子,我妹妹甚是喜欢。只是隔了几天再来,却只见得一滩血迹。”   “一只兔子也没有了。”   帝俊垂眸:“既已生有灵智,又如何能过这样的日子。”   伏羲微微点了点头。   他举起杯盏,啜饮一口,长叹道:“如此千年万年过去,我们兄妹二人已经有了足以自保的能力,也能庇护一些投靠我们的小妖,却也始终改变不了这样的局面。”   一人之力微乎其微,如何能改变“妖”的命运?   一直等到那时……   “直到那日,帝流浆现世,而伴随着帝流浆一道而来的,是专门为这些精怪妖魅所编造的修行功法。”   那才是真正能够改变妖族命运的东西。   唯有将力量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交付在别人手上的人,才能彻底地摆脱自己的命运。   帝俊望着伏羲,青年对他微微一笑。   “虽然那时从未见过陛下,伏羲便已然倾慕不已。如果您要问我们的初见,不如就选那个时刻吧。”   帝俊缄默了许久,阖眸轻叹,道一声惭愧。   “昔日所为不过举手之劳,却不料伏羲记了那么久。”   伏羲抬眸一笑:“于您或许是小事,于此洪荒而言,实乃无上功德。”   他举杯,悠悠感慨:“且容我敬陛下一杯。”   帝俊看了看他,到底是接了他这一盏酒,仰头饮了个干净。   两人于宫中对饮,渐渐地,有夜明珠散发出温凉的光芒,熏香点燃后跃动着明亮的火光,袅袅腾腾,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伏羲斜倚在云榻边上,眸光浅浅,映着窗边明月疏阔,照亮着脚下的洪荒大地。   千家万户,万千生灵,所盼的也不过是这一轮皎洁明月。   多好啊。   他感慨一声,又瞥了眼碧游宫的方向。   说起来,还有个傻子会去庇护妖族,传道受业解惑,引他们踏上修行之路。明明与己身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却依旧愿意去包容这世间所有的生灵……   这傻子最近又干什么去了?   伏羲摸了摸下巴:连自己的家都要被抄了还不出来。   他下意识掐诀起卦,也不敢细算,只模模糊糊地感应了一下对方的安危。半晌,越算越不对,又不禁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又去哪里作死了?不会还想着跳崖吧?还是在等着下一个“愿者上钩”的倒霉蛋?   头疼,难搞,想骂人。   伏羲面无表情。   帝俊饮完了杯中的酒,亦顺着伏羲的目光望去,凝视着那轮皎月。   “听君一席话,帝俊着实感慨良多。”   “既为君主,自然不能同以前一样,单凭个人喜好行事,要顾及方方面面,凡事皆为那些子民而忧心。”   他轻轻一叹,金眸熠熠生辉:“帝俊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伏羲回过神来,眸光微敛,郑重地开口道:“您所图甚大,当以足够的时光来铺垫。我们不能放弃动用武力,但战争,确实不是两族之间最好的选择。”   帝俊颔首:“伏羲放心便是,若不到生死关头,两族绝不会兵戈相见。”   他转而又道:“我有一事想托付给伏羲,不知吾友意下如何?”   伏羲笑道:“愿为尔驱使。” 第134章 九州安所如   鸿钧从命运长河中归来, 方从袖中捞出了狐狸与灰狼。   金灵踩着灵巧的肉垫,悄悄抓住了鸿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道祖脸上的神情。   鸿钧瞥她一眼:“知道自己错哪里了吗?”   金灵点了点头。   “错哪了?”鸿钧问。   金灵:“师祖……我们不该在师门长辈不在的情况下贸然出手。”   鸿钧摇头:“云霄三姐妹的先例在前, 通天这辈子都不想你们再与圣人交手!更何况,那可是接引准提!”   他面色一冷:“全洪荒最无耻最没有良心最喜欢跟人说你与贫道有缘然后将对方强行带回西方的拐骗犯!你们两人有几斤几两, 居然就想着同他们动手!”   金灵:!!   她震惊地睁大了眼。   师祖怎么连你也……   鸿钧一甩衣袖, 将他们两人放了下来, 眉头紧紧蹙着:“怎么, 对贫道所言,你们有什么见解?”   金灵和李雄纷纷摇头,神情敬畏:“没有, 没有见解!”   笑话,谁敢在这位面前说什么见解?这不是嫌弃自己活得太长吗?   鸿钧这才收回了视线。   李雄变回了人形, 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犹犹豫豫道:“可是师祖啊,那两位……不是还没成圣吗?”   他日日夜观天象, 也没见西方上头有紫气东来之象啊?   只瞧见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耀眼佛光,与包含着似有若无的,劝说人遁入空门立地成佛的梵音。   李雄甚是疑惑:“他们既然还不是圣人,也需要……如此提防吗?”   鸿钧看了他一眼,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招了招,重新将两人提在手中, 随即撕裂了空间而去。   碧游宫广袤无垠的星空之下,遍布各地的阵法闪烁着莹莹烁烁的光芒。它们的力量连成了一片,支撑着宫阙的运转所需。   法则之力悄悄散发出来, 将此地发生的一切藏在天机的感悟之外。   内殿之中, 鸿钧高卧云床。   “麻烦的不是他们本身, 而是他们背后的因果之力。”   道祖凝视着下方的两人:“接引、准提以不择手段为天道所喜,天道承诺了西方的兴盛,如此他身上便包含了大因果。就算是我等,也不能轻易斩杀他。”   金灵素来灵慧,此时也反应过来:“所以,他引诱我们出手,想让我们犯下大过,以此拉截教下水?”   她越说越愤怒,神情却愈发得冷静:“当时那种情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不出手,便眼睁睁看着师弟出事,若是出手了,同样是个死。”   “如此布局……”金灵忽而轻笑一声,声音冷厉,“分明是同封神时如出一辙!”   当年……他们本该在自己的洞府之中静修悟道,哪怕天机为血煞所蒙,悟道被迫中断,他们也同样可以走亲访友,览尽山川湖海,九州明月。   却一个接一个地,入了这滚滚红尘,连己身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金灵垂下了眼眸。   不就是因为不愿自己的亲朋好友,师姐师弟们枉送了这一身的性命吗?!   就连师尊……也因为不忍心他们遭受如此大难,亲自入了量劫,被扣上了“违逆天命,犯上作乱”的帽子。   天庭上那亿万载岁月,她永世难忘。   鸿钧轻轻叹了一声,语气微重,包含着几分莫测的力量:“金灵!”   她骤然回过神来,抬眼望去,难得显出几分茫然之色。   鸿钧缓声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连通天,也不想你再为过去所桎梏。一味沉溺于往事的人,如何能够再看到他们眼前的风景?”   “师尊也……不想我这样。”金灵喃喃重复,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心头忽生的哀恸之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谢师祖指点!”   鸿钧看了看她,又抬起手指,隔着虚空,点上了她眉心方寸。   “这是贫道昔日寻来的一道修行法门,与你如今的跟脚很是契合。你若是愿意,可以花些时间将它掌握,有助于稳定你的心境。”   金灵又道了一声谢,低下头来,静默无声地站着。   熟悉的愤怒,熟悉的不甘,与熟悉的……无能为力。   她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李雄担忧地望了她一眼,踌躇一二仍是上前道:“敢问师祖……那我们以后遇上这两位西方的圣人,是只能骂不还口动不还手,一味忍耐了吗?”   鸿钧面露沉吟之色,慢慢地……摇了摇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来,心情仿佛从谷底回升。   “如此因果,岂会没有代价?”道祖缓声道,“你们还记得姜尚姜子牙吗?”   “那个借玉虚符命主持封神量劫的人?”   “无成仙之机,只能得享人间之福的阐教三代弟子?”   金灵与李雄异口同声地答道,随即对视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鸿钧慢声道:“昔日姜尚为天道选中,一力主持封神。就连圣人也待他客客气气,动不了他分毫。哪怕应劫丧命,也被主管封神台的清福神柏鉴把魂魄拘束了回来,送他重新还阳……”   鸿钧:“可封神之后,他又去了哪里?你们对此可有印象?”   金灵犹豫了片刻:“武王将齐国封给了他,让他做了诸侯王,然后……然后……”   她没了印象。   仿佛这四海九州之中,再也没有这般人物。既是昔日量劫中至关重要的主劫者,又岂会消失得这般彻彻底底,连转世重生的消息也不曾听说?   金灵心下发寒,再度望向鸿钧时,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道祖的面容之上,渐渐也笼罩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一片黑黢黢的雾气之中,只余下了一双锐利迫人的深紫眼眸。   杀意凛然,欲灭诸天。   鸿钧:“身处大争之世,方有运命加诸于关键之人身上。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完成量劫,在量劫之后,他们的死期才会到来,而在此之前,能避则避。”   他喟叹一声,忽又道了半句:“天道对接引和准提,到底是与前世不同了……”   从看重,到将他们视为消耗截教,以及通天力量的工具。   道祖浅浅地笑了。   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对着底下的两人道:“你们这段时间就先待在碧游宫,哪里也别去。有贫道在,他们不敢再来冒犯截教。”   那是。   那两位圣人又不是真的想找死。   金灵眨了眨眼,笑着应了下来:“那弟子同师弟师妹们都说说。”   鸿钧微微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空无一人的内殿中,他侧过身来,对着身旁虚无之处开口:“如此,你也可以放心了。”   置身于命运长河中的通天微微抬起手指,接下了一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桃花花瓣,唇边笑意柔和。   鸿钧的目光穿透了亘古不变的时空,静静地望去。   良久,他轻叹一声:“做师尊的,总归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够无忧无虑,风雨不侵的,不是吗?”   通天抬首望来,在一片温软的繁花锦绣中与鸿钧轻轻对视,忽而弯起了眉眼,眸光清冽出尘。   鸿钧平静地站了一会儿,方才移开了视线,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屋内走去。   碧游宫上方的日月交替而过。   又是一朝。   *   阿九是一只住在青丘的狐狸,在族中排行第九。   青丘山四季如春、景色优美,大家都是狐狸,说话超好听的。还有狐族前辈们特意为他们设下的阵法,以庇护他们安安稳稳地成长。   阿九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常常趁着爹娘不在溜出去玩耍。在草坪上打滚,偷喝灵猴们酿造的猴儿酒。   小七很是不开心,总是摆出兄长的姿态告诫她。   阿九不听。   阿九的另一个爱好,是听娘亲讲故事,讲狐族的前辈们蛊惑了一颗又一颗的少年心、少女心,却始终不曾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不要去爱上一只狐狸。”娘亲总是这么说,却又理所当然地跟上一句,“不过,如果你真的对一只狐狸心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慵懒得看不出丝毫时光流逝的美人斜斜地倚靠在云榻边上,手指轻轻顺着阿九的毛发。   日光拂过她乌黑的鬓发,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光芒,仿佛这一刻便是永恒。   阿九悄悄吞咽了一口唾沫,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没错,娘亲说的都对!   小七这个时候又会不满起来,觉得这样对对方太不公平。   也不知道他这只狐狸怎么回事,满脑子刻板的道德观念,一板一眼的,甚是无趣。   阿九心想,她以后可不能找小七这样的伴侣,这般不解风情,怕是会被活活气死。   ……   青丘的日子最是平静如水,一天快活似一天。   同往日一样,阿九跑到了深山之中,对着一面寒潭,盯着自己一身的狐狸毛看,懒洋洋地想着什么时候她也会出落成娘亲这样的大美人,心情顿时格外期待起来。   渐渐地,她趴在谭边睡去,尾巴晃了几下,熟练地把自己裹成了一团。   时间流逝得悄无声息,等到她陡然惊醒时,已然是夜半时分。   今夜的青丘没有月亮。   平日里寻常的树木交错纵横,枝枝条条盘踞在一处,在黑黢黢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阿九下意识紧张了几分,左瞧右瞧,轻轻发出一声低吼。   狐狸尖锐的鸣叫声在黑夜里愈发显得凄厉可怖,空空荡荡地回荡在山洞之间,反倒吓得她又往后退了一步,跌跌撞撞地坐倒在了地上。   狐狸尾巴被压住,痛得阿九眼泪都出来了。   不对劲,很是不对劲。   为什么这青丘之间,竟然无一丝鸟鸣花语之声?   阿九心中惶惶,想也不想,便往族中的方向跑去。   渐渐地,她又停住了脚步。   空气中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血腥气,比娘亲亲自杀鸡给她吃时还要浓郁无数倍,一寸一寸地侵染入她的感官之中。   阿九全身的皮毛都倒竖了起来。   她咬紧牙关,轻手轻脚地往前走,足爪轻轻一个用力,便藏在了一处墙角的阴影之中。旋即,她直起了身体,往里边望去。   里面没有娘亲,也没有小七。   朦朦胧胧的夜色之中,她只瞧见两张倒挂下来的,白色的犹带血污的皮毛。   一大,一小。   阿九茫然地眨了眨眼:娘亲和小七去了哪里?   她想去别处再找找。   阿九四肢轻快,眨眼间便可将族地跑个来回,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莽莽的夜色之中,青丘寂寞而宁静。只有那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的血腥气。   “啊,竟然还有一只漏网之鱼,我瞧瞧,是只母狐狸呢?”   阿九奔跑的动作瞬间止住,僵硬地抬起首来。   来人声音轻佻:“也许,我们可以拿她做条围脖?”   “好了,该走了。我们已经在这里花了太多不必要的时间,再拖延下去,祝融大神会生气的。”   另一个人劝阻了他,又道一句:“留一个也好,就当做是用来传信的吧。”   “哈哈哈哈你说的也是,这里的消息,总得让妖族那些人知道啊,小狐狸,你说对吧?”   阿九反应不过来,只瞧见那人轻俯下身来,轻慢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浓郁的血腥气忽得笼罩了她满身,令她的四肢颤抖不已。   “真是一只幸运的小狐狸呢。”   他轻叹:“跑吧,快跑吧,跑得越快越好,去找人求救,否则……他们,就是你的下场。”   他盯着阿九的眼睛看了许久,微微一笑,方才松开手去。   阿九终于再次得到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来不及思考,便在本能的驱使下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在头也不回地跑出数百里之后,她忽而哭了出来。 第135章 君子见其性   通天定定地注视着眼前那一片虚无缥缈的云雾, 神情中似有几分困惑。   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引得他不自觉地望去。   在他的道之外,还有什么事物这般温和有力, 有着包容一切的宽和,在他视线所及之处, 散发出温暖而又不容拒绝的力量?   想了片刻, 他忽而笑了起来, 弯了弯眼眸, 恣意又畅快,又伸出手去,似想触碰那道朦朦胧胧的视线。   盘古的声音浩渺无垠, 幽幽地回荡在天地之间:“鸿钧,你给我适可而止啊!”   那道视线忽而冰凉了一瞬, 淡淡地扫了盘古一眼。   后者理直气壮:“都说了不要耽误我家孩子悟道。”   道祖沉默了半晌, 到底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有说。   通天却仍然望着那个方向, 又被盘古重重地揉了揉脑袋,恨铁不成钢道: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当着老父亲的面早恋,我不要面子的吗?”   “这么说的话, 不当着您的面就可以了吗?”通天眨了眨眼,忽而笑道。   盘古盯着脚下的气团子看, 目光炯炯,十分具有压迫感:“团子,你刚刚说了什么?”   气团子打了个哈哈, 无辜极了:“什么都没有, 父神, 您听错了。”   “真的吗团子?”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你敢跟我发个誓吗团子?”   “团子不敢。”   盘古:“……”   老父亲的心好痛啊。   “儿大不中留,儿大不中留啊。”祂捂着胸口叹气,神情分外悲伤。   团子蹭了蹭祂的掌心,表示爱莫能助。   盘古望了他一眼,忽而盘膝而坐,将人提起,放入自己的掌心之中。   高大的巨人身躯巍峨,宛如起伏不定的群山。少年跌坐在他宽大得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掌心之上,仰起首来望他。   “父神?”   盘古低头看他,很是不忿地戳了戳他的脑壳:“团子,你知道吗团子?像你这样的傻白甜团,在我们那里是会被骗走吃掉的。”   “是真的会被吃掉哦!”   通天失笑:“不会的父神。”   盘古刚想说怎么不会,又见少年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我会杀了他们的。”   盘古:“……”   祂低头沉思了片刻:难道……这是只白切黑的团子?   祂晃了晃脑袋,将这个想法倒了出去,甚是苦恼地瞧了瞧气团子:“虽然为父与鸿钧交好多年,但是……就吾友那个性格,团子啊,你真的能接受吗?”   “又或者说,通天,你了解鸿钧吗?”   通天仰起首看祂,眸光翕动,流转着粼粼的波光,令人想起碧游宫外,茫茫东海之间,耀日初升时的景象。   他微笑道:“那父神给我讲讲呗。”   “父神多给我讲讲,我就了解了。”   盘古垂首打量着少年,慢吞吞道:“这……倒也不是不行哦。”   ……   盘古的故事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久到这世上还没有一个叫做“洪荒”的地方,久到混沌魔神尚未成为古老的传说。   作为最后一个诞生的,身来就背负着大道赋予的开天使命的混沌魔神,盘古生来便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以及……屡屡被追杀与反杀的命运。   混沌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明与秩序,只有无穷无尽的混乱。所有人都在日复一日的厮杀中度过,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信任。   盘古:“在那样的世界里待久了,见过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你就会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奇怪的。伦理道德也好,法度规章也罢,混沌魔神将一切践踏在脚底,只信奉自己的力量。”   通天似懂非懂地听着。   祂又看了一眼通天:“所以,就算你和鸿钧名义上是师徒,同我又算是父子,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当然,这不代表我赞同鸿钧监守自盗的无耻行为。”   通天:“父神开明。”   盘古摇了摇头,继续讲了下去。   盘古是在一次追杀中遇到鸿钧的,当时祂熟练地手起斧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结束了几个兄弟姐妹们罪恶的一生。   当然,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只能勉强撕裂时空躲藏到一处安全之地。   盘古:“理论上说,我本来不该和任何一位混沌魔神交上朋友,但是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比如:鸿钧是唯一一个在发现他受伤之后,竟然能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路过的魔神。   盘古感慨道:“说实话,当时我手上的斧头都已经举起来了,愣是被他的行为给整得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几次之后,盘古也发现了这位执掌着命运法则的神祇,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特立独行,绝不与旁神同流合污,于是在某年某月某日,愉快地伸出了友谊之手。   晦暗无光的混沌之中,冷淡的神祇抬眸望了祂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之后,方应承下了祂的友谊。如此万万载,直至混沌破碎,洪荒初生那刻。   盘古:“我曾经问过他原因,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鸿钧:“命运告诉我,答应你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会从中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盘古耸了耸肩,对着通天道:“感谢他的命运,总之,我们就这样成了好友。虽然我也不知道他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毕竟,当他同我交好开始,他的日子就变得不好过了。”   通天好奇:“是因为被追杀吗?”   盘古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是啊,尤其混沌魔神里面还有个叫罗睺的,自己虽然不太能打,但总是喜欢煽动别人前来送死。最后见势不妙甚至甘愿抛弃自己的力量,转身入了洪荒。”   通天沉吟:“怪不得,师尊看起来同他有着深仇大恨的样子。”   盘古大笑:“谁说不是呢,当时追杀我们的人中,三千个里面有两千九百九十七个是他叫来的。”   通天掰着指头算:“除去父神您,师尊,还有他自己,剩下的全是他骗来的,是吗?”   盘古笑眯眯:“是啊是啊,是个非常麻烦的对手呢。好几次我差点就能把他劈成两半了,这都给他逃了。也许,你见过他了?”   通天点了点头:“他主导了一场量劫。”   盘古慨叹:“果然,是金子无论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通天摸了摸下巴,默默地吐槽道:“虽然听起来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劲呢。”   盘古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纯粹的天光之下,祂神情温和,静静地注视着被他放在掌心之上的气团子,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替他拍打着衣袂上沾染的几片落叶。   团子懵懵懂懂地抬起眼望向他,又轻轻唤了一声父神。   盘古笑道:“好了,不说罗睺了,我们转回正题。”   “鸿钧这个人啊,他靠谱起来还是很靠谱的,所以当我意识到我终将陨落的事实时,我便向大道请托,将你们交给了他照顾。”   盘古挠了挠头:“从结果来看,他确实也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只是中途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祂说着又盯着通天看。   通天:“……父神。”   团子撒娇。   盘古无奈地望着自己被拽住的衣袖,颇为苦恼道:“好了好了,莫做这般情态。”   待艰难地解救出了自己的袖子,祂方轻轻叹息一声:“他对你动了此般心思之后,我方才发现,鸿钧他,到底也是混沌魔神之一。”   盘古:“他同样漠视规则与秩序,只是更加傲慢,不屑于为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去触碰世界的底线。他甚至约束着自己,限制着自己,以致于所有人都觉得他不沾染半分红尘喧嚣之气,无悲无喜得就像安放在神龛中的神像,聆听着世人对他永无止境的祈求,见证着世间悲欢离合,却丝毫不为所动。”   “可有一天,神像活了过来。”   “尊贵无双的神祇,将目光第一次驻留在春天的花上。”   盘古轻轻叹息,将手掌轻轻托起,对上通天微微怔然的眼眸。   “他爱上了春日的花,便再也做不了那个无悲无喜、公平公正的神祇,于是他生出了七情六欲,唤醒了心底蠢蠢欲动的渴求,他撕开了他为自己设下的束缚,不择手段,竭尽所能——”   盘古:“通天,你若是不给他任何机会,他也许还能克制住自己。可是……”   “但凡有一星火光,便当有焚尽世间一切玄冰的烈火,将所触及的一切都包裹在内,烧尽所有的痴妄纠葛,求一个如愿以偿。”   “……既伤人,也伤己。”   祂停顿了片刻,低头问了通天一句:“不管父神怎么说,你始终都喜欢鸿钧?”   通天抬起首来,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师尊是这世上,待我最好最好的一个人。”   盘古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阖眸轻叹。   “这样也好,若是能够两情相悦,总好过一方求而不得。我也不必担心你们中的哪个出了事。”   祂想了想鸿钧那时的神情,又轻轻抬起手来,亲昵地点了点通天的额头,语气温和道:“以后的事情,还是要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父神我啊,帮不了你更多了。”   通天眨了眨眼,倏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灿烂明媚:“父神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如此大恩大德,通天感铭肺腑,不敢或忘。”   盘古望着他,目光愈发柔和,温柔得像是这个世界本身。   鸟语花香,清风明月。   无一是祂,无一不是祂。   通天微垂了眉眼,喃喃自语:“真的……已经很多了。”   少年侧身望着将他托举起来的坚韧臂膀,站在祂的肩膀之上,以一种极为广阔的视角再度望向这个世界。   他见洪荒。   洪荒亦瞧见了他。   世界对着少年微微一笑,极尽纵容之色,仿佛在鼓励着他向前,再向前。无所顾忌,坚守本心。   通天眉眼微微翕动,神情中逐渐显出几分坚毅之色。   他重新坐了下来,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心神守一,顷刻便已入定。   盘古为他护道,鸿钧引他前行。   整个洪荒都是他背后的支撑,给予他最大的信赖与肯定。   此道如何不可行?   此道岂会不当行!   ……   碧游宫前,碧空如洗,潮水轻轻涌上沿岸,拍打着巍峨屹立着的紫芝崖。   元始抬起首来,神光蕴藏于眸中,一眼便已扫过碧游全境。   各式各样的生灵都置身于这片道场之中,已经化形的也好,不能化形的也罢,都整齐划一地修行着上清道法。   此间的主人立下了“截取生机一线”的宏愿,奉行“有教无类”之举,方有这般震撼人心的景象。   “万仙来朝。”   “好一个万仙来朝。”   元始轻轻掀起眼帘,目光淡漠疏离,说不清心中滋味。   他定了定神,只捏了个隐匿的法术,便旁若无人地踏入了碧游宫,举止低调,穿过了众多的人海,逆流而行,向着里面走去。   皎洁的月光落了满地,乱石在月色之下也闪烁着莹莹的光亮。   天尊一袭绣满了银色暗纹的道袍,映着垂落下来的白发,整个人都透着冰雪般凛然而不可冒犯的气息。   他一步步地踏上繁花满地的长阶,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忽而,元始停住了脚步。   他微微抬起首来,神情似有几分惊疑,又渐渐趋向了然,微微躬身一礼,声音冷淡如同海面上碰撞的薄冰。   “拜见师尊。”   “不知师尊何时离了紫霄宫,弟子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第136章 无肉令人瘦   碧游宫中, 一人立于高台之上,一人静静地俯身垂首。冷冽的月光从他们两人身上洒落,一地银霜素裹。   鸿钧看了他一眼, 并未回答,反倒轻轻一叹:“心里担忧?”   元始似乎僵硬了一瞬, 低垂着眉睫, 一言不发。   鸿钧挥袖将他托起, 又慢慢往屋内走去:“贫道在此, 自会保他无恙。”   却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元始忽而抬眼,目光疏离无声,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身前之人:“师尊。”   鸿钧驻足,回首望他。   元始动了动嘴唇, 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又缓缓阖了眼眸:“既然您在这里,那便是弟子多虑了, 告辞。”   他站起身来,视线淡淡地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又朝里望了一眼,便搭下了眼帘, 准备转身离去。   鸿钧看着他,忽道:“通天不在这里。”   元始骤然回头。   鸿钧神色仍然淡淡, 负手立于屋檐之下:“他往他的道途而去,走他万万载前,本该去踏过的一条路。”   元始站在原处, 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方冷声道:“您对他还是那么纵容, 只要是他想要的,您都会给他。”   元始:“哪怕这条路荆棘丛生,他踩着淋漓的鲜血走过;哪怕他一意孤行,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安危……您以为您这样做,便是真的对他好吗?”   鸿钧不语,只静静地瞧着他,又仰起首来,望着天地之间明月高悬。   无限广袤的世界之中,仿佛只有这轮明月跨越了前后的岁月,照尽人间离合悲欢。   风摇动着碧游宫中的奇花异草,弟子们笑闹的声音由远及近,距离此地不过一墙之隔。少年意气,飞杨恣意。   元始微微侧首,神色愈发冷淡。   “上清当与春风为伴,遇见世间一切美好。难不成,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鸿钧一袭道袍被徐徐而来的风卷起一角,神情疏远,看不太真切。   “元始,你不懂他。”   “是,弟子不懂。弟子若是懂了,又岂会到这个地步。”   鸿钧便叹:“那便留下来看看吧,看看你我的抉择,到底谁对,谁错。”   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衣袂拂过脚下的地面,声音波澜不惊,缓缓地流经过空气:“元始,你也该放下了。”   放下。   元始的目光中闪动着别样的色彩。他笑了一笑,只道:“弟子既入了迷障,不肯放下。”   鸿钧摇头,眉眼间俱是淡漠无情之色:“或也由不得你。”   “再怎么深的执念,也当有淡去之日,再怎么苦苦挣扎,也不过是妄想。”道祖居高临下望来,语气平静,“你与他,此生此世,早已无缘。”   “……无缘。”   元始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终于抬起首来,直视着鸿钧。   “师尊,您当真残忍。”   鸿钧不为所动,依旧平静地望着他:“诚如你所说,通天想要什么,贫道都会给他的。哪怕再离经叛道,再举世不容……只要我能,只要他想。”   “你昔日既对这份缘法弃如敝屣,也就莫要来责怪为师了。”   一片沉默。   半晌,方有低低的笑声传来。   鸿钧没有再去管他,伸手调整了一下碧游宫的阵法,又掐算了一下时日,方才沉沉地叹上一声。   快了,快了。   *   伏羲亲自下了天庭。   自云层往下俯瞰,越来越多的妖族聚居在一处,大大小小的族落连成一片,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吃草的同吃草的一块挨着,吃肉的蠢蠢欲动,也不敢对着同袍下此毒手。   虽然伏羲定睛望去,已然瞧见一只猛虎化形的妖族口水直流的模样,只差对着旁边的羚羊来上一句:“不知道友可愿自我牺牲一下?”   羚羊道友已经十分警觉地退后了一步,悄悄拿手肘推开了过于热情的虎族青年,脸上的笑容险些就要挂不住了。   伏羲饶有兴致地看着,琢磨着什么时候他才会借口溜掉。   果不其然,找到机会的羚羊道友溜得飞快,一看就没打算再回来。只留下满脸遗憾的虎族青年仍然在殷殷地期盼。   伏羲摇了摇头,决定回去就在妖族的教科书上再着重强调几笔。   比如:不能吃同袍,不能吃同袍,不能吃同袍,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再往外走,山川湖海之间,人族的身影出现得逐渐频繁。   伏羲顺便又瞧了瞧他们,打算回去同女娲讲讲。   “……听说啊,那怪物三头六臂,有移山搬海之能,头顶三只眼睛,一眼看过去,一眼看现在,一眼看未来,谁也逃不过它的追捕。只要它一眼瞪来,就连最凶猛的勇士也会害怕哩。”   伏羲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山海异兽?还出现在人族?等会他要不要去看看……   “那它是什么味道的啊?”   伏羲:??   “听说是鱼肉味的,肉质鲜美,入口即化,吃过的都说好!”   “有机会我们也去试试。”   “好啊好啊!”   伏羲:“……”   不是说“连最凶猛的勇士都会害怕”的吗?!   他深深地看了畅想中的两个人族孩童一眼,挥一挥衣袖,平静地离开了。   对不起,打扰了。原来是他们比较危险。   想了片刻之后,他决定再往书上加上几笔:警惕人族。   ……   再往前走,巫族的身影渐渐出现。   伏羲也从云层上落下,徒步而行,打算去拜访一下巫族的共工。   妖族掌天,巫族掌地的现状导致的就是两族之间权柄的重叠。   例如妖族管天上的降水,巫族又掌控着地上诸多的水系,两者彼此影响,谁也避不开谁。由此出现了一种既竞争又合作,合作大于竞争的局面。   对此,伏羲还是较为喜闻乐见的。   合作嘛,只要在合作,两族就不会轻易地打起来。尤其在这种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合作,对两族都好。   也许,他有生之年真的能看到一个坚定走和平与发展道路的洪荒呢?   伏羲深沉地琢磨了一下。   待到以后,人族发展起来了,三族鼎力的局面成型,在三方圣人的支持下,洪荒也许真的能够迎来一个崭新的未来也说不定。   他朝着天庭的方向望了一眼,倏地一笑:大概,他妹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呢?   伏羲感慨了一句,又耐心地等待了片刻,方瞧见了巫族前来迎接他的使者。   伏羲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他一道,踏入了遍布着绿色浆果的丛林。   作者有话说:   证明人虽然不行了,但是还健在。)   苟一苟,一定行。 第137章 俟我于城隅   不同于妖族天庭的金碧辉煌、威严大气, 祖巫共工所居之地皆是大大小小的树屋。   各式各样的浆果藏于树木的间隙之间,色泽鲜亮,透着生机勃勃之感。   当伏羲踏入其中的时候, 不少巫族的孩童好奇地从树屋中探出头来,打量着他这位不速之客。   “好奇怪, 他头上怎么没有长角角。”   “也没有毛绒绒的尾巴。”   “他真的是妖族吗?”   伏羲:“……”   伏羲轻咳一声, 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旁边的使者悄悄瞥过来一眼, 见他没有反应, 也便偷偷松了一口气。   共工站在树屋之前,远远看着他们走了过来,心里也有那么几分新奇之感。   他感慨地对着旁边的巫族道了一句:“我倒是没想过, 还会有今日的景象。”   毕竟……人在洪荒,谁不想争一争这天地呢?哪里想过有朝一日, 他们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共工隐晦地看了看天穹, 又轻轻摇了摇头。他收起了念头,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   “伏羲道友能来我们巫族, 共工不胜荣幸,接下来,便由我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伏羲抬首望来,亦笑着点了点头:“希望我的到来, 不会给阁下带来麻烦。”   两人彼此交谈了两句,方才向着屋内走去, 共同商量起诸般事宜来。   ……   阿九在逃跑。   她以前从未离开过青丘,此时说是在往妖族跑,其实也不过是慌不择路, 遇山便入, 遇河便渡,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但她不敢停下,只一味地跑着、跑着。   路过的人只瞧见一团白色的团状物,刷的一下就冲了过去,掀起满地烟尘滚滚。   她不知道那两人是不是还跟在她身后,也不曾回头看一眼。嘴唇咬得出了血,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这样的跑法,实在是容易出事。她自己也摔了不知道多少下,摔得鼻青脸肿、头晕眼花的,右腿也有些使不上劲来。   是摔断了吗?断了几根骨头?怎么感觉不到痛呢?   阿九很是茫然。   她偶尔想低头看上一眼,又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跑不动了。而那些噩梦般的景象又会在下一个瞬间追上来。   她便鼓鼓劲,又继续向前跑。   ……   巫族的树屋之间自成一片天地,和煦的日光从窗边洒落,桌案被一株藤蔓穿过,顶端蜿蜒盛开一朵黄色的小花。   伏羲掀起衣摆在一边坐下,将此间的景象打量了一遍,方缓声开了口:“水为生命本源,我族妖皇对干净而无污染的水源很是看重,故而遣我来此详谈。”   共工点头:“大哥也希望能同你们谈谈。”   既然双方都想谈谈,那就好说了。   他们对视一眼,直接商量起了降水的时间、地点,以及各地的降水量。另一边,共工也将总结的各大水系的涨潮落潮规律写在了纸上,推到了伏羲这一边。   伏羲瞧了一眼,道一声谢,便将之收下:“如此,或可保此间天地百代无忧。”   共工颔首:“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伏羲看了看时间,又笑道:“不如再谈谈两族之间的居住地问题?划江而治之后,两族之人来往别处又显得颇为不便,不知贵方有没有好的办法?”   共工摸了摸下巴:“一般来说,我们已经不建议巫族去往你们那边……”   他敏锐地抬了头:“妖皇想建立一个往来的通道?”   伏羲微笑:“总不能整片洪荒大陆,从此就被强行分割成两半了吧?”   共工起身:“我寻我大哥商量一下,稍后再答复于你。”   伏羲点头,执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啜饮一口。他看了看桌案上那朵小小的花朵,饶有兴致地观察了起来。   ……   阿九逃掉了吗?   又跑了好几天之后,她头脑昏昏沉沉地想着。   在再一次摔倒在地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慢了下来,拖着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藏到了树丛之间。   遍布着荆棘颗粒的树丛进一步划伤了她的身躯,她却来不及在意,只警惕地四处望望,方低下了头,悄悄钻进了树丛深处。   唯有黑暗能够给她带来些许的安全感,她悄悄舔掉了所有的血腥气,蜷缩成一团,艰难地进行着一个短暂的休息。   她只是睡一小会儿,很快,很快就会醒过来。   阿九悄悄地劝说自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可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她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鸣,腾的一声蹿出了树丛,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再度往着远处跑去。   她又看到了。   她……又看到了那一幕。   阿九不敢再闭上眼睛。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在巫族和妖族双方的配合之下,各种事项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伏羲也在共工的邀请之下,在巫族族地里面转了一圈,欣赏着巫族祭祀神灵的舞蹈。   天真纯洁的巫族少女站在人群的中央歌唱,歌声圣洁,回荡在山野之畔。众位歌者的声音随之响起,雄浑厚实,又添上了几分厚重之感。   伏羲站在最前面听着他们的歌声,一边配合地鼓掌,一边听着身边共工的介绍。   他正频频点头之际,忽闻耳边传来一声惊呼,随即便是一阵骚乱。   伏羲眉头一皱,下意识扭过头去,手指已经按上了袖中的法宝,倏地抬眼望去。   一只灰蒙蒙的兽就这样高高地跃起,腾的一声越过了众人的头顶,向着他的方向俯冲而来。   “妖?”伏羲疑惑。   他并未放松警惕,一脚往后迈了几步,手指轻轻拨动着袖中的琴弦。琴音尖啸,撞击在那妖兽的身躯之上,将她掀了起来,推出去数尺之远。   妖兽重重地落地,伏羲却是一怔:“哪里来的小狐狸?”   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环顾四周,警惕心登时上涌。   共工亦是倏地取出了自己的武器,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无人回答,只余万千的萧瑟长风,在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之声。其声凄厉,来回回荡,久久不曾平息。   伏羲与共工对视了一眼,各自提高了警惕。   共工示意一巫族上前瞧瞧那只狐狸死了没有,后者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用棍子戳了戳她,见没有动静,方才谨慎地低伏下身躯,探了探她的呼吸声。   一下,两下。   足足三息之后,他方才听到了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吸气声。   ……   阿九的胸膛微微起伏,她睁开灰蒙蒙的眼,望着眼前的世界。   这里是哪里?   她为何会到这个地方?她……走错路了吗?   “小狐狸,你从哪里来?”   有人俯身询问,声音极轻,似是怕惊动了她,她却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灰蒙蒙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透过苍霭的天,看向那人。   “在下伏羲,乃妖族大圣。小狐狸,你尚未成年,怎么孤身一人来此?你家人呢?可是走散了?”   妖族。   阿九倏地睁大了眼,神情也显得激动几分。她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干涸的喉咙里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她身前的人见状微微蹙了眉头,手指放在她咽喉处轻轻一点,流光遁入其间,治愈了她的嗓子。   阿九动了动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青丘……”   伏羲低头,皱眉:“你来自青丘?青丘出事了?”   阿九仰起头看他,视线却又越过他,落到后面的共工身上。记忆倏地重叠在一处,显露出诸般恐怖的景象。   祝融大人……   快跑呀小狐狸,快跑呀……   她睁大了眼,凄厉的狐鸣划破寂静的天穹,神情间闪动着极致的悲痛与无尽的憎恨:“是他们!是他们杀了我娘亲和小七!”   伏羲眉头猛得一跳。   阿九从他身前骤然跃起,露出利爪,重重地往身后的共工袭去。   共工:?!   伏羲来不及反应,迅速伸手拽住了阿九的脖颈,另一手挡住了她的爪子。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小狐狸灰蒙蒙的眼珠中似有别样的色彩闪过,兴起几分诡谲之色。   “你也要拦我吗?”   她断断续续地开口:“你不应该帮我一起,杀了他们吗?”   伏羲手上一疼,倒吸一口凉气,听到此言愈发头疼:“等等小狐狸,你先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可场面已然混乱了起来。   众多的巫族下意识举起了武器,纷纷对准了此地的众人。共工站在人群正中,目光从伏羲身上扫过,思虑一二之后,又落到了狐狸身上。   “你要杀了我们?”   “小狐狸,你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   伏羲只觉自己更加头疼了起来,定睛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口,只得用力死死按住阿九,又对着身后的共工道:   “事出突然,实在有许多疑点未明,这只狐狸便由在下先行带回妖族,再做定论。”   共工看了看他,思虑一二之后,仍是决定给伏羲这个面子。   之前一直都好好的,突然窜出个喊打喊杀的妖族幼崽,属实有些奇怪,不如他等会也报告给大哥,让大哥来处理吧。   他这样想着,便点了点头:“劳烦伏羲道友了。”   伏羲松了一口气,低头便想抓起阿九,却见她倏地抬起眼来,灰蒙蒙的眸光中闪动着一丝妖异的绿色。   “你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吗?连妖族也不肯帮助我们吗?”   伏羲皱眉安抚道:“你先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   阿九却垂了眼,喃喃开口:“真过分啊。”   “那就……都去死吧!” 第138章 容易莫摧残   当意外发生的时候, 谁也没能觉察到其中的不对劲。   伏羲只皱起了眉头,思考着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并不觉得一只幼崽能够伤到他,哪怕她的状态很是奇怪。而事实确实如此, 在他做好防备之后,这一次, 她的爪子甚至未能划破他的衣袂。   “小狐狸。”伏羲放轻了声音, 又运用上了几分魅惑人心的法术, 盯着那双眼睛瞧。   “告诉我, 发生了什么?”   狐狸挣扎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嘴巴张开, 露出尖锐的牙齿。   她低低地发出咆哮之声,拼命向前探去, 似想撕咬他的筋骨皮肉。   伏羲不动。   手指顺着她的脖颈微微往下划动, 似要透过外表,瞧见里面令她发狂的缘由。   他看着狐狸的眼睛, 望着里面充盈着重重的血丝,里面倒映出他的身影,眉头紧蹙,一脸困惑。而在他的身后, 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剧地下坠,带一点寒芒。   是什么呢?   伏羲不解, 神情微微恍惚了一瞬。   身体的本能比意识更快得反应了过来,他一个旋身,就避开了另一把从天而降的巨斧。   伏羲沉默了片刻, 缓缓回头。   事情开始变得奇怪了起来, 比如他看见刚刚还在和他友好交谈的共工双目充血, 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巨斧。   周围之前尚在唱歌跳舞的巫族,此时都开始了群魔乱舞。   徒留他一人站在场地之中,一手抓着一只狐狸,手上的伤口还在轻轻地流血。   “这就很糟糕了啊。”伏羲轻轻叹了一声。   他一边躲避着这群人的攻击,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着自己的伤口,寻找里面的致幻成分。   要么是世界发了疯,要么是他自己中了毒,不然还能怎么办呢?难不成,当真是他倒霉催的?   伏羲苦中作乐,纵身一跃踏出了包围圈,把狐狸敲晕丢进袖子中,这才抱起了伏羲琴:“来来来,试试就逝逝。”   琴音起,天地折。   ……   娲皇宫中,女娲微微垂首,神情中似有几分疑惑模样。她好像忘记了点什么事情,以至于孤身一人坐在海棠花下,手中捧着一朵重瓣海棠。   她低下头来,静静地望着手中的花朵,忽而张开口,轻轻咬下了一瓣花瓣,有一下没一下地咀嚼了起来。   碧眸幽幽,似有暗光流淌。   良久之后,她站起身来,往着内殿深处走去,斜倚在云榻边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   巫族向来亲近自然,这体现在族地之中,便是遮天蔽日的参差古木。   随着伏羲的琴音响起,这些高大的树木也挣扎着从土壤中抽出了根茎,挥动着粗大的枝干,重重地拍打在伏羲逃跑的路上。   人人树人人   树树 树树   人人树人人   眨眼间,伏羲已然被树和人包围在了其中,衣袂翻飞之间,多出了几道伤口,可他犹豫了片刻,仍然没有选择还击。   “所以说,到底是我发了疯,所见即为虚假;还是他们入了魔,一心一意想置我于死地?”   这个问题没搞清之前,伏羲不敢轻举妄动。   在洪荒生存多年,他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却只能苦笑着看着眼前的一花一木接连发疯,直至最后,连大地也背叛了他。   土壤深深地往下陷落,宛如无底的深渊,拽着他的腿部,一同踏入九幽之地。死亡的阴影逐渐生成,俯下身来,轻轻嗅了嗅他的鬓发。   狼狈,着实是十分狼狈。   伏羲勉力抱着自己的琴,神情凝重地望着这一幕,陷入了深沉的思索,旋即一拍琴身,纵跃而起,滞留于半空之中。   他趁着树木还没来得及追上来,迅速地给他妹妹传了信,又匆匆将情况告知了帝俊,方才一个折身,再度离开了原地。   头顶带着尖刺的花穿透了他之前所在的方位,一点一点地舒展开艳色的花苞,露出狰狞可怖的牙齿。   伏羲垂首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在看什么?”   身后的声音幽幽幢幢,仿佛有人正趴在他脊背上低语。伏羲透过琴身,瞧见共工再度高高举起的斧子。   得,还得跑。   伏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指尖轻轻拂过琴弦,选了一个方向便匆匆奔去,后面黑压压地追上来一片人影、树影,狂喜乱舞,狰狞可怖。   “再乱些吧,再乱些吧。”   “唯有混乱的洪荒,才是我们的机会。”   遥遥的,似有人在山岗上低语,声音中透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欢喜之色。他们看着伏羲,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   天地间渐渐聚起了乌云,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雨水拍打在丛生的树木之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显得此间的景象愈发可怖。   不周山下,烛九阴仰头望着天穹,眉头微微拧起,似有几分疑惑模样。   “天机怎会紊乱成这般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喃喃地询问,眸光闪烁不定,下意识掐算起自家兄弟姐妹们的现状。起初几个还好,算到共工时,他神情猛的一顿,显露出几分莫测的神色。   烛九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奔进了屋中,寻找起他兄长来。   “……出事了。”   雨水滔滔不绝,如银蛇乱舞,奔雷疾驰。落在伏羲身上时,泛起针扎般的痛感。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抹去面容上沾染的湿润雨水。宽大的广袖无力地垂落,露出一只浸润着血色的手。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望着紧随他而来的共工,终于露出了几分苦笑。   他还能坚持多久?   高大的巨人举起了斧头,肌肉遒劲有力,一双眼眸沉沉地盯着他,缓缓地走了过来。   “共工,到底发生了什么?”伏羲试探着问了一句,却只见得一把迎面而来的斧头。   他摇了摇头,又看了眼他袖子里的小狐狸,手指轻轻搭上琴弦,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就,打吧。”   风雷声起,琴音声声入劫。   是他发了疯,生出了诸般魔障幻象?还是周围之人入了魔,平白无故起了杀心?谁能清醒,谁能看破,谁能从中挣扎而出?   伏羲抬指,拨弦,眸光晦暗不定,注视着对面之人。   共工张口,大声地呼喝。仿佛也在劝说着什么,却又不得不举起武器。   琴身撞击在巨斧之上,锐利的音波划破了纤薄的肌肤,血色加剧了眼前的混乱。只剩下头顶一轮圆月尚且注视着人间。   “快跑,快跑!”   谁的哭喊声那么清晰,却没有一声被外界之人闻知。伏羲只是晃了晃神,便又抱紧了手中血迹斑斑、支离破碎的琴。   白衣青年低垂着眉眼,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耷拉下来,一手轻轻捂上了胸口。失血的感觉渐渐传来,令他愈发得茫然。   怎会,他的杀劫不该来的这么快。他也不该莫名其妙地……死在此处。   伏羲忽地抬起头来,望着俯视着他的天穹,嘴唇蠕动了几下,露出几分恍然大悟之色。   原来如此,是有人提前了这个过程吗?   ……可他还是觉得不对。   伏羲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望着那居高临下再度砸下来的斧头,终于闭上了眼睛,义无反顾地将琴身对准了共工。   他还没到九死一生的地步,他不应该死在这里!   琴声碎裂开来,世界开始颠倒混乱。他浑浑噩噩,重重地举起琴身,用力地砸了下去,“碰”的一声巨响。   “……结束了吗?”   有人轻轻问道。   “共工?!”   惊叫声划破了天际,痛苦而悲伤。   伏羲睁开了眼。   他先是瞧见了自己满手的血,再瞧见了倒在身旁人事不知的共工,再之后,他看到了匆匆赶到此地的烛九阴与帝江。   “原来……这才是杀劫。”   伏羲苦笑。   *   天地间的雨纷纷杂杂,将一切掩盖在白茫茫的水雾之下。汹涌的山雨伴着划破天际的闪电,一声巨响,将整片天地映亮。   伏羲眼睫微微颤着,毫无血色的唇怕冷般泛着淡淡的青紫。   “如果我说这是一个意外……”   无数的长剑对准了他。   无人相信。   “你杀了他。”   来人陈述着一个事实,神色平静无波,却似有暗流缓缓涌动。   伏羲:“他在追杀我。”   “是你一直想杀他!”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伏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无比困惑。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用力地探入血肉之中,剧痛令他清醒,却也愈发得迷惘。   “那我如何受的伤?”   他自言自语:“我又如何跑到了这里?”   “休要狡辩,此事妖族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伏羲深深地叹气,一步步地后退。他又看了一眼袖中的小狐狸,手指轻轻摩挲过那道最初的伤口。   “疯的人是我吗?还是他们?是谁在背后指示,又是谁操纵了一切?”   对面仍然步步紧逼。   “就算你依仗着圣人之势,也绝不能这般欺辱我们巫族,哪怕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电光石火之间,伏羲倏地一愣,旋即全身一寒。   他缓缓抬头,望见了数里之外,对准了他头颅与心脏的弓箭。 第139章 城上已三更   “如是我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佛音袅袅里,有人低眸垂目, 似怜悯, 似叹息。   思绪忽而极慢, 慢到他听得清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一声连着一声,危险而莫测。   伏羲的瞳孔收缩到极致,碧眸深处只印出那一点玄而又玄的杀机。   他来不及开口, 来不及避开。   天地间一片肃杀,只闻浓烈到几乎作呕的血腥气。   真正的杀机, 原来是落在他的头上。谋杀者想让世人见证他的死亡,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万众期待之中, 不明不白地死在巫族的地盘之上!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天穹。   天光陷于一片混沌与无序之中,紧紧闭着眼。生机渺茫而不可见,未来蒙昧而不可求。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想唤动一个法诀亦或是一个名字。   他也许会, 他也许真的会死在这里,要是他死了, 他妹妹又该怎么办呢?   伏羲的妹妹……   女娲。   白衣青年眸光微敛,碧眸深处涌动着怅然与难以尽述的念想。   在濒临绝境的万分之一个瞬息里,他想起了她的模样。   她的眼眸比世间一切雷霆都动人心魄, 她的神采胜过破晓时的晨曦与落日时的晚霞, 她口中的话语能够号令苍穹宇宙, 主宰天地万物。   可她只是他的妹妹。   在万万载的岁月里,同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他如何忍心,将她再一次孤零零地留在这世间,度过又一段漫无止境的岁月?   瑶琴绽放出微弱的光芒,在雨夜里却是格外得清晰醒目。   帝江皱起了眉头,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周围的人也渐渐围了上来,仿佛想强行压下负隅顽抗的他。   伏羲的眼中,却只有那道濒临的杀机,居高临下,泛着无机质的冷意。   想要杀他的人是谁?为何他反复挣扎亦避让不开?为何他百般求索,却见不到半点生机?为何他的死亡一天比一天临近,却始终瞧不清背后的阴影?   他捧起了琴,拨动着宿命的弦,来做他的殊死一搏。   ……   命运长河之中,通天忽而抬首。   日月星辰围绕在他身旁,衬得他一双眼眸愈发明亮灿烂。少年乌发垂地,红衣烈烈,周身道意萦绕不息,抬眸望去,一眼便已过去万万年。   大道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他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来自他的其中一个友人。   “父神,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疑惑地发问,又站起身来,自己去看外面的景象。   盘古却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动作:“你如今正是关键之时,不应当为外界分心。”   通天一怔,又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一股陌生的力量正被他攥在手中,强大的,足以改天换日的力量。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即将突破世界桎梏的感觉,仿佛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得到一切!   可少年摇了摇头,又问了一句:“父神,我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可是出事了吗?”   盘古低下头来,望着坐在他肩头的少年,沉吟不语,又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通天……”   “其实有的时候,有舍方才有得。你现在若是离开了此地,就会错失这一次证道的机会。”   少年仰起首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证道的机会以后还会再有,可是父神,若是当真是我重视之人出了事,我却再也不会有改正的机会。”   盘古:“一人的性命比起千万人的性命,通天,你选哪个?”   通天:“父神,倘若我说,我哪个都不想放弃呢?”   盘古:“通天,你为圣人,尚且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灵,你如何做到两全其美?”   通天:“当拼之,当夺之,当用尽一切全力去挽留。父神,于我而言,放弃其中之一,何尝不是一种妥协。”   盘古:“你还记得封神之战是如何输的吗?”   通天颔首:“我记得,因为我还不够强。”   盘古:“你若是执意如此——”   通天:“那就让我,此生不悔。”   盘古闭上了眼,连连叹道:“好,好,好。”   他直起了高大的身躯,挥动着斧头,就像是神话里曾经描述的一样,劈开了这个混沌的世界,清气与浊气有的下沉,有的上升,而最终出现在通天眼前的,是一条从未有过的光明大道。   “记住你给我的回答,”盘古说,“记住你此刻做出的每个抉择,从今往后,永不后悔,绝不回头。”   通天俯身拜下,他知道他将离开这里,从此不再回头。   “父神,这就是我的回答。我将时时刻刻铭记在心,永不忘却。直至生死之刻,让天地见证我的对错。”   他承诺:“而我,将会是唯一正确的那个。”   盘古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那里的风景如何?那里的天光如何?唯有亲历者可见之。   “鸿钧说的倒是真的,你确实同我不一样。”   “倘若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看啊。”   祂轻轻喟叹一声,微微垂下首去,眸光深深,似含着无穷无尽的眷恋。那些星子聚拢了起来,轻轻围绕着这位高大的巨人。   星子聚如飞花,散似落雪。匆匆一聚,又在刹那之间消失在天地之间。   通天一路往前奔走。   在他身后,无垠的命运长河之中,已然没有了盘古的身影。   *   雨夜纷扰,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时间从未有过此时的缓慢,他几乎能嗅到雨夜里一朵衰败的花的气息。   伏羲微垂了眼眸,望着那道血色的光洞穿了光阴岁月,携着死亡的气息迫近。   他们似乎也发觉了不对劲,试图去拦这道血光,只可惜……那是天意,是命运,是一切的终焉。   避不开,逃不过。只能在无限延展的时间里,将思绪散漫开来,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且问这世间,尚有遗憾否?   有。   又能如何?能如何?!   伏羲眉眼肃杀,抱琴而立,听着那一声琴弦崩断的声响,目光忽而冰凉。到底……到底……   他苦笑一声。   似是认了命。   “伏羲!”   琴弦已断,可少年手中尚且有剑。他跨越山海而来,来救他的命!   此夜的雨还没有停,可所有人依然看见了那道划破天际的剑光。如旭日东升,似北辰璀璨。   少年红衣艳艳,眉眼微微上挑,神情从焦急转为庆幸,像是在叹息自己终于赶上。未早一刻,未迟一秒。   是刚刚好。   所有的法术都被砍瓜切菜一般碾碎,所有袭来的刀刃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漫天流光似雪,纷纷扬扬,近乎绚烂,衬得那一道划破了大半个天际的剑光,此生难忘。   伏羲晃了晃神,却忽而笑了起来。   他微微仰起首来,喉结轻轻颤动,神色渐渐舒缓下来,带一抹浅浅的笑容:   “通天道友。”   “伏羲道友。”   大雨肆虐,倾盆而下,那抹深红落在天地之间,清晰至极。仿佛要压下世间一切浓墨重彩,只余一色而已。   少年身上的红衣曳落于地,乌黑的发衬着亮如星辰的眸,稳稳地执着手中的长剑,露出半截有力的手腕。   伏羲抬首,望着本来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少年,神情恍惚,又低低地喟叹了一声:“来得真够及时的啊。”   少年圣人回首一眼,理所当然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嘛,你看啊伏羲道友,这不是刚刚好吗?”   他眸光狡黠,笑意盈盈:“一分未多,一分未少,我就把你救下来了呢?”   “你不觉得你这种行为,很考验老人家的心脏吗?”伏羲道。   通天讶异:“这就是老人家了?伏羲道友,你若是老人家,那我师妹算什么?快收回话去,莫要胡说八道。”   他说着,又往前踏了一步,踩碎了一段枯枝败叶,姿态甚为散漫,却令帝江不自觉地往后避让了两步。   可比他们更慌的,却是远处的两个人影。   通天一眼瞥去,毫不犹豫就动了手。   救一个人难,杀一个人还不容易吗?尤其是杀该杀之人,又有何难?   “上清通天,你当真不怕惹下滔天因果?”   圣人笑意盈盈,温柔道:“我想通了。我连重立地火水风的因果都不怕,又何必去怕你们身上的孽果呢?”   “杀了就杀了,反正你们还会活过来的,不是吗?”   “上清通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接引道,“你下定决心要与这片天地,与这个世界的天道为敌吗?你要知道,巫妖量劫,是早已写好的命数!”   “命数?”通天笑了一声,心平气和道,“没有什么是既定的。”   “就算是既定的……我也会亲手将之撕碎。”   他没有再多言,只随手抬了抬剑尖。   剑光一道,如削铁般碾过人的身躯,霎时间,流光再起,甚是好看。   旁观的人却是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似是心生惶恐。   “好了,接下来,我们要该谈谈我们的事情了。”通天满意地拍了拍手掌,笑眯眯地开了口,“也不枉我……这么费尽心思地赶过来啊。” 第140章 发愤以抒情   “盘古……”   鸿钧侧身望去, 似乎轻轻叹了一声,他接住了纷纷扬扬落下的流光,眸光隐隐有着几分深邃。   盘古温和的声音传来:“该教的我都已经教给气团子了, 他这回没有成功,过错可不在我身上啊。”   鸿钧不语, 摇头道:“你也就这么纵着他。”   盘古:“既然有意外打断他证道的过程, 那就说明此时的时机还未成熟, 不是吗?也许下一个机会会更好。”   鸿钧:“是你纵容他。”   盘古:“鸿钧, 我说你不要太过分了,比起我来,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鸿钧:“没你过分。”   盘古:“……”   这个人什么时候可以去死一死?   祂大惑不解, 深深地怀疑起自己为何当初会和他成为友人。难不成,祂当真是被这一身的皮相给骗了个彻底?   鸿钧却已经不理祂了。   道祖将目光重新投向不周山的方向, 微微抿唇, 显出几般凉薄的眸光。   “时也运也……竟也是,缺一不可的。”   他垂落了眉眼, 颇有几分苦恼与无奈:“通天他……”还是欠缺了几分运道。   “好在运气差,还能有实力来弥补,两两相抵,应当还是可以的。”   鸿钧琢磨了半晌, 才似心满意足般点了点头。微拧的眉心松散开来,渐渐地, 放下了一颗心,又端坐在云榻之上,等着少年归来。   ……   烛九阴眉头微皱, 俯身行礼:“通天圣人?”   “嗯哼。”通天应了一声。   烛九阴:“这是我们与妖族之间的事情, 圣人您……”   通天站定了脚步, 低头瞧了眼共工,眉眼微微上扬,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却对着对面的人道:“这不是还活着吗?急什么?”   哗啦啦一阵拔剑拔刀声。   伏羲:“……”   帝江怒道:“这就是你们的态度?妖族是想开战吗?”   伏羲:“……妖族对截教圣人的任何发言都概不负责。”他想了想又道:“有意见可以去找紫霄宫。”   没毛病,明明道祖才是通天圣人的监护人,关他们什么事啊。   通天歪头看他:“伏羲,你这算不算是卸磨杀驴啊?”   伏羲微笑:“通天道友,你省省吧你。”   通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过分,真是太过分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了眼,绕着共工转了一圈:“可是我确实没说错啊,人不是还活着吗?你们打算动手之前,都不考虑救一救他的吗?你们再不救……这一口气,怕是就真的要没了啊。”   帝江:?!   他怔了一怔,赶忙低头去探共工的鼻息,旋即又将人给背了起来:“快传族内的大巫。”   伏羲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撸起了袖子:“若是两位愿意信任我的话,伏羲愿意将功折过。”   烛九阴抬头,略带怀疑:“你会治病救人?”   伏羲:“是的,没错。上治圣人,下救猫猫,说的便是在下了。”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擅长治病救人的?   胡扯!   通天在一旁频频点头:“没错,他可擅长治病了,我当初就是……”   伏羲顺手掩住了他那张祸从口出的嘴,频频微笑,几乎笑成面瘫。   “快住口吧你!”   通天挣扎未果,只好安心闭嘴。   如此,一夜的混乱方才平息。   ……   雨夜过去,晨曦初晓。   沐浴在澄澈的日光之下,渐渐地,有蓬松的蘑菇从地底下窜了出来,开出朵朵小花,宛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伏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压下一夜未眠、身受重伤的疲惫感,在再三确认周围的树木不会突然动手打人之后,方静静地靠在榻边休憩。   睡了一会儿后,他再直起身来,低头望了望宽大的袖子里的小狐狸,手指探入其中,顺了顺她的皮毛,又递过去一道灵气。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我到底中的是什么毒?又或者说,我们,我们中的什么毒?”   巫族那边大概在通天动手杀人的举动之后便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倒也没有继续找他麻烦,就是同样展开了慎重的调查。   若是到最后还没查到的话,伏羲瞧了瞧袖子中的小狐狸。   ……应该还是会找上门来的。   他揉了揉眉心,神情愈发担忧。   这一次,却是将目光投向了通天的屋子。   少年虽然不说,但明显是匆匆赶来,甚至来不及束发,任凭雨水打湿发丝,深深浅浅地印在衣袍之上。   “又是一份大因果啊……”   他这样感慨着,在屋外徘徊了几次,良久,方才轻轻敲了敲门扉。   “请进。”   通天睁开眼,目光望向伏羲。   萦绕不息的道意深藏在他眸中,流转着灿烂的星芒。一念一宇宙,一刹即永恒。   他打断了他突破入道的过程,却也有了更多的时间,继续积攒他的力量。福祸相倚,老子果不欺他。   下一次,大概他就会真正突破了吧。   “伏羲道友,你知道吗?你昨晚差点真的凉了,我若是再慢那么一点点,风希就又该哭了。”   通天慢吞吞地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弧度,旋即正色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伏羲看他:“若是我说……我也不太清楚。”   “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若是问起,你就说是接引准提的错就好了。”通天很是无所谓,“他们两个要是清白,我就把我的头拧下来。”   伏羲:“……倒也不必如此。”   只是他到底放松许多,盘膝坐在通天面前,抬眼望他:“我只是来看看你的状况的。”   少年歪头:“那……要把脉吗?”   伏羲微笑:“好啊。”   他望着通天毫不设防地将手递了过来,不由自主地一叹,眸光却又渐渐温和几分。   “这一次,谢谢了。”   通天扬眉,懒懒散散地笑:“小事一桩。”   “作为回报,我之前吃的药……你看是不是应该……”   伏羲:“再加三斤黄连?”   通天:“???”   伏羲大笑出声,转而应了一声:“好,下次给你加糖。”   通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伏羲道友。”   “你放心,下次遇到事情,我还会捞你的!你身上的便当我踹定了!”   少年抬眸一笑,眸光流转之间,朝气蓬勃,俱是飞扬意气。   伏羲摇了摇头:“那我还是希望别有下次的好。”否则啊,他欠下的因果又如何能还得清呢?也不知道这片天地允不允许赊账。   他一边低头研究着通天的脉象,一边轻轻地叹气。   半晌之后,他放心地松开了手:“没事,你身体挺好的,就是最近是不是休息得有点少?”   通天打了个哈哈:“是啊是啊,我最近超勤奋的呢。”   他眨了眨眼:“就是还差一点点……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不是问题了。你放心,我心里有分寸!”   伏羲十分不信。   只是他看着红衣少年,到底什么也没说,只从袖中轻轻捞出了一只小狐狸。   通天低头看了一眼,沉思片刻:“送我的?”   伏羲:“通天道友若是愿意收留她,那定是极好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请你看看,她身上是否中了蛊毒。”   通天一怔,旋即回过神来:“你们之前发的疯同她有关?”   伏羲摇头:“只是猜测。”   通天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狐狸,一眼就瞧见了她腿上的伤,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再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便十足地想叹气了。   “这么重的伤,她竟然能够一路从青丘跑到不周山……”   他计算了一下路程,动作愈发得小心。   “不容易啊。”   伏羲也这么觉得:“青丘大概是出了什么大事,而且与巫族有关。她一看到共工就喊打喊杀的,我就拦了她那么一下,便中了招。”   “只是我总觉得不仅是我一人受了影响,否则……”   他撑了撑额头,很是迷茫的样子。   通天望着他,却道:“你应该给风希传信了吧……她是不是还没有回你?”   伏羲顿了一顿,脸色大变。   通天同情道:“看样子,连家也被偷了呢?这样的话,小狐狸身上的嫌疑可以洗清了。”   “她只是一只毛绒绒啊,毛绒绒又会有什么错呢!分明就是肮脏的大人们的世界影响了她……真可爱唔!”   通天熟练地抱起了狐狸,蹭了蹭她身上的皮毛,指尖渐渐泛起温暖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驱散着她身上所有的污秽。   “如果青丘真的……”   他叹了一声:“她要是愿意来碧游宫的话,就让金灵来养她吧。”   大家都是狐狸,大概会一些共同语言?只是……还是希望事情不必到这个地步啊。   阿九似乎动了动,眉头紧紧蹙着,仿佛深陷在哪场梦境之中,无力挣扎。   通天又瞧了她一眼,轻轻伸出手去,点上她眉心方寸:“忘了吧……如果真的那么痛苦,那就暂时,暂时忘记吧。”   “……你没有错,你不该背负这样的记忆与仇恨。无忧无虑、天真快乐,是小狐狸应该有的特权。”   红衣圣人低垂了眉眼,缓缓劝说道:“而为你杀了那些人,掀翻天道的统治……才是大人们该做的事情。”   他望了一眼天穹,眸光平静无波。   “我会做到的。”   *   接引和准提又逃了回去。   在身体被鸿钧的黑洞抹杀过一次,又被通天一剑斩之之后,他们再度在一种莫测的力量之下,重新“复活”。   代价是什么?   接引不知道。   可他知道,若是他再也无法完成引动量劫的任务……那么他的代价,大概就会立刻到来。   “他们便真的不怕这些因果吗?他们便不怕他们终有一日为此付出的报应吗?”   准提不解,他看着他的兄长,眼眸里带出几分恐惧:“兄长,我们一定要这样下去吗?”   “我们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接引这样回答他。   他眸光深邃:“根据天道的意思,上清通天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女娲又受了天机的影响,昏睡在娲皇宫……明明没有人能够救下伏羲的!”   “伏羲和共工,死一个极好,死两个就更好。可若是一个都没死……那就是我们的死期。”   接引摇头:“准备下个计划吧。”   准提:“兄长……”   接引:“我们还有时间。”   他回头看了一眼准提,神色冷淡至极,眸光中却透着几分说不清的晦涩之色。淡淡的血丝充盈在那双眼中,疲惫而危险。   “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成圣,却寻觅不到丝毫出路,只要我们将巫妖两族拖下水,便可当场许下宏愿,立地成圣……准提,你不想成圣吗?”   接引道人伸出手,抓住了他弟弟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圣位不定,天机混乱,后土已经成圣!”   “我们若是不去争,不去抢,又何来西方的机会?”   准提看着他,艰难地呼吸着:“当然……我们应该去争。”   接引满意地一笑,松开了他。   接引:“……我们的复活不是没有代价的。既然承受了这样的结果,我们就要为此付出足够的牺牲。但是,只要我们成功地推动了这场量劫,一切都会如我们所愿。”   “西方终将兴盛,我们亲眼见证。” 第141章 能饮一杯无   当务之急, 还是应当回天庭看看情况。   伏羲归心似箭,恨不得当场赶回去看他妹妹。巫族所有有意见的人,都被他请去看一看通天的剑。   少年圣人眉眼含笑, 周身气息深不可测。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事情解决得十分容易, 可见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通天拎起了伏羲, 将他往剑上一丢, 转头就对着烛九阴他们道:“放心, 我们绝不是那种畏罪潜逃的人,该付的医药费,回头我们就付给你们。”   烛九阴拉住了帝江, 欲言又止:“……圣人的担保,我们还是信得过的。医药费就不必了, 这点钱巫族还是能够承担的。”   他抬眸望去, 目光幽邃:“只是,此事古怪之处众多, 且事关两族,还望诸位早日抽出时间来,同我们商讨一二。”   伏羲拱手一礼:“此事既是因伏羲而起,伏羲又岂能置身事外?还望阁下放心。”   双方交流完毕, 通天方才携着伏羲一道启程,剑光如虹, 直往天庭而去,只留下几人抬首目送,各自沉吟。   ……   天庭依旧是昔日的模样, 仿佛没有丝毫改变。伏羲抬首望去, 心底却是愈发沉重。   他反复确认了自己是否将消息送出, 几乎疑心这是另一场大梦。可是事实始终不改,天庭并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帝俊甚至就站在南天门处,亲自等着他回来,准备替他接风洗尘。待瞧见他一脸肃穆的模样,妖皇微微挑眉,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   伏羲苦笑一声:“陛下,此事说来话长,在那之前,我要先去瞧瞧我妹妹的情况。”   短短一句话便显露出了事态的严峻。   帝俊一怔,抬首望向娲皇宫的方向,略一思索便道:“我与你同去。”   伏羲:“此去或许有危险……”   帝俊:“那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妖皇自然地转头招呼了一下通天:“圣人也来吗?还是打算去寻我弟弟?”   通天抱着剑,仰首望着头顶高高的“南天门”三字,眸光微微疏离,周身道意流转不息,整个人介于超然与入世的分水岭中。   闻言,他侧首望来,眉眼微垂:“我远远地看过了,娲皇宫那边之前似乎被一种莫测的力量笼罩着,如今这股力量已经散去,你们径直过去便可。风希……大概已经醒过来了。”   伏羲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诸位,我先走一步了。”   帝俊看了看他,又叫过来几个妖族的侍卫们陪着一道去,方才望向通天:“不知圣人在瞧些什么,可是我这天庭,也出了什么问题吗?”   通天摇了摇头,模样甚是怀念:“不,只是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比如猴子,比如西游,再比如……一个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天庭。当然,这些和帝俊都没有关系,最好呢,永远都没有关系。   红衣少年神色自若,他看了一眼帝俊,忽道:“说起来,为何自从我出现以后,你们都直截了当唤我‘圣人’?很明显吗?”   帝俊一怔,转而意味深长地一笑:“圣人自己觉得呢?”   通天挠了挠脸,长长地叹了一声:“好吧,那就是真的很明显了。”   帝俊挑眉:“难不成,圣人的修行出了岔子?”方才不能收敛气息。   通天哂笑一声,低首望来,眸光熠熠:“与其说是出了岔子,不如说,我即将超脱于圣人之外,凌驾于洪荒之上,真真正正,超凡脱俗。”   帝俊神色微微凛然,仰首望去:“难道圣人之境往上,还有更高的境界吗?”   通天:“世事无穷,天地无尽,何必去做了那作茧自缚之人。”   他盯着帝俊,语气悠悠:“为一时的名利而争,毫无意义。”   帝俊动了动唇角,方想继续说些什么,又见少年摆摆手,一脸兴致盎然地问道:“敢问陛下,我那好友东皇太一,现在身在何处?久不见吾友,通天甚是想念。”   帝俊沉默了片刻:“先前他为了成圣而闭关,如今应该还是在太阳星上。”   通天弯眸浅笑:“谢陛下。”   少年没有踏入九重天上的天庭,只抬起首来,又遥遥看了一眼,转身便遁入了无垠的云海之中。   帝俊站在原地许久,揉了揉眉心,思索一二之后,又往娲皇宫的方向走去。   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处理掉的,也不知道巫族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令伏羲这般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亦不清楚,这会不会对两族之间的状况产生影响……   ……   通天踏入了太阳星。   耀日的气息在瞬间便将他包裹,炽热而绵长,散发着极为强烈的侵略感。   少年仰起首来,朗声开口:“贫道上清通天,特来拜访吾友太一,不知太一道友,是否有空一见?”   无边的炽热之感散去几分,转而送来几缕清凉的微风。扶桑树微微摇曳,落下灿金色的光芒,仿佛在指引着他方向。   通天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太阳星上亦有一处汤池,承载着耀日落下时无边的烈火。扶桑树绕着汤池栽种,通体遍布着赤色的纹路,令周围的温度维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不断蒸腾而起的雾气之中,一袭锦衣华服的青年的身影愈发清晰。额上一点太阳神纹流转着不息的光芒,何等灿烂与夺目。   他睁开眼望来,霎时间,满室生辉。   太一:“好友,我邀你许久,你今日终于来了?”   通天垂眸望去,倏地一笑:“只恐耽搁了你悟道。”   他一眼望去,便知东皇太一同样达到了准圣巅峰之境,周围的气息破碎又绵长,仿佛随时都能突破圣境。   只可惜,同他一样,他们都欠缺了那点机缘与感悟,差一点,便始终是差一点。   后土之所以能够那么轻易地突破,乃是因为她的道与女娲相辅相成,只要她亲眼看到了女娲证道的过程,自然而然便会悟到自己的道。   可他们的机缘与运道,却尚且散落在天地之间,渺茫而不可寻。   通天不觉叹了口气,却也并不后悔错失先前的机会。   按着父神的想法,到最后必然是以开天辟地,演化地火水风的方式推动他突破。而错过了那一次,大概他就要亲手去证自己的道。   哪个方法更好?如何才能真正成功?   既然尚且不清楚,又何必为错过而遗憾。   他索性在汤池旁边坐了下来,低头拨动着温热的泉水,眉眼弯弯地问太一:“太一啊,既然你我都卡在这最后一步,要不要我给你演化一下我的大道,万一你悟了,我也悟了呢?”   太一端坐在汤池之中,闻言抬首:“听起来倒是不错哦。”   太一:“实不相瞒,我困在这个境界已经三千多年了,整整三千多年啊,死活破不开这个境界,差点整个人都疯掉。”   青年叹气:“还好你今日来找我,否则我大概就要把整个太阳星给砸了。”   通天低头一笑:“你不怕你兄长揍你吗?砸太阳星?亏你想得出来。”   太一:“金乌发了疯后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除了当场给你表演一个成圣以外,区区一个太阳星,我砸了就砸了!”   “好魄力。”通天赞叹道,“你等着,我这就给帝俊传个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太一:“?”   太一:“好友,你今日来,不会就是来欺负我的吧?这是好朋友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通天转了转眼眸,笑意盈盈道:“正因为是好友,才敢做这样的事情啊。怎么样,还砸不砸太阳星了?”   太一叹气,双手一撑,便从池水中站起身来,溅落了一地水珠。   “不砸了不砸了,好好的金乌可不能变成蒸金乌了,煮的不行,烤的更不行!”   他煞有介事地开了口,又垂眸瞧了瞧通天,若有所思道:“不过,若是蒸青团的话,勉强倒是可以。”   通·清气团子·天闻言危险地眯起了眼眸。   他悠悠一叹,手指轻轻敲击在朝生剑上,听着一声清脆的剑鸣声,慢慢站起身来。   对面的青年目不转睛地望来,亦抬起手来,唤回了他放置在一旁的混沌钟。   太阳星上,空气似乎又炽烈了几分,仿佛有人在上面又点了一把火,外面的人望去,还未靠近便已经被那灼热的温度逼退。   “通天,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一起打过架了?”太一问。   通天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剑鞘中拔出剑来,流光一道,照彻煌煌天地。   少年弯眸一笑,仿佛有战意在他眉睫上燃烧:“好像确实很久没有一起打过了。”   太一:“那,要再打一次吗?”   通天:“你觉得我们再打一次,你就能领悟了吗?”   太一:“我觉得可能不太行,我的道好像跟这没有什么关系。”   通天:“那你还打?”   太一挠了挠头,一本正经地望来:“虽然大概率毫无用处,但是……闲着也是闲着,通天,我们来打一架吧!”   通天熟练地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挽了个剑花:“行啊,那你就等着挨揍吧。”   太一:“喂喂喂,难道不是你先把境界压到圣人以下,再和我做过吗?”   通天:“有压力才会有动力,太一,我相信你哦。”   太一:“……”   太一:“???”   ……   妖族天庭之上,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帝俊撑着旁边的柱子,艰难地维持住了作为妖皇的体面。他惊怒不已,扭头想询问发生了什么。   “陛下不好了!通天圣人和东皇陛下打起来了!”   帝俊:“……?”   生活真他喵的好刺激啊! 第142章 我不入地狱   就算是圣人也不能阻止左邻右舍一起投诉他们的扰民行为。前有与太阳星毗邻的太阴星, 后有九重天上的妖族天庭,周围一圈的星君们唯恐天下不乱,将抗议的奏折纷纷扬扬地洒了满地。   帝俊:“……”   他保持着客观冷静的态度, 将他弟弟揪过来好好地训了一顿。   太一蔫巴巴地低下头去,额头上的太阳金纹都显得黯淡几分, 直看得帝俊于心不忍, 转而反省起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通天坐在一旁, 托着腮瞧着这一幕, 不知为何又叹了一声。   女娲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扭头望来, 不禁啧啧地感叹两声:“通天师兄,对此很怀念吗?”   通天瞥她一眼:“身体养好了吗就出来晃悠?风希你不行啊风希, 就这么一下就被人给放倒了。”   女娲挑了挑眉, 似笑非笑地望来:“还未谢过师兄……”   通天摆手:“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他是真的不在意, 换做旁人,大底他也是要去救上一救的,不为别的,只求这洪荒莫要再重蹈昔日覆辙。   女娲抬眸望去, 瞧见少年低眸的模样,乌发红衣, 神情犹带几分悲悯,身入红尘万丈,无边泥潭, 心却犹然纯粹, 一如初见。   她心下一叹, 旧话重提:“师兄啊……你这样是要吃亏的。”   通天转头看她,眸光平和,微微一笑:“我非红云,你非接引,又有何人能让我吃亏?那定然是个不怕死的。”   女娲:“这般自信?”   通天:“毕竟我可是世间最强的上清通天啊。”   女娲低头一笑:“好好好,师兄最厉害了。”   她提起裙摆,轻快地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结束‘兄长的关爱’。”   然后,就该讨论一点正事了。   ……   “圣人打算如何?”   “诛暴虐,灭天道。”   “圣人凭何做到此事?”   “证大道,重立法,换天地。”   他们的敌人十分清楚,他们的未来早已铸就,当一切浮出水面时,恰如尘埃落定一般清晰。   无需多言,帝俊便默许了他们的一切举动,放任他们施为。转头又联系了烛九阴他们,悄无声息地做着准备。   通天安安静静地待在天庭之上,望着天地间云卷云舒,慢慢地,又闭上了眼。   这个在无上伟力之下诞生的洪荒位面,如此壮丽,如此灿烂。祂见证过他的诞生与成长,也见证过他的血泪与死亡。   如今,他依旧要回到这个世界之中,找到属于他的机会。   碧游宫中,鸿钧微微抬首,神情淡漠出尘。   他站在纷飞的桃花雨下,隐有所感一般朝着前方望去。东海之上,波澜叠起,沉沉浮浮。有鲛人出焉,在礁石上歌唱。   道祖慢慢行出几步,仰起首来,遥遥望去。这一次看得更为清楚。   红衣的少年坐在云雾缭绕的白玉长阶之上,微微垂首,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格外重大的事情。   天地间的光彩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极尽了一切灿烂的构想。   “通天……”   鸿钧轻声唤道。   少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鸿钧微微摇头,却又不忍责怪,只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似要转身离去。天地间却又倏忽起了一阵风。   碧游宫中的桃花纷然而落,顺着风的轨迹扬起曼妙的弧度,眨眼便落了鸿钧满身。如雪般的发间映着烂漫的桃花,令人不觉恍惚失神。   鸿钧再度抬眸,便见得少年低下首来,含眸浅笑,目光中流转着浅浅的光芒,张口轻声唤他:“师尊。”   鸿钧:“顽劣。”   通天眨了眨眼,只笑眯眯地做了个捧东西的姿势,往下轻轻一抛。   霎时间,桃花如雨,再度纷纷而下。   时空的阻隔在圣人眼中再也构不成障碍,隔山隔水,也不过是他们一念之间。   “等我回来。”   天庭之上的上清通天,这样对他师尊承诺道。   ……   西方,须弥山。   西方教的影响力在这里达到了最高,众生心心念念着因果,企盼着来生,前来朝拜佛祖。   小和尚同他的师傅一起来到这里,一步一拜,目含憧憬之色。   沿路上,到处都是这样虔诚的朝圣者。他们念诵着西方教的箴言,俯身拜下,满脸虔诚地望着眼前这条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道路。   偶尔有光芒从须弥山上落下,驱散他们身上的疲惫感,化解他们身上的病痛。   霎时间,笃信者愈发虔诚,半信半疑者也渐渐兴出信仰之心。这样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接引准提身上,促使他们的道行进一步向前发展。   一个面容疲惫,满面风霜的老人坐在路边的岩石上,静静地望着一个又一个经过的行路人,低垂着眼,沉默不语。   有飞鸟振翅而来,栖息在他的肩膀之上,低头啄着他破烂的衣服。   周围的人不觉抬眼望向他,颇带几分好奇之色:“老人家,你从哪里来?”   老人却反问:“你们呢,又要往哪里去?”   朝圣者答道:“我们前去朝拜我们的佛,祂是世间唯一的真,拥有大智慧、大毅力、大慈悲,看透宇宙万物三界诸相,真正成就了灵魂的圆满觉悟。”   老人摇头:“那不是真佛。”   他眉目苍老,衣衫褴褛,坐在那里时宛如一块长满青苔绿斑的石头。可他抬起眼的瞬息,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佛不是这样的。”老人说。   渐渐地,有人被这奇异的一幕吸引,停下了脚步,驻足望向老人。老和尚牵着好奇的小和尚,也悄悄往里边看。   朝圣者们不服气,反驳道:“若是这样的佛仍不是佛,那什么才算是佛?”   老人坦然道:“我才是佛。”   登时一阵笑声。   众人面面相觑,望了望这个同他们所见的每一个老头都一般无二的老人,笑着摇头。   有人说:“散了吧,这是个疯子。”   有人戏弄道:“老人家,你若是佛,那我岂不是也是佛了?”   老人竟也点了点头:“有何不可?”   笑声顿时一止,不少人皱起了眉头,斥责于他:“莫要玷污了真神。”   老人依旧坐在那块饱经风霜的岩石上面,他同那块岩石一样苍老,仿佛随时都会逝去。   “我行于人间,平生行善积德,未尝害过一人,做过数万件善事。修行至此,为何不可称佛。”   他慢慢开口,目光环视过众人。那视线锋锐如刀,竟令人下意识躲避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小和尚不禁上前一步,大声道:“老人家,倘若你确实同你所说的一样,那你便是个大善人,来生一定有福报。”   老人笑了。   他合掌轻叹,目光温和地望着他:“可我不求来生,只求今朝。且问这世间,身为一介凡人,可否立地成佛?”   天地间似有雷鸣响彻,乌云笼罩在须弥山上,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大雨。   老和尚牵住了小和尚的手,想带他去避雨。他的目光落在老人身上,轻声劝道:   “佛与凡人不同,我们此生向着佛修行,便能无限接近于佛,待至来生,褪去这一身肉体凡胎,或许亦会入那天上佛国。”   众人望着老和尚,信服地点了点头。   老和尚望了望天空,忍不住又道一句:“老人家,你该走了。这天看着是要下雨了。你这把老骨头若是淋了雨,可不好受啊。”   老人道了一声谢,站起身来,蹒跚向前。   小和尚不解,悄悄问:“老人家,我还以为你不会听我师傅的话。”   老人只笑:“辜负他人的善意,有时也是一种恶。”   小和尚似懂非懂,跟着人群欢乐地往前走。   雨在半路便已经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几乎能听见山野间野兽的咆哮声。它们喜爱雨,贪恋这突如其来的甘霖,忍不住出来散步、觅食。   老人侧首望去,眉头微微一皱。   有熊罴探出了头颅,好奇地打量着这一行人。它们四脚着地,慢吞吞地往道路上爬。   朝圣者们无意识地回过头去,恰好与它们面对面。尖叫声里,不知是谁扔出了第一颗石头,跌跌撞撞地撞在棕熊的头颅上。   疼痛感激怒了暴躁的熊罴,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对准了那些人。   老和尚急急忙忙抱起了小和尚,又对着老人大喊道:“老人家,快跑吧。”   老人摇了摇头,静静地望去,忽而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我佛慈悲。”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众人纷纷向着须弥山的佛祖祈祷。   可惜佛祖……并不在此间。   老人微微垂首,眉目平淡。他看了看被熊罴包围着的人群,缓步走上前去。所有人都在奔跑,向着前方被伽蓝们守护着的庄严宝寺,亦或是往来时的方向,唯有他,静静地走向熊罴。   小和尚在老和尚的怀中望去,忽而惊叫一声:“老人家!”   老和尚回头望去,发现熊罴并没有追上来,而它们的面前,老人如之前一样,盘膝而坐,低眸垂目。   未开灵智的熊罴散发着危险而慑人的气息,它们逼近了老人,露出利齿与锋锐的爪牙,只要一个动作,便能将他撕成粉碎。   因为小和尚的声音而回过首来的众人纷纷露出不忍的目光,下意识偏开了视线。   老人的声音却在此刻传来,一声连着一声,清晰入耳:“肉体凡胎之人可否成佛?佛与人之间,到底差在何处?”   他神色自若,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熊罴,视它们若无物。   “我愿割肉喂鹰,以身饲虎,如若此般,可否为佛?佛在何处?为何不至?佛在我心,我在佛在。”   熊罴咬住了他的胳膊,重重地撕咬。   老人闭上了眼,声音虔诚无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143章 有朋远方来   不死火山。   昔日的三族族长之一, 元凤,已经在这里独自度过了无数岁月。   凤凰明亮的尾羽拖曳在炽热的岩浆之中,遮天蔽日的身躯静静地盘踞在火山深处, 偶尔抬起头来,会有一线天光从她头顶落下, 徐徐映亮脚下一片空地。   沧海是否会变成桑田, 桑田是否又会重新归入沧海?   对于与世隔绝的人来说, 只见得一日又一日, 始终不变的景象。   孔宣依偎在她身旁,仰起首来看她,流溢着五彩的羽毛愈发明亮夺目:“娘亲。”   元凤低头看他, 轻轻啄了啄他背上的羽毛,颇具强迫症地将之梳理规整, 又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我们做鸟儿的, 最重要的是漂亮,知道吗?”   孔宣点了点头, 兴高采烈地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展示着自己华丽的尾羽:“孔宣今天也很漂亮。”   元凤欣慰地颔首:“大鹏呢?”   孔宣:“他一早就出去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元凤叹气:“这孩子……”   孔宣:“娘亲,要我把他叫回来吗?”   元凤摇头:“罢了, 出去散散心也好。”她看了看孔宣,又轻轻推了他一把:“你也该出去看看, 不能一直同我待在一起。”   孔宣毫不犹豫:“我陪着娘亲啊。”   元凤:“我有什么好陪的,这世间的大好风光,我有哪里没有看过?”   凤凰语气淡淡, 流转着灼灼光辉的长羽舒展开来, 一霎之间, 令整个不死火山焕发出无限的光彩。天光如沐,落在她身上时,也要为之黯淡几分。   孔宣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声音又隐隐迟疑几分:“娘亲……”   元凤:“嗯?”   孔宣:“您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   元凤轻轻一笑,低头拍了拍他的头:“等娘亲还清自己欠下洪荒的孽果为止。”   孔宣重复:“孽果……”   他似有几分不解,到底是多大的孽果,才会让凤族的族长深陷在此地,以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岁月来赎罪呢?   元凤却不再多说,只抬起首来,望向北海的深处亦或是大荒山脉的尽头,目光沉沉,转而付之一笑。   那又如何呢?   她这一生,张扬肆意,从未为任何人低头,哪怕是至高无上的“天”,也为对她的算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只可惜,未能亲眼见证祂的陨落,若能如此,那可真是……死而无憾了。   元凤摇了摇头,又将孔宣揽到自己身旁,耐心地教导着他。   ……   不死火山附近,极为明灿的光芒笼罩着大地,似比往日更为耀眼。   大鹏乘风而起,叼着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倒霉蛇,扑腾着翅膀,懒懒散散地落了下来。   晨曦的光落在焦黑一片的土地上,偶有几许绿意从缝隙中冒出,引来他新奇的一瞥。他想了片刻,将半死不活的蛇一丢,转而小心翼翼地啄下那朵嫩黄色的花朵。   他用爪子轻轻碰了碰花,神情颇为满足,又被眼前更为新奇的一幕给吸引。   有陌生人,来到了不死火山。   ……   通天站在山脚下,抬眸望向眼前的一方天地,心中犹然生出几分感怀。   太一同他一道来此,金乌一掠万里,羽翼有力地舒展开来,转而化为人形落下。   他好奇地瞥了一眼远处的大鹏,转头望向通天:“这就是元凤所居之地?”   通天颔首:“这是大道对三族族长的庇护,祂将他们放逐到此地,以自身之力镇压地脉,以此偿还因果。与此同时,天道也无法干涉他们的生死。”   否则,那位大概是一定要想法设法报复回来的。   他望向眼前寸草不生的山脉,沉沉地叹了口气:“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啊。”   仿佛就是昨日发生的事情。   太一仰起头来看:“我还记得当时三族遍布洪荒如日中天的模样,以及……”陨落时灿若流星的一瞬。   无边惨烈,无边绝望。   令人心底陡然生出几分畏惧。   他扭头望向一旁的通天:“你打算去找元凤?”   通天点头:“我同她……虽然素未谋面,却有几分因果在身。”   太一:“那就走吧。”   他又望了望半山腰上的焦黑土地,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大鹏的身影,不由得挠了挠头:“或许,此地的主人,已经知道我们即将来访了呢。”   ……   大鹏急匆匆地回到不死火山深处,忘记了那条半死不活的蛇,也忘记了那朵心心念念的花,急哄哄地就冲到了元凤面前:“娘亲!”   “有外人来此!似要来寻您!”   元凤望向他,眸光中闪过一抹深色,轻轻展颜一笑:“时至今日,居然还有人记得我吗?”   “娘亲?”大鹏不解地抬头。   凤凰摸了摸她家傻儿子的头,唇边泛起几分笑意:“不必惊慌,当是故人来此。”   元凤:“能够越过大道的禁制寻到本座的,想来也是个有本事的……故人。”   她抬眸望去,若有所思。   会是谁呢?   ……   等到瞧见通天的那个瞬息,元凤微垂了目光,恍惚明彻。   少年圣人眉眼清隽,同他的太阳朋友一起来到了这里。他周身的道意影响着不死火山的环境,渐渐地,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有火红的凤凰花生长。   岩浆依旧在缓缓流淌,散发着炽热而令人生畏的气息,而在此之外,无惧烈火与干旱的花,在悄无声息地绽放。   缩在元凤羽翼之后的大鹏已经被这一幕吸引,睁大了眼眸,好奇地望去。若非还有一线理智提醒着他,他已经奔了过去。   那是在不死火山上,万万载难得一见的盎然生机。   通天缓缓走到她面前,稽首一礼:“贫道上清通天。”   元凤:“本座认识你,在盘古父神开天辟地的那刻,本座曾远远瞧见过你的模样。”   果真是故人。   通天莞尔,抬眸一笑。   元凤恍惚了一瞬,目光微微柔和了几分:“承蒙父神庇佑,方有元凤的今日。纵使是苟延残喘也好,活着,便意味着希望。”   元凤:“既是父神的传承者,想来也应是值得本座信任的。”   通天:“在下不胜荣幸。”   元凤又瞧了他几眼,沉吟一二,目光却又锐利起来:“只不过……本座总觉得,本座并不是第一次见你。”   太一望了望两人,不禁微微皱眉。通天侧眸望了他一眼,轻轻一笑,略作安抚。   他重新回过头去,望着眼前依旧不改骄傲本色的凤凰,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笑意:“确实如此。”   元凤一怔,旋即大笑。   她笑得那么开心,张扬肆意,仿佛能见出昔日模样。华丽的尾羽流转着耀眼的光芒,周身的力量令空气紧缩,展现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元凤笑完便道:“让本座猜一猜,那位提醒本座未来命运的神秘人,便是阁下吧。”   通天站在焦黑又兼带几分赤色的大地上,闻言微微抬首:“我以为,我当时的法术应当是还没有失效的。”   元凤眉眼狡黠:“那阁下便是低估了元凤了。”   她收拢了她过于张扬的羽翼,细细地打理过她华丽的羽毛,下一个瞬息,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人形。   乌发胜雪,朱裙流火。   元凤含笑望来,低眸垂目,俯身行礼:“谢过通天圣人当日之举,元凤感激不尽。”   ……   桃花纷纷落地,少年已然不见踪影。   鸿钧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欲归。只是回过头的瞬息,他又微微一怔,旋即敛了眉目,平静无波地唤了一声“元始”。   天尊站在桃花之下,眉眼间侵染几分凉意。他也看见了通天,亦瞧见了他们之间暗流汹涌,难以尽述的暧昧。   他的弟弟,同他们的师尊。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怎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元始几乎愕然,却又在过往种种蛛丝马迹之中,发觉他们早有端倪,这一切并非他的错觉。   鸿钧从他身旁经过,依旧是无悲无喜,淡漠无情的模样,元始却垂了眼眸,冷声开口:“师尊,您对此,就没有什么解释吗?”   解释?   鸿钧驻足,回首望他一眼:“贫道之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元始抬首:“哪怕是您作为道祖,作为我们的师尊,对自己的弟子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鸿钧神色不动,平静地吐出一字:“是。”   元始无声地攥紧了衣袖,抬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几次三番未能平复自己的呼吸。思绪乱成一团,令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当说些什么。   鸿钧侧首望他,眉目淡淡:“元始,你又以什么资格来质问贫道呢?”   道祖的声音极淡,却在那个瞬息,重若万钧。   元始怔然了一瞬,心口一沉,忽觉隐痛。只是他仍然坚持:“伦理纲常在上,师尊,你此举不妥。”   鸿钧望着他,竟也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他微勾唇角,似讽刺,又带着几分看透不说透的冷漠:   “元始,你的伦理纲常,你的天道正理,到底有多重要呢?”   元始困惑,依旧答道:“这是弟子的道。”   “毕生所求,此心所向,并无易更的心思。”天尊如是说。   鸿钧颔首:“既已知此,又何苦再求些其他?”   元始的神情愈发茫然,似是不曾听懂鸿钧的话。他停顿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力图将话题掰回正轨:“师尊,您与通天……”   鸿钧摇头:“这是你的道,却不是贫道的道。贫道不在乎什么伦理纲常、天道正理,只要他想要,便是改天换地,贫道亦欣然应许。”   元始皱眉,立在原地。   周遭的桃花纷然而下,拂过他的肩膀,翩翩然而坠,似多情至极,偏又无情无爱。   鸿钧望着那满树桃花翩跹,又在某一个瞬息,忆起了天地间纷然的梨花雪。   他说此花衬得兄长。   不识爱恨者,也为此心动。   只可惜……   鸿钧微微一叹,眉眼低垂:“你与他,道途不同,越行越远,到底是无缘。”   无缘。   这是元始第二次听见鸿钧对他说这个词。   他立在桃花树下,神色不好。鸿钧却已然失去了谈话的心思,毫不犹豫起身离去。   有什么能解释的呢?又如何去解释呢?既已再无瓜葛,今生今世有缘无分,那就该趁早了断,抛却一切不该有的妄念。   昔日既然悟不到,纵使现在悟到了,又能如何?   鸿钧抬眸望去,目光冰凉彻骨。   他已斩碎了梨花,改换了桃花,那么此生此世,便再也不受别离之苦。   只求……与君合欢。 第144章 天地为炉兮   西方的大地之上, 悄然兴起了另一支信仰。   穿着褴褛衣饰的苦行者,以赤足丈量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蹒跚而行, 如春雨润无声般传播着自己的道义。   他们跋涉过荒无人烟的荒漠,建立起一片又一片的绿洲, 在庄严的宝寺前祈祷, 在一片潺遖鳯獨傢潺的流水前静思。   “不是风动, 不是幡动, 仁者心动。”多宝低眸垂目,神情中满是虔诚模样,轻声教诲着拜服在他身边的僧侣们。   在他的身后, 以石头雕刻的神像姿态温和生动,低眸俯视着众生, 细细看去, 却又有几分说不清的悲悯模样,像是不忍看到他们的疾苦, 又心痛自己无法渡尽众生苦厄。   日光如沐,落在神像的眼中,流转着灿烂的光芒,仿佛那是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石。   多宝回身望去, 神情微微恍惚,又不由低下头来, 双掌合十,虔诚地抵在眉心处,于心底无声祈诵。   有孩子好奇地抬起眼来, 恰好对上神像的眼, 不禁生出几分亲切之感:“爹爹, 祂好像在对我说话。”   “因为佛喜欢像你一样的小孩子,祂希望所有人都能修身成佛,都能幸福喜乐,无病无灾。”父亲摸了摸孩子的头,轻声解释道。   孩童懵懵懂懂,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记下了父亲的话。只是他想了半会儿,又问道:“为什么是修身成佛呢?”   父亲答道:“因为世上不存在无所不能的神祇,但是我们可以以自身的修行,去做到以往做不到的事情。人人皆可为佛,佛自在我们心中。”   孩童这回懂了:“就比如说,我今天想吃两颗糖,但是爹爹只有一颗糖,如果我想要另一颗糖,那就要自己拿采来的花同旁人换。是这样的吗?”   他爹爹想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这样说,倒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孩童笑了起来,天真又快活。   多宝听着后面的响动,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他领着众人再度拜下,又继续往着前路行去。   无需强求,这世间之人若是信我,自会不远万里而来。   ……   不死火山之中。   通天望着面前目眩神光的女子,感怀殊甚:“阁下倒是不介意我昔日所为。毕竟对许多人而言,知晓未来并不是一件好事。”   元凤笑道:“那么那些许多人里,一定不包括我。”   她挥袖变出桌椅,化出美酒佳酿,心念一转,整个不死火山都显得愈发明亮。   火红的岩浆,火红的凤凰,天地间一片赤红,灼热感扑面而来,这座沉寂已久的火山,仿佛下一秒便要沸腾。   通天与太一纷纷落座,元凤眉眼慵懒,在两个傻儿子震撼的目光中,将人一个接一个抱了起来,顺手塞给他们两杯果酿:“小孩子不可以喝酒哦。”   孔宣:“……”   大鹏:“……”   他们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问:“娘亲?”   元凤神色自若,一手支颐,斜着眼眸望他们:“怎么?这就认不出来了?”   也不是说认不出来……   只是那么一晃之间,仿佛人就大变了模样。满身雍容华贵,神采奕奕,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肆意张扬之感。   从先前的沉寂到霎时的鲜活,仿佛刹那间,有什么在凤凰体内苏醒。   用通天的话来说……   “那当然是永不止息的作死之心啦!”   他望着元凤,倏地一笑,举杯相邀:“见您如此,我对之后的谈话顿时信心十足。”   元凤也很欢喜:“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有计划了吗?需要我做些什么?”   太一扶着额头,左看右看,陷入沉思:“你们都不稍微担心一下会上贼船的吗?”   通天眨了眨眼:“因为我就是个乱臣贼子啊。”   元凤赞同:“当年我搞事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   太一长叹一声,放下了手,正色道:“好吧,其实我也一样。”   “毕竟,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我们共同的敌人,苦难的源头——洪荒天道,预谋祂的死亡与陨落,希望祂同我们过去的人生一样,发烂,发臭!”   通天望着元凤,愉快地举起了酒盏。   澄碧的酒酿中倒映出圣人的身影,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似天地精心勾勒的一笔,近乎绝唱。   他低声喟叹,眉眼灼灼:“有些事情,早就应该结束了。”   元凤亦笑:“自我而始,也当,自我而终。”   他们碰了碰杯盏,相视一笑,在一切不言而喻之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孔宣与大鹏环顾一圈,却发现大人们显然不打算带他们玩了,他们自然地交谈着一些不应该被小孩子们知道的信息,眉眼隐隐发亮,整个人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元凤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欢喜,有些埋藏在心底许久的野心与欲望,再度在她眼眸中生长。   她唤一声通天圣人,抬眸的瞬间,似有烈火焚烧:“圣人打算如何?”   “纵横捭阖,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以共同的利益,争取共同的伙伴。无论前路如何,至少此刻,我希望我们能够站在一处。”通天抬起眼眸,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语气分外郑重。   元凤低低一笑:“这可是个无比困难的任务呢,昔日就算是我与祖龙、始麒麟多年为友,都未能阻止我们族人的争斗。”   她目光锐利:“你想要他们放下自己的利益,放下自己的盘算,来同你走这一趟九死一生的路吗?”   通天却摇了摇头:“并非九死一生。”   “元凤阁下昔日之举,已经给我们指明了一条出路。”他道,“譬如我们已经知晓,天道并非无所不能,祂注定要受大道的钳制,受规则的制约。祂已经无法再依仗自己的想法,为所欲为。”   少年圣人扬眸一笑:“先机在我。”   元凤挑了挑眉,仿佛又回想起那个孤注一掷的瞬间。烈火焚烧神魂,求一个万中之一的可能。   她眉眼微微上挑,喃喃感慨:“昔日得蒙圣人之举,告知我命运走向,而我为之而争,又为此刻的我们创造了生机。如此环环相扣,果真是因果天成,先机在我。”   元凤:“自然不是九死一生,生机已然有了三成。”   通天继续道:“大道会帮助我们,天道之难,既是我们的劫数,也是我们的机遇。洪荒的命运一往无前,向着注定的轨道奔涌而去,而想要跳出这样的命运,需要我们从平静无波的岁月中醒来,睁眼望向头顶的利刃。”   太一的目光微微一顿,侧首望向通天。他的好友回眸一笑,尽是决绝之色。   他想要打破的不仅仅是头顶的一片天,更是洪荒注定的命运。否则,就算是换了天道,也无法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元凤轻叹:“五成。”   太一微微抿唇,神色坚定:“兄长心有大局,虽欲主宰洪荒,仍愿为我族人退后一步。”   元凤看着他:“有些事情并非一人之愿便能改变。”   太一:“所以,我会成圣。”   “巫族有后土,人族有女娲,而妖族,有我。圣人之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果战争的代价是洪荒的彻底毁灭,谁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么,谁又敢轻启战端呢?”   他额间的太阳神纹熠熠生辉,抬首的瞬息,仿佛能刺痛人的眼眸,那是极致的光明,能够撕碎一切黑暗。   “兄长的妖族,由我来守护。”   青年脱口而出的瞬息,心神微微一震,冥冥之中生出了感应。   元凤微微弯眸:“若是你能够做到,那便有七成把握。”   通天:“既有七成,阁下是否敢赌?”   元凤:“当赌!” 第145章 万古共嗟称   寒霜似的月色落满了不周山附近, 御月的神祇驾车而过,低头望着下方的景象,半晌之后, 轻轻挥动着手。   帝流浆顺着月色而落,唤醒点点生机。   巫族也好, 妖族也罢, 包括遍布在洪荒各地的人族, 也沐浴到了明月的光辉。   共工在梦魇里挣扎了许久, 渐渐平静下来,又在后土的目光注视中,缓缓睁开了眼。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帝江站起身来,望着落满树屋的清凉月光, 双眉微微一挑, 显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这样的事情,以后或许会常常发生。”后土探看了一下共工的情况, 方才转身望向她的兄长,缓声开口。   玄冥望来的目光中隐隐含着几分担忧之色。   烛九阴深吸口气:“我们会注意的。”   后土摇头:“兄长,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烛九阴沉默了许久。   帝江接过了他的话,望向他们的妹妹:“后土, 你觉得我们能够阻止巫族踏上这辆注定损毁的战车吗?”   后土眉眼温和,起身静静地望来, 却犹然生出几分坚韧的气质。任凭狂风过境,不可摧折。   “兄长,我只知道我们必须要做出选择。是为妖族备战, 还是为我们自己而备战。天意如此, 命途诡谲, 已经不容我们再后退半步。”   帝江垂眸望向她,深吸口气:“后土……”   后土轻轻一叹:“我有预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沉沉地望向天穹上一轮孤月,不知何时,血色悄悄覆盖了寂静的天穹,从天边的一角绵延而来,透着隐隐不详的气息。   ——“上告帝江祖巫,祝融祖巫所居之地近来同我们失去了联系,久不见其族人出现。我们觉察不对,匆匆去往那里查看,却见,却见……”   呜呼哀哉,何至于此?   ……   岁月匆匆而逝,不死火山上的凤凰花逐渐连成了一片。通天结束了与元凤的交谈,回转过身,却见太一安静地坐在山崖之上,俯瞰着脚下的大地。   耀日的光芒穿透了云层,悄无声息地落下,亲昵地贴近他的发丝,跳跃着前进。白衣青年额上的太阳金纹愈发明耀,灼灼生辉,一眼望去,几乎目眩。   元凤朝着太一望了一眼,微微挑起了眉梢:“这便是如今的洪荒主宰之一,三足金乌一族吗?”   通天抬首:“他是我的好友。”   维护之意尽显。   元凤笑了一笑:“看样子,他们的命运,或许比我们要好上许多。”   通天摇头:“若从前世来算,也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好不到哪里去。便连我,也是没有逃掉的。”   他目光中含着几分感慨的意味,避开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火红花朵,轻轻踏上了嶙峋的山崖。   焦黑一片的土地上,常常有一道深可见底的裂痕,从这头划到那头,稍有不慎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通天低眸望去,感受着山间肆虐的风,从容不迫地越过了那些裂痕,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太一身边,又在他旁边坐下,陪着他一道看着此间的景色。   天上的云彩低垂至他们身旁,仿佛伸手可触。天命如此残酷,平日里的岁月却仍旧那般温和闲适,让人禁不住想闭上眼,做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亲朋俱在,岁月悠长。   太一抬首望他,眉目间笼着几分深思之色:“好友,我似有所悟。”   通天闻言,眉眼弯弯,为他高兴:“这是好事啊!”   太一不由一笑,凝重的眉眼微微舒展些许,只是很快,他又展露几分愁容:“可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   通天懒懒散散地伸了个腰,又支起下颌望向他,笑意盈盈地开口:“你不妨说来听听,通天不才,却也有那么几分成圣的经验。”   什么叫做有些成圣的经验?   太一很想腹诽两句,又对上少年含笑的眼眸。   天光温柔地拂过圣人曳地的绯色衣摆,轻巧地落入他眸中,格外明亮夺目,令人不禁想起泛起浅浅涟漪的星海,以及群星低垂的模样。   他眉眼微微一动,颇有几分出神,半晌之后方听见一句略带迟疑的“太一?”   太一眨了眨眼,深深地看了一眼通天,随即摇头喟叹:“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通天:“?”   他有些不解,却也微妙地眯起了眼眸,似笑非笑地望来:“太一。”   金乌无辜地眨巴着眼,一脸的茫然与纯良,仿佛丝毫不记得他之前说了些什么:   “我们刚刚说到哪了,哦,好像是在聊成圣之事对吧。好友若是愿意给我指点一二,太一自是感激不尽。”   通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挑眉:“你先说说你的问题。”   太一坐直身体,正了正神色:“我的道,或许落在‘守护’二字之上。”   他想起那一瞬间的触动,神情愈发郑重,思忖一二之后,他向着茫茫天穹伸出手去。   耀日的光辉落在他掌心之上,映亮了他修长的手指,带来几分温暖的触感,而在那指尖之上,不知何时又托起了一轮小小的太阳。   暖洋洋的太阳在他手中升起,光芒照向四方大地。草木因此繁盛,生命为之诞生。   通天望着那轮太阳,神情若有所悟,他慢慢地从广袖中探出一只手,心念一转,引动了自己的道之本源。   纯粹无瑕的上清之力落在圣人白皙的指尖,流转着如莲叶般澄澈的碧色,它代表着无限的生机与希望,又被他驱动着,一点一点靠近着那轮太阳。   两道道意一息碰撞,霎时间,天地失色。   远处的元凤微微一怔,回首望来,恰好瞧见这一幕景象。   不死火山本就已经炽烈不已,此刻的天地间却宛如被热浪覆盖。太阳像是一个火球滚滚而下,在大地上打了个滚。   烈火燎原,万木枯荣。   她本该为此惊慌,可凝神望去,却见那无边的炽热竟被一股温和的力量隔绝在外,任凭其汹涌肆虐,却丝毫越不过这道界限。   那是一道青莲法相。   沐浴着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而生的青莲,纵使是面对着这般极致的温度,依旧保持了它本体的纯粹无瑕,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耀日无法摧毁它,反倒促使着它愈发成长,为脚下的土地撑起了一方屏障。   两方道意碰撞压迫,彼此不容水火。可渐渐地,异象逐渐改变。   太阳的温度在渐渐减弱,从焚烧一切的态势,转向温和的缄默。可它的力量丝毫不弱之前!   只是……它仿佛低下头来望见了它下方的青莲,迟疑片刻之后,将那毁天灭地的力量,转向了小心翼翼的,守护。   元凤仰起首来,拧眉望去,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那轮太阳收拢了自己的力量,将之藏在自己的躯体之内,只浅浅地露出了小半部分,施予周围的一切。   青莲于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察觉到了这一幕,悄无声息地探出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引导着它。   毁灭变作守护。   死亡化为生机。   一切好像未曾改变,一切却又改变得彻底。   “这就是……圣人的力量吗?”元凤轻声感慨,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以自身的道意,去影响另一个人的道。不携山呼海啸之势,却似春雨润物无声。   “如此看来,或许,我们真的能做到呢。”   她想起自己刚刚立下的赌约,微微仰首,痛快一笑。   ……   不知何时,通天合上了眼眸。   他于一片寂静中,再度触碰着自己的道之本源。   他的灵台紫府之中,同样静静地生长着一株青莲,微微舒展着花瓣,每一次律动,都包含着无尽道韵。   太一的声音自一边传来,清晰入耳:“好友,你觉得……我这条道途如何?”   通天弯眸浅浅一笑:“道途如何,不是要去问你自己的心吗?”   他抬眸,目光如炬,湛然若神。   太一静默了片刻,喃喃自语:“我的心……”   灼热的太阳包裹着三足金乌,他在熊熊烈火中睁开眼,望着下方那一株纯粹的莲花。渐渐地,他不仅看到了莲花,还瞧见了更多的,更多的……   以及,洪荒。   三足金乌一族,居太阳、太阴双星,生来便要庇护此间的一切生灵,洪荒的秩序一直以来都离不开他们的努力与付出。   所以……他的大道,同样是与之相关吗?   他看向了通天,圣人端坐在山崖之上,眉眼清冽如初,与清风明月为伴,却仿佛立身于他的道观之中,只容世人顶礼膜拜。   “于洪荒为圣,难也,易也。圣人之所以为圣,概因其为此间天地众生所做的一切。”   故而,通天从未怀疑,东皇太一不可以成圣。   他微微仰首,唇边含笑,向着身前之人伸出手来。   太一低垂了眉眼,试探着,将手放上他的掌心。   他们的手掌相触,衣袖微微垂下,霎时间,天地震动。   太一听着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响,一息之间,只觉世界寂然一片,只余下眼前一条泛着隐隐光芒的道路。   “吾友,莫要迟疑,这世间大好风光,当由你我共看。”红衣的圣人悠悠感慨,眉眼戏谑。   “这一场坦荡前程,我亲手予你。” 第146章 少年相欺凌   风云变幻, 天地失色。   以一人之力引动的这场煌煌之景,不知震撼了洪荒中多少人的目光。他们遥遥望来,注视着这一片寂然已久的地域, 不觉屏息凝神,犹然生畏。   天庭之中, 帝俊早已停下了批改公文的手, 羲和站在他身旁, 若有所感, 微微一笑:“天道虽对我们不屑一顾,洪荒却依旧记得三足金乌们为她做出的牺牲与奉献。”   帝俊揉了揉近日里愈发疲惫的太阳穴,语气中颇带几分欣慰:“竟也当真让这小子给悟到了, 这些年来,我差点以为他马上就要走火入魔了。”   羲和低低一笑:“太一那分明叫做专心致志、一心一意, 你这做兄长的, 怎好这般调侃于他。”   帝俊摇头:“无论什么事,过于偏执, 都绝非好事。他就是不成圣又能如何?天大地大,我难道护不下我弟弟?”   羲和注视着他,笑意浮现在眉眼之间:“孩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   帝俊无奈地望向羲和:“难道我还阻碍他了不成?”   羲和轻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总要给他一个机会, 来反过来保护你啊。”   作为家中最小的那个,反过来庇护先前为他遮风避雨的兄姐们。   帝俊不言, 目光中似有几分恍惚。   他遥遥望向不死火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手上的书页,一时之间, 竟不知道当作何种反应。   羲和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下他难得的走神模样, 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掌, 唤回了他的神智。   “相信他吧,也相信我们自己。”   御日的女神神情温和,缓缓开口:“洪荒不会辜负三足金乌,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亦将回报给我们同样的热爱。”   帝俊抬首看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拥抱了她:“好。”   帝俊:“太一这般努力,我们这些做兄姐的,也不能落后于人。”   羲和弯了弯眉眼,轻轻回应了他的举动:“自当……如君所愿。”   ……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句话说得或许便是太一如今的情况。   通天的话给了他坚定的支持,使得他义无反顾地踏出了最后一步。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原先纠结的东西再也不复存在,只见得一片光明天地。   太一沉浸在自己的道中,全心全意感受着这片广阔天地,一点一点吸收着圣人之境代表的无上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掌握着洪荒的规则。   通天凝视着这一幕,唇角微微上扬。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来,设下诸多阵法替他护道。   下一瞬,便有惊雷划破天际,重重地击打在阵法之上。流转着月白光芒的阵法微微颤抖,漾开剧烈的涟漪,又缓缓地平息了下来。   通天心平气和地望着这一幕,施展法术的手指丝毫不颤,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布置下坚不可摧的屏障,庇护着此间的友人。   如此之后,他方抬眼望去。   少年的目光极淡,疏离得像是落入水中再也捞不起的月光。   天道注视这一双眼,只觉心底发寒。渐渐地,又生出无边的惊怒。   “上清通天,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   截教的圣人盘膝而坐,这样回答他的天道。他说我知道,那又如何。   天道的愤怒无以言表,化作道道天谴,冲着通天的头顶砸落。大道的规则不能阻止祂,因为——这一次,祂确实有这个权力。   “上清通天,圣人之位,难道是你的私产吗?!”   天地法则汇聚一堂,形成黑压压的乌云,它们影响着不死火山方圆千里的土地,令所有存在此间的生灵尽皆惶然。   ——它们在审判下方的红衣圣人。   通天仰首,望着雨水从天地间滚落,一滴又一滴,砸落在他额头上,眉骨上,接着往下滑落,淌过他微凉的唇瓣。   少年试探着碰了碰雨水,又不觉摇头:太凉了,没什么味道。   “你回答本座!”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自然不是。”   “圣人是洪荒的圣人,又非通天的圣人,岂会是贫道的私产。”他理所当然地回道。   天道的眼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何助东皇太一成圣?”   通天望了一眼身旁的金乌,笑意微显:“尊上何出此言?”   他反问:“东皇太一成圣,自然是因为他本身修为足够,对道的领悟足够深刻,又与贫道何干?”   天道:“可他并非天定圣人!”   通天微微一顿,在一息之间,他想起风希很久以前,同他所说的那个荒谬的猜测。   她说:“或许,真正应该成圣的是后土,而不是接引准提。红云染指圣位,所以万劫不复,而接引准提身负无尽因果,注定成为天道的傀儡。”   为了她那个猜测,风希亲手引导后土证道。而他布下诛仙剑阵,警惕着可能会降下的责难。   责难没有来。   虽有波折,后土仍是顺利成圣。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通天忽而一笑。   他掩下眸中深色,笑意温凉清浅:“尊上说笑了,洪荒的圣位,哪有什么天定的。”   天道的呼吸忽而一滞。   祂想起了被大道带走的那段日子,这导致祂错过了最初定下圣位的时机;祂又想起通天在第二次讲道上公然的拒绝,这使得祂丧失了第二次机会。   洪荒的圣位,始终暧昧不清。而冥冥之中,注定成圣的圣人接连成圣。   女娲、后土、老子、元始、通天……   真正悬而不决的,竟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圣位!   祂想把它留给西方。   可是……   祂眉目一冷,仍是坚持:“东皇太一,不应成圣。”   通天摊手:“他已经成圣。”   天道:“……”   祂皮笑肉不笑:“那他便该死!”   通天直接拔剑。   天地惶惶不可终日,少年红衣烈烈,横眉冷对,语气淡漠至极:“你可以试试。”   他抬眸冷笑:“天道啊天道,如今的你,真的能够对我们动手吗?”   “我就站在这里,你大可劈一道雷下来,灭了我的神魂,融了我的躯壳,教我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可你能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   双方对此心知肚明。   天道的手在抖。   紫霄宫中,一个深黑的影子垂下首来,死死地盯着三十三重天之下,一个渺小得近乎蝼蚁微尘的身影。   问责圣位是祂的权柄,可抹杀一位圣人……不是。   权力是如此微妙而难以捉摸的东西,数不清的规则束缚着它,警告着它,将它分割成无数个细小的内容。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早已写得清清楚楚,无人可以越过囚笼一步。   也许……之前的祂可以。   在没有大道的束缚之前,祂若是竭力瞒天过海,也是可以做到这一切的。   人总是失去了才觉得后悔,天道也是一样。可后悔不代表改变,很多人会继续自暴自弃,依旧顺着错误的道路前行。   这一次,天道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祂低眸望来,语气幽幽:“你以为,圣人就不会有陨落的机会吗?”   通天一手执着剑,一边维持着阵法:“无所谓,只要您此刻做不到就成。”   天道:“你他妈的……”   “您好,禁言一次。”5174号天道的监管者优雅地路过。   良久的死寂。   通天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梢。   他头顶的乌云忽而动了动,光影散开,泄露下一线天光。云与影几般组合,最终形成了一行大字。   “你!给!我!等!着!”   通天抬眸望去,努力了几次,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肆意,张扬无匹,像极了他本人。   火红的凤凰花摇曳不息,好奇地望着身旁的红衣少年,不知他因何如此开怀。   为什么呢?   通天弯了弯眉眼,心中生出三分荒谬,三分可笑,以及四分对过去的自己的心疼。   “这就是我们的天道啊。”   失去了能够责罚他们的权柄之后,暴露了真面目的祂竟是如此得……如此得……愚蠢而天真。   怎能不让人升起,取而代之之心呢? 第147章 南风知我意   余波似乎远远未曾消散。   当紫霄宫中的天道将目光投落到不死火山的瞬间, 祂便明白反抗祂的人将越来越多。   大道将祂重新放回洪荒的目的似乎并不单纯,可祂却对此毫无办法。   所有的一切都向着穷途末路演变,仿佛祂注定要被这个属于祂的世界抛弃。   ——可是, 凭什么?   ——无人回答。   通天抬起眼眸,琥铂色的瞳孔闪烁着淡漠的色彩, 他收回了视线, 转身而去。   元凤立于岩洞之下, 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几息之后, 她低垂了长睫,轻轻地,痛快地笑出声来。   凤凰花在她脚边燃烧, 而她的眉眼似比这火红的花朵更炽烈三分。   “通天圣人,你这种性格, 本座颇为喜欢。”   通天的手指仍然搭在剑柄之上, 锋锐的长剑在滚滚的乌云之下,有着穿云破晓般决绝的姿态, 随风而起,可裂苍穹。   “阁下不觉得我冲动吗?”他弯眸叹息,“我总是学不会隐忍。”   元凤答道:“隐忍有隐忍的法子,冲动亦可为一往无前, 若教我忍耐一时,元凤或许可以做到, 但教我长时间忍耐,我是万万不可的。”   “而且,就算再怎么掩饰, 又如何能掩盖本座那一身的反骨呢?”   她笑着反问, 又低下头来, 抱起了匆匆忙忙奔到她身边的孔宣和大鹏。   元凤的眼眸柔和下来,注视着这两个意外诞生的孩子,一一安抚着他们的情绪。   旋即,她转身望向通天:“圣人来此,恐怕不只是为了寻本座吧。”   通天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孩子身上:“实不相瞒,贫道与此二子有一段师徒之缘。”   他停顿了片刻,又坦诚道:“仅仅是半截的师徒,缘法不深。”   从某种意义上说,孔宣和大鹏,同多宝的情况很像,前者在封神之时入了西方,后来做了孔雀大明王,后者则在西游之时应劫入难,为佛陀度化。   截教的命数向来与劫难纠缠在一处,各人有着各人的晦涩难言。   此言一出,元凤于冥冥之中生出了感应,她心下一顿,抬眸望向眼前的红衣圣人。   他仍然是坦荡的:“若是阁下介意这一点,仍然可以把他们留在自己身边。命数一说,自可作废。”   元凤摇了摇头:“您带走他们吧。”   孔宣睁大了眼,望着元凤:“娘亲?”   大鹏扑腾着翅膀转了一圈,想也不想地抱住了元凤的腿,努力撒娇道:“娘亲~”   元凤只道:“留在我身边,难道就好得到哪里去吗?”   她冷笑:“天要你死的时候,哪会去管你身在何处?三更要死,何人能拖到五更?就算逃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逃得了一世吗?”   通天静默了一瞬,颔首应道:“好。”   元凤望着他,倏然一笑,转了语气:“圣人与其担忧这个,还不如趁早把那位给干掉,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通天弯眸,浅浅一笑:“好。”   他五指并拢攥紧了他的剑,凝视着不死火山之上乌云翻滚的模样,轻轻闭上了眼。再度睁眸的瞬息,流光一闪,锋芒微露。   他执起了剑。   ……   洪荒很大,大到以圣人之力,亦需要几个念头方可来回。   洪荒又很小,小到擦肩而过之人,亦可为志同道合之士。   太一于恍惚中睁开眼眸,意识已经在时间长河中游历了一圈,溯游而下,溯洄而上,好一场春秋大梦。   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倏地直起身来,抬眼便见通天于舟楫前垂钓。   一轮海日半沉入水中,将周围的海水都染上霞光般明灿的颜色。得尽天地钟爱的少年,却比这万丈日辉更为璀璨。   他眼角眉梢都镀着一层金光,回眸的瞬息,整个人仿佛在闪闪发光。   “好友——”他叹息一声,“你可总算是醒了。”   要是再不醒他就要怀疑天道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了。   太一眨了眨眼,意识从混沌中逐渐复苏:“我睡了很久吗?”   通天:“可久了,久到我都去大荒山脉和北海尽头晃了一圈,寻始麒麟和祖龙他们谈了谈天,聊了聊心。”   他一手执着鱼竿,长长的银线落入海中,周围有银色的小鱼灵巧地从垂钓的线边游过,迅速地吃掉鱼饵,又飞快地溜走。   通天不管不顾,低头看到鱼钩空了,又往上挂了新鲜的鱼饵,再把线往茫茫大海中一抛。   渐渐地,有不少银鱼也不走了,就这样等在舟楫旁边。   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耀日的余晖温柔地映红了远山,银鱼轻巧地越出大海,尾巴溅起一串儿的水珠。   太一望着这一幕,眉眼微微翕动,仿佛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人间。   “你说你要是再不醒,我该怎么跟你兄长交代?”通天似真似假地抱怨。   他顺口便道:“那吾友就留在天庭赔罪好了。”   通天执起鱼竿就要敲金乌硬邦邦的脑壳。   太一捂着脑袋,甚是无辜地抬眼:“好友~”   通天摇头。   他瞥了一眼海面,发现那些银鱼仍然聚在他面前,尾巴灵巧地动来动去。   他索性抓起一把鱼饵丢了下去,望着它们纷纷聚来的模样,浅浅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舟楫继续向着太阳行去。   茫茫的白雾之间,时间与空间尽皆失去了意义,仿佛凡人误入了桃花源中,竟不知今夕何夕。   太一盘膝而坐,感受着身体之中磅礴的力量,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这就是属于圣人的力量吗?”   通天抬眸望来,微微一笑:“害怕吗?”   唯有真正到达这个境界的人才会明白这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一念之间便可毁天灭地,摧毁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人。   有些人会为这样的力量而迷失自我,当真以为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不将旁人放入眼中。   可对通天而言……他只觉得敬畏。   力量越强大,掌控着这种力量的心,也要愈发得强大,方能承载其背后的重量。   太一摇头:“既是我心心念念所求,我又岂会畏惧于它?”   他朗润的眉目间尽是笃定之色:“我为我血脉至亲,为我万万族民,更为脚下的洪荒大地立下此道,便不会轻易改变心愿。”   “如此便好。”   通天望着他,眉眼微微弯起。   耀日的光芒似乎更近了几分,近乎眷恋地拂过他眉梢,撒下点点金粉。   “圣人亦可陨落。”   他倒要看看,那位如何让他们陨落。   ……   通天任凭小舟于海面上飘荡,一路将太一送回了东海汤谷。   长数百丈的扶桑树高耸入云,远远可见,白雾弥漫之间,炽烈的温度扑面而来。令人不禁恍然大悟:日出之地,近在眼前。   他在汤谷外停了下来,挥袖将小舟收入袖中,整整衣摆,收敛了几分风尘仆仆的模样。   太一望着海面上倒映出的模样,啧啧感叹,迅速地往自己头上丢了好几个法术。顿时,一只金光闪闪、耀眼夺目的金乌又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他郑重其事地望向通天:“好友,你觉得我这幅模样如何?不会被我哥看出问题吧?”   通天瞥了他一眼,抬手掩面:“过了。”   “哦哦好。”太一一拍脑壳,稍微收敛了几分,旋即兴致勃勃地问,“这样呢?”   通天很想给他翻个白眼。   近乡情怯的人,都是这般模样吗?   只是他望着太一,轻轻一叹,到底是忍了:“放心好了,你毕竟是圣人,就算面容再憔悴也憔悴不到哪里去,不会被帝俊道友看出问题的。”   当然,这也不一定。   毕竟这世上还有种情况,叫做你哥觉得你瘦了,受委屈了,被不长眼的欺负了。   别管你是不是真的瘦了,受委屈了,被欺负了,重点是你哥觉得。)   所以……太一啊太一,你还是放弃挣扎吧。   通天圣人怀着深深的恶意,这样祝福着他的好友。   ……   “今日无事。”   搁置了许久的信笺之上,鸿钧执笔落下四字,笔如游龙,惊鸿一瞥。   霜雪似的发披散在两肩,淡漠的眉眼中透着一种精致的漠然感。他微微侧首,望着窗台边不知何时落满的粉色花瓣,眉心略微一拧。   道祖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踏出了屋舍。   周围的截教弟子们齐齐向着他行礼,低眸垂首,看上去恭敬极了,只是等到道祖走远,他们又迅速地聚到了一起,以一种望而生畏的目光注视着道祖的背影。   “这就是那个与师尊同居一处的神秘人物啊!”   “大师姐还对他非常恭敬,甚至要求我们和她一样恭敬!”   “果然是教主夫人对吧?”   “为什么不能是相公呢?”   “可恶,我们师尊可是圣人啊,你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圣人怎么了,圣人就不能……唔唔。”   能够听到他们议论声的鸿钧:“……”   “截教弟子……有时候确实有些活泼过头。”他揉着眉心叹了一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对此放任自流。   毕竟,最该管他们的人又不在这里,哪里由得着他这个做师尊的越俎代庖呢。   鸿钧一甩衣袖,甚是淡漠地想着。   他闲极无事,沿着桃花的路径而走。纷纷然的花瓣从他眼前飘落,像极了一场隔世的梦境。   偶尔还能瞧见一两对小情人,在花下偶偶私语,许下铭记终生的誓言。   鸿钧见此便避开,不去打扰他们。又信手折下一支桃花,轻轻点上周围树上的叶子。透着翠色的叶片流转着醉人的光芒,将此间少年情动尽皆掩下。   是以,一叶障目。   道祖注视着这一幕,眸光愈发浅淡,侧首的瞬息,有花轻轻飘落。   长风舒缓地从碧游宫的这头掠向那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青鸟舒展开羽翼,纵掠而下,自在无边。   可他到底是觉得有些无趣了。   鸿钧微微抬起手指,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掩下几分厌倦的色彩。他又定神望了一眼碧游宫中连绵不绝的桃花,便欲起身离去。   可是此时的风,却突然变了。   初时不显,只觉风声凝滞了一瞬,似被什么阻隔,后来愈发清晰,仿佛有人伸出手来,抓住了这源源不断的长风,将它截留在天地之外。   鸿钧停住了脚步,微微抬眸。   满树的桃花静止在半空之中,保持着那一瞬间飞舞的姿态,甚至有一瓣正落在他脖颈之侧,流连不去,泛起微微的痒意。   他心上微动,却不肯回头。   那人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仿佛终于失却了耐心一般,轻声抱怨道:“师尊,您怎么不回头看我?”   我恐大梦一场。   不敢回头。   鸿钧微垂了眼眸,拢在袖子中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   “师尊,您回头看看我啊。”少年含笑的声音顺着长风传来,霎时间,此间天地再次开始运转。   风在欢笑,花在跳舞。   万物欣欣向荣,充满了盎然生机。   鸿钧微微叹了一声,似无可奈何,束手就擒。   他回转过身,衣袂轻轻划过满地的落花,眉眼尚且是一副冷淡模样。   然后他看到了通天。   心上霎时欢喜。 第148章 吹梦到西洲   桃花果真开得极好。   自少年眉边悄然而落, 打着转儿,落入他绯色的衣袂之间。他伸手去碰那枝头的花,手腕微微一斜, 便有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入袖中。   白皙的肌肤衬着靡丽的花瓣,无端残留了一寸余香。他却犹然不知地低下头来, 对着他浅浅一笑。   鸿钧阖了眼眸, 长长地叹息。   “师尊?”通天微微困惑, 垂首望他。   他这次回来没有走正路, 以防被巡逻的弟子抓到;也没有触碰阵法,生怕被鸿钧发现端倪。   堂堂截教圣人,熟练地翻过了自家道场的围墙, 侧坐在墙头之上,轻嗅枝头的一支桃花, 又好奇地低首, 望着下方的师尊。   “师尊,您先前不肯回头, 此时又怎么一直看我?”   你说呢?   通天眉眼间跃动着欣悦的笑意,继续兴致勃勃地询问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团子,实不相瞒, 为师想打断你的腿。   “师尊?师尊?”少年的语气欢悦得像是泡在蜂蜜罐子里头,甜滋滋的。   鸿钧扶额轻叹:“闭嘴, 团子。”   世界忽然安静了一瞬,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通天讶异地睁大了眼,望着眼前忽而出现的身影。鸿钧低眸的姿态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淡之色, 似寒霜傲雪, 冷冽入骨。   而他俯下身来, 吻过少年的唇角。   通天下意识往后一仰,又被顺势托住了后脑勺,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桃花纷繁而落,鸿钧的眉眼愈发淡漠出尘。   唯有抚过通天眉眼的手指,泛起一二温暖的触感,彰显着他心底浅浅泛起的波澜。仿佛终于心满意足一般,他微微勾起了唇角,神色似笑非笑,犹带几分慵懒满足之感。   “为师确实……十分惊喜。”   通天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神情微微茫然:“……师尊。”   他记得他不是来投怀送抱的啊?   “总算安静了。”鸿钧与他的关注点却不同,身体力行让团子闭嘴的师尊微微一笑,直截了当把人往怀中一圈。   红墙之上,两人依偎静坐。   如绯的桃花遮掩了他们的身影,一切于繁花中影影绰绰,不可言说。   “终于舍得回来看看?”鸿钧低头看他,语气淡淡道。   通天眨了眨眼,艰难地在狭小而又暧昧的空间中寻找着一二立足之地。   鸿钧很快发现了这一点,默不作声地将他圈得更紧,又俯身在他耳畔轻声慢语,危险莫名:“通天?”   “要,要不能呼吸了师尊。”团子垂死挣扎。   鸿钧挑眉,冷酷道:“气团子不需要呼吸。”   通天:“不不不,正因为是气团子所以更需要呼吸啊师尊!”   鸿钧:“是吗?”   漫长的一刻钟后。   “师尊我错了,气团子,气团子不需要呼吸QAQ”   鸿钧慢慢地松开了他,伸手轻轻摩挲过少年微肿的唇瓣,低眸浅笑:“不需要了吗?”   通天疯狂摇头。   鸿钧眼眸中的笑意愈深:“好,那就来谈谈这次出门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吧?”   通天一滞,旋即面露绝望。   杀了我吧!   ……   当然,杀是不可能杀的,哪有人忍心对可可爱爱的气团子动手,最多也不过是被抓回去这样那样,然后噫——   真是可怜的团子鸭=v=。   鸿钧淡淡地笑着,抵着少年的额头,望着他熟练地扑到自己怀里撒娇,眼眸一转就开始打起坏主意。   他纵着他胡闹,任凭他耍赖,又在徐徐的日晖之中,轻轻拥抱着他。   “好久不见。”   通天于恍惚中抬眼,一眼映入碧游宫中漫天的繁花落雨,绯色的桃花如泣如诉,仿佛在诉一场缠绵不休的梦。   身前的人一袭雪青道袍,眉眼间浸透着亘古以来的淡漠与无情,却在望见他时,刹那温和了眉目。   “师尊……”他轻轻地唤道。   鸿钧低头:“嗯?”   “我好想你啊。”通天仰起头来,眸光熠熠,倏地灿然一笑。   鸿钧的呼吸似是一止,他低眸凝视着通天,望着他一点一点凑上前来,轻轻覆上他的唇。   多温暖,就像他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模样。   天地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再也没有以往的灿烂。纵使是终年不见雪化的不周山,也为之冰消雪融。   真好啊。   真想,永远永远这么下去呢。   *   碧游宫又热闹了起来。   金灵还在对着教中的各种事务苦恼的时候,就听见了外面喧闹的声音,她横眉倒竖,方想发怒,便听外面有人说师尊回来了。   师尊回来了啊。   那没事了。   她方想坐下,一个机灵,又倏地站了起来。   等会儿,师尊回来了?   金灵的面上忽而欢喜,眉眼间浸染着春日的气息,鲜活而明亮,令周围的童子都露出了震惊的目光。   一个小童子结结巴巴地问:“大师姐?”   她低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愉快地宣布道:“今日放假,你们都出去玩吧。”   “那,那这些事情呢?”   金灵低头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将它们往衣袖中一卷,发出了理直气壮的声音:“当然是交给师尊了!”   “他一句话不说就带着大师兄跑了,难道还指望我任劳任怨把事情全做了吗?可恶,世上怎么有这么过分的师尊!”   可是师姐你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啊。   童子神情似乎有些茫然,只是看着金灵的模样,他慎重地将话吞了回去,转而和自己的小伙伴一击掌:“好耶,放假!”   “放假放假!”   活泼机灵的童子们作鸟兽散,各自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金灵在后面望着这一幕,不禁失笑摇头。   她望了望水镜中自己的模样,难得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方才带着一叠的玉简,往碧游宫大殿走去。   一路上,她又遇见了不少匆匆前来的师弟师妹们,大家面面相觑,互相询问:“你也来了啊?”   “你不也是。”   “咳,多日不见师尊,师弟我甚是挂念。”   “也不知道师尊都出去做什么了,这么久没有回来,真是不靠谱。”   “对对对,我们一定要严肃地谴责这种行为,重重地批评,狠狠地批评!希望下次师尊能把我带上。”   “没错!就是这样……等会儿你说什么?”   “师尊凭什么带你,他就应该带上我!”   “你在做什么美梦?!大家都是毛绒绒,谁怕谁啊!师尊最喜欢的明明是我,当然要带我一起出去!”   金灵:“安静!敢动手的都给我滚去关禁闭!”   霎时间,天地清静。   大师姐威严地扫了一眼底下的师弟师妹们,在他们噤若寒蝉的目光中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她熟练得踏入了这座她进出过无数次的殿宇,望着上方的夜明珠徐徐地照亮了她脚下的白玉地面。   长长的玉阶之上,圣人的衣角垂坠而下,清晰地映入她低垂的眸中。   金灵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还未弯腰折身,已然听见她师尊含笑的声音:“金灵,你来了。”   一股轻柔的力量将她托起,不让她将礼节行完。   金灵微微抬首,正好瞧见通天的模样。少年圣人缓缓从阶上走下,对着她伸出手来:“你我师徒之间,无须多礼。”   “礼不可废。”一旁的道祖却微微摇头,似是对他的做法颇为不满。   圣人便又回过首去,弯眸浅笑:“难不成,师尊也希望我这般待您?”   鸿钧看了他一眼,闭上了嘴。   通天便顺势拉起了金灵,又对着外面鬼鬼祟祟的一群人招招手,神情之中颇有几分无奈之色:“好了,都进来吧。”   金灵站起身来,望着后面进来的黑压压一群人。   他们从年长到年少,从修为高深到低微,从人族到各式各样的毛绒绒……尽皆垂首,恭恭敬敬地唤道:“师尊。”   千万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声如洪钟,震耳欲聋:“弟子愿师尊万寿无疆!”   这就是截教上清圣人,玄门通天教主。 第149章 无心爱良夜   所有的事情处理完已经是十天之后。   通天难得正儿八经地端坐在碧游宫中, 听着他的弟子将各种需要处理的事项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汇报给他,再由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假思索地挥笔即就,偶尔又望一眼身边的鸿钧, 同他师尊商量一二。   师尊在这种时候总是十分靠谱的,无论什么事情落到他口中, 总显得轻描淡写几分。   虽然他的回答一直十分简略, 例如“杀了吧”“丢出去”“为师帮你”之类的回答层出不穷。   通天一边听着, 一边嗯嗯地点头, 再歪头另外想一个主意出来,好交给金灵去办。   然后鸿钧就不说话了。   再再然后,通天就叹上一声, 弯弯眼眸,笑眯眯地去哄他师尊。   “师尊——师尊您别生气嘛。”   “您的主意我又不是不听, 只是有些时候不需要这么强硬……弟子绝不是心软!师尊, 您相信我啊师尊。”   旁观的水火童子仰头望着屋顶,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一脸深沉地做沉思状。更小的童子则好奇地睁大了眼,又悄悄地侧过身去,同身边的人一起窃笑。   道祖拿师尊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他一定是很喜欢师尊吧。   鸿钧眼角余光扫过这一群人,扶着额头, 深深地叹气:“你给我起来!”   他恨铁不成钢:“堂堂圣人做此情态,成何体统?!”   通天不管, 拉着他的衣袖,照旧无所畏惧地撒娇:“我不,师尊若是还生弟子的气, 弟子就不起来。”   鸿钧瞪他。   通天不仅不改, 还变本加厉!   鸿钧把人摁在墙上亲了。   “哇哦?!”   童子们发出惊讶的呼声, 不少人拿衣袖挡了眼,面色羞红,又悄悄地透过缝隙望着此间旖旎的景象。   虽然鸿钧挡得十分严实,但是他们会脑补啊!啧啧啧,师尊这副好像喝了三斤酒醉得酡红的模样,说是没亲谁信啊!   碧游宫的花花草草看了都摇头!   通天恼羞成怒:“看什么,都看什么呢?”   童子们齐齐摇头,异口同声道:“没有,师尊,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是绝对没有看到您被按着亲的!”   通天:“……”   累了,这个世界还是毁灭了算了。   他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去去去,都出去玩,别待在这里看为师的笑话。”   童子们笑嘻嘻地闹成一团:“谢谢师尊!谢谢师爹!”   还来?   通天睁大了眼:“为师警告你们哦,别以为为师不会生气的。”   童子们:“不会的不会的,师尊最好了!”   他们笑着在阶前行礼,又被水火童子领着出了门。后者还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扉,确保不会有外人来打扰。   “……”通天掩着脸,陷入了持续的沉默之中。   鸿钧站在他身后,却是轻轻一笑:“多么天真烂漫,活泼可爱,不是吗?”   “师尊?”   鸿钧若无其事:“贫道也有些喜欢他们了。”   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吧……可是为什么居然有点高兴不起来呢?   通天茫然地眨着眼,陷入了对人生的深刻怀疑之中。   鸿钧望着他,微微一笑,轻轻牵起了少年的手,十指穿过间隙之中,同他紧紧相扣。通天一怔,下一个瞬息,已经被他拥入了怀中。   道祖如雪的发丝与少年的乌发交织在一处,愈发冷冽出尘,像是高山上的一捧新雪。   通天仰起首来,望着那发丝轻轻从他面容上扫过,泛起隐隐约约的痒意。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执起那缕发丝,一点一点地绕过指尖,缠绕了数圈,又低下头去,轻轻吻上自己的手指。   身前之人的呼吸骤然急促,透着愈发危险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将他包裹。   通天眉睫若有似无地颤了一息,他轻轻闭上眼,松开了那缕发,转而抱住了鸿钧:“……师尊。”   少年的声音似叹似惋,他已经放弃了去思考自己的想法,转而顺着自己的本能行事。   鸿钧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眸光愈深,嗓音都显得沙哑几分:“通天,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   “不知道,但弟子就想这么做。”少年理直气壮。   很好,一个标准通天式的回答。   鸿钧敛了眼眸,直截了当一挥衣袖,两人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屋顶之上,漫天星云璀璨。寝殿的帷幕深处,几星烛火忽而明亮起来,在一阵拂面而过的风中,微微摇曳。   通天闭着眼,感受着自己的身躯轻轻陷入柔软的云榻之间,有人低头看他,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方轻轻替他解开了束发的玉冠。   三千青丝无声垂坠,在暖色灯火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惊心动魄。玉石地砖之上,月光似水流淌,偶有影子晃动两下,又归于沉寂。   “师尊……”他眉眼间晕染几分迷惘之色,拉着身前之人的衣袂,喃喃唤道。鸿钧轻轻叹气,抓住了他的手,用衣带浅浅地束起,又顺手打了个死结。   “师尊?”通天一惊,还未来得及询问,便被轻轻松松地解开了衣袍。   鸿钧轻声哄他:“别动。”   “把你自己,交给我。”   通天怔然地望着他,慢慢地,停止了挣扎与抗拒,任凭身前之人欺身而上,给他带来以往从未有过的无边欢愉。   从夜晚到清晨,从清晨至长夜,时间仿佛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意义,彻底消失在了通天的记忆里。他仿佛一叶颠簸在风雨中的小舟,随时都可能被汪洋倾覆,却也在其中感受着践踏命运的快感。   他们几乎做到了最后一步,若非鸿钧始终有一线理智存在,不愿在此刻便令他失了元阳之身,大概随时都可突破这最后一层阻碍。   可即便如此……   通天亦是失神许久,只能急促地呼吸,求他师尊给予一个解脱或者成全。   灯火摇曳之中,他无力地仰起首来,望着鸿钧俯身时微垂至他面颊上的霜雪发丝,一晃一晃的,晃得他愈发得晕眩。   “你现在毕竟是证道的关键时期,保留着元阳,对你还是有些好处的。”鸿钧低声同他解释,又轻轻抚过他的唇,眸光深邃入骨。   通天望着他,茫然失神,却轻声问道:“师尊,您便这般能忍吗?”   他顺从着身上之人的举动,又微微直起身来,去探鸿钧的唇,转而轻轻擦过他的耳畔,带起一二温热的触感。   少年轻呵一口气,眸光流转,又弯眸笑了起来:“师尊,您看看我啊。您看着我……怎么能这般能忍?”   鸿钧似乎沉默了一瞬。   通天的直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频率提醒他:“危险。”   可他仍然笑着,好奇地望着眼前的师尊,混混沌沌的大脑期待着一切刺激性的举动。   半晌之后,他听见了鸿钧的回答。   师尊十分平静地望入他眼中:“记住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   “记住你现在所做的每一个动作。”   少年的魂魄似乎战栗了一瞬,可他依旧没有避开鸿钧的目光。   “贫道等着那一天。”   师尊轻声低语:“通天,我的好徒儿,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的。为师对此……十分期待。”   通天微微睁大了眼。   还未来得及思考,他又见鸿钧低垂下首来,平静地把他按回到了云榻之上,又是一阵翻云覆雨,不知岁月。   ……   妖族天庭。   太阳宫中的日月依旧明亮耀眼,徐徐辉映了一方天地。结束了为庆祝东皇太一成圣而举办的宴会之后,整个妖庭都显得懒洋洋的,充盈着一种喜悦而浮躁的气息。   他们与巫族之间最大的劣势已经被抹除,甚至于,他们还略胜了一筹。   巫族有后土圣人,妖族有东皇太一,而在此之中,女娲娘娘的兄长又入了妖族,无论如何,女娲圣人与妖族的关系都应当更加亲密一些。虽然也有见证者言之凿凿,女娲与后土乃至交好友。   但是这种事情嘛,人总是喜欢往对自己好的那一面想的。从这一方面来说,他们妖族的未来还是十分光明的嘛。   大家都是乐呵呵的,就算一大早就要来打卡上班,浑身上下也充满了建设妖族新世纪的欢喜与愉悦之情。   帝俊望着这一幕,心下也是十分满意。他迅速地布置下了各种各样的任务,安排好人员,就准备大干特干。   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羲和的侍女们亦是迈着轻快的步伐,满面春风地踏入了太阳星中的殿宇。   无尽的日辉之下,整个殿宇都散发着炽热的气息,庞大的耀日之力被周天星辰大阵汇聚到此处,供给妖族最为尊贵的帝后使用。   羲和站在扶桑树前,眉眼出神地望着远方的景象,唇边不自觉地泛起几分笑意。   “陛下何时下朝?”她问着身旁的女官。   女官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欢喜,她恭恭敬敬地垂下首来,回答着羲和的问题:“快了,听说已经议到最后一个议题了。”   羲和弯了弯眸,眉眼间的笑意愈发灿烂,极尽了夺目的色彩:“那就请陛下过来一趟吧。”   她想着自己的道侣,又轻轻望向眼前的扶桑树,那抹发自内心的喜悦再也遮掩不住。   ——洪荒不记年,羲和有孕,又万万载,诞十金乌。 第150章 眉间露一丝   胡闹的日子一向过得很快。   通天每每睁开眼眸, 便能触及鸿钧低垂的眉眼,透着几分说不清的深色。   他似乎已经维持了这样的姿态许久,静静地凝视着他昏昏睡去的模样, 偶尔又伸出手来,拨开少年面颊边上一缕调皮的发丝。   他睡觉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通天偶尔困惑了一下, 又熟练地蹭了蹭他的气息, 唤道:“师尊。”   鸿钧:“醒了?”   通天点了点头, 直起身来, 又不禁微微嘶了一声。他方才低下头来,便瞧见自己胸膛上若有似无的斑斑红痕,顺着曲线一路延展, 直至没入被褥之中。   “……”   通天沉默了一瞬,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半晌之后, 开始忧郁起自己这副模样该怎么出去见人。   鸿钧低低地笑着,唇角微勾, 露出一个近乎愉悦的笑容。   他从身后圈住了自己的徒弟,抵着他的额头,语气愉快:“怎么了吗?”   “师尊,您不觉得您的行为有些过分吗?”通天叹了一声, 对着身后之人指指点点。   鸿钧挑了挑眉梢,回想了一下昨夜某人过分的举动, 顿时冷笑一声。   “为师倒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过分的。”   “难不成……通天还是觉得不够吗?”他摩挲着自己留下的印记,眸光愈发暗沉。一念所起,又将人整个拥入了怀中。   耳鬓厮磨, 妄念重重。   通天身躯微微一颤, 下意识抬起首来, 又被鸿钧捕捉到唇齿,附赠上一个带着掠夺气息的吻。   “师尊……”   “嗯?”   他艰难地避开了鸿钧的举动,气息颇有几分不稳:“……大白天的,师尊……您,您注意点影响。”   鸿钧不为所动:“那又如何,你门下那些弟子,难道还能管到你我不成?”   话虽如此,但是,但是……   通天还没“但是”出来,已经被鸿钧扣住了命脉死穴,再度被压在云榻之上。   他微微喘息着扬起颈项,眸光已然有了几分涣散。   望着这一幕,身前之人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方才三分的欲念又涨到了五分。   鸿钧微垂着眼眸,理智的弦逐渐绷到了极致,幽邃的眸中,尽是深不见底的暗色。   偏偏通天仍然不怕死一般,凑上前来继续撩拨着他,弯眸浅笑,轻声慢语——   “师尊?”   仿佛知道他此刻不会对他真正下手。   不愧是他亲手宠出来纵出来的徒弟,就是这般无法无天,随心所欲!   鸿钧深吸一口气,干脆利落将人拽了起来,令他跌跌撞撞地撞入自己怀中。   少年茫然地仰起首来,歪头困惑:“师尊……您这是怎么了?”   鸿钧并不回答,只是轻轻抓起了少年的手。   那是一双生来便该握剑的手,其主人惊才绝艳,冠绝洪荒,超然于凡世俗尘之外。他摩挲过那上头微微的薄茧,似心疼,又骄傲。   可这一次,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有无边欲念,无尽痴妄,欲求一人得解。”师尊凝视着他的弟子,缓缓开口。   “此事非他不可,除他不行,却不知那人……是否愿意。”   通天望着他,似懂非懂,神色间仍然是一派困惑之色。   鸿钧不再多言,只轻轻牵起了他的手,转而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更亲密。   更旖旎。   然后,无边沉沦。   ……   等到通天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沉。元凤以特殊的方式将信笺递到了他的手上,信使轻轻地啄着碧游宫的窗扉。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听见身旁鸿钧略微不满的轻叹声。只是他摇了摇头,到底没说什么,转而起身替通天取来了信笺。   形如朱雀的木制造物安静地等候在一旁,等待着通天将回信交给它。   圣人略微披了一件薄衣起身,赤足踏在暖玉地面之上,低头揉了揉朱雀的脑壳。那朱雀也是欢快地回应了他,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什。   师尊的叹气声更重了。   通天无辜地抬起了眼眸,看着鸿钧垂下首来,强迫他穿上足够的衣服,哪怕对于圣人而言,这点严寒丝毫构不成影响。   深夜之中,碧游宫中的夜明珠再度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通天凝思不语,偶尔与身旁之人交谈一二,鸿钧给出了他的看法,圣人略一沉吟,便将之一并写入信中。   “这回倒是相信为师了?”   “弟子什么时候不相信师尊了!”   鸿钧似是笑了一声,又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少年圣人的额头,神情分外纵容:“顽劣。”   通天闻听此言,一不做二不休,站起身来,折下了窗边开得正盛的桃花。   圣人将桃花挽入鸿钧的鬓发之中,眉眼弯弯,退后了两步,旋即盛赞道:“师尊佩得此花,愈发风流天成,风姿卓绝。”   “真是教弟子我,爱慕不已啊。”   他笑道。 第151章 昔草庐人去   阿九已经在截教待了许久。   自从被上清圣人往袖子里面一塞, 旁若无人地带回了碧游宫开始,她就莫名其妙地在这里生活了下来。   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照顾她的师姐就把她从睡梦中喊醒, 将烤好的肉熟练地摆在她面前,再陪着她一起吃完。如此之后, 她便低下头来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 将玉盘和鼎都收走, 转而在她面前放下一碗清水。   阿九就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院落之中, 沐浴天地精华、日月灵气,逐渐修心问道,踏上长生之途。   但最初的时候, 不是这样的。   初来碧游宫的阿九满怀戒备,丝毫不去碰那些东西, 几乎把自己饿到奄奄一息。   然后, 师姐就请来了师尊。   她再一次望见了那个带她前来碧游宫的红衣圣人,他望见她时便叹了一口气, 熟练地将狐狸抱了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奇迹般的!   她身上的饥饿与疲惫之感立刻消失不见。   阿九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掌心,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为自己骤然丧失的警惕心而羞愧。   她怎么能这么平白无故就信任一个陌生人呢!   她露出了锋锐的牙齿, 龇牙咧嘴,示意他不要再靠近半步。对方反而笑了起来:“这不是还挺有活力的吗?怎么能不吃饭呢, 小狐狸?”   阿九:“我是阿九。”   圣人点了点头,语气郑重:“好的,阿九。”   “那么阿九能说一说, 为什么不想吃饭吗?可是这烤肉不合胃口?你想吃些别的?”他自然地低下头来询问着她, 一手又轻轻抚过她柔软的皮毛。   很温暖。   让她忍不住想起一些记忆里的片段, 仿佛也有这么一个人,待她这般温柔细致,一声又一声,轻声唤她阿九。   她既然是阿九,那她的上头,还有八个兄弟姐妹吗?那他们如今又在哪里呢?   每每想到此处,阿九的记忆就开始模糊,将眼前的一切都笼盖上了一层轻柔的薄纱。旋即,煌煌之音回荡在识海之中,金光大盛,温柔地阻止了她想要探查的举动。   “暂时还不是想起来的时候哦。”   她听着那个声音,默默地收回了思绪,只是心中隐隐有些明悟:也许,这世上只剩下阿九一个人了,那些一二三四五六七……都已经不在了。   说起来……那道煌煌之音,同她眼前的圣人说话的语气颇为相似。   阿九抬起头来。   是他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吗?   面前的红衣圣人显然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眉头微微蹙着,和身旁的师姐商量起来,旋即,他站起身来,娴熟地把她揣进袖子里带走。   这么熟练的动作,不是练习过千次万次,大概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吧?   阿九的思绪发散到了天边。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懒懒散散地趴在圣人的袖中,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整个人丧失了应有的生机与活力,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记忆的封锁似乎不能阻止她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疲倦感,她每时每刻都在走向自己命定的死亡。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圣人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居所,专门给她建了一个大大的窝让她趴在那里,打滚翻身都可以,就是要留神别被进进出出的人们踩到。   “哇,好可爱的小狐狸。”   “师尊怎么又养起狐狸来了?明明碧游宫中都有好几只狐狸了——金灵师姐不会吃醋吧?”   对于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徒弟,红衣圣人保持着他一贯的作风,眼都不抬一下就把人丢了出去。   “好好说话,不要吓着你师妹。”   被丢出去的弟子们也不生气,反而揉着脑袋,两眼发光,嘿嘿直笑。   “我就知道,果然是新鲜出炉的小师妹!”   “师尊您又收徒了诶,大师兄知道吗?大师姐知道吗?师爹他知道吗?不会都不知道吧?”   通天:“……”   圣人恼羞成怒:“为师收徒为什么要他们知道啊?!”   众人摇头叹气:“完了,果然不知道!”   “有人统计一下师尊今年的收徒指标吗?是不是又超额了啊?唉,师尊,您要注意克制啊。”   通天:“??”   得了,这帮弟子怕是不能再要了。   圣人冷着脸赶跑了这一群人,回头就瞧见阿九望着他看,毛绒绒的狐脸上一双幽绿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眼眸深处似乎什么都没有,全然一片死寂。   通天看了一眼时间,思索一二之后,低头问阿九:“你现在也不想吃东西吗?”   阿九点了点头。   她不想吃东西,也不觉得饥饿。   她心知肚明她的状态不正常,却依旧对此无动于衷。   通天颔首,赞叹道:“好,就是这样,继续保持下去。”   圣人信手从多宝阁上取下了一本《黄庭经》,端坐在蒲团之上,眉目微凛,威严而不可冒犯,旋即对着阿九,轻轻打开了玉简。   “那就听贫道给你讲点大道吧。”他悠悠开口,神情坦然,“正好直接解决了辟谷的麻烦。你现在不想吃就不吃,以后想吃了也没关系,只要不会因此丧命,贫道也就放心了。”   “阿九觉得如何啊?”红衣的圣人弯眸浅浅一笑,认真地询问着对方的意见。   阿九望着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很久,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怀疑着什么。只是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就好像面前的这位圣人,当真是无欲无求、不掺杂任何私心。   他想从阿九身上得到什么呢?   阿九困惑地想着:她已经一无所有。   既然她什么都没有,那听一听他的大道,也未尝不可吧?   大不了,她听过就忘,权当过眼云烟。   想到这里,阿九终于下定了决心:“好。”   通天微微一笑,低眉敛目,慢慢地将玉简在膝上摊开,修长的手指搭在上面,映着玉石清凉的质感,莹莹生辉。   圣人的神情分外郑重:“那贫道就开讲了。”   “我妄言之,你姑且听之,足矣。”   ……   再然后,就是开头时出现的一幕景象了。   *   元凤的来信寄到之后,通天又去了一趟不死火山,将孔宣和大鹏两人给带了回来。这一次他们倒是没有抓着元凤不放,反而站在火山的入山口处,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是相当得紧张。   虽然他们努力掩饰,通天依旧可以从略微僵硬的举动中看出他们的不自然,望向他的目光中也透着几分忐忑,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也许,在他到来之前,这两个孩子根本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离开不死火山。   大概以为他们一生都会待在那里了吧。   通天想了片刻,低头问道:“要不要再去和元凤告别一次?”   大鹏傻乎乎地抬起头:“啊,还能再告别一次吗?我们刚刚才和娘亲辞别。”   孔宣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通天轻轻一笑:“可以啊。事实上,只要你们回头望去,就能看见她了。”   孔宣刷得一下转头,速度比大鹏还快上三分。   通天没有骗他们。   远远的,凤凰华丽到近乎绚烂的羽翼低垂到大地之上,在和煦的日光之下,流转着七彩的光泽。狭长的凤眸中燃烧着烈火的颜色,此时此刻,却盛满了说不出的温和之色。   她一直注视着他们,从未离开。   孔宣:“娘亲?!”   大鹏:“娘亲!!”   见他们回首望来,凤凰没有回答,转而对着天穹发出一声锐利的鸣叫,其声震动九霄,长长的羽翼掀起一场浩荡长风,由远而至,转眼便是狂风大作。   天地间昏暗一片,飞沙走石,沙尘蒙面。   唯有凤凰所在之处,万丈光芒,极尽绚烂。   通天立于风浪之中,发丝微微扬起,眸光清冽出尘。他遥遥与元凤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拜托通天圣人了。”   “阁下放心即可。”   元凤似乎笑了一声,目光眷恋地望着她的两个孩子,旋即重重地挥动着自己的羽翼,像是无声的催促:“好了,你们也该走了。”   “娘亲……”   元凤:“若是事情顺利,我们日后定有再见的机会,就算是事情不顺利……我们也终会相见。”   孔宣与大鹏隔着那道笼罩着整座不死火山的屏障,遥遥望着元凤。   在元凤的目光中,两人一咬牙,干脆利落唤出了自己的神通。刹那间,携着五色神光的孔雀睁开了眼眸,大鹏鸟顺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他们借着元凤给予的长风,遥遥越出了不死火山的地域,踏上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洪荒三族之中凤凰一族的遗脉,已然失去了凤凰的本体,却依旧不负昔日君临洪荒的骄傲与肆意。   通天注视着这一幕,心中颇多感怀。   只是他到底摇了摇头,洒然一笑,将手负在身后,转身慢慢地往山下行去。   好了,是时候去想想怎么和师尊解释,自己又收徒了这件事了。   这回编个什么理由比较好呢?   师尊还会相信他吗?这可真是个问题呢=。= 第152章 一朝被蛇咬   通天踏着云光, 低眸望着下方的景象,神情间略有那么几分的恍惚。他听见鲛人的歌声回荡在澄澈的海面之上,随着东海上泛起的波涛远走。   明灿的日辉穿透了洁白的云层, 飞鸟足下轻轻一点,灵巧地掠过了波光粼粼的海水。   他往下落去, 喧闹的人声渐渐涌入耳中, 有剑气惊鸿而过, 卷起千层浪花。琼霄急急的声音掠过辽阔的天穹, 清晰入耳:“阿姐!”   云霄执剑而立,风姿飒爽,仍旧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而不是后来封神榜上一具浑浑噩噩、宛如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她抬眸望来,似乎远远地望见了他, 倏地扬眸一笑:“师尊!”   “师尊?哪里有师尊?阿姐你是不是又打算骗我?我跟你说, 这次我一定不会信的。”琼霄挠了挠头,生气地睁大了眼。   通天觉得好笑, 不由得开口唤了一声:“琼霄。”   琼霄:“诶诶诶??”   她慌张地转过头来,正好对上通天含笑的面容,反应过来的瞬息,她赶忙低头行礼:“弟子琼霄, 拜见师尊。”   通天假装没有看到她悄悄瞪向云霄的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你们继续论道便是,为师只是路过。”   所以他没有听到琼霄刚刚说的话哦。   小姑娘似乎偷偷松了一口气,又伸手拍了拍胸脯, 振奋了起来:“师尊您看我练的这剑如何, 是不是很厉害?”   通天回忆了一下先前所见的景象, 郑重地鼓掌:“厉害,厉害。在你这个修为,能够做到这个水平,已经属实不错。”   她便又害羞了起来,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不过弟子还是比不得师尊和阿姐你们的……”   琼霄:“我会继续努力的!”   通天笑了笑,轻轻揉了揉琼霄的脑袋,神情愈发柔和:“好,琼霄一定行!师尊相信你。”   他又望了望他的两位弟子,方才起身离去,远远的,长风送来琼霄的声音,仿佛在跺脚抱怨自家阿姐的过分。   云霄眉眼狡黠,一本正经地逗她妹妹玩:“谁让我说什么你都信的,你自己轻信还怪阿姐的吗?”   琼霄:“可是这是阿姐啊!”   云霄:“阿姐怎么了,阿姐就不能骗你了吗?像你这样的,怕是会被人给骗得团团转,把自己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呢。”   琼霄:“……我,我哪有那么蠢?!”   有吗?没有吗?   通天望了望眼前的碧游宫,想起昔日贴在宫前的一副对子——“静诵‘黄庭’紧闭洞,如染西土受灾殃”,又想起远居三仙岛上不识红尘滋味,却依旧入了劫数的三姐妹。   可是谁又能从不犯蠢呢?   他这个做师尊的也没做好榜样啊。   他满怀怅然之心地叹了一声,想了片刻,又弯起了眼眸:好在,今日到底不是昨日。   金灵在宫门前等他。   通天顺手将孔宣与大鹏交给了她,又无辜地与她对视了一息。大师姐微笑着看着自家师尊:“新师弟啊?”   通天:“是是是。”   金灵:“是有一定的修为基础,还是需要从零开始?”   通天沉思了一会儿,又侧首瞧了瞧两人:“作为元凤所出,他们应该是生来便有天仙境界,现在也差不多摸到了金仙的边。不过对玄门的道法,大概是一无所知的。算是带艺投师的那一类吧。”   金灵颔首:“好的师尊,弟子知道该怎么办了。”   通天踌躇了一下,摸了摸自己仅剩无几的良心,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多宝现在不在碧游,金灵一个人做这些事情累吗?不如为师再给你多找几个……”工具人。   他默默地吞下了最后几个字,望着金灵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很想不争气地转头就跑。   ——通天啊通天,你到底还是不是圣人?是不是截教的教主?是不是他们的师尊?!   ——想跑QAQ   金灵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甚是灿烂:“师尊放心好了,我怎么会一个人做全教的事情呢?自然是有许多师弟师妹一起帮着的。”   通天松了口气,放心道:“那就好。”   金灵睨他一眼:“但是这也不是师尊天天在外面拐徒弟的理由哦?”   通天眨了眨眼,从善如流:“为师知错了。”   金灵一手掩着脸,突然体会到了多宝曾经经历过的无奈之情。自家师尊嘛……不宠着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能真的对师尊生气吗?毕竟,他们这群人也是这样被师尊捡回来的啊。   宠,往死里宠!   金灵大师姐磨了磨牙,眼眸中燃起小火苗,默默地下定了决心。   “对了金灵,为师之前带回来的那只小狐狸,名唤阿九的那只,现在状况怎么样了?”通天又似想起什么一般,抬头询问着他的弟子。   至于为什么是抬头……   嘿嘿嘿,截教的圣人已经没有他的弟子们高了诶!我教主永远一米六!一米六的教主也是这么威武霸气!   金灵笑了笑:“师尊对毛绒绒们总是很有办法的,她现在的状况已经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是已经愿意吃些东西了。所以说,师尊您都跟她讲了一些什么?”   讲了一些什么啊……   通天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好像也没有讲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帮她辟谷了,防止她傻乎乎地把自己饿死,然后……稍微讲了一下我的道吧。”   到底是什么起了作用呢?   通天本人似乎也十分茫然。   金灵却仿佛懂了什么一般,认真地望着眼前的圣人,轻声赞道:“师尊心怀众生,为世人争取一线生机,无怪师妹为此动容。”   “不,不至于吧。”通天沉思了片刻,“效果有那么好吗?”   我只是想试着传个道,没打算搞洗脑啊。   金灵微微一笑:“当然了。”   您又不知道您在讲道时的模样。本该无悲无喜,高坐云端的圣人,却在那一瞬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对红尘众生的不忍之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想着去拉上那些过路人一把。   越是流离失所者,越是沉溺深渊者,越能感受到那一点散发出来的善意。像是在黑夜中望着人秉烛而行,而周围都是魑魅魍魉。   通天想了一会儿便不再去想,有成效便是好事,何须去过问缘由呢?也许哪一天,等阿九真正恢复过来了,会亲自把原因告诉他的吧?   那一定十分得美好。   不过,在那之前,他最好已经把那些害她的人给解决掉了。这样的话,就是双喜临门了呢。   通天点了点头,认真地盘算着。   说起来,接引和准提他们,还有他可亲可敬的天道,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呢?总觉得最近洪荒颇为安静呢?   圣人的眸光微微冰冷了一瞬,抬首望向碧空如洗的天穹。   若是他所料不差——   天道静悄悄,定是在作妖!至于作的是个什么妖……有备无患,永远都是没有错的。   作者有话说:   咕咕小心翼翼探头:   除夕快乐!新年快乐! 第153章 长铗不须弹   荒芜一片的土地之上见不得半点绿意, 有秃鹫掠过枯黄的草根,以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睛去寻觅自己的食物。   它挥动翅膀的速度甚是无力,不知是因为它自身的疲惫, 还是因为此处土地是众人皆知的渊谷绝境。几乎没有生命在这里生长,除了某些极为险恶的植物。而它们似乎比这恶劣的环境更加危险。   秃鹫没有失望也没有期待地横掠过脚下的大地, 等待着彻底闭上眼, 沦为他人口中之食的那刻。   忽而, 有什么吸引了它浑浊的目光, 引得它试探着落下。   惶惶天地之间,草木枯萎残败,唯有那一片嶙峋的岩石之间散发着一点食物的香味。   那是即将死去的躯体所传出的气息。   秃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慢慢地落了下去,一步步接近, 忽而, 猛得朝他扑去!霎时间,仿佛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 没入了秃鹫的体内。   温热的,新鲜的血液铺散在那具躯体之上,引得深埋在土壤深处的根脉都躁动了起来,纷纷朝着此处涌来。   可它们被通通碾成了粉末!   本该死去的人站了起来, 神情起初是格外得茫然,随后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紧握双拳,反复几次之后,内心骤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喜之情!   力量, 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毫不犹豫地五体投地, 俯身朝着天穹拜下, 重重地将头磕到了尘土之中,神情语气中尽是虔诚之色:“感谢尊上赠予,鄙人愿舍身报之!”   天穹低垂下首来,以一种静默无声的姿态凝视着他的模样。   那人的呼吸愈发急促了几分,格外期待地等待着什么。很快,天穹之上当真有什么东西越过了厚重的云层,华光一闪,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显出几分惊异的色彩,旋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一切遵从您的意志。”   天穹这才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仿佛有一个莫测的存在刚刚离开。   独独剩下男子站立在原处,看也不看身边那只被尖锐的木刺穿过喉咙的秃鹫,仍然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反复尝试着自己的力量。   良久之后,他发出一阵狂笑,旋即宛如风一般奔跑了起来,足音震动着脚下的土地,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声响。   犹如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   鸿钧再度找到通天的时候,圣人已经被自家徒弟们给团团包围了。   轻缓的长风之中,杏花从枝头飘落,簌簌无声地掉进书页之间,不知何时才会被再一次发现。   鸿钧微抬了眼眸,看着他专心致志地解答着弟子们的疑惑,信手拈来地举起了各种各样的典故哲理。回答时如行云流水一般,无形中与天地大道契合,便知他距离那最后一步,已在一念之间。   那些锋锐到近乎刺目的东西渐渐沉淀在了少年圣人的眸中,成了他眼中最为明亮的色彩。   举手投足之间,便令人不自觉地信服。像是坠入一场晚风抑或是春日的繁花。   师尊站在花下看他,神情似有几分出神。   通天如有所感,口中的话语一顿,下意识侧过首来。两人相视一眼,忽而一笑。   周围的弟子们不明所以,不自觉地抬起首来:“……师尊?您怎么不继续讲道……”   旁边的人手疾眼快堵住了他的嘴,频频用眼神示意他往旁边看。   那人原先还十分茫然,等到转过头一看——   对不起,打扰了。   他赶忙自觉地捂住自己的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眼中则闪烁着吃瓜的兴奋感,好奇地望了望自家师尊与这位紫衣华发的尊者。   通天率先放下玉简,站起身来,从高台走至鸿钧面前。两人的距离几乎伸手可触,令鸿钧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息。   他垂目望去,少年眉眼弯弯,呵出的气息泛着几分温热,若有似无地缠绕在他耳畔:“一气道友怎么忽然来此,倒是通天有失远迎了。”   一气。   鸿钧回想起昔日他对通天所说的话,眸光微微一闪,意味深长道:“听闻教主回归碧游,一气特来拜访,不知是否妨碍到了教主的讲道,贫道甚是惭愧。”   通天低眸一笑,唇边笑意愈发柔和。   他伸手携起了鸿钧的手,凝视着他的眼,弯眸轻叹:“怎会?一气道友这些年来替我照顾我门下这些不成器的弟子,通天感激都来不及呢,岂会有所妨碍?”   鸿钧瞥他一眼,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往前走。掩在两人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旋即,他冷淡的声音传来:“举手之劳,教主何必挂怀。”   金灵稳稳当当地坐着,仿佛丝毫没有看到底下师弟师妹们挤眉弄眼的模样。不就是师祖和师尊在玩一些很新的东西吗?正常正常。   说起来,师尊要是和师祖在一起了,以后住哪里呢?   如果住在碧游宫还好,要是紫霄宫……那和前世有什么区别?!   大师姐无声地捏碎了手中的笔,目光灼灼地望去:不行,还是要劝师尊留在碧游宫的,就算一万年里只有五千年留着也好啊!   通天自是不知道他的徒弟们在那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东西的,他顺利地拉着鸿钧上了高台,在他身旁落座。   两人并肩而坐,未分尊卑先后。   鸿钧侧首望着身边之人,觉出一番难得的新奇之感。可是这感觉并不坏,甚至于,令他的心情愈发愉悦了起来。   除你之外,何人能与我并肩共立于万众目光之上?   底下的弟子们望着这一幕,则是心有戚戚然:完了!师尊是真的栽了啊?!而且还栽得十分彻底的样子!   通天执起先前放下的玉简,有花瓣飘落在他手指边上,幽芳扑鼻。   他自然地侧身,望着身边之人:“我先前讲道正好讲到一半,既然一气道友来了,不妨也来谈谈阁下对大道的理解?”   鸿钧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弟子心中的那么一点小心思。   只是他到底接过了玉简,视线一扫在场的诸人,微微一笑:   “贫道先前也旁听了一会儿教主的讲道,心中颇有几分感悟,不知教主是否介意贫道来谈一谈……你的大道呢?”   台下众人:“……”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又好像没有哪里不对劲?那么到底是谁不对劲呢?   一定是我吧!   通天一怔,良久之后,缓声答道:“自然……不会介意。”   鸿钧垂眸,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某愿与教主共论此道,三月方止!”   *   “号外号外,人族连续三年秋季粮食大丰收,女娲娘娘批复再接再厉,争取自给自足!”   “冬季吃火锅的三百种方法,请务必带上你的鸽子朋友一起来。”   “妖族伏羲大圣疑似霉神附体,近日里倒霉不断,轻则摔跤,重则伤残,有一定概率误伤身边之人,请诸位小心为上。”   ……   一则看似笑话的新闻混在诸多报道之中,瞧见的人只是随意一笑,却令此刻的天庭陷入了十足的沉默之中。   太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看着女娲皱着眉头,替伏羲疗伤。半晌之后,禁不住问道:“现在如何了?”   女娲摇了摇头:“还是查不出原因,看不出任何中了蛊毒或者诅咒的迹象。”   太一拧着眉:“难道真的就是无缘无故在倒霉吗?”   女娲沉默了一瞬,碧眸定定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又伸出手来,轻轻地将他的手放回了被褥之中。   “这段时间……我先陪着兄长一道吧。”女娲侧身望向太一,“还未谢过太一道友相助,这个因果女娲认下了。”   太一摆了摆手,叹气道:“无妨,区区小事罢了。伏羲大圣既为我妖族之人,帮他便是我东皇太一的分内之事,女娲道友何须多言?”   他想了想又道:“我哥那边也在翻阅古籍了,准备找找以前有没有先例,若是有什么消息,定会来告知道友的。”   女娲望着他,虽未开口,眉目却是微微舒展。   这就是她兄长为之付出一切心血的妖族……也是她昔日守护过的种族。   她的视线又落在了昏迷不醒的伏羲身上,眉目微微合拢,呈现出几分冷冽之色。   只可惜……天意向来残酷。   无论是对她也好,对她身边的人也罢,终究是谁也逃不得的。   “女娲谢过妖皇。”她阖眸轻叹,“只是,不必再查了。”   太一动了动眼眸:“……道友之意是?”   女娲缓缓开口:“琅嬛阁中的古籍,女娲早已看遍,自知其中并无救我兄长的办法。兄长之难,非旁人暗算,乃命数使然。”   她眸光锐利,静默无言地抬起首来,缓缓看向天穹。   太一顿了一顿,亦随着她的视线,遥遥望去。   天道。   他成圣那日,洪荒的天道降临在不死火山,却被他好友所阻。但他在朦朦胧胧中仍然感受到了规则的力量,也在那一瞬间,直面了天道的威压。   他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样的力量碾碎,连本命的太阳真火都在刹那间黯淡无光。   太一:“女娲道友,相信命数吗?”   女娲:“不信。”   太一阖了阖眼眸,轻轻一笑:“祂说我不该成圣,可那天我终究成圣。所以……我也不信。”   “既然那么多劫难想要伏羲道友死,我们就一个一个把它们打破吧!”他回身一笑,平静自如,“纵使天意如此,事在人为。”   “道友以‘人’来命名自己创造的种族,所想的,可也是这般?”   女娲微微笑了起来。   她道:“当然。” 第154章 人世有荣华   虽然截教弟子们总觉得他们的师尊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对面的那位道长仿佛在图谋不轨,但起码讲道还是十分顺利的。   嗯,至少大家的收获还是挺多的。   大家并不熟练地安慰了自己一下,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一气道友若无其事地牵起了他们师尊的手,师尊也十分自然地同他说说笑笑。   然后……然后, 就这么走了?!   这合理吗?   你们怎么回事?!   当即就有义士大喝一声:“道友, 请留步!把我们师尊留下啊!”   通天话讲到一半, 顿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随即茫然地转过头去。   不应该啊,申公豹是他那位前二哥的徒弟啊?他没记得自己有捡过豹子当徒弟来着?   鸿钧叹了一声,低头拍着通天的背, 帮他顺过气来:“怎么反应还是这么大?”   “好了好了,为师知道你难受。”他轻声安抚着自己的弟子, 方才侧过身去, 视线一扫,便发现了那位义士。   鸿钧淡淡一笑, 眸光疏离:“你寻贫道有事?”   义士现在十分害怕。   “没没没没……没事。”他在道祖的目光注视之中,默默地退后了一步,果断向通天求救:“师师师师师……师尊救救窝QAQ”   简直没眼看。   通天边叹气边拿起袖子挡着眼眸,若无其事道:“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结巴了?”   鸿钧目光淡淡:“大概是课后作遖峯业布置少了吧。”给他们惯的。   通天:“是这样吗?”   金灵:“师尊所言,自是有理。”   通天凝神想了片刻, 决定给义士一次机会:“你有什么想对为师解释一二的吗?可是先前讲道时有哪里没有听懂?”   义士挣扎了两下,似乎在思考该不该编些谎话,抬头又见鸿钧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义士:“……”   义士:“对不起师尊, 弟子方才鲁莽了。只是弟子多年不见师尊, 心下甚是牵挂, 故而,故而……一时不察,口出妄言。”   此言一出,底下的弟子们纷纷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通天顿了一顿,唇边的笑意忽而柔和几分。   他的目光环视过诸位弟子,逐一回忆起他们的脾性、喜好,以及毛绒绒的本体(?),心下不由一软:“好了,安心便是。为师这次会在碧游宫多待些时日的,不会再动不动出去那么久。”   “虬首,你也是。莫要再这般一惊一乍的。”通天望着垂头丧气的青毛狮子,略微责怪道,“为师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平日里该怎么修炼,还是当怎么修炼。你如今的心性,仍然需要多加磨炼的。”   义士,也就是虬首仙。   虬首仙望着通天,却是怔怔出神。   太像了……这好像并不是他的一场梦。   师尊嬉笑怒骂的模样依旧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同他所说的话也同昔日一样,三分责怪,三分关切,始终对他们诸般纵容。   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重重地倒吸一口气,方压下了眼眶边一点微红,低头应道:“好的师尊,弟子知道了。”   通天挑眉,佯怒:“仅仅是知道了?”   虬首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弟子一定说到做到!”   通天这才满意。   他环顾一圈,思索片刻方道:“为师这话也不是单对虬首说的,你们也都一样。”   “修道最重心性,切莫毛躁,行事无需一板一眼,但也要与天地大道契合。”通天想起自己半生的坎坷,半生的求索,神情愈发专注几分,耐心地告诫着他的弟子。   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希望你们不要再犯与我当年一样的错误。   他这一生,张扬肆意,从未低头,可偶尔也想过若是他并非这样过刚易折,当初的结局会不会更好一些。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本心。”通天微微一叹,到底又添了那么一句。   这当是他的私心。   底下有弟子发问:“若是我们的本心与大道冲突,又当如何?”   通天莞尔一笑:“那就要看你的取舍了。妄想两全其美者,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沉浸式的思考,碧游宫显得静悄悄的,唯有长风吹过树梢,摩挲树叶的沙沙声响。   通天不再多言,只伸手唤来了金灵,将一些课后的练习给安排了下去。   嗯,奖罚分明,方是正道啊。   教主老神在在地想着,又望了望身旁的鸿钧,弯眸浅笑。   “师尊,你觉得我做得如何啊?”   鸿钧微微一笑,重新携起了他的手,缓声低语:“自然是极好。”   气团子顿时心满意足。鸿钧本人也十分满意。   碧游宫的春日正好,那些外界的风风雨雨,尚且没有侵入这片世外桃源。   ……   白泽最近十分苦恼。   作为妖族大圣之一,他日常的生活本该是随着东皇陛下出征,亦或是替妖皇陛下排忧解难。   只是随着他先前的顶头上司伏羲出事之后,他就不得不下界来调节各方势力之间的关系。   妖族内部打生打死的劲头可比打巫族热情多了,要不是头顶还有个妖皇撑着,怕不是顷刻便要成为一盘散沙。   好在众人皆信服妖皇,愿意承认这个由他们一刀一剑打下来的天庭,免去了他绝大部分的麻烦。   当然,麻烦还是不少的。   他平静地坐在席位上,听着雉鸡族的长老拍打着翅膀,同隔壁的野兔们打成了一团,边打边喊:“这村头的草地是我们族的!”   “明明是我们先占据这块地盘的!”   “你说你先来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有史以来!自古如此!”   白泽深深地叹了一声,再度沉重地怀念起伏羲大圣。   你说这个时候,来个掐指一算有多好?也不用他过多纠结了。   谁是谁非,难道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自己会不知道吗?   旁边的侍从赶忙提醒他:“大圣,大圣,快醒醒啊。他们都指望着您裁决呢!”   白泽痛苦地揉了揉脸,终是抬眼一扫两族之人,言简意赅道:“这块地归野兔一族。”   雉鸡族的长老立刻就要闹,又被他淡淡地扫了一眼,登时心下一寒。   想了想又不甘心,追问道:“您这般评判,有何依据?”   白泽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就凭本座是白泽。”   白泽,瑞兽也。能言语,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唯有“王者有德”之时,方现于天地之间,能辟除人间一切邪气。   对不起,就是这么耍无赖,本座掐算不来,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雉鸡族的长老被噎了一下,终于艰难地回想起来关于这位妖族大圣的传言,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徒留白泽坐在座位之上,撑着下颌,又重重地叹了一声:“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侍从们继续劝:“大圣,大圣您坚强一点啊大圣,妖族不能没有您啊!”   白泽有气无力:“伏羲大圣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明明他在的时候各族还挺安稳的,现在不知道什么缘故,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了。”   其中一个侍从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之一字最是动人,也无怪他们这般争夺。而且……我们只占据了洪荒的一壁山河,还有另外一半,尚不在我们手中。”   白泽掀起了眼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神情中带出几分鲜明的不悦。   那名侍从登时闭上了嘴,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大圣,我……”   白泽:“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别人同你说的?”   侍从:“……这是我自己,随便,随便想想的……”   白泽闭了眼:“说谎。”   侍从还想狡辩,白泽已然抬起了手,平静无波地拧下了他的头颅。   “史官何在?”   有一人匆匆出列。   “将此事记录在册,上报给妖皇陛下。”   白泽松开了手,任凭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从他手上滚落,一路滴落下妖异的血迹。妖族的大圣眉目凛然,携森然杀气,不怒而威。   “陛下三令五申,不欲与巫族生出干戈,以令我族将士免受兵戈之苦,我族子民免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难。”   “陛下之心,为谋千秋大业,而不计较些许得失。若我族之中,还有存此心者,妄想挑拨两族关系。杀,无赦!”   煌煌杀意,尽显其间。   众人心头一震,纷纷垂首:“谨遵陛下之令,大圣之令。”   白泽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似厌倦般让他们都散了出去,只留下他一人,淡淡地扫了一眼屋外的景象,又默不作声地揉了揉脑壳。   太痛苦了,真是太痛苦了!   为什么要只想和有德之士相处的白泽来面对这样的世间丑恶啊!   伏羲大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好起来啊?!   他站起身来,像是终于忍受不了此间的环境,往后屋走去。   屋外,雉鸡族的长老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良久,方才压下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刚刚……他是被发现了吗?   为什么没有对他动手呢?是觉得威慑比杀戮更加有效吗?   可是,那块草地……可以养活多少雉鸡族的子民啊。明明同样是妖族,为何偏偏要去偏向隔壁的野兔们呢?   “你心有不甘吗?”   雉鸡族的长老瞳孔紧缩,骤然抬头:“谁?谁在这里?”   “你心有不甘吗?”   祂没有回答,再度询问了一遍。声音浩渺无垠,仿佛从他心头响起。   长老张了张口,目光扫过四面八方,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最终,他将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胸口。   噗通,噗通。   心脏跳动的声音如此清晰悦耳,格外得令人着迷。   他不禁伸出手去,穿过了自己的胸口,按上了那颗心脏。   果真鲜活!果真可爱!   “是的,我心有不甘。”长老低下了头颅,虔诚地回答道。   那道声音满意了:“很好。那就带着这份力量,去解决你所有不甘的源头吧。”   雉鸡族的长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穿过那窗户的一角,贪婪地望着屋内的景象。   他的不甘啊!   作者有话说:   白泽,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瑞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王者有德”才出现,能辟除人间一切邪气。   来自一个简单的百度百科。   或者[1] 何凌霞.“白泽”考论[J].云梦学刊,2013,(第6期).50-53. 第155章 此道推先觉   走出许久之后, 鸿钧方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那位虬首仙,他的灵魂似乎有些不对。”   通天回身一望,微微一笑:“应当是同我们的情况一样吧。”   自前世匆匆归来, 做一场荒诞不经的大梦,来成全以往未尽的遗憾。   他凝神望去, 目光中颇有几分叹惋, 鸿钧垂眸望他, 又伸出手来, 轻轻摘下了少年乌发中的落花。   “你在想什么?”   通天略有几分茫然:“什么?”   鸿钧凝视着那双琥铂色的眼眸,又问了一遍:“既然虬首仙是你的故人,通天, 你不为之而喜,为何反倒悲伤了起来?”   通天静默了一瞬, 微微抬首, 神情间显露出几分茫然:“师尊,您说知晓过去之事, 算是一件好事吗?”   从多宝开始,三霄、赵公明、金灵……他的弟子们一个个都执着地保留下了前尘往事,又坚定不移地选择回到他的身边。   他本该为之欢喜雀跃,却不由自主地……为之心疼。   通天:“他们的人生本该是一张白纸, 不见世间半点晦涩难言,拥有一段或许并不完美, 但尚且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停顿了一瞬,抬眸望入鸿钧眼中:“师尊,弟子不忍。”   “难道贫道就能忍心吗?”鸿钧却是反问道。   通天怔愣了一瞬, 又听见鸿钧轻轻的叹息声:“通天, 我的好徒儿, 你何时才能学会考虑你自己呢?”   道祖立于一树的繁花之下,淡漠出尘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如有实质。   “为师难道就愿意你三番五次想着跳崖,对着老子和元始明目张胆地阴阳怪气,把人气得半死,又拿你无可奈何?为师难道就愿意看着你每天对着自家徒弟恍惚出神,偶尔还会被道友请留步给生生呛到?”   通天:“……”   他难得窘迫了几分:“有,有那么严重吗?”   鸿钧冷笑一声:“我看啊,你是把先前吃的那些苦药都忘在脑后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为师这就去问伏羲把药方要到手。”   通天:“……师尊!”   鸿钧停下了动作,侧眸望他:“为师只问一句,那你如今,可是后悔得了这份记忆?”   通天:“弟子自是从未后悔,只是——”   鸿钧:“那便是了。你的弟子,同样不曾后悔记住你。”   通天怔住。   鸿钧温和地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将他抱得更紧:“何须庸人自扰。这既然是他们的选择,那就随他们去吧。”   他似乎释然了些许,心下颇有几分安定。再度侧身回望的时候,也少了些难以言喻的怅然。   通天眨了眨眼,回身抱住了鸿钧的腰身,埋在他怀间,小小声道:“可是师尊……我先前好像把云霄她们的记忆稍微封印了一下。”   鸿钧低头望他,似笑非笑:“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三朵小云彩会不认识贫道。”   通天咳了一声,无辜极了:“师尊您见过她们了啊?”   鸿钧只道:“既然是你的爱徒,贫道哪会不去了解?”   少年的耳垂好像又偷偷地红了。   鸿钧垂眸望去,将一切尽收眼底,原先疏淡的眸中,也有了几分欣悦之色。   “好了,回家吧。”师尊轻声开口,“女娲在你不在的时候又寄了几封信来,还在案桌上放着呢。”   通天抬起首来,正对上鸿钧对他浅浅一笑,他下意识挡住了脸,方才以极轻极轻的声音回了句好。   回家去。   他师尊所在之地,便是他的家了。   *   女娲寄来的信笺不长,通天定神看完,略微陷入沉思。   妖族与巫族的情况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起码没同前世一样早早陷入战火之中,双方积怨不深,那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对于这种事情,作为局外人的他也插手不了太多,好在风希和后土心中都颇有成算。也无需他担心。   至于伏羲……   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台边蔓延过来的花枝,眸色略微深邃了几分。   命数。   这两个字在洪荒可以解释绝大多数的问题。   无论是西方二圣口中的“此物与我有缘”——既然这法宝同我们有缘,那便是我们的了。   亦或是“商亡周兴,天命如此”——站在周朝这边的都是识相的,顺应天命的,站在对面的都是想不开的,迟早会被时代的车轮给轰隆隆地创死。   都说明了这个“命数”,是一种极不讲道理的东西。   祂要你亡,便亡。   祂要你兴,便兴。   无数人口上说着“命数”,实际上只是借此来谋取自己的利益,这些所谓的天命者,通天向来不屑一顾。可此刻降临在伏羲身上,扼住他生命咽喉的“命数”,是否真的是万物万物注定的命运呢?   前世,伏羲因为卷入巫妖量劫而早早地殒命,今生他却仍然踏上了同样的道路,他也曾好奇询问,却只得一言:“避不开的。”   两相联系之下,到底令人眉头紧锁,徒呼奈何。   通天摇了摇头,将信暂且放下,索性就在窗台坐了下来,懒懒散散地一躺。任凭枝头落花纷纷,覆盖在他身上。   天道一心一意推动着量劫,其背后是不是也有命数使然?   洪荒曾经毁灭过一次,是否毁灭便是洪荒注定的命数?   那他呢?他的命数……是否和前世一样,还是有所更改?   气团子有十万个为什么想问,想了半天,又被鸿钧伸手轻轻揉开了眉眼。他微微扬起脸,抓住了他师尊的手指,依赖地贴近了他的衣袂。   “师尊,弟子心有困惑,无从得解。”   鸿钧在他身旁站着,绛紫的衣袍曳坠于地,满室的繁花锦绣登时成了陪衬。   “说来听听。”   通天沉思片刻,侧身望去,将自己的疑惑一一道来。   彼时的时光正好,两人的衣袂有些许重叠在一处,伴着微风习习而起伏不定,枝头绯色的花朵像是承受不住这重担,从上头坠下,又被鸿钧抬手接住。   倘若不去听他们讨论的那些沉重的命运,那果真是极好的一副画面。   温和,寂静。   ……   元始静默地望着这一幕,脚步微微顿住。   他那日回去之后,又思索了许久许久,想那些“无缘”,又想昔日与通天的“缘法”,再度回到碧游宫时,便见那群截教弟子们欢欢喜喜地聚在了一起。   练剑的练剑,悟道的悟道,比之以往更有几分活力,他便知道,通天回来了。   以前的昆仑也是这样,经年累月,吵闹个不停。如今再去回想,竟也是有那么几般滋味的。   那是冰天雪地之中,尚且残留的一点红尘之气。   只是通天后来走了,那点红尘气息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再往后,昆仑就彻底冷清了下来。   风雪寂冷,人心冰封,再不为外物所动。   通天动了动眼眸,若有所感一般回过头去。鸿钧不动声色,任凭少年揪住了自己的衣袖,方才抬首望去。   通天:“道兄远道而来,至我碧游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元始:“路过。”   通天:“原是路过,那贫道就不做过多的招待了。”   元始:“无碍,不劳贤弟。”   鸿钧不由轻轻叹气,望着身旁的通天。少年似乎沉默了一瞬,忽而掀起眼眸,缓声开口:“道兄虽是无事,贫道却有那么一件事,欲告知道兄。”   元始往外迈出的步履止住。   他微微垂眸,人却没有回头。   通天轻轻敛了眉眼,淡淡道:“天欲灭圣人,以满足其私欲。纵使至尊至贵如道兄,或也有杀身之祸。”   “洪荒将乱,不仅仅于巫妖两族,而将陷众生于此劫数。道兄门下弟子,若是无事,莫要再入此红尘纷扰。”   元始忽而觉得可笑,他回首望去,冷声发问:“那你呢?”   通天平静地答道:“贫道自然是同贫道的弟子一道。”来赴这一场从未止息的劫数。   元始:“这就是你的答案?”   通天:“是。”   元始:“始终不改?”   通天:“永不后悔。”   通天轻轻伸出手来,视线掠过元始,又望向眼前的广袤天地。大道的力量在他身上汇聚,凝聚在他眉心一点,衬得这副面容愈发不似此间之人。   “截教之意,为截取一线生机而立。我会走到这条路的终点,让众生见证我的道果。”   此言一出,他忽而又生出了几分明悟。   先前对于命数模模糊糊的理解渐渐清晰了起来,仿佛伸出手便可以抓住。   他怔了一怔,微微仰起首来,望着头顶的天穹。九天之上,有银河贯穿了整片宇宙星海,群星璀璨无垠,编织出各式各样的星轨。象征着命运的河流奔流不息,径自往它的终点而去。天道的存在维持着洪荒应有的秩序,而在此之外……   在此之外,亘古不变的命数高悬于洪荒众生的头顶。   大道的声音自无尽光年外传来,轻轻落入他耳中:“上清通天,你看到了吗?那才是一切的起源与终焉。”   通天轻声询问:“您想让我去那里吗?”   大道似乎笑了一声:“是你自己想去啊。”   通天恍惚了一瞬,又低下头来,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啊,是他自己想去亲手改变自己的命运啊,以求他此生重逢之人,太平无忧,长乐未央。   “通天明白了。”   他笑了一声,眉眼肆意而欢喜:“我会做到的。” 第156章 无处不消魂   元始回到昆仑山时, 又是一朝岁暮。   不知何时,有人族将自己的家迁到了昆仑山下,一边繁衍生息, 一边期盼着能将自己的孩子送上昆仑拜师学艺,从而代代相传, 将人族的命途延续到千秋万代。   老子曾在这里驻足瞧了许久, 当真从中带走了几个孩子, 转而立下了人教, 其中便有他曾经的大弟子,玄都。   兜兜转转的,仿佛所有人都回到了曾经的轨道之上。彼此高坐圣位, 互称一句道兄贤弟,除此之外, 再无多话。   元始微微抬首, 神情依然显得淡漠疏离,游离于世俗红尘之外。   他一眼望去, 便见山脚之下万家灯火通明,以巧手编织而成的大红灯笼挂满了各家的大门,热热闹闹的氛围连绵一片,时不时有孩童欢闹的声音传来。   大大小小的雪人被堆在了道路的一边, 奇形怪状,偏又妙趣横生。   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息, 哪怕是在大雪纷飞的季节,也压抑不下这种发自心底的快活。   有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着糖葫芦,走到元始身旁时, 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又热情地招呼道:“道长, 要来一根糖葫芦吗?”   元始:“不必。”   小贩又道:“给家人们带一根也好啊,小孩子最喜欢吃糖葫芦了。不愧是女娲娘娘,连这个都能创造出来!”   元始:“……”   女娲是有点闲工夫在里头的,尤其和通天凑在一起之后,那就更闲了。   他只是随便这么一想,脸色登时又变差几分,黑沉沉的,写满了“我很不爽”这几个大字。小贩见势不妙,果断退后了两步,推上车就跑。   “站住。”元始冷淡的声音传来,小贩登时发现他动不了了。   他惊恐地转动了几下眼珠子,战战兢兢地开口道:“道长,您,您这是……”   元始:“糖葫芦怎么卖?”   小贩:“三,三个铜板?”   身后一阵沉默。   小贩毫不犹豫地改了口:“其实不要钱也是可以的!娘娘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是,做人要助人为乐,手有余香!”   还是沉默。   呜呼哀哉,吾命休矣!   小贩绝望地想着,身躯一晃,险些跌倒在地。   诶?我能动了?!   大悲大喜之中,小贩猛得一回头,发现自己携来的那个串满了糖葫芦的靶子已经消失不见,车上却是落了几枚闪闪发光的灵石。   灵石?   这难道就是娘娘说的,富贵险中求吗?   他不信邪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没有看错,赶忙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察觉,便将之收了起来。   “感谢道长!感谢娘娘!人间自有真情在!”他快快乐乐地感谢了一番,又哼着小曲往家的方向赶去。   一年之终,当合家团聚。   ……   老子找到元始的时候,昆仑山上似乎人人都分到了一支糖葫芦,混着风雪冰凉的气息,甜滋滋的,格外好吃。   虽然白鹤童子被师尊安排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几乎怀疑人生,但他向来不会去质疑掌教师尊的决议。   结果就是,糖葫芦很顺利地被发了下去,大家如临大敌一般对待着它,吃完之后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有,又忍不住咂了咂嘴,眉间也染上了几分欢喜之色。   这就是红尘。   元始静默无声地想着。   修仙之人本该远离红尘之外,修道问心,但到一定境界又要亲自去体会那纷扰世俗,入世而超脱。如此循环往复,大道自成。   他的道便是这样修成的,可是通天……却不一样。   他弟弟的道,是为红尘而生的。   元始又回忆起先前所见的那一幕。   少年的神情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坚定,周身的气息也比以往更接近于大道。那一线澄明至极的天光之下,他低眸敛目,宛如真正的神祇。   他们的师尊确实没有骗他。   上清通天的道,同样可以灿烂耀眼到令众生瞩目。   包括他在内。   老子携着风雪走来,望了一眼那个扎在雪地中的糖葫芦靶子,又忍不住伸出手来,揉了揉眉心。他本想问元始为何突然发疯,想了半会儿,又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左右不过是和通天有关。   老子:“你去了那么久,见到人了吗?”   元始:“见到了。”   老子又问:“说上话了吗?”   元始:“说上了,他又唤我道兄。”   老子沉默了片刻,决定还是问点废话吧:“你怎么忽然买了糖葫芦?”   这和你的形象不搭啊弟弟!   元始只道:“他说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   所以呢?   老子叹了一声:“可通天已经是个大人了。”   元始却垂了眸,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喜欢吃糖葫芦的大人吗?”   “元始……”老子似要相劝,又见元始回过首来,定定地望着他。   “他过得很好。”   老子:“是吗?这样你我也可以放心了。”   元始笑了一笑:“他过得很好,就是与我们无关。”   昆仑似乎寂静了一瞬。   只闻长风呼啸的声响,树枝摇曳不定,发出“哔啵哔啵”的声响。   “通天成长了许多,比以前更镇定,更从容,虽然遇到我时还是会僵硬一下,大概是我留给他的心理阴影过于沉重……”   风雪之间,元始淡淡地开口:“师尊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动的心思,说不定是从前世开始便已经如此。毕竟,他最后可是一直待在紫霄宫。”   老子看他一眼:“先前不死火山那动静……”   元始摇头:“应当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反正天道看他不顺眼,他看天道不顺眼,这种情况也持续很久了。天道也该习惯了。”   老子似乎叹了一声:“元始,你对为兄尚且能坦而言之,你对通天,却怎么总说不出几句好话呢?”   元始垂眸不语,眸光只是淡淡。   昆仑山的冰雪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大地。他低眸望去,眼角余光瞧见自己的倒影,霜发披肩,眉眼冷然。   多寂寞。   元始的语气平静至极:“说得出好话又如何?说不出好话又如何?兄长,我该放下了。”   老子站在他身后,阖眸一叹:“元始,你真的可以放下吗?”   元始沉默了一瞬,又轻轻道:“兄长,我会放下的。”   “我已于冥冥之中生出预感。”   当他看到通天与鸿钧相依偎的那一幕时,他便明白:他们此生此世的缘法,真的尽了。   *   又一朝,女娲携伏羲来访碧游宫。   万里沧海茫茫,蓬莱岛静静地立于山海之间,任凭缥缈白雾将之笼罩在其中,旁人难以窥得其全貌,却也不由自主地对此升起美好的遐想。   此处定是仙人所居!   此地必有无上仙缘!   无数人远渡江海,来此寻觅一份机缘。大海之畔,也有了人族活动的轨迹。   伏羲端坐在船中央,唇色显得有些苍白,视线偶尔落在天边袅袅的炊烟之上,颇有几分出神:“风希……”   “你当真要把为兄我送去碧游宫吗?”他裹了裹自己身上的毯子,可怜兮兮地抬起首来。   女娲回头看了一眼,弯弯眼眸,笑得很是开怀:“是啊是啊,兄长你开心吗?”   伏羲沉默了半晌,真诚地开口道:“是这样的,为兄觉得,我们总是麻烦通天道友,是不是有些不好啊?”   女娲微笑:“所以师兄是打算让你卖身还债的。”   这样就不算是麻烦了。   伏羲:“……”   “妹妹,你真的要把我卖给上清通天吗?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女娲仍然微笑:“兄长,你现在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哦。如果不是因为你最近的状态,我也不会做到这一步的。”   伏羲垂死挣扎:“我状态怎么了吗?我精神状挺态好的呀。妹妹,你要相信为兄——放我下去,这不是回妖族的船!”   女娲托腮望着他挣扎,目光爱怜又无奈:“妖皇陛下已经批准了你的休假申请了,还特意为你起草了一份到碧游宫交流学习的文件,兄长你就放弃挣扎吧。”   女娲:“毕竟,我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呢。”   此言一出,伏羲装疯卖傻的动作一顿,神情中忽而显出些许的怅然来。   “活着啊……”   他苦笑一声:“其实实在不行,顺了这天,死上一回再转世重生,亦是未尝不可的。”   女娲:“怕只怕,兄长这次离我而去,便当真‘不复来归’了。”   圣人眉眼里含着几分难言的悲悯之色,静默无声地与她兄长对视一息:“不到万不得已,何必去走这条九死一生的道路呢?”   伏羲抬眸望去,倏忽无言。   “只怕是……苦了你啊。”他长长地喟叹一声。   女娲笑了起来:“无事,师兄会替我烦恼的。”   对哦,差点又忘了。   他要被卖给通天了来着。   伏羲面容一僵,痛苦地摇了摇头,试图劝一劝他的妹妹。   “风希啊……为兄觉得自己还是能抢救一下的。”   “兄长小心!”   女娲一声断喝,眸光骤然一寒。   滔滔不绝的汪洋之中,忽有一张血盆大口探了出来,利齿上还残留几分未尽的血肉,寒光烈烈,甚是可怖。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鱼张开了嘴,对着小舟重重地咬下,眼看就要将伏羲吞入肚中——   女娲抬手就从袖中取出了红绣球,转眼就朝着那怪鱼砸下,下一瞬,又有一柄长剑穿过了大鱼的脊骨,生生将之钉在了甲板上。   伏羲怔然了一瞬,望了望自己身上被溅上的水花,又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又来了,这个洪荒还能不能好了?!   “好久不见啊,倒霉的伏羲道友。”   耳边传来的声音倒是轻淡又好听,就是怎么听都感觉有那么一点熟悉……   伏羲定了定神,默默地转身望去。   通天自大鱼身上抽出了朝生剑,长眉一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欢迎来到碧游宫,我多灾多难的朋友们。” 第157章 多事悲人境   苍山云海之间, 通天一袭红衣,踏着轻缓的长风而来。他歪头瞧着下方的景象,唇角弯弯, 笑得甚是恣意。   “伏羲?伏羲?”   “你怎么不说话啊?是太惊喜了吗?”   伏羲:“……”   伏羲:“也许,我是说也许, 为什么不能是惊吓呢?”   通天微抬了下颌,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怎会呢?本座堂堂截教教主, 亲自来接伏羲道友, 伏羲道友怎会感到惊吓呢?不应该感动至极,以身相报,尽心竭力在本座的碧游宫当打工人吗?”   女娲掩着唇, 在一旁偷偷地笑。   伏羲甚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郑重地仰起首来, 观赏天象, 揣摩天机,旋即长长地叹了一声:   “不应该啊, 今天的太阳也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啊,我面前怎么有人不吃药还出来犯病呢?”   通天冷哼一声:“本座就是不吃药也很清醒!不像是某人,未饮一壶酒,人就已经半醉了。”   伏羲斜眼望去:“哦, 是吗?不如来比试一番,看谁才是在场最靠谱的人?”   通天:“比就比!风希你说, 我们谁更靠谱,贫道相信师妹不会因为与你的兄妹情谊而违背本心的!”   伏羲:“谁怕谁啊!贫道一生稳重踏实,值得信赖, 妹妹岂会因为同你那一番同门之谊而无视事实!”   他们说着齐齐转头望向女娲, 目光炯炯, 十分自信。   女娲:“……”   通天、伏羲:“风希啊风希,你说,谁才是洪荒最靠谱的神仙?”   女娲娘娘面对着他们的目光,这样回答道:“两位,原来的你们是这世上最令我信赖的兄长,但是现在,这洪荒但凡是个有灵智的,都比你们靠谱一万倍!”   她和善地举起了红绣球,微微一笑,如沐春风:“需要我给你们醒醒脑子吗?”   通天:“倒也不必。”   伏羲:“妹妹饶命。”   女娲冷笑一声:“那就给我安安分分地回碧游宫!”   通天与伏羲对视了一眼,神情无辜极了。女娲提起裙摆在前面走,不久又听到她兄长的笑声,明朗而开怀。   她回头瞥了一眼,唇角微微上扬,又转过身去,施法催动着小舟往前行去。   ……   碧游宫离这并不远。   越是靠近蓬莱岛的地方,越是被重重阵法庇护着,时不时有剑气横空,拨开云雾,挑起千重浪花。   按理说,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一条为非作歹的大鱼,显然是十分不合常理的。   但是它毕竟出现了。   只能让人感慨一声:“真是倒霉的伏羲道友啊!”   伏羲:“……”我忍。   他抽了抽嘴角,凝眸望着面前的少年圣人,感受到额间传来一点微凉的触感。   通天的眼眸中浮现出玄妙莫测的道文,诸般大道规则运转不息。他从袖中微微探出手来,轻轻点上他眉心方寸,神情间是伏羲先前从未见过的专注模样。   果然……   截教的圣人靠谱起来还是相当靠谱的,虽然还是比不上他。   伏羲嘴上嘀嘀咕咕,心神却是渐渐放松了下来。旁边的海面却又咕咚咕咚地冒着泡,仿佛有什么带着不详意味的东西在探出头来。   通天看也不看一眼,身旁长剑直接出鞘,熟练地挽了个锋锐的剑花,霎时间,血雨纷然。   有些许的血迹溅上他面颊,衬托得那张如春花晓月般的容颜,愈发得蛊惑人心,仿佛是一朵盛放在刀锋之上的染血的牡丹。   既妖,且艳。   是一位十分危险的美人呢。   伏羲虚着眼,继续着他的胡思乱想,又见少年轻轻吐纳一声,阖眸不语,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伏羲:“……很严重吗?”   通天摇了摇头,弯眸一笑:“不是很严重……就是,有些麻烦。”   他站起身来,走到女娲身旁,同她一道看着眼前波澜起伏的东海:“风希,你们能在这里待多久?”   女娲沉吟了片刻:“如果事情真的很困难的话,帝俊道友大概会同意我兄长一直待在碧游宫的。”   通天微挑眉梢,确认道:“哪怕他有可能完全错过巫妖量劫?”   女娲从容地瞥了他一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师兄莫不是忘了,在前世,是我执掌的招妖幡。”   她说着又叹了一声:“帝俊道友将他的信任交付出来的时候,甚至会让人忍不住畏惧,比如说:怀疑起自己是否会辜负他的信任。”   通天若有所思:“然后你就不由自主替他照顾起了最后一只小金乌,乃至于庇护那些剩余的妖族。”   女娲耸了耸肩:“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没有护住。”   他们静默了一瞬。   “还是回到先前的话题吧,”女娲微微一笑,转移了注意力,“师兄愿意把我兄长留在碧游宫吗?”   通天坦白道:“我这边都是没有问题的,关键还是看你们。”   女娲平举双手,低眸执礼:“有师兄这一言,风希算是放心了。”   通天未避,抬眸望着女娲对他展颜一笑:“有没有人对你说过……”   女娲:“嗯?”   通天轻叹:“风希你对我的信任,也是十分沉重,且令人望而生畏的啊。当真就不怕我护不下伏羲吗?”   “若是如此,那就是兄长/伏羲命中该有此劫了。”   通天侧身,望着伏羲抬手整了整衣袍,平静地站起身来,与他妹妹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两兄妹站在一处,相似的碧眸中流转着同样的光彩,眸光幽幽,似叹似惋。   “又怎可,令通天为难?”   *   白泽重伤。   这个消息传到太一耳中时,着实令他震惊了一瞬,旋即拧起了眉心。   太阳宫中,日月的光辉始终灿烂耀眼,流光容易把人抛,却不肯离开这座宫阙琼宇。他着一身锦色,立于檀木桌案之间,金眸中闪过几分深思之色。   “白泽大圣可是有性命之忧?”   下首之人摇了摇头:“大圣虽是重伤,却是一时不备所致,反应过来之后,他拼着一口气将对方斩杀,随后便在我们的保护下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太一点了点头,放下了一半的心:“可查明是什么原因了吗?”   那位将士犹豫了片刻:“明面上来说,应是雉鸡族的长老因地盘分配一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可是白泽大圣说,此事必有蹊跷。因为按雉鸡族长老的实力,绝不可能伤到他。”   闻言,太一眸光微冷。   先是伏羲,再是白泽,妖族最近出的事情未免有些多了。   他想了想又安抚道:“先让大圣安心养伤,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返回天庭,不用急着汇报事务。”   将士一一应下,又低垂着首询问道:“只是……东皇陛下,失去了主事人,各个族落之间的摩擦和纠纷该如何是好?这些琐事一刻都离不得人啊。”   太一揉了揉眉心:“伏羲大圣先前也培养了一批人,小事可以先交给他们处理。至于关键之事……都先报上来吧。尤其是关乎妖族与巫族、人族的大事,绝不可掉以轻心。”   将士这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旋即领命退去。   徒留太一站在原地,眸光闪烁不定:“这就是……多事之秋吗?”   “好想拿混沌钟把他们全砸了啊,这样就不用思考处理的办法了。”东皇陛下长叹一声,腰间的混沌钟一闪一灭,似乎颇为赞同的模样。   他低头看了一眼,唇角微微勾起,颇有几般风流恣意之态:“你也这么觉得吗?”   混沌钟低吟一声,回应着他的主人。   太一当真认真思考了片刻,不久遗憾摇头:“罢了,对付那些宵小之辈,还是用不着你的。你还是专心想想,怎么打败我好友的朝生剑和诛仙四剑吧。”   混沌钟发出了一句抗议。   “你说朝生剑打钟很疼?诛仙剑不讲武德,以众凌寡?不想和它们打了?”太一摸了摸下巴,眸间含着几分笑意,“啊,那可怎么办呢?”   “难不成,你让我当场认输吗?”   混沌钟陷入了沉思,混沌钟支棱了起来!先前古朴的模样骤变,转而光芒大盛,几乎令人目眩。   贯穿了天与地的钟声响起,霎时间,时空震荡。   无数妖族仰首望来,心下颤颤。   “好好好,不认输,不认输。”太一无奈,连连安抚着自己的本命法宝,紧接着就要对天发誓,“下次一定把它们按着打好吧!”   “太一怎么会骗混沌钟呢?太一从来都不骗钟的。”他信誓旦旦,眉眼间跃动着几分欣然之色,又望了一眼碧游宫的方向,颇有几分神往。   “不过现在还不行。”   他叹了一声:“妖族和洪荒,还需要我们去守护啊!”   东皇陛下挺直了脊背,微微抬眸,目光逡巡过妖族所占据的每一块土地,凝视着他兄长坚定不移要去守护的妖族子民,心神愈发得宁静。   新的危机已经出现,他们又岂能停滞不前。   他抬步踏出了巍峨的殿宇,目光遥遥落至太阳星与太阴星上。群星的视线追随着他,无声无息地洒下星辉点点。   “就是不知道……兄长与羲和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第158章 云间第一歌   西方, 须弥山。   静室之内,一片死寂。   接引长坐在森冷的殿内,望着眼前低垂着眉目, 俯视着他的金身佛像。   其中有一座眉眼与他有三分相似,看人时颇有悲天悯人之态。   只是此刻天色昏淡, 太阳走到了这一天的生命尽头, 无时无刻不在下坠, 神像沐浴在这样的隐隐绰绰的余光之中, 那抹慈悲的笑也染上了几分古怪意味。   祂向着众生伸出手去,却并非为了渡尽他们的苦厄,反倒是一心一意想拉着他们踏入这无边炼狱。   非圣非佛, 实乃魔障。   接引淡漠地望着神像,蜷缩在膝盖上的手指又往袖中缩了缩, 一张写满了苦难的面容愈发僵硬与苍白。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他从头开始想起, 一件又一件地盘算下来,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天地却愈发得暗沉了下来, 仿佛有惊雷在响!仿佛有骤雨疾电!一片漆黑如浓墨的夜色中,惨白的闪电划破了天空,霎时间,照彻了佛像的面容。   同样的黯淡无光, 同样的苍白失色。   连自己都渡不了的佛,又算是个什么佛?   他眉目沉沉, 仿佛蕴藏着几分死气,甚至都未曾察觉到准提匆匆踏入屋内的声响。   “兄长!”他急急地而来,面色中颇有几分焦虑之色, 待看清接引的神情时, 又倏忽顿住, 迟疑不前。   良久,方才低垂下首,轻声唤道:“兄长……”   接引默不作声,仍然拢着双眉,沉默地坐在蒲团之上。   准提站在他身后,踌躇了片刻,仍是开口道:“兄长,纵使是他们先得机遇,证道成圣又如何?诚如您所说,我们大可以将它抢回来!”   准提:“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之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今日他登高楼,明日那高楼塌,兴衰往复,向来如此,兄长又何必颓唐?”   接引闻听此言,却只觉口中一阵苦涩。   确实,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前世他们兄弟二人许下宏愿,借着鸿蒙紫气之势轻易成圣,从此高坐云端,拨弄棋局,享受了亿万载的尊贵荣华。   而今生,天道异变,圣位动荡,再无鸿蒙紫气帮扶,对那些东方之人来说仿佛并无差别,对他们而言,却是千差万别!   转瞬之间,一切便已尘埃落定,倒衬得前世如同一场梦了。   “难不成……”接引颤抖着伸出手去,定定地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心底有无限期待与期待落空后无尽的绝望。   “天资之别,环境之差,当真是这般不可逾越的吗?”   他颤声询问:“西方便注定落后于东方吗?!”   准提见势不妙,一掌拍出,意欲打断接引心头忽而升起的魔障。接引身体往前一倾倒,口吐鲜血,眸光却是愈发惨淡。   一念之间,修为竟是不进反退!   “兄长!”准提大悲。   接引浑浑噩噩,尚不知今夕何夕,待望见地上那一滩殷红的心头血,又不禁后退三步,堪堪站稳。   “可笑,可笑!我这一生,十足可笑!”   准提望着眼前之人疯癫的模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想方设法将他拦住,不让他试图自残。   良久之后,接引方才平静下来,阖眸不语,跪坐在佛像之前。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低眸俯首,喃喃自语,仿佛正在从他的道中汲取力量,神情模样如同一个正常人——虔诚、平和。   准提凝神望去,张了张口,不知是否该放松下来,还是继续保持警惕:“兄长……你,你好些了吗?”   接引侧首望他,微微一笑,却是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吗?可是吓着你了?为兄无事,只是一时未能想通。”   准提总觉得有些怪异,只是看着接引先前的痴态,到底不敢再提起先前的事情:“没,没事。”   他顿了一顿,回想起他先前来时的目的,又踌躇着,是否该在之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接引却仿佛看穿了什么一般,轻声询问道:“准提,你这般匆匆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准提望着他,神情间略有几分迷惑。   一个人真的能这么快就从绝望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吗?还是说,这只是一种假象?   可是那确实是他的兄长,如假包换。   就在他沉默的那段时间里,接引慢慢地擦拭了唇角的血渍,又低下头来施法消去了地上的痕迹,凝眸望着眼前的佛像,轻声念起一则典故:   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   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准提安静地听着,同样跪坐在了蒲团之上,阖眸不语,使心灵平静。   屋外风雨潇潇,殿内却是格外的祥和与宁静。   便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接引再度开口询问:“准提,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准提未再犹豫,直截了当回答道:“日神羲和有孕,当诞下十只金乌,巫妖之劫,或可应于此。”   接引双掌合十,眉眼虔诚,赞叹了一声:“大善。”   “当行此事。”   *   好消息,好消息!   截教上清圣人不仅热衷于拐毛绒绒回家,还给毛绒绒们拐了两个新老师!希望大家天天向上,努力学习!   金灵大师姐险些拿不稳截教的账本,神情都茫然了许多。   她的师尊很镇定地站在她面前,给她介绍这两位新来的截教客卿:   洪荒六圣之一,人族圣母,女娲娘娘。   妖族羲皇,也是洪荒目前仅存的准圣巅峰之一,伏羲大圣。   ……人族和妖族怎么说?   他们没有跳起来打你吗师尊?   师尊你是怎么干完这一票还能活着回来见我的啊师尊?   金灵心中疯狂转动着大逆不道的想法,极力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对着面前的两位大佬行礼问候。   接着,默默地拉上了她师尊的衣袖,迅速地把他拽到了一边,开始了师徒之间友好的交流。   “师尊?您这是在做什么?”   通天挠头:“就是,就是收留一下老朋友们吧。”   金灵捂着心口,努力地呼吸:“可是,可是截教客卿……”   通天沉吟了几息:“你们平日里如何敬重为师,便当如何敬重他们。我与女娲、伏羲为友,双方之间地位平等,并无差别。”   金灵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通天的眼眸:“但截教是您的截教!这些弟子都是您的弟子!您不会不知道这背后的风险!”   通天莞尔一笑:“难道多两位老师,截教便不是为师的截教了吗?维系着我的道统与传承的,可并非是一些虚物啊。”   金灵又道:“可是女娲娘娘毕竟是圣人,两位圣人共同教导一个教派……”   通天眨了眨眼:“西方教?接引准提?”   金灵霎时无言以对,并在心头痛骂西方的两位“前”圣人。   让你们两个开的好头!   她坚强地开口道:“西方教与我们截教的情况不同,那两位修的都是寂灭之道,就算是共同执掌西方教问题也不是很大,但是您与女娲圣人不一样!”   通天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其实……我们都算是紫霄宫出身,算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老师还是同一批毕业的呢,彼此对彼此的道也算是颇为了解的。相信风希如果真的想教你们一线生机,也是可以说上那么两句的。”   金灵:“……”   请问这个时候可以骂师祖吗?如果她真的骂了会被师祖感应到吗?   急,在线等。   金灵略微冷静了几分:“师尊您让我再想想。”   “好。”通天颔首应道。   他站在金灵面前,望着他的徒弟皱紧了眉头,努力思考着这其中的问题,又一一替她解答。   她似乎仍是觉得他的行为十分不妥,因而分外苦恼,通天静静地瞧去,眸光不经又柔和了几分。   女娲往这边瞥来一眼,轻轻一笑,传音一句:“师兄倒是格外宠徒弟。”   通天讶异:“我宠徒弟这件事,全洪荒还有人不知道的吗?”   女娲挑眉:“师兄这是不以为耻,深以为荣?”   通天理直气壮:“这可是我从师尊那里继承下来的优良传统呢!师尊待我如何,我待我弟子如何,风希若是有意见,不如去寻我们师尊论道论道?”   女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哪里敢和这只恃宠而骄的气团子计较?   通天这才回过头去,又望向了金灵:“怎么样,我的二徒儿想的如何?”   金灵拧着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声,认真地询问道:“师尊,如果我变回小狐狸跟您撒娇,您会回心转意吗?”   通天失笑:“这么不看好为师的决定啊,都打算耍赖了?”   金灵眨了眨眼:“若是此计可行,又有何不可呢?”   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为师也不是真的不把道统传承放在眼里,只是……大道三千,各有其长,走至尽头,皆是殊途同归。”   他回忆起盘古给他看的那一幕幕画面,静默了一瞬,又微微笑了起来。   “能够多学些东西,也是极好的。”   通天语气温和,又不乏点拨之意:“风希长于造化之道,伏羲擅长卜卦与医术,这些都是为师略懂一二,却并不擅长的东西。后世有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门下弟子大可借此机会,开阔眼界,丰富学识。”   他又笑了一声,眉眼轻松自在:“这不就是同前世时一样吗?你可是忘了你同你大师伯、二师伯学习炼丹、炼器时的岁月了?”   但是,但是……   你们最后还是因为道统纷争分家了啊!   金灵睁大了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通天却仿佛看懂了什么一般,从容一笑:“诚如金灵你所说的一样,碧游宫是为师的碧游宫,一切无论如何,皆是以为师为主,而在此之外……”   “洪荒那么大,你该去看看。”   他揉了揉他徒弟的头,目光平静如水:“这可是难得的机缘呢。”   对我们而言是机缘。   对您来说却是风险与挑战并存。   金灵的眼眸里清晰地流露出了自己的想法,不由自主地鼓起了脸颊,十分生气。   通天伸出手戳了戳,又迅速地收了回来,一本正经,十分靠谱:“不要忘了我们截教的最高理想是实现一线生机啊!学得越多,懂得越多,越能抓住自己道途上至关重要的机遇。”   “为师可是等着你们真正成就大道,逍遥长生的那天呢。”   那是他前世最大的梦想与奢望。   金灵抱着账本看他,通天笑着回望:“那么,我的二徒弟,请问你同意我们的碧游宫综合大学成立了吗?”   金灵盯着他看了许久,终是无奈摇头:“恭喜师尊,贺喜师尊!欢迎师尊出任我们碧游宫综合大学第一任校长!”   所以说,到底是师尊宠徒弟,还是徒弟宠师尊呢?这可真是个问题啊!   作者有话说: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经》   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   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四十二章经》 第159章 下马饮君酒   巫族的族地举行了一场葬礼。   是谁死在了这个季节?连尸骸都深埋在雪水之下, 任凭寂静的暗河流淌在深夜之中。   年轻的巫族少女为逝者唱起了挽歌,歌声低缓,自不周山巅缓缓流淌而下, 震动着古老的山脉。群山之间回荡着她们的歌声,宛如一只掠过白云的飞鸟, 优美而哀戚地舒展着羽翼。   后土静静地立在坟冢之前, 听着帝江念诵着哀悼的祭文, 眸光微微翕动, 又随着她兄长的举动,一道拜下。   何等悲凉,何等寂寞。   此时方知即便是圣人之尊, 亦不可挽回死亡。   葬礼结束,帝江又望了一眼坟冢, 沉默地带领着众人离开。大家心情都十分低落, 提不起劲来。   烛九阴慢慢走至后土身旁,望着他们最小的妹妹, 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后土。”   后土:“兄长。”   她顿了一顿,又轻声道:“我很抱歉。”   她从生死中悟道,执掌着轮回, 枉自称圣,却依旧救不了她的族人。巫族没有元神, 无法转世重修,死去一个便少了一个,从此茫茫世间, 再不可寻。   大地祖巫的眼中有着真切的悲悯之色, 又间杂着些许的茫然, 像是不明白天意为何如此残酷,教洪荒众生,一生为此所苦。   烛九阴却是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巫族的生死从诞生的那刻便已定下,一生只有一次,故而能拼尽一切,好好地活过。”烛九阴说道,“将希望寄托在轮回之上,反倒是误了前程。”   烛九阴:“就算你当真能以轮回之力逆转生死,归来的那个人,还是先前那个人吗?”   “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巫族的体魄,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他神色平静,“便是为兄,也不敢去承认他是我的兄弟了。”   后土掀起眼帘,静静地望着他,仿佛仍然难以释怀,却不得不释然。   “纵使我成圣,天意如此,命途如此,总是要让我失去至亲。”她缓缓阖了双眼,攥紧了自己的掌心。   指尖陷入柔软的皮肉之中,泛起锥心之痛。   “却又不妨,逆了这天去。”   后土的声音极轻,除去与她离得颇近的烛九阴,几乎无人听闻。后者心神微震,垂眸望她。   她却已然偏开了视线,望着栖息在枝头的一只山雀,唇边噙着一抹恍惚的笑容,清冷出尘。   烛九阴深吸了一口气:“后土,你向来心肠柔软,行事慈悲……”   后土淡淡一笑:“慈悲者,正因慈悲,而心怀杀意。”   烛九阴与她对视了一息,瞧见了她眸底奇异的光彩,几乎令人目眩。他似要开口劝说那么两句,却发觉自己心中也充盈着同样的怒意。   如何开口?无法开口!   他的兄弟为何无辜惨死?他的族人何故平白遭难!造成这些灾难的罪魁祸首依旧高高在上!徒留他们……徒留他们,面对着一方矮矮的坟墓。   烛九阴还记得那天消息传来之后,大哥带着他们,匆匆赶到祝融的族落时所见的景象。   ……几乎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那是真正的灾难。   一切语言在足够惨烈的灾难之前,总是那么苍白无力,用尽全力也无法描述出其中万分之一的惨痛。   而这样的灾难不止一处。   妖族的青丘,巫族的祝融。   ……倘若伏羲与共工同样因此陨落,无论如何,巫族和妖族的关系势必将再度紧张起来。   据大哥的推算,理当是祝融这边先出了事,从而后者能伪装成巫族的模样,去青丘犯下杀孽。青丘遭难,反过来又会对巫族动手,如此之后,再行掩盖,将祝融族地的灾难推到妖族头上。   死亡是最难解释清楚,也最难获得原谅的劫难。   这世间,唯有生死不可挽回,永无退路。   ……   烛九阴闭上了眼。   他失去了他原来的立场,因而无法开口。   后土望了望他,眸光微敛,反而劝说道:“兄长莫要担忧,此事绝非一时之事。后土断然不会冲动行事,反倒将巫族置于绝境。”   烛九阴:“只是你还是要去做。”   后土微微一笑:“是。”   后土:“此事于我,便如皎皎明月,若是不去尝试伸手摘月,恐怕后悔终生。”   实际上,又岂是后悔终生呢?   分明是两辈子,都常怀遗憾。   世人向来是推崇忍耐的,忍一忍,这件事就过去了;再忍一忍,这辈子就过去了。然后呢?   草草地以一抔黄土,掩埋了终生的不甘。   可她再也不想这样了。   再也……不想这样了。   后土微微抬眸,再度望向枝头那歪头看向她的山雀,慢慢地走了过去。银尾的山雀蹦跶了两下,扬起翅膀,跳入她掌心之中。   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落了她的袖中,谁也没有发现。   后土低眸浅浅地一笑,又抬首望向了东海方向。   她的友人们,是在那里吗?   也许是时候找个机会过去看看了。   远远的,帝江似乎发现了他们这边的不对劲,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后土收敛了几分神色,与烛九阴一道向前行去,重新归入了悲伤的人群。   *   洪荒这个巨大的棋局出现了些微的变动,底下暗流汹涌,纷扰不断。   但凡是对天机略有那么几分感应的人,都察觉到了其间的危险。山门关闭,洞府沉寂,如此过上千年万年,醒来再看这人世。   却也有人冷眼旁观,伺机而动,或从中谋取利益,或成了量劫之下微不足道的灰烬。   谁又能笃定自己会成为其中的赢家呢?   没有人。   鸿钧站在庭院之间,遥遥地望着天地间风云变动,眸光愈发得深邃。   这一次,连他也舍身入了棋局,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做那高高在上的道祖了。或许,哪怕是他也有可能陨落在这茫茫天地之间。   会后悔吗?   鸿钧这样问自己。   可他随即便摇了摇头,低下首去,凝视着他身边熟练地睡去的少年。   那人有着世间最为惊心动魄的容颜,举世无双的修为与实力,无数人向往着他,亲近着他。   可此时此刻,至少此时此刻,他却只属于他。   通天属于鸿钧。   这就够了。   道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手指轻轻替他掖好被子,又看着气团子滚啊滚的,熟练地滚到了他身旁,抓着他的衣袂,轻声唤他:“师尊……”   不长记性。   鸿钧淡淡地想着,眼瞧着气团子就要从云榻上滚下去,又不得不伸出手来,捞住了团子。   绯色的衣摆落入他怀中,无声无息,撩动了一角的心弦。   鸿钧眉眼晃动了一息,低头望去,他的弟子正安然地依偎在他身前,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气息,神色间颇有几分欢喜之意。   “抓住了!”   胡闹。   鸿钧面上不免露出几分嗔怪之意,低头望着气团子,十分地想训上那么两句。又听见团子开开心心的声音:“最喜欢师尊了!”   最喜欢……   鸿钧沉默了片刻,到底是低下头来,将他拥入了怀中,额间相抵,耳鬓厮磨。任凭雪色的发间又交错着浓墨似的乌色,仿佛一副人间难以再得的水墨丹青画。   “通天……为师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他凝视着少年,幽幽感慨。   “为师如何行事,方能将你永远地留在为师身边?”   “在天命面前,在生死面前?”   他低低地发问,又不禁抬首,凝视着亘古不变的苍穹,目光中微微泛起几分冷意。   下一个瞬息,鸿钧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任由他贴在自己的胸膛之前,眉目平和浅淡,陷入了长长久久的安眠之中。   无忧无虑,快活自在,一如他最初的模样。   道祖一袭紫衣华发,安静地坐在桃花树下。落花纷纷,流水淙淙,尚是一派安宁景象。   碧游宫中。   女娲守在伏羲身旁,看着他一边翻书,一边凝眸苦思,思考着接下来该给通天那群弟子们教些什么东西,不禁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了几分笑容。   伏羲看了她一眼,揉了揉眉心,甚是无奈:“如此,可算是放心了?”   女娲摇头又点头,站起身来,轻松一笑:“是啊,总算是不用担心一个没看住,兄长就像那沙漠里的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伏羲抓着玉简的手微微颤抖:“为兄有那么脆弱吗?”   女娲轻轻一笑:“兄长您自己觉得呢?”   伏羲保持了宝贵的沉默,深恶痛绝地盯着手上的玉简看:“风希你觉得,我是该给他们教点卜卦之术呢,还是多涉猎一下医道?”   女娲托着腮看他,认真地出着馊主意:“要不都教好了!反正听起来都很重要的样子。”   伏羲:“……可是通天只给我发一份工资!”   女娲鼓掌:“好说好说,我这就去让师兄给你发两份工资。”   伏羲扭过头去,深深地看了女娲一眼,发出了灵魂询问:“妹妹,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女娲转了转眼眸,倏地站起身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啊,我突然想起一件高兴的事情,我先出去了。”   伏羲:“风希?!”   女娲:“哥哥加油,哥哥再见!”   她提起裙摆就跑了出去,眼前桃花纷然,缠绵悱恻,周围的截教弟子抱着书卷来来往往,间或有人好奇地朝她投来目光。   来自人族的弟子们很是兴奋,妖族的弟子们活力满满,还有巫族的,龙族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这里仿佛真的是一个世外桃源,不染俗世的纷纷扰扰。   女娲轻轻吐纳了一声,神情都放松了几分。   她旋即伸出手去,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只银白山雀,眉眼弯弯,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愿洪荒志同道合之士,皆来此地。 第160章 关山五十州   沙门问佛:“何者为善?何者最大?”   佛言:“行道守真者善;志与道合者大。”   多宝低首垂目, 任凭风沙蒙面,兀自巍然不动。他平静地跋涉过山川湖海,一心一意宣扬着他的道义。   跟在他身后的人, 有的来了,有的走了, 队伍却越来越庞大, 渐渐地在天地之间形成了一道奇观。   俯首望去, 领头的一人着褐色袈裟, 拄着锡杖,眉目间染着风尘之色,那双眼眸却格外得明亮, 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智慧。   世间的奥秘,宇宙的运转, 尽皆为他所洞彻。   他行走在人间, 万物也为之欢喜,寸草不生之地生长出草木, 寂静无声处亦有飞鸟栖息!   越来越多的人信奉着他,追随着他。从身高不及车轮高的小孩子,到垂垂老矣,牙齿都要掉光了的老人。   小孩子们相信他, 因为他一视同仁地教导他们,给予他们求知的机会;大人们信任他, 因为他们真的从中悟到了大道,从一介凡俗之人踏上了广袤无垠的道途。   而老人们同样追随着他,为着自己心灵的平静, 以及某一个清晨睁开眼来, 苍老的发丝忽而恢复了年少时的光彩, 乌发如墨,青丝三千,好一翩翩少年郎。   智慧,道果,长生。   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伽蓝们,他们神情困惑地望着这位法师,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去阻止他的举动。   阻止吗?可他传播的确实是佛教的真言。   不阻止吗?可越来越多的人不拜须弥山,反倒随着他一道去修行,去涉千重山!行万里路!   这是不对的,西方的佛教导他们,欲入无上妙境,必须虔诚地侍奉在佛前,念诵佛法,做一切佛让你做的事情,如此之后,佛方会度化于你。   可是这位法师,却是想让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行善事,修佛心,从而立地成佛。   是以,众生皆可成佛。   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伽蓝们分辨不清,他们之中有的人动摇了起来,有的人堵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听,不看,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一切都在那里,愈演愈烈,自下而上掀起了一场信仰的动乱。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动乱,都是要见血的。意识层面的动乱,更是一把锋锐的尖刀,搅动着人们的大脑,狠狠地刺进了众人的心脏。   我该相信谁?谁才是正确的那个?   多宝低眉敛目,眉眼间愈发平和,又间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之色。他望着他亲手掀起的动荡,轻轻地,念了一声佛号。   诛仙剑在他袖中发出一声翁鸣,似有冲天杀意凌空而起,映照着他一袭褐色的袈裟。   恍惚间,袈裟换了青衫。   玄门的多宝道人手执一柄诛仙剑,眉间流露出三分冷然之意,衣袍被流风吹拂而起,愈发显得缥缈出尘,不像是此间之人。若有熟知他的人望去,恐怕亦会出神片刻。   此时此刻的他,竟是像极了他的师尊。   他唯一的,也是永远的师尊,上清通天圣人。   无数个元会之前,也有一场这样的浩劫。   玄门的三清圣人们以自己的道为赌注,在商周更替之际,掀起了一场封神之劫,败者道统断绝,胜者传承千古。   他的师尊……败了。   可是他从不觉得通天的道是错的。   千年之后,他终于有机会亲自踏上那个棋局,再去同那些高高在上的圣人们赌上一回。   佛教大兴,玄门衰弱。如来佛祖高坐于莲花宝座之上,拈花一笑。   可在尘埃落定的那个瞬息,他想起的却不是他一手打造的佛教,而是他再也回不去的碧游宫。   ……   多宝轻轻叹了一声。   在他的身后,山崖之上的神像眉目温和,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祂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轻声嘱咐着什么。和煦的日光之下,有嫩黄色的花朵在祂肩头生长,随风摇曳。   多宝没有回头,转而握紧了手中的诛仙剑,平静地踏出了屋舍。   在他的前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站在那里,抬起首来,等待着他的到来。   “我佛慈悲,欲普度众生;然这世间,既有菩萨低眉,又有金刚怒目。”多宝缓缓开口,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人。   “我们可为吾道而死,可以被世人误解怀疑,却绝不能放弃传播我们的道。信我者,自然信我;不信我者,且随他去。只是若有人要站在我们面前,阻我们的去路,我们亦当与之相抗。”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越是真理,越有人要去抵制它,摧毁它,可腐朽的东西注定被埋葬在岁月的尘埃之中,唯有真理永远存在。”   多宝:“我相信我的道,愿意拼尽一切去实现它,你们若是同样信奉它,便随我来。若是不信,亦可保全己身。”   他们毫不犹豫,齐声答道:“愿随法师一道。”   多宝微微一笑:“好。”   *   碧游宫中,通天侧首望去。   有长风迢迢而来,送来远方的音信。   鸿钧坐在他身旁,一眼扫过底下安安分分,排排坐着的三位圣人,一位准圣。   怎么说,人还来得挺齐?   女娲与后土交换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伏羲扶着额头,几欲长叹,仿佛在感慨自己如何上的贼船。   太阳星上的那只金乌人未到,善尸却悄悄地来了。此时正假装自己是只与世无争的山雀,试图扒拉通天的衣袂。   鸿钧盯着他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愈发虚无淡漠。   通天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低下头来戳了戳山雀的小脑壳,轻声唤一声:“太一。”   山雀歪了歪头,啾啾地叫了两声,方才顶着鸿钧的死亡视线,化出了自己的本体,坐在了通天的另一侧。   “好久不见啊,通天。”   少年无奈一笑:“明明才分别没有多久吧?”   太一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答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啾!”   鸿钧:当他是死的吗?   他的目光愈发冰凉刺骨,冷嗖嗖地瞧着人看。   帝俊到底是怎么管他弟弟的,能不能把人管好?不要出来招惹别人家的花花草草!   通·花花草草·天眨了眨眼,伸出手来,在鸿钧面前晃了晃,试图转移着他的注意力:“师尊?”   鸿钧拧眉不语。   通天叹了一声,借着衣袂的掩盖,悄悄牵上了他师尊的手指,小指轻轻勾上,又晃了晃他的手:“师尊——”   鸿钧方才侧首瞧他,伸手一拽,又将人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仿佛他这么做,只是想听清他说的话似的。   通天眸光微微翕动,似乎有星辰流淌在漆黑的长夜之中。他望着鸿钧,仿佛懂了什么,唇边的笑愈发明灿起来。   “我若是说了,师尊会生气吗?”   团子,注意你的言辞。   鸿钧注意到旁边两位暗搓搓地投来的目光,面容冷淡:“左右不过是和你那群毛绒绒有关,不然还能有什么?”   他顿了一顿,回忆了一圈碧游宫的情况,又道:“最近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所以,是多宝?”   通天颔首应是,神情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欣慰与怅然:“他是我最优秀的弟子,如今,也确实优秀到令我也为之赞叹。”   女娲挑了挑眉梢:“师兄所说的,可是截教多宝道人?”   通天点了点头,目光遥遥落至西方境内,凝神望着那片土地之上气运更迭,风波涌动,又抬起手来,借大道之力,向着众人展现出那里的动静。   后土凝眸望去,不禁微微一怔。   太一摸了摸下巴,“哇哦”了一声:“好友,你这是打算偷家啊。”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不对,不是打算,而是已经偷了啊!”   通天微微一笑:“毕竟,这可是我的弟子啊。”   我们截教弟子就是这么酷炫!   不服来战!来战!   鸿钧瞥他一眼,抬手掩了掩面容,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模样:“好了,知道你弟子厉害了。”   他凝神又看了一眼:“你还把诛仙剑给他了?”   通天挠了挠头:“这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嘛。”   鸿钧:“担心安危就把镇教法宝借出去?”   气团子熟练地撒娇:“师尊~这不是借都借了。”   鸿钧:“为师看你分明是飘了!?”   道祖冷酷无情,坚决不吃这一套。   于是团子又撒娇。   复耍赖。   如此反复之后……   “算了,随你。”   “好耶,师尊最好啦!”通天弯弯眼眸,笑得极富感染力。   周围的人纷纷摇头,表示狗粮太多,一锅炖不下。   鸿钧垂眸看他,深深地叹了一声:“接引他们还没发现吗?”   通天眼眸忽闪忽闪:“弟子遮蔽了天机。”   鸿钧摇头:“那也迟早会被发现的,此事涉及他们的根本,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诞生。通天,你要做好准备。”   圣人正襟危坐。   鸿钧冷漠道:“要偷就给为师尽快偷,偷个彻彻底底,连一根毫毛都别给人留下!”   道祖,您怎么还助纣为虐了啊?!   通天眨了眨眼,抬起首来,神情分外郑重:“弟子必不辱命!”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做啊喂!   作者有话说:   沙门问佛:“何者为善?何者最大?”   佛言:“行道守真者善;志与道合者大。”   ——《四十二章经》 第161章 草木有本心   两百年间, 妖族内部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骚乱。   又五百年,巫族不慎踏入妖族的势力范围,后很快退出, 并未引起太大的纠纷。   千年之后,人族依旧在勤勤恳恳地吃瓜, 积极地学习, 努力地发展。   洪荒不记年, 世界仍然十分和平, 看不出有爆发战争的可能。   镇元子放下了手中的笔,盯着面前的素绢看,想了又想, 又将沾着墨迹的素绢揉成了一团,扔入了旁边的炉火之中。   三昧真火在炉中一跃而起, 瞬间便吞没了素绢, 偶有灰烬从中飘出,不知飞往何处。   镇元子瞥了一眼, 便不再去关注它,转而站起身来,推开门扉往外走去。   庭院间草木繁茂,枝叶葳蕤, 常有童子时时清扫。其中最为醒目的莫过于人参果树,占据了院落的中心。   底下的阵法为它提供了生长所需的灵气, 也庇护着它不会为外界的力量所伤。   理论上说,应是十分完美。   除了避不开监守自盗的人以外。   镇元子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景象,嘴角微微抽动。   他的好友, 红云道人, 熟练地躺在人参果树下面晒着太阳, 姿态颇为豪放。   旁边的清风、明月两童子则殷勤地拿起金击子,敲下了树上好不容易结下来的人参果,递到他身边,任他取用。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   镇元子抖着手数了数果子的数量,阖了眼眸,倒吸了一口冷气。   “清风!明月!”   “你们在干些什么?!”   童子们齐刷刷地扭头看他,嗖的一声站起身来,却是往红云身后一躲,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衣袖喊:“大仙,大仙,救命啊!”   这到底是谁的童子?   镇元子神情震撼,几乎怀疑人生。   红云倒是反应了过来,支着身体直起身来,眼眸中俱是清脆的笑意:“镇元子,你出来了啊。我等了你好久。”   “呃,”他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人参果,沉思片刻,“如果我说我一不留神就吃了这么多,你可以轻点打我吗?”   好友是必然不会有错的,错的只会是自家那两个倒霉孩子。   镇元子片刻不到就做出了决定,扭头就抓了两个童子过来,在他们哭爹喊娘的声音中,一人打了三下屁股。   “哭什么哭,”镇元子板着脸,“难道贫道打得很重吗?”   清风与明月对视一眼,继续抹着眼泪:“不重……”   镇元子瞪着他们:“这次是看在红云的份上,惩罚才这么轻,还有下次,你们自己看着办!”   “哪有什么事情都能随着自己的性子乱来的?贫道还没吩咐,你们就拿贫道这人参果做起了人情?”   清风抽噎着:“可是,可是,这人参果最后还是要到红云大仙肚子里的啊。”   明月:“对啊对啊,反正老爷都会送出去的。”   这倒霉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镇元子面无表情地撸起了袖子,打算进行一番“亲切教育”,又被红云拉住了衣袖。   他沉声道:“好友,莫要拦我,这次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他们两个!”   红云瞧了一眼清风明月,伸手挠了挠头,转而道:“是这样的,镇元子……我近来遇到一些怪事,常有声音在我耳边环绕,令我终夜不得安寝,故而,想找你想想办法。”   什么?怪事?   镇元子的动作一顿,脑海中顿时转过了无数的阴谋诡计。   他面色严肃了起来,挥挥袖,就让两位童子退了下去,又开启了五庄观内的隔音结界,保证里面的谈话不会被外界知晓。   如此之后,他方拉着红云坐下:“仔细说说,发生了什么?”   红云便如此这般地同他复述了一遍。   事情是这样的。   一直以来,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洞府中的红云大仙,依着他个人的爱好,路不拾遗,日行一善,稳定踏实地提高着自己的修为。   然而有一天,意外突然就发生了。   当然不是有人打上门想抢夺他的鸿蒙紫气,强迫不下将人打杀。毕竟某位圣人亲自下手,将洪荒的命轨改得亲妈不认。   鸿蒙紫气被浮云了。   红云注定身陨的命运也被浮云了。   但是……有些奇怪的东西仍然找上了门。   红云皱着眉头:“那东西,它问我后不后悔,遗不遗憾,明明同样是紫霄宫三千红尘客之一,最后却无缘圣位。”   镇元子听得心惊胆颤:“你是怎么回答它的?”   红云:“我说那关我什么事,别打扰我睡觉。”   镇元子:“……”   真是标准的摆烂人回答呢。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然后呢?它怎么说?”   红云回忆了一下:“它似乎没有放弃,又或者说,它不相信真的有人这么不在意圣位。它就继续劝说我,若是我果真想要圣位,它有办法帮我。”   他抬眸望向他的好友,神情颇为苦恼:“然后,我就拒绝了它第二次。我说这听起来好累,我懒,不想努力。”   红云:“第二次之后是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它始终重复着那些语句,甚至开始给我描绘成圣之后的美好蓝图。”   由自由自在的云彩化形而成的青年长长地叹了一声:“我只好说,我真的要休息了,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白天的时候再聊。”   “镇元子,结果它真的连白天也在吵我!!”   镇元子:“这真是太过分了!”   他眉目一寒,已然认识到了这背后的险恶之处,愈发得担忧起自己的友人来。   如今的洪荒,圣位已定,六位圣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尤其是那个上清通天,手握诛仙四剑,非四圣不可破之。   小小的红云能打的过谁呢?   红云只想好好活着啊!   镇元子深吸一口气:“此事重大,你告诉我一人便可,绝不可再告知旁人。这段时间你先在五庄观住下,有我护着你,必然不会有人敢找上门来!”   红云望着他紧张的样子,赶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安抚道:“好友莫急,除你之外,我谁也没有告诉。”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镇元子放下了一半的心:“如此便好,你待我思考一下,如何更好地处理这件事。”   红云摇了摇头:“没事没事,镇元子慢慢想就可以了。”   他真诚地开口道:“我现在只想好好睡觉,这东西吵得我实在头疼。”   好友,你的心真他喵大啊!   镇元子抽了抽嘴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慈爱地(?)摸了摸红云的头。   红云:?   他略微有些疑惑:“镇元子?你怎么了?”   镇元子温和道:“保持住,就这样吧,这样挺好的。”   傻白甜怎么了?傻白甜起码不会随便把自己给作死!傻人也有傻福呢!   恨只恨,有人想要利用这份傻,转而将他的友人推向无尽深渊。   会是谁呢?   镇元子抬眸望着头顶的天穹,眼眸中显露出几分深色。   不管是谁,他都要把这爪子给剁了。   ……   五庄观外,似乎有风拂过夜色。满山遍野的树木宛如鬼魅,影影绰绰,随风摆动。   仿佛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正在轻轻地伸展着他的手臂,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又是漫长的一夜。   作者有话说:   “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西游记》 第162章 遥隔楚云端   说做就做, 镇元子向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   他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琢磨了半天之后,列数了一下自己的关系网,直截了当就投了拜帖, 欲上昆仑。   他和昆仑山上的那位元始天尊,虽说算不上什么交情, 但也有见过三次面的关系。病急乱投医的时候, 去找一下也不为过吧?   万一就有用呢!   昆仑方面迅速给出了回应, 仿佛对他这位“地仙之祖”还有些许印象。镇元子带好自己的拂尘, 又备下了五个人参果,遂乘白鹤而去。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昆仑山掩映在缥缈云雾之间, 远离红尘久矣。   镇元子乘着白鹤而来,落至山门之外, 仰首观之, 心下甚为感慨。一甩拂尘,又从容地踏上了九万重玉阶。   元始在阶前等他, 低眸垂目,神色甚是淡淡:“镇元子。”   镇元子俯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贫道镇元子,拜见玉清圣人。”   元始直截了当问道:“你说有要事要寻本座, 事关我玄门安危,不知是有何要事?”   镇元子站稳了身体, 仍然垂着眼眸,不欲直视前方的圣人:“此事事关重大,难以一言尽诉, 不知可否与圣人入室详谈。”   元始看了他两眼, 眉心微微一拧, 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之后方才答道:“善。”   两人遂踏入玉虚宫。   侍候一旁的童子迅速地送上两盏茶水,不必圣人吩咐,便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行走之间甚是安静,规矩颇严。   镇元子瞧了一眼,心想自家那两个童子若是能学到其中半分,怕也不用天天挨打了。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又落到眼前的圣人身上,眼角余光中映入他一丝不苟的衣着,不禁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难道,是有其主必有其童子吗?   镇元子拒绝承认这个真相。   元始垂着眸,望着茶盏中袅袅升起的云雾,碧色的茶水中似有莲花款款绽放,袅娜多姿,又很快化为雾气消散。   他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在了镇元子身上:“如此,道友可愿开口?”   镇元子端坐在蒲团之上,两袖自然地垂落在两边,脊背挺得笔直。闻言,他微微抬眸,却是再度垂首拜下。   元始不动,眉眼微冷:“道友此举,何意?”   镇元子拜完,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态,缓声开口:“贫道之后所言,大逆不道,有冒犯圣人之嫌,故先告罪,还望圣人莫怪。”   元始看他:“哦?”   镇元子仿佛未曾察觉到室内隐隐降下的温度,语调不急不缓,将来意诉说:“贫道近来常被梦魇困扰,有一魔物自言可以令贫道证得混元果位,一举成圣。贫道问之,洪荒圣位已定,贫道如何能够成圣?”   镇元子:“它却答道:纵使是圣人,亦可陨落。”   他长叹一声:“贫道反复拒绝,它却反复劝说,如此再三,令贫道深受其苦。不得不前往昆仑,向圣人求助。”   元始的动作一顿。   他神色似乎恍惚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通天之前同他说的话。   少年立在花下,一身衣袍却比那灼灼的桃花更加艳丽三分。他望来的眼神淡漠到了极点,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还好是陌生人。   他对陌生人总还是留有那么几分善心的。   元始阖了眼眸,手指轻敲桌案,神色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疏离:“仅仅如此?”   镇元子的手微微一抖。   什么叫做仅仅如此?事关己身,这群圣人都这么淡定的吗?   他沉默了一瞬,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于简单,以致于无法引起对方的重视:“玉清圣人……那魔物不知从何而来,意欲为何,也不知道找上了多少修士……”   元始打断了他的话:“本座明白了。”   镇元子:?   不是,您明白了什么?您怎么就明白了?   他大惑不解,不禁微微抬首,却正好对上元始的目光。   温和、平淡,令人想起冬日里一束落到庭院间的日光,没有灼热的温度,甚至犹然带着几分凉意,却令人心情忽而宁静,充满着对春日的期待。   那不该是元始天尊应有的目光。   那般至尊至贵的神祇,为了谁,才能流露出这般生动的神采?   镇元子微微一怔,听见元始平静的声音:“你不该来昆仑的,你应当去碧游宫。”   元始:“东海之上,蓬莱岛中,截教上清圣人的道场,碧游宫。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什么?   镇元子沉默了一瞬,掀起眼帘,谨慎地打量着天尊的神色,却瞧不出丝毫的破绽。对方极为自然地给出了他的建议,又伸手执起了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便欲起身离去。   镇元子只好追问道:“贫道愚昧,圣人之意是……”   元始没有回头,神色淡淡地凝视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纯白无垢的雪落满了屋顶、树梢、大地……偶有一簇雪被风抖落,惊动了底下一只小小的松鼠,它嗖得一声窜出去老远,良久,方才顶着满身的雪,紧张地回身望来。   他似乎笑了一声,眉目温和,眸底流转着几分奇异的色彩:“镇元子,你既为你的好友红云而来,便不该听不懂本座的意思。”   “?!”   镇元子心下骤惊,下意识站起身来:“贫道并非有意欺瞒圣人,只是……”他语塞了一瞬,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好在元始此刻也懒得管他,随手一招,便令白鹤童子带他下山:“贫道即将闭关,昆仑山自此封山万载,若无意外,不开山门。”   元始:“镇元子,你该离开了。”   白鹤童子拦在镇元子面前,绷着一张脸,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色:“镇元大仙,请吧。”   镇元子只好转身离去,走的时候还在想刚刚发生了什么。   洪荒上下不都是说,玉清圣人与上清圣人关系相当不好的吗?   这,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   镇元子回到五庄观时,仍然在想着这件事。   他神色间颇有几分困惑,仔细揣摩着自己的言行,却丝毫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漏。   难道说,圣人一念通天地,晓万物,无论什么都逃不出他的眼睛,这种传闻居然是真的吗?   还有,为何元始天尊会让他去找上清圣人?这说不通啊?   镇元子一个头比两个头大,十分搞不懂这些圣人之间的爱恨情仇。   好在,他的好友红云道人还是相当好懂的!   他抬眼望去,便见活力满满的青年冲着他挥手,眉眼间俱是欢喜之色:“镇元子!你回来了啊!”   是啊,回来了。   镇元子望着他,眉眼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怎么样,这段时间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红云点了点头,果断竖起了大拇指:“镇元子超厉害的!我到五庄观之后,那个声音好像就不敢找上门了呢!”   他大概很是开心,眉眼弯弯,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早知道我应该早点过来找你的。”   镇元子在一旁坐了下来,闻言也是微微颔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是该早些过来的,还好现在也不迟,至少没有酿成什么大祸。”   他迟疑了一瞬,又唤了一声:“红云。”   红云抬首望他:“怎么了吗?”   镇元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你要同我一道,去碧游宫看看吗?”   红云挠头:“那里不是上清圣人的道场吗?”   镇元子长叹一声:“我今日去拜访元始天尊,天尊却建议我往碧游而去,也不知这背后有什么缘由……”   红云思考了片刻,干脆道:“那就去吧。”   镇元子:“?”   镇元子:“就这么直接决定了吗?不再考虑一下?”   红云:“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啊。既然天尊这么建议,那里面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那位上清圣人立誓为洪荒众生截取一线生机,凡有心向道之人皆可拜在他的门下,听起来……一定是个好人吧!”   他一拍手掌,信心满满地抬起了头:“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去碧游宫看看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正好可以去拜访一二。”   镇元子:……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他不禁伸手揉了揉额头,像是颇感头痛,只是瞧着红云这般欣然模样,他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毕竟是盘古三清,创世神盘古的后嗣,生来便庇护着这个洪荒。无论如何在人品上都是有些保障的。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镇元子这般想着,亦微微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去那里看看。”   “此去东海,路途遥远,你若是有什么东西想带的,便回洞府去取一取。还有,莫要忘记让童子紧闭洞府,千万别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他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有什么厉害的法宝也得带上,此为多事之秋,一路上恐怕不是十分太平。”   镇元子:“我们虽然不打算与旁人为敌,若是有人找上门来,还是要把人给打回去的。既已结仇,便万万不可心慈手软,尤其是你,红云!”   红云欢快地答道:“好的镇元子,没问题的镇元子!”   镇元子:答应得这么快……我信你个鬼。   他想了想又摇头:罢了,总归有他在。 第163章 感之欲叹息   相较于外界的纷纷扰扰, 每天在碧游宫中撸毛绒绒的日子还是十分快活的。   繁花似锦之中,春日的气息遍布在碧游宫的每一个角落。长亭远阔,楼台低垂, 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通天低下头来,顺手从草丛中抱起了一只小兔子, 熟练地蹭了蹭它愈发油光水亮的皮毛, 又松开手来, 任由它一跃而下, 向着远处跑去。   雪白的兔子边跑边回头看他,不一会儿,又悄悄地停在了树旁, 头上的耳朵一抖一抖的,煞是可爱。   他就开开心心地抓完兔子, 又仰起首来, 去看树梢上的山雀。圆滚滚的山雀扑腾着翅膀,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顺势就栽进了少年的怀里。   “哇哦!”   是投怀送抱!   通天分外惊喜地睁大了眼,喜滋滋地接住了这个意外之喜。   不仅如此,水火童子眼睁睁地看着两只花脸猫咪迈着小短腿,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 欢欢喜喜地聚在了圣人的脚边,挨个蹭蹭了他的衣袍。   真·仙生赢家!   毛绒绒爱好者狂喜!   通天圣人就这样坐在草丛边上, 不亦乐乎地从花脸猫咪撸到了小白虎,再从小白虎撸到了小猫咪。   到底是小白虎还是小猫咪?   不知道,反正都是可爱的毛绒绒!家养的!可以撸个痛快的!   再后来, 连久久未见的小松鼠都在察觉到底下没有某个紫衣白发的身影之后, 悄悄地从洞穴中探出了脑袋。   小松鼠快活地跳了下来, 四脚着地,稳稳地趴在了通天的肩膀上,引得红衣少年回眸一笑,眉眼弯起,笑意轻快:“好久不见。”   小松鼠:“吱吱吱!”   你终于回来了鸭!   通天略微有些歉疚:“好像去的是有点久哦。”   小松鼠:“吱——”   是超级久!   一旁的水火童子诧异地望了松鼠一眼:“啊,这小家伙居然还在碧游宫啊,我还以为它的寿数撑不了那么久……”   他话还没说完,就在小松鼠危险的目光中默默闭上了嘴。   通天若有所思地望去:“这话怎么说?”   水火童子踌躇了一二,谨慎地开口道:“道祖先前给我们讲道时,常常拎着这只松鼠一道去,只是一场讲道下来,该悟的都悟了,只剩下它一只松鼠,仍然像是没有开窍的样子。”   他顿了一顿,低声道:“后来我们就没怎么看到它了,弟子差点以为它已经耗尽了寿元。”   毕竟,这可是百年一瞬,千年一朝的洪荒啊,若是不能入道长生,随时都可能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可谓是浮生短暂,须臾而已。   通天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松鼠身上,仔细地打量着它,又抬起手指,小心地探了探它的魂魄。   小松鼠则轻轻地吱了一声,睁着黑豆般大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在瞧见那旺盛的生命之火后,通天难得沉默了片刻:这般强盛的生命力,如日至中天,似中秋之月,哪有半点行将熄灭的模样?   难道说……是变异了吗?!   “小家伙,你没事吧?”忧心忡忡的动物园园长捧起了他心爱的小松鼠,认真地询问道。   我,我没事啊!   松鼠茫然地与他大眼瞪小眼,甚是困惑地叫了两声。   通天哄劝道:“让我看看……不是变异的话,那应该就是师尊给它喂了增加寿命的灵丹妙药吧。”   给松鼠喂这个?   水火童子的手一抖,一时竟不知该感慨是道祖财大气粗,还是宠徒无度……   总之,听起来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啊喂!   可是通天很开心。   少年圣人唇角上扬,笑得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汇聚到了此处,极尽灿烂之色。他伸手抱起了他的小松鼠,又环顾了一圈,眉眼愈发柔和。   秉持着“师尊开心我们就开心”的碧游宫第一原则,水火童子很是捧场,郑重地鼓起了掌:“不愧是道祖,还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通天瞥他一眼,笑意吟吟:“好了,也不必如此夸张。”   师尊,您还是先收收您脸上的笑容再说吧,这样或许还更有说服力一些。   水火童子腹诽道,脚步却也不由轻快了几分。   毕竟是师尊啊,还不是笑着把他原谅。   ……   撸完了毛绒绒,通天熟练地转了个弯,就打算去看看他那群徒弟们。   自从伏羲领到了他的两份工资之后,工作得更加积极了起来(?),精神面貌也是格外得好(?)。   通天从繁花掩映的庭院中穿过,一手轻轻拂开了面前斜伸出的花枝,望着太极广场上的景象。   他的弟子们排排坐着,神情分外严肃,手里还拿着纸笔在那奋笔疾书,瞧那姿态模样,就差头悬梁、锥刺股,来一个百日誓师大会了。   伏羲在上面演示着八卦图,从头开始掰开了揉碎了讲,努力让底下那些哪怕没有算命天赋的人都能听懂,从而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推演命数,逢凶化吉。   作为他们的师尊,十分不幸的是,他也是一个没有天赋的人。所以通天也顺手取出了一个玉简,把该记的东西都记了下来。   修行嘛,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学不会也莫要强求,反正他就算算不出天数,还能靠圣人的修为作弊呢。   咳咳,此处莫要学他。   通天摸了摸鼻子,十分坦荡地在广场的最后面坐了下来,专心致志地听着伏羲的授课。   伏羲在上头慷慨激昂,他在下头奋笔疾书;伏羲频频举例,引经据典,他亦微微颔首,唇边含笑。   讲到深处,不少人开始头晕眼花,怀疑人生,进行了一个“伏羲八卦——从入门到放弃”,似是发觉情况的不对,伏羲眉头一皱,果断训道:“你们可知如今是什么情况,还想着放弃?”   伏羲:“大劫将至,人命微浅,纵使是贫道亦不敢保证自己能够置身事外,更何况是你们!现在多学一点,以后就多活一天!”   伏羲:“上清圣人特邀贫道来此授课,为的就是能让你们在大劫中多出一份生机!多年苦修,日夜不懈,这般辛辛苦苦得来的修为,你们难道想一朝将其葬送吗?”   大家精神一震,齐声答道:“不想!”   很好,更像是动员大会了。   通天在下面听着,眸光中含着几分清浅的笑意。   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望着他们全神贯注的模样,不知为何,又深深地叹了一声。   女娲恰好走至此处,瞧见他此刻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师兄在想什么?”   通天阖眸轻叹:“我在想,这一次,我又能留住多少人呢?”   女娲抬眼望去,不知是想起妖族亦或人族,笑容微微一止,下一瞬,却又重新扬起一个笑来:“大胆一点,万一都能保下来呢?”   通天侧身望去:“风希这么自信的吗?”   女娲:“左右不会比前世更坏。”   通天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倒是为兄着相了。”   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到伏羲身上,听着后者伸手拍着桌案,肃着一张脸,骤然发出一声怒喝:“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你们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觉的!”   通天悄悄同女娲耳语:“这好像是第一届吧?”   女娲颔首,同样悄悄地说道:“不这样说怎么显得事情严重呢?”   两人齐齐摇头一叹,又忽地笑了起来。   伏羲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到了广场的末端,一眼就瞧见了这两个旁听的圣人,他微微一怔,又见通天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加油啊!伏羲道友!”   伏羲:“……”   加什么油,我看我迟早会被你和你徒弟给气死!   ……   待得伏羲的讲课结束,女娲施施然就走了下去,打算接着她的兄长讲一讲造化之道。   通天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旋即又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圣人一袭红衣,立于广袤天地之间,一眼望见了过去,一眼窥探着未来。不知何时,有风扬起了他的衣袂,携来几许春日的凉意。   众生的命运落在那双盈盈生辉的眼眸之中,愈发显得明亮、耀眼,几乎无法直视。   他似乎在沉思,又仿佛在抉择,而他最终的决定,将影响无数人的结局。   鸿钧端坐在云床之上,遥遥望着他的弟子,颇有几分出神。   而他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转过身来,对着鸿钧微微一笑。   一如亿万年前一样,鸿钧望见那个立在不周山巅的少年,凛冽的寒风吹动了他额间的发,露出一双坚毅执着的眼眸。   “师尊,我会做到的。”   鸿钧动了动唇,深深地叹了一声,回应了他:“我相信。”   *   洪荒不记年,镇元大仙同红云道人一道来谒碧游宫,欲向截教上清圣人求教。   圣人见之,询问其故,允其于此地停留三千载。   三千载后,红云道人踌躇许久,似想长留此地,遂过问好友意见。   镇元大仙未答,后在上清圣人的帮助下,移栽人参果树于碧游宫。万年已过,果树枝繁叶茂,又结新果。 第164章 曲尽已忘情   镇元子与红云的到来, 仿佛将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也给拼上了。   碧游宫巍峨的广殿之中,通天端坐在正中,微垂了眼眸, 静静地听着镇元子诉说的声音:“……有鬼魅之音欲蛊惑人心,不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他倒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圣人唇角轻轻上扬, 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只是在面对这两位远道而来的修士时, 他依旧克制住了自己, 没有流露出太多的个人情绪。   直到起身送了他们两人离去, 通天站在穿花长廊之间,眸光微敛,方展露出几分清晰的冷意。   圣人违背了天道之意, 便当自裁以谢天下,那么天道呢?   违背了众生心意的天道, 是否也该为众生而陨落?   不然, 又岂能算得上公平。   “好友,你还在生气吗?”太一从他身后而来, 匆匆问道。   通天摇了摇头,回身反问道:“太一,你不应该担心一下自己吗?按镇元子的意思,我怀疑你们妖族之前生出的动乱, 可能都是因为那位的举动。”   太一沉吟了一二,慢吞吞道:“担心是担心的……但是哄美人开心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呢。金乌一族的情商告诉我, 我现在应该先追上来关心你。”   不愧是诞生了洪荒第一场天婚的种族啊!   通天叹为观止,并进行了一个友善的提醒:“我师尊正站在你身后。”   太一僵硬了一瞬,默默地转过了头。   鸿钧站在长阶之上, 视线冰冷地落在了某只金乌身上。   太一沉默了片刻, 熟练地狡辩道:“美人是全洪荒的美人, 关心美人这种事情分明是全洪荒人民应尽的责任……吾友!有人打我!”   通天扶着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师尊,您就饶了他吧,好歹是洪荒一级保护动物呢。要是打出事情来了,多破坏洪荒的生态平衡啊。”   太一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掉落的羽毛,一脸赞同道:“就是就是!吾友说的都对!”   鸿钧神色淡淡:“这不是还挺精神的吗?为师倒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   再打就要出金乌命了啊!   太一睁大了眼,敢怒而不敢言。   鸿钧却已然走到了通天的身旁,低眸望他:“你喜欢毛绒绒也当有个度,某些能够化形的,而且还长了一张嘴的,就不要过度偏爱。”   太一:??敢不敢指名道姓?   通天垂首一笑,侧身拉着鸿钧的衣袖,又抬眸望着他的眼:“弟子最偏爱谁,谁在弟子心中独一无二,师尊会不知道吗?”   鸿钧淡淡地看他:“你若是不亲口道来,为师又岂会知晓?”   ……糟糕,这种熟悉的感觉。   太一望着眼前的一幕,不知为何又退后了一步:难道,继他成为羲和姐姐与兄长的电灯泡之后,他又要当他好友的电灯泡了吗?   这是一个多么冷酷无情又无理取闹的世界啊!   *   言归正传,一段短暂的插曲过后,通天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这个最新得来的情报上。   他沉思了许久,扭头就召来金灵,让她去关注一下碧游宫中的情况。虽说他对自己,对师尊的手段十分自信,却也不打算掉以轻心。   毕竟,谁又能保证一个人的心呢?   内殿之中,通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身旁的鸿钧开口道:“当年在万仙阵前……长耳定光仙临战反叛,令我输得一败涂地,截教的生机彻底断绝。”   通天:“我后来想了很久,是我亏待了他吗?没有。是我对他不好吗?也没有。可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义无反顾地背叛了我,也葬送了截教无数人的性命。”   鸿钧垂眸看他:“你不是对他不好,你是对他们太好,好到让他们忘记了,背叛是一件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事情。”   通天轻轻一笑,目光望向了西方:“好在,多宝还是替我报了仇。”   鸿钧低眸望他,轻轻将少年拥入怀中:“多宝确实是个好的,就算是化胡为佛之后,依然心心念念着你。金灵也不错,她将截教管理得井井有条,让你全无后顾之忧。还有云霄她们,若不是当时心软了一瞬,放过了阐教十二金仙,恐怕封神的结局还能再改一改。”   他总结道:“长耳定光仙只是一个意外,你完全无需为此自责。”   通天抬眸望他:“哪怕……是我亲手将六魂幡交付到他的手上的吗?”   鸿钧只道:“若是多宝仍在,绝不会轮到他执掌六魂幡。”   他凝视着通天,目光静默无声,轻轻安抚着他的背:“我的弟子的信任如此宝贵,就算是为师,也不敢轻易辜负。他既然抛弃了这份信任,便要承担起应尽的后果。”   就比如现在。   再也没有机会拜入截教门下的长耳定光仙,只会是芸芸众生之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只长耳兔。   寿元将尽之时,或许他会回忆起前世的种种。   ——但那又如何呢?   已经不会有一位圣人俯下身来,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对着他微微一笑,说小家伙,我带你回碧游可好?   他弟子的善意如此宝贵,所以辜负他的人,注定罪无可赦、万死难辞。   鸿钧轻轻一叹,低眸望着通天,视线落入他眼中,又轻缓地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查查吧,查查也好。”   鸿钧平静道:“若是当真有人背叛了你,我来动手。” 第165章 知取之为取   总之, 事情就这样交代了下去。   通天伏在鸿钧的膝上,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眉眼半拢, 视线朦胧。   鸿钧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发,任凭那三千青丝从指缝间滑落, 带起几分缠绵悱恻之感。   他低下头来, 望着他的弟子, 静静地等待了许久, 直至他彻底阖上眼后,方才将他打横抱起,带回到云榻之上。   两人和衣而卧, 通天于朦胧中摸索了一会儿,又熟练地滚进了他的怀中, 呼吸轻轻浅浅, 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鸿钧耳畔。   “通天……”师尊似乎叹了一声。   他的弟子不为所动,照旧抱着他的腰, 娴熟地来了个猫猫无敌撒娇蹭蹭大法,睡得一点也不安分。   鸿钧被闹得没脾气,忍不住扶额叹气,到底是伸出手来, 将这只顽劣的猫猫给圈入了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 哄他安稳入睡。   忍一忍,忍一忍,自家猫。   难道还能把他丢了不成?   鸿钧的眉目冷淡出尘, 在夜明珠的映照之下, 愈发疏离, 唯有在落到通天身上时,那目光才柔和了几分弧度。   若是丢了,那可不就是便宜了旁人?   划不来,属实是划不来。端看昆仑山上那两位,岂不是亏大了?   所以说,最好还是将他关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朝朝暮暮,让他的眼里再见不得旁人,如此,才算得上圆满。   鸿钧垂着眸,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容。他俯下身去,轻轻吻过少年的眉眼,神色温和得不可思议。   灯火熄灭,长夜悄然。   “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   白泽匆匆迈入太阳宫时,已经有许多妖族大臣等在了此处。   他们面面相觑,甚是疑惑,小声地交谈着消息:“你说东皇陛下请我们前来,所为何事啊?”   是的,是东皇而不是妖皇。   自从日神羲和有孕以来,作为孕育这些孩子的另一个重要角色,妖皇陛下无疑要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在羲和旁边,为小金乌的诞生提供必要的力量。   与此同时,为了避免妖族出现较大的动乱,东皇太一也是顺势接过了妖皇的任务,替他兄长勤勤恳恳地打工。   (好惨啊,东皇陛下。)   好在底下的大臣们大多对此接受良好,并没有想不开上来找事的,说麻烦也算不上麻烦,就是琐事繁杂,令人分外头疼。   太一于朦胧中睁开眼来,意识仿佛还停留在善尸那边。   他轻轻敲着桌案,听着太阳宫中若有若无的讨论声为之一静,旋即众人俯身拜下:“拜见东皇陛下!”   太一:“众卿免礼。”   他晃了晃脑袋,抬眼望去,视线所及,仍然是碧游宫中山水长阔,桃花纷然。通天坐在女娲身旁,右手边是他师尊,此时正执着酒盏望来,邀他共饮一杯。   太一低眸,唇角被酒水沾湿些许,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听见本体那边传来的呼唤声。   他只得遗憾辞别,意识回转。心里却想着何时能够再去,偷得浮生半日闲暇。   太阳宫中。   永恒明亮的日月光辉拂过太一的面容,灿烂的金眸舒展开来,愈发令人目眩:“诸位最近可有什么要事?”   白泽环顾四周,率先出列:“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太一颔首:“白泽大圣请讲。”   白泽便从队列中走出,将之前雉鸡族一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又着重强调了他们调查的结果。   白泽沉声道:“一无所获,毫无缘由。仿佛那位雉鸡族的长老,只是突然发了一阵疯。”   太一摇头喟叹:“仅仅是这短暂的疯狂,便令你重伤,白泽,这笑话可不好笑啊。”   白泽俯身一拜:“是白泽无能。”   太一并不责怪,反倒抬手将他托起:“凡事不要总是从自己身上找理由,多想一想就知道,这肯定是别人的问题啊!”   白泽欲言又止:“东皇陛下……”   太一笑眯眯的:“你的实力我还信不过吗?”   白泽:“话虽如此,但是陛下……”   您这话真的很嚣张啊!   太一只道:“而且,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前有伏羲大圣,后有你白泽,我们妖族负责对外交涉的大臣们,真是多灾多难啊。”   此话一出,底下的议论声又密切了起来。众位妖族大臣们面面相觑,神色中颇有几分沉思之色。   白泽沉吟了几许,试探着开口道:“是有人希望我们乱起来?不仅仅是妖族内部,甚至是……巫妖两族之间?”   太一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大胆点,再加上人族。甚至将洪荒百族都算上,说不定都不够呢。”   议论声更胜一筹,有人站了出来,轻声询问道:“东皇陛下可是掌握了什么情况?”   太一不语。   他垂眸环视过底下的众人,眸光深邃,若有所思。有些人不知为何低下了头去,有些人的脸上却仍是一派茫然不解之色,仿佛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   太一轻轻笑了一声:“本座确实掌握了一些情况,本想同诸位好生聊聊,只是不知诸位之中,又有多少人值得本座信任?”   “东皇陛下何出此言?!”   “我们一心向着妖族,向着妖皇陛下!”   太一摇了摇头,伸手安抚道:“莫急莫急,本座怎会不相信诸位呢?就算本座当真不信了……你们还能跳起来打我不成?”   话音刚落,忽有人脸色剧变。   不知何时,太阳宫中的日月之辉更甚一筹,自金碧辉煌的窗扉中穿过,徐徐映照着宫外的杨柳树。柳树舒展着柳枝,洒下几许甘露,摔碎在泥土之中,闪烁着灿金色的光芒。   恍惚之中,阵法已成。   太一立于殿宇之中,眉眼含笑,神情慵懒:“我们三足金乌的宗旨是:不辜负任何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走任何一个坏人。”   至于他们金乌一族是否真的有这个宗旨……没关系,反正是他刚刚编出来的。量他兄长也不会在意的=v=   白泽瞳孔一缩,震惊地回身望去。   已然有不少人被控制在阵法之中,头冒冷汗,两股战战。   太一似乎叹息了一声,一手托着下颌,一边轻轻摇头:“唯有人心最难入画,纵使算尽天机,也算不了人心。”   “荣华富贵,大道前程……”他站起身来,疑惑地询问道:“便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阵中之人发出一声怒吼,又被束缚得更重,膝盖陡然一沉,旋即跪倒在了大殿之上:“东皇太一,像你们这般得尽天地钟爱的人,又岂会懂底下之人的艰难与挣扎?”   “倘若,倘若真的有机会问鼎大道,谁还会在乎什么背叛与否!”他目光狂热,“那可是大道啊!”   太一安静地听着:“哪怕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白得的好处?你们注定要为此惹上滔天因果,无边罪孽?”   那人毫不犹豫地反驳道:“绝无可能!”   “那分明是真正的机遇!而我,便是那个天命眷顾之人!”   太一数了数下面被阵法关住的人数,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们这些天命眷顾之人,好像有点多啊?真的是正经天命吗?怎么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廉价?”   那人窒息了一瞬,恼羞成怒道:“你住口!”   “咦?你这就急了?”太一歪头看他,扬起一抹散漫的笑意,“有本事,你来打我啊!”   叮咚!东皇太一向你发出了邀请:   有本事来打我啊!   阵法中的众人:“……”   “放开我!有胆量你就放开我们,我们这就同你做过一场!”   太一摇头叹气,对着一旁呆呆愣愣的白泽吩咐道:“记下来,所谓的天命眷顾,有碍头脑。”   翻译:对脑子有损害。   众人:“……??”   他们持续性无能狂怒,间歇性放着狠话。   白泽回过神来,当真取了纸笔,代替史官们记下了这一幕景象,只是写着写着,他又困惑了一瞬,不解地问道:“可是东皇陛下,能够被这样一个骗局骗到的,应该原本智商就不怎么样吧?”   无形补刀最为致命!   “噗哧!”有人捂着胸口,双眼无神,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地上。   太一不觉讶异一声:“啊,这就吐血了啊。看样子你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怎么好呢。”   他一本正经道:“记下来记下来,通通记下来,本座等会带给吾友他们看。”   白泽刷刷刷动笔,想了想,又将他们此时的情状细细描绘了一番,堪称是形神兼备,甚是传神。   太一瞥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抬起手来,随手一挥。   废了他们的修为。   “剩下的,就等兄长出关之后,再行处置吧。”东皇陛下笑意盈盈,眉眼间却是一片肃杀之色。   剩下的众人抖啊抖的,忽而回过神来:差点忘了,这也是一位杀神啊!   妖族之所以为妖族,离不开妖皇帝俊欲要统一万妖的王道,亦离不开这位千万年以来,以杀止杀的征伐。   妖族双皇之名,向来名不虚传。   ……   太阳星上,帝俊微垂了眼眸,望着天庭之上气运翻滚的模样,眉头微微一跳:“太一这是做了什么?”   羲和倚靠在扶桑树上,望着栖息在树上的十个光团,眸光愈发柔和,闻言,她低头望去,浅浅一笑:“看起来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呢。”   “了不起不了不起的另说,我只盼他少给我惹点事情就好了。”帝俊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声。   想了片刻,他又犹豫起来:“不行,我得去瞧瞧。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情,我还能帮扶一二。”   羲和睨他一眼:“就这么放心不下?”   帝俊摇头:“我哪有……”   羲和静静地看着他。   帝俊沉默了片刻,抬眸望来:“羲和……有这么明显吗?”   御日女神微微一笑:“你觉得呢?”   帝俊抿唇不语,深深地叹了一声,默默地举手投降:“好吧,你总是对的。”   他道:“我确实放心不下。”   羲和弯眸一笑,自扶桑树上落下,靠近他,轻轻点上了他的额头:“毕竟是亲生的弟弟啊,长久不见,总会担心他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帝俊张了张口。   羲和:“……也不知道是在欺负别人,还是在被别人欺负。”   帝俊闭上了嘴,想了片刻,由衷地开口道:“那还是欺负别人吧。”   欺负别人大不了赔礼道歉,被别人欺负了……那他就要准备动手了。   妖皇陛下认真地想着。   羲和望着他,唇边的笑意盈盈生辉:“好了,去看看吧,这里还有我和望舒呢。等你回来,大概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吧。”   帝俊凝眸望向那十个光团,不觉牵住了羲和的手。   他轻轻一笑:“那我可要认真想想,该给他们取些什么名字了。”   作者有话说:   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后汉书》   译:人们都认为只有获取别人的东西才是收获,却不知道给予别人也是一种收获。   更了更了,猫猫无敌撒娇蹭蹭大法.jpg 第166章 少年听不惯   九重天庭之上, 气运沉浮不定。   理应随着妖族的繁盛而不断上涨的气运,却在不知何时混入了丝丝缕缕的暗红之色,泛着些许不详的意味。   骤然之间, 有煌煌明光破开了晦暗的色调,如同利剑一般, 锋锐无匹, 斩断了眼前的一切。   碧游宫中, 庭院深深, 繁花似锦。通天执着酒盏,倚靠在桌案之前,定定地注视着风云变幻的天象。   “气运……量劫……”   到底, 祂会选择以何种形式,再度掀起这场浩浩无尽、不死不休的劫数呢?   他拧眉不语, 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又在某一个瞬息抬起首来,轻轻一笑, 吐出一个名字:“太一。”   对面的锦衣青年眨了眨金色的眼眸,视线一瞬不瞬,落到了通天身上。   在艰难地摆脱了来自至亲兄长的关爱之后,他心念一转, 又借着自己的善尸回到了碧游宫中。   晚风徐来,月色皎皎。   竟已是夜半时分。   相聚论道的宴席已经散了一半, 只留下慵懒半醉的红衣圣人,等着他的好友归来。   太一眉眼翕动了一瞬,目光落在他面前的杯盏之上。旁边还放着一坛桃花酿, 红封尚在, 空气中却已有暗香浮动。   杯中的酒水仍旧温热, 又平添了几分春日的凉意。他举起酒盏啜饮一口,仿佛连心情都骤然宁静了下来。   通天抬了抬下颌,笑着道:“给你留的。风希还说你赶不回来喝酒,我说我不信,就从她手上又抢下了一坛酒。”   太一瞧他一眼,唇边带笑:“果然是吾友,最是懂我。”   通天摇头:“可别,我差一点也要走了。要不是瞧见这头顶天机变幻,料想你那边已经完事,我也不会仍然坐在此处。”   太一饮尽了杯中之酒,又抬手去取那坛桃花酿上的红封:“可要再饮一杯?”   通天想了想道:“师尊会骂的。”   手却已经十分诚实地伸了过来。   太一瞥他:“不怕挨骂了?”   通天一脸深沉地答道:“要死一起死。”像是打定主意要拉着对方一起下水。   太一不觉一笑,眸光熠熠:“吾友,我就喜欢你这样热衷于作死的模样。”   通天闻言,拖长了声调:“哦——”   太一坦然道:“毕竟我也挺喜欢作死的。”   他当即就站起身来,挽起袖子,给通天倒了满满的一杯酒。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太一弯了弯眼眸,和他碰了碰杯盏,又仰首畅饮美酒,任凭些许酒水溅落而下,混入脚下土壤。   通天扬起眉眼望他,唇角上扬,神情分外轻快。   他伸手执着自己的酒盏,凝视着杯中琥铂色的酒水,天上明月倒映在其间,格外清晰明亮。   红衣的圣人闭上了眼,仰首饮下了这轮明月,喉结滚动了一息,忽而扬眸一笑:“太一啊,你此去可还顺利?”   太一坐了回去,闻言浅浅一笑:“还好。”   通天问他:“还好是有多好?”   太一琢磨了几息,缓缓答道:“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揪出了好几个隐患。只是看这情况……大概会有很多很多人,被那位所鼓动。”   通天晃了晃酒盏:“这么说的话,我们的敌人,倒是数也数不清了。”   他说着又笑一声:“祂也应当发现了,祂身边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才会采用这样的办法吧。”   太一缓缓道:“祂以利益来驱使他们,而祂也确实可以给出部分的力量,来使他们信服。”   通天沉沉一叹,托着腮望着天上被乌云半遮的明月,月光在大理石地面上若隐若现,平添几分诡谲之感。   “这听起来可真糟糕啊。”   太一:“走一步,看一步。能多解决几个就多解决几个,总不能轻易服输了去。而且,这世上总是以清醒之人居多的。”   他说着又望了一眼通天:“那你呢?顺利吗?”   通天叹气:“金灵说一切都好,师尊让我别管。虽说我私心作祟,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但……”   私心有时候,终究只是私心。   太一忽而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坐在这里了。”   通天摇头,放下了酒盏:“怎么,我在你们心里就是那易碎的琉璃玉瓦吗?碰又碰不得,打也不能打?”   他本意是调侃,却见对面之人沉思片刻,格外郑重地点了点头:“吾友为人间少有之佳人,正所谓绝艳易凋,连城易碎,是该好好呵护,生怕错失的。”   通天:“……”   他沉默了须臾,左看右看,从袖子中抽出一柄寒光照雪的长剑,往那石桌上一拍!接着便和善地开口道:“太一,你对着我的剑再说一遍!”   东皇太一那是什么人?   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他眉头一跳,当即改口道:“吾友可能听错了,你怎么会是那易碎的琉璃玉瓦呢?当如蒲苇,当似磐石,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通天凝神望着他的眼,后者满脸无辜地与他对视。须臾之后,两人忽地笑开,相对而坐,举杯共饮。   月色皎皎,不及吾友。   ……   等到鸿钧处理好那边的事情,回到此间的时候,便顺利地瞧见了两个醉鬼。   道祖的步履微妙地一顿,冷淡的目光落在那坛已经喝完的桃花酿上,又瞥了眼昏昏睡去的红衣少年,眉头悄无声息地拧了起来。   “通天?”   他弟子于迷迷糊糊中回应了他一声,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的。   鸿钧的眉头不觉皱得更深,又听隔壁的金乌扬声道了一句:“喝,接着喝!今天我不把你喝倒下,我就改名叫东皇太二!”   鸿钧:“……”   听起来不错,要不,你现在就给贫道改个名?   道祖的目光很是危险,只可惜两位醉鬼醉得各有千秋,丝毫不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家养的那只已经熟练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蹭了他满身酒气,又交杂着几分桃花的甘甜:“咦,怎么会有两个师尊——”   他困惑了一瞬,认真地数了数:“不对,分明是三个,四个……”   他越数越多,越数越头疼,不觉伸手扶住额头,眉心微微蹙起,颇为苦恼。   鸿钧不得不叹了一声:“胡说八道,世上何来两个贫道?”   怀中的红衣圣人似乎怔然了一瞬,旋即又信服地点了点头:“好像也是哦,通天只有鸿钧一位师尊。”   “通天的师尊,是世上最好的师尊!”他自信地宣布道。   当真是醉得可以。   鸿钧心想。   罢了,他跟一个醉鬼计较些什么呢?平白来气,委实不妥。   这么想着,他到底是摇摇头,将通天抱了起来,又一袖子卷走了对面那只金乌牌毛绒绒。   碧游宫丢了一些毛绒绒,总要再来一些毛绒绒,如此才算是合理。也省得他弟子为那些不必要之人,徒自伤怀。   嗯,比如东皇太二。   一边想着,鸿钧又抬起眼眸,淡淡地望了一眼天穹。   那天穹仿佛也在看着他一般,星辰的光辉无声地闪烁着,泛着一派死寂之色,冰冷而漠然,居高临下,如同审判。   却也不知到头来……是谁,审判了谁? 第167章 圣人无常心   等到通天从宿醉中苏醒, 已然是第二天的中午。   他睁开眼时,神色微微怔住,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鸿钧抬起眼眸, 手指搭在一方玉简之上,眼眸则淡淡地落在通天身上, 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的存在。   通天掀开了被子下了云榻。   通天捂着额头摇摇晃晃, 似乎还有一些眩晕之感。   通天左看右看, 上看下看, 未果,便要赤足踏过暖玉地面,推开门扉去看庭院间的景象。   通天——   “贫道的好徒儿,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鸿钧微敛了眼眸,半带叹息半带无奈地开了口。   他望着少年闻声回首, 眉眼倏地发亮:“师尊, 原来你在这里啊!”   竟是在找他吗?   鸿钧搭在玉简上的手微微一动,掀起眼眸望去, 终是不自觉地起了身。   “怎么又不穿鞋袜就下了云榻?”师尊的语气无奈极了。   他低头与他的弟子相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入那双澄明的眼眸之中。红衣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熟练地回答道:“师尊,圣人又不怕冷。”   鸿钧摇头喟叹:“虽说如此, 但是……”   通天:“但是师尊担心我受寒吗?”   他扬起脸看他,轻轻拉着他的广袖, 神色中颇有几分好奇之色。   鸿钧顿了一顿,鬼使神差地回答了他:“既怕你染了风寒,也怕你足下沾染了尘埃泥土, 损了你这无瑕之躯。”   通天怔了一怔。   鸿钧的目光平和而长久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修长的手指点上他唇瓣, 似要俯身落下一个吻,又迟疑着,生怕惊动眼前之人。   良久,他叹息一声。   “我的小徒弟生来至纯至善,目不染尘,远离俗世。为师既盼着他永远纯粹,天真烂漫,又心知他所行之路,注定遍地荆棘,风沙蒙面。”   通天望向了脚下的玉石地面。   “……尽管如此,为师仍然希望他能少触碰些荆棘,少遭遇些风沙,永远永远,不染尘埃。”   鸿钧像是在说他赤足踏上玉石地面这件小事,又仿佛在劝说着什么,眉目微垂,神情恍惚。   通天静静地听着,长睫微微翕动:“师尊便这样担心我啊?”   鸿钧瞪他一眼:“只可惜这个小没良心的,始终不懂为师的心意。”   通天晃了晃宿醉的大脑,凭着自己的心思答道:“弟子又如何不懂了?”   他拉着他师尊的袖子,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一触即分,又扬起脸得意地笑:“弟子分明是懂得很!”   鸿钧的回应,是把他干脆利落按回到了云榻之上。   少年圣人的神色中透着几分茫然,不懂眼前的天地为何翻覆了一瞬,只是他一掀起眼帘,便瞧见鸿钧低垂的眉目,便也觉得无需去在意了。   “师尊可是想看看弟子的心诚不诚吗?”他歪了歪头,认真地询问道。   鸿钧将他圈在自己怀中,缓声答道:“不,为师在看他什么时候会把为师害死。”   通天:“?”   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甚是不解:“师尊何出此言?”   鸿钧不答,只淡淡地想。   毕竟,他中了一种名为“上清通天”的毒,无人可解,无可救药。   为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红衣的少年拽住了他的袖子,不依不饶地询问道:“师尊,师尊您说说吧,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鸿钧低头:“你当真想知道?”   通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又被他从后压到了云榻深处。   “师尊?”他茫然地抬眼,视线中映入一缕霜雪般冷淡的发。   鸿钧只垂了眼,平静地回答道:“既然想知道答案,就听为师慢慢道来。”   ……   不知何时,拽着他衣袖的手愈发用力,红衣圣人的眼中迷离恍惚,含着几分水色的唇瓣一张一合,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息:“……师尊。”   鸿钧轻轻地应了一声,又低眸问道:“如此,通天可算是懂了?”   他徒弟胡乱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听他说了什么。   鸿钧却满意地颔首:“真好。”   然后又把通天好好地教了一遍。   如此这般,神魂颠倒,骨肉缠绵,不知天地几何。   通天昏昏沉沉,整个人的意识都像是在大海中沉浮,他宛如溺水者死死抱着身边的浮木一般,紧紧地拽着身前之人的衣袂,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唤道:“师尊……鸿钧……”   身前之人似乎叹息了一声,动作愈发得轻缓,又重新将他拥入了怀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通天。”   通天应了一声。   鸿钧低眸瞧去,等着他慢慢恢复过来,方才缓声道:“……碧游宫中的情况,比我们想象之中要好得多。”   通天的意识便又清醒了几分,下意识抬起眼来,仔细地听着。   “碧游宫是你的道场,又有我们二人坐镇其中,本就已经防得滴水不漏。而前段时间,你又特意为伏羲设置了新的阵法,保他安全无忧……”   通天接了口:“所以,大家都还好吗?”   鸿钧揉了揉他的发,轻声答道:“绝大多数人都没事,只有几个人因为个人私事,曾告假出了碧游,反被天命所惑。”   鸿钧:“凡人之心,多私欲,多贪婪,有好逸恶劳之态,故而容易被天降的馅饼所迷惑。此事与你无关,乃众生之本性。”   通天拉住了他师尊的衣袖,闻言嘟囔了两声:“到底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没教好。”   “通天?”   他改口道:“天道真是个王八蛋,师尊您当时是怎么被祂骗去当道祖的啊?”   鸿钧摇了摇头,轻轻一叹:“那就要说到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混沌之中,贫道与盘古交好的那一段岁月。”   他目光中似有几分感怀,只是想到深处,又摇了摇头:“那里可算不上一个好地方,比起混沌,确实是盘古一心想创造的洪荒要好得多。”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会遇到通天呢?   鸿钧的目光又落到了少年身上,眸光淡淡,将他又往怀里带了带:“为师同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不要对此太过介怀。”   鸿钧:“人之相遇离别,本如萍水相逢,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切莫强求。你那些徒弟,为师也只是消了他们的记忆与截教的功法,便让他们离开了。”   通天安静地听着,眼眸微垂,又伸手抱住了鸿钧:“弟子懂的。”   鸿钧看他。   他便举手发誓:“这回是真的懂了。”   “我倒也不是十分难过,只是略微……有些可惜罢了。”少年微微一叹,眸光清浅,“他们本来会有更好的未来的。”   大道迢迢,遥不可及。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可取,争强好胜不择手段不可取,妄想走捷径的,只会同那捷径一道倒下。   就像是浪拍礁石,长风卷席,待至浪退风静,会将很多东西留在岸边——那是大海的舍弃。   大道也会抛弃那些失却了本心的人吗?   通天微微恍神,思绪乱翻,又听耳边传来他师尊的一声长叹:“比起碧游来,洪荒的情况大底会更加严重。”   他抬首,对上鸿钧意味深长的一眼:“天命眷顾,多好的一个词。”   圣人略一恍惚,再度抬眸的瞬息,便已瞧见了眼前的尸山血海,杀孽冲天。   *   动乱兴于洪荒。   不仅仅是巫妖两族,不仅仅是人族,而是整个的,洪荒。   女娲垂眸望去,眼前的景象愈发熟悉,她看见了战火、纷争、仇恨,以及始终挥之不去的死亡。   有人为利而争,有人为名而争,有些人却尚且不知发生何事,便已经卷入了这场纷争之中。   她望见了底下一个小小的人族部落。她曾经路过此地,有孩童编织花环,带着羞涩与紧张之意特来赠予她。   可她再度垂首,只瞧见断壁残垣,伴着一缕孤寂的余烟,袅袅消散在天地之间。   后土同女娲一道来此,见状眉睫微动,又闭眸感知了一会儿,方同她道:“他们已经入了轮回了。”   后土:“可要给他们换个更好的命数?”   女娲摇了摇头。   “往后千年,纷争不止,上至圣人,下至黎民,就算是一生富贵之命又能如何,到头来,还是会被卷入这场浩劫之中。”   她望着脚下的残垣,自祥云上落下,不施术法,一步步缓缓行去。   女娲的裙摆上沾染了些许的灰烬残烟,其上的山河社稷之景愈发苍凉。她的眸光之中,也染上了几分烈火灼灼之色。   “天下兴亡,何人不苦?”   她笑了一声,又抬首望去。头上的天穹正于无声中注视着她:“……只可惜,祂不在乎。”   她却在乎极了。   后土望着她从残垣中走过,又在某一个瞬息如有所感般低下头去,从那坍圮的房舍之间,拾起了一片灰青色的衣角,捧在手心之中看了一会儿,仿佛在辨认着什么,转而轻轻一叹。   那声叹息太轻了,如同鸿毛,轻飘飘地落下。   那声叹息又是格外的沉重,让人想起史书里一页染满鲜血的篇章。   大地祖巫缄默了一瞬,面前又浮现出那方矮矮的坟墓。   白杨树伴着青色的坟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巫族少女的歌声传出去很远,引来飞鸟的栖息。   她似也无言,便跟着她一起走,一边走着,又抬眼望着蒙昧天地之间飘荡着的魂魄。   那么多的冤魂怨鬼,不知何时已经充盈了这片天地,徘徊于亘古长夜之中,等着被黑白无常带走。   后土知道里面不会有巫族,可她也愈发地惧怕,正因为里面没有巫族。   她的族人消失了,那便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消失。   “人族大多信奉于我,而巫族以族落的形式聚集在一起,对于我们,祂大概会采用一些不一样的办法。”   女娲淡淡地开口,玄衣朱裙烈烈,又转过身去,望着身旁的友人。   后土注视着她们头顶上方的景象,闻言回首:“风希打算如何?”   女娲微微抿唇:“我欲以山河社稷图收拢部分人族,以此为载体,避过此次劫数。”   后土颔首:“如此也好,我也想着要让一些巫族踏入地府避难,总好过白白在外头送死。”   她们又沉默了几分。   “……至于已经踏入这场劫数的,”女娲垂眸一叹,“只怕我这位神祇的存在,反而挡了他们的荣华之路。”   她不再多言,转而对着后土微微一笑:“走吧,要把外面的情况告诉通天师兄了。”   后土上前一步,轻轻牵住了她的手,她不知如何去劝,只轻轻道了一声:“会好起来的。”   她道:“最起码,我们发现得不算晚。大势未成,来日方长。”   女娲笑道:“我知道的,后土。”   作者有话说: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道德经》   翻译:圣人没有固定不变的意志,而是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 第168章 一剑平生意   女娲的消息被青鸾早早地送到了碧游宫。通天取了信查看, 看完之后就在桃花林中将信烧去。   青鸾歪头注视着这一幕,又凑上前来讨果子吃。   通天摸了摸它的羽毛,从袖子中取出果子喂给了它, 望着它灵巧地伸长脖子,将灵果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接着又来蹭他的掌心。   红衣圣人倚靠在树边, 盘膝坐了一会儿, 逗了逗青鸾, 欣赏了一下满树的桃花,方才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周围的弟子纷纷向着他行礼, 通天一一回应,目光在他们面容上略一停留, 便准确地唤出了他们的名字。   众人似是讶异了一瞬, 又各自涨红了脸,带着几分激动与难以置信:“师尊还记得我们?”   通天:不要说得我好像一个始乱终弃的无良师尊啊。   他神色无奈:“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既是我碧游宫门人,为师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就算不相信我,也当相信圣人的记忆力啊。”   大家齐齐摇头,说我们肯定相信师尊。   只是通天走出去很远, 似乎仍然能听到他们欢快的交谈声。尤其是里面一个叫怀虚的,激动地差点要把他的蛇给勒死了。   “啪叽!”似乎是尾巴拍打的声响。   啊, 大概是蛇兄愤怒的反击吧?   通天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再往前走,论剑台上, 赵公明在与碧霄对招。周围聚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 喊着打起来打起来。   长剑横扫过碧游宫中纷飞的桃花, 将一朵飞花抛掷到红衣圣人身上,通天下意识接了下来,抬眸望去,便见碧霄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   吃瓜群众也倏地安静,瑟瑟发抖地捧着自己的瓜,生怕自己也成了瓜。   他笑了一笑,抬手一挥,忽有落花纷然作雨,浩浩荡荡落满了整座论剑台。   碧霄被落花飞絮弄得睁不开眼来,只得跺脚委屈一声:“师尊!”   通天却是大笑不止,甩袖离去。   ……   往前去,随意地走。   通天瞧见云霄在藏书阁中捧着一卷玉简认真地捧读,眉眼专注而动人。   有不少的弟子脚步轻轻地穿行过琳琅满目的书架,寻找着适合自己的功法。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的圣人,只见得藏书阁中忽而出了一场奇景,满屋子的玉简仿佛生出了神智一般,冲着人乱飞。   抓住一看,嗯?   这套法术,怎么感觉好像挺适合我的样子?   云霄:“……”   她轻轻叹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玉简,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是师尊吗?师尊您在吗?”   通天答道:“不在,通天不在。”   云霄:“……??”   行吧,您开心就好。   她揉着额头,甚是无奈,又听见少年圣人含笑的声音:“小云霄,你有什么疑惑想问的吗?”   云霄挑眉:“吾师不是不在吗?”   通天:“是啊是啊,所以现在是一个神秘的好心人,他见你骨骼惊奇、天赋异禀,是个修道奇才,忍不住想指点一二。”   云霄哦了一声,冷酷无情道:“不要,还我师尊来。”   这回轮到通天沉默了片刻:“真的不要吗,小云霄?”   云霄坚决道:“不要。”   “好吧。”通天叹了一声,于虚空之中显出了身形,乌发红衣,眉眼隽永,盘膝坐在书架的最上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弟子。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云霄:“……”   师尊,您今年最好有三岁。   通天追问道:“云霄?云霄?”   云霄深深地叹了一声:“惊喜,意外。”   少年圣人方才满意一笑,又跳下来揉了揉他弟子的头发:“所以云霄有没有什么问题亟待为师解答啊?有吗有吗有吗?”   云霄:“……有。”   就算是原本没有,现在也得有啊。   你怎么忍心不满足他?!   至于满足了自己好为人师的爱好的通天圣人,自然又开始了自己新一轮的溜达。   他从碧游宫的这头闲逛到那头,一路上招猫逗狗,好不自在。等到听到音讯的金灵终于艰难地堵到她师尊的时候,他已然将碧游宫转了一圈。   紫芝崖上,浪拍礁石。   远方有半轮太阳沉坠在海水之中,将周围的一切染成灿烂的金色。   通天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凝眸远眺。   有大鹏鸟伸展开羽翼,自太阳之畔纵掠而下,击水三千,扶摇直上,姿态肆意而张扬,一脸新奇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世界。   孔宣对他这个弟弟似乎很是嫌弃,他愤怒地抖了抖自己被溅湿的羽毛,开始了一番鸟言鸟语的阴阳怪气。   两只鸟儿从这头打到那头,紫芝崖上的通天在看风景。   这就是他的碧游宫。   永远生机蓬勃,充满活力。凡入碧游者,自当逍遥快活,做一世无忧的神仙。   金灵远远地瞧见了通天,见状,便又慢慢地走了过来,于他身后站定。   截教的大师姐眉目温和恬淡,衣袂翩然,她望着眼前的景象,若有所思地开口:“师尊不陪师祖了吗?怎么逗了一天的师弟师妹?”   通天负手于后,闻言微微一叹:“总要出来看看你们啊,这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为师心下怎安?”   金灵摇头:“师尊放心便是,无论如何,碧游宫都是一切安好的。”   通天微微颔首:“确实,无论如何,碧游宫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他转头看了一眼金灵,轻轻一笑:“金灵还记得刚开始来碧游宫时的日子吗?”   金灵:“师尊可是说笑?弟子怎会不记得?”   她嗔怪地望了一眼通天,又轻声开口道:“我记得师尊当时总是喜欢拿袖子装师弟师妹,每次出门回来,只要抖一抖您的袖子,就会掉下一堆小可爱。”   当然,现在也是一样。   金灵的目光中颇有几分怀念之色:“碧霄和琼霄两个总喜欢拉着您的袖子往里瞧,像是不清楚为什么里面能装下这么多毛绒绒,然后无当师妹就在旁边掩着口悄悄地笑。”   通天轻轻一叹:“那时候的你还喜欢调皮捣蛋,每天在那处的海岸线上跑来跑去,拉着我的手闹着要出去玩。”然后,他们就捡回了龟灵。   金灵:“……”师尊,求别提。   她面上的神情颇有几分窘迫:“那时候弟子还不懂事……”   通天却笑:“挺好的,这样的金灵也很可爱。先前调皮胡闹的时候可爱,现在沉稳踏实的样子也可爱。”   那她还有不可爱的时候吗,师尊?   金灵的神情中似乎有些无奈,却也轻轻弯了弯眼眸,笑道:“年幼时的那段岁月,确实是格外得天真烂漫,便是随便想一想,都觉得美好得近乎一场梦了。”   通天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晚霞漫天,日落西沉,碧游宫上方,有万千群星璀璨,与底下的无数灯火辉映。金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淡淡,独有一种宁静平和的氛围。   “在你心里,金灵,碧游宫意味着什么?”他忽而问道。   金灵微微抬首,丝毫没有受到他跳跃的思路影响,从容地答道:“对我而言,大概是家吧,无忧无虑,太平长宁。倘若世上真的有桃花源,也许便是此刻的碧游宫。”   通天喟叹一声:“相较于外界的纷纷扰扰,碧游确实格外得宁静。”   “但是,世上始终不存在真正的桃源。”金灵话锋一转,却是俯身拜下,轻声开口:“误入桃花源者,一旦离开,便‘不复得路’,后来人欲要再寻,却因病而终,终未起行。”   金灵:“碧游宫,或许可以做暂时的桃花源,却做不了永远的桃花源。这里是您的道场。我们的道是截取生机一线,而非尽此一生,终老于桃林之间。”   她望了望通天,缓缓道来:“前世,您是真心想避一避这劫数的,故而写下告诫之语,令我等紧闭洞府,修心养性,不问世事。可到头来,谁又逃得过谁?”   通天顿了一顿,终是侧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她。   金灵的神色间的无奈之色更深一重,她望着她的师尊,自然地询问道:“所以说,师尊,您今天把碧游宫转了一个遍,可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通天摸了摸鼻子,小小地“啊”了一声:“便有这般明显吗?”   金灵只是微笑:“难道我们还不清楚您的道吗?”   她摇了摇头,弯眸浅浅一笑:“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您早点说,弟子好早点做好准备。”   “金灵都不打算再劝劝为师吗?”通天问。   金灵轻笑:“道祖劝不动,大师伯和二师伯也劝不动,多宝师兄更是早就已经放弃,师尊是怎么想的,居然指望我这小金灵?”   通天沉默了片刻,由衷地感叹道:“你说的……好像也是哦。”   金灵睨了她师尊一眼:“好了,师尊您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吧,无论再怎么困难,再怎么可笑,弟子也都会替您把它变成现实的。”   而且……又岂会可笑呢?   那可是她师尊的道啊!   金灵微微抬首,望着红衣圣人于高处俯瞰,注视着脚下的景象,神情中渐渐染上几分坚毅之色。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多好啊,只可惜,世上何曾容得了这般清闲时光?   通天微微感慨,回转神来,望着眼前的金灵。   圣人终是开口,对着眼前的大千世界,声音邈邈,遍传洪荒:“我欲开山门,收纳劫数难逃之人;我欲亲下界,庇护此红尘众生。”   我要发一回,我前世尚未发完的疯。   作者有话说: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出自明代唐寅的《桃花庵歌》 第169章 前世番外:鸿钧   鸿钧一直都知道, 他的小徒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理想主义者。   若说缘由,那便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久到前世, 久到不周山上,他与通天的初次相遇。   从那时起, 鸿钧便经常在紫霄宫的水镜中瞧见通天欢快地从昆仑山上离开的身影, 一袭红衣, 明艳夺目, 令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忽略了去。   通天喜欢出门闲逛,也热衷于带毛绒绒回家,哪怕他被他的兄长约束, 无法离开昆仑太远。   代价就是老子和元始一有空就把他训上一顿,气极了还想抓住这只气团子, 进行一顿兄长爱的毒打。   昆仑山上总是鸡飞狗跳, 不得安宁。可惜通天永远记吃不记打。   待三清一齐拜入他门下后,紫霄宫也成功地步了后尘, 每日热热闹闹,不像是一处清净的修道之所。   只是通天始终天真快活,遇到他时眉眼一弯,笑得格外灿烂:“师尊!您这里有地方给我藏一藏吗?哥哥他正在四处抓我。”   鸿钧:“你做了什么?”   通天打了个哈哈:“倒也没什么……就是今个煮了一只他养的白鹤……”   鸿钧:“……”   道祖陷入了沉默, 目光冷淡地注视他很久,方才随手指了指他旁边的一个房间。   通天忙不迭地跑了进去, 又不忘探出脑袋对着鸿钧眨眨眼:“师尊最好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这就算救命之恩了吗?   毕竟是亲弟弟,元始又不会真的把你打死。   道祖揉了揉太阳穴, 似觉得有些头痛, 只是在元始果真找上门来时, 他竟也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平静地开口道:“通天不在这里。”   元始不疑有他,便道谢一声,匆匆离去。   鸿钧看着他远去,方才回过首来,望着从屋子里面再度探出头来的红衣少年。   他似是格外得欢喜,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格外生机勃勃:“谢谢师尊!”   鸿钧瞥他:“你藏得了一时,藏得了一世吗?”   通天信心满满:“等到哥哥气消了就好了吧,那个时候他也许就不会想揍我了。”   鸿钧心想未必,只是看他这副模样,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等到元始终于历经千难万险找到他弟弟,话还没说两句,就要又气又怒地动手揍团子的时候,道祖方放下手中的玉简,神情淡淡地劝道:“二徒弟,你就饶了他吧。”   毕竟是救命之恩。   总要真的救到这只团子的命。   而在那之后,通天终于发现了他仙生上的一大靠山,洪荒中最粗最大的一条大腿,从此彻底走上了揍遍洪荒浑不怕的道路,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   鸿钧偶尔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团子给宠坏了。   尤其是总有乱七八糟的人找上紫霄宫,众口一致地向他抱怨,暗示上清通天为非作歹的时候。   魔祖罗睺便肆意地嘲笑他,说上清这性格合该是他们魔道的人:“你看看他,多擅长搞事啊,就连无事发生的时候,也有人特意找上门来找他麻烦呢。”   鸿钧没有理他,顺手把魔祖的禁言套餐增加到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之后,确保他不会出来蛊惑他天真无邪的小徒弟。   然后,道祖郑重地叩问天道,回溯因果,随后为他的弟子,亲自下了无边红尘。   洪荒震惊!众人惶惶!   凡是胡说八道污蔑通天圣人的,都被鸿钧请去喝了杯茶,喝完之后什么都不敢说,便又连滚带爬地跑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找通天麻烦了!   通天拔剑四顾,顿时茫然!   他茫然地往前走了一步,眼前直接就哗啦啦就散出了一大片空地,大家跑得可快了,刷的一下就没了影子。   通天很茫然还是很茫然,只好提着剑回了紫霄宫,茫然地拉着他师尊的袖子撒娇:“师尊,他们都不跟我打架了。”   鸿钧闻言应了一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这样不好吗?”   通天犹犹豫豫:“可是,我总觉得怪怪的……”   鸿钧便哄他:“有哪里奇怪的,一点都不奇怪。通天可是觉得无聊了?不如为师给你讲会道?”   通天挣扎:“……师尊。”   他面露希冀之色,似乎是盼着鸿钧能够体会到他想出去玩的心情。   鸿钧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唇边含笑,平静地执起了他的手:“正好为师有空,就给你多讲个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吧。”   通天:“……”   通天:“???”   他张了张口,神情中都透着几分恍惚之色:“师尊……不至于吧师尊……”   可是鸿钧已经将他领到了静修室内,安置到了蒲团之上。他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从衣袖中取出了造化玉碟。   紫衣华发的道祖依旧是从容淡定的模样,他望着坐卧不安的徒弟,微微挑起了眉梢:“通天可是不愿听为师讲道?”   通天沉默了一瞬,直觉系生物的预感告诉他此时最好不要违背他师尊的意愿。   于是少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脸肯定地答道:“师尊在说什么?别人想听都听不了您讲道,弟子有这个荣幸,又岂会不愿意呢?”   鸿钧便满意地勾起了唇角:“很好。”   他于静室内开讲,只讲给通天一个人听,只盼着将来有一日,他的弟子能够不畏惧任何人的阴谋诡计,栽赃陷害。   只要通天足够强,那些厌恶他仇恨他的人,也终究只能伏下身去,低眸垂目,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上清圣人。”   他这个做师尊的,也就不必再担忧他的弟子会在他瞧不见的地方,被旁人欺负了去。   ……   岁月如梭,斗转星移。   鸿钧的愿望似乎真的实现了。   上清圣人的威名赫赫与他背后那个若隐若现的后台,终于被洪荒所熟知。而与此同时,少年也变得更加沉稳从容,面对外人时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度,虽然私下里……   私下里,通天圣人熟练地伏在鸿钧道祖的膝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不改地同他师尊撒娇:“师尊,师尊您说好不好啊?”   “好,都好,没问题。”鸿钧无奈开口,又伸手抚过通天的发,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不知为何顿了一顿:“你这次又想做些什么?”   他弟子眉眼飞扬地回答道:“我欲立下一教,名之为‘截’,再设一道场,位于东海之上。”   鸿钧淡淡地听着,心中微微一动,仿佛于冥冥之中生出了预感。   可是彼时年岁,他尚不知那预感是好是坏。   紫衣的道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低眸抱住了他的弟子,抵着他的额头:“好。”   这举止甚是亲密,可他做得太过于自然,以至于通天也觉得这般动作也算是寻常。   他只是微微一怔,便抬起眸对鸿钧笑:“那师尊就看着好了,我截教必将兴盛于洪荒,令众生瞩目!”   鸿钧闻言只问:“那还回紫霄宫看望为师吗?”   通天:“……呃。”   鸿钧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深深地看了通天一眼,眸光深邃:“吾徒是不打算回来了?还是压根没考虑过这件事?”   不管是哪个回答听起来都会被痛骂一顿诶QAQ!   通天赶忙开始狡辩,开始对天发誓,许下各种乱七八糟的誓言,努力哄他师尊开心。   鸿钧却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通天圣人终于语塞词穷,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鸿钧:“师尊……”   鸿钧这才抬起手来,将少年拥入了怀中,雪白的发丝与乌发纠缠在一处,再亲密不过,可是鸿钧微微一叹,便转移了通天的注意力:“……只要我的好徒儿,不要轻易忘了为师就好。”   通天一怔:“怎会?”   他急急地拉住了鸿钧的衣袖,目光炯炯地望来,一字一句之间尽是他的全心全意:“师尊待我恩重如山,我岂会忘了师尊?”   恩重如山吗?   鸿钧琢磨着这个词,微微垂了眼眸,松开了怀中的少年。   他不再多言,站起身来,令瑶池送通天离开:“罢罢罢,有些人若是真心想来,总会来的,若是不来,这日子也不过是这样过罢了。”   通天:“……”   通天不敢讲话,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却也不知道他师尊心情为何突然如此糟糕。   紫霄宫中,鸿钧的身影长久地伫立着,任凭长明灯将他的影子拖得漫长,落在身后的墙壁之上。   ……   在经过他一番操作之后,通天果然常来看他。   就算是有时没有空暇,他也会托青鸾送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春日里盛开的第一朵花,他弟子写的有趣的话本子……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鸿钧也于闲暇之中偶尔瞧向东海的方向,静静地沉思许久,又在水镜之中瞧上一眼碧游宫的模样。   道祖听得截教的消息,知道上清圣人意欲为天地截取生机一线,又允许众生皆来求道,便知他当初对通天的判断当真没错。   他弟子果真是格外天真烂漫的。   天真者,爱此世间,爱此众生,亦无畏无惧地爱着他毕生的道途。   自昆仑山巅至莽莽洪荒,再从巍峨紫霄至沧海碧游,漫漫无尽的岁月里,盘古三清中最小的那个孩子,至始至终不曾改变自己的志向。   ……也因此,永远踽踽独行于道途之中。   他忽而失手摔碎了茶盏,眸光幽邃之中,他望见了通天的命运。   鸿钧确实把通天教得很好,甚至将诛仙剑阵都交给了他,所以封神一劫之中,来的便是足足四位圣人,其中还包括他的两位兄长。   通天也并未辜负他对鸿钧发下的誓言,他说要截教兴盛,截教便兴盛到万仙来朝、众生向往的程度,也为它的衰亡埋下了隐晦的伏笔。   毕竟,天命如此,谁能独善其身?   鸿钧闭上了眼,不愿再去看,又挥一挥衣袖,再度为他的弟子踏入了这场滚滚红尘是非。   通天重伤。   万仙阵前,少年抬眸望来的瞬息,神色间是鸿钧不甚熟悉的迷惘之色,他脚步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以致于再度跌入尘埃灰烬之中,为旁人欺辱践踏。   一片喧嚣之中,众人的嘲弄如此刺耳,又在瞧见道祖时,下意识屏住了声息。   鸿钧一眼也没有看他们,只是俯下身来,向着通天伸出一只手。   他的弟子犹豫了许久,方才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之中,随即又是一颤,似乎就要收回手去——可是鸿钧稳稳地抓住了他。   “师尊……”他顿了一顿,“鸿钧。”   道祖似是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俯身将他拥入怀中,掩下眼眸中的痛惜。   旁边似乎隐隐起了一阵骚动,只是鸿钧一眼瞥过去,那边便倏地安静了下来。   风沙卷过遍地的尸骸血海,于无声中彰显着天命的残酷。   鸿钧不再去管尘世的琐事,只一心一意,带着他弟子回了紫霄宫。   ……   天道令他封了通天的修为法力,又将红衣圣人囚禁在这座宫阙之中,让他闭门思过。如此悠悠经年,岁月无声。   “通天,你后悔吗?”   “弟子不悔。”   昏昏的灯光之下,鸿钧抱着他的弟子,轻声询问道:“为何不悔?”   红衣的少年眉眼冷冽,艳绝得恰如染血的牡丹。他挑了挑眉梢,仿佛在诧异他师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这是弟子的道途,既是道途,如何能悔?”   他便点了点少年的额头,嗔怒一句:“天真。”   通天便又笑,笑着笑着便咳血:“哪怕重来无数次,我也是这个回答,师尊,弟子百死不悔。”   鸿钧便叹:“你啊,何苦去做这痴儿。”   通天摇头,目光掠过了鸿钧,望着屋外落叶纷纷,静静地出神,转而对着鸿钧一笑:“师尊觉得我是痴儿吗?我倒是不这样觉得。”   通天:“哪怕元始他们贬低我,训斥我,我都不觉得我的道是错的。若是再给我三百年,洪荒的每一处角落,都该流传着截教的道义;若是再给我一千年,世人将对这些司空见惯,谓之寻常;而万万年后的后世,我将与洪荒一道不朽!”   他抬起眼笑:“天不能阻我,地不能拦我,天上地下,都该记住我上清通天的名字!”   他终究未悔。   鸿钧却不由自主地垂落了眼眸,手掌轻轻压上自己的胸口,听着里面那颗心脏微微跳动的声响。   混沌中的魔神,也会有一颗鲜活的,浸透了热血的心脏吗?   甚至于,这颗心……也会为一个人生出诸般的妄念,想奢求一些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不,那东西生来便当属于他。   鸿钧想要的,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 第170章 相思无尽处   碧游宫中, 鸿钧微垂了眉眼,静静地听着那道传遍洪荒的声音,似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往昔的岁月。   他说他百死不悔, 又说他始终不改。   兜兜转转一世,通天果真再度实现了他的誓言, 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旧途。   道祖似乎叹息了一声, 抬眸望着窗外的灼灼桃花, 又瞧见他的弟子一身红衣, 携着满园的春色而来。   圣人在花下驻足了片刻,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方才伸出手去, 轻轻折下一束桃花,轻快地走至他的面前。   “师尊, 弟子送您一朵花!”   鸿钧看着他, 语气淡淡:“搞了这么大一个事情,就给为师送朵花吗?”   好像是不太够哦。   通天纠结地思考了一会儿, 又轻轻地拉上了鸿钧的衣袖,对着他笑:“那师尊想要什么?”   鸿钧没有回答,只低下头来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将怀中一带。   碧游宫的万水千山之间, 他与他的弟子相拥。   鸿钧微微叹气,低首凝视着通天:“你倒是当真不会后悔的, 无论哪一世,都要冲着这条绝路去。”   通天眨了眨眼,眸光浅淡, 透着微微的暖意:“师尊既然知道了, 那是打算把我训上一遍, 还是陪我一道去走呢?”   鸿钧将人拥得更紧,声音中不辨喜怒:“都到如此地步了,你还要问为师这样的问题吗?”   通天便笑得更加灿烂,一手拉上鸿钧的衣袂,一念之间,将他的师尊再度拉入了这滚滚红尘,又近乎放肆地唤着他的名姓。   “鸿钧。”   “我心悦你。”   鸿钧凝视着眼前之人,仿佛有无边欢喜从心头涌上,又似尘埃落定一般,觉出了无边无际的宁静。   前世的奢望,到底成为了如今的现实。   少年圣人敛了眉目,心甘情愿地,为他入了情爱的网。   通天却似有些不满起来,伸手拽着他的袖子,定定地问:“那鸿钧呢?”   “鸿钧对通天又如何呢?”   道祖宽容一笑,抵在他眉间,轻轻道来:“我爱你啊。”   自前世而起,至死方休。   鸿钧:“通天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弟子的耳垂微微泛红,埋在他怀间不肯抬头,鸿钧低首望去,神情愈发无奈,只是将他拥得更紧一分,又一分。   “好了,你明明也知道,为师是怎么也舍不得责怪你的。”鸿钧轻声开口,“只是你也万万不能以身涉险,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鸿钧:“活着才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唯有活着,才会有无限的可能。”   他盯着通天看,反复叮嘱道,似乎生怕他一个没看住,这只团子就从他的手上溜走了。   于是茫茫天地之间,再不可寻。   通天点了点头:“师尊您放心就好。”   鸿钧揉了揉眉心,微微一叹:“放心……”对通天,他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放心了。   只是不放心又能如何呢?他所爱的,正是这样一个上清通天啊。   鸿钧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糟糕的东西,只是抬起手来,轻轻抚过少年的眉眼,鼻梁,再至于唇瓣,近乎留念。   通天扬起脸来,定定地望着他,又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良久之后,鸿钧放下了手:“去做吧。”   道祖眸光淡淡,平淡道:“身处大争之世,争也是争,不争也是争,又何不遂了你的心愿呢。”   鸿钧:“碧游宫对外开放一事,琐碎繁杂,你若是当真要做,便要做到最好,否则不如不做,反倒落个清净。”   通天一一点头。   鸿钧这才低下头来,伸手接下被通天攥在手心里的一枝桃花,垂眸轻嗅,又将它往宽大的广袖中一藏。   “好了,这花也交给为师了,如此,通天可还满意。”   通天拉着鸿钧的手,闻言抬首,浅浅一笑:“那自然是,再欢喜不过的。”   *   妖族清理内部的动作很快,东皇陛下一边在碧游宫中吃狗粮,啊不对是商量要事,一边又坐镇在太阳宫中,处理着各方面的事宜。   后土和女娲一出手,巫族和人族这边也安稳了下来。   只是与此同时,自称得到天命眷顾的“天眷者”,也在逃开了第一波清扫之后,迅速地发展起了自己的队伍。   他们声称:“天道有重任托付于己身,而如今的洪荒百族蔑视天道,一心反叛,故而他们要替天行道。”   一边是天道正统,一边是天命自主,浩劫一触即发,迅速成燎原之势。   象征着量劫到来的劫云也越发得浓重,渐渐地,遮蔽了洪荒上空的景象。天机混沌失序,无人可以窥得生机。   不死火山之上,元凤嗅到熟悉的气息,微微抬起首来,目光凝重。   不到半刻,有大雨倾盆而下,落至火山口中,滚滚流淌的岩浆发出滋滋的声响,随即,烈火的颜色黯淡了下去,化为一片干涸的尸骸。   元凤迅速地收拢了自己的羽翼,缩回了山洞之中,又瞧见外面连绵的凤凰花在雨水的浇灌之下,迅速地枯萎、腐败,直至生机断绝。   她眉目一凛:“竟是比三族之争那时,更为严重了吗?”   只是再担心也没有用,量劫一起,诸般音讯近乎作废,洪荒众生宛如深陷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之中,只能静静地在生死中挣扎。   而通天宣布开放碧游宫的消息,便是在这一个时候,传遍了洪荒。   举世皆惊!   “上清圣人是疯了不曾?”   “他有什么实力去庇护那么多人,而不被他们生生拖垮?”   纷杂的议论声从洪荒各地而来,却当真有人亮起了眼眸,目光灼灼地望向了东海方向。   在很久很久以前,对他而言的,很久很久以前,在他甚至还未能化形的时候,他便已经卷入一场同样混乱不堪的量劫。   而在那时,他曾有幸见过了那位圣人,一袭青衫,肩负一柄青萍宝剑,怀里还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松鼠。   少年俯身望着他们,眉头微微蹙起,颇有几分苦恼,又对着虚空中不知道是谁的人轻声开口:“我就随手救一救,也不胡乱收徒,这样应当没事的吧?”   问完之后,他侧身等了片刻,仿佛在等待谁的回答,又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顺利地说服了自己,旋即笑眯眯地低下头去,对他道:“小家伙,我带你去个更安全的地方吧。”   然后……   他就迷迷糊糊地活过了那场量劫。   那时候死的洪荒异兽真多啊,只有他和那些被圣人一道捡来的毛绒绒们,安安稳稳地趴在圣人的衣袖之中,无波无折地活了下来。   而他也顺利地化了形,幸运地活到了如今的年岁,见证着又一场新的劫难。   也再度遇见了上清圣人。   霄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的情绪,也一改往日的迷惘,迅速收拾起了洞府里的东西,毫不犹豫转身而去。   在他走后不久,那个他努力藏身的地方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道法术掀起,瞬息之间,化为灰灰。   ……   不管是信还是不信,总有人怀揣着一线希望,来寻找碧游宫。   通天也不知道他能救下多少人,只是望着头顶那黑压压的劫云,便总觉得自己要去试上一试。   这个由盘古父神创造的世界,这个有着无限辉煌与壮丽之色的洪荒,总要在劫难中留下一些什么。   一些……不可以被摧毁殆尽的东西。   小松鼠仰起首来看了他许久,又轻轻一跃跳上了旁边的桃花枝上,辗转几次,顺利地落到了少年的肩膀之上。   通天只觉肩上一沉,不觉侧眸望去,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你来了啊?”   小松鼠认真点头:“吱吱!”   是啊是啊,本松鼠大人特意来保护你!   通天轻笑一声,摸了摸松鼠的脑袋:“好啊,你来保护我。”   鸿钧挑了挑眉,神色淡淡地瞥了松鼠一眼,直看得对方毛发倒竖,两只爪子紧张地抓住了通天的衣服。   通天察觉到不对,回首望来,不禁哭笑不得:“师尊,您怎么连松鼠的醋都要吃啊。”   鸿钧的目光便又落在了通天身上,伸手一拉,又将他拥入怀中:“怪只怪我这小徒儿,委实心肠柔软,又多情至极。”   鸿钧:“合该被为师关在紫霄宫中,做那金屋藏娇之趣。”   通天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笑着答他:“可是师尊啊,‘娇’可能是找不到了,您要不勉强勉强,收留一下我这只气团子?”   鸿钧颔首,低眸吻着他的眉心,语气淡淡道:“如此也好。”   通天抬首一笑:“那您这紫霄宫,还养毛绒绒吗?”   鸿钧便瞪他,许久之后,方才咬牙切齿地答了一句:“养!”   通天笑容愈发灿烂,眉眼灼灼生辉。   他靠在鸿钧怀里,把玩着他师尊的衣袖,懒懒散散地问:“师尊这样,是真的不怕把我宠坏了吗?”   鸿钧心想:宠坏了才好,省得再有人同他争抢。   面上却道:“难道为师还会负责不了吗?”   通天信服地点了点头,仰起首来,又抓着他的衣襟,轻轻落下一个吻。   “不愧是气团子的师尊,就是这么威武霸气!”   通天弯眸一笑,纯粹而欢喜:“果然,通天最喜欢师尊了!” 第171章 问君何所求   望舒坐在月桂树上, 低首望着底下的巫族青年,她神色间似有几分困惑,不知他为何一直对着月亮倾诉他的心事。   ……虽然现在外面确实很乱, 也不至于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抬首望着头顶黑压压的一片劫云, 手里轻轻抚着一只雪白灵巧的玉兔。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望舒下定了结论, 不再去管那个青年, 却也留了几分心神, 叫玉兔看着他的举动。   万一他有什么不轨之举,也好趁早发现处理。   毕竟还有谁不知道,洪荒的日月也是妖族的日月呢?   月神浅浅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从月桂树上轻轻跃下,转而去寻她的姐姐和十个刚刚出生的外甥。   新生的小金乌身上还带着一些细小的绒毛, 若是丢进黄鸡堆里, 甚至一时分不出哪只是金乌,哪只是小黄鸡。   这般可爱的小家伙, 足以吸引到某位知名不具的毛绒绒爱好者不远万里前来围观,更别说他们还有整整十只。   与其去关注一个莫名其妙的巫族中人,还不如去趁机蹂.躏一下可爱的外甥们。等到他们长大了,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啊。   她这般想着, 脚步轻快地离去,转而将此事抛之脑后。   而在属于巫族的大地之上, 名为“羿”的青年怔怔地抬首,凝视着夜色之中皎皎的明月,直至一道倩影彻底消失在他的目光之中。   就算他竭力睁大眼去看, 也瞧不见月神丝毫的踪迹。   她离开了啊……   后羿怅然若失地想着, 又被夸父重重地拍了一下后背:“嘿, 你一个人又在这里做些什么呢?”   后羿疼得龇牙咧嘴,却也死死地保守住了自己的秘密,转而扯了个谎:“我就是睡不着,闲着出来走走。”   夸父对他的谎言接受得十分顺利,他面色沉沉,深深地叹了一声:“也不怪你睡不着,毕竟又要打仗了啊。”   战争,死亡,血色。   后羿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又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头顶的明月。   无论洪荒如何变迁,明月始终皎洁如初,照耀着一代又一代的洪荒众生。   如果是她的话……   夸父的声音又充盈了他的耳朵,将他眼前的景象驱散:“也不知我们这些人,有多少能够从中活下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我能死得更晚一些,起码比那群王八蛋更晚……喂,后羿,你在听吗?”   后羿在夸父的巴掌第二次落下来前迅速地往后一躲,方才回答道:“听着呢听着呢,夸父,你不要老是用那么大的力气拍我的背……”   夸父爽朗一笑:“好说好说,下次一定。”   后羿:“……”   你好像没有一次改过吧?   他无语地摇了摇头,心下想着一定不能再给他靠近自己的机会,又悄悄地用余光扫了一眼明月。   像是确定了他今晚不会再瞧见那位月神,后羿略微遗憾地叹了一声,方才拖着夸父一道离开。   月亮依旧高悬于天穹之上,洒下如水的月华,粼粼地落在大地之上,格外的皎洁与美好。   *   太阳星上,望舒听着侍女们通报的声音,瞧见她姐姐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又携着她的手,一道去看望小金乌们。   耀眼的日辉落下寸寸金芒,映照着周围的扶桑树都仿佛在闪闪发光。而更为瞩目的却是中间那十只懒洋洋地摊成饼饼,晒着太阳的毛绒团子。   小金乌:“啾?”   似是察觉到外来人的动静,它们动了动脚,晃了晃头,奋力地挥动着小小的翅膀,吐出了一句非常有威慑力的“啾啾”声。   望舒赞道:“真可爱啊。”   羲和眸光灿烂,甚是赞同:“也不知是随了谁,可爱成这样。”   等会儿,为什么是可爱?   小金乌们呆滞了片刻:难道不是特别威武,特别霸气吗?怎么可以用“可爱”来形容他们?!   金乌不服!   金乌抗议!   可是似乎无人关心他们的看法,只见得一双靠得越来越近的手……   住手!不要再揉金乌了啊!再揉就要秃毛了唔?!   小金乌们努力地挣扎着,只是落在羲和与望舒眼中,自家金乌团子们活泼可爱,叫声也是极好听的,就是拍打翅膀的样子,也是如此的毫无危险可言……   总之,放弃挣扎吧金乌团子们!   你们的小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v=!   最小的那只还想偷偷地溜走,又被羲和顺势抱在了怀中,日神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孩子,又对着望舒轻轻一笑。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望舒坐在一旁的扶桑树上,闻言抬眸,又轻轻叹了一声:“妖族也好,巫族也罢,皆有一部分人叛出了种族,各自为政。他们彼此之间也常常斗争,可更多的,却是想推翻如今的局面。”   望舒:“到底是有人对妖族掌天、巫族掌地的情况生出不满,觉得帝俊兄长和后土圣人过于保守,而他们既是得到天命眷顾之人,也当由其来带领洪荒走向新的未来。”   她说这话时,眉眼微微浸染几分寒意,唇边也带出了几分讽刺意味。   “真是十足的……可笑。”   羲和轻轻叹息一声:“嘴上说的是天命所归,实际上还不是满心的利益纠缠,不过是拿天命做了幌子,以掩盖自己的满腔私欲罢了。这种人你我也见得多了,何故为此动怒?”   望舒不语,良久方才轻声开口:“只怕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太相同。”   羲和闻言一怔,抬手设下了隔音结界,确保她们之间的交流不会被小金乌们听到。太阳星的阵法亦迅速地运转起来,煌煌之光,辉映九州,令人不敢轻易直视。   “吾妹何出此言?”   望舒望了望头顶的天穹,眸光愈发冷冽入骨:“自古天意难违,天要人亡,人不得不亡。与人斗,我们自是不惧,倘若如今,我们是要与天斗呢?”   羲和迅速地想起了龙凤麒麟三族,也想起了凤凰一族的族长最后的拼死一搏。她面色微微一冷,神情中也显露出了几分杀意。   “若是当真如此……我们也要早做打算。”   羲和道:“三族是三族,我们是我们,我们绝不会沦落到先前三族的程度。”   她站起身来,自太阳星往下俯瞰,眉间带着一丝凝重之意。   望舒慢慢走到她身旁,同她一同看着下界纷纷扰扰的景象,微微抿唇,迟疑着开了口:“只是阿姊,我们还要继续赠予洪荒帝流浆吗?”   羲和微微颔首:“他们有天命眷顾,我们亦有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既然我们双方之间的天平是不平等的,那么,我们更要去加重我们这一边的筹码。”   “哪怕天命的诱惑再明显,也会有人从中保持清醒,”羲和道,“不要太高看我们的对手,从而丧失了对自己的信心。”   她转过身来,揉了揉她妹妹的发,又倏忽叹息一声:“望舒,我不该将全部事情都压到你一个人身上的。”   羲和的长裙上绣满了金丝,在太阳星的照耀之下,满身灿烂辉煌,几乎灼烧尽世人投来的目光。这般雍容华贵的神祇眼中,本该只见得盛世的无边繁华。   只是此时望去,却能见到她眉眼间含着隐隐的愧疚:“若非我如今为琐事所绊……”   望舒:“阿姊又何必这么说呢?”   她浅浅一笑:“做这些事情又不算麻烦,只不过需要多费些心罢了。你且安心在太阳星中修养便是,一切有我。”   月神迅速地打断了她姐姐将要开口的话,又弯起眼眸,拉起了她的手。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我好像听到小十的声音了。”   羲和却没那么容易被她转移注意力,她望着她的妹妹,仍是认真耐心地嘱托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优先保重好自己。”   羲和:“洪荒已然大乱,我族又走在危机边缘,你作为我的妹妹,那便会更加危险。”   望舒只好连声应下,方才安抚住她的姐姐,两人回转过身去,继续坐在扶桑树下,望着那十只小小的金乌。   羲和微微伸出手,挨个抚过圆滚滚的金乌团子们,又轻轻地开口道:“快点长大吧,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真怕这个世界,不打算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啊。   ……   太阳星外,太一悄悄地看了一眼帝俊,又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兄长不上去安慰一下羲和姐姐吗?”   帝俊却只微微摇了摇头:“是我无能,无法护她安稳一世。”   太一很想用力摇一下帝俊:“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啊,兄长,拿出你当年把羲和姐姐追到手的勇气啊!”   帝俊剑眉微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遥遥地望向日神的方向,往前迈出一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罢了,还是先把底下那群人给解决掉吧。”他道,“羲和担忧的根源不外乎妖族,若是妖族安稳下来了,她便不会这般忧虑了。”   帝俊:“除此之外,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既是无用,那便不用去说。”   太一欲言又止。   帝俊反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太一放心便好,你羲和姐姐不会在意那些虚言的。”   他微微一笑:“她一直是这世上最能理解我的人,我也同样信任她,甚至于,依赖着她。”   帝俊静静地望着羲和,眸光微敛,又扬起一个笑来:“会好起来的,我们大家,都会好起来的。”   哪怕他已经再也算不出妖族的未来,就算是用上河图洛书……也是一样。 第172章 天地色凄凉   荒芜的天地之间, 野草漫无边际地生长,盖住了底下嶙峋的尸骸,鬣狗成群结队地盘旋在此间, 又在察觉到有人经过时迅速地溜走。   神仙修士们的斗争,比起凡人来毫不逊色, 甚至更加残酷。   那种挥手间便可摧毁一个部落, 一座城池的力量, 既令人感到向往, 又犹然生出几分畏惧。   不然怎么会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呢?   可见比起凡人而言, 那些清心寡欲的神仙们斗起法来,才真真正正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人命之微浅, 祸福之旦夕, 谁能算得清楚,思得明白?   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 警惕地睁着一双眼,悄悄地伏在草丛之中,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张隐匿身形的符箓。   那是她在一具修士的尸体上摸到的,她亲眼看着他凭借这个混入战场之中, 想借此发一笔横财。   只可惜,符箓只能藏得住他的身影, 却避不开那些不长眼的法术。   修士死了,死得彻彻底底,死前还睁着一双眼。   大概是死不瞑目吧。   女人心想。   但是他的死却造福了女人和她的孩子, 她趁着所有人都离开之后, 又足足等待了三个日夜, 等到那些鬣狗都满足地离开之后,她方才上前,忍着恶心翻遍了他的尸体,找到了那张宝贵的符箓。   凭借这个,她可以更好地躲藏下来。也许……她的孩子也会有机会活下来。   倘若,那些修士不会打到她这个角落的话。   女人睁着眼,死死地瞧着前方的景象,神情愈发得紧张了起来,尽管如此,她仍是十分注意没有损坏那张符箓。   修士们越来越近了。   她几乎能瞧见法术在她头顶飞过的画面,如此绚烂多彩,却令她的心越来越沉。   她怀中的孩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抬首望着眼前的景象,忽而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咿呀声。   女人几乎是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但是修士的听觉何等灵敏:“谁?谁在那里?”   女人捂着孩子的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得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几乎绝望。   倏忽间,那群修士转移了注意力,纷纷如临大敌一般驾驭起了自己的法宝,对准了虚空中的一个方向。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女人不禁抬首望去,却只瞧见一个身着道袍的身影,束发戴冠,手持一柄雪白的拂尘。   她心下惴惴,愈发不安地抱紧了自己的孩子,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面对着众多的法宝,道袍青年似也有几分畏惧:“在下,在下只是云游到此,碰巧路过……”   那群修士们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而凶神恶煞起来:“路过?”   “来都来了,不如把命也留在这里吧!”贪婪的目光落到道袍青年的衣袖之上,掂量了片刻,仿佛发觉他身着的是一件难得的法宝,修士们的视线也炙热了起来。   道袍青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劝说道:“诸位道友,何必如此行事……你们这样做,不怕有伤天和吗?”   “哈哈哈哈哈哈天和?这是哪里来的傻子?”领头的修士大笑,“难道还有人不知道,我们这身修为道法,都是得天之眷顾才得到的吗?”   修士:“天道都认可弱肉强食的法则,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道袍青年却忽而固执了起来,一字一句认真地反驳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无论你们修的什么道,都避不开这片天地,强夺他人之物,惹下诸般因果,岂不知终会祸及己身?”   修士却丝毫不惧,反倒上前几步,将青年逼至末路:“因果?你信这种东西,我可不信!若是这世上当真有因果报应一说,它应该现在就来救了你的命,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你命丧此处!”   修士一声令下,部分人严守着对面那群同他们争斗的人,又有部分人聚拢了上来,准备先将眼前的青年拿下。   惶惶天地之间,黄沙迎面而来,将一切渲染上血腥的气息。   道袍青年微微眯起了眼眸,手中拂尘一甩,搭上另一侧的衣袖。外裳上的白鹤纹路愈发清晰,仿佛随时都将振翅而去。   他忽而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果然,师叔他们说的没错。”   “有的时候,拳头是比道理更有用一些。”   领头的修士眉头一皱,下意识提高了警惕,却见青年对着他微微一笑,端的是春暖花开,暖风和煦——   “不好,快退!”   “速速结阵!”   道袍青年,余元,却不再给他们动手的机会。那用来装模作样的拂尘被他随手丢入袖中,转而抽出了腰间的化血神刀。   他眉目一冷,道法随心运转,登时间,天上电闪雷鸣,五行雷震之术从天而降,顷刻摧毁了那将成未成的阵法。   旋即,他身形一闪,催动手中化血神刀,不带丝毫花哨地对着领头的修士劈砍而去。   金石相击之声如霹雳般响彻于天地之间,震动着众人的耳膜微微发颤。   女人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心下不住地祈祷着:希望他们能够逃出生天,希望来的这位道长是位良善之人。   她抱起了孩子,目光中闪过几分决然之色:否则,她宁可提前将幼子摔死在此处,也好过为他人取乐,惨死于荒野之间。   所幸,余元还是十分靠谱的。   作为金灵圣母座下弟子,他随金灵修行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也足以令他应付眼前之人。   迅速骗得一个破绽之后,他毫不犹豫挥刀而下,一刀断送了修士的性命,又伸手揪出了他的魂魄,转而往如意乾坤袋中一塞。   有些许鲜血溅到了他的面颊之上,余元随手一抹,整个人顿时不像是先前那样柔弱可欺,反而带出了几分难以忽略的锋芒。   ——倘若他之前以这副面貌出现,恐怕无人胆敢看轻于他。   只可惜,为时已晚。   “你,你竟然使诈!”   “快逃,兄弟们快逃!”   五行遁术虽强,到底是逃不过这化血神刀。余元干脆利落手起刀落,便结束了剩下几个修士短暂而又罪恶的一生。   今天他也日行一善了呢!   环顾一圈,确定没有漏网之鱼之后,余元方驾着云光落到了地上,旁边的人已然上前一步,便欲感谢他施与的援手。   余元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在意,又挨个带走了修士们的魂魄。   做完这些之后,他方抬起眼来,目光一扫,便落到了女人的方向之上。   女人的身躯顿时一僵,下意识地,她又抱着孩子往里面缩了缩。这一次,她小心地捂住了孩子的嘴巴,生怕他再度发出声音来。   余元踌躇了片刻,望着那经过多次使用,即将失去效力的隐匿符箓,终是开口道:“姑娘可是女娲娘娘所造之生灵,贫道截教余元,这厢有礼了。”   女人仍然僵硬着身躯,一声不吭。   余元再往前踏出一步,直直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她便果断地抱着孩子跪伏了下来:“拜见道长,还请道长饶我们母子性命。”   余元迅速地止住了脚步,尴尬道:“我们玄门中人,绝不轻易杀生。”   女人看上去丝毫没信。   余元看了看他身上满身的血,不由沉默了半晌:好像是很难取信于人啊。   他只好站在一定的安全距离之外,同那女人道:“姑娘,我不知你手上那符箓从何而来……”   她似乎更紧张了。   “……但是它的功效已经快要消失了,”余元硬着头皮说道,“你这段时间应该使用了它很多次吧。”   余元:“若是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带你去最近的人族部落,把你安置在那里,总好过一直在外面……”   “都没有了。”女人忽而开口道。   “什么?”余元愣了一愣,下意识问了一句。   女人站起身来,站在余元的面前,神色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去看过了,都没有了。”   余元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回却是轮到女人开口了:“道长可以唤我瑶娘。”   余元张口闭口:“瑶娘姑娘……”   那女人忽得一笑,眉眼舒展开来,恰如枝头轻绽的杏花,生机勃勃:“道长是截教中人?就是那个圣母娘娘口中,由上清圣人创建的截教?”   余元点了点头:“姑娘可是信了我?我以我师尊金灵圣母的名义担保,绝不会欺瞒姑娘。”   瑶娘看了看他:“可有凭证?”   余元低头,满乾坤袋寻找象征自己身份的玉符,又听瑶娘轻轻一笑:“我信了。”   她后退了一步,放下了自己的孩子,又郑重地伏下身去,五体投地,行了大礼,转而将孩子推到了余元面前:   “瑶娘求道长带走吾儿,可为童子,可为下仆,只求保住他这一身的性命。”   余元试图扶她起来:“姑娘何出此言,你自己的孩子,自然也应自己养着。你听说过东海碧游宫吗?实在不行,我带你去那里。”   瑶娘却道:“我知道,那里是上清圣人的道场,听说碧游宫中太平无忧,诸事不扰,众人一心所求,唯有大道。”   “但我不愿去。”瑶娘平静道。   余元一怔,不可思议地问道:“为何?”   瑶娘抬首望天,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复仇。”   瑶娘:“诚如道长所说,瑶娘为圣母娘娘所造生灵,一颗心为泥土所塑,从泥土中来,当归泥土中去。”   瑶娘:“我心中有恨,无法入那桃源。”   余元动了动唇,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可是瑶娘你,修为低微……”   瑶娘却是一笑:“修为低也有修为低的好处,道长不妨看看,我以后能做到哪一步。”   她留念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竟是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只需背负一个人的性命,总比背负两个人的性命要容易些,也不知他以后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余元见此还欲再劝,却见瑶娘干脆利落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以血起誓:“今日我与我儿母子情断,我之生死存亡,皆与吾儿无关,倘若有因果报应,皆应我身。”   天地应之。   余元哑然,只得看着瑶娘对着他再度拜下,眸光熠熠:“谢道长救命之恩。”   他踌躇一二,终是开口道:“那这孩子,总要有个名字。”   瑶娘洒然道:“此子无名无姓,既得道长之恩惠,便皆随道长吧。”   余元:“唉,你……”   他不知说什么,只好从袖中又摸出几张符箓,一股脑地塞给了她:“你,你保重啊。”   瑶娘看了看被塞到袖中的符箓,浅浅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我现在相信,截教碧游宫,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了。”   那她的孩子,一定也会很好,很好地长大的。   作者有话说: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轼《赤壁赋》 第173章 众生皆煎熬   那个孩子最终被余元取名为余化。   他抱起孩子想了很久, 又下意识抬起眼眸,望着此间的苍凉天地。尘土飞扬之间,尸骸深埋在野草之下。   他想起自己一路所见的景象, 懵懵懂懂之间,却只忆起短短的一句:   “天地似熔炉, 众生皆煎熬。”   他从前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现在仿佛懂了一点, 却又不知……是不是不懂才好。   大概, 这就是师尊他们让自己这批弟子出来历练的原因吧。   量劫之下,何处有桃源?   他能救一些人回碧游宫,难道又救得了所有人吗?还有一些人, 舍桃源而不入,对于这些人, 又该如何是好?   余元摇了摇头, 没有继续想下去,只依照着自己原本的规划走了下去, 看这世间该看的事情,走他该走的修行之路。   师尊说过:“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师祖也说:“唯天下至诚, 为能尽其性。”   世上怎么会有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的好处呢?所有这样对待自己大道的人,总有一天会为此后悔。   *   碧游宫中, 通天正在翻看多宝的来信。   他的大徒弟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又开始写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事。   他说西方风景不错,人人皆有一颗虔诚修行之心;又说佛寺建得极好, 庄严雄伟, 有空请通天来观赏观赏。   通天捏着信笺沉思良久, 很想问问他徒弟是认真的吗?让玄门三清之一去佛门欣赏佛寺?   是真的不怕他们打起来啊.jpg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多宝大概已经掌握住大半个西方了,否则他也不会自信地说出这样的话。   是个好消息。   通天点了点头,又提笔交代了两句,便放手让他去做了。   虽然不知道接引和准提为什么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敌人的失误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趁此薅一薅羊毛,怎么对得起他在紫霄宫关的那么久的禁闭呢?   想着想着,他又不禁唏嘘几分。   你看,就算洪荒都说通天圣人是最不懂人心谋划的圣人,至于今日,也都有所长进了。   可见大家都是会成长的。   长着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譬如元始,譬如他……   三清不复的结局,也许在一开始便已经注定。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一旁的鸿钧随手放下了手中的玉简,侧首望向通天。   仿佛是瞧见了他面上的怅然之色,道祖微微蹙起了眉头,略微加重了语气,将人从沉思中唤醒:“通天?”   “师尊。”通天应了一声,侧首去看他的师尊,又站起身来拉着道祖雪青色的衣袖,熟练地同他撒娇。   一念所起,又将他本该高坐于三十三天外的师尊,拉入了这滚滚红尘是非。   “师尊,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的样子,很早很早以前,就是我刚刚拜入紫霄宫门下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是不是有些过于天真,近乎于可笑了?”   红衣的少年扬起脸来,好奇地问道,眸光愈发清冽出尘,生动极了。   鸿钧瞥他一眼,却道:“难道你现在就不天真了吗?”   通天睁大了眼,不解道:“师尊?”   鸿钧笑了笑,揉了揉他弟子的发:“对为师而言,你一直都没有变过啊。”   鸿钧:“过去的你,天真到无所畏惧,如今有了敬畏的东西,却依旧清醒地选择踏上这条道途。通天怎会觉得,你自己变过呢?”   通天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整个人不禁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鸿钧见状也不急,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曳地的长发,修长的指尖微微挑起几缕乌发,揉搓捻捏,又平白生出几分趣味。   “而且,天真又有什么不好?”   见惯了阴谋诡计,背叛厮杀的混沌魔神,却于尘世之中寻觅到了一个纯粹无瑕的魂魄。有多意外?有多惊喜?   鸿钧微微一笑:“我正喜欢这样的通天啊。”   糟糕,气团子又变成红彤彤的了!   鸿钧低下头来,心满意足地哄了哄他的弟子,直到团子见势不妙,迅速地从他身边溜走为止。   鸿钧摇了摇头,宽容地注视着这一幕,又侧过身去,望着窗边斜伸出来的一枝桃花,花瓣粉白,暧昧纠缠。   他站在窗边,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执起了那枝头似锦的桃花,抵在唇边轻吻,目光却仍然追逐着少年圣人的身影,目光平和而悠长,仿佛连时光都为之静止。   世事无常,天命残酷。   可他的弟子始终万年如一日,一心慕道,别无他求。   多好啊。   道祖喟叹一声,松开了枝头的桃花,又随意地整了整衣袍。眉眼深处,尽是纵容之色。   大劫之下,似乎人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人人为着自己心中所求,走上了各种各样的道路。   此时此刻,至少此时此刻,谁又能说得清是非黑白,算得清对错因果?   皆交给后来人评判。   ……   桃花成林,繁花似锦。   通天溜出宫阙之后,又悄悄地选了一棵开得正盛的桃树,纵身一跃而上,叼着草叶,双手往后一枕,便仰起首来,望着碧游宫上方那一轮圆滚滚的月亮。   月华如水般落在圣人身上,帝流浆泛着点点的金辉落入洪荒大地。   通天定定地看去,不自觉地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夜的月亮真大啊,看上去格外好吃的样子,也不知道咬一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如果是圣人的话,咬一口圆滚滚的月亮,应该不会把牙齿崩掉吧?   不过听说月亮上面到处是帝流浆,也许还没等他咬坏牙齿,就已经醉倒在月亮之上了。   到时候通天圣人该怎么和别人解释呢?   说他一时兴起,把太阴星咬掉了一个口子?说他贪杯醉酒,误入了那广寒仙境?   那他的好友,妖族的东皇陛下,大概会不远万里前来追杀他吧?   通天认真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禁眉眼弯弯,笑出了声。   他煞有介事地想着:这可不行。   怎么可以为一时的冲动,而去做下这样糟糕的事情呢?那他和天道还有什么区别?!   ……   瞧着瞧着,通天渐渐有些出神,凝眸望去,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袭大红白鹤绛绡衣,在月华的照耀下愈发夺目,透着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他的目光越出了碧游宫,转而投向了眼前的大千世界。   洪荒的命数映在那双夺尽天地造化的眼眸之中,愈发清晰,几乎无所遁形。   通天始终没有闭上眼,只静静地望着众生的悲欢离合,为之而喜,因之而悲,又渐渐地,悟出了几分波澜不惊的心境。   他的道就在那里。   一直都在。   通天忽而轻松了起来,眉眼弯弯,笑得甚是开怀。他抬起一片广袖,似乎要邀请那天地间永恒的明月,目光却自始至终,注视着脚下的人间。   ……   几个时辰之后。   鸿钧道祖不经意间路过此地,抬头时,一眼望见了醉倒在月色之中的红衣圣人。   道祖不语,起身抱下了圣人。   皎皎月色之中,两人身影恍若重叠,乌发与雪色交织在一处,实乃天地间难以再得的绝色。   作者有话说:   1.“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上天所给予人的气质叫做本性,按照本性去办一些事情就叫做道,遵循道修养自身就叫做教化。出自《中庸》。   2.“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只有天下极端真诚的人,能充分发挥他的本性。出自《中庸》 第174章 明月何皎皎   今夜的月色确实极美。   对妖族的月神来说如此, 对巫族的后羿亦是同样。   浩渺无垠的天际之间,仿佛只剩下一轮皎洁的圆月,盈盈的光辉落在江面之上, 凭空起了一层白雾。   天地邈邈,万物寂然, 忽觉己身之渺小, 而见长江之无穷。   望舒循着日复一日的轨迹, 御月出行, 巡游洪荒,又于此间隙,将帝流浆一并洒下。   想了又想, 她似是思起太一与通天教主交好这件事,又着重往碧游宫的方向落了些帝流浆。   毕竟, 那位圣人也算是“自己人”了吧?   三足金乌的朋友, 也当是整个妖族的朋友。虽然那位圣人的朋友似乎有点多,好像哪里都扯得上一点关系。   望舒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通天圣人……本身就是三清之一, 又与女娲后土交好,同时又是他们妖族东皇太一的挚友。对了,他师尊还是鸿钧道祖。   听说道祖甚是宠爱这个小徒弟,要星星不给月亮, 就算他在紫霄宫听道时迟到早退,和同门打架都不忍心责罚于他。   更别提他在众目睽睽之下, 宣布将诛仙剑阵交予通天,那个时候甚至圣人都不在紫霄宫!   这是何等的偏爱与纵容?   通天圣人,或许是一个只凭自己的名字就能横行洪荒的人吧?   望舒沉默了片刻, 迅速地摇了摇头, 唤回了自己略微发散的思绪。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真是越想越可怕啊。   她轻轻吐纳一声,视线越出了金车,又瞧了眼下方的景象。洪荒的荒凉之景令望舒微微一怔,又旋即抿紧了唇角。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啊。   一刻钟之后,她轻轻叹息一声,再度抬起手腕,往碧游宫的方向倾倒了一些金色的帝流浆。   至于某位圣人因为月神的好心而醉倒在碧游宫中,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每逢帝流浆落往人间,后羿便不自觉地抬起首来,遥遥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月总是容易引起人的遐想的,更何况那里还有一位如同明月般清冷的佳人。   尽管以巫族的目力,只能隐隐约约瞧见那位月神纤白的衣角,却已经令他乐此不疲。   只是今夜,却又有那么几分不同。   如霜的月色倒映出几个鬼魅的身影,渐趋渐近,清晰地落入后羿的眼角余光之中。   他不禁动了动眉梢,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长弓,旋即竖起了耳朵,悄悄地听着后面传来的动静。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后羿屏住声息,毫不犹豫地折身一跃,带着薄茧的手指搭上弓弦,抬手便是一箭!   对面的人不退反近,在黑暗中唯一露出的眼眸透着几分残忍的味道。   是天眷者。   所谓的天命眷顾,让他们轻而易举地跨越了常人多年的苦修,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也因此成为了巫妖两族的劲敌。   天道不再相信巫妖。   可那又如何呢?溯本求源,难道不是祂最先抛弃了巫妖两族吗?   后羿的瞳孔微微收缩,神情显得紧张几分,握着弓箭的手指也不觉收紧。只是他到底没有选择后退,反倒是更加用力地催动起了自己的力量。   月光见证着这一场单方面的殊死搏杀。   皎洁的月色之下,后羿的血淌了满地,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剧烈地喘息,却对着眼前之人,扬起一个挑衅的笑容。   好消息,他已经成功地将消息传回了巫族,无论他们因为什么原因成功潜入巫族的族落,都无法再前进半步。   好消息,夸父这一次因故没有陪他一道出来守夜,现在也许正在哪里和人开怀畅饮,醉卧于屋舍之内。不管如何,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好消息……他已经活了足够久的岁月,虽说不是活得十分精彩,却也无愧此生,纵使当真殒命于此,也可称得上一句“死而无憾”。   所以,他为何仍然不肯闭上眼呢?   后羿睁着眼,看着对面之人一步步靠近,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唇边扯开的笑容满怀恶意。   下一瞬,忽有一箭穿云而过,破开了他的头颅。   鲜血满地,月色凛然。   事情转折得太快,令所有人愣了一愣。   后羿讶异地睁大了眼,却是瞧见眼前朦胧的月光凝成了实质,化为一道月白的绸带,轻轻巧巧地拨开了即将落至他身上的锐器。   而在他身后,那邈远而高峻的天穹之上,立于月车之中的望舒低眸垂目,持弓面向人间。   月色何等清绝,衬得那一道身影,裙裾翩然,恍若九天神祇。   后羿仅仅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心脏便不觉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几乎要从心口处跳出。   他想过巫族中的很多人,却独独没有想过,是她。   月神,望舒。   他念着这个名字,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脑海愈发得眩晕了起来。   御月之神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便将注意力投到了另外几个天眷者身上。   她重新挽弓搭箭,月矢如流星般划过了天际,轻而易举地,便极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   耀日之下,明月的力量常常被众人忽略。可是只有夜晚知道,谁才是天空真正的主宰者。   天庭之上,太一微微睁眼,好奇地投来视线,不知是什么令他这位姊妹动了杀心。想了片刻,东皇轻轻敲了敲桌案,召来白泽,命他去帮助月神。   尽管他对望舒的实力颇为信任,但是如今这一局面,不必要的风险还是越少越好。   月车停留在半空的景象吸引了不少洪荒大能的目光,本就得到了后羿传信的巫族长老们垂死病中惊坐起!快马加鞭地朝着此地的方向赶来。   一切阴谋都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后羿却仿佛置身在梦中一般,捂着自己的伤口,怔怔地出神,又不禁抬眼,望着从月车之上,踏着满地如霜的月华,缓缓走下的神祇。   望舒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环顾一圈,似是确定所有人都已经死去,握着弓箭的手方才放松几分。   不对,好像还有一个人活着。   望舒微微掀起眼帘,对着那个莫名其妙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礼貌地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快死了。”   后羿呆呆愣愣地听着她的声音,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哦,是吗?没事,我很好的,谢谢您的关心。”   望舒:“……?”   她沉默了片刻,眼底渐渐生出了几分震惊的色彩:这是,脑子被打坏了吗?   后羿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部破开的大洞,赶忙调动自己仅剩的法力使它迅速愈合,又尴尬地用衣服遮掩了两下。   见此,望舒偏开了视线,又俯下身来,从这些尸体之上拔出了属于自己的弓箭,有条不紊地擦拭着上面沾染的点点血渍。   “您,您为何救我?”后面再度传来了青年的声音。   望舒没有回头,她也自信这位巫族青年就算是想要偷袭,也绝对无法伤到她。故而,她想了片刻,随意地回答了他:“看你有几分眼熟。”   望舒:“而且,他们也是妖族的敌人。”   后羿却仿佛只听到了前半句,眼底忽而涌现出几分欢喜的色彩。他结结巴巴地问:“啊,眼熟?”   望舒瞥了他一眼,提醒道:“你似乎很喜欢对月亮诉说你的心事。”   后羿,后羿僵住了。   他忽而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很想找个地缝把自己给埋进去。他刚刚绝对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巫生不可能会结束在这一刻!   “您,您都听到了?”   望舒:“偶尔一两句罢了。”她又不是那么清闲的神祇,作为正儿八经的月神,她每天驾着月车出行,也是很忙的好吧?   后羿又问:“我的行为,是不是……吵到您了?”   望舒看了看远处如临大敌般奔跑而来的巫族长老们,小心地拔出了最后一根月矢,方才答了他最后一句:“我可是月神,你以为呢?”   觉得烦了难道她不会屏蔽外界的声音吗?这个巫族的青年,难道真的被打坏了脑子?   后羿却仿佛得知了什么极好的消息一般,面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我,我名为后羿,感谢月神救命之恩。”   望舒微微挑起了眉梢,转过身来,第一次抬眸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青年。对面之人似乎更加紧张了起来,微垂了眼眸,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是真心的感谢啊……   那她今晚还是没有白救人的。   望舒弯了弯眼眸,心情似乎好了些许,便应了他一句:“好的,我记住了。”   “月神阁下!”   “望舒殿下。”匆匆赶到此地的白泽对着望舒一行礼,直截了当地挡在了她与那些巫族长老之间。   他往地上随意地看了一眼,又瞥了眼后羿,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即对着望舒拱手道:“这里的事情便交给在下吧,您莫要耽搁了御月的行程。”   望舒对着他微微颔首:“拜托白泽大圣了。”   她没有再去管别的事情,重新踏上了自己的月车,行驶在天轨之间。明月终于再次离开了此地,随着夜晚的流逝,往着它此行的终点而去。   今夜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在巫妖两族的处理之下,很快消弭了影响。   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位僧人静静地站在山谷之间,仰起首来,凝视着头顶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   旋即,他轻声赞叹了一句,声音极轻,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后羿啊,真是一个极好的名字呢。”   也许,正是天意让他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今晚的更新=v=,晚安大家! 第175章 鹤鸣楚山静   于此风雨飘摇之际, 碧游宫依旧安宁地伫立在茫茫东海之间,风雨不侵,诸事不扰, 仿佛有人特意为此间之人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一伞之下,岁岁无忧, 常有桃源。   宫阙之中, 金灵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众多前来避难之人的事项, 又看着她的弟子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   她略微讶异, 不禁脱口而出:“你不是出去还没多久吗?就连孩子都有了?”   余元:“……师尊,您在想什么,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金灵这才将目光落到那个襁褓之上, 细细打量了片刻:“哪里来的孩子,他的父母呢?”   余元沉默了几许, 方才轻声开口:“他娘亲把他托付给了我, 弟子想着,以后若有机会, 便收他为徒,也算是全了这一场缘法。”   金灵闻言,微微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又去看那个孩子,便打算掐指算一算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这孩子有名字了吗?你打算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余元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 弟子以自己的姓氏为他起名,姓余,名化, 是为余化。”   余化……   金灵准备掐算的手一顿, 神情忽而怔然几分。   她再度望向那个孩子, 在记忆中搜寻了片刻,当真从中寻到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截教第四代弟子余化,号为“七首将军”,道法通玄,生前镇守商朝汜水关,死后入封神榜,被封为“孤辰星”。   如此短短一段话,便是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金灵抿了抿唇,在余元忐忑的目光中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他的打算:“这孩子根骨不错,运势颇佳,想来同你也是有一番缘法的。”   否则,这师徒二人又岂会重逢呢?   想想至今还没有下落的无当和龟灵,她的眸光微微黯淡几分,落在广袖中的手指轻轻攥紧。   金灵不再多言,出言让他退了下去,自己则站在檀木桌案之前,望着桌上摆着的那整整齐齐的四份茶盏,如玉的手指轻轻搭上剔透的白瓷玉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洪荒终究是极大的。   于此茫茫人海之中去寻觅一两个人,无疑如同大海捞针一般艰难。   所以师尊能够顺顺利利地捡到她和多宝,还有三霄他们几个,已然是极为幸运的事情了。   更多的截教弟子,早已分散在这四海九州之间,不知生死,前途未卜。   金灵思及此处,又不禁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地在桌椅上坐了下来。   明灿的天光从镂空的窗扉中穿过,带来桃花浅浅的芳香,她侧首瞧去,定定地出神,又轻声安慰着自己。   很好了。   已经很好了。   人生在世,知足常乐,若是一直为那些得不到的东西而痛苦,那恐怕这一生都要深受其害了。   而且……师尊大张旗鼓,欲要庇护洪荒受难遭劫之人,或许也是存了一线希望,企盼能够与他的弟子们再度重逢吧?   倘若他们的运气足够好,也许,她的师弟师妹们,已经在前往碧游宫的路上了呢?   金灵轻轻抚摸着桌上的玉简,手指落在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之上,一点一点,轻声劝慰着自己。   待至心情平复下来,她又站起身来,游刃有余地处理起截教的事务来,力求将此事做得尽善尽美,绝不给师尊留下任何的风险。   截教,上清通天圣人的截教,寄寓了圣人全部理想与信念的截教,自当如永恒的太阳一般,永存于这世间。   这也是金灵此生,最大的愿望。   *   庭院之中,繁花浓郁。   后土绕着湖畔转了一圈,又侧过首去,望着女娲正在以十根手指夹着八支笔,奋笔疾书,谴责着洪荒的乱象。   不仅如此,她身下的蛇尾也没有闲着,一晃一晃的,时不时重重地拍打地面,展现着其主人愤怒的心情。   《巫妖相争,天道得利!》   《谁才是隐藏在洪荒量劫之中的幕后真凶?!》   《人族的命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仿佛知道那些遍传洪荒的报刊,都是由谁一手操办的了……   后土站在女娲身旁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指了指上面的某些字眼:“风希,太露骨了。”   后土:“你若是真的就这么发出去,你我倒是不会有什么事情,那些买了报刊的,怕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看你的文章了。”   想一想这个画面吧。   一人捧着报刊,看两个字,轰隆隆一道九霄天谴下来;再看两个字,又是一阵疾风骤雨,将人从头到脚淋湿一遍。   文章还没看完,命已经没了大半。   女娲沉默了片刻,犹豫地咬了咬笔杆子,盯着纸张看了许久,眸光中满是遗憾之色:“你说的也是……真遗憾啊……”   她轻轻叹了一声,将纸张揉碎,化成齑粉,又重新摊开一张纸,以更加委婉的笔触,表达了同一个意思!   后土摇了摇头,扶额长叹一声,这一次却没有再劝阻她。   洪荒确实太乱了。   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劫难再度将众生卷入其中,控制着他们的悲欢,主宰着他们的生死。   死亡从未这般频繁地降临在洪荒大陆之上,地府之中的冤魂怨鬼发出了无尽的哭嚎之声。   作为镇守着冥府的圣人,后土……自然也是看不惯的。   事实上,瞧见这一幕的大能们,也都有那么几分心怀不忍。   “所谓的量劫,或许是我们的劫数,但遭难最多的,却是那些芸芸众生。”后土微微一叹,不由抬起首去,望着天地间黑压压的一片劫云。   乌云翻滚,雷电交加,代表着不详意味的血色流光穿梭在云层之间,散发着不安的气息。   女娲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止,却道:“我们救不了所有人的。”   圣人的碧眸微微闪烁,流动着琉璃般剔透的色彩,令人不觉想起深秋的露水。她的声音亦是清醒而平静:“世事如此,人唯自救。”   后土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女娲的话,只是她一转折,又开口道:“至少,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在这碧游宫中,比起他们的前辈来,也算得上幸运。”   你去哪里再寻出一个愿意庇护苍生的上清圣人呢?   这样的圣人分明只有一个。   故而,即便是置身于这惶惶不安的大争之世,竟也可以被称之为“幸运”了。   两位圣人齐齐静默了下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通天,通天到。   少年圣人带着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轻快之色,踏着满地融融的春光而来。一袭大红白鹤绛绡衣,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凝聚在了身上。   神光奕奕,顾盼生辉。   女娲不由抬眸一笑,心情也显得轻快几分:“师兄心情可是颇好?”   通天眨了眨眼,伸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一串糖葫芦:“遇到一个好心的人族小姑娘,她送我的,还跟我发誓说,这一定是我吃过最甜的糖葫芦。”   他咬了一口糖葫芦,弯眸一笑:“你们都在聊什么呢?说来听听?”   后土邀着他一道坐下:“在说洪荒。外面的情况,真是越来越糟糕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暂且控制一下亡魂们投胎转世的时间,也好稍稍避一避这劫数。”   后土:“洪荒上方聚起的怨气劫煞,或许也不必发展得如此之快……”   众位友人共同聚在这碧游宫中,举杯畅饮,共商要事。似乎连长风也慢下了自己的步调,只轻轻吹拂着周边的落花。   漫天飞花起舞,偶有两片花瓣落入湖水之中,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妄想:惟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   太阳宫中。   太一皱着眉头,批阅着底下之人呈递上来的奏章,落笔的笔锋都显得锋锐几分,拖出了长长的一笔,仿佛那薄薄的玉简,已然承受不了他心头的愠怒。   到底……还是要由他亲自下去处理一趟为好,否则这局势只会越来越糟。   望舒轻轻踏入宫阙之中,她的到来令天上的太阴星倏忽明亮起来。   太一抬首瞧见了月神,索性把笔一丢,站起身来:“怎么样,那些巫族之人没有为难你吧?”   那话说的,仿佛对方敢出言不敬,他就要当即动手一般。   毕竟是东皇太一啊。   除了他的挚友,何人敢轻易一试混沌钟的锋芒?   望舒摇了摇头:“还好。我们两族之间的关系说不上颇好,却也有那么几分默契,起码在对待那些人的立场上都是一致的。”   太一微微颔首,放下心来:“如此便好。只是你怎么就忽而动了手?”   望舒简单地解释了两句:“我御月出行的时候,碰巧遇上了他们潜入巫族族地,意图不明。我想了想,还是不能放任他们这般肆虐。”   太一闻言,又是一叹,眼眸之中渐渐浮现出几分森然杀意,恰如耀日凌空,炽烈逼人。   “那位还真是视我们如无物了啊。”   望舒微微蹙眉:“太一。”   “不说这些了,羲和姐姐很担心你的安危,你等会去太阳星看看她吧。”太一转而道。   望舒看了看他,不放心地嘱咐道:“如今这局面,就算是圣人也不能掉以轻心。你可万万不能冲动。”   太一连连答应:“好说好说,你怎么比我哥还啰嗦了。”   望舒:“……看样子,有些人又想挨一顿毒打了。”   太一当即改口:“什么,我刚刚有说什么吗?我怎么不知道呢?好了望舒,羲和姐姐真的很想你了,她现在就正在念叨你呢!”   远在太阳星上的羲和:“……”   我怎么就不知道呢_(:зゝ∠)_ 第176章 几曾识干戈   总之, 在一番艰难的劝说之后,望舒终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太阳宫,临走前对着太一欲言又止, 仿佛一副不怎么放心的样子,却到底选择相信了他。   太一无奈地摇了摇头, 心下倒也渐渐放松几分。   无论外界的危机如何汹涌而令人生畏, 自家的兄弟姐妹们始终待他如往日一样, 亲近而永怀信任之心。   一如那永恒相依相伴的太阳星与太阴星。   他太一何德何能, 可得这场生死与共的亲情?   他站在宫阙之前,仰首望着望舒月白色的裙摆轻轻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纯粹的日月之辉拂过他的面容, 令太一面上的神情明灭不定。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去, 回到了太阳宫中, 却不再去看那些奏折,转而取出了带着太阳神纹的信笺, 琢磨了半晌,落笔书写起来。   “通天吾友。”   “近来诸事繁杂,久不曾叨扰吾友,心下不免遗憾。若得闲心一颗, 或也该不远万里之遥,奔赴碧游宫阙, 见此间桃花灼灼,盛世太平。闻听吾友对天地立誓,欲庇护天下应劫之人, 太一颇为神往, 扼腕感慨不能亲眼见证, 恐为一生之憾事……”   “……太一有一事欲要请托吾友,不知吾友是否愿意出手助之?只是太一思来想去,亦想象不出吾友拒绝的画面——听起来很值得一顿毒打。”   “但是这世间,如何再能遇到吾友这般令太一欣悦之人?以你我二人之情谊,或也无需去生出凡俗之人间的担忧。概因无论你答应或拒绝,你我皆为天地见证的挚友。”   “何其有幸。”   太一写着写着,一手托着下颌,忽得垂眸一笑。   他着一袭白衣,衣摆上绣着金色的丝线,额间的太阳神纹熠熠生辉,自有一番风流姿态。此时垂眸望来时,目光微微柔和,霞明玉映,何等瞩目。   他信手折了信笺,往上施展了秘法,方才托以青鸾白鹤,将此信送出。再度抬首的瞬息,眸光微微一冷,俯瞰着脚下九万里的天地。   *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后羿仰首望着九天之上的明月的日子越来越多,心下却不觉得煎熬,反而生出了一种难以对外人诉说的欢喜之意。就仿佛在心头揣了一只月宫里的白兔,惴惴不安却又欢喜莫名。   望舒偶尔垂眸的瞬间,也会瞧见青年坐在高山之上,捧着草叶,轻轻吹奏一曲不知名的曲子,曲调轻快而动听,眉眼不自觉地舒缓开来。   两人的视线在长久的岁月之中,会有那么几个瞬息交错一瞬,又很快地偏开。   后羿下意识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望舒淡淡地望去,略有几分困惑,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像是默许了他的举动。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   一日,后羿外出打猎的时候,顺手从兽群的包围之中,救下了一个人族的老人。应该是老人吧……他略带几分不确定地想着。   虽然理论上说,一位老人不应该这样平白无故地出现在林野之中,尤其他还没有任何修为,神情枯槁,皱纹深陷,一眼望去,便觉得他仿佛经历了数不胜数的苦难。   后羿心中生出了几分警惕之心,同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手也自始至终放在自己的弓箭旁边,保证对方一有异动,他便能立刻拿起弓箭。   老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警惕之心一般,满怀感激地对他道了一声谢,接着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你不该救我的。”   后羿动了动眉头,似是不解:“您为何这么说?”   老人道:“我的妻子早就已经死去,我的儿子不愿意养育我,我是被他们丢弃在这荒野之间的。死在这些野兽的口中,是我注定的命运了。你便是救了我这一次,下一次,我也要死的。”   后羿不禁沉默,目光扫过老人身上褴褛的衣物,又落在他脚上沾染的泥土上,定定地看了许久:“老人家,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老人摇了摇头:“我是避开了水流的方向一路过来的,这沿路上的果子我认识,女娲娘娘教导过我们,这些都是可以在被逼无奈的时候拿来充饥的。好在有娘娘,我才能勉强活下来。”   他说着,默默地往着虚空中某个方向拜了下去,额头触碰着脚下的土壤,丝毫不在意沾染上那些灰土尘埃,神情姿态亦是无比的虔诚。   女娲娘娘。   后羿听到这个称呼,眸光微微翕动,眼眸中的怀疑之色方才淡去几分,想了片刻,他将自己打到的猎物分了部分出来,连着柴火一道抛给了老人。   只是他仍然不肯让老人过于接近自己,不知缘由,只觉得心头有些莫名的怪异。   哪怕……他尚且看不出问题所在。   老人却已经连连道谢,迈着蹒跚的步子,又努力弯下腰去,将他抛过来的东西一一收好。   他遍布着皱纹的脸上浮现出黝黑色的欢喜,以及诸般不敢置信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反复擦拭着自己的眼角,嘴唇蠕动着,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仿佛陌生人给予的善意,对他凄苦的一生来说,是一件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后羿下意识偏开了视线,不愿去看这一幕景象。   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腰间的弓箭,不知在想些什么,又下意识仰起首来,往着九天之上望了一眼。   后羿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才忽而反应过来,此时正是白日,只有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方能瞧见月神的身影。   他的心情忽而黯淡下来,不知所起,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老人捡完了猎物,方才抬首望向了后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手上的弓箭之上,不禁发出轻轻的一声“咦”声。   后羿下意识攥紧了弓身,掀起眼眸,定定地看着老人。   却不料老人对着他,面露欣喜之色:“您擅长使用弓箭吗?我近来正好拾到一把神弓,不知道是哪位死去的神仙修士留下的,如今已是无主之物。”   后羿果断拒绝道:“不必了,我帮您是举手之劳,无需您给予回报。”   那老人却摇了摇头,轻声恳求道:“此物留在我身上,恐怕反倒会招致杀身之祸,您既已救了我,不妨再救我一次,就将这神弓拿去吧。”   他说着,颤抖着伸出手来,从胸前取出一枚银色的圆环,泛着月白色的色泽,冰冷而疏离。   后羿本想拒绝,目光落到那枚圆环之上,却倏地怔了一怔,拒绝的话卡在喉咙之间,再也难以说出口来。   他的眼神也渐渐显得迷惑几分,不知为何,视线始终停留在老人的掌心之中,仿佛连心神都为这枚圆环所摄。   待到老人从圆环中取出了那把神弓,以及十支流火环簇的箭矢之后,他更是为之失神,几乎忘却了自己。   老人见此,不由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   他善解人意地将神弓和弓箭送到了后羿面前,轻声祝福道:“如您这般的好心之人,正该配得这把射日神弓。”   射日。   后羿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是下意识想要伸手接过这把神弓,眼角余光微微一晃,仿佛瞧见老人嘴角转瞬即逝的一个笑容。   冰冷,漠然,满怀恶意。   他心下骤然一冷,手却已经放在了神弓之上,下一瞬,他的注意力便已全然落到了那把神弓上,近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   老人微微一笑,在后羿不曾注意的时刻,化出了他原本的模样。   准提道人眉目沧桑,眼中颇带几分怜悯之色,垂眸望着眼前的巫族青年,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容。   多好啊,一个完美的棋子。   身为巫族之人,却与妖族的月神望舒有着些许的牵扯,月神对他也不像是对旁人一般那么警惕,如他这样的人,合该替眼前这片天地完成一些至关重要的使命。   比如,命中注定要降临的,巫妖量劫。   *   碧游宫中,青鸾携信而来,被水火童子接在了手中。   他匆匆地穿过穿花长廊,又在瞧见红衣圣人与他师尊的身影时微微顿住。水火童子踌躇了两下,终于上前一步,轻轻叩了叩门扉。   里面的声音微微止住,转而传来通天含笑的声音:“水火?可是有什么事情?”   水火童子凝神屏息,假装没有感受到道祖垂眸投来的一道目光,微微带着几分凉意,像是冬日屋外结霜的地面,踏在上面时,都不由慎重再慎重。   他轻声回答着通天的问题:“上报师尊,是东皇陛下有信而来。”   通天:“太一?”   他说着站起身来,从水火童子手中接过了信,又不觉轻笑一声。   通天圣人熟练地解开了他挚友留在信上的禁制,取出信笺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随即挑了挑眉梢,轻声抱怨一句:“真过分啊,太一。”   鸿钧道祖闻言皱眉:“若是太过分的事情,你便当他不存在吧。碧游宫中那么多的毛绒绒,又不缺一只三足金乌。”   通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师尊——”   道祖冷淡地看着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只可惜通天丝毫不惧,反倒弯眸对着他浅浅一笑,拉着道祖的手道:“也不算是什么麻烦事了,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说不定,我还能借此见到一两个老朋友呢。”   道祖似乎仍然有些不满,只是在通天再三的保证(撒娇)之下,到底是松了半分的口。   在此过程之中,水火童子默默地蹲在墙角,低头看着地上的玉砖,仿佛地面忽而对他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能在上面捡到法宝似的。   真糟糕啊。   水火童子深沉地想着:道祖对师尊,真是宠爱到了变.态的地步呢。   作者有话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   月亮出来多明亮,美人仪容真漂亮。身姿窈窕步轻盈,让我思念心烦忧。 第177章 天意高难问   通天圣人的回信很快便至。   却只写了短短五个字:“好, 记得备酒。”   太一不由得勾起了唇角,温存的眉眼之间极尽灿烂之色,宛如耀日垂落了光芒。他笑着笑着放下了手上的信笺, 抬眸望着眼前的人间。   如此,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太一想。   本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啊!   东皇耸了耸肩, 手指轻轻搭上袖中的混沌钟, 金色的瞳孔之中烈火流转, 透着一种非人的悚然感, 一眼望去,便令人不觉生畏。   他不再犹豫,果断地给他兄长传了一道讯息, 旋即折身一跃,化出本体, 从云海中纵身跃下!   三足金乌的本体何等耀眼, 在他出现的瞬息,便吸引了无数大能的目光, 众人的视线不自觉地投向了九重天,各自生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意识到:洪荒的天,要变了。   帝俊在太阳星中骤然起身, 遥遥望向下方翻滚着的,被金乌的羽翼渲染成灿金色的云海, 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太!一!”   他弟弟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眸光翕动, 朗声回道:“兄长, 你放心吧。”   你想要的, 妖族本该拥有的,我都会给你一一守住,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   帝俊却是狠狠地捏紧了拳头:“放心,你让我放个什么心?我看我迟早会被你给气死!”   他说着,在旁人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竟是同样追了下去,衣袂猎猎,令周围的风声都忽得锋锐起来,仿佛能割破人的手掌,渗出鲜红的血液。   天地间风云变动,气运起伏不定。   无尽的劫云堆积在头顶,此时也被迫敞开一线光明,任凭太阳星上的两只金乌相继穿过劫煞,周身似有烈火熊熊燃烧,将大半个天空渲染成灼灼的橘红之色。   准提仰起首来看着这一幕,眸光明灭不定。   他方方走到汤谷的一半,还在思考如何限制那对金乌兄弟,尤其其中之一还是圣人,却不料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果真是……天助他也?   道人只是困惑了一瞬,便再度垂落了眉眼,目光中似有几分悲悯,又化为十足十的坚定与执着:无论如何,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他已无反悔余地,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命运会垂悯他们兄弟二人的。   就像祂会垂悯西方一样。   *   望舒登时站起身来,望着底下的景象,动了动嘴唇,又倏地吐出一句:“果然是骗子!”   羲和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抚道:“好了,我们也相处了不知道多少个千万年了,你还不懂太一吗?”   “可是……帝俊兄长也……”望舒眉头紧蹙。   羲和依旧温和地笑着:“没事,到时候不准他踏入太阳星半步就好,让他先在外面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等到我们消气了再放他们进来如何?好了好了,望舒别气了啊?”   望舒:“……”   糟糕,怎么仿佛瞧见了她家阿姊身后一朵又一朵盛开的黑莲花呢?是她的错觉吗?   她本能地迟疑了片刻:“阿姊,我是说,倒也不必如此吧?”   羲和唇边的笑意愈发温热,她轻笑着揉了揉望舒的头发,认真地赞叹了一句:“我们的望舒,真是一个心软的好孩子呢,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谁。”   望舒蹙了蹙眉,伸手拉住了羲和垂落的衣袖,抬眸望着她的眼,郑重地开口道:“阿姊在说些什么?我是要陪着阿姊一辈子的,我哪里也不去。”   羲和闻言,微微一怔,又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是什么孩子话,若是望舒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呢?也陪在阿姊旁边?”   望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当然。那人若是当真心悦我,自然会理解我心中所求。我是绝不会离开你们的。若是做不到,那他/她也就不值得我的喜欢。”   她说这话的模样近乎冷酷,倒令羲和无奈了起来。   “好,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她把手放在望舒的手上,眸光灼灼,轻声许诺道,“不过事情也未必到这个地步,就算我们相隔万里,只要心还连在一起,我们便永远不会分开。”   羲和说着又微微一笑,弯眸调侃道:“不过首先呢,望舒得有一个喜欢的人啊。洪荒这么大,望舒可有遇到一个除我们之外,你颇为熟悉之人?”   熟悉?   望舒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忽而往下界的方向看了一眼。若说熟悉之人的话,她对那位巫族的青年,倒是颇为熟悉。   这或许也得益于对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不断地同她诉说着一些简单小事。   羲和似是觉察到了微妙的不对劲:“望舒?”   望舒忽得回神,面对着羲和的目光,唇齿微微启合,迟疑了许久,说的却是:“阿姊,我不知道。”   *   西方之地,佛音浩渺。   一群人跟随在一位身着袈裟的僧人身后,双掌合十,微垂眼眸,仿佛在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他们的人数很多,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去,竟然怎么也看不到头。   多宝抬眸望着须弥山上的庄严宝寺,眼底似有几分深思之色。   最后的伽蓝们守护着这座空空的宝寺,等待着里面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真佛。他们的眼底也带着几分迷惘之色,像是不知道为何接引准提他们始终没有回应他们的呼唤,却仍旧坚定地站在多宝身前,准备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来阻挡他的前进。   宛如螳臂当车。   多宝却真的站定了自己的步子,不再妄图踏入须弥山。伽蓝们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默默地握紧了自己手上的法宝,警惕地注视着他。   发生了什么呢?多宝同样在想。   就算他师尊能够替他挡下一时的天机,如今都到了这般地步,为何接引他们依旧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在想什么?   截教的大师兄眉眼微垂,仔细回忆着前一世他与接引准提他们相处的经历,试图从中寻出一二的经验来。只是很快他就摇了摇头,放弃了这样无谓的努力,转而从结果来推他们的意图。   接引和准提心心念念的是西方的兴盛。   为何?唯有西方兴盛,他们作为圣人的实力才会水涨船高。   既然如此,他们势必不可能放弃西方,一旦发现了他在西方的举动,他们会立刻放弃一切返回西方。这是他们的底线与坚持。   如此说来……   他们为何始终没有出现?   在他师尊,乃至于道祖之外,谁能将西方几乎沦陷的消息瞒得这般深?   多宝想着想着,心头忽而泛起了一丝寒意。   那寒意愈发得深,像是天地之间永不止息的大雪,顷刻之间,将一切生机埋葬断送。诛仙阵前,万仙阵下,也曾有过一场这样的大雪。白雪衬着红梅,满地死尸苍凉。   他师尊执着青萍,始终固执地站在荒雪之间,一字一句叩问着天道:“何谓天意?”   老子不答,元始缄默。   西方二圣拈花一笑,眸底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   娲皇宫中,女娲圣人早已闭上了眼,不愿去看她始终骄傲的师兄沦落到如今地步。   而他本人则置身在桃园之中,绝望而痛苦地看着这一幕——   多宝想起了这丝寒意的来源,也想起了它真正的名字。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眸光倏忽冷淡下来,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始终压制不住心头那微微的颤抖。   天意……是天意啊!   谁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真正正将这洪荒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唯有天!唯有至高无上,永恒不灭的天啊!   祂昔日能将截教通天教主瞒得死死的,瞒到他们临死前死不瞑目的那一刻,今生今世,便同样能够将西方沦陷于他手的消息瞒住!   西方二圣,竟然早就已经是祂的弃子!   也许是祂意识到他们无法对东方造成任何伤害,发觉了他们的无用,又不肯放弃压榨他们的最后一点价值;又或者,祂想要借此再做些什么,所以布下重重迷障,任凭他们一步步走向绝路。   只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祂确实将西方的这两位道人抛之了脑后,淡漠无情地安排着他们的命运。   多宝心头骤然极冷,翻来覆去将这个念头想了数遍,思绪几乎乱成一团乱麻。无人敢去打扰他的思考,他便独自一人立于须弥山前,眉头时蹙时松,神情从怅然若失到苦大仇深。   良久之后,他忽而抬起眼来,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须弥山,又微微移动着视线,将目光落到那座高高的宝寺之上。   万道金色的佛光依旧祥和地笼罩着这座宝寺,周围的菩提树微微摇曳,送来安宁的气息。似有若无的佛音从宝寺里面传来,仿佛能够瞧见一个人影正跪拜在佛像之前,模样虔诚,一跪,一叩。旋即,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他”站起身来,抬手往佛像前插上了三炷香。   当真还有人在里面吗?   又或者说,果真是“人”在里面吗?   多宝不寒而栗。 第178章 故事从头说   今夜月出之时, 望舒没有瞧见后羿。   这件事令她微微怔住,像是一个经年累月的习惯被倏忽打破,令她生起了几分隐约的不适感与好奇心。   月神不自觉地分出了几分心神, 凝神俯瞰着脚下的洪荒。   是发生了什么吗?   巫族那边又要乱起来了吗?   只是她垂眸望去,只见得山林之间一片静谧, 凉风吹过簌簌的叶片, 发出悠扬的曲调。夜出昼伏的小动物们悄悄从草丛中蹿出, 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一切如此安静, 瞧不出什么变动。   望舒微垂了长睫,神色依旧显得淡淡。   纯粹的月光落在她浅色的瞳孔之中,显露出几分冷淡的色泽, 月桂树轻轻飘落着嫩黄色的花瓣,从她头顶落下, 纷纷扬如杨柳飞絮。   直至怀中的玉兔倏地一声跳了下去, 方才惊醒了一直在走神的她。   望舒不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又瞥了眼巫族的土地, 方才站起身来,裙裾拖曳,往广寒宫中的寝殿走去。   离开前,她又下意识望了眼巫族青年常常坐着的山头, 眸光微微翕动,似有三分不解。   发生了什么?   她并不清楚, 被侍女们服侍着更衣,换上月白色的里裙,又掀开帷帐, 赤脚踏上玉阶。   望舒双手交叠着躺在云榻上时, 依然侧对着屋外, 模模糊糊地想着。渐渐地,她闭上了眼,陷入了一个短暂的,并不是十分安稳的梦乡。   梦里有冲天的火光。   人影模糊不清。   无数的人在哭喊,在尖叫,他们扭曲成了一团又一团黑色的影子,身上似有烈火熊熊燃烧。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他们的身上插着一支流火似的箭矢,那箭矢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一眼望去便牢牢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偏偏,带来了浓重的死亡气息。   朦朦胧胧之中,有个声音轻声念道:“时巫妖争霸,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巫族有神,名之为‘羿’,为天地射十日,中其九日。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止留其一也。”   一双手颤抖地抱起了那掉下来的东西,轻轻,轻轻地将他们翻了过来。   金乌幼子尚且睁大的,透着惊慌失措的眼眸,落入了望舒的眼中。   ……   望舒骤然睁开了眼!   她抓着自己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方从那种几乎窒息的痛苦中抽身出来。   这是什么?   预知?还是幻觉?有人对她种下了精神暗示?   她来不及思考,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外面橘红色的,灼灼燃烧着的天幕。   望舒心底忽而生出了几分凉意,不假思索地,她掀开了帷帐,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之上,旋即仰起首来,往太阳星的方向望去。   果真是一场大火。   源源不断,遮天蔽日,仿佛要燃尽她眼中所有的迷茫与绝望!   可在那个瞬间,同样有一道剑光升起,横掠九州,惊艳众生。   上清……通天教主!   *   在准提令太阳星中的那些扶桑树燃起熊熊烈火之前,通天便已经离开了碧游宫。   他踏着疏冷的月光,想着太一信中所托,有条不紊地踏上了九重天阙那翻滚的云海。   妖族的天庭依旧庄严无比,周围有无数的守卫来来回回地巡逻,将之守得水泄不通,哪怕是帝俊和太一两人都不在太阳宫时,也丝毫不见其乱象。   这令通天不由点了点头,随即掩了身形,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宫阙。   他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瞧见准提的身影出现时同样寂寞无声,直至他意图动手开始,通天方从袖中安安静静地抽出了三尺长剑,又将山河社稷图交到了羲和手上。   日神对他的出现似乎有些讶异,很快又回过神来,小声地耳语一声:“是太一和帝俊的计划吗?”   通天点了点头,她便喟叹一声:“难怪。”   旋即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事,并将身边的那十只小金乌挨个塞进了山河社稷图。   金乌们还在沉睡,未能发现外面的动静,被塞进另一个空间时,也只是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脚,轻轻扯了扯羲和的衣袖,旋即便十分乖巧地滚了进去。   ——刚刚出生的金乌,可不是跟个球似的。   羲和的目光不自觉地柔软了几分,又瞧着通天在袖子里面摸了摸,旋即,太阳星上又出现了十只活灵活现的小金乌。   保证连他们亲爹亲妈来了,都不能第一时间分辨出问题的那种。   “是风希的手笔。”见羲和疑惑,通天又小声地解释了一句。   羲和抓住了一只金乌,仔细看了片刻,又伸手揉了一把它们柔软的绒毛,随即感叹道:“不愧是女娲娘娘。”   她放下心来,又对着通天一笑:“你们打算怎么办?”   通天道:“有外敌来袭,为防金乌太子出事,日神令十位太子速速离开太阳星,往汤谷而去。”   羲和肃容道:“合该如此。”   两人相视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随即安静下来,等待着准提的进一步举动。   太阳星上经年的扶桑树,日夜沐浴着太阳的光辉,甚至能够直面太阳真火而不被其消融,此时此刻却被那不知名的火焰逐渐一一吞噬,一点一点化为灰色的残余。烈火熊熊燃烧,很快便弥漫起了一阵毒雾。   霎时间,有金乌越出了太阳星,啾啾叫着,呼唤着自己的兄弟,往着东海之上的汤谷而去。   准提仰首看着这一幕,心下似乎松了一口气,旋即看着羲和执着长.枪,从无尽的毒雾中走了出来。   日神的眉眼锋锐到近乎利刃,唇角携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扬眸望来时,却仿佛直面着灼灼的耀日,令人觉得眼睛宛如被生生刺痛。   那是与她的妹妹决然不同的风采,却是同样的举世无双,风华绝代。   他眉头微皱,加强了周围的阵法,又听羲和淡淡的一声:“准提道友来我天庭,是想与我族为恶?”   准提不言,微微捏紧了手掌,身形一晃,现出一尊圣像来,十八只手,二十四首,执定璎珞伞盖,花罐鱼肠,加持神杵、宝锉、金铃、金弓、银戟、幡旗等件。此景一出,气势骤然层层涌起,散发着无尽的威压。   他抬眼望着眼前的日神,心下迅速思考:从来不曾听闻日神以战力闻名洪荒,想来,就算他们的修为仅仅是伯仲之间,日神也无法迅速摆脱他,去寻那十只金乌的。   只是准提这想法刚刚浮现,便瞬间被眼前出现的另一道身影打破。   通天圣人执着一柄无垢的长剑,在羲和之后从弥漫不清的大雾中走出,他的姿态比起羲和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散漫。   可偏偏就是这副散漫的姿态,反而让准提僵硬了脊背,浑身涌现出无尽的寒意!   怎么会?!   明明,明明他已经叩问了天机,确定东皇太一和妖皇帝俊确确实实不在太阳宫,甚至短时间内绝不会返回,才会决意行事的!   现在可好,太一和帝俊确实不在。   但为什么又多了一位杀神啊?!   准提的内心似乎有些崩溃,他死死地扣紧了手中的七宝妙树,眼神中都带着几分茫然之色。   通天却是弯了弯眸,友好地同他打了一个招呼:“好久不见,准提道友。”   “吃了吗?睡了吗?准备好等死了吗?”   准提:“……?”   通天继续关切道:“有人收尸吗?需要帮忙吗?你喜欢什么样的棺材和坟地,可以提前告诉我吗?我很关心你,我的朋友。”   准提努力呼吸,生生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来:“通天圣人此言,是在关心我??”   通天睁大了眼,疑惑反问:“难道不是吗?”   “关心一个人,自然要从头到脚把他关心一遍,不仅仅要关心他的生前,还要担心他的死后。人走茶凉的事情,在这个洪荒还少吗?”通天道,“就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如此地关心你的身后之事啊。”   准提皮笑肉不笑:“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   通天竟然还真的认真思考了片刻,接着便摇了摇头:“感谢就不必了,毕竟我是这么的善解人意,温柔可亲,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准提道友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准提:“善什么人意?温什么可亲??”   通天眨了眨眼:“善解人意,温柔可亲。”   准提:“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通天轻笑一声:“再说多少遍都是可以的啊,毕竟我就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啊。”   准提的手微微颤抖。   嗯,这回是被气的。   刚刚还如临大敌的羲和:“……”   她望了望此时完全被吸引走注意力的准提,又瞥了眼身旁的红衣圣人,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上清圣人吸引仇恨的能力,似乎和他的修为道法一样深厚呢?这里还有我的事情吗?准提道人似乎完全注意不到我的样子啊……   只是她到底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了起来,悄无声息地给通天传了个音:“拖延时间?”   通天直接肯定了她的猜测。   圣人唇边仍然含着笑意,眼眸深处却是一派冷静之色。   他望着眼前的准提,对方仿佛被他激怒了一般,脸庞涨得通红,怒喝道:“欺人太甚,上清通天,你欺人太甚!”   通天慢条斯理地纠正了他的错误:“欺人太甚是对‘人’用的,像准提道友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哪里配的上这个字。”   以无辜幼崽的性命作为诱饵,又不择手段犯下重重血案。   通天想起了阿九。   通天:“准提道友分明就不是个东西啊。”   “上清通天!”准提攥紧了七宝妙树,终是忍无可忍一般,对着眼前的圣人悍然出手。   他仿佛被完全激怒了,但若是从侧面望去,却只见得一双同样漠然冰冷的眼,包含着算计,寒意,以及逐渐翻涌而上的无边恶意。   通天微微一笑:“来得正好。”   既然大家都要拖延时间,那就一起好了。   作者有话说:   1.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选自《楚辞章句》卷三《天问》的注文。   2.现出一尊圣像来,十八只手,二十四首,执定璎珞伞盖,花罐鱼肠,加持神杵、宝锉、金铃、金弓、银戟、幡旗等件。——《封神演义》 第179章 我心寄明月   双方都想拖延时间, 那这结果自然是如意的,就是拖延的过程如何显得自己不像是在放水,那可能就是个问题了。   毕竟, 他上清通天,好歹也是一位圣人啊。   通天手执一柄如雪的长剑, 剑光席卷着天地间漫卷的天光, 一袭绣着鹤纹的道袍衬得圣人愈发风姿卓绝。他身后则是烈火熊熊燃烧, 飞灰漫天。   那画面一眼望去, 竟也生出了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剑美,人美,连一念之间便能取人性命的招式, 也令人犹然喟叹一声。仿佛连死在这样的剑光之下,也是甘之如饴, 绝不会有半分悔意的。   准提:“……”   他面上不动, 心下却是愈发心惊。   他不是没有见过通天出剑时的模样,当初在紫霄宫, 又或者后来在巫族族地的相遇,但从未有此刻这般的感触,冥冥之中有种直觉告诉他:通天的道又往前进了一步。   可是……可是为什么?   明明上清都已经成圣了啊?凭什么还能再轻而易举地踏入更高的境界?就凭……这片天地的偏爱吗?那又该是,何等的偏爱?   准提不能理解。   他望着眼前的少年圣人, 身如坠迷雾之中,愈发得不解。   “上清通天, 此事与你无关,你为何偏要踏入这趟浑水?”准提执着七宝妙树,竭力避开一道剑光, 又忽而发问道。   通天正愁没法再拖延下去, 闻言抬眼道:“此事又怎么同本座无关了?”   通天:“本座在前世就已经答应了本座的师尊, 要维护洪荒公平正义,捍卫每个人的生命健康权,让每一个想在洪荒生存下去的人,都能自由自在地不受天命胁迫地生存下去,从此做个好团子的呢。”   准提:“……你觉得你这话有人信吗?”   通天呵呵一笑:“你猜?”   怎会没人信呢?   起码他师尊就信啊。   通天的眼眸似乎柔和了一瞬,再度掀起眼帘时,明亮灿烂到不可思议,透着一往无前的执着与决绝。他凝眸望着对面的准提,微垂至地面的剑身微微弯折,猛然弹起,又倏地横掠而来。   “来吧。”少年圣人微笑道,“我可不相信准提道友只凭这些手段,就敢轻易上这太阳宫呢。”   准提眉眼一寒,死死地盯着通天。   对方却仿佛只是无意间说出了这句话般,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眸光清亮如水,几乎能清晰至极地映出他内心的鬼魅与丑陋。   圣人随手挽了个剑花,不带半分花哨地攻来,准提还未反应过来,只好仓促接剑,以至于喉咙之间渐渐涌上了几分说不出的血腥味。   多残忍啊。   这就是他们与圣人之间的差距——天壤之别。恰如那天上的云,与地下的泥。   准提忽而理解了他兄长心头的不甘。   因为他也是……如此的不甘。   这样的人,为什么偏要存在在这世上呢?他什么都有了,得天独厚的出生,举世无双的修为,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尊位……他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同他们这样的人争抢?   为什么?!   如果这世上没有上清通天……那该有多好?   通天微微抬眸,眉睫轻轻翕动了一息,像是有一只蜻蜓轻轻触碰着夏日静谧的池塘,只那么轻微地一点,莲花池间便泛起层层的波澜。   他凝视着眼前状态明显不对的准提,缓缓吐纳了一声,握着剑的手微微收紧了几分力道。   就让他来看看吧。   看看那位到底想做些什么。   然后,送祂一场命中注定的,最为盛大的陨落。   *   望舒匆匆赶来,望着底下的状况,没有轻举妄动,反而试探着给羲和传了个音。她等了一会儿,便顺利地收到了羲和的回应,登时她松了一口气,旋即问起其中的状况来。   羲和若有所思地观望着准提与通天的战局,以她的聪慧思索了片刻,便令望舒不必来此,转而“去寻那去往汤谷的十只金乌”。   望舒微微蹙起了长眉,似是不能理解她阿姊的冷静,只是出于对羲和的信任,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当即驾驭着月车出了太阴星,追着那十只金乌而去,又瞧见底下的苍茫大地上,已经有不少人议论起此事来。   “天上怎么会有十个太阳?”   “日月为何同出于天空?”   他们好奇地仰起首来,凝视着这一幕景象,又呼朋引伴,指点着更多人来看。   女娲以造化道所创造的金乌说是金乌,自然只是徒有其型,而并无其神。外表看上去与真正的金乌毫无区别,甚至更为美丽张扬,周身也燃着一团火,好似一轮太阳。   但究其本质,其中并未真正包含着太阳真火。故而,当十个太阳一齐出行时,所燃起的温度虽说同样炽烈难熬,却不至于令大地干枯,草木枯折,更别说生灵涂炭之景了。   这也很好解释,毕竟金乌太子们,还是刚刚出生的“小孩子”呢。   危害不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被这一方异象所吸引的,除却议论纷纷的人们,也就是对局势颇为敏感的人群了。例如巫族的夸父于睡梦中觉得口干舌燥,不由翻身而起,震惊地看着天上那十轮太阳。   这是什么?十轮太阳!   不对劲,再看一眼!还是十轮太阳!   “妖族这是打算毁天灭地了吗?未免也太嚣张了吧?”他挠了挠头,本能地嘀咕了两句。   等会儿?妖族哪里来的十轮太阳?帝俊太一,羲和望舒……夸父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顿时震惊抬头:“那刚刚出生的十只金乌?”   “……这下遭了。”他顿时反应了过来,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左看右看,拿起自己的法宝就追了上去,试图赶上那不断往前飞去的太阳。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   后世称之为:“夸父逐日”。   ……   一片寂然的屋舍之中,后羿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弓箭,神情姿态宛如对待着自己最为爱慕的恋人。他忘却了周遭的一切,甚至忘却了自己,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在手中的射日神弓之上。   偶尔有外界的日光穿过了窗扉,徐徐落在他的身上,吹动着屋内漂浮的浮尘。   后羿不为所动,依旧专注地端坐在榻上。   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有个人告诉过他,只有他可以去完成这样的使命。只是为什么呢?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要去完成这件事,一定,一定要去完成。   巫族的青年神色郑重,对待弓箭的态度愈发虔诚,只是他那专注的脑海之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些片段:江上迷蒙的白雾,雾气中踏月而来的身影,天上的月光轻轻落在他的身上,那般清澈,那般皎洁,而他静静地仰起首来,喟叹一声,整个人忽而无比地放松。   每每此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轻轻地叹息一声。   只是后羿仍然没有想起什么,只一心一意抱着他的弓箭,等待着一个命中注定的时刻。   ……   望舒借着月车,在这群人中走得最快,她紧紧地跟着那十只“金乌”,很快就发现了不妥之处:“阿姊,他们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金乌们嬉笑着,打闹着,并未往汤谷而去,却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越过了漫无边际的东海,直往洪荒大陆的深处而去。   那里比起人迹寥落的汤谷之畔,有着人族聚居的部落,有着巍峨凛然的不周山,江海滔滔不绝,一瞬之间便被金乌们抛之脑后。   他们的羽翼挥动得何等之快,灵巧得不像话。有星星点点的火焰跳动着,从空中坠下,落在被灼烧的大地之上。   ……就像是,她梦境的重演。   望舒越看越心惊,下意识伸出手来,化出一片雨云抑或是骤风,将这些点点的火星迅速涅灭在半途之中,又回过神来,目光定定地望着太阳星的方向。   这就是他们的打算吗?   那些,那些想要妖族彻底毁灭的人!   月神的目光愈发冷冽入骨,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声音落入了后羿的耳中,引得他魂魄微微一颤。   巫族的青年敛了眉目,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旋即背上了自己的弓箭,推开了门扉,匆匆往外而去。   在那处山野之上,他看见了那十个太阳。   望舒则看见了他。   命运相逢在此刻,似乎同过去一样,遍布着阴谋、血腥与罪恶之花。   战争的开启将以无辜之人的鲜血作为祭奠,而在那之后,就算是最出色的统治者也无法挽回一场摧枯拉朽、足以埋葬整个种族的战争。   后羿拉开了弓弦,搭上了流火似的箭矢,眼眸微微眯起,瞄准了那天上那十只三足金乌。他是巫族最为出色的猎者,他所射出的箭矢没有一支会偏离他的猎物。   月神望舒驾着她的月车穿梭过茫茫云海,她追赶着太阳而至,神情间似有几分茫然与隐秘的悲伤。月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无法阻拦那支将要射入金乌身躯的流火箭矢——   世界静止在这一刻,如此安静。   他叹息一声,轻轻放下了射日的弓箭。   准提方方露出的笑容僵硬在了半空,在那一个瞬间,只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阵难言的沉默之后,通天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梢,听着对面的准提道人发出了一道惊天动地的怒吼:“他妈的恋爱脑,能不能给本座去死啊?!”   哦豁,听起来真不错啊=v=。   作者有话说: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夸父逐日》,选自《山海经》 第180章 一念生是非   泛着淡淡银辉的, 纯粹的月光从天上落下。   一如往常一样,那月光落在了后羿的身上,如此清澈, 如此明亮。他仰起首来,望着月神低眸的姿态, 神情中颇有几分恍惚之色, 仿佛终于从一场隔世的大梦中醒来, 却仍然不甚清醒。   “月神……?”   望舒看他的眼神里似乎透着几分复杂之色, 旋即抿了抿唇,一声不响地挥出了广袖。   霎时间,轻纱似的袖子将天上那十只金乌笼罩了起来, 仿佛一条银色的璀璨星河,轻而易举地扑灭了它们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   金乌们啾啾叫着, 似乎还想扑腾两下, 又被望舒瞪了一眼。   它们瞧着望舒,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被她抓着,一只接着一只地关进了袖里乾坤小黑屋。   在触碰到金乌本体的时候,望舒怔了一怔,又迅速地反应过来羲和让她不必插手的原因, 她那颗蹦蹦跳动着的心脏,至此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还好……   望舒想着:这到底不是她的梦境, 并不是一切都和里面发生的一样。   只是片刻之后,她又不禁想到:那真的是个梦吗?   谁又知道呢?   至少现在,它只会是一个略微显得可怕些的噩梦罢了。   望舒不再多想, 便要转身离开。   后羿望着她的背影, 神色微微黯然几分, 似想伸出手去拦住她,又一时之间找不出理由,只轻轻地低下了头,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只是下一刻,他又听见望舒淡淡的声音:“阁下可是巫族的后羿?”   他登时抬头:“是,我是……”   望舒凝视着他,眉心略微蹙了几下,仍是犹豫着开了口:“后羿,你可愿同我去天庭一趟?我以月神的名义担保,只是请你去询问一些事情,绝不会危害到你的性命。巫族那边,我们会转告后土祖巫。”   后羿睁大了眼,怔怔地看着她:“啊,好。”   望舒:“……阁下不如再仔细思考一下?”   也不用这么快就回答她的。   后羿低下头来,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抬头认真道:“月神殿下可否替我顺手告知一下我的友人夸父?我怕他闻知此事后,担心于我。”   望舒点了点头:“可以。”   后羿松了一口气,弯起眼眸对着她笑:“那就没事了,我可以同您一道去天庭。”   望舒对上那双清朗明亮的眼眸,似乎也愣了一愣,旋即又不甚自在地收回了视线:“好。”   她想了想,又对着月车挥一挥袖,朦胧的法术光芒落在上面,令其登时大变了模样。月车之上现出了两排前后的座位,又出现了方便人伸手抓着,以维持其平衡的扶手。   月兔从虚空中跳跃了出来,落在了月车之前,登时整只兔子变得高大起来。它们娴熟地驾驭起了月车,只等着月神登上銮驾。   望舒收回了手,转而对着后羿邀请道:“可以了,阁下请吧。”   后羿望着那银色的月车,抿唇不语,忽而道:“月神唤我后羿便好。”   望舒掀起眼帘望他,却见青年说完这句话后,并未等她的回应,便已背起了射日神弓,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月车,又在后面寻了个边缘位置坐了下来。   月兔迷惑不解地对他们两人投来了目光,耳朵一抖一抖的,好奇极了。   望舒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揉了揉月兔手感颇好的耳朵:“好了,我们走吧。”   片刻之后,她不得不多解释了一句:“他是我们的客人。”   安抚好了月兔之后,望舒方才踏上了月车,在前方坐下,转而驱动着月车向着九天之上的天庭驰骋而去。   至于收到了来自后羿的消息的夸父……   “夸父,你不用担心,我随月神殿下去往天庭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记得帮我把屋子前面的黄鸡和狗给喂一喂,麻烦了兄弟!”   夸父:??兄弟就是帮你喂鸡喂狗的吗?!   他握着纸片的手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方才意识到:“等会?你说你要和谁去哪?”   “后羿你给我回来说清楚啊后羿!!”   不好意思,后羿暂时不在。)   *   太阳星中,空气一片死寂。   准提仿佛被打击到了一般,一边用手压着胸口,一边痛苦地吐血。本就沧桑遍布的面容之上,皱纹愈发地深重,无边的苦难深藏在他的眉宇之间,随时都能将之压垮。   庄严的法相仍然浮现在他身后,十八只手,二十四首,金碧辉煌,圣威赫赫。只是那原本是眼部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陡然显出了几分诡谲难言之态。   本该怜悯着世间的神佛,却被那不知所起的贪婪与恶念蒙住了眼眸。   祂不再看着人间万象,转而一心一意为着自己的私欲行事,这是何等可怖的一幕。   换句话说,准提分明就是道心有损,以致于他的大道也受此影响,陷入了一片迷蒙之中,寻不清自己的方向。   通天盯着他看了片刻,很想再嘲讽一句:“好久不见,准提你怎么就这么拉了。”   又怕他当场再吐一升血出来,直接就给交代在这了。   那他岂不是徒造杀孽.jpg   只是哪怕通天不再多言,只冷眼旁观着准提的状况,也能瞧出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当然最重要的,是那颗摇摇欲坠的道心。   所谓道心,因道而生,因道而陨。外物无法损其分毫,但从内部却能轻而易举地将之摧毁。但凡求道者的内心为之动摇迷茫,他的道心自然而然会崩溃消散。   轻者修为尽散,重者化为灰灰。   多残酷。   这就是逆天而行的修行,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无第二种可能。   准提自己自然也是清楚的,在动用诸般手段,依旧压制不住自己那颗道心的崩坏时,他终是抬起了眼,遥遥看着对面的红衣圣人,又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擦了擦自己唇角的血迹。   准提讽刺道:“圣人,上清圣人,您看着这一幕,是否也觉得贫道可笑呢?”   他往前踏了一步,对面的羲和微微蹙起了眉头,手中长缨枪一指,尖端泛起一丝寒光,旋即便燃起灼热的太阳真火。   通天平静地看着他,衣袂无风而动,眸光亦是淡淡:“可笑与否,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准提喃喃自语:“是啊,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与兄长……自愿踏上了这条道路。”   可是旋即,他的目光又变得阴郁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通天,语气愤怒极了:“若不是因为你们,我们又何必踏上这样的道路?!”   准提:“想要西方的兴盛,这有什么错吗?这片洪荒将数不胜数的灵脉、法宝赋予了东方,又令此间人才辈出!可是我们西方呢,我们西方又有什么?这么多年了,除却我们兄弟二人,再也无人脱颖而出,为洪荒所知晓!”   通天垂眸,幽幽开口:“那自然是没有错的,天地不予,自然当由我们亲手去取。”   准提似是怔愣了一瞬,面上的震惊与喜色还未涌上面颊,已然听得通天一个转折:“但是,你们的兴盛,是要踏着那么多人的鲜血与骨肉去取得的吗?”   圣人眉目冷然,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并非在修行,在悟道,而是在掠夺,在争抢。踏着旁人的血泪,成就你们的兴盛。贫道直言罢了,这样的西方,也配兴盛?”   想要成圣,自己去修啊。   想要弟子,自己去收徒啊。   而不是在昔日的封神之战中,借着量劫之手,生生渡走了截教三千红尘客!甚至就算渡走了那三千人,到头来,也无法令他们转修西方的大道,直至多宝从函谷关化胡为佛,亲至西方传道为止。   多可笑。   这样的西方……凭什么兴盛?!   通天眼底的冷意愈发清晰。   红衣圣人站在那里,一字一句,将准提身上的矫饰一点一点,剥离了个干净,旋即,他扬起了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准提,你想骗自己就罢了,不要真的骗自己骗到,甚至信以为真啊。”   准提的手愈发颤抖了起来。   七宝妙树不知何时跌落在了他的脚边,上面的宝石磕碎了,落在地上,逐渐黯淡而失去光泽。他的手粗糙而失去了力量,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凡间的,普普通通,避不开天人五衰的老人。   不,这不可能。   他反驳着通天的话,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那颗道心风化得愈发剧烈了起来,仿佛一阵风起,它便会彻彻底底地化为齑粉。   准提闭上了眼,回忆着他的兄长,接引,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从诞生在这个洪荒世界开始,他便与接引相依为命,一起为西方的兴盛而努力,不断修行,不断跋涉,他们经过了西方的每一处角落,方才踏足东方的土地。   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丽,比起荒无人烟的西方,东方有着她得天独厚的优势。   那优势甚至会令人绝望。   为什么,这样的世界不能属于他们呢?   可以的!当然可以!   只要他们愿意,哪怕是不择手段,受万人唾骂,只要他们最终能够登临绝顶,俯瞰世人,那便无人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往事!   “我没有错……”准提喃喃开口,“我们没有错!”   他仇恨地看着通天:“是你们将我们本来该有的东西给夺走了!是你们的错!既然如此,我们想要把我们的东西夺回来,又能有什么错?!”   准提低头拾起了他的伴生法宝,身后的法相显露出了冰冷的面目。   “上清通天,你怎么会懂?你不会懂的!”   法相上的灰雾愈发浓郁,不知不觉间,祂的周身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缝。有越来越多的灰雾从裂缝之中涌现了出来,弥漫在他的身旁,几近遮天蔽日。   准提虔诚地用破旧的衣角擦去了七宝妙树上的灰尘,转而将它,对准了通天。   “你什么都不懂……”他喃喃道,“通天圣人,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在最后拼死的法术绽放的刹那。   有一颗遍布着裂缝的道心,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飞灰。   ——洪荒不记年,准提道人,陨。 第181章 前世番外:准提   在前世的岁月里, 准提见过通天的次数不少。   最多的时候是在紫霄宫中,他随着兄长一道恭恭敬敬地坐在蒲团之上,低眉敛目, 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生怕触怒那位行事淡漠的鸿钧道祖。   却能在眼角的余光之中, 瞧见道祖丝毫没有在意他们这群底下之人, 平静地侧过首去, 望着那位站在梨花树下的红衣少年。   少年仰起首来, 望着头顶纷纷扬落下的梨花出神许久,想了片刻,左看右看, 似是觉得无人察觉似的,又悄悄地爬上树去, 伸手攀折了一支开的正盛的梨花。   准提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瞬,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他的兄长。毫无疑问,接引也皱起了眉头, 旋即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如此行事无忌……”   会被赶出去的吧?   准提心想,只是当他抬起首来,悄悄瞧了一眼道祖时, 却见这位素来淡漠无情的道祖,竟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近乎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若是摔下来了,该有他委屈的时候。”   他们担心的事情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准提沉默了片刻,又见道祖转头对着他们开了口:“贫道之前所授, 你们可是听懂了?”   众人面面相觑, 摸不清他的想法, 忖度一二后方答道:“略通几分。”   鸿钧便点头:“也算是有悟性,回去之后再慢慢想吧。”   说着,道祖便站起身来,旁若无人一般朝着殿外走去。绛紫色的道袍拂过玉石铺就的地面,不急不缓,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淡意味。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   准提看着他走到梨花树下,远远的,还未走近便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生怕惊吓到树上的少年一般。   红衣少年迅速地反应了过来,一溜烟就下了树,将梨花枝往身后一藏,就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师尊……”   道祖板着脸看着他:“你在树上做什么?”   少年眨巴眨巴着眼睛,努力地狡辩道:“通天不可以在树上吗?也许通天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呢?就跟风希那只从树上捡的花脸猫一样。”   道祖好像又笑了。   只是这次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但是通天又不是猫,为什么会在树上?”   少年挠了挠头,认真地答道:“猫可以,通天自然也可以。”   ……   他们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旁人听不太真切。   接引打算拉着准提一道离开,却耐不住他不自觉地回过首来,一直望着梨花树下的两人。   良久之后,又看着道祖伸手拂去了通天肩头沾染的花瓣。   *   准提第二次瞧见通天时,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紫霄宫中,被他两位兄长一左一右地包围在了蒲团上。   少年一袭明艳的红衣,似比外面的天光更加灿烂三分,惹得不少人专注地看去。他却只低垂着眉眼,模样乖巧无害。   道祖坐在高台之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神情中颇带几分警告意味。   这是,被罚了?   准提揣测着,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却又忍不住侧过身去,多瞧了他几眼。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三清之中的那位元始真人敏感地投来了视线。他的视线同他本人一样冰冷无情,看着人时冷飕飕的,透着刻骨的寒意。   接引面不改色,将他挡在了身后,又合十双掌,躬身一礼:“元始道友,吾弟无状,不甚冒犯诸位,贫道对此深表歉意。”   听到这边的动静,通天好奇地投来了目光,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场无形的纷争正是因他而起。   准提与他对视了一眼。   少年朝着他友好地一笑,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他心中似是动了动。   元始却是呵了一声,不置可否,扭头又将他弟弟按回到了蒲团之上,低声呵斥道:“专心听讲,不要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阿猫阿狗。”   没有指名道姓,言语之间却尽是冰冷之意。   元始道友委实是个妙人。   准提后来才想清楚:他当时应该不仅是在骂他们,还在指责通天当时就暴露出来的喜好,即:热爱毛绒绒,呵护毛绒绒,最后忍不住把毛绒绒收为徒弟,甚至带回家中。   这种语言的艺术,元始掌握得极好,怪不得后来能在诛仙阵前,以一言激怒他的弟弟。   他多懂他的弟弟啊。   也是多么的……可笑啊。   准提于记忆的一端回望,瞧见了元始眼中的淡漠与傲慢,也瞧见了他对上清通天不自觉的呵护。   仿佛生怕外界那些人,那些事,会伤害到他天真纯良的弟弟。   如他们这般的仙神,几乎与洪荒同时诞生,可与天地同寿,实力强大,尊贵无双,哪会如同易碎的琉璃一般?   可元始他们珍爱上清通天到这个地步,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之上,不容任何人染指。   到最后,偏偏又是他们打破了这份平静与安稳,将通天推入了这场与天赌命的棋局……难道还不够可笑吗?   他简直就要笑死了。   *   封神之战如接引预料的一般,平平静静地结束了。   准提站在接引的身旁,望着那来自截教的三千红尘客,真心实意地开了口:“恭喜兄长。”   接引微微一笑:“吾弟何需此言?当是你我同喜!”   “太清圣人冷眼旁观,元始天尊行事偏执,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早就可以预见的了。”   他说着,又摇头叹息一声:“只可惜那上清通天,明明手握诛仙剑阵,坐拥截教这一洪荒最为强大的教派,却沦落到这般地步……难不成都到了如此地步,他还相信他那两位兄长口中的‘兄弟情深’吗?”   接引:“真是何等的,天真啊。”   他眼底流露出淡淡的讽刺之色,只是准提凝神望去,却忽而道:“兄长并不讨厌他吗?”   接引看了看他,微微摇头:“比起老子和元始,我确实还是比较喜欢上清。他身上始终有一种不容于世的信念,这使得他常常与这世间背道而行。倘若我们并不是注定为敌,同他交好,我们或许能从中获得很多东西。”   他说着又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些仍然对着他怒目而视的截教弟子身上,静静地想了片刻,对着准提道:“我们有麻烦了对吗?”   接引:“真正的麻烦。”   确实,他兄长再度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那些截教弟子们并不驯服,即便截教败亡至此,他们却依旧没有改换门庭,投身西方的想法。接引对着他们讲了一遍又一遍的寂灭大道,他们不是捂着耳朵,就是双眼无神,听了跟没听过一样。   接引原先还是颇有信心的,只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接近了西方命定的兴盛之机时,他终于坐不稳了。   而他的动摇,给了另一个人机会。   截教,多宝道人。   上清通天的大弟子,曾代其师掌教。若非在封神量劫中被太清老子提前用蒲团收走,往后封神的走势,恐怕还会艰难上数分。   只可惜……这依旧改变不了封神的结局。   准提平静地想着,可有可无地看着多宝于函谷关化胡为佛而来,又在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一念成佛,是为如来佛祖。   他降下了接引金光,引着他一步步登上了灵山。   多宝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俯身下拜,叩首行礼,神情姿态中透着始终的平静与从容。   “多宝拜见接引圣人,准提圣人。”   接引开口,他的面容模糊,隐藏在金光之中,高高在上,仿佛自九天之上降下了垂悯的一眼:“如来。”   准提看着多宝,后者似乎沉默了一瞬,又轻轻一笑,应下了这句称呼。   再往后,他便是灵山之上的如来佛祖,在圣人不准下界后的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彻底成为了西方的代言人。   接引开始的时候也怀疑他,处处限制着他的行动,只是后来,当多宝亲手将他的二徒弟金蝉子派下人间,推动了玄门的衰落和西方佛教的兴盛之后,接引似乎也放下了最后的戒心。   “这样的人,他是再也回不了玄门的了。”   接引对着准提道,眼中又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怜悯:“就算他心里还留念着截教,记挂着上清通天,他也再也回不去了。”   接引叹气道:“不然呢?哪怕他自己还愿意说,他曾经是个诵黄庭的人。你看那偌大的玄门,还会有一个人愿意去接纳他吗?”   接引:“众叛亲离,不外如是也。”   接引这样说完,倒是彻底对多宝放下了戒心,将灵山的权柄交给了他。   只是准提犹豫了片刻,似乎想劝说一下他的兄长,想了想,又选择了放弃。   毕竟……这么多年了啊。   也该忘记了吧?   他上清通天就算曾经对多宝有多么大的恩情,给了他旁人再也没有的信任与权力,也不至于到今日,多宝还记着他。   而且通天能给多宝的,难道他们灵山就给不了吗?西方待他……同样已经竭尽了全力。   该忘记了吧?   可是接引错了,准提也错了。   多宝没有忘记,连片刻也没有。   当灵山成了多宝的一言堂,当西方佛教与截教共同分担气运,当截教有教无类的思想改头换面,又在天地之间流传开来……   他们才知道他们错的离谱!   接引的语气森然:“多宝,你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我们抓了你的魂魄,将你打入无间炼狱,永世折磨吗?”   他们可是圣人啊!   但是多宝只是笑:“若是贫道没有万全的把握,又岂敢如此行事呢?”   “我可是上清圣人的大弟子啊,你以为呢?”   莲花宝座之上,佛祖拈花一笑,眉眼却平淡至极,仿佛有冲天杀气凌云而起,不像是佛门中人,倒似,倒似他仍然在上清通天身边的时候。   一袭青衫,云水长剑,敢教这世间所有敢冒犯他师尊的人,通通有去无回!   准提看着他,怔怔出神,隔着长久的,漫无尽头的岁月,又想起昔日梨花树下的红衣少年。   时隔经年,依旧有人对他念念不忘,愿意为他赌上性命,将一切抛之脑后,只求他的道,他的教,依旧长存在这世间。   为什么?   上清通天给了他们什么?还是说,仅仅是那份至死不改的“天真”?   接引怒气冲冲,又极力压制,像是意识到他们确实无法再对他动手之后,他冷笑一声,极尽刻薄之色:“却不知道这片天地,还允不允许你唤他一声师尊?!”   多宝看着他,只是笑:“那又如何呢?”   “天道不认,天地不予,多宝的师尊也始终只有上清通天一人。”   万千雷霆骤雨,不动他眉目。   多宝全身湿透,依旧站在风雨之中。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花,又对着东方的方向,俯身拜下,恭恭敬敬地嗑了三个头:“弟子不肖,直至今日,方敢自称为您弟子。”   接引连连摇头:“疯了,都疯了。”   只是无论他再怎么愤怒,准提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恰如凡间一句诗词所说:“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西方的兴盛再不可见,倒是截教……仍存世间。   多么讽刺啊。   准提茫然地想着:这就是他们的报应吗?   他们的报应……到底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1.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贫女》秦韬玉   2.悄悄推荐一下半江太太的《青梅煮马》,通天猫猫很可爱,就是有点衍生咕咕们的通病。   咕咕,咕咕咕。 第182章 可奈别离何   通天凝神望去,只见得脚下一片灰烬的残余,被风吹起, 散落在茫茫天地之间。   羲和面上犹有几分困惑之色:“就……这么简单吗?准提道人就这么死了吗?”   通天低下头来,伸手拈起一寸残灰, 仔细看了许久, 方才答道:“我不知道。”   “我寻觅不到准提的魂魄, 也算不出他的半分生机, 也许,他是死了吧?”通天站起身来,微微皱着眉头, 抬眸望向头顶的天穹。   羲和听出了他话中的犹疑,微微挑眉, 意有所指:“圣人此言何意?”   通天摇了摇头:“贫道不愿欺瞒日神, 只是贫道确实没有万全的把握。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对我们来说又能难到哪里去?生生死死, 死生复来,又岂会是凡人口中的传说?”   通天:“只是,无论准提是死是活,如我们这般修行之人, 若是再也无法寻得自己的道心,就算是活着, 又同死了有何区别?”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轻轻松开了手。   通天看着灰烬余灰消散在天地之间,神情淡淡, 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只是略显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到底, 也算是一位故人吧。   与他同时代的人,或为敌,或为友。   只是不变的是,他们总会越来越少,逐渐消失在通天圣人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命之中,直至最后,只剩下他一人,独自面对着洪荒的时空变迁。   如此……方知时光从来残酷。   通天想着想着,心绪一动,又忽而往下界的方向望了一眼。   邈邈东海之畔,碧游宫依旧伫立在无尽的浪潮之中,潮起潮落,重重地拍打着紫芝崖,在上面留下了清晰刻骨的岁月痕迹。   而在那熟悉的崖顶之上,他又瞧见了他师尊的身影。   “……”少年极轻极轻地眨了下眼。   紫衣华发的道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茫茫沧海,神色中透着自始至终的淡漠之色,仿佛与整个洪荒都格格不入。   他疏离地对待着眼前的世界,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又在某一个瞬息,倏然抬起首来。   霎时间,他的眼神柔和了起来。   就好像在一息之间,从三十三天外踏入了滚滚的红尘俗世。不再置身事外,不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高高在上的鸿钧道祖,也会有一日,为一人,甘心涉了凡尘。   通天的心似乎跳得快了几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鸿钧,看着他师尊无奈一笑,眉眼轻缓,又轻轻启了唇,唤着他的名姓:“通天。”   连那语气都显得格外缓和,像是吹过旷野花丛的一束微风,那么柔和,那么平淡,却令人下意识驻足了片刻,为那微风中的温柔而恍惚。   糟糕,他以前怎么没觉得他的名字这么好听啊?   通天掩着脸,哀叹了一声。   他很想当做没有听到鸿钧的话,却又忍不住再一次垂眸望去,在太阳星上,隔着无数的时空距离,遥遥凝望着他的师尊。   先前短暂生起的怅然之感忽而散了个彻底,通天唇角下意识扬起一个笑容,灿烂而夺目,不染任何尘世的阴霾。   “师尊!”   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   就算所有人最终都会散去,师尊也会陪着他一直等到洪荒的终焉。   一如前世那样。   两个人一起,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   通天收回了视线,心情倏地平静了下来。   他顺手帮着羲和收拾了一下太阳星上的残局,又在想起什么之后,抖了抖自己的衣袖,从中揪出了一只圆滚滚的,满脸无辜的……肥啾!   羲和好奇地投来一眼,定神一看,又掩唇讶异道:“太一?”   “啾啾!”银尾山雀熟练地装起了傻,抓着通天的衣袖不放,力图让羲和把自己当成一只普普通通的山雀。   只可惜,羲和到底是羲和。   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又抬眸望向了通天:“听闻通天圣人一向喜爱毛绒绒,这是您家中养的山雀吗?”   不知为何,通天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一种熟悉的压迫感落到了他的身上,令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银尾的山雀拼命往他身后藏,瑟瑟发抖,可怜极了。   曾经,这叫做兄长沉甸甸的关爱,后来,则是师尊似笑非笑的眼神。   不管如何……都是十分可怕,且令人畏惧的。   通天悄悄往后瞥了山雀一眼,试图用眼神示意让他自己出来承担自己的麻烦,只可惜山雀跑得比他还快。   不仅如此,那双闪烁着明亮之色的眼眸里,还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辜与纯良。   通天悄悄地传音:“太一?”   山雀乖巧地啾啾叫。   通天再问,山雀再叫。   通天继续问,山雀也继续啾啾地装傻。   “……”   半晌之后,他们偷偷看了一眼羲和,正对上她了然于胸的目光。   羲和微微一笑,和善地开口道:“怎么?想清楚了吗?准备好怎么坦白从宽了?”   通天下意识答了一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羲和:“?”   通天登时回过神来,摆出了凛然不惧的姿态,旋即轻咳一声:“是这样的,日神殿下,太一他也是为了你们……”   “羲和姐姐我错了QAQ”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太阳星。   通天闭上了嘴,目光变得危险起来。他转过身来,视线直视着银尾山雀,出手时迅如闪电,瞬间就抓住了山雀。   旋即,通天面无表情地与他的好友对视。   我在给你找理由说好话,你居然背刺我?!东皇太一,我们友尽!   山雀啾啾啾地惨叫。   吾友,我可以解释的啊吾友!   一片黑沉沉的氛围中,似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羲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好了,太一这次做的不错。阿姊知道你是为了我们才这么做的。当然,这次也多亏了上清圣人出手帮扶,否则事情恐怕不会有那么简单。”   羲和摇了摇头,不由好笑道:“你也无需这么紧张,你阿姊我又不是分不清善恶黑白,哪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你?”   羲和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通天与山雀这才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   下一瞬,通天松开了手,山雀则扑腾着翅膀,快乐地进行了一个短距离的飞行,直至准确无误地落到了羲和的手掌心上。   “羲和姐姐……”   羲和温和地伸手揉了揉山雀的小脑袋,眸光中满是无奈之色:“好了,太一也是一片好心,阿姊怎么会不知道呢?”   山雀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那样子简直没眼看,至少通天忍不住摇了摇头,掩面而叹,不忍直视。   又以一种十分迫切的心情,想起他师尊来。   他师尊也是超级宠他的!   超大声!   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师尊都会原谅他,安慰他,认真哄他的!   所以气团子才不会羡慕这种小事呢!   ╯^╰东皇太一你真的不要太过分了啊?!小心我真的和你友尽啊!   羲和自然不会忽略通天这么大一个圣人,她哄了一会儿自家的山雀,又转而对着通天行了个礼:“此地简陋,又逢大难,实在不好招待通天圣人。圣人可愿同我一道去太阴星一游,如此也好感谢一下圣人的帮助。”   银尾山雀,啊不,东皇太一陛下。   他兴高采烈地答道:“吾友向来不会介意这些琐碎的礼仪和感激,阿姊不必过于见外。阿姊待吾友,可如自家人一般!”   通天:“……”   刚听前半句的通天圣人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待听到后半句,又倏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太一,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啊?”   他的挚友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哦!”   通天扬起眼眸望着他,又听金乌笑眯眯地说道:“可以一起打架,可以一起背锅,想做什么坏事你尽管来找我便是,反之,我亦可来寻你。”   太一目光灼灼,眼神甚是明亮:“是值得交好一辈子的友人呢!”   毕竟,他写出那封信的时候,其实也抱了三分的可能,通天或许会拒绝他。   别人家的劫难和命数,总会令很多人避之不及,唯恐沾染己身,反倒落个倒霉的下场。   正所谓人生在世,明哲保身。   此乃人之常情,太一心知肚明。故而若是通天真的婉言拒绝,他也不会太过介怀。   但是……通天真的来了。   多惊喜,多畅快。   通天斜着眼眸看他,很想从脑子里面搜刮出什么词来,好把这只嚣张的三足金乌给骂上一遍,只是想来想去,未果,反倒把自己给弄笑了。   “太一啊太一,你今天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通天道。   金乌目光狡黠:“难道我之前说的不是人话吗?我待吾友,一向是无比赤忱,满心善意的。”   通天闻言,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旋即问道:“那么,我的酒呢?你不会忘记了吧?”   通天一本正经道:“我给你帮忙,可不是没有报酬的啊。”   太一频频点头,同样十分认真:“是极是极,我怎么会忘记了这个呢?忘了别的也不能忘记这个啊。吾友放心便是,太阳星上就算什么都没有,酒,是肯定不会缺的。”   银尾的山雀从羲和手掌上跳了下来,转而化出了太一本体的模样。   白衣金眸,风流天成。剑眉微微一扫,便似汇聚了天地间三分极致的光彩。   “太一自当与吾友共饮此酒,大醉方归!”   他拖长了音调,又对着通天眨了眨眼:“吾友可千万不要拒绝我啊。”   通天亦是一笑:“这本就是我的报酬,又何来拒绝一说?你莫要赖账便好。”   太一:“这话就说的过分了,我看你是看不起我金乌一族……”   今天的气团子和他的金乌朋友,关系也是极好的呢! 第183章 汝为何人也   须弥山前, 多宝当机立断以秘法传回了消息,旋即便直起身来,遥遥望着眼前略微显出几分阴沉之色的天空。   簌簌的晚风吹动着周遭的林木, 竹叶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有栖息在此地的鸟雀误踩了一截枯枝, 发出一声突兀的嘎吱声。   一切如此安静, 仿佛与平日里并无区别, 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所谓的寻常,反而是最大的不寻常!   多宝微微皱眉,墨色的眉眼显得深邃几分, 他的瞳孔深处显露出极深的思索之色,不知在想着什么, 旋即轻轻一叹。   ……也不知道他家师尊, 能不能够及时收到他的消息,若是收不到, 那他可就麻烦了。   为今之计,还是要另做打算。   半晌之后,多宝挥退了身后的众人,令他们都往远处散去, 离须弥山越远越好。   众人不解,面面相觑, 其中一位眉目坚毅的赤足僧人走上前来,俯身一拜,方才抬起首来, 疑惑地问道:“我佛, 须弥山近在眼前, 为何让众人尽皆散去?”   多宝摇了摇头:“只怕这一步之遥,或许便是杀身之祸。”   “莫要犹豫,速速离开此地。再迟可能就要来不及了。”他肃容告诫道。   僧人踌躇了片刻,又道:“那,那您呢?”   多宝却是一笑,那模样瞧上去十分值得信赖:“你们放心便是,我再观察片刻,随后便来。”   也许多宝始终是值得信任的,赤足的僧人微微抬起眼眸,目光落在多宝平淡的眉目之间,像是相信了他的话。   他低声念了一句经文,旋即便以手点额,又点过身躯几个部位,做了个祈祷的姿势,对着多宝俯身一礼:“您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多宝回了他同样的祝福,方才目送着赤足的僧人带着一群人往后方退去。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慢慢地穿行过山野,向着远处行去。他们来时平静无声,去时也同样安安静静,不曾惊扰任何鸟雀。   只有几个年轻些的,犹有几分跳跃的心思,悄悄侧过首来看他,又被年长者催促着离开。   “我佛慈悲,定会平安无事的。”   多宝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直至这些人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方才动了动略显僵硬的手指,轻轻呼出了一口浊气。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抖了抖身上沾染的尘土。   多宝抬眸望向须弥山上若隐若现的庄严宝寺,并未犹豫,便往山上踏出了第一步。   一步一朵金莲,一念浮生若梦!   身着袈裟的多宝道人执着他的禅杖,其人似佛非佛,似道非道。   说他是佛,那通身的气度与杀伐果断的气场,如何像是一位慈悲为怀,怜悯众生的佛陀?   说他是道,可他低眉敛目,神情中皆是淡泊之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仿佛真真正正达到了世人所说的大圆满之境,实乃无上真佛!   既聆三清妙音,又念如是我闻!   此乃时运所至,命途多舛,方令这位多宝道人成了如今的模样!   而他平平静静,踏上了这条只有他一人,方才能踏上的道路。   千百座宝寺之上的佛铃响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连绵不绝,声传千里,近乎震耳欲聋。   它们凝视着独身一人踏入这龙潭虎穴之地的多宝道人,似审视,似犹豫,不知是否该阻止眼前之人。   伽蓝们守护在寺庙之前,也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法宝,以一种无比警惕的姿态注视着他。   哪怕多宝只是独自一人前来,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唯有一双眼眸甚是明亮。可谁也无法忽略那一朵又一朵,自他脚下蜿蜒而生的金色莲花!   那是他大道的外显,无尽道韵蕴含其中,展现着他在这条佛道双修的道路之上,已然有大成之象!   多宝未施法术,仅仅以这步步金莲之象,从容不迫地踏上了青苔石阶,于雨后清新的空气之中,如同一位远道而来的游僧一般,轻轻叩响了寺庙最前方的山门。   “笃笃”轻微的敲门声在空旷的山野中甚是清晰,令人心头微微一紧。   多宝平静地叩门,又往后退了两步,退至阶上,又拂开衣摆席地而坐,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来。   伽蓝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分明是个恶客!定然不怀好心!   可是那朵朵金色的莲花……如此温暖,如此平和,令人下意识生出几分好感,如同面对着……他们的佛一般。   怎会如此?   伽蓝们面色惶惶。   明明,明明他们身后的宝寺之中所居住的,才是真正的佛啊!那眼前之人,又算是什么?   他们越想越害怕,不由自主地祈祷了起来。   他们的佛在哪里?   祂为何不应?!   伽蓝们惶恐不安,彼此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里信仰的动摇之色。长久的不安激化了他们内心的痛苦,随着第一个人跪倒在宝寺之前,紧随着他们又一个个地跪拜了下去。   “我佛……”   “您为何不见你们的信众,在我们的身躯饱经苦难之际,在我们的魂魄惶惶不安之时……”   “难道……你们真的不在了吗?”   虔诚的祈诵之声一声连着一声,伴随着佛铃清脆的声响。庄严的宝寺之中,那个始终不动的身影,终于再度站了起来。   高大威严的佛像垂落下淡淡的阴影,将他笼罩在底下,晦暗不明的光落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似有浮尘在微微浮动,散发着寂寞清苦的气息。   接引道人从唇齿之中溢出了一声叹息,轻声对着外面的伽蓝们开了口:“来者皆是客,请他进来吧。”   佛音入耳!   伽蓝们纷纷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他们毫不犹豫地遵从了接引的指示,匆匆奔到了山门之前,推开了那道沉重的大门,又旋即低下首来,请多宝踏入其中。   多宝面不改色,一拂衣袖,从容不迫地迈过了门槛,又抬首朝着宝寺的方向看了一眼。   伽蓝们欲言又止,彼此看了一眼,又硬着头皮劝说道:“请法师随我们来。”   多宝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微微一笑,便道了声好。   他拾级而上,一步步踏过了青石铺就的台阶,步履不急不缓,姿态亦是从容淡定。金色的莲花顺着他行过的方向盛开了一路,长长久久地留存在天地之间,引得人不由侧目,进而心惊胆战。   无尽的灵气随着金色莲花的盛放而汇聚在此地,隐隐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伴着几道雷霆划过天际的声响,似有暴雨将要降临此地,洗刷一切晦涩难明。   直至路的尽头,多宝看见了接引道人,轻轻露出了一个平淡的笑容,打个稽首道:“贫道多宝,打扰接引道人了。”   伽蓝们张了张口,左看右看,低下头去,什么也没有说。   接引仿佛也并不在意一般,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了下去,转而对着多宝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多宝道人既来此地,想要是有事来寻贫道。”   “正好,贫道也有事情想要与多宝道友讨论一二,你我不妨入室详谈。”他微微一笑,神情中颇有几分欣然之色。   多宝驻足不前,见状微微抬首。   他直视着眼前的接引道人,视线从他一贯悲苦的面容上划过,在道人略显浑浊的眼眸之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那身略显破旧的袈裟,旋即状若无事地收回了视线。   多宝含笑应了一声:“接引道人这般热情,多宝真是受之有愧。”   他话锋一转,又道:“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你真的是接引吗?   多宝我很是怀疑啊。   *   两人相见即喜,欲要闲谈,接引便在前面领路。   多宝拢着衣袖,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穿行过一片静谧的宝寺。   佛铃声声,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响起,又在他们的背影消失之时,突兀地止住,徒留下一片死寂。   静,太静了。   多宝若有所思地抬眸,视线落在身前之人身上,仿佛在打量着什么,又倏地蹙起了眉头。   这一次,他眼尖地瞧见眼前之人的脖颈之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黑点,突兀而奇怪,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多宝再待细看。   倏忽间,接引没有一丝预兆地扭过头来,对着他一笑:“多宝在看些什么?”   多宝:“……”   他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只是瞧见一只麻雀飞过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神情依然平淡自若,接引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未信,到底是把他的头重新给扭了回去。   多宝忍不住在心底琢磨起来:   这个操作……不会不是人吧?那是个什么东西呢?   师尊在吗师尊?你家多宝鼠好像突然有点慌张起来了啊?您打算什么时候来捞我呢?   我来之前也没想到会这样的啊?   大家都是神仙,谁还会在神仙面前装神弄鬼的啊?   多宝一边想着,一边将手探入袖中,轻轻抚上那把诛仙剑,眸光微微闪烁,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诛仙诛仙,想来,诛杀个妖魔鬼怪,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   ……   好在,之后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他们顺利地坐到了茶室之中,各自捧上了一杯茶。接引也表现得如同一个正常人一样,和他谈了谈天,说了说地,态度十分亲切温和。   除了不像他本人以外。   多宝始终没有放松警惕,身躯仍然紧绷着,手指也悄悄搭在剑柄之上,准备随时掀了这茶局。恰于此时,接引放下了茶盏,又朝着多宝投来了目光。   多宝面色平淡,私下已经预备拔剑。   接引笑容温和,望着多宝许久,终是开口道:“是这样的,多宝道人,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多宝假笑道:“接引道人可以说来听听。”   接引深吸一口气,面露感慨之色:“既然多宝道人这么说了,那贫道也就直说了。实不相瞒,阁下最近在西方的举动,贫道我都看在眼里。”   多宝:“?”   都看在眼里?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平静?   接引深深地看了看他一眼:“贫道觉得,或许你才是引导西方兴盛的最佳人选。”   多宝:“???”   接引你再说一遍?   接引笑了一笑,笑容不达眼底,渐渐展露出几分无机质的冷意。他看着多宝,仿佛在欣赏什么东西一般,忍不住满意地颔首:“上清通天的眼光,如今看来,还是不错的。”   “却不知你,想不想要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呢?”他轻声问道,字字皆是蛊惑之意,“哪怕是六圣在前,也当为你俯身行礼的,权力。”   “若是你想要,多宝。”   “本座自当拱手奉上,绝无二话!”   在多宝微微睁大的眼眸中,祂许下了承诺。 第184章 盛衰不可量   北风卷地, 草木枯折。   妖族大军阵前,披坚执锐的将士们面容肃穆,兵刃的寒光锐利, 映着满地斜阳。妖皇帝俊望着眼前蜂拥而来的人潮,慢慢地举起了手。   “杀!”   顷刻间, 黑云奔涌, 杀声震天。   两边的人潮交织在了一处, 化为汹涌的浪潮, 将无数的血肉埋葬在了战场之上。帝俊站在阵法中央,一眼扫过沙场,又望向远处, 旋即启动了阵法。   本就为杀伐而生的绝命阵并未辜负帝王的信任,将血色大片大片地洒落在了疆场上方。帝俊的眉目愈发冷峻, 他观察着战局, 渐渐生出几分凝重之态。   他思索了片刻,又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兵器, 准备亲身踏入战局。   恰于此时,天地间似有耀日流转而坠,大片大片的太阳真火燃烧着如同陨石般砸落在人群之中,准确无误地杀伤着那些自诩天命眷顾之人。   三足金乌的羽翼伸展开来, 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那双永恒灿烂的金眸燃烧着夺目的光彩。   有人一眼望去, 倏地发出一声惨叫,竟是被生生刺瞎了双眼!   凡俗之人,凭何直视太阳?!   霎时间, 先前的战局顿时天翻地覆, 人潮开始出现了混乱的局面, 忍不住后退奔逃,不再去想什么队形队列,人人只顾着自己的性命。   帝俊眉头一扫,干脆利落改变了他之前的计划,转而命令众人“随东皇陛下进攻”。   一时之间,妖族士气大涨,众人雀跃而起,挥动着武器法宝,跟随着那仿佛席卷天地的三足金乌,痛打着周边的落水狗。   一场战役,最终以妖族的大胜作为终结。   东皇太一凝视着下方的景象,又顺手将混沌钟往下一砸,顺利地带走了几个逃之不及的倒霉蛋后,也不强追上去,转而回转过身来,挥动羽翼,化出人形,落在他兄长身边。   见到帝俊的第一眼,太一便道:“兄长,羲和姐姐没事。”   帝俊缓缓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如此反复,方才静下一颗心来,又抓着太一上上下下看了两遍:“你呢?没受伤吧?”   太一摇了摇头:“我的善尸一直待在挚友的袖里乾坤里,有吾友在,又哪里需要兄长担忧呢。”   帝俊忍不住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太一?你最近翅膀似乎有点硬啊?”   太一下意识抖了抖,熟练地打起了哈哈:“怎会呢?兄长在说些什么?”他见势不妙就想脚底抹油溜走,又被帝俊一把抓住了衣领。   帝俊没好气道:“跟你说事呢,别跑那么快。”   太一小声嘀咕:“这不是怕你打我吗?”   帝俊瞪他!   太一仰首望了望天,又回过头来,神情茫然极了,瞧着分外无辜:“兄长,你怎么了吗兄长?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啊,难道你听到什么别的声音了吗?”   旁边的白泽下意识轻咳了一声,作为妖圣之一的飞廉本想来汇报一下战局,见此情况,也理智地保持了沉默,只悄悄地和白泽交换了一下眼神。   “妖皇陛下和东皇陛下的感情真好啊。”   “所以东皇陛下会挨打吗?”   “我觉得会,你说呢?”   他们一边交流着,一边悄悄竖起了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当然看是不敢看的,万一东皇陛下他恼羞成怒了呢?   白泽听着东皇太一的声音,起初还努力压低着声音,后来又大了几分,透着几分委屈之情:“唉,哥——哥你真动手啊哥,哥我不要面子的吗哥?我知道错了,我发誓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啧啧地感慨了两声,又冲飞廉看了一眼:我就说吧!   飞廉悄悄对他竖起了个大拇指:厉害,厉害!   两人旋即移开了视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不愧是他们,真是十分靠谱的妖圣啊!   帝俊扶了扶额头,神色中透着满满的无奈之色:“你,唉,你让我怎么说你,都成圣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太一心疼地吹了吹自己泛着红的手掌,闻言睁大了眼:“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帝俊:“……什么易改?什么难移?”   太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金眸,滴溜溜地转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帝俊的神色,小声地答道:“……洪荒的山河容易变成我们家的地盘,而东皇太一待妖皇帝俊之心,亘古不变。”   帝俊看着他的弟弟。   他弟弟眨了眨眼。   帝俊:“……行了别贫嘴了,进来说事。”   太一哦了一声,眼眸倏地明亮起来,像是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难,脚步都显得轻快几分:“兄长要说什么事情啊,是关于这次的劫数吗?我觉得吧我们还是很有希望的……”   帝俊面无表情。   真的吗?我不信。   只是当他又看了一眼他弟弟之后,又摇了摇头道:罢了,好歹也是一位圣人了。   就算妖族注定走向消亡,他的弟弟依旧会永远活在这世间,高居尊位之上,同洪荒一道走向终焉。   如此,也算是不错了。   *   太阴星上,通天接过了羲和递还给他的山河社稷图,又不觉抬眸望了她一眼:“日神不打算带回金乌太子们了吗?”   羲和笑着反问一句:“女娲娘娘既然托圣人带来山河社稷图,想来便是有了庇护之意吧?对于女娲娘娘,羲和还是颇为信任的。”   通天微微颔首,应了一声:“风希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怕你舍不下他们,并不打算强求。”   羲和只叹:“舍得不舍得,总该替他们留一条出路的。”   只怕这天庭,以后也要乱起来了。   她望了望隔壁太阳星上尚未烧尽的扶桑树。那些树都安静地伏在地上,周身漆黑一片。又看了看那尚且冒着滚滚余烟的天空,不自觉地阖了阖眼眸。   洪荒的日神眉眼微沉,仿佛已经透过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未来的无边战火,那是几乎能燃烧尽整个世界的战火!   羲和转过身来,又对着通天一笑:“事实上,我还挺庆幸女娲娘娘愿意出手相助,毕竟,若是战局再一次扩大,妖族也是离不开我的。”   通天看着她,眉头微微一拧,渐渐地从记忆里面又抓出了几分对于巫妖量劫的微末记忆。   ——日神羲和,妖族帝后,以一力阻挡两位祖巫,后因奢比尸偷袭而陨落。   这确实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同样担负着一族之兴衰的神祇。   通天想到此处,收好了山河社稷图,又对着羲和拱了拱手:“日神放心便是,金乌十位太子既然交到了我们手上,我们也定会对他负起责任的。”   羲和微微含笑:“包括……收他们为徒吗?”   通天闻言一怔:“日神之意是……?”   羲和掩着唇,眉眼间跃动着几分明媚的笑意,悠悠感慨道:“听闻通天圣人最是喜欢收徒弟,其中又以毛绒绒为最,羲和觉得,若是论起这个,我们三足金乌一族也是不差的啊。”   通天:“……其实,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虽然他确实很喜欢毛绒绒没错!但是截教收徒真的不是看徒弟是不是长的足够毛绒绒啊!   他,他上清通天,可以发誓的好吧!   通天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又在羲和了然于胸的目光中,忽而生出无力之感。   “我们截教收徒向来是一视同仁,绝无半点偏向的,毛绒绒……毛绒绒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啊”。通天涨红了脸,努力争辩了两句。   之后便是一些难懂的话,比如“喜欢毛绒绒又有什么错”,“人人都爱毛绒绒”,“这个世界失去毛绒绒还会存在吗?不过硬撑罢了”……诸如此类,层出不穷。   羲和赞同地点了点头:“我懂的,通天圣人放心便是,我都懂的。人各有所好,圣人也只是偏爱毛绒绒三分罢了。”   通天:“……”   可恶,他的清白啊!   通天缓缓捂住了脸,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羲和见状微微一笑,像是隐约明白了眼前这位通天圣人,为何会和太一成为至交好友。   一定要说的话,他们竟也是颇为相像的,性格也好,喜好也罢,总归是能够相谈甚欢,又不觉得枯燥的。   “日神若是当真放心把金乌太子们交给贫道的话,贫道不能担保会把他们教导成什么样,总归能够在这洪荒占据一席之地。”   通天纠结了半会儿,思索一二,到底对着羲和坦然言之。   毕竟三足金乌的跟脚摆在这里,既为羲和与帝俊之子,他们无论如何都差不到哪里去。   羲和闻言,目光愈发温和起来:“如此便已是极好了。羲和不求他们强大到毁天灭地,只求他们有足够保全自己的能力,以及……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世间。”   于此洪荒,劫数重重,任他神通广大,仍是逃不出天命二字。   平平安安地活着,有时也是奢求。   通天看了看她:“既然日神说到了这个地步,那通天便应下了。往后待劫数终结,日神亦可来访我碧游宫,或者等到他们学成下山之时,亲自回到天庭。”   羲和笑了一笑,轻声道:“那可真是极好,极好的了。”   她亲自送通天出了太阴星,又站在宫门外驻足许久,直至望舒带着后羿驾着月车而来,方才再度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妖族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呢?   除了去抓住每一份的可能,她想不出第二个办法。   至于那被强行塞了十只金乌当徒弟的通天圣人……   “糟糕,我该怎么和师尊解释,他又有十个新鲜出炉的徒孙了呢?”   师尊不会打死他吧?   鸿钧道祖:微笑:) 第185章 谁与言天命   打孩子了!又打孩子了!   道祖又在揍他家小徒弟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七天不揍!为非作歹!   通天郑重地将金乌太子们交给了他家小金灵, 转头趁着他师尊不注意,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截教弟子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家教主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回到这头, 似是发觉没有人追上来,便从桃花林中纷飞的桃花后探出头来, 悄悄地冲鸿钧投来一眼。   紫衣华发的道祖淡淡地瞧着这一幕, 眸光微微晃动, 映出了满树绯色的繁花。   花下的少年一袭红衣, 眉眼绮丽,张扬艳绝,那是他前世今生的心心念念。   鸿钧眼眸微暗, 并不去追,只漫不经心地从宽袖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细细掐算了一二, 身形一闪,便已出现在一个地方。   旋即往前迈出一步, 伸脚一绊。   通天见势不妙,下意识往后一仰,似想避开撞上去的命运。   下一瞬,冷淡的气息已然将他包围在了其中。   鸿钧微微叹息着, 一手揽住了红衣少年纤瘦的腰身,轻而易举地将人拥入了怀中, 又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低头轻笑一声:“通天。”   少年眨了眨眼:“师……师尊。”   鸿钧眉目淡淡,将他拥得更紧, 又垂首凑至他耳畔, 语气冷淡地开了口:“这么能跑, 你想跑到哪里去?”   鸿钧冷笑一声:“又或者说,你能跑到哪里去?”   金灵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地鼓起了掌:“师祖,干得漂亮!”   水火童子掩面不语,良久方道:“师尊真惨啊。”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金灵大师姐,想了想又道:“金灵师姐也惨。”   金灵瞥了他一眼,眉头一挑,顺手就把人给拉走了。   水火童子呆滞了一瞬:“师姐?”   金灵淡淡一笑:“放心就好,你师姐我,绝对不会是最惨的那个。”   师尊又收新徒弟了怎么办?   当然是大家一起教啊!难不成,你以为你们跑得掉吗?   金灵大师姐磨刀霍霍,笑容都显得十分甜(恶)美(意)。   水火童子:“……”   师姐,不带你这样的啊?   ……   另一边,通天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拉着鸿钧的手,努力地思考,眼珠子转啊转的,一看就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只是这般模样落在道祖的眼中,竟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他心下一软,心头那点微妙的愠怒早就已经散去。   只是道祖的面上仍然丝毫不显,眉目淡然,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像是在等着他说出什么连篇鬼话来。   半晌之后,通天终于抬了眼,专注地望向了鸿钧:“……师尊。”   鸿钧眉梢微动:“说。”   通天:“师尊,是这样的,我可以解释的。”   鸿钧哦了一声,低头问:“你有哪次不能解释的。”   通天沉默了片刻,狡辩道:“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   鸿钧唇边露出几分浅浅的笑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少年的乌发,耐力地哄道:“好好好,不一样。”   “那么哪里不一样呢?”鸿钧问。   通天就继续胡说八道,胡编乱造,胡搅蛮缠,眼眸灿然若星,好看极了:“师尊你看,我们截教既有凤凰族的太子,又有金乌一族的太子,天下毛绒绒,尽入我门下。”   鸿钧颔首:“听起来很适合开个动物园了。”   通天沉默了片刻,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师尊?!”   鸿钧揉了揉他的头:“好,你继续说。”   通天的眼眸闪闪发亮:“既然如此,截教在洪荒定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比起前世,牵涉更广,影响更大。”   通天:“论起门下客卿,女娲圣人,伏羲妖圣,还有偶尔客串一下的后土、太一他们,无一不是洪荒寥寥可数的大能之一;论起弟子,上及洪荒顶端势力,下及普罗众生,无一不在此中。”   他道:“有此助力,截教定然会比前世发展得更好,也更容易实现我的夙愿。”   鸿钧小小地泼了他一盆冷水:“这也就意味着,你要面对的考验远胜过前世。截教因你而生,却将超越你曾经有过的所有设想,以它自己的方式发展下去。”   通天并不反驳。   他微微颔首,目光愈发沉静:“我知道,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因缘际会也好,我心所向也罢,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实现我心中的桃源净土。”   通天:“然后——以截教为一个小小的支点,再去影响洪荒上更多的人,乃至于,整个洪荒!”   上清通天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大道,哪怕对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显得太过于不切实际。   可是——明明他的道就在这里啊!   它如此璀璨,如此耀眼,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不由自主为此侧目!   向天地争得的一线生机,向众生许下的教化之愿——   倘若真的能够实现,那该是多么美丽的一副画面,足以让这世上最为固执的悲观厌世者,都有那么一刻愿意去相信奇迹!   鸿钧冷淡的瞳孔之中映出了通天此刻的模样,乌发红衣,眉眼纯粹。   有一缕水墨似的发拂过他微凉的指尖,带起几分微微的颤栗。那双不容于世的琥铂色眼眸直直地注视着他,向他展现着其中无与伦比的美丽。   “而我一定会做到!”   通天微微一笑:“不是因为我对自己无比自信,而是……我已经做好了用自己的一生去实现我的大道。”   用他作为洪荒六圣之一的,与这片天地几乎同寿的,独独属于圣人的一生!   鸿钧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忽而失却了语言,最终,也只是化作了一声长叹。   “好。”   通天看着他,目光欣喜而雀跃,像是一个得到了肯定的孩子一般,忍不住又晃了晃他师尊的手臂,同他撒娇道:“那师尊您,会陪我一起吗?”   鸿钧微微一叹,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又托起他的脸颊,无奈地重复着自己重复了无数遍的誓言,来慰藉这颗曾经饱经风霜的心灵。   “贫道会陪着你,永生永世,绝不分离。”   他吻了吻少年圣人的眉心,眉眼温和,近乎虔诚地许诺道。   他爱他啊,一日比一日更深,一日比一日难忘,从此深坠尘网,无力脱身。   竟是甘之如饴。   通天又是一笑,踮起脚尖,轻轻覆过鸿钧的唇,眉眼舒展开来,愈见绮丽多姿:“那我也陪着师尊!长长久久,与君偕老。”   从此这世间,不见别离。   *   西方,须弥山。   宝寺之中,佛铃轻响。   多宝端坐在蒲团之上,一时之间,竟是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您说,您看好我?觉得我能够使西方兴盛?”   接引,准确说,应当是天道。   他微微颔首,眸光冰冷至极:“不仅是因为你近来在西方所做的一切,让本座越发地相信你,而且,本座也查看过你的命数。”   “……命数?”   多宝瞳孔微微收缩,又见对方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语气平静至极:“你的命数。”   天道:“人人从生到死,都有其固定不变的命数,哪怕偶尔会出现一二的意外,也无法改变他们注定的命运。”   祂凝视着多宝,眼眸之中似乎浮现出一片又一片莫测的画面,又从中窥探着些许的天机。   “多宝道人,跟脚原型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多宝鼠,机缘巧合被上清通天收入门下,这是你一生最初的机缘,你因而踏上了道途。”   天道:“然后,你的命轨平静无波,一路向上稳定地发展,直至某个时刻,突然跌落谷底。由此,你获得了你的第二份机缘,命星再度焕发出光彩。”   祂说到此处,微微一笑,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神情。   这个表情在接引的面容上出现,怎么看怎么怪异,带着奇异的扭曲感与不适感。多宝只是看了一眼,便又被迫移开了视线。   他攥紧了掌心,冷静地听着天道的诉说:“你的这次机缘,与佛门相关。”   天道:“多宝道人,你生而便与佛有缘。这是天定的命数,早在你诞生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   祂的目光落在多宝身上,满意地打量着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尽力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比不笑还让人心生凉意,甚至于,不寒而栗。   多宝重复着祂的话,一字一顿,若有所思:“命中注定……我与佛有缘?”   他冷笑:“可我多宝,既为截教门下,实乃玄门首徒!又如何会和这莫名其妙的‘佛’沾染上关联?!”   多宝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封神,又想起了……他师尊。   若是他生而便与佛有缘,那为何捡到他的,待他如同亲子,恩重如山的,不是那西方二圣,反倒是玄门的三清之一,上清通天圣人呢?   这世上,除了师尊,谁还会再待他这么好?!   没有了,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天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冰凉刺骨,犹带几分不解:“上清通天,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机缘罢了,你与道门,不过是半途的缘法,注定长久不了。”   “你又何必动怒呢?”祂平静地问道,“命运命运,一半是命,一半是运,你遇到上清,是你的运道,这却改变不了你注定的命。”   想了片刻,祂又加了一句,近乎判词。   “多宝道人,注定为佛。天意如此,无可变更。”   天道:“多宝,你当认命。” 第186章 不爱牡丹花   “多宝, 你当认命。”   祂的声音中透着微微的凉意,像是昆仑山上永不止息的大雪,仿佛能将人的灵魂一并冻彻。   多宝恍惚抬眸, 视线落在那双无机质的眼眸之中,一时之间似已无言。   他坐在蒲团之上, 微微挺直了脊背, 带着些许薄茧的手指按在剑柄之上, 直至那冰凉的触感唤醒了他几分意识。   无处不在的檀香气息充斥在他的口鼻之间, 屋外的屋檐之上,佛铃悬挂在半空之中,此时正晃晃悠悠, 发出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声响。   “叮铃”“叮铃”。   多宝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这里是须弥山。   西方佛门发端之地,日月星辰环绕, 乃佛居住的地方。比起未来的灵山, 须弥山对佛门的意义更加重大,因为这里是“始”, 一切的起源,一切的开端。   前世,他因缘际会踏入过此地,为着逆天改命, 为截教谋取生机一线;今生,他又因着前世的缘法, 再度踏上须弥山,以求他佛道双修的大道。   与佛有缘。   真是一个再贴切不过的说法。   只是多宝望着眼前的“接引”,微微攥紧了自己的手掌, 却是倏忽扬起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是吗?我不信。”   对方似乎对他的执迷不悟大感头痛, 眉头微微立起:“为何不信?”   天道循循善诱道:“若不是与佛有缘, 你岂会亲自来此?那上清通天想必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送你来到西方,成全你的大道。”   多宝仍然摇头,目光淡淡地瞥过了他,又望向了窗外。   屋外的红墙边上,此时正有蚂蚁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过,它们背着相较于自身显得体积格外庞大的大米,往返在墙角边沿。   偶尔又从伽蓝们的脚底下经过,长长地连成一排黑线,却又不曾惊扰他们。   他看得出神,又慢慢地组织起了话语,轻声答道:“您这般说辞,分明是倒因为果,忽略了根本了。”   天道看着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静谧了几分。   良久,祂笑了起来:“哦?”   多宝也笑:“我会入佛门,并非是因为我同佛有缘,反而恰恰是因为,我的师尊选择了我。”   多宝仰首望天,眉眼微微舒展开来,神情之间忽而生出几分虔诚之意。他仿佛在虚空之中瞧见了什么,神色都显得怅然几分,吐出的一字一句,俱是真心实意:   “我的师尊,截教通天教主,玄门三清道尊之一,他选择了我,带我回昆仑,授我正统的上清心法,教我移山搬海的玄门道术,又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带我入了大道,登无边仙途,踏无上妙境,如此,才会有眼下的多宝道人。”   祂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多宝看见了也当做不曾看见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多宝:“你们认识的多宝道人,是通天圣人一手教出来的多宝道人。”   他反复强调了这一点,方才轻笑一声:“……而不是最初的,那个弱小的,与别的生灵毫无区别的多宝鼠。”   天道凝视着他:“那又如何呢?多宝鼠,多宝道人,乃至于未来的佛祖,不都是你吗?”   多宝只是笑,眸光却已然冷淡了下来:“您或许不会懂,但是多宝自己却心知肚明。”   “这世上觉得多宝道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很多,就连我那眼高于顶的二师伯,也不曾在这一点上贬低于我,哪怕他实在看不上我的跟脚。”   他低低地笑着:“师祖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也曾把我放入眼中打量了一二,夸赞了我两句;西方的这两位,接引和准提道人,之所以会将目光投到我的身上,也不过是因为我是上清圣人的首徒,是截教的大师兄……归根结底,全是因为师尊罢了!”   天道垂了眼,目光冰冷至极。   多宝眉眼愈发放肆,神情近乎张扬:“但是彼时彼刻,这些神佛绝不会将目光投落到一只平平无奇的多宝鼠身上!别说什么‘与佛有缘’,怕是看我一眼,也全然当做视而不见,更有甚者,当心生厌恶!”   “只有师尊,只有师尊不在乎什么惊才绝艳的多宝道人,什么佛道双修的传奇人物!”   他轻笑一声,神情中甚至显露出了几分无奈之色,忍不住微微摇头叹气:“恰恰相反!我师尊所在意的,分明是那只昆仑山下,垂垂将死的多宝鼠。”   年幼的上清抱起了雪地中的多宝鼠。   多宝鼠鬼使神差应下了这份师徒之缘,从此决定了他一生的道路。   多宝:“没有师尊,就不会有玄门的多宝道人,没有师尊,更不会有如今佛道双修的多宝!”   他看着天道,微微搭下了眉眼,一字一顿说道:“您错了啊。多宝从未与佛有缘,多宝此生唯一的缘法,分明是我的师尊。”   这实在是很好理解的。   倘若将时间再倒退个千万年,回到他与通天最初相遇的那刻。若是彼时的通天并未在茫茫的雪原之中瞧见他,那多宝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刻。   若是通天未曾收他为徒,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以至于他成了整个玄门名副其实的二代弟子之首,往后又如何会有这个机会,踏上灵山,替截教逆天改命?   一切的最初,分明是因为他师尊一念而起。   哪有什么与佛有缘?   只有上清通天始终不改的善念,方才成全了如今的多宝道人!   多宝说至此处,轻轻一笑。   他将手伸入衣袖之中,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柄透着寒光的长剑。   ——剑为何名?诛仙是也!   屋内的空气愈发寂静了起来,多宝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只是他面色不改,依旧选择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这柄长剑,手指轻轻抚过那如雪般冷淡的锋芒,听着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之声。   他素手挽了剑花。   须弥山上空,那翻滚的乌云愈发得庞大,渐渐地,整座山头的天色都暗了下来。   这浓墨似的色泽不仅覆盖了须弥山,更冲着远处毫无止境地扩张了下去,仿佛要将整个西方都一一吞噬,以求满足其贪欲。   天道问道:“多宝,你想做什么?”   他道:“尊上,我不想认命。”   多宝的眸光在暗下来的天色之中,愈发显得深邃起来。   只是细细看去,那瞳孔深处,却仿佛有一圈金色的莲花。   莲花生万象,万象显神通!   多宝:“我师尊待我那般好,我信他,慕他,愿意去做每一件他让我做的事情,可他只告诉我一句话——你要自己去把握自己的命运。”   他轻轻笑着:“截教所求,生机一线。我为截教中人,愿随我师尊行此大逆!”   天道看着他,目光中仍然透着几分平静的意味。甚至于,祂笑了起来:“你师尊敢对本座动手,那是因为他是未来的洪荒圣人之一,本座动不了他。可是多宝,你又有什么?凭何敢对本座出手?!”   言至最后,祂话语中的森然杀意几乎掩饰不住。   天道望着多宝,仿佛又瞧见了那破空而来的,出自上清通天的一剑,眉目之中显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憎恶之色,周身煞气凌然,甚为可怖。   多宝看着他,凝视着那张原本属于接引道人的面庞,目光落在了其脖颈之侧。   这一次,他清晰地瞧见了那个黑点。   而透过那个黑点,他窥探到了另一双冰冷的,淡漠无情的眼眸,没有瞳仁,只睁着一双死白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多宝静默了一瞬,却是开口问道:“尊上,在我们最终动手之前,也许您可以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吗?”   他站起身来,执着诛仙剑,遥遥与对面之人对视:“接引道人,去了何处?”   天道凝视着眼前之人,冷笑连连,并不回答。   多宝只是摇了摇头,像是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他愈发用力地握住了剑柄,抬眸望着那副熟悉的躯壳,眸光中流露出些微的怜悯之意:“这就是与您交易的代价吗?”   多宝道:“他们信了您,而您,最终抛弃了他们。”   天道面无表情:“无用之人,自然会被本座抛弃。”   祂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一个冷笑:“鸿钧虽说背叛了本座,但是他当日所说的话,确实没有什么错误。西方的这两位道人,着实废物,比不上上清通天半分。甚至于,他们在自己的大道上,都比不上他的弟子。既然如此,本座又何必留着他们呢?”   天道说着,又抬眸望向了多宝。   这一次,祂的面容愈发扭曲了起来,光洁的面颊之上,甚至出现了一二的裂缝。裂缝之中透出的并非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片彻彻底底的虚无和空洞。   风从裂缝中穿过,甚至能听见清晰的回音。   天道:“截教多宝,你确定你要同本座作对吗?本座确实十分看好你,也相信你可以做到接引和准提昔日未曾做到的一切。上清通天能够给你准圣之位,却再也无法令你真正成圣。汝之一生,注定匍匐于那些真正惊才绝艳的人之下。”   天道:“截教多宝,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祂始终无法理解情感,也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若是无法令其动摇,那一定是因为祂给出的利益不够多,而不会是因为其他缘由。   故而,祂望着眼前的多宝道人,压抑下满心的怒火,再一次,再一次挤出了祂所剩无几的耐心,对着他劝说道:“或者说,你还想要更多的东西?你可以提出来,只要你想要,本座都可以给你。只要,你选择站在本座这一边。”   天道:“多宝鼠的跟脚到底是差了一些,甚至你想要再换个跟脚,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祂自认祂给出了祂最大的诚意,却只见得多宝愈发淡然的笑容。   “我拒绝。”   天道:“……执迷不悟。”   祂的眼眸之中满是厌恶之情:“就跟那个该死的上清通天一样!”   多宝微微一笑,知道祂已经彻底丧失了耐心。   只是他心中并不畏惧,反而生出了一二欣然之色:“我的荣幸。”   能够像他的师尊,多荣幸。   天道:“很好。”   “那你今日,就留在这里吧!” 第187章 此心可长存   西方的天空在一瞬之间就暗了下去, 仿佛有人按下了光明的开关。   整个世界阒然无声,只听得一声又一声佛铃的轻响,回荡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   那“叮铃”“叮铃”的声响之中, 似乎蕴含着独特的韵律,引得人不自觉去听, 不自觉去看。   多宝的眉睫颤了颤。   他敛了眉目, 握紧长剑, 抬眼的瞬间, 目光中尽是一片平静之色。   那是一个此刻的他绝对无法匹敌的对手,哪怕是他师尊来了,也不能对此等闲视之。   即便如此, 多宝依旧没有畏惧。   他凝神望去,眸底的金色莲花愈发清晰, 愈发明亮, 道韵天成,灼灼生辉。旋即微微扬起唇角, 露出一个淡然的笑。   “那就要看您的本事了。”   多宝:“多宝不才,到底也忝列我师尊的门墙之下,与您如今所占据的这一具躯壳,修为不过在伯仲之间。”   他笑一声:“却不知您的实力, 又能发挥出几分?”   对面没有说话。   只是这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到底是落了下来, 转瞬之间,便已经淋湿了厚实的土壤。   那些匆匆忙忙来去的蚂蚁们,眨眼间便被流水冲走, 不知道去往何处了。   多宝折身一闪, 出现在了宝寺的穹顶之上, 任凭雨水纷然而落,沾湿了他的衣袍。那冰凉的雨丝渗入他的脖颈之间,泛着丝丝寒意。   诛仙剑染上了雨丝,寒芒一闪,却似比那无尽纷然的雨水更透出几分森然的杀意。它微微发出低低的鸣声,仿佛在颤栗,在期待。   它在期待一场痛快淋漓的,拼尽一切的殊死搏杀!   只求,一剑诛仙!   杀意汇聚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将这片本该虔诚向佛的圣地,染上了再也挥之不去的浓郁的血腥味。   是谁的血?   ……   通天忽而睁眼,伸手按住了袖中嗡鸣不已的三柄长剑。   戮仙剑、绝仙剑、陷仙剑!   碧游宫的寝殿之中,桃花浓郁,送来浅浅的花香。他端坐在云榻之上,眉目微微拧起,感受着心中忽而泛起的悸动之感。   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他的掌控之外,悄无声息地发生。   鸿钧侧首望来,目光落在通天微蹙的眉睫之上,起身在他身旁坐下,又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他眉间,轻呵一声:“发生了什么?通天?”   通天抓住了鸿钧的手,唤了一声师尊,却又仍然微垂着长睫,细细地感受着什么,旋即开口道:“不对劲……很不对劲。”   通天抬头问:“师尊,多宝最近有信传回来吗?”   鸿钧看他一眼,长眉微皱。   道祖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又站起身来,以法诀寻找起最近收到的信笺,将那整整一叠信翻了一遍之后,他方答道:“没有。”   鸿钧:“他最近不曾来信,最早的一封,也有将近月余。”   通天深吸一口气,肯定道:“西方那边出事了。”   鸿钧闻言转过身来:“你能确定吗?”   通天已然站起身来,又从旁边的墙壁上取下了朝生剑。他从剑鞘中抽剑,手腕一转,剑意横生。   一袭红衣,艳艳绝尘。   “师尊,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道,“但是多宝动用了诛仙剑。”   通天:“若无大事,他不会用剑。”   鸿钧并未怀疑他的直觉,以及对多宝的了解。毕竟,多宝算是通天从小养到大的徒弟,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多宝身体孱弱,他还特意将他放在茶杯里养着。   嗯,茶杯鼠,这很合理。   既然如此……   鸿钧眸光一闪,忽而道:“多宝如今算是个什么修为?”   通天答:“准圣中期,差一点便可再上一步。只要他想的话。”   他说着也反应了过来:“接引如今并未成圣,又一直想着别的旁门左道,他与多宝的修为差不了多少。若单纯是接引的话……多宝不可能动用诛仙剑,莫非——”   通天攥紧了长剑,神色倏忽大变。   “那位也在?也是,祂怎会不在?祂是为西方而来的吗?还是说,祂专门在等着多宝自投罗网。”他一连说了数种猜测,又等不及地推开了门扉,匆匆往外面走去。   万千桃花纷然中,圣人一眼望向了西方。   乌云压顶,雷霆遍布。黑压压的劫煞遍布在洪荒各地的天空之上,令他一时瞧不清那里的情况。   鸿钧紧随着他走了出来,又伸手掐算了一二,良久,他拧眉道:“算不出来。”   通天喃喃道:“算不出来就对了。正是因为算不出来,多宝才一定出事了。”   他抬步就要化为云光而去,又被鸿钧伸手拉住了衣袖:“你我同去。”   通天怔然了一瞬,又见鸿钧平静的面容:“师尊,您还是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可以……”圣人话还没说完,又被迫闭上了嘴。   鸿钧伸手抵在了他的唇齿之间,阻止了他的劝说,又缓声开了口:“碧游宫如今有多位圣人坐镇,无需贫道在这里看着;你要面对的又是天道,为师哪能让你一个人前去。莫要多言,正事要紧!”   他加重了语气,一时之间,通天也来不及反驳他。   圣人嘴唇动了动,仍是只吐出半句:“师尊……”便已经被鸿钧牵住了手,十指稳稳地扣在掌心之中,旋即便施展法术,化为一道流光而去。   他于法术的间隙中回头,望着身边紫衣白发的道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鸿钧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一般,转过头来,淡淡地瞧了瞧他的模样:“通天,你这个习惯应当改改了。”   “是为师没有好好教你吗?为何总想着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担起来?你以为你以你一人之力,就能对抗天道吗?”鸿钧寒声问道。   通天:“……别骂了别骂了,师尊,弟子知道错了。”   鸿钧重重地瞪他一眼!   通天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他师尊的反应,片刻之后,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糟糕,他师尊看上去十分生气的样子啊。   通天:“师尊……您别生气嘛。”   鸿钧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啊,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若是没有贫道在此,你当如何是好?”   怎么过?   凑合着过,敷衍着过,凉拌着过……   通天下意识回想了一下从前在碧游宫中的岁月,竟有那么几分想不起来了。如果没有师尊……那大底也就是一日又一日,平静而寂寞地过着吧。   “这不是……有了师尊嘛。”他小小声地嘀咕道,“师尊已经在我身边了啊,那过去的日子,就当不曾存在过好了。”   鸿钧闻言低首,圣人不自觉地偏开了视线,想了想,又回应着牵住了他师尊的手:“师尊,师尊您快点啊师尊,我那么大一个徒弟还等着您去救呢!我好不容易养这么大的徒弟,他可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一只多宝鼠了!”   鸿钧:“……贫道知道了。”   通天忍不住加大了音量,眼眸也倏忽瞪大:“仅仅是知道了吗师尊?”   鸿钧:“好,我们立刻就去。救那只……最最可爱的多宝鼠。”   谁让他徒弟喜欢呢?他徒弟喜欢的东西,他这个做师尊的,总要为他去拿到手的。   无论挡在他面前的人是谁,又或者说,是那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着的——“天命”。   鸿钧微微抬首,又想起他留在紫霄宫中的躯壳。   而且……他与天道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   事情并未超出多宝的预料。   以至于哪怕他受伤颇重,仍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道借着接引的身躯下界,果然也会受到那个躯壳的限制,无法真正发挥出祂作为洪荒至高无上的主宰的力量,故而,他们真正比拼的,也唯一显露出无边凶险之处的,是道。   大道无形无相,大道生育天地。   无人不在大道的庇护之下,循着祂所在的方向,苦苦追寻着长生之途,哪怕是天道也不例外。   天道同样在大道的掌控之下,无法彻底越出“规则”的限制。   而这,就是多宝的机会。   茫茫天地之间,大雨纷纷而下,几乎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多宝道人足下踏着金色莲花,手执诛仙宝剑,对抗着那汹涌至极,强行压下的至高之道。   那是凡人与天的斗争。   何等的残酷,又是何等的耀眼夺目,哪怕是这冲天的雨幕,也无法压下这场斗争自带的史诗感与悲壮感。   后世之人所向往的瑰丽无边的神话时代,正是由凡人与天的斗争所组成的。   天柱折,地维绝,有上古之神女娲炼石补天;夸父追逐太阳,后羿引弓射日;精卫鸟撷来石子欲要填补大海,愚公以万万代之奋斗,移山搬海……   神话的时代因其而耀眼夺目,哪怕只剩下只言片语,亦令人不觉向往。   天道无处不在,祂的声音邈远而宏大,仿佛自九天之上降下,近乎审判:“多宝道人,你执迷不悟,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何等愚蠢。”   多宝仰头看他,染血的衣襟于大雨中飘摇。   他睁大眼似想看清天道的模样,又似乎只是在展现他的永不屈服。   “那又如何呢?”他微笑,“您是如此的强大,也是如此的弱小。就算多宝命陨此处,也当有后来人再行逆天之举。若是千万人一起反抗您,您又能逃到哪里去?”   “而且,你口中的命运也是如此的脆弱。”   多宝道:“多宝从不曾与佛有缘,我的命运,一直掌握在我的手中。”   哪怕是死在此刻,也算是成全了他的抗争。   不是吗?   多宝笑着,甘之如饴地挥出了最后一剑。   电光雷闪,时间定格。 第188章 譬如今日生   天地间的雷光定格在劈下来的一瞬, 白芒耀眼,遮天蔽日。   晦暗的天空之下,多宝眉眼淡淡, 手中的诛仙剑流转着锋锐的光芒,一如它诞生的那个瞬息。   道人的衣袍被淋漓尽致的大雨浸得湿透, 而他眼中的战意却焕发出灼灼的光彩。   西方境内, 那些跟随着多宝而来的僧人们不禁抬起首来, 遥遥望着身后近乎末日般的景象。   领头的那个赤足僧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双掌合十,盘膝而坐,喃喃地念起经文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落, 他的眉睫上尽是湿润的水珠,可这丝毫不改他的虔诚之态。   “我佛……”   见到他的举动, 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   他们有的合掌祈祷, 有的背诵起熟悉的经文,却无一例外地将目光投落到了须弥山的方向。   “爹, 你说那边发生了什么?”有青年侧首问着眉目苍老的老人,神情间带着几分担忧之色。   老人摇了摇头,他同样不甚清楚。只是他到底有着更为长久的人生经历,因而比起青年来, 他面上的表情更为平静,人也更加从容。   “他遇到了麻烦, 不是吗?”   老人凝视着远方的景象,又平淡地对着青年开了口:“也许,我们可以为他祈祷一二。”   老人寻了一处平整之处, 一拂衣摆, 安然地坐了下来, 又合掌轻声念诵道:“佛言:恶人害贤者,如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坌己身。贤不可毁,祸必灭己……”   佛说:无德的恶人要加害有道德的贤人,必然会令自己招致灾祸。   世间既有因果循环,当有报应不爽。   老人闭着眼,不去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雨丝,只从自己的内心汲取着令他平静的力量。与此同时,他又静静地想着:那么这一次的公道与报应,何时才会来呢?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是现在、立刻、马上。   这一幕景象落在广袤无垠的西方大地上,实在是格外渺小,叫人不由自主将之忽略了去。   天道的视线从来不曾落在这些人身上,那庞大到近乎无可匹敌的沉重威压,只对着多宝道人一人落下。   惶惶天地之间,多宝握剑的虎口隐隐发颤,崩裂。   鲜血从上面源源不断地落下,濡湿了他干净得不染尘埃的衣袖,血渍左一道,右一道,看上去分外狼狈,甚至手上的诛仙剑也沾染了那黏稠的血渍。   诛仙剑发出一声凄然的悲鸣,它的剑身亦在颤抖,尽其所能,呼唤着另外三把长剑。   天意如此,总让人徒呼奈何。   多宝额间浮现出细密的冷汗,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了起来。   他再也握不住诛仙剑,以至于长剑自他手中跌落,无力地落入尘土之中,被那流水冲刷着上面沾染的血渍。   诛仙剑剑身上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仿佛同凡间的铁剑再无任何区别。   他整个人也被迫半伏在地,沉沉地,重重地喘息着。   天道似乎终于满意了起来,祂凝视着这一幕,理所当然又平静至极:   “这就是逆天而行者的下场,你是如此,上清通天,亦是如此!截教多宝道人,你既然不认你的命,那就当抱着你的信念,陨落于此!”   而祂,不会再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   多宝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他只半阖了眼眸,额上黏湿的发丝垂落了下来,掩盖了他微微失去焦距的眼眸。   多宝的头顶是难以抗衡的威压,诛仙剑暂时被压制失去了力量,眸底的金色莲花也随之黯淡……   他仿佛已经失去了一切抗争的力量,注定陨落在此处。   嗯,不对?   多宝道人的耳边,似乎再度传来了若隐若现的佛音。   空旷的天地之间,悬挂在屋檐上的佛铃早已被剑气横扫斩灭,它们被劈成两半,坠落在污浊的水洼之中。   金光普照的宝寺圣地,也被迫失去了平日的光彩,愈发黯然。伽蓝们见此情景,终是心生畏惧,匆匆逃离,不敢再回头看此处的景象……   这佛音从何而来,为何如此清晰,又如此响亮,在他心头响起,震耳欲聋?!   远处的山野之间,僧人们虔诚的祈祷声飘飘渺渺散落在天地之间。   一只熊罴悄无声息地从洞穴中爬了出来,又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须弥山。仿佛瞧到了什么画面,它低低地发出了一声低吼,又伸出巨大的手掌拍向身旁的大树。   大树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它却仍然凝望着山头的宝寺,口中发出不明意义的声响。   整片西方之地,由多宝建立的佛寺之中,香烛轻轻燃烧,衬托得那低眸敛目的神祇,眉眼愈发温柔!   佛音浩荡!   那是来自西方众生的信仰之力!   ……   多宝忽而闭上了眼,在命悬一线的关头,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   他,多宝道人,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只多宝鼠。   他曾是上清通天圣人座下首徒,念了半生的《黄庭经》,直至每一句道德金文都深入骨髓之中,再也无法抛却。   可到底抛却。   他,后来又入了西方灵山,在菩提树下顿悟,以亿万年的岁月,宣讲佛法,改小乘佛教为大乘佛教。佛家的经典亦贯彻在脑海之中,像是灵魂的一部分。   他几经波折,辗转反复的人生命途决定了他的大道,一半是三清妙音,一半是如是我闻。   他在佛道两个方向修到了极致,因而也无可避免地迎来了他的危机。   即:佛与道,如何才能共存在他的身躯之中?   抛却其一?   可它已然是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强求圆满?   可道依旧是道,佛依旧是佛!   命运如此,总叫人无可奈何。可他总想着,要去战胜这样的命运。   因而,他为他的大道,求索了无数的岁月。   自前世到今生,从玄门到灵山。先修道,后修佛,如今佛道双修,互相佐证,又互相排斥,苦苦寻找着唯一的平衡点。   多宝忍不住去想:他的道在何方呢?   ……   惶惶天地之间,头顶威压重重。   天道垂眸望去,只见多宝道人颓然半跪在血水之中,袈裟曳地,长剑黯然。袈裟为佛门弟子之衣,诛仙剑乃是玄门重宝,珍贵无比。   此两物,如此矛盾!偏又如此和谐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恰如他这个人一般!   诸般念头只是一霎而过,眼前的杀机却是历历在目!   天道下定了决心,便已然不会为其犹豫。此人既然不能为祂所用,那么,他就只会是一块碍眼至极的绊脚石,一个必须要去扫除的阻碍!   祂再度催动了接引的身躯,丝毫不顾虑这具身体的崩溃与毁灭,光洁无瑕的皮肤之上,道道裂缝清晰可怖。   那双古井无波,漠然无情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多宝,像是已经宣判了他的死亡。   “怪就怪,你与本座为敌吧!”   多宝道人却是不为所动,深陷在耳畔那道佛音之中,再也不受外界的干扰,竟是陷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顿悟之中!   这是何等的天赋?!以他这般低下的跟脚,偏生有着这样超然于绝大多数人之上的灵慧!   见此情形,天道眼中杀意更甚。   雷霆划破了天地,往着多宝头顶重重地劈砍而去,而就在这个瞬息,原本黯然失色的诛仙剑,竟是自行挥动,剑光如雪般清绝,生生挡下了天道一击!   ——那是通天留给他弟子的庇护。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多宝下定决心,自己去寻觅自己的道的时候,他那个始终放心不下自己弟子的师尊,便为他设下了这样一道禁制。   通天对他说:你可以肆无忌惮,横行天地。只要他想要,只要他愿意。   因为他的师尊始终在他的背后。   所以,多宝可以放手一搏,无所顾忌。   茫茫的雨水遮蔽了天地,入目皆是雨幕纷纷,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瞧不见,多宝的眼珠子却是无声无息地转动了一下,整个人从木然的姿态霎时间变得灵动。   他不自觉地凝望着眼前这一幕,望着那道出尘的剑光,有着凛然的风骨,决然的姿态,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   那道剑光庇护着他,一如他的师尊,自始至终,从来不曾改变。   多宝不自觉地伸出手来,似想去触碰那道冷淡的剑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上面遍布着斑驳的血迹,一眼望去,格外得触目惊心。   “师尊……”   多宝喃喃念着,眼眸中似乎闪烁着浅浅的光芒。   天道的目光却是极为冰冷可怖,祂望着诛仙剑,眼底是愈发寒透的冷意,像是永不消融的冰雪。   “诛仙剑……”   “圣人剑意!”   天道为天道,可接引只是准圣!   祂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怒意,以身躯的彻底崩溃为代价,对着眼前的蝼蚁悍然出手!   他该死!   他早就该死了!   若是祂可以动用全部的力量,他,已,经,死,了!   诛仙剑上留下的一道神识到底维持不了多久,不久就彻底化为流光散去。   可是此时此刻,通天圣人与鸿钧道祖,终于赶到!   “汝安敢如此行事?!”   见此情形,通天登时大怒,眸光冷冽之中,仿佛有烈火灼灼焚烧。   红衣圣人一步踏出,诛仙剑落入手中,登时光芒大盛,携着九州四海之势,迎面斩下!   而在他的身后,多宝仰起首来,凝望着圣人的背影,眸光微微翕动,心中的念头仿佛彻底通畅。   与通天的相遇,那是一切的初始,也是他命途的开端。   多宝合十双手,低眸祈诵:“佛曰……佛本是道。”   一念既出,大道成矣!   作者有话说:   1.佛言:恶人害贤者,如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坌己身。贤不可毁,祸必灭己……”——《四十二章经》   释迦牟尼佛说:无德的恶人要加害有道德的贤人,就好像面朝天唾口水一样,口水并不能唾到天上去,还会落到自己脸上;迎着风扬灰尘,灰尘并不能扬到别处去,还会反转来撒落自己的身上。贤人是不可以毁谤的,毁谤陷害贤人,自己必然招祸而遭毁灭。   2.《佛本是道》——洪荒流的开端 第189章 舍命陪疯子   通天何等惊怒!   他来不及思考, 便已经挡在了多宝面前,诛仙剑轻鸣一声,毫不犹豫地跃入他的掌心之中, 如臂使指,随心而动。   杀伐之剑, 自当从杀伐之主!   转瞬间, 一剑斩出, 惊天动地!   天地间风云涌动, 万千雷霆在云层之中翻滚涌动,它们在极短的时间内,竭力聚集了起来, 强行吞没了那道来自圣人的含怒一击。   霎时间,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上生生出现了一片空白之色, 仿佛人受惊吓时那副惨白的面容!   通天圣人一袭红衣烈烈, 眉目冷峻森然。   他微抬下颌,注视着头顶的天穹, 又缓缓地执起了手中的诛仙剑,遥遥指向了天道!   虚空之中,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眸凝视着底下的红衣圣人,心头的情绪剧烈地翻滚, 仿佛有烧红的铁棍正烫过心口,泛起极致的痛苦。   “上, 清,通,天!”   祂垂着眉目, 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名号, 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通天, 神情近乎憎恶。   通天声音冷冽,丝毫不为所动:“天道!”   一人一道就这样隔着遥远的时空对视,彼此眉目冰冷,偏又含着无边的怒气。圣人为着自己的徒弟,天道则为祂那被强行阻拦的杀招。   一时之间,天地寂然。   无人敢在此关头发出丁点声响。   天道看着红衣圣人,一半是极致的愠怒,另一半却是格外的心惊。   明明,明明才只过去了那么几万年,为何上清通天已然有了这般实力,甚至连祂……连祂也……   不,不可能!定然是接引这副躯壳限制了祂的力量!   祂一边想着,又侧首瞥过随着圣人一道而来的鸿钧道祖。霎时间,怒意又更深一重:“你倒是真的敢来!”   鸿钧闻言,漫不经心地走上前来,闻言微微抬眸:“贫道又如何不敢来?”   他走至通天身旁,侧首瞧了眼多宝,方才以眼神对着通天一示意,转而将人挡在了自己的身后,语气淡淡地开了口:“好久不见,尊上。”   鸿钧:“多年未见,您的状况似乎不怎么好啊?为什么呢?难不成,是被我徒弟打的吗?”   多么亲切的关怀啊!   天道垂眸望去,却只觉得一阵气闷,愈发汹涌的怒火盘绕在祂的心头,让祂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祂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代言人,唇边的笑容都已经寒透:“鸿钧,你是诚心想同本座作对吗?就为了……你的小徒弟?!”   在祂的目光之下,鸿钧面色丝毫未改,甚至还偏过首去,静静地凝视着一旁正关切地询问着自己徒弟状况的通天圣人。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圣人的面容之上,仿佛周围的所有事物都不复存在。   道祖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一眼望去,竟是格外的温柔亲昵。   天道的神色倏忽冰冷,连连开口道:“好,好得很!”   祂下意识就想再度催动自己的力量,又倏地发觉自己再也无法调动哪怕一缕的天地灵气。停顿了片刻,天道微垂了目光,低下头去,打量着自己的这副躯壳。   一片虚无。   什么都没有。   原本属于接引的身躯早已化为片片碎片,接着悄无声息地崩裂成了细碎的光点,洒落在茫茫天地之间,顺着那淋漓尽致的雨水落往大地,不知将去何处。   宝寺之中那株高大的菩提树轻轻摇曳,倏忽间,叶片枯黄衰老,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力,刹那便已显出苍老之态。   准提已逝,接引亡故。   这株伴生的菩提树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走向了它生命的终点。周围的草木随着它的死亡,亦显出几分哀戚之色,原先翠色的光芒倏地黯淡了下去,失去了原先的光彩。   世界忽而寂然一片,再不见生机半分。   “……”   多宝睁开眼来,入目便瞧见了这副景象,不知为何,又低低地叹了一声。   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身躯无比的疲惫,精神却格外的好,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他的魂魄之中,只要他想,便伸手可触。   也许……那就是他的成圣之路。   倘若这个洪荒允许再诞生一位圣人的话。   不过,就算不能成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成功晋升准圣巅峰的多宝这样想着,又不自觉地抬了眼,怔怔地凝视着眼前正对他嘘寒问暖的红衣圣人,整个人本能地就放松了下来。   反正,这个洪荒还有他师尊在呢。   师尊永远都会喜欢多宝鼠的。   ……   通天正抓着多宝的手腕,反复查看着他的状况,又往里输送着纯粹的上清灵气,随即紧张不已地问道:“多宝?你感觉如何?伤口还痛吗?有没有损伤根基?”   他一边问着,还一边忍不住骂道:“天道这王八蛋,看本座等会不把祂往死里打!”   天道:“……”   祂回过神来,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眼前的红衣圣人。   不得不说,通天圣人拉仇恨的能力还是一等一的,哪怕有他师尊在此打岔,也阻止不了他成为天道的一仇。   鸿钧见此,微微抽了抽嘴角,不觉摇头感慨一声,转而看向了天道,试图再转移一下这位的注意力:“尊上,您有什么想对贫道说的吗?”   天道却只望着通天,眉目冰冷:“把本座往死里打?大话谁都会说,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上清通天,你别以为你摸到了大道圣人之境,便能这般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鸿钧:……可以说吗?这真是拉都拉不回来的仇恨啊?   他家小徒弟,难道生来就是个脸T吗?   他想了想封神量劫时的景象,眉眼微垂,陷入了深沉的思考:搞不好,这确实是真相之一呢。   通天抬眸望去,旋即冷笑一声。   他确定多宝的状况还算不错,便又站起身来,拔出了一旁的诛仙剑,又抖了抖衣袖,信手从袖里乾坤之中取出了另外三把长剑。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单单一柄诛仙剑,哪怕是杀伐重宝,或也比不得盘古幡、太极图之类的先天法宝,但诛仙四剑一齐现世,所组成的诛仙剑阵,却是这天地间最为强大的杀伐之阵!   在前世,诛仙剑阵先为魔祖罗睺所掌控,陨落在诛仙下的神仙数也数不清,因而蒙上了无边血煞,导致法宝的境界跌落。   而今生今世,诛仙却尚未染血!   通天一手执剑,目光平淡至极地落在那虚空之上,却仿佛带出了无边的压迫感。   今生今世,或许这诛仙剑,再也不会“诛仙”……   却会染上,属于天道的刺目鲜血!   “是吗?既然您那般自信,或许也愿意来亲自试试,诛仙剑阵的锋芒!”   通天微微弯眸,眼尾勾勒一笔艳绝之色,像是在烈火之中熊熊燃烧的盛世牡丹,灿烂夺目,令人顿时恍惚失神。   在场的两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他,目光炯炯,满怀信任。   鸿钧微微叹上一声,顺手从广袖中摸出了他好久未曾动用的量天尺——不然呢?他来这里就是准备舍命陪疯子的啊。   紫衣华发的道祖神色淡淡,风姿卓然,平静地立在纷纷扬扬的雨幕之中,却仿佛高坐蒲团之上,垂眸望着脚下的诸般红尘纷扰。   他到底入了红尘,为一人,求一心。   多宝则掂量一下自己的状态,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眸光一扫,便已换了一身杏色道袍。   秋水长剑落入手中,稳稳地握紧剑柄,他抬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红衣圣人,已然做好了跟随他师尊再战一场的准备。   总而言之……此刻的压力给到了天道身上。   真是非常大的压力呢=v=   天道的目光从这人望到那人。   祂亲手选择的洪荒代言人,鸿钧道祖。   原本应当成为天道圣人之一,如今却只想踹翻棋局,翻身做主的通天圣人。   还有祂颇为看好的,能够代替接引和准提掌控整个西方的多宝道人。   或许……还有更多的,更多的人。   妖族也好,巫族也罢。他们不知从何处洞悉了命运的陷阱,始终不肯踏入其中。本该如火如荼掀起的巫妖量劫,此时却见不到半点影子。   甚至于……巫妖两族不知何时,还渐渐地走到了一起?!   天道凝视着命运的轨迹,看着女娲与后土成为了挚友,再看着帝江皱着眉头和帝俊交流,许久之后,又渐渐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正所谓: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   祂的心微微泛起几分冰凉,又瞧见了太阴星上,属于月神望舒的红线隐隐约约与巫族的后羿有了一二的交织,尚且不知是否能够修成正果,可这已经足够令祂怀疑道生。   “为什么?”天道喃喃地询问着,无比困惑,无比不解。   祂问道:“你们为何一个个地,都要踏上这条万劫不复的道路,来一心一意地反对本座呢?”   通天闻言抬首,长剑斜指,眉眼张扬彻骨:“你问为什么?”   他笑一声:“为了一切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所有不该有的劫数和苦难,为了属于洪荒众生的,最终的,也最为美好的未来!”   “从今往后,再也无人可以替我决定我的命运!”   通天微微笑着,轻声起誓。   作者有话说: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封神演义》 第190章 万事前身定   诛仙剑阵裹挟着汹涌的杀意, 随着圣人一念,于茫茫天地之间起阵。   头顶是乌云蔽日,底下是剑气纵横, 通天圣人一手执剑,瞳孔中透着极为浅淡的冷意。他自乌云的下方缓缓抬首, 凝视着那位居高临下俯瞰着他的洪荒主宰。   风雨大作, 长风卷席。   他却仿佛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发光。   那般浓墨似的夜色也无法掩盖通天眸底灼如耀阳的光亮。   他自始至终坚定无比, 扬眸笑起来的模样让人忍不住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哪怕这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与……近乎妄念。   所有劫数都该为他退却,一切挫折与磨难都不该降临在这世间!   倘若他所求的是美好与希望,那么这个世界本就该亲自给予!   顺理成章, 合情合理。   天道长久地注视着他,以一种全新的视角与姿态, 凝视着祂曾经不屑一顾的上清圣人, 像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将他视为了对手,以及……必须要彻彻底底铲除的敌人。   不仅是他, 也包括他身后那群人。   “你便那么笃定,你能够做到吗?”祂瞧着瞧着,竟是倏忽笑了一声。   通天微微眯起了眼眸,闻言付之一笑, 眉眼间含着几分慵懒之意:“这种事情,您就不用过于关心了啊。”   “今日您既然来了, 不如就别走了吧。”通天弯眸浅笑,像是十分好心地提议道。   只是他指掌中长剑一斜,直直地指向那浩渺无穷的天穹, 冲天杀意凌空而起, 又显露出了他内心的冰冷与愠怒。   倘若……倘若他刚刚再来迟一步。   封神之战中遍地的战火仿佛又在瞬息之间映入他眼瞳, 于深邃的瞳仁之中,静静地燃烧。   多宝身上的血迹又唤醒了某些十分糟糕的记忆,令他的心情愈发不好了起来。   天道却是轻轻一笑,目光淡漠至极:“本座若是想走,如今的你,却还是拦不住的。”   通天的回应也是十分简单,他随手挽剑,剑光吐出三分,恰如皓月当空,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   那是极美的一剑,晕染开万千的莲花,却在那个瞬间,透着生杀予夺的气息!   剑为君子之器,亦承杀伐之道!   天道垂眸敛目,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意念一动,又化出了万千道意,居高临下,将他挡在了其中。   千万种道途将通天包围在其中,动摇着他的意志,摧残着他的心灵。   可这一切,都挡不住通天的剑!   红衣圣人对他身边出现的一切景象都视若无睹,焕发着灼灼生机的朝生剑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旋即迎面斩下!   一剑出,万法破!   在绝对的力量与信念面前,所谓的法则也好,规律也罢,都如同一张薄薄的纸张,脆弱得好像不曾存在一般!   天道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阵,祂轻轻垂首,眼眸深处,只映出了通天圣人那一袭红衣!   艳艳绝尘,风姿绝代!   ……   天地间风云涌动,西方上空的气运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在翻滚挣扎,起伏不定。   妖族大军的阵前,东皇太一微微侧身,遥遥望着不停地往西方方向汇聚的劫煞,眉峰微微上扬,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哇哦!”   他兴致勃勃地问:“兄长,你说吾友在做些什么呢?这么大的动静?”   帝俊:“……”   妖皇陛下语气平淡地回道:“为兄不知道上清圣人在做什么,但只要为兄没死,你就别想离开此地半步!”   太一睁大了眼:“……兄长?”   帝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冷酷无情地开了口:“听话,别让为兄亲自动手打断你的腿。”   太一悻悻然。   尽管如此,他依旧往西方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诚心诚意地祝福道:“吾友,你可千万要没事啊。”   ……   昆仑山上,洞府紧闭。   太清圣人与玉清圣人对坐下棋,杳然不知岁月几何。   只是下着下着,元始又侧过身去,眉睫微微颤动,抖落几分冰雪般的寒意:“通天……”   他捏着棋子,雪色的发丝微微垂落,眸底深处尽是一片苍茫之色。   “他会没事的,对吗?”元始自问自答,又终是心神不宁,随手将手中的棋子放入了一处死地,旋即便站起身来,站在玉虚宫的宫门之前,静静地望着西方的方向。   老子轻轻一叹:“最后的时刻还未到来,你现在替他担心,还为时过早了。”   他看了一眼棋局,知道元始一时半会儿怕也是无心下棋,便伸手轻轻一拂,索性将这盘棋给收了起来。   老子:“……若是你当真放心不下,不如就再去一次吧。”   元始回身看他:“……兄长。”   老子凝视着他,微微一叹:“这毕竟是你我三人之间的一场孽缘。”   元始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他猛然抬眸,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到底归于沉默。   “孽缘……是了,确实是一场孽缘”,他咀嚼着这个词语,心下微微黯然,又不自觉地抬了眼,长长久久地凝望着远方。   ……   须弥山上,世界一片寂静。   遍地的剑光,无尽的道意!通天圣人与洪荒天道的斗争,足以令周围的一切都湮灭殆尽!   而更为可怕的一幕是:   天道未占上风!通天始终不败!   鸿钧瞧了几眼,思虑一二之后,索性替通天收起尾来。   道祖手中的量天尺流转着光芒,转瞬之间便在须弥山这一片土地之上,形成了一个规模宏大的结界。   这才阻止了这片土地化为灰灰的命运。   通天眼角余光映入这一幕景象,手中出剑的速度本能地慢了下来,却被天道抓住机会,反过来给了他一击。   鸿钧:“通天!”   多宝:“师尊?!”   通天随手擦去了唇角的血渍,挑眉一笑:“您就这点本事?”   天道凝视着他,近乎叹息地唤着他的名字:“上清通天……你还是这么天真愚蠢!”   天道:“生死相争之局,你却还有闲心去关心其他东西!如你这样顾虑重重的人,凭何能够战胜本座!”   通天哼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抬了眼,眼眸中波光流转,愈发明亮:“确实,不择手段是个好办法,您确实对此十分擅长。”   “只可惜,有些东西贫道不想学,也懒得去学。”他眉眼间俱是傲然之色,挺直了身躯,再度将剑锋对准了天道。   通天:“这是父神创造的世界,无论如何,贫道都不希望它会被随意摧毁。作为本该守护这个洪荒的天道——您,难道会不懂吗?”   天道死死地盯着他看,闻言,竟也是露出了个笑容:“是啊,本座也不希望它会毁在本座手中……”   祂缓和了语气,竟在倏忽之间,显得格外温情脉脉。当然落在通天的口中,这话也是格外的虚伪。   天道:“须弥山确实不是一个打斗的好地方,若是打崩了西方的灵脉,又将对此间的众生造成颇大的困扰。依本座看,上清通天,我们不妨收手为好。”   通天微微挑起眉梢,若有所思地抬眸望着天穹。   原先乌云密布的天空,此时只剩下东一片,西一片,寥寥可数的云彩,显得格外的凄惨与寂寞。   纷纷扬扬的雨幕也渐渐止息,羲和的金车穿行而过,又渐渐洒下了道道金光,落在了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之上。   新的生机,新的希望。   宝寺之间,在那颓败的菩提树下,又有新的绿芽探出了头,迎着雨露与朝阳,轻轻松松,满怀愉快地生长了起来。   总觉得……不是天道想收手,而是祂不行了诶?   通天这样想着,也这样问出了口:“尊上,你不会是不行了吧?是打不过想跑了吗?”   鸿钧:“……”   道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神情无奈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徒弟,果断上前几步,将人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天道……天道的面色阴晴不定,像极了打翻了的颜料盘,那叫一个五彩缤纷,多姿多彩,简直黑得可怕!   “上清通天!”   通天眨了眨眼,从他师尊身后探出了一个头来,连声应道:“唉,在呢在呢,您有事吗?是不是真的不行了?您说说嘛,贫道是真的好奇。”   “通天!”鸿钧低低地训斥了一句,果断拉住了他的手,又将人给强行塞了回去。   面对天道时还十分嚣张的通天圣人,此时又瞬间乖巧了下来,十分听话地任凭鸿钧将他挡在了身后。   天道看着这一幕,眼睛微微抽搐,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良久之后,祂阴阳怪气了一句:“鸿钧,你就是这么养徒弟的吗?他可真听你的话啊。”   道祖微微一笑,神色不改:“通天天真烂漫,甚是可怜可爱,贫道心疼还来不及,更别提责怪了。想来,应是纵容得有些过了。”   鸿钧:“不过通天都已经这样了,那也没什么办法了。仔细想想,也挺可爱的不是吗?”   天道:“……”   你有病吧鸿钧?   你从哪里看出通天可爱的?你瞎了是吗?你早说啊!你但凡早说你瞎了,本座会找你做道祖?   我@*&#%&……   鸿钧见祂无言,又礼貌地关切了一句:“尊上,您还好吗?”   天道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咬牙切齿道:“本座很好,本座好得不能再好!”   祂目光冰冷地扫过这一对师徒,又瞥了眼多宝,方才徐徐地逡巡过西方大陆。   可惜了……   天道心平气和地想着:罢了,也不是没有挽回的办法。   而且……就算他们能够打败祂,那又能如何呢?洪荒的命运是注定无法改变的!   天意如此……   天命如此!   祂的瞳孔之中泛着微微的寒意,无机质的眼眸里,所有外露的情绪都逐渐平复了下来。   良久之后,天道只垂了眼眸,平淡地对着鸿钧和通天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尔等……好自为之。”   通天下意识抬了眼眸,望着那双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瞳。祂似乎发觉了他的注视,又微微旋转了一下,直直地看着他。   近乎怜悯的一眼。   就像是……看着一个穷途末路之人,挣扎在一条注定无望的道路之上。   毕竟,那是连祂,也无法改变的未来啊。   作者有话说:   万事前身定,浮生空自忙。——《增广贤文》   旧时认为人的命运是注定的,人们只不是空忙活一场。 第191章 双双金鹧鸪   天道离开了, 祂所造成的影响却似乎还留在此地。   通天下意识蹙起了眉头,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祂看来的那一眼中,心中隐隐泛起几分微妙之感。   为什么呢……   这样的目光, 到底是在暗示些什么?   他想不到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转过身来, 轻轻抬起了手。   诛仙四剑在虚空之中划出了浅浅的轨迹, 彼此交错而过, 收敛了几分锐利的锋芒, 转而落到了圣人修长如玉的手中。他伸手轻轻抚过玄青色的剑身,低眸安抚着它们略微躁动的状态。   在他的动作之下,诛仙剑上沾染的血煞之气渐渐散去, 重新现出朴实无华的本体,安安静静地被收回到了剑鞘之中。   见此, 通天方才微微舒出了一口气, 又侧首望向了鸿钧:“师尊,您觉得祂说的那话, 到底是什么意思?”   鸿钧眉眼淡淡,自天穹之上缓缓收回了视线,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不必多想。”   “师尊?”通天略微茫然,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等到时候到了, 我们总会知道的。”鸿钧缓步走了过来,轻轻替他挽起一缕在激烈的打斗中散落的乌发, 又旁若无人地替他理了理衣襟,“现在多想也是无用。”   通天的两颊似乎微微有些发烫,他轻轻掀起眼眸, 视线中映入鸿钧弧度优美的下颌。片刻之中, 又对上了鸿钧若有所思, 隐隐含着几分笑意的眼眸。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移开了目光,又颇有几分心虚地看了看多宝。   多宝在专注地看风景。   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这片仿佛被生生洗劫过一遍的地方,真是十分地好看呢~   他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真奇怪。   通天瞥了一眼,不知为何又放下了几分心,转头就听见头顶传来了鸿钧轻轻的一声笑。   通天:“……咳咳。”   道祖垂眸含笑,顺势将他的弟子圈到了自己怀中,又微微垂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随即轻轻叹了一声:“你啊。”   “面对天道还这么嚣张,可见是个不怕死的。”鸿钧语气亲昵,声调不急不缓,徐徐而来,通天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抬眸望着鸿钧,清晰地瞧见他师尊眸底渐渐泛起的愠怒之色,想也不想就一个转身,露出了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多宝啊多宝,说你呢,听见了吗?怎么能在为师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就和那位打起来呢?!”   通天:“你这样做有多过分你知道吗?有这种好事怎么可以不告诉为师?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鸿钧在他背后微微挑起了眉梢,似笑非笑地看来:好事?   多宝:“……”   他神情无奈地转过头来,一眼就瞧见红衣圣人慌张的模样。截教大师兄微微垂了首,十分配合地应道:“师尊说的极是,都是弟子的不是,下一次,弟子一定想办法通知到师尊。”   不过,就算这样您也是逃不掉一顿毒打的啊师尊?或者说,您这么做,师祖不会更生气吗?   通天轻轻咳了一声,不敢回头去看鸿钧面上的神情,努力转移着话题:“不过说起来,你平时都会传信回来的,这一次怎么没有传信?”   他说着又反应了过来,微微皱起了眉头:“信没有传出来?”   多宝微微颔首:“那位尊者大概是暂时隔绝了西方对外的联络渠道,弟子虽说写下了信笺,但却无法突破那层禁制,将信息传递出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师尊又是怎么察觉到弟子出事的?”   他停顿了一瞬,目光落在通天的衣袖之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是因为师尊留给我的诛仙剑吗?”   多宝向来是聪慧的。   通天点了点头,半是后怕半是庆幸道:“还好为师当时把诛仙剑留给了你,否则……”   圣人拢在广袖中的白皙指尖微微一颤,眉眼搭下,掩下几分晦暗难明的色调。他的鼻尖似乎又嗅到了几分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久久不散,始终萦绕在他灵台方寸之间,时时刻刻,扰他清明。   封神……   通天阖了阖眼,又状似无事般睁开眼眸,扬眸露出一个笑来:“没事就好。”   多宝凝视着他,此时此刻方才涌起几分懊丧的情绪。   他低了首,直直地跪了下去:“弟子不肖,反惹师尊担忧。”   “唉,多宝你这是在做什么?!”   通天睁大了眼,下意识就想把人拉起来,又见多宝抬了眼,神色静静地看着他:“师尊,弟子下次行事之前,定会好好考虑自己的安危,断然不会再令您操心。”   通天的眸光剧烈地颤动着。   鸿钧看着这一幕,又在圣人身后轻轻叹了一声:“通天……”   似劝非劝,似叹非叹。   道祖没有再多言,只微微一拂衣袖,化出清风一道,又将多宝托了起来,淡淡道:“好了,以后注意便是。毕竟事出突然,想来你也是不曾准备,这次就算了吧。”   鸿钧:“若是下次再遇到危险,莫要再逞强冲动,凡事都要先联系上师门长辈再说。”   多宝低首,恭敬地应道:“谨遵师祖之令。”   鸿钧这才转头看向通天,又轻轻拉起了他的手,穿过指缝,同他十指相扣。圣人微微抬眼,无声地看着鸿钧,眉眼微微翕动:“师尊。”   “你也是一样,通天。”鸿钧低眸喟叹一声,“这般担忧之心,人皆有之,为师又如何能例外?”   鸿钧意味深长道:“而且,比起师徒之间的担忧……你我之间,可更要复杂多了啊。”   通天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被鸿钧伸指抵住了唇。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抵在少年柔软的唇瓣之上,微微下陷几分,带来一种绝对难以忽视的触感。通天微微抬起的眼眸之中,映入了鸿钧深邃入骨的神情,诸般缱绻情思深藏在他的举动之间,仿佛随时都会将他彻底吞没。   就好像是……落入无妄海中的一尾游鱼。   海水深邃,深不见底。   从底下往上头望去,只见得一缕浅浅的微光,而他一步步深陷,一步步沉沦,从此心甘情愿地被海水裹挟着,一步步沉入深海之中。   圣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在胸腔里面挣扎,仿佛随时都会越出身躯的限制。   “师尊……”他轻轻喟叹一声,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说些什么。鸿钧却仿佛已经收到了平生最好的礼物一般,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神情。   你看,他到底将这只气团子捧在掌心里了,对吗?   *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处理须弥山上的后续。   多宝在那株枯萎颓败的菩提树前站了许久,又伸出手来,轻轻将手掌搭上了那枯死的枝干。菩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那坠落的叶片拂过他眉心方寸,衬得那张平和的面容之上,忽有一种宝相庄严之感。   他微微阖上了眼眸,不声不响地在树下坐下。   长风自他身旁经过时,也不由得慢下了动作,变得越发悄然无声,枝头的鸟雀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用足爪牢牢地抓着一截枯枝,在上面放声歌唱。   它唱着快乐的歌,它唱着幸福的歌,自由自在地享受着安谧的岁月。   细细碎碎的如金子般的阳光穿透了树梢,落在了多宝道人的身上,洒在他低垂的眉睫之间,在那一个瞬息,他面容虔诚,仿佛当真是一位隐藏了名姓,行走在人间的神佛。   于是在菩提树下,翠色的光芒流转升腾,渐渐地,菩提树那庞大的死去的身躯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又是一株小小的幼苗。   它于多宝掌心之下生长而出,又轻轻蹭了蹭多宝的手掌,颇有几分亲昵之感。   多宝瞧了它一眼,唇边也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接着,他站起身来,对着宝寺佛塔的断壁残垣施展起法术,令它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   通天在须弥山上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铁锹,正儿八经地挖起了土,将那些灰烬碎片都深深地埋入了土壤之中,又往上立起了一座浅浅的坟墓。   他未曾在坟墓的墓碑上书写任何字迹,又远远地站在一旁打量着这矮矮的坟,转头对着鸿钧开了口:“师尊您说,接引和准提他们,若是知道是我给他们立的这坟墓,他们会不会觉得死不瞑目,不堪受辱,然后掀棺而起,愤怒地爬出来找我麻烦啊?”   鸿钧摸了摸他的头。   通天微微蹙着眉头,深深地叹了一声:“我觉得很有可能哦。”   只是再等了一会儿,到底没有人从坟墓中爬出来,表演个神话式恐怖片。   通天摇了摇头,在内心唾弃了一下自己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行为,随手抖掉了手上沾染的泥土,又往身上拍了好几个清洁术。   “好了师尊,我们回去吧。正好我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九。”通天道,他想起那个孤身一人的小狐狸,又瞥了一眼坟墓,“因果报应,屡试不爽。如今看来,这世上还是有些公道可言的嘛。”   鸿钧此时却是悠悠地开了口:“那也要看,有没有人愿意为他们去讨还个公道。”   他望着通天,目光柔和。   通天下意识抬眸望他,不觉一愣,又瞬间移开了目光。   他的耳垂微微泛红,抿着唇不语,又小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通天圣人快步地往前走,试图把他师尊甩在身后,鸿钧无奈摇头,近乎纵容地凝望着他的身影。   气团子害羞了怎么办?   当然是哄啦!   毕竟……他是如此地爱他啊。   作者有话说:   偷偷地丢一个预收文:《给洪荒仙神直播封神》   感兴趣的往下看↓   ————   【文案】   人在星际,直播封神。   1.开局纣王给女娲提淫诗。   女娲娘娘坐在河边,捏着息壤的手微微颤抖:咱就是说,这个泥人还要不要捏下去呢?   通天教主发来慰问:节哀。   元始天尊发来慰问:节哀。   伏羲:……妹妹,你还好吗?   2.截教阐教双双打成猪脑子。   阐教首徒广成子在九曲黄河阵中被三霄娘娘痛打,给了徒弟法宝后,又被徒弟按着打。   多宝疯狂嘲笑:广成子,菜菜。   广成子:你妈的,为什么?   恐阐截两教第一次重大矛盾出现【划掉】   3.封神之战,四圣围诛仙,西方渔翁得利。   通天教主沉思良久:要不,我们先把西方做掉吧?   接引、准提:??打你的又不仅仅是我们,有本事你去打你哥啊!   通天:我哥打我,我打西方。   还是通天:我不信,这肯定是你们的错。   刚刚成圣的通天圣人还没有和他的兄长分家,此时此刻,他依旧相信他的兄长。   紫霄宫中的通天却只对此付之一笑。 第192章 催檐泻竹声   风过无痕, 此间发生的一切,到底又被人轻轻揭过。   鸿钧看着通天像每一个舍不得自家孩子出门历练的老父亲一样,上蹿下跳试图打消多宝长留在西方的主意, 又被多宝好声好气地劝了回去。   “师尊不相信弟子吗?”多宝凝视着红衣圣人,微微弯眸浅笑, “如今的西方, 已经无人能够再与弟子抗衡了。”   通天不满:“万一那位又找上门来怎么办?祂要是不要脸起来, 你能拿祂怎么办?”   多宝又叹一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通天:“?!”   他睁大了眼, 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大徒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鸿钧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多宝哭笑不得地往后避了一步, 想了又想,又对着通天道:“师尊, 我总要对这片土地之上的生灵负责。他们既然选择相信弟子的道, 那么,我也要给他们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也许是接引和准提一直在寻觅, 却始终不曾做到的,独独属于西方的兴盛。   多宝道人侧过身去,静静地凝视着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比起东方的繁华锦绣, 以及惊才绝艳的生灵们,西方的大地上同样诞生了坚韧执着的生命。   他们的顽强与坚定, 对信仰始终不倦的追求,分明丝毫不曾逊色于东方。这份坚毅与执着,将会带给他们另一个灿烂耀眼的未来。   不过, 更重要的是……   通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又见多宝笑着转过身来, 一手指着宝寺佛塔,一边对着他露出了一个飞扬恣意的笑容,狡黠地开了口:“师尊,这是属于您的西方。”   他将截教的道义改头换面融入了佛教之中,以求众生平等,万家生佛。   佛本是道……这天下众生,本就该信仰他的师尊。   鸿钧眉眼微动,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多宝,又瞧了眼远处的景象。   宝寺之中的佛像低垂了眉目,正静静地注视着脚下对着他祈祷的妇人。   祂倾听着他们的苦难与希冀,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随着暖融融的风拂过寺庙,日光倾城,在祂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那眉眼着实有几分熟悉,令鸿钧不由微微挑起了眉梢。   “痴儿……”道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不过,若是通天的弟子都像他这般,大概他就不用担心他的徒弟了吧,比起长耳定光仙,还是多一些和多宝一样的徒孙比较好。   如此想来,竟也是一件好事。   鸿钧静静地想着,眼瞧着通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便又走上前去,微微摇头:“好了,就这样吧。”   鸿钧:“你总不能永远将人庇护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大了,也该让人出去闯闯。”   通天回头看他,眼眸睁大,不敢置信:“师尊,您不应该站在我这一边吗?”   鸿钧瞧他一眼,眸光清浅,唇角微微弯起,意有所指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为师以为,通天应当有些自知之明。”   通天:“……”   圣人默默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抬手捂住了脸。   仿佛有萧瑟的冷风从他身旁吹过,伴着一片又一片零落的梧桐叶。   好痛!   人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讲真话!   鸿钧看着蹲在墙角陷入自闭的小徒弟,唇角的笑意愈发无奈了起来。   多宝瞧见这一幕,亦十分配合地对着鸿钧一拱手:“谢过师祖,多宝先行告退了。”   通天:“站住。”   多宝退后的步子一顿,抬眼望着通天:“师尊……”   通天面无表情:“把诛仙剑带上再走。”   多宝:“……好。”   他看着通天,通天也看着他,许久之后,他听见他师尊小声嘀咕了一句:“好的不学学坏的,也不知道怎么学的。”   多宝低首,几乎掩不住唇角的笑意,慢慢地从屋内退了出去,又替里面的两人掩上了门扉。   多宝的师尊啊,一向如此,最是心软。   这样好的神仙,他们怎么忍心去伤害呢?   他的眉目间微微浸染几分夜间晚露的冷意,又不觉抬眸,静静地瞧着笼罩着整片洪荒的天幕。   “果然,还是应当把他们都解决掉才是呢。”   多宝自言自语道,心念一动,旋即踏出了须弥山。   ……   屋内,鸿钧瞧了眼通天,又拂开衣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通天不看他,只遥遥注视着远方的景象,长长地叹了一声。   鸿钧伸手执起了他的手,捧在手心之中细细地欣赏着,从莹莹如玉的指尖,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摩挲过光洁的肌理,又忍不住穿过指缝,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通天惯常握剑的手上带着微微的薄茧,在鸿钧一点点细致入微的研究中,泛起薄薄的绯色,格外动人心魄。   道祖见此,阖眸长叹一声。   叹息声幽幽入骨,萦绕在通天的耳畔,伴着一二温热的气息。   一而再,再而三,饶是通天定性再好,也不由得侧首望向鸿钧,露出一个羞恼的神情:“师尊!”   鸿钧轻轻一笑:“终于肯理为师了?”   通天圣人下意识就要狡辩,眉眼倏地生动起来,格外生机勃勃:“弟子哪里不理师尊了?”   鸿钧看他,伸手把人往怀里一捞,又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道:“那看样子,就还是放心不下了?”   通天:“……也没有吧。”   他蹙了蹙眉,抬眸望着鸿钧,伸手执起他师尊鬓边垂落的一缕霜雪般冷淡的长发,就那样拢在手心之中把玩,又转而靠在了鸿钧的肩膀上。   “师尊……”他忽而问道,“您以前在紫霄宫中看着我外出胡闹时,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呢?”   通天:“也是这样,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吗?”   鸿钧看着他,眸光淡淡,一直看到少年圣人的心底去:“通天想知道啊?”   事情临到头前,通天又浅浅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想知道!”   旋即,他又有些兴奋和好奇起来:“师尊愿意讲给我听吗?”   鸿钧微微一笑,将人揽入怀中,亲昵地贴着他的乌发,缓缓吐纳一声:“好啊。”   “既然通天想听,那么为师就讲给通天听。那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久到那个时候,你尚且不曾认识为师……”鸿钧轻声道。   通天讶异地睁大了眼:“这么早吗?”   鸿钧笑道:“是啊。”   在近乎无尽的岁月之前,鸿钧就已经开始关注起通天了啊。   *   无尽的混沌之中,到处都是时空的裂缝,它们纷纷张大了狭长的口,准备吞噬所有敢于靠近它们的生灵。   万钧雷霆划破了天穹,在紫霄宫外炸响,白光冷冽,透着刻骨的暴虐气息。   一切规则在此处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无尽的混乱,颠倒的黑白。   紫霄宫中。   天道微微睁开了眼,习以为常地屏蔽了那些烦人的,来自大道的监管者们的声音。   虽然祂不能拿他们怎么办,但是反过来,他们也别想干扰祂的举动!   如此,世界终于清静了几分,只剩下祂一人微微抬首,凝视着窗边斜伸出来的一枝桃花。   那是鸿钧为通天种下的花。   祂凝视着它们,心平气和地抬起了手,准备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花带叶子连根一道拔掉,随便找个地方就给丢掉。   踏马的鸿钧!   踏马的上清通天!   他们两个要是清白的,祂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天道这般想着,眉眼沉沉地压下,尽是一派愠怒之色。   那些铺天盖地,急急等待落下的九霄天谴几乎就要摧毁眼前的一切,倏忽间,祂又止住了动作。   天道化出了一面水镜。   祂在水镜之中专心致志地凝视着这具属于鸿钧的躯体,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张冷淡入骨的面容。   渐渐地,祂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笃笃地敲击着檀木桌案。   那声音冷寂、枯燥,透着些许不怀好意的意味。   良久之后,祂收回了那些毁天灭地的法术,近乎欣然地看了一眼那些兀自纷飞的桃花,又伸手拾起了一朵放在手心之中。   一点一点,将它碾碎殆尽。   死去的桃花只残余了尸骸,缓缓流淌下的汁液妖异得近乎血液。   天道见此,终于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轻声开口道:“……师徒情深吗?果真是这般心心念念,情有独钟的话,那就一定会踏入本座准备的陷阱里吧?”   天道:“真好啊,一个如此明显的弱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它摆在本座眼前——真是不把本座放在眼里啊?”   想到此处,祂面上的笑容倏地僵硬了片刻,眼里的恶意与憎恶交织了片刻,衬托得这张面容也如修罗炼狱中爬出来的妖魔一般。   片刻之后,祂闭了闭眼,忍住了现在就去找人麻烦的冲动,冷淡地抬了抬眼:“罢了,暂且饶他一命。”   祂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天道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洪荒之上,祂无悲无喜地凝视着脚下一步步蔓延,逐渐覆盖了整片洪荒大陆的劫煞。   又慢条斯理地伸出手去,在背后轻轻推动了一把。   “也该开始了吧?洪荒的第二场劫数。” 第193章 复见断肠流   战火连天, 死尸横野。   巫族的祖巫们纷纷踏入了战局,以强悍的体魄主宰着战争的走向。纷纷扰扰的天地之间,残阳如血, 落在玄冥微敛的眉目之间。   她低垂了眼眸,纤长的手指快速掐着法诀, 催动着手中的法器, 重重地往下方聚拢在一处的人潮打去。   人潮微微起了骚动, 旋即有一人越众而出, 抬手撑起了抵抗的阵法屏障。   阵法的光芒从盛大到黯淡不过是短短的一瞬,玄冥落下的法术却被其化解,渐渐消散在虚空之中。   见此, 玄冥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对着一旁的共工开了口:“那些人越来越强了。”   她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痕迹, 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疲惫意味。   共工不出声, 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凝视着远方源源不断聚拢而来的人潮。   他们黑压压地涌来, 不畏生死,不知疲倦,像是专门为着战争而生的利器,哪怕是倒下了, 只要尚有一丝生机未绝,便又会挣扎着从地上爬回起来。   而想要彻底杀死他们, 却常常要付出三四位巫族将士们的生命,如此悬殊的战损比,几乎令人油然而生一种畏惧之情。   “巫族经不起这样的损耗。”共工沉声道。   他眼底闪烁着别样的色彩, 又侧过身去, 瞧了瞧他们身后的巍峨不周。   不周山伫立在阴云密布的天穹之下, 高耸入云,绵连万里,庇护着所有藏身在不周山上的生灵。   巫族最主要的族地坐落于此处,至少有十几万的巫族生活在其中。   ……若是他们真的无法守住这里,那么巫族势必遭遇难以想象的重创。   共工皱着眉头,对着玄冥道:“大哥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先把巫族中的那些老弱病残先给迁移出去?”   玄冥点头:“后土圣人已经在迁移巫族了,她打算带他们去地府避难。”   共工:“地府啊……”   他低头看了一眼,回忆起那里遍布着的游魂怨鬼:“那里能安置那么多人吗?如今死的人太多了,我记得圣人那边的压力也很大吧?”   玄冥微微垂眸,亦是一叹。   “压力再大,圣人也不可能抛弃她的族人们的。”她道,“她是巫族的圣人啊。”   这也就是巫族奋战至今,士气始终没有崩溃的原因之一。巫族尚有后土圣人,只要有圣人在,巫族便绝对不可能沦落到灭亡的地步。   说来也是奇异,如今洪荒势力最大的三族之中,竟然都有一位圣人坐镇。巫族有后土,人族有女娲,妖族有东皇太一,三者之间,竟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虽说人族的实力相较于两族来说较为弱小,但耐不住他们的关系网无比的强大,既有女娲圣人庇护,又有玄门三清圣人作为师门,反倒成了最不好惹的那个。   那句话怎么说的?   东南西北四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   玄冥若有所思地想着: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若说好事,这导致巫族争霸的野心不得不退避三分,若说坏事……至少大家都能够维持一定的和平,彼此相安无事,甚至互有往来。   她摇了摇头。   罢了,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考虑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吧。   玄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努力打起精神来,应对着眼前的危机。   共工不知为何,又抬眼看了一眼不周山,眉头微微一拧,神色变换不定,仿佛在思考着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   只是很快,他又按捺下了自己的想法,专心致志地迎敌而上。   *   碧游宫中,后土与女娲正在一起端详洪荒的沙盘。   女娲的蛇尾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打着玉石地面,视线落在沙盘之上,又皱着眉头移开。   她托腮坐在一旁,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一枚玄色的棋子,碧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仿佛在思考将把这枚棋子落往何处,又冷不防地转过头去,对着一旁的伏羲开口道:“要不,兄长你给我们算算?”   伏·专业算命·羲闻言抬了个头,茫然地与她对视了一息,困惑地问道:“算什么?现在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能算的出来的吗?”   要不然怎么会说是量劫呢?   每逢洪荒量劫,天机混沌不明,所有人都无法从中窥见命运的走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更有甚者,天机甚至会误导众人的选择,引导他们走向错误的方向。也无怪有些人因为“不识天数”而落到个惨烈的下场。   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伏羲自恃自己的卜卦水平,也不敢笃定能够算出些什么来。更何况,他甚至畏惧着……他会算出些不得了的东西。   就像是万千年后的封神一样,谁也不知道元始天尊起卦演算,本以为一无所获,却从中得出四句箴言的心情。   “界牌关遇诛仙阵,穿云关下受瘟癀。谨防‘达兆光先德’,过了万仙身体康。 ”这是天尊指点姜尚时所说的话,号称“元始四揭”。   每句话都代表着姜子牙面临的一次劫难,有两次甚至导致了他的死亡。可是据旁观者的视角看去,这分明也是元始天尊自身的劫数。   三清不复,彻底决裂。   从此一人永居紫霄宫,一人于昆仑封山。   伏羲的思路飘散到此处,不由微微一叹,忽而生出三分怜悯之意:你看,提前得知了未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到头来,还是一步步循着命运的轨迹行去,该受的劫难一点也没有少受,不该遭受的……也纷至沓来。   伏羲摇了摇头,反而劝说了一句:“风希啊,平时也就算了,这种时候靠卜卦作弊容易遭报应,知道的越多,那报应来的也就越快……”   他发挥了一个神棍该有的水平,嘀嘀咕咕着在场众人听不懂的话:“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天地有序,世事沧桑,谁能算得清楚,思得明白?反倒啊,偏偏又做了那局中人。”   多少不甘,皆付流水。   可叹,可叹啊。   伏羲很是忧伤,眉眼微微敛下,凝视着屋檐之下投落的淡淡阴影。   女娲:“……”   她面无表情,蛇尾重重地一拍地面,发出一声震响。   伏羲猛得一惊,与女娲相似的碧眸微微睁大:“风希……”   女娲:“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兄长不如多出去给师兄他那群弟子们讲几节课,省得在这里伤春悲秋。”   女娲:“备课了吗?课程进度到哪里了?准备上交的教案写完了吗?没有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这么能想,一看就是闲的!   就应该被拖出去打工,996或者007清醒一下!   伏羲默默地望着她:“……风希,我记得我们才是亲兄妹吧,为什么我感觉你比通天还关心我的工作呢?”   女娲对此露出了一个迷之微笑:“还不快去!”   伏羲……伏羲迫于淫威,只好往自己的屋里走去,他往外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扭过头问道:“对了风希,你刚刚是想让我算什么啊?”   女娲:“……”   后土瞧着这两兄妹的相处,不由掩了唇轻轻地笑,眉眼间流动着温和的色彩。   她笑了一会儿又侧过身去,透过窗扉,凝视着那片压在洪荒众生头顶的劫煞,眉睫微微一动,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几分。   巫族啊……   比起前世几乎整个种族都消亡的结局,这一次,他们的命运会好上一些吗?   后土伸手触碰着雕花窗扉,眸光愈深,静静地思考着属于巫族的,同样也是她自己的未来。   *   整个洪荒都陷落在了战火之中,自东方开始,连绵不绝的战火燃遍了入目所见的一切地方。   巫族与妖族陷入了艰苦卓绝的抗战之中。   多宝于西方的宝寺间微微抬首,观察着天机,带领着众人规避开那些劫难,避无可避之时,又率先迎上前去。   邈邈东海之畔,红云望着碧游宫中来来去去,匆匆救下一些生灵的截教弟子们,亦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去,对着身旁的镇元子开了口:“镇元子……”   他还没继续说下去,镇元子便已经明了了他的想法,沉稳可靠的友人点了点头:“好,走吧。”   红云微微呆了一瞬:“我好像还什么都没说……”   镇元子心想: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他面上不露,只道一句:“要去就多做些准备,尤其是保命的法宝,凡事都要以自己的安危为先。救人时也要看看对方是什么人,万一就有人混在其中,想借你的善心行些恶事。”   红云点了点头:“好的镇元子,我知道的,救人是我们的事,肯定不能给通天道友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镇元子欣慰地颔首,正待回去取地书,又倏地一顿,猛然回首道:“为什么是通天道友?”   红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这样的,通天道友听闻我本体是云彩所化,就说他也有三个弟子,都是云朵化形,问我有什么修行的经验可以传授她们一二,若是我愿意,他必有重谢。”   红云:“我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教导几个后辈罢了,就答应了他。他就说既然如此,那我也算是截教的客卿之一,与他便以道友相称即可,无需尊称一句圣人。”   镇元子:“……”   他是不是被偷家了啊?   红云看他面上的神情不对,也不由得迟疑了几分:“镇元子……是不是我做的有些不对?那我等会去寻金灵辞了这客卿之位?”   镇元子:“……没事,这样也挺好的。”   只要截教不倒,始终以洪荒第一大教的姿态长存在洪荒之上,那么红云就相当于多了一个很大的靠山,生命安全都格外得有保障。   当然,前提是截教不倒。   镇元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红云,引得红云茫然地投来一眼。   “希望,我们的运气足够好吧。”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洪荒里,命运会善待那些满怀善意的人吗?   或许,与其指望那虚无缥缈的命运,还不如靠他们自己,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就算红云立下宏愿,准备拯救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们够强就好了。   镇元子想到此处,也不再阻止红云的选择,只陪着他一道踏出了碧游宫,奔赴这场令众生沦陷的劫数。   作者有话说:   1.“界牌关遇诛仙阵,穿云关下受瘟癀。谨防‘达兆光先德’,过了万仙身体康。 ”——《封神演义》   2.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江山雪》 第194章 人间多歧路   那些掩映在繁花匆匆中的往事实在不必多提, 只是鸿钧看着怀中的通天,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发,方从记忆深处寻出些许的片段, 来回答他的疑问。   “很久很久以前,你我不曾相识, 天道却已经习以为常地关注起底下的洪荒众生, 尤其是尚在昆仑山上的三清。”   鸿钧琢磨了半会儿, 决定从此处开始讲起:“那个时候, 为师刚刚从混沌踏入洪荒,为了在洪荒拥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便与天道做了一个交易, 为师成为道祖,传道众生, 而祂则允许为师入住洪荒。”   鸿钧:“在最开始的时候, 为师是因为天道的指令,故而抽出时间来关注三清, 当然,也有部分是因为盘古的缘故。只不过后来……”   却是不自觉地留出了心神,一心一意地凝望着水镜中呈现的景象。   他停顿了片刻,低眸凝视着通天专注的神情, 忍不住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嗔怪一句:“你啊, 那时候着实任性,闹出了不少事来。”   通天睁大了眼,模样是极为无辜的:“有吗师尊?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鸿钧淡淡一笑:“当真不记得了?”   通天对着他赌咒发誓:“肯定不记得了!”   鸿钧笑着摇头, 摸了摸他的头:“没事, 为师桩桩件件, 都替你清楚地记着呢。”   通天沉默了片刻,拖长了音调:“哦——”   他笑意盈盈地看来:“难道那个时候,师尊就很喜欢我了吗?”   鸿钧微微挑起了眉峰,不肯定也不否认,只道一句:“为师那时,从没见过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如此喜欢招猫逗狗,胡作非为的先天神祇。几乎令为师怀疑,盘古那三分之一的元神与上清之气融合的时候,是不是撞到了脑子。”   通天睁着一双眼眸,目不转睛地看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听起来似乎十分有道理的样子。换做是我,也会这么怀疑的。”   就好像鸿钧说的不是他自己似的。   鸿钧忍俊不禁:“好了,如今看来,这个小脑袋瓜还是挺好使的,就是偶尔会出些问题。”   他心疼地抚过少年的眉睫,在他微微睁大的眼眸之中,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个浅浅的,如同落雪般轻柔的吻。   通天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身前之人的衣襟,低眸敛目,不肯抬首,只听得一颗心脏轻轻跳动的声响。   扑通,扑通。   鸿钧在他耳畔轻轻一笑,不再多言,直接进入了正题:“那时候为师总是想,这样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在洪荒活下来呢?这么嚣张任性,怕不是会被人套了麻袋痛打一顿。”   鸿钧:“所以不得不常常开着水镜,怕你在为师看不到的地方,就被旁人欺负了去。”   通天一声不吭,在他怀里把自己埋得更深。   鸿钧拍了拍他的背:“好在为师到底是多虑了,这些年来,只见得你欺负旁人,没见得旁人能欺负你的。便是偶尔打不过人输了,回头也能把人再揍回去。可谓是……打遍昆仑无敌手了。”   通天闻言,悄悄嘀咕了一句:“听起来弟子就跟那昆仑山恶霸似的。”   他刚刚说完,又抬手止住了鸿钧将要出口的话:“不准再说我没有自知之明。”   鸿钧只好哄他:“好,不说不说。我们家通天最是聪慧可爱了。”   通天撇了撇嘴:“……好违心啊师尊。”   他嘴上嫌弃,眼底跃动的光彩却愈发明亮起来,宛如天上的北辰,熠熠生辉,甚是夺目。   鸿钧看在眼里,唇边的笑意亦清晰几分:“自然不会是昆仑山恶霸了,毕竟你又不是无缘无故就和人动手。若不是那些人犯上昆仑来,也不会有你动手的机会。”   他继续道:“所以说,你问为师看着你出去胡作非为是一种什么心情,大概就是感觉自己身上多了一份责任。要抽出心神来关注你,在你打不过对方的时候帮你打架,还要替你瞒着你兄长,防止你回家后被抓着一顿痛骂……”   鸿钧做了个总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了吧。”   通天揪着他的衣袖抬起首来,目不转睛地看他,鸿钧亦熟练地忽视了自己被揪得皱巴巴的衣袖,轻声叹道:“你对多宝的那些担忧,为师全部都能理解。”   因为,他也是这样的啊。   鸿钧:“但为师亦十分清楚,为师必须学会放手。”   鸿钧:“倘若你不是上清通天,为师或许可以将你一直庇护在身边,不让你去接触任何外界的危险。但是,你是上清通天。”   他望来的目光落入通天心底,本是无形之物,却忽而之间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鸿钧看着通天,又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一手搭在他腰间,抚着他的背脊,轻轻地喟叹一声:“因为你是上清通天——为师心知肚明自己无法庇护你一生一世,乃至于永生永世,便只能选择放手。   鸿钧:“幼时还好,待你长大了,你注定要去面对你自己的命运。倘若那时,因为为师的一己私心,你无法在凶险诡谲的命途中寻觅到自己的方向……”   他叹息一声:“那为师那所谓的‘好心’,不过是强行折断了飞鸟的羽翼,让他此生不得自由罢了。”   通天埋在他怀间不语,良久方道:“不会的,师尊不会这样做的。”   鸿钧看他,无奈一笑:“通天又岂知为师没有这样想过呢?”   把这只惯是喜欢胡闹的上清团子囚禁在自己身旁,以这座庄严巍峨的紫霄宫做了他华美精致的囚笼,从此他再也无法从他的眼皮子底下离开,也就再也遇不着任何危险……   他又岂会没有想过呢?   不仅是他,恐怕玉清也曾这样想过吧,把他弟弟关起来什么的。只可惜到头来,他依旧阻止不了上清。   既然关不住,那还不如早早地放手。   鸿钧微微叹息一声,抵着通天的额头,略微出神道:“若非为师不忍心,通天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怕不是早就被他给抓回去了。   通天:“……师尊!”   鸿钧笑笑:“好,不说了。”   鸿钧:“总之,多宝行事向来都是有分寸的,他既然这么说了,想来也不会随便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你也把诛仙剑交给了他,也算是有所保障了。”   “通天,你也当放手了。”鸿钧道。   通天抬眸望着他,又站起身来,推开门扉,遥遥望着西方的天地。   鸿钧站在他身侧,陪着他一道。   “我一直后悔,封神的时候,没能保护好他们。”通天伸手去接那徐徐落下的天光,忽而开口道。   那明灿的光芒拂过他垂落的乌发,少年圣人的眼底一派沉静。   通天:“我与元始定下封神榜时,他写下阐教玉虚宫人,我写下截教碧游宫人,我以为那只是寻常的一场劫难,只是后来……截教没了。”   通天凝视着下方的景象,悠悠开口:“果真应了这劫数。”   鸿钧不语,任凭他自顾自地说着。   通天又转过身来,对着他轻轻一笑:“师尊,我知道的,我该放手的。只是偶尔,我也会怕。”   通天:“怕往事重演,怕一切如昨,怕我所有的努力,都会是无用功。”   鸿钧拥住了他。   通天闭了眼,纵容自己生出片刻的软弱之心,反过来抱着他师尊,依偎在他怀间:“师尊,我想要他们好好的。”   通天:“永远永远,做这世间最为逍遥自在的神仙。”   鸿钧吻了吻他的眉心:“你会如愿以偿的。”   只要你想要,就算掀翻了这天去,我也会为你夺来。   *   天地间风云变动,不仅波及了巫族、妖族、人族三族,更多的散修无缘得知天命,不知不觉也卷入了这场量劫之中。   他们死亡时诞生的怨念与煞气,不知何时又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了头顶的劫云之间,使得这场铺天盖地的劫数愈演愈烈。   通天与鸿钧站在须弥山上,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幕,又望着山野之间渐渐弥漫开来的血煞之气。   圣人的眼底似有些微的悲哀之色,又转而化为更为鲜明的坚毅与决绝:“师尊,如今之局,当是我们入劫之时。”   鸿钧微微颔首:“你已经与女娲后土她们盘算了许久了,也当算算时间,去实现你们的愿景了。”   鸿钧:“无论如何,这一次有很多人都站在你的身边,不仅仅是为师,还有许多同你志向一样的人,比起封神时,你明显更加强大。”   他说着,又转了话锋,定定地瞧着通天:“但是与此同时,天道也非末法时期的天道可比,你当初可凭借祂的虚弱杀祂一次,今日,却要以足够的耐心与毅力来对抗祂。”   鸿钧:“切莫轻敌。”   通天执了他的手,认真地应下,眉眼坚毅之间,又透着灼灼的光彩,像是耀日初升,映照着整片天地。   “师尊,我会带您去看的。”   “这片洪荒天地,哪怕没有了天道,也会好好地,永远生机蓬勃地生长下去。”   通天:“……我以上清通天之名,在此起誓。” 第195章 人悉则变生   他这一生发过太多的誓言, 应许过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事。   有些如同玩笑,有些珍而重之, 还有一些……恨不得用一生一世去担保。   通天看着站在他身前的鸿钧,眼眸微微恍惚, 又定下心来, 发自内心地, 坚定不移地对着他的师尊许下了一个全新的誓言。   惟愿世事如他所愿, 所求皆能两全。   鸿钧微微垂眸,视线轻轻描绘过少年轻轻翕动的眉睫,那在流光映照之下愈发惊心动魄的眼眸, 心上轻轻一动,缱绻情思又深三分。   “好。”鸿钧的声音轻柔, 像是一场朦朦胧胧落下的斜风细雨, “为师等着。”   他携了通天的手,同他一道看着眼前的天地, 又与他一道,奔赴这场生死与共的约定。   此生无悔。   ……   碧游宫中。   如鹤羽般纷纷扬扬的雪落了下来,将碧游宫晕染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繁盛的花枝沾染了白雪,两相辉映, 带着几分时空错乱般的奇异之美。   女娲微微侧身,望着通天与鸿钧一道, 踏过漫天的雪色而来。一人乌发红衣,少年意气;一人紫衣白发,淡漠出尘。   偶有一个瞬息, 鸿钧偏首而来, 略微抬起手, 替通天拂开乌发间沾染的一抹雪色,又在少年若有所感地望来时,对着他轻轻一笑。   女娲只瞧了一眼,便觉得伤眼般移开了视线,旋即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深沉的思考。譬如说,她到底要不要摸出袖中的红绣球,上前推销一二:“算姻缘吗?一卦十文,算不准包赔。”   ——姻缘为何?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   真是好一对璧人,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合该成就鸾凤之好,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女娲浅浅地喟叹一声,垂首略行一礼:“老师。”   待看向通天,她目光深沉了几分,思绪在心头打了个转,张口便道:“师娘!”   通天:“……风希??”   他的小伙伴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只是女娲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照旧面不改色地对着他笑,露出了一个“我都懂”的神情。   ……可恶,不要私自脑补些奇怪的东西啊风希!   通天圣人脸皮发烫,又听得自家师尊在一旁轻轻一笑,从容淡定地替他应下了这个称呼,转而以赞许的目光看了眼女娲。   女娲娘娘矜持一笑,旋即开口道:“既然老师也来了,那么我们大概可以开始执行我们的计划了。”   鸿钧颔首:“自当如此。”   喂,就没有人关心一下他的感受吗?   通天圣人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来,又被鸿钧顺手揉了揉头,含笑问道:“怎么了吗?”   通天:“……没事。”   这种事情怎么说嘛!   他抓狂地想着,又听鸿钧于他耳畔低语一声,语气温热细腻,又透着几分说不清的笑意:“那就好,为师还以为,通天会下意识反驳风希的话呢。”   通天抬首望他,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伸手可触,仿佛能听见轻微的吐纳之声。   “有什么好否认的。”通天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轻轻淡淡,听上去格外的镇定从容,丝毫不见慌乱,“以我与师尊的关系,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鸿钧终于笑了起来。   他轻轻叹着:“你啊……”却只说了半截,便止住了话头。   鸿钧低下头来,伸手替他理了理发间的莲花冠,指尖流连在少年精致如玉的面容之前,似要触碰,又克制着自己的举动,良久之后,方在通天越发闪躲的目光中,勉为其难地往后退了一步,收回手去。   “好了,该进去了,风希她们该等急了。”   通天胡乱地点头,又被鸿钧轻轻牵起了手。   两人相携着踏入了里屋,屋内,女娲、后土,还有某只肥啾等待已久,此时站起身来,纷纷见礼。   天地间最大的一场赌局,即将开始。   *   月上中天,望舒低眸俯视着脚下的人间,羲和走至她面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走吧。”   望舒看着她的姐姐,从月桂树上轻轻落下,伸手一招,手中出现了早已准备好的月弓与箭矢:“太一他们准备反攻了吗?”   虽是疑惑,却带着几分肯定的口吻。   羲和微微一笑,略微压低了几分音量:“保守估计,先看看能不能把这一波打回去吧。”   望舒表示理解,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轻轻调试着手中的弓箭,眸光微敛,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羲和又看了她一眼,忽而开口道:“那位巫族之人……”   望舒果断摇头:“阿姊,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羲和了然:“那就是确实有些情况了。”   望舒:“……阿姊?”   羲和宽容一笑,反过来安慰她道:“没关系的,你阿姊我向来是开明之人,两族之间如今关系颇好,你便是真的想要得到他,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是绑,阿姊也会帮你绑来的。”   望舒难得沉默了一瞬,抬起眼眸对上羲和鼓励的目光。   羲和:“若是相处得不好,那就一拍两散,阿姊替你再找下一个顺眼的。或者找十个八个的,你挨着挑。实在遇不上喜欢的,再等个两三千年,洪荒之大,总不会缺少了有缘之人的。”   望舒不得不伸手止住了她家阿姊逐渐发散的思维,推着她往太阴星外走去:“好了好了,您放心就好了,无论如何,望舒也不会委屈了自己的。”   “至于现在……”望舒轻轻将目光投向了人间,眼眸微微冰冷几分,“我更想把那些背叛妖族的人,通通斩杀。”   羲和的目光亦随着她望去,像是瞧见了什么似的,眉头微微蹙起。   洪荒之上的劫煞愈演愈烈,总让见者人心惶惶,又生出几般焦虑之心。   既怕亲朋故友深入此劫,也怕天数冥冥,难保己身。多年苦修,一朝付之流水,令人不觉长叹一声:何苦来哉?   她摇了摇头,轻轻一叹:“如此也好,若是这世间不见太平,我等便如那沉浮在浪潮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之险,此时再去谈论其他,未免本末倒置。”   羲和:“真希望这场劫数,早点过去啊……”   这大底也是置身在这场劫数之中的,所有人的愿望了。   ……   不周山前。   共工微微沉下了身躯,发出了一声如同推拉风扇般重重的喘息。一道法术从他头顶之上擦着头皮而过,其携起的长风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他的脸颊。   血,从他的伤口处一点点渗出,泛着温热的色彩。   他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血渍,来不及为自己尚且苟活庆幸一瞬,便不得不再次拿起武器,拦在了那些铺天盖地涌来的人潮之前。   饶是以祖巫强悍的体魄,也耐不住那一波又一波奔涌而来的,浑然不知死生的天眷之人。   天道将力量赐予了他们,令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感悟天意,明晰大道。   对大道的感悟化为了他们源源不断的力量,起码共工一眼望去,便能瞧见不少大罗金仙级别的修士混在其中。   正所谓:“金仙不如狗,大罗满地走。”   在远古洪荒之中,这样的力量无疑带来了近乎可怕的影响!   他心底微微发苦,抬眼望去,犹然生出几分焦虑之情。   旁边的玄冥见势不妙,已然化出了自己的本体,雨之祖巫垂眸望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伸手催动着天地间无穷无尽的灵气,化出了漫天的冰雪!   雪粒子铺面打来,而在这背后酝酿而生的,却是更为冷冽的杀机!   霎时间,黑压压的人潮停驻在了玄冥面前,他们一个个的,永远被固定在了此生最后所做的一个动作上!   劈砍下来的剑锋永远不会再落下,停止在半空的法术失去了灵力的支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显得那惊恐的神色清晰至极!   玄冥祖巫鸟面人身,两耳之间各悬一条青蛇,脚下也踏着两条青蛇。   她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的景象,目光冰冷至极。渐渐地,又有冰雪破开的声音传来,一部分人挣扎着从那致死的法术中逃脱出来,转而向着玄冥袭来!   她不躲也不避,纯粹凭借自己强悍的躯体,硬生生抗衡着那些劈砍下来的刀刃!   那些珍贵奇绝的法宝在祖巫的身躯之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哪怕只是一道浅浅的白痕,也很快便消弭而去。   共工见此,一咬牙,也干脆利落地祭出了自己的本体!   身为水之祖巫,被尊称为水神的他站起身来,那高大的身躯几乎能与不周山比肩!   他俯身看着下方忽而变得格外渺小的人群,重重地往下砸落了拳头,登时间,血肉做泥,白骨碎裂!   其本体人面蛇身,散着满头朱发,垂首望向众人时,目光微微透着几分寒意,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见此情景,巫族士气大振,纷纷随着两位祖巫一齐涌上前去!   一时之间,杀声震天。   天地之间,煞气纵横,无数人横尸于野,魂魄飘散于天地之间,哀嚎阵阵,狂风大作,无尽的怨气煞气一同涌上,令这惶惶天地,骤然变成一片血红!   血色的天幕之上,一双眼眸悄无声息地睁开。   冰冷至极,透着说不清的血腥气息。   祂的目光轻轻扫过了在场的巫族,又幽幽地落到了共工身上。   下一瞬,共工如有所感一般抬起首来,望向头顶那一片血红之色,颇有些惊疑不定。   “共工!”玄冥诧异至极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令他下意识回过神来,旋即,他极度惊愕地睁大了眼。   对面的阵营之中,缓缓走出了另一个同样高大的身影,兽身人面,驾乘两龙。   ——火神,祝融!   那是他们,本该早就死去的兄弟。   作者有话说:   兵久则力屈,人悉则变生。   摘自《后汉书·列传·桓谭冯衍列传上》   解释:连年战祸会使社会财力物力衰退;百姓忧患过度就会起义反抗。 第196章 共工战祝融   已死之人, 死而复生。   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与近乎魔幻!   共工抬眼的瞬息,只觉得心跳都为之止息, 心头升起的诧异之情中还间杂着几分莫名的惊喜。   也许……他的兄弟并没有真的死去,先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只是当他仔细看向来人时, 那微弱的欢喜很快就如同晨间的露水, 很快就在日光下蒸发了个干净。   共工的心中微微泛起了几分冷意, 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到了来人身上。   玄冥的目光比他更冷,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冷斥一句:“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她分明还记得那天, 是她与后土一道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兄弟。她在他冰冷的身躯之上放下了刚刚盛开的,犹然沾着露水的鲜花, 又替他轻轻阖上了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眸。   因此她无比确定——火神祝融, 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巫族不修元神,不入轮回。   这世上的其他人或许还有转世重生的机会, 只有巫族……他们什么都没有。   祝融绝不可能死而复生!   战场之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景象。   巫族之中有些认识祝融祖巫的人,已然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与旁边的人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一番。   共工抬眼望去,对面的战场之上, 火神静静地看着他们,象征着永不熄灭的烈火的眼眸依旧灼灼地燃烧着,就如他生前一般。   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平静地站在原地, 随即从地上缓缓地拾起了一把沉重无比的灰色巨斧!   巨斧上方盘绕着一圈灰白的火焰, 焰心处有淡淡的黑雾弥漫开来。   他挥动着巨斧,发出剧烈的破空之声!   玄冥执着法宝的手微微发冷,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眼前之人,眼底的怒火愈发高涨起来。   “不说?”她冷笑一声,骤然厉喝道:“借着巫族祖巫祝融之躯体行于人间者,必将为此付出代价!你们对巫族的侮辱与践踏,玄冥定要以鲜血来洗清!”   话音落下,双方齐齐动手!   玄冥双臂伸展开来,面色冰冷地催动着天地间永无止境的风雪,向着面前的祝融袭去!对面的火神同样挥动着灰色巨斧,毫不犹豫地向着他曾经的兄弟姐妹们袭来!   共工凝视着这一幕,说不清自己心头忽而晦暗难言的情绪。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下意识阖了阖眼,似是不愿去看这一幕似的。   只是留给他痛苦的时间实在太短,很快,他便不得不睁开眼,随着玄冥的举动一起往前奔涌而去,以身躯阻挡在祝融与巫族的军队之前。   共工伸手拦住了祝融劈砍下来的巨斧,又抬眸对上了对方垂落的目光。   那一眼,当真令魂魄寒彻!   距离越近,共工越能清晰地看到祝融眼底的神情,不带丝毫感情,仿佛一个被造物主创造出来的毫无生机与灵魂的造物。   那双被烈火掩映的灰白眼眸之中,没有瞳仁,一片死寂,看向他时,宛如在看待一个纯粹的死人!   “祝融”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将巨斧高高举起!   “杀!”他简洁道。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方才还节节败退的队伍又聚拢了上来,围绕在他身旁,重新对着巫族这边发起了冲锋!   死亡的阴影再度笼罩了这片土地,那些掩埋过巫族尸骸与血肉,吸收过他们的怨念的大地上,将有足足千年的时光,再也生长不出任何一截荒草。   ……   帝江与烛九阴站在幽冥血海之中,望着天地之间汇聚而来的无尽冤魂怨鬼。   他们在哭泣,在哀嚎,周身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绝望之情,那般鲜明刻骨的悲哀与痛楚,甚至能令任何一个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得闭上了眼,不敢再多看一眼。   巫族中的孩童仰起首往天上看了一眼,纯粹的眼眸之中映入了冤魂们扭曲的面容,他似乎有些害怕,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脚又踩入了幽冥血海浑浊的水中。   咕噜咕噜,茫茫血海之中逐渐冒出了几个气泡。有迷途失所的魂魄从血色的海面之上探出了头,试探着伸出手来,想去抓住孩童的脚踝,将他也拖入这暗无天日的血海之中。   巫族的孩童尚且来不及露出惊慌的神色,注意到这一幕的烛九阴已然冷笑一声。   他目光微凉,直截了当伸手抓住了魂魄,将他从血海中扯了出来,旋即揉了两下,往六道轮回中一丢。畜生道上方的光芒闪烁了一瞬,将这个魂魄吞噬了进去。   帝江看了他一眼,微微蹙了下眉头:“他还没有经过忘川河,饮下孟婆汤。”   烛九阴摇头:“这些身上含着罪孽与血煞的魂魄,生前定是犯下了各种罪行,合该带着记忆坠入畜生道,饱受轮回之苦。”   帝江想想也是,便也不再多劝,只俯下身来,安抚地揉了揉巫族孩童的脑袋:“好了,没事了,你进去吧。”   孩童仰起首看他,又轻轻地扯了扯帝江的衣袖,黑白分明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帝江:“帝江大人,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啊?我有点想我娘亲了,她没有跟我们一起来。”   帝江沉默了片刻,轻声对他道:“……很快,很快就好了。”   孩童很想再问问很快是多久,只是看着帝江的模样,他又轻轻点了点头,十分懂事地应了一声:“好的,帝江大人。”   烛九阴朝着他们投来一眼,想了想,又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枝不知何时折下的杏花,低下头来,随手往孩童怀里一塞:“去吧,等战争结束,我们就把你们接回来,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这回孩童的脸上带出了几分甜甜的笑容,他抱着那枝杏花,随着那些去地府避难的巫族一齐往里走去,又对着烛九阴和帝江他们挥了挥手。   “好,下次见!”他强调道,“一定要再见啊。”   帝江轻轻叹了一声,烛九阴侧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兄长,等到这边的事情结束,我们也该早早回去了。小妹他们还在等我们呢。”   帝江甩了甩头,摆脱了那些不必要的情绪。   他的眼眸之中已然是一派沉静之色,负手而立,站在幽冥血海的上方:“帝俊那边已经有消息传来了,想来,属于我们的机会也当到来了。”   帝江说着,露出了几分奇异的神色:“若是当初,我可想不到我还会有和妖族妖皇合作共事的时候,真是……”   他摇了摇头,目光之中颇有几分感慨之色:“太不可思议了。”   谁又能想到呢?   大概谁也不曾料到吧。   *   共工与玄冥面临的压力极大。   眼前之人到底不是他们的兄弟,却比他们的兄弟强大不知道多少倍!   冰雪覆盖的地方,转眼被烈火吞没,无尽的法术尚且不曾炸开,便已经被那巨斧生生斩断!   烈火熊熊,以吞没天地之势,吞没了眼前的一切。不少巫族之人尚未发出一声惨叫,便已经被那燃烧着的火焰吞没殆尽!   祝融的目光掠过了巫族的军队,慢慢地,又专注至极地落到了离他最近的共工身上。   他手中的巨斧高高举起,对着共工劈砍而下,一招一式似携风雷,引得天地间闷雷阵阵!   共工瞳孔微缩,竭力阻止着他的动作,却不得不往后一步步地退去,在地面之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他的皮肤皲裂开来,离那火焰最近的地方,已然染上了灼烧过的漆黑痕迹,却并无半分痛苦之感,仿佛那痛觉也被烈火彻底吞没,只剩下一片冰冷的伤痕,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共工咬紧了牙关,努力挡在了玄冥面前,后者也无时不刻不在催动着天地灵气,对着祝融形成了合围之势。   冰雪在他眉睫上结霜,转眼被烈火焚烧升华,又化为点点的水珠,轻轻往下,跌落在漫长到不见半分希冀的寒夜之中。   不知何时,日月的光辉远离了不周山,眼前的天地彻底被黑暗吞没。   宛如……天地初开之时。   共工微微恍惚了一瞬,抬眼望着眼前的景象。   相传洪荒诞生之前,世界便是一片混沌,没有秩序的约束,没有规则的束缚,一切都混乱至极。   三千混沌魔神诞生在这样的世界里,从诞生的那一瞬间便开始了无边的厮杀与争斗,阴谋与背叛几乎是司空见惯,直至盘古出世,重新主导了世间的规则。   如今,祝融就如传说中一般,静静地站在那片黑暗之中,垂眸凝视着他,又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巨斧。   共工已经快要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他甚至不知道玄冥如今的状况如何,只能抬起首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于黑暗之中发出低沉的,近乎筋疲力尽的呼吸声。   “祝融。”他唤着他的兄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目光深深地看着眼前之人。   祝融看着他,淡淡的一眼。   他什么都没有说,共工却仿佛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幽幽唤他一声:“共工”。   他笑了一声,再度挣扎着握紧了自己的武器,往前奔跑而去!   大地在他脚下颤栗!天空随着他的举动摇晃了起来!天倾地摇之间,两个高大的巨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杀!“砰”的一声,血肉之躯撞击在了一处,兵刃交接的瞬息,发出骇人的声响!   高大巍峨的不周山注视着它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景象,山脉之上,巨石重重地往下滚落,树木枯折,野兽逃窜。   无数的生灵仿佛预见了什么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不周山中出逃,忙不迭地往着更远的方向逃窜而去。   倘若历史不改,在未来的神话传说之中,或许将有这么一笔:   “远古洪荒之时,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战于不周山,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于是地平天成,不改旧物。”   只可惜……   云端之上,后土轻轻一叹,衣袂携风,向着下方伸出手来!   作者有话说:   《史记·补三皇本纪》记载说:“女娲氏……当其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于是地平天成,不改旧物。” 第197章 盛世可曾见   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 忽而现出了一轮浅蓝色的月亮。   它静静地高悬在不周山上空,向下洒落了淡淡的光辉。像是一片荒芜的,宁静的飞雪。   后土立于云端之上, 身侧站着女娲,她们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不周山上方, 正垂眸瞧着底下的景象。   瞧见共工面临的困境时, 后土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敛眉眼, 广袖一拂,便踏着月色往下落去。她伸手一招,青色长剑入手, 携着流转的灵力,生生介入了那两道身影之间。   女娲仍然伫立在云间, 凝眸望去, 手掌一摊,亦轻轻捧起了红绣球。   祝融与共工的身影交错在群山众水之间, 一人眉目冰凉,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冷寂之态;一人眸色深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之情。   他们的争斗波及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所有人都不得不退避开来, 生怕被卷入这场斗争之中。   玄冥掩着手臂上的伤口,又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心下焦急之中,忽见九天月色如水。   后土圣人眉眼微垂,含着浅浅的悲悯之色, 自九重天地而来, 携起了一阵轻柔的微风。   大地察觉到了她的气息, 霎时间鼓动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响声,仿佛有人正在一面红色大鼓之上,跃动着,蹦跳着,显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生命活力!   整个世界骤然苏醒了过来。   不周山轻轻回应着她的呼唤,将这片土地的力量与命运一并交付在了她的手上!   她微敛了眉目,手掌摊平,一息之间已经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却只轻轻执起了长剑,一袖子拂开了共工,另一剑对准了祝融。   火神凝视着她,目光森冷彻骨,宛如在看待一个全然陌生之人。   后土望着他,眉目不动,亦是缓缓开口:“已死之人,不应扰乱凡间的秩序。”   祝融举起了灰色的巨斧,直截了当劈下来的声势几乎能划破虚空!   后土不躲不闭,只轻轻抬起了手,那由她的道意凝聚而成的长剑流转生辉,轻轻一挡,便拦住了祝融的斧头。那长剑轻柔似水,柔软至极,在巨斧的压迫之下,往里微微陷了一分,宛如一片泥沼,将巨斧困在其中。   祝融猛地用力,想要拔出巨斧,却发现那巨斧纹丝不动,始终脱不开长剑的束缚。他的视线落到了后土身上,冰冷至极,像是意识到了她才是罪魁祸首,当机立断抛开斧头,转而向着她袭来!   共工下意识提醒道:“后土!”   后土面色不改,足尖轻轻一点,避开了他重重锤下的一拳,随即深吸一口气,重新自手中化出一柄长剑,直视着眼前之人,目光似审视,似叹息。   “祝融。”   祝融仰起首来,眸光中的灰白之色愈发清晰,他看着后土,隐隐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天地间骤然燥热起来,流火划破天际,拖曳着漫长的轨迹,向着圣人的方向滚滚而来!   大地颤动的声音愈发清晰,轰隆隆的,仿佛有什么将要从中越出。   后土的足履轻轻落在了大地之上,衣袂流云,鬓发不乱。   她抬手扣下了那把巨斧,把它往女娲的方向一抛,旋即再无顾忌,同样现出了自己的祖巫本体。大地祖巫永远慈悲的目光轻轻落下,凝视着她原本的兄弟,旋即轻轻唱起了一支不知名的曲子。   “式微,式微,胡不归?”   后土:“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后土成圣那日之后,六道轮回,再度现身洪荒!   *   妖族的战场之上,自从太一亲临战场之后,局面就好转了起来。   待日月双神一道降临此间,星辰之力施加在每一个妖族身上,妖族的势头便愈发高涨了起来,共同协力,将对面的人潮生生赶出去数十里,直至帝俊叫停为止。   羲和执着长缨枪站在队伍之前,眸光微冷,随手取下一人的性命,望舒于高处轻轻拉开了弓弦,身后是一轮弯弯的月亮,“嗖”的一声箭矢破晓而来,贯穿了一位执着弯刀试图偷袭羲和的修士。   那人的身躯晃悠了两下,终是带着不甘倒了下去。   羲和回转身来,对着望舒轻轻一笑。   她们本就是同胞相生的姐妹,共同作战时的默契自然是旁人难以匹敌的。   太一继续以三足金乌的本体逡巡过脚下的大地,太阳真火触之便燃,顷刻间便令众人哀嚎着在地上翻滚了起来。他淡淡地往下望了一眼,眼底没有半分怜悯的情绪。   此时此刻,若还怀着那丝毫没有必要的慈悲之心去怜悯他的对手,怕不是对自己的残忍!   东皇太一,绝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帝俊见此,微微舒了一口气,原先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略微放松了下来。他望着遍布着尸骸的沙场,一眼望去,又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永远沉睡在此间,再也不会醒来。   妖皇眼底的情绪微微复杂几分,他轻轻抬手,令众人止步不前,转而自己往前走了过去。   白泽下意识想要劝说一二,又被旁边的飞廉轻轻拉了拉衣角。   他张了张口,也便垂下了首来,缄默不言。   刚刚还欢腾不已的妖族们瞧见妖皇这副模样,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们执着自己的武器,疲惫而坚定地立在残阳之下,望着帝俊从人群中穿过,俯身而下,从堆叠的尸骸中寻出了他们的兄弟姐妹们。   妖皇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抬手,擦拭着他们面容之上沾染的血污,专注地看了几眼,仿佛要将他们的容颜永远铭记在记忆之中,旋即缓缓伸手,替已逝之人掩下了那双依旧静静地睁着,始终凝望着晦暗天穹的眼眸。   太一化出了道体,跟随在他的兄长身旁,陪着他一路走了过去。   羲和轻轻一叹,眸光微敛。望舒轻轻拉住了她的手,站在她身侧,缄默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这里死去的,是我们的族人。”良久之后,荒芜的天地之间,回荡着帝俊淡淡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他们本来不该早早离开我们,却不得不陨落在此处。徒留一身血肉之躯,与森森白骨。”   帝俊:“与他们搏杀的,我们的敌人。他们并不强大,但他们的背后,却站着一位妖族无法匹敌的存在。”   “不仅仅是我,包括我族的圣人东皇太一在内,目前为止,都无法轻易战胜祂。”他道。   妖族之中隐隐起了几分骚乱,众人不安的目光落在了妖皇的身上,一时之间不清楚他为何对他们说起了这些。   羲和的目光随之望去,却是投来了一个关切的眼神。   帝俊遥遥与她对视,轻轻一笑,旋即开口道:   “帝俊身为妖皇,受到底下万族的拥戴,既不能,也不愿欺瞒诸位,令你们在惶惶无知中,陪帝俊牵涉了这场万劫不复的劫数。此战,帝俊并无十足的把握,甚至同样做好了慷然赴死的准备。”   妖将妖兵们注视着他们的君主,听着他缓缓的,平淡至极的声音:“现在,你们还有机会离开此地,选择一个安全的地方闭关个上万年。万年之后,劫数必终。帝俊发誓,绝不会因此怪罪诸遖颩喥徦位。”   帝俊眉眼肃然:“而继续站在这里的人,我们将彼此盟誓,立下契约,绝不背叛面前的任何一个人!帝俊在此起誓,将竭尽所能,带领你们取得最终的胜利!就像过去每一次一样,三足金乌一族,将始终站在妖族的最前面!”   白泽站在人群之中,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抬起眼眸,以一种至始至终的坚定与敬佩之情,望着妖族的妖皇陛下。   飞廉心头震动如鼓,紧紧地握紧了拳头。   长久的寂静之中,众人彼此对视,望着对方眼中的自己。   良久之后,一位妖兵站了出来,他身着一身沉重的盔甲,脸上遍布着血污,已经瞧不清他的容貌。他缓缓走至妖皇不远处,低下首来,郑重至极地行了个礼。   “帝俊陛下,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   帝俊看着他,微微颔首:“你问吧。”   妖兵便问道:“您坚定不移发动的这场战争,所为的依旧是妖族的未来吗,并且永远是为了妖族吗?”   帝俊凝视着他的眼眸,坚定道:“是。”   妖兵:“我明白了。”   他微微弯了膝盖,单膝跪了下去:“我仅代表我自己,愿意继续追随您。我族中已经没有亲眷,并无什么牵挂,只愿随您征战下去。”   帝俊扶起了他:“你的名字。”   妖兵顺着他的动作起身,闻言答道:“计蒙。”   *   碧游宫中,通天微微抬首。   他遥遥望着六道轮回在不周山上缓缓流转,引渡着本该早早安息在黄泉之下的亡魂;又见另一处火光冲天,日月星辰何等璀璨,哪怕是晦暗难明的天幕,也无法掩盖他们的惊才绝艳。   少年圣人眉眼淡淡,轻轻喟叹一声:“这就是属于巫妖二族的时代啊。”   如此夺目耀眼,令人绝不会后悔生活在这个时代之中!   鸿钧侧首看他,又见通天微微一笑,眉眼飞扬:“当然——接下来嘛,就是属于我们的辉煌了!”   他对此已经期待了很久。   ——在他重新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那个瞬息,便已经开始期待了。   作者有话说:   “式微,式微,胡不归?”——《式微》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晋·陶渊明《归去来辞》 第198章 天地忽生变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   至少通天不曾料到, 他这么快就有了掀翻棋盘的资格。   也许是因为曾经在龙凤麒麟三族之事上,他所做的那点无心之举;又或者是因为天道被大道抓去训了很久,导致紫霄宫讲道一事脱离了祂的掌控。   更不必说, 他前世今生所遇见的知交故友,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 愿意同他生死与共, 进行这场惊天动地的豪赌。   总之, 通天再一次仰起首来看着覆盖着整片洪荒的劫煞时, 心情格外的平静,甚至还有心情侧过身去调戏身旁的师尊。   鸿钧仍然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万事不曾入眼, 又在看向他时,无端温和了眉目:“怎么了吗?为何一直看着为师?”   通天眨了眨眼, 煞有介事地开了口:“因为师尊好看啊!”   这话说的, 可真真是过分了。   可鸿钧不怒反笑,定定地看着近来愈发得寸进尺, 恃宠生娇的红衣圣人,似笑非笑地问:“哦,哪里好看?”   通天目不转睛地看着鸿钧,继续不假思索地答:“哪里都好看啊!”   “就是好像……缺了点什么?”他摸了摸下巴, 陷入了沉思之中,旋即一拍手掌, 弯眸笑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   鸿钧就这么垂着眼眸,看着通天郑重其事地低下头, 从宽大的广袖之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了……一根红线?   象征着天定姻缘的红线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圣人光洁无瑕的腕骨之上, 流动着温暖的光芒。   那般明艳到极致的红, 映着雪色细腻的肌肤,格外醒目。宛如红梅白雪一般,总令人忽生惊艳之感。   鸿钧的目光落到了红线之上,又看着通天伸出手来,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掌。   原本连在通天圣人手腕上的红线,又被圣人捻着另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环又一环,专注细致地缠绕在了鸿钧的手腕之上。   于此过程之中,他低眸垂首,长睫微微颤动,又轻轻抿着唇,仿佛有着些许紧张似的,动作格外得仔细缓慢。   鸿钧的呼吸也不由得放缓了下来,生怕惊吓到他。   唯有目光一瞬不瞬,长久地流连在圣人的面容之上。像是要将这副容貌永远地铭刻在记忆之中,此生不忘。   通天的手微微颤着,仍然稳稳地系好了红线,方才往后退了一步,仰起首来,怔怔地望着鸿钧:“……师尊。”   “……这是风希给你的?”鸿钧凝视着他,长长久久,方才哑声询问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两人的手腕之间,有一根明艳的红线将他们二人缠绕在了一起,心念一动,轻扯红线,仿佛能模模糊糊地感应到对方心底紧张而雀跃的情绪。   通天忽而不敢抬头,只轻轻点了点头。   鸿钧抬手抚上自己的手腕,仔细地摩挲过腕骨处那一抹艳色,又侧首看向通天,轻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通天侧首望着桃花:“挺久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风希顺手就交给我了。”   鸿钧的声音在他身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仿佛含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哦,那她就没有跟你说,你何时有了这段姻缘?”   通天很想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这又不重要……反正,反正就是有了嘛。”   鸿钧似乎笑了一声。   通天面上不动,耳廓处却又悄悄红了起来。   他听见了鸿钧轻轻走上前来的脚步声,又闻到了那么几分熟悉的冷冽气息,轻而易举地将他裹挟在内。   转瞬之间,少年浅浅地落入一个怀抱,下意识睁大了眼,仰起首来,轻轻承受着一个落在唇边的吻。   “确实不甚重要。”鸿钧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他的话。   他拥抱着他的弟子,将他困在自己怀中,唇角上扬,眉眼温和,仿佛终于得偿所愿:“只要通天愿意爱我,始终爱我,永远爱我……那就足够了。”   贪心吗?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拒之门外的道理,更何况,他已经为此图谋了无数个元会。   通天仰起脸看着他,两人手腕上的红线流转着明澈的光芒。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低下头来,轻轻拥住了鸿钧。   “好……”   他应了一声,又抬起眼眸,专注至极地看着鸿钧:“我将……永远爱您。”   鸿钧望着他的弟子,尚未扬起一个笑容。   在通天话音落下的一瞬,本该风平浪静的天空之上,忽有九霄天谴从天而降,重重地劈在了笼罩着整座圣人道场的结界上方,惊动起飞鸟无数!   东海之上,巨浪翻滚不息,鲛人们纷纷慌乱地从礁石上跃下,迅速地潜入深海之中,方才抬起首来,惊慌失措地望着海面之上发生的动静。   碧游宫中,伏羲微微抬首,手中的玉简似是没有拿稳一般,忽地坠落在地。他深吸一口气,拢在袖中的手指狠狠攥紧。   只见!   那黑压压的天幕之上,一双巨目倏地睁开,冰冷至极地凝视着这座坐落于东海之上的碧游宫。   滔天的风浪席卷而起,重重地拍打着紫芝崖,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吞没殆尽!   鸿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侧首望去,眸光中透着淡淡的冷意。   通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眸底映入那黑压压的天空,与冰冷的,透着血煞之气的眼瞳。   圣人微微一怔,又回过神来,走上前去。   天地间的巨大瞳孔与他对视着,目光冰冷至极,通天望着他,眸光微敛,反倒露出一个笑来:“您已经等不及了吗?竟然不远万里亲临我这碧游宫?”   天道就像那走在路上看到小情侣甜甜蜜蜜,就忍不住想要举起火把的FFF团成员似的,很想把眼前的红衣圣人一把火烧掉!   很难不怀疑后世那些严禁神仙恋爱的法令是不是因此诞生在这个世上。   祂看着鸿钧,又看通天,目光最后落在他们手腕上相连的红线之上。   霎时间,东海之上的风浪翻滚得愈发剧烈,那浪潮高高地扬起,几乎要触及天上的明月。   一眼望去,当真像极了世界末日!   “很好,你们两个,很好!”   越是愤怒,祂的语气越是平静至极,祂望着眼前的紫衣道祖,几乎是出离了愤怒:“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鸿钧!”   天道:“你可知背叛本座的代价?就为了区区一个上清通天,你就要放弃你在洪荒的一切吗?”   道祖微微抬眸,眸光疏离淡漠:“诚如您所见,贫道甘之如饴。”   他看着身边的红衣少年,唇角微微上扬,眼眸倏地温柔起来。   鸿钧:“这个世界之上,也许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东西,但是于贫道而言……都不及上清通天一人重要。”   通天睁大眼看他,眸光轻轻晃动,又见鸿钧轻轻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乌发,又替他轻轻挽起了鬓边散落的发丝。   何等温柔,近乎缱绻!   天道的目光冰冷,鸿钧却仿佛丝毫不曾察觉一般,对着祂微微一叹:“此外,贫道与您的交易内容,是做好洪荒的道祖,而不是为您的一己私欲,将众生卷入量劫之中。鸿钧此生,教化众生,传下三千大道,迄今为止,从未辜负洪荒半分。”   鸿钧:“您却指责贫道背叛于您,难道不是十分可笑吗?”   天道却仿佛不曾听到他的话般,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   毕竟……都到了这个份上,祂难道还不知道鸿钧的选择吗?只不过是为了祂之后的行为,随意地找个理由罢了。   此情此景,如此机缘,正好可以拿来做个借口!   天道开启了“我不听我不听”模式,只垂下首来,目光森然地望着他们两人,随即冷笑一声。   “鸿钧,你身为道祖,却为一人动了私心,起了贪欲,本座如何能够相信,你还能公平公正地对待洪荒众生?!”   天道:“既已失去公正之心,不可再行道祖之职!为一人违逆天道,屡次欺天罔上,执迷不悟,自当囚了这一身修为,幽禁紫霄宫中!”   通天猛然抬首!   他像是瞬间反应了过来天道的打算,朝生剑落入手中,便待对着眼前的巨目动手!   天道毫不犹豫当场降下了天道威压,又借着整片洪荒之势,死死地压迫在了通天身上!   至少此时此刻,祂依旧是天道!   至高无上谓之天!   通天只觉自己身上一沉,一个踉跄,几乎就要跪倒于地,手中长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啸声,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生生支撑住了他的身躯,不让他对着天道俯首!   可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天道已然达成了祂的目的。   祂带走了鸿钧。   通天握着剑的手指忽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仰起首来,目光倏地清醒而冰凉:“你想要什么?”   他一字一顿,呼出的气息之中染上了几分血腥的味道。   “你带走了我的师尊,你想要什么?!”   天道看着他,并不意外他的敏锐,转而露出了终于扳回一城后,颇为欣然的笑容。   “上清通天,本座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天道:“你想要反抗本座,想要让本座万劫不复,想要本座彻底消失在这个洪荒之上……那你就一个人来吧。”   天道面色怜悯,垂眸俯视着他:“本座在紫霄宫中等你,只等你……一人。”   作者有话说:   本文he,he,he。   百分百的he,典型性的he。   我方导演承诺,绝对没有任何一位演员在拍摄过程中受伤。 第199章 与天赌命者   意外突如其来。   待伏羲匆匆赶到之时, 他只见得通天挣扎着从重重束缚中脱出身来。   他的指尖沾染着腥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坠到地面上,艳丽的眉眼低低地垂下, 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剑。   极为锐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掌心,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他却仿佛不曾察觉一般, 近乎疲倦地睁着眼眸, 遥遥地望着那仿佛触之难及的天穹。   伏羲:“通天!”   他急声唤了一句, 匆匆奔上前来,就要查看他的伤势。   通天不曾看他,目光仿佛短暂地失去了焦距。   伏羲却不能对他不管不顾, 只得半蹲下来,一手按上他的脉搏, 一点一点往里输送着纯粹的灵气。   灵气入体, 通天原先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容之上,仿佛也涌现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他抬起眼眸, 望着来人,定定地出神许久,方才认出伏羲来。   “……是你啊。”   伏羲气急:“不然你以为是谁?上清通天,通天圣人!您能不能好好照顾一下自己?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 你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生无可恋的样子?”   但凡是行医问道者,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病人好不好?   通天看着他, 却是轻轻笑了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啊伏羲,让你担心了。”   他握了握自己手中冰冷的剑,阖眸叹了一声, 又努力着自己使劲从地上站了起来, 身形微微一晃, 险些就要栽倒。   伏羲看得是心惊胆战,忍不住想伸手扶他一把,又被通天抬手挡住,转而附赠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我没事。”   伏羲:“……”   我看起来有那么好骗吗通天?你看我信不信你说的话??   他在内心深处疯狂吐槽,看向通天的瞬息又忍不住问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说……那位做了什么?”   通天也觉得恍惚。   只是他慢慢回忆起那短短几息之间发生的事情,倒也能一一复述出来:   “天道已经能够亲自动手插手人间之事了……所以,祂趁我不备,带走了师尊。师尊的本体还留在紫霄宫,也许,这就是祂能够做到此事的原因。”   短短的几句,却令伏羲瞳孔微微一缩。   他直至此刻,方有心思细细地打量眼前的红衣圣人。   只一眼,伏羲便瞧见了通天身上顺着衣袂轻轻淌下的鲜血,那浓烈的色调比他原先道袍上的颜色更深。那鲜血顺着衣摆的弧度落在地面之上,溅起了些许小小的血花,妖异绝艳。   他几乎不敢再看第二眼。   伏羲深吸一口气,难得强硬了起来:“不行,你先同我去屋里疗伤,有什么事情我们等会再说。”   通天侧眸望他:“我没有受伤,这些血是我自己弄的。”   这听起来就更严重了好吗?!   伏羲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总不能这个样子去找天道拼命吧?”   通天想了片刻,只觉得自己身体状态还好,就算直接去找人拼命,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只是他低下头来,出神地抬起自己的纤长的指尖,望着一滴殷红的血滴凝聚在指腹之上,晃动了两下,又倏地跌落尘埃,才恍然发觉过来。   ——糟糕,好像是有一点不对诶。   通天静默了片刻,不知在同谁解释似的,轻声狡辩道:“天道举洪荒之力下的禁制太难,我又太想脱困而出,故而稍微受了一点伤,很轻的,一点都不严重。”   伏羲面无表情。   通天眉睫翕动了片刻,勉强道:“……你不要同我师尊说。”   伏羲呵呵一笑:想的真美啊。   只是看着通天这副模样,他到底是叹了一声:“好好好我不说,只要你认真疗伤,我就不说好吧?”   通天看着他,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倦怠地垂落了眼眸:“伏羲……”   “又怎么了?”伏羲紧张地看着眼前的祖宗,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在他面前因为失血过多而晕过去。   通天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我突然觉得……也许我的病从来没有好过。我之前表现得那么正常,只是因为有师尊在我身旁罢了。”   他甩落了手背上沾染的血渍,慢慢地开了口:“此病药石罔效,无人可救……所以,只要师尊没在。”   他便又想发疯了。   这话题怎么听怎么不对啊!   伏羲抖着手,艰难地劝说道:“通天,你患的毕竟是心病,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   伏羲:“你千万不要因此就放弃治疗啊!”   通天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温和清浅的笑容:“伏羲在担心什么呢?我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呢?我可是非常,非常重视自己的性命的啊。”   圣人笑得温柔,长睫在徐徐的光照下轻轻颤动,愈发显得惊心动魄。   伏羲却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格外紧张起来。他默念清心诀,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声,抬首问道:“……那,那你是打算怎么办?”   通天的声音飘忽不定,自他耳边拂过:“天道欲我独自一人前往紫霄宫,那么我上清通天,自然要如祂所愿。”   伏羲:“??”   伏羲:“!!”   他睁大了眼,望着通天含笑的模样,思绪空白了一瞬,旋即怒喝道:“你还说你不想放弃治疗?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通天慢条斯理地答他:“还是有些区别的。”   譬如说,他离大道圣位只余一线。   譬如他答应了他师尊,一定会好好珍重自己。   再及,他想要同他师尊长长久久,直到洪荒的尽头……   他怎么可以死在这条路上呢?   绝无可能!   通天微微阖了眼眸,再度睁开时,眸光冷冽,淡漠无尘。   他望着自己腕骨上系着的那根红线,指尖微微触摸着它,一点一点,借此感受着另一边那人的动静。   “师尊……您等等我啊。”   他呢喃着:“我一定会……找到您的。”   *   不周山上,风烟俱静。   后土低垂着眉眼,身后的六道轮回流转着平和的光芒,象征着“死”之本源的力量降临在天地之间,一时之间遏制了那些永无止境的“生”。   巫族们抬起首来,望着眼前忽而自己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于刹那间化为灰灰,消散而去的敌人们,心下惊惧之余,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终于,终于要结束了吗?   祝融望着后土的目光格外冷冽,只是他离她越近,身躯便以越快的速度化为飞灰。他眼眸里的灰白之色愈发清晰,在失去了烈焰的庇护之后,苍白无力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般模样何等的丑陋,令共工和玄冥都能轻易看出——那到底不是他们的兄弟。   玄冥阖眸微微一叹,一时之间似也无言。   共工站在天地之间,睁眼环视过周围的一切,只觉头顶的天光也令人眩晕几分。   一切死而复生的妙诀,都抵不过最为本质的规则之力。   那是支撑着洪荒位面长久存在的,唯一的,并且永恒的秩序。   女娲看着这一幕,望着祝融最终挣扎着向后土袭来的一击,又似叹息般将红绣球抛了下去。只见那红绣球重重地砸在了祝融的头顶之上,天旋地转之间,他终是不甘地摇晃了两下,旋即倒了下去。   祖巫庞大的身躯倒在大地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引得大地震动不已。   后土抬起首来,对着云端之上的女娲轻轻一笑。   女娲回了她一个笑容,驾着云光轻轻落下,又似若有所感一般回过神去,望着从另一处地平线上缓缓走出的一道身影:“师兄?”   通天执着剑而来,衣袂染血,淡淡一笑:“风希。”   女娲讶异了一瞬:“你怎么一人前来?”   通天:“情况有变。”   ……   另一处,妖族战场之前。   行军驻扎的帐篷之内,太一仔细地听着他兄长的分析与计划,目光环视过在场的诸人,又轻轻把玩着手中一枚古朴的铃铛。任谁也想不到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混沌钟,毕竟此时此刻瞧去,那当真是一枚平平无奇的铃铛。   混沌钟似乎很想发出一声不满的鸣声,又被太一顺手按住,以告诫的目光看了它一眼。   妖族的最高战力可都聚集在这个帐篷里呢,它要是当真翁鸣一声,岂不是就等于把妖族给一锅端了?   这样不行,绝对不行,会被他哥往死里打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耳边又恍惚听见一个声音:“太一。”   太一微微一怔,登时坐直了身体,引得帝俊也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通天?发生了什么?”太一与帝俊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以神识传音道。   对面的好友声音依旧平静至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是轻轻告诉了他一件事情:“我们的计划或许要改变一二。”   太一皱眉:“出意外了吗?我就知道,那位绝不会坐以待毙。”   通天似乎笑了一声:“问题不大,只是我可能无法再介入洪荒的斗争之中,你们面临的压力会比之前大上许多。”   太一:“就这?吾友,我说你别太看不起我啊?”   ……   碧游宫中,金灵听到通天的传讯之后匆匆而来,低眸俯首,听着通天的命令。   通天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又伸出手来,轻轻捧起窗前的一枝桃花:   “传我令去,金仙以下修为的弟子,即刻返回碧游宫。金仙以上的弟子,以自愿为原则,涉足洪荒,救助沿途受劫之人,之后视情况而定,帮助巫妖二族共同抗敌。”   通天:“一切以保全自己为前提,绝不可鲁莽冒进。”   金灵俯身行礼:“谨遵师尊法令!”   通天未再说话,室内只余一片静默。长久之后,她听见她师尊轻轻的一声叹息。   ——与天赌命者,百死无悔也。 第200章 生死两茫茫   “没想到啊鸿钧, 你也有今天啊?”   隔壁囚室内传来的嘲笑实在是过于刺耳,引得鸿钧皱着眉头,从浑噩之中睁开眼来。   囚室简陋, 透不进一丝光亮。   周围四壁之上镶嵌的灵石散发着冷寂的光芒,彼此交错, 形成了一道道禁锢修为与法力的阵法。   鸿钧只淡淡地扫了一眼, 意识到自己无法动用法力了也便作罢, 转而侧过身去, 望着那边传来声音的囚室。   罗睺倚靠在墙角边缘,长眉一挑,眼底俱是新奇之色。   他上上下下将他斗了那么多年的对手打量了一遍, 终是啧啧感叹出声:“怎么?狡兔死,走狗烹?天道终于打算对你动手了?”   他的眼底透着鲜明的嘲讽之色, 说着又摇了摇头:“真是可怜啊鸿钧……为天道鞠躬尽瘁那么多年, 到头来,你还不是和本座一个下场!”   魔祖瞳孔猩红, 斜着眼眸看人时,自带一种嘲讽MAX的效果。   鸿钧抬起首来,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哦。”   罗睺等了半会儿,却见鸿钧重新闭上了眼, 靠在身后的墙壁之上,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句“哦”就是鸿钧给他的全部回应。   罗睺:“……??”   他皮笑肉不笑道:“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么傲慢呢鸿钧?跟本座多说两句话你会死吗?!”   鸿钧闭着眼,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波澜不惊地答道:“被贫道关在这里这么久, 罗睺, 你一定很无聊吧?”   说是疑问, 实际上却是肯定句。   若不是无聊至极,哪会这么闲着没事干般找他说话。   罗睺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绷不住了,他瞳仁深处泛着森森的寒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紫衣华发的道祖,唇齿上下一碰,蹦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   “鸿钧,你还是和过去一样虚伪,真是令本座作呕!”   他冷笑道:“你明明和本座是一样的人,漠视规则,践踏秩序,却偏偏装得这般高洁傲岸,目不染尘……可怜那上清,竟是被你这副外表所骗!倘若他知道你的本性,还会那般敬仰你吗?”   这一次,鸿钧的反应终于大了几分。   道祖微微侧首,眼底浮现些许不悦之色。   罗睺见此,唇角一勾,笑得慵懒而肆意:“啧啧,果然还是提到上清的时候,你会像个活人一样。”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敏锐至极地盯着他看,试图窥探他的心声:“你待他这般与众不同,恨不得将人捧着手心之上……难不成,你竟然爱着你的弟子吗?却也不知,他是否也愿意爱上自己的师尊呢?”   他本意自是想刺痛鸿钧,进而动摇他的心神,却不料鸿钧瞥了他一眼,竟是轻轻扬起一个笑来。   道祖的目光倏忽柔和了起来,侧首望着简陋的囚室,却仿佛瞧见了枝头一枝斜伸出来的桃花,浅浅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而他目光专注地望去,只见得少年乌发红衣,抬手执起桃花枝轻轻一嗅。   一霎之间,他唇角绽放浅浅的笑意,又带着笑回过头来,轻声唤了一句:“师尊。”   师尊。   鸿钧微微阖了阖眼,淡淡一笑。   他当然爱他啊。   他的弟子……怎么会不爱他?   长久的静默之中,罗睺觉得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忍不住反思起自己刚刚到底说错了哪句话。是说鸿钧喜欢上清通天错了,还是说上清通天他……   魔祖沉默了半晌,不可思议地抬起首来,盯着鸿钧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喜欢鸿钧?怎么可能?   就鸿钧这样永远冷着一张脸,就好像别人欠了他十七八万似的人?   上清通天是瞎了眼不成?他喜欢鸿钧还不如来喜欢他好吧?他有哪里比不上鸿钧吗?!   魔祖深受震撼,魔祖拒绝承认!   一定是鸿钧脑子突然犯病了!   他磨了磨牙,继续凑上去阴阳怪气道:“怎么,难道本座说对了?”   鸿钧瞥他一眼,呵呵一笑。   ——要不是有禁制拦着,他一定要冲过去把他打一顿!   明明大家都被限制了修为和法力,鸿钧你凭什么这么嚣张啊鸿钧!都这样了难道本座还打不过你吗?   罗睺在心底愤怒地掀桌。   只是他还未开口,便察觉到另一道气息逼近了囚室,正在朝这边缓缓靠近。   罗睺当即坐回了原处,作壁上观。   ——想也知道,这不速之客定然不是来找他罗睺的。啧啧啧,看样子他能亲眼瞧见鸿钧倒霉的样子了。   鸿钧同样察觉到了来人,他平静地收回了视线,目光淡淡地望去。   来人顶着一张同他如出一辙的面容,衣袍曳地,缓步行来。却绝不会让人错认他的身份。   概因那双眼眸,着实不是凡人该有。   幽邃无情的眼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望着人时,几乎让人如坠深渊之中。祂看着鸿钧,眼底无悲无喜,疏离至极,声音亦透着几分机械之感。   “满意吗,鸿钧?这就是你背叛本座的下场。”   哇哦!这么刺激的吗?   罗睺睁大了眼,在现场激情吃瓜。   鸿钧淡淡一笑:“还好。”   这显然不是一个符合天道心理预期的答案,祂的面色冰冷了几分,盯着鸿钧看了许久。   道祖面容平静,盘膝端坐在冰凉的地上,却仿佛依旧置身在云端高台之上,受着洪荒众生的敬仰,片尘不染,高洁如雪。   他并不觉得如今的状况令他狼狈,甚至唇边还带着几分平淡的笑容。自然,他更不会生出“后悔”这样可笑的情绪。   天道见此,不禁冷冷一笑:“果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难不成,你觉得你们还能够绝地翻盘吗?”   鸿钧从容地答祂:“尊上,我们尚且不曾认输。”   天道:“哪怕连你也身陷在这紫霄宫中?”   鸿钧轻轻一笑:“独贫道一人而已,又有何惧?”   天道:“上清通天不会对你坐视不管,他会独自踏入这紫霄宫中,来寻本座了结这份仇怨。即便如此,你也觉得自己不会输吗?”   鸿钧似乎静默了一瞬,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天道。   天道垂眸望着他,幽幽开口:“若是他想要救你出去,便只能独自一人前来,否则,终其一生,他也别想找到紫霄宫!”   祂终于瞧见鸿钧变色。   道祖低垂着眉眼,视线不知何时落到自己的腕骨之上。就在不久之前,通天将红线轻轻系到他的手腕上,同他许下白首之约。   也许他应该阻止他的弟子,毕竟他将两人的姻缘之线藏了许久,不肯轻易暴露在天道的耳目之下。只是此情此景,此心颤颤,令他一时之间竟也冲动了起来。   罢了,只要天道想要,祂总能找到理由将他带回紫霄宫,所谓的红线,不过是借口罢了。但若是辜负了他的弟子,那却是要遗憾终生的。   只是……他如何肯让他为自己涉险?   鸿钧长睫微敛,长足地叹息了一声,目光掠过了天道,久久地定格在一处虚空之中:“痴儿。”   “何苦去做了这痴儿?”他喟叹,眼底波光晃动,却只浮现出红衣圣人回眸望来的一眼,三分决绝,四分坚毅,那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有着世上绝无仅有的赤子之心。   他微微抬了抬指尖,似想抚上圣人的面容,又静止在了半空之中。   良久之后,鸿钧这样回答天道:“贫道信他。”   他转过身来,目光平淡如水,直视着眼前之人:“他会赢。”   天道攥紧了手掌,无比奇异的,祂此刻的心情竟然与隔壁吃瓜看戏的罗睺达成了一致:“你便这般相信上清通天?!”   天道:“他不过是洪荒中与芸芸众生一般毫无区别的蝼蚁,哪怕再怎么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也不可能彻底战胜本座!你明明也看到了不是吗?哪怕他先前能同本座分庭抗争,在本座已有防备的情况之下,他依旧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鸿钧淡淡地看着祂,神色波澜不惊,仿佛丝毫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那又如何呢?”他答道,“通天本来就不需要赢您很多次,在千万次同您的抗争之中,他只需要赢下最关键的一次就够了。而除此之外的斗争,就算他输得一塌涂地,又能如何?”   鸿钧:“输了,可以再战;败了,未必下一次就不会赢。”   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指,珍惜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又悄悄地拿广袖将它藏了起来,不仅藏在袖中,也藏在自己心里。   鸿钧整个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为外物所动。   鸿钧:“贫道赌他会赢。”   鸿钧:“无论他从头到尾输过多少次,犯下了多少错误,失去过多少东西……他最终总会赢的。”   他抬眸望着天道,唇角微微弯起,竟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您可愿同贫道赌上一场?”   天道面色冰冷至极,看着他的眼神中透着刻骨的寒意,鸿钧瞧了半眼,唇边的笑容却是愈发清晰了起来:“难道说——您不敢同贫道赌吗?”   天道:“鸿钧!”   道祖面色不改,依旧微微一笑:“贫道就在这里等着,等我徒弟来救我。”   万水千山,千难万险。   他曾经能够等到通天爱他,自然也能够等到他来救他。他以一生来等,总能等到的。 第201章 明我长相思   通天从未有过这般的冷静。   他万分清醒地走在悬崖峭壁之上, 脚下是无底的深渊,唯有一条铁索将两端相连——这就是他的路。   九死一生,百死莫悔。   女娲后土那边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 供他参考一二;太一那边也时不时地告知他一下妖族的情况,顺便表示一切都尚在掌控之中。   截教弟子们由金灵带领着, 谨慎地在洪荒之上行走, 虽然偶有受伤的情况, 但到底还在他接受的范围之内。   通天揉了揉额头, 仔细地翻阅着玉简上传来的信息,执起刻刀,又迅速地将他的意见和看法传递了回去。   在这种关头, 他们更不能失去稳定的联络。   就和封神时一样,如果商朝那边的情况可以更早地传递到他手上, 而不是被天命所掩盖, 被人为地藏起,恐怕他也不至于到最后关头, 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众叛亲离,成了众矢之的。   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最终决定了他的命运。   通天思绪发散了一瞬,又迅速地回到了正轨之上。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回信, 确保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并且已经顺利传递到众人手中时, 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圣人的指骨笃笃地敲击着桌案,目光不知何时又落到了窗外的桃花之上。   碧游宫前的桃花开得这般灿烂,无忧无虑, 他静静地看着满地落红, 微微抬起首来, 露出一双无悲无喜,淡漠至极的眼。   窗外的花又开了。   他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师尊呢?   ……   伏羲踏入屋内时,便瞧见通天埋在桌案之前,眉心紧蹙,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   他一边思考,一边又迅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又将纸团一揉,扔入熊熊烈火之中。   不对,还是不对。   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他非但救不出鸿钧,反倒会让两个人都万劫不复。   他必须想方设法,加大自己这边的胜算。   伏羲见此,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叹息着往药中加了三斤的黄连,那苦味蔓延开来,半里之外都闻得到。   通天看也不看一眼,拿过来就要喝下,又被伏羲生生拽住了碗。   “算了,我给你换一碗。”   通天摇头:“苦点也好。既是药,哪会时时都甜呢?”   伏羲并不放手:“反正总会有甜的时候。”   通天:“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还是你跟我说的。”   伏羲:“哦,那是我骗你的。”   通天:“……”   圣人硬生生沉默了一瞬,抬首望着眼前的友人。   伏羲面不改色:“现在我已经诚心悔过了,正打算重新做人,好好煎药,希望通天道友给我一个机会。”   通天看了他几眼,到底是松开了攥着药碗的手,垂着眼眸,看着伏羲倒了药渣,重新开始煎药。   苦涩中带着几分甘甜的味道弥漫在屋室之内,令他微微恍惚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留给他的时间那么短,怎容他分神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   元始便是在这个时候,再度踏入碧游宫的。   昆仑山已经封山,但这和他元始天尊还在外面乱逛有什么关系?   昆仑是昆仑,元始是元始!   谁还能管他不成?   元始想通了这一截,便十分心安理得地踏出了昆仑,兜兜转转,又“路过”了碧游宫。   碧游宫依旧是他先前所见的模样,四季如春,桃花纷飞。   像是故意要与昆仑划分界限似的,那边是永恒的冬雪,这边便是始终不改的满园春色。   只是比起之前,碧游宫安静了许多。   元始一路行来,不曾见着几个截教弟子,就算是勉强瞧见几个,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模样颇为匆忙。   待至碧游宫主岛,即蓬莱岛的范围之内,四境无人,万里寂静。只见森然冰冷的剑气冲天而起,围绕着整座岛屿,阻挡着任何一个敢于靠近的人。   元始站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轻轻叩了叩结界。   ……   通天握着刻刀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望去,掠过翻滚不息的海浪,瞧见了那位立于云端之上的不速之客。   元始天尊身着一袭如雪的道袍,眉眼冷厉,透着彻骨的寒意。他缓步而来,就仿佛将严酷的冬天带入了温暖的碧游宫中。   “贫道元始,来访通天圣人。”   那声音也极冷,不沾染任何红尘的气息,自始至终,高居云端仙都之上。   伏羲面色骤然严肃起来。他看了眼通天,又看了眼屋外,果断打开了玉简:“我把风希喊回来把他拦住,你继续忙。”   通天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无事,让他进来吧。”   伏羲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通天只道:“风希那边还有要事,不必因小失大。”   你哥的事情已经算是小事了吗,通天道友?   伏羲定定地看了他几息,到底选择尊重了他的意见,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屋去,引了元始进来。   很快,通天便再度见到了元始。   他一手仍然在掐算着天机,目光停留在面前摊开的玉简之上,思考着该如何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在他离开洪荒的那段时间,他的友人们必须坚持住,不至于大后方最终崩盘。   而他与天道的交锋,必须越短越好,这样才不会造成太大的压力。   然后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   他到底如何才能捅破那最后的一道隔膜,以大道圣人之姿与天道决一死战。   若是他始终不能证道……那他也要踏上这条道路,天道或许会等他一段时间,但不至于等他太久。   通天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腕之上,姻缘红线那明亮的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圣人默不作声,只静静地思考着自己面临的危机。   于此过程之中,元始也在看他。   他瞧见了那堆满桌案的玉简,瞧见了卜卦后残余的灰烬,更瞧见了红衣圣人略显疲惫的眼眸,乌发垂肩,眼底青黑。   元始定定地看来,几乎想上前一步,又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沉默在屋室之内蔓延。   许久之后,又想出了一个办法,解决掉一个麻烦的通天圣人揉了揉眼睛,抬起首来,微微一怔,又反应了过来。   他道:“元始道兄这一次,也是路过碧游宫吗?”   元始看着他,却是忽而问道:“师尊身上出什么事了?”   通天:“……”   果然还是你!元始天尊!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一击毙命,专往人的痛处戳!   通天面无表情:“道兄亲至贫道道场,就是想问贫道这个问题吗?贫道不想回答,你可以出去了吗?”   元始脚步不动:“前世的时候,师尊一直待在紫霄宫中,从不轻易下界。但凡他踏入红尘之中,那必是出了滔天大祸。譬如巫妖量劫时的十日之乱,又譬如封神之时。”   他念到“封神”二字时,语气微微一顿,抬起眼眸,似想瞧一瞧通天的反应,却只对上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容。   元始沉默了一瞬,又继续了下去:“……而今世他却一直在下界陪你,如此行事,本是有违常理,举止失度——”   他话音还未消散,目光便已一顿。   通天抬起眼眸望他,神情淡漠至极,朝生剑被他握在手中,剑尖对着元始。   长剑锋锐,尚且染着几分血色,一点寒芒微露,愈发显得危险至极。   通天唇角微微上扬一分,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说完了吗?”   元始抬眸望着他:“……师尊回紫霄宫了?想来不是他自愿,而是被迫吧?”   那剑光一掠,便冲着元始而来。   通天圣人面无表情地执着剑,出手时干脆利落,剑剑无情,淡漠至极。   元始避了又避,终是忍不住心头忽起的愠怒,拂袖取出玉如意,强行招架那剑锋。   不料,虽是挡住了剑,自己却被那剑势反噬,又生生退出去数尺,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堪堪退至门外,喉咙间也似涌上了几分血腥之气。   他心下顿时一惊,像是不曾料到通天的修为进展得这么快,见他又要出剑,忍不住怒喝一声:“通天!”   通天的剑停留在他眉心方寸,泛着极度的冰凉之感,仿佛随时都能一剑落下,令他顷刻重伤。   他看着眼前的元始,似厌倦至极,又轻轻蹙起了眉头:“元始,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你今日来此,若是只想同贫道说这些东西,那便出去。”   元始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沉默半晌之后,方才说道:“先前须弥山上异动,兄长和我都看到了,我放心不下,这才想着过来看看你……”   他此生大概从来没有对通天解释过那么多,第一次试着去剖开自己的心扉,想告诉他的弟弟,那些早已埋藏在过往里的担忧之情。   通天却只垂了眼眸,指尖不曾颤动一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一般,神情漠然极了。   元始抬眸望去,只觉得少年圣人那般淡漠的姿态,比对准他眉心的剑锋还要冷上许多,几乎令他通体寒彻。   他眸光微微晃动,感到自己心口处泛起一阵隐隐的痛感,比之先前,更深几分。   良久之后,他方听见通天一句淡淡的声音:“那又如何呢?元始。” 第202章 只道当时错   “你如今对我说这些, 又想如何,又能如何呢?”通天阖了阖眸,缓声问道。   那双琥铂色的眼眸之中, 什么都没有,只倒映出元始沉默的身影。   通天凝视着他, 声音波澜不惊, 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元始的心却忽而坠了下去, 一点一点, 永无止境地往下坠去。   老子说过,他对着通天总说不出什么好话,因而关系越闹越僵, 可元始万万没想到有那么一日,就算他真的说了好话, 也全然无用了。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他竟有些想不起来。   前世今生的隔阂在一开始便横亘在他们两人面前, 使得所有的兄弟情谊都显得支离破碎。   镜中花,水中月。   一切皆为虚幻之物, 看得到,却碰不着。哪怕他再不甘再不愿,也无可奈何。   长久的寂静之中,元始微微垂落了眉睫, 视线落在那柄横亘在自己眉心之前的长剑,眸光间流动着几分寒意。   通天却只觉得厌倦。   他收起了剑, 什么也没有说,重新坐到了桌案之前,又伸手执起玉简翻看起来。青鸾穿过了云层, 轻轻敲打着他的窗扉, 将更多的讯息送到了他的面前。   通天起身取下了信笺, 翻看了一下来信之人,琢磨片刻之后,方才提笔书写起回信。   这段时间里,他始终在安排着他离开之后的各种事项,反反复复确保着自己的万无一失。他可以为此赌上自己的命,却承受不了任何失败的代价。   因为此时此刻,他担负的绝不是一人之性命。   窗外的桃花轻轻摇曳,仿佛天地间最为灿烂的春光皆被留在了此处。   通天微垂了眼眸,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不知为何,元始始终没有离开。   他站在阶前,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遥遥望着通天。   圣人穿着他穿惯了的红衣,乌发懒散地披散在肩上,眼底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倦容。   他的下颌有些瘦削,衣袖也显得宽大几分,雪色的肌肤露出一截,映着绮丽的绯红道袍,几乎不像是这世间应有之人。   或该以丹青水墨将之入画,或该以青史帙卷将之记载,如此之后,后世之人或许才会相信,这世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圣人。   也许是因为元始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通天揉了揉太阳穴,头也不抬地开了口:“道兄还有别的事吗?”   元始动了动嘴唇,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你——”   通天打断了他:“请您稍微注意一下您的言辞,再胡言乱语的话,贫道一定会把您给‘请’出去的。”   放在檀木桌案上的朝生剑,闻言也微微闪烁了起来,白芒流转,三尺剑气从剑尖探出几分,是明晃晃的威胁。   元始又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方才轻声道:“我们很担心你。”   通天低首看着桌案,指尖抚上墨色的字迹,一言不发。   万事开头难,但是开了头后,心一横便也能顺畅地讲下去。对元始而言,亦是此般。   他闭了闭眼,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这一次,我不是来同你为敌的。我只是想来看看……或许你需要什么帮助。”   元始:“你选择的这条道路很难,我不想再看到前世的情况发生。”   空气仍然寂静。   元始看着通天,等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之后,通天平静地放下了笔:“道兄这是说完了?水火,送客!”   元始微怔,旋即又难以置信道:“通天!”   他眼底先前死死压抑着的愠怒之色又涌现了出来,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之人看。   那般尊贵的,骄傲无比的玉清圣人,生来便凌驾于众生之上,从来不曾为任何一个人低头。哪怕是他的亲弟弟,也等不到他一次垂首。   通天抬首望去,眼底似有些微的恍惚,转而轻轻扬起了一个笑容:“元始,也许你确实是想来帮我。”   他道:“但我无法信任你。”   通天:“我曾经信过你,那次得到的教训我终身难忘。”   通天:“我不想再相信你第二次。”   他顿了一顿,坦白道:“对不起,但是我付不起这个代价了。”   他必须要去救下他的师尊,他不能辜负任何一个选择站在他身边的人,他需要对所有的人负起责任来!他怎么敢……再去信一个曾经与他为敌的人?   封神之战教会了他太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心难测。   世人皆惧断肠物,谁知最毒在人心?   他不敢信,也不能信。   上清通天,到底不是曾经的那个上清通天了。他再也不能再随意地凭借自己的心意行事。   要是师尊仍然在他身边的话,或许他还能肆意几分……可是师尊不在了啊。   通天的心微微沉了几分,仿佛先前所喝之药的苦意又泛上了舌尖,引得他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黄连水中,又苦又涩,难熬得很。   他微微阖了阖眼眸,将心头的情绪重新压了回去,抱着玉简站起身来,从元始身旁擦肩而过。   “……元始,你不要再来碧游宫了。”   通天:“你我之间,本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元始忽而伸手,紧紧地抓住了他垂落的衣袖。   可通天随意一闪,又挣脱了他的手。   少年侧身望向元始,从今往后的万千岁月之中,他们再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相处过。   “倘若你意有难平,那就什么都别做吧。”   通天看着眼前的元始,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之上,眼中无悲无喜,像是终究选择了放下:“你们什么都不做,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红衣圣人的话就像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魇,缠绕在元始天尊灵台方寸,教他日日夜夜,难以忘怀。   他最后望去的那一眼里,只见得通天推开门扉,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   一次也没有回头。   *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是元始。   “而今才道当时错”,这是通天。   他们之间,早在前世之时,便已经彻底结束了。   *   女娲穿梭在巫妖两族的战场之中,蛇尾蜿蜒,状似无意地路过,随意地插了几次手。   对面的人群原先反应不过来,后来反应过来了,每每看到她出现,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女娲圣人笑眯眯的,仿佛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转过头来,那些骂过她的人又通通倒霉了起来。   记仇.jpg   这一次,神出鬼没的女娲圣人再度出现在妖族这边的战场之上,和东皇太一一道打了个完美的配合,刷刷刷收割了不少的人头,方才以手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   战争不会让圣人疲惫,但死亡会。   长久地面临着无边无际的死亡,头顶始终密布着劫云,魂魄也不禁受到血煞之气的影响。   哪怕至尊至贵如圣人,也难以保全己身,不知何时就动了无名之火,生了痴嗔妄念,转而莫名其妙地入了这劫数。   女娲垂了垂眼眸,似叹似嘲地对着一旁的太一开了口:“若是再这样待下去,恐怕连我也要控制不了自己,转而沉浸在永无止境的杀戮之中了。”   万千的生灵在量劫之中是多么微小的存在啊!顷刻间,人便像麦子一样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一波又一波的,总也见不到尽头。   无边的血色映着漫天残阳,透着残酷的美感。   女娲圣人凝视着这一幕,深深地叹了一声:“东皇陛下,给你一个简单的忠告,若是有可能的话,尽量不要亲自动手去杀人。就算一定要杀人,也不要凭借自己的圣人修为,一口气杀太多人。”   太一琢磨了片刻,抹了一把自己面颊上沾染的猩红血迹:“女娲娘娘此言,听起来很像是废话文学啊。”   现在是他想不想杀的问题吗?明明是他不得不杀的问题。   他东皇太一每多杀一个人,或许妖族就能少死上一个人。便是为此,他也要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坚定不移地站在妖族战场的第一线上。   女娲闻言,又叹一声:“确实,此言听起来着实像是废话。但是该说的时候,还是要说上一说的。”   她碧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蛇尾不轻不重地将一个想要前来偷袭的人扫了出去。   女娲:“成圣难,做好一个圣人更难。如今我们头顶那一位,可是恨不得我们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好合情合理地剥夺我们的圣位啊。”   她瞥了一眼太一,发现他已经十分顺手地举起了混沌钟,把人砸成了肉泥。就算她的好友后土亲至,大概也救不回来了。   女娲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苦恼了起来:“若是避免不了杀戮,那就只好竭尽全力保持自己的本心,绝不要因为劫煞蒙心,而遗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太一若有所思地答她:“就好比我成圣的初心是为了守护洪荒,守护兄长和妖族,那么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违背初心吗?”   女娲颔首:“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总之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保持清醒,千万不要随随便便把自己打成猪脑子。我曾经见过最糟糕的一幕惨剧,就是因此而发生的。”   太一好奇地投来目光,却见女娲微微一顿,眼底渐渐浮现几分怅然之情。   太一:“女娲娘娘,话讲到一半就不讲,可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啊?”   女娲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又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转头四处寻觅了起来:“我师兄呢?我那么大一个通天师兄,怎么不见了?”   太一:“……?”   她义无反顾地站起身来,顺手拍了拍太一的肩膀:“不说了,我要去寻师兄了。你继续加油吧!”   太一:“??”   他硬生生无语了一瞬,却只见得女娲对着他浅浅一笑:“那可不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故事啊。”   女娲:“所有经历过的人都希望把它忘掉,却没有一人能够忘掉。所有人都以为能够重新开始,可那件事却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   女娲叹息:“多糟糕啊。”   对师兄而言,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作者有话说:   1.世人皆惧断肠物,不见最毒在人心。——剑网3五毒(五仙教)   2.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纳兰性德   3.而今只道当时错——《采桑子》纳兰性德 第203章 苍茫自咏诗   通天走出去不久, 便感知到元始的气息彻底消失在了碧游宫中。   他微微敛了眉目,衣袂曳地,广袖低垂, 只顺着他的道前行。   既已形同陌路,自当彻彻底底做了那陌路人。   难不成, 还要强行收了那覆水, 命令金乌回头吗?自古覆水难收, 时光荏苒, 这个道理,元始不会不懂。   想着想着,红衣圣人又无端叹息了一声。   他站在花下, 伸手去够那枝头的繁花。影影绰绰的阴影映在了他的面容之上,令他此刻的神情都模糊了几分。   ——“大哥, 二哥,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昆仑,到外面玩呢?”   ——“等你长大了就行。”   ——“那通天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留在兄长身边不好吗?为什么总是想要离开呢?”   置身于碧游宫中的通天圣人, 淡淡地望着他半生的沧桑往事。桃花似雨纷然,纷纷跌坠在树下的泥土之中。   多荒唐啊。   他叹道。   *   女娲很快便见到了负剑而来的通天圣人。   少年一身红衣,只执一剑,神色坚毅, 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从容。他缓步行来时,万物都仿佛不自觉地偏爱他几分。   就好像那日光落在他身上, 也会变得格外灿烂几分。   女娲看着他,通天如有所感地抬起眼眸,亦对着她微微一笑:“风希。”   女娲:“师兄可算是来了, 我们等你多时了。”   通天轻笑:“倒是为兄的不是了。”   女娲以袖掩口, 眉眼间带着几分懒散之意:“还好还好, 也没有等上太久。只是师兄啊,你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吗?”   女娲圣人的直觉总是敏锐的。   通天也不意外会被她看出,闻言笑了一笑:“一些琐事罢了,不值一提。”   “哦——”女娲拖长了音调,目光在他面容上停留了许久,方才微微一笑,“既然师兄这么说了,那风希也就只好信了。”   通天无奈:“好了风希,这些事我已经解决掉了,碍不着我们的事的。”   女娲弯弯眼眸,再将通天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他状态还行之后,方才肃起了面容,对着他开口道:“有些事情不方便在信里讲,但是师兄想来也是清楚的。”   女娲:“劫煞愈演愈烈,巫妖两族的命运在此一举,若是有可能的话,我们自然是打算捞上一捞,若是实在不行……我们亦可放弃。”   她说这话时太过于平静,眼底的情绪淡到几近于无。   通天抬眸望着她:“风希……”   女娲阖眸一叹,俯视着她脚下的战场。蛇尾蜿蜒在她身后,一双碧眸之中无悲无喜。   “师兄,你要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之下,如果一定要放弃什么,我会选择放弃巫妖两族,转而保住你。”   女娲淡淡地开了口:“无论如何,只要你能活下来,巫妖两族自然也能保下最后的血脉。而我们也会有下一次机会,来摆脱天道的束缚。”   通天站在她身后,微微叹息:“但是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风希。”   他唤着女娲的名姓,又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转而开口道:“我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女娲侧首看他,又伸手去接面前打着转儿落下的灰烬余烟。圣人的眼瞳之中,再度映入了灼灼的战火。   劫煞压在她的头顶之上,总令当局之人茫然无措。   “……我知道的。”女娲叹了一声,“也许我也渐渐受到劫煞的影响了。”   女娲:“那么多的人在向我哭诉,同我祈求,可是我心知肚明,我谁也救不了——包括我自己在内。”   她道:“人族的祭祀一次比一次盛大,从中寻求着些许的安慰,我降下旨意,告诉他们供奉后土,只要供奉后土,便是他们横遭意外,灵魂也能顺利地踏入轮回之中——我到底帮不了他们,也无法永远帮助他们。”   直至此刻,她方泄露出自己心头一点沉重的心绪,眼底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通天看着她,忽而伸手拔出了身后的朝生剑。那三尺长剑渐渐模糊了模样,转而化出了它的本体——净世白莲。   “也许,你需要一朵花。”   少年抬起手,将纯粹无瑕的莲花递到了她的面前,认真地同她道。   女娲抬眸望着他,微微抬起了纤长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莲花的花瓣。清凉的气息从莲花之上源源不断地传来,轻轻拂过她灵台方寸,一遍又一遍,保她魂魄清明。   她的眉睫微微垂落,似叹息又恍惚:“师兄啊,我们会赢的,对吗?”   通天点了点头,肯定地回答了她:“当然!”   女娲微微一笑,又从袖中再度取出了山河社稷图,将它轻轻放在了通天的手上:“那师兄你,可一定要赢啊。”   ……   不仅仅是女娲,更多的人对通天说出了同样的话。   妖族阵前,帝俊看了一眼坐卧难安的太一,沉吟片刻,对着他开口道:“这边的局势也稳定下来了,轻易不会出现大动荡,所以,你想把混沌钟借出去也没有关系。”   太一抓着头发,震惊地抬头:“兄长?”   帝俊摇了摇头:“为兄岂会不知道你的想法。更何况,就算我们在洪荒底下赢了,也只能算是赢了一半,天道尚在,妖族便一日摆脱不了亡族的命运。”   他想起自己永远算不出的那个属于妖族的未来,也许并不是算不出来,而是妖族……本就没有未来。   帝俊阖了阖眸,眸光沉沉,直视着头顶的苍穹,缓声开口:“我倒要看看,如此局面之下,通天圣人能否为我妖族换得一个公道!”   帝俊:“若是他能,就算我族以混沌钟相托,又有何妨?!”   太一来时,便将他兄长的话告知了他的好友,又郑重地将混沌钟交到了通天的手上,顺带不厌其烦地教了他混沌钟的用法。   反复好几遍之后,太一严肃地问:“吾友,你记住了吗?”   通天看着他,眸光翕动:“那帝俊道友打算怎么办?”   太一:“兄长打算启动周天星辰大阵,以太阳星和太阴星为阵眼,再点三百六十五位妖神,支撑大阵。”   通天缓缓舒出一口气,便从袖中取出了一份玉简,推到了太一面前:“那就麻烦吾友,将这份玉简转交给帝俊道友了。”   他道:“这是一份复刻的诛仙剑阵的阵图,以及我在阵法之道上的一些感悟,或许可以帮到帝俊道友。”   这一世的周天星辰大阵加上诛仙剑阵,大概会在洪荒之上,发挥出意想不到的结果吧。   ……   通天低眸垂首,将他所有的筹码一一数了过去,又仰起首来,遥遥望着那浩瀚无边的天穹。   于无边寂静之中,多宝穿着一身杏色道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碧游宫。   水火童子看到他的瞬息便要通报通天,又被多宝伸手拦下。   他站在屋外,郑重地整理了自己的衣冠,方才轻轻叩了叩门扉,听到他师尊所说的一句:“进来吧。”   多宝轻轻推开了门扉,慢慢地走到了桌案之前,掀起衣摆,俯身拜下:“弟子多宝,拜见师尊,愿师尊长乐未央,福寿安康!”   通天放下了玉简,垂眸看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多宝不言,只轻轻捧起了一柄长剑,高举过首,呈递到通天的面前。   ——诛仙剑。   通天似要开口,多宝垂眸敛目,端正姿态道:“师尊,现在是您更需要诛仙剑。”   他仰起首来,眉眼间俱是虔诚之意:“只有您好,截教才能好,多宝才能好。若是您出了事,才是万事皆休。”   多宝:“弟子的安危,弟子心中有数,绝不会出现您回来之后,发现弟子莫名其妙死在西方这回事的。”   通天重重地一拍桌案:“说什么呢?”   他怒道:“这般晦气之言,莫要随便从口中道出,可知祸从口出,言出法随?”   师尊,您的关注点错了啊……   多宝忽而无奈起来,他低垂着首,换了个说法道:“师尊,您总要将师祖带回来的。”   通天低头看他,忍不住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一个个的都很能耐是吧?你知道上一个跟我提我师尊的,现在什么下场了吗?”   多宝镇定自若:“只要师尊能够收回诛仙剑,就算把多宝逐出碧游宫,弟子也无怨无悔。”   通天瞪他。   多宝抬眸一笑。   片刻之后,多宝忽觉手上一空,旋即又被圣人一袖子丢出了屋子。   天旋地转之间,多宝站在了屋外,眼前的门扉紧闭,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敲过门似的。   他怔了一怔,旋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旁边的水火童子看了看他,半晌之后,方才走上前来:“多宝师兄,师尊说了,若是你没办法从碧游宫的宝库中寻得一百件先天法宝,你就别想再踏出碧游宫半步。”   水火童子:“这是师尊亲口说的啊,不是我故意为难师兄。”所以你千万别记我的仇。   多宝微微一笑,又对着门扉拜下:“弟子谢过师尊。”   ……   于是乎,洪荒不记年。   截教上清通天圣人,红衣执剑,亲上紫霄。 第204章 命里赴鸿门   通天其实来过紫霄宫很多次。   比起旁人来说, 哪怕是他曾经的两位兄长,也不会比他这个鸿钧最宠爱的小徒弟来紫霄宫的次数更多。   他无数次穿过混沌罡风,无数次踏过遍地的梨花花瓣, 也无数次瞧见鸿钧站在紫霄宫门口,遥遥望着他走来的身影。   自洪荒至混沌, 隔着整整三十三重天。可他总能远远的, 一眼就瞧见他师尊。   鸿钧的神情中永远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淡漠与疏离, 像是远离了俗世, 看人时总是淡淡,从不会旁人的恶意动容分毫。   可偏偏也是这样一个人,垂眸望向他时, 眸底又于无声中生出了几分笑意。   于是他潜意识里就知道,鸿钧同样是一个会纵容他的人。   后来更熟了又发现, 他师尊的纵容简直是那种毫无底线的纵容, 虽然他通天一向十分靠谱,从不仗着鸿钧的宠溺胡作非为(?)   好吧, 也许也有那么一点。通天略微有些心虚地想着。   可他也未曾想过,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度踏入紫霄宫,孑然一身而来,奔赴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为他的道, 也为他的师尊。   通天垂落了眼眸,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凛冽的风刮过他的面颊, 肆虐的恶意于幽深处窥探,他轻声喟叹,那声叹息也仿佛被罡风切成了无数份, 散落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通天目光直视着前方, 遥遥凝视着渐渐出现在眼前的巍峨宫阙, 又仿佛瞧见了那道坐落于紫霄宫中的身影。   煌煌天命挡在他与师尊面前,欲他万劫不复,永堕深渊;他的心催逼他向前,只愿此生无悔。   他的道在此,他的心也在此,更何况,还有他师尊。   于无边的死寂之中,通天垂首无声握紧了自己的朝生剑,轻轻踏入了这座威严的紫霄宫。   义无反顾,求仁得仁。   *   “他还真的敢来。”   巍峨的紫霄宫中,天道俯瞰着混沌之海,幽幽开口道。   鸿钧侧身坐在冰冷的囚室之中,闻言微微抬首,仿佛想透过那纹丝不动的门扉,瞧见紫霄宫正殿中的景象。   道祖似乎想叹上一声,眼底又浮现出几分笃定的情绪:“因为他是上清通天,所以他一定会来。”   天道阴阳怪气一句:“不是因为你们情比金坚,恨不得下一刻就双宿双飞吗?”   “您怎么会这样想?”鸿钧面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讶异,落在天道眼中更像是一种嘲讽。   他微微一笑,平静从容道:“贫道所爱的,正是这样一位圣人啊。他爱着众生,孜孜不倦地寻求着他的大道,我爱上他正是因为他光辉灿烂的灵魂,又因此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渴求。”   天道只觉得自己的牙快要酸掉了,倘若祂有牙的话。   祂盯着鸿钧看了许久,皮笑肉不笑道:“鸿钧,你别太爱了啊鸿钧。”   鸿钧淡淡一笑:“尊上,您不懂。”   天道:“……”   得,祂不懂。   踏马的,祂为什么要懂?!   天道想要当场掀桌的心十分强烈。祂努力压抑着自己心头的怒火,反复几次之后,终是忍不住拂袖而去:“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祂语调冰凉至极:“鸿钧,你终究会后悔的!”   鸿钧面色不改,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衣袖。袖口之中的红线流转着明亮的光芒,仿佛也察觉到被它系在另一端的少年已经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一定地步,不过是区区咫尺天涯。   多近啊。   他靠在墙边,微垂了眼眸,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般,再不为外物所扰。只有思绪依然清醒至极,落在了某个红衣圣人身上,渐渐出神。   旋即,道祖浅浅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   另一处。   通天推开了紫霄宫的门扉,一步步踏上了长长的玉阶,衣摆从地上拂过,不曾惊动时间。   像是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他熟练地走至了正殿,又抬起首来,隔着台阶,遥遥望着眼前之人。   ——不是鸿钧。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他的师尊?   通天只是微微恍惚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旋即淡淡地开了口:“天道。”   高台之上,“鸿钧”微垂了目光,雪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视线淡淡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祂的神色极冷,辨不出喜怒,只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随即意味不明地开了口:“上清通天。”   祂说出了同样的话,问着另一个人:“你还真的敢来。”   通天微微一笑:“又有何不敢?”   通天:“您已非昔日的天道,一念可兴劫数,一令可命众生沦亡。虎落平阳被犬欺,面对如今的您,贫道又如何不敢来?”   通天:“而且,我要救我的师尊。”   他必须来。   天道垂眸望着他,眼底似有怒意翻滚,只是片刻之后,祂掩了眸,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很好。”   天道:“你胆子果然很大。”   “只是本座尚有一事未解,不知你是否能为本座解惑。”祂道。   通天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定定地望着祂:“哦——”   通天:“您向来通晓万物,这世上竟还有什么,是您也不知道的吗?”   他是在阴阳怪气吧?   他肯定是在阴阳怪气吧!   天道的笑容僵硬而死板,像是被强行刻在了这副皮囊之上。   祂面无表情地盯着通天,慢慢地开了口:“上清通天,本座分明对你从来没有下过重手,反倒是你,为何一直对本座抱着极大的敌意?”   这也是祂最大的疑惑了。   相较于龙凤麒麟三族,又或者是眼下的巫妖两族,祂可从没对三清下过手,甚至还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圣位。   单从此处来讲,祂可从来不曾辜负三清,又为何会招致上清如此大的恶意?   当然,这话若是落在通天耳中,不过是得一声讽刺的笑。   说什么天赐圣位,若无他们一日又一日的苦修,他们又凭何证道成圣?借着“天赐”之名,就想抹杀掉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可不是十足的可笑。   紫霄宫中,通天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看着眼前垂眸凝视着他,神色中隐隐带着几分不解的天道。   “您居然会好奇这个问题吗?”   祂并不做声,只拧眉看着他。   通天淡笑了一声,却道:“无可奉告。”   他有什么义务告诉祂未来发生的一切?告诉祂——那场以众生为棋局,引着阐截两教彼此相杀的封神量劫?   天道:“你——”   祂连声道:“好,你好得很!”   通天看着祂,眼底的情绪极淡,像是一滴落在宣纸之上,渐渐晕染开来的水痕。   他轻轻从广袖中拔剑,手腕一折,直指着上首之人!   “与其说这些废话,我倒是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他道,“天道,我师尊——鸿钧道祖,今在何处?”   天道低首看着下方的红衣圣人。   他眉目冷冽,长风吹拂起了他的发,那一身红衣烈烈如火,焚烧自己,亦焚烧眼前的一切!   祂似乎想笑,却只露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神情:“你想知道鸿钧的去向?”   天道:“不如……拿命来换吧!”   只一瞬,紫霄宫中杀气四起,天地惶惶不安,九霄天谴从天上劈下,衬得此时此刻如同末日降临!   宫阙的屋顶被狂风掀开,桃花纷然如雨,簌簌落了满地!   通天面色不改,长剑一弯,径直往前奔出数步!   而他的身后,电光火石,刺目的白色闪电重重地劈下!   生死之局!   以命相搏!   谁能看得清这战局?谁能判断最后的结果!   唯有淋漓尽致的暴雨,霎时间,洗刷了整个洪荒世界!   巫妖战场之前,后土面上忽而一凉,她不觉微微抬首,凝视着头顶骤然落下的雨滴,目光一扫,又看向了被雨水笼罩的众人。   她顿了一顿,一挥衣袖,在巫族上空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帝俊伫立于阵中,手中尚且执着一卷玉简,又见雨丝斜斜落下,污浊了字迹。   妖皇皱起了眉头,又转过身来,对着身旁的白泽说了些什么。   圣人出手,天道动怒!   无尽的异象浮现在洪荒大地之上,雷霆万钧而落,雨水冲刷大地,顷刻间,便成了一道道洪流。   女娲垂首望着不周山下方的景象,眉睫微微一动,隐约之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倏地一变。   若是她没有当场失忆,前世不周山被共工含怒撞倒的时候,同样有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   人族的史册之中曾将此事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今生今世,在后土与她的干预之下,不周山并未出事,只是……记忆里这场摧毁了无数生灵的洪水,依旧循着同样的命数,降临在洪荒之上!   天数到底能不能改?   天命到底如何去争!   女娲圣人一袭长裙立于不周山上,忽得抬首迎向那场淋漓尽致,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尽皆埋葬的雨水。   她喃喃开口,眼底茫然:“洪荒……洪荒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天地茫茫一片,无人回答她的疑问。   女娲踉跄地往前迈了一步,又不觉望向了混沌的方向:“通天师兄……”   她垂落了眼眸,于无声中落下一滴泪来。   作者有话说: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淮南子》 第205章 世人当自救   那滴泪坠下的瞬间, 泥土之间轻轻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无垠的天穹之上,雷光电闪之间,遥遥倒映着女娲的身影。在洪荒之外的宇宙四方之中, 又是谁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宛如拂过大地的一阵微风。   ……   通天第一次独自面对着天道。   他在朝生剑出鞘那刻便从未想过回头。   净世白莲孕育而生的长剑继承了它最本质的东西, 从头到尾, 都透着一种纯粹无瑕的气息。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倒悬在他身后的诛仙四剑, 其既以“诛仙”为名, 自然生来便为了杀伐。   五柄剑交错着,凛冽剑意冲天而起,直冲向那浩瀚无边的混沌!   天道垂首望着他, 目光森冷,祂手指虚握, 自肆虐的混沌罡风之中, 缓缓抽出了一把由法则构建的纯白长剑。   无上大道凝结成了剑身,法则与规章化为剑上那一点寒光, 直至剑的末尾,缓缓垂下了黑色的剑穗。   危险的气息蔓延开来。   通天擅长用剑,他的剑道天生天成,是正大光明的杀伐果决, 亦是为众生挥落的生机一线。   杀伐与生机,如此矛盾, 又如何和谐地组合在了一起,一如他整个人一般。   天道的剑却是纯粹的规则,只是选择以“剑”的形式表现出来, 其实质仍然是缥缈无垠, 又高高在上的道之本源。   混沌之中, 雷鸣震震,仿佛整片天地都在他们的交锋之下战栗!   转瞬间,时空颠倒,混沌破碎。   足以毁灭整个洪荒的力量绽放在这小小的紫霄宫中。引得宫阙一寸寸崩裂开来,又被罡风席卷着,彻彻底底地撕裂成了粉末!   自洪荒开篇至今,历数万千豪杰壮士,何人敢对着洪荒天道悍然拔剑?!   囚室之内,仿佛也被那摧天撼地的力量波及,自屋顶之上簌簌地落下粉末来。   鸿钧微微抬首,又伸出手来,感知着外界的气息。   他唇角微微上扬:   ——那自然只有他的弟子!   煌煌天威无处不在,混沌本就是祂的主场,可通天圣人一招一式之间,便令日月转换,天地失色!   天道微微抬眼,神情之中竟忽然生出几分恍惚。   ——通天的修为与对道的领悟,竟是比当初他们交手时更强!   这才过去多少时间?!   一年?两年?还是多久?可无论如何,那都是对天道而言,短暂到几乎无法理解的时间。   一如通天对他无缘由的厌恶一样!这般修为境界落在祂眼中,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致!   “难道,你是大道的私生子?”忽地,天道忍不住开口问道。   通天握剑的手险些一抖,他嘴角抽搐了片刻,真诚地回答道:“贫道的身世,贫道还是十分清楚的,都到了这个时候,您还是不要纠结这些伦理问题了好吧?”   毕竟……真正的“大道私生子”,不是他爹盘古吗?   祂可是凭借一把开天斧,一力干掉了无数诞生在祂之前的兄弟姐妹们的绝世狠人啊。   至于他上清通天嘛……大概是在努力子承父业,艰苦奋斗,争取干掉眼前的天道吧!   通天垂落了眼眸,眼角余光瞥见了袖中的红线,流光波转,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眼底那点情绪早已消失无踪,转而看向了眼前的天道。   他与天道彼此对立,遥遥相望。   隔开他们的,是一道狭长到割裂了时空的裂缝。混乱无边的气息从裂缝中传来,透着极致危险的气息。   想也知道,要是真的跌入其中,那大概肯定要脱上一层皮的啦!   就算对天道而言,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通天看了一眼,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时空夹缝,手指仍然搭在剑柄之上,不急不躁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天道同样看着祂,大概也是在计划着如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吧?   真刺激啊!   圣人由衷地感慨了一声,眼底却漠然一片,下一个瞬息,猛然提剑而上!   灼如烈火的剑意以焚烧一切的气势汹涌而来,只在刹那间,便占据了祂整个瞳孔!祂目光一缩,骤然往后退去!   “上清通天!你便丝毫不在乎这具属于鸿钧的躯壳吗?”   片刻之后,被生生削去一片衣袖的天道气急败坏地开了口。   对面的红衣圣人专注地看了祂一眼,闻言挑了挑眉梢:“洪荒六圣之一,女娲娘娘,您听说过的吧?”   天道:“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通天缓缓呼出一口气,对着祂一笑:“她是贫道的师妹,向来以造化道闻名于洪荒,惊才绝艳,天纵奇才一词用来形容她再准确不过。”   通天:“区区一个躯壳罢了,只要我师尊的魂魄不灭,她有什么捏不出来的?就算圣人的修为有些麻烦,大不了就用无数天材地宝去堆,师尊的境界还在,修回圣人之境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他说着,长剑一指,长眉一挑,眼底却无半分散漫之色,只余一片冷然。   愈是提到鸿钧,圣人心底那无声无息灼烧的烈火便更胜三分。   “至于您嘛——”通天微微一笑,笑意未达眼底,“还是趁早陨落于这洪荒天地之间为好。”   他道:“逢年过节,我上清通天定会上您坟前给您烧香的!”   天道险些气炸。   “欺天太甚,欺天太甚!”祂的眼角抽搐着,目光冰凉地看着通天。   天道:“上清通天!你以为何为天道?!就凭你如今的手段,便妄想令本座陨落吗?”   通天心想:他确实不太懂,毕竟他又不是天道本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   这世上人人都是要死的,哪怕如他们这般与天地同寿的圣人,最终也同洪荒一道,埋葬在了时空的尘埃之中。   既然如此,同样依赖着洪荒的天道,又为何不能一死呢?   而且,他确实亲手“杀”死过一位天道啊。   故而,通天只是轻轻一笑,眉眼愈发惑人心魄,映着那一身灼灼红衣,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修罗:“那您就试试吧。”   看这场滔天杀局,最终鹿死谁手?   *   洪荒之上,电闪雷鸣,骤雨纷纷,同样是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人族的族地之中,族长带领着族人,匆匆往高山上爬去,有些修为的负责带着那些老弱病残,急急地寻觅着周围最高的山峰。   可群山也在摇晃,地崩山摧之景频频发生,庞大的山石以摧枯拉朽之势往下滚落,顷刻之间便令无数草木摧折。   拼命往山上赶的人群们,眼睁睁看着泥石流滚滚而下,而下方却是不断汹涌而上的洪水!   前后夹击,竟是必死之局!   人族部落的族长目光僵硬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指痉挛似的蜷缩了起来。   他眉目苍老,身躯佝偻,下意识望向头顶的天穹:“圣母娘娘啊,这就是我们的命数吗?”   他浑浊的眼中映出了铺天盖地的雨丝,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雨水,一切都透着毁灭的气息。   旁边的族人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拖往另一边的山洞之中:“族长,族长您不能放弃,万一呢?万一我们就能活下来。”   人族修士们拼命救着一个个族人,向着各处赶去,不知何人提了一句不周山,他们恍然醒悟过来,毫不犹豫地向着远处奔去。   洪荒之中,还有什么山比不周山更高?   于此过程中,又有人顶着暴雨,对着族长大喊道:“娘娘在创造我们的时候就说过了,我们不可能事事都祈祷神明的庇护,若是一直如此,人族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独立的种族!她永远也无法真正强大起来!”   “这就违背了娘娘创造我们的初衷!”   族长缓缓闭眼,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我当然知道啊。”   可是在生死之交,谁能忍住不去祈求神明的降临?   他忽而对着身边的人开口道:“不周山太远了,你们先去找一找系在岸上的那些船只,若是找不到船,找些木板系在一起,让人抱着那些滚落下来的树木!”   族长道:“还有有修为在身的人吗?现在立刻带人,避开泥石流去这座高山的最高点。”   他要做两手的准备,无论哪一边的人活下来都好,老弱病残们活不下来就算了,人族的年青一代,一定要活下来。   不管发生什么……人族绝对不会灭亡!   这样的情况不止发生在一处,几乎整个洪荒都陷入了滔天的灾难之中。命运转了个弯,到底顺着原先的轨道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下去。   不周山上,女娲强行叩问天机,半晌之后,她捂着心口,垂首吐出一口血来。   “风希!”后土匆匆赶来,瞧见这一幕,顿时担忧了起来。   女娲却已然挣扎着站起身来,她不再去看那天穹,转而抓住了后土的手,对着她开口道:“来不及了,我要去处理这场洪水。”   后土:“等一会儿风希,你刚刚做了什么,为何突然吐血?”   她急急地问,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又见女娲朝着她,扬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后土,我不想信命。”   她道:“哥哥说的对,算的再多也没有用,他那么精通卜卦之道,却永远无法避开自己的命数。”   女娲:“既然无论如何命运都会如期而至,我只想尽我所能……再去挣扎一次。”   后土怔然,女娲却已经挣脱了她的手,笑得愈发风轻云淡:“不必担心我,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数。”   女娲道:“而且,我可是洪荒的女娲娘娘啊。” 第206章 死生大事也   “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 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   勇于坚强就会死, 勇于柔弱就可以活, 这两种勇的结果, 有的得利, 有的受害。天所厌恶的,谁知道是什么缘故?有道的圣人也难以解说明白。   ……   不容松懈半分的争端之中,通天微微垂眸, 紧紧执着自己手中的朝生剑,脑海之中却又渐渐浮现出几句转瞬即逝的箴言。   他于挥剑的瞬息, 迅速地抓住了这些感悟, 又将这些感悟藏在剑中,对着天道一挥而下!   剑如流云!翩若惊鸿!   圣人一袭红衣灼灼, 生来便与地上的烈火野草共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天道的瞳孔微微紧缩,竭力折身避开这一剑,又看着通天面上毫无失望之色, 极为寻常地转过身来,手指微微攥紧, 法力运行至筋骨处,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剑!   他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永远不知道放弃为何物, 只一遍遍地收剑, 出剑, 寒光一闪而过,便已经令祂招架不及,狼狈不堪!   此时此刻,天道方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鸿钧对他这位小徒弟的夸赞:“惊才绝艳的剑道奇才”“天生的杀伐剑主”……   诸如此类的评价层出不穷,当时祂自然是以为这是鸿钧的夸张之言,现在却觉得……   “鸿钧你当初多说两句会死啊?!”   祂不禁低声咒骂道。   但凡,但凡鸿钧当时说的具体一点,而不是这般空洞至极,一听就十分虚假的评价,祂一定,一定不会选择和通天拼剑!   这简直是祂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当然,他们本质上拼的依旧是元神的强度,拼的是对大道的领悟,但是……通天的剑法却在无形之中弥补了他的部分缺陷,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   甚至那剑法还越发精妙了起来,针对着祂的弱点猛烈进攻。如果祂没有感觉错的话,哪怕是此情此景之下,通天依旧在随时随地地悟道!   生死之争,最易悟道,却非人人都能从中获得领悟。   概因,非将生死置之度外者,绝对无法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斗争之中。是人就会畏惧,畏惧了就会退缩,而一旦退缩,他们就注定陨落在这一场劫数之中。   天道遥遥望着眼前的红衣圣人。   祂忽而意识到,比起他对鸿钧这具躯体的平淡态度来说,更为严重的分明是他对自己生命的漠视!   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也会死。   祂阖了阖眼,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之人,终于像是放弃般垂落了眼眸,随手将手中的道剑一扔!   ——既然是错误,那总要得到修正。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能够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努力,来极力追赶天道的脚步——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战胜祂!   唯有天道才是天命的执行者!   唯有天道才能洞悉洪荒的命数!   祂忽而心平气和,直视着通天,缓声道:“上清通天,你可知何为天命?”   红衣圣人抬首望来,眸光淡淡,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剑。就好像对他来说,天道也好,天命也罢,只要挡在他面前的东西,只要一剑斩之即可。   原来,上清通天是这样一个人。   天道仿佛看懂了什么一般,终于对鸿钧口中那个模糊的形象有了一定的实感。   祂眉头微微拧起,又忽地松开,缓声开口道:“你可知,就算你在此处杀了本座,也永远也无法改变洪荒的命数。”   通天一手执剑,唇角压平,不为所动:“所以?”   天道摇了摇头:“你或许不信,但是至少此刻,本座说得都是真的。”   “洪荒的命数在一开始就已经定好,这个位面从新生到鼎盛,再到最终的灭亡,遵循着某种既定的周期律,永无止境地运行下去,”祂道,“没有人能够改变洪荒的未来,哪怕是本座在内,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走向最终的灭亡。”   说着,天道倏地一笑:“上清通天,你现在能够看到洪荒上的景象吗?”   通天浅浅地蹙了一下长眉,似在思考这是不是祂的陷阱。   见此,天道微微叹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抬起手来,化出了一面足有人高的水镜。水镜上朦胧的雾气缓缓消散,渐渐浮现出洪荒之上的景象。   天地如熔炉,众生皆煎熬!   仿佛有一整个世界的雨水都在往下倾倒,滔滔不绝的洪水奔涌而来,只在一霎之间,便卷走了无数人的性命!   通天抬眸望去,一眼就瞧见了女娲与后土的身影,两位神祇穿梭在洪浪之中,伸手托起那些坠入洪水中的人,可比起这般滔天的劫难来说,她们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   三足金乌的羽翼缓缓张开,耀眼如中天之日,可比太阳的光芒更为张扬肆意的,是洪水吞噬生命的速度!   水镜浮现的景象之中,截教的弟子驾驭着法宝穿行其间,人族的修士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竭力救助着他们的族人。   圣人的瞳孔之中,无数画面纷乱显现,唯一不变的是:   ——在滔天洪水的身后,九霄天谴无休止地劈落,恐怖的,令人畏惧的白芒接连闪现,将眼前的景象渲染地越发像是一场世界末日!   “是你做的?!”通天骤然抬首,神情惊怒。   天道挥袖收回了水镜,淡淡地回答他:“上清通天,本座刚刚才说过,洪荒的命数是注定的。每隔一段时间,量劫必然爆发,众生必然遭难,生者十中无一。无论你们如何挣扎,如何妄图改变这天命——天命依旧不改。”   天道:“事实如此,并非本座想要欺瞒于你。”   通天却已然垂了眼,平静道:“是你做的。”   天道不由停顿了片刻,良久方道:“……当然,本座自然在其中插了一下手,但是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洪荒!”   祂阖了阖眼眸,将洪荒最大的秘密缓声道出:“洪荒注定毁灭,这是天意,是注定,是命运!但是……只要死去足够多的修行之人,陨落足够多的神仙,以他们的生命为献祭,就能延缓洪荒毁灭的速度。”   “只要死去一部分人,绝大多数的人……就可以活下来了!”   所以,龙汉初劫之中,龙凤麒麟三族必须陨落。   所以,巫妖量劫之内,妖族十不存一,仅剩下的巫族于地府中苟延残喘。   所以……封神之战,截教便做了那个替死鬼,不仅仅是截教,还有无数的玄门修士,都因此而陨落。   通天忽道:“洪荒每次经历的量劫,其实根本不是死劫是吗?”   他听了半天,慢慢回过神来,却是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问题。   圣人的指骨紧紧攥着长剑,压抑着自己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秒便要衰竭的心脏,缓缓重复道:“……洪荒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经历量劫,众生将会遭难,但是……对于劫中之人来说,他们其实并不是注定要死的吧?”   天道皱起了眉头,冷冷地开口道:“作为导致这一场量劫的人,他们难道不该为此付出代价吗?”   祂理所当然地开了口:“量劫既然落在他们头上,他们又岂会是清白无辜,正好舍了这一身性命,来替洪荒铺路!”   通天:“……”   他纤长的眉睫微微垂落,反复思考着天道的话,半晌之后,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   圣人的声音极轻,他看着天道,竟是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这就是您坚持要插手量劫的原因,因为您是如此的,如此的……恐惧死亡啊。”   天道:“……?”   祂蹙眉道:“上清通天,你在胡说些什么?本座自洪荒诞生之初便已经存在,其间度过了无数元会,时间对本座而言早已经失去了意义,更何况,本座作为洪荒天道,本身就代表着永恒!”   “正是因为如此,您才会畏惧死亡啊。”通天轻轻一笑,丝毫没有理会对面之人重新汹涌而上的怒意。   他握紧自己的剑,手指轻轻抚上剑身,借着剑上传来的丝丝冷意,让他刚刚几近沸腾的大脑重新冷静了下来。只是片刻之后,通天仍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洪荒不灭,天道永存。洪荒若亡……所谓的天道,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通天看着祂,弯眸浅笑,吐出的字句却锋锐至极:“尊上啊尊上,您当真不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吗?您说您为的是洪荒,为的是众生,我却从中只瞧见了你的私心。”   通天:“您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来推迟洪荒命中注定的毁灭——说到底,为的还是你自己!”   天道面容之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祂目光阴冷地看着眼前之人,不知为何,倏地想起大道把祂抓回去时所说的话。   相对于大道而言,天道从来不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世界都会诞生它的天道,所以……天道的命运永远和祂所管辖的世界息息相关。   天道因为世界而存在,世界毁灭之后,天道也会不复存在。   故而,这个世界上真正永恒不灭的,唯有大道。   5174号天道在诞生之前,曾经亲眼看过一个世界的毁灭,那个世界的天道连一声惨叫都不曾发出,便彻底化为了宇宙的尘埃碎屑。   从此,祂的核心之中便深深地刻入了对死亡的畏惧。   天道不该畏惧死亡。   祂从生到死,亦是一个世界的轮回。   但5174是如此的畏惧,祂于模模糊糊中便已升起了一个念头:我绝不要沦落到同祂们一样的下场,祂也想同大道一样,永存于这世间。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祂于喉咙之中发出了一声模模糊糊的声响,像是压抑已久的愤怒,以及悄无声息地埋藏在魂魄至深处的一点,绝望至极的恐惧:“上清通天,这就是大道选择你的理由吗?”   祂道:“真好啊,祂也会做错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道德经·第七十三章》   勇于坚强就会死,勇于柔弱就可以活,这两种勇的结果,有的得利,有的受害。天所厌恶的,谁知道是什么缘故?有道的圣人也难以解说明白。 第207章 我心匪石也   “我可从来都没有看错哦。”迢迢光年之外, 似乎有人含笑回答了祂。   5174号天道不曾听到那个声音,只闭上了眼,放任自己逐渐摆脱了祂当年与鸿钧定下的契约, 转而彻彻底底地化出了祂的本体。   天道无形,唯有一道凌驾于天地之间的意识。   祂诞生于鸿蒙之中, 无悲无喜地投落下视线, 俯视着下方一袭红衣的圣人, 语气机械地开了口:“上清。”   通天看着鸿钧的身躯毫无征兆地往下倒去, 果断往前几步,将其收入了袖里乾坤,又抬手彻底阻断了天道的气息, 旋即仰起首来,手指轻轻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剑。   祂便不再多言, 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真好啊。”   “果真是亡命鸳鸯, 合该死于一处。便让这紫霄宫,彻底埋葬你们二人吧!”   *   紫霄宫中, 一片断壁残垣。   洪荒之上,尽是暴雨如注!   雨水顺着女娲的面颊往下流淌,那双碧色的眼眸之中,皆是一片悲凉之色。她化出了人身蛇尾的本体, 头颅接近于九重天阙,蛇尾浸没在滔天洪水之中。   接着, 圣人俯下身去,以自己宽大的手掌,托起了一个个跌落在洪流之中, 不知死生的生灵。   不周山依旧伫立在洪荒之上, 那是盘古永不屈服的脊梁。   它接纳了一个又一个来到此处避难的生灵, 任凭他们在它的庇护之下,躲避着这场滔天的灾祸。有很多人死在突如其来的洪水之中,亦有不少人挣扎着从洪水中探出了头来,努力坚持着,等到了来自各方势力的救援。   包括,昔日的洪荒霸主。   不死火山之中,元凤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眸,属于天地间第一只凤凰的羽翼依旧漂亮得不像话,当她骄傲地扬起头颅,一如从前一样,遨游于天地之间,以灼灼明亮的凤凰之火蒸发洪水时,众人的目光亦不由自主为之吸引。   帝俊望着天空的目光亦不由微微一顿,元凤与他对视一息,旋即垂首朝着他轻轻一笑。   是一个代表友好的态度。   帝俊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感慨地对着身旁的羲和开了口:“我就知道,上清圣人肯定还留了一手。”   羲和含笑道:“这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是好事,不是吗?至于以后……我可不信帝俊你会轻易认输。”   她语意不明,帝俊却轻易读懂。   执掌着洪荒半壁江山的妖皇陛下笑了一声,平静地答道:“当然。”   龙凤三族的时代到底已经过去,而三足金乌的辉煌,仍然能够持续很久。只要……他们能够顺利地度过这场劫数。   帝俊再度抬起首来,便发现不仅仅是元凤,昔日被压在大荒山脉之中的始麒麟,镇守着北海海眼的祖龙,都在此刻再度出现。宛如一个时代之中,最后的余辉。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为的是洪荒。   *   “所以说,你们两个搞出来的事情,跟本座到底有什么关系?”罗睺机械地扭过头来,真诚地对着鸿钧发问道。   天道与通天决战于紫霄宫中,一人为洪荒至高的主宰,一人却是已经摸到了大道边缘的圣人,两人斗争爆发的力量,不断地往四面八方传递出去,沿途不知波及了多少地方。   好在这里到底是混沌,就算真的打崩了,大概也就是会出现无数的时空乱流罢了,其余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对于罗睺来说,就不怎么美好了。   先前魔祖所在的囚室只是剧烈地摇晃,尚且还能维持着稳定,此时此刻,那些遍布着囚牢的阵法和禁制,都在瞬间颤栗了起来,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光泽,于刹那间碎裂成晶莹的粉末,而那些微不可察的粉末,也霎时间变得灰白一片,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力量。   ——因为法则之力的冲击。   最为本质的规则凌驾于一切术法之上,那是纯粹至极的‘道’的力量,每一点力量的爆发,都是两种不同的道在彼此对撞,彼此厮杀。   饶是以魔祖的身体素质,都不由得低头咳出血来,旋即面色不善地望向了身旁的鸿钧道祖。   “鸿钧,你说话啊鸿钧,你哑巴了吗你?”罗睺亲切地发来了慰问,“你们两个想联手搞天道,有必要误伤隔壁的吃瓜群众吗?”   鸿钧头都没抬一下,淡淡地开了口:“怎么?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罗睺愤怒地伸手指向了自己:“你管这叫还好?!”   道祖纡尊降贵地瞥了他一眼,简单地评价道:“看起来不错。”   罗睺:“……呵呵。”   他冷笑一声,又侧过首去,啧啧地感叹了起来:“不愧是本座看好的魔道传人,你看上清这副样子,果然合该是我魔道的人!”   “敢和天道正面对着干,甚至还不落下风。”罗睺摸了摸下巴,猩红的眼眸之中尽是新奇之色与跃跃欲试之感,“都这样了,不如干脆入我魔道算了。本座发誓,至少我们魔道是坏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从来不会伪装自己的本性!”   鸿钧:“……”   道祖不悦地侧过身来,目光冰冷地盯着罗睺看。   罗睺毫无感觉。   当然,就算他有感觉也会当没感觉,继续持续不断地刺激鸿钧——都是被称为魔祖的人了,怎么能有一刻放弃作死?!而且,被囚禁在紫霄宫中的日子……果真是十分令人发疯的。   就算是魔祖,也忍受不了那么漫长的孤寂不堪的岁月。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胡说八道,又抬起首来,遗憾地叹了一声。   可惜上清通天他眼瞎。   他不仅眼瞎,觉得鸿钧举世无双天下第一好,居然还无视了鸿钧可怕的本质,对他产生了“爱情”。   瞎上加瞎,瞎无可瞎。   太可惜了。   明明……罗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深沉地感叹道:“明明本座也长得不差啊,就算和鸿钧相比,也可以说上一句平分秋色。上清怎么就没有看上本座呢?要是他看上了本座……”   罗睺思考了一下,确定道:“本座也会对他好的。”   多好的魔道传人啊,区区爱情,他又不是给不了!   鸿钧面无表情地垂落了眼眸,似乎在极力压制心头的愠怒之感。半晌之后,又是一阵巨响。道祖微微抬首,发觉压制在他头顶的那道核心禁制,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极其细微,不细看甚至发现不了。   可他身体之内,被强行禁锢住的法力,又开始以一种相当缓慢的速度,慢慢流动了起来。   旁边罗睺的声音倏地停止了一瞬,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仰起首来,看着自己头顶的情况。他沉思着,又及其小心地试探着,望向了自己的躯体之中。   一刻?还是转瞬?   道祖眸光一深,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对着身旁的囚室重重地拍出一掌!   罗睺猩红的眼眸微微眯起,折身避开他这一击,转而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唇瓣,笑容之中透着几分好奇与满满的恶意:“鸿钧啊鸿钧,你说,上清和天道这一战会是什么结果呢?是天道赢,还是上清胜?又或者说,他们会——两败俱伤?说不定天地有眼,会将这个洪荒让给本座呢?”   鸿钧平淡至极地抬了眼,摇头否决了他的猜测。   他道:“不,在此之前,你会死在这里。”   *   通天抬眸望着天道,执剑在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瞬,他一步踏入混沌!   天道的意志充盈在鸿蒙宇宙之中,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渺小如尘埃般的生灵,倘若时间肯为祂倒流上几个元会,祂定然会不顾一切地当场将上清通天抹杀!   三清道尊对洪荒的意义很重大,但是那又如何呢?   所有威胁到祂的人,通通都该去死!   洪荒之大,难道还会缺少了想要成为圣人的人吗?没了一个上清通天,洪荒还没不转了不成?!   只可惜,只可惜……   祂当初到底是没有将上清放在眼里,以致于酿成了如今的苦果。   当然,这个错误,将会被祂亲手修正。   天道收回了视线,以一种祂以前从来不曾想过的郑重态度,对待着底下这个妄图挑战天命的人。祂未曾意识到自己谨慎的姿态,也未曾意料到自己心头那么一点,微弱至极的茫然。   祂从未意识到,但祂已然害怕了起来。   ——也许,至高无上的天道,也会有一日败在凡人的手中。   因为祂所行无道,因为祂抛弃了自己作为洪荒天道应尽的责任,因为祂将众生视若蝼蚁,从来不肯去在意底下之人的生死——所以,总会有人站起来,选择反抗祂。   就算没有上清通天,也会有别人。   这些人或许没有圣人的实力,却同样抱着坚定的信念与永恒的决心,一点一点积蓄着力量,从而一步步地推翻祂对洪荒的掌控。   就算失败了也没有关系,那些埋葬在泥土里的,尚且不肯彻底消亡在这个世界上的魂魄,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曾经付出的血泪与牺牲,将会为后来人铺平一条道路。   这世上怎么会缺少反抗者呢?   天道懂的太迟了。 第208章 众生皆得饱   有些事情, 错了一步,便是步步都错。   煌煌天地之间,何人见证着这一幕——少年模样的圣人执剑而来, 踏山海,御苍穹!   混沌为此颤栗, 罡风溃散着, 宛如风中烛火一般。   天道垂下冰凉的视线, 又见红衣圣人目光凌厉, 毫不动摇地挥剑斩下,将汹涌而来的杀机恶念一道摧毁殆尽。   那人仿佛永远这般灿烂耀眼,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 唯有对心中大道始终不改的执念!   与这样的对手为敌,若是不能将他彻彻底底地杀死, 但凡只留给他一点微末的生机, 恐怕都会瞧见死灰复燃的景象。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天道垂落了目光,一念所至, 催动起祂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在鸿蒙宇宙之中掀起了一道又一道,滔滔不绝的巨浪!   最为纯粹的道之本源互相碰撞,迸发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波!   时空倏地破碎而来, 涌现出三尺之长的裂缝!   而在那裂缝之后,一柄长剑毫无征兆地探出, 强行跨越了时空的距离,出现在天道的近前!   祂不由瞳孔紧缩,下意识垂首望去, 又重重地催动着法则之力, 强行令长剑斩落的轨迹偏离。   当凛冽如雪的剑光从天道身边穿过时, 祂竟忽而有了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上清通天的实力,似乎越来越强了,仿佛他与祂对决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领悟到新的东西。   而且……   于短而又短,不及一次眨眼的间隙之中,天道的目光落在了通天的腰间。   那里有着一枚小小的,古朴至极的铃铛,外表看去,实在是普普通通,配不上通天作为洪荒圣人之一的身份。   在祂看过去之后,那铃铛上的光芒更加黯淡了起来,简直和破铜烂铁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那造型那模样,仍然让天道有了一些糟糕的联想。   ——譬如说,东皇太一的伴生法宝,混沌钟。   此钟以混沌为名,乃是操控时空法则的利器,只是随着东皇太一征战洪荒,立下赫赫威名之后,这钟也被东皇夺去了姓名,转而以“东皇钟”之名,闻名于洪荒。   此情此景之下,上清通天又岂会带一个破铃铛来打这场生死之战,仔细想想也知道,这必然是因为东皇太一把混沌钟借给了他!   天道想通之后,再看向眼前的通天圣人,深深压抑在心头的怒意再度翻涌而上,仿佛在焚烧祂仅存的理智!   “反了,都反了!你们一个个的,全都反了!”   天道:“你,还有东皇太一!”   通天微微抬眼,勉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保持着至始至终的平静。   在这种赌上一切的决战之中,他独自一人面对着天道威压与源源不断的法则之力,压力自然也是极大的。   少年额间的乌发已然黏湿一片,眼前的世界也在片刻之中陷入了一片模糊,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充斥着天道饱含无尽压迫的力量。   只是明面上,他仍是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   “可是尊上啊,”通天弯眸浅笑,眸底灿烂无边,“我与东皇太一的挚友之情,不是您亲手安排的吗?”   天道:“……”   “你踏马不是最讨厌天意安排的吗?你这个时候就不讨厌了吗?!啊?”   通天淡定地换了一只手执剑,趁此时机,悄悄放松了一下自己被震得麻木的右手:“是啊。”   圣人想了又想,认真地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双标吧。”   天道:“……”   天道:“???”   通天扬眸一笑:“毕竟太一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啊,脾气很好,讲话动听,还跟我志同道合,真是遗憾没有早点遇到他啊。”   不过,今生今世得以相逢,应当也不算太迟吧?   通天眼眸中带着浅浅的笑意,仰起首来,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谢谢了啊,尊上。”   天道:“……”   啊啊啊啊啊啊!   祂出离了愤怒,一念所起,整个混沌愈发混乱不堪!   秩序在颠倒,在崩溃;   混沌在破碎,在哀鸣。   极致的力量压迫而下,每一寸汹涌的法则之力,都仿佛要将人的脊骨生生压断,挤出血肉,捏碎心脏,再将人彻彻底底地毁灭,直至对方沦为尘埃灰烬!   风暴边缘的混沌已然在一寸寸地化为虚无,而上清通天,却身处在风暴中央!   圣人的唇角已然渗出了殷红的血,神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他的视线之中再度变得模糊一片,只凭借着自己的直觉,朝着前方抬手抛出了山河社稷图。   绘制着山川湖海,坐拥着天上星辰的山河社稷图上,群星的光芒一寸寸地亮起,长长的画卷的正中央,象征着不周山的最高峰上,流转着大地般厚重的色彩。   来自他师妹女娲圣人的馈赠,自然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只是一瞬,那道重重斩下的法则之力便被山河社稷图直接吞噬,上面的群山星辰光芒骤然极盛,一点一点化解着来自天道盛怒之下的一击。   趁此时机,通天深吸一口气,再度以极快的速度,立下了诛仙剑阵。   天道凝视着那卷挡下祂攻击的法宝,吐出的语句浩浩荡荡回荡在天地之间,透着极致的寒意:“女娲氏,风里希。”   “还有谁?”祂垂眸看着端坐在诛仙剑阵之中,抵挡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无尽威压的红衣圣人,声音骤然提高。   “还有多少人站在本座的对立面,还有多少人想要本座死!”   通天平平淡淡地抬了眼,重新握紧了朝生剑,又从诛仙剑阵的围绕之下站起身来,扬眸浅浅一笑。   “尊上喜欢吗?这个我为您选择的,众叛亲离的结局。”   前世因,今生果。   这世上向来是公道难寻,无人见得因果报应,只有斑斑血泪深埋在泥土之中,于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刻。   却至始至终,不曾等到!   没关系,天道不予,他亲自来取!   他重生一世,便再也不肯重蹈覆辙,只求逆天改命,成全自己的大道!   ……   洪荒之上。   帮助女娲一起安置遭劫生灵的后土圣人,忽而抬起了眼眸。   她立于不周山上,脚下是一株在风雨之下,愈发飘摇不定的紫色小花。它有着五瓣的花瓣,在狂风的吹拂之下,随时都会被轻易折断。   后土低下头来,伸手设下一个阵法护住了它,又对着身后的女娲微微一笑:“看样子,是时候了。”   女娲看着她,同样扬唇一笑,答了声好。   后土便往外走去。   暴雨汹涌,前路迷茫,她却在某一个瞬息,回忆起昔日龙汉初劫时的景象,有少年剑客执剑而来,拨开云雾,肩膀上坐着一只毛绒绒的小松鼠。   始终不改天真与无畏的上清通天,永远怀着一颗慈悲之心的女娲娘娘,还有同样选择踏上这一条绝路的妖皇帝俊,东皇太一。   曾经紫霄宫中,把酒当歌的同窗之人,此时此刻,依旧聚集在一起。   后土轻轻扬起了一个笑容。   这真是她前世的时候,想也不敢去想的景象。   她走至了不周山的悬崖处,俯视着下方一点一点蔓延而来,仿佛永远也不会止息的洪水,轻轻阖上了眼,转而取出了一柄锋锐的小刀。   后土凝神看了片刻,直截了当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巫族精血。   昔日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与盘古的元神结合,化为了盘古氏三清道人,而浊气下降,与盘古的血脉精血结合,便有了十二祖巫。   祝融已死,巫族再也无法聚集起来使用十二都天大阵,凝聚盘古真神。但是……那是在没有三清帮助的情况之下!   巫族精血与盘古清气结合的一瞬,又凭何不能再唤醒父神的一道真灵!   在后土划破手掌,逼出那一道巫族精血的那刻,由通天给予的那一道本源清气仿佛受到了吸引似的,毫不犹豫地聚拢了过来,片刻之后,两者融合在了一处。   不周山骤然震动了起来!   祖巫殿中供奉的盘古神像之上,仿佛有什么在颤动,在苏醒。   整片洪荒之上,所有彷徨不安的人们,都听到了那一声从亘古遥远的岁月里传来的,属于盘古大神的一声叹息。   那是洪荒的创世神,祂缓缓睁开了眼眸,第一次亲眼看着这个由祂亲手创造的世界。   祂的目光中有过怅然,有过好奇,目不转睛地看过这个洪荒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此刻的洪荒,如此糟糕,一点也不美丽。   量劫无情,洪水冰冷。   洪荒已然经历过了两次浩大的劫数,几乎看不出她昔日的美丽模样。生存在其间的生灵们灰头土脸的,一次又一次在生死间挣扎。   多糟糕啊。   盘古看到洪荒的第一眼,所见的是一个如此糟糕的洪荒。   可是……祂笑了起来。   平静的,温和的,满怀欣然与期待地笑了起来。就像是每一个不会嫌弃自家孩子普普通通,平凡庸俗,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成就的父母。   祂看见洪荒的那一个瞬息,便已然满足。   “原来,洪荒是这个模样啊。”盘古赞叹道,“生机勃勃,永不屈服。”   祂道:“真美啊。” 第209章 痛打落水狗   谁也不会怀疑盘古大神对洪荒的钟爱。   那是洪荒神话的开端, 亦是其中无比瑰丽的一笔,有神祇临世,挥动着巨斧, 劈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新的生命诞生在这个世界之中,以盘古为源头, 源源不断地在这个世界发展绵延了下去。   他们有的行走于大地, 有着健壮的四肢与躯干, 有的遨游于深海, 身姿矫捷而灵动,更有甚者,张开了与世俱来的追求自由的羽翼, 飞翔在邈邈天地之间。   盘古永远陨落在了世间,可祂却仿佛无处不在, 无时不有!   诚如祂昔日对通天所说的那样:“你见山是我, 你见水是我,山川广袤, 宇宙无垠,无一是我,无一不是我。”   因而,整片洪荒都在为祂的出现而震动, 而欢悦!   昆仑山上,老子微微抬起眼眸, 神情之中忽而生出几分恍惚之感:“父神……”   他嘴唇动了动,却又垂落了眼眸,从唇齿间溢出一声自嘲般的叹息。   昔日三清之中的长兄枯坐在荒雪之中, 抬首望着孤身一人踏上不归路的上清通天, 又侧过身去, 看着从碧游宫回来之后,就一言不发闭了死关的玉清元始。   “您回来了啊……可是三清,到底是回不到从前了。”   老子苦笑着说道:“也许,贫道当年,确实是做错了。倘若我当初再关注一点元始和通天,或也不必沦落到如今地步。”   他终究对着昆仑山,平静地坦白了自己的过错。只可惜这句淡淡的话语,单薄的像是一片翩然而落的雪花,霎时间便在风中无声消融。   “唉……”   老子闭上了眼,任凭肆虐的雪花覆过他的肩头、眉眼,将他整个人埋在了雪中,模样仿佛在刹那之间衰老了无数倍。   已经没有用了啊。   老子心知肚明:一切都已经过去,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了。   他不像元始一般心存侥幸,始终放不下,也不肯放下,却也不得不在无边的清醒之中,体会那种彻骨的悲凉。   此情此痛,至死方休。   ——可是圣人不会死亡。   ……   “父神!”   “盘古大神!”   源源不断的呼唤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洪荒最初的一代仙神们遥遥望去,目光中尽是感怀之意。   新生的生灵们面面相觑,在短暂的困惑之后,便从古老的传承记忆之中,翻找出了他们生命的源头。   镇元子拉着激动的红云抬首望去,神情微微一怔,又是喃喃唤了一声:“盘古。”   发生了什么?   为何早已陨落的盘古大神会突然降临在洪荒之上?   镇元子心中满是疑惑,又是瞬息之间想到了一个可能——上清通天!   这般猜测,突兀地跃入了他的脑海之中,又在转瞬之后,被他确认无误。   毕竟,除了盘古的三分元神之一,又有谁能够去创造出这样一个奇迹呢?不仅仅是盘古的身躯法相,而是真真正正地,令这位创世大神再临洪荒!   镇元子看向了天穹,眸光变换不定,仿佛在犹豫,在思考,良久之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   或许,选择留在碧游宫,亦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这一次,大概他应该相信红云的选择。   ……   洪荒四境的清风徐徐而来,将整个世界曾经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着的,以及未来或许会发生的讯息都送到了盘古面前,让祂轻而易举地了解了祂所创造的这个洪荒。   虽是久别重逢,却毫无半点陌生之意!   盘古凝视着洪荒,无限感怀,又侧过身来,望着俯身拜下的后土。   “父神。”祖巫恭敬地唤了一声。   盘古笑着以清风将她托起,瞥了一眼不周山脚下的景象,又抬首望了眼天穹:“看样子,我们需要赶一下时间了。”   后土自然没有什么异意。   她站在盘古身旁,看着这位创世的神祇微微喟叹一声,对着脚下的洪水,抬起了宽大厚重的手掌。   猛然间,祂抓起了洪水!   那充斥在洪荒各处的,仿佛源源不断,永不止息的洪浪,在骤然之间,仿佛一头被扼住了咽喉的猛兽一般,被盘古从渊谷之中提了起来!   那宽大得足有山那么大的手掌,将洪流一点又一点地抓入了掌心之中,本该肆虐在洪荒各处的洪水,此时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比起立在不周山前的那个巨人,它那凶恶的咆哮与肆虐,就像是一只刚刚出生的奶猫!   盘古伸出的手掌之大,犹如一个无底洞一般,将所有汹涌的洪水都吞噬了进去,只有仔细看去,才能见着祂掌心那一汪浅浅的赤水!   九霄天谴声嘶力竭地到处乱劈,雷声大,雨点小,却怎么也不敢劈到盘古的头上。   滔滔不绝的洪水止住了它的脚步,它忽而如同拥有灵智的生灵一般,生出了一颗畏惧之心,遥遥望着眼前高大的巨人,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紧接着,又慌不择路地逃窜了起来!   洪水逃回了五湖四海,逃回了黄河长江,头也不回地,一头冲进了北海之中,又朝着远处不知冰封了多少载的冰山冲去,瑟瑟发抖,恐惧极了。   只要它的动作稍微慢上一点,盘古的目光就会落下来,伸出祂那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抓。   洪水愈发虚弱,水势疯狂下降,几近于无。   高高的山峰露了出来,矮矮的丘陵也探出了头,早就被彻底淹没的盆地之中,飘荡着几株零星的水草,与茫然无措地露出了肚皮的银尾鱼。   后土看了过去,想了一下,便以法力抓起了那几只鱼,转而往东海的方向抛去。   莽莽山野之中,本该趁着洪荒骤然出现的大洪水,出来犯上作乱的山海异兽们,此时一只比一只乖巧。   它们在对上盘古若有所思的目光时,迅速地低下了头作无辜状,想了又想,又憨态可掬地卖了个萌!   说实话……有些还是挺伤眼的。   盘古摇了摇头,指着它们,对着身旁的后土说了几句。后土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见此情景,山海异兽们的表情都凝固了片刻,又嘤嘤嘤地进行了一个满地打滚:放过孩子吧,孩子真的只是想出来打个酱油啊!   只是有没有人信嘛,这确实是个问题呢!   做完这一切,盘古方才微微抬首,看着头顶遍布着劫云的天穹,与漫天肆虐的雷霆骤雨。   一息之后,祂轻轻抬起手来,对着那压在洪荒众生上方的无边劫数,轻轻举起了盘古斧。   一下,又一下。   洪荒在震动,在颤抖。却又是无比欣然地,欢欣鼓舞地,迎接着盘古带来的变化!   混沌之中,本该无形无相的天道,却也感受到了那股劈砍下来的,简直要将祂整个人劈成两半的力量!   盘古斧蕴含着无上的伟力,不仅仅包含着盘古的力量大道,也包括那曾经创造洪荒的创世之力。   那股力量在此时此刻,毫无保留地顺着祂残留在劫云中的力量,劈砍到了祂的本体之上!   一切有因便有果。   倘若天道不曾插手量劫,这股力量自然不会影响到祂的本体,但是正是因为祂选择了插手,所以盘古斧携着雷霆万钧之势降临时,祂也深受其害,痛苦不堪。   祂曾经所做过的一切,终是毫无保留地,回报到了祂自己身上。   “是报应吗?”鸿蒙宇宙之中,天道喃喃地开口,“这就是本座的报应吗?”   祂看着眼前凭借诛仙剑阵、混沌钟,山河社稷图,以及一切乱七八糟的法宝,同祂分庭抗争的上清通天。   红衣圣人眉眼灼灼,越战越勇,周身的气息破碎而绵长,仿佛随时都会踏出最后那一步。   ——大道圣人。   又顺着那一道被盘古斧强行劈砍出来的天光,看向了那个借由巫族精血与三清清气唤出来的盘古真灵。   ——传说中的大道亲儿子。   洪荒之上,妖族的妖皇微微抬首,看着祂的目光分外冷冽,巫族的帝江祖巫匆匆赶至不周山,神情之中同样是一副下定了决心般的坚毅之色。   入目所见。   举世皆敌!   而祂所创造出来的那些,借以同巫妖两族抗衡的生灵们,此时望着眼前的景象,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决定趁着众人不备,迅速地从战场上逃离。   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第二个,便会有一群人!转眼间,作鸟兽散,逃之夭夭!   是啊,以利益驱使者,自然也会因利益而散去。   祂能给他们死而复生的机会,能够给他们强大到令众生侧目的力量,却不能改变他们的心。   ——因为祂最初选择了这些生灵,正是因为那颗充满着野心与贪欲,愿意为利益而驱使的心。   所以,当意识到天道将败的时候,他们也毫不犹豫地——一如之前一样,再度将天道抛弃。   “一切有因便有果,是报应啊,这就是我的报应!”祂喃喃自语,状似疯癫一般,目光又死死地落在了通天身上。   只一瞬,祂的目光中又生出了无尽的冰冷,与黏稠的,仿佛从深渊之中蔓延出来的恶意。   天道的声音嘶哑着,对着红衣圣人怒吼道:“是你!上清通天,若是没有你,本座绝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祂眼里有恨,清晰入骨。   通天扬起眼眸看祂,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又对着祂试探着开了口:“我的荣幸?”   天道:“……”   祂又沉默了一瞬。   通天圣人面上浮现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神情,他挠了挠自己的脸,认真地开口道:“谢谢夸奖,但是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了。”   他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我的朋友比较多吧?而且他们一个个的,都超级优秀,超会搞事的啦。在他们的帮助之下,我才能顺顺利利地打败您呢。”   通天最后总结了一句:“您这样夸我,我可是会害羞的啊?”   你害羞个鬼!?   你居然还会害羞?!   你要是会羞愧,我踏马立刻找块豆腐撞死!!   天道终于陷入了一种彻彻底底的崩溃状态,祂死死地盯着红衣圣人,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上清通天,你做个人吧!”   “啊……”通天却是怔了一怔,陷入了一种回忆的状态,“您说的这话,怎么突然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我是在哪里听过呢?”   红衣圣人的眼中似乎流露出片刻的茫然,唯有诛仙剑阵感受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沉的啸声,四剑互相贯通,剑意流转生辉,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无穷无尽的杀意开始在混沌之中蔓延,比起先前,更加炽烈三分,仿佛要将眼前的世界,整个摧毁殆尽。   通天圣人一边执着他的剑,一边微微垂落了眼眸,从无穷无尽的记忆之海中,回忆起了昔日那一幕——   那一天,洪荒走向终焉,他终于把天道送入坟墓。   紫霄宫漫天的梨花雪下,他的师尊,鸿钧道祖,轻轻拥抱着他,同他度过那最后一点寥寥可数的时间。   天地之大,唯有他们二人。   通天询问着鸿钧是否有遗愿未了,他的师尊轻声回答了他。   于是他许下了承诺:“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做个好团子。”   什么是好团子呢?   通天眼里似乎有片刻的困惑,他回忆着那一个瞬间鸿钧的神情,望着那双深邃的如同渊海一般的眼眸,定定地想着:   ——他不知道。   他师尊想要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他呢?   所以,果然还是应该把天道彻彻底底地干掉吧!只有杀了祂……他才能去找到他的师尊,去问出一个答案。   比如说,“如今的通天,算不算是一个好团子了?”   ……   天道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   比起之前,更加汹涌,更加彻底,更加疯狂的危险!   不是来自于旁边对祂虎视眈眈的盘古真灵,而是——上清通天。   红衣圣人低垂着头,额前的乌发微微遮蔽了他的神色,掩住了那双纯粹至极的,灿烂耀眼的眼眸。   他没有在看祂南风团队。   可天道却忽而恐惧了起来。一种发自内心,彻彻底底的,恐惧。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祂四处寻找着原因,却只听见眼前的红衣圣人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声,旋即抬起眼眸,定定地看向了祂。   只一眼,便令天道浑身寒彻。   祂一向知道,上清通天生得极好,哪怕是以天道的目光看来,这也是一位举世无双,艳艳绝尘的神祇。   少年乌发红衣,回眸一眼,宛如大雪间盛开的一枝红梅,天地骤然一片空茫,仿佛眼前只余下这么一人。   可这般瑰丽绝艳的容颜,宛如雪中红梅,烈焰焚城,却在此时此刻,令祂生出了莫大的恐惧。   恐惧,一种不该在天道身上产生的情绪。   可祂在看到通天的瞬间,却怎么也无法把这种情绪拔除出去。   概因……此时此刻,祂所利用所驱使的所有法则,都在那个瞬间,反过来向祂传递了同一个信息——   “快逃!”   “快逃!!”   “快逃!!!”   天道僵硬了目光,望着通天微垂着眼眸,将他毕生所求的大道探索到了极致,几乎是将半只脚,彻底迈入了大道圣人之境!   轰隆!   通天听见自己脑海中一声巨响,已经是本能地执起了剑,目光平淡地落在了天道身上。   “我想起来了。”他道。   通天:“那一句话,是我师尊对我说的。我师尊待我那般好,他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最好的一个人。”   “天道,你不该对他动手的。”   他语气太过于平静,仿佛这件事情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可是在场之人,都能感受到他心底的疯狂。   那是被压制在极度的理智之下,近乎彻底的疯狂!   祂怎么能对鸿钧动手呢?   祂不该……祂绝不该伤害他的师尊!   天道当机立断收起了自己的力量,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祂意识到了对方的不可战胜。   也在下一个瞬息,升起了更加强烈的不甘——祂怎么能够死在这里?!   祂那么努力地,那么努力地想延长自己的寿命,不肯与洪荒一道死去,又怎么可能愿意在此时此刻,陨落在一个洪荒生灵的手中?!   哪怕是大道……哪怕是大道都没有动手杀了祂!祂又怎么会,如此屈辱地,如此糟糕地,陨落在这个地方?!   天道一念所至,转身逃跑的速度极快,盘古真灵皱起了眉头,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就跑了?你不行啊5174。”   祂说着举起了盘古斧,重重地往天道往前逃窜的路径上打去,盘古斧劈砍下来的地方带出了一道道的残影,时空登时破碎开来,彻底化为了时空乱流。   天道毫不犹豫直接改道,朝着另一个地方逃窜而去,祂疯狂地朝着洪荒的边界靠近,又将法则之力不要钱地挥洒在祂身后的路径之上!   逃,祂一定要逃出去!   只要祂能够离开洪荒,哪怕为此衰弱至极,祂也能捡回一条命来!   再然后,祂可以去寻找三千位面中的小世界,埋伏在那些世界的生灵身上,一点一点壮大,再去吞噬那些小世界的天道!   洪荒,洪荒太危险了。   祂这次一定要找个没有太大力量的小世界!最好一点超凡力量都没有!这样的话,只要祂能够保留下哪怕一点点的力量……祂都能够东山再起!   然后,祂就把自己藏起来,好好地藏起来,绝对不会让大道发现。   这样的话,5174号天道就会永远永远,活在这个世间了。哪怕再糟糕,再艰难,祂也将永生!   而不是沦为那些宇宙的残渣与碎末,躺在无人所知的角落,永远地死去,直至被彻底遗忘为止!   5174号天道畅想着,此时此刻,祂越发觉得这才是正确的决定,比起和后面那个不知道什么情况的上清通天拼命,还不如早早地从洪荒逃出去!   祂怎么先前没有想到呢?   不过现在也还是来得及的!   天道一念所至,跑得愈发得快。   在祂的身后,盘古垂眸望来,与身旁的上清通天对视了一眼,忽而露出了一个笑容:“一起?”   通天对着祂点了点头:“麻烦父神了。”   盘古笑道:“小事小事。而且啊,这让我又回想起了当年一些,十分值得怀念的记忆呢。”   什么记忆呢?   盘古摸了摸下巴,露出了一个深沉的表情:大概是和鸿钧一道,追着那些混沌魔神们东跑西窜的记忆吧?   现在的天道,就跟当初那些混沌魔神一样,一见到阴谋败露,就把临时队友一丢,自己跑得贼快。   这大概就是著名的洪荒传统美德之一:死道友不死贫道吧?   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祂跑得比队友快就行了。   盘古感慨一声:“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大家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得到任何教训。”   很好,痛打落水狗,这事祂老熟练了!祂起码干过两千九百九十八回呢!   盘古兴致高昂,毫不犹豫地就追了上去,通天的速度亦是不慢,借着混沌钟跳跃时空的能力,他甚至还比盘古的真灵快上那么几分,当然,风险也更大。   混沌的边缘,那是曾经元凤来过的地方,时空在这里愈发得薄弱,稍有不慎便会彻底破碎开来。   盘古斧挥下的瞬间,一大片时空如同倒塌的墙壁一般,迅速地崩裂,彻底地破碎。   通天低眸斩落长剑,剑光所及之处,无尽的时空乱流奔涌而来,若是被卷入其中,不知道会去往哪一个世界。   红衣圣人微微抬起了眼眸,目光冰冷地落到了眼前逃窜的天道之上,看着祂一步步地,奔向了祂自以为的自由与胜利。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   骤然间,5174号天道停住了自己的脚步,祂极度颤抖地,难以置信地,望着混沌边缘,那一片景象。   祂看见了……   大道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包裹着这个已经被祂关注到的洪荒位面,并不耀眼,反而是十分平和的力量充斥在四周,严丝合缝地庇护着它,又在无声无息中,等待着一件事情的发生。   祂也许已经提前看到了这一幕景象,在更早更早以前遖峯,在5174号天道自认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祂便已经在等待,祂最终慌不择路地逃亡。   大道洞悉了一切,祂早早做好了准备,等待着祂的到来。   5174号天道突然想起了一个祂至今也没有想通的问题。   “大道明明已经抓走了祂,为何又把祂放了回来?”   于是祂转过头去,看到对面执剑而来,眉眼淡漠的红衣圣人。   “您这样做,是为了给上清通天,铺平这条通往大道圣人的道路吗?”祂仰起头来,轻轻问道。 第210章 何当凌云霄   有孤鹤穿过浩荡的云海,被长风鼓荡着, 纵身跃入一片漫长的,永无止境的深夜。   罡风烈烈作响, 圣人一袭红衣灼灼, 好似一场焚世的大火, 轻而易举地灼烧进祂的目光之中。   5174号天道仰起首来时, 仿佛看见了一场盛大而张扬的神迹,比春日里绽放的桃花更加烂漫,比冬雪皑皑下的红梅愈发耀眼。   就像是一只在地底下埋了十七年的蝉, 终于从土壤之中破土而出,那一瞬间焕发的夺目光彩!   再没有一剑比这一剑更加惊心动魄!   ——因为这是一柄, 只为杀祂而来的剑。   祂的魂魄受之牵引, 祂的心神为之所慑,祂慢慢地侧过身来, 望见这一剑时,几乎屏住了呼吸,再也做不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于是通天的剑就这样到了天道的近前,祂仿佛嗅到了暗香浮动, 见着了月色昏黄。   那般执着入骨的杀意,落在圣人的剑里, 竟也是极美的。   越美,越是危险。   天道的身躯在溃散。   这具由法则构建,由规则组成的身躯, 在通天所执掌的大道面前, 毫无反抗之力地溃败。   祂并非输在法术玄通之上, 而是在祂的大道上,输得一败涂地,再无回天之力。   天道终于回神,想再度聚集起挣扎的力量,却只能看着通天干脆利落地将手腕一折,剑尖劈下的弧度一弯,便避开了祂的反抗。   冰冷的长剑递出,霎时间,没入了天道的核心之中。   ……   ……   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通天微微垂落了眼眸,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心脏跳动得也比往日快上几分,但他握剑的手很稳,自始至终不曾颤抖分毫。   他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会导致的诸般后果,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来杀一个他必须要杀的人。   天道陨落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祂在如雪的剑光中溃散。   比一朵花落的声音更轻,比足履踏过落叶的瞬息更静。   祂消散的那刻,洪荒忽而无比的静谧,可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天道的陨落。   就好像……   它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通天微微恍惚,竟有片刻,怀疑自己置身梦中。   只有一缕微风带来了浅浅的叹息声,拂过了少年圣人的耳畔。   通天侧过首去,接下了那缕微风,以掌心将它托起,静静地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   “是您吗?”他问道,“大道阁下?”   大道喟叹的声音顺着长风传来,唤了他一声“通天”。   通天收起了剑,认真地听着大道平静的声音:“……天道的存在,是维系一个世界的秩序所不可或缺的,每一个世界之中,有且只会产生一位天道,一旦其彻底陨落,这个世界便不会再产生第二位天道。”   那声音平缓轻淡,落在了通天的耳中,令他渐渐从天道陨落的景象中回过神来。   他听懂了大道的话,轻声问道:“您想要我做些什么?”   大道轻轻笑了一声,那缕清风拂过了通天的发梢,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   盘古侧首望来,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梢。   “那是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祂温和地开了口,“但是,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想来心中也是有数的。”   “在天道消失之后,洪荒会在短暂的时间内维持一种惯性,继续平稳地运行下去,但是天灾人祸将逐渐增多,这种惯性,注定无法长久存在。”   大道:“你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彻底证得大道圣位,代替天道在洪荒发挥的作用,这样,洪荒才能不至于因为天道的陨落而迅速地走向灭亡。”   通天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大道话锋一转:“当然,这对你来说,已经是手到擒来的一件事了,所以这一次,我要着重诉说的是另一件事:洪荒的命数。”   通天神色一凛,下意识询问道:“大道阁下,洪荒面临的那一次次量劫,注定是避不开的吗?”   大道缓声道:“通天,没有一个世界的发展,是永远平平稳稳,无波无折的。”   “没有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黑夜,就不会有人去期待黎明的到来;没有痛苦、挫折与磨难,人们就会逐渐麻木,随波逐流,世上的一切幸福与美好的背后,常常伴随着悲伤与绝望。”   大道:“这就好像是一面镜子的两端,没有镜子前面的你,就不会出现镜子之中的你。在你出现在镜子面前的那一刻,另一个‘你’,也便随之出现。简而言之,量劫之于洪荒,便是那个镜子中的你。”   祂讲的很慢,也很好理解,通天的眸光微微翕动,又轻轻地垂落了眼眸。   盘古真灵走了过来,轻轻扶了扶他的肩膀。红衣的圣人侧过首去,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父神,我知道的。”   大道含笑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安抚着他的情绪:“当然,虽然量劫注定产生,但是就如你先前所说的一样,纵使量劫凶恶至极,令人险象环生,却并不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死劫。”   “量劫的存在,是为了让众人更好地活下去。”   祂举了个例子:“洪荒之中,弱肉强食的法则盛行,偏偏在这样的世界之中,才会诞生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仙神。因为他们知道,要想在这个世界中活下去,他们必须比任何人都强。而弱者呢,为了生存,他们同样在往上挣扎,一刻也不敢松懈。”   大道:“洪荒世界就像是源源不断,始终流动着的一潭活水,它是鲜活的,灿烂的,永远充满着生机活力,并且不断地向上发展。世界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永恒流动的。”   说着,祂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没有5174号天道的插手,与其说这是一场量劫,实际上不过是一场自然而然的重大劫难罢了。只要众人经受住了考验,便能够顺利地通过这场劫难,完成一轮新的蜕变。”   通天微微颔首,目光坚毅:“阁下,我明白的。”   大道微微一笑:“你能够明白,那自然是最好的。不过我现在要同你说的,并非是这些一次次的劫数,而是真正攸关洪荒未来的无量量劫。”   祂见通天专注地望来,不禁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在我作为大道的无数岁月里,我很少见到有人能够证得大道圣位,带着他们诞生的世界,彻底跳出兴亡衰败的历史周期律。”   “一半是因为,他们本身所在的世界是一个小世界,没有什么毁天灭地的超凡力量;另一半则是因为没有压迫与动力,他们并不需要去拼命,去挣扎,来争夺一个渺若尘埃的可能。”   大道语调平静,声音之中,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残酷意味。   “……大道圣位,若是没有极为强烈的,足以放弃一切的渴望,与拼尽全力的努力,持之以恒的耐心,是永远也无法为凡俗之人触及的。”   祂道:“上清通天,我很高兴,你能够为你自己的道做到这一步。5174号天道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对你,也是对洪荒造成的一次彻彻底底的浩劫!但是浩劫之下,我见到了一个新生的,耀眼的奇迹。”   大道:“我见到了你。”   通天的眼里似乎有些许的讶异,他怔怔地听着大道的声音,整颗心脏跳动得略微快了几分。   仿佛他长久以来,孜孜不倦的努力,甚至被斥责为“旁门左道”“逆天妄为”的行为,都在此时此刻,在大道的一席话中,得到了彻彻底底的肯定。   祂是认可他的道途的。   那一条至死不渝的,“为众生截取一线生机”的道途。   四方宇宙之中,执掌着三千世界的大道,永远公平公正的大道,认可了他的选择。   少年忽而开心了起来。   他弯眸浅浅一笑,眸光纯粹,无惧无畏,仿佛极尽了世间最为灿烂的,耀眼的春光。   鸿钧匆匆赶至混沌深处,寻到了洪荒的边缘,抬首的瞬息,道祖所见的,也便是这一幕。   他眼底的担忧与焦虑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他只是专注地抬起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   大道的声音还在继续:“所以,成为大道圣人之后,你所要去做的,并且为之努力的,便是要想方设法帮助洪荒跳出这段历史周期律。”   “洪荒之所以逐渐衰亡,其根本原因,便在于天地之间的灵气始终在下降,在被源源不断地消耗,待至末法时代,甚至无人相信这世上还会有神仙的存在。”   通天颔首,目光中显出几分坚毅之色:“我需要找到一个方法,使得天地间的灵气重新得到补充,而且是源源不断,持之以恒的补充,使得这补充要超过洪荒的消耗。”   大道赞许道:“对。这也是5174号天道推动量劫变成死劫的原因之一,大量的仙神同时陨落,他们的传承后继无人,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导致洪荒的灵气出现一个短暂的上升,直到下一次量劫到来,祂再度重演这样的惨剧,从而推迟无量量劫的到来。”   听到此处,通天忽而问道:“那么……祂真的推迟了吗?”   大道微微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提醒了通天一句:“你还记得在上一个轮回,也就是你的‘前世’里,洪荒最后是如何毁灭的吗?”   通天怔然,又慢慢地,慢慢地回忆起了前世的景象。很快,他便有了答案。   “洪荒……是在无尽的怨念与恨意中,彻底走向毁灭的。”   红衣圣人忽而静默了下来,目光微垂,一言不发。   鸿钧看着这一幕,又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他走至通天的身后,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凝望着少年微微颤动的长睫。   大道:“以他人性命为牺牲者,终有一日,也当死于自己的私欲。”   祂话语已尽,又看了一眼通天,目光扫过他身后的鸿钧与盘古,轻轻露出了一个笑容:“上清通天,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通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首来,坚定地回答道:“通天必不辱命!”   大道又看了看他,这才放心地离去。那缕微风穿梭在时空的乱流之间,卷起了天道残余的那点核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通天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眸光微微翕动,又无声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良久之后,他轻轻转过身去,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已经看到了那个静静站在他身后,专心致志地凝视着他的身影。   少年似乎怔然了一瞬,又倏地扬起了唇角,眉眼弯弯,唇齿微启:   “师尊!”   他此生所求,平生所愿,仿佛都在此时此刻,彻底圆满。 第211章 君愁我亦愁   洪荒之上, 缓缓下起了一场鹅毛般的细雪。   女娲微微仰起首来,看着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沾湿了她的眉睫。   她于冥冥之中产生了几分预感, 仿佛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已然发生,心中却并不悲伤, 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之感。   这般情绪, 并非出自她的内心。   女娲思索了半会儿, 逐渐反应过来, 这是属于洪荒的情绪。   后土走至她的身旁,伸手去接那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流露出几分了然的目光:“风希, 结束了。”   她说出这句话时,有半晌的怔然, 又回转过身来, 对着女娲扬起了一个笑容:“天道已陨。”   在后土的身后,有天光一线破开了重重的阴云, 徐徐地映亮了她一侧的面颊,她眼眸炯炯有神,跃动着别样的色彩。   女娲抬眸看去,亦是一笑:“是啊, 结束了。”   她看着雪花飘落,温柔地掩盖了遍布着沧桑痕迹的山河, 覆盖了尸骸与鲜血,又见脚下的生灵们仰起脸来,尚且不知发生何事, 已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 好奇地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 又颇为欣喜地指着天穹:“你们快看,乌云散去了!”   于是他们纷纷抬起了头,满怀欢喜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景象。   ……   碧游宫中,伏羲走出院落,遥遥看着碧游宫下方的景象。   不知何时,鲛人又悄悄地出现在了礁石之上,试探着用美妙的歌喉发出第一声歌唱。   清越的歌声之中,万物纷纷苏醒,银色的小鱼猛然一跃,从遍布在碧游宫群岛中的阵法中一跃而出,重新回到了属于它们的大海。   见着这一幕,他忐忑不安的思绪此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一颗提起来的心,也渐渐放了下去。   下意识的,他为自己起了一卦,还未等卦象出来,他便犹然生起一种轻松之感,仿佛有什么压在他头顶的东西,在刚刚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再定睛一看自己卜出来的卦,伏羲微微怔然,又倏地扬起唇,露出个放松的笑容。   “世人传说,洪荒有一种鱼,其名锦鲤,遇之可带来好运,如今看来,通天道友之作用,或许可以比之锦鲤。”   他顿了一顿,又由衷地开了口:“当然传说只是传说,终究还是比不得通天道友的。”   至少对他伏羲来说,确实如此。   当年与圣人相逢于垂钓之时,或许也算是一场命中注定。   ……   洪荒各处,人皆有感,无需言之。   哪怕是不知道混沌之中发生了何事的,也在刹那之间,感知到了天道的陨落。   昆仑山漫天的荒雪之中,老子阖眸不语,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声。而在他身后的静修室内,元始倏地从静悟的状态中醒来,神情恍惚,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他一手正欲推门而出,又茫然地止住,一身雪色的道袍,仿佛比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更加冷上三分。   长久的凝滞之后,天尊慢慢地坐了下来,目光没有焦距地望去,良久之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唇角带血。   ……   广袤洪荒之中,长长久久地压在众生头顶的天道,在悄无声息的时候,骤然陨落。   祂的死亡像是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又像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前路茫茫,谁也不知道往后会走向什么样的方向。   帝俊握着河图洛书的手微微犹疑,目光又落到了面前摊开的一卷阵图之上,半晌之后,他放下了河图洛书,转而执起了这卷在洪荒赫赫有名的诛仙阵图。   他看向了身旁的羲和,沉吟一二后,方才出言道:“羲和。”   “嗯?”羲和侧身看他,似有几分不解。   帝俊问道:“你把孩子们交给上清圣人教了吗?”   羲和点了点头,又道:“要把他们带回来吗?”   帝俊否决了她的提议:“不,暂时就这样吧。”   他停顿了片刻,又颇有些感慨地开了口:“洪荒的天,要变了。”   在新的时代中,他必然要为妖族选择一个更好的未来。他希望,那是一条正确的,足以保障妖族千秋万代的道路。   ……   底下的洪荒风云变幻,混沌之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往日肆虐的罡风,时不时出现的惊雷,以及那危险至极的时空乱流,都被通天圣人的一念隔绝在外。   他抬起眼眸的瞬息,只瞧见了他的师尊,只愿去看他的师尊。   鸿钧身上的衣袂沾染了几分法术的痕迹,衣摆处仿佛有烈火灼烧后留下的灰烬残余,雪色的发披散在身后,只微微抬起了一双淡漠出尘的眼眸。   又倏地柔和了眉眼。   通天却已然震惊地睁大了眼,震怒道:“师尊,天道是不是打你了?祂居然敢打你!”   他急匆匆地上前,抓着鸿钧的手左看右看,又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袖,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人扒掉衣袍细细打量。   鸿钧只好咳嗽一声,按住了他的手,轻声解释道:“不是天道,是为师与罗睺打了一场。”   通天面上的神情更愤怒了:“他不是都已经被关押了好几万年了吗?怎么还这么阴魂不散的!”   鸿钧顿了一顿,唇角的笑意忽而清晰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满心担忧的红衣少年,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自己怀中一拽。   通天微微一怔,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被鸿钧拥入了怀中,抵在了他的胸膛之前。   “通天。”鸿钧轻轻喟叹着,将他的少年拥得更紧。   盘古的真灵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看了片刻,终是眼不见为净地移开了目光,满面沧桑地执起了自己相伴而生的斧头,往外走去。   孩子大了,祂这个老父亲,不能再在这里招他们烦了。   所以还是趁此时机,多去看看祂心心念念的洪荒好了√   盘古心满意足地想着。   见盘古终于离开,鸿钧平淡地收回了视线,望向了怀中的通天。   “你可有受什么伤?”   “师尊,我有在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完又是一怔。   鸿钧低下头来,看着通天仰起脸来,眸光灿烂至极,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郑重:“我答应过您的,我会保重好自己的。”   他顿了一顿,又信誓旦旦地开了口:“伏羲可以为我作证。”   远在碧游宫的伏羲:“……啊对对对。”   鸿钧垂眸看他。   通天目不转睛地回望,丝毫没有心虚,相当的理直气壮!   鸿钧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吗?过来让为师好好瞧瞧。”   这是信了还是没信呢?   通天少年心中惴惴,偷偷地掀起眼帘,观察着鸿钧的面色。他很想脚底抹油,一溜了之,却耐不住他早已自投罗网,再也逃不出他师尊的手掌心。   鸿钧神色不变,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尚觉不够,便又携着通天,回到了已经变成了废墟的紫霄宫。   宫阙之中,遍地都是断壁残垣,落了满树的纷扰桃花。   鸿钧一边走,一边微微抬手施法,令此间的景象恢复到大战之前。   如此之后,他方折下了一枝桃花,挽在少年的发间,又携着他的手,踏入了寝殿之中。   桃花总是缠绵。   这般烂漫靡丽的花,衬着圣人身上艳绝的红衣,愈发惑人心魄,直教人忘却了磨难,忘却了生死,只想长长久久,陪在他的身旁,陪着他度过这世间一切苦厄与劫难。   鸿钧喟叹着,轻轻抚过通天的发。   怎么会不受伤呢?怎么会不拼命呢?   这世上倘若真的有一个顾忌生死的上清通天,他就见不到天道的陨落,也见不到如今的洪荒了。   可是……   那般认真地骗他,怕他担忧的通天,同样令他心底愈发的柔软,如何生得起责怪之心?   通天探出脑袋看他,又拉着他的衣袖,拖长了音调唤他:“师尊——”   于是鸿钧又忘掉了他刚刚想说的话,只一心一意地哄他:“好,通天记住要好好照顾自己了,这很好,为师也能放心了。”   通天却仍然没有松开他的衣袖,执着地问:“那师尊呢?”   他望入了鸿钧的眼中:“师尊可有受伤?可曾受过磋磨?天道可曾侮辱于您,您又在弟子不知道的时候,遭受到什么苦难不成……”   圣人的声音渐渐沉下,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良久之后,鸿钧听到少年略显茫然的声音:“师尊,我好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您。”   于是鸿钧的心也微微痛了起来。   因他而喜,为他而悲。   那满腔缠绵悱恻的心绪,只为上清通天一人牵动。   鸿钧俯下身去,拥抱着通天,声音愈发轻柔,仿佛一片将要落下的羽毛:“没有,为师没有受到什么折磨。”   鸿钧:“你忘了吗?为师同你说过的,大道会保我的安危,所以天道只能禁锢我的修为,除此之外,祂也做不了什么。”   通天的长睫微微翕动,手指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执着地问:“没有吗?师尊真的没有受伤吗?”   鸿钧便捧着他的心,将它放到了少年的掌心之中,同他一字一句发誓。   “没有。为师也在很认真地珍惜自己的性命。”   他轻轻一笑:“就同通天一样珍惜。”   作者有话说:   通天:懂了,是在骗我。)   今天是通·被伏羲钓上来的锦鲤·天。 第212章 欲与君相知   “师尊?!”通天睁大了眼。   鸿钧微微一笑:“怎么了吗?为师说的, 可是有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啊师尊!   怎么能,怎么能跟他学呢?这不是好的不学学坏的吗?   通天圣人在风中凌乱,又见鸿钧道祖含笑望来, 温柔地抚着他的发,又于他耳畔轻声低语:“……还是说, 通天有什么事情瞒着为师?”   通天:“……”   通天义正辞严:“那必然是没有的。我怎么会欺瞒师尊呢?”   鸿钧又笑了起来, 霎时间, 通天只觉满树繁花刹那盛开, 天上的星辰倒映在碧波微漾的湖水之中。   他忍不住伸手去拉鸿钧的衣袖,又把下巴抵在他师尊的肩膀之上,目光一瞬不瞬, 近乎依赖地望着他。   鸿钧任凭他动作,手指搭上少年纤瘦挺拔的腰身, 又将他拥得更紧, 近到呼吸交错,气息缠绵。   纯粹至极的墨色长发顺着少年的脊背淌下, 柔软得他不敢多加用力,待雪色与墨色交织在一处,愈发显得惑人心魄,几乎恍惚。   灯火摇曳之间, 两人的身影一齐倒映在了墙壁之上,浑然一体, 不分彼此。   通天渐渐安下心来。   奇异般的,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   先前因为鸿钧被天道强行带走而骤然翻滚的情绪,都在再度瞧见鸿钧时, 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不再患得患失, 不再压抑疯狂, 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他闭上了眼,安安心心地靠在鸿钧的身边,呼吸平缓下来,贪婪而又珍惜地,感受着他师尊的气息。   半晌之后,鸿钧听见怀中之人由衷地感叹:“师尊,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不由低头看去,正对上通天的目光。   刹那间,鸿钧只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片深海之中,连魂魄都被人轻而易举地束缚,只能仰起首来,看着海水一点点漫过头顶,无声无息地沉沦下去。   却是甘之如饴,半分挣扎也没有。   少年的眼里永远纯粹,永远坚定,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后怕”“惶恐”……诸如此类,绝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只因为他鸿钧,一人而已。   “……”他忽而叹了一声。   倘若他当真出了什么事情,他的小徒弟该怎么办呢?   他最小的,也最心疼的弟子,他怎么忍心,再将他孤身一人留在这苍茫世间。让他独自面对着人心的诡谲,世事的艰难。   鸿钧啊鸿钧,你可真是……罪不容诛。   通天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茫然的神色,他靠了过去,熟练至极地蹭了蹭他师尊的衣袂,来了个猫猫探头.jpg   “师尊?”   道祖回过神来,却是愈发用力地将他拥入怀中,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歉:“对不起,为师之前,不应当只留你一个人在碧游宫。”   鸿钧:“为师……本该陪你一起去面对天道的。”   通天似乎怔然了一瞬,又抬起眼眸,望入了鸿钧的眼中:“这又怎么能怪师尊呢?”   他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地开了口:“这分明就是天道的错!又不是师尊自己想离开的。若是师尊仍然在的话,肯定会陪我一道去的!”   鸿钧叹气:“便这般相信为师?”   通□□着他弯起了眼眸,笑得愈发明灿出尘:“当然了!”   “师尊是这世上,待通天最好最好的一个人。”通天道。   这一句话,他对着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况之下,说了无数遍,一次比一次虔诚,一次比一次认真。   这世上确确实实,不会有人比鸿钧更好。   鸿钧望着少年圣人灼灼的眼眸,只觉得心头隐隐发烫,愈发灼热。   他眉眼愈发柔和了下来,定定地望着通天:“通天对为师而言,亦是如此。”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赤子之心,耀眼夺目,让他瞧见他的第一眼,便忍不住驻足停步,怔然远望。   他将少年拥得更紧,眸光温和清浅。   通天又蹭了蹭他的衣袍,活像一只被纵容惯了的猫,最是擅长得寸进尺,恃宠生娇。   鸿钧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发,任凭那三千青丝从指缝间流淌而过,带起清凉的触感。   “所以,通天也许可以同为师说说实话?譬如说……”鸿钧拖长了声音,目光静静地与他对视,眸光中泛着浅浅的笑意。   “你果真没有受伤吗?”   通天扬起脸看他,沉思片刻,试探着举起了一只爪子,无辜至极地朝着他比划了一下:“一点点?”   鸿钧挑眉。   通天犹豫了片刻,又稍微扩大了一下范围:“一些些?”   鸿钧盯着他看。   通天抿了抿唇,颇有些豁出去的架势!   “最多,最多就这么多吧!不能再多了!”少年睁大了眼,信誓旦旦地开口道。   通天,为师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   鸿钧长长地叹了一声,熟练地将他圈入了怀中,谨防他当场溜走。   “好了,让为师瞧瞧。”   通天扬起脸来,偷偷观察着鸿钧的面色,半晌之后,乖乖巧巧地垂落了眼眸,任凭鸿钧低下头来,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袍。   ……   师尊替他弟子治疗的动作格外缓慢仔细,交织的灵力一点一点覆过他的伤口,转瞬间,化为清凉的甘泉,滋润着他的躯壳与魂魄。   那微微带着凉意的指尖触碰着光洁的肌理,又一寸寸地抚过了他受伤的地方,任谁也能瞧清他眸中的心疼之意。   通天抬起眼眸,怔怔地望去,神情之中不禁带起了几分恍惚之感:“师尊……”   “若是为师不坚持问下去,你就想蒙混过关了,是吗?”鸿钧瞥他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声。   通天挠了挠自己的脸:“也,也没有吧……”   想了片刻,他果断拉着鸿钧的手臂撒娇:“师尊,我也不想这样的啊师尊,这一切明明都是天道的错,跟通天一点关系都没有!”   鸿钧瞪他。   他便眨了眨眼,神情愈发的无辜。   半晌之后,道祖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手指轻轻点上他的额头,近乎宠纵:“你啊。”   让为师怎么办才好呢?   鸿钧垂眸看他,神情辨不分明,眼眸深处仿佛有暗潮翻滚,又被他压抑在眸底,不肯让他的弟子瞧见。   这般任性妄为,热爱搞事,若是没有他在身旁,该怎么办才好?   哪怕是成了圣,也总让人放心不下的,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一个上清通天了吧?   “师尊……”通天持续性地撒娇,坚持不懈地撒娇,试图以水滴石穿之势,让他师尊忘记这个话题。   鸿钧面上的神情松了几分,却又是愈发的无奈了起来。   既然如此……   他再也不能把通天一个人留在这世间,那便同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如此可好?   ……   还未等鸿钧彻底想通,通天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凑了过来,蠢蠢欲动地伸出手来,想把之前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做完。   譬如说:扒开鸿钧的衣袍,仔细看看他师尊有没有受伤。   鸿钧下意识垂了眸,手指按上了他的手背,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俯身询问:“通天?”   少年圣人那双永远明亮的眼眸之中,此时同样闪烁着执着的色彩:“师尊,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见他沉默不言,通天又急了三分,撒娇般地唤他:“师尊?师尊?让我看看嘛师尊?”   “您都看了我的身体,也不妨让我瞧瞧您的状况!”   鸿钧咳嗽得愈发剧烈了起来,仿佛被他弟子的热情吓到。   通天歪头看他,神情间颇有几分苦恼之色。   半晌之后,他又扬起眼眸,认真地望入了鸿钧的眼中:“师尊,您放心好了,我会对您负责的!”   绝对不会出现始乱终弃,让美人伤心这种事情的!   这样总行了吧?   通天信心满满地想着。   闻言,鸿钧不由掀起眼帘,眸光闪烁不定,定定地看着通天,声音缥缈如云雾:“通天要对为师负责?”   少年郑重地点头。   鸿钧:“那通天是想怎么负责?”   通天想了想:“负责终生的那种?”   鸿钧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伸手将他带入了怀中,附在他耳畔,缓声低语:“……那通天可一定要对为师,负责到底啊。”   啊……他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还未反应过来,却只见鸿钧叹息着吻上了他的眉心,又拂过他的面颊,最后同他在漫漫长夜之间,辗转反侧,纠缠不休。   两人的神识交感在一处,亲密到再无分割的余地。灵气如水,轻而易举地交融在一起,遵循着阴阳相合的法门,一点一点,治愈着那些在先前的交战中留下的伤痕。   神交体不交,气交形不交。实乃上乘的双修功法。   只是,太近了……   他勉强思考着,忍不住想后退一步,从那般亲密无间的姿态中脱身,又被鸿钧顺手就给抓了回来,含笑问他:“通天这是想去哪里?”   通天摇头,断断续续地答他:“……哪里也不去。”   鸿钧又问:“果真不去?”   通天抓着他手腕的手放松又用力,用力又放松,神智昏昏沉沉,只下意识地应道:“不去。”   鸿钧又亲了亲少年的眼睑,唇边笑意清晰:“真乖。”   糟糕,他果然是做错了什么吧?   通天勉强抬起眼眸,手指紧紧抓住了鸿钧的衣袂,声音似恍惚又茫然,只低低地,带着些许失神地唤他:“师尊……”   片刻之后,鸿钧俯身吻上了他的唇。唇瓣冰凉,魂魄却炽烈如火。   他在深海中坠落,一遍又一遍。   ……   这万万载的岁月里,天地之大,唯有漫天绯色的桃花,截留了世间万千春色,又将它留在了少年圣人的身旁。   通天于清醒的片刻,挣扎着抬起眼来,只瞧见鸿钧微垂的眉眼,专注至极地看着他,两人的视线相触,仿佛时间已经悄然流逝了千万载。   他不禁恍惚失神,又一遍一遍,重复着身前之人的名字:“鸿钧……”   满怀依赖,满心欢喜。   鸿钧同样低垂着眼眸,静静地看着通天,许久许久,待少年的神智清醒三分,方才轻声问道:“待洪荒安稳下来之后,你可愿同贫道结为道侣?将你自己,彻彻底底地交给贫道?”   通天怔怔地看着他,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鸿钧直起身来,轻轻将衣袍披在通天身上,又顺势将人拥入了怀中,抵着他的额头道:“立誓天地,众生见证。”   鸿钧:“通天圣人与鸿钧道祖,此生此世结为道侣,命数相连,朝夕与共。”   “通天,你可愿意?”   他的声音轻淡,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了通天的身上,将人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通天终于从怔然中回神,见此又不禁无奈一笑:“师尊这般举动,可是丝毫没有留给弟子拒绝的余地啊。”   鸿钧垂了眼眸:“那么,你要拒绝吗?”   通天摇头。   他依偎在鸿钧的怀中,目光渐渐地柔和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开了口:“好啊。”   上清通天一旦认定的事情,认定的人,便从未想过回头。   他既然认定了鸿钧,那么,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也便只求他师尊一人。   他抬起首来,对着鸿钧一笑:“我说过的啊,我会对师尊负责的。我从来不会欺瞒师尊的!”   通天的眼眸愈发灼灼明亮,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鸿钧,又仰起头来,轻轻吻上了他师尊的唇。   鸿钧的长眉翕动,手指微微抬起,似要做些什么,却只能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放弃,转而甘之如饴地将少年拥入怀中。   他的心心念念,他的辗转反侧,他自前世至今世,始终不改的妄念。   此时此刻,仿佛终于得偿所愿。   偌大的紫霄宫中,桃花纷纷扬扬而落,打着转儿,落入宫阙之中。绯色的花瓣兀自缠绵了一整个春天,此时此刻,愈发得动人心魄。   “真好啊。”鸿钧轻声叹息道。   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   宫阙之外,昊天和瑶池悄悄地探出了脑袋。   他们在天道主宰紫霄宫时,安安分分地吃瓜,又在那场大战之中,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扮做两块顽石。   此时劫数已歇,紫霄重建,作为鸿钧的童子,他们也十分果断地跑了回来。   此时此刻,瑶池努力地踮起脚尖,焦急地望着紫霄宫内的景象,一边偷偷问着昊天:“昊天昊天,你看到鸿钧老爷了吗?”   昊天靠着比她略高几分的身高,从窗户里往里瞧了几眼。   瑶池:“昊天?”   昊天面色凝重,果断回过头来,捂住了她的嘴。   瑶池:“……??”   她睁大了眼,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要捂住她的嘴?   昊天一脸深沉:“我们以前的猜想,可能要成真了。”   瑶池以眼神瞪他,一边奋力地掰开了他的手:“什么猜想?”   昊天:“我们可能马上就要有师娘了。”   瑶池睁大了眼,凑到他耳旁窃窃私语:“是小师兄对不对?!我就说嘛,当初他们就看起来不对劲!”   昊天瞧了瞧她:“你都不震惊一下的吗?”   瑶池眨了眨眼:“有什么好震惊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就是鸿钧老爷他这么久才拿下小师兄,总觉得他有点不行诶……”   “昊天,瑶池。”   诶诶诶?!   瑶池骤然闭上了嘴,一脸惊恐地抓住了身旁的昊天。   昊天疼得龇牙咧嘴,又着实敢怒而不敢言。   “去抄一百遍黄庭经。”   瑶池呜呜了两声,倒也不敢狡辩,往外走出两步,又回转过头,朝着屋内的方向喊道:“祝老爷和师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和和满满,万事如意!”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传来。   “……五十遍。”   瑶池:好耶!   作者有话说:   修文3.0版本。   加了一点点细节,目前字数4588字。 第213章 直到夜郎西   殿内, 通天倏地一笑。   鸿钧侧首看来,神色愈发得无奈,又轻轻叹了一声:“瑶池……确实活泼得有些过分了。”   通天托着腮看他, 眸光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可是师尊好像没有生气诶。”   “为师为什么没有生气,通天不知道原因吗?”鸿钧睨他一眼, 语气幽幽。   通天眨了眨眼, 故意道:“若是师尊不说, 弟子又怎么会知道呢?”   鸿钧凝视着他, 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那宽大的掌心之中,纹路清晰,脉络绵延。少年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上面, 仿佛落在树梢上的一只轻盈的蝴蝶,轻轻翕动着薄薄的羽翼。   阳光落在上面, 无声地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树梢温柔地任凭蝴蝶栖息。   鸿钧亦温柔地执起了通天的手。   通天微垂了眼眸, 定定地看着鸿钧。   时间仿佛又慢了下来,慢到此间的两人都感知不到它的流动, 良久之后,他看着鸿钧微微垂落了眼帘,轻轻吻上他的指尖。   通天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手指亦是如同触电一般, 忍不住想往回缩。   可鸿钧执着地抓着他的手,扬起眼眸, 目光柔和至极:“自然……是为了通天啊。”   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这洪荒上下,宇宙众生,都当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两情相悦, 天生一对。   从今往后, 再无人可以将他们分割开来,但凡提到他眼前明亮耀眼的红衣圣人,他们便会想起鸿钧!   他们的名字会被一起刻在岁月之中,并非以师徒之名,而是真真正正,命数相连的道侣。   鸿钧微微一笑:“若非如此,为师又岂会这般欢喜莫名,情难自禁?”   通天看着他,长睫似乎无声地翕动了一瞬,半晌之后,他垂落了眼眸,抱住了鸿钧,从容不迫地开了口:   “真巧啊,弟子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唯有鸿钧瞧见了他耳垂处微微泛起的绯色,比天边的彩霞更加灿烂夺目。   他弯了弯唇,格外的心满意足。   *   紫霄宫中长夜漫漫,待日光再度落向洪荒大地之时,通天方才从鸿钧肩上睁开眼来,颇为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鸿钧仍然将少年藏在怀中,只是伸出手来,替他幻化出了一面水镜。   水镜之中,是如今的洪荒。   天道陨落的当日,整个洪荒都为之静止。顷刻间便有鹅毛般的雪花从天而降,好让众生知晓,天道已陨。   熟知内情的女娲等人自然为之欢喜,而洪荒之上,亲眼瞧见天光漏出一线,劫云逐渐消散的众生们,亦是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无尽的喜悦之情。   这一幕,被擅长作画的生灵们亲手画下,又交予热爱歌唱的飞鸟,飞往洪荒各处,传唱着欢快的歌谣。   知道一点真相的,与不知道真相却亲眼瞧见奇迹的生灵们,都不由自主地仰起首来,聆听着这轻快的歌声。   不周山上,盘古盘坐在大地之上,看着一圈又一圈围绕着祂的生灵——飞禽走兽,草木虫鱼,以及人族的孩童们,各自认真地围了他一圈,准备听祂讲述混沌之中发生的故事。   盘古略微苦恼地摸了摸下巴:“可是……父神之前从来没有讲过什么故事,要是讲的不好听,该怎么办呢?”   女娲掩着唇,悄悄地在一旁笑。   后土亦坐在盘古身旁,闻言笑着开了口:“没有关系的,只要是您讲的故事,怎会有人不爱听呢?”   众人起哄道:“是啊是啊。”   盘古看了一圈,亦不由柔和了眉目:“那父神就随便讲讲了?”   众人毫不犹豫地鼓掌:“好啊好啊。”   见此,盘古想了片刻,便开口讲了起来:“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曾经,这个洪荒上有三位兄弟,老大清静无为,老二克制守礼,老三嘛……最是张扬恣意,偏生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通天于水镜之中看去,忍不住挑了挑眉梢:“父神这是……”   鸿钧侧眸看他:“要阻止祂胡说八道吗?”   通天沉思了片刻,展颜一笑:“罢了,这对我而言,确实也只是一个‘故事’了。”   所谓“故事”,实乃过去的尘埃,岁月的灰烬。   通天:“只要父神开心就好了。”   鸿钧便也不再开口,只轻轻抚着少年圣人垂落的长发,又将他更加仔细地拥入怀中。   通天的目光随着水镜展现的画面一一望去,掠过了整片洪荒大地。   洪水退去,劫煞消弭,可仍然有无数的事情,等待着此间的众人去完成。譬如重建家园,又譬如,清算债务。   女娲创造人族之时,最为重视的便是他们骨子里惊人的坚韧性,以及与生俱来的智慧,前者令他们始终不肯在灾难面前倒下,后者,则给了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一切的可能。   她说她只庇护他们千年,而千年之后的人族,自然当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个洪荒中生存下去。   于是水镜之中呈现的画面,有不少便是人族勤勤恳恳重建家园的景象。   而除此之外,亦有孩童拉着自家长辈的手,好奇地问道:“娘亲,那两位救助了我们的神仙,便是女娲娘娘和后土娘娘吗?”   她的母亲点了点头。   孩童兴高采烈地问:“那我们是不是要举办一些祭祀啊?”   母亲却又摇头。   孩童似乎有些困惑,忍不住用她的小胖手拉着自家娘亲,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呢?”   母亲想了想,努力以她能听懂的话解释道:“因为庇护我们的神仙想要的,并不是那些祭祀。就像你不爱吃鸡肉一样,那娘亲便不会将鸡肉夹到你的饭碗里。”   孩童仰起首来,以天真的口吻询问:“那她们想要什么呢?”   母亲答道:“祭祀只是我们自己寻求精神安稳的方式,而神仙想要的,应当是希望我们,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此时的孩童仍然困惑。   也许她将困惑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总有一天,她也会懂的。   ……   另一边。   帝俊和帝江联合起来搜寻着那些先前倒戈向天道一方,背叛了巫族与妖族的人。   三足金乌的羽翼掠过了漫漫的长夜,从夜晚至黎明,始终坚持不懈地清扫着洪荒上最后的不稳定因素。巫族的祖巫们依靠着强大的体魄,轻而易举地纵横在洪荒之中。   黑压压的军队们越过了川流,攀过了山崖,以最快的速度,结束着这场肆虐的劫数。   转眼间,攻守之势逆转,巫妖联手之下,再无人可以抵抗他们的攻势。   鸿钧垂眸望去,心念一动,似生出几分预感。   今后的巫妖两族,或许将走上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   通天看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   渐渐地,他闭上了眼,冥冥之中生出了无边的感悟。   他再度看到了那道挡在他面前的门扉,而他的手掌正搭在上面,仿佛随时都能将那扇门彻底推开。   是以,一念成圣,刹那超凡。   通天侧过身来,目光望向了鸿钧。鸿钧朝着他轻轻一笑,只替他重新穿好了衣袍,又慢慢梳理好少年的发,帮助他戴上了莲花玉冠。   “早去早回。”   通天弯眸一笑,含笑许诺:“定当归来,不负鸿钧。” 第214章 百尺竿头见   转瞬间, 圣人御剑而去。   紫霄宫中,鸿钧负手于后,微微仰起首来, 静静地注视着混沌之中无声绽放的微光。   初时,这微弱的光芒宛若浩瀚银河之中的一颗黯淡的星辰, 旋即, 光芒愈发盛大, 一点一点, 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宛如在混沌之中,生生点亮了一片耀眼的太阳!   光芒的正中央,通天神色肃穆, 盘膝而坐。   诛仙四剑安静地陪伴在他的周围,朝生剑安放在他的膝盖之上, 随着光芒一闪, 重新化为了纯粹无瑕的净世白莲。它缓缓舒展着花瓣,庇护着眼前的圣人。   通天凝视着混沌, 又垂眸往下看去。   刹那间,他眼底映入了邈邈的洪荒大地,与这世间各色各样,灿烂无边的生灵。   他看见了东海之上, 生机勃勃的碧游宫中,伏羲执着书卷, 恨铁不成钢地敲着桌案;瞧见了不周山上,繁花遍地盛开,女娲与后土牵着手, 低头去采那些野花, 又将花分给了那些蹦蹦跳跳的兔子, 以及藏在树梢之中的小松鼠。   轻盈的蝴蝶掠过了花丛,太阴星上,望舒坐在桂花树上,若有所思地抬起首来。   他的好友东皇太一,皱着眉头逡巡过洪荒的大地,太阳真火所及之地,没有任何背叛者可以存活下来。而在某一个瞬息,他又不自觉地扬起了眼眸,对着远在混沌之中的他,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   “通天?”   圣人微微弯起了眉眼,眸光分外柔和:“太一。”   时光仿佛再度转了个弯,微风徐徐吹拂而过,一如他们初见那日。彼时的通天尚且不曾知晓,此处将有一段新的缘法将要生发,却又在某年某月,携着他好友一道去找人麻烦,套其麻袋时,猛然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场缘分早已开始。   洪荒总是无比美丽的,那是盘古亲手创造的世界,也是他的初心所在,大道所存。他遇见了那么多的人,得了那么多珍贵的友谊,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为自己心中的妄念殊死一搏。   而且……   还有他的师尊,鸿钧道祖。   紫霄宫前,道祖一身紫衣,华发如雪,风姿卓绝。   他一瞬不瞬,凝望着通天。   殿前漫天的桃花如雨,纷纷然拂过大地,拂起了他的衣袍,恰如碧波荡漾的湖水之中,忽而拂过湖面的一缕微风,太轻太静,几乎能听见花瓣坠地时轻微的声响。   通天的瞳孔之中,仿佛再无他物。   只剩下了那纯粹至极的粉白花瓣,与一人无声凝望的身影。   他听见了胸腔之内心脏怦怦跳动的声响,一声烈过一声,几近震耳欲聋。半晌之后,不由自主地垂下首来,掩住了自己的心口,笑意却从眼眸之中悄无声息地流露了出来。   上清通天……到底是幸运的。   他得到了那么多东西,甚至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他一道,度过这世间诸般苦厄。永远站在他身后,永远等着他归来。   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证得自己的大道呢?   通天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对自己道:“确实没有任何理由了啊。再不证道的话,就真的太过分了。”   “上清通天怎么会做这么过分的事情呢?”少年微微一笑,眉眼天真而无畏,“毕竟——他已经答应了他的师尊啊。”   于是他认真地阖上了眼眸,认真地感受着自己的大道,再于一念之间,抬起手来,以剑光一道,劈开了这道阻碍了他万万载的大门!   大道圣位,成矣!   洪荒之中,无数人抬起首来,仰望着头顶那一片骤然明亮的天空。无尽的光明驱散了眼前的黑暗,以堂而皇之的姿态,逆转了洪荒的命运!   那道凌驾于洪荒之上的命运长河,无声地颤动了起来,愈发剧烈,愈发汹涌!   通天站了起来,平静至极地执着他的剑,于众目睽睽之下,再度对着茫茫无垠的混沌,劈下了一剑。   昆仑山上,老子不由抬起首来,凝望着这一幕。   混沌开,灵气生!   曾经在洪荒诞生时出现过的景象,再度重演。   世上本无永恒,万物自生至灭,乃自然运行之常理,无可变更。   故而,欲求其一线生机,必然要从死地之中,再度焕发出新的生机!死死生生,生生死死,如此循环往复,方有不灭不尽之物!   对洪荒来说,亦是如此。   不周山上,盘古的故事讲了一半,祂瞧了瞧周围的人群,又不禁扬起了一个笑容,遥遥望着混沌之中发生的种种景象。大道的声音在祂耳旁响起,温和平淡:“如此,你可还放心?”   盘古微微一笑:“又如何不能放心呢?”   “通天这孩子,打小就聪明。老父亲我果然没有看错,他注定是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祂说着,又忍不住喟叹一声,“就是可怜了我家小白菜,被鸿钧那个不要脸的给拐走了。”   “儿大不由人,你也看开一点。”大道安慰了祂一句,又轻声道,“你该同我回去了,盘古。”   盘古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的也是。”   “以后的洪荒啊,就交给这些孩子们吧。”祂笑道。   *   洪荒不记年,洪荒各族的史书都将这一幕记载。   他们不约而同在玉简上刻下了这样一行字:“玄门上清圣人,截教通天教主,于巫妖量劫之中,率先反抗天道统治,并将之诛杀于混沌边缘。后于众生见证之下,证得一线生机之道,成就大道果位。”   其时,有人叩问圣人:“何为一线生机之道?”   圣人答曰:“此道无处不在,众生皆可得之。但凡心性坚毅纯良,欲为自己的命数舍身一搏者,能够坚持不懈万万载而不弃者,永不背弃洪荒者,皆有机会得证此道。”   众人再问:“此为天地正道否?”   圣人轻轻摇头,喟叹一声:“吾师昔日传道洪荒,告之三千红尘客,世间有大道三千,皆可证道,殊途同归。贫道取一线生机证得大道果位,只因其为吾心所求,却未必适合众生。”   众人兀自沉思,似有所悟。   圣人再言:“吾之道,因吾心而生,尔等之道,亦当如是。学吾者生,似吾者死,切勿入了歧途。” 第215章 愿生死相许   如果要问通天, 证得大道圣位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执着三尺青锋,一剑劈开浩渺混沌,顺利重演洪荒诞生之景的通天圣人, 大概只会用四个字来回答:“水到渠成”,仅此而已。   命运长河之中, 少年的眉眼间仿佛拢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容貌模样都显得缥缈三分, 不似凡尘中人。   他低眸注视着他脚下缓缓流淌着的河流, 看着众生的命运绽放出夺目的光彩,一点一点向着各自的方向流淌而去。   通天抿了抿唇,神色间略有几分出神, 分外专注地看去。   命运长河向来波澜壮阔,其间群星璀璨, 各自辉映了一个时代, 他垂眸望去,瞧见了不少熟悉之人的身影, 唇角不由上扬几分,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待他慢慢往前走,越来越多的生灵的命轨映入了眼中,好看的星尘洒落在命轨之上, 莹莹闪烁,它们被研究命理之人, 称之为“变数”。   没有人的命运是固定不变的。   人生在世,从心而已,心之所向, 命途百转。   通天于冥冥之中生出感悟, 他越往前走, 关于天地大道玄而又玄的道理,便越发自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帮助着他理解着洪荒的运转。   往后的洪荒,需要他的力量将之支撑。   他懂的越多,越能让这个世界在失去了天道之后,同样能够顺顺利利地,甚至更加顺畅地运行下去。   圣人的目光愈发专注,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去。   经霜雪,历风雨。   九曲百转,百折不挠。   猛然间,通天的步履微微一顿,略微怔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命运长河微不足道的一角中,他看见了一只只蜉蝣的身影。   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昔日他授道于蜉蝣,令其生出灵智,却无法改变它们的命数,因而蜉蝣必然陨落,难以真正踏上道途。   圣人垂落了眉眼,手指轻轻抚上了自己袖中的朝生剑,想了片刻,又俯下身去。   他略微拨动了一下它们的命轨。   求道乃天地赋予众生的权力与自由,既是权力,自当人人有之,包括蜉蝣在内。   旋即,通天站起身来,唇边带出了几分轻快的笑意。圣人沐浴于天光之下,群星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将光辉洒落到他的身上。   天地钟爱,不外如是。   通天继续往前走。   一边看,一边琢磨,偶尔又出手略微干预一二。   命运的轨道交织出了无数的可能,而这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中,通天看见了属于洪荒的,璀璨无边的未来。   洪荒的未来属于洪荒的众生,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这一点。   天道自以为能用这些生灵的牺牲能够拯救洪荒,却不知祂这种行为,反而令洪荒愈发动荡不宁,怨念丛生。   一饮一啄,皆是因果。   通天喟叹一声,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偶尔的瞬息,他路过了他前兄长的命轨,那里被冰霜覆盖,泛着浸入骨髓的寒意。   命运笔直地向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不曾回头,不曾犹豫。   通天驻足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继续朝着他的前方而去。   殊途同归,奈何不归。   既已不归,陌路人也。   ……   在外界为洪荒的变化而欣喜之时,通天悄无声息地踏遍了命运长河的每一处角落,静静地将众生的命运收纳入眼底。   他为之而喜,为之而悲,又渐渐地,平复下一颗心来,不偏不倚,公正待人。   红衣圣人端坐于命运长河的上方,任凭流水湍湍而下,只对着它,许下了最后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说:“愿我截教弟子,皆复来归。”   ——洪荒之大,我还会遇到我的弟子吗?   ——当然,会啊!   圣人最后的遗憾与心愿,也不过是他为之付出了半生,至今仍然不曾悔过的截教罢了。   东海碧游宫上,昔日的万仙来朝之景,或也有重现之日。   只是,他不求荣华与虚名,只求能够再见他的弟子。今生今世,当庇护他们逍遥自在,做一世畅快的神仙。   ……   许完心愿之后,通天方才站起身来,又回首看了一眼命运长河,旋即平静地踏出了此地,重新进入洪荒之中。   圣人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衣冠,便对着整个洪荒开了口:“今吾通天,证得无上大道,成就圣人果位,将代天道,执掌洪荒,以求洪荒不灭,万代相承!”   一言出,天机响应。   洪荒上下,繁花刹那盛开,草木顿时繁盛,天地之间,碧空如洗,一览无余。天花乱坠,金莲地涌之景,遍地皆是。   女娲和后土微微一笑,俯身拜下,略行一礼,以示尊崇之意。   太一笑着仰起首来,以手点额,垂首应下。   昆仑山上,老子轻轻一叹,亦是垂了眼眸,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眼角眉梢又平添了几分看不出的沧桑之感。   在他身后的元始,有半个身躯都浸没在阴影之中。天尊一言不发,只淡淡地阖了眼眸。   ——你看,到底还是让他给做到了。   不需要他们两位兄长出手帮扶,只求他们做个无关紧要之人,冷眼旁观便可。他上清通天,同样可以证得无上大道。   多可笑啊。   他们二人,太清和玉清,多可笑啊。   元始淡淡地想着。   若是没有他们这两位兄弟,恐怕圣人还能更早一步证道吧?   他一念涌上,又不觉心头气血翻滚,忍不住以袖掩唇,咳出一口血来。   “元始,你当放下。”老子站在他前方,并未回头,却再度重复了一遍,“你若是再不肯放下,便饮下那太上忘情之水。”   元始不答,只轻轻抬起手指,擦去了唇边的血渍。   “大兄,我不愿忘记。”他淡淡地回答道,“玉清元始平生从未犯错,也从来不曾后悔。唯独遇上了上清通天,屡次三番做出错事,以致于今日,终生悔意。”   元始:“我以毕生得此教训,不肯忘却,倘若忘却,只怕再犯。”   老子摇头喟叹,恨铁不成钢:“你又何苦如此?”   元始却只仰起首来,静静地看着头顶纯粹的天空,碧色的苍穹之下,天光徐徐落下,连昆仑山上漫天的大雪都为之止息。   他仿佛能看见混沌之中的那个身影,一袭红衣,明艳绝尘。   是他此生难求,心中有悔。   半晌之后,元始垂落了眼眸,平淡开口:“大兄,你难道就放下了吗?”   老子哑然。   旋即无言。   *   混沌之中,通天凝视着洪荒上方的景象,微微扬起了一个明快的笑容,无所畏惧,纯粹至极。   他再度开口,语气不再郑重肃穆,反而生出了几般缱绻的情思。   “待局势平定,洪荒安稳,众生得以安居乐业之后,贫道上清通天,欲与鸿钧道祖结为道侣,永结同心,死生无悔!”   一言既出,天地哗然。   无数人露出了震惊的目光,下意识怀疑起人生来,“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等问题频频出现。   女娲微微掩口,似是诧异,又不禁和身旁的后土一齐感慨了一声:“不愧是通天师兄/道友啊!”   这恋情公布的,委实大胆!委实张扬!丝毫没有考虑吃瓜群众们震撼的心情!   紫霄宫中,鸿钧倏地抬起眼眸,怔怔地与通天对视。   红衣圣人扬起眸来,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灿烂夺目的笑容。   他的弟子的声音迢迢而来,一字又一句,落入鸿钧的耳中:“师尊开心吗?是不是很高兴?是不是超惊喜?”   鸿钧垂了眼眸,压抑着心头愈发汹涌的情绪,仔仔细细,再专注不过地回答道:“开心,高兴,十分……惊喜。”   这世上怎会有上清通天这样的人呢?让他一心一意,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全是他,唯有他。   鸿钧抬首望去,又见少年圣人将手背在身后,眉眼盈盈,笑意纯粹,同样在看着他。   “师尊开心我就开心,师尊难过我就难过,”通天弯起了眉眼,笑得愈发灼灼生辉,“我最喜欢师尊了!”   “不对,”他说着又皱了一下眉头,“不是喜欢,是……‘爱’。”   鸿钧眉眼一颤,不由掀起了眼帘,目光一瞬不瞬,看着通天越过了迢迢的混沌,一步一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咫尺之遥,仿佛伸手可触。   通天果断地伸出了手,拉住了鸿钧的衣袂,又轻轻地牵起了他师尊的手。十指相扣,严丝密合。   诸般缱绻情丝落在通天的眼中,衬得他一双眼眸盈盈发亮,比天上的星辰都更加璀璨三分。   “师尊。”   鸿钧的喉结似乎动了一下,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圣人,不再去管下界那骤然兴起的纷扰声浪,只一心一意,满心欢喜地看着他。   他看着通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说一遍?”   通天瞧了瞧他,眉眼间跃动着轻快的笑意,毫不犹豫地再度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爱着您。”   通天:“上清通天,爱着鸿钧道祖。”   鸿钧的目光顿了顿,下一瞬,他干脆利落地将少年拽入了怀中,耳鬓厮磨,紧紧相拥。   他抵着通天的额头,心满意足地开了口:“我也爱你。”   “鸿钧道祖,同样爱着上清通天。”鸿钧含笑道。   天地之大,终不过二人之间。 第216章 池鱼思故渊   通天圣人一席话, 整个洪荒炸成锅!   这般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的发言,充满了一种不管吃瓜群众死活的美感。   碧游宫中,金灵圣母险些摔了手上的玉简。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通天的声音, 眼角抽搐不已,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是该感慨道祖仗着近水楼台之势, 拐走了她师尊呢?还是该吐槽她师尊毫无挣扎, 就这么入了道祖布下的天罗地网呢?   再回想起先前偶然瞧见的一幕景象, 金灵摇了摇头, 自暴自弃地想着:“算了算了,师尊开心就好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师尊开心更重要呢?   显然没有了啊。   她扶着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索性站起身来, 准备面对那群蜂拥而来道贺的各族人士们。   洪荒各族的反应确实很快。   本来通天圣人证得大道圣位,便已经是一件需要郑重道贺之事, 再加上他当场宣布与……结为道侣, 那便是喜上加喜,怎么能不大肆祝贺?   虽说现在是处于灾后重建阶段, 也耐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之信匆匆而至,一时之间,碧游宫中热闹非凡。   不过,这和通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圣人被他师尊牵着手, 一步步地迈过了满树纷然的桃花,再度回到了熟悉的紫霄宫中。   昊天和瑶池匆匆捧上茶来, 又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待至门外,两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彼此挤眉弄眼一番, 好奇地想象着屏风之后的景象。   在他们望去的目光之中, 两人的影子在桃花屏风上若隐若现,彼此交织,亲密无间。   通天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执起了杯盏,低头啜饮一口,又笑着侧过身去,对着鸿钧弯起眼眸,浅浅一笑:“师尊。”   鸿钧坐在他身旁,眼帘微抬,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又不觉伸手轻轻抚过他柔软的乌发。   三千青丝如同流水般在道祖抬起的微凉指尖流淌而过,自然而然生出一种脉脉的情愫。   无需言表,心中自明。   “之后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鸿钧轻声问道。   通天想了片刻,认真地答道:“弟子既然答应了大道阁下,自然要竭尽所能,做到最好,让洪荒重新走上它应有的正轨。不仅仅是灵气的问题,天地规则运转的问题,还包括各族林立,纷争不休等问题。否则,若是以后的洪荒尚不及天道在时,岂不是一个笑话?”   “弟子可不想去做这样一个笑话。”他弯眸一笑,平静从容。   鸿钧瞧了瞧他,微微颔首:“你心中既然已有成算,那么就这样去做吧。有哪里需要为师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通天圣人熟练地拉着他师尊的衣袖,扬眸一笑,眼眸闪闪发光:“不用师尊说,弟子也会来找您帮忙的。毕竟……您是弟子的道侣啊!”   他仰起首看着鸿钧,笑意再自然不过地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鸿钧微微一顿,下意识将他拥入了怀中。   通天抵在他的胸膛之前,略微歪过头来,眼眸灼灼,分外明亮。他看着鸿钧,语气轻快地询问道:“怎么了吗师尊?弟子有哪里说错了吗?”   “没有。”鸿钧微微叹气,“通天说的都对。”   通天语气含笑:“那么师尊有没有考虑好,什么时候带着嫁妆嫁入我这碧游宫,做我截教的副教主啊?”   鸿钧瞥他一眼,淡淡道:“若是通天教主愿意,贫道现在就可以。”   通天似乎怔然了一瞬,唇边的笑意却是愈发灿烂了起来。   他笑意盈盈地开了口:“那弟子立刻就让多宝和金灵他们准备好十里红妆,坐等师尊风光大嫁。”   鸿钧只道:“好。”   通天抬起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鸿钧:“师尊,您都不提点意见的吗?”   鸿钧垂眸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开了口:“能与通天结为道侣,已是贫道十世修来的缘分,上天所予,鸿钧不敢辜负半分。”   紫霄宫中,空气似乎寂静了一瞬。   习以为常配合着自家弟子胡闹的鸿钧道祖,此时此刻微垂着眉眼,神情之中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专注,那双墨色的眼眸之中,缓缓沉淀着通天看不清的情绪,幽邃得宛如一片深渊,仿佛随时都会将他彻底吞没。   鸿钧格外认真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发自内心,郑重无比。   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能够遇到通天,同他许下白首之约,是他此生所遇,最为幸运的一件事。   鸿钧这一生,贵为道祖,尊荣无限,他几乎已经得到了世人所渴望的一切,却唯独有一人,不可强求。只能以万万载的岁月,一点一点,去祈求他的心。   好在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通天半晌之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紫衣白发的道祖,又瞧着他低下头来,双眸与他直直地对上,轻声问道:“通天打算把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通天结结巴巴道:“万,万载……”   鸿钧眉头微微蹙起。   通天果断改口:“三千年,师尊觉得三千年后如何?”   鸿钧仍然有些不满意。   只是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他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就三千年后吧。正好你也把手上的琐事给处理一二。”   通天方才捂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而对着鸿钧发誓道:“师尊放心,弟子定然会把这结契典礼办得风风光光,绝不会辱没了师尊。”   鸿钧点了点头:“那就把地点放在紫霄宫吧。”   通天张了张口。   鸿钧垂眸:“怎么,不行吗?”   通天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当然可以!”   鸿钧这才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如此便好。”   好像有哪里不对,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   通天圣人扬起脸来,晕晕乎乎地看着自家的师尊,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算了,紫霄宫也好。   哄师尊开心嘛,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这样想着,又顺手扯了扯鸿钧的衣袖,眉眼灼灼地问他:“那师尊还想要什么,只要弟子能够做到,就一定给您办了!”   鸿钧却摇了摇头,轻轻一笑:“这样就够了。”   他心心念念的气团子,终于如他所愿,自投罗网。   他还有什么需要去求的呢?   自当是,别无他求。   *   待多宝匆匆踏入紫霄宫时,他师尊上清圣人已然被道祖哄得找不到北了。   漫天遍地的桃花之间,两人相伴而坐,共同处理着洪荒之中各式各样的事务,一人执笔书写,一人垂首凝望,任凭清风拂过,落花满地,宛如一幅世间难以再得的传世画卷。   只道一句“情深似海,人间难寻”。   多宝只看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垂下首去,一丝不苟地朝着两人行了一礼,举止之间挑不出半分错漏。   鸿钧的目光从他身上淡淡地扫过。   通天发现他到来之后,亦是笑着抬起了眼:“多宝。”   多宝:“师尊。”   他顿了一顿,又缓声询问道:“师尊召我前来紫霄宫,可是为了西方之事?”   通天点了点头,放下了玉简,站起身来,走至多宝的面前,旋即认真地询问道:“你可愿成圣,执掌西方,庇护此间众生安稳发展?”   通天:“此事事关重大,任务艰巨,恐怕将花费你不少的时间与精力,亦需要你为此奔波劳碌,勤勤恳恳为之努力,不知何日方能停歇。”   多宝闻言,微微一怔,却是抬首问道:“师尊,洪荒的圣位不是早就已经定好了吗?怎么……”   他话至一半,又反应了过来:“是因为师尊您证的是大道圣位,而非天道圣人吗?”   通天点了点头:“这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如今的洪荒,已经有足够的灵气去支撑这个世界再诞生一位圣人了。”   从诞生与毁灭的循环中生发出的灵气,如今已经在通天布置在不周山上方的阵法的引导之下,逐渐融入了洪荒。不少囿于自己境界之人,因此突破,修为境界又上了一个台阶。   充足的灵气带来了更加充沛的生机与活力,甚至足够他引导自己的弟子成圣,彻彻底底,名正言顺地成为西方的执掌者,从而带领着西方,走向它该有的繁荣和兴盛。   一个繁盛的洪荒,必然是方方面面的繁盛,不仅仅是东方的兴盛,也不仅仅是西方的兴盛,而是这世间众生,共同享有的繁华人间。   而且,他的弟子本就离圣人之境,只剩下区区一步之遥。   若非欠缺了一点运道,多宝早就已经成圣。如今,他不过是替他补上这份缘法罢了。   多宝是上清通天的第一个弟子,他陪伴在圣人身边的时间比起旁人来说,更为漫长许多。因而,他轻而易举地便理解了他师尊的意思。   多宝道人略一沉吟,便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弟子愿意。”   通天欣慰地点了点头,微微抬起手来,在多宝眉心窍门处轻轻一点,便将成圣相关的信息都传递了过去,旋即一挥广袖,以清风一道,将他送入了聚灵阵中。   “为师替你护法,你便在此处,安心突破吧。”   多宝仰起首来,静静地望着面前那位红衣的圣人,又将双掌抵在额前,俯下身躯,轻叩大地,行了一个大礼:“多宝……必不辱命。”   通天含笑望去,衣袂翩然,风姿卓绝。   鸿钧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旁,同他一道瞧去,又见圣人回转过首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   “师尊你瞧,我徒弟多宝,可是一个佛道双修的精妙人物。”   时隔多年,他终于能平平静静,笑着道出这句话。 第217章 恩爱两不疑   三百年后, 通天等到了无当。   一千两百年后,龟灵圣母回到了碧游宫中。   越来越多熟悉的人回到了通天的身边,并非初次相识, 而是反复祈祷,得蒙天地庇佑, 终于得以重逢。   通天圣人端坐在云床之上, 以浩渺的神识扫过邈邈的洪荒, 看着此间翻天覆地的景象, 不知何时,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   回到了自己本体之中的鸿钧道祖微微垂下了眼帘,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神情专注的圣人,又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同他一道看着眼前的景象。   “通天心上可是欢喜?”   通天点了点头, 仰起首来看他,又拉住了他的手, 指着洪荒对他笑道:“师尊,我很喜欢这个世界。”   鸿钧顺着他的动作看去,视线中映入了邈邈天地,春花秋月, 四时之景,好一副郁郁葱茏、生机蓬勃的景象。   他微微低头, 眸光之中又映入了通天温柔含笑的面容。   他的圣人一袭红衣曳地,映着旁边一枝斜伸出来的桃花,令人不觉想起后世的一句诗词——“人面桃花相映红”。   花美, 人更美。   好一副灼灼生辉的画卷。   鸿钧定定地看去, 轻声应道:“为师也很喜欢。”   喜欢这个世界。   喜欢你。   他在通天的身旁坐了下来, 轻轻搭上他的手指,又将人半拥入自己的怀中。   通天侧眸看他,顺势便靠在了鸿钧的肩上,任凭雪色的发与乌发交织在了一处。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世界。   相依相偎,携手与共。   *   通天圣人与鸿钧道祖的结侣大典在紫霄宫中举办,声势浩大,众生瞩目。   女娲圣人手持红绣球,亲自为他们证婚。前不久刚刚成圣的多宝道人,站在宫门前替他师尊招待各方贵客。   如此显赫奢侈的架势,令众人侧目的同时,纷纷叹服。   ——不愧是洪荒之上唯一的一位大道圣人!无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切切实实执掌着洪荒的顶尖大能!   甚至于,若是没有一点实力,这婚宴都有不少人来不了呢!   因此,能够踏入紫霄宫中,亲眼见证这一幕的洪荒生灵们,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感。   当然,就算不能亲自来的,也有来自人族修士们的倾情转播,保证全方位无死角,清清楚楚地见证这场洪荒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盛景。   真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   寝殿之内,鸿钧换上了与通天一样的大红婚服,只有细微之处略有不同。   往日冷淡出尘的眉眼,在这般艳丽的衣袍的映衬之下,也无端生出了几分暖意。雪色的发顺势垂下,以玉冠轻轻束起,别有一般滋味。   通天抬眸望去,不由恍惚了片刻,怔怔地唤道:“师尊?”   “嗯?”鸿钧应了一声,微微抬起眼眸看着眼前的弟子,不由好笑道:“怎么了吗?不是同平时一样吗?”   通天凝重地摇头:“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鸿钧挑起眉梢,含笑问:“哪里不一样?”   通天思索了片刻,缓声开口道:“这般模样的师尊,让人忍不住升起了一种想把他当场劫走的冲动。”   鸿钧低首看他,圣人无辜地回首望来,又轻轻弯起了明艳的眉眼:“师尊——”   “好。”鸿钧轻笑,“给你劫。”   他垂下首来,抬手替通天整理着衣着,手指顺着衣领往下一直到袍角,又替他佩上了与他同款的鸾凤佩。   “只要通天想要,为师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圣人捂住了脸,不敢去看身前人。   太纵容了啊师尊,您这种行为,太纵容了啊。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他真的会被宠到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   鸿钧却只垂了眼眸,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个温和清浅的笑容。   “好了,吉时已到,该走了。”   通天这才低垂着眼眸,轻轻抬起手来,搭上了鸿钧宽大的手掌。后者稳稳地牵起了他的手,同他一道,走完这条命中注定的道路。   从寝殿出来往外走,要穿过整整一片的桃花林,漫天纷飞的桃花就这样铺满了一路,映入通天眼角的余光之中。   他望着眼前之人,心跳得愈发得快,不由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鸿钧慢下了脚步,回眸一笑:“通天。”   他的弟子抬首望他,眸光灼灼:“师尊,您还记得吗?”   通天:“……我当初同您许诺,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做个好气团子……”   他说得断断续续,语意不明,鸿钧却仿佛听懂了一般,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很注意没有弄乱他束好的发:“通天当然是个好团子啊。”   鸿钧:“心怀天下,行事果决,为此间洪荒众生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如何不是个好团子呢?”   他含笑道:“要为师说啊,世上再也没有比上清通天更好的气团子了。”   通天的耳垂又泛起了浅浅的绯色,他怔怔地望着鸿钧,又忍不住问道:“那师尊当初说的,让我做个人,是什么意思呢?”   他拉着鸿钧的衣袖,熟练地撒着娇:“我总觉得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可是又不知道师尊想的时候是个什么意思,所以……师尊不如意思意思,告诉弟子一下?”   好多个意思啊。   鸿钧听着听着,唇边的笑意愈发无奈:“那个啊……那不重要了。”   通天:“??师尊?”   他睁大了眼,停住了脚步,紧紧地盯着眼前忽而不讲人话的师尊,目光幽怨三分:“师尊——您不能这样。”   鸿钧摇了摇头,又抬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眼眸之中尽是纵容之色:“你啊……”   “真的想知道?”鸿钧问。   通天毫不犹豫地点头。   鸿钧便垂了眼眸,牵起了通天,继续往前走去,声音清清淡淡,落入了圣人的耳中。   “通天,你从往至今,毕生所求,不过是‘一线生机’四字而已,却为之付出了一生又一生,直至今日,依旧无怨无悔。”   鸿钧:“当年,为师只能在一旁看着,帮不了你,也救不得你,心下总是遗憾。因而,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三分妄念。”   他侧过身来,望着身边的红衣圣人,又恰好对上他抬起首来,投来的一道纯粹目光。   鸿钧不由一笑,眉眼之中俱是温和之色:“你想要度这众生……”   ——他欲要度这众生。   鸿钧:“我却只想度你一人……”   ——我却只想度他一人。   他慨然道:“一生太平长乐,无忧无虑。从此不做这圣人,只做这凡俗之间,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相守之人。”   ——从今往后,不为圣,只为人。   鸿钧微垂了目光,一身婚服在桃花的映衬之下,愈发明亮灼灼。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通天圣人,又轻轻抬起手来,抚上他微微颤动着的眉睫。   通天掀起了眼帘,目光纯粹至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这是为师昔年的妄念,至于今日,确实已经不重要了。”   鸿钧微微笑着:“为师到底不忍心让你放下毕生的大道,更不忍心见你眉间含愁,心上寂然。”   “所以,你这一生,便莫要做人了吧。”说至最后,鸿钧轻声戏谑,定定地看着通天。   做你一切想做的事情,成就你心心念念的大道。   而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陪在这位惊才绝艳,世无其二的圣人身旁。   通天微微启了唇,目光仍然流连在鸿钧的面容之上,轻轻唤了一声:“鸿钧。”   鸿钧回应着他,目光中似有千万般的柔情,随着漫天纷纷的桃花,落入通天的眼中。   他忽而便笑了起来。   “师尊,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忘记告诉您了。”   鸿钧瞧了瞧眼前的景象,算了算时间,温和一笑:“现在说的话,尚且还是来得及的。”   通天便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引得鸿钧垂下首来,同他对视。   两人之间的气息愈发纠缠了起来,眼神交错在一处,缠绵悱恻,惊心动魄。   通天轻轻一笑:“昔日,我同师尊许诺,若有来生,定当以身相许……”   鸿钧的眼眸动了动,记忆的一角倏地掀开,纷扰的回忆纷至沓来。他垂了眼眸,带着一种隐约的期待,等着通天接下来的话。   通天踮起脚尖,轻轻地描摹过鸿钧的薄唇,眼底波光流转,专注至极。   “今生今世,通天应诺而来。”   ……   众人纷纷扰扰道贺的声音就在他们不远处传来,热热闹闹,欢欣鼓舞。   可是此时此刻的鸿钧低垂了眼眸,只瞧见了他弟子的模样,红衣灼灼生辉,一双含情目,一颗赤子心,便令他全然忘怀了自己。   半晌之后,他方堪堪从唇齿间吐出一字:“好。”   通天抿唇一笑:“师尊,走吧。”   鸿钧便携着通天的手,一道往前面走去。那里,女娲执着红绣球早已等待许久,此时笑着举起绣球,手指轻轻一挥。   两人手腕之上的红线无声无息地显出了模样,一圈又一圈,将两人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眼前是山海共祝,众生相贺。   通天定定地看去,唇边笑意灼灼。鸿钧侧身看他,眸光专注动人。   “大道见证,天地为鉴,今日,通天圣人与鸿钧道祖结为道侣,此情,此心,死生不改,万古长存!”   ——你看,他终究是如愿以偿。   *   洪荒不记年。   大道圣人上清通天与道祖鸿钧,于紫霄宫举办结侣大典,场面举世瞩目,令人叹服,后世称之为“天作之合”。   ——此言何解?   ——女娲圣人答之:“顾名思义,此乃因天道太作而成就的缘分,故而称之为……‘天作之合’。” 第218章 番外:老子与元始   洪荒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哪怕这场结侣大典过去了许久,仍然有人不厌其烦地将它提起,又热热闹闹地讨论一番。   但这般的热闹, 总归与昆仑无关。   老子踏入玉虚宫中,转过长廊, 途中遇到了几个阐教弟子, 他对着他们微微颔首, 又继续往前走去。   老子又走了很长一段路, 方在一个宽大的四四方方的庭院之中,瞧见了凝视着院落中一树洁白梨花的元始。   这一刻,前世与今生的界限再度在他眼前模糊了起来。   殷商灭亡, 截教覆灭之时。   元始似乎也是这样,站在一树皎皎的梨花之下, 眉目有一半隐在苍茫的飞雪之中, 教人辨不分明。他唇线抿得平直,近乎刻薄, 眼底却是一片漠然之色。   那时,元始同他说:“封神之事已毕,通天也该想清楚了。”   “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心性浅薄不堪, 本就与仙道无缘。如今应劫而陨,也是合情合理。”天尊的语气冷漠至极, 像是从未把那些人当成自己的师侄过。   于是后来的后来,通天也再也没有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兄长。   老子不由静默了片刻,一时之间, 不知当说些什么。   良久之后, 他长叹了一声, 唤了一句“元始”。   老子问:“元始,你还记得一切的开头吗?”   元始微微侧过首来,指尖轻淡地搭在一朵梨花之上,像是不清楚他在询问什么。   只是很快,老子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元始,你还记得封神的开头吗?”   元始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他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下意识开了口:“帝辛于女娲庙前提诗?女娲被接引准提算计入劫?”   老子仍然看着他,未发一言。   元始的指尖微微颤了一颤,回转过首来,定定地看着老子:“大兄这是何意?”   老子摇了摇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开了口:“错了啊,对你我而言,封神的起点,是从太乙真人弑杀石矶开始的啊。”   元始微垂了眉眼,克制着攥紧了自己微微泛白的指尖,眼眸隐忍着垂下,仿佛又察觉到了自己胸腔之间隐隐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的心那么空,空到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外界的风无情地灌了进来,令他躯壳僵硬,眉目苍白。   “大兄此时提及此事,可是为了责怪愚弟?”元始终于掀起了眼帘,淡淡地问道。   老子摇头。   “为兄与你,又有什么区别呢?责怪你,便如同在责怪我自己。”   老子往前走了几步,同元始站在一处,又仰起首来,凝视着眼前纷纷而落的梨花,语意不明地开了口:“为兄只是忽然觉得,前世今生,好像终究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兜兜转转的,他们仍是回到了过去。   元始微微一顿,抬起眼眸,又似乎回想起了当年。   故事的开端是这样的。   他的弟子太乙真人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于是面向昆仑而跪,说弟子今日将开杀戒。   元始天尊不言,默然允之。   于是太乙杀了石矶。   再往后,阐教与截教互相争斗,死在阐教手里的截教弟子越来越多。   甚至连他自己也亲自入了红尘,于九曲黄河阵前诛杀了三霄,以——“立而不跪,冒犯圣人”的罪名。   两教自此结下了生死之仇。   既是生死之仇,便当以生死来解。截教因而覆灭,从此消亡于世间。   再度回想往事,往事历历在目,于是元始便顺理成章地,想起了他的结局。   昆仑山终年落雪,少见晴日。山上的日子格外的冷,冷到最后,透骨冰凉。   通天被鸿钧道祖带去了紫霄宫,太清老子长居于八景宫,于是最后……只剩下他一人,留在了昆仑山。   自此亘古寒峰,埋葬了他的一生。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弟弟,只能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描绘着他的模样。   阐教弟子之中,亦有几人改换门庭,入了西方佛教,元始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少到最后,当真只剩下了他一人。   是永恒的孤独,与彻夜难眠的寂寞。   ……   元始倏忽无言。   他抬起眼眸,看着眼前兀自落下的纯白梨花,那么干净,又是那么冰凉。梨花何曾理解过世间的离合悲欢,只是这般自顾自地落下,见证着一场场的离别!   前世今生,前世今生!   于他而言,竟是什么也不曾改变!照旧循着过去的轨迹,判他一场永世的孤寂!   他弟弟仍旧不管不顾地入了这与天地一搏的道途,又独独将他玉清元始,永远地抛弃在了亘古的时光之中!   元始垂了眼眸,忽而惨淡一笑:“世人皆说,上清通天有一颗赤子之心,至情至性,纯粹无垢。”   元始:“这一颗赤子之心……在断绝兄弟情分,从此死生不再往来的时候,也是格外的决绝,冰冷得可怕!”   他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吗?!   他就没有想过再尝试着接纳这一份与生俱来,永不复得的亲缘吗?!   他就没有……考虑过再给他,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吗?   再给他的兄长……一次挽回的机会。   明明这一世,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元始掩了眼眸,眸底冰凉一片,霎时间,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   那日碧游宫中的景象再度浮现在他的眼前,清晰入骨,痛彻心扉。   通天站在光明处,那般明亮的天光落至他的身上,令他弯眸笑起来的模样都透着几分暖意。   他几乎以为,几乎以为他还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   只是……刹那间,他的美梦便破碎了。   通天对他说:“我不信你,元始。”   他又道:“我不信,也不敢信。”   不敢信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竟是,不敢信他啊。   元始啊元始,你当年到底做了一些什么?才让你的亲弟弟,从此再也不敢信你!   他能信任女娲,能信任后土,还有东皇太一,妖皇帝俊……那么多的人,却独独……不敢信你!   元始天尊,竟一时不知道该去庆幸他永远是他弟弟眼中的“独一无二”,还是应当恨透了这份“独独不信”。   老子凝视着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声:“元始。”   元始眸光疏冷,仿佛在那个瞬息浸透了冰凉的雪水。   世人总说霜雪冻结的时候最冷,可实际上,分明是雪化开的时刻,最是冰凉彻骨,冷得他连魂魄都有些不宁。   冰雪从不为人消融,但它一旦融化,便是刻骨的冰冷!   “大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呢?”他语气缥缈无垠,一字一句,道尽了心头隐隐的痛楚。   元始问:“上清通天,为何能……如此决绝,如此无情。”   他道:“是我的错,对吗?”   老子垂眸看着他,衣袂被寒风鼓动着,微微扬起了一片袍角,像是一只孤寂的飞鸟,踽踽独行于世间。   “是我们的错,元始。”老子回答了他。   他的眉眼之间亦是沉郁之色,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百折千回,断送了他的无为之道。   心已乱,道已毁。   昔年插手封神,今朝兄弟情断,既已入此滚滚红尘,深受红尘之苦,如何才能道一句“清静无为”?   怕是连他自己,也要嘲笑自己的无为之道,根本不曾“无为”!   元始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他立下的是“阐明天地正理”之道,可昔日的天道,早已被通天一剑斩落,就此陨落于茫茫混沌之中。   通天已证大道,证明了他的一线生机之道,同样能够证得无上大道。   那他呢?   他昔日字字句句,责骂通天“旁门左道”,又反复斥责他“不分好坏,一味乱收”,只愿截教就此败亡,而他弟弟能够“知错就改,改过自新”……   至于今日,元始天尊之道,又当何去何从?   谁也不知道。   ……   老子与元始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处,面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一齐仰起首来,望向了三十三天外。   紫霄宫中的热闹与欢腾,丝毫没有触及昆仑山巅的玉虚峰,更没有落在这座寂寥冷清的玉虚宫中。   世人都在为通天成就大道圣人而欢喜,亦为这场天地间绝无仅有的结侣大典而庆祝。   可这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了他们这两位兄长的约束与警告,上清通天便再也没有了拘束,可以彻彻底底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耀眼光芒。   往前数万万载,往后数万万载,世间再无一人,如上清通天这般耀眼夺目!   那是足以映亮整个时代的光芒,甚至令无数后来者,都忍不住倾慕仰视,念念不忘。   他们将追随着圣人的脚步,一步步攀登着属于自己的大道,写就自己的传奇人生。或有一日,也将成就一番壮丽伟业。   只余下这一座昆仑山……   太寂静了,太冷清了。   那是再多的人,再多的言语,也填补不了的坟墓般的冷清。   三清不复三清,他们永失幼弟。   悔矣,孤矣。   然前世今生已定,终不可改也。   往后的日子从此一眼便能望尽,那是永生永世,永远相随的孤独寂寥,至死方休,纵死不改!   前尘旧梦,因果轮回。   这就是,属于元始与老子的结局。 第219章 此处应有个结局   苍茫亿万载, 今朝夙愿成!   前世被囚禁于紫霄宫中的上清通天,何曾料想过今日,他竟能再度抬手布局, 推翻这珍珑棋局?   又岂能料到,他可仗剑一把, 立于莽莽混沌之中, 一剑断前缘!一剑斩天道!   又一剑, 证得无上大道, 凌绝众生之巅!   往事依稀在目,却再也动摇不了他的心,他的剑。   紫霄宫中, 桃花纷然,他与鸿钧坐在一道, 又见诸位友人应邀而至, 同他共饮佳酿,共食珍果, 恍如昨日重现。人人在此,笑语连珠,妙趣横生。   女娲与伏羲并肩而坐,对面是应邀而来的妖皇妖后, 太一侧首朝他望来,轻轻举起手中的杯盏与他相碰, 又仰起首来痛饮一杯。   后土掩了唇角轻轻一笑,又与旁边的望舒交谈一二。   元凤独自占据了一大块地盘,狭长的凤眸一扫, 朝着旁边探头探脑的孔宣和大鹏招了招手。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便再欢喜不过地跑了过来, 扑到了她的怀中。   通天的友人们,似乎越来越多了。   而且这友人还不是一般的友人,是能够并肩作战、生死相赴的友人。   更远处,他的四位弟子们坐在了一处,多宝含笑,金灵低眸,龟灵睁大了迷糊的眼眸,无当则好奇地转过身来,对着他甜甜地一笑。   通天不禁莞尔一笑,再往远处看去,又能瞧见三霄姐妹们和她们的结拜兄长赵公明,乌云仙,虬首仙……一个个地数过去,竟是一个都没有少的。   截教,截教。   通天教主念着这两个字眼,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半醉了。   他毕生所求,平生所愿,到底不过是这二字而已。愿以“截教”之名,庇护天下渴望求道之人,愿意替他们截取天地生机一线,好教这众生平等,人人都可求道。   如今……他可是已经做到了?   鸿钧坐在他的弟子身旁,不动声色地看来,平静得近乎优雅地挽起衣袖,替通天换掉了烈酒,又顺手塞给了他一杯果酿。   待通天再度毫无察觉地执起杯盏,啜饮一口时,整个人又不由怔了一怔。   他转过头去,对上鸿钧无可挑剔的笑容时,半晌无言,勉强开口唤道:“师尊……”   鸿钧笑了笑:“嗯?”   通天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师尊替弟子倒的酒,真甜啊。”   鸿钧唇边的笑意更深:“既然通天喜欢,不妨再多饮些。”   通天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又执起杯盏,饮了一大口。另一边,鸿钧又以同样优雅而从容的姿态抬起手来,娴熟地剥起了果子来,又摆好了一盘,推到了通天的面前。   好好的宴会,怎么平白多了一股狗粮的味道……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啊!   此地不宜久留,当去也!   大家也都是有眼色的人,见此情境,又见宴会将尽尾声,便纷纷起身辞别。   女娲走在最后,又朝着起身送别她的通天潇洒地挥了挥手:“师兄不必多礼,您啊,还是好好陪陪老师吧。”   通天:“……”   风希,不提这个我们还是好兄妹。   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娲远去,又见鸿钧轻轻一笑,走到了他的身旁,唇边的笑意愈发满意了起来。   接下来嘛,接下来自然是“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啦!   通天圣人很没骨气地抬起头来,眼波盈盈,欲语还休:“……师尊,我觉得吧,我是说……”   鸿钧微微一笑:“徒儿可是想说:春宵苦短,当好好珍惜?”   通天觉得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鸿钧觉得他是这个意思。   所以……今天的通天圣人也没能逃脱他师尊的手掌心。)   *   月色总是昏黄,时日辨不分明。   谁也算不清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   被折腾狠了的通天熟练地在鸿钧怀里寻了一个地方,便闭了眼,抱着他师尊的腰身,头倚靠在他的肩上,再安静不过地睡去。   鸿钧低垂着眼,眸中含着几分细碎的笑意,驱散了眼底的淡漠出尘之感。   他数了数少年轻颤的眉睫,又将人往怀中带了带,方才浅浅地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语气轻轻地散落在紫霄宫中:“通天。”   宫阙之中,桃花飘落的速度都缓慢了几分,流云转过天边,流泻下一寸纯粹的天光,散落在他们的窗棂之前。   银尾山雀停留在窗前,扑腾着翅膀,好奇地瞧着屋内的景象。   通天懒散得仿佛没了骨头似的,三千青丝散落在光滑的脊背之上,纯白的里衣穿得宽宽散散的,露出了弧度优美的颈项。   再往下看去,点点梅花似的斑痕映入了鸿钧的眼中,令他的目光微微一顿,又不禁抬起指尖,轻轻抚上那点浅浅的痕迹。   “师尊……?”鸿钧修长白皙的指尖携带着微凉的触感,令通天敏感地往后避了一避,随后少年于迷迷糊糊中抬了眼,迟疑着唤了一声。   鸿钧不动声色,半晌方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无事,你睡吧。”他拍了拍通天的背,耐心地哄着他入睡。   待他的弟子沉沉地睡去,鸿钧方才微微露出一抹笑来。   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   *   诚如鸿钧所说,他们相伴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   通天大多数时间都会坐在长案前,处理着各族之间的事情,寻找着一个折中平衡之道。   偶尔又会偷了懒去,将事情丢给他师尊操心,自己则懒懒散散地躺在鸿钧的膝盖上,任凭青丝曳地,偷得浮生半日闲暇。   鸿钧便也随着他,日日夜夜,相依相伴。   昊天和瑶池踏入屋内的脚步都下意识轻上不少,抬眼望去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们二人端坐在一处,眉眼交错,不分彼此。   鸿钧偶尔的瞬间,也会想起昔日在命运长河中瞧见的那一幕景象。   命运早早地告诉了他:他会遇到一个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东西。   可彼时的他,尚且没能从模糊不清的命运之中,寻觅到真正的答案。   谁又能知道这所谓的“珍贵之物”,便是如今陪伴在他身旁的红衣圣人呢?   鸿钧轻轻一笑:便是连他自己,也未曾料到啊。   *   如此这般,又过了数千载。   通天于寻常的一日中,忽而被自己的预感惊醒,他恍惚了片刻,似是未曾想起发生了什么,又感觉自己应该是知道发生了何事的。   鸿钧在他身后,轻轻替他梳好了散落的发丝,又附在他耳旁轻声开口:“去看看吧,为师等会来接你。”   通天侧过身去,看着身旁紫衣华发的师尊,半晌无言,又依赖着拉住了他的衣袖:“那师尊您,可一定要早点来接我啊。”   鸿钧颔首。   圣人便于一念之间,重新踏入了繁华的人间。   妖族掌天,巫族掌地。   执着朝生剑的通天圣人想了很久,便在这之间又开辟了一界,是为“人界”。   人间繁花似锦,是人族聚居的地方,今朝草长莺飞,恰是一段好时节。   如今执掌着这片土地的王朝以“商”为名,其间的帝王名之“帝辛”。   通天圣人隐去了自己的身形,行走在朝歌之中,不知何时,兜兜转转,又踏上了女娲庙。   女娲娘娘端坐在自己的石像边上,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远道而来的通天圣人,友好地分享了一把自己手上的瓜子。   “来来来师兄,一起看热闹啊。”   她笑眯眯地邀请道。   通天看了看她,沉思片刻,同她道贺了一句:“风希,生辰喜乐。”   女娲弯了弯眼眸,笑意盈盈地说道:“同喜,同喜。”   通天:“……”   这种事情,怎么同喜呢?   通天也不知道。   只是片刻之后,他坐在了石像的另一边,一甩衣袍,认认真真地和女娲一道磕起了瓜子。   帝辛来了。   帝辛又去了。   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好像有什么事情,确实已经改变了。   通天的眼眸深处,又显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他看着身旁的女娲圣人,一时之间,竟已无言。   女娲磕完了手上最后一颗瓜子,拍了拍手掌,对着通天轻轻一笑:“师兄你说,人族的事情,果然还是应当交给人族自己去做,对吗?”   通天微微颔首,长长一叹:“人族的史诗与传说,理应是人族自己的历史,而非仙神插手后的历史……”   他笑道:“师妹说的,哪里会错呢?”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笑开。   女娲站起身来,往远处看了一眼:“老师已经来接你了,师兄啊,我们就此告别,各回各家?”   通天略一伸手,从天上接下了一卷玉简,定睛一看,又随手往袖子里面一塞。   “好的风希,我们下次再见。”   通天圣人起了身,缓缓地踱出了女娲庙,看着站在一棵桃花树下的鸿钧道祖。   他看着通天,通天看着桃花。   许久许久,他轻轻一笑,唤道:“师尊。”   鸿钧并不意外地看着他走了过来:“事情解决了?”   通天点了点头,同他一道往外走。   鸿钧同平日里一样,熟练地牵起了通天的手,同他缓声道:“你徒弟多宝说,那灵明石猴,就是后来那位齐天大圣孙悟空,或许将会提前出世了。”   鸿钧:“……也许是因为灵气过于充足,使得他诞生的时间被提前了。多宝说,你要是想收这猴子为徒,现在就可以去了。”   通天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开了口:“那必须要去啊,错过了毛绒绒,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鸿钧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身边之人,无奈道:“你啊,还是这副模样。”   通天弯眸一笑:“师尊不是早就知道,弟子是什么德行了吗?”   通天:“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师尊。”   鸿钧挑了挑眉:“哦?”   通天便从袖子之中,将那卷玉简拿了出来。鸿钧的视线一眼扫过去,便瞧见了上面那三个古朴的神文:“封神榜。”   鸿钧微微颔首:“是啊,封神也该开始了。”   通天摩挲着这卷玉简,又轻轻地叹了一声,转而语气又笃定三分:“帝俊和太一尚在,不管如何,这封神也不会和前世一样了。”   他想了想,又颇为遗憾地开了口:“可惜了,要是天道还在就好了。”   鸿钧微微讶异:“为何这么说?”   通天看了看封神榜,又看了看鸿钧:“师尊,您还记得吗?但凡封神榜上有名者,皆当殒身殉命,化为灰灰。”   通天:“要是天道尚在,我就能把祂的名字写上去看看效果了。”   今天签封神榜了吗?签了!   签的谁啊?天道!   通天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更加遗憾了起来:“真是可惜了啊。”   鸿钧:“……”   师尊难得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无言。   通天疑惑地投来目光,又见鸿钧温柔至极地摸了摸他的发:“通天啊通天,你做个人吧。”   怎么又让我做人了?   通天圣人甚是困惑不解,转眼又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又颇为欢快地弯了弯眼眸:“其实……就算天道亡了,也能把祂写上去看看的吧。”   反正不管如何……   他上清通天,就是不要做人啦!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点烟。   如果明天没有什么想写的,来补个完结作话。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柳永《蝶恋花·凤栖梧》 第220章 番外:多宝与悟空   上清通天, 是世上最好的师尊。   多宝端坐在西方的莲花宝座之上,却仍然忍不住抬起眼来,遥遥望着东方的方向, 想象着碧游宫中的一花一木,想象着他师尊拿着玉简, 恨铁不成钢地敲着师弟师妹脑袋的模样。   可他的师弟师妹们早已陨落, 或化为灰灰, 或成了封神榜的傀儡, 而他的师尊,则被天道囚禁在紫霄宫中,永世不得出。   截教的多宝道人黯淡了眉眼, 他心下郁郁。佛教的如来佛祖却拈花一笑,眼中无悲无喜, 仿佛早已看透了红尘的悲苦, 无爱亦无怖。   他端坐在莲花座上,静静地做他的神佛。以天地为棋局, 谋划一场惊天动地的赌局,而赌注则是他的命。   在这样漫长而无止境的岁月里,他遇到了一只从石头里诞生的猴子。   诸天的神佛在石猴出世的那刻便生出了感应,天地间又一重量劫将以他作为主角。多宝默然无言, 只寻了个借口,将金蝉子丢入了轮回之中, 历经九世的苦难,直至最后,遇上孙悟空, 同他一道踏上这条漫漫的求经路。   这是属于西方的兴盛。   也是截教唯一的机会。   多宝凝视着自己在八宝池中的倒影, 眉目含悲, 垂悯世人。   这一次,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悟空顽劣,自号“齐天大圣”,以一猴之力,对抗那诸天之上的万千神仙,逼得昊天上帝不得不出面请他出手。多宝心知肚明,这是东方与西方联合起来一起演的一场戏,名曰“西游”,却也平静至极地站起身来,赴了这场注定会乱成一团的蟠桃宴。   千年前,也是一场蟠桃宴,定下了封神。   千年后,同样是一场蟠桃宴,起了西游。   多宝在来时的路上便开始琢磨,也许,他最该干掉的是瑶池王母吧?   想了片刻,他又哂笑一声:天意难违,天命如此,又与此间的棋子何干?   多宝摇了摇头,眉目平淡,以如来佛祖的身份,再度踏入了东方境内,又抬起手来,以一座五指山,压了孙悟空整整五百年。   群山之下,乱石荒草之中,石猴艰难地探出了头来,身虽狼狈,神采俱在,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不服气,“呸呸呸”地吐掉了口中苦涩的草根。   多宝站在他的面前,不知为何,忽而笑了半声。   良久之后,他轻声道:“若是我师尊尚在,你合该是他的弟子。他向来喜欢像你这样毛绒绒的徒弟。”   孙悟空看着他:“佛祖也有师尊吗?”   多宝微微一笑,轻声道:“有啊,怎会没有。”   他在那三十三天外,在那紫霄宫中,日日夜夜,受着囚禁之苦。   孙悟空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开了口:“可惜了,俺老孙已经有师尊了,就是他为我取的‘悟空’这个名字!”   多宝一怔,旋即面色一变。   灵明石猴,顽石所出,本该无父无母,更无师承。他怎会有一位师尊?!   多宝下意识问道:“你师承何人?”   孙悟空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遍,打量着多宝的模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佛祖很在意吗?”   “可惜啊,俺老孙就不告诉你!”孙悟空得意洋洋地笑道。   多宝却垂了眼眸,迅速地冷静了下来。他两袖之中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之中,面上却仍是一片风轻云淡之色:“恐怕不是你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吧。”   孙悟空不吭声了。   多宝瞧着他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熟悉,那般逆天妄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模样,总让他忍不住想起他的师尊。性格也好,脾气也罢,皆合了他师尊收徒的兴趣。   所以……真的是师尊吗?   多宝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的声响,却极力压制,不肯显露分毫。若是当真是他的师尊,截教上清圣人的话……他定然,也只能当做……从未得知过这个消息。   他不知道通天是如何出了紫霄宫。   却知道,此事决不能为外人所知,尤其是在洪荒的大地之上,举头三尺……有天道。   多宝最后深深地看了孙悟空一眼,淡淡地开了口:“为你自己好,也为你那位师尊好,你以后,最好再也不要提起你曾经有位师尊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多宝脸上的神情过于严肃,孙悟空愣了一愣,竟也当真答应了他。   如此这般,匆匆五百载。   *   成了斗战胜佛后的孙悟空,仿佛再也没有了昔日作为“齐天大圣”时敢拿着一把金箍棒,同全天庭叫板的冲动与气势,可是多宝偶尔扫过去,又能瞧见他偷摸摸地出了西方,若无其事地路过了花果山,转而带着一壶壶的酒酿回来的模样。   散漫肆意,无所畏惧。   多宝挑了挑眉,什么也没有说。   孙悟空却又主动送上门来,借花献佛,送了他一壶好酒。   “佛祖佛祖,您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对吧?”他嬉皮笑脸地笑,又直截了当替他倒了一杯酒。   多宝看了他一眼,伸手执起了杯盏,却只放在眼前看了看,并未张口饮下。   孙悟空并不在乎,只伸手拿起了佛前祭拜用的桃子,畅快地吃了起来,美酒佳肴,好不痛快,又随口问了一句:“很久以前,佛祖曾对我说,您有一位师尊,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竟能教导出佛祖这么优秀的弟子?”   多宝心想:洪荒六圣之一,玄门上清圣人,截教教主,青萍剑主,执掌着杀伐之道,愿意逆天罔上,为这天地众生截取一线生机……那就是我的师尊。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沉默。   孙悟空自顾自地吃着桃子,一边掀起眼帘看他,见他不愿回答,又换了个话题:“佛祖啊佛祖,听说金蝉子是你最喜欢的二徒弟,那你的大徒弟呢?”   多宝:“……”   小师弟真的很不可爱。   多宝无言,只忽而想起了火灵圣母。   那是一个如她的名字一样,明艳得如同烈火一样的女子。   她是截教多宝道人昔日的大徒弟,后来为广成子所杀,陨落于封神量劫之中。广成子又以归还遗物为借口,三谒碧游宫,从此生出无边的是非。   往事历历在目,连同仇恨之火一道,永不熄灭。   *   待至洪荒毁灭那日,多宝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师尊。   圣人仍然是他记忆里的模样,潇洒自然,眉眼出尘,举手投足之间,便是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可是他看向他的弟子时,目光总是温柔到不可思议。   他撕碎了封神榜。   他带走了所有身在天庭的截教弟子。   于是分散在洪荒各处,隐姓埋名,苟延残喘的截教弟子们,亦不远万里朝着他的方向奔赴而来,宛如虔诚的朝圣者。只是他们朝拜的,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师尊。   多宝透过水镜,静静地看着他的师尊。   师尊朝着他笑,眉眼如昨日一般,仿佛没有留下任何时光的痕迹。那些仇恨,那些血泪,终究消融在圣人风轻云淡的笑容之中,一切都不曾改变。   他也笑了起来,道:“师尊,我再陪您喝上一杯,可好?”   他那位小师弟从花果山带回来的美酒到底没有浪费,多宝认真地执起了酒盏,敬天,敬地,敬他的师尊。   满怀的清风明月落入了口中,带着回味无穷的甘甜之感。   却尚且不及他看见他师尊安然无恙之后,魂魄骤然放松,旋即从身躯的每一处逐渐生出的欢喜之情。   只可惜,太短暂了。   眨眼之间,整个洪荒便彻底倾覆,他的世界之中,只剩下了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   *   多宝垂落了眼眸,任凭长风吹散了过去的记忆。   他站在那块将要崩裂的顽石之前,等待着孙悟空的诞生,又在某个瞬间转过身去,眉眼倏地温和下来,俯身垂首,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句:“师尊。”   通天圣人携着鸿钧道祖一道前来,对着他微微一笑:“多宝。”   他仰起首来,看了眼顽石,又伸手掐指一算,唇边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这一次啊,为师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把悟空收入门下了。”   多宝亦是含笑道:“弟子恭喜师尊。”   通天闻言却又转过身来,朝着他招了招手。   多宝不解,仍然走了过去,略带疑惑地问道:“师尊?”   通天十分熟练地揉了揉自家大徒弟的头,唇角的笑意明亮出尘,灼灼生辉,旋即信誓旦旦地开了口:“放心好了,多宝永远是我最喜欢,也最优秀的徒弟。”   他扬唇一笑:“通天超级喜欢多宝的。”   旁边的鸿钧道祖以袖掩唇,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通天圣人正襟危坐,不敢回头。   多宝见此不由一笑,掀起眼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通天:“弟子知道的。”   就如截教弟子们人人都爱戴着他们的师尊一样,他们的师尊上清通天圣人,也以一颗同样的,宽容无限的心,爱着他的弟子们,给予他们无限的包容之心。   东海之上的碧游宫上,人人皆可求道长生,人人都能逍遥自在。   凭什么?   就凭他们的师尊,是上清通天!   能够遇到通天,确实是他多宝此生……独一无二的幸运。   作者有话说:   往下翻,往下翻。 第221章 番外:鸿钧的心愿   通天不曾辜负洪荒, 洪荒亦不曾辜负通天。   万万载的岁月之后,世人会永远记住这样一个名字,用典籍, 用碑铭,用一代又一代, 代代相传的记忆。   洪荒有圣, 名曰通天。   一剑陨天道, 一剑凌绝顶。   世上若无圣人, 可会万古如长夜?世人未识得圣人,可觉此生有憾否?   苍茫的命运长河往前奔流不息,逝者如斯, 从未回头,却到底为他——回眸一顾!   大道微垂了目光, 看着他与鸿钧相伴在一处, 看着他与友人欢饮达旦,又见曾经属于5174号天道的洪荒位面, 绽放出了灼灼的光彩,在无尽的宇宙苍穹之中,亦是如此的醒目。   祂似是笑了一声,方要收回视线, 又不由微微一顿。   巍峨的紫霄宫中,纷然的桃花之下, 上清通天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执起杯盏,遥遥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谢谢。”   他察觉到了大道的存在, 并于刹那之间, 轻声道出了自己的感谢。   盘古悠悠地感慨一声:“这就是上清啊。”   祂说着, 又回头对着大道一笑:“怎么样,服不服?”   大道宽和一笑:“心服口服。”   祂垂了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洪荒位面,眼中似乎浮现了几分欣慰的神色:“如此……或许我也不必担忧这个世界的未来了。”   盘古站在祂的身旁,同祂一道看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也许,我们应该更相信他们一些。”   大道微微颔首:“盘古,你是对的。”   祂的神情放松了下来,收回视线,将目光投落到周围其他的世界之上。   “说起来,盘古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当初元凤的声音能够实现万分之一的可能,传到大道这边。”大道问。   盘古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总要给他们留点悬念的。”   盘古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世界,又轻声感叹了一句:“洪荒……确实很美。”   这般的美丽与奇绝,早已超出了祂当初创造这个世界时,所有的想象。   所以,祂愿意这个世界,永远长长久久地,存在于无边的宇宙之中。   *   通天感知到那两道视线消失在了洪荒之上,方才轻轻收回了目光,对着身旁的鸿钧弯眸一笑。   “师尊,没事了。”   鸿钧看了看他,亦是微微一笑:“没事就好。”   他握住了通天的手,将它合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就仿佛将眼前这个人,也一道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通天顺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仰起首来,看着头顶一片又一片,纷纷然落下的桃花雨。   又有一片落入了他面前的杯盏之中,飘浮在琼浆玉液之上,一眼望去,格外的赏心悦目。   通天忍不住弯眸笑了起来,凑近鸿钧身旁,笑意盈盈地开了口:“师尊,弟子喜欢这花。”   鸿钧看了通天一眼,抬起手来,轻轻捡拾起落在圣人肩颈旁的粉白花瓣:“喜欢就好。”   通天:“师尊种下此花,可是为了弟子?”   鸿钧面不改色,轻轻应道:“是。”   通天低眸一笑,眉眼愈发柔和了下来,仿佛有万千的欢喜,都藏于他的眼眸之中:“那师尊以后,可愿岁岁年年,都守着此花。”   鸿钧定定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好。”   他将天地间最为灿烂的春光留在此间,也愿那个如同春色般灼灼的红衣圣人,能够长长久久地留在他的身旁。   朝朝暮暮,永无尽头。   ————   END.   作者有话说:   番外就这样结束了。   以下是作者憋了整本书的废话,有兴趣可以看看。   三篇预收都在专栏,目前还不能确定开哪篇,让我研究一下,认认真真写个大纲再说。   ————   作者很有话想说:   =v=感谢所有陪伴着我,度过这段漫长旅行的读者小天使们,感谢你们对我的每一份支持,每一份鼓励。   无论是默默地追订也好,还是每一次打开评论区发现的令人惊喜的评论也好,四千的收藏,三千多瓶的营养液,以及对我来说,已经很多很多的投雷,都是我一遍又一遍,最终坚持下来的源泉和动力。   我不是一个成熟的,优秀的作者,我仍然很爱断更,热衷自闭,常常摆烂。   我只能尽力而为,在我有限的水平之内,尽力去完成这本书。   《做个人吧》其实很早就脱离了我原来的大纲,故事顺着它自带的轨迹,轰隆隆地往下运行。   我想要写的人物,想要写的故事,与我原来的设想相当不同,好在,在我自认为的范围内,我努力交出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答卷。   我写完了它,好险,没有太监。   我给出了一个HE的结局,很好,没有BE。   也许,我的文章中会有那么几个闪光点,可以在你们阅读的过程之中,让你们笑过,动容过。   倘若有,我将没有遗憾,倘若没有,亦需要我继续努力。   人生相逢即是缘。   很高兴能够遇到你,很高兴能够再度遇到你。   我所写的故事,有幸遇到了愿意阅读它的人。这就是我在写文中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快乐之一。   另一份快乐,则是我以我的浅薄笔墨,创造了一个“上清通天证得无上大道,摆脱悲剧命运”的世界,从而得到的快乐。   对我来说,仅仅代表我自己,我创作同人的意义就在于此处,改变命运,创造奇迹,得到一个圆满的,幸福的结局。   我确保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通天圣人会证得他的大道,截教会永远存在,他的弟子们爱戴他,他的友人们信任他,他的师尊永远陪伴在他的身旁。   我确保女娲娘娘和伏羲圣人会永远潇洒在人世间,帝俊太一,羲和望舒他们会像恒久的太阳一样照耀着洪荒大地,后土娘娘会坚定地守护在她的族人身旁,而盘古大神则是与大道相携离去……   悲剧有它独特的痛苦的力量,而喜剧,只是想让所有人微笑。   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希望你们能在我的故事里,能够获得一个轻松的,愉快的微笑。   ——永远爱着读者小天使的作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