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夏五]茧之中   作者:藥師   文案:   V安详开坑,半原著向,综漫部分全部魔改后无缝混入咒术世界观。   28岁的教主夏油杰和7岁的五条悟在古代冒险的故事。   是我喜欢的鬼故事合集。稍稍有点微妙的养崽日常()没有光源氏,只有饲主和宠物关系。   以上全部。   某XX教教主大人:好不容易从脑花手上抢回身体,结果试图捞起挚友跑路的时候,因技术性失误,错把满级挚友捞成三十级新手挚友,锁死的情缘好感瞬间清零,记忆回档,该肿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惊悚 穿越时空 咒回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油杰,五条悟 ┃ 配角:家入硝子 ┃ 其它:夏五,咒术回战   一句话简介:面对七岁半的恋人该怎么办   立意:好好做人不要犯罪 第1章 零   即便被称为高专最强的一届,在刚刚入学的时候,夏油,五条和家入也是经历过实习期的,虽然它短暂得甚至不足半月,但夜蛾正道还是尽可能让他们见识到了许多连五条悟都没有见识过的奇妙诅咒。   有一些甚至无法被夏油杰收服,只能依靠长期的帐维持隔离。   他们今天要跟着辅助监督去见识的,便是这样一个特殊的诅咒。   把车开到了比高专校区还要偏僻旭多的山区之后,监督直接带三人组进了山,开始在山道上徒步旅行,跋涉了一小时之后家入硝子宣布放弃,非常安定地坐上了同学提供的咒灵蜗牛代步。   “咦?原来咒灵还可以坐的吗?那我也要。”   “放弃的未免太快了,我们俩好歹是男生吧?而且不是说你是最厉害的吗?”这时候跟同学还不太熟的咒灵操使,对同期里的男生相对还算严厉。   “这跟我走路会脚酸又没有冲突,难道你平时都不坐公交或者电车的吗?”和大部分咒术师相比,体能意外很好,但并不喜欢浪费在没用地方的小少爷,辩解起来振振有词。   “……算你有理吧。”没能成功反驳的夏油杰,最终还是同意了召唤出更多的咒灵来代步的请求。   “夏油同学,为什么只有我没有?”   被三人忽视的辅助监督先生,在前面领路了半小时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爬山,而新生们已经欢乐地在咒灵背上用手机拍起了照片。   这位中年人十分哀怨地看着学生们。   一不小心忘记了这话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咒灵操使赶紧召唤了一只飞起来又稳又好的,让监督躺上去歇会儿,硝子贡献出香烟,五条贡献了还没来得及喝的果汁,大伙一起赔礼道歉,总算让这位监督收回了向夜蛾报告学生们在任务中过于不务正业的短信。   有了代步工具,他们在山林里的移动立刻就变得快捷起来,很快就找到了一处不算显眼的岔道。   “是通往哪里的?山难地点之类的吗?”五条从墨镜后面露出那双苍色的眼瞳,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气氛相当不妙呢,哪怕出现一个特级咒灵,我觉得都不算奇怪。”   “真有特级的话,怎么可能让刚刚入学的你们来处理。”监督先生笑了笑,“只是来这里下一次帐而已,普通的帐你们都会了吧?现在要见识的,是长期性质的帐。”   “长期?那个需要专门的咒具吧?”作为御三家出身的咒术师,虽然是刚入学的学生,但五条的结界术却是三人组里最好的一个,甚至比辅助监督还要强一点。   “没错,我带着呢。”监督先生拍了拍身后的包裹。   “要用帐隔离的话,那就说明确实有诅咒吧?为什么不直接祓除呢?”夏油杰好奇地询问。   “有些诅咒比较特殊……”这点五条倒是知道得比较清楚,毕竟他有那样一双眼睛,“我们上次见识到的,寄生在谣言里的,还有寄生在诅咒信里的,就是因为载体问题,无法彻底根除。”   “那种不停在移动的家伙难对付我能懂,但这个既然可以用帐罩起来,就说明它压根不会动吧。”那几个诅咒并不强大,令人头疼的地方仅仅是过于烦人,毕竟哪个咒术师都没办法在三姑六婆们说八卦的时候冲过去把围绕在她们身边吃瓜的诅咒带走,能不能抓到两说,被当成精神有问题人士,让普通人吓到报警才危险。   但也不能真的不管,因为一旦诅咒从充满恶意的谣言和八卦里吸取了足够多的力量之后,就会变成比较危险的类型,会沿着谣言的传播路径,用幻视和幻听的术式,把曾经养育它的人们逐个折磨致死。   抓捕谣言诅咒花费了三人组相当大的力气,它外表看上去像鱼又像乌鸦,大小不过巴掌长,能一定程度上复述人的语言,通常不是什么好话,而且和无穷无尽的谣言一样,它是一种以数量著称的诅咒,就像蟑螂,通常你发现一只的时候,就意味着附近有什么地方肯定已经窝藏了几百只。   幸好这种诅咒智商很低,成功抓到一只,夏油杰就直接让它带路去往大本营,五条提前用苍卷住它们防止逃走,硝子负责布帐,最后成功全灭。   所以对现在这个能用帐轻易罩起来的诅咒,咒灵操使会觉得疑惑也很正常。   “唔…怎么说呢……”辅助监督苦笑起来,“我只是知道怎么处理它而已,关于它的状况,还不如你们亲自看看,然后让五条君来解说更合适。”   帐所在的地点意外地并不偏僻,就在一条岔路旁边的小树林里。   “就是因为不够偏僻才需要罩起来嘛。”辅助监督看着学生困惑的样子笑起来,“真要藏在深山老林里,反而不会有人被它影响。”   旧咒具里的蕴含的咒力已经变得相当稀薄,随着中年男子将它们一一从地面,树干中拔出后,那道直径只有两三米的微型帐迅速地消散在空气里,暴露出被它所遮挡的两棵树木。   光看外表的话,不过是两棵靠得有些近,因此树根和树枝纠缠在了一起的树木,在山林里,这样的树木并不罕见,时常能够见到,三棵纠缠在一起的,或者四棵,五棵,也都是有的。   真正异常的,是两树之间,那片只够一人挤过去的空间。   透过它所看到的,并不是树木后方的景色。   三人组凝视着那片仿佛肥皂泡一样不断变化色彩与阴影的空间,赞叹地睁大了眼睛,“呜哇,这什么?小叮当的任意门吗?”硝子虽然十分好奇地左看右看,但相当谨慎,连一步都没有靠近,始终老老实实站在辅助监督身边。   “没错,是差不多的东西哦。”五条已经完全把墨镜拿了下来,一脸稀奇地看个没完,“不过我觉得叫有去无回门更合适,里面非常混乱,比迷宫还夸张,不小心掉进去的话,要顺利出来可不容易,连六眼要找到路都有点费力耶。”   “这东西……我的咒灵操术无法起作用?”伸手尝试之后,夏油杰总算明白为何监督说祓除不行了。   “咒灵操使不能起效的,只有咒具和咒物,这东西是个咒物吗?”   “嗯,算是咒物吧,可惜是无法移动的类型,不然还是有挺多咒术师想研究它的呢。”辅助监督点点头,“别靠近喔?这东西看起来无害,其实很危险,目前掉进去之后,回来的人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有咒术师用式神进去过……你们知道结果如何吗?”   三个学生都竖起了耳朵。   “那个式神一开始还能被操纵,但随着进入得深了之后就突然断了联系,虽然咒术师一直叫它回来,然后过了半个月,有个接近特级诅咒的玩意来袭击咒术师。”   “好不容易祓除之后才发现,那东西就是失去了联系的式神。”   “……照理说,式神断开和主人的联系之后,会因为缺乏咒力而消失吧……”五条摸着下巴,“它哪来的那么多咒力,还能暴变成诅咒的?”   “如果能知道,也不会把这东西列为危险咒物而封存了。”辅助监督耸耸肩,“五条君有什么感想吗?高专里的咒术师们还挺想知道六眼的看法的。”   “唔,要说有还真的有,不过他们信不信就是个问题了……”六眼的咒术师重新把墨镜戴了回去,“说实话我以前也以为书库里记载的东西大部分是扯淡,但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有一条记录,说有种诅咒非常巨大,被称为日月年,也有称呼为天空的白龙,银环的白蛇,不过我觉得‘时空虫’这个名字更形象一点,是一条能够穿梭在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咒灵,但那东西同一时期只会有一条,只有当它彻底死了的时候,才会诞生新的时空虫。”   “……所以,你是说这东西……”   “是时空虫的‘切片’,或者说身体的一部分吧,刚好在这个时间段里的。”   “咦?”   “这玩意已经死啦,唔,这么说也不正确,应该说,正在咽气?人停止呼吸,到完全脑死亡之间还会有段时间吧?它就是‘正在这段时间里’,不过比人类的生命残留要夸张很多。”   “大概是致命部位遭到了攻击,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就是死了,然后这份死亡正从受伤位置的时间点传递开来,一路传递到头和尾,我们的正常时间是从过去到现在,再去未来,但时空虫不一样,它很有可能脑袋在未来,尾巴在现在,肚子却在过去,或者别的顺序,它的时间并不是直线。”   “掉进去的人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他们穿过了时空虫的身体,去往了完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那只式神还算运气好的,应该是去往了过去吧,毕竟如果是未来的话,基本没可能返回。”   “如何,听上去就跟童话故事差不多吧?我当初看到的时候,也以为记录的先祖是烧酒喝多了在乱写呢。”   “要不是它怎么看都像是‘正在死’的话,我还想不起来这个记录呢。”   “原来如此,如果只是濒死的话,我勉强还能吸收,但要是‘死亡这件事已经被确定’的话,就算是咒灵操术也没辙了。”   “哎呀,不愧是优等生,这就听懂啦?”   “所以说,这个,算是龙的鳞片吗?”因为听到同学说这东西算了死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的硝子,再度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那块与其说是鳞片,其实仍然更像肥皂泡薄膜的东西。   “时空虫啊……真想不到还有这种东西。”辅助监督点点头,“可惜没有办法把它做成咒具呢,同样的地点,在日本的记录上还存在好几个,不过其他位置都在非常偏僻的深山里,所以下的是能维持更久的帐,这边因为经过的人多,才需要不停过来检查,预防万一,通常过上十几年,或者几十年,这东西就会自动消失,我们一直以为是咒力耗尽了,现在看来……”   “是彻底死掉了。”五条这样说道,“与其说是鳞片,更像蛇蜕吧。”   “尚未彻底死去而产生的残留物吗?确实很合适。”   “但是鳞片听上去漂亮一些吧?蛇蜕就让人完全不想接近了呢。”少女这样说道。   “这种东西,不接近才好。”辅助监督这样说道,“只是稍稍擦到一下,都会立刻掉进去,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掉进去并不致命啦,毕竟这东西都半死不活了,只能当通道使,”六眼的咒术师耸耸肩,“问题在于出口可能是几百年前或者几百年后……不管哪个都等于和家人朋友永别,所以说掉进去就会死也没错。我刚才说的记录有个附件,是五条家保存下来的奇怪东西。”   “什么奇怪东西?”   “快变成破烂的自行车坐垫,特地送去做了释光测年,确定造出来之后经历了起码五百年的时间,但上面的出厂钢印记录却是明年的日期,前几代当家都认为这是时空虫存在的最大证明。”   这下不光是辅助监督,家入和夏油都目瞪口呆了起来。   “你家有没有从未来来的机器人之类的……”   “我更喜欢会变身的数码兽,可惜没有。”五条吐吐舌头,“御三家家里都有点奇奇怪怪的古董啦,五条家还算少的,而且那东西除了保存下来也没别的用处了,本质只是不值钱的垃圾,又不能送人,也没法显摆。”   也是,如果是值钱的古董,搞不好早就卖掉或者送人了。   “好,奇闻异事也听够了,赶紧把帐布好,把任务完成吧。”辅助监督先生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有人来帮我敲钉子吗?”   五条和家入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夏油。   咒灵操使的额角暴起青筋。   “硝子是女生就算了,你这家伙偷什么懒,过来一起钉!”   “唉?可是敲钉子手好痛。”   “现在不敲的话,待会你可以选择走回去然后脚痛。”   “用交通工具威胁人太狡猾了!!!”   “那你倒是给我老实干活啊!!”   -------------------- 第2章 一   于成千上万的咒灵的簇拥之中,引起涉谷事变的两位真正的犯人,达成了现阶段大部分的目的,心满意足地远远遁离,飞离了都市,在夜色的掩护下落入山峦中的藏身之处。   “可恶。”外貌像是女性,又像是少年的冰咒术师恨恨地吐出一口漆黑的血液,变得麻痹而迟缓的身体也摇摇欲坠,“胀相那家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站到咒术师那边去了?”他瞪向身侧的临时同伴。 “虽然知道他要是发现我的身份,就一定会变成敌人,但竟然和虎杖悠仁如此亲昵,倒是有些奇怪……”这一点连这位神秘的术者也是同感,“可以等日后再探查一番,反正抹杀虎杖悠仁意识的方法多得是,你不必如此心急。”   “还以为这次必然能迎接宿傩大人的苏醒……”   “不要心急嘛,耐心可是相当贵重的品质,毕竟命运时常会准备惊喜,没有足够的耐心的话,就无法等到它们出现呢。”   “……别装了,你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吧?”里梅看了一眼黑衣术师正在发颤的双手。   “哎呀,千年以来,这种事情连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虽然我的术式是那样的东西,但真正的死人复活……意外地叫人恶心呢。”他用颤抖的手掌抓起里梅的衣领,“幸好还有备用的身体,契约的咒灵也全部放出,这具身体暂时没什么用处了,帮我把它换下来。”   冰咒师毫不抵抗,任由对方将自己一路拖进一座被帐所笼罩的隐蔽佛堂。随手将里梅丢在旁边,黑衣的术师拆下头顶的缝线,随着那具大脑摸样的咒灵缓慢攀爬出身体,冰霜从他的双脚攀爬而上,一路蜿蜒至头颅,直到冰雪把面孔整个掩盖。   【稍稍慢一些啊,这个姿态的我可是很脆弱的,要是冻坏了神经就麻烦了。】无数根须一样的血管与神经从大脑的下方抽离出来,像无数的触手一样把它自己包裹好,然后笨拙地试图从冰制的灵柩上滑下。   “……不管看几次,你真正的样子都让人恶心得不行。”   虽然这样说着,但冰咒师还是伸手托住了那只外形惊悚的咒灵。   【外表这种东西,毫无意义。】它用根须搓成手指的形状,指了指自己,【脑子能正常使用就够了。】   “差点忘记了。”正要托着脑形咒灵离开的里梅,抬手凿开冰灵柩,从里面精准地取出那颗方方正正的咒物,狱门疆上的诸多眼睛正在无机质地开阖,在被触碰的时候齐齐盯住了他。   “这东西也让人厌烦。”他抱怨道,“和你有关的东西似乎没有一样令人愉快。”   【不要在意这点小事,只要能达成目的的话,其他的东西根本无关紧要,不是吗?】   冰咒师面无表情地看着在自己的手掌上用触须乱爬的咒灵,努力压下身体里的反胃感,里梅知道,这家伙是故意那么做的,单纯只是因为觉得他的反应有趣,挑拨他的神经取乐罢了。   “希望你面对宿傩大人的时候也能这么有勇气。”冰咒师冷冰冰地说道。   当他转身离开前的刹那,本该坚固无比的冰棺却瞬间碎裂,暴涨飞散的冰块大半都向他激射而来。   “用我的冰对付我?”   冰咒师冷笑抬手,那些本该击中他的坚硬冰块在触碰到身体的瞬间便化为了无害的水汽。   【白痴!狱门疆!!】   被里梅牢牢护在衣袖里的脑形咒灵却立刻激烈地斥骂出声,冰咒师一手施展咒术,一手护住它,当然没有多余的手脚来关心狱门疆的去处。   上一刻还在他们面前的咒灵操使,从里梅手中夺走了目标的咒物之后,毫不犹豫地晃转身体,返身逃走,甚至还记得把掉在地上的另一半脑袋给带上。   夏油杰毕竟曾是日本仅有的四名特级咒术师之一,无论战斗力和临场反应都不是高专的年轻学生们能够比拟的。   “别想跑!!”冰咒师几乎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   被毒血侵蚀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而在山林里奔跑并非他的长处,原本还安静地呆在衣袖的脑形咒灵也不再悠闲地看戏,而是毫不犹豫地伸出它的血管与神经,黏着在里梅的身体上,在他脱力的时候强行操纵着躯壳继续飞奔。   对面的咒灵操使其实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追逐的沿途时不时能看到大滩的血迹与碎裂的肉沫,从内部打碎冰棺的行为显然对夏油杰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而且亡者的魂魄强行附体复活这种行为到底能持续多久也并不好说,更别提身为咒灵操使的他,此刻身边连一只咒灵都没有。   若是夏油杰一开始就乘坐咒灵飞上天,冰咒师和脑形咒灵直接就能放弃了。   “你,把咒灵,都放走,就是为了这个吗?”   【隐约有猜到,换了身体之后我也没法继续使用咒灵操术,与其让这家伙醒过来用咒灵对付我们,还不如给咒术师们添点乱。】   脑形咒灵并不在乎已经疲惫不堪到开始大口喘息的里梅,对它而言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棋子,包括自己本身,同伴也好,躯壳也好,都是彻底使用之后能够随意更换的东西。   他们一路追逐至山林深处,树木越发茂盛,路径越发荒芜,两者之间的距离也随着咒灵操使被磨耗殆尽的体力而逐渐缩短。   最终,无路可逃的夏油杰停留在了不远处,似乎是被临时捕捉的几只三级咒灵围绕在他身侧,吞吐出漆黑的雾气。   【真可惜,这座山林虽然偏僻,却很干净,没产生过太强大的咒灵,哪怕是抓到一只一级,今天的结果说不定也要改写。】   披散着头发,衣衫上尽是暗色水渍的咒灵操使完全没有要和他们搭话的意思。   不用脑形咒灵继续吩咐,冰咒师毫不犹豫地抬手吹息,雪白的霜气如同活物,在虚空里缥缈而绮丽地飞向对面的咒术师,夏油杰却连移动的意思都没有,仅仅只是用力向下踩踏。   瞬间碎裂的地面被几只弱小的咒灵抬起,堪堪挡住了冻结一切的霜雾,而并不具备实体的咒灵们成功身退,被它们所掩护的咒灵操使动作轻盈地向身后的密林跃起。   一击不成,意识到敌人逃离意图的里梅在掌心凝聚数片浑圆的冰轮,与加茂的苅祓极为相似,挥手之间令它们悄无声息地袭向夏油杰,咒灵操使虽然正头也不回地向森林退去,但对背后的危机却丝毫没有慌乱,仿佛他也有着五条的六眼似的,反手一抽,仅凭甩袖的力道便拍碎了数只冰轮,但那些东西本来也不是为了攻击,冰霜从衣袖攀爬而上,迅速地占领了整件衣衫,乃至于他的身躯。   霜冻之花的盛开不过是瞬息之事,可惜与它的迅猛相比,冰棱的坚硬程度远不及之前的冰棺,因此只拖延了咒灵操使数秒的时间。   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   冰咒师踩踏在歪曲的树干与灌木之上,脚底凝聚薄冰借力,在地形复杂的密林中如履平地,当他理所当然地向夏油杰踏下之时,镶嵌在胸前的脑形咒灵却将它的触须在半空张罗成网,让里梅与咒灵操使交锋之后被拉向半空,而不是被黑雾弥漫的地面。   倒立着站在触须之网中央,单手捏住染满血迹的狱门疆,冰咒师的露出了与之前的他有所不同的阴冷微笑,“白龙的褪鳞吗……还真是危险的东西啊。”   低等咒灵的雾气被霜风驱赶开来,露出下方一片浮动着斑斓的色彩,仿佛肥皂薄膜的东西。   咒灵操使再度挣脱了冰霜的围困,但已然强弩之末,他咳出一口饱含冰渣的残血,用充满愤恨地目光盯视着里梅手中的狱门疆,最后才无可奈何地向那片薄膜跳下。   在他触碰到薄膜之前的刹那。   触须贯穿了咒灵操使的胸口,从血肉深处拉扯出了一颗与手中的物体完全一致的方块。   那上面紧闭的眼瞳瞬间张开,但这也无法阻止夏油杰目眦欲裂地坠入薄膜,因为在他的手指触碰到狱门疆之前,他的双脚先一步碰到了巨蛇的残蜕。   “某种意义上确实很努力,如果只有里梅你的话,大概就会被他骗到了吧?”冰咒师傲慢而冷漠地俯视那片薄膜,“不愧是特级咒术师,才苏醒了这么点时间,就能把从未接触过的无为转变术式如此自如的运用……”   冰咒师的面孔扭曲了片刻,然后低头看向已经嵌入胸口的那只大脑。   “用完了就从我身体里滚出去。”他厌恶地说道,然后又看向手中的那个假货。“几乎以假乱真,连蕴含咒力的程度都那么相似,他一直在逃跑,到底用什么东西伪造的?”   【是心脏哦?特级咒术师的身体可是做咒具的好东西,越是重要的部位越是如此,狱门疆就是高僧的遗骸所化,能够以假乱真到这个程度,当然就只有心脏了。】   被触须所笼罩的,真正的狱门疆,突兀地震颤起来,甚至扯烂了触须,差点掉进方才的残蜕里去。   冰咒师默默看了一眼不得不闭上嘴巴,努力甩动触须试图制止闹腾咒具的脑形咒灵,抬手向那片残蜕吹了口气,把它彻底冻结在冰块里。   薄膜在被冻结的瞬间,无声地破碎。   然后,似乎有某个极为庞大的东西动弹了一下,它像是贯穿了天空与大地般庞大,却又无法被看到,只有在移动的时候,勉强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不知道多么巨大身躯缓慢地翻了个身,无论是冰咒师还是咒灵,都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面前的景物模糊了一瞬间的事情他们还是能够察觉的。   “那就是白蛇吗?”   【你要叫龙也可以……很壮观吧?天元在它面前也只是个孩子呢,可惜,这东西已经死了,否则要是能够收服的话,说不定连五条悟也能轻易对付。】   “还不如天元呢,就算只是植物,也好歹能派上用场,这东西根本就是摆设而已。”   【毕竟是死了的东西嘛,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   两人一起看向落到了地上的狱门疆,地面已经被它砸出了深坑,但那东西仍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每当表面的眼睛睁开又阖上,就会重新对周围散发出带有极强破坏力的,震颤的波动。   “他会闹腾多久?”里梅黑着脸问道。   【唔……反正现在咒术界也顾不上我们?多等几天?】咒灵事不关己地说道。【或者你试试把手里那颗变形的心脏丢过去,说不定有了玩具它能安静一点。】   冰咒师看向脑形咒灵的目光变得越发不善。   【只是开个玩笑嘛。】   咒灵们之间充满了险恶氛围的对话无人知晓,而坠入了有来无回之地的咒灵操使,在恢复行动能力的瞬间,便挣扎着向着某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前进,缺乏了心脏,缺乏了大脑,哪怕之前因为脑形咒灵特殊的术式令亡者之躯能够行动自如,如今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也已经到达了极限,还能够动弹,完全是依靠夏油杰残存的咒力来驱使。   就像他驱使被自己所支配的咒灵们那样。   “……悟…稍微,再等一会儿……”因为挚友的呼唤而从黄泉返回的亡者喃喃自语着,毫无迷惘地向着前方跨出步伐。   狱门疆之中,有着他的一部分灵魂,原本是想让那座无可匹敌的监狱因为超员而产生故障,结果灵魂的多寡似乎并没有用处。   所以咒灵操使只好冒着连灵魂也被杀死的风险试图抢夺狱门疆。   可惜环境过于恶劣,底牌又被抽空,除开千锤百炼的身躯之外什么都被消耗干净的夏油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唯一能称得上幸运的,只有成功从敌人的阵地里逃脱这一件事。   但他丝毫也没有为此觉得高兴,甚至悔恨到了用牙齿将口腔撕咬得鲜血淋漓的程度。如果更谨慎一些的话,如果没打算诱骗那个冰咒师的话,如果直接就自己跳下去的话……   可惜一切已晚。   在扭曲如内脏,或者说,大概真的是某种生物的内脏所形成的通路里,咒灵操使艰难地跋涉着,他并不清楚自己掉落到了哪里,但方向上应该是不会错误的。   因为灵魂指引着他,指引着他走向五条悟所在的地方。   由于失血过多,夏油杰其实不太能看清东西了,只能意识到前方出现了朦胧的光,混合着泥土与水泽的味道——以及,悟的咒力气息。   唯有那个,他绝对不会错认。   但是灵魂的指引却仍在更远的地方,怎么回事?   面前一片模糊的咒灵操使茫然地靠近了发光的地方,向那里伸出手去。   某个寻常的夏季午后,五条家如今才七岁半的小少爷,不知为何迷上了跟家里的侍女们捉迷藏,时常会躲进各种让人不可思议的角落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吃点心或者晚饭的时间,才会像只小动物似地,慢悠悠地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若无其事地走到餐桌旁吃饭。   今天,他也一如既往地躲了起来,毫不介意地躺在和室的地板低下安详小憩。   直到他被某种动静吵醒。   少年睁开了眼睛,用那双能够看穿一切真实的眼瞳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水洼,原本只是一滩寻常污水的表面,突然浮起了不可思议的斑斓色彩,像是突然变成了肥皂泡的表面一般。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的五条家小少爷,着迷地盯着那片水洼,甚至主动走到了它的旁边,这是什么?是诅咒吗?为什么被层层结界包围的宅邸中会有诅咒?原本只是水,为何突然变成了既活着,又死掉的东西?   他看得那么入迷,以至于当水洼里伸出一只手掌的时候,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   那只满是伤痕与血迹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将少年拉进了水洼之内,只留下一只小小的木屐,证明少年曾经存在过此处。   -------------------- 第3章 二   虽然年纪只有七岁半,但五条家的小少爷在如何对付杀手上,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了,被陌生的手掌抓住衣领的瞬间,他便展开了无下限的防护,保证待会无论落到什么地方,遭受到任何攻击,那些东西都无法真正地触碰到他的身躯哪怕分毫。   毕竟是能够成功入侵五条家宅邸的存在,悟满心以为他会见到一位拥有足够胆量和魄力的可怕对手,进行一次久违的,也许会受点伤的对决。   少年万万没想到,他会看到这样的一个东西。   也只能如此称呼。   年幼的小少爷把那双被家族中的大人们既羡慕又渴求的眼瞳眨了又眨,把面前的存在翻来覆去地看,仍然无法确定对面的到底是诅咒,还是别的什么。   “你,是什么?”大部分时候他对杀手们都是不假辞色的,但今天可以稍稍例外一下。“明明没有心脏和大脑,怎么看都应该是死人了。”   哪怕遍体鳞伤,缺乏了各种人类应当有的东西,面前的‘这个’却仍然‘活着’。   “不仅活着……还有复数的术式,真稀奇啊,你。”   “受肉的诅咒,也没有你这么像人的。”若不是没了大脑和心脏,恐怕连六眼都无法把他从人类里区分出来。   咒灵操使并不知道面前少年的好奇心都快要满溢而出,他模糊的瞳孔里只能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以及熟悉的,淡淡的两点空色。   只是位置为什么这么低?而且这声音也稚嫩过头了????   “……悟?”体力濒临耗尽的夏油杰摇摇欲坠,几乎无法好好站稳,他松开了手中的布料,试图去触碰挚友的肩头。“你怎么了?”   少年却只是冰冷地看着面前表情和话语都很奇怪的杀手。   “悟?你们不都习惯直接叫我六眼小鬼吗?”他从容地站在原地,虽然脚上少了只鞋子,又因为被揪住衣领强行拉来,一副衣衫散乱的狼狈样,但少年的面孔上依旧没有出现哪怕一丝丝的惧怕,连仰着头的姿态都傲慢地仿佛正在俯视着面前比他高大许多的成年人。   “不要说得好像跟我很熟。”   当手掌靠近之前,空气中出现了无形的涡流。   小少爷并没有因为对面是个遍体鳞伤,看似奄奄一息的家伙而留手,对敌人冷酷是他在家族里学习得最好的部分,伴随着叫人牙酸的咯啦声,咒灵操使的一手一脚在五条悟的注视中瞬间变成了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肉条。   “……悟?!”成为诅咒师多年以后,夏油杰自觉已经习惯了与人互相诅咒,互相咒杀,他也早就做好了哪天会被挚友杀死的觉悟。   但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候?还是这种与其说取他性命,倒不如说拿他撒气的方式?   “为何……”   悟的话,就算是想要让他安息,照理说也会直接给他一个痛快才对……   少年看着面前陌生的男人一脸无法置信的,仿佛被什么重要的人伤害了的表情,顿时感到了些许烦躁与不爽,本来冷漠的面孔也气恼地鼓起了脸颊。   “被害人明明是我吧!区区杀手给我稍微……”   脚下开始摇晃,头顶开始翻腾,周围四面八方的一切都开始游移。   无论是叫做天空的白龙也好,白银的巨蛇也好,亦或是‘时空虫’,这个诅咒同时贯穿着时间与空间这一点都是能够被肯定的,所以,对它而言,时间与空间,都是它所支配的范畴,是它的领地。   而无下限术式,正是一种干涉空间的术式。   领地被小小的虫豸所侵犯,甚至还在身体的内部肆意施展术式,即便是正在迈向死亡,早已奄奄一息的巨兽也因此而恼怒起来,游动了身体。   这个时候的五条悟尚未学会如何利用苍来操纵引力,但仍然迅速地用术式包裹了自己,甚至机警地蜷缩起身体,完全防御的状态并不能维持太久,小少爷如今的咒力还没有强悍到能够和人打消耗战的程度,不知道这种环境巨变会持续多久的情况下,他立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待会防御消失,他也不至于因此受到太过严重的撞击。   甚至还有余裕去防备旁边杀手的五条悟,却得到了一份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反馈。   失去了一手一脚,被迫跌倒在地的男人显然比他更早察觉到地面的震颤,正常来说这个杀手应该趁机逃离他的身边,然而,对方的第一反应,却是用仅存的完好手臂一把将五条悟捞进怀里,以那具破破烂烂的身躯把少年守护得严严实实。   小少爷震惊到瞪大了眼睛,连嫌弃陌生人的触碰都忘记了,毕竟这是连负责看护他的侍女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唯一曾这样守护过他的,只有对无下限一无所知,害怕他会被杀手伤害的母亲。   虽然少年当时立刻就从母亲怀里跳出来,把惊吓到她的杂鱼变成了一团无法分辨成分的肉团,但这次他却做不到同样的事情。触碰过无下限的男人似乎是意识到了五条可能会挣扎,刻意操纵了咒灵形成绑带一样的东西,将少年牢牢束缚在自己身上。   但那并不是为了抓捕,而是害怕自己仅有的手臂可能会令五条从怀中跌落。   直到天空的颜色再度映入眼瞳,少年才意识到他们似乎已经脱离了刚才的诡异环境,但他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五条家宅邸,而是一片长满了芒草的原野,不远处还能看到郁郁葱葱的茂盛山林。   五条家附近虽然有林子,但绝对没有山,更别说好大一片连绵的山脉了。   这里绝对不是京都,也不可能是东京。   压在身体上的重量让小少爷断线的思考恢复了理智,动作迅速地从似乎失去了意识的陌生杀手身上窜起来,仗着幼童的轻盈,一口气跳开挺远,在远处蹲下身,张大眼睛瞪了半天。   日光下的影子都稍稍变换了角度,始终没见到男人有什么动作的五条悟,随手揪断一根芒草,小心翼翼地靠近之后用它戳了戳杀手。   毫无反应。   死是没有死,拥有六眼的小少爷甚至都不必去试探呼吸或者脉搏。   等等,这家伙没有心脏,所以本来也没有心跳和脉搏。   那么,到底要如何让对方醒过来呢?向来只管杀不管埋,也不管活口如何处理的小少爷,终于皱起脸,真心实意地为面前麻烦的杀手犯起愁来。   冰冷的触感在面孔上移动,有点像是在擦拭什么,但由于动作过于粗鲁和笨拙,夏油杰一时间还以为谁在试图用湿毛巾对他施行水刑。   失血和重伤带来的后遗症仍然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也十分疼痛,不过考虑到颅骨内部不过是空荡一片,咒灵操使觉得他的头疼大概是顶部的缺口没补好造成的。   当时他只是用无为转生随手把头盖骨按了回去,所有的余裕都用在把心脏捏制成狱门疆的仿冒品上,实在没太多精神顾及位置与状态。   试图起身的夏油杰被胸口的重物重新搁倒在地,头昏眼花了好一阵,艰难睁开眼睛的他撞入了本以为再不可能见到的空色眼瞳之中。   “……悟?”   那确实是五条悟的六眼没有错。   或者说,面前这个正蹲在他胸口的,仿佛才六七岁,面容轮廓熟悉得一塌糊涂的小鬼,绝对是他所知道的五条悟没错。   “你醒啦?”那孩子面色冷淡地说道,“现在,可以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目的说出来了吗?奇怪的杀手先生?”   这个瞬间,如果可以的话,今年二十八岁的特级诅咒师大人,盘星教教主先生,非常希望他的思考能力能像原本的脑子一样不翼而飞。   那样的好事当然是不存在的。   从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里推断出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夏油杰,艰难地把那只仅存的完好手掌盖在了面孔上。   “不说话吗?你不会希望我拷问你吧?”   “……是失误……我搞砸了……”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从男人苍白的嘴唇里流淌出来,“……只是想去找你而已……却弄错了时间……”   “所以接应的同伙没来?”顺利地把对方的话语衔接上另一套杀手逻辑的少年了然地点点头,“是瞬间移动的术式?还是咒具?很有趣,完全没见过的东西。这里是哪?”   “……我不是杀手……”   “好的,诱拐犯先生,把你交给警察的时候,我会好好说明的。”   “得,把你送回去才行……”没听说悟小时候有失踪过,那么他应该是成功把人送回去了。   “把你做出来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仍然蹲在重伤员身上,一点没有要移动意思的少年,用某种充满探究地目光看着地上的男人,甚至还用手里的草杆戳了戳伤口,“虽然我知道没有脑子的式神肯定聪明不到哪里去,但离谱到这个程度真的很夸张。”   “但我还蛮中意你的,要不要甩开你的主人,来做我的式神?”   明明先前还被少年判断为敌人,甚至扭断了他的手脚,可意识到尚且年幼的五条悟只跟自己认识了不到十分钟,就试图把他给划拉到‘所有物’的范围,咒灵操使的心情不由得复杂了起来。   所以悟以前说自己是他喜欢的类型,还真不是开玩笑……起码年幼的五条悟在表现好恶的时候确实异常耿直。   这样一想,先前被五条攻击而产生的郁闷不知为何就消散了大半。   夏油杰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恐怕,不行。”他十分感动地拒绝了五条悟。   “唉?为什么啊?”   “……当然因为我不是式神。”他伸手摸上另一条骨肉纠结成肉条的手臂,像揉捏一团泥土那样让骨骼归位,血肉附回,经络重新盘绕于上,撕裂的皮肤也恢复原貌。   无为转生在治疗上的效果可能比反转术式还厉害,当然,前提是施术者有正确的人体构造知识,夏油杰庆幸自己曾为了研究反转术式而看过相关的医疗书籍。   刚刚还一脸无害地站在咒灵操使身上的少年轻盈地跳到旁边,凑到极近地地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观看夏油杰如何修复自己的手臂,偶尔还露出赞叹的神色,“这个术式好厉害。”   完全忘记了造成这等伤害的人就是他自己。   不过咒灵操使也没有十分在意,此类能够治疗的误伤完全在他能容忍的范围之内,尤其现在的五条并不认识他,没趁他昏迷的时候直接拧掉脑袋,都能算少年的态度友善。   毕竟夏油杰可是被他误会成了前来暗杀的杀手。   关于小时候的自己如何跟层出不穷的暗杀者们斗智斗勇的故事,咒灵操使从自己的挚友那儿听说了足足十几份不同花式的版本,以及,每个杀手的结局也都是不同花式的惨。   他一点也不想加入其中。   直到夏油杰把自己彻底治疗完毕,站在旁边的五条悟都没要移动位置的意思,似乎是把咒灵操使当成了某种展示术式的教学用具,一脸看得还不够,意犹未尽的摸样。   但咒灵操使站起身,少年便轻盈地跳开。   “还要打吗?”方才好奇的神色从五条悟稚嫩的面孔上褪下,冷淡地站在那里的孩子身上缠绕起淡淡地肃杀气息,“虽然刚才你已经输过一次了。”   “这一次,我会记得把两只手都扭断哦?”   无为转生必须要有手掌来施展,少年把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不打了。”夏油杰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说了要送你回去吧?”   五条家的小少爷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是先捏个脑子出来想一想,再跟我说话吧?”他十分诚恳地建议。   虽然咒灵操使很有给面前的熊孩子敲个爆栗的想法,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甚至真的照着少年的期望,用血肉捏出了大脑和心脏安放回去,他记得自己上一次死前身体有所缺失,鉴于反转术式不会对死人生效,夏油杰猜测多半也是这样被修补上去的。   “我现在的状态……和活人确实不太一样,所以器官缺失并不会影响思考与语言。”咒灵操使向五条展示了一番,“要把你送回去也并不是开玩笑。”   少年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番。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暂时同行一阵也行,到能叫出租车的地方就好了,家里人会来接我的。”   然后,小少爷就看到面前的男人露出了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   像是小时候在神社后面见过的狐狸那样,充满了坏心眼的微笑。   不祥的预感,顿时油然而生。   “嘛,那就希望,这是个已经有了出租车的年代吧。”   男人这样说道。   --------------------   五条悟(七岁)这个杀手有问题【指脑子】   夏油杰:锁死的情缘因为技术性失误好感清空了还从满级天花板变成了三十小号怎么办,在线等,急。   五条悟(二十八):哎呀竟然是小时候的我?那可是笑起来连家里的烂橘子们都会说好话的时期耶!比大人的我还要有魅力!不过为了性命着想,我还是建议大家不要犯罪……但是杰的话,嗯嗯嗯,杰可以。   夏油杰:……悟,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五条悟:什么,竟然不会吗?(失望)没劲,还以为会多出点这样那样的记忆呢。   夏油杰: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 第4章 三   少年其实有猜测过,这里可能是离家非常遥远的地方——毕竟他溜进地板下面的时候,庭院里的绣球花开得正盛,知了在枝头鸣叫,是毫无疑问的夏天。   而此刻脚边的芒草与远处的群山,却披着一层鲜嫩耀眼的新绿,吹过的风里还残留着些许凉意,远处还能看到许多野花在微风里摇摇摆摆,五条悟对植物知道的不多,只认出比较常见的蒲公英和金凤花,以及方才路过的小池塘边的成片菖蒲。   全都是春天才会有的品种。   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被带离了日本。   但现实似乎总是比人的想象更夸张离奇。   “……年代,是什么意思?”少年板着小脸,用他能做出来的,最不客气的表情询问那个像是杀手,又像是没做好的式神的奇怪家伙。   男人依然保持着笑容。   “就算我解释了,你也不会相信,但只要见到了我以外的人,就能够得出答案了吧?”   确实,如果是对方的同伙,一两个人联合起来唬骗还有可能,但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不管扯出什么样的谎言,也不可能造假出一个村落,一个镇子,乃至于一个城市。   任何虚假的东西,在六眼面前都没有意义。   五条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当然,要是不想移动位置的话,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也可以。”夏油杰这样说道,“其实我还挺需要休息的,虽然伤口是治好了,但咒力的消耗还是很大。”   “免了。”少年这样说道,“我才不想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野营。”他扭头率先跨出这片被压平的草地,随意地把后背暴露给陌生的男子,在这里的如果不是对五条悟了解甚深的夏油杰,而是别的什么杀手的话,大概就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这个孩子的信任吧。   许多前来袭击六眼的暗杀者们经常会产生某种误解——比如,六眼的视界和正常人差不多。   人没法看到背后的东西,没法看到视觉死角,没法看得太远,甚至视线还能被轻易遮挡。   这些弱点,六眼一样都没有。   五条悟的警戒范围可怕到了连当年最强的咒术师杀手都得用人海战术消耗他的精神,趁他疲惫不堪又放松心神的时候才敢前来的偷袭的程度。   当六眼的咒术师背对一个人的时候,通常意味着既警戒对方,又压根不想看到对方的脸。   可以说是相当嫌弃的表示。   从未领受过这等待遇的咒灵操使感到有点受伤,但年幼的六眼做出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一时之间他都有点挂不住自己的营业笑容。   不过夏油杰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所吸引。   “悟,你的鞋子呢?”   听到问话的少年立刻转过头来,“谁准你随便叫我的名字了。”他凶巴巴地说道,“不要表现得好像我们很熟,是你自己说不做我的式神的。”   还没放弃吗?咒灵操使嘴角的笑意都真切了几分。   “活人是没法当式神的,当然,死人也不行。”他一点不介意地说道,垂眼望向少年衣摆下方雪白光裸的脚丫,“无下限虽然很好用,也不能真的一直把它当鞋子穿。”   “那又怎么样,你要借我吗?”五条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会掉啦,还不如无下限呢。”   大人的鞋子,尺码和小孩子的显然差别很大。   咒灵操使从边上捡起一条湿漉漉的手帕,上面沾满了血污与尘土,看来方才替自己擦拭了面孔的就是这个东西。   “介意告诉我水在哪里吗?”他温和地问道。   五条别别扭扭地跟在男人身后,慢慢地走向一片长满菖蒲的小池塘,两人已经说过了远超十句话的内容,似乎不能再称其为陌生人,但若是真要说互相认识的程度,少年就忍不住愤愤地鼓起脸。   这家伙知道自己的名字。   然而到现在,男人也没有要主动向他报上名来的意思。   名字对咒术师们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存在,只能用同等的东西交换,但面前这个奇怪的家伙,却让五条悟在一开始就失去了交换的权力。   少年会为此而介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对输赢的执着还没大到无法接受失败,可要是比赛尚未开始就莫名其妙输掉,就有点超过了。虽然直接开口问也不是不行,但那毫无疑问等于主动低头认输。   因此五条悟只好抱着袖子,站在咒灵操使身边一声不吭地生闷气。   他看着男人在水塘边仔细清洗了手帕,又把沾满血迹的直缀和袈裟都脱下来泡了泡水,将布料上多余的赤色都抖落了,才粗鲁地挤干衣料重新披回去。   “好啦,把脚伸给我。”当咒灵操使带着几片宽大的芦苇叶子回来,并在自己面前蹲下的时候,不知不觉开始发起呆来的少年一时有些没法回神。   看着五条茫然的面孔,夏油杰不由得失笑,“当然是先用布条给你绑起来应急,草鞋这种东西,就算是我也没有学过。”   少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不大情愿地抬起左脚,并做好了若是这家伙敢动手就让他好看的准备,但面前的男子却只是单纯的握住他的脚掌,先用布条缠绕了两圈,垫上叶片当做鞋底,再用布条把脚掌厚厚地护住,等打完一个漂亮的结,五条忍不住动了动脚趾,既不会太紧难受,也不至于松垮到走两步就掉落。   给两只脚都缠上布条并没有花费太久时间,唯一完蛋的是咒灵操使的细棉内衣,不过反正外袍还算完好,里面就算破烂得厉害,也没人会看到。   “这样就行了。”端详了一番,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的夏油杰点点头,“这附近有路吗?”虽然他自己也能辨别方位,但比起在荒野中跋涉,当然是寻找有人烟的地方更好。   五条指了指原本他要前进的方向,“那边有条小路。”   这次少年没有走在前面,他放慢了脚步,刻意与咒灵操使并肩而行。   因为早就用六眼看过,所以五条悟对原野的宽阔程度还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但步行了差不多半小时才堪堪摸到小路的边,无论村落还是城镇都毫无踪影,这令少年越发不安。   更别提面前坑坑洼洼,充斥着厚厚尘土和一些零星的,似乎是动物粪便之类东西的糟糕道路。   就算是他去过的最偏僻的乡村,都已经好好铺上柏油马路了。   咒灵操使不知为何一直保持着安静,而五条悟又不是个喜欢跟人攀谈的孩子,尤其又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因此沉闷的旅途持续了很久,直到太阳偏斜,夏油杰开口说要休息为止。   “……你就这么想要露营吗?在这种地方?”少年皱着眉头问道。   “请对一位重伤员稍稍宽容一点。”咒灵操使丝毫没有要生气的意思,甚至还摆出了略带歉意的表情,“介意我在附近找一找食物吗?肚子有点饿了呢。”   说要休息的人不是你吗?   当五条悟带着疑惑在对方指使着咒灵压平的芒草上坐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掩藏起来的虚弱完全被看破了,小孩子的耐力本就没有成人那么强,他之所以一路都若无其事,甚至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完全是仗着警戒心在硬撑。   虽然接二连三地受到了善意的照料,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觉得更生气了。   明明之前赢了的人是自己吧?而且出手的方式也绝对算不上温和,正常来说应该害怕地躲开,为什么这家伙反而若无其事地把他当小孩子照顾起来了?他看起来有那么弱吗?   荒郊野地想要找点能吃的东西并不容易,就算有几只咒灵帮忙,夏油杰回来的时候也不过带了点莓果与野芋头,还有一点鸟蛋罢了。   但即便是咒灵操使,也没料到他回来的时候会看到那样的光景。   一群衣衫破烂,头发散乱的男人举着长长的木木仓把坐在路边的少年团团围住,大声地向他喝问,而五条悟则完全是一脸呆滞的表情。   把陌生人们身上零零碎碎的铠甲统统打量一番,确定连半个家纹都没看到,夏油杰又把视线转向他们手里的武器,虽说是木仓,但实际上只是打磨尖锐的硬木杆而已,别说铁质的木仓头,连铜质都没有。   很好,应该只是些毫无背景的溃兵或者山匪。   具体的年代,可能还得去城里问人。   为了了解许多从传说中诞生的咒灵的特性,从高专毕业的咒术师都专门学习过历史,咒灵操使对落后年代民众的文盲程度很有信心,这些盗匪能知道在位天皇的名字都可以算是个文化人。   “哎呀,诸位,请小声一些,不要惊吓我家的孩子。”虽然这样说着,夏油杰却只是慢吞吞地走过来,一点也看不出有哪里焦急的模样,“这孩子可是非常讨厌噪音的。”   盗匪们立刻注意到了身为成年人的咒灵操使。   “钱,吃的,都拿出来!”他们的指示非常简单有力,还很有气势地用木仓尖对准了仍在发呆的少年的脖子。“不然就宰掉!”   实际上当然不会。   这孩子衣衫整洁,皮肤细嫩,面容比女人都要美丽,虽然是奇怪的白色头发,还有鬼一样的蓝色眼睛,但依然是能够卖出天价的昂贵货物。   盗匪们已经开始思考这孩子能值多少钱,而负责照顾他的那个僧侣衣着的男人,光看衣服也不像是个穷鬼,谁会嫌弃钱多呢?他们当然想多赚一点。   但面前的男人却没有像正常的旅人一样露出惊慌恐惧的面孔。   正相反,他用衣袖掩起嘴巴,靠得近一些的盗匪,发誓自己确实听到了细小的嗤笑声。   “没有听见吗??”   “哎呀,怎么说呢……”明明穿着僧侣的衣衫,气质却更像是山中狐妖的男人轻声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干掉哥斯拉当做威胁的,所以实在是有些忍不住……”   因为口音与词汇的缘故,盗匪们一时间没理解对方所谓的‘哥斯拉’到底是什么事物。   但他们马上就见识到了。   原本还在草甸上瞪着他们发呆的少年,无视了围绕着自己的好几杆木木仓,板着面孔站起身来,当盗匪中地位最低的那个试图喝骂他的瞬间,孩子轻盈地跳上半空,然后一脚踹向他的面孔,将对方整个人压翻在地,为这份预料之外的反击而呆滞了片刻的盗贼们,很快就怒火沸腾地各自挥舞着木木仓,武士刀之类的武器试图围住他。   然而从第一个对手身上站起来的少年,只是面无表情地转头望了他们一眼。   刺过去木杆被无形的涡流歪曲碾碎,砍下的长刀也在瞬间碎裂,甚至有几个收手不够快的,直接连手腕都变成了扭曲的肉条。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盗匪们在一半的人手都倒在地上,抱着扭曲的双手开始哀嚎的瞬间,便把冲刺的方向换了一面,大声叫喊着‘是妖怪’,‘鬼来了’,‘救命’之类的话语,屁滚尿流地试图逃走。   整个场面的变化,从五条暴起到盗匪们逃跑,中间大概连一分钟都不到。   “谁是哥斯拉。”少年忿忿不平地说道,“我可比那头傻龙好看多了!”   “……说得也是,悟确实非常可爱。”由于这个发言实在过于孩子气,导致咒灵操使不得不再度用衣袖掩住嘴巴。   然而盗匪们的厄运还没有就此结束,他们似乎是意识到了少年才是两人中更厉害的那个,因此,也有比较机灵一点的家伙,提着武士刀靠近夏油杰,做出用僧侣的性命来威胁少年的样子。   白发蓝眼,幼童模样怪物确实没有再对他们动手了。   但那个孩子看着他们的眼神,却充满了怜悯。   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的盗匪,战战兢兢地转头看向应该是被武士刀架住脖子,毫无反抗之力的怪异僧侣。没有剃度,甚至还留着长发的男人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只对着少年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容,“悟,稍稍转过头吧?小孩子不合适看这个喔?”   “……你觉得我亲自解决过的杀手有多少了?”   “话是这么说……”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总算愿意分给旁边的盗匪一点注意力,在看着那些男人的时候,他脸上的温和与笑意就如同春日的残冰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区区猴子,真有胆量啊。”   盗贼本能地想把武士刀削切下去,但却没有看到以往那么做之后应当飞溅而起的赤色,正相反地,僧侣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捏在刀面上,随着一声干脆的咔嚓声,他看到了金属断裂飞散的样子,因为着力之处消失,差点跌倒的盗贼摇晃着身体,试图逃走。   他听到了第二声咔嚓声。   面前的世界随即变得歪斜,天空也渐渐暗下去。   剩下的盗贼们只恨父母没有给自己多长两条腿,几乎都是手脚并用的逃开,甚至连先前妖怪和鬼的称呼都忘记要喊。   夏油杰并没有追上去。   因为背后的视线实在过于尖锐了。   “怎么了,悟?”他转过身,温声问道,若不是右手上还提着一具折断了颈骨的尸骸,看上去还真像是位值得信赖的比丘。   “不杀也可以的吧?”少年这样询问他。   “确实,但是……死了才能派上用场。”咒灵操使丢开手中的尸体,然后看着从它的影子中缓缓爬出的新生诅咒,起码也有二级。   夏油杰轻而易举地将初生的恶灵捏在指尖,让它化为漆黑的魂玉,当着五条的面吞入口中。   “现在的我,能够活着完全依靠咒力。”   死人不会产生咒力。   换而言之,他是依靠消耗咒灵,来维持体内充沛的咒力的。   “之前说肚子饿了,并不是假话啊,悟。”   少年定定地看了他很久。   “……果然,还是得干掉你。”他有些遗憾地说道。“乱杀人的诅咒师,是不能留的。”   -------------------- 第5章 四   那双熟悉的空色眼瞳笔直地望过来的时候,夏油杰并不觉得惊讶,当然,要说他内心毫无感觉,倒也并非如此。   咒灵操使苦笑着让仅存的咒灵们围绕在身边,或升起黑雾遮蔽视线,或以躯体来阻挡那无形无色的涡流,同时动作敏捷地退向后方,这场战斗对他来说实在过于不利,只有杂草的荒原上没有足够的遮蔽物,山林又尚在远处。   少年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新收服的那只是最快被碾碎的,缠绕着黑雾的那些咒灵也一一嚎叫着化为灰烬,直到夏油杰的肩膀被重击之后,五条悟才不得不停下动作。   有只咒灵不知何时潜行到活着的盗匪旁边,正打算撕裂他的喉咙。虽然他对盗贼没有好感,但也没到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的程度,因此只好分心处理了一下。而等少年回头之后,穿着袈裟的男子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荒野的草原上。   失去了敌人的小少爷烦躁地啧了一声。   能够机灵到从他手上溜走的暗杀者也并不少,这家伙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难缠的那个。   无论那片远离了慌乱的中心,被压得整整齐齐,坐上去非常舒服的草甸,还有脚上绑得恰到好处的布条,都只让少年的心情变得越发糟糕。   尤其当他看到对方逃离前的位置上,留着一片放了莓果,鸟蛋和野芋的芭蕉叶之后。   这家伙绝对是最知道怎么惹他讨厌的那个。   五条悟火大的想。   莓果酸到舌头都麻痹,芋头一股子叫人反胃的味道,鸟蛋他实在没有勇气生吃,最后只好跟那群穷得连铜板都没有几个的盗贼们换了两个黍米团子。   虽说盗匪们又是对他下跪,又是摆出一副上供的样子把仅有的钱和食物整整齐齐放做两堆,但小少爷并没有要理会他们的意思。   救下他们是因为这些人罪不至死,没有直接叫警察或者送官府,仅仅是因为不认识路。   一边啃着只有微末盐味,还硬到咯牙的团子,五条拖着两条小腿,把不知如何是好的盗贼们抛在身后,独自向着前方继续进发。   虽然他对‘找到公路’这件事已经不太抱有希望。   就算平时看的都是动画片而不是时代剧,但盗贼们的衣着打扮与携带的杂物,浓重的口音和用词方式格外老旧的特点,都在向五条悟证明一个他十分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不管起作用的是术式还是咒具,自己确实成功被独自一人丢到了古代。   回家这个目标,短期内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达成了,虽然可以回到五条家,但那里恐怕连一个熟悉的人都不会有,即便对方会看在他是六眼的拥有者份上,无条件地立即把五条悟拥立为当主。   然而少年从来就没想要过那种东西。   一直走到太阳西下,赤色的火烧云遍布天空,五条才勉强看到了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凭着小孩子的体力,能够在日落之前顺利找到村落,他的运气其实已经相当好了。   在走向村子之前,少年垮着嘴角撇了眼远处的密林,深处的阴影中有某种事物流动的影子,咒灵特有的气息让他不快地哼了一声。   虽然知道那个奇怪的诅咒师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毕竟把人转移到过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目的没有达成之前轻易放跑他才是怪事,但五条悟还是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愉快。但少年不太确定,他感到不愉快的地方,到底是那家伙对自己有所图谋呢,还是那家伙对自己的善意不过是短暂的谎言。   村落建立在一条极为宽阔的河流旁边,能够看到不少沿河的田地,以及田埂上一些拿着农具向村子走去的人,五条悟看了看农户们身上全是补丁的灰黑短衣,有些人甚至连裤子都没有,满不在乎地光着两条黑瘦的细腿慢悠悠地走动,再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漂亮的浅葱色小袖,不由得皱起眉头。   难怪盗贼们连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都不放过,他这一身在未来也许十分寻常,现在却等于把有钱写在了脸上。   不过就算可能会遭遇敲诈,五条悟也还是打算进村,刚才不过是在赶路的时候休息了一会儿,都能遇到盗贼,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要是在野外过夜会遭遇到什么鬼玩意。   入村的必经之路是座做工粗劣,摇摇晃晃的木桥,但考虑到这不过是个小村,能够拿出钱来建桥,都算是地主家里信仰虔诚,心地良善,因此少年也没有太过挑剔。   反正就算桥塌了,他都还能踩着木板在河面上跑几步。   然而出乎五条预料的,那些背着柴火走在木桥上的村民们,看到他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想扯他的衣服,而是纷纷大呼小叫着逃入了村庄。   “鬼!!桥上有个鬼!”   比起美貌来,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们显然被他更为显眼的白发和空色眼瞳给吓到了。   从没遭受过这种待遇的小少爷堪称目瞪口呆,随即被气到跳脚,“谁是鬼啊!怎么看我都是人吧!!一群没用的胆小鸡仔!”   但不管五条再怎么跳脚叫骂,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村民迅速汇合到回家的人群里,然后大伙一起逃得灰尘四起日月无光,仿佛站在桥上的不是一个八岁小孩子,而是一群兵强马壮的士兵。   跳完脚,骂完人的少年并没有觉得爽快,反而陷入了犹豫不决的困境,显然,再待会儿,大概就是一群男人挥舞着锄头和绳子跑过来。   村民可不是盗匪,对他们使用苍的话,那他就真的要变成恶鬼了,不管哪种意义上的,但身为幼年的孩童,他现在的体术其实并不怎么样,要对付一大群成年男性还是很有难度的,可是叫少年乖乖束手就擒,等待村民们愿意给予信任再解释误会,他又十分不情愿。   为不存在的错误低头本来就很奇怪。   “……那,那个……真的,真的不是鬼吗?”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少年转过头去,一个背着木柴跌坐在地,腿软到扶着栏杆半天也没站起来的瘦弱男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显然,他是因为过于没用而被同伴抛下了。   “真是鬼的话,你还能好好在这里跟我说话才怪。”   少年臭着脸回答。   男子脱力般地松了口气,哆嗦着爬起身,“这位小少爷,您长得可真吓人啊……”   “哪里吓人了!我明明很好看!!”   “哎呀……”男子干笑着,“倒确实是比我家阿菊还白净……您的家人不在身边吗?怎么就一个人跑在外面呢?”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走散了,我正在找呢,但天都黑了,总得找地方过夜。”   “这到也是,天黑之后外面甚至有狼呢……刚才那么失礼,真是对不住,您要是不介意,请务必到我家将就一晚吧?”   “……我身上没有钱。”五条干巴巴地说道。   “唉?哈哈哈,我家地方很窄小呢,只够借片屋檐给您,怎么好意思收钱。”男子挠着绑得乱糟糟地发髻这样对他说道,“请不要介意家里脏乱。”   一开始,五条还以为是男子比较谦虚。   但是跟着他进入村庄之后,少年发现他说家里很小,比较脏乱之类的,都是大实话,毕竟只有茅草盖顶的泥墙小屋,无论如何也大不到哪去,门口只挂着一条勉强负责挡风的旧草席。   这种连大门都没有真正贫民还是让五条悟受到了些许震撼。   “阿菊?在屋里吗?”   “在的,爹爹。”有些虚弱和稚嫩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了出来,跟着男子进了屋的少年看到了一个躺在小屋中央,身下垫着门板,用陈旧的棉袍充当被子的瘦弱小姑娘。   “今天身体好点了吗?爹爹在山里找到不少野菜呢。”   “嗯,今天好多了。爹爹,你摘了什么贵重的草药回来吗?要快点还回去喔?山神大人跟着你回来了耶。”   “唉?没有啊……”男子还在惊讶,不过当他看到女儿的手指指着少年的时候,还是哈哈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山神大人,是位迷路的小公子啦,来我们家借宿而已。”   “打搅了,我是悟,就那么叫我好了。”少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五条的姓氏。   平民是不会有姓氏的,只要五条悟一说,搞不好屋子里的父女两就要当场下跪,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地主家里去,而五条又不是什么小贵族,虽然算不上能直面天皇的云上人,也好歹是拥有升殿资格的堂上家之一,即便在二十八半家里也是少数能与土御门相提并论的大族,平民听到他的姓氏最多当他是个寻常的贵族,地主家的人听到,大概就直接把他打包送进京城了。   “啊,您看我,都忘记说名字了,叫我弥平就好,这是小女阿菊。”   “是,是客人吗……对不起……这么躺着……”似乎是因为病弱的关系,小姑娘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似乎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好好打招呼,但立刻就被五条干脆地按了回去。   “身体不好就躺着啦。”小少爷一点不拘谨地在比他矮了两个头的阿菊身边坐下,“我只是突然上门的客人,不行礼也没事吧。”   “小公子说得对呢,阿菊要好好养病才行。”弥平温和地摸摸女儿的头,“今天爹爹不在,饭也没有吃吧?马上就煮哦。”   “饭!”阿菊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嗯,今天爹爹挖了不少新鲜蕨菜,跟主人家换了点小米哦!”   “小米粥!”   “还有芋头呢。”男人开心地说道。   虽然他们十分高兴的样子,但五条悟反而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当他看到弥平熟练地从屋顶拉下一只陶锅,从柴架上的布袋里倒出两把稀稀落落的黍米,再加上大团的蒲公英和一些焉焉的蕨菜,最后在水缸里盛出满满一锅子水之后,就对晚餐的内容感到了绝望。   然而从阿菊异常期待的表情看来,这甚至算得上相当丰盛的一餐。   多半是因为有他这个客人在的缘故。   从小娇生惯养,把自己的生活视为理所当然的小少爷,多多少少有了点罪恶感。   “那个。”少年张张嘴,“弥平,你会料理鱼吗?”   “会倒是会……可是我们家并没有渔网……”   “用不着那些。”五条撇撇嘴,“我只会抓,但不会煮。”幸好村口就是一条大河,“我现在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当做今天过夜的费用好了。”   “等等,小少爷?天快黑了,河边有点危险啊!”男人试图追上少年窜出门去的步伐,可惜他的动作相比五条而言缓慢得和乌龟没有差别,等弥平掀开草席,少年早就连人影都不见了。   阿菊愣愣地和父亲对视了一眼。   “爹爹,真的不是山神吗?”   “啊……这个,他说自己是人……”   他现在也不确定起来了。   花了不到一刻钟,便成功提着三条肥美大鱼回来的五条十分自豪地掀开草帘,“我回来了!只抓到三条,锅里可能煮不下……”   本该只有父女二人的屋子里多了一个让他眼熟无比的家伙。   “哟,悟。”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的男人让少年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哎呀,小公子,实在是运气好,您刚出门,这位伯藏法师便来借宿顺便找人……能和家人遇上实在太好了。”   “……确实如此。”他磨着牙说道。   就算想现在把人打出去,也得考虑一下在场的弥平父女,更别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屋子,要是动起手来,到时候他‘恶鬼’的名声大概就坐定了。   为了不至于拖累好心收留他的无辜村民,少年只得皱着眉头,详装无事般坐到咒灵操使身边——不过就算他想要躲开,这间窄小的屋子里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够落脚。   “不介意的话,料理就让我来如何?”夏油杰似乎一点没在意他僵硬的神情,兀自笑着同弥生说话。   “唉?怎么能让客人……而且让法师大人杀生什么的……”   “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的小公子有些挑嘴,”他看了一眼五条带回来的鱼类,“他的身体其实也没有很好,否则就不会到乡下来养病了,我们时常都会找猎户买些猎物来着,虽然戒律很重要,不过公子的健康更重要呢。”   “确,确实,孩子们能身体健康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弥平看着还缩在棉衣里的女儿阿菊,连连点头,“请您来料理吧,我也只会煮个粥或者汤罢了,农户家的菜色肯定不合小公子口味的。”   然后他就理所当然地从五条手里接过鱼,走到屋角剖腹去鳞,看着诅咒师自然地从怀里掏出小匕首,装着盐粒的竹筒,甚至还有包着野葱的树叶的时候,少年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他只能在心里为那群最后还是没能摆脱厄运的盗贼叹了口气,然后皱着眉头接过咒灵操使递过来的盐渍烤鱼啃了一口。   MD,为什么这么好吃,所以之前那些东西果然是故意的吗!   仿佛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样,非常随便地起了个狐妖僧人的假名,几乎就是在明示自己是个骗子的的诅咒师露出带着点戏谑意味的微笑,“中午采的东西,其实都得处理过才能吃……悟,你不会直接都吃掉了吧?”   目前料理技能尚且是零的小少爷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名字稍稍有点奇怪的法师大人,虽然既留着长发又会吃肉,但因为高超的厨艺,受到了弥生家发自内心地尊敬,甚至有邻居被烤鱼的香气所吸引,在屋外偷偷朝里面探头。   性格和善的弥生在征得了法师与小公子的同意之后,把还剩下大半的美味鱼汤分给了邻居们,因为鱼汤太美味的缘故,村人们很快对少年和据说是负责照料他的假和尚赞不绝口,甚至有些青年还小声地为之前误会少年是鬼怪的事情道歉。   态度转变之快,足以让五条悟嘴角抽搐。   他的可爱竟然输给了一碗鱼汤!不敢置信!   古代的乡下村民们思考方式其实意外淳朴,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愿意为对方说好话,毕竟,好话又不要钱,但肚子是真的会被填饱的。   --------------------   美貌输了。   这很科学。   还是饭重要。 第6章 五   乡村大多是不存在所谓的夜生活的,古代的乡村尤甚,饱餐一顿之后,弥平把陶锅和碗筷都放上屋梁,用沙土把火堆的灰烬严严实实地盖好,才把女儿阿菊休息的门板放上去。   “好,这样今晚就能睡得很暖和了……小公子要一起吗?”   作为货真价实的贫农,弥平家只有一间泥做的土屋而已,地板和榻榻米当然都是没有的,内部不过是稍稍平整一点的泥地,刚才吃饭的时候,除开作为病人躺在门板上的阿菊,大家都只是坐在晒干的草团上罢了。   这样的家庭显然不可能存在床铺与被子。   看看那块窄小的门板和陈旧到发硬了的棉袍,五条刚想要拒绝,却发现旁边的诅咒师开始整理起地上的干草,很快就叠出了厚实又松软的一层。   “要和我一起睡吗?”自称狐狸僧侣的这个家伙,从容自若地在干草团上躺下,仿佛那是织锦和棉布做出来的舒适卧榻一样,甚至还将宽大的衣袍铺在干草上,微笑着冲少年拍了拍。   多么标准的妖僧做派。   少年非常干脆地扭头爬上门板,把诅咒师抛弃在身后,“嗯,我跟阿菊一起睡。”别说是小姑娘,哪怕是弥平大叔也比一眼看上去就居心不良的家伙强啊!   阿菊大方地把棉袍让出一半,捂住小脸笑嘻嘻地看着五条,相当小声地向他嘀咕,“不好意思跟法师大人睡,是因为吵架吗?”   难怪父女俩对他和诅咒师之间诡异的气氛视而不见,作为骗子来说,那家伙的借口编得相当合理,和家里人闹别扭吵架的小孩子,连离家出走的借口都一并圆上了。   明明被故意形容成一个不懂大人辛劳之处的任性小鬼,不过五条却并没有生气。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任性是缺点,毕竟少年从未说过让谁配合他之类的话,至于大人的辛劳?这种东西和他又没有关系。自说自话期待着,又自说自话失望的家伙,哀怨也好不爽也好都是自找的。   五条悟才没兴趣对自己从未点头应承的事物负责。   “不,是味道太难闻了。”他这样回答阿菊。   现在这个时候,诅咒师身上的僧袍,多半充满了扑鼻的血腥味吧,少年不爽地想着,然后一点点阖上眼帘,在野外跋涉了整整一天,又多次使用了术式来和诅咒师,盗贼们战斗,年纪连八岁都不满的他,其实已经相当困倦了。   五条并没打算在敌人正躺身侧的时候睡着,虽然阖上了眼睛,但他有很努力地保持清醒。   可惜小孩子的生理时钟是没法轻易更改的,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恍惚了片刻,猛地惊醒的时候,就发现屋顶的窗格已经透进些微清晨的曦光。   感到有些搞砸的少年慌忙把注意力转移到仍旧躺在不远处的诅咒师身上,而六眼给予他的反馈却是对方整夜都没有移动过的迹象。   平静缓和的呼吸,有些微弱却安定的心跳。   也没有放出警戒的咒灵。   意识到咒灵操使是真的在自己面前陷入了无防备的睡眠,这个事实让年幼的咒术师睁大了眼睛。屋舍里此刻一片静谧,无论是旁边的阿菊还是旁边的弥平,都睡得格外深沉。   他轻手轻脚地从棉袍下钻出来,缓缓挪动到诅咒师身旁,凭借着无下限的术式,脚下的干草没有发出丝毫响动,睁开了六眼的少年故意肆无忌惮的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若对方真的是个经验丰富的诅咒师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对视线有所反应的。   人会在言语中说谎,会在脸上挂出面具,会做出心里并不情愿的动作。   唯有刚刚从深眠中清醒的瞬间,大部分人会失去伪装自己的余裕,那个片刻会非常短暂,但绝对逃不过六眼的视界。   被视线惊醒的诅咒师用有些恍惚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少年。   “……悟?”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然后十分顺手地把年幼的咒术师揽入怀中,只是入手的手感让夏油杰微微皱起眉头。   “…你开着无下限干什么……”   终于清醒过来的咒灵操使愕然地看向怀里仍然保持着术式,却没有离开的少年,六眼笔直地望入他的眼中,那是仿佛要将他脑袋里埋藏的一切秘密全部看透眼神。   以往的五条在抓到夏油杰使诈的时候总会露出志满意得的坏笑,但那种光明正大的炫耀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咒灵操使甚至会觉得那样的挚友相当可爱。   但此刻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的少年,虽然依然开启着无下限,丝毫没有要让他触碰的意思,却又并不离开,只是面无表情地那么看着。   这反而令夏油杰感到了某种沉重的压力。   仿佛他正在做什么坏事一样。   “……那个……”   正当他思考着说点什么,试图打破这份微妙的空气的时候,少年兀自闭上了眼帘,甚至在咒灵操使的怀里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看上去是完美地睡着了,除开无下限的术式依旧开着之外。   “……装睡的技巧有待提升啊,悟。”   “你有资格说我吗?”依然闭着眼睛的少年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可没有装睡吧?”   “没有说睡觉的部分。”   少年含混不清的说法让咒灵操使感到了困惑,他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行为,并没发现自己在哪里表现得格外异常。   “血的味道难闻死了。”五条皱起眉头,“下回还这样的话我绝对不跟你一起睡。”   “……这样啊,我知道了。”   黑衣的诅咒师答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少年睁开眼睛瞪了他一下。   可惜已经找回状态的咒灵操使,回应他的神态又变成之前游刃有余的戏谑浅笑,弯弯的眉眼里找不到半点真诚。   杀人不见血的方式实在太多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要求会被无视也是理所当然。   小少爷又把脑袋埋得深了一些,才勉强从袈裟的缝隙里嗅到了极为浅淡的一点檀香味道,大概是很久以前熏衣的时候留下的残香。   始终也没等到无下限术式解除的咒灵操使,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仍是伸出衣袖,将少年的身体仔细地笼在怀中。   这个早上,两人谁也没睡着,导致被弥平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哈欠。   看到了这一幕的阿菊用短短的手掌捂住嘴巴,冲五条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微笑,大概理解了小姑娘在笑话他昨晚不肯跟人睡,结果早上起来却换了位置的事。虽然想说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但总觉得解释之后更加奇怪,最后小少爷只好装作没看见,低头认真喝粥。   其实弥平家的储粮早就在昨晚就吃得差不多,今天的早饭来自诅咒师友情赞助的一把杂粮,吃完饭,弥平便表示得去地里干活,如今正是春天,身为佃农的他每日都有繁重的农活要做。   “没有关系,小少爷在山里呆腻了,我们打算在村里住上几天再走,请不要嫌弃我们打搅就好,当然,饭钱会付的。”   老实农民连连挥手,让投宿的客人自备晚餐已经是件足够丢脸的事了,甚至他们都还沾了客人的光,怎么说都太过不像话。   “其实,本村的地主家对佛祖很信奉,也是远近闻名的好客人家,若是您带着小公子去借宿的话,一定不会拒绝的。”他有些局促地挠着头,“我和阿菊很高兴能让您和小公子住下的!可是,可是我家……”无论是弥平还是阿菊,都不太自在地看着脚底被踩踏得光滑发黑的泥地,“这实在不是能够招待贵客的屋子啊……”   “没关系啊。”五条抢在诅咒师前面开了口,“这种屋子我没住过,还蛮有趣的。”   “呃……”   “那个地主家,屋子再好也不可能比我家好啊,所以没所谓啦。”   这种话从明显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一身价值不菲的小袖和服,不管手指还是脚掌的肌肤都雪白细嫩的少年嘴里说出来,就格外地有说服力。   而咒灵操使也配合地做出了‘抱歉啊,这孩子就是这么任性’的表情。   被顺利说服的弥平只好带着点不安的表情,背上农具和柴架出门干活去,留下女儿阿菊招待两位有些奇怪的客人。   虽然仍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的样子,但昨晚的鱼汤和早餐浓稠的杂粮粥给小姑娘增加了不少营养,今天她总算能从木板上爬起身,像模像样地收拾屋子,哪怕只是整整干草,清洗一下使用过的锅子和碗筷这种程度的家务。   不过无论是夏油杰还是作为小少爷长大的五条,都不是那种能看着五六岁的病弱孩子在面前干活而自己无动于衷的类型,因此少年很快抢过了阿菊手里的家务,至于诅咒师,则表示要去附近采点野菜。   “总得准备午饭嘛。”假和尚振振有词地解释。   “……先说好,供品我不吃。”死人身上拿来的东西恕他拒绝。   “就算我想,也得遇到才行,据说这里离城镇很近,并不是经常有盗匪光顾的地方哦?”诅咒师笑眯眯地说道。   “你的肚子现在不饿了?”   “哎呀,都有大餐在面前,谁会在乎一点小点心呢?”夏油杰饱含深意地把手指向天空。   这次是五条不吭声了。   身为六眼,他自然在进村之前就看到了盘踞在这座村庄上空的巨大虚影——毫无疑问,那是诅咒,并且是快要接近特级的诅咒。   但此刻的诅咒仍还处于蒙昧的咒胎状态,甚至因为和现世离得太远,导致身为咒术师的他都暂时无法触碰到实体。   这个村子明明看上去十分平静,又远离战场,为何会诞生那样的诅咒?   年幼的咒术师和诅咒师对视了一眼,勉强还算有点默契地不再去询问对方的打算,夏油杰从容地拿着从弥平家借来的竹箩出了门,而五条选择留在村里打听一下内情。   忙着收拾屋子的阿菊并未听到两人的对话,等她回过身,门口就只剩下拿着锅子朝外面泼水的五条了,“那个,让公子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不要用那种叫法,你又不是我家里的帮佣。”少年若无其事地把洗干净的陶锅挂回从屋梁垂下的树枝上,“直接叫我悟就好了。”   “好的,阿悟。”阿菊开心地说道,“今天天气很好,又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来玩球吧?”   这种显然是小姑娘才感兴趣的游戏五条并没有兴趣,但他也不好让比自己还年幼的阿菊失望,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贫民的家里当然不可能有彩线制作的精巧线球,那只是用花汁染色的草球罢了,但阿菊依然十分珍惜,拍打的时候还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我家后面的草丛里,停着三只鹅~”   “好好吃~好好吃~吃到了松软漂亮的红豆饭~”   “山神家的小公子~来我家借宿~”   “没剪头发的法师大人~烤鱼香到大家都来看~”   “天上的娘亲~什么时候变成彩虹~”   “落下来吧~回到家里~探望我和爹爹~”   小姑娘哼着的歌谣随意又散漫,根本不成曲调,显然她只是随便唱着玩罢了,但原本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听着的少年却渐渐聚精会神起来。   “阿菊。”   “嗯?啊,阿悟也要玩吗?现在就换你哦。”   “不,你刚才说,家里后面的草丛里有什么?”   “嗯……三只鹅?”她眨巴着眼睛这样说道。   五条悟就算不转身,也能确定屋后的草丛里只有三只蝇头,鹅这种东西,哪里是这些贫户们能饲养的家禽。   “谁告诉你,那是鹅的?”   “……爹爹?”阿菊仍然一脸困惑。   “那么,阿菊,天上的,是什么?”少年指向了天空。   “是娘亲哦。”小姑娘温柔地笑起来,“去年发大水的时候娘亲走了,爹爹说是去了天上,所以那个就是娘亲吧?”   五条悟走过去,在极近的地方仔细地打量少女,如果她真是咒术师的话,六眼是不可能不察觉的,最终少年确定,她只是能够‘看得到’而已。   咒力微弱,也不具备术式。   某种意义上算是相当糟糕的天赋。   “你爹爹没有说过,不要随便把看到的东西告诉别人吗?”   “没有耶,爹爹只说让阿菊不要说假话就好,虽然别人可能不会信,但是菩萨会看着的,一直都做个不说假话的乖孩子的话,菩萨就会保佑阿菊了。”   “……不说出来的话,也不算撒谎吧?”   “但是,知道的事情假装不知道,也是骗人啊。”小姑娘摇摇头,“我要做个乖孩子。”她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来,“然后,让菩萨把保佑让给爹爹。”   “因为阿菊的身体不好,一直都麻烦爹爹照顾我……爹爹总是太辛苦了。”   “这样啊。”五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菊的脑袋。   “阿悟,不要摸我的头啦,你也没有比我大很多。”   “我七岁半了哦。”小少爷很是自豪地挺起胸膛,“等到冬天就是八岁了。”   “……我九岁耶。”   看着比自己矮了足足两个头的小姑娘,五条悟一脸不肯相信。   “骗人!”   “才没有,阿菊从来不说假话!所以我是姐姐。”   “你比我矮这么多!”   “那也是姐姐。”虽然这么说,但小姑娘也没有真的要让小少爷那么叫的意思,单纯赢过之后就满足的她开开心心地继续拍起了球,唱起刚才那首荒腔走板的童谣。   不少村人陆陆续续开始外出干活,路过两个孩子的时候还朝他们友善地打招呼。   少年看了一眼天空的虚影,了然地吐气。   “……水灾啊,那么,不是龙,就是蛇了,会孵化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呢……”   对村落上空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人们,谈笑着走向田地,而旁边的阿菊仍在拍打着草球,眼前所见的景象是如此安详平静。   “我家后面的草丛里,停着三只鹅~”   “好好吃~好好吃~吃到了松软漂亮的红豆饭~”   “山神家的小公子~来我家借宿~”   --------------------   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来自日本民间故事,若雉鸡不鸣叫,不过百度查不到,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月光条例,里面有讲到这个民谣。 第7章 六   中午时分,诅咒师便带着一竹箩的野菜和几只兔子回来了,因为姑且得维持一下作为法师的身份,所以五条只好用遗憾的眼光看着咒灵操使把那些兔子拿去地主家换了点黍米。   这时候的僧人和贵人们都忌讳着杀生,于是能吃到的肉食便只有鱼类和一些海产,而这座村庄远离海岸,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旁边的大河。   煮饭的时候被小少爷怨念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咒灵操使只好无奈地对他开口。   “想吃肉的话,能麻烦悟自己去抓鱼吗?毕竟我不方便下水。”   仅存的一只咒灵必须留在体内,用以产生一定程度的咒力,派出去的话,体内的咒力很快就会变得不足,然后渐渐陷入无法动弹的困境,夏油杰可不想知道咒力消耗干净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傍晚没什么人还行,白天离村子太近会被看见,到时候又得大呼小叫。”少年忿忿不平地说道,“总不能为了抓鱼而布帐吧?”   “……为什么不行?”诅咒师一脸惊讶,“又没人会为这个说教你。”   不如说,五条悟竟然会觉得不能为了抓鱼而布帐这件事反而令夏油杰更加惊讶,当年时常要求自己用咒灵去排队抢甜点的到底是谁啊?   被提醒了的少年恍然大悟,“对哦!烂橘子们现在管不到我啊!”没等诅咒师继续发话,他二话不说地跳起来冲出了门,只留下看着饭锅的夏油杰和在旁边眼巴巴等饭做好的阿菊。   “法师大人,今天也有鱼吗?”小姑娘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有听没有懂,但不妨碍她迅速理解到待会的午餐也会相当丰盛的事实。   “嘛……应该。”诅咒师轻巧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说起来,阿菊能够看到天上的东西吗?”   “嗯,看得到,爹爹说那是被大水带走的人,但阿悟说不是,还叫我不要一直盯着看。”小姑娘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法师大人和阿悟也都看得到吗?连屋子后面的鹅也看得到?”   咒灵操使没有再用面对猴子时才会摆出的营业表情,而是伸手摸了摸阿菊的头。   “阿悟说得没错,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也不要一直盯着。”   “但……但是,爹爹说不可以撒谎……”   “确实,诚实的好孩子菩萨会喜欢,但是,只有菩萨才会不介意被人一直盯着看哦?阿菊你想,要是路过一个不认识的家伙,盯着你看个没完的话,会叫人害怕吧?”   “啊……确实吓人。”小姑娘乖巧地点头。   “那些东西,大多长得和人不一样,样貌与众不同的人也讨厌被人盯着吧?它们忌讳人的眼睛,虽然阿菊小小矮矮的不太起眼,但要是一直盯着看个没完,马上就会被它们注意到的。”   “是这样啊!”小姑娘说道,“所以之前我生病,真的是因为坏家伙们在趁我睡觉的时候吹冷风吗?”   “……阿菊有看到吗?”   “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有看到不是爹爹的腿,还好多,但是我很困,就继续睡了。”   “后来呢?”难道是有咒术师来祓除过?   “后来,天上传来一声很大的饱嗝声,然后就都不见了。”   咒灵操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竟然还能互相吞食?天上的东西难道比较接近守护神?古代的时候因为信仰与民众普遍迷信的缘故,倒也确实出现过会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信众祈祷的咒灵。   不过,这种咒灵收取的代价往往十分高昂。   需要供上生贄。   “阿菊。”他压低了声音,“这个村子里,有送人去侍奉神明的事情吗?”   “……那是什么?去当巫女或者神官吗?村里没有神社耶。”   “那么,这里的河神有娶过新娘吗?”   “以前好像有过,但是明明送了新娘子过去,结果还是发了大水,所以大家都说可能河神大人不喜欢新娘,就没有再送过了。”   “这样啊。”   收取了供奉,就不再是水的祸患,而是水神,即便行的是恶事,仍会被视为神明,就像是大祸津日神和疱疮神。   五条没多久便提着草绳回来,数条肥美的白鱼被他背在身后,衣衫上沾了不少水渍与脱落的鳞片,让诅咒师看得直皱眉。   “是大丰收哦!”少年眼睛亮晶晶地掀开了门帘。   “阿悟好厉害!”小姑娘极为捧场地冲过去,绕着年幼的咒术师不停打转,让五条得意洋洋地揉了揉鼻子,把草绳递到夏油杰面前显摆。“今天也烤鱼吧!”   “……鱼倒是没问题。”咒灵操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但是悟,衣服你是打算自己洗吗?”   少年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看看身上再看看面前的诅咒师,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对不起啦,但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每次都只有闯完祸等人收拾善后的时候才会装可爱!   在肚子里腹诽了一顿之后,夏油杰还是板着脸把鱼拿去收拾,并没有注意身后年幼的咒术师若有所思的表情。   会给任务目标煮饭,找鞋子,暖床外加洗衣服的杀手,您还能更离谱一点吗?这到底是杀手还是来报恩的狐狸啊???   竟然还觉得自己的伪装没问题,这个诅咒师的脑子是真的不行。   “阿悟,怎么了?笑得好奇怪。”   少年冲她咧咧嘴,“那个啊……”他凑到小姑娘耳边小声地低估,“发现了一只笨狐狸。”   阿菊茫然地左看右看,“没有啊?在哪里?”   “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   “咦——好狡猾哦,我也想看。”   “不行。”少年摸了摸下巴,“还没抓到,等抓到了让你看一眼吧。”   “阿悟,意外地小气呢。”小姑娘撇撇嘴,“连摸一下也不行吗?”   “嗯……因为我很喜欢,所以不行,不过要是他愿意的话,大概能稍稍摸一下。”   “……他?”阿菊睁大了眼睛,也凑到五条耳边小声说话,“是,是会变人的狐狸吗?”   少年点了点头。   没错,还会装成假和尚的样子呢。   也不知道小姑娘脑补了什么,总之她开始眼睛亮晶晶地期待起来了。   大部分妇女都会在中午的时候去给田地里的男人们送饭,弥平家因为阿菊过于年幼,都是父亲的他自己的回来吃,但今天负责煮东西的是借住的法师,所以阿菊很懂事地询问自己能不能去送饭。由于身体不好的缘故,她的家务做得一直不怎么样,九岁了还不能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承担煮饭的工作,所以小姑娘格外期待着,自己能给父亲稍稍帮点忙。   “既然阿菊想去,那就去吧。”诅咒师丝毫没有阻止她的的意思,还把烤鱼用芭蕉叶和草绳仔细包好,“汤锅提得动吗?”   “嗯!阿菊,吃饱了,很有力气!”   本来五条想说他也一起去,却被小姑娘连连摇头拒绝,表示不能连这点小事也让客人帮忙。   于是少年只好和诅咒师一起在村口目送小姑娘走向田地,等阿菊的背影变得十分细小之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昨天明明还对阿菊和弥平都一副糊弄过去就好的样子,为什么今天突然对阿菊亲切起来了?”甚至都没摆出那副骗子僧侣的营业用笑容。   “啊,那个啊。”咒灵操使似乎并没有要隐瞒的打算,“之前只是以为阿菊也是猴子罢了,是我不好,竟然对同胞那么失礼。”   “……同胞?”   “对,虽然没有血缘相系,甚至昨日之前还是陌生人,但只要是同样拥有咒力的人,那么大家就都是同胞和家人哦?毕竟我们这样的存在,万人之中也未必有一人。”   “哈?”这是什么奇葩理论?果然这家伙脑子有问题。   “我对悟也是这样看得哦?之前也说过,我不是杀手了吧?”   哦,为莫名其妙的善意做出的解释就是这个吗?年幼的咒术师勾起嘴角,他可不会如此轻易上当。   “因为有咒力就可以变成被你关心的家人?你是不是想说还会对家人有求必应?”   “……那倒没有。”诅咒师淡淡地转过脸,看向阿菊离开的方向,“人总是会有所偏爱嘛,我自然也逃不过这个定律。”   “所以你说要送我回家是真的?”   “这个我没撒谎哦?现在也还是要送你回去。”   少年用那双空色的眼瞳笔直地看着他,只是表情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与疏离,甚至还带着点微末的笑意。“你——认识我吧?”   “……五条的六眼,在咒术界可是无人不晓喔?”咒灵操使神色从容地说道。   年幼的咒术师轻轻笑出了声,那是带着点孩童特有的淘气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跟我很熟的样子,但是,既然很熟的话,不可能不知道撒谎对我没用的吧?心跳,眼神,声音,热度,气息,肌肉的颤动……”   “善意和恶意,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厌倦与烦躁,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是没法藏起来的喔?”   “‘我被叫做六眼这件事’既然会让你这么生气,就不要特地说出来让自己难受嘛!虽然我其实也没有很介意被这样叫啦。”   咒灵操使整个都僵硬住了。   “我看起来像傻瓜吗?压根不会有对目标在意到这种程度的杀手啦,所以——你绝对认识我吧?我们关系很好吗?是朋友?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是咒术还是术式的效果?”   “……为什么会觉得是你的记忆被更改了?”   “因为你是诅咒师吧?哎呀,想想能和诅咒师交朋友还挺帅的,是我会干的事情。”少年点点头,“给你灌输记忆压根没用吧?虚拟的记忆再怎么细致,也不可能让人知道原本不知道的东西啊!你对付我的时候太熟练了,就好像以前没少干过一样,其他的诅咒师要有这个本事,早就砍掉我的头了。”   其实那个无防备的态度才是重点,但这件事少年并不打算说出来。   “别开玩笑,就算是我,没有天逆鉾也不可能突破你的无下限……”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的咒灵操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瞪着面前满脸坏笑的五条悟。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咒具存在啊……”少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夏油杰,“我被砍到了?开着术式的时候?”   诅咒师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要这么生气啦,现在我不是很精神嘛!”   “……你啊…”   他高高兴兴地跳过去抱住对方的腰,然后满意地看到咒灵操使一脸头痛却丝毫没有拒绝的样子。这一次,五条悟没有开启无下限,温热的体温从布料之下传递出来,完全看不出面前这个家伙不久之前连心脏和大脑都没有。   他是为什么变成那样的?自己遗失的是记忆,他遗失的东西肯定更多吧?来的时候甚至遍体鳞伤,即便都那个样子了,也还要来找自己。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年幼的挚友抱了起来,就像他曾经抱起美美子和菜菜子那样,让五条坐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少年一点不怕生地伸手搂住了夏油杰的脖子,笑嘻嘻地凑过去,用脑袋蹭蹭对方的脸,以往只要他那么做,母亲偶尔发出的微薄怒气就会立刻消散。   “那个咒具长什么样?”   “大概像是短刀,又像是被拆下来的矛尖吧,具体的样式下回画给你看,这个时代搞不好也会有,如果看到有谁拿出那个东西,绝对不要靠近。”   “哦哦。”意外地非常爱操心的性格呢,五条想,既然是个温柔的笨蛋,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诅咒师的?不管怎么看这个词都仿佛是离他很远的样子。   算了,这些暂时不重要。   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   “好,现在,把名字告诉我!”   “……”夏油杰挑眉看着他。   “又不是我故意忘记的!但现在就是不记得了嘛!难道要我叫你‘喂’吗?”   “唔……”咒灵操使沉吟了一会儿,末了,他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下,微笑着回答,“答案是……不告诉你。”   “哈啊???”   “有时候不是猜中了谜底就会有奖励喔?悟。”   “你不是吧???赖账?????”年幼的咒术师一脸的不敢置信。“你好意思吗??”对一个八岁都不到的小孩子???   “嗯,不服气的话,就努力自己想起来如何?”夏油杰笑得眉眼弯弯,同时心里腹诽,这种不存在的记忆能想起来老子跟你姓!   “可恶!我绝对要想起来!!”五条悟气到脸都鼓起来了,咬牙切齿地指着诅咒师,“因为现在没法叫名字,所以,你就是狐狸了!”   反正起的假名也是狐狸变的僧侣。   “可以啊。”咒灵操使一点不生气,并且恶趣味地觉得年幼的挚友逗弄起来比长大之后还可爱,毕竟那个一米九的王八蛋输不起的时候也经常赖账还直接上演全武行。   而小孩子的五条悟虽然在臂弯里气到又踹又打,却完全不痛,就像小猫咪的猫拳一样好玩。   一点不害臊地哈哈笑着欺负小孩子的法师大人,和发觉自己的拳脚根本是无效攻击后改去拉扯对方头发与脸颊的小少爷,总算在听到不少村人的呼喊声后停下两人极为幼稚的举动,扭头去看嘈杂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桥!桥又被冲走了!!”有谁这样呼喊着。   两人对视了一眼。   “那座超破烂的木桥啊,被冲走也不奇怪吧?做的那么烂。”   “毕竟是春天嘛,而且修桥可是很花钱的。”诅咒师无奈地耸耸肩,“看来,在桥修好之前,暂时没法离开村子了呢。”   “不能绕路吗?”   “去城里的话得绕很远很远哦?这里的旅行有多危险你也见识过了。”   “啧。”   “反正还得等‘这个’家伙孵化出来,也不必那么急啦。”夏油杰看向天空中的虚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东西的轮廓,似乎正在变得清晰。   “……对哦,你的术式需要咒灵……你现在的身体也需要咒灵……”五条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十分慎重地对诅咒师开了口,“放心吧,狐狸,我会努力多打点咒灵来养你的。”   咒灵操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他忍耐着嘴角的抽搐说道。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五条悟你说话气人的本事根本没变过啊!   --------------------   是小悟掀马甲的场合。虽然教主大人其实压根没怎么掩饰。   然而,猜中没奖。   就超气。 第8章 七   本该傍晚才回来的弥平在下午就和听闻了消息的村人们一起从田地里跑了回来,然后在地主老爷的指挥下提起锹和锄,围绕在原本桥梁的一端开始辛苦地挖掘。   事不关己的诅咒师和小少爷揣着袖子在旁边看了会热闹。   “要把河水截流吗?”少年好奇的看着村民们手里的木质和石制的农具,“工具这么简陋真的没问题?”   “不会完全截流,把需要立柱子的地方围出来而已,这条河流太宽阔了。”诅咒师这样说道,“即便如此也得花费不少时间,希望不要耽误田里的工作就好了。”   “耽误了会怎么样?”   “会影响收成,到秋收的时候无法给大名缴纳足额的收成,问题就大了。”   “那为什么还要花费人力修桥?”   “因为没桥就无法去对面的山林寻找食物和柴火,田地里的产出大部分是大名和地主的,肚子和寒冷却是他们自己的。”   “我记得村子是有公田的吧?”   “不够吃,最多饿不死人而已,还有柴火的问题,始终在村子附近砍伐的话,很快就会砍完了,河岸这一边大多是农田,树木很少。”   回想一番弥平他们的晚餐,少年撇撇嘴,“我的术式只擅长破坏……”   “悟想帮忙吗?”   “只看着才奇怪吧?我们现在住在这里耶。”   “那么,晚上你多抓一点鱼出来给大家吧,应该会很受欢迎,田野里能弄到的猎物很有限,我也不是天天能遇上兔子的。”   “只要这样就好了?”   “没错,暂时只要这样就好了。”   “什么嘛,你这家伙还是能提正经建议的嘛,还以为你会说出把地主干掉之类的话……”   “我有想过哦?但是悟会不高兴吧?而且也需要照顾一下阿菊的感受,所以虽然猴子们很烦人,我也努力忍耐下来了。”   少年用一种嫌弃的目光看着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满是恶意的言语的诅咒师。   “说实话,光听到你那么说,我就烦到想打人了。”   “是吗?哎呀,明明想着要好好忍耐的,结果还是让悟不高兴了,真抱歉啊。”虽然这样说着,咒灵操使的笑意盈盈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致歉的意思。   “这个假笑也超讨厌的。”   “……悟,你的要求是不是越来越多了?而且不让笑的话,难道要我哭吗?装哭这种事情我可没做过啊。”   “普通的表情不就好了吗?或者就摆出你心里真心想要摆的脸。”   “倒也不是做不到。”诅咒师确实没再装出那副轻飘飘的和善样子,但他脸上显露出来的,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更接近肉食动物的狰狞杀意,“可是这种,会吓到人吧?”   “算了,你还是假笑吧。”只一眼,五条悟就能确定,这只狐狸确实已经是个没药可救的糟糕诅咒师了,无论原本的他有多么温柔和笨拙,这件事也无法再被改变。   少年失去了向对方询问两人过往经历的兴致。   无论那是多么美好的东西,显然,它没能成为拉住狐狸的可靠绳索,追忆已经失落的东西毫无意义,还不如想想等回去之后要怎么办。   他不想杀掉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朋友,但是,也没法坐视对方继续当个诅咒师害人。   小少爷的思绪迅速跳到了圈养,圈养和圈养上,是用术式,咒具,还是定束缚好呢?考虑到自由度的话……果然还是束缚更好吧?只要不让他随意杀人就好了。   并不知道年幼挚友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鬼东西的夏油杰只是熟练地把人拎起来,架在手臂上往弥平家走,接下来的数日,他们成功地伪装成一对脾气怪异的主仆,虽然有去和地主打招呼,但最终还是坚持住在贫民家里。   但因为五条天天跑河里抓鱼分送给村人的行为大大增加了人们对他的好感,所以村民们也就笑着接纳了他的奇妙行为,只觉得是小公子淘气爱玩。   等到桥梁终于重新修好的那一日,天空中的巨物也终于发出了降生的第一声啼哭。   那时候,正围在火堆边吃饭的四人,阿菊第一个抬起了头。   “爹爹,是钟声耶!”   “……咦?村里的钟没响啊?”弥平一脸茫然地看着女儿。   “不是村里的,有点,有点像是以前娘亲带我去镇上的时候,小寺里的钟声。”   “但是镇子离这里很远啊?那个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吧……”   其实也同样听到了钟声的咒灵操使和五条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   “唉?法师大人?小公子?”   “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少年这样说道。   “……是恶灵要来的征兆,村子的守护神在示警。”做出一副威严的僧侣样貌对夏油杰而言算是熟练工作了,所以他从容得很,“我会和小公子一起去看看,村子里有没有人居住的破屋吗?恶灵可能会率先盘踞在那里。”   “啊啊,西北方就有一栋,在村子的最边上,那家的人……去年水灾的时候都被卷走了,只留一下一个孩子,被地主家收去当了小仆,所以已经没人住了。”弥平带着些惆怅这样说道,“这座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被洪水卷过人……”   “嗯,难怪会有恶灵来访,我们会把它赶走的,但施法的时候很危险,可能会耗费一些时间,期间凡人不可靠近,如果弥平有空的话,也帮我转告村里的人。”   “哦哦,好的,我知道了。”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户搂紧了自己的女儿,在门口为法师和他服侍的小主人鞠躬送别,“伯藏大人您和小公子也务必保重,饭都给您留着!请早点回来吃!”   两人一直走出很远,依然能看到伫立在草庐门口,担忧地望着他们的父女俩。   “……就算是猴子,也不是每一只都很讨厌吧?”少年这样说道。   但是狐狸僧侣只是冲他露出一个空虚的微笑。   “谁知道呢。”   向着村落边缘行走的他们,很快与几名穿着时代剧里那种差役制服的男子,以及几名引路的村人相遇,领头的村民很是熟络地跟诅咒师打招呼。   “啊,是法师大人!带小公子出来散步吗?”   “……稍稍感受到了邪祟的气息,所以要去那边的空屋驱邪。”假和尚笑着回答,看到村民们因为他的回话惊慌失措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几分。   “竟,竟有此事……幸好有法师大人在此。”搭话的村民忍不住用衣角擦了擦额头被吓出来的冷汗,“可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吗?怎么连小公子也……”   “恶灵害怕高贵之人,所以小公子是去替我掠阵的。”骗人水准大概是满级的□□教主大人面不改色地胡诌起来,对身后五条悟越来越下垮的嘴角视而不见。   “喔喔!不愧是小公子,真厉害啊!”大家这样称赞到,但被夸赞的小少爷却是一副脸色冷淡,生人勿近的模样,导致他们也不敢起哄得太严重,只好重新把脸孔转回法师大人那边。   “说起来,特地叫差役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咒灵操使瞄了一眼跟在村人后面,满脸看热闹神态的差役们。   “哦,也没什么大事,之前地主家里闹过贼,现在似乎是有了线索,要把人抓捕起来。”   “……贼?”   “也就是丢了几把红豆的小事……”村人原本摸着头发,想说只是关起来训斥一顿的小罪,但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不自然地把话咽下后,和诅咒师匆匆告别,带着差役们离开了。   “丢了一把红豆,需要叫差役吗?”等他们走远,少年才皱着眉头这样询问咒灵操使。   “多半是要借机找什么人的麻烦吧,但是只敢偷吃的,还区区几把,大概只是个胆子很小的孩子或者饿过头了的穷人……”夏油杰轻轻冷笑了一下,“唯一值得人惦念的,也只有性命了。”   “……生贄?”少年睁大了眼睛。   “没错,所以若是不希望事情有变,赶紧把‘那东西’祓除了吧。”咒灵操使叹了口气,“得到了祭品,还不知道它会变得多难缠呢。”   到达破屋,在那里布下帐后,夏油杰和五条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天际缓缓把脑袋伸向两人的巨大白蛇。   “竟然是蛇吗?我还以为起码会是蛟龙。”作为水神来说,蛇的恶意未免太大了。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难怪会是个水患格外严重的村子。   “大概是献上太多生贄了吧。”咒灵操使漫不经心地拉起袖子,“不知不觉中,胃口就被养大了,从蛟堕落为更贪婪的蛇类,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你没问题吗,狐狸?”虽然是他动的手,但少年并没有要认错的意思,只是为目前暂时没有足够的咒灵防身的诅咒师稍稍担忧了片刻。   然后,他就看到对方点点,“确实,没有武器很麻烦呢,这体型也太大了。”夏油杰若无其事地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把它从肩膀上拔下来,化作一柄骨质的长矛。   五条悟差点看得愣住。   “你干什么呢!笨蛋!”   “嗯?啊,没问题的,悟。”咒灵操使这样说着,又重新捏出了一只手,“咒术师的身体是做咒具的好材料喔?而且这个术式确实很好用,我甚至可以做一个分身出来,到时候放回去就好了。”   但少年并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脸色还变得相当难看。   “把手给我放回去,那东西交给我。”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向白蛇冲过去,一身满溢的杀气,表情比之前看到夏油杰杀人的时候还要可怕很多。   咒灵操使有些无奈地看着少年的背影,露出苦笑。   “确实有稍稍滥用的嫌疑,但只是我自己的身体而已吧,何必真心生气到这个地步啊……悟。”   虽然这样说着,但诅咒师还是把刚刚做出来的骨矛重新按回手臂中,然后游刃有余地对上因蛇头正被上蹿下跳的少年痛击而横扫过来的巨大蛇尾。   鳞片碎裂,血肉被殴打的声音,以及,蛇类凄厉的嘶鸣声,这些全部都被牢牢封在了漆黑有如夜晚降临的,帐的内侧,一丝一毫也没有泄露出来。   而相隔不过咫尺,日光遍洒的村落中,村人们聚集在地主家的院子里。   “桥修好了吧。”捏着长长的烟杆,衣衫在一干人中最为整洁,也没有补丁的老爷这样说道。   “是的,但是……工匠说,春汛的水流太急,那之后还有夏天的洪水,不能保证一定能坚持一年。”负责领着人们干活的,村里最能干的男人回答。   “从去年到今年,已经修了两回桥了。”老爷吧嗒抽了口烟,“我家可没有金矿,就算是地主,也受不了年年这么修桥。”   “埋人柱吧。”他说,“上一次,埋了人柱的桥,整整十年都没有坏呢。”   “……那么,是要选谁呢?”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这样说道。   “当然是罪人了。”地主理所当然地回答。   许多村人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村里的大家都是老实守法的好人,并没有谁犯下过错呀?”老人似乎是想要劝说一下地主。 “哼,半个月前,我家里可是遭了贼的。”老爷不高兴地说道,“虽然只是两把红豆,还不够仆人的一碗饭,但偷就是偷。”   老人的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   “是谁!”他高声问道。“是谁做的!”   村人们左看右看,都瑟缩着不想答话。   “我可是把差役都叫来了,若是没有人承认,就随便找个欠我钱还不上的人拉走……”老爷毫不心急,慢悠悠地用烟杆敲了敲身下的小桌。   “……那个,我听到了。”有人这样小声地说道。“弥平的女儿,玩球的时候唱了歌。”   “说她吃了红豆饭。”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第二个人就变得容易许多。   “这个我知道,半月之前,阿菊得了重病,躺在门板上起不来,连饭都吃不下去,弥平急得到处求人帮忙……说他女儿快死了,就想吃口红豆饭。”   但村里的大家都是穷人,平时全靠野菜和米糠过活,能吃上黍米都算难得,谁家有多余的红豆来借人煮饭呢。   没有人借给他红豆,但阿菊却吃到了饭。   犯人是谁,已经非常清楚了。   老爷挥挥手,让差役们和村人们去把弥平,以及他的女儿一同带来。   一无所知的穷苦佃农抱着小女儿,在地主面前诚恐诚惶地跪下,乖顺地低下他们的头颅,等待着面前的老爷发话。   然而地主并没有对身为父亲和家里主人的他说话,而是和颜悦色询问了一脸懵懂的小姑娘。   “阿菊,半个月前,你是不是吃了一碗红豆饭?”   少女天真无邪地点了头,清脆的童声在院子里回响。   “嗯,是非常好吃的红豆饭,所以阿菊的病才好了!”   “……弥平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老实的男人在地上瑟瑟发抖了很久,才艰难地抬起头,“老,老爷,阿菊她并不知道这是偷来的红豆……”   地主点点头,“当然了,阿菊是好孩子嘛,没有谁会责怪她。”   众人都默默地捂住了嘴巴,人的声音,似乎从这个院子里褪去了。差役们拿起锁链,套在弥平的身上,毫不留情地把他拽了起来。   “……爹爹?”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姑娘,慌张地扑住父亲。   “阿菊,不要担心,回家去等着,爹爹很快就回来了……”他徒劳地想要安慰女儿,但差役们并不给出哪怕一刻别离的时间,拽着他走出了院子,孩童的力气如何能与大人相比呢?跌落在地的阿菊哭出了声,“爹爹!!”但她甚至顾不上哭,急忙爬起来,试图跟上带走父亲的差役。   村人们安静地让开了道路,甚至也有些弥平家的邻居跟了上去,但他们也只是默默看着,看着差役们把弥平一路拖到桥下,早已准备好的坑洞里。   阿菊想要跳下河去,但附近的村妇牢牢拉住了她。   “爹爹!!爹爹!”   少女哭喊的声音如同泣血一般,一直响彻在河流的上方,负责掩埋的村民只好用布条塞住耳朵,才能顺利地把那个坑洞填平,把阻挡水流的堤坝掀开。   等到大桥的周围恢复平时的模样,已经到了天黑,人们掩着耳朵,目不斜视地走回村落,而路过还在桥梁上,冲着父亲被活埋的地方哭泣的少女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用衣袖遮挡住脸孔。   最后,夜幕之中,只剩下阿菊一人,在桥上哀泣。   诅咒师和五条悟好不容易联手制服了那条突然半途变强的大蛇,从帐里出来的时候,便听到了远处的哀泣声,他们一边向着桥的方向跑去,一边抓住了一个既盖住脸,又塞着耳朵,鬼鬼祟祟从身边经过的村民。   “发生了什么事!那是阿菊的声音吧!”   村人苦着脸,一开始并不想说,最后还是在诅咒师变得可怕起来的表情下吐露了实话。   “弥平被选作镇桥的人柱了……真是可怜,不过偷了把红豆而已……”   大蛇突然变强了原因找到了,但谁也没有为此高兴。   他们赶到桥边,拦下即将跳入河中的小姑娘,把她带回家里,代替死去了的弥平照看着她,但从那日期,阿菊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仍然能听到五条悟和夏油杰说的话,会乖巧的吃饭,会安静地入睡,会认真的做家务,也没有再试图跳进河里,只是每日站在桥边,望着河水发呆。而不管少年怎么逗弄她,吓唬她,也无法让阿菊从嘴巴里吐出哪怕一个音节来。   又一个日光遍照的白日,去村口的大桥带阿菊回家吃饭,却发现小姑娘不在那里之后,少年毫不犹豫地飞奔回家。   “不见了?”   “可能是跑出村了……水下只有弥平在。”少年睁着那双能看透世间一切真实的眼瞳,无悲无喜地说道,“我去东边,你去西边,小孩子跑不远。”   “……找到我会发信号叫你的。”咒灵操使这样回答,然后与少年一同跨出门去。   东边是出村的大路与漫漫山野,确实六眼更方便寻找,而村子西边是一片广阔的芦苇原,柴火不够的时候,妇人们会去摘取芦苇,村里的猎人也时常去原野上寻觅兔子和雉鸡。   诅咒师在遥远的原野上,看到了孤独地望着远处正在行猎的猎人的少女。   那个猎人,从背影看的时候,有点像是弥平。   就此安下心来的夏油杰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阿菊。   这时候,远处的草丛里,响起了雉鸡的叫声,老练的猎人回过身来,拉起弓弦把箭射了出去,那是多么出色漂亮的一箭,连诅咒师都看到了在刹那间被贯穿的雉鸡。   射完箭的猎人,这才注意到了在不远处的少女。   “阿菊?怎么在这里?你平时不都在河边吗?”   她没有回答猎人的问话,也没有咒灵操使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向那只死去的猎物,温柔地将它抱在怀里。   少女沙哑的声音,再度流淌了出来。   “雉鸡呀,若是你不叫的话,就不会死了。”   “就像我若是不唱歌,也不说真话的话,爹爹也不会死去……”   她悲戚的话语让猎人再度想起那日,在河面上来回飘荡的哭声,于是他连箭和猎物都放弃了,用手捂住脸孔匆匆逃走。   只留下黑发的诅咒师,无声地走到阿菊身后。   抬起头来的小姑娘,看着每日都温柔待她的和尚大人,面孔变得冰冷而可怖,就像是在寺庙里,从高处俯视而下的神像那样。   “……法师大人,我做了诚实的孩子……菩萨确实保佑了我,可是,我想要菩萨保佑爹爹……”   “这是不可以的吗?法师大人……”   “不。”他说,“这是可以的。”   “阿菊,你做的很好,没有任何过错,所以,我要代替菩萨褒奖你。”   咒灵操使这样说道,于是少女看到了,巨大无比的白蛇从法师的身后升起,在天空中盘绕成旋涡的形状。   而地平线的另一头,雪白发色的少年疾奔而来。   “停下!狐狸!!!”   他看起来既怒又惊,向两人不断呼喊着什么。   以往总是对小公子言听计从的法师大人,这一次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那样,伸出手来,从白蛇的身上抽出一条漆黑的线。   慢慢地,慢慢地,按在阿菊干裂的嘴唇上,按在小姑娘被挠得满是血痂的喉咙上,按在她碎裂的舌头上。   “从现在开始,阿菊。”他说,“你说出口的话语,就是神明的话语。”   “一切都会变成真的,无论是让大地陷落也好,让河水倒灌也好,亦或者让天上坠落雷霆和业火,只要你张开嘴巴,说出话来。”   “就都会变成现实。”   “我把这术式给予你,也把这东西的咒力给你。”   “仅限今日,你开口的第一句话,任何事都可以做到。”   诅咒师蹲下身,温柔地抚摸少女的头颅,然后把她推向村庄的方向。   “去裁决吧,阿菊。”   总算看清楚他干了什么,气喘吁吁地来到两人面前的少年,瞪着空色的眼瞳恼怒地看着夏油杰,“吓死人了!臭狐狸!我还以为你要把那个村子整个打平呢!”   “……有差别吗?”诅咒师这样回答。   五条悟没有阻拦跌跌撞撞地走向村庄的阿菊,任由她与自己擦肩而过,少年始终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凝视他的友人。   他理解了为何狐狸会变成诅咒师的原因。   无论邻人的笑脸有多么真诚,哪怕是如此平和宁静的村庄,那些细小的善意也无法抵过重要之人的死亡吧?   哪怕整个国家都是善人,但只要他们在脑袋里有过区区片刻的,咒骂他人,希望他人去死的念头,诅咒依然会诞生。   咒术师看到了诅咒,诅咒当然也看到了他们,即便不战斗,相较于无知无觉的普通人,能够看见诅咒的人,永远都会第一个死。   狐狸曾是个温柔笨拙的家伙,所以一开始,肯定只是咒术师而已。   但他的伙伴在哪里?他的家人在哪里?   站在狐狸面前的,除开自己之外,别无他物。   谁都救不到,谁也没有救到。   身为五条的六眼,无数次从杀手的截杀中生还的悟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能够拯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他无法指望父母,无法指望家族,甚至也不能指望所谓的同伴。   不强的话就会死。   所以他变得强大了,但是,少年从头到尾只考虑过自己的生死,即便强大到可以傲视整个咒术界,他也从未觉得,自己能够把他人的生命肩负在脊背上。   那个份量实其实是意外沉重的,沉重到凡人无法背负。   连他也没有考虑过的事情,笨狐狸却试图把它背起来。   理所当然地,根本做不到的他,坏掉了。   “那,狐狸。”少年开了口,“来打赌吧?”   “哈?”咒灵操使看着年幼的咒术师,一脸他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的表情。   “来打赌吧,狐狸,如果,如果阿菊没有伤人的话。”他说道,“那么,起码再送我回去之前,你不能随便杀人。”   再相信一次吧?狐狸,相信人类的温柔与坚强。   “……这种赌约,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夏油杰勾起嘴角,露出冷淡的笑。   “嗯,如果你做到的话,我就乖乖跟你回去?”五条悟歪歪头,“要是我赢了,你却背约的话,我会逃走喔?”   “就算是狐狸你,想要让我乖乖听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吧?”   咒灵操使的表情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   “那么,要打赌吗?还是说,要定下束缚?我都可以哦~”少年笑嘻嘻地说道。   许久之后,他才一副没辙的样子,用手按住了眉心。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吧?不应该去看看阿菊吗?”   “也对,走吧,万一她的术式失控的话,收拾起来也挺麻烦的。”   于是,两人相携走向村庄的方向,他们的脚程远比没有受过训练的小姑娘要快很多,没花费太多的时间,便追上了她。   少女依旧抱着那只死去的雉鸡,表情木然地向前行走,她没有看一眼被她的样子惊吓,发出呼喊的男人们,也没有看从屋子里伸出手来,想要安慰她的女人们。   仅仅只是笔直地,笔直地向着村口的大桥走去。   站在桥上的少女,最后望了一眼村庄,然后,把手里的雉鸡抛入水中。   【爹爹,最后一次,再摸摸阿菊的头吧,我好想你。】   没有雷霆,没有地陷,也没有业火。   村人们惊恐地看着,本该被埋作人柱的弥平的尸骸,一点点从桥下爬了出来,腐烂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掌,一把抓住了他的女儿。   然后,那具尸骸抱住了阿菊,温柔地抚摸了少女的头颅。   随即,它开始从脚尖一点点碎裂,化灰,最终,被风带向了天空。   少年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弥平的尸骸完全消散,才平静地转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言的诅咒师,“呐,狐狸,我赢了哦?”   “啊,你赢了,悟。”   “赌约,会遵守吗?”   “……既没来得及定下束缚,约定的对象又是身为诅咒师的我,你真的愿意相信?”   “嘛,只要狐狸你点头的话,我就会信哦?”   “真敢说啊,你。”   “你不敢吗,狐狸?”   “……只在送你回去之前。”他说道。   少年志满意得地笑了起来。   -------------------- 第9章 八   咒灵操使带走阿菊的行为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村人们把小姑娘看做了被父亲的怨灵缠身的可怜之人,甚至地主还拿出了驱邪的费用,感谢这位伯藏法师愿意解救一位微不足道的不幸孤女。没人觉得少女之所以不幸的源头与自己有任何关系,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和善的邻人与慈悲的地主。   初夏的阵雨洒落天地,银青色的雨帘在群山与森林上空飘摇,五条坐在破旧的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伸出脚尖去踢打屋檐垂落的水珠。   这是一座已经破败的小神社,昨天没能在落日前成功找到投宿的村子或民家,所以即便是挑剔的五条,也只得捏着鼻子睡在破屋里,用诅咒师的话来说,总比露宿荒野强一些。   幸亏是住在有屋顶的地方,否则这样的大雨,哪怕大树底下都会被淋得够呛。   少年侧头看了一眼正在熟练地用温水和篦梳给阿菊清理头发的诅咒师,路过最近的市镇的时候,咒灵操使用得来的旅费置办了不少东西,比如他和小姑娘的新衣服和鞋子,还有一些旅行的时候需要用到的杂物,他自己倒是什么都没买,那身已经有些破烂的直缀和袈裟只让旅店的老板娘缝补了一番了事。   “好了,等头发再长一些,就用彩绳或者帕子束起来吧。”   阿菊有些害羞地点点头,甚至因为不好意思而把小脸埋进脖子上的围巾里,虽然早就过了戴围巾的季节,但为了遮盖太过明显的咒印纹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悟?怎么了?不过来吗?”夏油杰看了一眼坐正在门槛上,托腮看着他和小姑娘的五条。“轮到你了哦?”   “你好像很擅长给女孩子梳头发?”少年从地上跳起来,光着脚走到诅咒师面前坐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对方不赞同地眼神和皱起的眉心。   若无其事地抓过少年湿透的冰凉脚掌,用随身的布帕替他擦拭起来的咒灵操使垂下眼帘,“我曾有过两个女儿。”   听到了‘曾’这个说法的少年不自在地别过头,“哦,抱歉。”   但没过多久他就瞬间转回来,“……等下,不管我怎么看你都没过三十岁吧?能问问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吗?”应该说不愧是狐狸?孩子都两个了??他当时有满十八吗???   不知为何诅咒师小小地喷笑了一下。   “啊,用了会让你误会的说法我道歉,是养女,严格的说,我只是监护人而已,不能算是父亲……”   “就算是那样也很离谱,等等,是跟阿菊差不多的情况吗?”觉得对方笑得很奇怪的五条撇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究,但少年想起了当时诅咒师看着村人们的眼神,因为实在过于冰冷,导致他必须一刻不停地跟在对方身边,生怕错开眼之后,咒灵操使就会把村落里的人们都干掉。   “大概比阿菊更过分一些吧。”诅咒师淡淡地说道。   “这样啊。”少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难得乖顺地换了个方向继续盘坐,好让咒灵操使替他清理头发的时候更方便一些。   沾着温水的手指拂过发梢的触感轻柔又和缓,篦梳划过的动作也十分细致,一点都没有扯疼。   阿菊踩着木屐咯哒咯哒地跑来跑去,给正在熬煮的早餐添柴,木料燃烧的味道,谷物被煮沸所散发的香气飘荡在小小的旧神社里,让五条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个时候,干嘛非要当着我的面干掉盗贼呢?”在一片祥和的气息里,少年突然开了口,“先让我信任起来,投宿的时候再溜出去杀人也可以的吧?如果只是为了咒灵的话?”   “在六眼面前,谎言没有意义,不是你说的吗?”诅咒师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马上就会拆穿的骗局毫无意义吧。”   “你确实很擅长骗人呢。”五条回头撇了一眼咒灵操使,而那个假和尚也恰如其分地露出了他所讨厌的轻浮微笑,看上去绵软而无害,实际上弯曲的眉眼底下没有半点真诚。   但却一次也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谎。   连最为恶劣糟糕的一面,也半点都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就算不想提起过去和姓名,也只是逗弄般地故意说不告诉他。   有些奇怪啊。   少年想。   就算是不在乎年纪的忘年交,亲近的程度也未免有些过分。五条悟可以确定,诅咒师似乎并没有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而是更接近同龄的人。   因为他照顾阿菊和自己非常顺手,却从不跟小姑娘谈论任何重要的事情,商量路程与方向的时候只会问自己。   “说起来,为什么要去京都?”   “因为要去阴阳寮查东西。”夏油杰并不打算隐瞒这件事,“还记得我们到达这里之前,行走过的那个奇怪地方吗?”   “啊……不是咒灵的生得领域吗?”   “要那么说也可以,但那个咒灵比较特殊,它并不是我的使魔,而且领域的范围属于非常广大的那种,当时只是偶然才会把出口开在你附近,如果不是我意识不清伸了手,你应该不会掉进来。”   “所以,那个领域还有别的入口?阴阳寮里有记录?”   “我在文献里查到过记录,现在的话,那些文献多半在阴阳寮里。”   听起来十分简单的样子,少年撇撇嘴,实际上阴阳寮想进去不费一番功夫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道对方打算搞出什么操作来。   没等五条想出个一二三,咒灵操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先去吃早饭吧。”   守在陶锅边的阿菊也冲年幼的咒术师招招手。   少年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所以打理起来极方便,在崇尚古风的御三家里,他这样的反而算比较少见,但夏油杰知道这家伙单纯只是嫌麻烦。   现在看来五条悟确实很有先见之明。   轻松结束了两个孩子的清洁工作,才慢悠悠地开始梳理起自己长发的咒灵操使感到了些许心累。不得不说,脱离现代社会之后,他也开始觉得洗头发很麻烦了。   阵雨困了他们整个早上,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放晴,三人便干脆地重新踏上了旅途。   由于年幼和腿脚过于缓慢,不得不被咒灵操使抱在臂弯里前进的阿菊,有些羡慕地看着前面自由自在地用木屐大肆踩水的小少爷。尤其是发现五条悟那么干竟然都不会弄脏衣服和木屐之后,她看着少年的目光都变成了崇拜的星星眼。   夏油杰瞄了眼少年在前头哼着小曲蹦蹦跳跳的孩子气模样,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稍稍有些洁癖的他也有让低级咒灵盘绕在脚下来拦住雨水与泥泞,因此便失去了劝阻五条的立场。   但用无下限来玩水,不愧是小时候的悟会干的事。   这个时代的城市与村镇之间都相隔遥远,连续走上好几天才能遇到人的情况也并不罕见,但他们的运气很不错,偶然碰到了运货的商队,在诅咒师施展无为转生,治好了一位刚巧摔伤腿的车夫之后,商队主人就恭恭敬敬地把这位正带着弟子云游的高僧请到了牛车上,与自己共乘。   能够不用亲自赶路当然很好,唯一让五条悟感到不爽的,是他必须用绷带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   毕竟白发还算容易糊弄过去,重病白发的小孩子确实很少,但也不算特别罕见。   可是那双空色的眼瞳就没有办法了,哪怕混在外籍人士的蓝眼里,六眼依然特别到能够被一眼分辨的程度,根本没法掩盖。   为了不至于让五条家当场找上门来,少年只得听从了诅咒师的建议,反正拥有六眼的他透过绷带也依然能够正常视物、   熟悉路途的商队赶路比全部半路出家的三人效率很多,太阳西下的时候,便到达了经常停留的村庄,在相熟的地主家里的借宿,理所当然地,商队的主人十分正式地向主人家介绍了半途相遇的贵客。地主家的招待不可说不热情,光看仆人端上来的白米饭都能感受到慎重,身份低一点的管事碗里只有杂粮而已。   但少年看向餐盘里可怜的味增汤与腌萝卜的表情,是一点都不掩饰的嫌弃。   好在由于绷带的遮挡,他的神色被完美地隐藏起来,无知无觉地地主一边奉承着坐在正席上仪态从容的诅咒师,一边拐着弯打听他的医术是否真有商队主人吹嘘的那么神奇。   “这个么,作为被招待的回礼,为主人家小小展示一番,倒也并无不可。”进入营业状态的咒灵操使露出一个看似无害的微笑,“但我看您和家人们都身体健康,并不像是需要在下诊治的样子啊?”   “哎呀。”年迈的老人摸了摸脸颊,其实席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脸上有一个显眼的大肉瘤,现在也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地,只是出于礼貌,大部分人都故作看不到的样子罢了。“……也不能说是疾病,但…嘿呀,身为男子,又是个老头了,拘泥区区容貌,我也知道这叫人笑话……”   “世人之中,不困于色相的终究是少数,您不必为此羞愧。”   “法师大人真是体恤我啊……”老人像模像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但您身上的这份特别之处,并不是什么坏事哦?”诅咒师笑盈盈地说道,“世人总是困于色相,认为看起来丑陋的东西必然是坏的,其实不过是心中厌恶,便不想承认好的地方罢了。”   “这,这从何说起呀?”老人惊讶起来,旁听的众人也竖起了耳朵。   “请先允许我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吧,比如说,人生在世,没有人会得所有人喜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时候,被什么人怨恨。”   “啊,确实确实。”在场的大伙都点起头。   “怨恨盘踞在人身上,就要生出业障,当然,区区怨念的程度,还不至于咒人至死……最多也就是运气不好,或者容易生病之类的吧。”   “喔——”   “而您身上的这份特别之处,便是您生来高贵的证明,它会把您招惹来的怨念都封存起来,所以您至今身体健康,做事也总是十分顺遂。”   “竟,竟是如此……”老人激动得脸都红了,宴席上的大伙也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还以为我这种乡野之人,会长出这种东西,是沾染了不洁的缘故,万万没料到还会是先祖的庇护啊……”   “但是,您的意思就是说,这东西里面,全是坏的事物了?”还以为会接受僧侣劝说的老人,突然地就转换了话题。   “唉,要这么说也行,但贫僧技巧微末,做不到只把怨念取走,而把珍贵的血肉留下的程度,所以……若您还是坚持要取下,就只能整个带走了。”诅咒师一点没生气,还是一副和气好说话的样子。   只有旁边的少年撇了撇嘴角,从绷带下用鄙薄的目光斜视他。   咒灵操使倒确实没有撒谎。   半句都没有。   包括那个肉囊其实是好东西的部分,但他故意如此奉承家主,其实是想让人以为他的医术不到家,不能治好才如此推脱,显然,若是家主在他的怂恿中坚持要取的话,日后怨念累积起来,多半会变得相当倒霉。   “那么,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够驱散怨念了吗?”老人用期盼地目光看着僧人,“既然是不至于咒人至死的邪祟的话……”   “唔,确实有,但世上的正道永远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艰难——比如,多做善事。”夏油杰笑眯眯地说道,其实这话跟没说一样,善人本就很少招人怨恨,更别提受到帮助的人还会为善人祈福,互相抵消之下,可不就平安无事了嘛。   他的话语显然在地主耳朵里被扭曲成了其他含义。   “自然自然,法师说得极是!若您能成功替我去掉这个东西,一定会为您奉上足够的供物,也会去您的寺里好好还愿。”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用衣袖掩住表情的诅咒师,脸上的假笑都真诚了几分,虽然与其说是感谢的笑容,倒不如说更像嘲笑。“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您还是坚持如此,就请让我上前吧。”   轻而易举地得逞了的狐狸僧侣的得意劲,大概只有年幼的咒术师能够感受到。   五条悟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埋头吃饭,再不去看咒灵操使如何轻而易举地摘下老人的肉瘤,被众人惊呼称赞的场面,甚至还让旁边的仆妇给自己再添一碗,只有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单独吃完饭,溜过来找他们的阿菊,好奇地瞪着眼睛,和其他人一起看到呆住。   晚间休息的时候,少年有些不大高兴地踹了踹正要躺下的诅咒师。   “故意在一般人面前显露术式,你想干嘛?”   夏油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悟,我们不可能靠打猎走到京城,更何况还得让阴阳寮同意开放记录的书库与卷宗,无名无姓的野僧和没成年的小孩子咒术师,怎么看都不可能得到允许啊?”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假冒高僧吗?”五条抽着嘴角说道。   “怎么能说是假冒呢?”假和尚笑嘻嘻地说道,“毕竟我又没有如此自称,全是大家心地善良,愿意为我这样的无家无族之人做担保而已。”   显然,这家伙根本诈骗惯犯。   少年头痛地按住面孔,以前的自己到底是怎么管住他的啊!   -------------------- 第10章 九   第二日向主人家告辞的时候,亲自来送行的地主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被摘下的肉瘤如何处理了。那位带发修行的年轻法师笑着回答,“自然是要送去寺里好好供奉。”   顿觉十分安心的老人送上了好几袋玄米,甚至还有两枚枚银判。   拉着阿菊的手,直接先坐上车的五条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又顺便摘下蒙眼的布条,靠在侧壁上懒洋洋地伸长了腿。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外观看似绷带的雪白布条,与其说是布料,那种光滑感更接近皮质。这便是用昨晚摘下的肉瘤所制成的咒具,效果也十分奇妙,能够封禁一个人的咒力。   当束上这条带子的时候,阿菊就会变成普通人,虽然因此而无法看到诅咒,但能不被那些难看到一定程度东西惊吓也是好事,而且这样她就可以暂时正常的说话,不必担心说出口的言灵会对周围的人造成什么妨碍。   狐狸愿意的时候,对关心的人体贴细致的程度时常会让五条感到别扭,因为真的很难把这样的他跟一位能轻易扭断人脖子的诅咒师联系起来。   那种过分割裂的感觉让少年感到了隐隐的不快。   就像他所珍惜的某个事物,在不知不觉中被谁打破,虽然努力的黏合拼补成原本的样子,然而盘踞其上的裂痕依然刺目得叫人一望即知。   本以为和这户人家的缘分就此结束,没想到等诅咒师回到车上,五条才得知了他们需要临时绕路的消息,“要去一下飞騨国?”   “好像是有位相熟的城主正在寻找擅长术法的人。”咒灵操使向少年展示了一下怀里的书信,“这家的主人曾是城主家的仆从,年纪大了之后才回老家,购置了土地当起地主,但还是时常和旧主家互通书信,寄些农产过去。”   “虽然我推辞说自己只擅长医术,不过他觉得让我去试试也好,反正好医生在哪里都受欢迎,所以便给了一封介绍信。”   “我倒是无所谓。”五条悟耸耸肩,“能晚点再见家里那群老橘子也是好事,就是老妈可能会担心吧。”   “担忧时间差吗?”诅咒师看了少年一眼,“只要找到接近你失踪时间点的出口就可以了,还记得具体日期吗?”   “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最多只能找到大概的方向,反正不会往更早的地方跑,但具体外面是什么时候,就得靠你的六眼来判断了。”   “唉……联手吗?”少年露出了有些期待的表情,“我还从没跟人联手过呢,试试也不坏……等下,狐狸,以前的我们有过吗?”   正抚摸着靠在自己膝盖上打起瞌睡的阿菊头发的诅咒师,脸上的神色变得柔和而怀念。   “有。”   然而,诅咒师只是非常简略地点点头,一点没有想要详说的样子。让五条颇感不满,但不追问的决定是少年自己做的,不想擅自反悔,也没法向咒灵操使迁怒的他气闷地鼓起了脸颊。   一抬眼就看到年幼的挚友正有些恼怒地盯着自己的模样,让夏油杰不由得失笑,“又怎么了?”   “没什么。”   看着少年别过脸去的样子,再看看躺在自己膝盖上睡得正香的阿菊,误会了五条在意方向的夏油杰用衣袖遮掩了一下表情,“那个,悟,这边还空着哦?”他伸手拍拍另一边的膝盖,这样说道,“要过来睡吗?”   年幼的咒术师望过去的眼神里满是嫌弃,“男人的膝枕有什么好期待的啊?”   “真的不要吗?还得赶很久的路哦?”诅咒师用他时常会露出的,带着点坏心眼意味的笑容看向五条,但那目光与他看向其他人的时候并不相同。   因为相处的时间变多,所以少年才察觉到了这件事。   只要凝视着自己的时候,诅咒师的目光就会无意识地变得温暖而柔软。   本想坚定拒绝的决心在这样的眼神下变得动摇,最后,小少爷犹犹豫豫地靠了过去,“就一会儿。”他在躺下之前这样说道。   “是是。”一点不生气的咒灵操使从容地回答,“吃饭的时候会叫你的。”   枕下去的触感和少年预料的一样,是相当结实的腿部,他还依稀记得诅咒师对付蛇形咒灵时候的身手,仅仅普通的踢击就拥有打碎鳞片的力道,而手掌挖掘血肉的凶残程度甚至不输给刀剑与匕首。   这样的身躯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柔软的地方。   不过,坚实而带点弹性的触感也不算很糟糕,而且,拥有体温的枕头感觉也不坏的样子。   诅咒师热热的掌心拂过头顶的力道,像是母亲催促他午睡的时候那样,轻柔又温和,摇摇晃晃的车厢让竹帘外面偶尔传进来的,车夫们交谈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光线黯淡的内部飘荡着一股催人入睡的氛围。   正笼罩着自己的僧衣上,再没有半点铁锈气味,只剩下淡淡的无患子香气。   对了,在破庙里留宿的时候,这家伙特地冒雨摘采了不少无患子的果实。少年模模糊糊地想起,因为有看到阿菊和诅咒师用那些果实清洗头发和衣物,所以他当时也没想太多。   自己似乎曾说过,嫌弃他衣服上血味过于浓厚之类的话。   不过无意的抱怨而已,为什么会在乎到这种程度?   果然,狐狸对他的态度就是很奇怪。   带着这样的念头,五条渐渐困倦起来,一点点闭起眼睛,呼吸绵长地陷入了睡眠。   对所谓的绕路,少年一开始也没有考虑很多,只以为是区区几天的功夫,万万没想到商队足足跋涉了一个月才到达飞騨国。   “不过是岐阜而已,为什么会这么久啊!”他坐在车辕边,小声地向诅咒师抱怨起来,“我记得只需要几小时的车程耶?”   “别拿以后的出行来比较嘛,到京都更久,大概得半年,这还没算上寻找入口的时间呢。”咒灵操使倒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运气好的话,明年就能送你回去,但这是理想情况。”   “意思是运气不好的话,明年都不一定回得去吗……”少年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够了。”难怪狐狸这么认真骗钱,靠打猎在这个年代长期生活,虽然也不是过不下去,但一定会很辛苦。   起码自己绝对会很辛苦。   五条悟对自己娇生惯养的程度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入城之后,商队就会与他们分别,毕竟也是相处了一个月的熟人,因此主人招待他们共用了一顿早餐,以示亲近。   此时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谈算是不成文的惯例。   所以商队主人便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   “说起来,法师大人您之前只在信川一代行走吧?”   “确实如此。”   “那边时常闹水患呢,总听说有人被洪水卷走,商队在那里也经常为了避雨头疼,不过飞騨就完全相反了。”   “喔?莫非这里很缺水?”   “呵呵呵,哪里只是缺水呀,七八年前还有一场大旱呢,整年没有下一场雨,地上的裂缝大到能塞个孩子进去。”   “真是辛苦,当时的民众一定十分艰难吧。”   “唉,没错没错,路上随处能见到饿死和渴死的尸体,我运粮食过来之后,都不忍心卖高价,当场奉送了一半给城主,所以如今进城才这般容易。”主人也叹了口气,“当时城主甚至……听说送了非常贵重的人身供奉给龙神呢。”   诅咒师和少年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那之后,可有下雨?”   “下了喔?当天就下了雨,而且这几年周围几座城雨水都不怎么样,但这里却一直风调雨顺,明明是土地最为贫瘠的地方呢,民众都说是因为城主有德,被神明庇护的缘故。”   人身供奉其实并不件罕见的事情,无论是乡下的小村,还是人口繁茂的城市,遭遇灾难的时候都只能无奈地向神明祈祷,虽然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会回应他们的只有诅咒而已。   但是,能够行雨的咒灵,那就绝对不是小东西了。从主人的车驾上离开后,少年隔着绷带看向诅咒师,“你觉得会是什么呢?蛟,还是龙?”   “……是‘贵重的祭品’呢。”咒灵操使小声地嗤笑起来,“普通的流民或者孤儿是不会被这样称呼的……要么是城主的直系血亲,要么是极为靠近的旁系血脉。”   “虽然被摆上祭台的时候,血脉的贵贱其实毫无意义,不过,无论哪个时代,猴子们都一如既往的让人恶心啊。”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垂下的手掌很快被温热的肢体所圈握。   少年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了他。   虽然被绷带所遮盖,但五条悟的视线似乎透过了布料,夏油杰甚至能够隐约想象少年那双空色的眼瞳是如何笔直地望向自己的。   “我们约好了吧?”年幼的咒术师这样说道。   “哼。”诅咒师不大情愿地收起了无意识散发出来的淡淡杀意。   “也别再生气了。”少年晃晃他的手,思考对方如此暴躁的原因大概是没吃到好的。“……你肚子饿吗?我去找点吃的?”   咒灵操使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刚用过早饭吗?”   五条悟只是冲他笑笑,“等我一下。”然后脚步轻巧地跑向路旁的荒野,车夫们早就对这位看似目不能视,实际上行动起来却比他们都更要灵敏的小公子十分熟悉,因此也没有为此大呼小叫,自顾自地整理车上的货物,等着向城镇出发的时刻。   没花多少时间就回来的少年,手上提着半只艰难挣扎的焦尸状咒灵,一脸得意地拿给诅咒师看,“我有努力放轻苍的力道喔?但它们实在太弱了……幸好数量比较多,只有这只还算完整啦,附近大概埋了不少吧。”   就算没取下绷带,夏油杰也能想象到五条那副眼睛亮亮地等待夸奖的表情。   他有点胃疼地捂住了脸。   “怎么了?狐狸你不吃吗?”   诅咒师知道少年确实没有一点恶意,甚至大概是在安慰他。   但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说起来,上次你吃诅咒动作实在太快了,我没看清楚,这次能让我仔细看看吗?……狐狸?”   现在夏油杰不仅胃疼,甚至还有点想打人。   与商队分别后,他们便投宿在城下小镇的旅店,等待城里传出召见的通知,街道意外地简陋,只有一条正式的大街,两旁开了些商铺,剩下的都是民家,街道上都是来来往往带着货物的行商和摊贩,还有些外出购物工作的镇民。远处半山上能看到闪闪发光的天守阁,是座建造得相当精美的山城。   “法师大人,阿悟。”阿菊啪塔啪塔地跑回他们暂住的屋子。   从小没出过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镇子的小姑娘,坐在旅店门口稀奇地看了整个下午,因为阿菊一直十分安静乖巧,并不怕她乱跑的夏油杰就干脆让她看个高兴,没让小姑娘闷在房间里。   “怎么了,阿菊?是肚子饿了吗?”诅咒师温和地摸摸她的头。   “外面,有人找法师大人。”由于隔着围巾的缘故,现在阿菊说话总是比较含糊,不过无论是夏油杰还是五条悟都是五官敏锐的咒术师,所以对此也不算很在意。   咒灵操使了然地看向正歪在榻上吃糯米丸子的少年。   “啧。”五条咂咂舌,不情不愿地放下点心,拎起桌上的布条开始给自己缠绷带。   “阿菊,等下乖乖跟在阿悟身边,不要乱跑。”诅咒师这样叮嘱她。   “嗯。”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因为有熟人的介绍信的缘故,前来带他们进城的仆人态度很亲切,并没有对诅咒师一副带发修行的野僧模样发表什么意见,还对他们说了些面见贵人时需要注意的礼仪。   毕竟是没有名气的游僧,即便有人代为介绍,城主也不可能亲自面见他们,被引往一处偏堂的时候夏油杰并不觉得意外,只在仆人要带走他身后的两个孩子的时候表示了拒绝,声明五条和阿菊并不是服侍他的童子,而是他的弟子。   仆人看了一眼白发蒙眼的少年,以及牵着少年的手,这个季节还用围巾遮住口鼻的少女,那个仪态优雅,肌肤细致的少年还好说,但女孩手脚上尽是粗茧,走路的时候也畏畏缩缩地,显然是贫农的孩子。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安静地留在了廊下。   到时候万一被赶出来,也好快点把人带走。   大刺刺地坐在和室里吃点心的,是个样貌有些粗野的老人,大概是侍奉城主的武士或者地位比较低的家老,他轻视地看了一眼在自己下首落座的年轻野僧并两个弟子。   “听说,您的医术神乎其技?”   “只是病人们的廖赞罢了,贫僧确实比较擅长医治外伤,但术业有专攻,若是疾病或者年迈体虚,哪怕是寻常的医生,也比贫僧更为有用。”   “……哦。”听到野僧没有一味自夸,态度也算谦逊,老人的脸色变得好了些。“城里多工匠,还是需要擅长外伤的大夫的。不过既然你是侍奉佛祖的人,难道就对驱邪之事毫无涉猎吗?”   “这个,说来惭愧,贫僧修行的时日不长,因此法力低微,并不敢说擅长此事,但若是大人有所要求,贫僧必定尽力而为。”   老人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也是,这种事情,口说无凭呢。”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伸手指向庭院里的一只石灯笼。“就让我看看,法师的术法如何?也不需做到叶片压死青蛙的程度,随您怎么样,让我见到异象就好啦。”   起码能点个灯吧。   老人想。   “哎呀,这等小事……贫僧就不亲自来了。”先前还十分谦虚的野僧,却吐出了这样的话,并失礼地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个弟子。   “阿悟,阿菊,就像是平时游戏那样,稍稍让老大人见识一番吧?”   五条悟毫无兴致地撇撇嘴,还以为这只狐狸的耐心有多好呢,结果装谦虚不到十分钟就原形毕露。不过少年当然也对在老橘子面前演猴戏的工作十分嫌弃,因此只是扯下少女手腕上的绷带,然后指着那只石灯笼,对小姑娘说道,“阿菊,弄碎它。”   少女极无辜地看了看周围探头探脑出来看戏的仆人们,以及上座上正对他们怒目而视的老人。   虽然立刻害怕地缩到五条身后,但她还是听话地小声吐出了言语。   【碎,碎掉吧。】   下个瞬间,所有人都看着着那只无声无息地碎成石块的灯笼,目瞪口呆起来。   看着大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似乎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紧张不已的阿菊再度开了口。   【变,变回来吧……唔咳咳……】   石头再度凝聚回灯笼的形态,可惜只持续了片刻,就又重新落到了地上,变成了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齑粉。   整个偏厅都陷入了鸦雀无声的领域,只有诅咒师悠闲地拍起了手。   “做得很好喔,阿菊,真是乖孩子。”   夏油杰笑着说道。   而少年从绷带下冲他翻了个白眼。   -------------------- 第11章 番外(上)   如月的头几天,风中属于冬季的寒意仍未褪去,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们依旧必须用灰暗厚重的棉袍牢牢地包裹住自己,一眼望去尽是灰白黑蓝的色调,连天空也阴沉沉地叫人提不起太多兴致,只想安安静静地缩在屋子里烤火。   不过外界这份萧瑟的景象却与吉原无关。   无论是主街仲之町两侧挂满的鲜艳灯笼,还是两侧许多茶屋与游女屋里透出的火光,甚至河岸边一艘艘船舶里传出的女子笑声,都让这个地方仿佛脱离了正常的人世一般,兀自鲜活热闹着。   可惜热闹并不能真正让人温暖起来。   阿怜百无聊赖地坐在格窗之后,任由来往的客人们打量观看,虽然脸上仍堆着端庄的笑容,实际上眼神早已放空,只想知道什么时候遣婆会叫他们换人休息,或者能够来个客人也行,就算是性情粗暴的武士,他大概也愿意忍耐,阿怜倒也没有很饿,但这天气实在太冷。   青年甚至觉得自己今天的□□都算是白涂了。   无论是谁,在寒风里吹了几个时辰之后,就算不涂上厚厚的□□,大概肤色都会足够洁白。   虽然这间茶屋离仲之町足够近,屋舍宽广,里面营造得精美奢华,娼妓们的容貌也都是中上之资,甚至衣衫还能称得上华丽,但门面依旧只能开在支道的尽头,因为这是一间阴间茶屋,是向有特殊癖好的客人们提供男娼的地方,绝不会有花魁存在的屋子。   没有花魁的茶屋,无论如何也只得低人一等。   幸好亭主是个看得开的家伙,倒也没有想过要在吉原这种地方和正规的游女屋一争高下的意思,开店似乎也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某些无聊的理由,因此对店里的色字们也比较宽厚,虽然同样是茶屋,在娼妓们眼中,竟算得上风评还行的地方。   起码在退休之后,若是有相熟的人过不下去,样貌较好的孩子就会被介绍过来。   阿怜就是这样被介绍来的,虽然如今他也差不多到了该引退的年纪。和能够工作到三十多岁的游女们不同,男娼最多也就在茶屋停留到二十五岁,除非样貌堪比花魁,否则不管是多有名的色子,满了岁数都会被茶屋客气地辞退。   青年冷淡地撇了眼隔壁的同伴,与上妆之后几乎无法分辨男女的阿怜不同,阿鱼的样貌更男性化一些,即便同样穿着和服,也能意识到足够宽阔的肩膀,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虽然细瘦纤弱,却骨节分明,无论如何也没法当成女人的手。   但阿怜仍得和阿鱼一起坐在隔窗里,因为他已经二十三岁了,而对方再怎么看上去像个男孩,今年也才刚刚十八岁,即便是茶屋里不受欢迎的那一拨,也还能再停留几年。   想想几年前自己根本不必坐在隔窗里,甚至连风都没怎么被吹过的日子,阿怜无奈地叹了口气。   年龄的增长总归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像渐渐不再来光顾他的那些熟客们一样,若不是因为最后一个熟客也从上月开始同他断了往来,凭阿怜的样貌与资历,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坐窗的待遇。   正在他无聊到要打起盹来的时候,不远处的街道稍稍有了点骚动的迹象。   吉原虽然看似热闹,其实意外是个相当沉闷的地方,导致一有什么大点的事情发生,大家就忍不住争相观看,哪怕是看了几百遍的花魁道中都从来没人腻味过。   无论是阿怜,还是阿鱼,甚至边上几个色子,都不约而同地侧过脸,透过木窗栅栏的缝隙,熟练地窥看外面街道上的景象。   仲之町大街那边的游人们,似乎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很快,色子们便看到了被议论的源头,一位被帮闲引来巷中的,身形高大的男子。说高大绝不是夸张,沿途路过他的武士和商人,几乎人人都要矮一个头。   但身材并不是众人瞩目于他的理由,重点在于那张脸。   连自诩还算见过世面的阿怜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大概连正对主街的大见世游女屋花魁也要甘拜下风的面孔,目瞪口呆起来,即便那位客人披散着一头老人才会有的白发,甚至用白布蒙着眼睛,一副明显是盲者的打扮。   但这些缺点都无法掩盖住他那过于殊丽的面容。   直到对方在帮闲的引路下跨入了他们的茶屋,一群色子们还是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最后才有人低低说了句,“……这是,来卖身的吗?”   “想什么呢。”仔细涂满□□也没减少半点凶悍气质的遣婆一把拉开他们身后的木门,从那里探出身,“真有那种好事,亭主能直接从床铺上笑醒,明天这吉原的花魁就得换人!”   “一个比花魁还漂亮的家伙,来花街干什么……”   “哎呀,他自己又看不见。”   “这到也是。”   论起八卦,男娼并没有比女人们好到哪里去。   “不过长得好看也没用,除非他的钱包也足够,但是,就这一位的脸,不给钱……也行吧。”   这话一出,色子们纷纷笑起来,开始打趣说话的家伙是不是动了心,想花钱买客人。   遣婆并没有让看够了热闹,肆无忌惮的男娼们闲话太久,一位番头跑过来跟她说了几句之后,抽够了烟的老男人伸出烟管朝色子们点了点。   “阿怜,出来吧,别坐了。”   现在被叫过去,将要服侍的会是哪个客人,显然毋庸置疑,所有人都目光灼灼,一脸羡慕嫉妒地看着他。   青年一时有点愣住,“……店里没别人了?”这种好事轮得到他?   “有什么办法。”遣婆不大高兴的吐了口烟,“果然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指明要年纪越大越好,还得服侍过很多客人,很受欢迎的那种,店里算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你了,十八岁以下的他连见都不想见。”   色子们顿时面面相觑,这下没人再羡慕阿怜了。   得到怪人这个评价的客人,通常,都不会是很好的客人,要么嗜好有问题,要么脑子有问题,但最终倒霉的大多只会是娼妓。   阿怜虽然有些忐忑,也还是听话地跟着引路的帮闲走了出去,无论如何,起码他不用继续吹冷风了。   茶屋深处专门招待贵客的和室里,正有帮佣送上酒菜,大概顾忌到客人是位盲者,本该来凑趣的艺伎们只来了一位擅长三味线的女子。   等阿怜向客人行过礼,试图过去服侍对方吸烟或者递酒杯的时候,懒洋洋地靠在那的青年一脸厌倦地扫视了一圈。   这种说法确实奇怪,因为客人的眼睛明明被绷带遮盖得十分严实,真要说的话,只能是他莫名其妙地对着根本看不到的人们转了一圈脸。但阿怜仍是感受到了被什么人的视线所审视的颤栗感。应当不是错觉,因为边上的艺伎也迟疑地停下了弹奏的手指。   “既然人来了,那你们就下去吧。”   “哎呀,客人,吉原可是得讲规矩的……”旁边原本陪着说话的番头这样劝诫起他来。   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处。   “就算是花魁,一个晚上也就是二十两吧?”青年慢吞吞地说着,从怀里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随手丢给了番头。“就当是提前付一个月的钱吧,反正一次大概也搞不定。”   “钱是另一回事……”番头似乎还是想辩解几句。   “只是聊天而已,不会做什么的。”客人明显皱起眉头,“你们太吵了,我只想跟他说话。”   这种要求并不过分,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喜欢热闹,有些客人就是喜欢只跟中意的娼妓或者男娼说话,番头叹了口气,对阿怜做了个若有万一就大叫的示意,然后拉着帮闲和艺伎们退了出去。   等他们把门带上,古怪的客人似乎总算松了口气。   阿怜并没有特别紧张,糟糕的客人他也不是没有遇上过,甚至对此还算有些心得。穿着和服,装扮和样貌几乎与美貌的女子无异的青年并不怕生,甚至优雅地膝行至客人身边。   青年的衣着像是武士,身上却并没有半点家纹,也没有带刀的迹象,明明穿着料子极上乘的小袖和羽织,又出手阔气,身边却连个小厮都没有。靠近之后,阿怜才能好好看清楚这张刚才远远隔着木栏都叫他惊艳的面孔,在对方如同最高等的瓷器一般洁白温润的肌肤面前,男娼觉得自己涂抹了□□的手臂都变得碍眼了起来,更不用说青年足够绮丽的容貌,看得久了,甚至会有种无法移动视线的错觉。这个国度一直以乌黑亮丽的发色为美,但看到客人那仿佛散落的细雪一般的白发,阿怜顿时明白了,发色这种东西同样分人又看脸,起码长在客人身上的白发就是比枯萎老头身上的白发更美丽。哪怕他都懒得梳成发髻,仅仅像个浪人似地随意束在身后。   “客人不仅第一次来吉原,以前也从未去过茶屋或者汤屋吧?”照理说,娼妓不该用如此大胆的说话方式,但有些客人,比起脆弱美好的姿态,更欣赏有胆魄的人,阿怜觉得这位客人应该是后者。   “很明显吗?”青年看上去并没有为阿怜的询问生气,似乎还有些高兴。   “因为若是您高兴的话,愿意为您温暖床铺的人,大概能绕吉原一圈吧。”   “嗯?只有吉原吗?还以为你会说整个江户呢。”说出这种话的青年一点不害臊地笑了起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极了在不怀好意地打量人。   阿怜皱着眉头看向他脸上的布条。   这家伙是真的看不见……吧?   男娼坦然地点了点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男人嘛,而且您也太高了。”   “哎呀,总算遇到个能说会儿话的正常人了。”明明是被暗中损了一下,青年却反而满意地点头,“其他几家店里全是迫不及待来扑我的,都不知道谁才是客人。”   阿怜抖着手用袖子捂住脸,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笑出声,好歹保留了一点以前身为高级色子的仪态与脸面。   “所以,您会来吉原,是因为好奇呢……还是因为想要来找人?”阿怜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总有很多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来到吉原,有客人,也有变成了娼妓的人。   但以青年砸钱的力度,男娼觉得他应该不是来找娼妓的,那袋子钱,足够赎出一位中等身价的娼妓,虽然花魁会更贵,但阿怜认为他多半付得起。   若真是相好跑来找男娼,那就确实有点麻烦。   “嗯……哪个都不是喔?”   对方的回答让阿怜微微惊讶了片刻,旋即爽快地拍手认输,用十分好奇地语调回答,“那我就猜不出来啦,还请客人告诉我吧?”   “一定要说的话,算找个老师?”青年耸耸肩,“毕竟我没有能聊这种话题的朋友嘛。”   阿怜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道,“您是指…三味线,或者琵琶之类的……”   “我都跑到吉原来了,当然是指床上的事啊。”青年一脸坦荡地说道。   就这说话的本事,怪不得没朋友,能好好活到现在绝对是因为脸和钱。   男娼嘴角抽搐地在肚子里腹诽。   即便如此,也还是得继续接话,毕竟这位是付了钱的大爷,阿怜勉强扬起笑容,“客人您也知道,这间茶屋是什么样的场所……我能够告诉您的,只有如何服侍人的东西……”   “啊?没有引诱人的课程吗?”   阿怜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以您的容貌,我觉得只要自荐枕席……”   结果对面的青年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要是脸有用,我就不会跑来找人学这个了。”   无法反驳。   看来就算是貌若天仙还家族富裕的大少爷,也有和普通人一样,这样那样的困扰呢。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这位客人也没那么难以相处的阿怜再度端详了对方一番。   “虽然您的容貌十分出色,但还是一位叫人无法忽视的伟男子啊,世上喜欢男子的,也都更中意娇小纤细的少年……”男娼想着多半对方是失恋了,所以干脆安慰一番算数。   “没啊,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我会长成什么样了,还亲口承认过我会比他高啦。”青年摸摸下巴,“要是讨厌的话不可能变成恋人的吧?”   “……所以,您……早就有相好了?”   “对啊,我有。”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吉原……”学什么勾引人的方法啊???   “当然是因为那家伙不肯跟我睡。”   阿怜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工作定位,这位客人是来商量恋情烦恼的。   他先是安下心,然后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语调放得有些冷淡,“一般而言,”他嗤笑了一声,“没睡过的,我们只管对方叫熟人,而不是相好。”   对面的青年楞了一下,思考了半天之后才不太确定地开口,“要是一个人给你煮饭做点心,给你暖床和你一起睡,给你买衣服礼物,干什么都很照顾你……不能算相好吗?”   阿怜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了。   “一般我们管这个叫包养。”   所以你是上门来踢馆的吗???这位情夫??   不对,他的形容还是很有问题。   “您家里没有仆人吗?煮饭做点心这种一般只会交给下人吧?……等一下,您不是说没跟对方睡过吗?”   “一般厨子煮的东西我吃不惯啦,虽然也可以自己煮,不过果然还是他煮的好吃。下人只负责打扫屋子和跑腿的工作而已,我和他都不喜欢被人围着。至于睡觉,就是普通的睡觉啦,没有做过那种事不能算‘睡’吧?”   愿意亲自下厨的有钱人……这绝对是相好没错了。阿怜看看对方的脸,行吧,要是会做饭就能和这样的美人一起同住,是有不少人会愿意的。   “也许是你们认识得不够久,对方生性害羞?”男娼这样猜测着说道。   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对方,青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趴在靠枕上抖了半天才缓过气,“害,害羞是绝对没有的,认识也很久了……唔,起码十年?”   阿怜当时就咯噔了一下。   所以对方包养了起码十年?十年里只会盖被子睡觉??这果然不合理。   “我能问问,您家相好的年纪吗?您和他相识是什么年纪?”   “现在吗?三十多岁吧?我当时才七八岁。”客人似乎并不忌讳这点小事,毫不犹豫地告诉了他。   所以十年前是二十几岁,足够当一个起码岁七八岁孩子的爹了。   阿怜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客人,在内心脑补了一出情人死去,走失的眼盲孩童被年轻的父亲养育在深宅内院的故事。   也不知道那些糟糕的仆从是怎么编排的,导致青年以为自己个被包养的娈童。   “这个,客人……您在与相好相遇之前,是如何生活的呢?与现在相比的话又如何?”   “当然是和家里人一起住。跟现在相比啊……怎么说呢,虽然以前吃住都更好,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跟他一起,毕竟没有一群烦人的老男人管着你这不行那不行的,而且他对我也很好。”   咦??????   阿怜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客人的说法实在太像那些家传悠久的武士家族,尤其他口音里的京都腔调十分明显,而且从小时候过得比现在还奢靡看来……   “客人莫非是京都人士?”   “嗯?口音果然很明显吗?虽然我也没有刻意改啦。”   “……不知道您家祖上…”   “是做过官啦,大概能上殿的那种,但跟我没什么关系,毕竟我已经不住那里了。”他茫然地看着阿怜,“问这些干嘛?”   “您确定,那位真是您的相好,而不是服侍您的武士之类的吗?”男娼心情复杂地看着对方,一位货真价实的贵族少爷呢。   客人再度喷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那,那家伙……哎呀,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挺像的,不过他不是武士而是和尚,噗,说是武藏坊也没错啊哈哈哈哈,那我是牛若丸吗哈哈哈哈……”   阿怜撇了一眼客人,除开性格和眼睛,还真的非常符合。   “您要是穿上女装,肯定是位倾城的美女。”只要忽略身高的话。   青年用力挥挥手,“但就算是武藏坊,也有他垂涎牛若美貌的传说吧……我家那个是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哦?”   “您的……相好,有没有说过让您娶妻之类的话……”   “当然不可能了,都说了是相好吧?”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么他自己呢?没有偷偷去见过女人之类的吗?”   “啊,没有没有,大部分女人对他而言基本等于猴子,算人的那种他也没兴趣……”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娼妓在暗指什么的青年不大高兴地咋舌,“你都在说些什么呀,都说了他中意的人就是我,没有分手啦。”   毕竟相好这个说法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啊!想到这里,阿怜又叹了口气,“毕竟,同床共枕了十年什么都没发生的相好,也太奇怪了。”   “前面几年没反应也正常,毕竟那家伙很正经。”面前的青年煞有介事的说道,“觉得对小孩子抱有欲念是不可饶恕的,就算对象是我也不行,嘛,也不算坏事,我还蛮中意他这种奇怪的正经的。”   “但是等我十五岁之后还没反应就很过分了。”对方皱起面孔,“去试的时候竟然给我说他才不是对未成年的小孩子出手的变态,这只失格狐狸。”   客人透露出来的种种细节让阿怜不由得混乱了。   “您的相好……是位法师?”   “啊,对,甚至还算有名?”青年不太确定地说道,“起码来找他驱邪的还挺多的?”   一位不会对身边养育的稚儿出手的法师,照理说应该是位相当有德行的高僧。可是阿怜想想青年形容两人‘睡在一条棉被’里的情形,又不由得凝固住。   有个男性情人的法师哪里正经了!难怪会被青年调侃为武藏坊。   可是两人又根本不做那种事。   “这个…那个…莫非,您的相好他……不行?”阿怜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这样问道。   “没喔?”青年果断地回答,“偶尔早上睡迷糊了会在我身上磨蹭,不管是形状还是硬度都挺正常的,可惜很快就会清醒然后跑去冲冷水。”他相当不爽地撇了撇嘴。   “……您真的确定对方没有女人吗?”   “我们住一起耶。”青年十分无辜地说道,“平时几乎不会分开……怎么说呢,要不是最近他得去寺里参加法事诵经,我大概还没法悄悄跑这里来。”   阿怜对那位相好的法师顿时肃然起敬,是一位美人日日相伴都还能禁欲的高僧啊!虽然这位美人身高八尺,但法师大人依然很了不起。   “既然是法师的话,说不定是为了修行……”   青年深深地叹了口气。   “没的事,那家伙……唔,总之和修行没有关系,这点我可以保证,嗯,因为我也算是修行人吧……修为上大概和他不相上下。”   这次阿怜怎么都不肯信了。   “客人您可真会说笑。”   甚至还怀疑起对方之前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在戏弄他。   “唔,给你看看倒也没什么,不过我要演示的话一定会弄坏东西啊……算了,就那盏烛台吧。”应该看不见的青年,若无其事地伸手,精准无比地指向室内一角用白纸笼住蜡烛的灯台。   发出噗地一声后,烛火,蜡烛,甚至连铜制的灯台本身都缩成了一小团歪曲的金属锭,啪嗒一声掉落在榻榻米上。   无论阿怜睁开闭上眼睛多少次,那粒黑漆漆的铜豆子都仍然躺在原处,而和室里确实少了一角灯火,男娼看看身旁的青年,再看看那粒豆子,一脸地惊疑不定。   “想去摸吗?那就去吧。”   对方这样说道。   于是阿怜慢慢地挪过去,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   指尖上传来温热的,铜铁的触感。   他用不可思议地眼神再度看向另一侧的客人,这次阿怜开口的时候却十分肯定了,虽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您,您一直都看得见吧?”   “哎呀?你的感觉还挺明锐的?”一点没有要否认的客人笑嘻嘻地说道。   “装作看不到的样子,是为了戏弄……大家吗?”阿怜倒不觉得面前这位修行者是专门为了作弄自己,他只是个小小的男娼,何至于此。   “那倒没有,因为我的眼睛比较奇怪,容易吓到人,所以干脆遮起来。”青年这样说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随手就把布条拿了下来,“平时我在家里不带这个。”   客人睁开眼睛的时候,阿怜以为自己看到了天空。   那是许久许久都未能看到的,故乡无云晴朗的苍穹。   这样的眼睛怎么会吓到人呢?他想。   明明那么的美丽。   阿怜现在一点都不怀疑对方说法师是自己相好的事情了,若是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谁能生出拒绝的念头?或者说,谁能对这样的人变心?   天人之貌也不过如此,虽然性格确实挺古怪的。   不过美丽的人,就算性情古怪,也是值得原谅的事情吧?甚至会让人们觉得这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这回终于信了?所以我们还是继续来说说吧。”光凭容貌就能让人心神动摇的青年笑了起来,“怎么引诱人之类的。”   阿怜再也忍不住地用衣袖遮住脸,甚至人都背过身去。   “唉?刚刚吓到你啦?”年轻客人的声音听起来既茫然又有些抱歉的样子,“我已经努力把威力缩得很小了……”   “才不是这个问题!”男娼在衣袖之后无奈地说道,“您的相好是位坐怀不乱的高僧,但我并不是。”因为看客人看到入迷露出痴态的话,那才叫失礼呢!!   身后继续传来了喷笑的声音。   “你真好玩,下次我要让他过来听听!高僧哈哈哈哈……”   他又不是负责逗笑扮丑的帮闲!阿怜几乎为之气结,先前因为直视那张面孔而生出的迷恋几乎是瞬间消散了大半。   “……您有这么对,对那位相好笑过吗?”起码阿怜觉得自己扛不住。   “当然有了,经常的吧?”   “他是真的一次也没有扑倒过您吗……”   “……被我扑倒算吗?”   不知名的法师大人,您真是太了不起了,阿怜在心里默默想着,果然是有德行的修行人。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坏人家修行,不过,谁让您的相好付钱了呢。   引诱一位高僧什么的,想想还挺有挑战性的。   “那您之前,完全没试图……勾引过您的相好?”   “我真的不会。”青年回答得十分坦然,“这种事情完全没做过,也没人给我当参考吧?毕竟只要我摘下绷带,不管男女他们都会主动想要来找我啊。”   虽然阿怜也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并且青年丝毫没有恶意,就是在说一件他自己其实不太感兴趣的事情,但这位在吉原曾也有过几分名气的色子,听完这段话之后莫名地觉得心气十分不顺,迷恋的心情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剩下了。   阿怜恹恹地放下手臂,略有点没精打采地看着面前依然美丽的客人。   “您说过自己也是修行人,那么,平时的举止莫非跟法师大人差不多?我是说,看上去端庄威严什么的……”   “啊?我的话就跟现在差不多?平时也就这样了。”青年摸摸下巴,“端庄威严,噗,他也不是啦,最多出去见客人的时候装个样子而已,日常也会跟我说笑打闹的。”   所以修行人,都是和你差不多的德行吗?阿怜总觉得自己对修验者们的印象出现了幻灭,怎么办,以后没法恭敬地面对菩萨了,先前觉得自己是在坏法师修行的愧疚感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   也可以叫做恋爱相谈【】情人节无法更新的爆字补偿 第12章 番外(中)   一番对话下来,阿怜发现自己虽然对客人变得熟悉了,却还是无法提出合适的建议。   “身体没有隐疾的话,怎么会对日日共枕的相好毫无欲念呢?”男娼困惑地说道,“对了,您说之前有‘试’过……是向那位法师大人求欢,但被婉拒了吗?”   懒洋洋地靠在小几上的青年兴致缺缺地点了点下巴,“不肯也就算了,拒绝的理由也相当离谱喔?竟然说不能因为我年纪小就欺负我,所以十八岁之前什么都不会做……”   阿怜眨眨眼睛,小心地隐藏起那一点羡慕的神色。   “法师大人,一定非常爱重于您吧。”   毕竟男娼向来只听说有热衷豢养诸多美童的和尚,就算特别心爱,也只是愿意把对方收做养子的程度,从未听说过硬要等心爱的童子长大成人才愿意同他行房的和尚。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青年露出淡淡的笑容,“他的相好可是我耶。”   “……所以,不如您就……”阿怜忍耐着有点想要用茶杯丢他的心情,试图劝说一下,“听从法师大人的说法,耐心等到十八岁如何?”   “去年年底就到了。”客人冷漠地说道。   “咦?既然如此……”   “咦什么,那家伙可是连续拒绝了我三次耶!从我十五岁,十六岁一直到十七岁!简直不可理喻!”   到底是谁不可理喻啊???阿怜抽搐着嘴角抓住衣袖,防止自己真的把这话骂出来。   “本来那个十八岁的说法就很离谱了!要是我不愿意的话,别说是十五岁,哪怕是八岁也没谁能摸到我一根头发好不好!竟然敢说欺负我?明明那时候我就能把他直接按进池塘里!那只臭狐狸,真敢说!”   阿怜现在对所谓相好的说法已经再没有半点怀疑。   能忍耐这种性格的烂人,不仅精心照顾起居,还愿意守身等到对方年满十八一点没变心,这是何等痴情的一位法师!   虽然满嘴跟吃了青梅一样的酸,但看看青年的脸孔,阿怜还是默默咽下这份气恼。   无论如何,这份容貌是没有罪过的。   “……所以,您到底是想……”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来学习引诱人的方法啊。”青年一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的表情,“虽然今年只要我开口,他肯定就会点头,但是想得美!我才不会再说!”   哦豁。   他这么一说,阿怜就懂了。   既不想低头,又想跟人家上床。   行吧。   绝世美人有这种程度的矜持也正常……虽然这位客人身上,所谓的矜持大概是一丝一毫也没有的,他就只是不甘心而已。   类似五岁小孩子递糖被大人笑着拒绝了三回的不甘心。   “其实您就是,想要法师大人向您求欢吧?”阿怜已经连一点脾气都没了,问话的声音都显得没精打采。   “所以你也不笨嘛,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客人轻轻摸了摸下巴,“那么,有什么好法子,就赶紧来教我吧?”   还不是因为你之前说得那么含糊的缘故,直白干脆一点不就好了吗?阿怜已经连瞟他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了,甚至有意挪得远了些,端方地正坐在客人面前,就像他偶尔外出去为弟子教导三味线技巧的时候那样,拿出了身为授者的态度来。   “虽然说身为娼妓,我们确实学习过服侍他人的方法。但是客人,所谓的‘方法’只是一种形容喔?并不是真的只有几句话,一点诀窍那样的东西。”   “引诱之事也是如此。”   “若只会铺开床被,脱下衣服和张开双腿这种程度的东西,那样的话谁不能够呢?何必特地来到吉原抛洒金钱?”   “所以?”客人撇了撇嘴,不大高兴地问道。   “就像您说的那样,若是直言邀请,法师大人必然会点头吧?但那样的话,虽然心愿得遂,却是味同嚼蜡,毫无趣味之事。”   青年看着阿怜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   “啊,这个说法我喜欢喔。”   他这样说道。   一个性格恶劣的客人,该如何讨他喜欢呢?男娼从容地微笑,当然是和对方一起结伴作弄艺伎或者帮闲的时候,才最为让他高兴。   而面前这一位,就得换成他家的相好法师。   “所谓引诱之道嘛,您要完全学会大概有些难,毕竟吉原的娼妓们都是从小学习的,先是行走移动的仪态,看人的方式,说话的音调和语气,再是打扮的方法,如何掩饰身上不雅之处的方法,与客人交往的方法,最后的最后,就是猜测客人的喜好……他们喜欢什么样子,我们就做出什么样子。”   “所以,并不是我不愿意教导您,而是,不可能像教导一个娼妓那样来教导您,至于服侍人的法子,那是上床之后的事情,您并不需要吧?”   “说了那么多,你就想说没法教?”   阿怜用衣袖优雅地遮起弯弯地嘴唇,“您误会了,我只是想说,自己无法引诱一位既不认识,也没见过的法师,而若对象是您的话……不是我推辞,实在是,您对我的兴趣,大概还没有席面上的这碗甜酒大,奴也是无可奈何。”   “连对方的喜好都不知道的话,又该如何引诱呢?”   “他喜欢的当然是我,这还需要猜吗?”青年看向阿怜的表情坦然极了,若非对方既是客人,又有着那样的面孔,男娼真拿出镜子来叫人好好照一照。   阿怜无奈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您有好好向法师大人展示自己吗?”   “哪种?冲他笑还是向他撒娇?我都很擅长哦?”这位身高八尺的伟男子十分得意地显摆起来,“哎呀,每次只要我把脑袋放到肩膀上,冲他望几眼,什么离谱要求都会答应呢!”   不知名的法师大人,您这宠得也是没边了!好歹管管他啊!!   阿怜直接光明正大地用鄙视地眼神看过去,“客人,您说的这些嘛……全部,都只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哦?”然后他叹了口气,“难怪法师大人一直觉得您过于年幼,不敢擅动。”   青年炫耀的表情僵在半路,然后慢慢气恼地鼓起脸颊,一副虽然很生气,但偏偏阿怜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无法反驳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可爱又可怜。   男娼心软地摇摇头,也不再故意挤兑他,“好在您的仪态很好,虽然看上去孩子气,倒也不至于完全没有风情。”   就是男子气概太足,除了脸之外,一言一行都让人丝毫生不出什么绮念而已。   “现在让您改成女态大概来不及,法师大人也未必中意……您二位一直是同床共枕?”   “那又怎么样,都说了只是盖棉被睡觉而已。”   阿怜挑起眉毛,“所以,您入睡和起身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端端正正穿着里衣?”   “没做什么当然不会乱……唉?”   男娼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嗯,秉性高洁的法师教导出来的孩子,性情单纯也情有可原,不如说青年会主动想要求欢就已经很离经叛道了,更别提他想勾引的还是身为养育者的法师。   所以期望要放低一点。   “正好旁边就是床铺,请让我做给您看,回去之后,今晚先试一试?入睡或者起身的时候,让法师看到您衣衫不整的样子。”   阿怜一点不羞涩地伸手抽掉腰带,那动作甚至有几分利落,绘满春景的和服如同花瓣一般散落在榻榻米上,他仿佛女子般娇柔地侧过身,将双腿蜷缩至身下,一只一只地,慢慢扯下脚上的足袋,露出雪白柔软的脚掌,修剪得形状正好的脚趾甲上染着浅红的凤仙花汁。   如果是其他的客人的话,这个时候,想必已经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只顾着贪看他的身体。   而边上的青年只是淡然地看着阿怜的一举一动,看着他的手指如何摆动,看他的双脚如何行走,唯独没有在看阿怜的□□。   明明这里是吉原,但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   所谓的视红颜如枯骨,竟确有其事,然而有此等修为的年轻人,想要的却是引诱心爱的法师,好让对方主动向他求欢。   多么的荒诞古怪啊,阿怜几乎要笑出声来。   只剩下一层薄薄里衣的男娼散下头发,让那头被时常被称赞的乌丝如瀑布般披在身后,只留下几缕落在胸前,本是衣襟严整的里衣,在他稍稍扯松腰带的情况下很快变得松散,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发丝拂过脸颊与嘴唇,从脖颈垂落到胸口,映得那里更为洁白,轻薄的衣衫之下,隐约能看到两片淡淡的绯色,而当阿怜试图钻进被子的时候,岔开的衣摆里,修长的大腿与纤细的小腿都一览无遗。   但那些都只是瞬间展现的妙曼风景,很快,它们一点点消失在了棉被底下,被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客人点点头,甚至都不说一句动作太快没记住,仿佛男娼这般演示之后,他就能自然而然地做到同样的事情,“晚上入睡的时候,这么做就行了吗?”   “入睡或者起身的时候,都可以,其实奴这般已经过于刻意,引诱的话,无心之举才最为动人,您只需稍稍做出衣衫不整的样子,法师大人的视线在哪里停留得更久,就让他看到更多,不过每次都只露出那么一会儿就好。”   阿怜背对着客人,“毕竟,人的皮肉血壤啊,很多只有被布料包裹的时候,才配叫好看……虽然您是例外,但是好东西若随手可得,就很难显得珍贵,对不对?”   “唔,果然擅长的人就是不一样!感觉学到有趣的东西了呢,那我先回家试试看好了。”   “……这就回去了吗?”正要起身重新穿衣服的阿怜楞在那里,“您也就来了不到一个时辰?”   “算上你家茶屋,我跑了大概三四家吧,起码出来一整天了,虽然那家伙不会管我出门,但晚上不回去吃饭却会生气,真是只麻烦的狐狸。”青年慢吞吞地给自己缠上先前拿下的布带,做出一副即将离开的摸样。   “好不容易做好的饭菜没有人吃,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喔?”阿怜没有对客人给法师冠上的奇怪称呼表示任何好奇,“毕竟,您说过,只有您用的餐饭,都是法师大人亲自做的。”   客人楞了一会儿。   “什么啊,真是的……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   似乎理解了什么而微笑起来的青年,本就能与天人并肩的容貌,越发光耀照人,几乎到了会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程度,让阿怜忍不住又重新钻回了被窝里,等他捂住好不容易跳动变得平稳的心脏,再度从棉被里头发散乱,灰头土脸地爬出来的时候,和室里早就变得空荡荡地,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   若不是屋子里的照明仍然缺了一角,阿怜大概会以为自己不过是经历了一场难以言说的奇妙梦境。   可惜才区区第二天,梦境本人便又迫不及待地找了过来。   男娼有些同情地看着正靠在小几上,一脸气恼表情的年轻人。   “……没有用吗?”   “一点没有。”他恼火的说道,“晚上一直是我先睡,他看会儿经书或者案卷,所以我想就试试早上,结果起来的时候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还亲手把散乱的里衣整好,问我昨天是不是外食吃多了,所以才睡觉不老实。”   阿怜倒不算意外。   “毕竟是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相好呢,比大部分夫妻都亲密。”   “既然只是散乱衣衫不行的话……您试过与法师大人共浴吗?”   “以前小时候倒是一起,后来因为我有在浴池里向他提出邀请嘛,被拒绝之后我们就分开洗澡了,现在突然说要改回去也很奇怪。”   那共浴就不行了,阿怜点点头,转而想别的方式,“说起来,您有试过和女子说话,或者与别人表现得亲密一些,好让法师大人吃醋吗?若是有了嫉妒之心,法师大人说不定就会有想要占有您的念头……”   “驳回。”青年连思考都没有就拒绝了男娼的提议。   “……咦?”   “虽然想看那家伙主动求我的样子,要是能做到下跪或者在门外哀求就更好,但我还是想要叫他高兴才那么干的,让他嫉妒不安到那个程度的话根本就是本末倒置了吧?”客人一副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的表情,让阿怜陷入了呆滞。   男娼花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让自己心里此起彼伏的抱怨稍稍消停一会儿。   “所以,虽然是想要勾引法师大人,让他向您低头,但您也更希望法师大人,不仅不为此生气,还能高兴地接受?”   “差不多就是那样了。”   您就是天皇大人赐下的奖赏化身吗?跪着接还能高兴到欣喜若狂?闭上眼睛什么都有。但想想这位客人祖上的出身,阿怜又噎住了。   算了,花钱的是大爷,不管这位大爷的要求有多么奇葩。   阿怜在心里规劝自己,想想好吃的白米饭吧。   “倒也确实还有一个方法。”男娼淡淡叹了口气,“就是,怕您会不太乐意。”   “什么方法?”   “……请恕我失言,客人,您会自渎吗?”   -------------------- 第13章 番外(下)   阿怜设想过不少客人的可能会有的反应,无论是用厌恶的目光瞪视自己,亦或是不自在地转开脸,也有哈哈笑着说他怎么可能需要做那种事情的。   但青年的回应却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做法我是知道啦,但没试过耶。”客人用一种堪称天真无邪地语气如此回答,“毕竟我晚上从来没一个人睡过嘛。”   男娼为这个回答茫然了一阵。   “您知道但是……没试过?”   “对啊。”   你给我等一下。   “客人,那个,要是冒犯您的话,责骂我也可以……但是,那个……您自己,有过反应吗?我是说……”阿怜万万没有想过问题会是出在客人身上!   “我?啊,偶尔早上也会硬啦,不过男人不都这样。”   哦,身体正常那还好,男娼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但他仍未能从头痛的局面里解脱出来。   “您的身体没问题那是最好,不过,还有件事情我必须问清楚……您,我是说,莫非从来没有过做那种事情的经历?”   “不可能有的吧?我从八岁开始就跟那家伙一起住啊!不是说了他从来没出过手吗?”   但是你来这里问的时候超熟练的样子!!我以为你起码有过经验啊!!!没和法师做过又不代表你不能跟别人做!!淦啊你个稚不要说话语气跟茶屋里的男娼们一样坦然!!!   阿怜恨不能以头抢地。   面对根本是一张白纸的恋人,那个小心翼翼到都让他这个外人感受到紧张程度的法师敢出手才叫有鬼好吗!!   虽然店里的客人们都喜欢清纯可爱的稚儿,但前提对象是无须负责的娼妓,要是换成在外面苦恋多年的相好,那真是连说句话都得再三咀嚼,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把自己赶出门去。   “奴大概是知道为何,法师大人始终不肯点头了……”   “唉,真的?”   “多半是害怕惊吓到您,即便是男女之间,初次的□□也不是那么容易感到愉快的,男子与男子便更不容易了……”   “也没很夸张吧?”青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看过你们教导新人啊,做好准备就不会受伤的样子,虽然一开始确实不容易觉得舒服吧,习惯了就还好?”   阿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怎么,怎么可能有茶屋愿意让您看这个……”就算是花了钱也不行啊!   但懒洋洋地躺在那儿的青年,只是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让和室内的仆役们离开之后,他便如同上次那般扯下了蒙面的布条,将那双天空色调的眼瞳裸露在外,温和地看着阿怜。   男娼终于想起对方是个即便隔着布条也能视物的修验者。   他慢慢张大了嘴巴,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本能地抬起袖子遮住脸上的表情。   “您,您这也……”   “没什么关系吧,我又不是故意偷看,就是想知道一下男人之间会怎么做而已。”   很好,明明是个稚,却能意识到自己跟法师之间只是纯盖棉被,压根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理由也清楚了,是说这家伙到底看了多少啊!阿怜不止是眼角抽搐,连嘴角难看地撇了下去。   虽然心里满满的不爽,但工作依然得继续。   “您既然知道过程,为什么却连自渎都没有试过呢?”   “我为什么要试?”青年的回答依然把阿怜哽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身体发热的话,不是会很难受吗?”男娼勉强挤出笑容,试图用足够和蔼的表情让自己的言语听上去不至于太过下流,“因为浮躁的热度,辗转半夜无法入睡,精神高涨,血脉偾张的感觉,难道客人从来没有过?”   “大半夜睡不着的话,把臭狐狸踹起来打一架不就好了。”客人泰然自若地说出了会让大部分人极为无语的发言,“不过我也没有经常找他啦,除非前一天吵过。所以一般是跑出家门,找个咒…怨灵或者妖魔,调伏它们顺便发泄一下火气,神清气爽之后自然就会睡得着了。”   阿怜用一种没有半点光彩和波澜的失望眼神看着青年。   “干嘛啦,你的刚刚的眼神很讨厌喔。”   “您继续保持这种作风,再过三年法师大人都不会有想要推倒您的念头的。”这张脸长在这家伙身上就叫做暴殄天物!阿怜终于有了对面的青年是个货真价实的修验者的实感。   搞了半天不解风情的根本是你自己啊!!!   “所以我这不是出来找老师了吗?”青年有些气闷地说道。   男娼嫌弃地撇了他一眼。   “既然您对床上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兴趣,为什么又想要法师大人对您那么做呢?”   “因为我们是相好啊?”客人的回答依旧让阿怜说不出话来,“恋人最后不都会做这种事情……虽然我没什么兴趣啦,但上面那个看上去还是蛮愉快的?”   “……唉?所,所以……”   “我想让那家伙稍稍高兴一下嘛……”青年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生辰的时候也有给他做个饭什么的,或者找点他会喜欢的书卷或者咒具之类的,但翻来覆去只有那几样的话,时间久了肯定就没什么意思了吧。”   “想来想去,我们还没做过的也就剩下上床了。”   阿怜默默看着他。   “干嘛啦,你的眼神更讨厌了。”   “下次请把您的心意当着面告诉法师大人如何?我觉得比起您蹩脚的勾引技术来会管用很多哟?”   “……才不要,那家伙连着拒绝了我三次耶!在他向我道歉之前绝对没门!”   男娼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把美人做什么都能得到原谅这句话在心里念上了三百遍,他才能心平气和地继续开口。   “既然您只是知道怎么做,其实一点经验都没有的话,难怪一直无法让法师大人动心,□□那种东西,若是您心中并没有的话,别人擅自对您升起的只能叫做邪念喔?”   客人愣愣地眨了好一会儿眼睛。   “……我不介意啊,是他的话。”   “但是法师大人会介意吧?毕竟他十分爱重于您,床笫之事,总是要两厢情愿才好,哪怕是身为娼妓的我们,也没有第一面就跟从不相识的客人上床的道理。”   “虽然三番五次地提出了邀请,但您的眼里,分明没有半点欲念的颜色,法师大人多半以为您在作弄他吧?”   “才没有。”青年一脸不高兴地说道,“我明明很认真。”   阿怜温柔地笑起来,虽然性格很糟糕,但在真心实意地述说恋情的时候,无论多么样貌平凡的人都会变得美丽,他面前这一位自然也只会更为动人。   “认真地说着想要献身于恋人的您,这份可爱之处,如果能好好向法师大人传达就好了。”   “喂,我花钱是让你来给我出主意的,不是让你看我笑话的吧!”带着点狼狈的意味,青年努力做出恶狠狠地样子瞪着阿怜,虽然一点也不吓人就是了。   用衣袖遮住嘴角的男娼,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和室里。   “别再笑了啦!”   “唔,确实不能继续取笑您。”阿怜点点头,“既然已经明白了真正的问题在何处,要解决就不难了——让法师大人看到您的欲求即可。”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当着他的面……”   娼妓白了他一眼。   “您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风雅与情调!”   “我干嘛要会那种东西!”又派不上用场!虽然没有明着说出来,但青年的眼里分明写满了这句话。   所谓的修验者们啊。   阿怜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请稍稍等一会儿,我去替您取点东西来。”   男娼在和室门口拍了拍手,马上有位仆役安静地出现在门边,在他的吩咐下取来了只比食盒小一圈的朴素木盒。   早就见过类似东西的青年有些诧异地看向阿怜,“不是说没打算教我床上的事吗?”   盒中是几支粗细不同,雕刻成不同形状,被摩挲得还算光滑的木棒,还有一小匣瓷盒装载的油膏,在茶屋里,多用这些器具来教导尚未开始接待客人的稚儿。   “因为这是要让您带回去的东西。”男娼这样说道,“用法需要我教导您吗?”   “虽然我是看过。”青年思考了一下,“但你还是跟我说一下好了。”   器具的用法并没什么难的,详述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但阿怜觉得让一点经验都没有客人就这么回去多半还是很难成功。   他拉出一扇屏风,把床铺牢牢实实地遮好。   “请在后面按照我教导您的方式试用一番,若是有哪里不对,用完之后您再问我。”阿怜这样说道,“我在门外等候,您结束之后,晃一下这只铃铛就好。”   说完这些,男娼就一脸平静地退了出去,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在门口等上大半个时辰,毕竟得加上客人为此感到窘迫的时间,甚至一时无法兴奋起来也是有的。   然而没多久之后,轻巧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阿怜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回到和室,并不敢立刻越过屏风的他,只是关上门后小心地向对方询问,“……您结束了?”   “不然呢?”客人的生意听上去和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我能过来吗?”   “可以啊。”   屏风之后,是靠在棉被上,外袍散乱,只穿着里衣,露出一部分身体的青年,洁白到炫目的肌肤与紧贴其上的雪白布料,一时间竟无法被轻易区分开来。   倒抽了一口冷气的阿怜迅速低下头,甚至不敢抬头多看。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女人。”客人的语气平淡极了,似乎也不介意自己的身体被一位娼妓擅自窥看的样子。   “……那个,试用的结果……”即便被这样说了,阿怜依然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啊?还行吧?反正确实是弄出来了。”   听到这种说法,男娼实在是没法忍住,不得不抬头看向对方,但青年确实是脸不红气不喘,一副仿佛刚才只是随便脱下衣服的摸样。   “您确定吗?”阿怜不由得出声问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出来是什么意思啊!   青年不大高兴地伸出手,给他看一块粘稠而湿润的棉布,然后皱着眉头随手把布料丢到角落。   男娼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用衣袖遮起脸。   “干嘛啦,我不都按照你说的做了吗?”   “这样回去绝对没用!”阿怜恨恨地说道,“本来想说只要您随便做个样子,法师大人怎么也会被打动……”他是真没料到修验者绝情断欲的程度竟然如此夸张。   再一想那位同床共枕十年都能平静守身的法师。   突然就不觉得奇怪了呢。   “连这个都不行吗?”客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脸都不红的自戏能煽动谁啊!”男娼直接把心里话骂了出来,“你们俩个木头的程度根本半斤八两吧!”   “我干嘛要对几根木棒和自己的手指脸红啊!”青年竟然还理直气壮地跟阿怜争辩。   男娼头痛地用手指按住额角,和一个根本没开窍的稚儿争论这种东西,他也是被对方气糊涂了,“您还是放弃靠自己的实力来勾引法师大人吧!”   “……我才不要!”   阿怜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   “我只是说让您放弃·靠·自·己的实力而已。”   毕竟你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只要您的身体没问题,靠别的东西还是能够做到的。”男娼一脸无可奈何地表情,“虽然照理说,那个一般不允许被用在客人身上,但您的话,我觉得不用不行。”   “然后,请别擅做主张,务必按照我跟您说的方式来表现。”   青年半信半疑地带着木盒和另一只药匣回去了。   #########   中间省略五千字QWQ   ##################   这回总算是隔了三天后才见到客人。   阿怜挑起眉毛,看着面前眼底青黑,一脸萎靡不振的青年,“您的气色似乎并不好?”但既然没有生气的样子,那多半就是成功了吧。   三天前还水润光滑充满生气的美人,三天后就变成了焉掉的白菜,让男娼忍不住啧啧了几声,“看来您的相好似乎并不怜香惜玉?”   “哈?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客人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之前教我的东西还挺管用的,虽然很多地方压根不准……”   “哪里不准?是关于法师大人比较粗鲁,弄疼了您的部分吗?”   “嗯?没有痛啊?”青年这样说道,但他移动的时候似乎扯到了哪里,僵着脸吸了口气,“做的时候不会,但第二天起来比较要命……明明做的时候那么舒服,为什么睡了一觉反而开始腰痛屁股痛,全身都不爽……”   阿怜默默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有些东西不听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我说,这个后遗症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男娼面无表情地转头撇他一眼。   “只要您不跟人上床,当然就不会痛。”   “……哪怕只是稍稍缓解一下的法子也行……”   “少做几次。”   青年用某种困惑的眼光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开口,“……一次大概是多久?”   然后换阿怜露出惊恐的表情了。   “谁,谁跟你说这个是按时间算的?”   “不然是怎么算?”   你们在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阿怜很想这样问对方,可惜他多少还得保留一点风度,因此只能努力挤出微笑,“正常而言是看你……出来几次,唔,或者看法师大人……”   青年的眼神可疑地游移起来。   “我的话,第一次之后,后面就没法数了啊……根本没有印象……他也差不多吧,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过,反正结束的时候差不多是天亮?”   普通人的话别说天亮了,只要做个四五次就没力气了好吗! 听得目瞪口呆的阿怜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干巴巴地开口,“你们还是节制一点比较好。”   “起码为了不至于痛上好几天,到半夜就停吧?”   青年沉痛地点点头,“明白了,回去我就揍他。”   阿怜一脸无奈地目送青年扶着腰离开,顺便在心里向那位从未见过面的法师大人送上祈祷。   虽然可能会有一点点肢体上的冲突,但只要最后感情和谐,就还是好事嘛。   -------------------- 第14章 十   在仆役打扮的老妪的带领下,诅咒师与两名弟子沿着长长的游廊,慢慢走入守卫森严的内院,沿途遇到了不少侍女与大概是武士家眷的女性们,在行礼分别之后仍向他们投来好奇的视线,远处外廊下的侍女眺望着他们,用衣袖遮住嘴唇,小声低语。   “真是抱歉,这儿很少有外人进来……”前方负责引路的老妪满是歉意地将他们带到一处偏僻的独立小院,“希望法师祛除的不洁之物只在深夜出没,在此之前,请您在屋内好好休息吧,饭食会由仆人们送来的。因为内院多是女眷,没有必要的话,还请尽量不要外出。如果有什么需求,您可以让院里的男仆直接来叫我。”   小院里有几位负责照顾他们起居的仆役,不过咒灵操使在老妪离开后就以暂时无需服侍的理由让他们回去休息,确定院子里没有外人了,少年才慢吞吞地扯下蒙眼的布条。   “有看到什么吗,悟?”   “全都是不值一提的杂鱼,晚上那个多半也厉害不到哪去。”   “看来负责降雨的家伙不在这座城里。”   “嗯,或者说不在才是好事,否则……”这座城镇就会变成阿菊居住的村落那样,经常有人死去的危险地方,尤其对古老时代的人们而言,意外身亡不过是一种常见的事故,他们甚至都不会因此产生什么警觉。   说到阿菊。   两人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一脸担忧,表情沉重的小姑娘。   “怎么了?”照理说他们一直都在一起,既没看到吓人的咒灵,也没被仆役欺负才对。感到十分莫名地少年坐到阿菊旁边,摸了摸她的头。   但她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咒灵操使挑挑眉,也在小姑娘身边坐下,“阿菊?”   小姑娘忸怩了一会儿,这才小声地开口,“那个,法师大人……弄坏了灯笼……阿菊,没有钱可以赔……”她看起来快哭了。   谁也没料到她还在记挂这事的咒术师和诅咒师面面相觑。   在五条一脸凶巴巴的,‘你出的烂主意’‘还不快哄她’的瞪视之下,咒灵操使只好抱起小姑娘,苦笑着开始安慰阿菊,扯一些诸如钱已经付过了,没人生气,算是表演的戏法,这里的老爷很满意等等之类毫无根据但听上去很像那么回事的胡诌。   得到了临时家庭里唯一看似还算靠谱的成年人的保证之后,阿菊总算安下心来,又和先前一样变成了五条的小尾巴。   对这个结局表示不满的只有少年。   “明明她平时更亲近我吧?为什么反而愿意听你说的话啊?”面对着五条一脸‘狐狸你是不是悄悄跟她说我坏话了’的怀疑目光,诅咒师在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假笑面具。   就算小孩子也是明白的,到底谁更可靠之类的事情。   不过这话心里想想就好。   已经不会像学生时期那么傻地说出百分百吵架禁句的咒灵操使,从容地耸耸肩,“大概因为我是年纪最大的?而且我又负责管钱。”   少年将信将疑地牵着阿菊走开了。   虽然已经被诅咒师好好安抚过,但五条不算很放心,自从父亲弥平死后,阿菊原本开朗单纯的性格就几乎被磨灭殆尽,即便是在他们两人面前,也不太乐意开口。但哄人确实不是小少爷擅长的事情,而小姑娘也不是老家那些只要他露出装可爱的笑脸就能觉得满足的女佣们。   少年能做的,也就是带着她在这座还算精致的院子里逛一逛,陪她玩一会儿通草球之类的小事。没在野外见过的漂亮花草确实很容易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池塘里的荷花与金鱼甚至让阿菊一时间忘记了对水泽的抗拒,蹲在岸边看了很久,连拍球的时候都要停在旁边。   对五条而言,这些全是不值一提的风景,但从阿菊闪闪发亮的眼睛看来,此时的平民应该很少能看到类似的东西。   年幼的咒术师静静端详着一直伸延到内院远处的漂亮池塘。   明明是座缺水到,野外出没着诸多焚鬼的城镇。   通草制成的小球被拍打的轻巧声响,在院落里回荡,阿菊胡乱地哼着没有语句的小调,偶尔把球拍到五条脚边,就嘿嘿笑着等少年把球拍回来。   自那之后,她再没有唱过歌。   一时有些走神的少年,没能及时接住阿菊的球,在少女的惊呼里,通草球普通一声飞向了旁边的池塘,在水面上滚出一条斑驳的痕迹。   “啊,球!”   打量了一下与岸边的距离,完全没考虑过池塘深浅的小姑娘一把拉起衣摆,想要跨入水中,幸好旁边的少年及时抓住了她衣袖。   “唉,阿悟?”   “笨蛋,水太深了。”   “但是球……”   没辙地叹了口气的少年,向球伸出手。   半空中卷起无形的涡流,其下的池水,金鱼,通草球,甚至连荷叶都被扯断了根茎,一起被吸附到半空,然后噼里啪啦地落在两个孩子面前。   虽然知道阿悟也跟法师大人一样会术法,但没怎么见少年出过手的阿菊睁大了眼睛,然后超兴奋地拍起手来,“阿悟,好厉害啊!”   “没什么的吧,你拿下带子说句话一样能做到。”五条不甚在意地撇撇嘴,然后扭头看向旁边的矮墙,“话说,你们看够没有?”   “咦?”根本毫无所觉的阿菊跟着少年的动作转动了面孔,然后就看到了矮墙上的两张小脸。   “呜哇!被发现了!”慌慌张张地试图躲起来的偷窥者们,不知道是踩空了还是没站好,总之传来了响亮的跌倒声。   “没,没事吧万千代!呜呜……”“有事的分明是你啦!犬千代笨蛋!特地垫下面被我砸伤了可怎么办啊!!”“确,确实有点痛……万千代你好重哦……”“胡说!我才不重的!”   “嗳……躺在地上吵架是你们的爱好吗?”   听到这个声音,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跌倒的两名少年不约而同地抬头,指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矮墙上围观他们的陌生少年叫起来。   “奇怪法师的弟子!!”   “什么啊那是,我可是有名字的。”五条悠闲地坐在墙头晃晃腿,即便这样说了,少年也没有要主动报上名号的意思,毕竟只是区区两个趴墙头的小鬼而已,还没那个资格让他主动报上名号。“你们又是谁,是哪里的小贼吗?”   这当然只是取笑,地上的两个孩童虽然就比阿菊高一点,年纪绝对不可能超过十岁,但身上布料精美的水干童子服可不是普通仆役的孩子有资格穿的东西。   哪有穿着一身能卖几千钱的衣服来行窃的贼。   但嘲讽效果依然拔群。   地上的小鬼速度超快地跳了起来,“才不是什么小贼呢!我可是……唔,我是万千代,只是听仆从们说来了厉害的法师,所以过来看看而已!”   “啊,我,我是犬千代,那个,没有打招呼,还从墙外偷看,是我们不好…十分抱歉。”另一个苦笑着站起来的孩子比他更有礼貌一些,可惜对五条而言差别并不大。   “那么,看够了吗?”墙头上的少年对两人的自我介绍似乎完全无动于衷,只是这样问道。   从没遇过这种反应的两个孩子茫然地对视了一会儿,先是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反应过来后又飞快摇头。   “等下!为什么你能看见我们啊!”明明蒙着眼睛。   名叫万千代的孩子,可爱的褐色眼睛瞪得圆圆地,不住地打量上方那个头发与肤色都格外雪白的怪异少年。   “大概也是法术吧,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名为犬千代的孩童并没有特别好奇,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五条,就扭头去拍打万千代身上沾到的草屑。   “真的吗?”万千代更好奇了,望着五条直接问了出来。   “嘛,硬要说的话确实算法术吧。”少年想,毕竟六眼也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东西,“不过跟你们没有关系,看够了就快点回去哦?下次再被我抓到的话,可没有那么容易被放过。”   只看到他和阿菊算这俩小鬼运气好,万一碰上诅咒师放出来警戒的咒灵……五条很清楚咒灵操使的脾气,臭狐狸对擅自跑来窥看的普通人可是很不留情的。   虽然他答应自己不会杀人,但被咒灵咬一口这种死不了,却会让一般人重病的伤势,诅咒师做起来根本不会有半点犹豫。   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多年习惯使然造就,五条所吐出的过于傲慢的赶人言语,果不其然地让性格比较直接的万千代开始跳脚。   “可,可恶,因为会点法术就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但是偷看确实不好嘛。”犬千代无奈地拉住他,“而且爬墙也很危险,差点摔到吧?现在也不早了,再不回去,阿虎可就挡不住奶娘和侍女们了哦?”   “犬千代你到底站在谁那边啊!”   名为犬千代的少年叹了口气,“谁都不站喔?你要是这么想跟人家玩,明天我们就光明正大来拜访嘛。”   这次五条总算愿意多看对方一眼,毕竟是个还算聪明的小鬼。   “唉?可以的吗?”万千代显然愣住了。   “没什么不可以吧?”犬千代笑起来,“你好好跟夫人说不就好了。”   “好吧,那我们今天就回去了。”万千代气呼呼地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少年,“听到了吧?明天还会来的!我会带上好吃的糕点堂堂正正来做客啦,刚刚随便偷看的事情也跟你道歉!我叫万千代,才不是贼!不许再赶我们!”   五条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孩子跑远的。   “什么啊,这个年代的小鬼都这么难缠的吗?”   一想到明天搞不好要当三个孩子的保姆,小少爷的头就不可抑制地大了起来,不行,不能这么迅速认输。   当即从墙头跳下来的少年,抓着阿菊跑回屋子里。   “喂!狐狸!”   正在整理行李的诅咒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副急冲冲的摸样,“怎么了?难道有什么奇怪的诅咒跑出来了?”   “才不是,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去,快点搞定那只诅咒然后明天一早我们就回镇上吧?”   “咦?”   “阿菊也就算了,我才不要再带更多的小孩!”   也不知道咒灵操使把他的发言误会到了哪里,总之,听完之后,他就哈哈笑着,一边说‘对不起,真是让你辛苦了’,一边开始摸少年的头。   我明明是说不想带小孩,并不是让你把我当小孩子来哄啊!!为之气结的五条直接抓下那只揉乱自己头发的手掌,狠狠咬了一口作为报复。   “很痛啊,悟。”   “谁让你摸个没完的。”   “……因为手感比以前要软一点,稍稍有点……”   “你在说什么怪话,总之,明天早上就走啦,我才不想招待那对奇怪的兄弟。”   “哎呀,悟你很少会有讨厌的人呢。”   “倒不是讨厌。”少年叹了口气,“但那种一上来就跟你光明正大说要做朋友的类型我很没辙的,尤其又是不会看气氛还弱的笨蛋。”要是带着恶意,倒是能毫不留情地怼回去,重点就在于这种笨蛋通常真的没有坏心。   咒灵操使是真的笑出了声,“没错没错,你确实对这种类型非常没辙……灰…唔,应该说还好那小子是敏锐的类型,知道躲着你。”   五条静静地看了一眼诅咒师。   “毕竟是一看就很会缠人的家伙,他的哥哥也就算了,他是绝对不行的。”   “哦?为什么?”   “因为完全是普通人嘛。”   “我也不是看到普通人就会出手呀,而且,一直有好好遵守跟悟的约定哦?”咒灵操使笑眯眯地说道,仿佛少年刚才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情。   “但他要是一直跟着我和阿菊,大概就未必了?”年幼的咒术师撇了他一眼,“某只狐狸还挺不喜欢被普通人靠近的。”   虽然因为是小孩子,诅咒师不至于放咒灵咬他,不过,随便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显形的话,都够小鬼做一晚上噩梦了吧?   “我对小孩子的容忍度还是比较高的哦?”咒灵操使耸耸肩,“而且,也得看在他哥哥的份上……”保持着假笑的诅咒师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看向五条,“那孩子是咒术师吗?”   “不好说,我没看到术式,但是,多半能‘看得见’吧。”   那个叫做犬千代的孩子,在注视到五条的瞬间,就一直在害怕与紧张,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完全没有让万千代发现,甚至还全程勇敢地挡在弟弟面前,可惜并不能瞒过咒术师的六眼。   “怕你?因为头发吗?”   “笨蛋,一般人看我只会觉得是奇怪的小孩子而已,他们又不是无知的乡下人。”少年撇了撇嘴,“在使用了术式的情况下还能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家伙,目前只有你这只怪狐狸啦!以前那些杀手虽然嘴里叫我六眼小鬼,实际上个个都怕得要死好吗?”   “这样啊……”诅咒师脸上的假笑一点点淡下去,柔和下来的表情看上去好了很多,“不过悟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好歹还是挺强的哦?”   “哈?谁跟你说这个了?又没说你弱。”   “是是。”   “够了吧!都说了别再摸我头了啊!”   “哎呀,因为悟太可爱了嘛。”   “咬你了哦?我认真的!!这次不咬出血我不会松口的!!有完没完啊臭狐狸!!阿菊!为什么你也在笑!”   虽然得到了诅咒师的保证,甚至也成功跟着一起去进行驱邪,然而让五条十分无奈的是,当天晚上,据说最近经常会出没的那个邪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现身。   仿佛连诅咒也意识到,城里来了可怕的咒术师。   那之后的数天,城中仿佛直接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祥和。   -------------------- 第15章 十一   “真的是十分抱歉,伯藏法师。”先前曾为他们引路的那位老妪换了一身更庄重些的衣衫,恭恭敬敬地向端坐在主位的诅咒师伏拜致歉,“异象之事绝非误会,只是,连保受困扰的侍女们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不出现了……”   “请不必行此大礼。”一派平和模样的诅咒师语气温和地说道,“邪祟的行事本就与人不同,很多时候,作祟不过是一时兴起,离开自然也可能是一时兴起,这种事情,凡人如何能够猜度呢?”   “您能够体谅此事,实在是感激不尽……”老妪紧张的表情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不过很快又显露出些许无奈来。“实际上,还有另一事,需要麻烦伯藏法师。”   “但说无妨,贫僧明明是受邀来到城中,这几日却尽是无所事事,正愁无法为主人家做点什么,好回报于城主的礼遇啊。”   “这个,怎么说呢……”老妪一脸难色。   “城主家的公子,想要过来拜访您。”   顿时想到了之前五条说‘不想照顾小孩’发言的夏油杰,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等小事,实在无需如此慎重,贫僧会好好接待公子的。”   “……万千代大人,今年才七岁。”   “正与我的两位弟子年岁相当呢,想必能够相处愉快吧。”   “公子大人他,性情有些……过于活泼。”   “哈哈哈,无妨无妨,这么说有些自夸的嫌疑,但贫僧还算挺擅长照看孩子的?”   “既然如此,这几日内,万千代大人,就暂时托付给法师大人了。”   “……嗯?”等等,你刚才是不是说了点不太对的话?   “其实,夫人一直想要去附近的寺院好好还愿,但不太方便带公子过去,偏偏又因为异象的缘故,不敢把公子独自一人留在内院,如今法师大人一来,异象便消退了,大家都为此松了一口气……夫人说这应当是上天的昭示,今日下午就准备出发去往寺院祈福,可能需要数日才能回来。”   真是麻烦的猴子们。   虽然心里想着几百种咒杀人的方法,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端倪的诅咒师欣然点头,“只要小公子不嫌弃贫僧过于无趣就好,请务必让贫僧为主人家略尽绵薄之力吧。”   成年人们谈论事务的时候并不会考虑小孩子的意见,所以就算年幼的咒术师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板着脸迎接某两个兴高采烈踏入小院的小鬼。   “我来拜访啦!!!”   “打搅了。”   咒灵操使看了眼用熟稔的态度跟五条打招呼的,穿着茶色的水干与绯袴的孩童,以及他身后衣着相似,只是换成了青色的另一个孩子。   “这位就是万千代公子了吧……另一位是?”他装作好奇的样子,向面前的老妪询问。   “是犬千代大人,本是乳母阿柳的孩子,不过当年阿柳急病去世之后,也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夫人十分怜惜于他,因此干脆把犬千代大人收为养子,和万千代公子一起抚养长大,两人虽然没有血缘,但感情比大多数真正的兄弟还要好。”   “原来如此,是公子的义兄弟啊……”诅咒师难得地用折扇遮掩住忍不住弯曲起来的嘴角。   这座城果然有意思极了。   老妪并没有在咒灵操使和两个弟子的院子里停留太久,主母外出可不是什么小事,内院有一大堆事情正等着她。而明明是来负责驱邪的法师大人并两位弟子,在内城住了好几天,诅咒没见到不说,反而还成了小公子的临时保姆,也只能感叹一番世事无常了。   在跑去院子里玩耍之前,两位小公子姑且有向这位传说中的法师恭敬行礼问好,本以为像其他的和尚与修验者那样,对他们稍稍说教一番,然而这位伯藏法师却只是冲他们挥挥手。   “这么好的天气,呆坐在房间里也太过可惜了。”   然后诅咒师光明正大地向仆役提出了,要带孩子们去宽阔一点的地方玩耍的要求。   如果还是像先前那样,只有法师和弟子的话,仆人们可能会觉得他多事,但现在,对方可是小公子们的看护人,这样的小事当然就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呜哇!阿悟!法师大人真亲切!!以前的老师们只会抓着我和犬千代念书习武,连在外廊上跑步都要说我……”   不,死狐狸只是想借你们俩的身份在城里自由走动罢了。   深知内情的五条撇了撇嘴,一副不以为然且完全无动于衷的表情。   万千代早就见识过了白发少年的冷淡,即便没得到回应,也毫不介意地去跟旁边的阿菊说话,也许是因为年纪相近的缘故,小姑娘倒没有很怕他,只是她不习惯和外人交谈,因此大部分时候都用摇头或者点头来应对。   犬千代在他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三人,偶尔插话也就是跟他们介绍一下刚刚路过的屋舍用来做什么,哪里的花木现在还没到时间,会开出怎样漂亮的花之类的。   两个孩子成功地在只有他们俩说话的情况下,营造出了四人看似其乐融融十分和睦的氛围。   内城的庭院其实已经营造得十分宽敞,但毕竟只是在外围漫步,有些院落没有邀请也并不方便入内,因此只花费了一个时辰,他们就把能够闲逛的地方都跑完了。   即便负责带路的仆从再迟钝,也看出来依然兴致高昂的小公子们根本没有逛够,这时候让精力充沛的小孩子回屋子里,只会叫人失望。   因此他们便主动提议,去城池附近的半山腰游玩一番。   这甚至算不上出门,仅仅是在城墙附近走走的程度,也无需兴师动众地喊上太多陪伴的仆从,只要叫上两位公子的近侍阿虎充当护卫即可。   得到能够去野外玩耍许可的孩子们立刻就欢呼起来,诅咒师看了一眼虽然仍是没精打采,但好歹比先前有了点兴趣的少年,忍不住稍稍勾起嘴角。   陪小孩子玩对悟来说,确实是相当无聊的事情。   试着做点他可能喜欢的东西来当做犒劳吧。   咒灵操使漫不经心地想着,跟在孩子们身后踏入荒草萋萋的山野。   一开始的时候,穿上正式的武士装扮,带上长刀与弓箭的阿虎让没怎么见过这幅扮相的五条和阿菊都兴致盎然地打量了他很久,让才十五六岁,面孔上仍满是稚气的年轻武士不太好意思地转开视线,当然,主要是因为阿菊,毕竟白发少年用布条蒙住了眼睛,并没有谁能轻易察觉到他的注视。   不过两个孩子很快在万千代与犬千代的鼓动下,转移了注意力。   带了猎犬出来的他们,开始围观仆从指挥猎犬去抓捕偶然发现的野兔,可惜猎犬只带了一头,因此无法像以往那样与同伴形成围猎,只能凭借良好的耐力不断追逐。   兔子当然也没有要坐以待毙的意思,在山野上极为矫健的奔跑,欣赏着这份过于出色的追逐战,原本说好只会在近处游览的大伙忍不住越走越远,很快就来到了靠近山林与溪水的地方。   当猎犬在溪水边的死角处一口咬住野兔的脖子,向众人跑回来的时候,才发觉已经走得太远的仆从和阿虎都变了脸色。   “这可不妙,得赶紧回到靠城的地方才行。”   “嗯?虽然离山林有些近,但只要不进林子的话,也没什么大碍吧?”咒灵操使微笑着说道。“毕竟小公子们玩得很开心……”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正抓着兔子跟五条和阿菊献宝的万千代,与拿着草绳试图把猎物捆绑起来带回去的犬千代。   “哎呀,法师大人有所不知,从山林深处流淌出来的溪水附近很容易有不祥出没……”   “……哦?溪水?”诅咒师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但城里的饮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啊?”   “溪水本身是洁净的,只是,不祥的东西会在那附近出没而已。”仆役苦笑到,“城里人都知道,所以我们轻易不会靠近山林,哪怕是多年不下雨的时候也一样……”   本来正揣着袖子,一脸无聊地看兄弟俩抓住兔子给阿菊摸的五条,突然抬头看向溪水的方向,并且步履轻盈笔直地走向溪流上游,没入山林的部分。   大人们当然也注视到了这一幕。   “法师大人!您的弟子……!”正要叫嚷的仆役,在一阵山岚吹过后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因为白发少年面前的树丛里,正缓缓探出一条树枝。   那绝不是随风摇摆的枝条。   武士阿虎早已举起了弓,但他甚至还来不及搭箭拉弦,原本还在他身后的法师大人便在数步之内飞身踏至白发弟子身旁,一把抓住了枝条,狠狠摔往溪水之中。   “你心急什么,”那孩子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正要抓呢,不会打死的啦。”   那团纠结着枯萎的树枝,无数落叶,甚至还有厚厚苔藓的奇怪东西,从溪水中直立起由诸多植物累计而成的庞大身躯,一副要吞没两人的势态。   远处的仆役们已经吓得瘫倒在地,甚至有几个腿脚快一些的已经跑了,只留下阿虎忠心地护卫在万千代与犬千代身前,两个少年虽然脸色发白,却并没有谁特别害怕的摸样,犬千代还小心地把阿菊拉到他们身后,然后才跟万千代一起战战兢兢地从阿虎身后探出身,想看看法师大人如何施法降魔。   但那位黑衣黑发的奇怪修验者既不念经,也没有甩出什么法器。   他只是单纯地向怪物伸出了手掌。   漆黑的烟尘从枝叶与泥土的缝隙里蜂拥而出,于法师洁白的手掌中凝结成一丸小小的黑玉,然后,那个诡异的事物便即刻坍塌成了一堆再没什么神异之处的普通落叶与枯枝,很快被溪水冲走,只留下几片枯黄的叶片,在水面上不住打转。   因为法师背对着他们,谁也没看到那枚大概是封印住了不祥的黑玉被收在哪里,但总归,是被法师好好处理掉了。   本来打算要在附近游玩到午后,但毕竟发生了这种事情,仆役们都跑到只剩下两人,再没有游玩心思的阿虎只得向法师提议还是先回城里,改日再出门。   若是先前,他对诅咒师态度尚没有如此恭敬,而见识过这位伯藏法师伏魔的手段之后,无论是仆役们,还是两位公子,对夏油杰的态度都变得拘谨起来。   这份尊重甚至也包括白发的少年。   毕竟本该无法视物的他是如何在荒野上健步如飞,不仅能第一个发现不祥,面对怪异还丝毫没有恐惧的骁勇摸样,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   原本偶尔还会议论法师随身带着两个样貌姣好的童子,到底是真正的弟子还是名为弟子的侍童,这样的话语仆役们时常会在谈笑中提及,如今再没谁敢说那样的话。   不过,真正让诅咒师和五条比较心情愉快的,还是小院附近时不时跑来窥探的仆从终于都跑光了。虽然放咒灵出去吓人能得到一样的结果,但名声可就不那么好听,毕竟诅咒师名义上还是被邀请来驱邪的法师,要是自己院子的邪祟都搞不定,显然会变成招摇撞骗的骗子。   入夜之后,站在屋檐上的少年撇了一眼身后的诅咒师,“让阿菊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没问题吗?”   “有留一只咒灵在房间里,没人能随便进去。”   五条头痛地按了按额角,得亏小姑娘现在看不见诅咒,不然八成会被吓到睡不着觉。   不过反正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因此也无所谓了。   少年没有穿木屐,光着脚踩在瓦片上,极为轻巧地从屋檐跳上墙壁,又从墙壁跃上屋顶,重重叠叠的屋舍与他而言,仿佛与平地无异,而只有朦胧月光的漆黑夜幕,对他似乎也并不存在那样,那双空色的眼瞳在暗色之中一晃而过的姿态,宛如星辰扫过夜空,雪白的短发和浅青的衣衫,被月光照得近乎发亮。   诅咒师跟在五条身后,因为有咒灵的辅助,他漫步在屋顶的姿态同样从容,但咒灵操使仍被少年仿佛幽灵,亦或是鬼魅一般的背影所吸引。   那是让他十分怀念,也异常熟悉的,与曾经挚友真正的初见。   也是在同样的夜色里。   也是在夜风呼啸的高楼之顶。   带着狐面,雪发与青衫的少年,如同幽灵一般翩然而至。   【喂。】   明明那时候并没有看到脸。   但他仍不由自主地,把不知何时回过头,还凑近过来的少年的脸庞,与那张只露出眼睛的狐面回忆重叠在一起。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毕竟本就是一个人。   “你在发什么呆,狐狸。”   瞪着他的少年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真是对不起,悟,不小心走神了……”习惯性装出轻浮笑容的诅咒师本以为会迎来少年气恼的抱怨或者别的什么。   然而五条却直接跳进了他怀里。   “悟??”   “我跑累了,你带我过去。”少年理直气壮地如此说道。   “哎呀哎呀,可真是拿你没有办法。”虽然苦笑起来,但还是换了个抱起来更方便的姿势,咒灵操使就这么带着少年一路走向他们预定要去的地方,专心前行的他,并没有留意到抱住自己脖子的少年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是一处靠近主母居住的正院的屋舍,屋子很大,虽然已经有些破败了,依然能看出以前曾被精心照看的痕迹,但如今却是一副无人居住,满是荒芜的模样,院落里长满杂草,外廊上全是厚厚的灰尘。   这儿就是原本异象频出之地,但最近却又变回了普通的无人庭院。   因为屋檐上容易被遮住视线,诅咒师干脆让咒灵包裹住自己与五条,稳稳当当地停留在院子里的一株大树顶端,居高临下地观察整个院落。   “如何?”   “……咒灵应该还在。”少年俯视着下方的诅咒气息,如此说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躲起来了……”   正想要说什么他和诅咒师,不约而同地看向庭院的角落。   从墙角的裂缝里钻出来的,是个披着外裳的小孩子,即便离得很远,凭借六眼的视力,五条也能看清楚那是犬千代。   孩童在院落里寻觅了一阵,原本空无一物的庭院开始渐渐起雾,然后,他们看到了本该无人的屋舍里出现了一个衣衫陈旧的女人。   【孩子……我的孩子……】她的呼唤声听起来既哀伤又悲恸。   白天的时候,看到溪边的异物还脸色发白的少年,此时却没有半点畏惧的神色,甚至主动走到女人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我在这里啊,母亲。”   女人开始抱着他恸哭。   【啊啊……我的,我的孩子……】   “我在这里的,犬千代在这里。”他叹着气,伸手抚摸女人的头发,即便看到了对方脸上空无一物,只有皮肤的面孔,也毫无异色。“不要哭啦,母亲。”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您好好安息呢。”少年悲伤地说道。“再惊吓夫人下去,那位厉害的法师大人,就真的要把您祓除了啊……”   然而,除开抱着他哭泣之外,女人什么也没有做。   甚至都没有伤害他哪怕一丝一毫。   -------------------- 第16章 十二   树梢上的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少年的神色是茫然的,诅咒师则充满了戏谑的笑意,“如何?是座非常有趣的城吧?”   五条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他到底为什么会认为那是他的母亲啊??”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咒灵而已!   “哎呀,咒灵也不是凭空生成的嘛……”诅咒师悠然自得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多半那就是万千代因为急病亡故的乳母了,哦,不对,万千代那时尚未出生,所以……是他那位早夭兄长的乳母才对。”   “哈?你在说什么鬼?”少年瞪着咒灵操使的表情仿佛对方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呼呼呼,悟,在这座城里,我刚才说的就是真实哦?”   五条皱起小脸,抽着嘴角,“早夭的兄长又是什么鬼……哦我想起来了。”   在他们前往这座城之前,商队的主人曾与他们闲谈。   关于这座城池的拥有者,为了旱灾而向神明献上人身御供之事。   “正是如此,”诅咒师看着下方笨拙地用稚嫩的手掌安抚女子外形咒灵的少年,目光温和而柔软。“城主的孩子死了,而乳母的孩子活着,有时候父母给予的恩惠,不仅没有让子嗣得幸,反而成了引来灾厄的祸源,这世上的常理哪……”   “狐狸,你讨厌自己的父母吗?”也许是对方的语气过于意有所指,让五条不由得侧目去看他。   “嗯?没有没有,所有人都应当为自己能够出生而感恩戴德哦?我也不例外。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大概对他们而言我这个存在本身就十分不祥吧?哎呀,若是一开始就舍弃,也许反而是件好事。重视的孩子竟然不是同类,想想也是件悲伤的事情呢……”   仅仅‘同类’二字,就能够让五条猜测到某些大概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杀了吗?”他问。   既没有说是谁,也没有问为何。   但夏油杰依然明白了他要问的东西。   “总不能因为是父母,就区别对待嘛。”诅咒师露出看似温和,实际上却十分扭曲的笑容,“毕竟我讨厌猴子啊。”   虽然看似从容地说了这话,但咒灵操使还是做好了准备,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扭断脖子,或者被贯穿胸膛。夏油杰其实并没有很在意自己的生死,如今的他,不过借着种种巧合,短暂地停留现世罢了,总有一日仍得回归冥土。   但时机太过不凑巧,若是他的形骸在此刻被消灭,就没人能把五条送回去。   这便有些麻烦。   可是,端坐在他怀中的少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即刻动手。   年幼的咒术师只是望着他,然后,那双空色的眼瞳里静静地流淌出无色的液体来。   “那个……悟??”诅咒师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回事,他说了什么吗?也没什么吧?上一次悟也没有这么夸张……虽然差点拿茈打他但最后也还是停手了……   “我要是说了什么让你生气的话,我道歉?悟?”夏油杰几乎是哆哆嗦嗦地把少年抱在怀里的,他非常担心少年要是下一秒嚎啕起来的话自己该怎么办。“我说…悟?”   所以到底为什么哭了啊???   “你已经死过了吧,狐狸。”少年说话的声音里,还能够听到哽咽的痕迹,但他的语气却意外地十分冷静。   “啊,人没有心脏和大脑的话,怎么都不可能活着的。”诅咒师苦笑着回答,这一点他根本没有否认的必要,五条的六眼又没瞎,早已看清楚了一切。   “我原本想过,明明你这么强,为什么会死……”   “不过你刚才说完之后,我就知道了。”   “是我杀的吧。”   因为,狐狸已经彻底没救了。   除了死亡之外,他再也想不到任何能够挽救对方的方法。   诅咒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只有八岁,不过悟就是悟,有些东西想要瞒过去果然不太可能。   “那件事我一开始就接受了哦?成为诅咒师就意味着要和人互相咒杀,与其让别的什么人杀死的话,我觉得是悟更好,不如说我还挺幸运的?毕竟咒术师几乎都是孤身赴死,但像我这种烂人竟然还能在重要的人怀里咽气什么的……”   怀里的少年发出一声响亮的抽噎。   咒灵操使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经历,他也懒得去管空屋里还在安抚咒灵的犬千代,就这么抱着五条回到居住的院落,任由少年窝在自己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脊背。   可他的努力并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年幼的咒术师倒是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把脸埋在诅咒师的衣服里不肯起身,偶尔才发出点抽噎的声音。   但少年的眼泪一直没停下来。   这种安安静静的哭法反而格外吓人。   衣襟都被沾湿的夏油杰愁到头发都要秃了,毕竟他所熟悉的五条是个精神粗壮到和多愁善感完全无缘的家伙,自己的两个养女也是看上去柔软实际上内在相当坚韧的性格,所以哄孩子这种技能他还真的不怎么具备。   最后他勉强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得亏现在有无为转生。   被柔软而光润的毛发磨蹭脸颊的时候,少年一时间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因为脸上太痒而抓住那截玩意为止。   是一截赤金色的,蓬松柔软,又非常灵巧的尾巴尖。   背上的手掌仍在缓缓地抚摸脊背,但肩头上有被什么东西轻轻拍打的触感,扭过头的少年看到了尾巴尖的源头——一条毛量丰厚的赤色尾巴。   他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地扭头去看诅咒师的,果然,一脸无奈苦笑的男人头顶上长出了一对精神地竖起的,毛茸茸的狐耳,甚至当着他的面抖了两下。   “不哭了吗?”用狐尾擦了擦依然瞪得滚圆的眼角的水痕,诅咒师十分疲惫地呼了口气,“以前你就很喜欢这个呢……”   “你还真是狐狸啊!!!”少年一副世界观受到了冲击的摸样,让夏油杰卡在原地,他有心想解释这只是变出来的,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但是,万一听完解释,悟再哭可怎么办。   “算了,就当是那样吧。”最后,咒灵操使只好这么没辙地说道。   骗小孩子虽然不太好,但能哄住就行,能哄住就行。   要求已经变得相当之低的诅咒师,满不在乎地把尾巴整个塞进五条怀里,让他当个抱枕似地摸摸捏捏,甚至还在少年把渴望的眼光投向头顶的时候,主动低头任玩。   其实并没有对狐尾特别感兴趣,但毛茸茸的触感确实十分治愈,尤其这还是咒灵操使的尾巴……年幼的咒术师吸了两口之后就忍不住沉迷起来,直到玩了个爽他才想起来,正事似乎被忘光了。   然而现在也并不是合适开口的时机。   有点不太敢问啊。   狐狸,你从冥土回来,是因为无法安息吗?   少年忧愁地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依然对五条的情绪状况担忧不已的诅咒师,很是没辙地让少年继续靠在自己的胸口,还摸了摸他的头。   “就是觉得养宠物好难哦,难怪老妈一直都不同意……”   “……悟,我可不是宠物吧?”   少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扭头靠在尾巴上,继续大声叹气。   夏油杰顿时就一点都不担心了,甚至有点想打人。   是他熟悉的五条悟没错。   虽然只有八岁,但依然是本人。   昨晚的事情,不知道是出于默契,或者别的什么理由,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口不谈,唯一的后遗症也就是早上阿菊起来的时候,看到在和尚怀里抱着狐狸尾巴呼呼大睡的少年,和突然长出了耳朵跟尾巴的法师大人,楞了大半天而已。   咒灵操使无奈地伸出手指,冲小姑娘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也不知道阿菊想去了哪里,用力点头之后轻手轻脚地从柜子里拿出件厚衣帮忙盖在少年身上,还做出吃东西的样子来示意。   诅咒师顿时就笑起来。   “没关系,阿菊先去吃,我再陪悟睡一会儿。”   但小姑娘依旧乖巧地从仆役那里取了三人份的食物,还特地挑选了比较方便取用的糙米饭团,把盘子放到咒灵操使手边后,才靠在旁边,香甜地吃起来。   五条是被身边两个家伙吃东西的动静吵醒的。   “啊,小懒猫醒了。”   某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这样说道。   立刻就睁开眼睛,顺便打算跳起来踹对方一脚的少年,在察觉到身下的触感不对后停下了动作,然后发觉了怀里被他当做被子抱住的,软和热乎的长长狐尾,以及正若无其事地抱着他的诅咒师,和边上托着脸颊,笑嘻嘻地在看他的阿菊。   “阿悟,做噩梦了,还缠着法师大人□□?羞羞羞。”   “……才不是啦!”臭狐狸竟然敢说我坏话!   可惜光看他现在的样子,任何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觉得少年只是在害羞的阿菊,面对他结结巴巴的说明,只会微笑点头,一点都没有要相信的模样。   “噗嗤。”忍笑失败的诅咒师立刻就被炸毛的小少爷给盯上。   “所以都是你乱说话的错啦!快点把实话说出来啊!”   “嘛……实话嘛……”哈哈笑着的诅咒师,硬是顾左右而言他,丝毫没有要替少年解释误会的念头,毕竟巧舌如他,也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了啊。   被气到的年幼咒术师,发誓接下来一天都不要再跟这个家伙说话。   让满脸期待的阿菊也开心地摸过之后,诅咒师就伸手把尾巴和耳朵收回去,替自己梳洗一番,免得在马上就要来访的两位小公子面前露出整夜未睡的疲态。   因为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所以今天便没有出门,四个孩子不过是在院子里用通草球玩蹴鞠,万千代一开始还觉得自己很擅长,应该能在阿悟面前扳回一点面子,然而结果却是他和犬千代一起合作都踢不过蒙着眼睛的白发少年。   虽说是两人一组,实际上差不多全程站在旁边看的阿菊忍不住捂起嘴巴,“阿悟,不要欺负人啊。”   “是他们两个提议要踢球的耶。”   本质上跟普通人的孩子玩什么都等于是在欺负人的少年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你们两个不用上课的吗?”五条毕竟曾是贵族的孩子,很清楚城主家的公子不可能像如今的他和阿菊一样无所事事地玩耍。   “因为父亲大人出门巡乡,授课的老师跟着外出了的缘故啦。”万千代难得叹了口气,“但是明天父亲大人就会和老师们一起回来了。”   “课业也不算很忙,好好完成的话,下午还是能过来玩一会儿的。”犬千代这样安慰他。   “不过,阿菊就算了,阿悟为什么也完全没有课业啊?不需要修行的吗?”万千代疑惑地问道。   “嗯?修行啊,我家奉行实战教学。”少年耸耸肩,“遇到邪祟直接祓除就等于是修行了。”   “等,等等,那么说前天阿悟你走过去……”   “对啊,那东西挺弱的,也不知道狐…那家伙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打不过,它弱到阿菊都能一句话弄死的程度喔?”   万千代和犬千代都听到呆住,边上的小姑娘则害羞地努力把脸埋进围巾里。   “真的吗?”“真厉害啊,阿悟和阿菊……”   “咦?”万千代看看犬千代,“真的?不是吹牛吗?”   犬千代点点头。   “真的哦。”   他们这番对话,倒是让白发的少年感兴趣起来了。   “看得出来吗?虽然上次你确实见过我用术式……”   “嗯?你说拿球吗?那没什么吧。”万千代疑惑地看看他,然后又做出一副显摆的样子,“犬千代也是很厉害的哦,没人能骗过犬千代,只要是撒谎,他就能看出来。以前来城里的法师,好多人压根就只会念经罢了,根本不会什么法术。”   阿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只有五条并不意外的样子,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两才特地跑过来偷看啊……”   “我,我们有道过歉了啦。”说起这个,其实还是很不好意思的万千代挠了挠头,“毕竟说大话吹牛的法师实在太多了……每次都让母亲大人那么期待,最后还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嗯,夫人为了异象的事情,十分苦恼啊。”犬千代的脸上,浮起了丝毫没有虚假的忧愁。   少年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挑挑眉毛开了口。   “说起那个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仆从们并不肯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偏偏又不出现,法师和我们都一头雾水耶。”   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万千代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是女人啦,在半夜的庭院里,有个女人走来走去,哭着找自己的孩子,侍女们一开始以为是走丢了孩子的仆妇,上去询问她,结果……对方一抬头,才发现那女人脸上根本就没有脸,是像脊背那样什么都没有光滑皮肤。”   “吓坏了的侍女们就跑回屋子里,不过那女人也没有跟上来,只是在庭院里不停地徘徊,等天亮就自己消失了。”犬千代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听上去很平淡的样子,不过想想大半夜看到一张光秃秃的脸,阿菊还是害怕地倒抽一口气,捂住了嘴巴,开始小步小步往白发少年身边缩。   “嗳,就只是这样而已?”完全不为所动的五条揣着袖子,“没有小孩子失踪的事情发生吗?或者把看到她的侍女抓走,剥掉脸皮按到自己脸上去什么的?”   “呜哇!!!阿悟你在说什么啊!好吓人!!”原本还围绕在他身边的三个孩子,纷纷尖叫着跑开点,连阿菊都不肯继续靠近他了。   “……你们也太没胆了吧?”不敢置信的少年这样说道。   在咒灵手里这不过是通常操作而已啊??   万千代跑掉就算了,犬千代你脸色发白个鬼啊!半夜去见咒灵本体的不就是你吗?还有阿菊你怕什么啊!狐狸叫焚鬼出来烤年糕的时候明明你就视若无睹地吃的很开心啊!   完全不认为是自己感性有问题的五条家小少爷,觉得自己被小伙伴们排挤了。   -------------------- 第17章 十三   大概是被五条的鬼故事吓到的缘故,两位小公子没有逗留太久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明天老师们就要回城,得好好复习一下先前的功课之类的。   对少年而言,不用继续陪小孩子玩倒是个不错的消息。   可惜他的愉快还没来得及多持续半个时辰。   奢侈地拿出小火炉,打算在院子里烤点年糕吃的小少爷,抬头就看到了从矮墙上方冒头的,万千代的小脑袋。   “哟!”刚离开没多久就去而复返的城主家小公子,干笑着冲他挥挥手。   “……这是在干吗?捉迷藏吗?”   “没啦,我有话想跟阿悟你说……帮我一把啦!没有犬千代帮忙我根本爬不上!”看着挂在墙另一头吱哇乱叫的万千代,五条头痛地捂住脑袋。   可以预见,今天的点心时间完蛋了,他恨小鬼。   “阿菊,看好炉子和年糕。”   “嗯。”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   然后,万千代就看着蒙着眼睛的少年连爬树都不用,直接从外廊上跃起,轻盈无比地直接跳上了矮墙的墙头,接着就跟散步似地走到自己面前,一把手就把他提起来,就跟提只小猫那样,若无其事地跳回院子里,抬手把他丢上外廊的木地板。   全程也不过是他眨了几次眼睛的时间。   “咦?唉?唉————???”万千代这次是真的震惊了,毕竟上一次在他们面前露了一手的其实是伯藏法师,阿悟从头到尾只是走过去靠近异物而已。“怎么做到的啊!!!”   “就那样做到。”虽然比他高一个头,但年纪并没有和他差很多的少年这样说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阿悟看上去十分平静,似乎是真的认为刚才的事情不值一提,就跟踢蹴鞠百分百能赢他和犬千代一样没什么好了不起的。   “哦。”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气短的万千代,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开了口,“那个,其实,我是想问问,你和伯藏法师,能不能不要把那个女鬼祓除掉……只把她劝走行吗?”   少年歪过头,看着他。   万千代也不确定阿悟有没有在看自己,毕竟他的眼睛是被布条蒙住的,但少年的面孔确实朝着他,而且身上被某种视线缓缓扫过的触感让万千代有些毛毛的。   “为何?那个女鬼不吓人吗?你的母亲也为此苦恼了很久吧?”   “嗯,大家都很害怕。”万千代点了点头,“但是,但是她也没做什么啊……”   “说实话。”阿悟冷淡地开口,“撒谎不止是对犬千代没用哦,我也一样的。”   万千代沉默了好久,才小声地回答。   “……我,我是偶然才听仆役们提到的,那个女鬼,大概,是犬千代的妈妈……”   阿悟冷笑了一声。   “这个也是那个也是,你们的想法真的很奇怪耶,明明谁都知道,那可是个·丢·了·孩·子的女人啊?”   “那,那是……”   “犬千代,一直好好的活着不是吗?”   万千代脸上再也没了以往孩童特有的活泼之色,他现在看上去有点哀伤,又有些茫然和无措,“其实,我有一个哥哥的,虽然我没有见过。”   “但是,母亲经常会对我提起,我本该有一个大我一岁的哥哥的。”   “乳母和侍女们总说那时候世道不好,所以哥哥一出生就被菩萨带走了……但母亲说不是那样,哥哥是被父亲带走的,所以才连个能够凭吊的墓地都没有,毕竟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只能让母亲在菩萨面前点一盏灯,甚至连能够记在牌位上的名字都没有。”   “阿柳她,就是为了拉住要强行带走哥哥的父亲,才会被推倒在走廊上,被柱子打到了头。”   “这些事情,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所以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全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母亲她,应当不至于对我撒谎,毕竟让我怨恨父亲这种事情,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虽然我说这种话,可能非常过分……毕竟我和哥哥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啊!既没有和他一起玩耍过,也没有和他一起睡过,更没有哭泣的时候被他安抚过,而像个哥哥一样为我做了这些的,一直是犬千代啊!”   “无论是母亲,还是阿柳,在她们眼里,大概被带走的哥哥才更加重要吧,重要到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够忘记的程度,可是对我而言,唯一的哥哥只有犬千代而已!”   “虽然犬千代没说过,可是,他应该完全不怕那个女鬼吧……我甚至看他偷偷跑去在女鬼出没的庭院里走来走去……”   “因为我的哥哥的缘故,犬千代从小就没有母亲,就算被我的母亲收养,但我们还是不一样的……母亲并不会抱他,哪怕会亲切地对他笑,也不会像关切我那样关切犬千代……”   “所以,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阿柳好好的成佛呢?起码不要像祓除那个异物那样把阿柳带走……”万千代,第一次用几乎是哀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年。   然而,雪发少年只是平静地面朝着他,无法像常人那样视物的面孔上,表情是如此淡然,就像一尊佛堂里的雕塑那般的安详。   万千代甚至有了种,面前的存在并非人类的错觉。   “阿,阿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少年撇了撇嘴,叹了口气。   为他所做出的,确实是人类才会有的举动而松了口气的万千代,随后就被少年伸到脑袋上的手掌所激怒。   “干,干嘛啦!不要弄乱我的发髻啊!”   “怎么说呢,明明方向上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但偏偏能到达正确的结果……所以说我对这种类型真的很没辙啊!”   “阿悟!不要揉我的头啦!”   “啊啊,总之你的请求我听到了,到时候会想点办法的,就那样。”   “那我们就说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你溜出来太久,绝对会被发现的吧?尤其是——犬千代?”   “呜哇,我真的得跑了……等等帮我翻墙……”   “给我走大门出去!”   “哦。”   等万千代的背影从院门口彻底消失,五条才十分没辙地,相当大声地叹了口气,“你也听够了吧?还躲着干嘛,快出来。”   “阿悟真厉害。”从院子角落的草丛里,犬千代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裳慢慢起身,说也奇怪,明明他离得那么近,但万千代硬是完全没有看到他。   “这就是你的术式吗?”   “术式?我不太懂,这是跟仆从们玩捉迷藏的时候学会的,只要我不想的话,谁都不能发现我,连山林里的异物也不行哦?我有偷偷进去玩过呢。”   “……你的胆子还挺大的?”   “但是,阿悟竟然立刻就发现了……真的好厉害,你其实一直都看得见吧?”   雪发的少年啧了一声,干脆把蒙眼的布带从脸上取下。   “啊,果然。”犬千代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还赞叹般地说道,“明明是那么漂亮的眼睛啊,为什么要遮起来呢?”   五条家的小少爷英雄所见略同地点头,“我也觉得我很好看,可惜这边的胆小鬼太多了,不就是颜色不一样嘛,每次看到都只会叫鬼啊鬼的,吱吱喳喳吵死人了。”   “噗,阿悟好辛苦啊。”   “还好啦……不过你不是来说这个的吧?”   “嗯。”犬千代静静地点了点头。   “你也是来让拜托我们别把那个女鬼祓除的?”   然而,那个少年闻言却摇起头来。   “明天,城主大人就要巡城回来了。”他这样说道。   “……所以?”为犬千代突然提起的,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弄得有些茫然地五条发出了困惑的疑问。   “这座城附近的土地,又是整整一年都没有下雨了。”少年叹息着,“所以,城主大人,多半又要向龙神献上贡品吧。”   雪发的少年终于睁大了眼睛。   “其实,每年都会送去的。”犬千代平静地说道,只是他的表情过于从容,反而令人感到了不适,“城主大人并不止一位夫人哦?只是他的运气不好,目前为止,成功长大的孩子,只有万千代一个而已,那些妾室们也总是短命。”   “而今年,只有一位还活着的妾室怀了孩子,如今甚至还没有生下来。”   “所以,今年会被带走的,将会是万千代吧。”   “啊,我不至于让你们做对抗龙神那么可怕的事情……”少年笑得有些腼腆,“这也太过强人所难,只是想拜托阿悟和伯藏法师,在我到达龙神的神社,跟万千代顺利对换之后,把他带回到夫人那里去而已,毕竟,阿虎是做不到这种事情的,山里深处的异物那么多,就算他再勇猛也无济于事。”   “……你认真的吗?”   “嗯。”犬千代沉稳地点了点头。   “就算成功了,万千代也未必能得救吧?马上就会露陷哦?”   “等他回来,夫人就会带上他逃往京城的母家,等到城主大人发现不对的时候,多半也很难再追上了,到时候,他们会在京都过上平静的生活吧。”   五条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你自己呢?”   名为犬千代的孩子冲着他笑了,那是既柔软又静谧,带着浅淡空虚感的微笑,那份笑容,让五条熟悉到了不由得会生厌的程度。   “以前我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出生之后立刻死掉比较好。”   “毕竟对母亲而言我可有可无,父亲也在她去世后立刻就娶了妻子,现在家庭幸福,唯有我一人如此多余。”   “夫人收养我,其实也并不是因为怜惜哦?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被当做万千代的替身而养大的,所以我们才总是打扮得像双子一样。”   “所以以前的时候,我还挺讨厌万千代的。”   “但是,果然没有谁能真心讨厌那孩子的吧?包括阿悟也是一样。”说到这里,犬千代的笑容里,总算多了点活人的气息,“明明我只是个仆役的孩子,但他依然把我当做兄长尊敬,认认真真地跟我平分所有的东西,甚至仆人们要是为此多嘴的话,还会大发脾气。”   “这世上没有谁真正需要我,除了万千代之外。”   “既然那孩子把我当做哥哥的话,那我就当个哥哥好了——兄长保护弟弟,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对于犬千代的请求,五条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们会跟过去看看。”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哦?阿悟。作为拜托的礼物,明天会让仆人送你喜欢的东西过来。”   少年并没有像万千代那样加上伯藏法师,他很清楚,山林之中的那些东西,雪发少年绝对能够一个人对付,完全用不着法师出场。   等到犬千代也离开之后,深刻地感到了疲惫的五条啪嗒一声平躺在了外廊上,连阿菊跟他说年糕烤好了,都没能让少年有起身的欲望。   “怎么了,一副好像很累的样子?”之前一直不见踪影的诅咒师施施然走到他身边,把仪态全无的少年从木地板上扶起来。   小少爷瞪了他一眼。   “你跑哪去了,哄小孩子真是麻烦死人,我再也不要搞了。”   “哎呀,那两位小公子有这么烦人吗?明明我觉得你还挺喜欢他们的?”   “那是另一回事。”五条这样说道,然后跳起来,去炉子旁边拿起烤好的年糕,一块塞给阿菊,一块塞给自己,最后一块勉强皱着眉头塞进某只坏狐狸只会骗人的嘴巴里。   “竟然会给我分点心……悟,你不会答应了人家什么奇怪的要求吧?”   “哪有的事。”少年坦然地看着他,“毕竟我们本来就要去见所谓的龙神吧?”   “嗯嗯,所以,多了点需要顺便的事情吗?”   “顺便把犬千代带走?反正我不信你会愿意看他去喂龙神。”   “哦?竟然是犬千代,而不是万千代?嗯,也对,毕竟还是自己的孩子更重要嘛……”诅咒师慢慢咀嚼着年糕,悠闲地在外廊上躺下,开始晒起了太阳。   “确实是万千代哦?不过犬千代自己要去换而已。”   “啊,那可不行。”   “你的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   “不不,毕竟‘龙神’可是和城主大人有约在先的,要是约定成功达成了,那我可就不好把它收入囊中了。”   “哈?”   “嗯,刚才去找城里的武士们聊了会儿天嘛。”咒灵操使笑着回道,“稍稍打听了一下从前的事情,据说贤明的城主曾向龙神许诺,献上自己的长子,以换取龙神对这方土地的庇护哦?”   “……然后就下了雨啊。”少年哼了一声,并没有对那个所谓的‘贤明’的形容有任何反应。   “对,但有意思的是,侍奉龙神的神官声称,虽然收到了祭品,但并不是约定的那份,所以只给下一年的雨。”   “无聊。”他厌烦地皱起眉头。   “应该说是有趣才对嘛,哈哈哈哈,然后城主和夫人的感情就不太好了,虽然还是有了第二个孩子,但那之后就更加喜欢和妾室们相处。”   “然后祭品每年都奉上,但年年都被说‘不是约定的那份’,城主大人也越来越没有耐心,所以身为名义上长子的万千代,身边反而没什么家臣在。”   “哎呀,其实我还挺想看看的,要是献上了万千代,结果依然‘不是约定的那份’,那个男人要怎么办呢!哈哈哈哈。”   “把你的恶趣味收一收,笑得太讨人厌了!”   “悟要帮忙吗?也是,你还挺喜欢那对兄弟的。”   五条撇撇嘴,没有接话。   “说起来,那个女鬼要怎么办?”   “嗯?我已经顺手祓除了啊?”诅咒师若无其事地说道,“毕竟知道了地方就好办了,把她哄出来又没什么难的,幼儿形态的咒灵手边刚好有一个。”   “为人父母的,总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嘛。”他笑着说道,“既有想要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正好自己跟夫人又是表姐妹,样貌相似,干脆就把两个婴儿对换,觉得就此万无一失的母亲……”   “当然也会有有对孩子冷硬到,拿他们的性命去换领地丰饶的父亲吧,猴子们偶尔也会做出些有趣的事情呢!”   “所以说,这种事情到底哪里有趣了!讨厌的话就直接说啊!不要笑得那么恶心!!”   “唉……悟的要求对我来说,有点难啊。”诅咒师做出一副委屈无奈的表情,“笑了要生气,不笑又要生气,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你还是闭嘴吧。”   少年忍无可忍地一脚踹了过去。   -------------------- 第18章 十四   巡城队列的回归意外地平静,仅仅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城里便多了许多行走的武士,甚至还有不少听闻了关于‘伯藏法师’的种种传闻,过来拜访求医,乃至于求一些能够庇护家宅的护佑之物的。   前者诅咒师也就是和和气气地替人看个病,后者就用闲暇时随手抄录的经文打发掉,身份高贵一点的,就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佛珠充数。   让五条愿意陪着某只坏狐狸继续装下去的,是当客人身上真有诅咒存在的时候,这家伙多少能勉为其难地把咒灵祓除掉,如果诅咒比较稀罕的话,他还会特地上门一次去进行真正的驱邪。   虽然这种跟骗子没两样的做派让少年十分烦躁,但不得不说非常有用,起码伯藏法师的名号越来越响亮之后,连城主都特地传召诅咒师去见了一面。   五条端坐在咒灵操使身后透过绷带端详了一番,对方是个样貌还算精干的中年男子,与万千代的眉眼有许多相似之处,犬千代的容貌更秀气一些,多半是比较肖似母亲。   难怪从未有人从容貌上察觉端倪,那位乳母也不算是个蠢女人,一定要说的话,她多半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对伯藏法师声称异象已经祓除,不会再出现之事,城主不可否置,毕竟对方似乎根本没有进行过正经的法事,但当这位法师来了之后,异象确实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了。   将信将疑的城主客客气气地发下了赏赐,让诅咒师暂且在城中多停留一段时日,起码等到夫人从寺庙祈愿归来。   然而五条和咒灵操使都清楚,夫人怕是不会再回城里。   因为,第二天就传来城主要去龙神的神社举行祈雨仪式的消息。   “所以当时特地不带万千代一起,就是为了这个啊。”少年捏着新摘的杏果,和阿菊一起像两只小兔子一样咔嚓咔嚓地啃着。   “祭品要是没了的话,城主无论如何都会察觉,所以干脆把儿子和养子一起留下,到时候,只要留在城里的可靠家臣完成了置换的任务,就能带着孩子直接逃走,都不必考虑如何出城的问题——毕竟她根本就不在城里。”诅咒师啧啧了几声,“武家的女人果然没有傻瓜。”   “胆量也很大呢。”少年没辙地叹了口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悟真是心急啊。”咒灵操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吃掉了龙神之后你还敢回来?”年幼的咒术师毫不留情地用那双能勘破万物真实的眼睛凝视他,“早就在打包行李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   已经非常习惯少年和法师之间偶尔会出现的,这种险恶氛围对话的阿菊,一点也没觉得他们是在吵架,若无其事地把最后的杏果一人塞了一个给两人,然后抱起空盘子去还给厨房。   “……你到底都教她什么了,为什么感觉阿菊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啊?”总觉得自己的地位在迷之下滑的小少爷,控诉地看着诅咒师。   “什么都没有?”歪着头的咒灵操使这样回答,他充其量也就是对小姑娘说五条比她小,让她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顾一下弟弟而已。   夏油杰认为自己说的完全是实话。   然而,年幼的咒术师并不赞同,怀疑的目光快要把他的僧袍给穿洞。   略过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举行仪式的队伍很快在第二日的中午出发,被咒灵隐蔽着站在城头的诅咒师与少年,眼看着旗帜鲜明的队列一点点消失在道路尽头,城门的角落里才总算出现了几位武士,与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犬千代。   今日的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穿着与万千代相似却不同色的衣服。   他今日的衣装,与城主共同端坐在马背上万千代,一模一样。   和家臣们轻装出城,紧紧跟上先前队伍的少年,只扭头看了城头一眼,被漆黑的旋风所包裹的,从容自若地站在高耸如云的城墙顶端的雪发少年,以及守护在他身后的黑衣僧侣,仿佛天上的神佛一般,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世间。   明明是那么神异的景象,但街道上的人们却无知无觉,如同往日一般来往寒暄,谁也不曾看到伫立在头顶的异象。   那就是你们的世界吗?阿悟?   当少年与天空同色的眼瞳和自己相对的时候,犬千代几乎无法把视线挪开,直到被不明所以的武士强行转过身体,推着向前行走为止。   眼看着不断回首的犬千代他们也化为小小的黑点,缀上前方队伍的尾巴,五条才慢吞吞地开了口,“阿菊呢?”   “让她睡着了,让咒灵带着赶往路口,到时候跟我们汇合。”   “行李都在她身边?”   “不可能去对付咒灵的时候还带那些累赘吧,突然饿了吗?”诅咒师无奈地露出了头痛的表情。“稍微忍耐一下?或者你跟着犬千代,我去镇上买点什么回来?”   少年摇摇头。   “因为这次会很费时啦,一两天搞不定哦。”   “那个‘龙神’在你看来这么强吗?要是特级的话,照理说会登记在册的……”   “啊,倒不是咒灵的缘故。”少年叹了口气,“先走吧,这次我们可不能再迟到啊。”   “……你实在很喜欢犬千代呢。”   听着诅咒师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五条默默扭头撇了他一眼。   “别吃醋了,我最喜欢的还是狐狸你啦。”   说完,他就爽快地跳下了城门,任由身后的诅咒师发出很大声的咳嗽以及相当多此一举的辩解,“我说悟!你刚刚可是说了很失礼的话啊!”   后发而至的咒灵操使轻松地一把抓起少年,将他托在臂弯里,于咒灵们的簇拥下如夜风那般略过漫漫的荒野与茂盛的森林。   “我哪里说错了。”少年撇撇嘴。   “全部。”诅咒师眉头动也不动地回答,区区一个路人小鬼哪里值得让他动容,硬要说的话,哪怕是咒高学生们都还更有分量一点呢。“你说阿菊都比他像话。”   姿态从容的他并没有看到臂弯里,少年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对‘会吃醋’这点完全不反驳呢,狐狸。   这馅露得也太大方了吧?不,你真的有在认真隐瞒吗?   通往山顶神社的升龙之路顶端,还能看到一点旗帜的影子,仪式的队伍多半已经进入了神社,而犬千代和武士们已然消失在山林之中。   诅咒师与少年自然没必要像常人那般跋山涉水,夏油杰如今御使的咒灵里虽然最高也就二级,也完全没有能够飞行的种类,但只将他们托上树梢这种事情,勉强还是能够做到的。两人轻易跨过山林,来到神社后方,举行仪式的瀑布之下。   水帘内侧的入口十分明显,年幼的咒术师和诅咒师看了眼外侧正十分严肃地举行仪式,甚至还要净身更衣的城主与万千代。   “要等吗?”五条这样问道。   “怎么可能。”咒灵操使笑了起来,“让我们去见一见所谓的龙神吧?”   也许是为了节约燃料,山洞之中既没有火把,更没有谁在这里看守,要不是担心战斗的声音会惊动外面的神官们,诅咒师压根连帐都懒得布下。   漆黑的洞穴里,他呼唤出带着磷火的游魂,在前方为两人引路,弯曲的道路上勉强雕琢出了简陋的石阶,随着不断前进,狭窄的通道渐渐变得宽阔起来,绕过最后的弯道,面前便徒然变得极为宽阔,也极为深邃晦暗起来。   并非是帐的效果。   这里宽广得仿佛挖空了整个山腹,哪怕将隔壁的城池尽数填入,多半也够不到洞穴的顶端,脚下能够并行数人的道路相比之下简直纤如蛛丝。   空阔的洞穴里,能够听到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以及不知在何处的潺潺流水之声,直到两人跨越了大半的洞穴,这份宛如夜色降临的晦暗才稍稍减退了几分。   朦胧又淡薄,温和如同珍珠上折射的烛火般细腻的光辉,从前方依稀透出。   视力比常人要强大的少年已经睁大了眼睛。   “……悟?”诅咒师侧过头去。   而少年只是伸手指向前方。   道路的尽头,是片占据了整面山壁的巨大浮雕,散发着淡淡的磷光,但那份磷光既不像荒野中的鬼火那么阴冷,也不像凡人的火种那么黯淡,温润而柔和,宛如一片坠入了人间的月之碎片。   山壁上,雕刻着龙。   并非日常所见的那种盘绕在柱子上的俯视之龙,也不是在云中翱翔的高傲龙种。   几乎占据了一半浮雕面积的巨大龙首微微侧着,枕在石台上两只重叠的利爪之上,本该炯炯有神的龙目深埋眼帘之下,鹰嘴一样的长喙挤满了浮雕前方的石台,珊瑚般美丽的犄角长长地伸延至半空,折出极为凌厉的角度,让人不禁怀疑工匠究竟如何雕琢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存在。   慵懒酣睡的龙首之后,重重叠叠的龙身,在浮雕中堆叠远去,占满了整片墙面,明明并没有雕琢云彩,但那身躯上无数重叠鳞片的优雅与美丽,就已然如同云霞的化身。   少年睁着眼睛看了很久,才舍得稍稍转动一下视线。   “抓得了吗?”他小声地问道。   “……抓到了可以坐着兜风哦?”诅咒师如是回答。   虽然两人加起来都没有巨龙的一个爪子高,但似乎谁也没有要把这座浮雕的龙类放在心上的样子,因为,听到能坐着龙兜风之后,五条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这回没有武器可真的不行。”咒灵操使苦笑着说道,“上回蛇可不能和它比。”   “好吧,只限这次。”少年倒也没有真的严格到一点情面都不讲,“还有不要随便弄坏!那可是你的身体!”   诅咒师叹了口气,“是是。”听那个口气,还以为你在说‘你的身体’呢。   雪色的白龙,对着胆敢侵犯神域的人类睁开了眼睛。   它呼出了气息,颈部与脊背上的鬃毛烈烈而动,气流在山洞中盘旋起来,山壁上看似雕刻的龙身如蛇一般扭转滑动,千万闪烁着珠光的白鳞挥舞,如云霞流转。   风起云涌,鸣似雷音,龙神,就此苏醒。   人与非人者的战斗,依旧被夜色的幕布所掩盖,没有向外界透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直到日沉月升,星斗照耀天空,终于等到仪式终末的万千代,才在神官们的引领下,就着数点灯火,捧着亲自抄写的佛经踏入瀑布之后的山中洞穴。   稚龄的少年对人祭一事毫无所觉,并没有哪个愚蠢的仆从敢在他面前透露分毫,犬千代能够知晓,完全只是因为他拥有能够不被人与非人所察觉的术式的缘故。   万千代只是单纯地,乖巧地,听从父亲的吩咐,来神社之中,到龙神面前,为领地上的百姓诵经数日,以此祈祷雨水的降临罢了。   不管是第一次来到照壁面前的少年,还是多年侍奉龙神的神官们,都依然被浮雕上过于活灵活现的龙神夺走了心神,伫立了许久才勉强恢复了动弹的能力。   穿着象征祭品的雪白单衣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赤足踏上石台,在龙神面前端坐诵经。   然后,神官们留下两盏灯笼,便安静地退出了洞窟。   一切都是如此平静,以至于无人注意到龙爪上缺失的指甲,龙身上许多处斑驳掉落的鳞片,还有龙首后方的鬃毛里,缓缓冒出的两个脑袋。   一边瘫在诅咒师身上休息,一边享受被丝滑鬃毛包裹的触感,五条觉得花费了整个下午的战斗简直物超所值,非常划算,现在距离完美只差一盘点心。   而筋疲力尽还要充当靠垫的咒灵操使,则连跟他说话的闲心都没了。   划破洞窟中寂静的,是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万千代被脚步声和摇晃的火光惊动,忍不住转过身,看到了正向自己飞奔而来的犬千代。   “犬千代??怎么跑过来了?随便扰乱仪式,会被父亲大人责备的啦!”不明白为何向来比自己稳重的义兄会如此无谋,少年慌乱地试图劝说对方,但迎接他的,却是犬千代过于用力的拥抱。   “……犬,犬千代??”   他听到了牙关打颤的声音,环在脊背上的手臂也瑟瑟发抖。   “快跑。”   义兄的声音沙哑,还那么用力地拥抱着他,步履慌乱地从石台上退下,仿佛正在防备某种极为可怕的猛兽,但这儿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   只有石台上瑰丽到叫人惊心动魄的龙神雕像。   少年僵硬着身体,缓缓转过身去。   白龙睁开了眼睛。   那对璀璨如黄金的竖瞳,冷漠地凝视着地上,仿佛虫豸一般的两个孩子。   犬千代反手将万千代推向身后的武士们,“带他走!龙神只要有祭品就不会离开洞窟的!”没有任何人反对这句话,武士们无视了白衣少主的挣扎,轻易地将他挟在腋下,极为有序地从道路上奔逃离开,“犬千代……”呼喊声只响起不过一瞬,便被按下,只有沉闷的呜呜哭声逐渐远去。   少年跌坐在地,目送着他们尽数离开,也看着察觉到响动的神官与城主相携前来探查动静。   身后的龙神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伸出爪子把他吃掉,犬千代转过头去,对上了龙神的视线,但那头龙一动不动,仅仅是看着,巨大的龙目之中似乎依稀能够看到嘲弄与讥笑。   与预料中的结局相差过大的发展,让犬千代不由得陷入了困惑。   但这并未让身后的诘问有所减轻,“怎么是你?犬千代!万千代呢!”总是一派坚毅精悍之色的城主,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情。   “……已经由阿虎他们带到夫人那里去了……”他还想说几句您大概已经追不上的冷言冷语,但愤怒的城主显然再也没有听下去的念头,甚至抽出了腰侧的护身刀。   一道朦胧的影子,冲入了两人之间。   【孩子……我的孩子……】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陈旧的衣衫,白洁的脸孔上却没有五官。   无论是城主还是神官,都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只有犬千代急切地想要拉住女人的手指,“不行,这里可是龙神的御前!母……”   然而,女人笔直地越过了他。   少年茫然地,看着女人毫不犹豫地,冲向了身后的龙神,向它伸出手来。   【孩子,我的孩子……请您还给我呀……】   从龙类巨大的爪尖,漂出一朵小小的萤火,被女人珍而重之地合掌拢住,捂在胸口痛哭起来,【啊啊……我的孩子……要是,要是早知道……城主大人要拿长子去献给龙神的话……我就不应该,不应该把你和那个孩子调换啊……】   无论是城主,还是犬千代,都楞在了那里。   女人拥抱着萤火,静静地消逝在了原地。   举着长刀的男人,看着地上跌坐的少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疑惑。   “犬,犬千代?”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果然,我是出生之后,立刻死去就好的孩子。   这样的话,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无辜的孩童因我而死。   但是,能够救到万千代,也非常值得了。   能够做万千代真正的哥哥,作为死前的赠礼,已经十分足够。   即便只有这一瞬间。   即便只有我知道这件事。   犬千代没有看身后的城主哪怕一眼,他艰难地从地面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已然清醒,立起巨大龙首俯视着下方凡人们的神明。   “龙,龙神大人,请,请您……”   请带我走吧。   不要再停留于这苦痛污浊的世界。   白龙只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伸爪将少年纳入掌心。   【约定的那份,我拿到了】   它发出悠久的鸣叫,轻盈地浮起巨大的身躯,头顶的山石仿佛是和纸制作的伪物那般,被轻易地撕裂出巨大的缺口,白龙动作灵巧地从崩塌的裂缺之中探出头去,将神官们的呼唤和哭求都抛在身后,自由地飞上了澄净的夜空。   群星的照耀之下,月色所化的雪玉之龙,飞过重重山峦,在尽头的河湾上喷出吐息。   原本细小的珠帘,变成了数条巨大的白瀑。   “这样就行了吧,别说旱灾了,搞不好日后会水源丰沛到闹点小水灾呢。”端坐在龙首上,只负责揣着袖子,伸手指点位置的雪发少年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而他身边,刚被白龙像丢颗榛子那样抛上头顶的犬千代,正抱着龙角的根部哆嗦,被自己正在几千米的高空飞翔的事实惊吓到的犬千代,腿软到短时间里压根没法好好站起来了。   早已经习惯了这般景色的诅咒师,若无其事地指挥着巨龙向原本山城的位置转向,毕竟他们还得去接被留在山下的阿菊。   白龙从山林的树梢上呼啸而过的时候,犬千代看到了正向远方大路上的车队前进的武士们,和被他们背负在背上,不断向身后哭泣呼喊的万千代。   两个少年就在那个瞬间遥遥相望。   万千代毫不犹豫地,向天空中的犬千代伸出了手掌,即便他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真实,亦或幻象。   直到白龙飞远了,直到再也看不到弟弟的面孔,犬千代才意识到,他也伸出了手去。   “毕竟你都假装成祭品了,突然出现反而不好。”他听到阿悟这样说道,“反正我们也要去京都,到时候,你再选择要不要跟万千代,还有你的母亲见面。”   “我……这样的我……”   “你连八岁都没有,就不要说什么死啊死的了。”雪发的少年不耐烦地说道,“别人怎么想的,管你什么事啊,而且,你不是还要照顾万千代吗?那个笨蛋没人看着根本不行的吧?”   “嗯。”犬千代哽咽着,用力点起了头。“谢谢你……阿悟……还有伯藏法师……”   “与其空口感谢,不如老实付钱,我的出场费用可是很贵的哦?”   “……那个,现在我没有什么钱……”少年闻言,连哭都给吓忘了。   有着天空眼瞳的少年露出十足坏心眼的笑容来。   “那就没办法了,作为让我跟狐狸帮忙的代价,你要度过足够漫长的人生才行哦?犬千代。”   “虽然人都会死,但从来没有谁,是为了死掉而出生的。”   “好好地,活下去吧。”   雪发的少年,这般温柔的说道。   而他身后的黑衣法师,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安详守望的姿态看护两人,兀自顽固地背对着五条与犬千代,始终都不曾转过来看他们一眼。   -------------------- 第19章 十五   飞騨国和京都之间的距离绝对不能算近,起码犬千代家里负责进京上供的队伍,每次都是要提前好几个月出发的,不过,这也和他们难以走海路有关,靠海的那些小国,因为有船的缘故,反而更便利些。   但坐在白龙身上飞翔了不过一日夜,就在天空中隐约看到了远处京都庞大的轮廓,这就让犬千代目瞪口呆起来。   “……已,已经到了吗?”少年看着远处,犹如棋盘一般纵横交错的美丽城市,一脸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身后闭着眼睛假寐的伯藏法师,和正靠在他身上熟睡的阿悟跟阿菊。   “嗯?”黑衣黑发的法师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前方的城市。“还远着呢,不过我们确实得下去了,京都城外有结界,‘白’是进不去的,靠太近也有被阴阳寮发现的危险。”   “白?”犬千代好奇地询问,“是龙神大人吗?”   “因为是白龙就叫白?也太敷衍了吧,狐狸。”不知何时醒过来的五条打了个哈欠,“好歹起个帅气一点的名字怎么样?比如神威或者八岐?”   “虽然它现在算是我的式神,但本质还是咒灵,名字是它自己生来就有的,和我没有关系。”咒灵操使好脾气地看着两个精力过于充沛的男孩子,“毕竟是白川的龙神嘛……虽然现在可能没有白川了。”   想到最后让白龙去拓宽山脉上层的河湾,好给下游制造新的河流,以此缓解干旱的行为,五条半点不带心虚的,甚至听上去还有几分自豪,“但是会多出好几条别的河,日后就算不献祭,也不会再有干旱,难道不是好事吗?”   诅咒师用微妙的表情看着他。   “飞騨国很多村落和城镇都是建造在河边的,现在既不是雨季,也不是汛期,突然加大水量,会把房子淹掉。”   “……唉?”   “放心吧,我有让白顺便引导一下水流,分开了好几条支流,大部分只会冲到无人区去,有人居住的地方最多也就比春汛时期多一点。”夏油杰叹了口气,就知道这家伙是单纯脑热,后继并没有认真考虑过细节。然而帮悟做补漏的举动,自己做起来依然十分得心应手,明明已经是久违了近十年的重新搭档,尤其少年此刻跟他最多只能算是熟人。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太好了,还以为好心办了坏事。”刚才被诅咒师的说明搞到浑身僵硬的少年总算松了口气,“狐狸,下次说话的时候不要大喘气啦!吓我一跳。”   “不想被吓到的话,下次行动之前,再考虑得周详一些如何?”   “别对八岁的小孩子提出那么高的要求啦!”   咒灵操使想了想,笑着点点头,“也是,情报收集也好,任务制定也好,甚至是后续的相关事项,本来都是属于高专和窗的工作………不仅是咒灵,连这些琐碎杂事都要交给咒术师一个人处理,确实有些过分了。”   然而,咒术界还是理直气壮地把一个国家放上了某人的肩头。   仅仅因为他是最强的。   即便同为咒术师,同为拥有咒力的同胞,夏油杰还是很难对上层产生什么好感。   “所以,就算我没有被龙神大人吃掉,飞騨国也不会因此继续干旱下去了?”安静听完两人对话的犬千代,总算找到了能够插嘴的时机。   年幼的咒术师和诅咒师对望了一眼。   “没错。”   他们不约而同地说道。   “昨天就跟你说过了吧,不用想太多啊,小孩子只要能吃会跑,好好玩就行了。”雪发的少年再度打了个哈欠,“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的,是大人的工作啦。”   诅咒师睁开一边的眼睛撇了眼五条,然后没辙地哼气,“虽然有点想要抱怨,不过悟这句话我还算赞成。”   “法师大人……”   “犬千代。”因为阿菊还靠在身上,不便起身的黑衣僧侣向少年招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来。咒灵操使抚摸着少年的头发,温和地向他述说,“无论是那座城,还是你的父母与你的因缘,我和悟都在昨日替你斩尽了,养育之恩也好,令你出生的恩惠也好,那些东西,都在昨日一并还给他们了。”   “从今往后,你的人生就只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不管是去找万千代,还是一生不与他们相见,都是你的自由。”   “无论别人怎么看,于你而言,那些都是有意义的。”   犬千代怔怔地楞了很久,最后红着眼睛用力点头后,向着夏油杰慎重地行了个礼,才有些害羞地跑到了五条身边去。   雪发的少年托着脸颊看了一眼明显心情还有些激动的新同伴,笑了起来。   “狐狸那家伙虽然平时很乱来,不过偶尔也是会说点人话的。”   犬千代看看旁边正小心地给阿菊盖上衣袖挡风的咒灵操使,不由得露出稍稍有些羡慕的表情,“嗯,伯藏法师和大家瞎编的流言完全不一样,其实是位非常温柔慈爱的法师大人……”   然后他就看到阿悟卡在那里,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雪发的少年心虚地别开眼,“怎么说呢……要说他人好吧,对待特定人群的时候可能确实不错,但是,还是别真的相信那家伙的鬼话比较好哦……”   “咦?”   “嗯,反正我们会一起去京都,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阿悟含糊地说道,把犬千代搞得有点茫然。   他再度看了一眼前方替他们挡着风的高大法师。   “马上就要落到地上去了,坐稳一点,不要乱动。”   并没有在意小孩子们耳语的咒灵操使只是这样叮嘱他们。   明明就是很亲切啊。   犬千代困惑地想。   白龙降落在一座荒僻的山脚,周围既没有村落,布满人和家畜脚印的道路上也没有任何行人的身影,而太阳却已经偏西。   “好偏。”五条嘀嘀咕咕地说道。   “不要抱怨了,只有这附近没人,不怕被看到有白龙落地。而且旁边不远就有间神社,勉强能够对付一晚。以我们的脚程,明天白天应该就能走到京都附近的村落了。”诅咒师拍了拍总算睡醒,迷迷糊糊地开始揉眼睛的阿菊。“赶紧出发吧,天黑之后山路会很难走。”   “好,法师大人。”犬千代很有精神地应声,然后便乖巧地试图去拿旁边的行李,虽然他以前是城主的养子,但现在也就是个刚入门的小侍童,干杂活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和他预料的并不相同。   面前的伯藏法师,极为自然地将一看就十分沉重的行李架子单手提了起来,然后背负在自己身上。   “犬千代,你在干吗呢?”早就独自一个跑到前头的阿悟,远远地冲着他招手,“快点,别发呆。”甚至连阿菊也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好像在奇怪他为什么不动。   “那个,行李……”他有些结结巴巴地看着面前的黑衣法师。   而诅咒师只是拍了拍少年的头,“别闹了,你们不拿东西都没我走的快,背上东西就更慢了。”虽然犬千代想要帮忙的念头值得夸奖,但在山林里,能顺利赶路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看着本该是主人的伯藏法师像个仆人那样背着行李,健步如飞,而应该是弟子和侍童的阿悟跟阿菊却两手空空,像是被人服侍的公子般开开心心地走在前头,不由得目瞪口呆起来。   看来法师一行奇怪的地方,可能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找到隐藏在山林里的小神社倒不是难事,那儿甚至被打扫得很干净,看得出来附近的人应该经常过来参拜,因此他们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毫不客气地占据正殿,而是跑到了后面有点狭窄的小屋里过夜。附近的村民似乎也会来借宿,所以屋舍里堆着些柴火,阿悟甚至找到了存放在角落里的一小罐咸味增。   “好,趁天还没黑,我们去弄点吃的回来。”雪发的少年兴致勃勃地对放下了行李,正整理柴堆,试图升火的法师大人这样说道。   “这附近可没有河。”和尚大人这样说道。   “有什么关系,现在有阿菊啊。”阿悟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诅咒师叹了口气。   “阿菊想去吗?”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就去吧,不要跑太远。”似乎是习惯了这种事的法师大人随口吩咐到。   “犬千代也来。”得到了允许的年幼咒术师,直接跳过询问的步骤,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袖,利索地把人拖走了。   而犬千代还在愣愣地往身后看,那位虽然年轻,但平时作风怎么看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高僧的伯藏法师,整好了柴堆就悠闲地在旁边坐下,挥挥手从身后呼唤出几只漆黑的骷髅和一具浑身冒火的焦尸,任由它们在火塘里升火,拿着锅子去外面的井里打水……   直到被阿悟一路扯着走进了山林,少年才勉强回过神。   “那个……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也没看到有什么果树……”   “找果树干什么?”阿悟一脸奇怪地看着他,“现在才夏天吧?没什么果子能吃。”   “那是要找山菜吗?”   “也是,光有肉也不行,太腻味了。”雪发的少年赞同地点点头,“幸好狐狸平时摘野菜和山菜的时候我有看过,现在要找也不难。”   行李里边倒确实有食物。犬千代茫然的想,但那些不都是点心吗?哪里来的肉?   “哦,对了,有犬千代在的话,我会省力很多呢。”阿悟这样说着,拉起了少年的手,让阿菊去抓住另一只。   “唉?”对他的举动一头雾水的犬千代,茫然地看着他。   “怎么又发呆,把你的术式用起来呀?”雪发的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啊,难怪伯藏法师一点不担忧他们会在山林里遇到野兽。终于想起来自己能力的犬千代,不太好意思地把自己的咒力缓缓围绕在手牵手的三人身上,接着他们就跨步进了林子,无论是野兔还是山雀,没有任何动物在孩子们靠近的时候产生什么警觉。   “晚上是吃雉鸡好,还是吃兔子好?”对可爱的动物们毫无怜爱之情的阿悟,扭过头这样询问旁边的阿菊跟犬千代。   夏天的鸡和兔子都太瘦了。两个孩子为难地想。   “没办法,鹿我们背不动。”雪发的少年很诚实地说道,“虽然确实鹿肉好吃。”   “也没必要打死啊,不能直接让鹿跟我们走吗?”已经见识过阿悟和阿菊是如何让猎物们乖乖呆在原地不动,然后一手一只的犬千代,可能是因为经常跟武士们打猎玩,所以接受得十分顺利,甚至直接发出了如上的虎狼之言。   “你说得对耶!”   最后阿菊直接‘说服’了三头鹿,他们是一人一头骑在上面回到神社里的。   “喂!狐狸!晚餐要吃哪个!虽然我没带咒灵回来,但是肉绝对管够哦!”兴高采烈地跳下鹿,向着正在烤火的法师跑去的阿悟这样喊道。   看了一眼孩子们是如何大获丰收的咒灵操使,没辙地抽动了一下嘴角。   “……你们能吃完哪个?”他和蔼地问道,“吃不完的就给我放回去,别再增加行李的重量了。”原本还都得意洋洋的孩子们,顿时只得灰溜溜地看向手里的雉鸡跟兔子。   幸好没因为带了三头鹿回来就把它们放走。   而不肯和鹿肉惜别的阿悟坚持晚餐要吃红叶锅,毕竟他摘了足够多的山菜回来。   “鹿肉需要放血,起码一个晚上,否则会很难吃。”   诅咒师只用一句话就让雪发少年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坚持,老老实实坐到火塘边上去啃烤兔子,和被血气缭绕一晚上无法好好睡觉相比,红叶锅显然也不再那么诱人了。山菜最后并没被浪费,法师大人熟练地把它们跟鸡肉一起炖了锅相当鲜美的浓汤。   从来不知道旅行的日子竟然如此有趣的犬千代,和阿悟,阿菊三人一起挤进一件充当被衾的厚衣里,嘻嘻笑着互道了晚安才乖乖闭上眼睛。   因为过去是城主的养子,又天生具备咒力和术式,所以一定程度上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此刻并没意识到,法师他们的日常生活跟正常人类的日常,隔了根本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而这个行列里唯一真正的常识人,化名伯藏的咒灵操使,并没有要提醒犬千代的打算——毕竟他是个异常讨厌普通人的怪胎,像这样远离人间常世的生活,才是夏油杰离开高专后一直度过的日子。   再没有比能不和猴子们产生关联的世界更幸福的了。   因为懒得亲自守夜,干脆就呼唤出白龙,让它笼罩了整间神社的诅咒师,一边守望着火堆旁安详酣睡的孩子们,一边如此真心实意地想着,用手背支撑住头颅,慢慢地陷入了宁静的梦乡。   --------------------   _(:з」∠)_虽然本子在昨天成功关窗,但因为作者我得去医院做个小手术,所以明后天可能继续停更OTZ 第20章 十六   早晨来临的时候,犬千代是醒得最晚的一个,毕竟他的岁数还小,而城主的公子没有早起的必要,即便养子也一样。   法师大人早在边上煮好了粘稠厚实的浓粥,昨晚剩下的骨架被加入了粥里,虽然还没尝到味道,但光是充盈了整个小屋的香气就让犬千代咽了好几次口水,感觉比城里厨房煮得更好吃。少年并没考虑过为何法师大人不持斋的问题,徒步旅行的苦行僧很少有坚持食素的,路上能顺利弄到食物就很不容易了,还要挑剔品种才是怪事,为了饱腹而捕捉鱼类或者猎物非常正常。   比他醒得更早的阿菊熟练地牵起少年的手,把他拉到屋檐下,递给他用来漱口的温盐水和清洁牙齿的柳枝。新鲜柳枝的植物味道混合着盐水的口感,让犬千代迅速清醒起来,清洁完嘴巴,再用湿润的布巾擦拭面孔,整理衣服,最后等着法师大人给他们三人梳理完头发,才终于到了能够吃早饭的时候。   从未经历过平民生活的犬千代,完全没察觉法师和弟子们过于繁复的洗漱方式有什么不对,甚至为伯藏法师是位讲究的文雅人而感到开心。   早饭如他所料,非常好吃,除了蹲在锅子下面负责给粥保温的是一只蜷缩起来的,浑身着火的焚尸之外。   但不论是阿悟还是阿菊,甚至连伯藏法师,都对这个场景视若无睹。   于是犬千代也淡定地不再去看漆黑焚尸那双始终盯着自己不放的大眼珠,自顾自地埋头在碗里,香甜喝粥。   稍稍休息一下,清洗了餐具之后,他们便再度上路。走出偏僻的山路,迈上稍稍宽阔一些的大路之后,路上渐渐开始出现行人了。   犬千代已经换下先前那身过于华丽的衣服,和阿悟一样只穿着件朴素的小袖,三个孩子走在路上,也就只是普通富人家带着出门的小孩的模样。但是前方无人引路,脚步却比正常孩子还利索很多的,雪发蒙眼的少年,快到夏天却仍用围巾遮盖嘴巴的少女,再加上身材几乎就像是寺庙立在门口的仁王像那般高大,虽然带着斗笠却仍能看出对方完全没有剃发的黑衣法师。   无论是谁都比犬千代引人注目多了。   才刚刚经历这种类似微服出行的生活,原本以为自己可能会因为言行与普通民众不同而露陷的少年,突然发现,自己搞不好才是队伍里最接近正常人的那个。   沿途相遇的人们,大多是先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然后故作镇定地跟他们打招呼,等法师一行人走远了,才和同伴一起窥着四人的背影窃窃私语个没完。   次数多了,犬千代顿时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怎么啦?走太久了脚疼吗?”看他时不时向身后望去的雪发少年,误以为犬千代在看诅咒师,“前面马上要有一个亭子了,狐狸,我们在那边休息吧?”   黑衣的僧侣毫无异议地点点头。   犬千代不太好意思的摇头,“其实也没有很累,连阿菊都没说话呢。就是,大家好像一直在看我们……”   边上的少女笑起来。   “那个,是,当然的。”   前面领路的阿悟也点点头。   “大家看我很正常啦,毕竟我长得确实好看。”   “有次,去镇子上,阿悟,还被,姐姐们围住,走不掉,只好叫法师大人,来找人。”   “这种事情就不要记那么牢了,阿菊!”   “噗。”   “犬千代你也别笑啊!”   少年笑得很厉害,让本来还想讲点故事,好叫新朋友别那么紧张的五条直接气呼呼地鼓起了脸颊。   “不是,不是在笑话阿悟啦……”他一边笑一边挠起头发,“也有在笑我自己的……”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特别,身后也并没有谁来寻找他,追捕他。   即便有那样的身世,那样的经历,甚至特别的本领,但他如今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子罢了,甚至还不如身边的阿悟跟阿菊更特殊。   “不管你们了。”五条看看也跟着一起无声窃笑起来的阿菊,干脆把这两个排挤他的小伙伴丢在身后,兀自倒退着漫步到咒灵操使身边。“狐狸,我被欺负了,快安慰我一下!”他理直气壮地如此宣称,“犬千代和阿菊一起笑我!好过分啊!”   目睹了全程的诅咒师挑挑眉,“………阿菊只是说了实话吧?”那孩子可从不撒谎。   “不管,快点安慰我。”   很想问问少年他今年是几岁的夏油杰,仔细一想如今的五条才八岁。   行吧。   八岁的小孩子撒娇,总比十八岁的幼稚鬼撒娇正当多了。   因此他叹了口气,俯身将少年抱起来,让五条直接骑到自己的肩膀上。“这样可以了吗,小少爷?”“嗯嗯!好高!看得比之前清楚多了!”虽然早就在白龙飞行的时候把附近的地形都观察了一遍,但这并不妨碍五条继续踩在诅咒师的肩头俯视众生。   看到少年站在法师大人身上冲自己和阿菊吐舌头做鬼脸的样子,犬千代非常好脾气地微笑以对,等五条撇撇嘴,没兴趣地转开脸,才迅速靠着少女耳语起来。   “其实先前我就有点想问,法师大人是不是太宠阿悟了?”   阿菊十分坦然地点头。   “因为,法师大人,是照顾阿悟的家人呀。”   “哦,这样啊。”   误以为是伯藏法师是受父母之托,收养了阿悟的长辈,见惯了家族中么子被送去寺庙的犬千代了然地点点头,顿时也跟阿菊一样对此见怪不怪起来。   因为越发靠近京都的缘故,道路渐渐变得平整宽阔,沿途也开始出现一些能够让人歇脚避雨的边亭,据说,在靠近村落的地方还有简陋的茶屋和旅店。由于顾虑到孩子们的体力,诅咒师一直走得不快,虽然亭中有不少行人,也还是任由五条从自己的肩头上跳下去,领着犬千代和阿菊进去休息。   看到了咒灵操使袈裟的行人们都恭敬地起身,像他行佛礼并让出了一点位置。虽然诅咒师完全是野僧打扮,而且身边还带着三个样貌不俗的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僧人,但似乎这样的氛围也掩盖不住路人们的向佛之心。   不过,片刻之后,他们向法师提出的驱邪请求揭露了人们态度恭敬的真正缘由。   “听说,南边山上的神社,昨晚突然神隐了!几个想要趁夜上山的人,在半山腰转悠了整整一夜都没找到地方!明明上山只有一条路,但走着走着路突然就没了!”   “真是吓人啊……竟然连神社都会出这种事。”   “也有可能是神明大人生气了,故意把神社藏起来……”   旅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先恐后地向法师说起刚才亭子里最热闹的传闻。   雪发的少年转过脸去,从绷带底下谴责地看向诅咒师,而咒灵操使只是神色自若地别开脸,“啊呀,那座神社啊,其实我倒是知道一点。”   “什么?法师大人难道也去了?说起来您正是从那个方向走来的呢!”一听到有人可能知道内情,顿时亭子里的大伙也不害怕了,纷纷竖起耳朵准备听点稀罕的东西,好充作日后聊天的谈资。   “是啊是啊,法师大人可有看到那间神社?”   “昨晚,我和弟子们本来也是要去那间神社的。”诅咒师说得煞有介事,“不过才走到阶梯上,就有个面目模糊的人过来,告诉我,今夜神社的主人要招待白川来拜访的龙神,没空理会凡人,叫我们去别处休息,所以只好在林子里找了个树洞凑合一夜。”   “哈哈哈,法师大人真会讲故事,要是真有这么回事,为何其他人上山没有遇到使者嘛,难道神社主人还会厚此薄彼吗?”几个衣着好一些的商人明显不信,哄笑起来,认为这个野法师是在吹嘘。   但黑衣的法师只是微笑着摇头,既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   一副大家随意的样子。   这便令路人们惊疑不定起来。   “竟然是这样啊……”从亭外探头进来的一个背着柴火的山民,看看那些商人,再看看虽然身材高大,却面目和蔼的黑衣法师,小声地开了口,“今天早上,我从远处看着神社山头的时候,确实看到了龙形的云……从山上飞走了的样子……”   这山民是经常在附近来往的人,和不少人都认识,并没有给法师说好话的理由。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哗然起来,这时,又从亭外奔来一个村民,冲他们叫喊,“哎呀,快去看看!神社又回来啦!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就是柴火好像用光了,不知为什么后院还缚着三头鹿!”   亭子里正襟危坐的法师大人呵呵笑了一声。   “大概是神社主人用来招待龙神剩下的菜肴吧,毕竟龙很能吃嘛。”   这话再对也没有了,招待的客人是人的话,一头鹿怎么也够用,能剩下一条腿都不错,然而若客人是龙……那可不是就得论头吃嘛!   这下人们也不急着歇脚,个个都忙不迭去冲出亭子,准备去神社里看看‘神主大人招待龙神剩下的菜肴’。   虽然只是鹿,但猎人打到的鹿,和神主大人抓来的鹿,肯定有很大的不一样!   虽然也没人知道差别在哪里。   毕竟鹿只是鹿,也没听说多了两支角或者两条腿。   但无论如何,神主招待龙神过夜的传说,大概都会是近期京郊附近最热门的传闻了。   五条看着方才还有些拥挤的路亭,这会儿空旷到除开他们四个之外再没一个闲人的样子,撇撇嘴用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转向旁边目瞪口呆的阿菊和犬千代。   “看到了吗?所以说,狐狸这家伙最会骗人了。”   真的别轻易相信他的鬼话。   “嗳,我可没有说什么假话。”诅咒师一点不脸红地耸耸肩,“毕竟,昨晚白川的龙神确实在神社里过夜了嘛。”   “好啦,空位要多少有多少,快来坐下,好好休息一下吧?”他笑眯眯地说道。   也没有休息很久,又有新的路人从京都的方向走来,进到路亭中歇脚,他们尚未听说前头的传闻,因此对诅咒师一行也没有特别尊重。只是好奇地打量一阵后坐到亭子的另一头,自顾自地跟同伴们说起话来。   “这次我们平安到达了,也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过来。”   “是啊……最近总有走失的人,明明就在京郊……”   “而且也不是只失踪落单的行人,有一次可是走失了一队行商啊!连马都没有留下!官差沿途寻觅过,但附近的民家,要么说从没见过那些人,要么说人在自己家过了夜,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说不定是哪座山上的鬼怪,下山来掳人?”   “可是,也没有见到尸首,甚至一件破衣服都没看到……”   “对呀,真是怪事。”   与满脸好奇听传闻的犬千代和阿菊不同,听完路人交谈的诅咒师和雪发少年,交换了一份旁人无法察觉的眼神。   “……‘那个’吗?”   “不知道,昨天没看见,要么是人搞的鬼,要么是躲起来了。”   “若是‘那个’的话,路过的时候,如果遇到就顺便给祓除掉吧。”用斗笠充当扇子的诅咒师,十分轻描淡写地说道。   “很少看到你这么热心耶。”五条罕见地咂咂嘴,思考了一下,“……肚子饿了吗?”   咒灵操使嘴角抽搐地横了少年一眼,他是不是绕不过这个梗了?“虽然我确实不喜欢猴子,但‘那个’东西无疑更为讨厌,毕竟是人之敌啊。”   “也是。”少年点点头,“那我就顺便给你找找吧。”   噫,糟糕。   最近和新加入的小伙伴玩得开心,完全忘记要给狐狸抓诅咒的事情了。五条心虚地想,这可不行,对宠物出尔反尔的主人可是会被讨厌的。   要不,试着多抓一点?   但是吧,狐狸又很挑食,只要吃过一次的咒灵,就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了。   养宠物可真是不容易啊。   小少爷看着茂盛的山林,忧愁地叹了口气。   -------------------- 第21章 十七   在路亭里休息的一阵,喝点竹筒里的野茶解渴之后,一大三小便又重新上路。沿途偶遇的路人渐渐变得频繁起来,既有会盯着他们看稀奇的,也有友善地对法师打扮的诅咒师行礼问好的,中途甚至还经过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让阿菊在路边稀罕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不过那些会和他们搭话的行人,言语之中大多都透露出一条相似的讯息——接下来的路程,绝不要在夜晚赶路。   “夜晚……吗?”夏油杰挑挑眉,啧了一声,“看来多半是猴子吧,真是无趣。”   揣着袖子在最前头踢踢踏踏的少年隔着绷带远望前方,“倒也未必啦,也有会在特定时间出现的诅咒嘛。”   “看到了什么吗?”诅咒师好奇地询问他。   被法师大人这么问着,犬千代和阿菊也好奇地四处打量,但周边只有风吹过的野草和茂盛的山林,远处依稀能看到宁静的村落与大片的田野,一派安详的乡村风光。   少年笑起来。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呀’。”他说,“一路上,‘干净得过分’喔?”   诅咒师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   被人杀死的人,是会留下诅咒的,亡者的怨恨,不甘,绝望,这些在瞬间诞生又不断堆积的东西,绝不可能让路途中什么都不生成。   只有被咒力杀死的人,才会什么都不留下。   可以是被诅咒师杀,自然,也可以是被诅咒杀。   “说起来,阿悟,诅咒是什么?”因为经常会在这两人嘴里听到这个单词,犬千代便忍不住留意起来,他倒是能够明白意思,但不管是法师大人,还是阿悟,说的应该都不是半夜带着草人和木桩去神社后山敲桩的行为。   雪发的少年转过身,歪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要怎么说呢……”   身后看护着他们的黑衣僧人轻笑起来。   “犬千代已经见过‘白’和‘灼骸’了吧?”   “‘白’是…龙神大人对吧?”少年点了点头,“那‘灼骸’又是……”只迟疑了一会儿,犬千代就想起了平时给他们生火煮饭的那只怪东西。“……是那个啊,那就是诅咒吗?”   “对,顺便,白和灼骸是一样的。”   “——咦???”本来还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犬千代,瞬间就表情空白了。“等,等一下,可是……龙神大人……”   “本质上,它们都是吃人的东西,只是白的力量更大,而灼骸最多让一个人饥渴而死罢了。”   曾被龙神选为祭品的少年,根本无法说出‘龙神并不吃人’这样的话来,只是以他的所学所知,实在很难把城池多年供奉的龙神,和只会生火热粥的焦尸放在同类的位置上。   相比之下,反而是对神明没什么概念的阿菊接受良好。   “那个,所以,以前,村子上空的,也是,诅咒吗?让阿菊生病的,也是?”   “对。”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   “……法师大人,爹爹,最后,也变成了诅咒吗?”   这次,无论是五条还是夏油杰,都对此保持了沉默,只有犬千代震惊地看着阿菊。虽然他们没有回答她,但少女似乎还是找到了答案。   “这样啊,阿菊知道了。”她有些忧伤地低下头,“爹爹最后,还是成佛了吧?那样就好……是法师大人做的吗?”   “……啊。”诅咒师微笑着回答。   总不能告诉少女,完全是她自己,既诅咒了父亲,又将对方祓除了吧?   也许是提到了让人伤感的话题的缘故,一直跋涉到天幕昏黄,孩子们都保持着过分安静的状态,既没有像之前那样吵吵嚷嚷,也没谁说要休息。   诅咒师抬起斗笠,撇了一眼天上已经能够隐约看到轮廓的月牙和淡淡的星辰。   “已经是得找个地方休息的时候了啊。”他这样说道。   五条环视一圈之后,倒是露出微妙的神色,“这附近没什么能过夜的地方耶,又不靠近村庄,山间也没有神社,好像只能野宿?”   “难怪说要么早点投宿,要么就走得快一些……”咒灵操使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野宿也没什么妨碍,就找棵树吧,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咒灵敢找上门。”   犬千代和阿菊都乖巧地点头,只有雪发的少年不高兴地撇撇嘴,“我讨厌睡外面,有虫子啊。”   说道这个,少女和另一位少年都笑起来,“对哦,阿悟实在太招虫子了。”每天早上起床,身上总会有些被蚊虫和跳蚤叮咬的痕迹,就因为这个,每次他们找过夜地点的时候,都需要伯藏法师专门用干草熏一遍,把虫子都赶走才能好好入睡。   想起了挚友麻烦体质的咒灵操使无奈地摇摇头,“以前夏天你也天天抱着驱虫药水不放,等下我看看附近有没有艾草吧。”   醒着的五条还能靠无下限躲开那些蚊虫,但睡着的时候就没办法了,曾经的咒术师也是直到掌握了半永久开启无下限的技巧,才终于告别各种品牌的驱虫药和止痒药的。   本来他们正寻觅着合适的背风之地,好用来过夜,结果却在中途遇到了罕见的路人。   对方背着沉重的柴禾,步履艰难地走在一条偏僻的小径上。第一个看到她的是犬千代,少年只看了一眼妇人瘦弱的四肢和颤抖的身躯,就忍不住走过去替她分担一些柴禾的重量。   “哎呀,为什么,变轻了……”拄着一根木杖的女人抬起瘦弱的面孔,拨开散乱的头发,一副难以视物的样子打量身边,“也没有弄掉柴啊……”   犬千代朝着不远处的阿菊挥挥手,这才跟女人搭话,他看了一眼头巾下方花白的头发,“这位婆婆,天都黑了,您怎么还不回家?”   “哦哦,原来是你在帮我吗?”终于靠着声音找到了朦胧人影的女人松了一口气,露出安心的表情,“我正要回家呢,天确实很晚了,我都没法看清你的脸呢。哎呀,这么矮,你还是个孩子吧,这种时候,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呢?”   “啊,其实……”犬千代正要说自己的同伴在后面,却看到阿悟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前头,还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其实,我跟家里人走散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正在找人。”   “这运气实在糟糕呀。”样貌憔悴的老妇叹了口气,然后又跟想起来什么似地拍拍手,“说起来,我家正在附近呐,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来住一晚?”   “……那个,不,不打搅您的话……”   老妇正要高兴地拍手答应,却又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我是想说一点不打搅的……不过,家里并不止我一个人住。”她露出有些羞愧的面孔来,“还有我丈夫和父亲哪!父亲大人年纪大了,一直很好说话,可是……”   显然,她的丈夫并不像她这么热情好客。   “不过我的丈夫是个好面子的人,你若是直接去敲门求宿,他反而会因为不想被人说小气而答应……我给你带路,等你顺利住下,我再假装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就好啦。”   “这样,不会太过打搅您吗?”犬千代神色平静地看着老妇。   “不会不会,愿意帮助我这样一个丑女人的好心孩子,怎么能叫你大半夜的还在山路上走呢?”妇人慈爱地笑起来的面孔,虽然一点也不美丽,却十分温柔。“哎呀,要是我的孩子没有走丢,应该也有你那么大了……”   无论是犬千代,还是五条,都能够确定,她说的是真心话,没有一丝谎言。   妇人本身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有嫌疑的,多半是她的丈夫,或者父亲了吧?   即便得到了妇人愿意引路的承诺,少年也没有因此就双手空空地走到她身后,犬千代从她身上抱过大半的柴禾,随手用阿悟丢过来的草绳扎起,然后背在背上,步履稳当的跟在老妇身后。而不远处,诅咒师抱起在夜晚看不清东西的阿菊,跟在夜里反而更加显眼的五条身后,丝毫没有偏差地尾随着。   因为转过头就能看见阿悟雪白的脑袋从枝叶的阴影里晃过,完全没感到害怕的少年就这样平静地跟着妇人穿过山林中的小径,到达一处建在山溪边上的偏僻屋舍。   那屋子很结实,并非泥瓦所筑,墙壁底下还能看到石头垒起来的痕迹,显然,屋主甚至能算得上有钱人,但偏偏家里又没有什么仆人,还叫年迈的妻子外出砍柴,这做派也未免太过奇怪。而屋后还有一座黑漆漆的东西,看着像仓库,却又没有正常的屋顶。   犬千代正要上去敲门,就被身后走上来的阿悟拉住了手。   “……这算啥啊?”少年已经取下了遮住眼睛的布条,皱起眉头看向身后的诅咒师,“喂,狐狸,这东西还能收服吗?”   “怎么了吗?”咒灵操使好奇地看着一脸头痛的五条。   “要是普通的诅咒也就算了……可是这个。”少年撇撇嘴,“这东西已经变成屋子了啊!难道你还能把屋子挪走吗?”   这下,连夏油杰也目瞪口呆了。   他们一开始,以为有问题的是妇人,或者最次也是妇人的家人,谁也没料到过,有问题的竟然还能是妇人家里的屋子。   停留在远处的妇人,为家门口突然多了几个模糊人影而困惑起来,客人难道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吗?其他的人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她既害怕暴露出自己早早到家的事实,又为来了陌生人而心慌,并不敢靠过去询问,只能在原地无措地来回踱步。   “那,到底还要不要借宿呢?”犬千代也为此为难了,“而且,难道要把婆婆的家给搬走吗?”突然就让人流落街头什么的,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统一地把目光转向了神色无奈的诅咒师。   “敲门吧,总得看看这个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咒灵操使这样说道,“更何况,你们不也都讨厌露宿吗?”   于是,犬千代就老老实实地上去敲门了。   前来应门的并不是个老头,正相反,是位身材高大的健壮中年,“谁啊!”他瓮声瓮气地喝问,“这么晚了,太过打搅了吧!”   “实在是抱歉,但天那么黑,我们只找到您家这一处能够落脚的地方,睡在外面也太吓人了,请行行好,让我们留宿一晚吧!法师大人会给您念经祈福的!”犬千代自觉说得十分有礼,并没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但听完他的恳求之后,阿悟不知道为什么,捂住了嘴巴开始憋笑。   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因为憋笑太厉害而不停发抖的同伴,以及臭着脸给阿悟缠眼带的黑衣法师。   他也没说错什么呀,到底哪里好笑?   所幸不对劲的只有雪发的少年和黑衣法师,听到他说辞的屋主人还是很快开了门,环视了一眼门外的三个孩子和异常高大的黑衣法师。   “深夜唐突到访,实在非常抱歉,一点小小的心意,请务必不要推辞……”自然而然地走前去的诅咒师,动作灵巧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丢进屋主人怀里,对方也没有失礼地当场查看,光是掂了掂重量便立刻满面笑容地让开路,“哪里的话,能够招待一位法师,实在是让我家的破屋子都生光了,哎呀,山里风大,您快请进!”   屋舍虽然偏僻,但意外十分宽敞,还特地隔出了外厅和内屋,一位正在火塘边烤火的老人抬头看了看他们,“是客人啊……最近晚上,时常有客人来借宿呢。”   “多有打搅。”   也许是收了钱的缘故,男主人甚至大方到了愿意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待客的程度,说他跟父亲挤一间屋子便好,让法师大人务必不要担心。   没过多久,屋外传来老妇的叫唤和拍门的声响,屋主倒也没再像之前那样凶恶,只是语气难听地小声抱怨了几句,“怎么又这么晚!不过算了,有客人在,要是被人看到你的丑态,我反而丢脸呢!今晚我去跟父亲睡,你就在地板上躺一躺吧!”   老妇一点没有怨言,更小声地应了话后,便只有呼吸的声音,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而烤火的老人却叹了口气,低声跟男人说起话来。“客人多了确实热闹,只希望不要总是像之前那样,每次都那么地没有礼貌啊……”他的声音很轻,又隔着墙壁,只是对咒术师和诅咒师而言,要听到却不算什么难事。   男人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衣衫,“父亲也没必要顾虑那么多,那些客人看不起我们这种山户也正常,不过既然都有好好留下宿金,只是早上不告而别这样的小事,有什么好追究的。”   听完这个,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咒灵操使和少年对视了一眼。   等到屋子里的主人家都个子回到房间里休息之后,这间卧室的拉门便响起了轻轻的扣门声,五条正要答话,门却直接自己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谁都没见过的小孩子,穿着简陋的衣衫,光着脚,一头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和阿悟一样如雪一般的白,只是完全遮住了脸,连眼睛都看不清楚。   “客,客人,来,来吃饭吧。”他小声地说道,“给,你们,好吃的,饭,非常好吃,所以……可以,不要,走吗?”   犬千代和阿菊都紧紧缩在了诅咒师身后,只敢探出一个头来。   面对着不过是个一级诅咒的五条完全没在怕的,甚至还有闲心跟那诡异孩子对话,“你把大家都留下了?为什么啊?”   “……家里,有,客人的话,”他说,“父亲,就不会,打母亲了……”   倒确实,是个极为好面子的男人啊。   少年耸耸肩。   “除了不要走,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他笑嘻嘻地问,因为反正也没有打算同意,所以五条问得十分大胆。   “客人,请,请给我钱。”   “……你要钱干嘛啊!”雪发的少年一脸震惊,难道现在咒灵都要客串强盗了吗?   “家里,有钱的话,母亲,就有衣服盖,有饭吃了……”   夏油杰默默地捂住了脸,“所谓的座敷童子,就是靠打劫过路的旅客来让家宅兴旺的吗……”这实在是过于破坏传说了。   五条看向诅咒师,“虽然看起来瘦弱一点,但好歹是个一级吧?”   对面的咒灵幼童听完他的说辞,顿时开始瑟瑟发抖。   “客,客人,请,请不要吃我……”   “少装啦,骗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家伙,怎么可能听到这个就害怕啊。”雪发的少年不屑地撇了咒灵一眼,“喂,狐狸,你不吃吗?”   不要把我说得跟吃小孩的妖怪一样!虽然诅咒师满脸写着拒绝,但他还是在咒灵停止发抖,试图从门口逃开的瞬间一把抓住了它过于细瘦的脖子,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它压制成了一颗漆黑的魂玉。   但是,咒灵操使确实没有吃下。   “……真的不吃啊?因为看上去像小孩子吗?”少年一脸疑惑,难道狐狸不仅挑剔种类,竟然还挑剔外形的?   “笨蛋!吃掉的话,这屋子马上就会塌了,你今天晚上不睡了吗?”   “啊!忘记了……我是想这么说啦,但是,不去生得领域里找那些失踪的人吗?说不定还能救到几个的。”   然而,诅咒师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少年。   “……我只是答应了不会杀人而已。”他这样说道,“竟然还要求我去救猴子,这就有点过分了吧,悟?”   年幼的咒术师不爽地啧了一声。   而从头到尾旁观了两人对持的犬千代,抓住阿菊的手,轻手轻脚地,从伯藏法师身边缓缓退开。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悟让自己不要过于相信法师的真正缘由。   “算了,你不去我去,犬千代,你也来。”少年这样说道。   犬千代看看他,又看看牵在手里的,一脸困倦加茫然的阿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没事,狐狸会看好阿菊的。”阿悟若无其事地说道,仿佛刚才跟他吵架的并不是黑衣僧侣一样,“我们去把迷路的旅人们都找出来吧。”   跨出房门的瞬间,原本该是外厅的地方,变成了无限延伸出去的回廊,沿途尽是数不尽的拉门和房间,仿佛完全没有尽头一样。   直到走远了,犬千代才敢跟阿悟小声说话,“那个,阿悟,伯藏法师他到底是……”   少年叹了口气。   “狐狸是诅咒师哦?会咒杀人的那种。”他说得十分认真,丝毫不像开玩笑,“只是跟我打赌输了,所以答应以后不会再杀人,但他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答应去救人罢了。”   “可,可是……”伯藏法师,明明就救了我,似乎也救了阿菊。   “啊,因为你是特别的。”阿悟耸耸肩,“因为你跟我们一样,能够看见,所以他会救你,也会用真诚跟温柔的态度照顾你,阿菊也差不多……如果当时要死的是你的弟弟万千代,我保证狐狸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犬千代张开嘴,却无法说出话来。   他终于依稀想起,当初他和万千代到法师暂时居住的院落里玩耍的时候,黑衣僧人看着弟弟的眼神总是十分冷漠,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当时犬千代以为,那是法师不喜欢任性的孩子的缘故。   然而任性起来远比万千代厉害的阿悟,法师却从未介意过,甚至格外宠溺。明明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察觉到的。   从无限的回廊里,两个孩子带出了起码十位奄奄一息的旅客。   然后第二天一早,黑衣法师就把笑着来喊他起身的屋主人打翻在地,直接绑起来,和那些旅人一起将他交给了正好又来沿途勘察的差役。   至于获得的赏钱与谢礼,由五条做主,留给了莫名失去家里男主人,又不幸塌了房子的无辜父女。   然后,雪发的少年从屋后烧制陶器的土窑角落,找出了一颗破碎的孩童颅骨。直到他们远远离开了,似乎也还能听见老妇抱着幼子的头骨幽幽低泣的声音。   “我们……是不是不给她看更好呢?”犬千代小声地询问阿悟,“这样,她就只会以为儿子是走丢了……”   “但是,遗骸还是好好安葬比较好吧?”雪发的少年这样说道,“明明那么近,却不能跟母亲相见什么的,反而更让人生气哦?”   “说得也是啊。”少年无奈地叹气。   “……别人先不说,到是你,真的想好了吗?”五条看了一眼从那时起,再也不肯靠近诅咒师的犬千代。   “嗯。”少年温和但坚毅地点了点头,“想好了。”   “到京城之后,我要去阴阳寮里,当咒术师,不会再继续留在法师大人身边了。”   “你要离开我是不阻止啦。”五条这样说道,“但是,咒术师什么的,并不是什么好的职业啊?”   “……咦?”   “你不会以为,诅咒师一开始就是诅咒师吧?”   “…………?”   “狐狸那家伙啊,以前应该也是咒术师哦。”   犬千代终于愣住了。   “所谓的咒术师呢,就是那样的东西。”雪发的少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言语,“脚下尽是地狱,道路的终点只有死亡。”   “然后,无论是同伴,朋友,还是家人,都等于不存在。”   “那条路上只会有你一个。”   “想要靠近自己的人,想要温暖自己的人,很有可能会因为自己而变得不幸。”   “因为失去得太多而发狂,最终变成诅咒师也不算罕见,虽然更多的,是在祓除诅咒的时候,运气不好而失手死掉。”   “如果知道了这些,你还是坚持要当咒术师的话,那就去吧。”   “努力活得长久一些哦,犬千代。”   “要是让我在道路两旁的地狱图景里看到你的身影的话,会稍稍有些扫兴的啊。”   -------------------- 第22章 十八   因为有了破获京郊旅人失踪事件的功劳,化名伯藏法师的夏油杰顺利地得到了进入阴阳寮的介绍信,不过光凭介绍,想得到查阅历代珍贵文献的许可依然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个咒术尚未衰退的年代,诅咒师和咒术师的界限其实没有人们以为得那么清晰,有些足够敏锐的咒术师显然能够察觉到咒灵操使身上尚未完全褪却的血味,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面色自若地接待了他,并且在犬千代和阿菊展示了术式之后,允许这两个孩子进入阴阳寮,作为学徒进行修行。   “您的弟子都十分出色呢。”负责接待诅咒师的术师用纸扇微微掩住嘴唇,视线投向院子里正在陪两个孩子说话的,并未展示过能力那个雪发孩童。“那一位,不一起留下来吗?”   三个弟子之中,虽然另外两位都有术式,咒力也相当不错,但远远不能和诅咒师身后那个从未摘下布带的少年相比。   “啊,外人误会也就算了,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咒灵操使毫无掩饰地露出了冰冷的,甚至带着威胁意味的笑容,“眼睛没有问题的话,谁都能看出来吧?悟不是我的弟子,而是我的同伴。”   那位术师满不在乎地勾起笑容。   “唉,但是这么年幼的术者,无法不让人动容嘛,若是这孩子认真入学的话,成就理当在吾等之上,阴阳寮永远是个缺人的地方呀,渴求贤才乃吾辈通病,希望伯藏法师不要介意。”   “而且,既然是同伴的话……为何不让吾辈亲自询问那孩子的意愿呢?”   面前一副野法师打扮的男人平静地看着他。   “不让悟开口是好事哦?”   夏油杰叹了口气说道。   “嗯?怎么,难道那孩子的术式也是言灵吗?”   术师露出了稍稍有点好奇的眼神。   咒灵操使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转向院子,“悟,过来见见这位大人。”   雪发的少年转过身,顶着一院子见习术师好奇的眼光,脚步轻盈地跳上了外廊,就这么坦然地步入室内,“……什么事?”   “名字是,阿悟吗?”对少年无礼的举止从容忽略的术者仍是一派风淡云轻的贵人做派,“刚才正在询问法师,你是否想要和另外两位同伴一起,在阴阳寮进行修行。”   “哈?”少年看上去惊讶极了。   “唉,毕竟你还十分年幼,就此踏上祓除恶咒的辛劳之旅,未免为时过早……”   “修行?你认真的?让一群连我一招都打不过的家伙来当我老师??”五条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有这个空闲我还不如跟狐狸一起多干掉几个一级或者特级呢,说起来,他们能祓除一级诅咒吗?别连二级都祓除不了吧?”   术者的得体微笑僵在了脸上,迟疑了半天之后,他才勉强恢复了到能够开口的程度,“……也还有文字的学习,武技的修行,咒法的研究……”   “文字已经学完了,武技我现在的年纪还太小,没什么好练的,咒法的研究你们就放弃吧,我跟狐狸的术式特别,普通层次的咒法研习根本毫无意义。”阴阳寮里的大众咒法修行课程对御三家的家主,尤其是六眼拥有者而言确实跟白纸没什么区别,因为课程上的知识也许还比不上六眼亲眼看到的更清晰易懂。   早就把五条家的课程上到烦的六眼咒术师,才不想继续把自己关进另一个念书地狱呢。   而阴阳寮的术者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位野僧模样的诅咒师,会说不让自己的同伴开口是好事。   诅咒师起码还能说点人话,这小鬼是真的一点人话都不讲。   最后,不得不放弃招揽这俩人的阴阳寮,提出了交换条件——去某个镇子把那里大概已经封印失效的咒物取回来。   “现在就要出发吗?”犬千代有些担忧地看着面前的阿悟和诅咒师,即便他已经知道了对方并不是什么好人,但被法师救出了性命,被法师诚挚安抚的事实依然是存在的,即便少年如今不再像之前那么依赖诅咒师,也还是会为法师感到担心。“为什么不在京都先休息一阵呢?”虽然只赶了不到四五天的路,不过旅行仍是件叫人疲惫的事情。   “没办法,交换条件的那个委托,时间拖得越久越麻烦。”雪发的少年耸耸肩,“与其等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到不如现在就过去看看,能轻松搞定最好啦。”   “别担心,犬千代,我和阿悟可是很强的。”咒灵操使这般温和地说道。   只是,他没再像从前那样,试图去抚摸少年的头颅了。   而小姑娘则直接跑过去,轻轻抱了一下阿悟,又抱了一下诅咒师。   “阿菊,你先呆在这里听一下课,要是不喜欢的话,等我和狐狸回来……”   然而少女轻轻摇了摇头。   “也许,不会当,咒术师,但是,阿菊,没问题的。”她笑着说道,“就算一个人,也能好好的,生活下去了。”   “……阿菊。”咒灵操使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但少女只是安详地看着他。   “我,知道的哦?”她说,“阿悟,会和法师大人一起去往远方。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本来,若是爹爹还好好的话,借宿之后,就会分别吧?”   “但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法师大人,很温柔,所以带走了阿菊。虽然旅行有点辛苦,但一次也没有饿过肚子,一次也没有受过伤,生过病。现在,还可以在京都上学。”   “已经是,原本的我,从没有想过的日子了。”   “虽然,不能再和爹爹相见,很悲伤,但阿菊,已经没事了。”   “请不要,为我担心。”真正孤独一人,最为无可依靠的少女,意外地露出了格外坚强的姿态,并对着他们笑起来,“阿菊,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两个孩子站在阴阳寮的入口,向着逐渐远去的诅咒师与咒术师不断挥手告别。   五条最后地,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   “这样真的好吗?”   他问夏油杰。   “阿菊说得很对哦,悟。”咒灵操使这样回答,“分别是迟早的事情,我们不过是他们生命里的过客罢了,并不会长久相处,一旦找到了线索,可能就会回到我们自己的时代去了。”   少年再度回首,然而却是带着笑容。   “也对。”他说,“这样的别离确实比较好。”   “?”   “因为我所熟悉的别离……咒术师的别离,通常只有一个意思啊。”   那会是一张死亡通知书,一份讣告,一张再也不会见到的面孔。   “现在和阿菊,犬千代分开的话,他们也只是去了远处上学,日后会度过漫长的人生……也许还会有一两个孩子什么的……这样想想,就会很高兴了吧?”   “悟。”   “嗯?”   “虽然当时我就觉得了,但因为不是很确定,所以一直没说。”   “什么?”   “在我所阅读的高专的记录里,狗卷一族的咒印,似乎和阿菊的咒印非常相似。”   “这样啊。”少年看了一眼身后几乎完全沉浸在暮色里的建筑,然后脚步轻盈地跳到诅咒师身边,“阿菊那么害羞的性格……日后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谁知道呢?不过等我们回来,我会寄放一点东西给她,就当是日后预备的嫁妆吧。”   “……狐狸,虽然年纪上确实很合适,但又没结婚,你这个当爸爸的部分是不是专业过头了?”就算有过两个养女也依然很离谱啊!   “会考虑这种东西不是很正常吗?作为监护人来说。”   “一般单身男性不会考虑到这个程度啦!”   如果阿菊是普通的孩子,狐狸就不会这样温柔地对待她吗?会看着她被那个冰冷的村子淹没吗?有时候,五条忍不住会这样去思考。   但他无法得出答案,因为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由于已经在京都的阴阳寮进行过术式告知,所以即便在近郊召唤出白龙,也不会引起结界警报,终于可以不再用双腿赶路的两人悠闲地坐在咒灵头顶,任由高空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将衣衫吹得一片散乱。   “说起来,任务内容是叫我们去取回咒物吧?竟然把镇压用的咒物放到失效,阴阳寮比我想象的还没用耶。”少年咂咂舌,“伤亡呢?失踪人数呢?完全没听到什么消息,难道竟然没闹出事来?”   “和你想的相反喔,悟,距离封印失效的时间还久得很。”诅咒师看着记录的卷轴说道,“察觉到问题,是因为连续有四位偶然经过那个镇子的咒术师没能顺利返回,第一次还以为是在其他地方出了事,第二次可能是巧合,第三次和第四次……每个人的路线都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只有那个镇子。”   少年的神情瞬间就严肃了起来。   “普通人呢?”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咒灵操使看着他,笑容冰凉,“偏偏只有猴子们完全没事——无论是途径镇子的商队还是旅人,都没出现失踪或意外死亡的记录。”   是一个,唯独只吞噬了咒术师的镇子。   于绀碧色的天空中蜿蜒飞翔的龙神,在短短半日之内便到达了那座并未建造在交通要道上,因此略显偏僻的小镇。落到镇外无人的山林之中后,夏油便和五条一起步行踏上大路,向着镇子的方位前进。   路上,他们遇到了一队正要进镇子过夜的商人。   商人们大多比较迷信,因此即便诅咒师一副野法师的打扮,他们的态度也依然恭敬,甚至还诚恳地向夏油请求为他们的旅途平安祈福,当然,商人们愿意为此付钱。   咒灵操使看了看身上十分干净,并没有附着什么咒灵的商人,虽然兴致缺缺,但姑且还是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念了一段实际上毫无作用的经文。   结伴入镇的时候,变得熟悉起来的商人向诅咒师稍稍介绍了一下。   “哎呀,虽然地方偏僻,不过这儿其实还是有点名气的哦?”   “……哦?”   “哈哈哈,法师大人特地跑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胜弥师傅的佛像吗?”   “您也看到了,贫僧只是位正在为了修行而四处云游的人罢了,就算求来了佛像,也根本没有庙宇能够好好供奉,那样的话,对佛祖也十分失礼吧。”   “哦哦,这样啊……看来法师大人您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商人们笑着挠挠头,“这个镇子上有位木工匠人,十分有名,雕刻的木像几近活物,被不少京都的大人物夸赞过呢!也经常有佛寺邀请他去雕刻佛像,可惜胜弥师傅并不肯答应,所以最后就会变成和尚大人们专门到镇上来等……”   “你们到镇上来,就是为了胜弥师傅的木雕吗?”   商人们笑起来,“那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拿到的,不过镇上有一间木工院,里面都是他的同门和弟子们,手艺也相当不错,我们便定了些货物。”   “是这样啊。”身材高大的法师面同样面露笑意,“看来我也许会考虑买串佛珠,用来在佛前供奉……”他身旁绑着绷带的盲童,似乎是有些怕生的样子,自从遇到商人们开始,就安静地牵着法师的袖子,始终不发一言,只在法师这样说的时候,小声叹了口气。   佛珠这种东西,即便是木质的,也很少有什么便宜货色,大伙儿看看法师意外十分洁净整齐的衣袍,和过于简陋的行李,顿时了然于心。   是位看着光鲜,实际上囊中羞涩的法师吧。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种想法,他们告别的时候,给诅咒师留下的谢礼格外丰厚。   五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度叹气。   “这个时候的人,未免过于好骗了吧?”钱留着干什么不行,要付给根本不认识的野僧,就为了听对方念经文的!   “我们可是托这些蠢猴子的福,才能好好吃饭和住宿哦?不要对人家那么失礼,悟。”   少年看向诅咒师的表情堪称一言难尽。   你也好意思说我?   难道把人叫做猴子就有礼貌了吗?狐狸你的标准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 第23章 十九   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但这镇子并不萧条,甚至由于常年有商人来往的关系,算得上是个繁荣的小镇。随意选了间还算整洁的宿屋定下房间,诅咒师便带着五条到外面的店去吃饭,宿屋也可以为客人准备餐点,不过煮婆的手艺大多很普通,还是专门经营料理的店铺更值得信赖一点。   咒术师和诅咒师其实都不是对食物格外挑剔的类型,可惜作为被现代社会丰富物产惯坏的年轻人,古老时代的食物对他们而言基本跟黑暗料理没太多差别,没油没盐不说,再加上谷物的糟糕去壳状况和饭碗里的石子,除了能吃之外,甚至连没毒和不死人都无法保证。   毕竟把发芽的块茎或者略微发霉的,长虫子的谷粒放进锅里一起烹饪,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实在是件寻常到不值一提的小事。   连高门大院里的侍女,都能面不改色地把米饭里的小虫拨掉。   之前和商队一起赶路的时候,他们家伙夫煮出来的饭菜就让诅咒师眉头直皱,二话不说选择借用了商队的锅子自己做。而商队主人和他们格外亲近的原因,除开夏油杰治疗了一位脚夫之外,也有他经常厚着脸皮跑来蹭饭的缘故。所幸城主家的厨房总算比较给力,让诅咒师稍稍解脱了一阵。   这种商人经常来往的镇子,为了招揽客人,料亭里的饭菜还是能够入口的。   趁着用餐的功夫,假装成路过云游僧的夏油杰和店里的帮佣打听了一下关于镇子上的事情,比如最近有没有值得一听的奇闻异事之类。   僧人会打听这种事情十分正常,因为若是有被不可言说的事物困扰的人家,他们就会被邀请过去念点经文,哪怕不是修验者,也总能让人稍稍安个心,也算是修行人们赖以为生的日常工作。   帮佣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有些歉意地笑笑,“哎呀,虽然可能会让法师大人失望,不过最近镇上确实没什么需要您出面的地方呢。”   诅咒师一副无甚所谓的表情,甚至露出安然祥和的神色来,“那倒是一件好事。”   “唉?”   “哪怕没有诵经祈福,也能够无病无灾,喜乐安宁,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吧?”他微笑着这样说道。   “是的,法师大人您所言极是。”听懂了他意思的年轻帮佣连连点头,并认真且恭敬地向面前这位样貌过于年轻的云游僧行佛礼,“哎呀,这才是一位有修为的人该说的话呢!”   趁着帮佣变了态度,更容易套话的时候,诅咒师才故作不经意地,向他谈起了曾经同行的商人们,向自己推荐来这镇上采买佛珠的事情。   仿佛他到这镇子来只是出于偶然,而非抱有什么目的。   “哦哦,佛珠啊!我们镇上的匠屋确实很有名,商人们也常来订货的。”帮佣完全没有起疑,“法师大人你是买现成的东西吗?不如干脆定做?大师傅们时不时会来店里吃饭,到时候我替您介绍就好!价格上也不必担心,虽然说起来不太恭敬,但是佛珠不比佛像,留下的边角,做多少珠子都够啦!京里的贵人们很喜欢胜弥师傅的佛像,但胜弥师傅又不肯出远门,所以只好年年运送贵重的木料到这镇上,商人好多不止是为了木雕,也有为了那些木料而来的。”   诅咒师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这位胜弥师傅,为何不愿上京呢?难道是因为过于淡泊名利,只想着精进自己的木雕技艺?”   帮佣哈哈笑了起来,“哎呀,法师大人的想法真有趣,我们乡下人哪有这么麻烦,胜弥师傅才不是那种脾气古怪的大匠师,他只是单纯性格孝顺,不放心年迈的母亲罢了!”   “把老夫人一起接去京里,也不妨什么事吧?”   “嘿呀,寻常的老人家,身体硬朗一点的,多半也就直接租艘船上京去了,可是胜弥师傅家的老婆婆都已经快到百岁的年纪,连平时晒太阳,都是胜弥师傅背着她到院子里,哪里能出远门啊。”   夏油杰还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百岁……那可真是位长寿的老婆婆,想必上天也为儿子的孝顺感动了吧。”   “嘿呀,法师大人您这就没怎么见过了吧!”帮佣露出些许得意和骄傲的神色来,“虽然阿鹤婆婆确实是镇上最年长的老人家,不过,她并不是唯一一个那么年长的哟?”   “咦?”   “法师大人,您好好看看街上吧?”   在帮佣的指点下,诅咒师转身望去,果然,短短的街道上来往的镇民里,有不少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的面孔上的沟渠深邃如树木的裂纹,双目浑浊无光,全靠身边家人们的指引才能慢吞吞地前进,但脸上的表情却大部分都很平和温柔,看向家人们的表情也是老人特有的那种慈爱。   “我们的镇子啊,还有个别名喔,被附近的人们,叫做长寿之乡呢!”   和未来那种年轻人全都进都市打工,只剩下老年人的村落不同,这个镇子上更多的还是年轻人,但在外行走的老人的数量,确实远远超过诅咒师以往经过的乡镇。   而且。   “大家都非常精神呢。”咒灵操使看着除了少部分需要家人搀扶的老人,其他都还能好好自己行走,只是步伐并不快罢了。   “没错!都说是这儿的水土好啊!”帮佣呵呵一笑,“甚至还有人专门带着年老的家人,来这儿定居的呢!”说完,他开始利索地收拾桌上用完的餐盘。帮佣并未留意,那位神色温和的法师若有所思地看向街上的老人们,然后对着自己的弟子小声询问起来。   “如何?”   少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我要是说老人有问题,狐狸会把他们都干掉吗?”   诅咒师露出一个莞尔的笑容,“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直到把五条送回未来之前,他都不会再轻易动手杀人。“在悟看来,我是个如此不守约定的家伙吗?”   少年静静叹了口气。   “但是,狐狸也不会救吧?即便对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如果是被咒灵缠身的话,倒也能够勉强动个手?”   雪发的少年别过脸,从绷带之后长久地凝视那些和家人们携手离去的老人,“确实是诅咒。”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困扰,“但是,和人混合在一起了,我不确定狐狸你能不能成功把它抽出来,而且……”   诅咒师露出了慎重的表情。   “连悟你都觉得麻烦的类型吗?”   “怎么说呢……”五条微微皱起眉头,“混合黏连到这个地步,感觉已经完全无法分开来了……不,连那些老人到底还有没有活着,都很难确认了。”   “不会波及到家人吗?”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年幼的咒术师皱了皱鼻子,“明明是寄生型,却根本没有主动扩大寄生数量的意图,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攻击性……那可是诅咒啊!”   从料亭门口经过的一对祖孙,老人正笑呵呵地牵着孩子的手,毫无恶意地,温柔又慈爱地,抚摸着孙子的头颅,甚至还在小孩子的央求下,向料亭买了串丸子,让孙子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不管外人怎么看,他都是个正常的,普通的,慈爱温柔的老人而已。   若非在六眼之中,这个老人完全是另外一幅可怖的样子的话,大概夏油杰也会相信他只是个寻常的老人家吧。   “其他的术师可没有悟你的眼睛,所以,他们多半没有发现这件事。”诅咒师突然这样说道。   “嗯?那又怎么样?”   “所以,他们是为什么,会消失在这个镇子里的呢?”   必然是咒术师们,看到了正常人不会看到的景色——比如说,泛滥的诅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白天应该是试探不出什么东西了,不如等到晚上,我们再看一看?”咒灵操使如此建议,夜晚是非人者的领域,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诅咒们,都会在夜色的掩盖下变得活跃起来,说不定镇上的‘老人’们,也有差不多的习性,毕竟他们现在身上人类的部分,可能都没有诅咒的部分多。   然而叫人失望的是,小镇的夜晚非常平静,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有一处街坊家里的吵架,这样家长里短的小事。   作为一座哪怕丁点小事也很新鲜的乡下小镇,第二天前往料亭的时候,帮佣和诅咒师说完已经成功找到愿意给他雕刻佛珠的工匠之后,便在闲聊里谈起了那户在半夜吵架的人家。   “到底是为什么,争吵到了这个程度呢?”夏油杰装作稍稍有些好奇的样子,打听起来,他对猴子们的悲喜其实没太大兴趣,但是大半夜吵人睡觉就令人很不愉快了,尤其五条就在旁边,他还不能放咒灵出去吓猴的时候。   帮佣叹了口气,“其实也不能怪阿棘,毕竟他母亲和妻子的关系一直不好,最近天气渐渐热起来,老人家一热脾气就坏,妻子挨了骂,不能冲老人发火,最后可不就跟丈夫吵起来了嘛。”   咒灵操使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他们家总是如此?”   “嗯?那倒也没有,偶尔才这样啦。”帮佣笑了笑,“阿棘的母亲枫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温柔委婉的美人,不过随着年纪渐渐变大,不知道为什么脾气就变得坏起来,会对人说些难听的话,原本和媳妇相处的还算和睦,最近也开始有口角了。”   “老人会这样也是常事,因为和年轻人不同,他们的身体日渐衰败,以往能轻易做到的事情,最后都要依靠他人的帮助才能达成,脾气会古怪也很正常。”诅咒师一副通情达理的摸样,“说起来,难道枫婆婆是身体有恙?”   “唉?没有没有,那个老婆婆可精神着呢,法师您看。”帮佣笑着指向街上。   一位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踩着木屐,手里提着一根竹仗,健步如飞地追着一个孩童在街道上奔跑。   “给我回来!小兔崽子!”老太婆的喝骂声中气十足,显然,就和帮佣说的一样,她精神极了。   “才——不!”对面跑得飞快的小鬼回头给她一个鬼脸,然后极为利索地一头扎进狭小阴暗的巷道里,只留下不敢轻易钻进去的老太太在入口处破口大骂。   言辞之中,大概是孩子不小心打碎了她心爱的瓷盘之类的事情。   幼童淘气也是常有的,并没有谁为此在意。   只有料亭里原本好好吃着饭的雪发少年,先是从老婆婆出现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等她停在巷口之后,直接从桌旁跳起来,也顾不上诅咒师诧异的眼神,便轻盈地越过那位婆婆,直接钻进巷道深处去了。   从头看到尾的帮佣目瞪口呆。   “这个,那个,您的弟子他……”少年脸上蒙着的布巾,丝毫都没有滑落的迹象,这点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哎呀,我家的孩子也十分淘气呢。”面前的云游僧这样说道,“饭食请替我留一下,我去找他。”   “自然,自然……”帮佣说话都开始结巴了起来。   狭小歪曲的巷道深处,雪发的少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蜷缩在一处破窝棚里的小小孩童。   “找到了。”他若无其事地蹲下来,用被布巾缠绕的面孔对着孩子满是雀斑的脸孔,“你为什么要跑啊?”   “——呜哇!白头发妖怪!”小鬼吱吱喳喳叫起来。   五条毫不留情地冲他脑袋上来了一拳。   挨揍之后的男孩子捂住脑袋上热腾腾的包,顿时就老实了很多,“干嘛啦,我只是叫一下而已。”   “我也只是觉得你很吵,所以揍一下而已。”少年冷淡地说道,“好啦,快说,为什么要跑?”   “哈?不跑我就要被打了啊?老太婆的竹仗很疼的!比你打我的拳头疼多了好不好!”窝棚里的男孩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难道你是会乖乖挨打的笨蛋吗?”   然后他就挨了第二下。   “呜噎,好痛。你是替老太婆来打我的吗……”他泪汪汪地说道。   “不,只是向你证明一下,谁才是只会挨打的笨蛋而已。”   “根本是一句话不说就打人的你太过分了!!”   雪发的少年只是冷漠地站直身,从上方俯视下来,这么说有点奇怪,毕竟对方并没有睁着眼睛,但那种压迫感是不会有错的。   “那你倒是揍回来啊?”   小男孩嘟嘟嘴,光看身高也知道,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力气应该也比自己大,他对自己能不能赢这点很有数,真凑过去就是直接找揍了。   “真的就只是因为害怕被揍吗?”面前这个奇怪的,陌生的少年,还在不依不挠地询问。   “当然了,不然还能为什么啊!可恶。”男孩委屈地蜷回窝棚里,仿佛那样能给他更多安全感似的,“为什么她还那么精神啦!要是生病的话,爹爹就会去胜弥师傅那里求鹤符了!”   “……鹤符?”   “是阿鹤婆婆的头发做的平安符啦,因为她是最年长的啊,大家希望能把她的长寿分享给家里的爷爷奶奶,所以请她把头发剪下一点,做成平安符,给老人带。”   “……带了之后,就会变得长寿吗?”   “确实会哦,不过那个不重要。”男孩子咕哝起来,“因为戴上之后,大家都会和鹤婆婆一样,变得温和又好说话啦!我也想要婆婆她变得跟小岁的爷爷一样,会牵着他出门玩,还会给他买丸子啊!”   “然后,就算你砸碎了盘子,也不会生气?”   “对呀,也不会骂母亲做事不利索,更不会嫌弃饭不好吃,还会像以前一样,陪我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这样诉说,对面的少年,面孔就越是冰冷。   “这样的东西,很重要吗?”最后,他这样问道?   “唉?”   “比你的婆婆本人,还要重要吗?”   “你,你在说什么……”   “她虽然会温柔的摸的你头,会好好跟你说话,会给你买丸子,其实已经完全不是你的婆婆了,里面完全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甚至都不能再算人,那样也没有关系吗?”   孩子迷茫地看着少年。   “可是,可是,会这样对我的……除了是婆婆,还能是什么呢?别的东西,没必要对我好呀?”   “所以,那当然,就是婆婆……吧?”   -------------------- 第24章 二十   对面的少年没有说话,但他身后突然升起一片庞大的阴影。   从暗处缓缓步出的苍白面孔,让即将惊呼的孩子捂住了嘴巴,竟是个极为高大的僧人。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对方没有像常见的法师那样剃掉头发吧。鸦羽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明明有着好像菩萨般细眉狭目的,合适微笑的面孔,表情却冷淡得叫人害怕。   “怎么了,悟?这孩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僧人询问的声音听上去温和又有礼,然而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却没有哪怕一丝暖意。   “如果过度愚蠢算问题的话。”少年这样说道。   虽然很想反驳他,但那个法师看上去太过吓人,因此孩子选择捂紧嘴,一声不吭地装死。可惜即便如此,他也没能躲过法师伸过来的手掌。   直接抓住小鬼的衣领将他提起,一路走到巷口的夏油杰,把这个死小孩丢给了他那看上去比先前更加恼怒的祖母。僧人冲老妇人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杂物很多的地方,小孩子乱跑很容易受伤呢,下次可务必看好。”   “啊啊,麻烦法师大人了!”老妇有些慌张地收拢了一下发髻,甚至还忍不住整了整衣服,按着孩童的头,十分恭敬地向诅咒师行礼道谢。随后她牢牢地攥住孙子的衣领,把挣扎不休的他一路拖回了家,小巷深处隐约传来的哇哇哭声和竹仗打肉的声音,大家习以为常地当做没有听到。   而日行一善的法师大人,从容自若地领着年幼的弟子回到料亭里,把饭吃完后便向帮佣询问了匠屋的位置,打算亲自去拜访一下即将为自己制作佛珠的匠人。   至于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大概只有菩萨知道了。   一跨出料亭的门,咒灵操使低头看向正百无聊赖地牵住他的衣袖,假装被自己引路的五条,“现在才想起来要抓着袖子走路,是不是太晚了?”   “还不是因为里面那家伙问这问那的,烦死了。”   夏油杰努力忍住了打算笑出来的念头,“之前那个婆婆,和其他的老人差别很大吗?”以至于少年盯着她看了很久。   “嗯,是少数尚未被沾染的老人。”少年点点头,“从刚才那个笨蛋那儿,问到了有意思的事情——这里的人,会给年纪过于衰老的人,赠送一种叫做鹤符的东西。据说,可以让老人长寿和健康,以及,暴躁的脾气也能够得到改善。”   效用听上去亲切美好到了完全不像是诅咒的地步。   “那个鹤符……”   “是用那位胜弥师傅的母亲的头发制作的,”五条微微笑起来,“因为她是最年长的啊。”   诅咒的源头在何处,显然不必再问。   前往匠屋的道路没什么曲折,毕竟镇子很小,而作为工匠们聚居以及工作的地点,匠屋的占地显然不会小到哪里去。   咒灵操使正大光明地带着五条从大门走了进去,宽敞的木门坦然地敞开着,既没有人阻拦他们,也没有人询问他们。这儿毕竟只是间匠屋,空旷的场地上存放的都是难以移动的木料和各种半成品的家具,雕刻之类,还有堆叠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日常用具。不会有什么小贼无聊到光顾此地,没做好的东西压根不值钱,而小块的昂贵木料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买主。   学徒们抱着东西忙碌地走来走去,工匠们大多呆在屋子里尽心雕刻或者制作物品,晴天是最合适工作的日子,没人有空搭理一位看起来有点奇怪的黑袍法师和他的童子。   僧人在匠屋里并不出奇,起码五条就在几间正雕刻着佛像的屋子里,看到了正和工匠们一同工作,并未穿着袍衣,而是匠人们的那种短打衣服的和尚,正为佛像描绘眉眼的僧人们,神色看上去严肃到堪称虔诚。   既不向人问路,也不跟人搭话,高大的黑袍野僧自由自在地行走着,略过一间又一间的屋舍,偶尔才低头询问身边的弟子,“如何?”   若孩子摇头,他便继续前进,而从他进了匠屋到现在,那孩子一直都在摇头。   等到僧人漫步到匠屋深处,原本以为他可能是来拜访友人或者相熟工匠的学徒和匠人们,终于察觉到了异样的地方。   “喂喂!别乱走,那可是胜弥师傅的院子!”   终于有人想要拦住他,然而在他触碰到野僧的衣袖之前,不知为何,对方就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若无其事地带着那个小童继续前行。   仿佛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主动向着那僧人的身后走去似的。   “什,什么!你这野僧!用得是什么妖法!”   不过,在僧人擅闯之前,前方的院门却自顾自地打开了,一位身高中等,样貌朴实诚厚的中年人,背负着一位头发雪白,慈眉善目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娇小老婆婆从里面走了出来。   “胜,胜弥师傅!”有些慌乱的匠人和学徒们看到了他,神色便安定很多。   “哦,发生什么事了?我就是回家背母亲出来晒晒太阳……”中年人茫然地看着弟子和学徒们,一副弄不清楚状况的样子,直到他看到了正笔直地向自己走来的,高大的黑衣僧人。   “这位法师……?呃,是来定制佛像的吗?但我最近的日程,都已经排满了……”   僧人站在几步之外,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以及他背上的老妇人。   “……阿弥?”被称为鹤婆婆的老人眯着眼睛,困惑地拍了拍儿子的头,“怎么啦?不走吗?”   “啊,母亲,稍等一会儿,有客人在。”胜弥笑着安抚她,然后继续转头看向那位态度奇妙的僧人,“法师大人,请让我先把母亲安顿一下……”   “在我看来完全是个人呢……真厉害啊。”那个僧人如是说道,然后同样笑着低头,询问他身边的小童,“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他的话语的人们,都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向那个发色雪白,却用布巾将双眼牢牢缠绕的少年。   盲童怎能视物?莫非这位法师是个疯子?   然而,那少年竟真的开了口。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人把木雕叫做母亲的。”他说,“难道你是像辉夜姬那样,被父亲从木头里刨出来的?”   先前还姿态从容平和的胜弥大匠,听完少年的话语之后勃然大怒起来。   “你们,竟然敢污蔑我的母亲!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突然跑来污蔑我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连我的母亲也不放过吗!!”   激动起来的不止是胜弥,还有周围的匠人和学徒们。   “什么!和之前那些怪人竟然是一伙的!你们这些妖术师!别想对胜弥师傅和鹤夫人不利!”他们纷纷拿起斧头,凿子和锤子,最不济的也从地上提起一根草叉来。   之前咒术师失踪的谜题,似乎已经没有破解的必要。   匠人们迅速地纷纷护卫在胜弥身前,而他也动作利索地把一脸茫然,语气温和地说着‘咦?发生了什么?不要和客人吵架……’的老妇人背回院子,然后独自一人从院门里出来,啪地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门扉。   黑袍的僧人只是站在那儿,满脸微笑地看着他们的举动,既不逃走,也没有要攻击谁的意思,任由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最后,他笔直地望向重新出现的胜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冰冷下去,“污蔑?他们污蔑了什么,说你背上有一个诅咒吗?”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胜弥恼怒地大喝。   “那么,他们有说过吗?那个诅咒,长得和鹤夫人特别相似的事情?”   “又想污蔑我母亲了吗!你这妖僧!区区一个字都不认识的老婆婆,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要用这样恶毒的言语来羞辱她!为什么一位母亲要诅咒自己的孩子啊。”   那位高大的僧人却只是张开了手。   【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浊残秽,尽数祓除】   少年看着他。   “喂,狐狸,搞这么显眼没问题吗?”   “没办法,他们全都是参与了狙杀咒术师的犯人,再加上镇子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诅咒感染,这个镇子都得临时封闭起来才行。”   “也是,万一诅咒跑出去,会很麻烦。”考虑到对方不能杀人,少年因此还算放心地点点头,“我来通知阴阳寮吧。”简单的式神术他还是能用一点的,五条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条巾帕,丢向空中,它便化作一只雀鸟,在半空中的夜色笼罩下来之前,灵巧地飞出了罩子。   本以为万无一失,成功包围了妖术师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上,将整个镇子都笼罩了起来的怪异天幕,太阳完全消失,连月光和星光也都被遮蔽殆尽,宛如无光的朔月之夜降临的世界。   布完了帐,诅咒师才有空闲将注意力转给那些猴子。   “哎呀,看着我干什么,看看你们自己啊……”他这样说道。   “什……呜哇!!为什么有血!”心里已经察觉不对,但还想通过大声喝骂增加一点士气的男人,在视线略过自己手臂的时候忍不住叫嚷起来。   那里布满了飞溅的血迹。   不止他一人,围绕着黑袍僧人的匠人们,学徒们,都纷纷捂住自己的手,脚,叫喊起来,“为什么会有血!”“啊啊!怎么有一截肠子啊啊啊!”“头,头,我明明拿去埋掉了!!不要看我!!”“我,我们的鞋子上全是血啊!!脚印也全是血!!!”   “为什么害怕呢?”僧人这样说道,“明明是你们自己亲自犯下的罪过,再看一遍,竟然会觉得可怕?这真是个有趣的笑话啊!”   站在他身侧,以往总是会阻止他对普通人下手过重的少年,这次并没有开口。   不能杀人是底限。   但反击却没有问题——这些普通人,已经杀死了不止一位咒术师,仅仅是因为对方想要拯救被诅咒缠身的镇民,五条还没有亲切到会对这样的家伙手下留情的地步。   只是用咒灵惊吓他们,已经算是十分温柔的惩罚了。   匠屋的广场上,有几处地方本该是平整的青石地面,而此刻,石砖中却渐渐渗出粘稠温热的血来,鲜血的小溪不断延伸,几乎布满了目所能及的地面,从那流淌的液体里,探出无数只血肉模糊,骨折肉烂的手掌,把惊叫慌乱的众人都牢牢抓捕在了原地。   “救命!救命!!胜弥师傅!救命啊!”   一时间,整个匠屋里只剩下匠人们崩溃的哭叫声。   “……真是吵死人的猴子们。”黑袍的僧人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们,露出嫌弃的表情。   从血泊里,浮现出一张充满怨恨的面孔,它看了一眼被手掌抓捕的,哭喊不休的人们,让脸皮渐渐飘向黑衣法师和少年的位置。   【跑……跑吧……这里的,人,都,疯了……】死去的咒术师所化身的诅咒,如此劝说自己的同胞,【我,我抓着……他们,之前,之前,只有我一个……力量……不够,没,没能救到……没能,提醒……】   那张巫女的面孔,流出血泪来。   血泊里,再度浮出了两张面孔,整整三位死去的术师,所成形的诅咒,在今日终于孵化成功。   一位老僧,一位武士,一位巫女。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相信……是诅咒啊……我,没有……骗人】   【老朽,老朽不曾骗人……】   诅咒师垂下眼帘,静静地注视着那三张面孔。   “没关系,是阴阳寮让我们来解决的,不会再有同伴为此受害了。”   闻言,它们原本扭曲的面孔渐渐变得安详,甚至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旁边抱着袖子的少年看了他一眼,“要吃吗?”由三个死去的咒术师的怨恨而生成的诅咒,看这个架势,妥妥是个特级诅咒了。   诅咒师点了点头,但却第一次地,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伸手用咒力覆盖面前的诅咒。   “要一起来吗?或者,你们想先干掉这群猴子解气……”   “喂喂喂!狐狸!”少年皱起眉头,“虽然他们确实有这个权利,但不准用这种方式诱骗!给我交给阴阳寮和官差,死罪就到刑场上去砍头,不许用咒灵上私刑。”   “悟真是严厉啊。”   夏油杰叹了口气,但没再说什么,只是向咒灵伸出了手。   那三张面孔没有任何的抵抗。   轻而易举地,或者说简直像是主动投向咒灵操使一样,布满大地的血河化为丝丝缕缕的液体流淌入他的手掌中,变成了一颗与其他咒灵无异的漆黑魂玉。   静静咽下魂玉的诅咒师看着面前的人们,已经有不少人因为过度惊骇而失去了意识,但仍有许多人还醒着。不过他们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阻拦在法师面前,而是面露恐惧之色,推搡着挤在两旁,为黑衣法师和那位童子让出路来。   “真是的,明明只有一个和尚,为什么名字叫‘三人法师’啊……”咒灵操使叹了口气,说出一句叫人无法理解的话。   “大概只要满足有和尚,以及是三个人的条件就行了?”少年不以为意地说道。   “可是他们哪里抓替身了,只有叫人快跑吧?”   “如果来的不是我们的话,那说不定还真是下一个呢……”   这两者旁若无人地说着叫人听不懂的闲话,一步步地,慢悠悠地走到了正瘫坐在院门上的胜弥面前。   或者说,被不知何时现身的,老妇人外形的咒灵扼住脖子,死死压在院门上的胜弥面前。   “救,救命……”刚才还怒发冲冠,一副要率领弟子们做出大事样子的匠师,此刻只能仰躺在地上,面孔憋得紫红,徒劳地使劲蹬腿,“母亲……”   身后的院门被打开了。   那位鹤夫人,颤颤巍巍举着一根木杖,哆嗦着向和她有极为相似外形的咒灵身上打去。   “放,放开我的孩子……”   可惜她的力道就像任何一个百岁老人那样虚弱得不止一提,因此咒灵丝毫没有要动摇的样子,甚至因为屡次被打而烦躁地踹了她一脚。   鹤婆婆咽呜一声,咕噜噜地被踹倒在旁边。   五条皱起了眉头。   “这剧目也太糟糕了,快点停下吧。”他冲身边的诅咒师说道,“搞得好像我们在欺负人似的。”   咒灵操使看了他一眼,伸手就将老妇人形态的咒灵抓捕起来,吞下肚子,而匠师胜弥也终于在被扼死之前喘过了气,成功逃过一劫。   他涕泪横流地从地上爬起来,但第一时间既不是破口大骂,也不是逃走,而是去搀扶还跌倒在另一边的老妇人。将咽呜不已的鹤夫人好好扶到台阶上坐下,一阵小声安抚,让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一点之后,才有余裕看向面前的黑袍法师与少年。   “所以,所以那不是污蔑……我,我真的被诅咒缠身?可,可是那个诅咒,为何会有母亲的面孔……到底是谁要这样害我……”   诅咒师看看他,再看看五条。   “他认真的?”夏油杰一脸不敢置信。   “……认真的。”少年表情复杂地说道,“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那块木雕是母亲呢——明明是自己亲自雕刻出来的东西。”   -------------------- 第25章 二十一   匠师胜弥搀扶着鹤夫人,用困惑的目光看向面前的黑袍法师与少年。   “您,您的弟子到底是在说什么……”   诅咒师撇了他一眼,对于过分自欺欺人的猴子,夏油杰其实没什么兴趣,但要是这个男人不愿意承认事实,他们也确实有些难办。   毕竟,阴阳寮的任务要求,是回收‘大概解除了封印的咒物’。   能在这长寿之乡里搞出这么大阵仗的,显然只会是那块不明原因被解除了封印的咒物,而能够符合这个标准的,除开胜弥的‘母亲’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她’此刻看上去确实与人类无异,就算把人交给阴阳寮,咒术师们也不会认同,搞不好还要怀疑诅咒师是不是故意耍弄他们,咒灵操使又不能解释说是‘六眼’亲自认证的。   少年抓住了蒙眼的布巾。   “悟?”   “……其实我也很好奇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让木雕能够像人一样活动说话的,应该是术式吧?”从布条的缝隙里,露出一对极为澄净的空色眼瞳来,那份靛蓝的色调在无尽的夜色天幕下,甚至让人觉得有种正散发着光芒的错觉,“但是,这家伙明明不是术师。”   无论是背上的诅咒,还是匠屋广场底下的咒胎,乃至于缠绕在匠人和弟子们身上的那些怨念,他都和普通人一样毫无所觉。   少年那双囊括了天空般的眼瞳太过美丽,令胜弥一时间看得失了神,来不及阻止他擅自靠近怀中的老妇人,于是五条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凑过去,盯着还有些颤抖的鹤婆婆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核心确实是咒物没错了。”少年说道,“但外面的术式不解除,就无法把它取出来,和木雕完美地封印在一起呢,是双重术式啊,难怪会变成这个样子。”   “双重?”   “嗯,把咒物封进木头里的,应该是阴阳寮的术师,而把木头变成了雕刻的,却是胜弥匠师……”少年困惑地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大匠,“但他确实是个普通人,身上也没什么咒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   “不具备咒力,却拥有术式的人,是存在的。”   “咦?”少年迅速地转头看他。   “无为转生可以让他们拥有咒力,但我不会对这家伙用的,就算再怎么想要增加同伴,这样的蠢货还是别了吧?”夏油杰皱起眉头,“感觉整体咒术师的水平都会被他拉低。”   虽然这样说了,但诅咒师还是看了眼少年盯着老婆婆目不转睛的样子,“悟很好奇吗?关于他如何用出术式的缘由?”   “我可不觉得他会老老实实说出来。”五条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问话的工作就交给阴阳寮吧,他们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但这样任务可就得打折扣了。”咒灵操使说道,“刚好,附在他身上的咒灵,有着非常有趣的术式呢……”   一个容貌与鹤婆婆有七八分相似,但外表消瘦憔悴,而且表情阴郁极了的老妇从诅咒师的影子里走出来,抬手抓向表情惊恐的胜弥师匠,而男人只来得及护卫住怀里的鹤婆婆,任由她从自己身上夺走了某种无形的东西。   老妇的另一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只破旧的瓷碗,里面满盈着漆黑的液体。   她将那些墨汁一样的液体,倾倒在众人面前的泥地上。   说来也怪,那些黑水并没有立刻渗入泥土,反而迅速地扩散开来,直到流淌出池塘大小的一片,水泽的表面平静无波,宛如镜面。   在这片池塘上,渐渐浮现出人的影子。   “咒灵的名字叫做‘忘婆’,拥有着能够掠夺人记忆的术式。”宛如什么开场白一样,诅咒师如此对少年说道。   然后,他们一同低头去看那片水泽。   男人的名字叫做胜弥。   是个雕刻师。   他的才能精湛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运送来的木头,只看一眼,就知道能雕刻出什么东西,甚至无需在表面绘出线条,他能够窥探到木料之内,仿佛被封存住的人与物,那一瞬间的形与貌。使用凿子和刻刀的方式自然到了如同手掌上多长的指头,从他的手下诞生的所有雕刻,全都栩栩如生,含苞的花朵仿佛下一瞬就要绽开,垂目的佛像慈爱得似乎即将伸手抚摸参拜的信众。   胜弥就是杰出到了这个程度的雕刻师。   于他而言,雕琢就是和吃饭跟喝水一样简单的,也极为重要的事情。   这个男人的人生大部分都献给了雕刻。   唯有一样,是他少数和普通人一样,无法免俗的事情——胜弥依赖着自己的母亲。倒不是说他需要母亲照顾自己,以他的技艺,早就能够获得足够的金钱,雇佣仆从并不是难事。他只是太听母亲的话,也太爱戴自己的母亲了,只要鹤夫人开口,不管老婆婆说了什么,胜弥就会遵从。   幸而,鹤婆婆并不是那种迂腐和难相处的女性,正相反,那是一位温柔典雅,特别和蔼可亲的老婆婆,良善大方的程度,全镇闻名。   她从未介意儿子专注雕刻,甚至连妻子也不娶的事情,觉得有弟子或者仆人照顾他也可以,自己闲的无聊,便出门散步找人攀谈,或者和老人们一起晒晒太阳。   无论如何,只要儿子觉得人生过得充实满足就好,鹤婆婆对所有的事情都很满意,每天给胜弥煮个早饭和宵夜,就是她最重要的工作了。   这本是一对幸福的母子,他们本来过着堪称无暇的人生。   直到这美好的时光不断积累,积累到鹤婆婆老迈不堪为止。   她并没有生病,只是渐渐变得难以行走,老人的身体,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衰弱是很正常的。煮饭和宵夜自然变成了困难的事情,直到后来,老婆婆到了只能看仆人干活的程度。胜弥师傅心痛母亲的疲惫,对此毫无怨言,甚至消减了雕刻的时间,就为了每日背着鹤婆婆出门散心,晒晒太阳,免得她独自在家寂寞无聊。   然而衰老带来的不止是身躯的无力。   她的记性也变差了。   最初是忘记了时辰,接着是忘记了正要做的事情,然后开始忘记仆人的名字,佣人的长相,甚至是经常来往的友人和弟子们的面孔和声音。   吃了三口饭,就会忘记自己还在吃饭的事情,然后坐到旁边发呆。   虽然仍然会笑,那笑容里却全是茫然,连为什么微笑也忘记了。   身体的控制也变得糟糕起来,像是没有满周岁的孩子那样,随时随地开始便溺,有时候,胜弥师傅正背着她走在路上,脊背上便会传来温热的湿润感。   为了不至于再陷入那种狼狈不堪的境地,胜弥不再带母亲去街道上漫步,而只在家门附近,匠屋的边际,那些没有人群,只有美好景色的地方散心。   鹤夫人是幸运的,她那么的衰弱,但始终也没有生过病,大约是儿子的孝心确实感动了菩萨吧。   然而,再庞大的幸运,也无法躲避老迈带给她的一切变化。   终于,某一天,在胜弥背着她出门的时候,鹤婆婆看着儿子的面孔,询问他,“年轻人,你是谁呀?要带我去哪里?”   被无比重视的母亲竟然遗忘了自己的事实震惊的胜弥,失手将鹤婆婆摔到了地上。   如果她不是一个老人的话,如果她不是那么老迈的话。   仅仅摔倒是不至于死去的。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胜弥看着倒在地上,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气息的尸骸,顿时然无措起来,那是谁?是他的母亲吗?可他的母亲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枯槁如老树,四肢细瘦如柴禾的东西呢?   那真的还能算个人吗?   他的母亲明明是个慈爱的,温柔的,会笑着叫他名字,抚摸他头颅的老婆婆呀!   胜弥转动的视线,落到了路边一株高大的树木上,大树上环绕着老旧的注连绳,是一株已经没有人在祭拜的神木。   他在木头的深处,看到了光芒。   就像他窥看木料之中,无数被封存的那些线条与形貌那样——胜弥看到了正拄着木杖,在神木之内打盹休息的母亲。   “啊啊……您怎么到这里去了!母亲!!”   他毫不犹豫地,奔跑到家中,取出了斧头来,将这棵不知为何,囚禁了母亲的树木砍倒,取出母亲栖身的木胎,带回家中。至于躺倒在山林之中,无人角落里的那具老妇的遗骸,完全被雕刻师忘记在了身后。   就像他的母亲忘记了他一样。   为了拯救母亲而发了疯的雕刻师,用并不擅长砍伐的手掌,在短短一个时辰里砍下了树木,又花了一个时辰,用凿子取出木胎,崩裂无数伤口的手掌上流淌出血来,沾满了凿子和刻刀。   他本是没有咒力的普通人。   但这份燃烧生命的狂热里,生出了极为微薄的那么一丝咒力,如果是用来对敌的话,恐怕只能对付一个最低等的四级吧。   然而胜弥生来具备术式。   他把对母亲的担忧,思念,爱意与呼喊,全数投入到雕琢木胎的凿与刀上,将那本不过是封存着咒物的木头,化为拥有生命与意识的咒骸。   他的术式,正是咒骸操术。   仅有一次的奇迹,让胜弥成功做出了唯一的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名为‘母亲’的咒骸,而它行动的咒力,却是由内部封存着的咒物来提供的。   活人吃下咒物能够拥有咒力,那么咒骸呢?   ‘鹤婆婆’对此一无所知,她是应着胜弥的愿望所诞生的奇迹,但也正是因为胜弥的愿望,本该拥有能轻易撕裂□□,祓除诅咒力量的咒骸,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连好好走路都做不到,视力很差,记性还不怎么好的老婆婆。   除了人们因为想要分享她的长寿,因此向她求取的头发之外。   咒骸,本质上不过是诅咒的具现化罢了。   ‘鹤婆婆’的头发,当然也只是一片小小的诅咒碎片,她所能够分享的长寿,不过是让所有的老人都变成和她类似的东西。   变成一具能够活动,能够呼吸,能够吃饭喝水的木雕。   变成另一个,虽然外表不同,但内在与‘鹤婆婆’极为相似的,温柔和蔼的‘母亲’。   而那具被遗弃在山林深处的,无人理睬,无人收殓的尸骸,终于生出了名为‘忘婆’的诅咒,遗忘了孩子的痛苦,也被孩子遗忘的怨恨,让它诞生,让它来追寻自己的源头。   忘婆就这样伫立在池水边,冷漠地看着虽然仍抱着鹤婆婆,却渐渐面孔扭曲,神色枯槁的胜弥,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人能够有这样的变化。   在片刻之前,他还是个神貌丰满,双目有神的中年人,但看完池水中的记忆之后,胜弥的样貌便像漏了气的袋子那样,渐渐萎靡下去,最终变得头发花白,眼神浑浊。   “怎么,怎么可能如此呢?母亲,母亲一直在我身边呀……明明已经把母亲从木头里救出来了……”已然变成了一个痴愚老人的胜弥,仍旧牢牢抱着‘鹤婆婆’这样喃喃自语着。   诅咒师与咒术师,静静看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是咒骸操术啊……”五条点点头,向那位不住地抚摸着胜弥头颅的老婆婆伸出手,鹤夫人茫然地看着他,没有明白少年的意思,但想来性格温和的她,仍是毫无防备地把手掌伸给了他。   一小节小指,无声无息地断裂开来,露出了木质的纹理。   老婆婆惊叫了一声,捂住手掌,但半天之后,却没有传来疼痛的感觉,她困惑地看向自己的手掌,仅仅片刻,那根手指便已经恢复了原状,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   但那截断指,又毫无虚假地,正被少年捏在指间。   “把这个交给阴阳寮,应该就足够当做证明了。”五条这样说道,“哪怕他们没有六眼,总不至于连块木头都无法分辨。”尤其木指里充盈着失踪了的咒物的咒力气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弄错。   “这家伙怎么办?”他指了指仍然抱着头,蜷缩在鹤婆婆怀里喃喃自语的胜弥。   “那就不是我们的工作了。”   诅咒师如此说道。   “希望阴阳寮能来的快一点吧。否则的话,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镇民们,搞不好就要拾起地上的斧头和草叉,就像他们杀死那些咒术师一样,来杀死这位将自己的亲人变成木雕的胜弥大匠了。”   他笑起来,神色冷漠又讥嘲。   “毕竟,猴子们就是这样愚蠢的东西呢。”   而这一次,五条什么都没有说。   -------------------- 第26章 二十二   虽然放置了封存的咒物,但这个小镇很偏僻依然是事实,并不是每个术师都像咒灵操使那样能借着白龙的能力飞行。因此等阴阳寮的人手赶到,能够正式接管此地,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情。   诅咒师和五条没有特别关心镇民们的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理,不会再有咒术师失踪于此,任务也成功达成,他们和这个地方的因缘已然结束了。因此两人将事件的内情完整交接给前来的咒术师后,便毫无掩饰地当着对方的面直乘白龙拔地而起,飞往京都的方向。   少年还以为诅咒师从阴阳寮储藏的卷宗里找到想要的记录之后,他们当日就会离开京都,但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告知自己可能需要多停留一些时间。   “是因为阿菊和犬千代吗?”五条好奇地询问。   “不,只是没料到阴阳寮的卷宗竟然比高专要齐全……我竟然把未来的京都大火给忘记了,真是失策,很多日后遗失的资料,现在不记下来的话,下次再想要看到可不容易。”   大部分时间,诅咒师在他面前不是随性之至地用花言巧语诱骗普通人,就是冷漠地嘲弄些什么,和诅咒战斗的时候,除开借用咒灵的能力之外竟然更习惯使用格斗技,所以在五条的意识里,咒灵操使始终是个体术派的咒术师。   直到这家伙当着他的面读了三天的卷轴和书册,露出一副要一辈子住在书库里的架势之后,少年才察觉到诅咒师搞不好也很擅长术式方面的东西。   “……阴阳寮不允许你带走手抄本吗?”作为五条家的家主,见过的藏书绝不比阴阳寮少的少年撇撇嘴,“你现在每天都只睡三个时辰耶,会不会太辛苦?”   “嗯?看书可比赶路轻松多了,睡少一点后面还能补回来。”咒灵操使不以为意地说道,“也没必要特地抄下来吧?记住不就好了吗。”   五条看看他身后快要和自己等高的一叠书册,只是一天的份量而已,这样的书堆,诅咒师已经看了差不多五六叠。   “全部都能记住吗?”   “能,悟好奇吗?赶路的时候我可以念给你听。”   “还是免了,这种安眠曲也太糟糕了吧?会让我睡不好的。”   “啊哈哈哈,悟真的从小就讨厌看书呢。”咒灵操使轻笑了一声,“明明想做的话,能看得比我还快,记忆力也比我更好。”   “能做和想做本来就是两回事,觉得别人擅长就一定会喜欢才很奇怪。总之,今天不许再熬夜看书了!过来陪我睡觉啦,狐狸!”连续三天都被迫一个人睡在陌生房间的五条,极为不爽地强行阖上诅咒师手里的书卷。   “但是只差这最后一部分了……”   “多留一阵嘛!反正也不是很赶,这样我还能再去找犬千代和阿菊玩两天。”   “不要打搅他们修行啊,悟。”   “……明明小孩子就应该玩的。”少年有些低落地说道,“等我们走了之后,他们更不会有什么空闲了吧?那当然是趁现在多玩几天。”   “你是这样想的吗?”诅咒师终于放开了手里的书,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   “不可以吗?”五条不大高兴地鼓起脸颊瞪回去,“我又不能像你那样留些东西下来,咒术之类的东西,就算我想教,以他们连基础都才刚刚认识的程度,压根没法教吧?”   “当然可以。”咒灵操使这样说道,“悟是真的很喜欢他们呢,让我有点欣慰……”   “哈?”为什么是欣慰啊?   “因为以为你都没什么朋友,所以可能不知道该如何跟同年纪的孩子相处……”   “你刚才说了很失礼的话吧!臭狐狸!”少年气到立刻跳起来踹他,“同年纪的人我怎么也是认识几个的啊!”虽然那些家伙确实不能算朋友。   一想到京都那群御三家的同龄人,五条就更不爽了。   幸而,诅咒师总算开始着手收拾四周散乱的书卷,做出准备去休息的样子。打算早点拖走他的少年难得愿意伸手帮个忙,卷宗和书册上诸多和佛经相关的文字让五条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再看看诅咒师手里的那些,外加前几日他偶然翻阅的几本书名,少年忍不住开了口,“我说狐狸,难道你是在恶补佛教的典籍吗?虽然我确实一直骂你假和尚,但随便记点常用的经卷就好了,也没必要把所有的典籍全看过啊?你又不是真的打算当和尚。”   咒灵操使几乎为之失笑。   “只是碰巧而已,因为我要找的东西和一个和尚有关,未来他留下的书卷虽然很多,但大多是后人抄录的摹本了。有没有额外的记载或者被删改的文字,完全不知道。说实话,其实他到底有没有留下相关的记录,我也无法确定,但既然刚好阴阳寮的书库里有,那肯定得趁机查找一番的。”   “这样啊,是在找什么?”   “一个咒具的记录而已。”   “哦。”一听是咒具,而非术式,更不是什么法术,五条瞬间就没了兴趣,跟着咒灵操使一起把书卷还回书库里后便悠哉地跑回他们暂居的寝间,扑进已经被仆人们铺好的舒适薄被上打滚。   等到夏油杰沐浴完毕,换上入睡的衣服回房间的时候,团在床铺上的少年已经轻轻打起了呼。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之后,诅咒师也没把五条弄醒,以前他就习惯了咒术师在自己身边随时能入睡的奇怪特技,现在也只是复习一下学生时代的日常罢了。   不过等他打算把少年塞进棉被的时候,五条却半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拽住了他的脖子不肯放手,一副打定主意要□□的模样。   咒灵操使只好抱着他一起躺进被子里。   “确定要这样睡吗?现在可是夏天哦?”阴阳寮建在半山上,林间的徐徐凉风让这儿比山下凉快很多,薄被也是用比较舒适透气的布料缝制,但靠在一起的话,还是会觉得闷热。虽然夏油杰自己能够忍耐这点热度,但他很不想入睡之后被踹被子的少年弄醒。   这几乎都是能够预见的事情了。   “啰嗦,我会忍着不翻被子的啦。”靠在他胸口的少年这样嘀咕到。   诅咒师挑了挑眉毛。   “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悟竟然少见的认床了?”以前不管在什么鬼地方都能睡着,睡眠时间比谁都短,只睡几个小时还能精力超充沛的五条悟,总不可能真的失眠了吧?   “小孩子会想要跟人一起睡很奇怪吗?”被咒灵操使的怪话弄到完全睁开了眼睛的少年,气呼呼地抬起头瞪着对方。   “……那倒没有……”大概思索了一下的诅咒师,了然的笑起来,“是这样啊,悟想家了吗?”   怀中的少年罕见地迟疑了一会儿。   “大概,是有一点吧。”他说,“毕竟好久没见到母亲了。”   想到前几天遇到的事件,咒灵操使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放心吧,会尽快送你回去的。”   “不是要催促狐狸你的意思啦。”   “是是。”   五条睁开了眼睛,用一种遥远的眼神望着他,“不过,狐狸和母亲日后,也都会比我老得快吧……但是放心吧,就算你变成了头发全白,牙齿掉光,话都说不出来的老爷爷,我也不会嫌弃狐狸的。”   咒灵操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说得好像自己不会老似的,真到那时候,你根本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不过,要是狐狸把我给忘记了的话,大概我还是会有点伤心的吧……但不会生你气的!会宽大地原谅你哦?毕竟衰老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少年以为诅咒师仍会刚才那样言不由衷地嘴上感谢,实际上可能会捏自己的脸,或者干脆拉扯自己的嘴角。   但对方却第一次一反常态地,按着自己的脊背,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他。   “不会忘记的。”   诅咒师这样说道。   “唯独悟的事情,我不会忘记的。”   简直不像是在反驳,宛如述说什么誓约那样的语气,让五条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烧,甚至耳朵都有点发红,幸好诅咒师正将他的脑袋搁在肩头,并没有看到这些。   虽然少年多少有点猜到,但他还是没忍住在肚子里一阵咒骂。   这是大人该跟小孩子说的话吗??谁会对朋友会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啦!臭狐狸你之前规矩到连手都不肯牵一下的态度呢??这就干脆地丢给咒灵吃掉了吗??明明见面之后两人相处起来一直正经得堪称狐妖之耻耶!!   但除开拥抱之外,咒灵操使又确实都什么都没做。   于是五条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抱上他的脖子。   “……是你自己说的哦?要说到做到,不许违约。”   “啊。”男人这样说道,“安心吧,唯独记性好这一点,我非常的,非常的有自信。”   真会吹牛啊。   少年本来想这么取笑他的,但不知为何却无法开口。也许是由于诅咒师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仿佛他已经成功做到过一次似的。   然后,五条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终于想起来。   两人相遇的时候,诅咒师既没有心脏,也没有大脑。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脸,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没有忘记自己的气息。如果连死亡也不能令诅咒师忘记自己的话,那么确实没有任何东西还能叫他遗忘了吧?哪怕是衰老。   少年十分安然地闭上了眼睛,甚至没有试图抱紧对方,舒适无比的彻底放松了身体。没有防备的必要,也没有担忧的必要。   虽然不知是何时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   但狐狸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唯有这一点,五条悟无比确信。   第二天早晨,咒灵操使是被胸口沉重的份量给压醒的,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向正蜷缩在自己胸口,香甜地呼出鼾声的少年。   说起来以前高专第三年的时候,也经常被留宿在自己房间里的悟给压醒……   “明明醒了就不要继续赖床。”他拍了拍五条的背,“每天都比我醒的早,为什么不能早点起来?”   “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吃早饭。”仍然赖在诅咒师身上懒得动弹的少年,理直气壮地开口。“反正又没什么事情,多躺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呀。”   尤其身下的床铺还温热舒适,非常合他心意的时候。   “是吗?那你随意。”从不跟五条在这种小事上争执的咒灵操使兀自拎起少年的衣领,把他塞给棉被后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被窝。   “狐狸你好无聊哦。”   “……为什么?”走到角落开始洗漱的诅咒师茫然地问道。   就因为他不喜欢赖床吗?   “正常来说,狐妖不是应该以不让人起床为己任的吗??”少年一本正经地说道,“为什么狐狸你每天都这么早起,甚至都不让我赖床?”   五条似乎仍然以为他是真的狐妖。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咒灵操使只得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因为品种不一样。”   “因为你喜欢的是小孩子?”   少年用一副天真无邪地语气开了口。   正在用柳枝漱口的夏油杰险些呛死在那碗淡盐水里。   “……说得什么鬼话!”好不容易收拾完的诅咒师,不得不带着难看的脸色,正式端坐在五条面前,“悟,你刚才……”   “狐狸,你不会以为自己有成功瞒过去吧?”自顾自结束了洗漱的五条一脸清爽地啃着手里的杂粮团子,“一开始我确实以为我们是朋友……不过,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之后就很明显了呢。”   “虽然还是小孩,但没人会用那种眼神看朋友的事情我还是能懂的哦?”   “……什么……眼神……”被五条用那双眼睛盯着,其实压根没什么底气的诅咒师,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格外心虚起来。   “我老爸看我老妈那种眼神。”   诅咒师用手掌按住了面孔,试图搓揉掉自己脸上过于懊恼的神情。   他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极为虚弱地开口辩解,“……我不喜欢小孩子……不,当然也不是说讨厌,总之,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事情有点复杂……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只是误会而已。”   “……不能说吗?”   “不能。”夏油杰实在不敢保证,五条要是知道了未来将发生的一切,会是什么心情。更何况,随意干扰既定的过去也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因此他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行吧,不过我会想办法找答案的。”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   诅咒师只能苦笑。   事实证明,嘴快一时爽,事后悔断肠。   五条隔着布条,瞪着咒灵操使跟自己之间足足快有两步远的距离,整个人都不爽极了。如果说之前对方始终保持着虽然亲近,却不算特别亲昵程度的接触的话,现在这两天诅咒师已经离谱到连袖子都不肯给他牵的地步。   晚上虽然还在一个房间里,床铺之间却隔得特别遥远,让他想假装睡相不好凑过去都办不到。早知道狐狸的脸皮这么薄,他真的不该那么早把对方露陷的事情说破的,可恶!!   虽然自己确实年纪还小,但恋爱对象这种东西,提前准备起来也很正常嘛!他既没有说要拒绝,也没说过不喜欢男朋友想要女朋友啊?身为狐妖,你为什么要跟和尚比谁更正经啦!!!   这只失格狐狸!   -------------------- 第27章 二十三   终于把想要的资料全部搞到手,因为还顺便帮阴阳寮治疗了几位受伤的术师,作为诊费,从他们那里拿到了珍贵手抄本的咒灵操使回到寝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半躺在床铺上,正背对着自己,在拨弄一只巴掌大的石猫的少年。   司南这种东西在外界使用还好,但万一不小心误入诅咒展开的特殊空间的话,磁石制作的指南针便失去了意义,必须要一些特殊的工具才能指引道路,五条手上的石猫便是这样的东西。   最初它被制造的时候是为了充当信使,古代的术师们总有这样那样的信使,漂亮的和纸叠出的纸鹤,巾帕化作的蝴蝶,精心剪裁的人胜变成的童子和侍女,不过这样的式神虽然便利,却因为载体过于脆弱而极为弱小,哪怕是不小心遭遇了一场大雨都有可能半途化掉。   因此干脆就有术师做出了比较坚固的咒具,比如说陶土的狛犬,木刻的狸猫,还有石头的猫类。至于狐狸的使者,由于与稻荷神同名的缘故,术师们为了避讳,几乎没有被做成那种形态的信使。所以五条在那间专门放信使咒具的房间里挑挑拣拣,发现确实没有半只狐狸之后,只好沮丧地选了只做工粗糙的石猫。虽然看上去做工拙劣,但这东西大概是整间屋子里最好用的咒具,既能送信又能找人,甚至会在迷宫之中为主人寻觅出口,唯一的弱点唯有身体沉重,所以不擅长战斗和躲避,渡河也不太拿手。   “还在介意吗?”诅咒师笑了起来,“你要是实在想要狐狸形态的信使,等找到合适的材料之后,我来给你做吧?”   “算了吧。”少年没有回头,“不管是人皮的狐狸,还是人骨的狐狸,感觉都很糟糕。”   没办法,毕竟无为转生能干涉的材料,只有具备灵魂的生命。动物因为天生情绪简单,很少会出现像人类中的咒术师一样的存在,而诅咒这种东西,要具备实体就必须受肉,合适它们的受肉对象也基本是人,因此最后兜兜转转下来,夏油杰所能制造的咒具,几乎全是人体制品。   少年又不是组屋鞣造一类的变态,会对那样的东西感兴趣。   “不可能做那种东西给你吧。”咒灵操使轻笑了一声,“委托其他人就好了,只要找到合适的材料。”   “……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阴阳寮了吧?”   “倒也是。”夏油杰想了想,“那么,明天我去拜托一下看看吧,阴阳寮里受过重伤的术者还挺多的,这几天想要来拜访我的家伙简直络绎不绝呢。”   “哦。”五条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照理说,以往的少年会高高兴兴地冲过来感谢他,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沉迷玩耍……不过思及五条前几天说的那个‘喜欢小孩子’的评价,诅咒师决定还是不要多事。   他可不想让未来的悟的脑袋里突然多出什么关于自己的奇怪记忆。   可惜的是,第二天的阴阳寮因为要祓除突然出现在京都结界内的怨灵而变得十分忙碌,虽然找到了合适的术师,但咒具的制作也需要时间,而诅咒师和五条却马上就要离开了。   “结果还是没拿到呢。”少年坐在白龙的角边,托腮凝望云层下方影影绰绰的庞大都城。   “我倒是有拜托他,制作结束之后放进盒子里,然后找棵大树埋下去,日后有空就会来取。”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你以为是时空胶囊吗?”五条目瞪口呆地说道。   “反正阴阳寮的位置又不会变。”咒灵操使耸耸肩,“等回到正确的时间,你去挖掘的话,说不定还在那里。”寻找咒具对少年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六眼能够看到咒力的流淌。   听上去竟然很有可行性。   少年终于愿意回头看一眼诅咒师,而对方也正挂着熟悉的微笑等着他。   “不生气了?”   “什么生气?”五条撇撇嘴,继续扭头。   “悟只有闹别扭的时候,才会故意不用眼睛看人。”   “你猜对了哦。”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但是猜中了未必会有奖励……这也是狐狸你说的吧?”   咒灵操使忘记了一件事,他的挚友现在是彻底的小孩子,无论是耍无赖还是闹别扭都能非常光明正大,完全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然后五条就重新将脸转了过去,继续背对着诅咒师。   一副‘我就是故意,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夏油杰还是第一次被五条噎到这个程度,张口结舌到什么都说不出来,毕竟先试图拉开距离的是他自己,这会儿就算遭受报复,诅咒师也没法真的跟少年吵架。而他也不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跟好友打起来的年纪了,因此,诅咒师最后只得闭上嘴巴保持沉默。   虽然背对着人,但五条只要想看,周围的景色依然能映入到他的眼中。看着两人一起旅行之后,咒灵操使第一次没有挂出讨厌的日常假笑,而是面无表情,神色阴郁地看着白龙周围浮云的样子,刚刚还成功说赢对方的好心情顿时就从少年身上飞走了。   “……很讨厌吧?”他不大高兴地开了口,“明明很近却碰不到,明明很近却不能见面的感觉?”   “悟?”诅咒师有些惊讶地看着五条。   “我可是忍耐了整整三天喔?结果狐狸你才两天就受不了了嘛。”   “……那个……”   “还要继续坐那边吗?”   咒灵操使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龙首的最后方无声地挪到少年身边,伸手将人拢进怀里,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直到这时,五条才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反正我就是小孩子,不讨你喜欢真是抱歉啊。”   “都说了不是那么回事。”夏油杰脸上的苦笑勉强极了,看上去更像在赔笑。   “哼。”五条才没那么快原谅他,“下回还那么干的话,我一定跟狐狸你绝交一星期,连话都不说的那种。”   听上去可真是吓人。   “因为家里那个笨蛋很高,所以我多半也会很高……母亲一直说我长个子比别人都要快很多,衣服年年都要换新的。”少年突然这样说道。   “只要再过几年,我肯定就不是小孩子的样子了。”他看着咒灵操使,表情慎重极了,“所以狐狸你稍稍耐心一点,等我一下。”   听完这话,夏油杰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   五条看着面前的诅咒师盯着自己发愣的摸样,不爽地伸手去扯对方的头发,“你倒是给我说点什么啊!笨狐狸!”失格就算了,竟然连点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平时骗人的那张嘴巴呢?送给咒灵了吗??   然而对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抱住他了事。   “还能听到你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的很高兴……不过悟,事情确实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哈?”   为什么是这种听上去既不像拒绝又不像接受的说法?所以他到底误会什么了??   好好准备了几乎算是表白的说辞,结果没得到回应不说,还被塞了这种诡异的说法,感到恼怒的五条正打算开口的时候,诅咒师松开手臂,抚摸着少年的脸颊,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看着他。   然后咒灵操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他的额头。   “……你当是晚安吻吗……”认为自己被敷衍了的五条鼓起脸颊,不过刚才的气恼却仿佛被诅咒师的亲吻给全部扫光了,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一点气不起来。忍不住在心底哀叹自己太过容易满足的少年,心情就跟喝饱了汽水的肚子一样,上上下下翻腾着。   “再过头就是犯罪了。”咒灵操使认真地说道。   少年用力翻了个白眼给他看。   飞往记载在书卷上的,‘蛇蜕’的所在地十分遥远,即便有白龙代步,他们也在天空滞留了足足一天一夜,等到终于能够落到地上的时候,五条的脚都有些发麻了。   看着少年边走边跳脚的样子,诅咒师摇摇头,熟练地伸手将他抱到臂弯里。   “我能走路的啦。”话是这么说,但少年却高高兴兴地趁机环上了咒灵操使的脖子,笑嘻嘻地赖在那儿摇晃自己的小脚,半点没有要主动下地的意思。   因此诅咒师只是撇了他一眼,揉乱了少年的头发后,才慢吞吞地步入山林之中,开始寻觅封存着蛇蜕的结界所在。   一颗环绕着老旧注连绳的石柱在森林中还算显眼,他们并未花费太久的时间,拿着阴阳寮的信物穿过那层薄薄的帐幕之后,熟悉的一层薄膜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如同肥皂泡沫那般不断浮动着斑斓光芒的‘蛇蜕静静地存在于那里。   “就是它了。”夏油杰说道,“悟,能够看到里面的路吗?”   少年点点头,“有点勉强……不过来时候的路,应该能找到,那时候狐狸很用心地保护着我吧?所以我才有余裕能心无旁骛地专心记路。”   “那么,我们进去吧。”诅咒师这样说完,毫不犹豫地跨出了步伐。   失重感只是瞬间的事情,为了预防万一,在生得领域里,夏油杰并没有呼唤出白龙,而是让几只最低等的咒灵托着自己和五条轻盈落下。   “走这边。”少年毫不犹豫地指出方向。   因为担心中途生变,两人丝毫没有耽搁时间的念头,甚至连多观察周围的空闲都没有,专心致志地沿着五条指出的方向快速赶路,但即便如此,没多久之后,脚下无法观察到实体的地面和周围的空间依然开始了无情的翻卷。   依靠咒灵们的帮助,诅咒师最初勉强还能抱着少年跌跌撞撞的前进,但等到整个空间的晃动变得跟滚筒洗衣机一样夸张的时候,就算是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先护住五条,然后朝着最近处的发光点跳去。   那里是出口,虽然时间可能依然对不上。   但继续留在‘时空虫’的生得领域里,搞不好他们就得被这巨物甩成肉泥了。   从一阵天旋地转里冲出来的时候,诅咒师第一次为自己被摔到了硬实的,不会移动的地面上而感到了心满意足。   他缓了好一阵才多少恢复到了能够开口的程度。   “……悟?”   “……等会儿在说话,头晕。”   少年的回答同样有气无力。   然后,他们对着灰白色的阴郁天空,一片宽广无比的枯黄荒野,和冷飕飕的寒风齐声叹了声气,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回到了现代社会。   可是,一直等到冷风都把刚才跑出来的汗水给吹干了,五条依然没有想要从诅咒师身上起来的意思。   “悟?还是很难受吗?”   “不,只是刚刚想起来。”他一脸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我掉进去的时候,狐狸你早就在里面了……”   “啊。”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因此诅咒师点了点头。   “所以,你其实不是我那个时间的人,对吧?”   “……只要悟愿意想的话,迟早都能猜出来的。”咒灵操使爽快地点了点头,“就是那样……我从未来掉落到了悟的时间,在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拉到了你……”   “所以,狐狸你确实不喜欢小孩子。”   “呃……”怎么还提这个!   “因为你是我未来的男朋友吧。”少年撇了撇嘴,“只要这么一想,就完全说得通了呢。”   刚才还承认得很干脆的诅咒师,这会儿却可疑地沉默起来。   “我们吵架了吗?”   有个诅咒师的朋友和有个诅咒师的男朋友,这可不是能相提评论的事情,五条不觉得自己能跟诅咒师交往,所以,狐狸变成诅咒师必然是在那之后。   夏油杰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很好,看来吵架了……”还是吵得很厉害的那种,五条继续大声叹气,“那么,分手了吗?”   身下的家伙跟具尸体一样一声不吭。   “算了,既然我昨天才说过那种话,就算之前分手,现在也是复合了。”   “……悟……”   不能这么算吧?   “闭嘴啦,想装死的话请有始有终一点。”   五条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毕竟,狐狸跟自己其实不在同一个时间上的事情又不能怪他,而且他也很努力地试图送自己回去了。   “我还一直在想,到底谁能动我的脑袋又不被我察觉呢,家里的老橘子们明明根本没有这个本事。”结果有问题的压根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自己的时间。   “连名字也不肯告诉我,臭狐狸。”能想起来才有鬼!八岁的时候他们根本还没有认识!!   “过去是不能轻易更改的,悟。”   “哼,我猜得那么离谱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偷笑?”   “没有。”   虽然诅咒师答得很快,但少年还是抓起他的手臂,在上面用力啃了一口,不过因为某人的肌肉过于结实,五条咬到嘴巴发酸才啃出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感觉更加心塞的少年,默默拎起僧袍宽大的衣袖,把自己盖起来,缩进衣服里头开始自闭。   咒灵操使是很想让他躺到消气的。   可惜少年的肚子很快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们去找能吃东西,能烤火睡觉的地方吧?悟?”   “不想走路,你带我过去。”   现在,五条指使起诅咒师的时候底气十足,已经连半点不好意思的念头都不会有了。   --------------------   时间紊乱对谈恋爱过于不友好 第28章 二十四   从京都离开的时候还是夏天,而这处陌生的地方,季节却是冬天,五条身上原本轻薄舒适的小袖便很不合宜起来。而夏油杰身上宽大的僧衣在炎热的时节虽然会很辛苦,此刻用来御寒却刚刚好。白龙的鬃毛于两人身侧飘荡着,多少也能增加些许温度,即便如此,也再没有比冬日阴天在半空赶路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还好吗,悟?”咒灵操使的体质本就强悍,在死后身体又被无名咒术师的术式侵蚀,如今能够维持的,尚属于人类的部分已经变得十分稀薄,因此寒冷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而五条的术式既不能防御寒冷,他现在又尚未取得反转术式,年纪也出于比较稚弱的时期,因此诅咒师难免地担忧起来。   在古老的时代,疾病是相当可怕的,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都有可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要是太冷的话,我们先下去吧?”   因为温度过低,忍不住整个都缩在诅咒师怀里,连脚都藏进对方衣襟的少年哆哆嗦嗦地点头,甚至不肯开口说话浪费体温。   落到地上之后,虽然并没有特别暖和,但和先前冰窟一样的体验相比总算又回到了人间,五条长长地吐了口气,“我再也不要在冬天的时候坐龙了。”他小声地抱怨着。   “一时之间忘记了,以前冬天的时候带美……带养女们出门的时候,一般都是乘坐送子鹈鹕的,我们会躲在它嘴里,所以感受不到寒风。”   “……以前的咒灵都没了吗?”   “啊,都丢失了,因为发生了一些事。”   咒灵操使表情平静,言语从容地将大概是场巨变的事情轻描淡写地略过,少年知道,只要他装出这种态度的时候,不管自己再怎么追问,都只会被敷衍过去而已。因此五条也轻轻绕了过这个话题,只把疑点压进心底,等待将来的某一日,把答案从某只特别喜欢学鸭子的狐狸的嘴巴里亲手掏出来。   挥散白龙之前,诅咒师便看好了落点,他们掉落的野原是处极为荒僻的地方,哪怕在半空飞行了快一个时辰,也堪堪才能在天上看到一点稀疏的,属于村庄的轮廓。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没有立刻靠近村庄,而是在远处的山间落地。   不过,向着村落的方向前进了一阵之后,诅咒师和少年看着仅有的一条道路上被不知什么人刻意放置的,用来阻隔通行的大树面面相觑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山匪抢劫都那么高调了吗?”五条好奇地询问。   但诅咒师摇了摇头。   “恐怕不是山匪。”他有点困扰地皱起眉头,“这种道路上连个车轴印都没有的小地方,直接抢村子比抢路人更有价值,但那样的话没必要拦住村人进出……有问题的可能是村庄本身。”   “我们换个方向吧。”   对于诅咒师的判断,五条并没什么异议,不牵扯到外人的时候,狐狸一直是相当靠谱的。   但他的肚子十分老实地叫了起来。   毕竟进入生得领域之前,他们就在天上飞了整整一日,为了赶路,少年将就着用了点行李里的干粮和水,到了这个时间,肚子里那点存货早就消耗得干干净净,而他们的行李也全数失落在了时空虫的生得领域里,如今只剩下诅咒师随身安放的钱袋勉强幸免于难。   “没关系啦,我再等一会儿也可以。”平时五条经常任性,但遇上正事的时候,年幼的咒术师反而会变得异常体贴和可靠,这个特点往后也一直也没有变过。咒灵操使温和地摸摸他的头,“算了,还是进村看看吧,一般的麻烦我还是能挡得住的。”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弄到衣服和住处,以及食物。   于是诅咒师抱着少年,轻而易举地跃过那株倒地的大树,通往村落的道路意外地安静,偶尔才能听到两旁传来的,属于雀鸟的鸣叫声和风吹过树梢的响动。   因为正直阴天,又是意外掉落此地,很难判断现在到底处于哪个时段,所以到达村落附近却没看到人们升火炊烟的夏油杰并未因此起疑,只是随手给五条缠上了遮挡眼睛的布条便跨步向村内走去。   即便如此,村口附近高高堆叠的,被烧完的漆黑柴烬还是让他感到了某种不祥。   不少屋子都关着门,但屋里却是有人的,并不像寻常村落一样都全数外出务农,本该在屋舍间跑来跑去的孩童,如今一个也不见,没有看家的犬只,没有在树下翻找虫豸的鸡鸭,整个村落似乎只剩下门板之后徒劳喘息,看不到面孔,也听不见声音的人们。   诅咒师越是进到村落深处,便越是皱紧眉头,而他们总算遇到了一个正在外头行走的村民。   正背着一叠木柴,行色匆匆地向着某个方向行走的男人直到夏油杰靠近才发现了他的存在,被吓了一大跳,“……什……唉?是,是活人吗?”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哎呀,这位檀越真会说笑,贫僧难道看起来很像死人吗?”身材高大异常的黑衣僧人笑容和蔼地说道,“我和弟子在山里迷了路,好不容才找到一个村子能来问问路,借个宿呢。”   听到了在山里迷路这两个字,村人的面孔稍稍放松了一点,“您不是住在附近的法师?是云游僧吗?”   “唉,正是如此,这几天一直都在走山路,好不容易才遇到人呢。”   大大呼出一口气的村民看了看他,“这位法师,倒不是我对您心怀戒备,实在是……您最近没有靠近凡俗之地,反而是好事呢!”   “……咦?”诅咒师看着村民一脸忧愁的摸样,忍不住猜测起来,要说能让一个村子都惶惶不安,甚至到了在入口拒人程度的灾厄,“难道是附近正在打仗?”   那个村民的表情看上更加苦涩。   “打仗是秋天的事情了。”   地里的收成结束之后,不太和睦的大名之间打一场烂仗,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色,谁赢了就能去对方的领地掠夺一番,也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那又是……”   “就因为打了仗,死了太多的人,所以才闹起了瘟疫啊!”   村民这话一出,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夏油杰也依然变了脸色,毕竟无为转生只能治好外伤,对疾病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他毫不避讳地当着村民的面,用衣袖将怀中的小童牢牢遮盖起来,甚至极为失礼地退开了几步,不再去靠近对方。   “这个村子正在闹瘟疫?”   面对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甚至一脸戒备的黑衣僧人,村民反而放下心来,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摸样,“要不然,中午时分,哪能连去地里送饭的人都没有呢?生了病的被扔到没人的空屋等死,没生病的都躲在家里……若不是柴火用完了,我都不想出门去。”   毕竟天气越来越冷,外出未必会生病,但没有柴火取暖却肯定会在半夜被冻死。   “法师您也别在村里停留了,要是没地方落脚,后山上倒有间神社能暂时收留您,只是……”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那儿有位药师,所以收留了一些病人……”   光听到有病人居住,就已经让诅咒师心生去意,“这附近还有别的村子吗?”   “哪怕是最近的村子,也得走上足足三天才能到,况且,那边和这儿也没什么区别,据说,瘟疫已经蔓延到全国了。”村人苦笑,“不过,若是您擅长驱邪,倒能去村长家看看,村里想办祛除疫鬼的法事,因为不方便去城里请法师,正在头疼呢。”说完这些,村人便向他道别,又继续形色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夏油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阵。   “就过去村长家吧,狐狸。”缩在衣袖下躲冷的少年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诅咒师厚实的胸口。   “但是……”   “没关系,不是自夸,但我从小到大就超健康喔?连感冒都没有过。”少年毫无说服力地吸了吸鼻子,“而且会全程打开术式的。”   无下限倒确实能挡住空气中的尘埃或者飞沫,至于病人的□□就更不用说。   “对了,等下不要放我下来喔?”五条这样说道,“因为现在范围里也包括你,随便移动我不好控制术式。”   诅咒师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感受到少年与自己之间应该出现的微薄隔阂。   “没有必要,太浪费咒力了,疫病不一定会对我起作用……”毕竟他本质属于依靠术式复活的死人,连饥饿感都十分淡薄,平时如果刻意忍耐的话甚至能够完全不吃正常食物,自然也不会得病。   然后咒灵操使怀里的未来小男友就一点不客气的抬手捏住了他的脸颊,用力拉扯起来。   “狐狸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能再给我重复一遍吗?”他笑眯眯地问道。   “不,辛苦你了,悟。”   某人十分识相地改了口。   正如村人所说的那样,假装成云游僧的诅咒师和少年受到了村长家的一致欢迎,因为办法事无论如何总得有位负责念经的法师,哪怕只是位野僧,也比根本大字不识一个村人要强很多。本来,村落的晚上是基本不会用饭的,但为了招待来访的僧人,村长办了个简陋的宴会,甚至让仆人们为客人端上白米饭,即便配菜只有腌萝卜和一点山菜,对荒僻的山村而言也是非常丰盛的餐饭了。   至于这位法师坚持让随侍的弟子与自己一同用餐的事情,村长一家体贴的当做没有看到。   既然吃了人家的饭,当然也得好好为人家办事,尤其他们还热情地送出厚实干净的冬衣作为酬劳,在村长家的屋舍里度过了温暖的夜晚之后,诅咒师便态度温和地同意了为村落在河边举行祭祀的工作,为这个村庄送走肆虐的疫鬼。   虽然村落里唯一的一只疫鬼早在夜间无人时分,就被他祓除吃掉,变成了众多使役的咒灵之一。   夏油杰好歹也是当过教主的人,即便只是个不入流的奇怪宗教,但论如何指挥一群对神事一窍不通的猴子顺利举办祭祀,他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当看着象征疫鬼的稻草人偶被送上木板,然后随波漂流而去之后,愿意走出家门观看祭典的人们都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虽然不明白为何法师要求他们不许聚在一起,但据说疫鬼喜欢停留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所以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的话,更容易让它提前离开。因此除开家人之外,本也不打算靠近别人的村民们都十分听话。除开这个要求之外,还有病人身上沾了污秽的衣物必须烧掉或者掩埋,便溺之物也得埋掉,不许随手倒入河水,饮水必须煮开,家人要照顾病人至少也得隔着一层布,等等十分麻烦的规矩。   据说都是祛除疫鬼的法子。   虽然村人们将信将疑,但是照做之后,生病的人确实没有继续增加了。   人们顿时对这位法师非常信服,直到他那位心爱的弟子突然在某日发热,和普通的村人们一样染上了疫病为止。   村长一家蜷缩在屋舍的角落里,惊恐地看着原本和蔼可亲的法师抱着脸颊通红,昏迷不醒的少年,露出恶鬼一样的表情步步逼近,异常可怖地瞪视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说过家里没有病人的。”   疫病这种事情怎么能怪我们呢!   村长和仆人们瑟瑟发抖地想着,但只有村长的妻子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点的法师挥挥手,从他背后的影子里便出现了苍白的消瘦的老人,冷笑着冲她伸出枯瘦如树枝般的手指。   即便从未真正看见过,但人们还是理解了那东西就是疫鬼。   村长的妻子立刻尖叫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那件衣服明明清洗过了!好好在河水里清洗过了!!”   事情的真相意外地简单。   被赠送给他们的簇新冬衣,来自已经死去的病人,因为觉得新衣服就这么埋掉太过可惜,所以她便擅自做主,将一些较好的衣服留了下来,清洗之后打算给仆人们穿。   古老的荒僻山村里,衣服也是贵重的财产,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直到法师告诫他们病人的衣物必须烧掉,因为疫鬼会追着死人的味道去袭击下一个穿衣服的人为止,女人烧掉了箱子里所有的衣服,但已经送给法师的东西却没有办法。   她甚至不敢告诉这位似乎很有法力的法师真正的事实,暗自觉得既然对方一直出入各种病人屋舍也没有生病,那么他的弟子自然也有师傅的法力庇佑。   “……最好的医师在哪里?”   法师再没有看那个女人,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村长看也不看试图逃到自己身后的妻子,一边冷酷地将她推开,一边哆嗦着开口,“山,山上的神社里就有位药师,我们也送了一些病人去那里……不过,不过您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找神社里的巫女……她不擅长治外伤,但疫病却十分灵验。”   “……既然灵验,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治?”   “因,因为治疗的法子太过不祥了,村里人觉得与其用那种治法,还不如不用……”村长满脸冷汗地赔笑,“您还是赶紧去吧,这样还能趁天黑之前赶到神社……”   法师冷漠地转头就带着弟子离开了这个家。   第二天,村人们就发现村长全家,包括仆人们,统统被吊在了屋檐下,每个人都腐烂发臭,浑身流脓,仿佛被无数的疫病侵袭过。   惊骇不已的村人们自发地封锁了这件事,堆起柴火将那间屋舍和所有的尸骸烧了个干净。   法师和弟子消失了踪影的事情并不难发现。   于是,附近一带的乡村里便开始暗自流传,有位黑衣法师被某地村长请来抓走疫鬼,对方法力高强,确实成功做成了这样的壮举,但因为村长一家办完了事情,就开始心疼要付给法师的报酬,试图赖账,结果惹怒了法师,将全家丢给疫鬼而横死的故事。   -------------------- 第29章 二十五   冬日山间的寒风总是十分刺骨,火塘里的柴烧得旺旺的,陶罐里药汁的苦涩气味充分地飘散开来,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舍得离开靠近火堆的位置。   “蒿叶,过来烤烤火吧?”负责看守陶罐的婆婆小声呼唤正在角落里用石器一下下研磨药草的年轻人,“碾药草的活,叫他们几个闲人来做。”   “……哎,咳咳,但我们还病着呢。”同样围在火塘边,缩着肩膀烤火的几个老头哼哼唧唧地抗议。   “因为是病人,所以就什么都不做,像个老爷一样等着医生给你们煮药喂饭吗?蒿叶是药师,可不是你们家的佣人。”老婆婆生气地骂到,于是那些老头子只好低着头,轮流过去帮年轻的药师处理草药。   手上戴着黑色的厚麻护手,身上穿着不太常见的黑衣与褐色围裙的年轻人用衣袖擦擦汗,“椿婆婆……既然药有人准备了,那我再去劈点柴。”   年迈的婆婆叹了口气,“怎么尽想着干活!好歹也休息一下,你要是病倒了,我们这一屋子老弱病人可怎么办!而且还有阿葵呢!”   年轻人只是笑着呼了口气,“我是不会病倒的,安心吧。”   “那也会累倒的!”老婆婆凶巴巴地说道,“之前去搬柴的平太呢?不会又偷懒躲到什么角落里去了吧?”   “所以就让我去找找顺便搬一点……”蒿叶这样说道,但还未等话音落下,小屋的木门便被一把推开,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喂,快来看看!村子那边好像在烧什么东西!烟大得都飘到这里来了!”先前去搬柴的矮个子男人冲屋里的同伴们嚷嚷起来。   药师和几个老人纷纷跑到神社最外面的阶梯上,果然,如平太所说,远处村子的方向正冒出滚滚浓烟。   “着火了?”   “……也可能是在烧什么东西吧。”   “……尸体吗?”   “疫病真的那么严重的话,为什么不上山呢?好好拜托阿葵,活总还是能活下去的。”   老人们边看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只有药师蒿叶露出忧虑的神色,“平太叔叔,神社里暂时拜托一下你,我去山下看看。”   “还是别了吧,蒿叶,山下的人讨厌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你一去,说不定又要说是你带来的灾祸了……”   “我不去,他们也没有少骂我跟阿葵。何况,要是山下真的死了很多人,就没人上山来求药了,吃的东西会不够的。”   年轻药师的话语过于诚实,于是矮小的男子只好换个法子劝说。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我走开的话,神社里能干活的就只剩下平太叔叔一个人了,总不能让椿婆婆去砍柴背柴火吧?她还要照顾阿葵和病人们呢。”   他们俩正说着话,站在台阶上的老人们很快向两人挥起手来。   “喂,阿蒿,有人上山了耶。”   “不过看着不像村里人……”   于是药师便和平太一起走到台阶边,顺着老人们的手指往山路上张望,正在不断攀爬上来的人影,确实十分陌生,不像是村落里熟悉的村民。   “看来今日是没法下山了。”平太松了口气,“到时候问问他吧,既然是山下来的,肯定会知道村子的情况吧?”   蒿叶只得犹豫着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她是一位药师,近在眼前的病人显然比山下村民们的情况更重要一些,即便山下也尽是病人,但没有药师能治疗拒绝向自己求医的人,哪怕是法力高强的巫女,也同样做不到这种事。   不过,当求医者踏着台阶一点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原本还想从他那里打听村庄消息的老人们一个个都害怕地躲去了旁边,连平太都战战兢兢地缩到蒿叶身后。   “喂,阿蒿,那,那个真的是人吧……”   一点点沿着木阶跨上来的男子高大极了,披着漆黑宽大的僧袍,挂在身上的袈裟老旧黯淡,却又没有剃发,鸦羽一样的头发只扎了个小髻便随意披散在肩头。若只是如此,也不至于让老人们想要躲避他,重点是僧人脸上那可怖的表情和周身仿佛围绕着厚重不祥的气息。   明明已经是苍白的阴云遍布头顶的天气,但当这位僧人出现之后,众人都产生了一种天光瞬间越发黯淡的错觉,仿佛从正午一步跨入逢魔的时刻。   本该先行出声询问的阿蒿,被陌生僧人的气势压制住,虽然护卫在平太和老人们身前,但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药师在哪里?”粗粝又沙哑的声音从僧人身上传出。   听上去,有些像是疾奔了整整一日,始终没空喝水之后才会有的嗓音,见过诸多类似求医者的蒿叶恍惚地想到,原本害怕的心情顿时就消散了一些。   “我就是,病人…在山下吗?”僧人既没又用力喘气,也没有咳嗽,虽然表情可怖,但无论是额头还是脸颊都没有发热而生出的血晕,因此药师熟练地判断他只是来求医的。   诅咒师静静看了一眼面前唯一一个没有露出畏惧之色的青年。   干练的黑布袍衣和枯叶色的厚厚麻围裙都是药师常见的打扮,晒成褐色的粗糙面孔,整整齐齐包入头巾的头发,要不是喉间确实没有喉结的话,哪怕是夏油杰也会将对方误会成男子。   “你吗?”他缓缓皱起眉头。   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的蒿叶面无表情的看了对方一眼,“对,有什么问题吗?”若是这个僧人敢说什么哪有女人当药师之类的话,她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人赶下山去。   “……太年轻了。”然而对方仅仅是这样说道,“算了,诊屋在哪里?”   年轻确实是蒿叶无法反驳的问题,一般像她这样二十来岁的药师,很多都还是刚刚出师医学生,只能充当老师的助手,有些人甚至没有独自治疗病人的经历,但在偏僻乡村长大的阿蒿,从十五岁便不得不独自一人承担治疗的压力了。   蒿叶看了一眼僧人,这才注意到对方用衣袖护住胸口,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人。   “这边。”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引路,带人来到平日充当诊屋的小屋子,在干净的席子上铺上一层厚厚的麻布。   但当僧人打开衣襟,从怀里抱出一个蒙着双眼,发色雪白,面孔烧得通红的孩子之后,蒿叶还是愤怒地冲他叫骂起来,“在冬天让侍童穿夏日的葛纱衣服,没有疫病也会生病的!”   僧人沉默着一声不吭。   思及对方愿意将生病的孩子直接贴身抱着来寻医,药师觉得他可能并非故意,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因此骂完之后也只是哼了一声,从柜子里取了件陈旧的棉袍想要给少年盖上。   然而看到她取出棉袍的僧人却瞬间捏住了蒿叶的手腕,那双看着并不特别宽大的手掌冰冷又坚硬,把少女的手骨捏得咯咯作响,力气大到几乎让药师怀疑皮肤之下到底是与自己的一样的血肉,还是黑铁与黄铜浇筑的非人之物。   “……这是谁的衣服?”他的询问里夹杂着牙齿厮磨的声响,若是恶鬼也会低语的话,多半就是这样的声音。   “我的旧衣。”虽然蒿叶努力忍耐着疼痛,但还是免不了扭曲了面孔,“……那孩子,难道是穿了……”   僧人没有回答,但他瞪着药师的冷厉目光显然说明了一切。   不过半晌之后,对方还是缓缓松开了那只铁钳一样的手掌,“……今天早上开始烧起来的,开始还能说话,后面就一直很难醒。”   蒿叶只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青紫,便当它不存在一样,先给少年盖上棉袍,再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   “烧得太厉害了。”她皱起眉头,“我先去煮些退热的草药让他喝下,如果能在两天里退烧,不,只要热度退到人能醒的程度,就还有救。”   她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这孩子,此时的年代,十个病人里能治好五个,就是相当了不得的名医了,女药师显然没有那么出色。   黑袍的僧人犹豫了一会儿。   “……山下的人说,神社里的巫女很擅长治疫病?”   正用干净的棉布替少年擦拭汗水的蒿叶,忧虑的表情一点点消散掉,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变得冷漠而生硬,“是这样,但是巫女治病的方法很……古怪,您确定要去见她吗?”   然而,黑衣的法师只是冷哼一声。   “有多古怪?”他柔声询问,“比疫病更可怕吗?”   “……需要从这孩子身上取下一片血肉。”女药师冷冰冰地说道,“巫女会吃掉它,然后,巫女的肉身里就会生出能治病的血,让他吃下巫女的血肉,就能病愈。”   “食脱?”法师吐出了叫蒿叶惊讶的词句,“倒确实是罕见的密术,也对,反转术式对疾病无效,是我想岔了。”   这个字眼,她只在当初收留了自己的老巫女口中听过。   无知的山民们总把阿葵骂成食尸鬼,说她是贪吃人肉才故意提出那种要求,但却把病人同样要吃了阿葵的血肉才能痊愈的事情隐瞒不提,甚至还把愿意说出真相的人骂做‘食尸鬼的同党’,把他们都送上山等死,不许那些人们回村子里去。   第一次知道阿葵治病的方法,却没有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和阿葵的,只有当年的老巫女和面前这位法师,哪怕是被她们收留的那些病人,提起巫女的时候也都躲躲闪闪的,除开胆子很大的椿婆婆之外,没有半个人敢靠近阿葵居住的屋舍。   女药师的面孔变得和蔼起来,“就是这样,若您愿意,我就带您去见巫女大人。”   “带路吧。”   法师毫不犹豫地抱起了裹在棉被的少年。   让人意外地,女药师并没有带着两人前往神社的正殿,“巫女的身体不好,所以平日都在最里面的屋子休息。”她这样解释。   身为能治愈百疾的食脱术师,竟然会身体不好,这多少让诅咒师脸上带了些怀疑的色彩。   药师蒿叶并没有做更多的说明,只是沉默地带着他们穿过卵石铺就的小路,来到一间相对外面简陋的小屋而言要像样许多的屋舍。   推开厚重的门扉之后,里面是一片漆黑,完全没有点灯,却燃着浓厚香料味道的内室。   “……阿葵,我带病人进来了。”女药师点起一盏昏暗的烛火,诅咒师这才看到屋内被一片宽大的竹帘一分为二,从竹帘的缝隙里,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跪坐的矮小身影。   “进来吧,我醒着。”极为微弱的稚□□声在片刻后响起。   蒿叶独自走到竹帘后方,正要向巫女介绍这次的病人,但向来安静内敛,因为体弱而从不做什么夸张举动的阿葵却第一次发出了能被称为喝骂的叫声。   “你,带了什么进来!无礼之人!”   用一片细密的黑棉遮挡住面孔的巫女在身侧艰难地摸索,好不容易才寻出一只布满尘埃的小罐子,将里面的灰盐哆嗦着洒出。   黑衣的法师沉默了一会儿。   “……只是叫它们代为挡风而已,病人不能吹风。”   他挥了挥手,蒿叶愕然地看着烛火一瞬间亮了很多,原本缠绕在僧人周围,那种叫人无法透过气来的可怕氛围顿时消散了。   “那,那也不能,让恶鬼踏入妾身的居所!”   “已经叫它们回去了。”   虽然对方说得十分平淡,但女药师看着阿葵仍在发抖的身体,就知道刚才屋子里的景象多半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的可怕。   阿葵能够看到自己无法见到的光景,这一点蒿叶是非常清楚的,正由于如此,她平日里从不会轻易去往病人们所在的地方,就因为病人们身边总会有疫鬼徘徊。   她恼怒地跪到巫女旁边,小心地搂住阿葵仍在颤抖的瘦弱身躯。   “这位法师!我带您过来是为了医治病人,而不是让您惊吓巫女!!”   “……抱歉,并非有意让巫女受惊。”   叫蒿叶意外的是,黑衣僧人说话的声音明显温和了许多,和他在诊室里对着自己完全不是一个态度,因为隔着竹帘,女药师一时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怀中的巫女似乎多少有被对方安抚到。   毕竟,除了自己,椿婆婆和曾经的老巫女之外,从没人这么好声好气地对阿葵说过话。   “能,能如此轻易指使,便,不是恶鬼了,是您的,式神吗?”巫女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不过话语里依然能听出好奇的音色。   “……差不多。”可惜黑衣的僧人并没有多少闲聊的兴致,“贫僧的失礼之处,您要如何责怪都可以,但请务必先看一看病人。”他将少年小心地放置到竹帘附近的垫子上。   “还请赐予宝血。”   当那位僧人恭敬行礼的时候,从未受到过这种礼遇的蒿叶和阿葵都楞住了,半晌无法答话,第一次的,更胆小内向的巫女反而首先反应过来。   “也,也没有那么……”她慌乱地摸索着,总算寻到了平日常用的陶盘和一把小小的怀刀,将手指细心地全部藏入衣袖之下,才把它们从竹帘下方颤抖着递出去,“那个,请,请将病人,沾了疫气的不洁血肉……放在这盘中。”   法师沉默着接过了东西,去往少年的身边,但过了好一阵子,蒿叶也没有看到他将陶盘送回来。和阿葵隔着黑棉布茫然地对视了一会儿,她打起手势让好友呆在原地,自己起身绕过竹帘去看看情况。   然后就看到那位先前还气势迫人的法师,拿着小刀在少年雪白纤细的手臂上挪动了半天,一脸纠结地选了一个又一个位置,就是切不下手。   “请把刀给我。”她忍耐着翻白眼的冲动,无奈地说道。   男人这种东西,没用起来总是格外相似,看法师之前的架势,还以为他能免俗呢。割片皮肉到底有什么可难的,就算是自己身上的肉,眼睛闭一下不就好了吗?时常遇到没胆下手的病人的蒿叶十分冷漠地想,连阿葵都能做到的事情,只需要做一次的家伙有什么好害怕的。   -------------------- 第30章 二十六   黑衣的法师抬起头,神色阴郁地看了女药师伸出的手掌一眼。   “……不,我自己来。”   他将匕首握得很紧,丝毫没有要交出的意思。蒿叶平静地收回手掌,也不催促,只是表情平静地在旁边坐下,等待对方继续犹豫下去。   她甚至看到阿葵从竹帘后好奇地探出了一点头的样子,女药师赶紧打手势让巫女好好坐回原地。谁知道这位脾气很大的法师会不会因为被两个女子盯着看个没完而恼羞成怒,再召几个恶鬼进来呢?阿葵又得吓得够呛,而自己还看不见。   蒿叶以为对方仍会迟疑很久,甚至做好了会跪上好几柱香的准备。   但她只看到了匕首略过的淡淡毫光和少年小臂上滑落的一小片皮肉,肉色的肌理暴露了瞬间之后,珊瑚般鲜润的赤色才堪堪涌出,从雪白的肌肤上滴下,哪怕是蒿叶自己,也不能做得比这更好了。意识到法师已经切完的女药师楞了一会儿才赶紧从身上取出常备着的,能够止血的外创膏药,但那位黑衣僧人的手指远比她的动作更快捷。   就像抹掉多余的颜料一样,他的手指从少年的手臂上划过,将鲜血抹尽,露出完好无损的肌肤来。   甚至看不到皮肉有任何的缺损。   若非法师手下陶盘里正装着那块沾满血迹的肉块,蒿叶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啊……是反转术式吗…真厉害呀。”她听到阿葵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本该好好端坐回去的巫女,不仅没有听女药师的话,还更过分地直接探出了半个身子,隔着一块朦胧的黑棉布张望外室的一切。   “效果相似而已,只能治愈些许外伤。”僧人这样说道,“对疫病毫无办法。”   但阿葵却轻轻笑起来,“世上,哪有,万能的术式呢……吾等术师,虽然胜过凡人,其实,也不过略窥世界奥妙的一二而已…依然,依然如同稚子……”   法师沉默了一阵。   “巫女所言甚是……”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了女药师一眼之后,安静地闭上了嘴巴,只将那只陶盘和怀刀一并,轻轻推至竹帘之后。   蒿叶没再管他,即刻回到了阿葵的身边。   她没有去看巫女如何用指尖捏起肉块的样子,也没有去看阿葵掀起黑纱后的面孔,只是垂下脸,用旁边一直放在小炭炉上的茶壶给好友倒了一杯温热苦涩的茶水。   甜水不行,因为甜味和血腥气混在一起,会更加令人反胃呕吐,倒是苦涩的茶能稍稍盖住那糟糕的铁锈味道与生肉的腥气。   这是蒿叶亲自试出来的。   过于漫长的细小咀嚼声刚刚停下,女药师便极为熟练地将茶碗递给阿葵,好让她能借着茶水将已经糜烂的血肉咽下。   蒿叶看着巫女仰起头喝完了一整碗茶,安详地吐出气,端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对面的法师全程都十分安静,无论是听到咀嚼血肉的声音,还是饮下茶水的声音,都毫无反应,连阿葵开始休息之后,也没有说出半句催促或者询问的话语。   这就是术师们和凡人不同的地方吗?女药师有些苦涩地想着,法师明明是第一次来到神社,初次与阿葵相见,却仿佛清楚一切般从容自若。   她自己能够如此镇定,全然是因为与阿葵相伴多年,始终相依为命的缘故。即便如此,第一次被巫女用食脱之法救治的时候,蒿叶也仍是与其他的村人一样,躺在竹帘之外瑟瑟发抖,以为巫女是在尝自己肉的味道,若是好吃,说不定会要走更多。   直到她吃掉了巫女回赠的血肉,痊愈之后因为过于好奇,忍不住偷偷掀起帘子偷看为止。   而在那里的,是一个比自己还要瘦小的稚弱女童。   如今长大了很多的巫女依然瘦弱不堪,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平日只肯吃素的阿葵能够丰腴起来才是怪事,但她实在是恨极了荤食。无论蒿叶如何料理,些许鱼肉和一点黏米丸子已经是她能够好好进食的极限了。   似乎休息足够的巫女娴熟地拿起了匕首,不过她在掀起裤脚打量一阵之后,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换成手臂。   “……阿葵?”手上的伤口要比腿脚更难痊愈,蒿叶忍不住皱起眉头。   但巫女这次仍没有听她的,执着地掀起衣袖,露出苍白瘦弱的手腕,那上面只有些许陈旧的疤痕,阿葵甚至特地选了一处光洁的位置。   她的手腕明明在颤抖,但下刀的动作却利落又干净,全然不输给方才的法师。只是疼痛终究无法避免,因此削完之后匕首便叮当落地,而蒿叶立刻迅速地替她贴上止血的药膏。   可惜,今日这药膏似乎注定无法完成生来的使命。   “巫女大人,请将手递给我。”   帘外的法师如是说道。   蒿叶和阿葵都楞住了,明白了对方意图的巫女正要羞涩的拒绝,手臂却已经被女药师毫不犹豫地掀起竹帘递了出去。   一想到难看的手臂将要暴露在人前,哪怕脸上蒙着黑纱,根本看不到表情和面容,阿葵仍羞愧到了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地步,蒿叶以往总是特别体贴她,从未如此蛮横粗暴过。   “阿蒿!放,放开……”巫女又羞又急地小声叫嚷,但捏着手腕的女药师却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用另一只环住她,安抚孩童似地拍她的脊背,“别任性,马上就好,法师大人不会失礼的。”   有什么人隔着布料轻轻触碰了片刻阿葵颤抖的手背。   “可以了。”   僧人这样说完,便自行取走了两人还未来得及递出去的陶盘,去往那位仍躺在垫子上的少年旁边,背对着巫女与女药师,专心地试图让他吃下那片血肉,连看都不再看两个少女一眼。   并不觉得意外的蒿叶毫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兀自低头打量一下仍捏在掌中的,阿葵的手腕。方才敷上药膏的伤处已然消失,甚至连往日的旧痕也完全散去,光洁细嫩得仿佛初生孩童的手臂。   女药师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光凭这个,别说收诊费,让她把这位法师当贵客一样供起来都没有问题!   而巫女也惊讶地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重新让它缩回衣袖之中,甚至隔一会儿还要再掀起布料看几眼,好确定那不是自己的梦境。   当她正想要与阿蒿分享一下喜悦的时候,帘外却响起了法师的声音。   “……劳烦,请借我一盏茶水。”他似乎有些困扰地说道。   蒿叶几乎是跳起来给这位法师倒茶的,送过去的时候还冲阿葵瞪了一眼,要她老老实实呆在帘后,不要又好奇地胡乱张望。   但阿葵觉得就算自己看看也没什么要紧的,毕竟法师大约只是要喂那孩子吃她的肉片而已,又不是在施展什么秘术。不过巫女还是小瞧了僧人,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令那片血肉变成了比指甲盖还细小许多的药丸,轻而易举地塞进了少年的口中,又拍打着孩子的脸颊,让他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巴吞咽茶水。除开因为苦味而皱起的面孔之外,吃下肉片的过程轻松无比,全然不似其他病人那样百般为难,仿佛他们吃的不是一点生肉,而是什么致命的毒药。   法师将茶碗还给女药师,小声地向她道谢之后,便询问神社里是否还有空余的房间能够让他们休息,毕竟就算是巫女那堪称万病之药的血肉,也并不是马上就能见效的仙药,少年需要起码一夜的时间来消化,然后在数日内慢慢褪去病痛,能让他好好休养的房间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蒿叶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因为接收了不少病人的缘故,神社的空屋早就都住上了人,她倒是不介意让大伙儿空出一点地方来,但恐怕这位法师大人未必愿意让心爱的侍童和其他的病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就,就留在我这里好啦……”又探出头来的阿葵这样说道,“最近反正也,也,没有病人来。其他的屋子,很冷,没有这里,暖和……”   黑衣的僧人迟疑了片刻。   “即便我召唤式神,也无妨吗?”   听到法师还要招来恶鬼,巫女立刻从帘子旁缩了回去。   女药师只来得及用力瞪她一眼,随即重新换回端庄的神色,“您召唤式神,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屋子十分暖和,并不怕孩子会吹到风啊?”   黑衣的僧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等阿悟醒过来,会饿,所以得先去找些吃的东西。”病人需要充足的食物来让身体恢复,这在哪里都是说得通的。   他召唤式神,显然是为了代替自己看护少年。   虽然法师表露出不信任的态度,蒿叶却无法责备他,毕竟对方才因为轻信外人而令自己的侍童陷入到感染疫病的境地。   女药师只得苦笑着询问法师,“您的式神只有之前那些吗?”   僧人一脸古怪的表情,“倒也确实有其他的,但无论它们的样貌如何,你都不可能看见吧?”   蒿叶咳嗽了一声,“巫女能看见,所以,可否请选一些得体的式神……”   僧人更惊讶了。   “区区风鬼而已,与荒郊骷髅无异,有什么可怕的?”   骷髅确实没什么可怕,见多识广的女药师心想,哪怕连水里肿胀成球的尸骸她都能面不改色地拖上岸烧掉,但阿葵可没见过那些东西。   蒿叶面无表情地开口,“难道您的侍童也不害怕它们?”   僧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平日不踹着它们的脑袋当球玩都算是乖巧了。”   什么样的僧人当有什么样的侍童,这才想起来那孩子双眼上蒙着布条的蒿叶抽了抽嘴角,“神社能挡住不洁之物,而阿葵几乎没有出过门……”   法师了然地点了点头,“也是。”他说,“巫女们确实时常停留在洁净之地。”   他伸手招了招,便有无形之风从窗户的缝隙,门的缝隙中不断挤入,明明屋舍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东西,可蒿叶就是感到原本宽敞的小屋已经变得狭窄无比,挤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地的,只有阿葵和法师,而巫女这一次没有害怕,还开心地拍起了手,“是,是龙!白龙!好漂亮啊……能……”   那位法师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小触碰,不要拉扯鬃毛,‘白’的脾气可不小,除开我和悟之外,它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得到了允许,阿葵开开心心地伸出指尖,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抚摸,甚至冲蒿叶不断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去。   并不像巫女那般天真无邪的女药师看向黑衣僧人,正要再说些什么,但对方却已经起身打开了门,兀自跨出屋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寒风里。   才觉得他谨慎过头,转瞬又如此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蒿叶无奈地转身,想替对方照料一下沉睡的少年,但刚刚还在垫子上的孩子却于片刻间踪影全无。女药师几乎吓到呆住,而旁边笑嘻嘻摸着什么的巫女却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极为从容地开了口,“还,还在呢,龙含着他,所以,阿蒿看不见……”   蒿叶这才安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你们这些术师可真是……”   “真,真是?”   “稍稍顾虑一下凡人的心情啦!”明知道法师已经外出远去,但女药师还是放轻了嘀咕的声音,能够听到的,大约只有与她同处内室的阿葵。   巫女细细地笑了起来。   “阿蒿,来,来摸摸……这,这可是龙呀……”   女药师叹了口气,但又舍不得责备她,最终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真是龙?摸起来什么样?像蛇吗?”   直到日暮时分,黑衣的僧人才缓缓从神社外的山林里,带着所谓的猎物回来。   到屋外取柴火准备煮饭的蒿叶和正在井边冲洗锅子的平太,被法师身后那只过于醒目的雄鹿惊到目瞪口呆,尤其对方还捧着一竹箩的野菜的时候。   不过一想到法师有所谓的‘式神’,还不止一只的时候,女药师便放弃思考他到底如何单手将雄鹿带回来的问题,“我带您去处理猎物的地方。”为了照料山上的这些病人,蒿叶曾委托村里的猎户在神社附近设了些简单的陷阱,就为了抓些兔子和雉鸡之类的东西来改善伙食,因为对野味的处置还算有些心得。   女药师完全没问为何法师要杀生之类的傻问题。   “需要把锅借给您吗?”   法师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能用多余的鹿肉换些麦子吗?”   “肉太贵重了,鹿血就可以。”   “没有关系,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坏掉了也只是浪费。”   “那我叫平太叔叔去山下去换,如果加上角和皮,能有整整一俵。”蒿叶这样说道,“若是今晚就要,神社里还有一些,算是送给您的。我们正要煮饭,麦子要顺便一起舂掉吗?”   大概是女药师足够周到的态度打动了法师,“那种杂活,交给式神就好了,石臼在哪里?”   于是,当僧人独自去院子角落里处理猎物的时候,病人们和蒿叶一起饶有兴致地围观了石臼里的木桩自己一上一下舂米舂麦的奇景,甚至连应该在看药罐火候的椿婆婆都偷偷跑出来看了好几眼才肯回屋子里去。   托那位病弱侍童的福,今晚的大伙罕见地吃上了传说中的红叶锅,虽然鹿肉因为放血的时间不太够,腥味还很重,但只是肉汤便足够鲜美,连阿葵都很有食欲地要了几碗喝,虽然她只愿意吃些山菜和竹笋,但总比平时不沾丝毫油腥的食谱要好很多。   至于那个孩子,据巫女说,在法师还没回来之前,便迷迷糊糊醒来过一次,却并没有叫谁的名字,而是喊着狐狸之类的。   “……难,难道被狐妖吓到过吗?”诊疗的小屋并不合适煮饭,所以平时都是出来和大家一起吃的阿葵好奇地跟蒿叶咬着耳朵。   “但他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是狐妖呢……”女药师也十分不解,“就算是被狐狸追了,最多只能知道有野兽袭击自己吧?”而且,蒿叶想,有胆子踢骷髅的脑袋当球玩的孩子,实在没法想象他被狐狸吓到的样子啊。   不过等她们回到小屋,听到已经退烧醒来的少年软绵绵的抱怨声,才终于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跑到哪里去了。”   “去打猎,醒过来的时候饿肚子,悟不是最讨厌了吗?”   “好腥。”   “这已经是用石板煎过再煮的鹿肉汤……”法师的声音听上去无奈极了,“才放血一两个时辰的话,就是会这样。”   “算了,那么蛋糕要吃吗?虽然因为没有牛奶,面粉磨得也很粗糙,口感应该很糟糕就是了。”   “……甜的?”少年的声音明显地雀跃了起来。   “对,放了蜂蜜。”   “狐狸你之前明明没有做过……”   “准备材料太麻烦了,而且做出来难吃的话只是浪费吧?”   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墙角的蒿叶和阿葵面面相觑,虽然因为巫女不受欢迎的缘故,她们早就习惯了不去询问病人的姓名,但也万万没有想到还有僧侣的名字能叫做‘狐狸’的。   -------------------- 第31章 二十七   因为无意打搅而稍稍停留一会儿还好,再继续听下去就未免有些失礼,于是蒿叶轻轻咳嗽了一声,借此提醒里面的法师和侍童,然后脸色平静地推开了屋舍的滑门。   “法师大人。”想来想去,真叫那个名字还是很奇怪,因此女药师照旧用了原本的称呼,“晚上要给您准备一些擦身的热水和更换的衣服吗?”既然侍童已经醒来,这会儿清理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因为发热流了很多汗,肯定十分不舒服,注意一下保暖即可。   “……那就有劳了。”可能是意识到被外人听去了和侍童的私语的关系,黑衣法师原本肃穆的神色稍稍有些不太自在。大概是想要转换一下注意力,他从旁边取出另一只木碗,里面放着颜色焦黄的快状物,但甜香的气息十分浓郁。   多半就是之前用来哄孩子的,名字奇怪的,叫做‘蛋糕’的点心?   法师将碗递给了女药师和巫女。   “不小心做多了。”   对方这样说道。   简直就像是邻里关系很好的主妇才会说的客套说辞,蒿叶忍着笑意接过木碗,“哎呀,那就让我们继续沾点……阿悟的光吧。”幸好,她还记得侍童的名字。   法师一脸端庄地坐回到少年身边,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他揽着少年哄他吃饭只是女药师和巫女一时看花了眼。   被蒿叶背在背上的阿葵抬起袖子,极小声地嘻嘻笑起来,吓得女药师赶紧把木碗塞给她,好用点心堵住笨巫女的嘴巴,然后逃跑似地往竹帘后面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蒿叶总觉得感到了若有若无的视线,但感觉又不像是法师在看自己。   难道又叫了式神出来?女药师疑神疑鬼地环视了一圈,但周围什么也没有,而被她缓缓放到棉垫上的阿葵也没有看向任何一处空荡荡的地方,而是捧着木碗,一脸幸福的嗅闻着。   “阿蒿,好香啊。”她小声地对蒿叶说道。   “是是,要好好感谢法师大人哦。”   “嗯,谢谢法师大人!闻上去就非常好吃!”性格单纯如稚子的巫女立刻大声地向僧人道了谢,让帘子对面传来小小的噗嗤声。   是侍童在笑。   “……只是一点不像样的回礼罢了。”法师的应答听上有些窘迫,然后小声地责备起他的侍童起来,“悟。”   “哎,受欢迎不是很好吗?我不介意的哦?”少年打趣主人的语气坦然极了,甚至都没有对法师用敬语,虽然这也能说明他被宠爱的程度,但多少还是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悟。”   “好啦好啦,不笑你就是了。”哪怕这样说着,侍童的语气依然十分欢快,光听声音,女药师都能想象出雪发少年嘴角弯弯的坏心眼表情。   看来这位法师大人和侍童的关系相当奥妙。   蒿叶和阿葵各自抓起一块蛋糕,一边啃点心,一边透过竹帘欣赏两人言语争锋的摸样用来下饭,感觉入睡前的时间都不无聊了。   冬日的夜晚总是漫长,虽然巫女居住的屋舍比外面简陋的小屋要严实很多,但为了取暖,蒿叶还是升起了火,并顺便架起炉子。本来女药师打算去对面帮忙,但法师似乎并不介意替自己的侍童做清洁的工作,擦完身体换上衣服之后甚至开始给少年梳头。   “……张长了。”   “唔。”   “要剪短吗?”   “唉?没必要吧?”五条打了个哈欠,隔着布条看了一眼诅咒师肩头散落的鸦色的长发,“现在是小孩子还好说,等我年纪再大一点,短发就很奇怪了。”   “……不会耽搁那么久的。”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突然想留长发,所以就暂时不剪吧。”细细的篦梳划过头皮的触感并不叫人讨厌,或者说,诅咒师的手指足够灵巧到没有拉扯到任何一根头发,也没有按得过重,一下下梳得让五条浑身放松,昏昏欲睡。   “因为讨厌水弄到眼睛,所以一直剪短发的家伙到底是谁呢?”   “但现在有人帮我洗了嘛。”顾忌到不太熟悉的旁人,少年姑且还是省掉了称呼,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暧昧的说法可能比直呼名字还严重。   法师被他给哽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声地叹气,“那就束起来吧。”   同样在给阿葵梳头的蒿叶已经听到呆住,而原本乖巧地坐在棉垫上的巫女则忍不住支起身体往帘子的方向凑过去,显然是由于僧人和少年的声音放得太轻,而她又偷听得过于入神的缘故。   觉得好友过于丢脸的女药师用梳子敲了一下她的头。   理亏地抱住脑袋的阿葵老老实实缩回原位,甚至不敢呼痛。   哪怕是寺院里有名的僧人们,和自己的侍童关系过于亲密也是件十分常见的事情,还有在外面偷偷豢养侍女的,因此蒿叶最初并没有为黑袍法师和少年之间的氛围感到奇怪,但今天侍童醒来之后,女药师却觉得哪里都很违和。   和衣躺入充当被铺的棉袍下的时候,看着身旁入睡也依然盖着黑面纱的巫女阿葵,蒿叶终于明白了那两人不合时宜的地方。   无论聊天还是相处,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更像她和阿葵这样的密友。   不过,偶然留宿的法师与他的侍童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身为一名默默无闻的乡下药师的蒿叶并没有追究的兴趣。反正,再停留几日,等少年的身体痊愈之后,他们就会像其他的病人那样离开,也许一生也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或者说,不要再见到她和阿葵,才是件好事。   棉被下,巫女冰凉的指尖悄悄缩进蒿叶的掌中,哪怕是常年干着粗活而遍生厚茧的手掌上,依然能摸到阿葵手掌上诸多凹凸不平的纹路。   这是没有被法师所触碰过的,巫女的另一只手臂。   成年之后,阿葵就很少再与外人见面,哪怕是治愈病人,也必须隔着帘子,和神社里收留的那些老人与病人们说话的时候,也绝不会露出一丝肌肤,将身体尽数隐藏在巫女服和黑色的棉布之下。   还能够触碰到她,与她说话的人,只剩下了蒿叶。   然而即便是女药师,也已经有数年的时间,没能看过阿葵面纱之下的脸孔了。   回想着今天用餐的时候,巫女伸出无伤的手掌向自己要求加饭的样子,蒿叶思考着,该如何拜托法师,请他为阿葵治疗另一只手臂。   所谓的术式……真是意外便利的东西啊。   阿葵的‘食脱’便是如此。   什么样的草药和汉方都无法治愈的绝症,只要一片小小的血肉,就能够轻易痊愈,简直如同神明的仙药一般奇异。无论她如何钻研医术,寻觅草药,在阿葵的‘血肉’面前,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微末技艺。   而那位法师的‘术式’也是。   蒿叶研究医术,最初是想要减轻阿葵的负担,很多疾病,如果从轻症就开始治疗的话,其实还是能够依靠草药和针剂痊愈的,根本无需巫女割下血肉。毕竟,‘食脱’之术对巫女而言也不是什么轻松术法,消耗过大也可能出现死亡。   然而,最后,她的工作却渐渐变成了替阿葵治疗伤口,替阿葵治疗吞食血肉的时候感染上的疫病——巫女并非不会得病,她只是因为术式的缘故,即便病了也能够痊愈罢了,但有药草帮助的话,能好得更快一些。   但是,疾病总会在身体上留下伤痕。   天花的瘢痕,水痘的红肿,陌生疫病的溃烂,怪病的脓块,皮肤上堆叠起来的怪斑,无数的,重重叠叠的痕迹,一点点的,占据了阿葵的手臂,胸膛,脊背,腿脚,最终是面孔。   然后,是削切血肉留下的无数割痕。   细密地,一层又一层地。   将那双本就纤细的双腿削切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哪怕蒿叶无比小心地避开了经络所在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用处,没有足够血肉的腿脚,如何能承担人的身体呢?   年幼时因为害羞而总是隐藏在头发下的面容,自从罩上黑纱之后,便一日日更加的模糊起来,如今,即便是蒿叶,也几乎不再记得阿葵的脸了。   她最后唯一还能想起来的,是巫女被天花占据了半边的脸之后,依然清澈美丽的双眼。   所以,蒿叶一次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医术拙劣而羡慕过阿葵的‘食脱’,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到底是何等可怕的东西,与其说是天赋,倒不如说是诅咒。   而蒙受了巫女的恩惠,被她的血肉所治愈的人们,却并没有因此感谢她。   必须吃下人的血肉才能痊愈,且必须是生食。   能够来到神社求医的人们,起码拥有雇佣轿子将病人抬上山的财力,或者亲自将病人搬上山的诚挚之心,这样的病人们,大多娇贵又脆弱,生食人肉的打击之大,有时候似乎要超越疫病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因此即便获得了治疗,也没有谁会真心感谢巫女。   礼貌一些的,留下诊金便离开,甚至不会告知名字,仿佛从未来访过。无礼一些的,连钱也不想给,一边骂她们是食人的祸女,一边背着病人下山。   于是,山下便有了巫女是食尸鬼的可怕传闻,而她治愈人的法子,就是把人变成鬼。   村民们渐渐不再送来供奉,虽然仍会偷偷过来求药,但只有病到奄奄一息的人,才会无可奈何地向阿葵寻求帮助,因为被巫女治愈的人,会被村民们视作食尸鬼而直接打死。   无论那个人说出什么样的辩解,都不会有谁相信他。   毕竟,吃了人肉的就是鬼。   这样,村人们才能光明正大的夺走死者贫瘠的财产——驱逐了鬼的人,得到鬼的遗产,难道不是故事中的惯例么?   所以,蒿叶不得不收留了平太,收留了椿婆婆,还有一些因为上山替家人求药被看见,而陆续被驱赶到村外去的轻症病人。等他们痊愈之后,女药师会带他们走一条只有她知道的山路到别的村子去,只要隐瞒得好的话,多少还能找个新的家乡,继续生活。病人们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最后只有年纪太大的椿婆婆,和已经失去了全部家人的平太,始终坚持留在神社里。   唯独阿葵,由于身躯的稚弱,无法轻易离开神社,也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寻找到新生活。   因为人们只要一看到巫女的身体,就会知道她是‘食尸鬼’。   她注定只能被困在这座神社里,一点点地被暗中渴望着血肉的人们啃食致死。   蒿叶伸出手去,将阿葵纤弱如薄纸的身体拥抱在自己并不柔软的怀里,巫女在冬夜总是格外怕冷,若是一人独眠的话,躺上整宿也未必能让棉袍沾上一点点温度。因此,除非出诊的时候,否则女药师都会陪着她一起入睡。   如果世上的疾病都能消失就好了。   年幼的时候,蒿叶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因为那样的话,阿葵就再也不用吃难吃的腐肉,不用割裂自己的身体,为了始终无法痊愈的伤口缩在房间里偷偷哭泣。蒿叶甚至愿意为此剪掉头发,换下漂亮的衣衫,活得像个男子那般地努力钻研医术,但最终,她只是理解到了,医术做不到这种事情。   虽然咒术也做不到,但阿葵的‘食脱’,起码能治愈眼前的病人。   而蒿叶很多时候,连眼前的病人,都无法救治。   整整数十年的努力,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耗,没能改变任何东西。   女药师没有去触碰巫女另一只已经变得完好的手臂,因为那不过是个让她更加清楚地领会到,自己有多么无能的证明。   第二日的天气好了很多,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落,让山顶的神社久违地暖和起来。   除开椿婆婆要看守药罐的火候之外,病人们都从小屋里走出来,帮忙清扫地上的落叶,或者去附近的山林里捡拾柴火。而蒿叶则跟平太一起背上了鹿首和鹿肉,还有草药之类的东西,准备去山下换麦子和一些必须的日用品。   年幼的侍童在早晨醒来过一次,吃了些粥饭后又沉沉睡了过去,但神色安详,气息也平稳绵长,显然只是由于之前的急病正在恢复中,所以才有些嗜睡罢了。   依旧亲自照料着他的诅咒师,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等他转过身,看到的便是竹帘后悄悄探出来的一方黑纱。   “……巫女大人。”   “是!”   黑纱立刻缩了回去。   咒灵操使僵硬的面孔上,多多少少浮出了些许微笑。他看了眼仍在安睡的五条,轻轻移步到竹帘前,“虽然是个唐突的请求,”他说道,“但是,希望您能再将手递给我一次。”   “……是?”阿葵困惑了一会儿,不过想想这也不算太过分的请求,而且,上一次法师也只是隔着衣物轻轻触碰而已。   所以她还算从容地,让已经痊愈的那只手掌从竹帘下方伸出,虽然只有指尖的部分。   僧人只是隔着衣袖覆盖住她的手掌,然而只是如此,另一只手臂,甚至双脚,乃至于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细细的瘙痒。   然而并不叫人难受,阿葵想,更像是要脱去什么叫人讨厌的东西似的。   等到僧人的手掌挪开,巫女便清晰地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异样。她看向了另一只藏入衣袖的手臂,此刻,它又重新变得雪白无暇了,而脚下虚软无力的双腿,第一次有了‘能够动弹’的实感。   她甚至颤抖着,让手掌钻入黑纱之下。   指尖的触感再也不是凹凸不平的奇怪弧度和软硬不同的斑驳区块,而是光滑细腻的,属于肌肤特有的那种柔软触感。   “……法,法师大人……”   “我名伯藏。”帘子对面的僧人这样说道,“巫女……不,术者的同胞啊,这是感谢你治愈了阿悟而奉上的诊金,还请好好收下。”   -------------------- 第32章 二十八   竹帘之后不断传出细小的摩擦声,模糊的人影抚摸着自己的面孔,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腿脚,一遍又一遍地,最后她捏住自己的脸颊,小小地呼了声痛。   而诅咒师始终平静地端坐在竹帘外,甚至没有怎么去试图窥看巫女的动作,任由她在里面团团转地摆弄,直到阿葵试图凭借自己的双腿站立起来,却因为生疏和笨拙差点跌倒为止。   有什么东西温柔地缠绕住她。   巫女低下头,看到了仿佛丝绦一样环绕在身体上的雪白毛发,毛发的主人看上去像个驼背的瘦弱老头,却只有一只脚,双手细小稚弱得好像幼童,宛如野兽鬃毛般的头发散落在地板上,像游蛇似地动来动去,其中一股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这,这个……”阿葵知道这是法师的式神,因为对方的样貌还算正常的缘故,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还好奇地抚摸腰间和手臂上的鬃毛。   “它叫做发鬼,搬东西很灵巧。”   “好厉害哦!多谢您,发鬼爷爷!”稳稳地踩到地面之后,巫女一点不怕生,笑嘻嘻地向式神道谢起来。   “……诅咒没有年龄,它一诞生,就是这幅摸样了。”   “是这样吗?”阿葵睁大了眼睛。   “就是如此。”   “还是,得多谢你啊。”巫女笑着摸了摸诅咒的脑袋,然后试着在对方的帮助下,缓慢而坚定地在棉垫上练习行走,因为就算滑倒也会被轻盈提起,所以完全不担心受伤的阿葵相当投入。后来,似乎是觉得失重的感觉很好玩,她甚至好几次故意摔倒,然后咯咯笑着让咒灵把自己提到半空晃悠,仿佛把这当成一种类似秋千的游戏。   意识到巫女开始玩起来的时候,诅咒师便重新回到少年身边去了,幸而阿葵的动静并不大,所以五条依然睡得很熟。   可惜这般平静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   尚未到中午用餐的时候,椿婆婆便过来敲了敲门,轻轻推开滑门坐到帘子前,“葵大人,有病人来求医了。”   “唉?但是,阿蒿,出去了……”   巫女不会在药师外出的时候独自见客这种事情,无论是椿婆婆还是平太都非常清楚,“虽然已经那样告诉他们了,不过病人的情况似乎挺严重的,并不是草药能治的病。”   “这,这样……”阿葵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治疗的,方法,告诉,他们了吗?”   在带领病人面见巫女之前,一定要把‘食脱’到底是如何治病的过程告诉对方,这是女药师对椿婆婆和平太耳提面命多次的事情。   这样,一旦病人露出难以接受的样子,就不必再带他们去见阿葵。   总比到了面前,又临时反悔要好。   “是的,已经仔细告诉他们了。”   “那,那就带人过来吧。”巫女如此说道。   “可是……阿蒿不在的话……”   “没有,关系,只是看个病而已……”阿葵还想说点什么,正在旁边的诅咒师便开了口,“我来暂代蒿叶小姐的工作吧。”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椿婆婆一脸为难地说道,“您明明是客人……”自从这位法师带回一堆丰盛的肉食之后,大家已经完全把他当做了难得的贵客尊敬起来。   “正因为备受蒿叶小姐和巫女大人的关照,才想回报一二,只是一点不止一提的小事。”他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来,“倒是阿悟……我的侍童他,是否得另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   “啊,阿悟……”阿葵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总不好叫尚未痊愈的侍童占了诊疗的位置,但外面的小屋又确实没了地方,她想想,干脆冲帘子外面的法师拍了拍身下的棉垫,“让阿悟,睡里面吧?还很,宽敞呢!”   虽然是巫女休息的地方,不过少年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并不犯什么忌讳。   这个提议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但不知为何,阿葵总觉得法师似乎并不是很乐意那么做,只是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得冲椿婆婆低了低头。   “……那就有劳您。”   作为成年男子,即便是出家的修行人,也不能随意进入帘内,所以只得让椿婆婆帮忙将裹着棉袍的少年抱进内室去。这也不算难事,只是老妇人抱着孩子的时候稍稍困惑了一下,为何看上去已有十来岁的侍童如此之轻。   而巫女隔着黑纱,饶有趣味地注视同样被发鬼的毛发稳稳托住的五条。   求医的病人很快被椿婆婆带进这间小屋,夏油杰看着被背进来的,始终将面孔靠在侍女肩头的女人,以及陪伴在她们身边的男子,面色平静无波。   “巫,巫女大人,还请务必挽救我的妻子……”   虽然做出一副诚心伏拜的样子,然而却始终和侍女,以及虚弱的妻子保持距离的男人,露出了混合着哀求与忧愁的表情。   “无论您事后要求怎么样的奉纳都……”   “诊金照规矩来就可以。”黑衣的僧人温声说道,“您知道现在需要做什么吗?”   “唉,那,那个……”   诅咒师无视了他的窘迫和慌张,只是微笑着将陶碟,匕首和止血的膏药缓缓推向男子的方向。   “请将沾染了疫气的血肉交给巫女,些许即可。”   男人吞了吞口水,盯着雪亮的匕首眼睛发直,脸色难看得仿佛那柄小小的刀具能够自己跳起来割掉他的喉咙一样。   他拿着东西勉强凑近妻子身边,拿着刀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最后还是侍女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走了男主人手里的匕首,翻开女主人的衣袖,面色冷硬地削下一片皮肉丢进陶盘里,然后动作利索地为伤处敷上药膏。   男人用衣袖小心地包住手掌,才哆嗦着端起盘子将它递回到僧人手上。诅咒师无甚所谓地伸手拨弄了一下肉片,让它变成一小颗肉粒后,慢条斯理地塞入帘子内侧。   不必咀嚼生肉似乎让巫女十分开心,几乎是立刻的,夏油杰便听到了少女手中的匕首落地的声响,他看不清内侧,所以也没法指挥发鬼替阿葵敷药。   对身后的猴子们已经失去了耐心的诅咒师随手将陶盘塞给男子。   “服下之后,病症即刻就会减轻,数日之内便能痊愈,最好还是辅以汉方汤药,那样会更方便一些。神社里的药师今日去村里出诊了,若你们想要等她回来的话,我带诸位去病人休息的小屋如何?”   “不必不必,山下停着马车,也带了家里的药师……”男人连声说道,然后看着侍女正努力让妻子吃下肉片的样子,“呃,这个,阿桃,也不必急于一时,回去放进汤药里送服也……”   “宝血必须生服,且越快越好。”黑衣的僧人笑盈盈地说道,“否则会影响疗效。”   侍女冷哼一声,塞得更起劲了。   男人擦擦汗,冲法师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那,那个,法师大人,关于供给巫女大人的奉纳之事……”   “嗯?”   “可否,等明日,我的妻子确实好转之后……”   笑容从黑衣僧人的面孔上消失了。   “哎呀,这位檀越,可不曾听说过,神佛的供奉还能够打欠条呢。”   “但,但是到底能否奏效,现在也看不出来啊?”男人又转头看了一眼扶着妻子的侍女冰冷的面孔,“之前求助的诸多神官和法师,也都向我们夸下海口……”   显然,最后一个都没有成功。   “既然您这么说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哦哦,法师大人真是通情达理……”   “只是。”他说道。   “只是?”   “今日是今日的价钱。”诅咒师勾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略显冰冷的浅笑来,“明日,就是明日的价钱了……您能够明白吗?”   “明白,明白。”男人连连点头,“若是明日我的妻子能够好转,别说一份诊金,十倍也可以!”   “……檀越,神佛面前的誓言,可是不能擅改的啊。”   “菩萨肯定知晓,我一直是位虔诚守信的人!”   “那么,明日,会有来收诊金的去找您。”   男人带着侍女和妻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只留下椿婆婆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飞奔下山。   “法师大人?”老妇犹豫地说道,“是要等平太回来,明日再去问他们要诊金吗?”   黑衣的僧人摇摇头,“多半今夜就会连夜逃跑了。”   “那,那可怎么办?”   诅咒师耸耸肩,“我确实说过有去找他们要诊金的,但没有说那一定是人。之前给你们舂米的小鬼已经跟上去了,要是不给钱,就拆掉车轮,比起一路被鬼追着回城,想必他们还是愿意付出一点微薄的诊金的吧?”   老婆婆和屋子里的巫女都抬起袖子,噗嗤笑出了声。   直到黄昏时分,蒿叶和平太才背着麦子跟一整架的杂物,步履沉重地踏上通往神社的木阶。当女药师擦着额头沁出的汗水仰望木阶上方的天空的时候,那里却出现了她预料之外的迎接者。   披散在肩头与身后的长发透出檀木一样漂亮的色泽,发尾稍稍有些卷曲,肤色白净,眉眼细致而美丽的少女站在木阶的尽头,冲着他们露出欢欣的笑容。   “咦,那,那是谁啊?”病人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平太还是能够确信这一点的。“新来的病人吗?”   蒿叶看着对方面孔上,一双她最为熟悉的,清澈美丽的眼睛,以及少女身上眼熟的赤袴白衣,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来,“……阿葵?”   “阿蒿!”巫女耳熟的笑声让旁边的平太瞪大了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少女从上方轻快地跑下来,最后因为脚步不稳而险些摔倒。她当然没有真的倒下,因为女药师早在发现巫女的脚步相当绵软之后立刻就迎了上去,分毫不差地将阿葵接在怀里。   “为什么要在木阶上跑!”怀中的份量与往日全然不同,不是那种轻盈到仿佛下一刻即将消失的瘦弱触感,而是沉甸甸地,温暖又柔软的,能叫人安心的重量。属于即便如此,蒿叶还是有些生气,“如果我没接住要怎么办啊!会受伤的!”   “哎嘿嘿~”然而巫女只是小声地笑着,她看看腰上并未消失的,属于发鬼的毛发,什么也没有辩解,乖巧地挨着来自挚友的训斥。   牢牢牵着牵着阿葵的手,女药师的唠叨一直持续到了回到巫女休息的小屋为止,但屋子里并没有昨日那对奇怪的主仆的身影。   “法师大人和阿悟呢?”   “伯藏大人去煮饭啦,阿悟醒了,睡不着觉,嫌屋子里无聊,硬要跟着一起去。”   “……伯藏?”   “是法师大人的名字啦。”   两个女孩子对视了一眼,一起捂住嘴巴笑起来,“难怪被叫做‘狐狸’呢!为什么会起这种名号啦!”“大概是因为,法师大人的老师,过于风趣了?”实在很难想象这会是自己起的。   可能是由于没有旁人在的关系,蒿叶的态度也放松了一些,她拉着巫女的手,带阿葵回到帘子内侧休息的棉垫上。   “怎么散着头发就出来了?”女药师叹了口气,拿起木梳替巫女梳理被风吹得蓬松飘散的长发,“平太都看傻了呢。”   “哎嘿嘿……因为,想要让阿蒿,第一个看到嘛!”   “……全部都是法师大人做的?”   “嗯,捏着手腕,一下子就,全部好了,反转术式,真是厉害啊。”   “是嘛……确实非常神奇,一点不输给阿葵的‘食脱’呢。”蒿叶叹息地说道,“哎呀,没想到会有我们头疼诊金的一天,真是不可思议。”   “不用哦?法师大人说,算是治好阿悟的,感谢。”   “这样啊。”   蒿叶温柔地看着侧坐在软垫上,一脸天真无邪地享受着被人梳理头发的阿葵的脸庞。在遥远的过去,当被治愈的她询问对方,该如何感谢的时候,巫女也是这么回答的。   【不用哦?因为,你陪我玩,想,谢谢你。】   所谓的术者,都是这样温柔的,又不可思议地宛如奇迹一样的存在吗?虽然令人欣喜不已,但始终只能无奈地仰望。   偶尔。   只是偶尔,蒿叶会觉得遗憾,为何自己只是一个凡人,不能真正走到阿葵的身边去。她所看到的世界,她所聆听的声音,自己都无法触及哪怕一丝一毫。   “……阿蒿?”软垫上的巫女微微转过头来,看向突然发愣的友人。   “不,没什么。”女药师若无其事地微笑,然后从手腕上抽下染得很漂亮的红绳,将巫女的头发仔细地束成一束,“这样就好啦。”   但阿葵却突然拉着她的袖子扑了上来,像只动物似地凑在蒿叶的肩膀上,在她的发间仔细嗅闻,“疫病的味道,你去山下,不是换东西的,吗?”   “毕竟是多年邻居,总不能看着大家生病难受的样子,什么都不做啊?”   “是新的疫病哦?”阿葵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高兴。   “这样啊…”蒿叶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我的身体挺强健的,一点疫气的话,不至于会生病……”   巫女听完之后立刻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阿蒿,讨厌吗?果然,我的肉……”   “不是这样,那个,连发病的症状都没出现呢,你要从哪里吞吃疫气?而且,阿葵不是最讨厌疼的吗?好不容易才让法师大人帮忙治好了……不是因为你的肉难吃,根本没有难吃!你的血肉很珍贵的,所以才不能轻易浪费啊!连法师大人都说是‘宝血’不是吗?”女药师绞尽脑汁地辩解起来。   “真的?不讨厌?”   “真的。完全没有讨厌。”蒿叶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任由巫女再度扑上来缠在自己脖子上。   “虽然,虽然还没有发病,但疫气,已经在身体里了,发病是,变严重之后,才会有的表征啦……”   “是这样?”听着巫女的讲解,女药师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对哦,只要和病人接触,就一定会有,疫气,有些人,不会发病,只是因为,疫气积累得,还不够多,若是不再接触,就会好起来,他多半,自己也不会知道。可是,阿蒿不一样,疫气,已经很多了…今天一天,都和病人们,在一起吧?”   “……我毕竟,是个药师啊。”蒿叶无奈地苦笑起来,“若是药师也抛弃病人的话,谁还能治愈他们呢?拥有食脱这样的秘术的,世上只有一个阿葵而已。”   “所以,阿蒿治病人,我治阿蒿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阿葵格外高兴地笑起来,“这样,大家都就都能,被治好了!”   “啊,是呢。”虽然这样说着,但蒿叶的笑容,却变得勉强起来。   因为,她并不能做到像巫女那样,百分百的治愈一切的疾病,在她的手中能够得以痊愈的病人,十个人中连五个都未必会有。   任何一个普通的药师都做不到这种事情,凡人的局限正是如此。   “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在想些什么麻烦的东西,兀自认为对方已经同意的巫女,果断地凑了上去。   “呃,等等,阿葵,唔!”蒿叶是有心挣扎的,但又怕弄伤体弱的巫女,最后只好僵着身体卡在原地,任由阿葵在嘴巴上又亲又咬,好不容易等她舔够了离开,女药师才一脸憔悴地看向天顶,“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不吃肉的,又能吞疫气的方法,只有从嘴巴了啊?我讨厌喝血,比吃肉还要恶心。”巫女咂咂嘴,然后闭上眼睛,“等一下喔?马上好。”虽然她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但蒿叶知道,很快,巫女的血肉就会拥有治愈自己身上疫气的药效。   “……那,阿葵,为什么不对其他的病人也……”她明明那么地讨厌吞食血肉。   “才,不要呢。”巫女鼓起脸颊,罕见地瞪了一眼蒿叶,“别人的话,宁愿,吃肉。”   “阿葵……”   “阿蒿,是,不一样的。”她闷闷不乐地转过身,这次倒是毫不犹豫地掀起裤脚,露出纤细的脚裸与线条美丽的小腿。   那只漂亮的脚上,很快浮出一道丑陋的血痕。   女药师愣愣地看着涌流而出的血色,甚至差点忘记替巫女敷药。而不止是小腿,她很快从阿葵伸出衣袖的手臂上,看到了绷带的痕迹。简直像是第一次替巫女包扎一样,蒿叶笨手笨脚地处理着伤口,但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手腕上的纱布痕迹。   “手怎么了?”她这样问道。   “嗯?下午有病人,过来哦,法师大人替我看着,就,给他们治了。”巫女冲着蒿叶笑起来,“我很厉害,吧?一个人哦!第一次呢!”满脸写着,快夸奖我的表情。   女药师向她伸出了手,缓慢而温柔地抚摸阿葵的头发,但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夸奖。   “……阿葵,不是很讨厌治病吗?”   她是知道的,巫女从来也没有,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能治愈他人而高兴过,更不喜欢给人治病。无论是吞下腐烂病变的血肉也好,或者是切开自己的身体也好。阿葵其实,打从心底里讨厌。   谁会喜欢这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现在也,没有喜欢啦。”巫女这样说道。“但是,阿蒿想,治好大家,不是吗?虽然,治好全部的人,大概不行……不过,我们一起的话,总能,治好很多,很多人的?”   阿葵笑了起来,那张洁白无瑕的脸庞笑起来的样子多么好看。   而看着她这个样子的蒿叶,能够回想起的,只有少女无论何时都不愿意摘下黑纱,仅从丝线的缝隙里才能窥看到些许眼瞳轮廓的,叫人无比悲伤的姿态。   明明,是为了想要让阿葵不再那么辛苦,才拼命当上药师。   明明,是为了想要不再有病人上山,才发誓说要驱除所有的疾病。   巫女端起小小的陶盘,里面是被赤色的鲜血所沾染的细小肉片,“阿蒿,快吃吧?”她高高兴兴地说道,坦然无比地向着女药师奉上自己身躯的碎片。   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花费数十年的时间,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伤害阿葵最多的,难道不正是这样愚蠢又傲慢的自己吗??   “阿蒿?”   巫女歪过头,茫然地看向怔怔地望着自己,一动也不动的女药师。   “嗯,好。”察觉到阿葵视线的蒿叶,慢慢地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将那片碎肉轻轻放入口中,说来奇怪,这次,她没有品尝到任何味道,无论是血的气息,皮肤和肌肉的腥味,都消失无踪,仿佛嘴里的事物不过是一片枯草,一缕毫无意义的毛发,但蒿叶仍是尽力做出了‘好吃’的表情。   那并不难,因为她已经练习了很多,很多次,熟练到阿葵会认为自己的血肉其实很美味的程度。   等女药师离开去准备晚餐,巫女靠在帘子旁边目送她的背影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少年的咕哝声,“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吓了一条的阿葵转过身去,发现本该外出了的侍童正披着棉袍端坐在自己身后。   “你偷看!”巫女气鼓鼓地指责到。   少年明明在双眼上缠绕着厚厚的绷带,但她还是非常果断地如此指责,似乎十分确信对方能够看到屋子里的一切,包括方才的事情。   “不是故意的啦。”阿悟撇撇嘴,“我只是回来睡觉而已。”   “那也是偷看!”   “难道半途出声打搅你会比较高兴吗?”   这说法实在过于合理,导致阿葵一点都没法反驳,只好安静地焉了回去。   “不过,那样好吗?”少年不知为何又开了口。   “嗯?”   “她是一般人哦?”阿悟这样说道,“你知道的吧?”   “……但是,我就是,喜欢阿蒿啊。”巫女眨了眨眼睛,“只有阿蒿,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因为她假装你的肉很好吃?”   “啊,那个不算啦。”阿葵嘻嘻笑了起来,“虽然,很可爱就是了。肉是什么味道,没人比我,更清楚哦?怎么样,都不会,好吃的啦。”   “所以呢?”   “其实,很久以前,大家,不叫我,食尸鬼哦?”巫女看着空旷的天顶上,依稀还能辨认出来的华丽彩绘,“说我是,菩萨的,化身,所以,吃了我的血肉,是好事,会朝拜我,会给我金子,和布料,会夸奖我。”   “可是啊,大家以前对我,做的事情,和现在,对我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只是,想要吃我,而已。”   “只有阿蒿,不那么想哦?”她温柔地笑起来,“会陪我玩,给我梳头发,会怕我疼,会怕我冷,会觉得我辛苦,会拥抱我,就算我变成那个样子,也从来没有嫌弃我。”   “明明是凡人,却想要帮我的阿蒿,踮起脚尖,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不觉得狼狈哦?那非常的,非常的可爱。”   “所以不准笑话阿蒿。”   “切。”少年撇撇嘴,“女孩子真是麻烦。”   巫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竟然,好意思这么说!明明和法师在一起的时候,比我和阿蒿还羞人!”   少年和少女,互相瞪了一会,随即彼此相看两相厌地别过脸去。   结束了热闹的晚餐之后,由于在附近发现了疫鬼的气息而独自离开屋子,随意将那个还不成气候的诅咒祓除掉的诅咒师在走回神社的时候,听到了角落里传来的微弱响动。   他看到了捧着木盆,在那儿呕吐的女药师。   大概是因为对方并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蒿叶很快察觉到了身后的人影,“……抱歉,让您看到难看的样子了,法师大人。”   “巫女的血肉,有这么难吃吗?”僧人温和的询问声,不知何为听上有些冰冷。   女药师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并不是那样。”她说,“阿葵的血肉是很好的,非常宝贵的东西……”真正叫人恶心的,是只会依赖着巫女血肉的自己。   但这份话语她无法吐露给不过萍水相逢的法师,因此,蒿叶只是勉强整理了一下仪容,“本来就想去找您的……法师大人能否在中庭等待片刻?我有些事情想要拜托您。”   黑衣的僧人没有回答她,但很快就无声地离去了。   这应该是,多少会听一听的意思吧?   女药师苦笑着想。   对方其实并没有答应自己的理由,多半,还是看在阿葵的份上吧。   从井里打出水来,匆忙整理一番后,蒿叶带着必要的东西来到中庭,看到了正一脸无聊地倚靠在廊柱上的僧侣。   “法师大人。”   “……那么,特地在那种时候请求我,是想要拜托什么呢?”黑衣的僧人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甚至可以说依然十分和蔼可亲。   但那双眼瞳里没有半点温度。   蒿叶终于察觉到了这件事,也许是因为侍童不在的缘故,僧人身上原本坚固的伪装,露出了些许微妙的缝隙。   她突然不太确定是否要拜托对方了。   “是,是关于阿葵。”   “巫女大人?是想要治愈新的伤口吗?那样的事情,无需特地拜托,只要我和阿悟还留在神社,总会尽力帮忙的。”僧人这样说道。   ……起码,对阿葵似乎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吧?   “但您和阿悟总会离开的。”女药师这样说道,“我是想要询问,术者们都是像阿葵这样随意地隐居在山间的吗?还是说,也有什么地方,是诸多术者聚集居住的呢?”   僧人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确实有那样的地方,京都的阴阳寮就是。”   蒿叶露出安心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么我想拜托您,将阿葵带到京都去,以阿葵的能力……”   “她必然会得到重视,过上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僧人点了点头,“但是这种搞事情,你自己应该也能做到,随意拜托萍水相逢的生人,真的好吗?”   “可是,您是术者……”女药师露出苦涩的笑容来,“您不会像凡人那样,对阿葵的术式怀抱恐惧与厌恶。”   “……虽然是凡人,但起码在照顾巫女一事上,你做得还算值得称赞。”僧人这样说道,“并没有像其他的凡人那样做蠢事,不是吗?”   “不,我已经做了蠢事啦。”蒿叶如此回答,“所以,我已经无法再留在阿葵身边了。”   “她本来,只是拥有着那样的能力,被人们簇拥着困在这座神社里而已……若是离开这里,隐瞒所谓的术式,单纯地结婚生子的话,想必会过上平静幸福的人生吧……”   “明明才能平庸,却天真地说着想要救治众人,驱逐疫病的人,只是我自己罢了。”   “但阿葵一定会因为看不下去我面对无数次失败的凄惨样子,为了我而使用术式吧?她就是那样温柔的孩子。”   “您知道吗?法师大人,这世上,吞食了最多的,阿葵的血肉的人,并不是前来求医的人们,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想要救治疾病,而染上了疫病的我啊……”   “身为祛除万疾的巫女,阿葵唯一无法驱逐的,始终在蚕食着她的一切的疾病,也正是这个愚蠢的我……”   “虽然也有不去做药师,和阿葵一起躲在山里生活那样的选择。”   “闭上眼睛,塞住耳朵,捂住口鼻,一无所知地活下去的话,大概也是可以的……起码那样的生活,阿葵不会讨厌。”   “……但我做不到。”   女药师笑着说道,明明是笑容,却宛如哭泣一般。   “因为那就等于,把我数十年来的人生,那些在灯下阅读医书,在山中寻觅草药,即便被人无数次轻视驱赶,也还是坚持着当一个药师的那些日子,全数背弃。”   “我无法放弃当一个药师。”蒿叶这样说道,“但身为药师的我,亦不能再留在阿葵身边。”   “她本可以更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我曾许下的愚蠢誓言,耗费不必要的能力,明明应该作为巫女受人尊敬,最后却反而变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食尸鬼……”   “让阿葵变成那样的,正是我的无能与自以为是。”   “所以,请您带她去京都吧。而我已经告诉她,我应了城里的征召,和其他的药师们一起去替人治病了,等全国的疫情褪去,我就去京都找她。”蒿叶从怀里拿出包着金判的纸包,“这些是神社里剩下的积蓄,充当路费的话,无论如何也应当足够了……”   “病人们呢?”   “…大家的身体都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会各自离开,我也给了他们一些钱。至于椿婆婆和平太,干脆就拜托他们看守神社了,这样,也不用回村里去受气……”   僧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接过了她手中的纸包。   蒿叶安心地舒出一口气,对着他深深弯下腰,“阿葵就,拜托您了。”   顺利安排了一切的女药师并没有看到,当她转身离开,站在身后的法师的面孔,无可抑制地扭曲起来,变得如鬼一般可怖。   -------------------- 第33章 二十九   世界沉浸在永无止尽的落雨之中,人们对一切习以为常,毫无所觉,任由自己被雨水浇灌,不知何时就会被涌起的积水吞没。   那雨水的名字叫做诅咒。   仅有少数天赋之才的人,才能够看到雨滴与水流,才能意识到需要撑起伞来保护自己。   曾有,曾有一个少年,因为能够看到,因为能够举起雨伞,所以生出了想要庇护所有人的可笑念头,自然,那种事情是办不到的。   即便很痛苦,但他还是承认了这件事,承认自己的力量如此稚弱,只能支撑起那么小小的一顶伞,勉强地遮蔽着重要的人们。   但他并没有为此沮丧,因为支撑雨伞握柄的并非仅有自己一人,友人与师长,后辈与前辈,那么多,那么多天赋之人聚集在一起,虽然前路漫漫,虽然甚至不知终点在何处,但绝非毫无希望。   大家合力支撑着,轮流举握着,那柄名为咒术界的小小雨伞。   少年有个重要的挚友,有着从未出现过在世上的,晴空一般眼瞳的挚友。他的天赋如此强大,哪怕不依靠雨伞,也能随意地在雨水中行走,即便是整个世界的浪涛都翻卷起来,也未必能淹没他。   但友人还是握住了那只让他觉得十分麻烦的伞柄,因为少年也在那里,而他想要与少年一同行走。   重要的挚友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能独自支撑起那顶雨伞许久,这让少年多少有了点失落,因为他能做到的事情变得更少了,从以前的轮流,变成了只能在对方疲惫的时候替他分担片刻。   不过,哪怕是片刻,也是可以的。   只要仍能共同行走,只要仍能和大家在一起的话。   直到他抬起头,发现被所有人坚定地举起的这柄雨伞,其实根本没有伞面,雨水均匀地透过空荡荡的伞骨,落在所有人身上。   美好的雨伞不过是甜蜜的谎言,因为花费力气来支撑伞柄,本不该被雨水卷走的同胞们,反而由于体力的流失,一一消失在了水流之中。   少年松开了伞柄。   【你要去哪里??】挚友茫然地握着伞,想要追问,但身后的人那么多,他并不能随意抛开握柄。   【……去让雨水停下。】少年这样回答。   【那怎么可能呢?】   【只要大海干涸的话,就不会有雨了吧?】   然后,他跳下了临海的悬崖,用自己去填埋那片包裹世界的海。   只留下孤独的友人,握着他曾握过的握柄,庇护着他放弃了的人们,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前行,但是那双象征着希望的,宛如晴空的眼睛,永远望着一座遥远的悬崖。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友人这样说道,【但我不会让大海干涸的,因为世界会为此停转,我要试着驱散雨云……这样,即便在海底,你也能看到天空的颜色了。】   似乎是不太想面对告别的缘故,蒿叶在凌晨的时分便悄悄起身,她甚至为熟睡的巫女盖紧了棉袍,换上外出的衣服,带上行李,便在无月无星的黎明中踏上下山的道路。   女药师没有料到,会在通往村落的小路上遇到熟悉的人影。   黑袍僧人静默无声地伫立在道路旁边,仿佛一座过于高大的地藏王像,他看上去似乎已经等了一阵子,衣衫上甚至能见到薄薄的白霜。   “……法师大人?您是来送行吗?”蒿叶有些困惑地问道,这确实是很奇怪的,而且她觉得彼此之间并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即便她曾拜托对方关照阿葵。   僧人似乎是在发呆,又似乎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蒿叶的话音落下很久之后,他才缓慢地转过脸来,用一种近乎空虚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女药师。   “法师……大人?”   “送行?”对方终于开了口,只是语气轻飘飘地,不像在和人对话,反而更像自言自语,“不,我是来帮忙的。”   “……帮忙?”蒿叶越发地茫然。   “是啊。”僧人露出了笑容,温柔而慈爱的,女药师从未见过的柔软微笑。   但是,看上去有些悲伤。   “因为,单纯地转身离开是不够的。”他说道,“一定会被追上来,毕竟他们都是很执着的类型……不彻底斩断的话不行。”   女药师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但又无法停下聆听对方的话语。   她好像能够理解法师在说的东西。   因为阿葵确实是那样的人。   哪怕说着日后会去找她,巫女也不会听,搞不好发现她离开之后立刻就拔腿追上来,蒿叶之所以悄悄离开也正是为了这个。   “如果真心想要她不再治疗人的话……”法师叹息般地开口,“那么,让她厌弃人不就好了吗?”   对,确实,这样的话说不定更好吧。   但是要如何……   黑衣的僧人向着女药师一步步走来。   “你是只猴子,这实在是一件好事。毕竟如果是同胞的话,我会非常为难的。”   他脚下起伏的阴影,他周身浮动的风之中,他那无风扬起的发丝里,诸多无形之物飘然而出,蒿叶知道,那些应该都是法师的式神。   “安心吧,很快就能结束。”僧人轻声说道,“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只要闭上眼睛就好,不会疼痛,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就像跌入无垠的大海一样,在被温柔包裹的错觉里沉入永眠。   女药师觉得很奇怪,照理说她应该逃跑的,或者丢出背上的药箱,或者拿出怀里的匕首反抗也好,但她一样也没有做。   甚至听话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那将要来临的梦境。   这里是通往村子的道路。   若是她死去了的话,肯定会被认为,是死在村人们的手里吧?毕竟他们已经那么做了好多次了。那样的话,阿葵也许确实会憎恨所有的人吧。   再也不会想要去治愈什么人,但也终于,不必继续割裂自己的身体。   虽然可能会长久地,长久地怀抱着悲伤。   然而,当她确实地要跌入那片式神们的獠牙之海的时候,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因为太生气失约一次的话,我勉强还能假装不知道,但是第二次就太过分了吧?狐狸?竟然还要当着我的面那么做。”   蒿叶睁开了眼睛,愕然无比地看着雪发的侍童披着件单薄的外袍,轻盈无比地从天而降,然后一脚将她踹到远离法师的草丛里。   翻滚了足足两三圈才艰难地停下,忍耐着浑身的疼痛支撑起身体的女药师,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半空中出现了无数涡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瞬间闪现出奇妙的生物被涡流撕裂成碎片的景象。   “……所以呢?悟要逃跑了吗?”法师面无表情地说道。   “想什么呢,当然是先揍你一顿了。”   蒿叶看着少年扯下脸上的绷带,露出一双宛如晴空般瑰丽的眼瞳,只是那本该象征着宁静的美丽颜色正因为侍童的怒火而灼灼燃烧。   下一秒,大地和空气都开始震颤起来。   虽然法师身后源源不断地冒出影子,却没有任何一只异形能靠近少年身侧,最终不过徒劳地碎散在虚空之中。而侍童却轻而易举地跃至法师面前,小小的拳头极为利落地砸了过去,可惜因为身形的缘故,每次都轻而易举地被僧人用手掌与小臂格挡挥开,甚至是一个侧身闪过。   蒿叶一开始还想着小孩子的拳头能有什么用,直到有一次少年的拳头砸下时法师步履轻巧地退开,在坚硬的路面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为止。   女药师这才回想起来,方才少年一脚就将自己踹出数米之外的力道。   “还楞在哪里干嘛!”侍童冲着她叫到,“我才没空管你!不想被余波变成肉酱就赶紧给我跑远点!”   虽然话很不中听,但蒿叶看了眼已经到处是坑洞与凹陷,草木都被肆虐□□得一塌糊涂的地面,非常识相地抓起药箱,跌跌撞撞地向着远离村子的方向跑去。   不过即便看到她跑掉,咒灵操使也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五条对诅咒师的体术还是有点数的,毕竟拥有特级咒灵之前,对方就是依靠体术跟白龙和巨蛇战斗的,但是打了快半天连一根狐狸毛都没碰到,少年多少还是有些恼怒。   他直接在极近的地方同时释放了两份‘苍’。   爆炸的轰鸣声让五条自己的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冲击波也差点将他吹飞,但随即少年就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只是为了揍我的话,也用不着上苦肉计吧……”   话还没有说完,猛地从他怀里跳起来的五条一脚踹翻了夏油杰,然后用脚掌碾住他的咽喉。   雪发的少年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生气,那是一张盛怒的脸庞。   “你竟然敢不躲!”他咬牙切齿的说道,“而且那些杂鱼算是什么意思!倒是把白放出来啊!”因为他现在是小孩子所以看不起人吗!臭狐狸!明明在未来是他的手下败将!   躺在地上喘息的诅咒师一声不吭,半边的身体上全是爆炸余波造成的累累伤痕。   “就那么想让我再杀你一次吗?”五条冷笑起来,“然后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时空虫的洞穴入口,未来搞不好会全部错乱哦?还是说狐狸的你特地复活就是为了换个地方死?”   “……不是那样。”诅咒师口舌干涩地试图辩解。“我……”   “既然不想告诉我以后的事情,就老实闭嘴,我才懒得听你那些糊弄人的鬼话。”少年直接踩上了诅咒师的嘴巴,“但是……再干这种自找死路的事,下次我就直接打断四肢把你关起来。”   他蹲下身去,用那双空色的眼瞳直视着咒灵操使虚弱的双眼。   “谁允许你随便去死了。”   你可是我的狐狸。   无法开口的男人露出了无奈而苦涩的表情。   然而,只有一句话,即便是此刻仍在盛怒的少年也无法问出口。   【——你刚才,是想杀死谁?】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欺骗五条的眼睛,所以他看得远比当事人的女药师更加清楚,咒灵操使的视线,根本一次也没有落在蒿叶身上。   他看着女药师的眼瞳里,倒映着更为混沌的影子。   虽然对未来的事情完全不清楚,但少年似乎有所预感,那个影子,多半有着跟狐狸一模一样的面孔……   养宠物真是麻烦死了,五条忿忿不平地想。   少年从诅咒师身上跳下来,“不管怎么说,违约就是违约,而且还差点给我来第二次,没这么容易原谅你。”   “……我不会去救猴子的。”地上的家伙这样回答。   怎么说呢,一点也不出五条的意外。   “没让你去。”少年撇了撇嘴,“要是你能点头我才奇怪呢,你的工作是另外一个,这次可没有随便挑食的余裕了。”   “把这个国家里的疫鬼吃光吧,狐狸。”   诅咒师慢慢爬了起来,皱着眉头看向把手掌揣进衣袖的少年,他像是在看着年幼的咒术师,又像是在看着某个一身黑衣的孤独背影。   【一直都相当不耐烦弱小之人的你,为什么会想要去当老师?】   【说什么要改变咒术界……明明最为厌恶那些腐烂老人,却不得不整日向他们妥协周旋。】   【……那到底是谁的愿望?】   “你想干什么,悟?”   “当然是赔礼补偿了。”五条理所当然地说道,“毕竟你杀了人啊,既然是因为瘟疫的缘故,那么,把这个国家的瘟疫祛除,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宠物干了坏事的话,饲主负责善后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吗?虽然这不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好吧。”   “在那之前,我不会离开这个国家喔?狐狸你不想干也可以,反正我会留下来就是了。”   “……你根本就不会治病。”诅咒师艰难地说道。   “谁说我要自己去治了,医生的话,刚才跑掉的那个不就是吗?山上还有一个巫女呢!”少年十分轻松地说道,“她们肯定很乐意帮忙的,虽然可能会花很久的时间,但也不算毫无希望嘛。”   无法再反驳的诅咒师沉默了很久。   “你明明,最讨厌这种麻烦事……”   “确实麻烦死了,想想就觉得头大,救助天灾这种事情,压根不是我们咒术师的工作。”少年冷冰冰地说道,“所以,希望狐狸你下回乱来之前能稍稍忍耐一下,不然肯定还有下一次。”   “因为你杀掉多少,我就得十倍,百倍地救回来多少。”   “毕竟,不做到那个程度话,就不能算是补偿了吧?”   【我会让它诞生的,没有诅咒的世界。】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即便它听上去如此的天真可笑。   转过身来的少年看向诅咒师,那双空色的眼瞳已经不再燃烧,柔和而宁静地望着他,宛如雨后的晴空一般。   些微的曦光,照在少年的面孔上。   太阳升起来了。   -------------------- 第34章 三十   将药箱里的药材整理完毕,蒿叶便将它重新背了起来,仍是一身药师打扮地走出了宿屋的房间。   “蒿叶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正端着空药碗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的侍女惊讶地看着她,“是要出门看诊吗?”   在向着城镇的方向逃走的时候,女药师在半途中偶遇了一家据说被鬼怪纠缠的可怜人,重病的妻子好不容易找到了有名的药师治疗,病情终于有了起色,结果却在归途中被野鬼缠上,随身的钱财在逃走的时候丢失了大半,而男主人也因为过于害怕妖魔,竟然抛下妻子独自逃走,只留下忠心的侍女和一些侍奉的武士和仆从守护在饱受惊吓的女主人身边。   当时狼狈奔逃的女药师也是一副惊魂未定,被什么东西追赶的样子,这家人便误以为她也是同样不幸被野鬼纠缠的人,好心收留了她。   为了感激他们的援手,蒿叶便尽自己所能地,为那位重病方缓又吓得不轻的女主人治疗,总算让她的情况稳定下来,不至于又加重病情。   “我要回一趟家。”由于附近的人们都对神社的存在相当避讳,所以和外人介绍的时候,蒿叶通常只会含糊地说自己家住在山上,“夫人的情况已经很安稳,只要继续吃药,很快就能痊愈的。”   “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简直是救命之恩……”   “药师治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虽然可能比不上先前给夫人看病的那一位,但总算我也派上了点用处,无须特地感谢,而且,你们也救了我。”蒿叶十分谦逊地说道。   侍女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变得不太自然,但她很快掩饰过去,“您既然要回家,那么请让仆人驾马车送您如何?最好让武士也同行吧?毕竟得经过那座山吧……万一又遇到野鬼……”说着说着,她又露出了害怕惶恐的神色。   野鬼自然是没有的,女药师苦笑着想,就是不知道法师和他的侍童——不,现在蒿叶对阿悟到底是不是侍童这点也开始怀疑起来——就是不知道法师和阿悟最后到底如何了。   虽然他们因为意见相左而打了起来,不过光看先前那个亲厚的样子,也知道决不可能真的至彼此于死地,多半是吵完打完就能和好。   但蒿叶已经无法安心地把阿葵托付给这位法师了。   那毕竟是个一时心血来潮,就能将有救命之恩的药师随手杀死的凶恶术师,他能为了那种奇怪的理由来杀自己,也可能会有一天,想要杀死阿葵。   所以就算心里十分害怕,蒿叶也还是决定回去。   不过,马车应该还是不用了,免得让他们发现自己要回的地方竟然是传说中食尸鬼的巫女居住的神社,所以女药师笑着推辞,“没有必要,都已经过去了两天,现在又是天光大亮的正午,有什么样的鬼怪能在这种时候跑出来呢?”   这话十分在理,侍女被很好地说服了,最终只能付给蒿叶一份格外丰厚的诊金充当谢礼。   然而,即便是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女药师也没料到自己能在镇中央的大街上听到再耳熟不过的声音,“阿蒿!”   她甚至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人从身后扑上。   “……阿葵?”   无论是重量,体温,还是气息,蒿叶都不会轻易认错,她可以算是愕然地看着正牢牢抱住自己的腰,却不再是巫女打扮,而是头戴市女笠,穿着一身极为漂亮的袿衣,打扮得像是有钱人家出游小姐那样华丽的阿葵。   不得不说,这样子非常合适她,即便隔着模糊的虫垂纱,隐约能被窥见的纤丽容貌还是叫沿途的路人都纷纷回首,悄悄打量着,似乎正在议论这到底是哪家鲜少出门的美丽女儿。   惊讶归惊讶,能够看到巫女平安无事,蒿叶原本忐忑的心情总算安定了下来。   “……怎么突然跑下山?幸好没有错过,我正要回去找你。”女药师吐出一口气,似乎把心底积存的仿徨与忧心也一并吐出那样露出了放松的神色,“说起来,这衣服又是怎么回事?打扮成这样,好看到我差点认不出来呢。”   “真的吗?”巫女高兴地笑了起来,“是伯藏大人带我下山的哦,因为我想来找阿蒿嘛!不过法师大人说山下不能穿旧衣服,就带我去店子里买了新的衣服,阿蒿也觉得好看吗?”   女药师瞪着正从旁边走来的黑袍僧人,脸色瞬间就变得十分难看。她一把将巫女拉去身后,做出护卫的姿态来,还不忘转过头去叮咛过于天真的好友,“……阿葵,女孩子不能随便穿别人送的衣服……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   这个变态法师!   “噗,谁让你把重要的人随随便便托付给别人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法师身后传来。   蒿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眼缠布条的侍童,慢吞吞地从僧人身后走出来。   “刚刚是开玩笑啦,我跟狐狸只负责护送,店子是椿婆婆陪着进去的,衣服也是她自己选的,用的也是你留下的钱……虽然真要送的话,狐狸这家伙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养女儿养习惯了。”   “悟。”僧人皱起眉头,“葵已经成年了。”   所以他没可能像照顾阿菊那样随便给巫女挑选衣物的。   “看吧。”少年耸耸肩,“这家伙就是正经到了让人吃不消的程度。”   知道自己误会了的蒿叶这才一脸尴尬地转过头去看巫女,而把脸藏在虫垂纱后面的少女顽皮地冲着她吐了吐舌头。   “谁让阿蒿突然跑掉,我生气了。”所以小小的捉弄一下嘛。   “……你啊……”   虽然这样叹息着,但蒿叶还是很没辙地在巫女的撒娇下宽大地原谅了她。   “唔,我和狐狸是不介意啦,不过你们确定要继续这样在大街上搂搂抱抱吗?”少年若无其事地插了一句话,让女药师瞬间清醒过来。“大家的眼神变得很奇怪了呢。”   “这种事情要早点说啦!”蒿叶几乎是脸颊发烧地拉着阿葵往宿屋的方向跑,“可恶!这几天都不能好好上街了啊!!”   看着两个少女精力十足地跑远的影子,少年不由得咂咂舌。   “……怎么了?”   五条看了一眼低头询问自己的诅咒师,忿忿不平地抓住了对方的袖子,指望这只正经过头的狐狸在大街上干点什么是没可能的。   “什——么——也——没——有。”   他懒洋洋地说道,羡慕别人感情好很亲密这种话,就算是五条也觉得有点说不出口。   等到两人慢悠悠地走进宿屋,还留在外厅的蒿叶冲他们招招手,带着法师和少年一同拐进一间偏僻的屋舍,而阿葵已经悠闲地坐在了垫子上,还就着茶水吃起了点心。   “椿婆婆呢?”女药师终于想起问询正事。   “和平太一起去市集里买东西了,买完就会回神社去。”少年打了个哈欠,脱下草鞋也坐上垫子,“本来还以为你会当天就回来呢,结果等到中午也没见到人,这家伙就坐不住了。”他满不在乎地指了指正在啃点心的阿葵,换来巫女孩子气的吐舌。   正打算打劫点心作为还击的五条,在出手之前就被塞了个纸包在手上,里面是鼓鼓囊囊的圆形黑糖,虽然味道比不过蜂蜜和砂糖,在这时候也已经算是相当昂贵的点心。   “不要吵架。”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这样说道。   原以为会是法师回答自己的蒿叶看看少年,再看看僧人,这样明显的态度,她要是还看不出来就真的是笨蛋了。   “那个……阿悟,你,应该根本不是伯藏大人的侍童吧?”   谁家的侍童能跟自己的主人打架的啊!   “伪装啦。”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女药师该看的早就看过了,“毕竟我现在确实才八岁,没人会跟小孩子谈正事吧?”他从脸上扯下绷带,“平时一般都是狐狸负责跟外人交涉,不过你这会儿算例外。”   “……因为法师大人想要杀我吗?”蒿叶表情冷淡地说完,旁边的巫女便差点噎到自己,连喝水都顾不上,一把抓住女药师缩去角落,离少年和法师足足八丈远。“……阿葵,快松手,太失礼了!”本来还想装出一点气势来的蒿叶只剩下无可奈何的苦笑。   “啊,安心,这家伙已经被我教训过了,不会再想要杀掉你家阿蒿啦。”雪发的少年捏起一颗黑糖塞进嘴巴,让脸颊明显地鼓出一个小球的形状,说话的声音也含糊起来,但他硬是那么拍着坐在旁边的法师的衣摆,一副自己才是主人的姿态。   而旁边的僧人虽然脸色难看,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始终保持着沉默。   也不管女药师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巫女兀自向着少年的方向侧过身去,“……真的?”   “嗯,真的。”   阿葵这才慢吞吞地挪回原位,“……你的护卫好凶,怎么可以杀阿蒿呢!”她鼓起脸颊抱怨,似乎介意的仅仅是对象,而不是杀人这件事情。   女药师茫然地看着巫女应对自如的样子,脑袋一时之间仍然无法回神。   “嘛,原因有点复杂……反正他不会再犯就是了,需要我定束缚吗?”五条耸耸肩,“不过狐狸不是我的护卫哦?一定要说的话……嗯,你们是怎么说来着,婚约对象?”   “悟!你在说什么鬼话!!”法师看上去也十分震惊的样子,女药师呼出一口气,幸好,看来有问题的不是她的耳朵。   “嗯?未来的男朋友不就跟婚约对象是一个意思吗?”   “别开玩笑了!根本不一样!五,你家里也不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总之别再胡扯了,你不是想要让她们帮忙驱除瘟疫吗?好好谈重点,别把话题歪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家里的话无所谓啊,反正家主是我。”少年眨眨眼,“而且你又那么强……话说狐狸你是一级吧?老头子们要是知道我拐回家一个一级术师只会高兴哦?毕竟我家那个笨蛋也才一级而已,说起来感觉狐狸你比他强啊?那笨蛋连我都打不过……”   熟知五条一切的夏油杰自然知道他所说的‘笨蛋’应该是指自己的父亲,但这会儿他只有一股子以头抢地的冲动。   “……我是特级……我们能不能别谈这个话题了……”   咒灵操使捂住脸孔,感觉女药师和巫女大概都开始用‘竟然连八岁小孩子都不放过’的,看变态的眼光在看着他了。   实际上,阿葵只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羡慕地凝视五条,顺带冲他比了个拇指。   少年也志满意得地摸了摸下巴,未来的我真不是盖的,竟然能拐回家一个特级术师!   不愧是我。   目睹了一切的蒿叶,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对旁边被阿悟整得窘迫不已的黑袍法师都心生同情起来,浑然忘记了前天晚上到底是谁差点杀死自己。   “嘛,玩笑话就说到这里好了,具体就跟狐狸说的一样啦,我打算祛除这个国家的瘟疫。”五条咔哒一声,咬碎了嘴里的糖球,“所以需要你和蒿叶小姐的帮忙。”   而巫女则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可以,没有病人,阿蒿就不用出门了,反正我的伤口,法师大人,能帮忙治好……但是就算那样,我也只有一个人,不够吃……而且,一个人一片肉……”她苦恼地低头去看自己瘦小的肚腹,“我也吃不了,太多啊……”   “等一下!治病的话我来想办法,让阿葵出面太危险了!而且病人们怎么可能愿意随便割伤自己……”   五条看看她们两一个兀自苦恼,一个生怕对方真的跑去捐躯的紧张摸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笨蛋,都说了让你们帮忙,我当然是有了方法啊!谁说过要把你做成生鱼片了。”   “……咦?”   “我看上去像是那种毫无计划的笨蛋吗!”少年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定制计划一般是我的工作。”黑衣的僧侣这样说道。   “怎么连狐狸你也这样!!我偶尔也会想点办法的!”五条恼怒地说道,“之前你在看佛经的时候,我跑去和阿菊玩,把她上课用的医书都翻过了!”   “啊,阴阳寮的医书吗?那应该确实记载了不少针对疫病的汉方……”诅咒师点点头,“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看那个?”   “我有术式啊,所以一般的毛病没可能沾到我,但狐狸你又不好说,所以想顺便看看……”少年悻悻地说道,“哪想到反而是我自己生病了……”   睡觉的时候无法张开无下限术式,披着那件沾染病菌的棉袍入睡的五条正是因此不幸翻船,结果记得药方的人昏睡得不省人事,而偏偏法师的无为转生对疾病又毫无效果。   咒灵操使瞪着他,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别处,“光有医书可不够,毕竟我们只有一个医生。”   “啊,药剂也是很重要的。”少年点点头,“幸好家里藏书很丰富,我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记录……喂,阿葵,你吃过疫鬼吗?”   巫女睁大了眼睛。   “食脱是个很有意思的术哦?要治人的话,必须得吃下人的血或者肉,最低也得是□□,然后把自己的血肉变成痊愈万病的仙药……但是,如果直接吃掉源头的话,似乎就可以不用摄取患者的血肉了。”   “虽然也有风险啦,毕竟疫鬼身上毒比人身上的要猛烈得多……”   “可以喔!前代,婆婆,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太弱了……打不过……”她双眼发亮地看着法师和少年。   “哎,这时候就轮到狐狸出场啦。”五条笑嘻嘻地说道,“他可是答应了我,要把全国的疫鬼都抓成式神哦?”   “看,并不做不到嘛。所以,我们来定束缚吧?”   “一起祛除这个国家的瘟疫如何?”   -------------------- 第35章 三十一   那之后整整一个月的经历,对蒿叶而言都仿佛在做梦一般,而那个在她看来如同玩笑一样的约定,不管是阿悟还是阿葵,似乎都十分认真。   即便她曾亲眼看到巫女和少年吐出的话语变成能够看到的文字,宛如绳索那样缠绕住他们两人的手腕,一切都仍是格外地不真实。无论是雪发的少年随意地拿来纸笔,用随手涂鸦的态度将厚厚的典籍默写出来,亦或者黑衣的僧人冷着脸独自在夜里外出,经过整整一夜之后带回许多她无法看到的疫鬼式神,砍下它们的血肉交给巫女啃食,对蒿叶而言,比起现实,实在更像一场不切实际的长梦。   只除了一件事。   “呜呜呜……阿蒿,好难吃!太难吃啦!疫鬼……真的好难吃……呜呜呜……”抱着女药师的腰嚎啕大哭的阿葵,实在是真实到不行。   “好啦,好啦,不是买了点心给你吗?是你最喜欢的蜜渍杏子哦?”   每次吃过疫鬼起码得哄人哄上一个早晨的蒿叶深感头秃,她叹了口气用柔软的布巾细心擦拭掉巫女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再让她喝一点调整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药汤,最后塞完堵嘴的点心,这才算完事。   “好了吗?”阿悟的脑袋从门外冒出来。   “嗯,已经可以了。”女药师苦笑着点头,把身边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液体递给他,深红的赤色在陶碗中晃动,这碗鲜血会被倒入成缸的净水中,稀释到几乎尝不出血味后再渗入已经煮好的药汤里,能对疫病格外有效的奇药就是如此制成。   真正有效的仅仅只是阿葵的血罢了,成功克服了疫鬼之毒的巫女,血肉的药效变得极为强大,直接让病人吞下纯粹的血肉,反而可能因为药效太强而出现致死,掺水变成了必要的手段,若不是有阿悟的眼睛的话,他们可能还没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比例。   现在的药量虽然无法一下子治好,但重症多喝两剂便能慢慢好转,后面只喝普通的药即可,轻症的话,半剂便已经足够,而食脱的特性,又是治愈一次之后,就会对这种疫病免疫,所以并不会重复染病,蒿叶当初有自信说自己不怕感染瘟疫,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在他们的努力下,这个镇上居民的疫病已经被治愈了大半,现在仍来找药师的,已经全部都是附近村落里的病人了。   考虑到阿葵的身体,他们每个月只放血两次,再加上疫鬼已经被扫空,所以疫情的扩散几乎停滞,由于药剂的定价极为便宜的关系,前来求药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也有其他药师买了汤剂回去想要复刻药方,结果虽然成功猜出了全部的药品,却并没有像他们那样的神效,因此时常有偷偷跑进他们临时租下的院落,想要窥看奥秘的。   然后全部被黑衣法师客气地请了出去。   蒿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因为他们竟然真的是全须全尾地走出门去的……毕竟次数多了之后伯藏法师的脸色日益可见地恐怖起来。   不过他确实像阿悟说的那样,始终没有真的动手干掉谁。   虽然女药师听说了跑来偷看的人,回去之后会格外倒霉的事,但想来区区这种程度的报复,大概还在阿悟许可的范围之内吧。   就在蒿叶觉得,之前闲谈中婚约之说只是玩笑,其实法师多半就是阿悟的护卫的时候,却又意外看到了凌晨在门口等待法师外出归来的少年。   “慢死了,现在外面应该早就没多少疫鬼了啊?”   “郊外晃荡着不少。”伯藏法师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大概又有哪里办了请神祭吧,沿着河川和主干道一直不停跑过来,真是烦死人了……”他很快闭上了嘴巴。   因为少年将一颗黑糖塞了进去。   “……这是干什么。”法师很是哭笑不得地说道,由于含着糖的缘故,声音也模模糊糊的。   阿悟撇撇嘴,“不是说疫鬼很难吃吗?”   “我没有说过。”   但是阿葵天天在说,蒿叶了然地想。   “狐狸的味觉和人不一样吗?莫非那些东西还挺好吃的?”少年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倒也没有。”法师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确实很难吃。”   “那不就行了,分你一点糖又没什么,反正也是你买的。”阿悟很是满意地点头,旋即向法师伸手,“带我回去,脚好麻哦,不想走路。”   看着黑衣的法师皱着眉头将少年抱起来,甚至还用额头去抵触的女药师安详地别过眼睛,所以还真的是婚约者啊……术师们的婚约都这么乱来的吗??   “你在门口站多久了?”   “……也没有很久啦……”   “脸都是冷的。”   “毕竟是冬天嘛。”   他们两人这样低语着回了房间,偶然路过蒿叶也就把这件小事抛在脑后,光是每日接待的病人数量就足够她手忙脚乱,并没有多余的空闲去关心同伴之间的感情问题。   因为有着不可思议的药剂的缘故,女药师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蒿叶对此其实并不是很在意,甚至还有些困扰,毕竟前来求医的人有时候未必是为了疫病,很多少见的疾病也都慕名而来,巫女的血能够治愈其中的一部分,但有些天生的恶疾就很难有办法,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钻研少年默写出来的医书,但仍然不得不让许多病人抱憾离开。   名望大了之后,除开病人增加之外,很快也有别的麻烦,比如人手。   院落里的诸多杂务在一开始就完全被法师一人包揽,严格地说,法师的式神们。蒿叶和阿葵平日只负责看病,而阿悟只有在她们俩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来搭把手。   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用,女药师不得不将椿婆婆和平太从山上叫了下来,她倒也不是没有思考过在镇上雇佣仆从的事情,但只要考虑到院落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无形仆从,自己扫地的扫把,自己从井里打水还自己倒进水缸的木桶,炉灶里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偶尔会自己跳起来舂米的石臼,不知道被谁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药材……   看着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适应良好的阿葵和阿悟,蒿叶确信决不能随便从镇上招揽仆从,不然,这个家里其实一直在闹鬼的传闻马上就会传得满镇都是了。   说起来也奇怪,那些时不时跑来偷看的人,似乎也对眼前的一切并不惊讶,或者说,搞不好他们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毕竟走出去时候个个都神情恍惚。   蒿叶完全不想知道法师对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反正人没有死,事后也能过上正常生活,只是运气倒霉一点的话……也算不上太大的麻烦。   直到终于有以前被治过病的人,认出了蒿叶。   他们倒是没有认出阿葵,毕竟巫女现在完全是一身普通寻常的少女打扮,还因为容貌出色而让不少好事的妇女前来询问她是否有了婚约,让女药师一边忍不住满头青筋,一边还得好声好气送她们离开。真正当事人的阿葵只会在旁边一脸天真无邪的摇头,而阿悟则悠闲地看着笑话。   那些人去请来了官差和阴阳道的神官,声称蒿叶在用邪术治病。   第一次见到官差的女药师确实有些紧张,直到阿葵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对着那位神官询用术式治病是不是真的违法。   神官十分客气地让巫女出示了一张奇怪的纸契,然后就宣布她们的诊屋完全合法,甚至第二天让官府送来一枚证明隶属阴阳寮的木匾。   “这是怎么回事……”蒿叶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原来阿葵是正式登记在册的术师啊,也对,毕竟她住在神社里。”阿悟似乎完全不奇怪的样子,“本来还以为需要狐狸去跟阴阳寮交涉呢,现在这样更方便。”少年啃了口点心,“大概很快会有其他的术师来帮忙了,瘟疫闹得太厉害的话,阴阳寮也会很为难的,虽然京都有结界,但粮食之类的东西又不能靠他们造出来,只有大臣和天皇的国家跟笑话没什么两样呢。”   “只有三级啦,婆婆本来想送我去京都的,结果因为太弱了,人家看不上……”巫女一脸沮丧地说道,“说出来都不好意思。”   “那你倒是认真一点变强啊。”阿悟一点不留情地说道。   “但是真的打不过嘛!我又不是体力类型!”   “脑袋也是笨蛋。”   “才不是,结界术我学会了啊!法师大人都夸我学很快了!”   “为什么不说我已经教了你快十遍啊!!狐狸那家伙就是太宠小孩子了!”   每日固定的幼稚争吵的发起人之一,巫女阿葵用一种非常微妙的眼神看向少年,“阿悟,认真的吗?你比我小很多唉,而且,法师大人平时最宠的不就是你吗……”   另一个发起人非常不害臊地哼了一声。   “他对我好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也没嫌弃你跟蒿叶黏糊的时候碍眼啊。”   “……哦,知道了,因为法师大人不肯跟你黏糊?”   “你闭嘴啦!”   身为当事人的女药师,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就赶紧抓起木牌从休息的房间里跑了出去,假装自己完全没听到任何东西。   “阿蒿怎么了?”阿葵莫名其妙地看着蒿叶狼狈离去的背影。   “害羞吧?她跟狐狸是很像的类型呢。”   “没有耶?不管我做什么阿蒿都没有脸红过的,当然也不会躲。”   “……你烦死了。”   “年纪小真是不方便。”难得胜过一次的阿葵嘿嘿嘿笑起来,“不过,放心啦,小孩子长起来很快的哦?再过几年,阿悟就会长得比我高了吧。”   “这种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阿悟气闷地抱住了枕垫,“但那只臭狐狸还是很叫人生气。”   “要不然,去试试夜袭?”反正也女药师也不在,没了顾忌的巫女兴致勃勃地开始出馊主意。   “狐狸的体术比我好啦,到时候搞不好会直接敲晕我然后睡到天亮。”   “……哇,试试假哭?”   “你以为他是蒿叶吗?没用,百分百能看出来。”   “那真哭?”   “喂,你越说越过分了。”少年撇撇嘴,“虽然搞不好会有用,但从一开始就打算骗人这点来说就不能算是真哭了吧?”   巫女眨眨眼,这种很有经验的口吻,显然已经发生了什么。   “阿悟哭过吗?有点难以想象。”   “干嘛,我会哭很奇怪吗?”   “因为,阿悟既不怕痛,也不怕东西难吃,更不怕谁死掉吧……哦,法师大人的话也许不行。”阿葵这样掰着手指说道,“我经常哭哦,因为哭过会比较舒服,痛了会哭,东西难吃会哭,认识的人死掉了也会哭……”   “但是,要是蒿叶死掉的话,我可能会哭不出来呢,毕竟,光是想一下就感觉好可怕。”   “阿悟虽然跟我相反,可是不哭只是因为觉得没意思又没用吧?”   “能让你掉眼泪的话,怎么想也只有法师大人的事情了,不过他又好好的。”   雪发的少年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埋进枕垫里的的面孔才小小地哼了一声。   “你知道什么呀,那只笨狐狸可比你的阿蒿要麻烦多了。”   “……会吗?法师大人看上去很可靠啊?”   “啊,就是表面上看上去很安定,实际上里面变成什么样子你根本不知道,搞不好一个转头他就跑没了,就是这种程度的麻烦喔?”   “……那个真的很讨厌。”想起自己也差点被丢下的经历,巫女顿时同仇敌忾地鼓起脸颊。   “对吧?”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阿悟才每次都要去门口等法师吗?”   “唔,只要让他知道我在等的话,就算想跑他也会先回来见我一面。”五条这样说道,“毕竟狐狸就是这么变扭。”   “什么嘛,”巫女小声笑起来,“结果法师大人还是最在意你了嘛。”   少年并没有用笑容回应,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不过他现在应该暂时不会跑。”   “唉?”那为什么还要等?   “因为他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到……在那之前,应该无论如何不会跑掉吧。”   “想做的事情?”   “嗯。”少年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何,巫女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忧郁,因此,她忍不住开口询问。   “是什么?”   “……不知道。”   “咦?”阿葵愣愣地看着阿悟,“……为什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没问。”   这一次,阿葵没有继续追问了,她多少也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外人能随便触碰的,稍稍收拾了一下吃完点心的桌面,她端着空茶壶离开了小屋,将房间留给大概需要独处一会儿的少年。   五条小声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颗糖球,放到小桌上,把它当做弹珠一样玩弄起来,木桌和糖球敲打的声响,在房间里不断响起。   送自己回到正确的时间,只是单纯为了不让历史产生紊乱而已,诅咒师显然有着另外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那是自认为世上根本没什么东西值得他害怕的,名为五条悟的少年,都不敢问出口的话语。   狐狸,你是了为什么,才从死亡的另一头回来的?   -------------------- 第36章 三十二   像是要印证阿悟说的话那样,当他们停留在镇上的时间超过了三个月,将附近村落的疫病都救治得差不多之后,官府派出的人便上了门,而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数位阴阳师。   女药师没能加入到术者们的聚会里去,巫女阿葵虽然很不高兴,但也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只跟法师和阿悟一起,去和那些阴阳师商量如何治退疫病的事情,食脱术式的公开,吞食疫鬼的方法也进行了正式上报,唯二隐瞒了的,似乎只有伯藏法师那能够将诅咒变成式神的奇妙术式,以及阿悟的眼睛。   阴阳师们并没有询问少年的术式,只将他当做了诅咒师的弟子,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术者,一般也很少有能想象到八岁的小孩子会具备了一级术师实力,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们取了一些巫女的血,作为还礼,赠送给她一些能够保护自己的咒具。咒灵操使并未对此表示异议,葵和蒿叶能够得到阴阳寮的庇护其实是件好事,毕竟他和悟不会长久地停留在这里,巫女的自保能力又十分堪忧,还是找个正经的地方倚靠更合适。   至于四人自发驱除疫病的举动,很快就得到了官方的大力支持,派遣了一些药师和仆从与他们一同行动。药师们似乎早就得到了嘱咐,就算看到少年和巫女阿葵往煮好的药剂里掺水也能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甚至还有来问他们要不要帮忙的。至于仆役,光看他们熟练地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纸符叫出细小的式神来帮忙干活的样子,蒿叶就失去了攀谈的兴趣。   阿悟表示他们要么是阴阳寮的仆役,要么是哪个术师家族里被叫出来帮忙的人,多半也不是什么正经仆从,可能都是些能力低微,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驱邪的术者,就像阿葵那样。其中应该有些比较有趣的术式,让他们出门行动,大概也存着锻炼的想法。   “像是经验丰富的药师带着弟子出诊吗,倒也常见,但这次并没有阴阳师跟来啊?”女药师有些奇怪地说道。   少年指了指终于有了空闲,能在白天悠闲地坐一会儿,休息喝茶的黑衣法师。   “喏,经验丰富的前辈不就在这里吗?”   “咦?可是……”他们跟法师大人压根不熟吧!蒿叶愣愣地想。   “术者就是这样啦。”巫女靠在她身上,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之前也是阿悟在教我结界术啊,谁厉害谁就是前辈,跟年纪啦,岁数啦,性别啦没有关系,而且除疫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肯定能熟起来的嘛。”   “这样啊……等一下,阿悟不教他们吗?”终于发现了盲点的女药师看向少年,“你比伯藏大人空闲多了吧?”   蒿叶一说完,不止是阿葵笑了起来,连时常对她视若无睹的法师都嗤笑出声。   “……悟其实还挺忙的。”法师这样说道。   “阿悟才不肯呢。”巫女摇摇头,“他们太弱啦,阿悟看不上的,有这个空闲还不如去缠着……帮着法师大人驱除疫鬼。”   一直以为会主动救治他人的少年虽然说话不好听,其实应该是个心地柔软的孩子的蒿叶,终于露出了目瞪口的表情。   阿悟咯吱咯吱地咬着竹签上的糯米丸子,“如果,只是弱一点也就算了,结果那些家伙不仅比阿葵还笨,脑袋差还看不起小孩子,我才懒得教呢。”   与身为普通人的女药师不同,大部分术者,即便能力低维,也还是能够分辨出少年与巫女的强弱差异,毕竟五条的咒力规模和巫女葵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但他们似乎仍然维持着来自京都的微妙自尊,仅有的敬意都给了被阴阳寮正式认证的巫女。至于一副野法师打扮的诅咒师和蒙着眼睛的少年,大部分时候这些仆役们都选择敬而远之,甚至还有生出些许防备之心的,大概是担忧他们会对看似单纯的巫女不利,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坏心。   诅咒师对此不予置评,只要这些家伙做好本职工作,他对自己是否受人尊敬倒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他们多少也算是同胞,夏油杰面对咒术师们的时候,心胸总是意外宽大。   唯一格外不爽的只有五条,毕竟他是作为御三家的家主长大的,明明是弱小到跟灰尘没两样的家伙,竟然也敢对他摆出轻视的态度,会让少年因此恼火也很正常。只是五条从小的教养让他没法因为这种理由就随意迁怒,毕竟严格的说仆役们并没有做什么,无论是杂务还是一些比较麻烦的吩咐,都完成得很好。   所以他也只是单纯地搁置了应该由‘前辈’来完成的指点工作,顺便要求诅咒师,除非这些‘仆役’低头恳求,否则不准教他们任何东西,哪怕是结界术。   而少年所提出的要求,咒灵操使几乎就没有不同意过,于是这些仆役们虽然老老实实地侍奉了巫女她们几乎整整一年,连续经历了好几个乡镇,也很努力地一起祛除疫鬼,但得到的指点却稀少得可怜。   毕竟阿葵压根没去过京都,会的东西可能还没这些仆役自己学的多。   直到将最后一个乡镇上的疫鬼祛除干净,再没有理由停留的‘仆役们’只好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回归京都的道路。   “阿悟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淡呢,还以为你最多生他们半年的气。”目送他们离开的巫女,语气里听不到半点伤感地说道。   “嗯?我已经很宽大了啊?每次他们去和咒灵战斗都有盯着看喔?”少年这样说道,“不然光凭他们的水平,早就该反被疫鬼吃掉不知道几个了,哪里能够一个不少,还都全手全脚的回去。你不会以为那些术者世家真有这么好心,把家里的没用鬼们派出来历练吧?”   “唉?不是吗?”阿葵眨眨眼。   “嘛,因为不想让阿蒿对京都失望,所以她在的时候我很少讲那边的事情……”五条撇撇嘴,“那些家伙是被派来送死的啦,能变强当然很好,回去也会受欢迎,不过主要是为了减少人数吧。”   “正常历练的话,怎么也应该派个指导者的。那些有点传承的术者家族总是如此,没有咒力的孩子不算人,没有实力的术者只配当仆从。阴阳寮因为有不少从普通人家里出生的术师,所以环境稍稍好一些,但术师家族就……总之很烂就是了。”   “听起来真讨厌啊。”巫女点点头。   “是啊。”   “所以阿悟才跟着法师大人跑掉的?”   “哈?”少年这次总算稍稍有了点不自在的摸样,“不是,我跟狐狸不是那么回事,总之说起来蛮复杂的……但真的不是私奔,你的脑袋里能不能塞点有用的东西啊?”   “唉……还以为阿悟是因为家里人反对,才跟法师大人跑出来的呢,毕竟,阿悟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嘛。”   “我以前就说过了我是家主吧??为什么要私奔?直接让狐狸入赘不就好了,家里的老头子们虽然会啰嗦几句,不过看在狐狸是特级的份上,说不定心里还会很高兴呢。”   “咦,那不是开玩笑的吗?”阿葵第一次瞪圆了眼睛。   “我干嘛要开这种玩笑?”少年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一直都是说真的啊?不过回去之后肯定管头管脚烦死人,所以才想晚点回去也好,就拖拖拉拉到了现在。”   “……阿悟,男孩子和男孩子是不能结婚的哦?”巫女难得正经地说道,“除非你是女孩子,但你确实是男孩子吧?”   如今快十岁的五条已经从巫女腰际的位置拔高到了她的胸口,头发也能在后颈上扎出一个小小的尾巴来,松松散散的刘海落在脸颊两侧,外加那张漂亮得有些难以分辨性别的面孔,就算穿着男装,也时常有人把他当成乔装的少女看待。   不过阿葵和蒿叶并不至于生出这种误会,毕竟闲下来之后,少年经常会找法师练习体术,她们可是亲眼看着两个人是如何将平整的院子打得坑坑洼洼的——只用拳脚,就算是术者之中,应该也很少有那么离谱的家伙,证据就是那些仆役们经常挤在角落里看得目不转睛。   而锻炼完之后很容易满身汗水和尘土,外表像是少女的少年一旦热起来,总是满不在乎地直接扯开衣襟扇风,露出虽然十分白皙却明显平坦得不行的胸膛,每次都让法师眉头跳得厉害,最后一把将人拖走去洗澡。   听完阿葵话语的少年却只是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只是现在不能啦。”他耸耸肩说道,“以后就可以了。”   虽然是好几百年之后的事情。   巫女摆出一脸不信的表情,显然以为少年就是在说笑。他们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全国上下的疫鬼虽然已经祛除得差不多了,但疫情却还没有被彻底扑灭,起码这个镇子仍有不少病人,而且因为官府派来治病的药师到得晚的缘故,镇民们已经自发将病人们隔离了起来。   在镇边的一处空地上新建了不少棚屋,用以安置这些病人,并且严禁他们回到镇上,若是有家人愿意进入棚屋去照顾亲友的,也不会受到阻拦,只是除非已经痊愈,否则同样不准出来。   饮食和用水,则每日由专人定时放在入口,免得这些病人饥渴死去。   为了方便进行救治,四人和跟随着的药师们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镇上租个院落,而是在棚屋附近的一座寺庙里落了脚。   这座寺庙虽然屋舍整洁,占地也宽敞,但位置意外地偏僻,平时也很少有镇上的民众来谒拜,因为寺主乃是一位女尼。   被镇上的人们称为妙心法师的庵主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是位还算有些薄名的善心人士,收留了许多因为疫情而失去父母的孩子,甚至也经常向棚户区里的病人们送去药物。听闻免费救治病人们的药师们来了之后,立刻就大方地出借了寺中的空屋,好让他们能够妥善地休息。   考虑到寺庙是尼庵的缘故,黑衣法师这次就没和蒿叶她们住在一起,免得惹人非议,毕竟他并不是药师。诅咒师随意地在镇上的宿屋定了间屋子,本来说好让阿悟看着巫女和女药师,但少年坚持不肯跟法师分开住,最后只好派了只式神给阿葵了事。毕竟离得很近,真有什么问题的话,要赶过去也只是片刻的事情,而少年也观察过那间庵庙,里面就像大部分被护持的寺院那样洁净,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东西出没。   所以直到将整个棚户区的病人都救治得差不多了,药师们纷纷结束工作离开的时候,上门替巫女治疗伤口,顺便带些点心给她们的诅咒师才第一次见到那位被巫女和女药师交口称赞妙心法师。   那时候,穿着朴素的僧衣,即便夏日也严严实实用白布裹住头发的女法师,正在孩子们的包围里,安慰一位伏在她膝盖上哭泣的少女。   “唉,所以,那之后怎么样了?”声音沙哑而柔软的女尼温和地询问着。   “我,我照着妙心大人说的那样,去跟他说了!只要愿意等着我,不一起走也可以的,我们还这么年轻,身体又健康,肯定能活得很久,总能比父母长辈活得长,到时候,等他们都去世了,便再也没有谁能阻拦我们在一起……”少女这样说着,最后却呜呜大哭起来,“那个王八蛋!竟然说他才等不了这么久!明明前几天还说要跟我一起去死呢!!却连十年二十年都不肯等我!”   “哎呀呀……这真的是。”女法师叹了口气,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头发,“之前看你都愿意为他绝食跳河,也听闻了他在绝食的消息,还以为会是跟你一样的坚贞之人……结果竟然这样的辜负你……”   听完女法师的叙说,少女更是气恼非常,“他倒确实是三天没有吃东西,所以我过去的时候,因为知道了我被人从河里救出来,就跟镇上人一起说我被人看到了身体,不再是他能够携手共赴黄泉的人,开始吃饭了!米饭还黏在嘴边呢!!”   周围的孩子们一点没感染到少女的悲恸之情,纷纷噗嗤嗤地笑出了声,而巫女阿葵也混在其中,很是无良地抬起袖子捂着嘴。   “小春,你看男孩子的眼光可实在不行。”   被笑声包围的少女实在哭不下去,再听到阿葵这样的打趣,顿时就气呼呼地抬起手要去打她。   “都是老姑娘还没有相好的家伙,凭什么说我啊!”   “我不嫁人也没关系啊,到时候就跟阿蒿一起当药师,反正光靠医术也够养活自己了。”阿葵没心没肺地说道,其实她就算不当药师,作为食脱秘术的持有者,阴阳寮也非常愿意供养她一辈子,只是这个部分没必要告诉普通人,所以巫女平时只会说自己要当药师。   “…想要嫁人很奇怪吗。”被她这样一说,名为小春的少女终于焉了回去,重新抽抽搭搭起来,“明明大家都嫁人了,我只是不想,不想被一个人留下来嘛。”   “不,不奇怪哦。”刚才笑看着她们打闹的女法师温柔地抱住她,就像拥抱自己的孩子,“人会思慕他人,是常有之事,无论是男子思慕女子,还是少女思慕男子,都很寻常,并不是怪事。”   “可是……可是……大家都说……”都说她这样追求男子的女人,是不检点的。   女法师笑了起来。   “唉,照小春的说法,那我也是不检点的女人了,毕竟我经常要跟外男见面,还得向那些良善的檀越们请求捐助,能从家里拿出钱来的,大多都是男子哦?女性是很少的。”   “嗯嗯,那我和阿蒿就更不检点了,毕竟我们是药师嘛,看男人们赤身裸体都是家常便饭呢。”   “才,才不是那样。”少女着急起来,“妙心法师和阿葵,还有阿蒿都不一样啦……”   “是哪里不一样呢?”女尼浑不在意地摸摸她的头,用肩头的白布温柔地擦拭少女的泪水,“同为女人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哦?世人苛待我们的地方呀,永远都是一样的。”   “喜欢谁绝对不是什么过错,我觉得能够勇敢地说出来的小春很厉害呢。”女尼笑起来,明明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细纹,但依然肌肤白皙,目光柔软的她的笑容,仍能够让人联想到春日开放的花朵,是一位如同拂面春风般优雅的女子。“起码若是我的话,就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只是,下一次,还是选一个比起跟你一起死去,更愿意跟你一起变老的人吧?”   “……怎么妙心法师也取笑我……”   “不是取笑哦?我很认真呢。”   “咦?妙心师傅也有过喜欢的人吗?”因为无聊而坐到旁边的阿葵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哎呀……你这孩子。”用衣袖掩住面孔的女尼小声笑了起来,“也算有过吧?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现在的我只是个尼姑庵里的老太婆而已。”   “要是妙心法师算老太婆的话,那我就是街口的黄脸煮饭婆了。”还依偎在她怀里的少女撇撇嘴,一副您真会说笑的表情。   “我觉得是扫地婆耶……”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地插话,“不,是虎姑婆,因为小春好凶。”   “你们是不是欠揍啊!”   少女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   之前为了施药的缘故,庵庙的门干脆一直保持了敞开,所以蒿叶带着法师进来的时候,也没料到大家竟然都聚集在院子里。   “阿葵,法师大人送你喜欢的点心过来了哦?”她只来得及敲敲门板,提示一下院子里闹得有些不可开交的少女与孩子们。   “法师?啊,伯藏大人!”巫女立刻丢开还在捉弄的同伴,高高兴兴地冲着诅咒师跑了过来。“阿悟没一起来吗?”   “他嫌你太吵,懒得上山。”   “什么啊那家伙。”阿葵不大高兴地鼓起脸颊,但是看在零食份量很足的份上,巫女最后还是笑眯眯地抓着法师的衣袖道谢,顺便招呼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来吃点心。   为了避嫌,咒灵操使并未停留太久,只让蒿叶和阿葵一起进屋子,用假装说话的方式替巫女施了术之后便面色如常地离开了。   等他和蒿叶一走,院子里就跟滴了水的油锅一样炸了起来。   “阿葵阿葵,那是谁!!”方才才跟女尼哭诉过负心人的小春,已经双眼亮闪闪地抓住了巫女的衣袖,“个子好高啊!!长相也比镇上的笨蛋们好看多啦!!”   “对喔,真的好高!感觉比门口的地藏像还要高。”   “我看到了喔?他进屋子的时候得低头才能进耶!”   “呜哇————!!”   一群好奇小鬼们的叽叽喳喳差点没把巫女的脑袋吵爆,直到她气呼呼地抓回包裹点心的纸袋,宣布要是再吵就没得吃,大家才安静下来。   “那个是伯藏法师啦。”她撇撇嘴,“怎么说呢,算是照顾我和阿蒿的人吧?”阿葵和蒿叶另有一位家人在镇上居住,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庵里的人们都知道,否则两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子独自出门在外,就算互相结伴也还是件足够叫人侧目的事情。   只是直到今日,她们才终于见识到这位家人的真面目而已。   “是收养你和阿蒿的人?”   有些善心的僧侣会收养无人照看的孩子,也算是很常见的事情,比如妙心法师的庵庙里,就有十几个没有家人的男孩和女孩。   “呃,怎么说呢,也不算耶……硬要说的话,大概有点像是邻居家的哥哥吧?”阿葵实在很难找到合适的说法,毕竟对方是咒术师的前辈这种话是肯定没法说的。   “所以不是你和阿蒿的婚约对象吧!!那我是不是有点机会!!”小春的真实目的立刻就暴露无遗。   巫女一脸怜悯地看着她。   “干嘛啦!看到帅哥想追求一下有什么问题,反正我现在单身了!!”   “……怎么说呢。”阿葵耸耸肩,“虽然没有婚约者,但有个更麻烦的家伙在。”男生和男生的婚约这种事情,阿葵自然是听过算过,压根没有当真的,不过阿悟对此很认真这一点,她倒是并不怀疑。   “什么意思?”   “反正后天我跟阿蒿就搬到山下去了,到时候你要是还没改主意,可以过来看喔?”巫女这样说道,“我觉得你大概是没有什么指望的,毕竟,论好看的话,就连妙心师傅都未必有阿悟那么好看呢。”   “那又是谁啊!”   “大概类似于烦人的臭屁弟弟那样的存在,不过因为很厉害,所以拿他完全没有办法,法师大人很宠阿悟哦?”   “光听你的形容就感到了不妙。”小春直接皱起脸。   “也很难说你见到人之后还会不会选择继续追求法师。”   “……哈?”   “不过,阿悟年纪太小了,虽然脸好看。”   “是好看到这个程度的孩子吗???”少女直接捧住了脸。   “喂,小春。”巫女受不了地斜眼看她。   “干嘛啦。”   “……稍微矜持一点吧,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做坏事,但还是有点……”   “矜持就会变成你跟阿蒿那样喔?一起睡了这么久也只有亲嘴。”   “……你,你这个人啊……”   “我也不觉得喜欢女生有什么,但你根本只是没胆嘛!”   被戳到痛脚的巫女气急败坏地扬起了小拳头,追着阿春满院子跑,直到被看不下去的妙心法师出声喝止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要和睦相处哦?毕竟小春你过几日就要回家去了吧?阿葵也很快就要下山,大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啦,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都是无法可知的事情呢,所以,还是不要争执比较好啊。”   “是——”女尼不笑的时候,意外地会生出一点威严感来,不敢再闹两人只好老老实实地齐声点头。   直到阿葵和小春,还有孩子们都陆续回到屋舍里去了,妙心法师才转过头,朝着方才那位黑衣法师远去的方向凝视许久。   “……是叫做伯藏法师吗……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叹了口气,“可惜,可惜,明日就要出远门,并没有机会再见面呢。”   她伸出手,将庵门轻轻地关上。   -------------------- 第37章 三十三   随着山下的棚户区中最后的病人也痊愈回家,这片本来被用来圈禁病人的临时住所里开始陆陆续续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囊中羞涩的旅人,甚至一些浪人住了进去。官府本来打算拆除此处,不过看着许多麻烦的人物没有继续停留在城里,而是跑去了棚户,干脆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蒿叶看了一眼拿着简陋的药剂,千恩万谢地离开的病人,以及远处林子里隐隐约约能窥见的人影,皱着眉头将临时诊屋的门关上了。   “外面是不是多了很多陌生人?”正路过的妙心法师看了一眼女药师阴沉的脸色,便这样问道。   蒿叶点点头。   “妙心师傅,最近几日还是不要出门了,我和阿葵也暂时不搬下山,干脆让伯藏法师和阿悟直接上山来吧。”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这样的麻烦你们……”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庵庙里全是一些体弱的女人和小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很危险。”   “虽然我很感激阿蒿的帮忙,但是明日的话,无论如何,我也得出一次远门才行。”妙心法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不能推迟吗?”蒿叶惊讶地问道。   “这个……因为是要去见常年为庵庙捐助的善心人士……那位先生住处离镇子很远,即便运气好,能有商队愿意载我一程,也是七八天的路程呢……”   那样的对象,确实完全无法推辞,毕竟整个庵庙都是靠善心人士的香油钱养活的。   不过女药师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因此离开之前,妙心法师打算下山采购些食物和必需品,囤积在庵庙里,这样就算她暂时外出,孩子们一段时间里的吃穿用度也不成问题,只要把寺里的大门关好,宵小之徒便无法随意闯入。   这种只有女尼和孩子的寺庙大多没什么财货,为了两口饭特地翻墙进来伤人的傻子还是很少的,万一被困在寺里出不去就更傻了,毕竟旁边就是镇子,官府的差役经常会路过。   蒿叶让阿葵留在庵庙里陪伴孩子们跟几位年轻一些的女尼,和她作伴的还有尚未归家的小春,因为是个经历充沛的女孩子,所以两人也不至于觉得无聊,而她则陪着妙心法师一同下山。虽然这位庵主年纪大了,也并不怕独自出行,但一看就是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女药师借口买了东西总需要人搬回来,态度坚定地跟着她。   到了镇上,当妙心法师有些尴尬地说要先去取钱的时候,蒿叶便了然地说也该去通知一声家人,和她约定了正午时分在市集旁边相见。   看着女庵主走向典当行方向的时候,女药师并不觉得意外,其实愿意拿钱供养毫无名气的小寺庙,尤其还是庵庙的善心人士是非常稀少的,当中的大部分,要么是女尼的家人,要么,干脆是女尼的情人。   僧人都能娶妻生子,女尼又何妨有个情人呢?   不过看妙心法师的样子,多半是前者,她所谓的出远门,大概也只是打算回家一趟而已。   女药师到达宿屋,把她和巫女葵的打算的告诉黑衣僧人与阿悟之后,伯藏一脸与他无关的态度,显然并不感兴趣,相处了一年多,蒿叶多少也弄清了这位法师的本性,和凡人有关的事情,他大多都是兴致缺缺的,只有牵涉到鬼怪传闻的时候,才能够让他多看一眼。   于是女药师很干脆地看向了在这件事上更好说话的雪发少年。   “搬到山上去啊……”五条只考虑了一会儿,“也行吧,其实宿屋意外挺不方便呢。”除开在房间里的时候,不然就得一直带着布巾,少年也觉得有点烦。   “但我们也不会再住很久,等阿葵的咒术再修行一阵子,就要带她去京都了。”   “京都啊……”蒿叶并不意外,这本来就是预定好的事情。   “阿蒿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办?”五条安静地看向女药师。   “……还能怎么办,只能希望京都人不要嫌弃一个乡下女药师的医术了。”蒿叶苦笑着说道。   “不走了吗?”   “……要是阿葵又哭哭啼啼地追上来的话,那不管离开还是留下,都没什么差别吧?”   “这句话你别对我说,对着阿葵说如何?”   “阿悟你是不是跟着阿葵学坏了……”   少年淘气地吐了吐舌头,于是这事情就那么定了下来,他们会在明日上山,到庵庙里留宿一阵,直到巫女葵的咒术足够出师为止。   蒿叶又去相熟的店里买了些给山上的大伙的点心和零食,才到市集旁和妙心法师汇合,虽然她有说自己要帮忙搬东西,但庵主显然不会让一位借住在庵寺里的客人真的去干活,早早就雇佣好了负责背东西的脚夫。   注意到妙心法师的手腕上空空如也的女药师没有说话,只是思考着她和阿葵的积蓄数量,是否能够均出一些来给寺庙里的那些孩子们。毕竟当年的她和阿葵,也是这样被神社里的前代巫女收留的,即便当时的前代是看在阿葵和她的天赋上。   顺利回到庵庙的女尼,看着孩子们追逐着女药师讨要点心的样子,露出了十分温柔的表情。   等蒿叶和阿葵知道妙心法师出门的消息,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   “也太匆忙了?”巫女叼着一片腌萝卜,“明天早上也好啊?这样还能让伯藏大人和阿悟跟妙心师傅见一见。”   “大概是担心失约吧。”庵庙里最年长的女尼这样说道,“毕竟那些善信都是看在妙心师傅的份上才愿意供养寺庙的。”   “像这样匆匆忙忙出门,很经常吗?也不让人陪着去?”女药师担心的是别的地方。   “并不多,上一回这样还是好几年前。”女尼摇摇头,“因为会和经常来往的商队一起上路,倒也不必担心路途遥远或者遇险。”   既然一切都考虑得很周全,蒿叶也就放下心来。   第二日,黑衣法师便和照旧乔装成弟子的五条一起上山,敲响了庵庙的大门,已经知道他们来意的女尼们很快就打开了门。虽然已经从孩子们和阿葵那儿听说了一些关于‘伯藏法师’的传闻,但见到本人的时候,大伙儿还是没忍住盯着看了好一阵稀罕。哪怕那位法师带着弟子进入了专门为他们打扫出来的院落里没再出来,庵庙的各处角落还是不停回荡着关于这两位陌生男子的窃窃私语。   最为起劲的便是小春。   巫女很是无奈地听她说了一箩筐遗憾自己为何没早点见到这对师徒的话,不然绝对不会为了先前那个傻瓜去绝食跳河。   “你能想开我是很高兴啦,不过他们两个你都没戏,死心吧。”   “阿葵好过分!正常作为朋友,不是应该鼓励我吗??”   “……就因为是朋友所以我才跟你说实话啊。”   “阿悟年纪太小我是懂啦,为什么伯藏法师也不行啊!”   “他喜欢男孩子。”阿葵揭底揭得非常干脆,因为小春意外是个嘴巴非常严实的家伙,“他跟阿悟就跟我和阿蒿差不多。”   “怎么这样!!!”小春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   “所以说你没戏。”   “一口气没了两个好男人,身为女人我好失望啊!!”   “伯藏大人还好说,阿悟他只有脸吧。”   “这么过分吗?”   “等他跟你说话就懂了。”   原本还想着虽然没机会追求,但只是见见面也好的小春很快失望了,黑袍僧人几乎不会离开院落,平日用餐似乎也是自己准备,明明住进了庵庙,却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让女尼们忍不住啧啧称奇,认为对方确实是位很有德行的僧人。   身为他弟子的蒙眼少年倒是很喜欢出来散步,长相漂亮得雌雄莫辨的五条很快就获得了庙里女性们的一致欢迎,不过仅仅是作为可爱的邻居弟弟看待。   见识到少年损人起来毫不留情的嘴巴的小春,也明白了为何阿葵说阿悟只有脸能看。   本来日子该会很普通的过去,但新来的拜访者,很快打破了庵庙里平静的日常。   “来求见法师大人?”蒿叶一脸茫然,“但是妙心法师外出去了啊?”   “不。”来找女药师的女尼也是莫名其妙的表情,“访客说,是来求见伯藏法师,似乎是花了点功夫,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身为一介默默无名的云游僧,虽然黑衣僧人的外形很显眼,但他的行踪并没有多少人会特地留意,更不用说他在镇上又没什么熟人,连相处了几个月的宿屋老板,也未必知道他上山隐居的事情。   “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啊……好像是隔壁镇上的地主家,家里的次子被恶鬼缠上了,想邀请法师去驱邪。”   “唉?”   听到这个消息的夏油杰也稍稍惊讶了片刻,在这个时代,有人特地邀请他去驱邪倒确实是第一次,不过他也没有十分在意,只是了一眼正躺在自己膝盖上,用一颗通草球练习术式的少年。   操控着微弱的吸引和弹射的力量,让通草球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但既不能弄坏它,也不能让它落地,五条借此来锻炼自己的控制力,虽然看上去很像在无聊地抛着球玩。   “看我干嘛,能撑到跑来找你,多半也只是个小诅咒,狐狸你自己去就好了嘛。”少年懒洋洋地说道。   “还以为你会想出门散散心。”   “附近也没什么好玩的吧,而且隔壁镇子离这里又挺远的,不坐白的话,一天之内没法来回。”   “……似乎有听什么人说过我太宠葵了。”立刻就知晓了少年是在担忧巫女和女药师的诅咒师轻声笑了起来,“嗯,到底是谁呢?”   “你好烦啦!”五条恼怒地鼓起脸颊,“回来要给我带点心,听说那边镇子上的糕点很好吃。”   “是是。”咒灵操使了然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明早我就回来,所以悟,好好睡觉,不要等门。”   “我还没无聊到等你一晚上。”   谁也没把那只据说很可怕的恶鬼放在心上。   直到诅咒师来到那户人家,若无其事地坐到外廊上,一边赏月,一边等着所谓的恶鬼上门的时候,也还是那样的想的。   至于缩在他身后的屋子里,披着棉被瑟瑟发抖的男人,夏油杰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甚至没有兴趣多问一句关于恶鬼的事情。   待到月上中天,围墙外终于传来了恶鬼的声音。   【……………………五郎,我来找你了哦?】   那是女人的嗓音,有些沙哑的,柔软又温和,与其说是恶鬼,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呼唤情人的,美丽女子的声音。   而身后的房间里,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甚至传出了牙齿互相敲击的咯咯作响声。   诅咒师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是了不起的恶鬼呢。”他这样说道,“和人家春风夜渡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对方是恶鬼,而不是人呢?”   “法,法师大人,请祛除恶鬼吧!!”连纸门都不敢打开的男人,在房间里用堪称痛哭流涕的声音这样哭喊,“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啊!”   【五郎,你为什么不开门啊?】   【明明约好了,要和我一起去死的……五郎,再不出门,就赶不上月光最好的时候啦。】   “呜呜呜……我,我已经不想死了啊!阿秋你就原谅我吧!!放过我啊!!”看着门外的法师根本不为所动的样子,男人只好自己大声哀求起来,想要像前几日那样,让女鬼就此退走。   【……为什么呢?是你自己说了,世间叫你了无生趣……所以才想着要走进黄泉。】   “可,可是,我不知道跳崖是这么痛的啊!!骨头都折断了也没有死,这不是我的过错啊!我没有半途反悔,只是没有死成而已!!”   【所以,我来接你不好吗?这一次,保证不会再痛了哦?我们从更高地方跳下去就好啦……】   “……但,但我已经不想死了……父母其实没有那么不在乎我,兄长也还是重视我这个愚蠢的弟弟的……”   【那么,我要怎么办呢?】   “阿,阿秋,你就好好安息吧?不要再眷恋人世了……我,我会出钱给你修个墓的,庵庙也会继续供养……”   【所以,你就是变了心吧?唉,负心的男人。】   本该是异常坚实的,石头与黏土铸造的高墙,突然变得稀软糜烂,仿佛在湖水中浸泡了数十年那样坍塌下去,月光所照耀的巨大的缺口中,出现了身着白衣,披散着及肩乌发的女人。   虽然对方没有带上白头巾,但诅咒师还是认出了对方的面孔,稍稍露出惊讶的神色来。   “……妙心法师?”   “哎呀,哎呀,被叫来驱邪的法师,竟然是您……”不再穿着僧衣,只是一身雪白小袖的女尼在月色下亭亭而立,“让您看到这幅丢人摸样,实在是叫人羞愧。”   “但是,负心的男人,不杀掉可不行,还望法师大人能够谅解。”   咒灵操使的惊讶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又变回一脸无趣的表情,“还以为真是咒灵呢,结果竟然是诅咒师……那就算了,我可没理由站在凡人这一边。”   妙心就站在那儿,用一种似乎是惊讶,又似乎十分欣喜的表情看着黑衣法师,“您不阻碍我吗?不救这个男人吗?”   “相比无趣的猴子,自然是同胞的心灵安宁更为重要。”他笑着站起身,甚至仪态优雅地为女尼拉开了纸门,将先前布置的微弱结界付之一炬,把那个背叛者的面孔暴露在妙心面前,“某种意义上,还真是个运气差劲的家伙呢,背叛了的情人是个诅咒师,特地请来驱邪的,仍然是个诅咒师。”   男人惊恐万分地张大了嘴巴和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从月夜里一步步走上前来的情人,和本该来保护自己的法师,一起露出了愉悦而充满恶意的,同类的微笑。   -------------------- 第38章 三十四   当邻镇传出地主家的次子被恶鬼掳走的消息,并且官差们还一大早就来寺院里稽查是否有骗子法师的同党的时候,巫女和蒿叶立刻提前跑去诅咒师和少年暂居的院子通知他们,但女孩子们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院落,以及一张【不要乱跑,我去找人】的字条。   五条出发的很早,在属于诅咒师的咒灵半夜带着要给他的点心回到院子里,并且还送上一张【暂时有事,晚几天回来】的字条的时候,少年二话不说就踹开咒灵,独自一人踏上了去邻镇的道路。   在官府的地牢里看到少年面无表情地出现,并且还没带布条,一脸不善地瞪着自己的时候,咒灵操使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他甚至觉得少年来得晚了些。   “呀,悟。”手脚都带着沉重的镣铐,又被锁在木牢里,诅咒师却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用熟悉的轻浮笑容向少年打起招呼,“今天起晚了?”   “……给我解释一下,那个叫你去驱鬼的白痴跑去哪里了?”少年冷冰冰地问道。   “嗯?区区一只猴子,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吧。”   “没有理由你不会随便打破约定的,尤其是‘跟我的约定’,都说了别对我撒谎,既没用又碍眼,你要我重复几遍?”少年脸上的表情越发不善起来,“我亲自去·看·过·了,没有血,没有死人的臭味,虽然有很淡的咒力残秽,但并不是你的……”   “到底怎么回事?再我生气之前老实说出来。”   “啧啧,果然,悟才是最麻烦的呢……”诅咒师脸上轻浮的表情渐渐变得无奈起来,他耸耸肩,“想要骗过悟确实太为难我了。”   “算啦,我放弃。”咒灵操使叹了口气,“简单地说,那家伙运气不好,不管是挑选女人的眼光,还是找驱邪的修验者的眼光,都差劲到叫人心生同情的程度呢。”   “不小心背叛了的女人,却偏偏是个诅咒师啊哈哈哈——”   少年的脸瞬间就黑了下去。   “所以你就爽快地决定帮忙了是吗……”   “哎呀,因为我讨厌骗女人的家伙嘛。”诅咒师极为坦然地,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了。   “可恶,你这只臭狐狸……快给我出来,那个诅咒师去了哪里,你肯定知道一点的吧!”五条火大地踹了几脚厚重的木牢,“想在里面装傻到什么时候?味道难闻死了!回去之后给我好好洗澡啊!”   “区区一只欺骗别人感情的无能猴子而已,不像是悟你会特地在乎的对象啊?”如果说是莫名被牵连的无辜之人,少年为此恼火也很正常,但五条并不是心胸宽广到什么样受害者都会救的类型,如果让他不爽的话,看着受害人被咒灵揍个半死也是常事,美其名曰因果报应。   尤其这次牵扯到的还不是咒灵,而是诅咒师与普通人,应该说更接近一般人的感情纠纷,不像是五条会想去插手的类型。   “我才不管那个笨蛋怎么得罪诅咒师的!但是他们家不仅说你是骗子,还说你和绑架了那个白痴的强盗根本就是同伙,把我们两个画像全挂到通缉令上去了!”   本来蒿叶和巫女葵也会并列,但女药师和巫女几乎算是无偿救助民众的事迹在全国上下都传遍了,更何况她们本来就有官府和阴阳寮的背书,就算想污蔑她们也根本没人信,哪怕塞了钱,官府也未必愿意点头,所以那户地主只能将怒火一股脑儿倾泻在依然默默无闻的云游僧及其弟子身上。   “唉——”如果世界上有倒霉列表的话,显然,那个男人应该能名列第一。诅咒师无言地想,人都被绑走了,家里人还能为他引来咒术界最强之人的怒火,这大概也是一种天赋?“猴子们厚颜无耻起来的时候,真叫人为他们的胆量惊讶啊……”   “悟想要怎么做呢?”   “当然是将那个白痴绑到官府的大门口,把他干的好事全部公之于众啊!”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莫名其妙上了通缉榜,连去店子里买点心都要被人报官的少年磨着牙说道,“至于之后他要怎么被诅咒师报复,我才不管呢!”   其实夏油杰并不是很在意通缉令之类的东西,毕竟他们很快会离开这个国度,甚至直接会离开这个时代,他会老老实实地被送进牢房,单纯只是因为答应了妙心法师,在今天月亮升上天空之前,稍稍吸引一下众人的注意力而已。   对咒灵操使来说,这座关押凡人的重刑犯牢房跟纸糊的假屋也没什么区别,想出去不过是动一下念头的功夫。   但既然五条看上去十分恼火的样子,那也只好对不起临时交好的诅咒师同胞了。   “人应该还活着吧。”他摸了摸下巴,“现在连天都还没黑,月亮也都没有升起来。”   “……和时间有什么关系?”少年一脸莫名。   “唉,毕竟是女人嘛,跟中意的对象殉情,肯定会想要一个漂亮的死法吧?”咒灵操使如无其事地这般说道,“虽然我是觉得直接砍死方便多了。”   也不容易出现有谁来救场的问题。   少年露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以她的能力,跟人私奔很难吗……”又不是无能为力的凡人,除了一起去死再想不出别的办法。既然是诅咒师,把碍事的家伙偷偷咒死也不是难事吧?虽然以立场而言他不该说这种话,但五条确实觉得想要殉情的女诅咒师有点傻。   “这就不知道了,感情问题的话,外人很难随便插嘴的。”咒灵操使无甚所谓地耸耸肩,然后站起身,只是抖抖双手便轻易地让沉重的手镣和脚镣掉落在地,金属敲打的声响在死寂的牢房里传出了很远,却并没有任何人前来查看,仿佛他们已经完全遗忘了这个地方。   挂在木门上的大锁自动打开了横杠,在门柱上缠绕了数圈的铁链哗啦啦地滑动,宛如活物一般游走到地面盘绕起来,而沉重的木门更是吱嘎一声后便彻底敞开。   只是在朽烂的稻草堆里坐了半天的诅咒师极为从容地自牢房里走了出来,“她说过要去跳崖,我们坐上白,把附近的海岸都逛一圈,应该就能找到人了。”   “既然不算生死战,那我们先回寺里一趟,把阿葵带上。”少年打了个哈欠,“她应该还没见过诅咒师吧?难得见识一次,让她看看比较好。”   咒术师的敌人不止是诅咒而已。   人与人之间,也是会互相咒杀的,虽然这并不是件好事,但她依然需要知道。   但说完之后,不知为何,诅咒师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答应下来,感到有些奇怪的五条一脸困倦地抬头,却只看到咒灵操使正垂着眼帘,望向自己的目光十分奇异。   “……干嘛?别说你觉得实战太吓人之类的鬼话。”毕竟当初这家伙差点成功唆使阿菊用言咒去屠村,若非小姑娘心性温柔,也许真能出现一个不到十岁的诅咒师。   “不,怎么说呢……悟,你说不定,非常有当老师的天赋哦?”   “哈?别做梦了,我才不要再教人,葵已经非常烦了好不好!没有下一次,没有!再遇上你自己教啦!”   “哈哈哈,要记得你这么说过哦?悟。”   察觉到了咒灵操使多半是在用自己不知道的某些未来在开玩笑,忍不住又生气起来的五条火大地冲他比了一发中指。   回庵庙并不费事,夏油杰甚至有空闲去换了身衣服,但在带巫女出门这一点上,提出反对意见的居然是药师蒿叶。   “去和绑架了人的凶犯对持什么的,实在太危险了!怎么能让阿葵去那种地方!”   女药师觉得自己的发言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可无论是向来脾气古怪的黑衣法师,还是一直笑嘻嘻没什么架子容易沟通的阿悟,甚至连挚友的葵都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雪发的少年眨眨眼,考虑了三秒。   “……再加一个吧。”他说。   跟一个特级的诅咒师和一群三四级的术者相处了一年多,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被干掉,仍然只觉得咒术师们只是会些叫小鬼推石磨和舂石臼的小法术,始终觉得他们跟普通人没太大差别的人,大概也只有女药师了,某种意义上她的脑袋也挺厉害的。   虽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咒灵操使对她的态度比其他人无咒力者要稍稍温和一些。   “说起来,那个诅咒师你们还认识呢。”像是嫌弃之后可能会见到的场景对两个少女的打击还不够大那样,咒灵操使开了口,“要是我没认错的话,就是那位妙心法师哦?”   不止是葵和蒿叶震惊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连五条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竟然没看出来吗?”   “可能用了什么特别方法吧,咒力隐藏得非常好哦?昨晚直到使用咒术之前,我都以为她只是普通的猴子呢。”   而拥有六眼的少年咒术师,却又恰好因为种种巧合,没机会见到这位妙心法师。   “我现在相信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了。”   五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事实证明,临时带上蒿叶的决定非常有必要。起码当少年正大光明地窝在诅咒师怀里犯困打盹,而巫女在旁边因为乘龙飞行的风压和高度而各种大呼小叫的时候,就十分感谢有女药师去哄她。   “……昨晚没有睡吗?我明明有说过不要等门。”虽然正笼着衣袖给某人挡风,但咒灵操使不仅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和眼神里也都写满了不赞同。   “那是狐狸的错吧。”大半夜的谁看到一张【临时有事晚点回来】的纸条还能睡得下去啊!“我又不能把白叫出来,从邻镇跑个来回,用掉一整天不是很正常。”这还是因为少年身为咒术师,身体素质远比普通人强悍的缘故。   没法回答的诅咒师闭上了嘴巴,只是把衣袖遮盖得更严实了一些。   距离镇子一日路程之内的海岸并不算宽泛,白龙只在海上盘旋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到了某处空旷无人的悬崖上,一个正在挣扎的男子,和单手拖着他缓步前行的女人。   全程只顾着安慰巫女,此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也坐在龙背上飞行的蒿叶忍不住紧张起来,思考该怎么才能好端端地将阿葵带到地面上去。   然而,阿悟却只是转头吩咐了她一句,“抓好葵,别摔下去。”   接着,女药师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黑衣法师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从狂风席卷的高空向着悬崖的位置跳下,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衣摆和宽袖,让他看上去仿佛化身为报丧之鸟那般。而说完话之后的雪发少年,同样地跳了下去,那细小的身影轻盈地不可思议,甚至能在半空中长久停滞,悠悠然地飘落,如果呼啸而去的法师像是猛禽的话,阿悟更像是变成了一缕清风,一片浅葱色的流云。   这绝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哪怕看到两人都平安落地,蒿叶也还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她忍不住把面孔转向身旁的阿葵。   “……这个我不会哦?”巫女十分无辜地望着她,“起码现在绝对不行,如果以后咒力长进的话也许能做到吧。”阿葵说得相当不确定的样子。   看来,即便持有食脱,阿葵也仍然属于普通人这一边。女药师莫名地感到了些许安心。   虽然天色已经渐渐昏黄,但作为耳聪目明的术师,妙心仍然注意到了高处奇妙的动静,抬起头来的女尼惊讶地看着盘旋于云层中的白龙,以及从天而降的诅咒师和陌生的少年。   事情似乎有了变化。   但她也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安的神色,仍是从容地微笑着,迎接正向自己走来的黑衣法师,“这是怎么了呢,伯藏大人?”   而被她捆住双手,堵住了嘴,像是牵着奴隶那般拖行的男人,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了一眼法师之后,立刻两眼放光,满脸喜色地挣扎起来。   “您改变主意,要救这个男人了吗?”   “当然不是了。”黑衣的僧人完全无视了来自男子的各种挣扎和示意,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只是需要借这个家伙一用。”   “……借用?”哪怕是妙心也没料到法师的要求是这个。   “嗯,因为我的同伴对莫名背上通缉一事十分恼火,打算把这家伙绑上告示处的旗杆来出气。”诅咒师微笑着说道,“只要证明根本没有人绑架他谋求赎金,通缉自然就只能撤销了嘛。”   “到时候,您还要对他做任何事,都请便哦?”   看着男人刚才还大喜过望,听完法师的发言之后立刻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的样子,即便是沉稳如妙心也忍不住被逗笑了片刻。   “哎呀,哎呀,伯藏大人您可真是……”但她笑完之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答应您的,但是不行。”   “因为这个人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等他跑掉,想要再抓回来就比之前要麻烦多啦,若是再有其他的术者介入,就更加的麻烦。”   “而且,我也不想让山上的孩子们被波及到。”   “……真奇怪,要是那么介意他们的话,为什么要跟这种家伙纠缠不清啊?直接甩掉,和大家一起好好生活不是更好吗?更不用说为了他去死了。你也清楚这就是个垃圾吧?根本没有让你为他搭上性命的价值。”   雪发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女尼用惊讶地眼神看向五条,然而冲他露出一个莞尔的微笑。   “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呢,所以讨厌人的伯藏大人才会让你留在身边吗?”   “只是稍稍说几句好话而已,别给我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少年冷冰冰地瞪她,“该揍你的时候又不会客气。”   “然后,也不要摆出一副跟狐狸很熟的样子,明明压根就不认识。”   看到黑衣法师小声叹气的样子,妙心终于笑出了声。   “哎呀,要是让你生气了的话,那我就道歉吧……并非有意让你误会的。”女尼呵呵地说道,“以及,似乎是让你们产生了什么误会,其实,我对这个人呀……并没有抱有什么爱恋之情啦。”   “因果,弄反了哦?”   “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要和他一起去死。”   “而是因为他很想死,所以我才让他喜欢上我的……唉,若他是个出色的人,也许我还不会选中他呢,垃圾也有垃圾的好处嘛。”   “因为,不会有谁对他们选择死亡的事情感到意外,只是这样而已。”   “但他已经不想死了。”黑衣的法师皱起眉头,这样说道。   “我知道哦?但是,他对我的执着已经足够了,想要追逐死亡只是必要的条件之一,毕竟,我不想勉强别人嘛。”女尼无奈地摇摇头,“要是再换一个,又还得等上不知道十年,还是二十年。”   “虽然我确实能够等待那么久……”妙心轻轻叹了口气,“但是,妾身已经不想再等了。”   “所以抱歉啦,并不能把五郎交给你们。”   -------------------- 第39章 三十五   妙心拒绝的瞬间,她的手和脚,被雪白的布料包裹的肢体,便在瞬间歪曲起来。血肉碎裂横飞而溅出的鲜血,涂抹在岩石和男人的面孔和身体上。   即便如此,女尼也没有发出任何能够成为惨叫的声音,她甚至来得及伸出尚未被波及的那只手臂——仅仅因为它离男人足够的近,容易出现误伤,所以少年才放过了它——一把抓住呆若木鸡的五郎的衣襟。但瞬息而至的手刀毫不留情地劈斩而下,黑衣的僧人已然近在咫尺,折臂,以拳冲身,没有半点留情地将女尼一击打上半空,远远越过悬崖那狭窄的地面,然后掉了下去。   整个过程只有四五次呼吸那么短暂,在半空观望的蒿叶甚至来不及发出多余的声音,妙心已然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啊,阿悟和伯藏大人果然都好强。”巫女葵发出了没有任何意外的感叹,一副对结局早就有所预料的样子,“……哎呀,妙心师傅好像也没有那么弱呢。”   不知所措地再度转动视线的女药师,这才看到本该平静祥和的海面,突兀无比地掀起一道高耸数十米的巨浪,向着悬崖的方向拍去。   站在浪尖上的,便是方才掉落下去的女尼妙心,而她被扭曲成怪异肉条的半边手臂和腿脚,以及被折断的另一只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   “会反转术式的术者这么常见的吗?”明明未能成功击败敌人,但诅咒师反而笑了起来,他看向浪潮中央那个显眼的水泡,里面包裹着只差一点就要被自己的咒灵带回来的人质,奈何水流的行动显然比咒灵更迅捷一些。“看来你是真的很执着这个家伙呢。”   夏油杰转头看向少年,“就非要活的不可吗,悟?尸体也行的吧。”   “不要,那样还是会有借口的,而且现在我看她很不爽哦。”少年用略有些危险的眼神轻轻撇了一眼咒灵操使,“狐狸,到底要站谁那一边,你能不能在开头就选好?”   五条说话的语气虽然还是轻飘飘的,但熟知他性格的诅咒师心里却深感不妙地咂舌。   ……生气了。   “在根本没有选项的地方,让我做选择也太奇怪了吧……”他那么说着,动作迅猛地返身挥袖,一把捞起少年后,握住了白龙伸出的尖爪,在巨浪将细长的岩石悬崖拍碎之前翻身跳上鬃毛飞舞的龙背。   轰鸣声中,龙神悠然地游走于天空,而那段原本延伸在海面上方的悬崖则寸寸碎裂坠入了海中,沿岸只剩下一块凹陷的丑陋险坡。   被无数海浪簇拥的女尼仰起头,赞叹地看向从云层里落下,完全展露了身形的白龙。   “竟然能够操纵如此美妙强大的式神,不愧是伯藏大人。”   “能被这样夸赞,白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十分遗憾,我们变成敌人的事实不可能有所改变了。”诅咒师笑着回答,“能够不依靠天赋,而是自行习得反转术式的,在我的所知之中也仅有一人而已,您也相当了不得呢。”   虽然满面笑容,但他却并无迟疑地伸出手,身后溢出的异形被无形的手掌扭曲了躯壳,在半空中强行歪斜成盘旋的形态。   宛如佛陀的光轮一般,漂浮在诅咒师头颅后方。   “极之番,旋涡。”   异形融化消散的瞬间,无色无形的波动冲向海面,那些像活物一样蜂拥着涌动的浪潮与暗流在瞬间碎裂崩散,海水中颜色与周围迥异的部分几乎是刹那间便被蒸发,在水体中徒留一道深不见底的孔洞,而孔洞中央,只留下妙心支离破碎的身体和些许细小的水珠,以及仍然被好端端地保护在水泡中的人质。   “反转术式虽然能治好伤势,但疼痛还是会留下的,既然根本不在意的话,为什么要保护那家伙到这个地步?”   若非女尼及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漩涡的冲击波,搞不好人质真的会被诅咒师一个不小心打死。   利用无下限术式如履平地般行走在水面上的雪发少年,毫不在乎地走向此刻看似虚弱不堪的妙心,似乎完全不担心她的临死反击。   “只是因为,他必须要死在恰当的而已。”   即便已经狼狈至此,但妙心仍是对着靠近自己的少年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短暂凝固了的水墙终于坍塌下来,承载着人质的水泡和女尼也被一并吞没,在水泽中,她的恢复速度似乎变得比先前更快,几乎是眨眼间就又恢复到完整的人型,只是衣衫已然碎裂不堪。   任由自己也被海浪吞没,但轻易就破水而出的五条安稳无比地站在水上,连衣袖都没有印上哪怕一个水点。   “……并不是有趣到能让人笑出来的战斗吧?”少年微微皱起眉头,虽然妙心一直努力挣扎到了现在,但她完全不是两人对手的事实,早就在一开始就已经被证明了。   被当做玩具一样戏弄,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确实有些奇怪,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手吗?   “啊?我笑了吗?”然而,女尼的回答却是这样的话语,她甚至露出了些许惊愕与茫然的神色,最后又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绽放了笑容,“哎呀,抱歉…只是我的坏习惯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因为,他很喜欢我的笑……所以已经习惯做出那样的表情了。”   少年在她的面前停下,安静地注视着妙心,并未像之前那样动手。   “你说的,应该不是脚下那个家伙吧?”   女尼坦诚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毕竟……他呀,大概连人都算不上吧?虽然是被沿海的渔民们叫做龙神,海神什么的……不过,咒术师们只会把他叫做诅咒………和怪物无异的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渔民们屈服在暴风和巨浪的恐怖之中,认为那是来自海神的怒火,为了平息这可怕的灾难,从海中得到食物,他们献上了人祭。   少女就是为此而被养大的孤儿。   但她对自己的未来并不觉得绝望,甚至也并不憎恶把自己当做家畜看待的村民们。在她被打扮一新,当做海神的新娘抛入大海的那一天,天空无比晴朗,日光如此和熙。   即将被海水吞没的少女,看到了从水中探出头来的异形,虽然有着犄角,虽然有着鱼鳞和伞鳍,却也长着与人类格外相似的脸孔。   难道是传说中的人鱼吗?真是不可思议啊。   她冲着面目冰冷的异形微笑起来。   有如春日的花朵绽放一般,柔软而美好的笑容,与死亡毫不相称的微笑。   于是,异形伸手托住了那朵飘落的花。   “在术师们看来,会喜欢上怪物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毕竟是完全的敌人呢……尤其,他也不是从人之暗中诞生的诅咒。”   “不过恋情这种东西,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哦?”   少年没有反驳她,只是眨了眨眼睛,“虽然想说别跟十岁的小孩子倾诉恋爱烦恼什么的,不过,看你的样子,那家伙应该是被祓除了吧。”   “真是不留情的孩子……对,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已经不在我身边很多年了。”   诅咒总是会被咒术师祓除,不管是什么样的诅咒。即便被当做海神崇拜着,但他又不会真的庇护人类,即便恋人是个生活在海边的渔女,也不意味着咒灵会对其他人手下留情。   “那天,出现在我面前的他第一次浑身是伤,身体也残破不堪,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不想把遗骸留给咒术师之类的话,要求我把他吃掉……”   “亲手杀死恋人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我是宁愿和他一起死去的。”   “但是那个家伙呀,竟然说着,自己百年之后又会出生在海里,并不会真正死去那样的话,硬是把他的血肉和心脏塞进了我的嘴里。”   “然后他就在我面前化为了灰烬……虽然他那么说了,但人怎么能活上百年呢?”   “我本来是一点也不相信的,直到几十年过去,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变老为止。”   不知何时,从靠近的白龙上跃下的诅咒师也走上前来,“……八百比丘尼吗,没料到能见到真人啊,确实,记录中吃了人鱼肉的女人,似乎确实是名叫【秋】的一个渔女。”   “阴阳寮的书册吗?他们倒确实有来看过我,因为不会老又不会死的女人很少见吧。”妙心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起来,“但是发现我只是不会老和死,其他仍然和普通的女人没什么差别之后,就很轻易地把我丢开了。”   “普通的女人会操纵大海吗?”雪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操纵海的本事,和‘他’完全不能比哦?只是异常拙劣的模仿罢了,那个人啊,可是能在无水的地上瞬间招来泽国,在风暴中掀起海啸的龙神,而我不过是借着曾经吞下的血肉,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摆弄一个小池塘的笨女人罢了。”   夏油杰和五条一并望向妙心的脚下,包裹住男人的水泡,已然落到了凡人无力可及的极幽暗处,连针尖大小的影子都没法再看到了。   在一个咒术师的主场中和对方战斗,最为讨厌的地方就是这里,哪怕比对方强大很多倍,依然会陷入到完全无能为力的境地。   “那么,这些过去跟你想要那个男人的性命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确信除非女尼主动投降交出人质,否则没可能在海中跟她比试移动能力的诅咒师只得垂下眼帘,开口搭话,起码还能套点情报。   “……因为,重要的恋人欺骗了我啊?”妙心若无其事地这般说道,“如他所愿的,我等待着,几十年,几百年,一直等待着。”   “但是,从海里重新诞生的怪物,并不是他——虽然有着同样的名字,虽然和他一样能够操纵大海,只是技艺有些生疏……但根本一点也不记得我。”   “当然,我也试图与它相处过,很遗憾,那只是让我更加确定,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仅此而已。”   她的恋人在被自己吃掉的那一天,就彻彻底底的死去了。   徒留她一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徘徊。   “没有尽头的漫长生命并不有趣……应该说,非常地,令人疲惫吧?我很累了,所以想要休息,这并不是件叫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吧?”妙心这样说道。   “但是呢……却无论如何无法做到。”   “我试了很多方法,从高处跳下,放干血液,吞服毒物,坐进柴堆里,甚至试过在饥荒的年代里叫人们吃掉我,但十分遗憾,没有一个方法对我有用。”   这具身体,不管被怎么破坏,始终会恢复到没被伤害的样子。   “最后,我只好去找了诅咒师……她告诉我,之所以我不能死去,只是因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全部都被那个‘诅咒’抓在手里,他对我的执着之深,到了连一丝一毫都不肯让给其他人,甚至连黄泉的女神也不行的程度。”   “其实在身体被彻底破坏的瞬间,我还是会稍稍失去片刻的意识的,那是因为我确实短暂的死去了那么一会儿……然而在我的灵魂落到奈落之底前,就会被他再度抓在手中,塞回强行缝合起来的身体里。”   “所以,我想要死去的话,必须要有另外一个诅咒,来和他抢夺所有权。”   “不需要多么强大,不需要赢过他,只要能稍稍阻碍他那么一会儿……”   “在他有余力来找回我之前,让我顺利地落入黄泉就行了。”   所以必须是对妙心有足够执念的男子,也必须是和妙心一同死去,是否爱恋倒并无所谓,哪怕是憎恶也可以,只要死亡的瞬间能够诞生出诅咒,拖住缠绕在她身上的怨灵的脚步,叫她得以安眠即可。   “这样,你们也能够理解了吧?为何我不愿意把他交出来的理由。”   虽然完全不是两位术者的对手,但依然立于不败之地的女尼平和地看着他们,“即便我不逃走,你们也根本杀不了我哦?不如说,如果能杀的话,我倒是很欢迎。”   “……但是,你也没法在海里死去,必须得去岸上吧?”少年只看了她一眼,便精准地戳穿了妙心唯一的弱点,“海中的恢复力太强了,你根本连‘片刻的死亡’都不会有呢。”   “要比持久吗?我们和你大概都能不眠不休地支撑上好几天,但是那个男人……多半三天就会死吧?”   再也笑不下去的妙心无奈地看向诅咒师,“您的同伴,真是个可怕的孩子呢,已经不在乎他的性命了吗?”   “虽然可以把他藏在海里,但只要把你带出海面的话……”诅咒师满不在乎地看着女尼,比了个干脆的手势,“应该连三天都不用,马上就会被海水压成肉酱吧?”   面对着一个比一个更心狠手辣的提议,妙心终于张口结舌了。   “……您二位,真是来救他的吗?”   怎么感觉比她还过分的样子。   “都说了只是来借他一用,是你自己不愿意啊?”雪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先说好,再出手的话,就不会停了哦?死了就当他运气不好吧。”   女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么想要带他走的话……来交换如何?”   “哈?”   她笑着看向愣住了的诅咒师和少年。   “如果是伯藏法师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如若是您的话,应该不至于像那个男人一般反悔的吧?”   在黑衣僧人的表情古怪起来之前,五条的面孔率先扭曲了。   “因为刚才的态度稍稍温柔了一点,所以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说些疯话吗?真遗憾啊,我并没有不打女人的坏习惯。”   连同周围的海水一起,再度被看不见的涡流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妙心,只停顿了片刻,那颗被抛在半空中的,涂满鲜血的头颅便欢笑出声,“哎呀……哎呀呀,是这么回事……”   “妾身并没有夺人所好的意思哦?”瞬息间恢复原状的她被水流簇拥着,宛如舞蹈一般躲避起追击自己的少年的周身的可怕旋涡,两人在仿佛沸腾的海面上跳跃,潜入,又浮出,仿佛是两条人形的游鱼一般巡游着,而女尼即便时不时会被扭曲身体,但仍勉力维持,甚至还有余裕开口说话。   “只是出于同样追寻着死亡之人的情谊而已……妾身还从未见过像伯藏大人那般,双眼始终凝视着虚空,周身的气息如此死寂,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已经身在黄泉般的人……”   “哪怕是妾身,也没有那么强烈地沉浸在‘死亡’之中。”   “而他竟还是活着的这一点,多么叫人吃惊啊……”   她张开嘴巴,似乎还想要对已然气恼非常的少年再说些什么。   但从胸口伸出的手掌阻碍了这一切。   从背后探出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按在妙心的肩头,头顶则传来男子冷淡的声音,“真是的,只是想死这种微小的愿望,您实在应该早点说出来。”   “也不至于叫我们弄到这样难堪的地步。”   “贫僧对‘诅咒’这种东西,其实还算挺擅长处理的哦?”   随着贯穿胸口的手掌的抽离,淡淡的影子浮现女尼的身周,那是一个鱼尾人身,头生犄角的,男人的影子,他紧紧地拥抱着妙心,头颅垂落在她的肩头,一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松手的摸样。   然而随着那只手掌的动作,影子终究被从妙心的身躯中缓缓抽离了出来,化为一颗漆黑圆润的魂玉,被诅咒师一口吞下。   分离崩析的身躯再也没有重新愈合的迹象,鲜血汹涌地从女尼的血肉中奔涌而出,染红了她脚下已经不再涌动的碧蓝海水。   “……咦?……什,什么……”愿望实现得过于猝不及防,妙心的面孔上并没有安详或者解脱的神色,她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尚未理解事态变化的错愕。   “如何?很痛吧?”单手托着女尼残躯的诅咒师笑容温和地问道,“眼睛发黑了吗?再过一会儿,你大概就真的死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治疗的术式我还是会一个的。”   但妙心只是微弱地摇摇头。   “啊……妾…妾身似乎是弄错了……您,您并不是……”她艰难地开着口。   “唉,地狱有什么好呢?明明什么都没有嘛……虽然确实是足够安静没错。”诅咒师轻声叹了口气,“如果只是想要休息的话,应该是个好地方。”   “那……您,您又是为何……”她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显然是从黄泉的彼方归来的男人。   他看上去既不像是充满怨愤,也不像是死得心有不甘的样子。   “嘛,因为我有个很麻烦的……嗯……毕竟是百年难得一见嘛,说好绝对不要诅咒我的家伙,竟然叫我了。”   “对咒术师而言,亡者的名字可不是能随便呼唤的东西……不醒过来他肯定要发脾气。”   咒灵操使这样轻声说道。   妙心看着他,淡淡的笑容显得既无奈又赞同。   “…唉…尽是些……只会说麻烦事的…家伙们…”   “还好,起码他倒一次也没有对我撒过谎。”   女尼终于闭上了眼睛。   那张沾满了鲜血,却依然美丽动人的面孔上仍残留浅浅的微笑,仿佛这不过只是春日樱花下,片刻甘美的浅眠。   然而瞬息之间,乌发变得雪白,无数苍老的痕迹攀爬上那张面孔,腐败,化灰,连雪白的骨头也一点点枯黄朽烂,最终只余下飞雪一样的残渣,洒落在鲜红的海水里,被赤与碧交错的水泽吞吃得干干净净。   诅咒师拍拍手,将最后的残片也尽数从衣襟上抖落,便若无其事地起了身,仿佛刚才和妙心亲密交流遗言的根本是另一个人那样。   当他伸出手去,已经换了主人的海流灵巧地将海底深处的一颗水泡送了上来。   “你点的倒霉鬼到货了哦,悟。”   简直像是快递到货了口气,面对再度用熟悉的假笑跟自己说话的诅咒师,停留在几步之外的少年表情微妙极了,怒气的痕迹似乎尚未完全从五条的脸上褪去,但他看上去又似乎有些奇怪的高兴,眼底还残留着喜悦的光。   “真是的,你都在跟外人说些什么啊。”   他小声地咕哝着。   “只是普通地拒绝搭讪而已。”诅咒师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我的男朋友还挺容易闹别扭的。”不管是几岁的那个。   “……别以为我会这么简单就消气。”   “是是,您说得是。”   安心地松了口气的咒灵操使,笑着摆出了投降的姿势。   -------------------- 第40章 三十六   第三天早晨的太阳升起的时候,邻镇上的人们都看到了,据说被恶鬼掳走的地主家次子独自一人,哭哭啼啼地行走在街道上,光着脚,头发散乱,一副悲伤极了的模样。   于是便有人上去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秋子放我回来了……”他这样说道,“本来她是要将我带走的,因为我们明明约好了要去殉情,然而我却在跳下悬崖之后未能死去,被人救了回来,让她独自去了黄泉。”   “所以她来接我走……我一开始确实畏惧于看到她的面容,若是和传说中的黄泉女神那样,腐烂败坏的话,我一定也会害怕到逃走吧!”   “但月下的她看上去和生者无异,多么美丽啊!于是,我不顾法师的劝阻,自己跟着她走了……但和阿秋在三途河边行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们却始终无法渡过去,所以她便知道了,我已经是个没有了死志的人。”   “若是其他的女子,多半要破口大骂,顺带强行将人丢进河中吧!但阿秋只是叹了口气,料到我多半会如此,原谅了我,独自离去了,叫我好好回家来……呜呜呜……再也见不到阿秋了啊!!今世与来生,都不能再相见了啊!”   说完,次子五郎便继续哭哭啼啼地往家的方向走,但没什么人再同情他了。   人们唏嘘于那个女子的死亡与温婉大度,偶尔也有笑着骂男人没用的,因为事情的结局也不算坏事,很快变成了一桩有趣的逸闻在乡间传播起来。   而地主家所谓的‘法师伙同强盗绑架了次子’的状告,自然在五郎回家之后就灰溜溜地撤了回来,还被官府责骂为无事诬告,罚了一笔钱。   被好好请出牢房的黑衣法师并没有谁来迎接,若无其事地独自走回了山上,谁也没发现他脚下几乎看不到影子的事情。看着与法师长相一模一样的式神在跨入寺庙的范围后就化为一张薄薄的人形剪纸,无论是蒿叶还是几个聚过来看热闹的孩子都稀奇地睁大了眼睛。   “不管看几次都觉得术法真是厉害啊……”女药师感叹着说道。   “只是最简单的障眼法啦,学过一点咒术的术师都能看出来,其实意外地没用哦?碰到一点点水就会消失,雨天,早上起雾的时候,晚上落露水的时候,全部都没法用……”作为熟知内情的人,巫女葵毫不留情地吐槽到,“通常也就用来哄骗一下普通人,一般主要用来在帘子后面假装自己,而不是外出。”   “咦?难道阿葵也会吗?”蒿叶惊讶地问道。   “会啊。”巫女有点尴尬地点头,“但我手艺不行。”   “……唉?”   “人胜剪歪了就会跟本人不像……”阿葵无奈地说道,“要一口气剪好很难的!我们哪里有这个闲钱买那么多纸来练习啦!但又必须是亲自剪出来的才能施术。”所以她学会之后就没再用过这门术法。   “确实是挺没用的术。”路过的雪发少年也加入进来,“碰一下就会消散,风大一点也要消散,火和水都是天敌,别说我的眼睛了,摄像机和手机都能让它显形,只能骗过普通人的眼睛。”   女药师和巫女都识趣地没去问什么是手机和摄像机。   反正这种听不懂的名词偶尔就会从少年的嘴里蹦出来,追问的话只会得到现在还没有,过很久才会有人造出来之类的,一听就极为敷衍的回答,久而久之她们就当这是术师们的秘传,懒得再问。   “法师大人呢?”   “在做饭。”少年理所当然地回答到。   蒿叶和阿葵都垂下眼帘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干嘛,你们的表情有点讨厌耶。”   “……虽然早就知道,阿悟你不是法师大人的侍童了……但果然,总觉得法师大人有点辛苦呢……”蒿叶叹了口气说道。   “我说,你们两个也不是没钱,雇个干杂活的仆人也不难吧?”阿葵也这样说道,“能力低微的术师也不算特别罕见,法师大人可是位特级术师耶!就算是侍奉你的人,也别老是让他像是个打杂的仆从似的……”   “杂活都是指使咒灵在干,雇仆人我倒是提过,但那家伙讨厌普通人。”少年撇撇嘴,“煮饭是另一回事,谁让外面的饭菜那么难吃。而且他也不是侍奉我的人啦,都说了是婚约对象了。”   未婚妻下厨给丈夫做饭,哪怕是在大户人家里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但这种常见放在这两个人身上就格外违和。   应该不是性别的缘故,蒿叶和阿葵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达成了共识。   毕竟以他们两人的言行风范,谁都离妻子这个词大概有好几里地那么远。   “别老是在这种小事上啰嗦,葵的咒术现在也没太多需要修行的了,很快我跟狐狸就要出发,你们两个做好决定了吗?”五条不大高兴地问道。   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是有原因的。   虽然庵庙里的女尼和孩子们仍然在等待妙心法师的归来,但他们四人都知道,那位庵主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这座寺庙,她提前购买回来的粮食和在屋舍里暗中留下的钱财,其实也都表明了这一点。   女尼们可能有所猜测,不过因为诅咒师用咒灵操纵了五郎的记忆,让他把妙心法师的存在忘得干干净净,那条传播开来的逸闻里,也完全不存在女尼的丝毫痕迹,导致她们以为妙心可能是回家嫁人去了,并没有往她已经死去这个方向思考。   蒿叶和葵因此改变了主意。   她们想要留在这座庵庙里,和女尼们一起照顾那些孤儿,起码也等孩子们长大成人再离开。庙里的女尼虽然也有年纪大的,但其实都是些没什么见识,无依无靠的女子,以前全靠妙心是位不为人知的诅咒师才好好保存下了这座庵庙。   一旦没了庇护,她们的未来显然会变得极为艰难。   这也许并不是坏事。   京都的阴阳寮虽然对葵来说会是个勉强能够依靠的地方,但那儿的人情世故过于复杂,并不合适性格天真烂漫的巫女。而药师蒿叶只是一介与咒术无关的普通人,有时候即便葵受到了苛待,她多半也帮不上忙,甚至可能都不会知晓发生了什么。   “这个不是早就说好了吗?”阿葵笑着说道。   “不去了?”   巫女点点头。   “这里挺好的,旁边就是镇子,寺庙又在山上,没有闲人会来,平时练习咒术也不算麻烦,而且附近的人们也很信服阿蒿的医术。”   “阴阳寮应该还会再来找你吧,没问题吗?”京都的疫情听说也缓解了一些,显然,巫女的血派上了很大的用处。   “现在只要放血就可以,比以前好很多啦,实在不行,让他们再抓个疫鬼过来。”阿葵这样笑嘻嘻地说道,“战斗可不是我的长处呀。”   “没错,要记住是他们在求你,不是你在逼迫他们喝自己的血。”少年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姿态适当放高一点反而更好。”   既然不必再护送两个少女前往京都,诅咒师和少年的路线便又重新更改了一番,直接向着距离最近的海边城镇出发。   下一处记载的地点,是座极为偏僻的海岛,因为有龙神白的缘故,他们得以免于雇佣船只,但路途过于遥远,直接乘坐龙神飞过去的话,可能需要好几天。在龙背上度过一整天的滋味无论是夏油杰还是五条都没有回味的想法,所以两人选择先慢慢走到海港,再坐着龙出海。   反正都拖延了一年多,也不差这点时间。   自从得到龙神之后,两人纯靠步行赶路的时间就变得非常稀少了,哪怕是之前和药师们的队伍共同行动的时候,也大多都坐着马车,因此五条久违地感受到了些许旅行的乐趣。   因为是出远门,如今已经不能算是小孩子的少年就换上了便于行动的袴裤,但赶路的时候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悠哉模样,好似不过是出门散心。法师依然背着行李,但光凭他醒目的身高和显眼的黑袍,就足够让路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以前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就经常叫沿途的旅客盯着看个没完,而随着少年的年岁渐长,留长的头发和更鲜明出色的容貌,驻足围观的人数始终只增不减。   烦不胜烦的两人干脆专挑没人的小路行走。   小路上虽然不至于被人围观,但难免就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麻烦,比如此刻道路中央那团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   五条很有兴致地绕着转了一圈,从毛皮的起伏确定对方是睡着了,他凑过去嗅嗅,还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和果木香气。   “喂,狐狸,快来看,是你醉倒在路边的同类哦!”少年兴高采烈地说道。   “……”诅咒师很想辩解自己是人,不过自从五条知道他们未来的关系之后,就跟他解释过这个有趣误会,六眼当然能看出夏油杰的物种,自然也能看出当初的狐耳和尾巴都是源于术式的玩笑,但谁让某人不肯说名字呢?   所以少年一开始就只是故意那么叫的而已。   “当没看到就行。”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正常人也不该看到它,反正又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放着不管也没事。”会在无人的荒郊野外醉倒,显然只是无害的小妖精罢了。   “唉,但是偷喝酒的狐狸很少见嘛……”五条说着,用脚尖轻轻踩了踩那团软绵绵的东西。   “唧!好痛!谁踩我!”躺倒在路边的醉鬼狐狸叫了起来。   竟然还会说话。   这下诅咒师也饶有兴趣地走上前,打量起地上瘫成一片的胖狐狸。   干了坏事的少年一点不心虚,甚至笑嘻嘻地蹲下身,“啊,原来地上有人吗?真是抱歉啊,我眼睛不太好,所以踩到你了。”   由于蒙着布条,他装起瞎子的架势自然极了。   醉眼朦胧的狐狸只看到了靠近自己的那张漂亮到雌雄莫辨的面孔,完全没注意到对方身后那片黑影的小妖怪立刻放轻了音调,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个,看不见的话也不能怪你……道,道歉的话就原谅了!”   “唉?要怎么道歉呀?说对不起就好了吗?”看着狐狸一脸羞羞答答的样子,为了不爆笑出声,五条忍耐得十分辛苦。   “抱,抱一下……那个,摸摸……头发!”它大概是很想说摸摸毛,但显然,人类不会有毛,只得艰难地换成了头发。   并不讨厌动物的少年从善如流地将它从地上抱起来,搭在肩头把那身绒毛愉快地摸了个够,其实光看他的动作,就能明白自己早就已经露陷,可惜醉鬼狐狸并没有那份理智。   “这样就可以了吗?”五条的问话声里全是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嗯,那个……能,能亲一下就最好了!”   被摸得尾巴乱甩的醉狐,得寸进尺地说道。   然后它就被一把抓住脖子上的那块肉,直接提上了半空。   “悟,午餐想吃什么?”诅咒师淡淡地问道,“肉应该是很够的,喝了这么多酒的话,连腌制的步骤都可以省略了呢。”   再也忍不下去的少年,非常大声地爆笑了出来,只留下终于清醒过来的狐妖,在诅咒师的手掌上瑟瑟发抖。   “哎呀,狐狸,你真的应该跟它学学哦?连路边的醉鬼都比你大胆耶!”   “……别闹,悟。”   “噗嗤,那可不行,我已经答应了要道歉的……嗯,所以我现在必须亲一下狐狸才行~那么,我要亲哪只狐狸呢?”   诅咒师一言难尽地望向少年,但五条只是笑嘻嘻地比划着他和手上的那只狐妖。   于是,刚才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用什么样的障眼法,才能让自己从一个法师手上脱身的小狐妖,目瞪口呆地看到高大的黑衣僧人头顶冒出了跟它相差无几的耳朵。   不,毛色上比它漂亮得多,僧袍下面露出的狐尾也十分豪华的样子。   看着银发的美少年窃笑着亲了一下俯下身来的,僧人的脸颊,瞬间失恋的小狐狸咽呜了一声,从顺势松开了指头的大前辈(???)手上窜下来,嘤嘤嘤地钻进树林里跑远了。   “欺负小妖怪就这么有趣吗?”   “非常好玩哦!跟糊弄傻瓜们一样好玩!”虽然隔着布条,但诅咒师依然能想象出五条睁大了眼睛,一双六眼亮闪闪地,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坏心眼的摸样。   夏油杰顿时就懂了为何当年跟京都校比试的时候,御三家的同辈们明知道打不过,依然会同仇敌忾非常默契地全数攻击五条的理由。   这仇恨值拉得也太稳了。   -------------------- 第41章 三十七   海对咒术师们而言并不陌生,作为一个岛国,这个国家的城市与海的距离总是十分暧昧,即便是远在内陆的地方,稍稍登高一些,便能看到地平线尽头,那隐约可见的绀青之色。   最先感受到的,是裹挟在海风中的浓厚咸味。   接着,耳畔开始听到若有若无的浪潮之声。   最后,跨过脚下的山峰,就能看到囊括了整个世界的青碧天空,以及倒映着天空,几乎无法分别出界限的宽广海洋。   本该如此。   少年稍稍扯开一些布条,无奈地看着笼罩了整个天地的灰白浓雾,再度叹了口气。   “……感觉一整天都没法散掉的样子。”   “这个季节,海边大雾也很常见。”诅咒师倒是不以为意,古代的旅行时常会碰上意外,两三年下来,他对此已经十分习惯,天气不好而造成的延误实在过于普通,导致他根本生不出什么感想来。   大雾天显然不合适出海,即便他们能飞上天也不行,毕竟寻找岛屿仍然得依靠眼力,虽然他的六眼不受雾气的影响,但六眼的视界只比普通的眼睛略微大一些罢了,距离太远少年一样会看不清,而且高空的水雾比地上更讨厌,五条拒绝在天上被湿漉漉地冻个半死。   无论在什么年代,晴朗的天气对远行都十分重要。   沿着脚下的道路慢慢前进,浓雾深处开始渐渐显出些许深色的轮廓,依稀能看到高耸的城楼,在风中摇晃的灯笼的火光,以及悠远的钟声。   遇到浓雾的时候,海边的富庶城镇会用钟声来为民众们报时。   听完六声钟响,少年耸耸肩,“都已经午时了吗?难怪肚子饿了。”   “垫肚子的点心还有一点。”身后的诅咒师这样说道,“吃完再买,这座城很繁华,商铺里的东西应该会很多,反正都已经决定要留宿了,再借个厨房也没什么关系。”   “算了,反正马上就要进城,直接找家料亭吃饭吧,海边起码有鱼嘛。”   徒步旅行了好几天,少年已经吃够了各种山林里的野味,开始怀念起清淡鲜美的诸多海产。不过入城的人比他们预料中更多一些,明明是大雾天气,但城门口依然聚集了很多等候入城的平民。幸而队伍推进的还算快捷,没有等候太久就轮到了诅咒师和少年。   因为两人的样貌过于醒目,无论是身高比穿着盔甲的士兵都高出一个头的黑衣云游僧,还是一头白发,脸庞比少女更秀丽的蒙眼少年,都让周围的村民和小商贩小声议论了好一阵。但这也有些好处,起码守门的士兵随便一看就挥手放行,他们的外形和墙上通缉令里的逃犯们没有任何共同点,根本没有详查的必要。   之前少年格外在意背上通缉令一事,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没有城门的小镇上最多是被店家认出来,不敢卖东西给你,到了大城,很可能连门都进不去,就算能够趁着晚上翻墙,也有可能被认出来之后遭遇全城追捕,总之,会有非常麻烦的后果。   虽然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大雾里,但随处可见的,高高挂起的澄黄灯火点亮了一片灰白的湿冷世界,街道上小商贩的吆喝声,行人们的各色衣衫和沸腾的人声,让少年感受到了久违的热闹与勃勃生气。   “人意外地很多呢。”五条稍稍感概了一句,接着就像是回想起什么那样,伸手抓住了诅咒师的衣袖,笑嘻嘻地说道,“哎呀,差点忘记了,得让你牵着我走才行。”   其实就算直接那么走过去,人们会留意的也只有那张面孔,未必来得及想起他应该看不见的事实。但咒灵操使已经懒得为少年的诸多行为叹气,甚至主动伸出手去,抓住了五条衣袖下的手掌。   被隐藏在布条下的眼瞳惊讶地睁大了片刻。   仿佛他的眼睛也能看穿衣物那样,诅咒师小声地开口辩解,“……猴子太多了。”说完这个,他就继续闭上了嘴巴,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带着少年慢慢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寻找到一家小巷深处的安静料亭,进去点了饭菜,坐下休息。   五条全程没有任何动作,极为乖巧地任由咒灵操使牵着自己前进,甚至都没有多说一句打趣的话语。但对他再熟悉不过的夏油杰,始终能感受到后背上那束来自某人的灼灼目光。   迟到的午餐还算令人满意,新鲜的烤鱼和昆布熬煮的味噌汤很好地抚慰了诅咒师和少年饥饿的肠胃,口感干涩的糙米团子在热汤和油脂的衬托下,也变得美味起来。   反正下午也没有什么事情做,饱餐了一顿的两人本想在料亭休息一阵,等被浓雾沾湿的衣衫变干了再外出寻找休息的宿屋,但平静的街道上突然响起的铛铛声很快打破了平静。店里的客人们纷纷为那声音交头接耳起来,但老板和伙计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马上,一个穿着伴缠的鳶工便跨进料亭的大门,“不是大火,只是对街的灯笼柱烧起来了。让客人们别跑过去碍事。”说完这些,他便又匆匆跑了去出,多半是去通知其他的店铺。   知道了不过是件小小的意外后,老板和伙计们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起来,而客人们也继续平静的用餐,只有少数吃完了饭的,好奇地拉着友人走出门去看看热闹。   诅咒师对普通人的事务并不感兴趣,但少年稍稍扯了几下衣袖之后,僧人也只好皱着眉头牵起五条的手,带着他慢慢穿过聚集起来的人群,在远处看了一眼街道上正熟练地用长竹竿和铁钩割断燃烧的灯笼,好叫它们落到地上,再盖上沙子扑灭的鳶工们。   有几个甚至灵巧地爬上了屋顶,用水桶将附近的茅草屋顶努力浇湿,免得让火源扩散。   “古代的消防队真不容易呢。”少年轻轻拉开布条,盯住半空中一片飘飘然飞开的纸片,它燃烧得并不明显,只在边缘有着淡淡的暗红色,所以鳶工们没有注意到它。   无声无息地,纸片突兀地消失在了半空,但人们都在关注燃烧的灯笼,谁也没有注意它。   黑衣的僧人淡淡看了少年一眼,伸手替他将松散的布条重新绑好。   “总觉得今天的狐狸格外体贴。”五条轻笑着说道,“但又没发生什么好事,难道是我不知道的节日之类的?”   “……马上是大雪的日子了。”诅咒师这样说道。   “嗯?节分吗?这种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吧……”少年本想这样说,但他随即想起来,自己的生日似乎就是在大雪的那几天,此时的日本使用的仍是来自海对岸的宣明历,日期和未来世界通用的新历有一定的差异,日期上的对照是需要推算的。   去年的冬天他主要忙着养病,后来又专注在治疫上,日子过得飞快,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春天,完全忘记了生日的事情。   而更早之前,诅咒师对他隐瞒颇多,光是取得信任就花费了不少时间,也不好轻易表示两人熟识到了连生日这种日子都能牢记的程度。   没有举办过生日会的时间,竟然快要满四年了,若是让五条家的人们听到一定会十分惊讶吧?但少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甚至一次也没有怀念过。无非是举办一场小小的宴会,邀请一些压根不想见到的人,和他们陆续说话,收到一些根本不会打开的礼物。   五条只觉得麻烦,还不如老妈亲手给他做的奶油蛋糕有价值。   啊,这么说起来,就稍稍有点想念了。   好歹是缺席了四年的鲜奶油。   蛋糕的话,某只狐狸很努力地做出了替代品,虽然口感欠佳味道一般,不过能在古代做出来也算非常厉害了。   “要做蛋糕吗?”少年语调轻快地说道,“还是就简单庆贺一下?”毕竟一旦找到了海岛,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能回到现代,去蛋糕店购买显然更加方便。   整理完布带的手指从五条的脸颊上轻轻拂过,将沾染了水雾的,有些散乱的发丝仔细塞回耳后,诅咒师仔细打量了一番他面前的,即便是以往的自己也不曾见过的,五条悟年少稚嫩的身姿。   脸上带着笑意,姿态闲适地任由他观看的银发少年,让夏油杰不由得生出了一份身在梦中的恍惚感。 “雾会持续好几天。”他忍不住这样说道,“……就在城里多停留一阵子吧。”   “好啊。”六眼的咒术师不以为意地点了头,“靠脚走了快半个月,我也有点累了,好好休息几天再出发吧,反正海岛又不会跑掉。”   “说起来,城里有没有荞麦面卖呢?”少年哼着还算喜欢的游戏里的BGM的曲调,这样问道,“算了,实在没有的话,就自己做吧。”   “……现在是冬天。”诅咒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呀,想吃的话,跟季节可没有什么关系哦?顺便,蛋糕的材料不要再用鸟蛋了……鸡蛋应该还是有的吧?”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将那条仍在忙着收拾善后的纷乱街道抛在身后,慢慢向售卖商品的大街走去,直到有什么人将视线落在两人身上为止。   少年和诅咒师不约而同地看了回去。   重重叠叠的人群阻碍了咒灵操使的视线,他轻轻向少年偏了偏头。   “诅咒吗?”   “不,只是个女人,似乎是刚才看到我用术式了。”少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啊,跑掉了,胆子真小呢。”   “那才是猴子们的正常反应。”夏油杰轻笑了一声,“非传承的术师并没有这么常见。”   “……之前我一直以为诅咒师到处都是哦?毕竟每个月都能碰上。”   “这种误解还算了吧。”咒灵操使苦笑着说道。   虽然,咒术师到处都是的世界,他其实还挺想看到的。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给两人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家位置还算僻静的宿屋,定了房间之后就放下行李,在里面休息起来。   盖在头顶的外衣被雾气打湿,变得沉重而冰冷,但阿七仍得好好披着它,避免露出自己的面孔来。她将怀里用油纸包裹的书卷再度整理了一番,继续匆忙地向着城主的府邸跑去。方才路上偶遇的火灾已经耽搁了少女不少时间,若不能在申时之前回去,哪怕今天是她的休日,女官也要责备她的散漫。   阿七是城主府邸中的一名侍女,侍奉着这座城的公主,或者说,公主之一吧。毕竟城主并不止一位女儿,不过其他娘家有权有势的公主都已经找了好人家,纷纷出嫁,唯有母亲不过是个武士家女儿的小公主至今还没有着落。   但她并不愁嫁,因为这位公主的美貌堪称远近驰名,不止一位大名向她送来过礼物,而城主也正打算从这些人里挑选出公主的丈夫。   最迟到明年的春天,大概就能决定了。   到时候,阿七必定也会和公主一起,离开这座如同故乡一样的城,去往遥远的彼方。   总算在府邸大门落锁之前成功跨入门槛的少女,转身回望背后的繁华街道,浓雾中的行人们如潮水一般来来往往,陆续点亮的灯盏放出朦胧昏黄的光芒,在灰白色的雾气里照出诸多屋檐和楼坊的剪影。   那个人就在其中。   少女心想,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只需花费短短的半个早上,这座城并没有多么宽广,但为何她再也没有与对方相遇呢?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在寻找了。   不过,虽然方才的火灾之中也没有找到人,但偶然看到的黑衣僧人和少年却十分奇妙……阿七注意到了那张消失在半空的灯笼纸。   到底是如何才能做到那样的事情?莫非是具备法力的修验者吗?真是不可思议啊。   思考着许多毫不相关的事情,年轻的侍女缓缓走入宅邸深处,盖在头顶的外裳也终于被取下,露出少女还算秀气,但在侧脸却十分明显的烧伤痕迹来。   “喂,阿七,怎么才回来,公主都在找你了。”路过的仆妇冲她喊了一声。   “啊,是!这就去!”侍女收拢了湿透的外裳,脚步轻巧地跳上了回廊。   “不要在回廊上跑,又想被骂吗?”   “知道了!”   她那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的纸门之后。   -------------------- 第42章 三十八   越过了数道回廊,和不止一位正在忙碌的侍女擦身而过,阿七总算平稳地到达了公主闺房的门前,小心地让气息平稳下来,整理一番衣衫和有些散乱的发丝,年轻的侍女这才跪在纸门前,姿态端庄地推开了它。   “……公主,我回来了。”   “哎呀,阿七!”正在由侍女为其梳妆的妙龄少女惊喜地转过身来,“买到了吗?”   “是的!幸不辱命。”阿七将怀中的油纸包拿了出来,这下不止是公主,连其他方才还皱着眉的侍女们也重新露出了笑脸。   称它为书卷大概算是种僭越,因为油纸包中的,不过是本数十张纸质糟糕的画片简陋地用线绳钉起来的画册罢了。也不是什么美妙的名作,而是市井小民们用来打发时间的浮世绘图,袒露身体的女人,言行放浪的武士,并不存在世间的鬼神,诸多难登大雅之堂的事物尽在其中。有些当下时兴的歌舞伎戏,也时常会被贫穷的浮世绘画师画成小册售卖,在民间十分受欢迎。   阿七买回来的并非常见的舞女阿国浮世绘图,而是更少见的,绘制着尽是美貌少年装扮女形的若众歌舞伎的浮世绘。   男人喜欢美女,女人热爱俊男,追逐美丽之人是人的天性,这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   侍女们很快和公主一起笑嘻嘻地欣赏起画册中的美少年来,再没什么人去计较阿七的晚归,甚至有几个选中了图册里喜欢的画片,央求着阿七帮她重绘一张。   作为地位最低的侍女,阿七当然只能点头,不过她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抵触。   公主的侍女其实是个很受欢迎的工作,本来像她这样破相的女孩本来是没有机会竞争的,但是,阿七有一个其他侍女不具备的长处——她识字,不仅识字,还能够书写和绘画,画画的技艺甚至能和热门的浮世绘画师一较长短。   因为她早年去世的父亲,便是一位有名的浮世绘画师,从小耳濡目染的女儿便也学会了文字和绘画,只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也没有剧团会找她画画,这份技艺最终便只能当做爱好深藏了起来。   公主当然也是识字的,毕竟公家的女子不擅长和歌可是会被笑话的,但因为平日不怎么勤快习字的缘故,她的书写有些糟糕,因此给诸位追求者回信的时候,时常要依赖笔画优美阿七代为书写。若是遇到根本不感兴趣的追求者,那更是连回信的和歌都会一并交给阿七。   擅长笔墨的侍女对一位公主而言可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毕竟只有记载在纸面上的文字和言语是外界了解公主的唯一方式,精通和歌的贵族女子,即便容貌欠佳也能成功营造出一位美女。虽然天生美貌的金盏公主并没有这份需要,但一位不识风雅的女子即便容貌出色,也难以长久赢得丈夫的宠爱,所以她对阿七还是十分看重的。   少女也为自己的长处自豪,她甚至还喜欢着这份并无大用的爱好。   夜间,公主入睡之后,侍女们也纷纷去休息,晚归的阿七日常负责守夜这份既辛苦又没什么油水的活,但她并不介意,甚至很高兴能就着屋内的夜灯绘制买回来的画片。对面容有损的阿七来说,白日里去和其他人交往的工作才叫她更加疲惫,因为人们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在她一侧的脸颊上打转。   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大家都闭上了眼睛的时刻,她才能获得片刻的自由。   没有人看她,没有人会对她出路饱含深意的笑容,而在那盏小小的,澄黄而温暖的孤灯之下,由图画和文字构筑的华丽世界等待着阿七。   白日里不过是个小小侍女的她,在夜晚便可成神。   从她的笔尖之下诞生了各色的美人,无数高大英俊的武士,华丽的城池与丰饶的大地,军队的旗帜在山头飘荡。呼吸成风,墨滴成浪,神山富士和辽阔无垠的大海,海浪中小小的渔船与天空飞翔的龙神。平淡无奇的纸面,轻易地造出了一片远比被重重纸门和屏风拱卫起来的狭小房间广阔得多的天地。   画完了前辈们想要的画片,阿七迟疑着,在最后的一张白纸上绘出了正在熊熊燃烧的屋舍,和在屋舍边被火焰惊吓到的纤弱少女,厚厚地外裳笼罩着她,但仍露出了那张略带缺憾的面孔。   而一位穿着伴缠衣服的高大青年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   那是唯一一个,在看到她的脸孔之后,依然能对她温柔微笑的年轻人,明明是夜晚,万物朦胧的时刻,但对方的眼瞳在火焰的照耀下宛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漆黑的头发被映照成了华丽的金红色,连那身陈旧的伴缠衣服,看上去都像铠甲般的英武。   然而,他们不过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罢了,侍女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但阿七仍然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这个陌生的青年,哪怕他只是个地位很低的鳶工,每日的工钱还不够买下几张她随手写画的纸张。   如果能够再见面就好了,然后,就去问一问对方的名字吧。   接着,也许便能在休日的时候相约于月下的街头,漫步在灯火阑珊的小路上。   他会不会再对自己笑呢?那只粗糙的手掌是否依然那么暖和,能够驱散自己肩头常年凝固的,来自夜晚的清冷寒气?   阿七不知道自己所祈愿的一切是否会成真,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只会坐在书案前傻笑空想的话,多半就不会发生任何事。   因此,年轻的侍女开始频繁地从府邸外出,即便这是她从前最为讨厌的事情。   但她只敢在偏僻的小路上盖着外裳安静地行走,去询问陌生的行人显然是件不可能的任务,更别说阿七对心上人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根本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问。   她最初试着在鳶工们的驻地外停留,虽然费力张望,但来往的都是些面目黧黑,声音粗鄙的男人,甚至好几次差点冲撞到她,试图掀起阿七的外衣看看到底是谁的女人。被惊吓了的侍女因此不敢再靠近那些驻地,她能够寻觅的场所更加狭小了,最终,少女在一处失火的屋舍外看到了忙碌的鳶工们。   奔跑呼喊着的男人们完全变了个样子,不再嬉笑怒骂着调戏女人,踹倒瘦弱的路人,而是训练有序地传递水桶,挥舞竹竿和磨亮的铁钩,将熊熊燃烧的屋顶勾下,免得过于旺盛的火焰被风吹向隔壁尚未着火的建筑。   湿淋淋的布料包裹在健壮的身躯上,勇武的男人跨过火焰,从里面救出屋主的财物,或者深陷在火焰中的孩童与老人,偶尔也有不幸未能逃出屋内的女子。   和那些腰间佩剑,总是面目森冷的看着平民们的武士相比,这些不惧火焰的鳶工们是多么的夺人心目啊。   一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也是其中一员,侍女便看得更加入迷了。   阿七站在许多围观的人们中间,就那样痴痴地驻足观赏了许久,许久,直到火焰熄灭,漆黑屋梁上的最后一道硝烟也在水和沙的交织下被掩盖为止。   这才发现夜幕已经低垂的阿七,不得不迈动僵硬的小腿,拼命跑回府邸。   那次她被骂得很惨,不过侍女并没有因此吸取教训。她找到了新的爱好,除开在夜晚的灯下书写和绘画之外,阿七渐渐着迷于围观火灾。   只要是外出的日子,她走在路上的时候,总会热烈地期盼着耳边能响起动听的铛铛声。侍女当然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能见得了人的嗜好,因此从不向任何人提起。   不过,阿七毕竟是个居住在深宅内院的侍女,每月能够外出的日子也是有数的,想要在那样的时刻刚好遇到火灾,其实并不容易,因此哪怕过了两三年,她见过的火情也能用一只手数过来。这还是因为海边的城镇风大,灯笼总会被风吹坏,经常出现火灾的缘故。   对此,除开感到遗憾之外,阿七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光明正大地白日外出,便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休日之后的第二天,雾气依然笼罩着城镇,是与以往沉闷的日子别无二致的日常。内宅女眷们的娱乐很少,更换漂亮的衣衫,吟哦美妙的和歌,欣赏院落里盛开的花,雨水从瓦片上滴落的景致,和侍女们唠叨府邸里的诸多琐事,打听一些街上的传闻,看看外面买回来的画片,便已经是她们能够得到的全部了。   负责守夜的阿七早上能够回房间小睡一会儿,中午之后才是正是开始当值的时间。   不过等她来到闺房,昨日还因为雾气弥漫,无法到外廊上欣赏花园景色的公主一扫沉闷之色,那张天人般的面孔喜意盈盈地看着大家。   “发生了什么好事?”阿七忍不住笑着问道。   “你看!”金盏公主文雅地举起被宽大的衣袖遮蔽的纤细手掌,那双雪白柔软,仿佛用栀子花做成的,偶人一样漂亮的手掌中,栖息着一只毛色艳丽的翠色雀鸟,只在细小如墨豆的眼眶周围有一圈雪白的绒毛。   “哎呀!是相思鸟!”阿七小声惊呼。   雀鸟的脚掌上绑缚着漂亮的丝缎,另一头牵在公主的手指上,这样,它便无法轻易飞走,只得任由少女用手随意把玩。   “是山木大人送来的!因为这几日雾气很大,怕公主觉得无聊,便亲手去捉了一只相思鸟来给公主解闷!”   “真是的,多么淘气的人啊!他都是一位武士了,不再是能和我在廊下玩球的年纪了啊!”金盏公主无奈地叹气,虽然这样说,但谁都能看出她从眉眼之间溢出的欢喜与情意。   武士山木也是城主的家臣之一,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若不是他始终没能成功建立让城主刮目相看的功业,公主肯定早早就出嫁了,也不至于拖延到快十六七岁。   可惜如今并没有什么战事,这座海边的大城和周围的大名们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彼此的家族全都血脉相连,时常会将出色的孩子送来当养子,或者将女儿远嫁过去,代代如此相交,很少有什么矛盾需要付诸于武力的。   因此金盏与山木注定有缘无分,即便如此,在出嫁之前,这份无缘的恋情也是她仅有的珍贵宝物,侍女们全都暗中支持着公主,将两人交往的事实隐瞒了下来。   阿七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不如说,正是由于见证了公主和武士之间多年缠绵的美好恋情,侍女才对所谓的情爱抱有了向往。   她原本是厌恶旁人的性格,会看着她的脸说闲话的女孩和妇人们固然可恶,但她们也只是说说罢了,跟那些时常用更下流的眼神凝视自己,甚至偶尔过来动手动脚的男仆们相比,女性怎么都更可亲一些,因此以前的阿七对男子是毫无兴趣的。   直到她见到公主收到山木的和歌之后,所展露出的,无比美丽的笑颜为止。   那是哪怕大名们送来了无数珍贵的礼物,华美的布料和闪闪发光的宝石在房间里堆成了小山,都依然面色郁郁的公主,唯一会露出笑容的时刻。   情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吗?阿七好奇地想着。   山木是个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武士,每日埋头习武,几乎从不涉足男人们常去的花街柳巷,也没有特别钟爱的女子,偶尔还经常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叫他的仆从一通好找。周围的同僚们都说他是个怪人,只有公主的侍女们知道,他时常消失是因为躲到了树顶,为了在繁茂的枝叶之间,和楼阁上佯装赏景抚琴的公主遥遥相望罢了。   系在新鲜花枝上的和歌每到恰当的时节便会被悄悄放在露台上,时常也会有新奇有趣的礼物一同放置在旁边。   大多不是些贵重的物品,像是初夏的第一盆朝颜,雕琢成公主名字摸样的精致发钗,或者像这次那样,活捉的小鸟之类的礼物。但它们全都是山木亲手种植,或者亲手雕刻和捕捉的,明明是个武士,却愿意像个匠人那样为公主学着种植花木,雕琢发钗,甚至去山林中捕捉鸟儿。   城主身边的武士们,大多自持身份,不要说是为公主做这些事情,哪怕是叫他们自己倒个酒,有些人都要为此发脾气。   因此山木对公主的情意实在是再真切也没有了,连最铁石心肠的女官长都为此动容,假装自己从未见过露台上的那些小小花枝和绑缚其上的书信。   阿七也同样为这份恋情打动,经常给公主绘制一些如鹊桥相会,辉夜从月中落回地上等等,诸如此类的,原本断绝的恋情能够重续的浮世绘,结果不止是公主,连侍女们都对她的画作如痴如醉,也没什么人计较她经常外出的事情了,甚至还会看在画作的份上,将自己的休日轮换给阿七,让她能够多出门采风几日。   采风之说当然只是托词。   年轻的侍女画师不过是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漫步,等待着象征火灾的铜锣响起的时刻,好去那里寻找自己的心上人罢了。   -------------------- 第43章 三十九   年轻侍女艰难地迈出细碎的脚步,冬日的厚重衣衫重重包裹着身体,虽然带来了温暖,却也叫人难以行动自如。   她抬头张望天空,远处的浓雾里隐约能见到跳动的金红色,那份充满生气的跃动感,阿七是不会认错的。即便没有听到铜锣声,即便因为浓雾而无法看到升起的黑烟,侍女也能确信,那不会是染了色的灯笼。   只有火焰正自由地肆虐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叫人炫目的赤金色。   可惜,和能够容纳天空的眼睛相比,人的双脚却是如此迟缓无能的存在。   当阿七好不容易赶到现场的时候,一切早已结束,没了热闹可看的人群正三三两两的散去,不再那么紧张的鳶工们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有的还在收拾火场的残骸,领头人则正跟屋子的主人索要工钱。   侍女先是草草扫视了一遍那些男人们被烟雾熏黑的面孔,确定自己想要寻找的人并不在其中,再看看漆黑的屋梁上飘起的,最后一道烟尘,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正当她扫兴地打算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询问的话语声。   “……是阿七吗?”   侍女不由得转过头去。   身后站着一位中年的妇人,面容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更不记得到底在何处见过。   “那个……”在街上遇到熟人却不打招呼,算是相当失礼的举动,可阿七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哎呀,你肯定已经不记得我啦!”妇人似乎并没有介意,笑着这样说道,“毕竟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咦?”侍女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七岁,还是八岁?被城主家收留之前,你就是在我们这些邻居家里轮流住的……唉,若不是那场火灾,想必你还好好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呢。”   对小时候的事情,阿七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了,但父亲是个有名的画师的事情,她还是记得的。也正因为如此,父母去世之后,她才能被惋惜画师之死的城主收留,虽然做的是仆人的工作,也比流落在外独自求生要好很多,因此阿七还是十分感激城主和公主的。   “当初小小的你也长成姑娘啦……”,妇人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外裳下少女的侧脸之后就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唉呀,真是的,我在这站着干什么,都忘记你最讨厌火了……我们去另一头说话吧。”   阿七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讨厌火吗?”   “当然了,”妇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略过少女的侧脸,“从你家烧没了的那天开始,你就十分怕火,连晚上点个照亮的油灯都要哭着躲起来,说什么火焰里的妖怪要来抓你……”但当她看到阿七茫然的表情的时候,想起方才少女站在火场边若无其事地寻觅着什么的模样,便感概地笑了笑,“小孩子被吓到了,说些胡话也是常事,现在的阿七已经完全不怕了吧。”   “是的,甚至都不记得有那样怕过。”侍女苦笑起来,“要看着烛火和炉子的人,怎么能怕火呢。”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去厨房帮忙烧火和做饭更是常事,所谓的服侍人,都是如此,哪里会有挑选工作的余地。   两人又稍稍聊了几句,还忙着回家做饭的妇人便和阿七告别了。   再度回转到失火的地方,已经连鳶工们都散去了,只剩下受灾的屋主和家人们一边抽噎着,一边精疲力竭地收拾屋舍的残骸。   这样的场景不存在任何动人的部分,只能叫人悲伤和哀叹。   阿七轻轻叹了口气,将怀里的钱拿出一点来,用随身的和纸包成小包,塞给正要从自己脚边拾起烧毁的木偶的小姑娘。   等那孩子不知所措地跑向了父母,没打算和他们深交的侍女便转身离开,她并不值得这份感谢。一个期待着火焰燃起的人,当她的愿望实现,就意味着有什么人正遭受不幸,起码阿七觉得,区区一点钱财是无法偿还自己的罪过的。   不知道是因为遭遇了残余的烟气,还是因为那家人的遭遇而联想到了自己,眼睛渐渐酸涩起来,阿七轻轻放低了遮挡容貌的外裳,不让路人看到脸颊边滑下的泪水。   真是奇怪,明明连家人的面孔都已经无法回忆,也并不觉得悲伤,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哭泣呢?   将自己隔绝在一片昏暗中,匆匆行走的侍女没能注意到前方的人影,无意中擦撞了行人。   “抱,抱歉,并不是有意……”阿七慌张地说道,有些紧张地抓着布料,生怕对方因为生气而蛮横地掀开衣物。   “没关系,很轻哦?一点也不痛啦。”少年人的声音从布料之外传来,轻盈又柔软的语调,给人的感觉十分无害。   阿七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抬起布料的边缘,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出乎意料地美貌面孔,若不是缠绕在眼部的布条稍稍破坏了这份完美的话,侍女说不定会站在原地沉醉于少年的无暇之貌里,连话都忘记回。   哪怕是金盏公主那天人般的美貌,在这个少年面前,也变得略逊一筹了。   “啊……你,你是……”阿七以为自己会张口结舌,就像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时候那样,为对方仿佛不属于人间的美丽而震慑,但舌头却擅自吐出了让她无法理解的言语。   “嗯?啊,是你啊,上次火场边上的人。”少年拍了拍手,一副想起来了的样子。   侍女这才发现他耳畔的碎发就像兔子的绒毛那样,是柔软蓬松的雪白,似乎是长度不够的缘故,只在后面扎了个短短的小髻。   因为这罕见的发色,阿七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少年有些眼熟。前天的火场边,她所见到的黑衣僧侣身旁,就跟着一位白发的侍童。   面对一个年幼的孩子,尤其还是一个双目不便的盲童,侍女立刻就不再紧张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是和法师大人走散了吗?”   “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光在宿屋门口走几步的话,路还是能够记住的。”少年这样回答,然后突兀地伸出手来,用食指抹过阿七的眼角,“需要借你帕子吗?”   虽然他并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流泪,但侍女还是感到了窘迫,幸而这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只是风吹到了眼睛而已。”   “这样啊。”少年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然后说出了意味不明的话语,“看来你确实看不见,真有趣,为什么总能'恰好'地注意到不该注意的东西呢,这也算是一种资质?”   他的话语似乎并不是说给阿七听的,但声音却丝毫没有放轻,一副完全不在乎自己擅自评论的人正在眼前的样子。   “你,你在说些什么……”无法理解少年话语的阿七陷入了茫然之中。   “嗯?和你没关系的东西啦,麻烦的玩意我已经捉掉了,所以你可以走啦,不过……”他这样说道,“有些东西,不要再继续看下去比较好哦?火可是比镜子,比水面都更麻烦的存在呢,因为摇曳不定,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正从另一头望过来,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一不小心对上眼的话,会很麻烦的,起码你自己肯定搞不定。”   “你,你这孩子,我只是好心跟你搭话而已,为什么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话!”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一语道破,阿七完全无从弄懂对方到底是如何知悉的,狼狈地高声叫骂了一句后,便紧紧抓着外裳,慌不择路地逃开,甚至一路跑过了好几条街,直到看见了城主府邸的雪白院墙才喘着气停下脚步。   第一次在外面大着胆子掀开外裳回头张望,反复看了好几回,确定那个怪异的少年没有追上来,阿七才终于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到底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在期待火灾呢?虽然修行人确实都古古怪怪的,有着这样那样的忌讳,但如此异样的侍童,侍女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没有了散步的心情,干脆决定提前回去的阿七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那少年应该是看不见的。   当日她只是远远地望了那个僧人和侍童一眼,根本没有搭过话,哪怕是双目完好的寻常人,也未必能记得一个远处匆匆路过的女子,可他却既能轻易地从人群中辨认出阿七,又能察觉到自己眼角的泪滴。   侍女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遇到的,到底是真正的人类少年,还是某个徒具人形的存在。   虽然只说了几句话,相处的时间甚至都不到半炷香,但仔细回想之后却处处叫人脊背发寒。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被人道破了隐秘的畏惧,阿七忍不住一直想着陌生少年的事情,那张美丽到连神佛也要睁眼窥看的面孔,以及莫名其妙的句句怪话。   不要再继续看了。   因为火焰是比镜子,比水面都更麻烦的东西,摇曳不定,过于暧昧。   阿七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烛火,虽然偶尔会跳跃一下,但大部分的时候,油灯的火光是平稳而安定的。   澄净的昏黄温暖而祥和。   应当只是危言耸听吧,侍女想到,很多修验者都喜欢把一点小事说成不详的征兆,好让主人家愿意付钱请他们来驱邪,但若是真有妖魔或者鬼怪在某处闹事的消息,到处都是的修验者们却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个干净,哪里也找不来有胆量去驱除的人。   她这么想着,干脆支起手臂,盯着烛火看了半个时辰。   自然,无事发生,除了眼睛看得一片昏花,仿佛到处都有蛾子乱飞似的。   盯着发亮的东西久了就会如此。   阿七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关于少年的事情,开始专注于要代替公主回复的书信。但她还是频繁地走神,导致写坏画坏了好几张上好的和纸,虽然金盏公主不会为这点小事责怪她,侍女仍决定明天再出去一次,买一些好纸回来补上。   不过第二日中午起来吃饭的时候,平日要好的侍女同伴却正好来找她。   “早知道,就该在烛火上烤一遍的……”因为前日的大雾,屋舍里充满了水汽,她们看完那些画片之后忘记将东西收进木盒里,最后就让纸面变成了一片模糊的七彩墨块。   “没什么,内容我都还记得,这几天再给你们画一遍就好了。”阿七笑着说道。   “那这些要怎么办?”桌上放着一大堆受潮糊掉了的浮世绘画片。   “公主习字用坏了的纸也堆积了不少,正好要烧,等一下一起烧掉就行。”阿七不以为意地将纸张卷起来,放到身旁的竹篓里。作为负责金盏公主笔墨的侍女,处理废弃的纸张和画卷也是她的工作,因为关系到主人的隐私,那些东西都必须认真仔细的烧掉,连一片碎纸都不能留下。   将糊掉的画片和许多废纸一并放进烧火用的铁盆,阿七提着它走到庭院的角落,拿出了火镰试图点燃。   因为过于在意那个少年的缘故,早上她也没有睡好,这会儿便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火镰放到一边的阿七抬手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正想着要不要晚上抄一卷经文,好让心情平静下来,却被面前猛然窜起的火舌吓了一跳。   铁盆里的纸张正熊熊燃烧,并没有什么叫人意外的东西。   阿七看着它们烧完,变成一堆和从前处理过的废纸们一摸一样的灰烬,铁盆上的热度也在泼了水之后消退下去,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模样过于傻气的阿七笑了起来,伸手去拾被忘在一旁的火镰。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火镰的时候,侍女的笑容僵硬了起来。   刚才,她有生过火吗?   整个下午,阿七都在不安中度过,但周围十分平静,并没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突然烧起来,陪侍的工作也很轻松地完成了,侍女的同伴们知道她要去买纸,还特地帮阿七在女官长面前求情,因此外出的许可也很容易地得到了同意。   事事顺遂,可侍女仍然不安极了,她本能的察觉到,自己也许确实招惹到了什么东西。   但她既不能看到,也没法驱赶——经文并没有效果,她偷偷的念诵,又趁着休息的时间抄写,可身上那种不安感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   阿七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府邸,如果那东西会停留在屋子里的话,也许不会跟上来,很多家里出现古怪的人家,只要舍得离开屋子,最终还是能够躲开那些诡秘而可怖的存在的。   外边的空气,第一次叫侍女有了些许安详的味道。她去相熟的店里买了上好的纸张,收在怀里,然后就像以往那样,在僻静的街道上漫步,期待着某处响起铜锣的声音。   不经意地,阿七想起了昨日相逢的故人,以及对方说自己以前害怕火的事情。   世事多么奇妙啊,她曾把火焰当作吞噬家人的怪物,一点不肯靠近,如今却又把它当作引来心上人的喜鹊,期待着它的降临。   侍女的视线,略过远方店铺上高耸的灯笼,此刻正是天光明亮的白天,雾气已经散去许多,灯笼没有了点亮的必要,灰沉沉地在风中摆动。   若它们是点着的就好了。   阿七想,在这样起风的日子,点着的灯笼是很容易烧起来的……   根本没被点亮的灯笼,在侍女的眼前燃烧起来,赤金色的火焰璀璨而明亮。   铜锣的声音,响起来了。   -------------------- 第44章 四十   要说沿海的城镇有什么好处的话,应该就是足够丰富的商品了,能够在药店里买到砂糖和新鲜的牛乳实在是意外之喜,虽然它们的价格也是非常符合此时身价的吓人。   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就把能买栋房子的金判丢给老板的诅咒师,十分淡定地留话让他把东西送去暂时居住的宿屋后,便去找匠人定制了简陋的铁皮模具。将其他材料一并买齐之后慢悠悠地开始了手制蛋糕工程,连面粉也自己磨的那种。   因为已经说好要在这座城里度过少年的生日再离开,所以时间还十分充裕,足够他瞒着五条,每天只在闲暇的时间忙活一会儿,大部分的繁琐工作全部丢给了咒灵。   如今的诅咒师虽然不再格外坚持完全不和普通人接触生活的方式,但长年养成的习惯让他仍然讨厌人多的地方。除了去买东西之外很少外出,连饭也是借了厨房之后自己做的,虽然店里的煮饭婆十分糟糕的手艺也是主要原因,别说挑剔的五条,哪怕是对食物要求不高的夏油杰自己都忍不下去。   一直就很喜欢热闹的少年每天都要去街上散散步,晃悠一圈,因为知道诅咒师的怪癖,他倒也没有要求夏油陪同,自己若无其事地顶着盲童的外表在街上随意行走,相当习惯地无视掉了路人们惊诧的眼神。心情好的话会替人随手祓除诅咒,不爽的话就揣着手看人倒霉,逛够了才回宿屋洗手等饭吃,甚至还能撒个娇要求喂饭,日子过得舒心极了。   考虑到少年以小孩子的身份勤勤恳恳工作了一年多,想要让他放松几天的诅咒师根本是把纵容写在了脸上,除了一些出格的内容,这几天凡是五条的要求,他都大方地同意了,哪怕是晚上想要有狐狸□□这种一听就是开玩笑的梦话都一样得到了首肯。   虽然结局是非常单纯的盖棉被纯睡觉——过完生日才十二岁的少年咒术师这会儿还单纯的很,只是孩子气地想要一个温暖的人形带皮草抱枕罢了。   又一日闲逛到下午才回来的少年,这次开门后走向诅咒师的表情却神神秘秘的。   “怎么了?”咒灵操使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用来打发时间的经书,“街上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嗯?”少年偏偏头,“除了动不动就敲锣的火灾,新入港的货船,亲自跑来求婚的大名之外,也没别的新鲜事了。”   和以前一样对普通人的各种八卦总是兴致勃勃的,网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能知道,还特别喜欢去玩引战。   诅咒师好笑地摇摇头,“你想跟我说的肯定不是这些吧?”因为他对凡人的事情没有兴趣,能让少年摆出献宝的模样,必然是跟咒术有关的东西。   咒灵操使忍不住将视线移向五条进门后始终握成拳头的右手。   “唉嘿~不愧是狐狸,这就发现啦~~”少年笑嘻嘻地把拳头放到诅咒师面前,“这东西虽然很弱,甚至还比不上蝇头,但非常罕见哦,真没料到能抓到活的,连家族藏书里的记载都只是随意提了一笔,没人见过实物的那种呢。”   是如此罕见的诅咒吗?   夏油杰挑挑眉,伸出手来,任由五条将拳头放上去打开,但少年雪白的掌心里却空无一物。   “咦?跑的也太……”   他正要抱怨什么,却看到咒灵操使眨了眨眼,用手指从一侧的眼瞳里缓缓抽出一朵轻轻飘动的火花。   火苗在诅咒师的指尖上闪烁着,散发出浅淡而朦胧的昏黄光芒,仿佛那根手指变成了烛台似的。   “就是这个小东西?用来照明倒是不错,确实挺有趣的……记录上有名字吗?”   然而方才还一副得意模样的少年却没有回答,咒灵操使奇怪地望去,五条已经无声无息地坐到了旁边,大概是想要掩饰什么,故意拿着点心装出吃得很专心的样子。   如果他的眼神没有闪躲得那么明显,而且连耳垂都红了的话。   以往的时候,咒灵操使大概会体贴地装作没发现,让少年轻易糊弄过去。   但能叫永远自信过头所以羞耻心远比常人稀少的五条露出今天这种罕见的表情,令夏油杰忍不住好奇起来。   “悟,它没有名字吗?”诅咒师挑挑眉,故意继续追问了下去。   “……叫巧火。”少年一边啃着点心,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   “喜欢寄宿在人的眼睛里?速度和动作都很快呢,竟然连六眼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这回,五条可疑地保持了沉默。   “难道不是?”诅咒师继续追问到,“还想说能用它去偷袭呢……”   “……大概不行,这东西只喜欢栖息在特定的眼睛里。”干巴巴地说完这些之后,少年又不肯开口了。   看他那窘迫的样子,咒灵操使觉得再问下去可能就要生气了,便笑着摇摇头,将那朵火苗轻轻放上了舌尖。   熟悉的抹布味道没有袭击他的味蕾,明明是诅咒,但这东西吃起来更像是一团气息,或者一点若有若无的酸涩甜香,叫诅咒师难得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随后,得知了咒灵特性的他,非常大声地咳嗽起来。   “……就叫你别问了嘛……”少年小声地嘀咕着。   巧火,是一种只会栖息在充满纯洁情意的视线里的怪异诅咒。   杂念太多或者不够专情都不行,非常挑剔,一旦爱意动摇,它就会瞬间熄灭。   某种意义上,将它称为爱意化身的诅咒也没问题。   事后,这个据说很合适照明的诅咒很少再被咒灵操使叫出来,因为只要五条在旁边,它总会用最快的速度跳进诅咒师的眼睛里,完全不听任何指挥,也压根不肯好好做点火或者照明的工作,一副沉迷小眼睛不肯动弹的诡异态度。   被少年描述为闻到了大餐味道的哈士奇,管不住是理所当然的。   咒灵操使对这个形容不予置评,要不是巧火实在太弱,大概早就用漩涡把它打出去了。   无论是咒术师,还是诅咒师,两人谁都没把巧火的来历放在心上,爱意化身的诅咒,唯一的用处只是点出一点火星和充当油灯照明,它看上去实在太过无害了。   因此,当又一次铜锣声响起的时候,这几日已经习惯坊间频繁失火的五条淡定地忽略了它。   此时的屋舍都是木质,石头的部分非常少,再加上照明用的都是油灯,有钱人家里也不过换成烟熏少一些都蜡烛,所以繁华的地方失火的频率意外地高。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居民的防火意识都挺高,很多地方都备着水缸和沙坑,毕竟鳶工的价钱也不便宜。   阿七在街角站了很久,这大概是第一次,她没有在听到铜锣声的时候立刻赶去。直到声音停歇,远处燃烧的灯笼被挥舞的竹竿勾下,她才勉勉强强地拖着步子,挪动到失火的店铺旁边。   只是烧着了几个灯笼,加上鳶工又来得及时,人们很是平淡地谈笑着,言辞间都在议论到底为何会着火,毕竟这是白天。连被烧了灯笼的店老板都一副好奇地样子,端起残骸看个没完,甚至有人说搞不好是灯笼成了精,自己点自己,没点好才烧起来。   众人都为这个有趣的说法而嬉笑不已,老板还点头称是,说要把灯笼送去寺里供奉起来。   侍女按住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没出什么大事便是万幸。   阿七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些鳶工们,可惜仍未能找到那张叫她魂牵梦绕的面孔。不过草草扫视之后侍女才想起来,她长久凝视的东西很可能会着火,便立刻将视线垂落到地面上。   泥土不会燃烧,这真是太好了。   满腹心事地回到府邸里的侍女,在迈入回廊前终于忍不住发起愁来,目所能及之处,尽是木头的地板跟和纸的拉门,想要找点不那么容易烧起来的东西,竟然变成了极为困难的事情。   她捂住眼睛,艰难地摸索着回到平日休息的地方,然后便想起那位同样蒙着双眼的雪发侍童,那孩子也是由于同样的困扰,所以才遮起了眼瞳吗?   她未能思索更多的东西,因为很快有侍女同伴回到这间公用的屋舍,看到阿七的样子,自然要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只是风沙迷了眼睛而已,用水洗一下,大概就会好了。”姑且这么应付过去的阿七苦笑着说道,顺便还真的打了一盆温水回来,若是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寄宿在眼睛里的话,用水说不定能驱赶它呢?   洗完之后,阿七抽出一张和纸,将它放在还残余着水的木盆里,长久地注视它。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白纸渐渐变成了纸糊,丝毫没有要燃烧的迹象。   侍女惊喜地拍拍手掌,为自己的机智聪慧赞叹起来。   自认为成功驱除了异物的阿七如常地工作起来,替公主回复求婚者们地书信,给同伴们重新描绘美少年地画片,一时发昏之下,她甚至描绘了一张蒙着双眼地侍童的浮世绘,高大的黑袍僧人因为未曾见过面孔,因此只涂抹出背影,牵着他衣袖的雪色少年一副侧耳倾听,无意回头的模样。   画完之后,阿七才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技艺拙劣无奈,这幅画完全没能展现出那少年的奇异风姿,连惊人的美貌都未能描绘出哪怕十分之一。   但这幅画片还是在侍女们中间大受欢迎,甚至有人悄悄来问她,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少年和僧人。   “有哦,是路上遇见的。”阿七只是笑着这样塘塞过去,同伴们再怎么想认识他们,也不可能叫她去找一个陌生的路人。   因为画片过于受欢迎,之前买的和纸仅仅两日就用完了,导致侍女不得不再度告假,去买新的纸和颜料回来。   今日的天气极为晴朗,天空深邃得像最上等的璧琉璃一样,那青碧的色调美妙的程度,让阿七差点在门口看得入迷。   什么样的矿石都无法研磨出那么美好的色彩吧,侍女也攒钱购买过琉璃石,可惜她只能买最便宜的,杂质很多,研磨出来的绀青色虽然也很漂亮,但仍显得沉闷,毫无那种清澈通透的高远感。   买完颜料的阿七忍不住在街边徘徊了很久,但直到天空的边缘染上落日的金红,铜锣也没有响起哪怕半次。   毕竟今天既没有风,天光又亮,用火的人自然很少,没有失火才是正常的。   以往,这样的结果才是阿七每次外出之后会得到的东西,能够听到铜锣声,甚至能看到火焰跳跃的姿态,才是罕见的事情,别说一个月里遇到一次,半年里能碰上一次都算多了。   但前几日,少女确实频繁地看到了火焰。   也不能那么说。   阿七突然想到,其中有一次……是她自己呼唤来地火焰。   不过,如今已经做不到了吧……毕竟,那东西被水驱除掉了。   回到府邸之前,她饱含哀叹地,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街道上开始连绵地挂起的灯笼。   若是这些一起烧起来的话,想必会非常的盛大,非常的美丽,就像祭典的篝火一般,照亮整片天空吧,将落日的霞光从世界的另一头挽留下来。   然而,那应当是不可能的……   侍女转过身去,迈出脚步跨入门槛,接着,金红色的光芒从她身后迸射开,把阿七在入口的小门里的影子照成了一片扭曲的蛇影。   铜锣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响起,宛如祭典的鼓声一般,传至天际。   缓缓转过身去的侍女,看到了成片的灯笼全数燃烧起来而形成的壮丽火海。   多么可怕啊。   她睁大了眼睛,嘴角却无意识地勾起弧度。   多么,美丽啊。   这变成了金红色的世界。   -------------------- 第45章 四十一   阿七没有回到门内去,看守小门的仆人以为年轻的侍女受到了惊吓,因此也没有催促她,男仆同样被街道上宛如天灾降临一般的大火惊吓到魂不附体,慌慌张张地跑进宅邸里去喊人,把正空闲的仆人全叫了出来,一并加入救火的队伍。侍女没加入他们,只瑟缩在门后,从木板之后探出头去,怔怔地看着外界的一切。   鳶工们纷纷从各自负责的街区涌上大道,身形矮小灵活的甚至没有走在地上,而是像忍者那样直接翻上屋顶,就这样从高处跨过去。   他们挥舞着铁钩和竹竿,还有柴刀,将那些燃烧的灯笼纷纷丢到地上,即便如此,也仍有不少盖着茅草的屋子燃起了火焰。人们从寻欢作乐的屋舍里蜂拥而出,狼狈地提起水桶和木盆,徒劳地冲屋舍上泼洒凉水和沙子。可惜和火焰的盛大行列相比,他们的努力是如此稚弱渺小。   然而并没有谁就此停下。   平时只会嘴碎偷懒的妇人沉默地从水缸和井口里舀出一桶又一桶的水,贪玩的孩子用稚弱的臂膀将水桶传递给远处的大人,穿着绸缎的商人和破烂棉袍的平民齐心协力地推到自己的屋舍,避免烧到邻居的房子,优雅端庄的贵女跑不过自己的侍女,在地上跌得狼藉难看,又披头散发地自己爬了起来,提起衣摆露出光洁的小腿只为了逃命。忠心的仆人把主人推了个跟头,只为了早点从燃烧的房子里跑出来。   穿着华丽的□□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们纷纷逃命,独自一人倚靠在燃烧起来的窗框边,旁若无人地弹奏起三味线,大概已经决葬身火海吧,但鳶工们毫不留情地冲那窗子好一顿猛泼,比瓢泼大雨还夸张的水幕过后,周围从火海变成泽国,又被淋成落汤鸡,面孔上的妆点糊成鬼脸的女人只能无可奈何地破口大骂一阵了事。   阿七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知何处滴落的凉意落在脸上,把侍女吓了好大一跳,随即,她才发现天上下雨了,明明今天晴空万里,是何时出现的雨云?   在瞬间滂沱起来的大雨面前,雨云的问题并没有谁认真去追究,甚至有不少人当场双手合十,感谢起菩萨的保佑来,毕竟这雨水实在来得过于及时。   提供了及时雨的诅咒师一脸不爽地看着同样受到波及的宿屋,若是他不帮把手灭火,这几天努力做的准备就得跟着宿屋的厨房一起完蛋,就算他不在意钱,对于那些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蛋糕材料,多少还是在乎一点的。   “救了猴子只是顺便。”他义正言辞地向少年这样辩解,“今天晚上想找间合适的宿屋搬过去可不容易,大街上全是没了屋舍的倒霉鬼。”   “是是,辛苦您啦法师大人。”五条掏掏耳朵,一副你随便说我就随便听听,反正不会当真的样子,“不过,这火不太对呢。”   别说是咒术师,哪怕是街上的普通人们,都懵懂地察觉到了这次火情的异常。   “竟然在短时间里全部点燃了……多半是咒灵搞的鬼。”少年从手上拿出一片未烧完的纸片,“我看了地上被他们勾下来的灯笼,虽然有咒力的痕迹,但气息淡薄到了连六眼也难以捕捉的程度,如果是除我之外的咒术师的话,大概会陷入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困惑里吧。”   “应该不是火车,它没有那么快,也不像是提灯火,它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火焰并不是从哪个灯笼里喷射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咒灵……”在少年嘀咕起来之前,咒灵操使突然皱起眉头,摆出不大情愿的样子,从指缝里夹出一朵小小的火花。   之所以要这么把它叫出来,是因为若不抓住对方的话,巧火又要擅自跑进夏油杰的眼睛里。   “悟,这朵巧火,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雪发的少年拍了拍手掌。   “那个胆小的女人!”他终于想起来了,“若是巧火的速度,一口气跳过全街的灯笼也就是几次呼吸的事情……而且它的气息确实几近于无。不过这东西很罕见耶,她眼睛里那朵已经被我抓来了。”   “……为什么能确定不会诞生新的?”   “呃,因为女人谈起恋爱来,变心还挺快的?虽然她看上去在找人的样子,不过我觉得比起出门约会,她更像是由于着迷看火才到处乱晃的。”   “悟。”诅咒师轻轻叹了口气,少年还太过年幼,性格单纯,因此对人类的阴暗面不甚了解也很正常。“爱恋这种心情,未必需要是对人的。”   “咦?”   “也有些人,会喜欢上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亲手制作的人偶,陪伴多年的宠物,甚至是庭院里种植多年的花木。”咒灵操使这样说道,“你说的那个女人,多半,是迷恋上了火焰本身。”   就像是诅咒师手里的巧火会喜欢在他看着五条的时候擅自跳进主人的眼瞳里,陌生女子身上寄宿的巧火,多半是希望寄宿人的眼瞳中能再度充满爱意吧,因此,便为她点起了她想要看到的火焰。咒灵本身并没有想要制造灾厄的念头,只是单纯地,就像人类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饭那样。   想要寄宿在充满爱意的眼瞳里,仅此而已。   听上去甚至有几分可爱。   然而,特殊的咒灵,和最糟糕的对象配合在了一起,便轻易地造成了最可怕的后果。   “得赶紧找到那个女人。”   不管是弄走她眼睛里的巧火,还是干脆干掉她。   “否则,她多半还会继续纵火的。”   诅咒师平淡地说道。   五条烦躁地皱起眉头,“这就有点难办了……她只是普通人,并不具备咒力,巧火的气息还很淡,就算是我也很难根据这份残秽去追踪。”   “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咒灵操使耸耸肩,“比如,哪里着火了,就去那边碰碰运气,就算不是那个女人放的火,她肯定也有可能过去看吧?”   一想到最初就是在火场边遇到了对方,少年点点头,“看来暂时有事做了。”   诅咒师没辙地看着他。   “让咒灵们来监视吧。”他说,“我会通知你的。”   “嗳……不是说拒绝给猴子们帮忙吗?狐狸不用勉强哦?这种小事我自己就能搞定了。”   “难道你还想不眠不休地等铜锣声响起来吗?别闹了。”夏油杰皱着眉头,“去睡觉,只是看看火情这种程度的工作而已,反正只要别闹到我们头上来,就不会再给他们下雨。”   “……只是我自己想看一阵雨也不行吗?”   诅咒师没有回答,而是黑着脸将少年拖回房间去休息,显然,他也知道自己压根没法认真拒绝来自五条的,各种花样百出的请求。   目前咒术界的两位最高战力计划得十分完美。   可惜计划这东西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正等着出门闲逛顺带找纵火犯的少年,一脸错愕地迎来了宿屋亭主的通知,城里戒严了,没事尽量不要乱跑——因为有位大名拉来了军队,试图跟城主开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完全没有听说啊??”   “军队已经在城外的山里渐渐集结起来了,不少来卖东西的村民都被扣留了货物,城里的商人们也吓了个半死,甚至城主府也……唉,说起来也是那位大名太过分了,只是求婚被婉拒而已,竟然就要为此发兵开战!”   说到求婚,少年立刻就有了印象,“是那个从很远的内陆地方来亲自求婚的大名?”   “对,就是那位大人,说是对公主思慕非常,无论如何都要娶她。虽然金盏公主的美貌确实全国闻名,但为了一位公主开战,这也未免有些……”店老板叹了口气,“真是个轻浮的人啊,我若是城主,肯定也不会把女儿嫁给对方。”   城主自然也是有军队的,但今年并没有打算出征,便也没有将士兵们征集起来,毕竟募兵需要很多粮食。城里只有数量不到五百人的足轻,哪怕应付一场守城战也十分够呛。不过向周边地区的求援信件已经随着快船出发了,只要能守住五天,那位大名再怎么想要强夺美人,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除非他想被反应过来的敌人们包围。   虽然被禁止出门,不过那个纵火的女人多半也是一样的待遇,暂时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严重的火情,除非她想被一起烧死在城里。   想通了这件事,少年便悠闲地回房间休息去了。   城主的府邸里此刻也和城里一样的愁云惨淡,尤其是公主的闺房,侍女们都围绕在她身边,小声地安慰着正为自己不幸的命运哭泣的金盏公主。   “真是可怜啊,城主大人竟然责怪都是公主迟迟不出嫁,才招来了这份祸事。”女官长在屋外的回廊上叹息着擦拭眼泪,帮着她收拾东西的阿七看向公主的目光越发怜悯。   “明明是城主大人……”侍女不甘心地咬住嘴唇,若不是城主借口公主的美貌,只肯给她出很少的嫁妆,金盏的婚事也不至于拖延到今天。甚至,若是他能为同样求婚并且不在乎嫁妆的山木点头的话,公主只怕早就出嫁了。   还不是又想要聘礼又不肯出嫁妆的城主,偏偏眼光又高,对自己没帮助的女婿根本不考虑的缘故。   但是女儿如何能责备父亲呢?因此最终不幸全都堆积到了无辜的金盏身上。   “山木大人送来了劝慰的书信……”一位侍女小心翼翼地将缚在花枝上的信纸递给公主,但看完信的金盏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开心起来。“父亲已经考虑要把我嫁过去了。”她咽呜了一声,“要嫁给那种不知道哪个乡下来的蛮夫,我还不如剪断头发去侍奉佛祖呢!”她再度伤心地哭了起来。   阿七将被公主一把丢开的信纸小心收拾起来,免得无意中让人看到,如今金盏在宅邸里的地位已经十分尴尬,再闹出和武士互通书信的事情,城主对她的态度只会更坏。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侍女才能看到,信纸上写着若是公主实在不愿嫁人,他愿意带着公主从城中逃离的话语。   竟是私奔的请求。   身为武士的山木若留在城里还能有些前途,一旦带着公主私奔的话,就算投奔别的大名,也只能从最低等的侍从做起,运气不好,变成仆役也不是什么怪事,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说出了想和公主在一起的话来。   他对公主的情意是多么炙热啊。   阿七深深地羡慕起来,不过也只是羡慕而已,身为一个破相的小侍女,她能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更不提对方是否真心爱护自己了。   “公主……回信……”阿七轻轻地膝行过去,小声地在金盏耳畔询问。   从衣袖中抬起梨花落雨一般越发惹人怜爱的面孔,公主哀婉地摇头,“只要我留在城里,大名就还不至于真的开战,因为父亲肯定会叫我从城头当着他的面跳下去。”   但她要是逃走,没了公主的城主和大名便真的只剩下刀兵相见一个结局了。   双方都只是在拖时间而已。   大名想等城主低头,城主想等援兵到来,就看谁先被吓破胆子。   即便没有真的攻城,每日城头的骚扰却一点也没有少,敲锣,放火箭,甚至往墙边堆几架云梯,在墙下堆柴放火,种种招数都使了出来。望着城墙上时不时飘起的烽烟,闺房里的女人们都满面愁容,连厨房送来的饭菜越来越差劲也懒得去计较。   公主实在太过不幸了。   阿七悲伤的想,不管最后这场战争的结局为何,金盏最后的下场一定会非常糟糕。城主获胜之后,肯定立刻就会随便找个乡下地方把她嫁掉,而获胜的若是那位大名……   那位大名起码还能把她娶为正室,毕竟他已经用夺取公主的名义召集了士兵,如果最后宣布公主只是一位侧室的话,想必士兵们就要对他的任意妄为提出抗议了。   多么可笑啊,竟然是敌人获胜之后的下场值得期待一些。   侍女苦涩地想着,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因为食物也变得有限的缘故,她甚至都没能吃饱。战争中没人对画片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也没有回情书的必要,只能干点杂活的阿七自然待遇也变低了。但饥饿还不至于叫她动容,毕竟仆人们挨饿也是常事,真正令侍女难以忍受的,是她晚上无法继续在灯下书写和绘画。   闺房里的灯油迟迟没送来增添的部分,越用越少的结果,便是值夜的人只能靠室外的月光照明,毕竟总得给要紧的时候留下足够份量的灯油才行,没人想尝试在毫无光照的夜晚摸黑逃跑。   不管白日里受了多少委屈,都能借着那盏值夜的烛火沉迷在虚幻世界里慰藉自己的阿七第一次失去了心灵上仅有的温暖。   她不再是纸面上的神明,不再能任意地呼风唤雨,此刻的阿七只是个连一盏夜灯都点不起的孤苦侍女,饥饿和寒冷包裹着她,以往要好的同伴们早就疲惫地纷纷睡去,甚至无人对侍女说上哪怕半句安慰的话语,借她一件能在外廊上御寒用的厚棉袍。   为了渡过漫漫长夜,披着仅有的衣服,依然在夜风里瑟瑟发抖的阿七轻轻站起身,就着月光独自爬上此刻空无一人的阁楼,从阁楼的走廊上望向灯火稀疏的城镇和火光黯淡的城墙。   土墙显然无法燃烧。   所以,她只好将目光投向城中的街道上,最高的阁楼。   在侍女漫长到几乎遗忘时间的凝视中,没有点上灯火,漆黑一片的阁楼的剪影上,慢慢生出光辉来,巨大的金红色火炬,照亮了宵禁之后过分寂静的城池。   那飘摇的焰光,那温暖的色调,美丽到让阿七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无上的幸福。   不再是虚幻的神明了。   不再只是纸面上的妄想嬉戏。   侍女微笑着伸出手去,将那栋熊熊燃烧的阁楼的剪影,捏在指尖,仿佛她真的就此将它轻易捏碎了一般。远处响起的鳶工们的铜锣,再也无法牵动阿七的注意,她将曾经存在放心中的,属于某个陌生青年的温柔微笑,彻底抛去了脑后。   阿七的眼瞳之中,只映照着远处那朵凭空而生的火焰,无与伦比的美丽和奇异。   跃动的赤金色,夺走了少女的心。   -------------------- 第46章 四十二   燃烧的阁楼太过明显,哪怕不出门,光从窗户里也能看到火焰照亮了天空的样子。鳶工队是少数戒严之后仍被允许在城中行走的人群,因此铜锣依旧照常响起。   被诅咒师叫醒的少年看了一眼阁楼的方向,就确信那个女人绝对不在附近。   “比想象的聪明一些啊,利用巧火的速度进行远距离点火,那么就算身在远处也无妨,只要她的眼睛能够看到……”五条轻轻冷笑了一声,“不过,城中高耸的建筑物并不多,几幢阁楼,寺庙的木塔,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城主的宅邸了。”   “够烧几次呢?”   “最多两次吧。”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你觉得她是这么懂得克制的人吗?”少年有些惊讶地看向诅咒师。   “不,只是,若下一次火灾发生的时候戒严尚未结束的话,悟就能轻易找出她的大概方位了吧?”夏油杰神态自若地替五条倒了一杯解渴的茶水,“两条直线相交的地方又不多。”   如果她的自控力真的如此差劲,那么就等于替自己敲响丧钟。   擅自杀人的诅咒师五条悟都会出手处理掉,就更别说利用咒术胡乱制造灾祸的普通人了,尤其确定对方只是只愚蠢的无咒力猴子之后,诅咒师连一点点怜悯都懒得施舍给对方。   “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吧。”他将茶杯递给五条,这样说道。   “今天是吹得什么风,你竟然愿意帮忙?”少年真心惊讶起来了,以往这种处理罪犯的工作,诅咒师一直兴致缺缺,约好了不杀人后,五条对他偶尔看戏的态度便成了各自心知肚明的默许,也很少叫咒灵操使来处理他那些麻烦的同行们。   “嗯?那又不是同胞,而且还是惹悟讨厌的猴子,稍稍伸手替你清理掉烦人的虫蚁,也算是人之常情?”   “………确定不是想看看她眼睛里的巧火和你的有什么不同?”   “嘛,能抓到新的当然更好啊。”诅咒师笑眯眯地弯起眼睛,“看她放火熟练的程度,搞不好那双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巢穴也说不定,一两朵火花的威力实在太低了,但如果是一群的话,那便又有所不同……”   能从眼瞳中流淌而出的火海,虽然没到无法扑灭的程度,但也叫人十分熟悉了。   “哎呀,要是弄到了手,感觉会想要给它们起名叫天照呢。”咒灵操使用手指摸着下巴,脸上仍是平日里常见的那种坏心眼的笑容,但意外地显出了些和他十分不搭的孩子气。   “有点夸张了?”五条倒也没说那听起来很傻,只是有些好玩地看着应该是在故意说笑的诅咒师,毕竟中二是男孩子们一辈子都难以甩掉的属性。   “唔,悟你来的时候是九七年啊……还没开始连载,难怪你不知道。”得意洋洋地说出了以前绝对会被挚友嘲笑的名字,结果尚未经历那些时间的少年却没接住梗,让咒灵操使有些遗憾地咂咂舌,“其实是个漫画里的招式名字啦,挺帅气的哦?除开结局和一些细节让人没法高兴之外,是部还不错的漫画。”   “能叫你记得这么清楚,后来变得很热门?”   “跟宝可梦一样热门哦?虽然你之后更喜欢另外一部叫数码的。”   “什么?竟然还有比宝可梦更好看的?可恶,回去太晚不会导致我追不到新动画吧!”少年立刻就一改原本懒洋洋的样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喂,狐狸,借我咒灵,我要去阁楼附近转转,看看都有哪些地方能一眼望到。”   “悟终于能专注在回家上我是很高兴啦,但这个理由是不是稍微有点……”就算是夏油杰自己主动提了这个话题,想要叫五条转换一下心情,顺利过头的结果却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各种花式劝说的法子竟然还比不上一部未来上映的动画片!   有点受伤了,稍稍。   但少年才不管诅咒师故意夸张地露出郁闷的面孔,兀自带着咒灵便出了门,黑沙形成的细小龙卷之中偶尔显露出骷髅的骨骼,将少年的身影牢牢包裹起来,被称为风鬼的这个咒灵,用来在凡人面前遮挡身影十分好用,气味,呼吸和心跳声,全都会被它一并遮蔽。   在夜色里的城中奔驰的时候,带着些许狡黠笑意的五条想的只是,原来他们未来认识得那么早,这样的事情。   还是能在一起交流动画和漫画的年纪啊。   十二岁吗?还是十五岁?   御三家的同辈他都认识,没有和狐狸相似的家伙,也几乎不会交流这种日常话题,所以,狐狸要么是没传承过几代的咒术师的后裔,要么干脆就是普通人里诞生的咒术师……   如果是十二岁的话,狐狸看现在的自己的眼神不会那么平静。   所以,是十五岁吧。   只要不是和他相关的部分,这家伙就真的很不擅长掩饰……不,搞不好只是懒得在自己面前掩饰太多而已。   嘛,算了,总还有机会再挖点什么出来的。   能够顺利回去的话,就提前去找人,不能的话,那就还有更多的相处时间,所以不管哪个结果,他都不会亏。   早早想通了这一点的五条悟,步履轻盈地跳上靠近燃烧阁楼的屋顶,望着炙热的火光,露出了猎食者寻找玩具时特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充满了好奇心又跃跃欲试的喜悦微笑。   从阁楼上悠然地回到外廊上的阿七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安详地倚靠在廊柱边,让目光越过高墙,幸福地凝视着照亮了天空的火焰直到凌晨,将身体上的寒冷和饥饿遗忘得干干净净。不过早上去休息的时候,总算有人想起了她,分过来一只面饼,好歹没让侍女饿着肚子去睡觉。   今日的闺房之中仍是愁云惨淡,一切尘埃落地的日子就在后天,不是大名退兵,就是城主开城门迎接新女婿,当然,也可能是新城主。   公主平日就饮□□致如雀鸟,这种时候就更加没有胃口,因为平日繁重的工作都不需要做了,侍女们也一样失去了吃东西的欲望。只有阿七面色如常,在所有人食不下咽的时候还有心思慢慢挑掉饭里的石头,配着小菜的腌萝卜吃得很香。   毕竟昨天她确实饿了一顿。   “……阿七,不怕吗?”金盏公主看着小侍女津津有味吃饭的样子,心情竟然稍稍放松了一些。   “唔,害怕也没用吧?”她微笑着回答,“而且,不吃饱饭的话,哪有力气背着公主逃走呀!”   这话一出,大家都小声笑了出来。   “说得也是,就算要死掉,也得做个饱死鬼。”   于是,公主终于张口吃了点饭,侍女们也有心情进食,还骂了一番厨房送来的食物实在不像话至极,以前哪里敢做这种事云云。   但谁也没说出要把食物送回去换一份的话来,连女官长也知道,多半下一份会更糟糕。   阿七看着用完餐后,上了阁楼,却并不像往常那样抚琴,而是依靠在栏杆边上,满面愁绪地望着天空的金盏公主。对小侍女而言,公主的恩情是远远大过城主的,即便出言收下她的是城主,但伟大忙碌的城主很快遗忘了她,而会怜惜一个年幼的孤女,对她露出笑容,让她能够在这座城里有地方栖身的,只有金盏一人。   “公主……”   “阿七?”金盏轻轻回过头,用一种无奈地表情看着她,“放心吧,我不会从这里跳下去的。”   小侍女摇摇头。   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幸福的阿七如今心如止水,唯一的念头,便是希望身边的人也能够分享这份幸福。   “山木大人的信上,说要带您逃走。”   就在今夜。   然而金盏只是苦笑着摇头。   “他大概真的会等在城墙角落的小门那儿吧,但,我如何能离开这座府邸呢?除开城墙上的四百名足轻,剩下的一百人可全在这里,还没有算上那些父亲身边的武士大人们。”   “就算你和其他人帮着我到达了那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区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多再加个下仆,又要如何逃过大名的军队?恐怕连父亲的追捕都未必逃得过呢!”   “我和山木大人,终究只是一场有缘无分的美梦,能够度过那样悠长的岁月,已经十分满足啦。”金盏笑着说道,“无论明日等着我的会是什么结局,我都会好好接受的。”   “阿七要告诉您的正是此事。”   侍女温柔地看着她,脸上是一种奇异的镇定,“若是今晚,城中处处燃起大火……士兵们为了救火,疲于奔命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人来追捕公主您了!”   金盏缓缓睁大了眼睛。   “但,但是……街上……”   “街上也会有人放火。”阿七从容无比地说道,您和大伙儿避开着火的位置,躲在影子里前进就好,没人会留意的。”   “……那么你呢?”金盏一把抓住了侍女的手。   “我来替公主扫清道路。”阿七毫不犹豫地说道,平静的面孔上只有凛然之意,看上去简直像是武家的女性那般坚毅果敢。   这显然是存了死志,公主心想,泪水慢慢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我,我该怎么说呢,这样的我,何德何能……”   “没有公主的话,也一定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请您一定要幸福。”侍女真心实意地说道。   自然,她丝毫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死的可能。   神怎么会死呢?   火焰会庇护她。   女官和其他的侍女也很快知道了阿七的计划,她们没有多说什么,立刻就分头去屋子里收拾东西,理由也十分正经,“双手空空地出门,叫公主和山木大人在外面饿着肚子过夜吗?”女官长甚至想尽办法去外面见了山木一面,回来告诉大家已经已经叫武士大人准备了马车和信得过的车夫。   “不然呢?真的让公主坐上马背,别说逃一个晚上,怕是一个时辰都受不了!”   逃跑的事情便有条不紊地决定了。   在这之前,大家每天都暗中祈祷着太阳不要落下,明日来得晚些,但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恨不得天上的金乌能立刻坠向西方,让夜色笼罩整座城池。   吃完最后一顿糟糕的饭,阿七安静地站了起来,推开拉门要出去,身后却尽是拉住她衣摆的同伴们,侍女看着她们泪眼汪汪的样子,却只是微笑,“记得把我的画具和纸笔带上,还有画片的盒子,日后还要继续用的,等我回来找你们。”   她说得那么笃定,大家不好反驳,只能红着眼睛,默默目送阿七离开。   火光先从城主府邸的天守阁上亮了起来。   接着,是主楼对面的箭楼,甚至城墙上的木质哨塔。   士兵们慌乱地叫喊起来,呼唤同伴前来救火,整座府邸被熊熊燃烧的火光照得明亮无比,人们的眼睛轻易地被火焰的光辉夺走了目光,城主和武士们被仆从们团团围绕在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安全之所里休息,却谁也没想起来这里面缺少了这几日最经常被人提到的金盏公主。   被侍女们和女官背着在城中奔走的金盏伏低身体,任由滚滚浓烟从上方飘过,她们跑过漫长的走廊,一间又一间的和室,最后才勉强到达了更靠近外围的一处仓库。   “怎么是仓库?”侍女们慌乱地问道。   “难道你们还想从正门出去吗?”女官骂了一声,“从仓库的气窗里爬出去就是最外围的一处围墙,我叫人在仓库里藏了梯子,带着公主爬下去就能到街上了!”   “梯子要带出去的话,我们可怎么爬出去?”   “这不是有这么多箱子嘛!”女官指着仓库里大大小小的樟木箱说道,“可比梯子要稳当多了!”不用她再命令,侍女们立刻手脚麻利地打开箱子,把里面一卷又一卷华丽精致的布料抱出来,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上,珠宝和首饰也被哗啦啦倒在布料上,将整间仓库变成了金银闪耀的宝库。   但谁也没朝它们多看哪怕一眼,这时候还是性命更重要。   她们忙着把木箱堆积起来,变成通往高窗的梯子。   “这里并不是宝物库呀?”被闲置在一旁休息的金盏好奇地看着一颗滚到脚边的珍珠,远比她见过的海珍珠要圆润美丽很多,“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放在仓库?”   “因为是来不及归还回去的聘礼。”女官叹了口气说道。   “哎呀,父亲说那位大名只是个山里的野民首领,我还以为真的很穷呢!”一听到是聘礼,金盏便再也没去看那些东西,世上很多女子其实都会带着聘礼出嫁,但这其中绝不会包括她,毕竟金盏有位极为吝啬的父亲。   “傻姑娘!大名只要有士兵,还能真的穷到哪里去?即便去抢,他也是最厉害的山贼将军!”女官叹了口气,“城主大人怎么可能待见一个手拥重兵的女婿,怕是结完婚,这座城就要换主人了。”   金盏睁大了眼睛。   “难怪父亲不肯投降。”她喃喃地说道,“就说我哪里有这么贵重,值得他坚守整整五天呢。”若真是因为她的话,城主只怕连一个时辰的门都不愿守,当场就把公主嫁出去了。   木箱很快堆积完毕,侍女们带着公主,从那扇其实还算宽敞的高窗里小心地爬出去,再沿着结实的木梯慢慢落到布满瓦片的屋顶上,幸而女孩子们的身体很轻盈,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也没有发生直接踏空掉落的惨剧,他们很快到达了街道旁边,一处空旷无人,又合适放置梯子的地方。   燃烧的天守阁把逃亡者们面前的道路照得一片光明,甚至都不需要手持火把。   光明正大地从仆人们使用的小门走出来的阿七没有像以往那样将外裳盖在头顶,而是随意地披在肩头,今夜不会有人将目光凝聚在她身上,人们只会凝视燃烧的天守阁,甚至没空留意逃走的公主,更加不会在乎身为一届侍女的她。   如果留下的话,大概会看到那个人吧,因为全城的鳶工搞不好都会聚集到城主的府邸里。   但是阿七还是笑着推开门,走出了那个曾经庇护她的门框。   街道上因为戒严而熄灭的连绵灯笼,在少女充满喜悦的目光里逐渐发黄,变黑,最终变成了美丽的赤金色,燃起金黄的火。   火海像是为她开路一般,延绵而去。   阿七兴奋到面颊嫣红,眼中含满了激动的泪水,她就像是看着一整片盛开的樱花山峦那样,欣喜而又欢悦地奔入燃烧的街道,火焰所掀起的旋风吹起侍女的发丝和衣摆,如同春风一般充满了暖意,木头燃烧的气味比浓郁的花香更为美妙。   她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步轻舞,深处手掌接住落下的火星,让它们在雪白的手掌上留下一道漆黑的印记,阿七甚至高兴到笑出了声。   并非没人注意到这个在火海中起舞的疯女,但人们觉得她多半是被火焰烧光了家而发了疯,忙着灭火的大伙便体贴的无视了阿七,只在她碍事路过的时候将她粗鲁地退开。   没谁发现侍女走过的地方,火势都会更加旺盛,仿佛正欢迎她的到来。   一路那么跳跃着前进的阿七,终于踉跄着撞到了人。   这次她没有开口道歉。   “是谁?”侍女甚至好奇地转身望去。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街道中央的,高大的黑衣法师,云游僧从上方俯视着自己的面孔,明明带着笑意,却十分冰冷,宛如蔑视殿堂下一切跪拜着的凡人的佛陀雕像。   “好玩吗?”他笑着问道,“放火?”   喜悦的心情瞬间从阿七身上褪下,她甚至再度感受到了某种深切刻骨的恐惧,远比之前害怕着招惹到了什么的时候更加庞大的恐惧让侍女甚至不敢再多看对方一眼,只想扭头逃走。   这种用目光点火的小把戏,对神佛不会有用的,没由来地,阿七就是有这种预感。   毫不犹豫地逃开的侍女却发现僧人并没有追来,只是站在那儿,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跑远。   遍体生寒的阿七转过头,便看到了街道另一头正揣着袖子等待自己的蒙眼侍童——不,已经不能那么叫他了,因为少年取下了布条,所以阿七终于能够看到他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样的双眼呢。   她明明已经知道了对方是来做什么的,却完全不觉得害怕,只想多看一眼。   再多看一眼也行。   少年安静地望着她。   “还有,什么遗言吗?”他说。   “……真漂亮啊,这眼睛……”侍女喃喃地说道,“竟然还有比火焰更美妙的东西……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   她的头颅离开了身躯,兀自飞了起来,但仍在痴痴地望着少年的双眼。   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掌接住了阿七的头颅,手指则盖住了她的眼瞳。   “活人的话看看也无妨,但死人就算了吧。”某位僧侣这样说道,“要是生出什么奇怪的咒灵,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狐狸你在意的部分是不是有点奇怪。”少年撇了他一眼,“咒灵的话只要祓除不就好了,这样的笨蛋也生不出什么厉害咒灵吧?话说那些巧火呢?”   诅咒师笑起来,从侍女的眼瞳里慢慢抽出一条绵延的火龙。   “已经成群了,再等一阵子,规模再大一点,搞不好就要变成特级了哦?”   “女人真可怕。”看着咒灵操使一点点将那些巧火吞食殆尽的五条,真心实意地这样感叹。“好啦,那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还想好好睡觉呢,铜锣吵死了,给我下雨啦!”   吃完巧火,打了个嗝的夏油杰无奈地看了一眼少年。   “都说过我不想救助猴子了。”   “不然呢?这样子你能睡得着?”   但五条说得也是实话,全城到处都响着铜锣,火光冲天的晚上,谁还能睡得着觉啊,搞不好就直接烧到宿屋那里去了,就算宿屋其实被他的咒灵笼罩着,绝对烧不起来也没用。   街坊灭火的声势就足够吵闹到赶走所有的好梦了。   心不甘情不愿的诅咒师,最终还是呼唤出了雪白的龙神,让它盘旋在天空上落下重重的雨幕。   携带着公主的马车奔驰在道路上,侍女掀开后方的竹帘,身后火光冲天的城镇落入金盏的眼瞳里,那座城完蛋了,就算城主坚持不开门,被火烧成一片废墟的地方也没有了任何价值。   金盏叹了口气。   “去叫车夫换个方向。”   她对侍女说。   “咦?”   “我们去让大名退兵吧。”她面色平淡地说道。   侍女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往前面车辕的位置钻了过去,但片刻之后,她又面色古怪地回来了,“那个,公主,马车似乎,本来就……向着大名本阵跑呢。”   金盏笑起来。   “啊,并不意外,毕竟,父亲不能指望了嘛。”   “……山木大人他……”   “身为没钱没人的低等武士,想要出人头地,当然得找个好主人投靠才行。”金盏微笑得愉快极了,“不过他还是蠢了点,把我献上去当做礼物的话,那我岂不就是他的主母了?”   一个得罪了主母的武士,下场显然会十分凄惨。   侍女目瞪口呆地看着金盏。   “但,但山木大人他,他明明……”   “哎呀,男人当然都爱公主啊,城主的女婿总比寻常武士更容易出头,他既然没有钱也没有人脉,当然只好更用心一些,指望能骗到我,以死相逼地去跟他结婚呗,这样的故事不是到处都是吗?”   “可,可是您不是……”十分地,十分地,喜爱山木大人吗?   “我当然喜欢他啦。”金盏眨着眼睛,天人一样的脸孔上尽是天真无邪的笑意,“你看父亲身边的武士,有哪个是愿意为我种花,雕刻木头和捕捉猎物的?若是有个傻瓜,你只要对他笑一笑,就能让他自以为高明地去学习下等人才做的杂活,在你面前显摆,你也会很喜欢逗弄他的。”   “简直就像是手掌中的小鸟一样,多么愚蠢又可爱啊。”公主甚至真的笑出了声。   “但是结婚就免了。”她又迅速收敛了笑意,“难道要我去他家里,亲自升火煮饭吗?我可是一位公主啊!”   “本来以为大名很穷才不想嫁过去的,在这里当个穷武士的妻子,和在山里当个穷鬼的妻子,差别难道会很大?”   “不过,既然大名并不贫穷,那么当他的妻子也没什么不行的。”金盏耸耸肩,“希望是位好相处的殿下吧。”   公主冲着自己的侍女眨眨眼睛,看上去依然那么地柔弱无害,惹人怜爱。   她确实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 第47章 四十三   如同仍然受着上天保佑那般,雨水再度及时浇灭了肆虐城镇的大火,但这座繁华的港口变成了半废墟的命运却没法更改,城主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门,迎接了那位远方的大名。   城主一家的命运会怎么样,暂时停留在某间宿屋里的咒术师们并没有兴趣知道,反正第二日戒严解除,百姓们的日子恢复了正常,城里到处都是在收拾火灾残骸的人,和跑来跑去修复屋舍的工匠。五条只从窗户里随便打量了一眼街道上忙碌不已的人们,便转回头,专心看向矮桌上那盘做得有些拙劣的蛋糕。   浅黄色的奶油虽然勉强做出了形状,但裱花完全不行,大概是整锅倒下去之后,用热水烫过的匕首费劲抹出来的外形,所以只有异常朴素的横条图案。   但甘甜的香气却完全没有打折,光是闻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蜡烛呢?”少年故意说出挑剔的话来,但谁都能看到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嘴角完全没法掩饰的笑意。   诅咒师默默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十二支用靛草染成斑驳蓝色的蜡烛,一一插入简陋朴素的手工奶油蛋糕,底下还用硬纸代替塑料做了烛托,避免融化的蜡油滴上去。   五条动作利索地在矮桌旁端正坐好,一副就等着夏油杰点头他便能立刻开吃的样子。   咒灵操使笑起来,他没有掏出火镰,仅仅只是转动视线望了一眼蜡烛的顶端,细小的火焰宛如春日的植物那样在蓝色蜡烛的顶端发芽生长,不过是瞬息之间,就变得纤长而优雅,偶尔还爆出点点火星。   “要再加个生日歌吗?”夏油杰语调轻飘飘地说着,显然带了点取笑的意思。   “那就算了,有点傻。”   此刻心情极好的五条非常宽大地原谅了他,鼓起脸颊将那些晃动的小小火苗吹灭之后,自己哼着生日歌的曲调取下了蜡烛,用竹刀切开松软的蛋糕,然后心满意足地用它们把自己的嘴巴塞满。   少年把另外一半递给诅咒师。   “……太甜了。”咒灵操使苦笑着叹了口气,“一小块就行。”   五条从善如流地将半块蛋糕继续切成两半,变成了四分之一的大小,然后毫不犹豫地把看起来比较大的那份拨进自己的盘子。   享受过生日蛋糕之后自然进入了礼物环节,五条收到的东西是块小巧的铜镜——自然不是普通的镜子,那是一件咒具,术者们用来远程联络同伴的物品。在遥远的未来,因为有了电话和手机,这类不算方便的咒具便渐渐从术师们手中消失。如今的年代有一块在手上虽然会很好用,但这种的咒具显然相当贵重,也不知道诅咒师到底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就算不问,少年也知道另外一块镜子在诅咒师手里。   “怎么用?”   “用血涂抹在其中之一的背面,另外一块便会发热,同样抹上之后,在两面镜子上的血干涸之前便能通过镜面说话和见面。”咒灵操使平淡地说道,   “媒介是血啊,加茂家的?”   “大概?我也不是很清楚,之前祛除疫鬼的时候,有位来帮忙的术师当做谢礼送给我的。”   显然,诅咒师大概是在咒灵手下救了对方一命。   知道了由来的少年便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揣进袖子里,“谁的血都行吗?”打个电话还要费血,未免有点过分。   诅咒师眨眨眼,露出意动的神色,“我也没试过,下次有空抓只动物或者咒灵来试试吧。”   “别人的血能用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少年摸着下巴,“不然万一我想说久点都不行。”毫不在乎地慷他人之慨的五条这样说道。   “我们在这座城里应该没别的什么事情要办了吧……明天就出发吗?”   诅咒师点了点头。   出发寻找岛屿的过程没什么值得谈论的,他们在海上转悠了起码两三天,天黑之后就找个岛过夜,也幸好这几天没有下雨,终于在第五日找到了那个根本不在地图上,书册里也只是语焉不详地随便记了一笔方向的偏僻小岛。   时空虫的虫蜕便在海边一片嶙峋的怪石中央,看上去仿佛一滩永远不会干涸的肥皂水。   跨入其中的触感几乎能够算是熟悉,两人谁也没有因此惊慌,极为平稳地落到根本看不见的平面上,第一时间便开始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这次安定的时间比上一回久些,但最终时空虫还是发觉了他们的气息,重新翻腾了起来。   在孔穴中像滚筒洗衣机里的衣物那样滚动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最终他们还是被甩了出去。   好不容易从晕眩里恢复过来的诅咒师,把缠绕在两人身上充当缓冲的咒灵收了回去,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抱着捂住脑袋哼哼的五条,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草鞋的脚下并不是熟悉的棕黑色泥土,而是湿软的砂砾,闷热的海风扑面吹起诅咒师沾满了海水和沙子的黑发,头顶刺目毒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地上的一切。放眼望去,倒映着浅葱色天空的深碧海面一直伸延到视线的尽头,在水汽蒸腾而显得朦胧扭曲的远处,一座所有日本人都熟悉的,顶端雪白的神山的轮廓隐约可见。   依稀还能看到一些细小的渔船在近海的地方捕捞渔货。   “……我说,狐狸,这里……”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家呢。”诅咒师耸耸肩,“是东京哦?不,现在应该叫做江户吧。”   少年慢吞吞地撇了对方一眼。   “我家在京都哦?”他这样说道。   假装没看到诅咒师尴尬地卡住的样子,五条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以后去东京校念书了吗?也是,薨星宫在东京嘛。”少年耸耸肩,“五条家好像和天元有点渊源,以前御三家都是在京都校念书的,但据说六眼出生之后要守卫在他身边,所以确实只有我会跑去东京校的样子。”   “……天元大人啊……”咒灵操使神色复杂地念着这个名字,“现在,他的结界多半也仍旧笼罩着正隐藏在某处的薨星宫吧。”   “要不干脆去求见一下?”五条转头询问,“既然是活了好几百年的大前辈了,搞不好会对我们的状态有点办法?”   “很遗憾。”诅咒师耸耸肩,“因为某些缘由,我不能去见天元。”   至于到底是什么缘由,少年看他一脸笑容就是不开口的样子便懂了,没再追问下去,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让诅咒师把自己放下来。   “没想到出口竟然会在江户的郊外,幸好是个没人的地方,接着怎么办?继续赶往下一个地点?”五条跳到沙滩上,用脚尖在平滑的沙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上次只移动了不到百年,这次走得更远,时间应该会更往后些,再重复几次,搞不好我们就能回到现代了。”   然而,诅咒师却诡异地没有回答少年的话语。   “……狐狸?”少年奇怪地转过头去。   黑发的僧人的表情有些沉重。   “虫蜕并不是很常见的东西。”他说,“我过去阅读的记录,加上最初去阴阳寮翻阅的书卷,总共也只有十来处,而且每次发现的年代都不一样,虽然没被发现之前,不代表虫蜕尚未出现……”诅咒师叹了口气,“上次的岛屿,已经是阴阳寮记录里最后的一处地点了。”   “剩下的呢?”   “都是后世的记载,得先确认一下如今的时间,与我们之前离开的年代最相近的一处,就在江户附近,只差一百多年,剩下的地点,都是在三四百年之后的明治时代才新加入的记录。”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运气好,往后跑了三四百年的话,搞不好还能多试几次,但如果只跑了一百多年的话,就只剩一次机会了?”   毕竟具备不死术式的只有天元,普通的术师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活上三四百年的。   “没错。”   五条皱起眉头咂咂舌,“先进城吧。如果真的是最糟糕的发展……那也没什么。”少年这样说道,“实在不行,我们就回京都找五条家试试,还是不行,我去找天元大人,若是那边也不行,就干脆在这个时代生活好了。”   “幸好我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少年十分老成地舒出一口气,随即看到诅咒师正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向自己,“干嘛?”   “还以为你会很生气……”某种意义上,这其实比死亡还要糟糕些,因为少年过去熟悉的所有人,他都无法再见到了,无论是重要的血亲,亲密的友人,乃至于别的什么。   “生气又没用。”五条撇撇嘴,“既然是不可抗力,那也只好接受。”   “但悟你会被卷进来,是因为我搞砸了的缘故……”   “不全是狐狸你的错啦,当时我自己非常不谨慎也是原因之一嘛。”少年这样说道,“而且,你不是也很努力想把我送回去吗?但是连这么厉害的我一起加入也没有提高成功率,显然就是不可抗力。”   “当成天灾看就好了,不要把龙卷风之类的东西造成的后果当成自己的过错。”   诅咒师没有再说什么,然而看他紧紧抿着嘴唇的样子,就知道他多半仍在介意,于是五条干脆一把抓住僧袍宽大的衣袖摇晃起来,“好啦,赶紧进城,头发和衣服上全是沙子!难受死了。要洗澡,要吃东西,要在棉被上睡觉!快点快点!”   皱着面孔的咒灵操使就这么被少年从沙滩上拖走了。   因为离江户城太近的缘故,他们无法召唤过于显眼的龙神,只得继续依靠双腿慢慢走过去,结果便是进城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下来,幸而出发前诅咒师提前将钱财都换成了容易携带的黄金,这样就算更换了时代,也不至于囊中羞涩,再度陷入短时间里连件厚衣服都弄不到的窘境。   虽然天色昏暗,但江户是座极为繁华的大城,灯笼被挂上沿街的屋檐,室内的烛光从窗格之中透出,将宽广的街道映照成极为热闹的斑驳色调。   料亭和宿屋都并不难找,两人甚至去汤屋去泡了个热水澡,顺带换了身衣服。   真正叫少年越来越不自在的,是沿途看到他的人们越发热切奇异的眼神。脸上的布条早在入城之前就蒙了上去,五条对自己十分引人注目这一点很有自知之明,并不会轻易大惊小怪,但这次人们看过来的目光过于熟悉了。   仿佛街上的每个都认识五条悟似的。   好像看的也不止是他一个,跟在身边的诅咒师也同样遭受了目光的洗礼,让本来就不太喜欢普通人的咒灵操使周身的气压越发低沉。   在他快要爆发之前,有个冒失的路人擅自靠了过来。   “那个,请问两位是哪个屋新来的演剧人呢?”   “……哈?”少年万万没想到对方开口问的居然是这种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身旁的诅咒师将五条轻轻带往身后,冲着路人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位檀越,您找的我的侍童是有什么事吗?”   “咦?那个,您,您不是扮演明台法师的演剧人吗?”   “贫僧名为伯藏。”诅咒师表情从容地说道,“之前一直和侍童在远离红尘的深山里修行,不太清楚大城里如今流行的事物……莫非贫僧和某位名人长得十分相似?”   “唉???”路人惊讶的叫起来,“所以,您不是在扮演,而是本来就长这么高大?这位侍童也是天生白发和盲眼?”   诅咒师和五条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表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是如此。”   “哎呀,真是奇遇!竟然见到了活生生的《炙恋歌》角色呀!”路人惊叹地拍起了手掌。   “敢问那是何物?”   “是最近在城里流行的歌舞伎剧目,讲述一位生在海边小城的公主,和恋慕她的武士的故事,明台法师是武士山木的友人,帮助两位无法在一起的有情人互诉衷肠,最后带着两人从因为战败而变成火海的城中逃走,最终去山林里隐居。”路人向他们大概讲述了一下这出戏剧的剧本,又带着两人走到最近的一处剧场,指着外部挂出来的一张漂亮画作。   “看,那就是明台法师和侍童的浮世绘画!简直和您二位一模一样!”   看着灯火照耀下的纸张上,只有背影的黑衣法师和微微侧首的纤细少年的华丽画作,咒灵操使和少年两人始终从容的面孔,终于僵硬了起来。   -------------------- 第48章 四十四   相比看到画片之后脸色就难看起来的侍童,诅咒师勉强拿出成年人应有的忍耐力,和那位过分热心的路人又闲扯了一些社交辞令才施施然与其告别。他们毫不迟疑地做出了去往城郊,在棚区的偏僻处找宿屋的决定。作为另一种形式上的贫民区,棚区的住民们大部分都是乡下的贫民和因为种种缘由破产的人,没有闲钱去看什么歌舞伎,自然也对当下时兴的戏剧一无所知,哪怕因为两人过于醒目的外表而引来注目,也不会像大街上的住民们那样盯着看个没完。   “真意外,还以为悟早就习惯别人的视线了。”看着少年鼓起的脸颊,觉得有趣的诅咒师忍不住调侃了一下。   “如果是因为容貌看过来的话,那种确实早就习惯了,毕竟我就是很可爱嘛。”少年毫不犹豫的回答,“但擅自把我当做认识的人看待又不一样,视线上会有很大的差别哦?”   “……会吗?”虽然是位教祖,名下的教团成员有数万之众,但因为讨厌无咒力者,平时对集会并不感兴趣,甚至很少靠近他们的诅咒师好奇地挑挑眉。   “会哦,就是你在路边遇到最喜欢的明星和一个好看的陌生人之间的差别,后者的话,大部分人也不会注意太久,很快就会重新投入到自己的事情里去,但前者很容易会变成搭讪或者偷拍吧?甚至跟踪都是寻常耶。”   “后面那个是犯罪。”明明是位教主,道德感却诡异地高的咒灵操使这样说道,还笑着补充了一句,“悟要是遇到的话直接揍就好,视情况而定,死掉也没关系,尸体交给我来处理。”   好吧,他的道德感并不高,只是方向上有点问题。   “最多打个半死啦,区区跟踪犯也没到需要死刑的地步吧。”平时只会被家里人批评出手太重的五条无奈地看着面前的诅咒师,虽然终于没再被骂了,但微妙地并不觉得开心。   “好啦,撇开猴子们的话题吧,现在的麻烦在于……我们所处的年代,刚好是预计中最糟糕的那个——目前是宽永年间。”察觉到少年的不悦,从善如流地改变了话题的诅咒师耸耸肩,“而记录里的下一个地点发现的时间是在正保年间。”   “这样啊,只跳过不到百年时间……明天去那边看看?”就算知道了两人只剩下一次机会,少年也没露出什么沮丧表情,还很有精神地决定了往后的日程。   “提前去看也行,虽然我觉得大概率尚未出现。”咒灵操使摇摇头。   “要积极一点,往好的地方想啦,说不定呢?其他几百年后的地点也可以都提前去看看嘛。”和衣躺上被铺的少年悠闲地晃动手脚。   “如果真的能提前出现的话,那就帮了大忙了。”并没有反驳他,姑且表示赞同的诅咒师点了点头,“那么,为了明天又要开始的赶路预定,先好好睡一觉吧?”   “唔……霉味未免太重了吧!”躺进被子的少年,一秒就立刻跳了出来,“我不要睡这个。”   “就算你这么说,”诅咒师苦笑着说道,“换上我的被子也是一个结果吧?”   但五条只是拉下蒙眼的布带,用湿润水亮的眼睛无声地发出请求。   “……现在可是夏天哦?不热吗?”咒灵操使勉强做出最后的抵抗。   “用咒灵来降温嘛!”在利用诅咒师的咒灵上,少年已经比他还熟练了。   最后只好抱着五条一起睡的夏油杰,抚摸着少年在胸口蹭来蹭去的雪白脑袋,深深地为自己的意志不坚而叹气。   安然入睡的两个人,遗忘了棚户区宿屋的另外一个缺点。   第一天的晚上还算平静,就算木板墙太薄导致隔壁总传来各种麻烦的声音,被褥感觉也不太干净,但疲惫的他们还是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甚至已经日上三竿。   以往两人会一并外出去口碑还算不错的料亭吃东西,但这便意味着得靠近大街。思考了一会儿就决定放弃的五条,表示自己要留在宿屋,等诅咒师去料亭买能够打包的食物回来吃。如果只有一个的话,看上去可能就不再那么显眼,毕竟高个子的云游僧也不算少见。   觉得少年说得很有道理的夏油杰便独自去了料亭,他没有提前用餐,而是直接打包了两人份。   这次果然就没太多人盯着他看了。   只是,诅咒师回到宿屋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幅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场景。   棚户区的宿屋房间都很狭窄,哪怕最贵的房间也才六叠大,夏油杰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五条一脸无辜地站在房间中央,而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衣衫破烂的男人们,让本就不宽敞的屋子越发狭窄起来的样子。   “哎呀,幸好我确实很擅长处理尸体来着。”诅咒师摸着下巴如此说道。   “别擅自杀人,还活着呢。”把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们统统打倒的少年十分义正言辞地教育他,“只是打断了几根骨头,痛到晕过去了而已。”   “现在干掉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只是几个垃圾和渣滓罢了。”   “既然要么是人贩子要么是绑架犯,那就送去官府吧?啊对了,还差个店主。”   “唉,棚户区虽然不会引人注目,但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麻烦。”诅咒师摇摇头,把手里的食物递给五条,然后唤出咒灵,把地板上的倒霉鬼们统统拖走。   “明天就走了嘛,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少年慢慢啃起被好好包裹在荷叶里的新鲜饭团,满意地聆听着男人们的脑袋磕在地板各种凸起处所发出的咚咚声逐渐远去,而结束这一切的是远处宿屋老板的一声哀嚎。   给官府送节礼并没花费太多时间,因为老板也被带走,光明正大住了霸王店的诅咒师和侍童慢悠悠地走出城去,在一片隐蔽的丘陵后头乘上白龙一路飞往预定的那片山林。   虽然五条确实说过要怀抱希望,可惜,现实给他们俩的却是迎头痛击。   发动所有的咒灵,将目标地点整片山头都搜索过一遍之后,两人确定,‘蛇蜕’尚未降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坐在白龙的头顶,在夜色里向江户返回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距离记录上被发现的时间还有不到八年。”咒灵操使这样说道,“其他的地点改日再探查一遍,但我觉得提前出现的可能性很小。”   “唔,如果下次再跑远点的话,搞不好能接上其他的几个?”   “如果能的话,自然最好。”诅咒师苦笑,“现在,还是先考虑找什么地方长住的问题吧……我们可能,得在这个时代呆上八年。”   宿屋的选项被第一时间否决,大街边的宿屋有被人围观的嫌疑,而棚户区则是麻烦事太多。虽然饭后运动有助于消食,但他们毕竟是咒术师而不是兼职快递员,动不动得给官府送免费快递并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情。   商量了一阵之后,五条提议直接买栋房子,反正他们现在并不缺钱。   诅咒师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以前虽然是普通人出身,但当了多年宗教团体的教主之后,夏油杰的消费观念已经完全变成了和五条悟差不多的类型。   总而言之,就是那种全身一套衣物大概跟房价差不多的人。   重新回到江户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在白龙身上度过一夜的两人面色如常地入了城,但第一件事仍是去找宿屋,房屋的买卖得找专门的中人,他们人生地不熟,必须找本地人打听一番,而消息灵通的宿屋老板通常都是外地人的第一选择。   因为牵扯到大笔的银钱买卖,这次就算冒着被人们围观的风险,也只得在大街旁的宿屋里定了房间,否则万一老板和中人串通,或者介绍个糟糕的对象,被骗钱还是小事,惹上官司才叫人烦恼。幸好此刻还是早晨,街上的来往的大多是赚辛苦钱的人,并未特别注意他们两个。   顺利躲进房间的五条直接躺上被铺补眠,而诅咒师则去询问老板关于中人的事情。   因为提的要求比较严苛,手里有好房子的中人又总是满城跑,本以为得等上几天才会有消息的夏油杰没料到,下午的时候,宿屋老板便带着中人上门了。   跟在老板身边的,是个帮闲打扮的年轻人,发髻梳得很整齐,衣裳虽然陈旧却干净,容貌不算出色,只能说五官端正,但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是那种一眼就让人联想到邻居家可靠长男的青年,只是面容过分年轻,感觉都没过二十岁。   诅咒师微微挑了挑眉毛。   “哎呀,客人,别看源三郎年纪小,但他可是附近闻名的好中人!很为客人着想,您打算找合适的房子,找他肯定没错的。”店主一眼就看出来僧人在不满什么,拍着青年的肩膀向诅咒师吹嘘起来,“这江户,除了千代田城,就没什么地方他没去过的。”   黑袍僧人只是点点头,没接他的话。   “还以为起码会等上几日,竟然来得这么早,是恰好有合适的屋子吗?”   “一是刚好有两栋房子很合适,屋主人又急着脱手,就想带您去看看,二么,昨天大家都在说,好像城里来了个跟《炙恋歌》里明台法师极为相似的僧人……”名为源三郎的中人诚实地说道,脸上写满了好奇,虽然他确实在打量法师和坐在一边啃点心的少年,眼神却十分清澈,并不叫人讨厌,“哎呀,真的和画本上一模一样。”   僧人和侍童都面无表情,因为下午两人早就被慕名而来的町人们参观了好几回,根本懒得为此生气。   “先去看看房子吧。”诅咒师这样说道。   然后他们就跟着中人出了门。   咒灵操使对屋舍的要求略有些麻烦,首先就是邻人要少,最好没有。仅此一条就已经足够叫人头疼,但他还希望别离开繁华的大街太远,避免购买物品不方便的问题,又最好地方僻静,免得吵闹。至于希望院落宽敞这种小事,和前两者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一栋屋舍在城郊,宽敞是宽敞了,邻人也确实没有,但房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离大街也远得很,再走几步就能看到低矮的城墙,直接翻过去就是城外。   僧人还看了几眼,倒是他身边的侍童在靠近了屋舍之后扭头就走,让源三郎还以为少年因为看不见而转错了方向。   “他不喜欢,换一栋吧。”僧人这般解释。   中人看看少年脸上的布带,也没有争辩,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带两人前往另一栋屋子。那一间离得很远,他们几乎走到太阳落山才到了地方,周围都是高宅大院,虽然还是有两户邻居的,但这种被高墙挡开的邻居跟没有也差不了太多了。   这一间便保存得不错,贝粉涂抹的墙壁依然雪白,庭院里杂草还没有特别旺盛,屋顶上的瓦片碎裂的也不多,外廊的木板没什么腐朽的迹象,里面虽然空荡荡的,但地板也都还算干净,前任屋主人显然是把东西都搬光了,不过打扫得很干净,没有太多的腐朽之物。   “厨房,仓库都在里头,还有一间专门给佣人住的小屋,您看如何?”这样的屋子,卖给有钱商人大概也不逊色了,房价显然会十分出格,但谁让这位僧人提要求的时候,唯独没标注价格呢?所以源三郎介绍起来并不心虚。   青年其实是来看和画本上一模一样的僧人跟侍童的,介绍房子只是充当借口的顺带,因此便拿手头难卖的屋子来充数,不过这位僧人一看就是外地人,所以他也没有特别在意。   “就这间了。”   原以为对方看看屋子周围的情况就会知难而退,没料到侍童拉过袖子之后,僧人便说出这种话来,源三郎摸了摸头发,“呃,可以是可以,但房价是这个数哦?而且屋主人急着要钱,只能现钱,不能拖欠的……”   黑衣的僧人不以为意,“替我约上屋主人,明天就去官府办理转让的手续吧。”   嗯,和歌舞伎里豁达洒脱的智者明台法师完全不一样啊。   只是个有钱的怪和尚。   源三郎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豪爽的客人总是最受欢迎的,因此他的笑容迅速地真情实意起来,“这好说,就明日上午巳时如何?我在办事的地方等您。”   黑袍僧人点了点头,便要带着侍童离开。   “呃,客人,这毕竟是间旧屋子,可否需要我帮您叫些人,给您打扫一番?”   “雇佣仆人吗?过几日再说。”   “呃,不是不是,是‘那种方面的打扫’。”源三郎仍然一脸亲切的笑意,“虽然我一个中人说这种事情不合适,但这种前任屋主急着走的房子,多少还是请修验者来念念经比较好。”   僧人慢慢转过身,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源三郎。   “……我自己能念。”   某特级诅咒师如是说。   “法师大人的佛法自然是十分高深的!”根本没听对方念过一句经文的中人这样夸赞到,“但也有精怪之流不畏惧佛祖……”源三郎完全出于好意,这间屋子出过什么事情他一清二楚,就是因为闹到了所有的修验者都落荒而逃的程度,前任屋主才只好选择卖掉祖传的屋舍。   他其实也有向对方推荐过自己的熟人,奈何因为熟人既不是修验者,也不是什么修行人,所以被屋主人一口拒绝,只委托他卖掉房子,但城里消息灵通的商人和贵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谁也不肯来买,然后就拖到了今天。   不管送到哪个中人手里,也只能塞给什么都不清楚的外地人,源三郎本打算等熟人帮忙清理过之后再卖,谁料到一不小心当做借口就给卖出去了,为了不至于坏自己的口碑,青年只得卖力推销起自己的友人来。   黑袍的僧人上上下下扫了他好几眼。   “总不至于是你自己吧?”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乃是我的一位友人。”   “……还是我自己来吧。”   大概把他误会成想要骗笔外快的家伙,所以僧人最终仍是选择了拒绝,源三郎也没法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只好先跟对方告别,约定明日去办交接地契的手续。   无论如何,这间屋子一时半会儿还住不了人,在他们住进去之前,先让朋友来看看好了。   源三郎这样想。   -------------------- 第49章 四十五   出乎源三郎意料之外,第二天他们办完了手续,这位法师大人就转身带着侍童去置办家具,打算直接住进去了。青年只好又询问对方是否需要雇人清理宅邸,还有一些长期的仆从,毕竟这么大的房子,只靠法师的侍童清扫也太过分了些。因为也都还在他的工作范畴内,所以僧人似乎没有起疑,很干脆地说要雇几个跑腿的老仆,并不和主人一起住的那种,女佣则一个不要。   清理的工作他打算自己来,就不去招揽那些吵吵嚷嚷的闲杂人等了。   是位喜欢清静的法师呢。   源三郎只感概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头疼宅邸里的问题要如何处理,他倒没有故意拖延,擅长此道的友人出远门去了,今天才能回来。青年也完全没料到这位法师办事如此地不讲究,就算是用来安置侍童的宅子,搬进去前也好歹占卜一个吉日呀?   于是,夜色降临之后,诅咒师和少年的院墙边,便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三郎。”   “啊哈哈哈,抱歉啦,拓实哥,我这也是没办法……”青年提着灯笼,挠着头发道歉,“总不能因为客人是外地的,就随便坑人嘛。”   “所以就让我像贼一样爬墙吗?”叹着气的男人如此说道,在夜色下他的容貌看得不太分明,但显然是个有些年纪的男子,披着陈旧的羽织,身穿浅灰的袴裤和绀青小袖,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他腰上的一把太刀和一把短刀,毋庸置疑的,这是位武士。   “匆匆忙忙买了房子,连扫撒都不做,吉日也不选地住进去,就算是位法师,也随性得过头了……他甚至没有剃发?”听完友人源三郎对新屋主的介绍,名为拓实的武士摸了摸下巴,“嘛,那就等里面有了动静再进去好了。”   “咦?这样没问题吗?”   “上一户人家不也没出人命吗?只是被吓到逃走了而已。”   “但是……”   “总而言之,我才不要爬墙。”武士义正言辞地拒绝。   青年也不好勉强他,于是他们就在墙角坐下,等待起来。武士将灯笼丢到一旁,甚至很有闲心地从怀里拿出一节青竹做的酒壶,悠哉悠哉地喝起酒来。   “喂喂,拓实大哥,在这种地方喝酒也未免……”   “这有什么,我还在坟地跟战场边上喝过呢。”武士不以为意地说道,“可惜不能到院子里去赏月,今晚月色很好的样子。”   源三郎只能苦笑。   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身后高墙内的院落终于出现了些许动静。   是拍打翅膀的声音。   夜半时分,所有雀鸟都已经安眠的时刻却听到了这样的声响,江户城又不是有许多鸱鸮居住的山林,拓实当下就将酒壶丢给青年,直接踏上雪白的墙面,两三步间便像是身体根本没有重量那样轻盈地跃上墙头。   作为在街头讨生活的年轻人,多少也打过的架的源三郎自认也算身手灵活,但和正经修行过剑术的拓实完全不能比,起码这份漂亮的轻身法他就绝对做不到。   站上了墙头的武士看到了从院落中那株大树上落下来的,背生双翅,带着萎乌帽,身穿僧兵的服饰,双手持长棍,脚踩高屐,面孔像人却又长着鸟喙的怪异影子。   “唔,是乌鸦天狗啊,这就有点难办了。”   天狗是种相当难缠的小妖,它们会擅自占据自己看中的百年大树,然后把那儿当做领地,将附近的妖精和野兽统统驱除,因为并不主动害人,所以算不上什么凶恶妖怪。若是领地在野外也就算了,但如果这树长在有人住的院落里,天狗就会千方百计把住户驱逐,在它看来自己是在保卫领地,对住户而言却堪称无妄之灾。   那只乌鸦天狗落在庭院里,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去砸关上了的滑窗。   一下,两下,屋内始终没有动静,叫天狗胆子也大了起来,捡起好几块石头打算丢上屋顶。   “我对会飞的东西不太行啊,”拓实露出为难的神色,摸上腰间的太刀,看了一眼距离很远的大树,“看来只能考虑砍树了……”   到时候,天狗就会视砍树者为仇人,虽然被缠上会很麻烦,不过好歹能把天狗引走。   正当武士打算跳进院落的时候,原本始终没什么动静的屋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滑窗突然被一把踹开,拓实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飞出来的木板门砸了个晕头转向的天狗,以及站在屋内伸着脚,满脸恼怒之色的雪发少年。   “大半夜的咚咚当当吵死人了!!!有完没完!!”他大声地喝骂着。   少年那份能与月色争辉的容貌和即便浓重的夜色也无法遮掩的,熠熠生辉的空色双瞳,叫拓实看到的第一眼便几乎为之屏息。   但并不是因为过于美丽。   “怎……怎么可能……那是六眼吧……”武士震惊地想着,那么特殊的眼睛和少年身上庞大的咒力,压根不可能认错。   但刚从京都归来的他又很清楚,自从老家主去世之后,这代的五条家尚未传出诞生了六眼的消息。   换上了白色里衣的高大僧人从少年身后缓缓步出,“别这么大声,悟,邻居会听到的。”   “你不是说旁边没住什么人吗?”少年转过头去和对方说话,转动的视线在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墙头上的阴影,“……现在连武士都要来当贼了?”   “让您看到这个姿态真是失礼,我是被人委托来驱除天狗的。”拓实黑着脸从墙上跳下来,“不知五条家的大人在此,实在是班门弄斧。”   雪发的少年眨眨眼,没有回答,用一种奥妙的表情看向身后的僧人。   “在阴阳寮的时候都没人认出来,反而到了江户被人看破,我们的运气也太奇怪了点。”诅咒师摸着下巴说道,“……介意我处理一下他吗,悟?”   明明只是来做点好事,莫名其妙就沦落到‘要被处理’结局的拓实一脸黑线,“在下可是接了委托来的。”言下之意,人回不去的话,肯定会有谁来追查。   “都说了不准杀人。”少年撇了一眼身后的诅咒师。   “只是稍稍修改一下记忆而已,我怎么会对同胞不利呢?”咒灵操使笑着说道。   “……擅自讨论起来之前,能先过问一下我的意见吗?”被无视了的拓实嘴角抽搐地提高了声音,然后在心底没辙地叹气。   这回可真是把我害惨了,源三郎。   少年看了他一眼。   “进来吧,院子里不方便说话……”五条正想招呼人,但庭院里很快有了响动,之前被飞出来的门板砸晕的乌鸦天狗终于爬了起来。   【可,可恶的人子!不敬之罪!!】   它提起自己的木棍,摇摇晃晃飞上半空后向着最靠近自己的武士俯冲过去。   拓实再度叹了口气。   这都是什么事啊。   武士连头都没回,只向前迈了一步,做出方便拔刀的姿势,咒力缠绕在刀身上,乌鸦天狗即将靠近的瞬间,弯月一般的刀光从乌木的鞘中迸发,无声无息又迅如雷霆。   尚未来得及触碰到他的木棍掉落到了地面,和乌鸦天狗的半边身体一起。   屋舍里旁观了全程,毫无帮忙意图的少年甚至称赞般地拍起手来,“斩得很漂亮啊,真是厉害的新阴流剑术,不过为什么禅院要用这个?”   拓实看了一眼太刀上不起眼的家纹,无奈地咂舌,不愧是六眼的眼力,什么都瞒不过去。   “在下的咒力过于稚弱,只是能够看到诅咒的程度,又没能继承到术式,所以必须借用咒具。”他一踏上外廊,一边解释,“也正因为实力低微,在下并未被迎入禅院,弊姓佐藤,佐藤拓实,今晚实在多有打搅。”   “是那群老爷爷会干的事,真是的,几百年都没变过。”少年耸耸肩,“不会动你的记忆的啦,狐狸偶尔会说点胡话,别在意。”   “我是悟。”有着传说中眼瞳的少年这样说道,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僧人,“这家伙是狐狸。”   法师瞥了他一眼,将手臂揣在衣袖里。   “叫我伯藏即可。”   大概是护卫或者家臣吧,就像义经传那样,装作僧人和侍童吗?说实话拓实对两人的身份并没有深究的兴趣,“既然只是误会一场……今天也很晚了,可否容许在下告辞?擅自打搅的部分,改日再正式道歉和拜访吧?”   “啊,很遗憾,暂时不行哦?”名为悟的少年笑起来,“因为五条家其实压根不知道我的存在啦,所以,得让你密保才行。”   “对了,这是你的同伴吗?因为一直呆在门外不走的缘故,狐狸的咒灵就把他请进来了。”   五条指着正被几只骷髅架进来的青年中人。   “这样人就齐全了,我们来定个束缚吧?”   他笑着说道。   拓实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被你害惨了,源三郎。   还以为会被怪物吃掉的青年被吓得够呛,结果实际上只是那个少年和武士说了会儿话,然后他们各自伸出来的手腕上就出现了一圈深色的痕迹,仅此而已。   被臭着脸的僧人以“根本没有打扫出其他房间来”为由拒绝留宿,直接扫地出门的两个人,在凌晨的大门口傻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提起尚未熄灭的灯笼,慢悠悠地走回家去。   源三郎是很想把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就当从未见过僧人和少年,就此把他们忘记的。然而武士拓实却很正经地准备了做客的礼物,第二天就带着自己上门去正式拜访。   僧人和少年也若无其事地接待了他们,好像昨晚的事情压根没发生过那样,僧人甚至还询问了源三郎关于可靠的跑腿老仆的雇佣事宜,而名为悟的少年则开始跟武士闲聊一些关于京都的传言。   青年觉得他大概永远搞不懂咒术师们到底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源三郎和这对诡异的主仆莫名其妙地熟悉起来,直到某次他接收的房子里闹鬼闹得实在不像话,甚至出了人命,而拓实却说自己对付不了,让他去请伯藏法师的时候,青年才明白武士刻意跟人家交好的理由。   “别一脸惊讶,虽然这里的诅咒大概有一级,但阴阳寮的一级术师根本不是你能请得到的,那两位可是特级的大人物,对我来说需要豁出性命去对付的东西,他们大概只需要抬抬手指。”   虽然拓实这样说了,但那两位大人物平时压根没什么架子,偶尔中人请法师去给人念经超度,他也会同意,名为悟的少年甚至常跟青年抢点心吃,导致源三郎经常会忘记他是位货真价实的贵人。   至于为何他们离开了京都,在遥远的江户买了屋舍居住下来的理由,青年和武士都很识趣地没有打探,只把两人当做朋友来往。   因为来往得多了,源三郎便知道法师每隔三个月就要独自外出几天,至于究竟去了哪里,阿悟并不告诉他,只说对方去找东西了,过几天便会回来。   这次他去拜访的时候,也恰逢法师外出的日子。   “你还真容易碰到这样那样的事情呢。”亲自来开门的五条一看源三郎提着点心朝自己干笑的样子,就明白青年大概又碰上麻烦的委托了。   “怎么说呢,大概是因为江户城里厉害的阴阳师和修验者并不多的缘故吧?”青年十分无辜地说道,“拓实大哥说,有能力的术者都会跑去京都,剩下的一些则喜欢隐居,轻易很难找到靠谱的术者。小妖小怪的话,搬家就能解决,也不至于找到我头上来,最后就变成只有大麻烦才会被介绍给我了。”   “嘛,反正我也很闲,就陪你去看看吧。”   “……呃,不让法师大人跟着,没关系吗?”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失礼的事情,但我比狐狸强哦?”   “——咦??”   源三郎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鉴于少年虽然时常戏弄他,但从不在正经事上开玩笑,所以青年姑且还是带着他一起去见了委托的人。   是一位贵女的乳母。   名为菖蒲夫人的中年女性尚未显出老态,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仍然乌黑发亮,她在一处雅致安静的别院接待了源三郎和五条。   “两位就是前来驱邪的人吗?”她打量了一眼温和可靠的中人和他身边坐姿挺拔,一眼就能看出学习过礼仪的蒙眼少年,雪色的长发梳成利落的马尾,尚未剃发,明显还是个孩子。“但我记得,邀请的应当是一位法师……?”   乳母的语气十分温和,与其说她在责备,不如说更像在问询。   “是的,师傅出远门了,要过几日才回来,源三郎又说这事情很紧急,所以我擅自先来看看情况,身为弟子的我修为有限,但先阻挡一二也是好的。”假装法师弟子之类的,五条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原来如此……”菖蒲夫人脸上显出忧愁的神色来,“正好不在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法师大人回来之前,便只好先拜托你们了。”   “请称呼我为阿悟即可。”   于是,乳母便向他们讲述起家中所遇到的怪事。   -------------------- 第50章 四十六   菖蒲夫人所侍奉的贵女菱花,由于天生体弱,从小就被家人送来江户附近的别院修养常住,多年都未回去京都。因为性情娴静,和本地的贵女们相处得还算不错,甚至还有几分才名,但最近不知为何,菱花时常觉得有人在庭院里窥视自己。   最初的时候,菱花以为是新来的仆人迷了路,因此只是叫侍女去庭院里看看,好将人带走,结果侍女出去之后,却发现院子里什么人都没有。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侍女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得罪了主人。   直到她终于在某次怒气冲冲地拉开门的时候,看到了庭院木桥上伫立的陌生女子,等到侍女去驱赶对方的时候,那女人却扭头跳入下方的池塘,将少女吓得不轻。   匆匆赶来的仆从们一阵打捞,但除了杂草和金鱼之外,池塘里什么都没有——那才是理所当然的,这片人工挖出来作为景观的池子,只有区区几尺深,只能淹到不足腰的小孩子,成人若是站在池塘里,水都没不着胸口。   然而,跳进去的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虽然没人受伤,但贵女和侍女们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便叫了有名的修验者来念经,窥视的女人就不再出现,过了半个月都相安无事。当大家以为这事总算结束了的时候,某日雨后,被侍女陪伴着午睡的菱花又开始觉得有人在窥视她。   这次甚至不在庭院里,而是在外廊下的草地上,从垂挂竹帘下方的缝隙里,隐隐约约能看到缓缓走过的女人的衣衫纹样,华丽的袿衣呈现出夏日的杜若配色。袿衣是只有贵女才能穿着的服饰,但哪个贵女会做跑去陌生人家里窥探主人的举动呢?显然是鬼怪之流故意幻化的外形。   侍女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驱赶这个女人了,所以乳母只好去找有名的修验者来驱邪,每次他们来念过经文之后,就能稍稍安生一个月或者半个月,但最后又会在某日重新出现在桥上,或者在外廊边徘徊。   让菖蒲夫人更加不安的在于,菱花表示这女人已经站上了外廊,正一次次试图走入屋舍里。   熟悉的修验者们没能派上用场,实在没了办法的乳母只好托人寻找能够驱邪的乡野人士,于是便找到了在江户一角还算有名的源三郎头上。   听完叙述的少年点点头,“既没有伤人,那应该不是什么凶恶的精怪,也许我就能对付,请允许我去府上一观。”   这已经是五条第二次说他要去宅邸里‘看看’了。   菖蒲夫人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少年蒙眼的布条,以及旁边全程只赔笑不说话,完全一副仆人做派的源三郎,“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悟君。”   而看到少年起身之后,并不需要源三郎搀扶引路,虽然蒙着眼睛,行动间却与常人无异的样子,乳母脸上的微笑总算变得真切了几分。   去往别院并没花费太多时间,整间宅邸十分宽敞,修整得优雅静谧,是一处修养的好地方。   五条本想直接面见身为宅邸主人的贵女,却遭到了拒绝。   “菱花大人性情很内向,连宅邸里服侍多年的老仆都要隔着帘子才敢说话,平日里除了和侍女们游戏之外,也只去几位相熟多年的贵女们家里玩耍,因为身体不好,外出踏青是极少的,所以没法轻易跟外男相见。”菖蒲夫人这样解释,“但驱除不吉的话,您直接在这庭院中等待即可,那女人……那东西已经几日没有出现了,今天午后又下了小雨,肯定会来的。”   少年轻轻别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总是在雨后才来吗?”   “正是。”   源三郎靠近五条,在他耳边低语,“和雨有关的话,难道是借伞人或者濡女吗?”   雪发的咒术师轻笑了一声,“借伞人是男人,那位菱花小姐压根不见外男的话,不可能从他手里接伞结缘的,濡女时常出没在水边,但她全身都是湿透的,很好辨认,侍女们不应当没看见。”   尚未看到实物,诅咒的原型便无从猜测。   虽然不被允许见面,但五条还是被仆人们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主屋的外廊上,因为那东西只在贵女附近出没,而菱花小姐本人则躲藏在主屋最深处的和室里,等待着侍童将邪祟驱走。   一开始,少年还仪态端正地跪坐了一会儿,但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因为没事可做而陷入了无聊的五条便懒洋洋地靠到旁边的廊柱上,双腿也落到木板外,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外廊上晃悠没有穿鞋的脚丫,一点不在乎旁边陪伴的男仆一脸震惊的表情。   源三郎只能回以尴尬的笑容。   “啊啊,慢死了,作祟而已,需要拖延成这个样子吗?真是没用的咒灵。”主人家对他的印象绝对已经跌到了谷底,但少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口出暴言,“唔,干等着好无聊啊,源三郎,去拿点点心过来吃吧?”   即便明知道会被报复,青年还是坚定地拒绝了他。   “不行啦,阿悟,要好好代替法师大人工作啊,伯藏大人可不会这么散漫哦?”   “没有散漫吧,我‘看得’很认真。”少年指指自己的眼睛,“算了,不吃点心就不吃吧,那来玩球吗?”   “……你连球都带来了吗?”   “因为肯定会很无聊嘛。”五条从袖子里把一只漂亮的线球掏出来,上面精巧地缠绕出了重重叠叠的靛青花纹,宛如花朵一般,从绀青开始,逐渐覆盖上琉璃色,杜若色,露草色,浅葱色,青藤色,空色,水色,最后则是大片盛开的月白。   虽然东西很漂亮,但源三郎看到之后只觉得厌烦。   “工作的时候当然也不能玩球。”青年拒绝的非常正经——但他只是不想陪五条玩而已,或者说,他只是不想被五条玩。   回想起上次因为一时大意而答应了少年,结果只有他在院子里追球追得跟狗一样,五条则全程把手揣在袖子里,悠闲地坐在外廊上欣赏自己狼狈摸样的记忆,源三郎便发誓绝对不要再跟五条玩任何游戏。   任何的。   “只是抛接球而已。”少年脸上一副‘你连这都不行吗’的表情。   “不玩。”可惜,深受其害的青年已经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算了。”五条倒不会特别纠缠,立刻转身去问旁边陪着他们的男仆,“你要玩吗?”   “呃……”对方一脸为难的样子。   “只是丢来丢去,最简单的那种哟?”   “那也……”   “只玩一会儿,落到地上就算我输,球还可以送给你。”少年抛了抛那只极好看的线球,仆人的眼神忍不住随着飞上半空的小球移动起来。   “好吧。”男仆点点头。   又一个轻易上当的笨蛋,源三郎向对方投以同情的目光。   线球被少年轻轻抛给男仆,轻易地接住之后,他似乎是打算快点结束,便故意抛去旁边一点的位置,然而五条丝毫没有起身接球的意思,仍是懒洋洋地坐在原地。   接着,令男仆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球在接触地面之前,便被无形的什么的东西打了一下,刷地一下,高高飞向庭院的半空。   “啊,快去接哦?要是轮到你的时候落地,就得赔给我一个同样的球才行。”   “等等,这我没听说啊!”   “两边的赌注当然是一样的吧?”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于是男仆只好立刻跳起来,甚至连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跑去追那只球,而源三郎看着他在庭院里狼狈地东奔西跑,追着那只只要阿悟不想,就绝对不会掉到地上的线球,越发觉得开始就拒绝的自己十分明智。   “真是的,伯藏法师不在的时候,阿悟你就会变得格外坏心眼呢……不,应该说是暴露本性吧?”   “嗯?就算狐狸在旁边我也照样玩啊。”五条若无其事地回答。   但是只要法师大人愿意开口劝说,你就会大度地放过被捉弄的可怜虫嘛。源三郎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实在应该等伯藏法师回来再上门的。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在线球又一次飞上天空的时候,气喘吁吁的男仆突然指着庭院中央叫喊起来,“那,那个女人!”   可能是外廊上有人的缘故,她出现在了庭院中的木桥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举着桧木的香扇遮挡住面孔,华丽地拖曳在身后的袿衣上的金银丝线闪闪发光。源三郎能够确定,方才庭院里空无一人,木桥上绝没有任何人在,然而那女子是何时出现的,何时到来的,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和知晓。   “……什么啊,还以为稍微能打发下时间呢。”雪发的少年冲着女子的方向歪歪头,“结果只是个影子吗?没劲。”   “呃,阿悟,不动手吗?”青年看看仍旧停留在木桥上的女子,转头询问端坐在外廊上,丝毫没有起身意思的五条,“出现了耶。”   “没必要啦,你拿块石头丢进池塘。”   “咦?”   “照做就是了。”   于是源三郎只好照他说的那样,从院子里随手捡了块石头,丢进木桥下的池塘里,随着咚地一声扩散开来的涟漪,那女子的身影也波动起来,然后渐渐淡去。   “咦?消失了??”   “因为只是影子而已,所以连你都能对付。”   “还真是意外没用的妖魔呢。”青年感叹了一声,“这就解决了吗?”别说亲手驱赶了鬼怪的他,连旁边的男仆也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恰恰相反哦。”   “咦?”   刚才还一副游戏表情的少年,拿出了稍稍认真一些的神色,“是很麻烦的诅咒,影子通常和本体会很像,具备完整人形的诅咒一般都不会弱到哪里去,尤其还是能在白日现身的家伙,一直没伤人不是做不到,单纯暂时没产生那个念头。”   “所以,是连阿悟也会觉得棘手的诅咒吗?”   “唔,怎么说呢,要是正面出现在我面前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收拾掉,问题就在于,这东西很会躲啊!特别会跑的诅咒是我最讨厌的类型了!”   “啊,所以阿悟你说的麻烦,不是对付不了,而是抓不到?”源三郎一脸无语。   “当然了。”少年一脸坦然地说道,“怎么可能有我没法对付的诅咒嘛。”   算了,这话听听就好,不要跟他认真。   青年这样劝说自己,然后去和守在外室的菖蒲夫人报信,得知陌生女子不过是鬼怪映照在池塘上的影子之后,乳母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只是影子而已吗?”   “对,不驱逐本体就没用,仍然会再来的。”源三郎这样说道,“但是,这种程度的厉害鬼怪,不会无缘无故缠上人,菱花小姐在遇上怪事前,有发生过叫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吗?或者宅邸里有没有出过别的事,比如死了猫或者狗之类的。”   “并没有!那孩子十分内向,平日都不出门,也就在家里抄抄佛经,书写和歌,给相识的友人写信,和侍女们玩些游戏之类的,她也不是那种严苛的主人,对侍女和仆人们都相当和气,连句重话都从未说过,而因为她身体的缘故,宅邸里也不准养猫或者狗,就怕惊扰到菱花。”   “所以,墓地和寺庙,或者空置很久的废屋之类的地方,都没有去过了?”   “只去相熟的贵女家里参加过诗会,来去时都好好呆在牛车上,不曾出过车门。”   显然,菱花小姐就是那种叫人非常省心的主人。   “那么,她有跟人吵过架吗?”冷不防地,少年这样说道,“比如和恋人分手,或者跟朋友吵架之类的?”   因为五条问得过于坦然,导致菖蒲夫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怎么说呢……”她用衣袖遮挡了嘴巴,“之前也说过,菱花是个相当内向的孩子,所以……”   “所以?”   “所以,即便偶尔有写了和歌向她倾诉恋情的男子,也都被回绝掉了。”   “那就是,夜晚会来拜访的客人,一位也没有的意思吗……”源三郎也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就是如此。”对女子来说,这其实是有些丢脸的,但乳母仍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么友人呢?”只有少年不以为意,继续追问下去。   “菱花倒也确实有几位谈得来的朋友,但就她那个连和仆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性情,也压根没法跟人吵起来呀!”菖蒲夫人这样说道。   “不需要真的吵架,仅仅招人怨恨便已经足够了。”   “……这…”即便是菖蒲夫人也没法继续接话,世上最柔顺的人,也不能讨所有人喜欢,总有谁会心生不满,“那倒确实有一些,被菱花拒绝的几位公子,还有和她相处得不太好的贵女,总是有那么几个人的。”   少年打了个哈欠,“为了防止鬼怪再跑来,我就暂时留在这儿。源三郎,去打探那些人的消息,看看是不是有谁闲得无聊,找了个巫者来咒人,或者有谁因为苦恋不得而去世的,唔,最近也没收到过不知道谁送来的礼物之类的东西吧?”   菖蒲夫人摇摇头。   “那便只有活人或者死人的诅咒了。”五条这样说道,“交给你啦,源三郎。”   “结果还是要我去辛苦。”青年小声地嘀咕。   “说什么呢。”少年转头看向他,“介意的话,跟我换也行哦?”   “不,我去就是了,会好好打听的!”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唉,伯藏法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源三郎大声地叹了口气,而少年只在他身后挥手送别,便悠闲地跟着仆人去吃点心了。   -------------------- 第51章 四十七   为了打听菖蒲夫人所给予的名单上的人的消息,源三郎在江户城里很是奔波了几日,总算收获得差不多,打算启程去往郊区的别院的时候,在街边遇到了多日不见的武士。   “唉,这不是拓实大哥嘛!”   “嗯,源三郎啊,急匆匆的样子,是准备去见什么客人吗?”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衫和随性披在肩头的羽织,再加上下巴总是刮得不太干净的胡茬,让拓实看上去颇有些落魄之感,不过他眉目之间始终有种武者特有的精神气,再加上还算清正锐利的眼神,叫人并不敢随意轻视他。   “也算吧,因为拜托了阿悟去解决一桩鬼怪相关的事宜,在打听些需要的消息。”   “哦,伯藏不在家吗?因为我有事出门了,所以你只好去找他啊,真是不好意思,那小子很难缠呢。”拓实了然地点头,“我这边轻易搞不定,干脆跟你一起去好啦。”   “咦?”源三郎当初没第一时间找上拓实,确实是因为武士也同样办事去了的缘故,但没料到对方这次的工作也是个棘手活。   “拓实大哥是去了哪?”   “唔,城外的棚户区最近不明不白死了好几个人。”   “……城外啊……”青年皱起眉头,那里是贫民区中的贫民区,每天早上没见到尸体才是罕见的事情,死因多得能叫人写出一叠厚厚的话本来。   但能被武士称为‘死得不明不白’,多半就不是人手所为,而是鬼怪的范畴。   “有什么头绪吗?”源三郎好奇地问起来。   “要说结仇的对象那可太多了,去过什么地方压根没人清楚,毕竟都是些手脚不干净的坏家伙,哪怕去功德箱里摸过铜钱都不奇怪,所以即便他们死了,家里人也没兴趣追究,要不是连着死了好几个,让棚户区人心惶惶的,官府才懒得叫我过去。”武士无奈地说道,“因为找不到源头,我本打算叫阿悟去看看,毕竟没有比他的眼睛更方便的东西了……咒灵杀了人,肯定会留下残秽。”   “但阿悟这边还没结束,暂时走不开啊。”   “所以我只好跟你一起去了,先把这边解决了再说嘛,希望容易搞定。”   “……那可未必。”源三郎无奈地说道,然后将无名女人的事情说给武士听,还有五条判断人影不过是个影子的事情。   拓实没辙地咂咂嘴,“唉,这也烦人,那也烦人,咒术师可真不是个好行当啊。”   “明明是拓实大哥自己说起码比去战场上糊里糊涂地拼命要好嘛。”   “哪边都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对付咒灵跟上战场也没太大差别……算了,起码杀的是诅咒。”武士叹了口气,放下了这个话题,和源三郎随便聊起些最近的日常,两人一起去往城郊的别院。   正在等着他们的,是一脸无聊的雪发少年和负责招待他的,满脸写着救命的可怜男仆。   听到青年归来,甚至还带了一位武士回来的消息,菖蒲夫人便也过来迎接,从她神情自若地无视了男仆求救的眼神看来,源三郎确信在这几日的相处里,别院的大伙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和少年和睦相处的要诀——只要有祭品(玩具)在,阿悟就会相对好说话一些,或者说,不会随机找个受害者来戏弄。   其实最安全的是伯藏法师在身边的时候,但奈何他就是出远门去了。   “那么,打听的结果如何?”大概是闲得过了头,五条少见地摆出了认真的模样,正襟危坐在源三郎面前。   “唔,关于被婉拒的男子方面,两位都已经有了新的追求对象,正打得火热呢,我觉得应该已经忘记菱花小姐了,另一位则是早早就升迁去了京都,大概不会再回江户来,也可以略过不谈。至于女性这边,一位同样回京都的贵女就不必管她了,另外有三位最近和菱花小姐相处得不太好的,都有些可疑。”   “三个人?”   “嗯,只打听到了名叫茜子和紫菀两位贵女的消息,另一位叫鉴台君的……这根本只是朋友间的才会用的名号吧?实在找不到什么头绪。”   乳母菖蒲夫人叹了口气,“鉴台君,茜子和紫菀我都知道,全是菱花小姐熟悉的人。不过前者应当只是小女孩之间的口角,毕竟对方是菱花去参加有男子一并加入的诗会的时候认识的,两人只是君子之交,一直都隔着帘子说话,连面也没有见过,虽然是小姐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但最近因为些许缘故,彼此之间变得冷淡了。”   “什么缘故?”五条立刻追问起来。   “服饰。”菖蒲夫人有点无奈地回答,“那位鉴台君,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穿起和菱花相似的衣服,每次聚会都如此,甚至到了让人不小心搞错她们两的隔间的地步,小姐对此很不高兴,不止一次地要求鉴台君停止这样的捉弄,但对方就是一意孤行,为此菱花最近都不再去诗会了。”   对几乎不会被外人见到面孔的贵女们而言,能叫男子了解她们的部分,除开书写的和歌与字迹,回赠的书信以外,便只剩下竹帘缝隙里偶尔露出的衣衫与长发的美丽背影,因此贵女们袿衣的颜色,花纹,甚至布料都格外讲究,如何保养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是重中之重,大伙都追求着能叫人一见倾心的身影,即便菱花性格内向,对自己的外貌也仍是十分在意的。   作为朋友,却故意穿出和自己一样的配色和衣衫,还是在作为重要交际场合的诗会上,说这是故意欺负都不奇怪。   “只是衣服?打扮和妆容呢?”武士这样问道。   “呃,这就无从知晓了,毕竟隔着竹帘,鉴台君看不见菱花的妆容,菱花也看不见她。”   “那么,她知道菱花小姐的本名,或者生辰八字之类的吗?这间别院的位置呢?”   菖蒲夫人直接摇头,“诗会上大家都是用笔名或者别号来互相称呼,鉴台君如此,菱花小姐也是,她只知晓小姐的称呼是朱石君,那位鉴台君每次走的都很早,应当不清楚小姐归家的方位。”   “看来只是普通口角。”拓实说道,“咒术上要诅咒人的话,无论如何也需要一点东西作为化身或者指向,比如将名字写在纸人上,或者把家的位置写在字条上交给鬼神,若是有穿过的衣服,掉落的头发或者指甲则更好,最严重的自然是血肉。”   “这些东西鉴台君一样都没有。”菖蒲夫人松了口气。   “但另两位小姐就未必了。”源三郎这样说道,“毕竟是一起参加过宴会,认识了好几年的熟人,知晓名字和面容,甚至还曾被菱花小姐邀请来做客过吧?”   “对……不过,紫菀小姐不止是跟菱花处不来,应该说和城里贵女们的感情都很一般,因为她是大臣的女儿,年底就准备进宫去了。”乳母苦笑着说道,“实在是想不出那样的高贵女子为何要做出诅咒人这样可怕的事情。”   “至于茜子小姐,倒确实打听到她是位脾气古怪的人,平时都不喜欢让侍女们贴身服侍,据说偶尔还会被人听见在没人的屋子里自言自语之类的。”源三郎对武士拓实和五条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两位咒术师自然心中有数,平常人看不见也听不见诅咒,若是在和咒灵说话的时候被谁发觉,可不就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嘛。   “最要紧的是,”青年眨眨眼,“这位茜子小姐,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曾去神社住过一阵子,神社的名字仆人们并不清楚,所以没打听到,但据说里面有很多巫女……”   五条拍了拍手,“刚好我也呆得烦了,换拓实你来看守如何?反正你对咒术师反而不太行吧?”   “小少爷,您抓帮手的举动会不会太熟练了?”武士苦笑着挠挠下巴,“我是无所谓啦,但那好歹也是一位贵女……”   言下之意,阻止对方就好,千万不要打人。   “我有什么办法,毕竟源三郎只有跑腿的时候能派上用处。”少年轻轻哼了口气,“若是你没来的话,我就只能等到狐狸回来的时候才能离开这间别院了。”   “连你也变得啰嗦了,知道知道,总之不要打脸对吧。”   他这样回答。   不管是源三郎还是拓实,都默默捂住了脸,旁听的菖蒲夫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才比较合适。   目送五条离开之后,武士叹了口气,“这位小少爷日后肯定找不到相好。”   但跟少年和黑袍法师更熟悉一点的青年却神情古怪地摇头,“这嘛……可不好说。”   “怎么,难道小少爷竟然有心上人了?”拓实一脸八卦地凑到源三郎身边,搭上友人的肩膀,“来,给我说说。”   青年看着招待他们的仆从收拾好茶碗离开,和室里只剩下自己跟武士的时候才小声地对他嘀咕,“你知道,我经常去拜访伯藏法师和阿悟的吧?”   “嗯嗯。”   “偶尔会被招待,留下来吃饭过夜什么的。”   “所以?”   “虽然雇了仆人,但平日煮饭的却是法师自己,手艺还挺不错哦?”   最多去抓点鱼或者野味回家交给仆人料理的拓实挑挑眉,“这也没什么吧,就当是法师大人兴趣古怪?”咒术师大多什么都会一点,因为谁也不知道祛除咒灵的时候会遇到何种问题,若是没死在咒灵手上,而是流落荒野,由于不会找吃的而饿死,那未免太过可笑,所以大部分的咒术师都有照料自己的能力,拓实也会烤鱼,虽然味道很一般,不能拿来招待人,但充饥绰绰有余。   “我问过法师哦,为什么要自己做,结果,跟我说是仆人的手艺糟糕,阿悟吃不惯。”   这就有点……   武士慢慢睁大了眼睛。   “然后呢,家里的老仆是我介绍过去的,拓实哥你知道的吧?”   “所以……”   “他来跟我打听,阿悟是不是法师大人养在外面的相好……因为俩人睡在一间寝室里。”   完全清楚少年身份的武士嘴角抽搐。   “众道之好也不算多么罕见,五……阿悟的容貌也确实出色,但法师……”不该是阿悟的家臣吗?虽说他是位特级咒术师。   “唔,所以相好什么的,阿悟大概也不需要吧?”   “咳咳咳,这事情你最好当做不知道,我也当做没听见。”   “两厢情愿的话,也不算什么犯忌讳的事情吧,伯藏法师意外挺专情呢,他出来驱邪的时候时常会被女子邀请哦?但法师大人总是态度冷淡,从未答应过。在老伯问话之前,我还真以为伯藏大人是位对世俗毫无兴趣的修行人呢。”见多识广的源三郎对这种事情倒是没啥偏见,毕竟这是个路上抢亲都司空见惯的年代,僧人们蓄养女子和少年的传闻比比皆是。   “伯藏的态度就算了,五,阿悟他……可是个大人物,难怪他说不想回家,这要是让家里知道了,肯定得闹得不可开交。”   “阿悟家里这么厉害吗?”   “你想想城里生意最大的一番屋的少主若是喜欢上了男子,不肯结婚……”   “呃,我懂了。”想象了一下那个光景,源三郎就心有戚戚焉地闭上嘴巴,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愉快地交流八卦的缘故,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夕阳便已西下,就当两人以为少年可能要到第二天才能回来的时候,庭院的墙头上出现了坐在咒灵上的少年的身影。   以及一位被他困在怀里的少女。   “无,无礼之徒!!!强盗!!恶贼!!!快点放我下来啊!!”   见到了熟悉的地方,被包裹在重重厚重衣衫里的少女终于有了放声叫喊的胆量,虽然身处的高度依然叫人害怕,但她还是十分逞强地没表现出来,努力做出了自认为凶恶的表情。   而拓实和源三郎已经看到呆住。   “这,这位是……”   “叫做什么茜子小姐的?”五条这样说道,“过去的时候,她面前正放着一张写了菱花小姐名字的纸人哦?可以说是人赃并获啦,就是怎么问都不肯老实承认,也不答应放弃诅咒,所以我只好把人带回来当面对质了。”   不不不,你这已经比咒人都要过分了啊!!等下不会官府就要上门了吧??   源三郎在心里呐喊。   “安心吧,带出来之后,我在她的屋子里放了式神,只要明日太阳升起之前将她送回去,那间宅邸里的人们便不会发现茜子小姐被人带走的事。”   从雪发少年的身后,缓缓步出了叫中人和武士都眼熟的高大身影,外出数日的伯藏法师,似乎顺利回来了。而这位做事总是十分稳妥,叫人信赖的僧人,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帮着五条当了一回诱拐贵女的无耻大盗。   “伯藏法师,不能这么纵容阿悟啊!”   武士一脸沉痛地说道。   -------------------- 第52章 四十八   伯藏法师的行为到底能不能称之为纵容还不太好说,毕竟若是换成他自己,搞不好就会觉得茜子小姐的行为真是天真可爱,权当没看见,直接把她忽略过去。诅咒师施咒一般都是奔着要命去的,而茜子目前除了吓到几个侍女之外完全可以说人畜无害。   也正是因为这位少女虽然施了咒,缠绕在身上的咒力却没什么恶意,也不曾伤到谁,五条才只是把她从自家的宅邸里带出来,送到被害人面前进行对质——若换成其他杀伤了人命的诅咒师,少年就要当场清理门户了。   无论如何,茜子毕竟是一位真正的贵女,大家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五条擅自将她从宅邸中带走的行为,菖蒲夫人也没有那个权力擅自处置她,因此只好去请示同样身为别院主人的菱花。   始终未曾露过面的菱花小姐,在听到茜子被带来此地后,总算愿意见一见人,当然,是隔着帘子的,而且她只愿意见茜子。   这种回应并不叫人意外。   乳母将两位咒术师和武士安排在见面房间的隔壁,而她则陪伴在茜子身边,这样若是有什么异动,只要大声喊叫就能让人进来护卫。   茜子看上去仍十分恼怒,但终究并没对这样的安排表示抗拒。   虽然隔着一层墙壁,不过咒术师们因为咒力的缘故,大多耳聪目明,要听到里面的对话并不困难。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伴随着细小的布料摩擦声,从走廊中渐渐移动到隔壁的房间。   照理说,本该是身为受害人的菱花小姐来问责,然而先开口的却是茜子。   “真是受不了啊,你连在家里都要挂帘子吗?”   “……那个,因为,已经习惯了。”一个纤细低微的声音这样说道,显然,应当便是菱花小姐了,从她那宛如稚鸟般娇嫩的声音听来,似乎确实是位相当病弱的少女。“又让你不高兴了,茜君,真是对不起……”   “根本一点都没改!我明明施了咒的!巫女大人又糊弄我,为什么动不动就道歉啦,既然没觉得自己有错的话。”茜子气恼的说道。   不管是菱花还是菖蒲夫人,都为茜子如此理直气壮的话语弄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乳母才勉强试图打破这份尴尬的寂静,“那个,茜子小姐……”   “茜君,”菱花不知为何也开了口,擅自打断他人的举动对贵女们而言是相当失礼的,但菱花小姐显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为什么,为什么要诅咒于我呢……虽然我也知道,在贵女之中,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但是,我应当也没有做出什么,会令您怨恨到要诅咒我的事情啊……”   “所以都说了,为什么你们都指责我在诅咒人啦!”然而,茜子却是这样回答的,“明明根本没有!我只是施了个小法术啊?就是那种,占卜明天的天气,试图从镜子里看到未来的心上人,那种的,闺阁里常见的游戏之术呀!”   “……嗳?”菱花的语气听上去十分惊讶。   “虽然我施展的确实是一般人不会的术……只是想叫人性格变得胆子大起来,还有在睡梦中与人相见术而已。”   “那,那种的……”   “谁叫你总是不肯搭理人!我都好几次试图跟你搭话了,每次不是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就是缩在帘子后面假装没听到!写信给你倒是能回信,但除开那些礼貌话之外你根本什么都不写!虽然认识多年,可我都没见过几次你的脸,连话也没说上太多,明明你家侍女都能很熟地跟我聊天了!”   “所以就想着,有外人你害怕的话,要是在梦里见面,会不会大胆一点……不过那个梦见之术不知道为什么,一次也没成功,明明我对别人用就可以。”   “所,所以,只是,这样而已?”菱花结结巴巴地问道。   “不然呢?看,你现在不就能顺利跟我说话了吗?壮胆的术多少还是有一点用的嘛。”   “那,那是,因为……”性格柔弱的菱花多半是把责备的话语吞了回去,“若,若只是想要,与我交谈,直接说出来……不是,更好吗?”   “我早试过很多回了呀,不管是大家隐藏在帘后的聚会,还是在宽敞的房间里坦诚相见的密会,你要么就缩在侍女身后,要么就缩在帘子后头,跟兔子一样一声不吭。不然我干嘛要对你施梦见之术啦,这种术式给心上人用不是更风雅吗!”   别说菱花,连菖蒲夫人也对这位脾气古怪的茜子小姐失去了说教的欲望,这显然不是位能听得进别人建议的人,也难怪会做出擅自滥用咒术的举动。   再度询问过她,确定茜子对庭院里时常出现的女子人影一无所知之后,术师们便从房间里离开,因为两位贵女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菱花便决定把茜子当做客人来招待,好好陪对方聊会儿天,又委托术师们在天亮前将茜子送回家去。   两人甚至约好改日正式上门做客,这便是会成为朋友的意思了。   结果,那个只露出影子的诅咒的真面目,仍然未能找到。   “唔,得重新打听一下紫菀小姐和鉴台君呢。”五条靠在坐得很规矩的黑衣法师身侧,若无其事地从对方怀里掏出包着糖球的纸袋,然后把黑糖塞进自己的嘴巴,“但源三郎已经尽力了,看门的仆人们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啊。”   以前拓实看到他这幅做派,只觉得少年孩子气,但听源三郎说过八卦之后,再看过去,就觉得法师和少年之间的氛围确实亲昵得过了头,偏偏这两个人还没有掩饰的意思。   觉得有些碍眼的武士微微转开视线,“我倒是可以上门拜访,不过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啊?毕竟紫菀小姐也是位有名的贵女,总不能装作追求者吧。”   “也不是不行啊?拓实你好歹是禅院家的嘛。”   “不不不,重点是我都三十多岁了!去追求个才及笄的小姑娘算什么事……”   “也没差很多吧?”甚至都没到元服之年的五条这样说道,而黑袍僧人用略带无奈的眼神看了武士一眼,心神领会的拓实挠挠下巴,立刻转开话题,“总之这是个馊主意,话说源三郎呢?说不定他有什么好办法。”   不知道去哪里转悠的青年中人没多久之后从走廊里慢吞吞走了回来。   “正找你呢,三郎,跑去哪里了?”   “啊,因为被宅邸里的侍女们拜托去街上买东西嘛,反正我也是顺便,就给她们带了。”源三郎笑嘻嘻地说道,郊外的别院离城区太远,侍女们想去买一次东西很不容易,而最近又闹出了邪祟之事,导致她们压根不敢出门,只得委托身为中人,本就负责给人跑腿牵线的三郎去买。   “就是你之前带的那堆手镜,剪刀和脂粉吗?”武士摇摇头,“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客串了货郎呢。”   “替人帮点小忙是好事啦,所谓的人脉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哦?认识的人多了,在打听消息的时候就会特别有用嘛。”源三郎这样说道,“侍女们也是运气不好,几个月前熟识的匠人上门来替她们打磨菜刀,剪子和镜子,原本约好过几天就送回来,结果匠人家里遭了贼,东西丢了大半,虽然他也尽力赔偿了,不过因为其中有一面镜子是菱花小姐的,格外昂贵,侍女们不忍心叫他再掏钱,便等着轮休的时候去街上买,结果偏偏遇上邪祟。”   所以源三郎去询问她们有什么东西需要带的时候,大家高兴极了。   “因为跟侍女们打好了关系,这会儿我问什么她们都会说一点,非常好说话哦?”   “唔,问题在于,现在需要打听的是那位紫菀小姐和鉴台君,毕竟只剩下她们了。”五条无奈地说道,“虽然我不介意再去掳次人啦,但狐狸说最好别那么干,因为那家地位很高,事后菱花小姐似乎会很为难的样子,真是搞不懂这些家伙,人情交往难道比性命还重要吗?”   抱歉了,对要面子的贵族来说,那种东西就是比性命重要。   武士和源三郎在心底默默地想。   他们已经很习惯不把某些实话说出口,生怕听完之后的少年又生出什么奇怪的念头,明明身为五条家的下任当家,但五条悟的思考方式就是离谱到了别说不像个贵族,压根是快要脱离正常人类的程度。   幸好还有位能遏制他的伯藏法师存在。   虽然大部分时候,这位法师大人也不好说到底是在规劝五条,还在给五条煽风点火……   “把他们想成你家里的老橘子们就好。”诅咒师这样说道。   于是少年就皱起了整张面孔,就像吃到了还没成熟,酸过头的橘子那样,再不对贵族们的‘要脸胜过要命’的作风提出任何异议。   “可诅咒还是得解决啊。”五条叹了口气,“这几天倒没出现了,但我觉得它不像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东西。”   “源三郎,既然你和侍女们混熟了,去拜托她们问一问那位茜子小姐如何?”咒灵操使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虽然她对我们的感官不太好,但既然是为了重要的朋友的安危,说不定会愿意帮忙呢?”   “对哦!如果是茜子小姐出面,去紫菀小姐那里打听的话,肯定比我管用多了啊!”随性盘坐的青年用力拍了下大腿,“唔,还有那位鉴台君的事情也能问问她。”   “不过,重要的朋友?”武士古怪地看着黑袍法师,“两位小姐虽然认识多年,但听她说得,不像很熟的样子啊?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僧人静静垂下眼帘,“众多的贵女之中,关系泛泛的肯定不止是一两位吧?但她独独只对菱花小姐执着到不惜敞开自身梦境的地步,只希望两人能够变得亲密,普通的朋友哪里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法师说得也不无道理。   武士赞同地点头,“就当是那样吧,不过,伯藏你这话说得,好像十分感同身受的样子?”   咒灵操使露出有些轻浮的笑容,“哪里,只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相当重要的友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突兀地转开话题,“那么源三郎,趁着两位小姐尚未觉得困倦,赶紧去问问吧。”   旁边的少年狐疑地撇了他一眼,碍于在场的武士,五条并没开口追问。   源三郎去询问的结果十分喜人。   因为茜子小姐果然如黑袍法师所料,得知菱花被诡异的鬼影所困扰之后,便一口答应他们帮忙打探紫菀和鉴台君的消息。   “反正明天也没什么事情,我直接上门拜访就好了。”她这样说道,“至于那个鉴台君,听名字只在诗会的时候才过来?那也一并去问紫菀嘛,毕竟诗会的主办人就是她呀。”不知道是因为学了咒术所以胆子很大,还是因为胆子够大才肆无忌惮地乱用咒术,总之茜子毫无贵女仪态地跟着源三郎,直接跑到了咒术师们休息的房间来跟他们说话,也不顾屋子里全是男人。   “光是问话也不会承认啦,就像你一样。”少年似乎对茜子坦率的作风很有好感,“不如我装作你的侍从一起过去,只要让我看一眼,她有没有用过咒术,马上就能知道了。”   “我倒是无所谓。”茜子看看五条,“但你的样貌太出众了,很难扮作我的兄弟之类的……要和紫菀谈话肯定在内室,随车的侍童没法跟去。”   “哦,那我换上侍女的衣服吧。”少年相当无所谓地说道,“幸好头发留长了,勉强能糊弄过去呢。”   “少来,哪有跟在主人身边还一脸自己很了不起的侍女啊!”茜子气呼呼地骂到,“你那副连头都不低的样子,一出牛车就会露陷啦!”   “可是,”五条这样说道,“太过能干的人故意谦虚反而叫人讨厌吧?”   “不要说些自己根本没有的东西!!!”   小孩子们的幼稚吵架真是叫人无奈,旁边的三位大人如是想。   并没人期待少年的女装模样,毕竟侍女很少化妆,男式的小袖和女式差别也没有很大,权当衣服换个花色,脱掉袴裤罢了,唯有女性的发髻比较麻烦,五条的头发目前不过是勉强能束起来的长短,街上哪里有银色的假发髻卖。   还是伯藏法师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大束丰厚的白发,叫仆从帮忙做成假发髻才搞定。   大概知道来源的五条一边偷笑,一边为诅咒师手头的咒灵点蜡。   装成蒙眼侍女的少年上了茜子的牛车,顺利地赶往紫菀小姐家中,为了能让他及时赶回来,伯藏法师干脆用咒灵隐匿身形跟在了车旁,而武士则继续留守别院等待两人的消息。   一无所知的紫菀十分平静地接待了前来拜访的茜子,在两人闲话家常的时候,躲在几位侍女身后的五条冲茜子轻轻摇头,示意紫菀身上并没有咒术的痕迹。   于是,少女便向她打听起鉴台君的消息来。   然而,紫菀一脸困惑的表情。   “鉴台君?那是哪一位?”   “那个,近来和菱花聊得很熟的?不过最近吵架了,据说是因为故意穿着一样的衣服去气她……”茜子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平静。   因为不善交际,菱花在贵女们中的评价很低,所以她在聚会上其实时常被欺侮,但由于性格柔弱,就算受到了薄待也不会告诉家里人,茜子最初的‘介意到看不下去’,就是因为恼怒菱花过于好欺负。   诗会的时候故意安排到最角落的位置,或者让出名的薄幸男子去跟她搭话,或者密会的时候谁也不去跟她聊天,叫菱花独自枯坐半天。茜子倒有努力过想去帮忙,奈何菱花似乎反而适应良好,诗会的时候在帘子后面自得其乐,密会的时候在侍女们的掩饰下偷偷吃零食,一点没感到自己被孤立了,让偷看到的茜子差点笑出声。   想要和菱花成为友人的念头,除开某个理由之外,就是那些时候渐渐升起的。   虽然私下里茜子能做出种种堪称豪放的大胆举动,但只要她想,也还是能装出端庄娴静的标准贵女模样,少女在紫菀面前便是如此,哪怕说着讨厌的事情,也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从容表情,只对那位所谓的鉴台君露出些许好奇的神色。   然而,她面前的紫菀小姐的表情,却越发古怪了。   “我并不记得请过这个人。”紫菀这样说道,“而且,诗会的时候,菱花她总是坐在最角落里,你是知道的,那边一旁是墙壁,因为没人想挨着她的缘故,另一边干脆就摆了些杂物,随便用帘子遮住罢了,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人在那里呢?”   茜子的面孔瞬间苍白起来。   那么,菱花和她的侍女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 第53章 四十九   在旁边听到了全部的五条撇撇嘴,一个从不出门的贵女,却能在聚会上吸引到假装成人的异物,这位菱花小姐的运气略有点糟糕吧?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茜子,借口更衣,在隔间里拉着扮成侍女的少年询问该怎么办。   “举办诗会的地方就在紫菀小姐的家中吧?既然是在那里惹上的不洁之物,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他这样说道。   紫菀对茜子更衣回来之后说想去举办诗会的地方逛逛的请求并未起疑,那处厅堂本就是为了举办宴会而特地改建的,诗会的时候大家只能看到放下来的帘子,但招待更亲近的友人的话,她会收起帘子打开滑窗,让那儿变成一处极为宽敞的赏景台,欣赏整座庭院的景色。   虽然此刻并非春日,但秋天的枫景也十分美丽。   因为性格奔放不拘小节,胆子又大,茜子在贵女之中其实很受欢迎,不过她脾气古怪,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只喜欢跟自己中意的对象交往,但没人知道茜子的喜好,和她熟识的几位贵女和男性,有的很普通,有的是出名的怪人,也有在贵人们中被人簇拥的风华之人,听到茜子主动来拜访自己的时候,紫菀是有些意外的。   不过作为大臣家的女儿,她还是很有风范地招待了茜子。   在两位贵女携手同游的时候,作为跟在队伍最后的眼盲侍女,五条让其他几位侍女帮他缠住紫菀的仆人,自己去角落晃了一圈。   即便无人指引,少年也能轻易地找到菱花每次来的时候所停留的位置。   因为,只有那里有一抹淡淡的秽气残留着,比庭院里的影子更浓厚的气息,这正是咒灵的本体曾在此处停留的证明。   但是,位置有些奇怪。   少年比划了一下秽气和墙壁的距离。   与其说这东西停留在菱花隔壁,不如说,它根本就一直停留在菱花身边才对,微微皱起眉头的五条,轻轻按上怀中的手镜。   这会儿也找不到能临时借血的倒霉鬼,少年只好无奈地咬了一口手指。   镜子发热之后没多久,被咒灵围绕的诅咒师便旁若无人地从高处的楼阁上跨入,从正在赏景的两位贵女身边走过,发现茜子和紫菀一样对咒灵操使的存在视若无睹,五条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怎么了?”夏油杰来到少年面前,“仍然没有线索吗?”   “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我们去外面,让我看看这间宅邸里是否潜藏咒灵。”如果没有的话,就真的十分有意思了。   五条想。   那说明,咒灵从一开始便已经在菱花小姐身边,但它却没有伤害菱花,甚至和她交朋友,后来菱花跟它吵架,甚至不再见面之后,才开始渐渐靠近宅邸。   然而这里有个矛盾的地方。   既然早就已经停留在菱花身边的话,从宅邸外面靠近不是多此一举吗?   因为在意这件事,即便跟着诅咒师一起坐上白龙绕着宅邸转了三圈,五条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虽然确定了紫菀的宅邸里只有一些常见的小污浊,并不存在咒灵的痕迹,他仍兀自陷入沉思,直到夏油杰想要牵住少年手掌的时候,无意中见到到了指尖的破口。   “手怎么了?”   “屋子里可没有走兽或者咒灵让我借用,总不能叫侍女们割手献血吧?会把我当成不怀好意的诅咒师的。”少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从小就和咒灵跟诅咒师互搏性命的他,就算有无下限的术式存在,也总有遭遇意外和强敌的时候,流血和伤痕对五条来说已经是寻常到司空见惯的东西,无论是在敌人身上,还是自己身上。   说起来反而是掉进过去,和咒灵操使在一起之后,受伤的次数才变得稀少起来。   一个小破口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虽然某人肯定会立刻滥用咒术把伤口消掉,已经预料到结局的五条十分随意地将手指塞给咒灵操使,给了他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时常对世人都不怀好意,货真价实的诅咒师看着被摆到面前来的手指,再看看少年一脸‘知道该干嘛吧?’的表情,只得叹了口气,低头将那根纤细洁白的手指含入口中。   当指尖被湿润温热的舌头裹住的时候,五条才意识到诅咒师似乎是搞错了自己的意图。但他又不可能在这个档口出言拒绝,只好浑身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真的比他以为的更艰难,明明舌头舔舐的只是指头而已,不知道为何就是叫人浑身发痒,少年拼命地忍住了想要叫出来的念头,僵住身子不敢乱动。光是为了保持气息平稳,让脉搏别跳太快之类的问题就耗尽了全部精神,因此五条完全没察觉到他的脖子和耳垂已经全红了。   本意真的只是打算哄孩子的夏油杰,无言地看着少年脖颈上因为头发被梳起而完全暴露出来的嫣红色泽,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已经完好无损的手指吐出来。   说起来以前也经常如此,五条总是喜欢提出这样那样的离谱尝试,真的实行起来却发现和想象的不一样,最后因为好面子而只能硬撑到底。   有点喜欢逞强的个性,看来从小时候就已经有了嘛。   虽然五条悟大部分时候都是真的很强,但这种偶尔失策的时候故作镇定的样子,还是让夏油杰感到了久违的怀念。   咒灵操使伸出手臂,把快整个人都缩起来的五条抱进怀里。   “干嘛,我还没看完呢。”还在嘴硬的某人如是说道。   “天上的风有些大,你的脸都冻到了。”诅咒师扬起衣袖,用厚实的僧袍将怀中的少年整个笼盖,把他密密实实地藏起。   哈?就今天这种刚入秋的凉爽天气?感到困惑的少年总算在发问之前意识到了什么,把话语重新吞回肚腹,然后躲在咒灵操使的衣袖底下,窘迫地指望烧得更厉害了的面孔上的热度,能快点褪去。   等白龙在天上不知道转了几圈,总算能够落地的时候,茜子几乎快要把拖时间的借口用光,也幸好紫菀没有特别在意一位盲眼的侍女不知道为何独自跑开,又成功独自跑回来的问题,毕竟门口是有仆人守着的,外来的侍女最多在这间宽广的屋舍里迷路,并不能去宅邸中乱跑。   顺利和紫菀告别之后,回到牛车内部的茜子整个人毫无仪态地瘫在垫子上。   “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啊!”她抓着五条的衣袖抱怨。   “咳咳,要查看整间宅邸嘛,当然会费点时间。”不小心摸鱼摸过头的少年有些心虚地说道,“不过我大概有点眉目了,说起来,你对那位鉴台君,知道些什么吗?”   提起那个身份不明,连到底是否是人都无法确定的东西,茜子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苍白了起来。   “昨晚有跟菱花聊过,她和我说了一点,是对方主动找她攀谈的,因为非常谈得来,所以才变得亲密起来……然后就出现了故意穿同样衣服的事情。”   “菱花其实很伤心,因为她真的很喜欢鉴台君,甚至还第一次出言请求对方不要再那么做,她的个性……向别人提出请求还是第一次呢。”少女露出无奈的神色,“但是,那位鉴台君却说,‘难道不好看吗?就像姐妹一样,你从前明明很喜欢。’”   “从前?”   “啊,她跟菱花搭话的时候,似乎说很久以前在京都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经常一起玩来着,不过菱花完全没有印象,只以为对方是认错了人。”   “她没有撒谎的必要。”五条这样说道,“看来菱花和咒灵结缘的时间比我们以为的都要早。”   等到他们回到城郊的别院,却发现大伙儿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本该守在主屋的菖蒲夫人甚至和源三郎一起迎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诅咒师当即问道。   “那个……东西,进了屋子!”菖蒲夫人一脸苍白地说道,“以往总是出现在屋外,但今天您二位走后,它直接就到了侍女们休息的房间,还好佐藤大人及时赶到,用刀斩了它……”   之前始终在庭院里徘徊,为何今天突然就进了屋子?   少年在看到源三郎的时候瞬间明白了原因。   “是镜子!”   昨日之前,宅邸中的镜子因为送去打磨的时候遭到了失窃,导致主屋里没有半面镜子可用,所以那个影子才一直出现在木桥和外廊边的草地上,只有池塘和雨后的积水能让它把影子投射过来。   而源三郎昨日替侍女们买了镜子回来,所以,影子自然也能进屋子了!   “把宅邸里的镜子都丢出来,那邪祟是借着镜子过来的!”   五条这样对他们说道。   菖蒲夫人立刻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   “什,什么?菱花小姐失窃的古镜,今天才好不容易从商人手上买回来……”   显然,哪怕是武士拓实就守在贵女旁边的屋舍也没用了,因为咒灵能直接从菱花持有的镜子里跑出来,这时候再去曲折繁复的走廊里奔跑显然来不及,少年甚至没走正门,拽着诅咒师一起跳上了房顶,从空旷的屋顶上向着菱花所居住的主屋飞去。   侍女们的尖叫声已然从宅邸深处响起。   柔弱的菱花从未像今日这样在众多的和室之间,在幽幽的走廊中拼命奔跑,以往美丽温暖的袿衣此刻就只是沉重无比的负担,拖累着她的身体,捆绑着她的手足。   【为什么,你不喜欢了?】   侍女支撑着菱花,两人心惊肉跳地看向身后,面孔朦胧的女人缓缓步向她们。   【看呀,是和你一样漂亮的衣衫,好看的若虫色。】   穿着和菱花同样衣服的女人向她们走来。   “请,请放过我呀,鉴台君……”少女忍不住哭泣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来见我了?明明,你说过,最喜欢和我玩耍与游戏。】   她的语气,仿佛是小孩子一样。   “我,我并未说过……”   【你说过啊,但是忘记了。】   女人这样说道。   【但这也不是你的错,所以我原谅了,只想着,再重新认识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你还是这样的喜欢我……】   【可是,为什么,你又要避开我了?又要抛弃我了?甚至要丢掉我?】   【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呀……为什么要欺负我……”菱花泪眼婆娑地质问起来,“为什么要缠着我……难道躲开也不可以吗?我,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我哪里欺负你呢?是这一样的衣衫吗?】她说,【还是这一样的面孔?】   【但是,以前你明明很喜欢的。】   【看到我在镜子里动起来也不害怕,会对着我笑,会和我说话,会为了我而更换衣衫,描绘妆容,只为了让我跟你一样变得漂亮……那么的,那么的喜欢啊!】   另一个菱花站在那儿,怨恨地看着她。   【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了呢?】   当诅咒师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时候,被从屋舍里追赶出来的菱花正一脚从外廊上踩空,跌到了地上,她并没有顾及挡在身后的仆人们和好不容易赶到的黑衣僧人,兀自继续向前跑去。   忙着阻挡咒灵的夏油杰一时没顾上她。   仆从们想要拉住惊慌失措的菱花,但任何人靠近她,少女便尖叫着继续逃开,她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上了木桥,在侍女们的惊呼里落下池塘。   池子不能淹死人,但从木桥上跌落的冲击力却可能让娇弱的贵女折断脖子,幸好诅咒师总算来得及叫自己的咒灵接住她,邪祟的影子被破坏之后又很快会在某处生成,但不拦住它又不行。   在诅咒师头疼的时候,兵分两路去找那面古镜的五条总算在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   少年抬起那面镜子,用镜面将晕倒在咒灵身上的菱花映照其中。   镜中的人影自行行动起来之前,便被咒灵操使用指尖按在了古镜的中央,而后将它从古镜之中抽离出来,化为一颗漆黑的魂玉。   原本光华流转的铜镜,在那抹影子被抽离之后瞬间黯淡下来,甚至发出了一声咔嚓的声响。   “镜中人啊……还真是麻烦的诅咒。”少年这样说道,“话说,这东西能吃吗?”   “不好说。”咒灵操使摇摇头,看了一眼正被仆人和侍女们围起来的贵女,“毕竟影子是跟魂魄一样重要的东西,随便被人拿走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难怪茜子的入梦咒没起作用,因为被引去梦中的并不是本人,而是影子啊,但菱花的影子已经成了咒灵,自然没法再拿去入梦了……”   事后,源三郎从侍女们那儿,打听到了菱花小姐小时候经常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事情,体弱不能出门的孩子,有些古怪的爱好也算常事,所以家里人并未对此起什么疑心。而菱花后来大病一场,从京都搬来了江户休养,镜子虽然一起带了过来,却在柜子里收藏了多年。   大病初愈的菱花,把很多以前的事情忘记了,当时又形容枯槁,面容十分难看,爱美的女孩子不想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满脸病容的样子,所以照顾她的侍女便没有取出心爱的古镜。   后来菱花渐渐痊愈,又重新打扮起来,但镜子已经买了新的,大家都忘记了柜子角落的古镜,直到去年某日收拾东西的时候,才被翻出来。   菱花便带着镜子去参加了诗会。   那也是她第一次和鉴台君相遇的日子。   一无所知的镜灵欢喜地苏醒过来,和往日的友人照旧交往,但已经不是孩子的菱花,不再像以前那样能接受不属于人这边的镜灵了。   以往一模一样的衣衫和妆容,却做出不同表情的镜灵能叫还是个孩子的菱花发笑。   如今一模一样的衣衫和妆容,站在面前的镜灵只会让菱花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露出畏怖的神色,她那么的害怕,最后甚至连人们眼睛里的倒影也恐惧起来,到了慌不择路地跌下木桥的程度。   黑袍法师询问她,是否要将影子还给她的时候,菱花拼命拒绝了。   后来,听茜子说,她叫人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拿走,再也不肯轻易抬头看人,跟任何人说话,都要隔着帘子,或者用扇子挡住脸孔。   因为害怕倒映出来的,自己的面孔,会再度做出不一样的举动。   -------------------- 第54章 五十   冬天第一场小雪的早晨是大部分人最不乐意早起日子,即便是向来精力旺盛的五条悟也难得地选择了赖床,白发披散的脑袋半埋在松软的棉被底下,枕着咒灵操使温热厚实的胸膛,浑身暖洋洋的咒术师一点不想动弹。   即便耳朵已经听到了仆人们在庭院里打扫积雪的动静,少年也不以为意,他们早就得到了吩咐,他和诅咒师没有主动喊人的话,那么任何时候都不准随意靠近主宅。   对所有的仆人而言,这是间规矩古怪的宅邸,主人家并不负责仆人的饭食,因为他们没有雇佣厨子。但每个月会直接发各一俵糙米和许多吃不完的蔬菜,而这些并不算在月钱里,外加每日只工作到下午就可以回家,不必在宅邸中过夜,而且要干的活也就是些打杂和清扫的工作,偶尔替主人跑个腿什么的。诸如劈柴和舂米之类的重活,似乎是有额外的仆人在处理,虽然老仆们从未见过负责这些工作的人,只是每天早上过来的时候能看到堆满柴房的木柴和已经舂好的谷物,等着他们收拾。   哪怕主人的脾气怪异,但丰厚的月钱和轻松的工作足够让最能抱怨的仆人都闭上嘴巴,对宅邸里的一些怪事视而不见。   比如根本没人的房间里传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端着点心的盘子从走廊上飘过,等等,诸如此类。   毕竟这间宅邸的主人是最近在江户渐渐出名起来的法师。   明明没有剃度,却始终穿着一身僧袍,俗家姓名无从得知,自称伯藏的高大僧人在两年之前带着一位侍童来了江户,据说刚来那会儿因为两人的样貌巧合地和一出歌舞伎里的角色相似,还引起了围观。不过戏剧这种东西总是年年都会有时兴的剧目,下半年的时候,大家便已经把《炙恋歌》忘到了脑后。   而在江户城里买了房子住下的法师,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变得有名了。   伯藏法师,据说十分善于驱邪,他并不像其他修验者那样喜欢诵念经文,虽然若是主人家有要求的话也能念,但黑袍法师更擅长使唤式神,将盘踞在屋舍里的鬼怪赶走。凡是他出手去驱邪的人家,再没听说有鬼怪回来报复的事情,人们便觉得是法师的实力了得,让妖魔们不敢轻易得罪他。   老仆们并没见过法师在家里使唤什么式神,不过光是下雨天的时候,若是出门在外的法师没带伞,家里的雨伞便会自己跑出去这种事,就足够叫他们暗自啧啧称奇。   至于宅邸里的另一位主人,便让老仆们有些心情复杂了。   那便是伯藏法师的侍童,名叫做悟的盲眼少年,要不是他始终穿着男装,并且夏天的时候并不忌讳露出脖颈和平坦的胸膛,恐怕老仆们都要误会他是法师假借侍童之名带在身边的少女。毕竟这位小少爷的容貌,实在是绮丽到了连许多以美貌闻名的女子看到都要羞愧而走的程度。   对于法师和侍童始终举止亲密,并且住在一间寝室的事情,老仆们都很识趣地保持了缄默,别说伯藏法师只是自称出家人,压根没有度牒,甚至没去任何一家寺庙进修过,就算是寺庙里的主持,拥有情人的也并非少数。   反正法师给钱很大方,在丰厚的薪水面前,大伙对主人私事的好奇心并不强。   因此,五条坦然地把仆从们发出的声响给忽略过去,独自享受起寝间里清晨时分特有的静谧气息。诅咒师依然睡得很熟,互相依靠的睡姿足够让少年将他绵长的呼吸,和胸膛下的心跳声听得十分清楚,咒灵操使并不是那种轻易放开戒心的人,但和五条一起入睡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很容易陷入毫无防备的深眠。   看着诅咒师安详的睡脸,逐渐清醒起来的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反正没什么事情,再睡一会儿也行。   正当五条试图往某人怀里缩进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外廊上踏踏踏的脚步声,少年的面孔顿时就垮了下来。   果然,片刻之后,外面响起熟悉的叫唤声。   “喂!阿悟,我来玩啦!你在吗?”   被吵醒的诅咒师烦躁地抓过头发,露出由于睡眠不足而变得格外险恶的表情,“……那个臭丫头。”他咕哝到,“小心我叫咒灵去骚扰你。”   偶尔,咒灵操使也会说出些孩子气的话来,不过他这一面只有五条见过,起码在这个时代确实如此。   听到诅咒师抱怨的少年噗嗤笑了出来。   “你倒是叫它们去呀,我保证不阻止哦?”他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叹了口气,“唉,真是的,她真的是位贵女吗?一天到晚往男子家里跑可不太好吧?”   “好歹也算个咒术师吧?指望一位术者像个大家闺秀吗?”也不知道诅咒师想起了谁,“你会很嫌弃的。”   五条想想见识过的,随便看到点什么就吓得魂不附体的贵女们,顿时也没意见了,“算了算了,起码还是很有用的,在打听消息和胆子大方面。”只是因为对正经的咒术师十分好奇,有点缠人罢了,也不算多么严重的毛病。   睡不成了的两人各自打着哈欠,慢吞吞从被铺里爬起来。   “带客人去招待的房间等着。”起身更衣的诅咒师对着蹲在柜子顶上的一只石猫说道,这原本只是个送信指路的咒具,不过要充当简易的式神使用也可以。他如今持有的咒灵中确实有更合适待客的座敷童子,但是由于茜子的眼力有问题,虽然能使用咒术,却无法看到诅咒,所以只得让具备实体的式神出马。   外表看上去宛如一整块石头勉强雕琢出模糊形状的石猫,自然而然地抬起头,发出喵喵的叫声,将团成整块石头的身体如柳条一样舒展开来,完全就像只真正的猫那样伸了个此起彼伏的懒腰,还抓了抓柜边,然后才咚地一声跳下柜子,大摇大摆地走到门边,一爪子拨开纸门走了出去。   外面很快传来茜子惊喜的叫声。   “哎呀,又是你,小猫猫!今天小狐狸不在吗?”少女的声音很快随着石猫咚咚的脚步远去了。   等到梳洗完的五条揣着衣袖走进待客房间的时候,茜子已经和石猫玩了好一会儿,甚至嘴上还叼着一块垫肚子的点心。   在自家从不蒙面的少年挑起眉毛,“呜哇,下回你的乳母再说我没规矩,就该让她看看现在的你呢。”   茜子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认错,“虽然阿娟确实做的不对,但我都已经代替她道歉好几回了,不要再计较了嘛,而且你看,现在我都不让侍女们跟着进门了。”   “我和狐狸是不在乎传言之类的东西啦,毕竟我们是术师,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关系不大,但你没问题吗?”五条困惑地问道,好歹是位大家小姐,天天独自往一位法师家里跑,这名声没法要了吧?   “嗯?啊,那个,其实吧……”茜子心虚地转开视线,“传言什么的……那个,怎么说呢,你看,法师大人已经足够样貌不俗……然后,虽然你的性格糟糕透顶,但脸是真的好看……”   “给我等等。”越听对方的描述,少年的表情就越发微妙,“外面的传言到底是什么样了啊?”他还以为会说狐狸又养美貌侍童又骗纯情贵女什么的,难道竟然不是吗??   “……大家都在问我到底是怎么做到左拥右抱,而你们俩个竟然还不会吃醋的。”茜子说完之后就一脸歉意地土下座,“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误会成这样了。”   “这搞错得未免太离谱了吧!!”五条愤而拍桌,“你有个啥的魅力啊!”根本就只是喜欢怪谈和咒术的奇闻爱好者笨蛋而已。   “就是就是,阿悟你根本只有脸嘛!我看中法师大人还好说,怎么可能看上你啊!”   “你看中也没用啦!”   “是是,法师大人早就心有所属~”茜子毫不介意,笑嘻嘻地说道,“啊,说起来,法师大人呢?难道又出远门了?”   “做早饭去了,反正你在这个时间过来,还不是为了蹭饭。”少年嫌弃地看着她。   “哎嘿嘿~~~啊对了,我带了栗子过来哦?等下烤栗子吃吧?”   “也行,但下午不出门哦?今天天气那么冷。”   “唉,不要啦,还想说招待你们去我家的山庄玩,有温泉耶,确定不去吗?”茜子努力引诱起面前雪发蓝眼的美少年,“你不是很喜欢泡汤吗,因为不方便去外面的汤屋,还在家里建了个小浴室。”   五条撇了她一眼。   “有事就说啦,不泡温泉我也会帮忙的。”   被看破目的的茜子嘟着嘴地坐回去,“有这么明显吗……”   “每次你想拜托人的时候就格外殷勤。”   “咳,其实吧,是因为我家那个山庄旁边的村子……”茜子只好先放下玩乐的部分,把事情提出来,“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山里的猴子跑来破坏田地。”   “猴子?这不是诅咒吧?”五条好奇地说道,“是不是村民们有谁抓了小猴?或者进山砍柴的人跟猴子吵起来了?这些家伙可是很记仇的。”   “唉,我也这样以为,结果问过村民之后说都没有,毕竟村子已经在山旁边建了很多年,大家和猴群早就熟悉了,村民在山里看到只会躲开。它们还时常会跑去我家山庄里泡温泉呢,因为不想得罪它们,管事都不敢随便驱赶。”少女这样说道,“我也不是要你去赶走猴子啦,术师的话,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弄明白,它们到底为什么生气呢?它们虽然在村里大吵大闹的,不过也没有伤人,好像单纯是因为什么事情在发脾气,但人又听不懂猴话。”   五条露出微妙的神色来。   “虽然我确实什么都会一点,但和野兽沟通的术法,一般都是天生的术式啦,而且严格的说也不是沟通,而是强制的操纵哦?兽语之类的东西我真的没学过。”   “阿悟也不行啊。”茜子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那伯藏法师呢?”   少年脸上的表情更微妙了。   “……怎么说呢,狐狸他,很讨厌猴子哦?啊,也不对……真正意义上的猴子倒也未必……嗯,我问问吧……”   鉴于五条难得摆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脸,导致茜子也有些不太敢细问,只好转移话题,一边吃点心一边和猫猫玩,然后终于等到法师带着早饭过来。   早饭一如既往的丰盛,因为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跑来蹭饭的源三郎,武士拓实和茜子,现在夏油杰做饭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做上足够三四人的份,导致偶尔家里没客人的时候饭菜总会多出来,只好叫仆人们带回家去。   吃完饭后,茜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提了一遍想要拜托的事情,她还以为僧人会很不高兴地拒绝,但对方只是皱皱眉,最后仍然同意去村子那边看看。   坐着牛车出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在街边闲逛的源三郎与武士,听到他们要去泡温泉的拓实毫不犹豫地表示要加入,最近暂时没什么跑腿工作的源三郎只好苦笑着奉陪,于是一行人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去往了茜子家的山庄。   赶路花费的时间倒不算什么,等他们到达村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本该回家吃饭的村人们仍然在田地里忙碌,正在田地里把大大小小的石块搬走的村民们脸上都满是疲惫。   “还想说冬天又没有庄稼,猴子能怎么祸害……没想到是丢石头啊。”源三郎看了眼车外的村民们,同情地叹了口气,“实在不行,还是把猴群赶走吧?难得的冬天都不能好好休息,都快要过年了呢,农人们也很辛苦的。”   “先去问问村长具体情况。”武士坐在一旁,正和诅咒师下棋打发时间,而五条则靠在诅咒师背上无聊地打盹,只在源三郎开口的时候朝着农田的方向撇了一眼。   “村子离山林很近啊。”他说。   “嗯,这一片的山林好像全是茜子小姐家的……呃,对哦,猴子们会躲进山里。”源三郎苦笑起来,“根本没法轻易赶走啊。”   “所以,还是去问问村长比较好。”拓实摸了摸下巴,继续落子,“有些东西,贵女家的仆从去问村人是问不出来的。”   因为野兽捣乱的缘故,山庄还没收拾出来,所以一行人得先在村里暂住一晚,早就习惯了在各种地方露宿的咒术师们毫无异议,平民出身的源三郎也对简陋的屋子没什么不适应,只有贵女茜子在看过村长特地腾出来给她的房间之后,最后决定还是去睡牛车。   “晚上会很冷耶。”五条对难得娇贵一回的少女这样说道,“你想着凉吗?”   “不要,我拒绝在快发黑的榻榻米上睡觉,就算铺上绸缎都不行!”   “真是的……晚上我让狐狸派只式神过去吧,起码让你暖和一点。”为了茜子不做噩梦,他姑且没说派过去的大概是焚鬼,反正少女也看不见,最多只会觉得车子里莫名的热而已。   村长招待的晚餐也就是简单的白米饭和腌萝卜,虽然对大部分其他人来说算是丰盛,不过早就被某位手艺很好的伯藏法师养刁了胃口的众人都兴致缺缺,随便吃完之后,他们开始询问村长猴群前来骚扰的缘由。   “实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生得还算福泰的老人愁眉苦脸地说道,“明明都问过大家了,谁也没有在山里得罪过猴子……但它们就是莫名其妙发了狂。”   “猴子们来骚扰之前,都有什么人进过山?”武士询问道。   “都是村里人,去砍柴的,去打猎的,都有,不过也不多,毕竟是冬天了。”冬季的山林相对比较危险,所以村人们都是在秋天把该储备起来的东西存好,尽量减少进山的次数。   “方便把人叫来吗?”   晚上横竖也没什么事情,现在天才刚黑,还没到困倦的时候,于是村长便让仆从去叫人来,来的也不多,三四个衣着陈旧破烂的男子缩手缩脚地跨进村长家的门槛,在几位城里来的贵人们面前拘束地坐下。   在村长充满口音的询问下,他们口述了进山之后的经历,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砍些柴火,采些勉强还能挖出来的芋头和块茎充饥,而猎人则去查看挖了陷阱的地方,带着落进去的猎物回家,仅此而已,听上去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会刺激到猴子的地方。   直到武士盯着其中一个樵夫,“你腰上的是什么?”   村民十分无辜地看着他,将腰带上沾满了泥土的肮脏葫芦给他们看,他并不怕贵人们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贵人们都喜欢干净,“一点浊酒。”   冬天进山喝酒驱寒非常正常,所以同样看到了的五条和诅咒师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源三郎也对樵夫投以惊讶的目光,“哪里来的酒?”   光看村民的衣衫也知道,他家穷得很,只有足够贫穷的人家,才会在冬季也不得不进山,这样的人家是不会有多余的粮食在家酿酒的,他们家连糊口的粮食都未必够。   “山里捡的,好几个葫芦呢。”村民回答得十分光棍,他只以为自己偷到了哪个猎人藏起来的好东西而已,但随便放在山里的葫芦上又没写名字,当然谁捡到就归谁,从压根没人找他追讨看来,猎人自己搞不好也心虚的很。   于是,猴子来吵闹的理由真相大白了。   从武士和僧人那里听到猴子竟然也会酿酒喝的村长和村民,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被大骂了一顿的樵夫,赶紧回家把酒葫芦都拿了出来,放到村外的田地边上,至于他已经喝掉的部分,村长就只好用自己的藏酒来赔偿,并祈祷猴子们别嫌弃。   第二天,田地旁边的葫芦全被带走了,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昨天大伙没捡完的石头,原本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土地,竟然还被整理了一番。   “哎呀,真是群十分讲道理的猴子呢。”五条笑着说道。   诅咒师拒绝评价那种烦人的生物。   -------------------- 第55章 五十一   冬天的时候泡温泉确实是件叫人愉快的享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年代没有冰香蕉牛奶喝。   在露天温泉里泡成一滩,趴在池子边完全不肯动的五条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脸看向旁边两个边泡温泉边喝清酒的家伙,露出怨念的表情来。   武士快意地啜饮了一口冰凉绵长的酒水,沉浸回味的时候才察觉到少年的注视。   “哦,悟也要试试吗?你也差不多快要元服了,提前喝点酒也……”   “不行。”坐在少年旁边石块上的诅咒师这样说道,“悟不能喝酒。”四个男子里,夏油杰唯一一个穿着里衣下池子的人,咒术师里脾气乖僻,不喜欢暴露身体的人似乎很多,所以他的举动并未引起源三郎和拓实的侧目,只有五条挑着眉毛撇了他一眼。   咒灵操使在家中的浴池里才没这种怪癖,明明是脱得很豪爽的类型。   不过看到露天浴池的时候少年就明白了,若是有什么东西从浴池旁的林子里跑过来的话,他们一群只围着布巾泡澡的家伙第一反应大概不是反击,而是去找衣服穿上,肯定会变得十分狼狈。   这时候能有个穿着湿衣服的人挡一会儿就会轻松很多。   毕竟此时的山林和现代不同,木质的围墙外时不时有狐狼之类的东西奔跑的声音,野鹿的犄角从围墙顶端缓缓划过,开辟的菜园旁满是野猪留下的脚印,甚至春天的时候还能看到从深山里跑出来的熊。   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安全只是相对而言,即便是在家中安眠,也有可能遇上野兽闯入的小概率事故,运气好的话能把它们吓跑,运气不好就某方变成另一边的加餐。   众生的生死犹如烛火一般飘摇不定,所以能够活下去就值得高兴,即便死去也不会太过悲伤。   话虽如此,还真是个习惯性喜欢照顾旁人的家伙啊,狐狸。   五条不太高兴的撇了一眼诅咒师。   “哎呀,伯藏你也别那么严厉嘛,难道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有偷喝过酒吗?”误以为少年很想尝试的武士顿时笑了起来,甚至冲着五条晃晃酒杯,“只一两口尝尝味道而已。”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才不是那个问题,悟的术式……需要保持清醒,所以他酒量很差。”他本想说对大脑负担很大,但开口之前才意识到拓实多半无法理解那个名词,遂临时更换了说法。   “唉?总不至于连一口都不能喝……”源三郎试图打圆场,直到他发现少年的表情更臭了,而且始终没有接过武士手中酒杯的意思。   显然,五条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连一点品尝的念头都没有。   诅咒师看看还是面色不虞的少年,光瞧那个表情,他就知道五条到底在不爽什么,“虽然没有酒,也没有牛奶,但有别的东西代替。”他这样说道。   咒灵很快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端了过来,是碗放在雪地里冰镇过的红豆年糕汤,里面加了事先煮过,变得十分软糯的芋头,又添了蜂蜜,味道极为香甜。大概是为了堵住友人们可能会嫌弃他偏心的嘴巴,诅咒师还多做了几碗小菜,比如温泉煮蛋和炸鱿鱼须,给武士和源三郎当做下酒菜。   “红豆汤!”而且明显是某人亲自做的特供版,五条的表情立刻就阴转晴天,连眼睛都变得格外闪亮,他心满意足地捧住汤碗,用勺子小口小口品尝起来。   “啧啧,”武士咂咂舌,“想说你现在都快要跟茜子一样高了,结果里面还是小鬼嘛。”   “哎呀,阿悟今年才几岁来着?十三,还是十四?孩子气点也没什么呀。”源三郎笑着说道,说实话,青年宁愿五条更像个孩子一点,然而大部分时候,少年周身咒术师特有的超脱氛围实在太过鲜明,导致他总是会不小心忘记对方的年纪。   完全遗忘了五条还是个尚未元服的稚龄少年。   “……是啊,悟连十五岁都还没满呢。”诅咒师有些恍惚地说道,他本以为等待‘虫蜕’出现的日子会难熬又漫长,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时光不知何时便如掌中沙砾,春日残雪一般,在呼吸之间消逝而去,不过眨眼的刹那,少年便从不到他腰身的高度成长到了快要和两人初逢时一样的年纪。   十五岁,多么叫人怀念的岁月。   即便如今的五条留长了白发,日常的穿着也从利索的T恤长裤变成了小袖和袴裤,但那双宛如承载了天空的眼瞳一点没变,而那张会令春日的繁樱也失色的面孔自然更没有什么变化。   察觉到夏油杰视线的少年从红豆汤里抬起头,冲着不知道在感概什么的诅咒师眨眨眼,然后从碗里舀起一勺满满的切碎的芋头和年糕。   “狐狸也要吗?啊?”   十分自然地低头吃掉勺子里食物的诅咒师,在拨开滑落的头发的时候,才听到旁边过于刻意的咳嗽声,“我说,我们俩还在的哦?亲热之前先考虑一下还独身的人如何?”   不知何时靠去了池子另一头的武士一边喝酒,一边嫌弃的看他们,而源三郎只是尴尬赔笑。   “要不你们俩凑合一下?”少年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这样就平分秋色了嘛,我保证不笑话~”   “笨蛋!又不是谁都有众道之好!我还是喜欢女人的好不好!”“咳咳,阿悟,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拓实只是一脸黑线而已,源三郎看上去快要从池子里跳起来了。   “当然只是开玩笑啦。”五条冲他们吐吐舌头,这两人只是感情不错的朋友而已,并不像他和狐狸那样超过了限度,这个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悟,可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诅咒师拨了拨额前被蒸汽浸透的长发,好驱散一些热度,但也只是这么一说,并没有认真责备五条的意思,甚至还伸出手去,动作亲昵地将少年嘴边沾到的豆沙擦掉。   斜眼看着咒灵操使若无其事地将指尖上的豆沙舔干净的样子,武士根本懒得再多说什么,他也清楚法师和少年单纯就是感情好到毫无自觉罢了,因为五条脖子上从未出现什么不雅的痕迹,泡澡的时候全身上下也是雪白无暇到了让他和源三郎不敢久看的程度,显然,当初伯藏被自己拐着弯责备的时候,说自己不会对小孩子出手还真不是假话。   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的武士,只得随口扯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说起来,你们俩有听说吗?”   “什么?”诅咒师勉强分了点注意力给他。   “关于‘返魂香’的事情?”   “那是什么?”   因为话题的内容过于引人注目,导致连原本不太感兴趣的五条也凑了过来。   “好像是从纪州地方来的传闻,据说那边附近的海域,有位修行者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传说中返魂香,有能够使尸身尚未出现腐痕,并且保存完好的亡者苏醒的能力……”   夏油杰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而旁边的五条也将手上的瓷碗放到一旁。   “这个消息,是什么时候的事?”诅咒师这样问道。   武士并不意外咒灵操使的表现,实际上他听说的时候也没好哪去,“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大家都觉得只是没见识的乡野民夫将假死之人的苏醒当成复活,都没怎么认真。”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提起来了?”少年如此问道。   拓实不紧不慢地将杯盏中的残酒饮尽,“自然是因为,真的有人见到了死而复生的人——好像是带着死去的妻子去恳求修行者的男人吧,邻居亲眼看着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但那户人家却没有办丧事,男主人外出了半个月后,带着安然无事的妻子回家来了。”   “是本人?”五条和诅咒师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我就不确定了,所以得去亲眼看看才行。”武士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毕竟是能令死者复生的返魂香嘛,感兴趣的术者也不止我一个,搞不好会有不少诅咒师和咒术师过去哦?而且那个修行人的行踪很难找,你们要不要去?”   诅咒师和少年立刻对视了一眼。   “我跟你去。”诅咒师毫不犹豫地开口。   “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最近在家里闲太久了,我也要去。”少年这般说道。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   “要去找人的话,两三天之内肯定回不来了吧?”五条撇撇嘴,“我才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呢,偶尔也带我出门去玩啦。”   一般人大概不会把追查术者行踪,还有可能对上诅咒师的危险工作称为玩耍吧,但少年说起来却十分随意的样子,甚至武士和源三郎都不好反驳他。   毕竟,对五条而言,那可能真的跟玩耍没什么差别。   在武士向术者们提起这个传闻的半年前,妻子因病而亡的男子,带着一具棺材登上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岛屿,而岛屿的深处,有位居住在岩洞里的修行者。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无论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您愿意将返魂香给予我!”   男人将棺材放置在身后,伏跪在阴暗的竹帘面前。   能见到隐约的瘦弱人影,端坐其内。   “唉,所爱之人离去,独留你一人在这世上,这是多么可怕的苦难啊。”帘后的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这般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迈。   听到他同情的话语,男子忍不住黯然泪下,倚靠在身后的棺材上恸哭。   “我的年纪也大了,返魂香虽然能让亡者归来,却并不能减缓衰老,到时候即便复活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是今日赴死今日醒,换做明日再赴死罢了。”   “……”大约是从无望的世界里窥见了仅有的一道光亮,男人脸上浮现出真切而深刻的喜悦来。   “给你也不是不行。”修行者这样说道,“但我确实还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情。”   “请您直言!在下一定会为您分忧!”   “……过来吧,阿吉。”帘子里的老人拍了拍手,简陋的岩石洞穴做成的屋舍深处,缓缓走出一位衣着华丽,面容稚嫩的少女来,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一点不怕生,黑玉般可爱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男子。   “这是我的养女阿吉。”老人这样说道,“若没了返魂香,我便只是个住在荒岛上的穷困老头子而已,实在不知该如何照顾她。”   男人只被阿吉的外表困扰了片刻,随即表示,“我会把阿吉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育,日后为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若是她不想出嫁,我也能够养育她一辈子!”   竹帘里的老人叹了口气。“唉,只要你能说到做到就好啦。”他对少女说道,“阿吉,把东西拿给他吧。”   少女从竹帘里取出了一只简陋的木盒,递给了男子。   里面放着些许干枯的事物,看着有点像是几截朽烂的木块,又有点像是碎裂的动物粪便,和男人想象中芬芳扑鼻,被精致地制成的香料并不相同。   他将信将疑地拿出一块来,放进旁边陈旧的香炉里点燃了。   没有任何香气。   不,不如说,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香气,是酸涩的,腐败的,甚至接近于呕吐物的某种诡异味道,叫男人嗅闻到的瞬间便用衣袖掩住了口鼻。   这真的是传说中的返魂香吗?   就在男人想要冲竹帘后的修行者发问的时候,身旁的棺材里,传来了轻轻的敲打声。   宛如有什么人,正在里面轻轻扣响棺材的盖子。   那声音,和他的妻子归家的时候,敲门的声音,一模一样。   “津美!”男人忘记了味道古怪的返魂香,也忘记了帘后的修行者,甚至忘记了正在旁边观看的少女阿吉,兀自扑向棺材,用手指拔掉钉子,哪怕鲜血淋漓也不管不顾,木板掀起之后,本该永眠其中的女子正缓缓睁开眼睛,用一种极为困倦的神情看着男人。   喜极而泣的男子紧紧抱住了妻子,但女人并未开口说话,只是依旧茫然地看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之后,男子总算察觉了异常。   “这,这是?”   “死过一次,总不能真的跟睡了一觉那样,醒来就好了呀。”帘内的老人说道,“她的魂魄仍然浑浑噩噩呢,要过上整整一个月,才能恢复正常,带她回家去,好好照看吧。”   “哦哦……”男人这才欣慰地擦拭脸上的眼泪。   “对了,返魂香只能复活一次,虽然你还没有用完,但再死便无效了,可千万要好好照料啊。”   “是,是的。一定会……实在,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老人不满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站在帘子前的少女狭促地看着男人。   “哦,对对,我会好好替您照看阿吉的,正好我还没有孩子,会把她当做亲生的女儿那般照料的!”男人局促地说道。   “哼,希望你能说道做到吧。”老人这样咕哝道。   于是,男子便带着复活的妻子,和荒岛上的少女一并回了家,在归途中,少女好奇又羡慕地看着,男人和女人始终紧紧牵住的手掌。   -------------------- 第56章 五十二   顺利回到家中的男子看着妻子躺在榻上困倦的眼神,仍然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但冰凉的屋舍,和跟着他回来的阿吉天真无邪的眼神,叫男人清醒了过来。   “哎呀,得让津美好好休息才行,打扫屋子的活就我自己来吧,阿吉,你也出来,不要打搅津美。”男子服侍着妻子躺上床,替她脱下衣衫,让她在被铺里闭上眼睛,然后便牵着少女的手到外室去,叫她跟在自己身边。   临行之前走的匆忙,现在家里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一位老仆也回乡去了,雇人的话得去镇上,他决定改日再说。   之前妻子重病的时候,很多家务也是男人自己做的,因此现在再做起来,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开始劈柴打水,将布满尘埃的屋舍清理一番,甚至还煮了饭。   当男人在屋子外面忙活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在篱笆边探望了一番。   “喂,琦丸,你回来了?我之前好像看到站在你身边的女人……是津美啊!”邻居的脸色十分古怪,毕竟,当初男人的妻子死去的时候,他在屋舍里的嚎啕之声,邻居们都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是,津美的病治好了!”男人只是这样说,丝毫不提妻子曾经死过的事情,“只是现在还很病弱,需要养护。”   呆在他身边的阿吉歪过头,好奇的看向邻居。   少女身上华丽的衣裳已经被琦丸换成了普通的和服,她的面容仍然可爱清丽,只是从岛上离开之后,共同经历了几日的旅程,男人才确定少女是不会说话的。   难怪修行者的老人必须要找个妥善的人家安置她,一个哑女很难找到合适的丈夫,不过,就当家里多了双筷子也并无不可。修行者秉性温和,一分钱都没有朝他要,否则当初为了治疗妻子而花费诸多的家中,可能真的没有多余的钱财来养育一个小姑娘。   “病……”邻居的脸色看上去仍然很不妙,“那个,我说,琦丸啊……”   “今天已经晚了,远途归来,我便让津美休息了,明天会带她出来散步,晒晒太阳。”男人笑着对邻居说道,打断了对方想要说出口的东西,“啊,对了,这孩子是阿吉,从今天开始,便是我家的孩子了。”   妻子如此体弱,日后也许不可能生儿育女了,男人并不在意,老人可能就是猜到了这个缘故,才把少女托付给他的吧。   他会遵守诺言,把阿吉当做女儿一般养育的。   “哦哦,真可爱啊,这孩子。”男人都这么说了,邻居只好冲着阿吉笑笑。   大概是从琦丸脸上看出了他的坚持,作为外人,只是平日还算熟络的邻居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死过一次的又不是自己的家人,而且,琦丸平时在村里也很有人望,并不是个坏人,邻里之间有什么麻烦也经常帮衬,虽然听上去有些不祥,但明天若是归来的津美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他就决定忘记那女人死过的事情。   最多不让她来家里就好了嘛,邻居这样想。   大概是好好睡了一天的缘故,第二日醒来的津美看上去比刚苏醒那会儿精神很多,即便无人搀扶,也能顺利地自己行走。做完了家务的琦丸便牵着妻子的手,和她一起在家门附近的小路上漫步,而阿吉则兴高采烈地在周围跑来跑去,偶尔还摘点野花什么的,献宝一样送到琦丸和津美面前来。   如果自己有女儿的话,多半也会这样吧。   男人幸福的想。   不,阿吉确实已经是他和津美的女儿了。   “谢谢你的花,阿吉。”琦丸接过花,将它插到妻子的头发上,而津美则柔顺地冲他微笑。   在院子里干活的邻居也看到了他们,看着津美与活人无异,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的样子,松了一口气的邻居冲他们露出欣慰的笑容,很是热情地跟两人打招呼。   “要好好养病,快好起来啊,津美。”   “借您吉言。”   琦丸一边笑着,一边摸了摸有些怕生地躲到他身后的阿吉,第一次被摸了头的孩子似乎非常开心,不停地在两人身边绕着圈子,去踩来花,树叶,和各种小东西,甚至很大胆地抓了虫,叫琦丸哭笑不得地丢开。   看着琦丸拿出巾帕替阿吉擦手的样子,津美也轻轻笑起来。   这是如梦一样美好的日子。   男人以为这份美梦能够持续到永远,然而,只过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津美好不容易才康复起来,能够重新说些简短的话语,能够做些简单家务,能勉强地照看自己和天真懵懂的阿吉。   但噩梦却来了。   不,不如说早有预兆,自从妻子康复得越来越好,时常有人来看稀奇之后,不少人都来问他在哪里遇见的仙人,琦丸毫不隐瞒地把岛屿的位置告诉了他们,不过并未说过返魂香已经被自己带走的事情,人们去了那儿,却谁也没见到。   显然,修行者可能要么死了,要么离开了。   于是,便有人猜测返魂香可能在琦丸家里,某日,男人带着妻子和阿吉外出归来,却发现家里已经被翻找得一塌糊涂。   鼻青脸肿的邻居冲琦丸叫喊。   “快跑,有盗贼要来你家抢那什么返魂香!”   他开始向男人形容那些突如其来的盗贼有多么凶恶,晚上大家都在好好吃饭的时候,大门却被粗暴的踹开,冲进来的是穿着破烂盔甲,手上尽拿着竹枪竹弓的凶恶男人们。   “在哪里!”为首的瘦弱男子举着一把长刀,毫不留情地架在邻居的脖子上,“死而复生的家伙在哪里!据说带回了返魂香的家伙在哪里!!”   那双眼通红的样子,说他要将屋子里的人全部屠杀干净也不奇怪,邻居只好一边发抖,一边说琦丸家就在隔壁,他以为自己家也难逃被掠劫一空并被杀死的命运,却发现盗贼们只是随便拿了些贵重东西便把他们丢下走掉,去隔壁的屋子里一阵粗暴的翻找,毫无所得才又重新返回来。   “我骗他们你去邻村探亲了,说不定明早发现被骗就要回来!村里的大伙都进山逃命了,你也快点吧!”   “并,并没有那种东西呀!”琦丸心慌意乱地说道,“仙人只是让津美醒过来了而已!”   “他们肯定不信,盗贼怎么会跟你讲道理,我能活着给你报信就不错啦,快跑吧,好不容易回来的性命呀!”   这话也没错,于是男人谢过邻居,把身上剩余的钱都给了对方,作为他愿意掩护自己的谢礼,便拉着妻子和养女,匆匆奔入不远处的山林,他看了看阿吉脖子上小小的锦囊,叹息自己很有先见之明,一直让养女随身把残余的返魂香带在身上。   盗贼们比预料中还要更早发现自己被骗。   花费了半天的时间,才爬到半山腰的男人看着村落里点起的火光,那是自己的家的方向。邻居和村人们,显然也都早早逃命去了,什么都没得到的盗贼才愤而烧屋。   除了举着火把,在深夜的森林中和妻子跟养女一起狼狈地逃命,琦丸毫无办法,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既没有修行过武艺,也不曾有什么特别的本领,要不是家里祖上有点余财,有些田地能够安详渡日,可能也娶不到美丽的妻子。   在妻子死后,孤注一掷地去往荒岛,成功遇到持有仙药的修士愿意让妻子复活,大概已经用光了男人一生的好运和奇迹。   虽然很想隐匿踪迹,但若是没有火,三人根本无法在山林中前进。于是很快,远在村落里的盗贼们便看到了山林中隐隐约约逃离的一抹孤火。   “喂,幸吉,确定要追吗?”一个个头矮壮的盗贼这样询问似乎是首领的瘦弱男子,“天都黑了,而且身上带着东西也……”   瘦弱的青年烦躁地啐了一口血水在地上,那是因为他方才过于恼怒,牙关紧咬弄破了唇齿的缘故,“来几个人跟我去追,其他人都留在村里,东西最后一起分,不许吃独食!”   “就只有那一个逃走了,家里的东西我们已经拿光,身上未必还有什么钱……”   “他带着返魂香。”青年这样说道,“之前那块不是卖了很多钱吗?”   “那确实很值钱。”想到青年自愿拿出的宝物最后卖得的价钱,盗贼们立刻心热起来,不再抱怨,站出了几个能在夜晚看清东西的人,举着火把和青年一起跨入山林,去追踪逃走的人。   琦丸带着津美和阿吉奔走了整整一夜,但身后追赶的盗贼始终没有放弃,甚至离他们愈来愈近,男人好几次回过头去,都能看到远处晃动的火光。   亮起的天光暂时拯救了他们,扑灭火把的男人成功藏入林子深处,一边奔逃,一边想办法走上道路,只有去往人群密集的镇子才能够活命,因为镇上会有驻扎的官兵,再怎么猖獗的盗贼在官府面前还是不敢公然抢劫的。   跋涉了一夜的津美跌倒在他面前,妻子本就病弱,走不动也是人之常情,琦丸立刻将她背了起来,而旁边的阿吉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男人已经不够体力再背负一个孩子了。   也许是幸运,也许是不幸。   正在琦丸犹豫的时候,这偏僻的小路上,正有一辆简陋的车驾缓缓行来。男人惊慌地望去,不过在发现驾驶车辆是一个女子之后便松了口气。   虽然她穿着男子的装扮,身上不是和服而是简易的狩装,下身穿的还是便于行动袴裤,但头上仍带着外出的女子常用的锥帽,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即便不能看到脸,也能看出是位气质奇异的女人。 不过琦丸也奇怪起来,为何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会有独身的女子赶路。   拉着车的是一匹老马,因此步行缓慢,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琦丸他们身边,女子看着路边的男人与女人,从容地掀起帽檐的薄纱。   是一位容貌冷艳的美丽女人。   “劳驾,请问前方是否有一个村庄?”她这样问道。   “有,倒是有……”琦丸只犹豫了一下,“但那村子遭了盗贼,村人们已经逃光了,你也千万别过去,很危险的!”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女人困扰地轻轻皱起眉头,“我正要去那村庄,求见拥有返魂香的人。”   琦丸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您,您为何要去求取那仙药呢?”   女人轻轻一笑,看向身后没有顶棚的车驾,里面放着一只大大方正的粗糙木盒,但琦丸对这木盒并不陌生——那不就是棺材么!当初,津美也曾装在这样的盒子里啊!   “如您所见。”   琦丸再没有什么犹豫了,这是位女子,不会对阿吉不利,而他实在没法带着两个人逃命。   “我就是持有返魂香的人,并且我可以把返魂香给您。”男人对女人说道,“但只有一个请求。”他用力拉过阿吉,“好好收留这个孩子,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养育。”   “我曾答应过恩人要收留养育她,只是如今自身难保,只好将她委托给您。”   女人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只持续了一瞬,随即看向阿吉,渐渐皱起眉头,“……收留,倒也不是不行。”她这样说道,“那您和您的妻子又要怎么办呢?”   “我和津美往另一个方向逃走,盗贼正在追赶我们,这样,就算不幸被追上了,也不至于……起码这孩子能平安无事。”琦丸苦笑着说道。   她看看琦丸,再看看阿吉,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大概是无法理解男人的举动。   琦丸只是苦笑,这也算是不违背对那位岛上修行者的约定了,至于自己和津美,说实话,以女子车驾的缓慢速度,他觉得搞不好自己和津美成功逃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女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琦丸背着津美,头也不回地继续冲入山林,向着城镇的方向奔跑,身后阿吉叫喊着,想要拉住他的衣衫,都被男人狠心甩开。   跌坐在地的少女委屈地哭起来,但车驾上的女人既不安慰她,也不跟她说话,甚至毫无下车的意图,直到阿吉哭累了,不得不转头看向她为止。   “好了吗?”女人冷漠地说道。   阿吉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那上车吧。”她甩动缰绳,让车驾艰难地掉头,一点没有停下来等待阿吉的意思,小姑娘只好狼狈地跟上,手脚慌乱地趴住车驾,幸好女人的动作一直很慢,她总算能够爬上去。   她们朝着来时的方向转头,沉默地离开,在车上坐稳之后,阿吉枯坐了很久,看到女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才慢吞吞地爬到她身边,从脖子里拿出锦袋,展示给她看。   “干什么?”女人冷淡地问她。   阿吉晃了晃袋子,将里面的内容物倒出来,放在掌心里给她看。   “这就是返魂香啊。”她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撇了一眼便重新扭头,去关注面前的路况,女人驾车的手法似乎很生疏,以前可能没干过类似的活。   完全没料到这种对待的阿吉愣住了,她不得不呜呜呀呀地将东西硬递过去,甚至还加了一个火折子,显然,少女对使用返魂香已经十分熟练。   “给我收起来。”女人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些生气,“我只说过自己要去见见持有返魂香的人而已,并没有说过要求取仙药,根本刚才那人擅做了主张,看在他一心求死的份上,我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他。既然人已经见到,那我就可以回去了。”   阿吉完全愣住了。   “我不会用的,要不是那个笨蛋死前无论如何都要我过来,我甚至不会来见你的前任主人,更不会收留你。”   似乎误会了琦丸和阿吉关系的女人看了看少女,叹了一口气,这也不奇怪,毕竟他们的样貌毫无相似之处,以为少女只是个女仆也很寻常。   “亡者就应该安息,为了活人的愿望而擅自打搅它们,是件蠢事。”   阿吉沉默的看向棺材,虽然她没有说话,但目光已然说明了一切。   “不管那个笨蛋有多么不甘心自己的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人再度叹了口气,“若是他再强一点……或者,干脆不要做术师,不就能活下来了吗?”   少女茫然地看着女人。   女人轻笑了一声,“连术师都不知道吗?你之前到底生活在多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啊?”   车驾带着两人渐渐远去。   -------------------- 第57章 五十三   奔逃在森林里的琦丸和妻子津美最终还是没能逃开盗贼们的追捕,被竹箭射穿了脚裸的男人惨叫着摔倒在地,连同他背上的女人一起,整整一日夜的逃跑似乎耗尽了她的体力,令女人即便摔倒在地也没能发出太多□□。   艰难地爬到妻子身边,将几乎半昏迷的女人紧紧抱在怀中,琦丸恐惧地看着身后渐渐围拢过来的盗贼们。   为首的瘦弱男子黑发杂乱地在脑后扎成发髻,乱发遮挡住了他的面孔,只露出一双充满血丝,同时也充满着仇恨和杀意的眼瞳。   “……复活的,是哪个?”他问,“男人,还是女人?”   琦丸一声不吭,兀自紧紧抱着妻子。   “返魂香在哪里?”   这令他升起了些许希望。   “给,给别人了……”琦丸忍耐着牙关打颤的恐惧说道,“刚才,路上遇到一个驾着车的女子……”他并未提起阿吉,只希望能让盗贼们别去注意那孩子。   “你会说话啊,那么,复活的就是女人了。”盗贼的首领这样说道,然后缓缓拔出怀中的长刀。   “请,请不要伤害津美,她只是生了病,如今病已经好了……”   “不想死就让开。”首领丝毫没有要跟男人商量的意思。   而琦丸一直努力护卫在妻子面前。   刀光闪过,两颗头颅一并飞上了半空,只是,其中一个男人的面孔是紧闭着眼睛的,而另外一个女人的头颅——如果那颗迅速枯萎腐化,最后变成骷髅的头颅也能称为女人的话。   被男子的尸骸抱在怀中的女子,也和头颅一样,极为迅速地消瘦下去,一瞬之间,便成了一具发黄的骨骼,仿佛已然死去多时。   两旁的盗贼,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具徒然巨变的尸骸,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盗贼的首领对面前的一切变化丝毫没感到意外,仿佛这样才是正常的。   “喂,喂,幸吉,这,这到底是……”   “别管那么多,别打听。”瘦弱的男子这样说道,“有些东西不知道的话,晚上才能睡得好。”   “哦……”既然首领这样发话了,盗贼们也只好闭上了嘴巴。   “对了,去挖坑。”他说道。   “咦?”   “留两个,把尸体埋了。”首领这样说道,“剩下的跟我去追女人。”   盗贼们面面相觑,哪有强盗还会安葬受害者的道理?可是,首领的命令又是绝对的,毕竟,瘦弱青年的武力值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大。无论如何,返魂香总归还是要追的,因此他们也只好顺从了他的话语,留下两个已经没什么体力的人在原地休息,顺便挖坑埋尸,然后回村子去报信。   穿着青色男装的女人不紧不慢地驱赶着车驾,但她赶路的方向却怪异地始终向着人迹稀少的小路走,努力地避开人群,好不容易有一次,马车终于靠近城镇的时候,阿吉好奇地看着远方来往的行人们,摇晃女人的衣袖,她却只是拍开少女的手。   “别看了,我们不过去。”女人这样说道,“没人会欢迎死人,更何况还有一个像你这样后面跟着盗贼的麻烦。”   阿吉沮丧地垂下脑袋,但女人并不安慰她,兀自认真地给老马喂食豆料,她们已经毫不停歇地行走了一日夜,马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所以只好将车赶进林子里,借助一些灌木的遮掩来隐蔽行踪。   “希望盗贼需要休息吧。”女人叹了口气,这样说道,然后从包裹里拿出干粮,就着竹筒里的清水艰难地进食。   闻到了香味的阿吉直勾勾地盯着她,却不敢再轻易提出请求,只好咽下嘴里的口水。女人立刻意识到了少女的视线,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你也要吃吗?”   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算上和琦丸夫妇一起逃跑的时间,阿吉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若不是因为始终呆在车上,并不需要走动,大概她已经直接晕倒了吧。   女人看上去不太情愿,也是,她不能升火,又无法靠近城镇,包裹里的口粮显然有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舍不得,她最终还是地把一颗饭团给了阿吉。   好不容易填了一下空空的肚腹,她们就在车驾上休息,如今正是寒冷的冬季,偏偏为了躲避盗贼,她们并不敢点燃温暖的篝火,阿吉想着如果能够互相依靠的话,好歹能够暖和一些,可是女人却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宁愿靠在棺材上,也并不想跟少女一起睡。   这并不奇怪,毕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旅人,无法信任才结识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也很正常。   她能分给毫无用处,又带来麻烦的自己一个饭团,阿吉已经十分满足了,因此少女只是冲她讨好地笑笑,主动挪动到车驾的另一头,把自己蜷缩起来,从单薄的衣物和四肢里汲取微薄的热量,顺便注视倚靠在棺材上的女人。   因为,她正用一种惆怅的目光凝视面前的木板,甚至伸手抚摸着它,仿佛能够透过这层阻碍,看到棺材内部,已然长眠的那个人的面孔。   这样的目光,阿吉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她曾在很多人身上看到。   比如琦丸,便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装载妻子尸骨的棺材。   如今不过是换到了面前的女人身上。   不管看上多少次,阿吉都不会觉得厌倦,她羡慕地望向那具棺材,就像她曾羡慕地望向琦丸牢牢握住的,属于津美的手掌。   她多么希望这样的目光,凝视的能够是自己,这样的手掌,牵住的是自己,抚摸的是自己。   但那总是很难。   很难。   非常难。   困难到直至如今,也没有一次成功做到。   不过没有关系,阿吉自认,这世上唯有耐心和时间是她绝不缺乏的东西,只要不厌其烦地尝试下去,总有一天,她也许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少女的凝望仅仅持续了片刻,就被女人所察觉,她似乎对他人的视线十分敏感,“看我也没有用。”女人没好气地说道,“不会跟你一起睡的。”   阿吉无辜地看着她。   女人撇撇嘴,“……要是你长得更可爱一些,更好看一些,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但现在这个寒酸样就算了吧。”   少女的容貌本来也只是清秀罢了,在山林里逃跑了整整两天的女子,即便原本有天仙的样貌,最后也只能变成蓬头垢面的疯婆娘,阿吉现在之所以还没到叫路旁的行人见了会侧目的程度,还是因为她在车上用露水打理过自己的缘故。   所以即便被女人这样嫌弃,阿吉也没法反驳她,只好无奈地把脑袋埋进衣袖里。   她们各自倚靠着棺材的一头,在寒风和夜露的包裹下艰难地睡着了。   在偏僻荒岛的深处,已经被盗贼和许多前来寻找仙人的人们光顾过的简陋洞穴里,站着姗姗来迟的诅咒师和雪发的少年。   洞穴里满地灰尘,竹帘倾倒,照明的火把已然熄灭,一副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模样。只有石床和石凳子的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许多空空的简陋木盒被随意丢在地上。   诅咒师只环顾了一圈,便看向身边的五条。   “如何?”   并未带上布条的少年目不斜视地注视竹帘后方那只烂得不成样子的蒲团,干脆地走过去一脚将它踹开,露出蒲团下方一块圆形的空洞来。   地下的空间很小。   只够躲入一个身量纤细的孩童,或者,一具枯瘦老朽的尸骸。   看面相,明明是个老朽的女人,却穿着男子的衣服,做出怀抱着什么的动作,面容安详地闭着眼睛。说也奇怪,她已经死去了,尸体却既不腐烂,也没有干枯,皮肤上的光泽虽然黯淡,却和活人相差无几,仿佛立刻就能睁开眼睛爬起来一般。   “果然是死人。”诅咒师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伸手将老妇人的尸骸提起,拨开花白单薄的头发,认真检视了一番尸体的额头。   “只是普通的死尸罢了,并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在上面。”不知道诅咒师究竟在查找什么的五条,将他的动作记在心里,作为一个从黄泉中返回的人,诅咒师压根没必要去追寻什么返魂香,会让他特别在意的理由,应该和别的什么有关。   比如说,未来的自己。   看完尸体的咒灵操使随手将尸骸丢给自己的咒灵,“咒力的残秽这么浓厚,看来是只很厉害的东西呢,不过也真是奇怪,这样的咒灵却没有摆弄尸体。”   “已经摆弄了吧,死了这么久,早该烂到只剩骨头了。”少年这样说道。   诅咒师摇摇头。   “咒灵为什么要耗费咒力给人类的尸骸防腐?用来装神弄鬼的话,一具雕像之类的东西不是更好吗?”   “啊,确实只有这个很奇怪呢。”少年蹲下身,看着那具老妇人的尸骸,“总不能是因为它喜欢尸体吧?”   没能得出太多结论的诅咒师和五条,只得离开这座什么也没剩下的岛屿,前往据说是带回了复活妻子的男人所居住的村庄。即便拥有着能探查世间一切咒力流动的眼瞳,也依然看不穿时间,哪怕是世间最强的咒术师,也不知晓,这座岛屿在一年多前,琦丸的妻子尚未死亡之时,还曾有过有另一个访客。   那是一个带着兄长的尸体,前来寻找返魂香的少年。   他就像是琦丸所做的那样,在竹帘后的修行者面前痛哭流涕,恳求对方能够将亡者唤回的返魂香给予自己,无论提出什么代价都愿意接受。   “给你也不是不行。”不能看到面目的老人这样说道,“但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拍了拍手掌,“阿吉。”   一个身形瘦弱的孩子,抱着木盒出现在少年面前。   “只要你愿意收留他,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家人那样照顾的话,毕竟没有了返魂香的话,我就只是个将死的老头子而已,无法再养育这个孩子了。”   少年自是满口答应。   “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兄弟一样看待的!”   于是,名为阿吉的孩子点燃了返魂香,让棺材中失去了呼吸的温和青年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到兄长醒来的少年可以说是喜极而泣,欢喜不已地拥抱了失而复得的亲人。   他带着仍然虚弱的青年的和阿吉一起回到了家乡,少年看着衣着得体,一副好人家孩子的样子,结果他和兄长居住的地方,却是一座偏僻的海岛,而他和兄长的身份也并不普通。   这是被海盗所盘踞的岛屿,而少年幸吉和兄长厄走,便是这座岛屿世代的首领,尤其,面容文雅,充满着书卷气息的厄走,其实是一位诅咒师,能在获知敌人名字,得到对方血肉的情况下直接将人诅咒至死,甚至时常用这术法去勒索钱财。   他会死亡,既不是疾病,也不是因为意外,单纯就是和人斗法,结果被反噬至死罢了。   一无所知的阿吉,就这样跟着少年和他复活的兄长,来到这座恶贼们生活的岛屿。向既是村人,又是同伴的男人们宣布了兄长复活的好消息之后,幸吉也给他们介绍了一下阿吉,但只说他是自己偶发善心捡回家的,并未告诉他们这是被修行者托付的孩子。   一个身形瘦弱,样貌平凡的小鬼,还是个哑巴,岛上的人们谁也没对他投以太多的关注,只表示知道了这件事。   虽然当着修行者面的时候,少年亲口说会把阿吉当做兄弟看待,但实际上,回到村落的幸吉,很快就把阿吉当成了家里新添的小仆人,时不时指使孩子去干各种杂活,自己只顾着跟兄长说话,想要让始终处于浑浑噩噩状态的厄走能更快地恢复。   即便新的家人并不亲切,但阿吉还是忍耐了下来,乖巧地做着活,因为若是他做的好的话,少年还是夸奖他,给他好吃的饭,甚至还会摸摸他的头。   做个好孩子,一直是阿吉最擅长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肯定能好好融入这个小家庭。   恢复了呼吸,会对自己温柔微笑的兄长,会抚摸自己脸颊的兄长,还有乖巧听话又能干的阿吉,对幸吉而言,那也是一段美好到让人想要微笑的日子。   但是。   但是,为什么兄长也会同样对阿吉微笑,同样抚摸他呢?明明那是只有幸吉能够享受的特权,少年对阿吉的态度,开始一日日冷淡起来。不管那孩子多么努力地想要讨好他,幸吉都不再愿意给阿吉好脸色了,甚至偶尔还会打骂他。   终于,在某天,带着兄长去散步的时候,幸吉指着悬崖上的花朵说道,“我记得你很喜欢采花?那就去把那朵花摘回来吧?”   有着黝黑眼眸的孩子哀怨地看了幸吉很久,但少年只是微笑着看他。   于是阿吉还是去摘花了。   然后,从陡峭的悬崖的上摔了下去。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幸吉牵着兄长的手回了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而伙伴们问起阿吉的时候,他只说,“唉?那孩子?好像觉得在岛上生活很辛苦,所以跑了。”   岛上都是清楚彼此底细的货色,海盗们当然不会去关心一个哑童的去向。   唯一叫幸吉烦恼的,是那之后兄长的病情一直没太大起色,只能简单地说一点话,连照看自己都困难,更别说使用什么咒术,但少年觉得即便如此也能够忍受。   只要兄长还是活着的,还能和他一起生活,就可以。   某一日,幸吉独自路过悬崖底下的树林的时候,也许是偶然,也许是一点仅存的良心,让少年突发奇想地决定把那个孩子的尸体给埋掉。   反正也是顺便,他想,虽然被托付给我是你的不幸,但好歹给你一座坟墓吧。   毕竟阿吉确实很努力地讨好过他,严格的说,那孩子并没犯下什么过错。   只是单纯地,运气不好罢了。   然而,拨开茂盛的树枝,在悬崖底下的石堆上,少年所看见的,却是根本已经四分五裂,不知道被野兽吞食了多少的……   穿着兄长衣衫的成人尸骸。   -------------------- 第58章 五十四   “阿吉……阿吉……你这家伙啊啊啊啊啊……”   他是如何背着兄长的残骸奔回家中,如何将唇齿啃咬得血肉模糊,用何种声音诅咒着那个妖异的孩童,冲着那个空有兄长的面容和身姿的怪物拔出刀来砍下去的。   幸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但他能够确定,飞出去的头颅,并非人的脑袋。   失去了头颅而倒下的尸骸,也并非人的尸骨。   那颗头和那具尸骸,只在他面前出现了一瞬,褪去了兄长的外貌,露出丑恶如怪物的真容后便消散无踪,当时幸吉以为那东西被自己斩杀了。因为他用上的是厄走留给自己的,能够杀死鬼魅的退魔之刃,而且妖鬼一类的东西,死亡之后确实很少留下遗骸。   直到继承了兄长的位置,成为海盗们新首领的青年,再度听到了有人用返魂香复活死去妻子的逸闻为止。   “竟然还活着吗……是好事呢,阿吉。”幸吉想,区区一次斩杀,根本不够平息自己心中的有如深渊的怨愤和憎恶,只要一想到还为那种东西升起过片刻的愧疚,幸吉就恨不能再将对方劈斩百次,千次,万次。   “给我等着,这就去杀你。”   不管复活多少次,他都会好好重新杀死。   “毕竟,兄长都没有复活,凭什么你这家伙还活着啊……”   更别提它还践踏了兄长的遗骸。   至于自己故意要让阿吉死去的事情,幸吉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能够记得的,只有发现被欺骗的恼怒和厄走的尸体被轻贱的怨恨。   带着要将阿吉的存在斩尽杀绝的恶意,幸吉带着部下们踏上去前往琦丸所在的村庄的道路。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女人看了一眼比自己醒得更早的阿吉,并未理会少女饥饿渴求的眼睛,兀自甩动鞭子,让充分休息了的老马重新奔跑起来。   阿吉看了一眼道路尽头,渐渐远去的城镇的影子,失望的神色明显极了。   但女人一点也没有介意的样子,尽可能地往偏远的小路行走,避开沿途所有的旅人和村落,越过两三座山峦之后,她们前方便荒僻得不成样子,显然是朝着某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去了。   少女有些不安地拉住女人的衣袖,灵动的眼瞳里写满了疑问。   “想问我要去哪吗?”女子看了她一眼。   阿吉点点头。   “当然是回家了,总不能让他还这么呆在棺材里。”她这样说道,“不好好埋进墓地里的话,尸体会出问题的。”   意思是会腐烂吗?少女只思考了一会,就重新拿出脖子上的锦囊。   “……用返魂香来防腐吗?不愧是你会做的事情。”女人轻笑了一声,“算了,让他睡着吧,也就是连夜赶几天路的事情。”   阿吉往后看了一眼,此刻尚且空无一人的来路,用担忧的眼神向女子致意。   “担心盗贼会追过来?你就这么怕他们吗。”她好笑地撇了一眼阿吉,“等到家就不用怕了,虽然我对战斗完全不行,但家里人每个都很擅长,别说几个盗贼,哪怕是百人队也未必能拿他们怎么样。”   难怪女子始终在努力赶路,不过她的家族居住的地方,是否偏僻过头呢?   “唔,这时候就会怀念那家伙了,若是有他在的话,根本就不用跑呢。”   阿吉难以理解地看着女子。   既然如此的话,为何始终不愿使用返魂香呢?明明怀念着那重要的人,明明想要看到对方的脸孔,明明想要听到对方的声音。   像琦丸那样,哭泣着,欢笑着,拥抱返还的妻子难道不好吗?   这样复杂的疑惑,不问出来的话,对方当然无从知晓,女人毫无所觉地驾驶着车辆,等到日头西下,她们才终于有空闲在一条隐蔽的溪流边停下好好休息。女子将老马放到一边,任由它去啃食青草,饮用溪水,自己则坐进车驾里面,取出水壶和干粮。   阿吉冲着她指了指林子,大概以为小姑娘要去里面更衣吧,女人不可否置地点点头,“随便你。”   但少女却是去林子里捡拾了足够的干柴,一些认识的,能够食用的果实,她甚至灵巧地跳到树上,从上面的鸟窝里弄出了几颗鸟蛋,这些都是阿吉平日干惯了的工作,只有能派上用场的孩子才不会被抛弃,少女一直很清楚这点,可爱的容貌只是能够叫人能够接受她而已,空有脸蛋的家伙不是会被送走,就是会被卖掉。   她经历了很多次,很多次,对此已经非常熟练。   阿吉抱着干柴,果实和鸟蛋回去的时候,满心欢喜地觉得自己应该会得到夸奖,但迎接她的却是女人愕然的面孔。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茫然地说道,“难道是迷路了?”   少女看了她好一会儿,再度将怀里的东西展示给她。   “……这是给我的?”女人问道。   兴致不再高昂的阿吉恹恹地点头。   看着少女垂着头,有些丧气的样子,女人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从车驾上慢慢爬了下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车驾。   阿吉看她笨手笨脚地试图将干柴堆起来,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好的样子,小声地笑了一下,然后接手了这份以往都属于她的工作。   看着少女熟练地点起篝火,还把鸟蛋放在旁边烘烤的样子,女人困惑地抓起阿吉的手掌,“这到底怎么做到的?你的手看着应该没我灵巧啊?”这话倒确实没错,女子的手掌纤巧细致,只有一点点大概是常年用笔留下的薄茧,比阿吉那双属于孩子的,有些肉肉的短小手掌漂亮很多。   但阿吉只是笑,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掌,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摸样。   和少女分食了那点果实和鸟蛋之后,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愿意用认真的眼神看她,“……为什么不跑呢?”她说道,“我只是答应了你之前的主人,带你离开盗贼们的追捕而已,至于养育什么的……你可不需要养育吧?都已经这么大了。”   少女眨眨眼,安静的看着女人。   “确定要跟着我吗?我可不是个好主人,连那家伙都说过,我简直麻烦得要死哦?”   好主人的定义是什么呢?阿吉想,像琦丸那样吗?那确实是很少的,不过坏主人的话,也并非没有遇到过,但她总归需要一个主人,若是真的很坏,就到时候再跑呗。   反正,她也不是没那么干过。   因此,阿吉只是看着女人。   她看上十分无奈的样子,末了还是叹了口气,“想好了?确定要跟着我?那么,阿吉,是你的名字吗?”   少女欣喜无比地用力点头。   “……我的名字叫做‘见子’,姓氏什么的,对你而言应该是无所谓的吧?只要记得我是‘见子’就好了。”   见子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有些嫌弃地摸了摸阿吉的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当少女撒娇抱过来的时候特地推开她了。   “唉,我以前就跟家里人许诺说只打算收留一个足够可爱的孩子。”她这样说道,“结果,不管是你也好,还是那家伙也好……唔,根本全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和可爱什么离了有十万八千里远啊。”   果然如见子所言,她是个挑剔的主人。   阿吉想,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她还愿意抚摸自己的头,只要她不抛弃自己,那就仍然可以忍受。   自己可一直是个对主人从不挑剔的好孩子。   “不过既然答应了,那也没有办法。”见子这样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这一晚,休息的时候,女人允许阿吉睡在自己旁边,甚至少女亲昵地蹭过去的时候也没有躲开,只是有些嫌弃地转过身,用背对着阿吉。   “你为什么这么粘人?”见子很有些嫌弃地说道,“家里的孩子们也没这么粘主人啊?”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用手环抱住女人的腰肢,心满意足地汲取她的体温。   “唉,要靠就靠吧,但不准蹭到前面,一觉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你的脸的话,未免有点扫兴……”她咕咕哝哝地说着,不久之后便靠在棺材上睡着了。仍然醒着的阿吉抚摸了一会儿自己的面孔,路上,见子不止一次地嫌弃过少女的容貌,但美貌过人的她确实有这个资本。   因为选择了小姑娘的形态,所以她这次确实没有让自己的容貌过于引人注目,可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叫人嫌弃呀?阿吉苦恼地皱起眉,思考要不要慢慢地变漂亮一些。   她很少在选择完主人之后再调整容貌,那样很容易叫人看出端倪来。   但要是见子真的如此介意……就试试吧。   只是得慢慢来,就像是小孩子长大那样,缓慢而自然的,从五官还算清秀的孩子,长成容貌殊丽的女子,并不会特别难。   阿吉甚至想好了该有什么样的面孔,最好和见子像一些,花上三年或者五年的时间。   但她的计划没有一样来得及施行。   马蹄声从薄雾中传来的时候,少女第一时间推醒了见子,两人为了取暖而升起的火堆在夜色里格外醒目,阿吉飞快地从车驾上跳下,给旁边还在打瞌睡的老马套上缰绳,她干这些的时候动作利落得几乎不像是个孩子,直到女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阿吉才又气喘吁吁地跑回马车,摇晃见子,好让她快些驾车。   “唔,急什么,现在跑也跑不掉啊。”见子说得理直气壮,“而且他们也不认识你,也许能蒙混过去呢。”   盗贼们确实并不认识阿吉。   三匹马和上面的男人们一开始直接就略过了缩在路旁的见子和阿吉,往大路的另一头跑去,直到其中一个突然回头,“喂,刚才路边的,是不是一个驾车的女人!”   见子看着男人们们扯起缰绳回头的样子,便知道没成功躲过去,无奈地叹了口气,甩动缰绳,让老马冲着盗贼们跑去,她的速度并不快,因此盗贼们甚至好整以暇地在马上拔出了刀,提起了竹枪和竹弓。他们满心以为车驾上的女子会轻易被扫下,但冲着简陋破烂的车驾挥舞过去的刀剑统统都莫名其妙地落了空,甚至射出的竹箭直接从女人身边被弹开。   慢悠悠地跑过去的老马和车驾,直接把三匹身强力壮的马匹和它们的主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阿吉目瞪口呆地看着倒地嘶鸣的马和盗贼们,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身下的马车,甚至上手摸了摸它,难怪一路上女人几乎不肯离开车驾,她以为是棺材在车上的缘故,其实是因为这车驾并非凡物。“有趣吗?”见子在旁边笑起来,“没办法,我不擅长战斗嘛,不带点能自保的东西,可不敢随便出门……以前都是那家伙的工作呢。”   少女看了一眼车上的棺材。   “不过这车驾能挡得也有限,人太多,或者有火的话就不行,我们还是趁机快走吧。”   身后又传来了马蹄声。   她们转身望去,新追兵是个瘦弱的青年男子,从对方凶恶的目光也能看出,他和盗贼们应该是一伙的,显然没怀好意。   男子从背后拿出竹弓,冲着驾车的见子射了一箭,发觉箭枝被弹开之后,直接从身后拔出了长刀,一边追逐她们一边向着车驾将长刀抛掷而出,阿吉以为那把刀也会和箭一样弹开,但它却笔直地穿了过来,半空中有某种轻盈的事物碎裂的声音,因为少女及时推了一把的缘故,见子顺利躲开了长刀,不过肩膀上还是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阿吉还是第一次听到见子骂人,“阴阳寮都在搞什么鬼!为什么区区盗贼身上会带着这么厉害的咒具啊!”她气急败坏地冲身后丢了什么,似乎是一条绳索,那东西呼地一下飞了出去,将仍在追来的青年从马匹上扫了下去,并且在地上困扎起来。   她们很快逃离了那些盗贼,但少女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安稳,盗贼们并未死去,而见子和她赖以为生的车驾却已经变得摇摇晃晃,显然,之前它能够平稳地承载两人,完全是因为上面有着什么术法的缘故,而那术法被破坏的现在,车驾的寿命也即将到头了。   同样清楚这一点的见子,没继续在大路上奔跑,而是驾着车辆进入树林,试图用茂盛的植物来遮挡盗贼们的视线,但地面上满是树根的林子对车驾的伤害远比颠簸的土路更加严重,一阵摇晃之后,车轮便直接飞了出去,若不是阿吉正好垫在见子身下的话,她摔断一两根骨头都算轻的。   少女趴在地上,装作动弹不得的样子,任由躺在自己身上的见子一点点蜷缩起来,发出了无力的咽呜和□□。   “……车,车坏掉了……”她抽泣着,“怎么办,我搬不动的啊……棺材那么重……”   阿吉慢慢爬起来,轻轻凑到她旁边,伸出自己的手。   少女白洁的掌心上,是一块漆黑丑陋的固体。   始终拒绝着返魂香的见子,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她不可能丢下恋人的尸骸独自逃离,但没有车驾,就无法搬动棺材,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在没有香炉,没有蜡烛的杂树林里,阿吉用火镰和树叶随意地点燃了那块贵重的返魂香,令人作呕的气味飘散开来,被铁钉好好封住的柏木棺材吱呀呀响了起来,一只青白的手掌将木板视若无物地推开,穿着绀青色和服的男子从棺材里坐起身来。   他没有扎起发髻,半长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被遮住了大半的脸上,能看到诸多陈旧的伤痕,凡是暴露在衣衫之外的皮肤上,尽数是这样的痕迹。   这确实是一个与好看完全无缘的男人。   见子缓缓向他走去,倚靠在男人并不厚实的胸膛上,“……对不起啊,阿善,你都睡着了,还要这样把你吵起来。”   男人没有反驳,没有出声,只是虚虚地抱着她,目光虚无地望着地面,就像每一个使用了返魂香,从黄泉回来的人一样。阿吉知道这时候本不应该去打搅见子和恋人的重逢,奈何盗贼们正在身后紧追,所以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抓住女人的衣袖,轻轻摇晃。   “唉,确实,还不是有空闲感概的时候,我们走吧。”见子叹了口气,把浑浑噩噩的男人从散架的车辆上拉下,然后牵来那匹尚未跑远的老马,艰难地骑了上去,不过是以男子在前,而她在后方负责握住缰绳的方式。   一匹马显然没法承载三个人,阿吉对自己得跑着跟在老马后面的待遇并没太多怨言,毕竟见子离开车驾之后实在比她没用太多,少女甚至觉得她跑上几步就会被衣摆绊倒。   被留在林子里的两个盗贼一直闲坐了大半天,看着太阳快要落山,才慢吞吞地开始挖坑,他们的工作十分草率,大概也料准了首领并不会回来查看的缘故,随意刨了一个浅坑,将男人和骸骨,以及两颗头颅一并丢进去,再用脚踢上一些散土和树叶,盖住了面孔和衣衫便算完事的他们拍拍手掌,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头顶上划过一道巨大的影子。   “喂,喂,那是什么?”其中一个男子摇晃起同伴的手臂。   “嗯?天上?什么也没有啊,只是云的影子吧?”没能看到任何东西的盗贼这样说道。   但随即,他们亲眼看到了身穿黑袍的僧人和浅葱衣衫的雪发少年,仿佛并非此世之人那般,轻飘飘地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   “和村里人说的一样呢。”僧人这样说道,“盗贼在山林里,不过不应该只有两个啊?嗯,我姑且问问,你们有找到一位名为琦丸的男子和他的妻子吗?”   两名盗贼下意识地看向身后那堆松软的泥土。   “唔,真是简单易懂的指示啊。”僧人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在脸上展露了笑容,“真可惜,现在我并不能随便叫你们去陪咒灵玩耍,为了你们自己好,方便把其他人的下落告诉我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盗贼们谨慎地拿起自己的刀和枪,将身材高大的黑衣僧人围绕在中间,他们暂时无视了僧侣身旁的雪发少年,觉得对方大概只是侍童之流。   然而雪发的少年根本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将两人手中的刀和枪视若无物地迎面走来,当盗贼们意识到他的存在的时候,少年已然行至面前。慌慌张张打算砍下去的盗贼,试图抬起的手却突然传来剧痛,不知何时站到身后来的黑袍僧人,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腕扭转到了正常人绝对无法达到的角度,骨骼断裂的咯啦声被男人的惨叫淹没,另一个被面前剧烈变化的事态弄得瞠目结舌的盗贼,无助地捏着手中的竹枪,眼睁睁地看着被扭断了手腕的同伴,被黑衣的僧人一脚踹进了旁边的草丛。   “男人吵闹起来可真是比女人还讨厌呢。”僧人笑着说道,“唉,这位檀越,方便把其他人的去向告诉我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动手哦?你们身上实在很脏,又是尘土,又是浓浓的猴子臭味。”   盗贼用力咽下一口口水,他现在真的不确定,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人,还是徒具人形的妖魔,但出卖同伴的后果实在不是他能够承担的东西,因此男人详装警戒地后退几步,趁着黑袍僧人转头去看那少年的时候拔腿就跑。   “喂喂,不是吧?现在的盗贼这么有眼力的吗?”诅咒师看着迅速跑远的盗贼背影,撇了撇嘴,挥手让咒灵追了过去。   没有在意身后咒灵操使和盗贼们上演的闹剧,少年走向了那片松软的深色泥土,草草掩盖在浅坑上方的枯叶和腐土被无形的旋风飞快拨开,很快露出了两具无头的尸体。   五条悟深深地看着琦丸和妻子的尸骸,将逃跑的盗贼又揍了一顿,弄断几个骨头后终于得到想要的情报的诅咒师,缓缓走来,撇了一眼坑底不幸的亡者。   确认分开的头颅上面都是完整的,丝毫没有被开启的痕迹,他才挑挑眉看向一脸烦躁的少年。   “返魂香似乎是被这位运气很差的琦丸先生送给了路人,其他的盗贼都去追了,我们也出发吗?”   五条十分没辙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快点追上去吧。”   “嗯?看出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虽然我也知道多半没真的复活。”夏油杰的目光扫过坑底穿着女子和服的枯黄骸骨,“不是幻术,就是别的术式,总之就是骗人的把戏吧。”   “你看。”少年用树枝拨开琦丸身上的衣衫,尸骸上已经出现了诅咒特有的异变,原本不过是树枝擦伤的地方,伤口中却睁开了眼睛,而被丢在旁边的头颅,紧闭的眼皮底下也在缓慢地晃动,“刚刚死去的人不会这么快变成诅咒……”   “除非他长期跟强大的咒灵呆在一起,一直在被对方无意识散发出来的咒力侵蚀着。”咒灵操使看了眼旁边昏迷的盗贼,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坑里的琦丸先生搞不好就能自己报仇了呢。”   “嘛,总之,琦丸和他妻子在这里,那原本跟在他们身边的诅咒……”五条撇撇嘴,“多半就盘踞在那个所谓的返魂香上吧?”   “所以为了拯救盗贼们的性命,我们需要快些赶路吗?”诅咒师轻笑出声,“真是叫人毫无动力的消息啊。”   “还有个同样运气不好的路人呢。”少年不满地说道。   “嗯,希望他能明智一点,别因为好奇就用了返魂香,导致被诅咒纠缠啊……”咒灵操使毫无诚意地说道,“要让猴子们弄清楚,其实死人根本没有复活过这种事情可是相当麻烦的,非常地叫人讨厌呢。”   五条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   他说。   -------------------- 第59章 五十五   人是非常聪明的。   应该说,人大约是地上最聪明的族群,但他们偏偏却也是地上最健忘的族群。   对这一点,阿吉时常抱有困惑,为什么一种如此善于遗忘的存在,会是最聪明的呢?她的小脑袋时常想不明白,但她对自己的愚笨很有自知之明,时常一长,便也不再执着思考这个。   人几乎普遍记不住自己初生头几年的事情,这对其他的生命而言堪称不可思议,阿吉也是如此,它至今也不曾忘记尚且作为普通活物存在着的岁月,头顶上温柔的抚摸,老妇人在火堆旁哼着的走调民谣,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以及她不再动弹之前发出的最后哀叹。   【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呀,阿吉?虽然你这么乖……】   当时的阿吉其实还没有怎么理解死亡,对被人饲养的它而言,这是个非常,非常遥远的概念,毕竟人的寿命比它的种族要漫长很多,它的母亲,母亲的母亲,都在这个家里一直待到了难以动弹的年纪。因为不曾见过它们的尸体,所以阿吉一直也没能真正面对过死亡,它对这个概念的印象,仅仅是年迈的成员会在某个合适的日子外出,去往遥远的彼方,再也不回来。   而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在整个家中的成员只剩下老妇人和阿吉之后,某一天,老妇人没有像以往那样从地板上起身,去屋后的灶房里煮饭,偶尔也会有那样的日子,通常老妇人会说自己病了。   于是,阿吉也像以往那样,凑过去用脑袋顶起妇人枯瘦的手臂,发出呼噜的声音,甚至用舌头舔舐对方的面孔,只要这么做,不久之后她就会发出开心的笑声,哎呀呀地叫起来,用手掌温柔地抚摸阿吉的脑袋。   但那天,阿吉舔舐了很久,很久。   老妇人始终一动不动。   它在舌头品尝到甜美的腥味后停下了动作,这种气味虽然很叫它喜欢,意味着美味和食物,但出现在人身上的时候却并不是好事。阿吉时常被老妇人夸赞聪明乖巧,它很清楚,人身上出现了这种味道的话,这个人往往就留不久了。   跌倒的人,被野外强大的野兽袭击的人,失去了手脚的人……只有受了伤的人会传出这样的味道。   阿吉蜷缩在老妇人身边,只有口渴和肚子饿的时候才会离开片刻,它努力地把自己的体温分享给对方,这是它的族群面临病痛的时候用来治愈的方式,当然,它也从外面带回了小小的猎物,比如说几只死掉的地鼠,巢穴里的幼鸟,都是营养可口的食物,以往老妇人总会十分高兴的。   可是这一次,她始终没有动。   然后,屋子里渐渐出现了腐臭的味道。   这是不好的味道,是不能停留的地方,是带来灾祸的气息,阿吉知道自己应该远离的,先祖遗留在头脑里的记忆始终在警告着它。   那时候的阿吉选择了留下,即便它知道这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即便日后的阿吉一定会选择另一条道路,然而当时的它就那么固执地,愚蠢地,始终停留在了屋子里。   因为,说不定,也许,只要它一直坚持下去,老妇人就会重新爬起来呢?   毕竟,她还没有独自离开家,不过是暂时无法动弹罢了,以往也曾有过这样的事情,只是这次格外长久罢了。   老妇人一直没有抛弃过阿吉,那么阿吉自然也不会主动抛弃自己的主人。   于是阿吉便这样坚持了下去,直到某日,它发现自己也变得难以动弹了为止,这并不奇怪,总和一具发出腐臭味道的尸骸在一起生活,不论多顽强的活物都会得病。   日渐衰弱的阿吉无法再去捕猎,每天勉强去饮水就是极限了,到了后来,它连跑出去饮水都已经无法再做到,只能躺在女主人身边,看着那些只会在老妇人身边飞舞的小虫也开始停留在自己身上,而它甚至连起身驱赶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刻,它终于理解了死亡。   而在无比接近死亡,也比任何时候明白了什么是死的阿吉,此刻脑袋里升起的念头,却不是释然或者悲伤,它大概搞懂了老妇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阿吉想要屈服于这一切了。   它想活下去。   如果那时候跑掉的话,会不会这会儿正自由自在地奔跑在林子里呢?   可惜区区脑袋里的思考,并不能改变世界运转的定律,阿吉依然无可挽回地衰弱下去,喝不到水的它在一天后便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灵敏的耳朵能听到的只有虫豸们的振翅声和蠕动声。   然后,它惊讶地听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声音。   【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啊……阿吉……我得活着才行啊……呜呜呜呜……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死了呢……】   啊啊,女主人,总算是,起来了吗?   阿吉想。   那就是没有死嘛。   真好啊,要是它也能够不死去就好了。   【是嘛……阿吉也不想死……对呀,谁都不想死去……】   后来它的意识便模糊了一阵,阿吉觉得自己大概是睡了些时间,鉴于它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并且恢复了精神奕奕的状态,阿吉认为自己是单纯的康复了。   屋子里的虫子们都不见了踪影,这很正常,女主人是个爱干净的人,能够起身之后,肯定是会把它们都赶走的,然而阿吉起身之后,却发现身后的老妇人仍然躺在地上,只是腐臭的味道变得淡了很多,它觉得这是康复的迹象。   于是阿吉凑了过去,亲昵的蹭蹭她,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阿吉总觉得老妇人的身体似乎变小了,不过看上去依然完整,之前腐烂掉的部分,全部恢复了原样,除开依旧一动不动以外,几乎和她第一天倒下的样子没有区别了。   这总归是好事,阿吉懒洋洋打了哈欠,不知为何,明明许久没有进食和饮水,它却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只是困倦地想要睡觉。   若能够有暖洋洋的火堆就好了,可惜阿吉不会升火,它笨拙的爪子做不到这种事。   那么,退而求次,能被温柔的抚摸脑袋也好啊。   阿吉以为这也会是妄想,毕竟,女主人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了。   但它的脑袋上,确实地盖上了僵硬冰冷的手指,那些手指开始的动作还是十分艰难,但随着不断地摆动,渐渐变得熟练起来。   老妇人终于康复了,当时的阿吉是那么想的,它心满意足地陷入了睡眠。   可惜时间一久,阿吉还是察觉出了异样,女主人仿佛变成了有求必应的神佛,它想要抚摸的时候必定会把手掌覆盖在脑袋上,它想要被拥抱的时候肯定能迎来柔软的怀抱,腐臭的味道几乎不再闻到,它带着食物回来的时候也会笑着拍手。   她再没有训斥过自己了,也再没有说过话,而这间屋子里从未再升起过一次火堆,屋舍里到处是尘土,坏掉的门窗也没有人修补,女主人也和阿吉一样,不再饮食,每日只是呆坐在地板上,对着阿吉开心地拍手发笑。   这不是它的女主人。   这只是它的女主人死后,所遗留下来的尸骸变成的人偶罢了。   而做出这个人偶的,正是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自己。   阿吉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聪明是件毫无必要的事情,如果它从不曾意识到死亡,从不曾意识到人偶并非真正的女主人,也许它会比现在幸福很多很多。   即便明白了对方不过是个人偶,阿吉也还是没有抛弃她,一直停留在她身边,直到年久失修的木屋在某天彻底腐朽,无法再居住下去为止。虽然能够不吃不喝,但爱干净的阿吉也做不出住在垃圾堆里的事情,露天的话又会被风吹雨打,那可太糟糕了,最后阿吉选择在海边的洞穴里栖身。   要把洞穴整理到能够入住也不容易,它还为自己只有爪子发过愁,不过很快阿吉就学会了叫人偶去做这种事情,虽然让女主人的人偶做杂活不太好,但考虑到两人相依为命的状态,它很快适应了这些。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活着。   并且大概会一直一直活下去,它本能地知晓了这一点。   阿吉已经十分满足,别无所求。   可惜安稳的生活总会迎来一些让人不快的变故,洞穴确实不会像木屋那样腐朽,但人偶身上的衣服却会,让女主人的遗骸赤身裸体也太糟糕了。   阿吉其实不太介意,不过当初女主人是很介意的,即便她已经是个枯瘦如朽木的老太婆。   所以为了弄到新的衣服,阿吉只好独自走出了洞穴,它对潜入到陌生人家里去偷窃一事毫无心理负担,虽然以前女主人也为这个骂过它,但她现在已经不会了。   了不起给人家送食物作为交换嘛,一两只雀鸟和地鼠不够的话,就多送几天。   阿吉对此看得很开,它一直是个能干的家伙。   唯一的问题在于,阿吉没料到自己的个子竟然还会随着日积月累长大,明明它的成年期早就过了很久,大小上和父母并没有太多差别才对,而它现在的体型却庞大到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松穿过窗户了。   被卡在窗框里的阿吉很快叫村人们发现了,它也没有很担心,最多被打一顿罢了。因为即便和众多的同类们相比,阿吉的样貌并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做了坏事一旦被发现,人们边嫌弃边咒骂着用棍棒抽打的待遇,对它来说算是常事。   然而,这次,看见它的人们却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纷纷带着恐惧的表情逃离,最后来了许多带着草叉和锄头的,面色凝重的男人。   这是只有对付危险的野兽才会有的架势。   本能觉得不妙的阿吉,努力挣脱了窗框的束缚,从那个村落里逃离,顺利地在人们的驱赶声中钻进了茂盛的树林。确定身后追赶者们的脚步都消失之后,它才有余裕在一片池塘边停留了片刻,而映照在阴暗的池水中的,并不是阿吉熟悉的,布满疤痕,毛发散乱,毛色也难看的老猫面孔。   那是只比老虎小很多,但绝对比山猫要庞大的野兽,虽然同样毛发散乱,毛色难看,但原本布满疤痕的地方却布满了看上去像是眼睛的东西,但并不具备视力,阿吉本来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当它理解到它们是眼睛的瞬间,它们就能够看到东西了。   不仅如此,在阿吉觉得水中的倒影过于难看的瞬间,它的外表便渐渐扭曲,变成了会叫阿吉喜欢的样子。   女主人那张老迈的面孔映照在池塘里,冲着阿吉露出豁牙的笑容。   阿吉开心地竖起身后的尾巴,虽然是不知何时分岔了的尾巴,但也还是它身上唯一能叫人觉得可爱的地方。   它便用这幅样子,重新回到了村落里,这一次没有谁再特别警惕阿吉了,一个衣衫破烂的穷苦老太婆,就算是陌生面孔,也很难叫人升起畏惧之心,甚至有好心人给阿吉塞了只破口的陶碗,里面放了些软烂的糠米。虽然不是鱼肉,但只要是吃的,阿吉也不是很挑剔,又吃又喝的它在村子里停留了一阵,发现这个老太婆可能只是乞丐的村人们一开始还愿意好心接济她,但对方收到吃食从不道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偶尔还会试图抓住人的衣物,看着像要讨要的样子。   迅速被磨耗完了善意的村民们便驱赶了她。   阿吉并不生气,它已经习惯如此了,既然这个村子不行,那么就换一个村落,每次都去一个新地方骗吃骗喝的日子竟然十分顺利,甚至还要到了一次衣服,回到山洞给人偶穿上之后,阿吉没再像从前那样停留,而是高高兴兴地继续外出,在人类的村落里用老人的样子招摇撞骗。   它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不错,并且会长久快乐的持续下去。   直到阿吉停留的村落遭遇了强盗们的光顾为止。   骑在马上奔跑的男人们在放声大笑,甜美的血腥味弥漫着整个村落,赤色的火焰燃烧着屋舍,年幼的孩子在哭泣,女人们发出惨叫,而以往会举起草叉跟锄头,看上去健壮勇敢的男人们却只是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格格不入的阿吉茫然的站在路边,无法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   平日总会给这个老乞丐施舍饭食的村妇一手牵着孩子跑过来,顺手拉走了还在发呆的阿吉,强盗们只是暂时懒得理会她,等到他们抢够了东西,玩够了女人,觉得无聊了,说不定就会一刀砍死在路边发愣的老婆婆,仅仅为了取乐。   强盗们比发怒的村民更危险这一点,阿吉勉强还是能够理解的,因此它没有反抗,乖巧地任由女人把自己拉着跑,即便它认真跑起来其实会比对方迅捷很多。但一个老婆婆不会那样走路,跑太快只会叫人觉得奇怪,加快人们因为厌恶而驱赶它的速度,行骗多年的阿吉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如何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类应有的样子。   虽然女人跑得上气不及下气,还一脸惊恐地往身后张望,但始终没有放开阿吉跟孩子的手。   平心而论,阿吉还是很喜欢这个女人的,对方从来没有像其他村人们那样,施舍一多,便对阿吉竖起面孔,她始终总是温柔而怜惜地看着阿吉,因为女人的缘故,它甚至产生了想在这个村落长久停留的念头。   然而她跑得确实太慢。   强盗们的马蹄声,终究还是在身后响起。   惊慌欲绝的女人松开了抓着阿吉的手掌,用双手将哭泣的孩子用力抱在怀中,更拼命地朝前跑去,她甚至没有余裕回头,自然没有看到老妇人在自己松手的瞬间便安静地停留在原地的样子。   强盗们并不会因为老妇人有些奇怪就对她客气。   被切断的触感从脖子和脊背上传来,但不知为何并不觉得疼痛,说起来,自从变成这样之后,村人们落到身上的棍棒也不再火辣疼痛。   阿吉安静地躺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妇人被长刀和竹枪残酷地凌虐,即便不停惨叫,她也没有松开双手,将怀中好好保护的孩子暴露出来。   强盗们没去翻看远处死掉的老太婆,所以待他们走后,阿吉便若无其事地翻身站起来,慢慢走到妇人和孩子旁边,也许是强盗们并没认真的缘故,遍体鳞伤的妇人竟然还活着。看到阿吉全然无事的样子,她露出一个羞愧但安心的表情,随后又看到怀中失去了声息的孩子,她最终还是悲恸地哭泣起来。   阿吉大约还是能够理解妇人的悲伤的,就如同它失去了女主人那样。   因为她哭得那么伤心,而阿吉又很喜欢她,因此,在阿吉的目光里,死去的少年轻轻抽动了手脚,妇人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她抚摸着孩子慢慢动弹起来的身体,又哭又笑。   这便是阿吉第一次为别人做‘人偶’的始末,随后它成功的达成了愿望,住进了妇人的家里,失去了丈夫和家人的她,把阿吉当做自己的母亲来看待,虽然有时候觉得阿吉的行为举止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以为老人年纪大了,脑袋糊涂了,因此亲切地教导阿吉该如何行事。   阿吉因此变得更像人,甚至还学会了说话。   可这并不能改变某个事实,比如,孩子只不过是尸骸做成的人偶,既不会说话,也不会长大,日子一年年过去,妇人看着始终不长大的孩子,终究还是产生了怀疑。   她抱着孩子来到阿吉面前,问这个怪异的老婆婆,当初是否对死去的孩子做了什么。   【他不会再腐坏,也不会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难道不好吗?】阿吉这样回答,【你明明也很高兴呀?日后他也不会再死了。】   妇人沉默了很久,“请让我看看您真正的样子吧?”她这样说道。   已经很信任妇人的阿吉便变回原本那丑陋可怕的样子给她看了,它觉得家人是不会为一点面貌的不同而生气的,毕竟以前它就不好看,但女主人从未嫌弃过,父母也没有因此讨厌它,而女主人的样貌,说实话也算不上漂亮。   但妇人还是尖叫起来,拿起家里的柴刀砍向了阿吉。   “你这骗子!怪物!”   她悲伤地叫喊着。   原本看到柴刀就打算熟练逃走的阿吉,听她喊得那么伤心,便没有动弹,留在原地,任由女人用柴刀砍了它,老妇人毫不反抗地倒在了地上,虚假的血色流淌出来,布满了地板。   阿吉想,这样她总该满意了吧。   但妇人既没有把它的尸体丢出去,也没有露出以往村人们顺利驱赶了害虫而感到高兴的表情,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孩子和老婆婆的尸骸,进了屋子,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妇人变得只会晃荡了。   而阿吉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它实在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人真是太麻烦,太过复杂的生命了,它愚笨的脑袋无法理解。   但是,但是。   阿吉仍然记得妇人紧紧抱着孩子的摸样,虽然它如今被打也不会痛,被砍也不会死,但说不定那些触感仍有回来的一天,它本能地这么觉得。   最初,只是想活下去。   现在,想更好的活下去。   无忧无虑的阿吉第一次有了想要的东西。   它想要一个自己的‘妇人’。   这样,它就会被守护了,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被带着跑开,会被紧紧抱住,在发现平安无事的时候,会为了自己的完好无缺又哭又笑。   会温柔地抚摸它的头。   -------------------- 第60章 五十六   不管是活着时候的同类,还是变化之后的同类,阿吉都是相对聪明的那个,它学会了语言,学会了变化自己的外形,学会了让人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东西。   学会了欺骗。   人是一种,明明十分聪慧,却意外容易欺骗的物种。   它让人看到尸体睁开眼睛,听到尸体发出声音,摸到尸体身上的心跳和脉搏,于是他们便认为逝去的家人活了过来,在尸骸的身边哭泣和欢笑。其实阿吉只是把尸骸做成了人偶,让它不腐败,让它发出声响,仅此而已。   最初的时候,阿吉不让人看到自己,然后在某天让自己和人偶互换。   不知为何,这样总是无法长久,露陷得非常快,明明自己努力模仿了尸骸的本能反应,可是仍旧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人察觉出来。   就像自己意识到人偶并非女主人那样。   于是阿吉聪明地更换了方式,它不再专注于取代人偶,而是将自己暴露出来,一开始仍变作老妇人,但十分受人嫌弃,便只得换成女人,但女人似乎总会引起很大的麻烦,最后它终于学会了变成孩子。可爱的,乖巧的孩子,人们一开始便会生出怜悯之心,即便毫无关系,时间久了也能拥有些许真心实意的爱怜来。   唯一的问题,只有时间。   毕竟,孩子不会永远是孩子,哪怕亲生的骨肉,变成怪物之后也有可能被家人抛弃,收养的孩子就更难说了,阿吉想要的家人始终只能停留在短暂的时间里。   最初的时候,他们大多用怜爱的目光看着阿吉,会温柔地牵住它的手,对它微笑,会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颅,称赞于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目光便渐渐变得奇怪起来。   无论有多么乖巧听话,没法长大的孩子对人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人们不再笑了,以往的温柔似乎也消耗殆尽,开始责备阿吉,叱骂他,抽打他,叫他去干更多的活,嫌弃他笨拙的言辞,还不给足够的饭吃,最终令阿吉觉得厌烦起来,主动离开已经冰冷的家,看似复活的人偶便在它彻底离开的时候重新化为一具枯骨。   直到那时候,人们才抱着亲人的骸骨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这样的事情多了,便逐渐出现了所谓返魂香的传言,人们告诫想要寻找复活之法的人,偏远的海岛上有着仙人,能够叫亡者归来,但仙人也会给你考验。   若无法渡过考验,一切又会回到当初。   阿吉其实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单纯觉得有些人依依不舍的样子过于可怜,所以施舍他们自己的力量而已,编织出了所谓返魂香的传说的,完全是人类自己。   但它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应该说,想哄骗新饭票的时候还方便了不少,阿吉不必再去各个村子里流浪,寻找偶然相遇的好心人,只要乖乖呆在海岛上,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来寻找它,没见到的会以为自己运气不好,见到了的只顾着祈求仙人赐予返魂香,并不会仔细思考为什么先前的寻找人都失败的问题。   那么聪明的人,却那么地擅长欺骗自己,真是有趣。   阿吉轻轻跳跃在到处蔓延的树根和泥泞的腐叶上,前方的老马并没有奔跑,在林子里跑动对马匹来说是很危险的,它们的脚腕擅长踏步奔驰,却不如鹿和獐灵巧,也比不上牛羊的结实粗壮,正因为跑得够快,才更容易因为树枝或者陷坑而被别断。   这种慢吞吞的步伐让阿吉跟得十分轻松,变作少女模样的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阴暗的树林,她当然还记得那个名为幸吉的青年,即便在诸多的领养人里,青年也算得上性格相当恶劣的一位。   明明那么真切地依赖着自己的兄长,却丝毫没有要把那份温柔分给他人的意思。   不过这样的人类,倒也不是没有。   单纯地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的阿吉,并未因此而产生什么怨恨,哪怕幸吉对它产生了杀意,反击也仅仅是用幻觉蒙骗对方,让他兄长的人偶和自己换个位置,顺便取代了人偶一段时间而已。会被识破并不叫阿吉意外,毕竟肯定会有那么一天,它甚至觉得青年略显迟钝,因为阿吉可是实打实地假装了好几个月才被发现,缘由还不是模仿失败,而是忘记去收敛人偶的残骸。   “在看什么?”带着责备意味的声音从少女上方响起,见子从马上瞪了阿吉一眼,“趁那家伙追过来之前,快点跑才是正事。”   虽然这么说,但她操控缰绳的本事依然十分糟糕,更别提前面还坐了个摇摇晃晃,高大碍事挡眼睛的男人,因此老马始终保持着快走的步伐,笑嘻嘻地迈着小步跟在旁边的少女,看上去甚至比马上满头冷汗地见子要轻松很多,仍有充分的余裕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别看了,这可是凌晨时分,又不是大路边,我们没点火把,他追不过来的,但要是在天亮之前还没甩掉那家伙的话,就麻烦了。”见子叹了口气。   哦,对耶,人是在夜里要靠火光来引路的生物。   顿时放心了的阿吉兴冲冲地跑到马匹前头,直接拉住缰绳牵起马,不再让女人徒劳地使唤根本懒得理会她意图的老马。   她们前进的速度比刚才还快了一些。   单纯的阿吉完全没想过,在漆黑一片的树林里,女人到底是如何辨别方向,因为她自己就能看得十分清楚,以及,女人对少女能够跑得比马匹更快捷的事实视而不见,似乎那并不是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天色终究渐渐亮了起来,即便有茂盛树木的阻挡,周边事物的轮廓还是变得清晰了,无色的微光如净水一般冲淡了漆黑的夜空,乳白的薄雾飘荡在树枝和草叶上,在停留的地方落下湿润的痕迹。   “再快一点。”见子丝毫没有顾及少女已经在地上领跑了两个时辰的事实,兀自说出了那样的要求,“要是不能顺利甩掉那家伙的话……”   但阿吉已经感到了疲惫,她的身体确实比普通人类要强健,可也不是完全不会累呀!少女用幽怨地目光看着马上的女人。   “这可不是撒娇的时候!”见子毫不留情地骂了她,“快走,我说过得听话的吧!”   虽然很不高兴,不过阿吉还是乖巧地继续跑了起来。   叫她们十分愕然的,本该在两个时辰的跋涉里充分被拉开的距离,以及无法判别的方向,仿佛根本不存在那样,熟悉的马蹄声再度从身后响了起来,只是因为不在道路上的缘故,对方也没有跑得很快,薄雾里很快出现了骑在马上的青年的轮廓。   “到底怎么追过来的!明明不是术者!不会那个鬼咒具还能追踪吧……”见子恼怒地扯着手中的缰绳,看到追兵的阿吉也没有再顾虑疲惫的念头,一双小腿迈得快要生风,似乎比马蹄都要快一些。   在夜色里依靠虫鸣的声音强弱辨别方向,成功抓到了女人和阿吉的行踪的盗贼幸吉,一把丢开手上已经燃烧得只剩下握柄的火把,但即便能更好地握住缰绳,想要让马匹在树林里奔跑依然是不现实的,他看着对面三个人越跑越快,甚至又重新和自己拉开了距离的样子,立刻便从身后取出了竹弓。   幸吉的弓术并未杰出到能射中马匹上晃动的女人,因此,他选择射马。   这一次奇怪的,能够弹开攻击的那种透明轮廓并未再出现,想来是因为它只能被施展在车辆上的缘故,被竹箭射中了臀部的老马嘶鸣起来,一晃头便轻易甩开了阿吉对缰绳的牵握,在这片茂盛的树林里疯狂奔跑起来,地上坑坑洼洼的泥地和此起彼伏的树根很快便成功绊倒了它,骨头折断的咯啦声在林间响起,被摔得糊里糊涂的见子还以为自己也许会完蛋,结果睁开眼睛却看见原本还一副浑浑噩噩摸样的男子阿善正稳稳地站在地上,有力的双手平稳无比地抱着她。   阿吉并没有刻意操纵人偶,只是亡者残留在尸骸上的本能灵巧地做到了从即将摔倒的马匹上跳下,顺便抱住同样摔下来的见子而已。   破空之声自远而近,那个名为阿善的男子,只是轻而易举地单手抱住女人,然后从容地用另一只手直接拍飞了竹箭。   这大概是阿吉有史以来操纵过的,最厉害的人偶。   意识到竹弓没用的幸吉冷静地拔出了腰间重新找回来的长刀,看见咒具刀刃的瞬间,先前还在望着阿善的脸发呆的见子立刻冲还摔在地上的阿吉叫嚷。   “发什么呆,快跑!我们打不过那咒具!”   人的□□显然不可能和铁器对抗,十分识趣的少女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打泥土和落叶,冲过来一把牵住阿善的手,任由他一手抱住一个,向树丛更茂盛的密林里奔跑。之前为了方便马匹行动,她和见子始终沿着森林边缘,树木和灌木比较稀疏的地方行走,现在既然已经没有马,进入到森林更深处便不需要犹豫。   毫无准备地进入山林会有遭遇猛兽的危险,但若不能从盗贼的手中逃走,他们立刻就要死去了。   成功钻入森林之后,从阿善身前探出脑袋的阿吉,看着后方追逐着他们的马匹同样被树根卡住了蹄子,不得不从马背上跳下来的幸吉双眼通红,隔着很远的距离怨恨地瞪视她。   “别想跑——”盗贼发出沙哑而含混地叫喊声。   少女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嘲笑,只是安静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就像看一棵路过的木桩。然后她安静地转回身去,将幸吉充满怨念的诅咒声都留给了呼呼吹过的北风。   在山里中跋涉了老半天,觉得差不多应该把盗贼甩掉了,见子才总算松下一口气,“找个有水的地方,我得包扎一下肩上的伤口。”   寻找水源对阿吉来说再容易不过,但她并没有在女人面前用鼻子闻水,而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从阿善身上灵巧地跳下来,拉着对方的袖子,将两人一路牵到一处被大石头围绕的隐蔽的泉眼面前。那真的是非常细小的一处泉眼,但看上去十分清澈,用来清洗伤口和解渴还算足够。   阿吉采了两片宽大的叶子,捧出水来冲了冲它们,然后手指灵活地把叶子折成了简陋的角杯,从泉眼里盛出两杯水来,叫又变得呆呆的男人握着它们。   在少女用见子递过来的手帕替她擦拭伤口的时候,刚才盯着阿吉看得目不转睛的女人这才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询问,“刚才,那个,怎么做到的?”   阿吉歪歪头,疑惑地看她。   “杯子。”见子直白地指向阿善手中的叶杯。   看着见子仍然一副见到了稀奇事情的表情,少女笑起来,当着面又给她折了一个,其实不仅是杯子,她还能叠出蝴蝶和虫子,这些都是以前在某个工匠家里栖身的时候对方教导她的东西,可惜后来他也对阿吉严厉了起来,一刻不停地叫阿吉变化的孩子做打下手的活,疲惫不堪的日子让阿吉心生厌烦,正好停留的时间也有些长了,于是便在某日从那个家里消失。   工匠家日后会如何,阿吉完全不关心,甚至没有去探望过半次,对舍弃的东西十分干脆是它们一族的秉性,也正因为如此,它们轻易不会随便舍弃什么。   毕竟这世上真正能算是拥有了的东西,其实十分稀少。   “……太离谱了。”见子嘟嘟囔囔地说道,“我叠的纸鹤都那么难看,为什么你能用叶子叠杯子还这么漂亮。”   阿吉看了看女人纤长柔美,只有薄薄的笔茧的手指,和自己那双幻化出来的,孩童的短短手指,再度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得意。   见子不满地用手指弹了弹阿吉的额头。   “不许嘲笑我。”   少女抱住被弹出红印的脑袋,泪眼汪汪地看着女人。   “……也不许装可怜。”见子似乎对小孩子博取同情的招数完全免疫,甚至还做出了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对你的脸有点数啊!明明一点不可爱。”   阿吉无奈地看着她,女人对外表的要求也太高了,这次幻化的女童好歹也有中上的姿色,邻居家的男子都还夸过她呢。   为了转移女人的注意力,阿吉叫人偶将盛满了山泉的叶杯递到见子面前,看到男人淡漠表情的女子接过杯子后再度发起了呆,一边小口地饮用泉水,一边怅然地望着他。   少女没有打搅自己的新主人和恋人的重逢,跑到泉水旁边打算随便捧一些来喝,但片刻后却传来见子疑惑的询问。   “你在干吗?那里不是刚刚洗过帕子吗?”   一点点血腥味而已,阿吉做出不碍事的手势,但见子仍然困惑地看着她,接着把阿善手上另一杯水递给少女。   “喝吧,只是水而已,我也喝不了那么多。”   阿吉看看她,再看看无声呆立的男子。   “给阿善的?”见子的表情更困惑了,“你给阿善有什么用,别闹,快喝。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得赶路,一定得尽快回家才行,这样就算被追上了也不碍事。”   她都这么说了,于是少女便接过叶杯,像女人那样小口小口的把水喝完。   照理说与亲友重逢的人们,总是会对人偶格外关照,但见子的态度却和阿吉以往所知的完全不同,她毫不客气地让阿善坐到坚硬冰冷的石头上,然后自己窝进阿善的怀里,姿态从容而坦然,一副压根不在乎男人是否能好好休息的样子。   她其实不喜欢对方吗?但大老远地带着尸体来找返魂香的样子,又不像。   阿吉感到了久违的困惑,不如说,见子一开始就浑身是迷,奇怪极了,和她所知的人类简直好像只有外表相似,其实完全无关的怪异族类。   可能是察觉到了少女的视线的缘故,女人从男子怀里露出脸来,“呐,阿吉。”   “等回到家里,就让阿善重新睡回去吧。”她这样说道,“打搅命定的长眠可不是件好事。”   少女愣愣地看着她。   “放心吧,就算不那么做,也会留下你的。”见子轻轻笑了一声,“毕竟已经约好了嘛。”   但是,派不上用场的家伙,就算留了下来,也很难会受到善待。   这种事情,即便没有任何人教导,阿吉也已经从人类的世界里一次又一次地学会了。她静静地看着见子,果然,这次也依然无法长久,不,可能会比任何一次都更快结束也说不定,毕竟连和人偶互换身份的办法也没了。   她们在泉眼旁边停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休息够了便准备出发,想要束起散乱头发的见子没在怀里找到巾帕,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把那块湿漉漉的布料随手丢在不远处高耸的石块上晾干。   没有使唤阿吉,而是选择自己走过的见子,取下布料的时候察觉到了头顶上异样的阴影。   少女其实远比见子更早地意识到了盗贼的到来。   但她没有出声。   因为阿吉跑累了,不想继续奔逃下去。   少女其实也能够轻易地干掉盗贼。   就像它当初能够轻易地杀死那些掠劫村落的强盗们一样。   但她也没有动作。   为什么自己要救和自己无关的人类呢?他们既不是主人,对自己也并不温柔。   面前的女人,也是一样的,不过是临时的约定,不过是随口的应答,并不追求返魂香的见子厌弃阿吉的时间想必会更为快捷吧。   反正都是要结束的东西,不如更快一些结束,盗贼手里的刀剑对自己是无效的,阿吉打算继续诈死,这样起码还能再度过个一年半载平静的日子。反正盗贼并不能每次都抓到自己,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他就死了,时间永远是站在阿吉这边的。   刀光闪过,血色从见子的胸前飞散而出,女人无力地倒了下去。   “阿吉……阿吉啊……又见面了,这次是女孩子吗?没关系,不管是什么样的脸,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来杀你的……”瘦弱的盗贼吐出冰冷无比的诅咒,握着满是血滴的长刀向站在阿善旁边的少女走来,她看上一副吓傻了的样子,不动也不躲。   【疾!】   一道细小的雷霆在树林里闪过,被劈了个正着的盗贼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而他身后勉强爬起身的见子脸色灰败地继续倒了下去。   阿吉轻轻走近她,脸上是真实无比的茫然表情,与少女一同走近的,是方才根本没有丝毫动静的人偶阿善,他将见子从泥泞的地上抱起来,靠在干净的石头上,甚至还用手指将脸颊上溅到的血痕擦拭干净,男人并没有替女人止血,因为阿吉知道,这种伤势无论如何都没救了,她已经能够闻到见子身上的死气。   “咳,要,要不是我准头太差,之前就用雷符劈他了……”女人脸上尽是不甘心的表情,“你也是,发,发什么楞,那可是咒具,挨了刀的话就算是受肉的诅咒也会死的。”   咦?   少女茫然地看着她,一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的表情。   “都说了,叫你别用这张脸装可怜……”女人咕哝到,“我的术式,可是破幻哦?虽然不知道你变成了什么东西,但是,在我看来——你就是只猫又啊……还是特别难看的那种……啊,那些眼睛真的太难看了。”   恢复了原型的阿吉茫然地看着她,看着见子一脸嫌弃的面孔。   皮毛腐烂,身上有着百十只眼睛的丑陋猫又看着她。   “明明是猫又,操纵尸体的本事也太糟糕了吧……”见子苦笑着说道,“连阿善百分之一的本事都没露出来。”   “但是,但是你确实,没有杀过人……就算有骗过人吧,看在不是有意的份上,宽大处理好了……”见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铃铛,“虽然答应了要收你做仆人,但是真不幸啊,我,我就要死啦……这是我的信物,你带着,去我家……阿善认识路,实在不行让我的尸体领你过去,如果愿意的话,就从家里再找一个主人吧,能干的式神可是很受欢迎的……啊,推荐挑选我的母亲,因为年纪大了,并不喜欢出门,也很少做任务,她倒是不嫌弃长相奇怪的东西,大概,会很喜欢你吧……”   阿吉看着面前的女人,虽然她一直在说话,但吐出的却尽是阿吉无法理解的语言。   【喵——】猫又第一次地,发出了真正的声音。   【见,见子……】   不是任何人的声音,不是人偶的声音,是属于阿吉的,真正的声音,既不可爱,也不悦耳,沙哑干枯,属于怪物的嗓音。   “真是的……连声音都好难听啊。”女人这样说道。   “正常来说,不是应该……你来安慰我吗?”   她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了猫又的头颅,那些恶心的脓包也好,油腻黏连的毛发也好,甚至不断睁开又合拢的眼睛也好,见子完全没有在乎。   那只温柔的手掌,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究变得缓慢下来,从阿吉的头顶上轻轻滑落。   阿吉知道,它可以让见子的手再度抬起,重新抚摸起来,那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毕竟同样的事情,它已经做了几乎百十遍。   但它只是坐在原地。   那样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就像它做了女主人的人偶一样。又要对见子做同样的事情吗?   【见子……见子……】猫又一遍又一遍,徒劳地呼唤着,【见子……睁开眼睛吧?再,再摸一摸我……】   温热的液体从阿吉的眼眶里涌出来,模糊了视线,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呢?以前从来没有过。   【见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明明是它想要的结果,真正得到之后,却变成了和想象完全不同的样子。   身后因为雷击而昏迷的盗贼似乎清醒了过来,抓着刀,艰难地爬起,一点点靠近那个发出【见子】叫声的怪物,那是和它丑恶的本性多么相称的模样,幸吉冷漠地想着,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刀刃。   被黑色的鞭子击中,并扫到石头上只是瞬间的事情,剧痛占据了盗贼的头脑,他将身体蜷缩起来,□□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被攻击了,连手中珍贵的长刀都变成了两截。而当幸吉好不容易重新爬起,让昏沉的视线重新凝聚在那只怪物身上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了那两条分岔的尾巴。   对方甚至连位置都没有挪动一下。   如此强大的怪物,之前却轻易被自己砍死,不,那根本不能叫做死,毕竟它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另外一个地方,所以自始至终,对方都只是单纯地在戏耍他罢了。   “阿吉……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啊啊啊……”   要轻蔑他到什么地步!!!!!!   盗贼再度举起残刃,想要向着阿吉冲过的时候,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缠绕上了他的双脚,他的手臂,乃至于他的身体。   被无法看见的丝线捆绑的幸吉叫嚷起来。   “可恶,还有这种花招吗!以前为什么不用!你这个该死的骗子!怪物!”   “嗯?很遗憾,这并不是属于那只诅咒的东西哦?”陌生的嗓音从盗贼身后传来,“真糟糕,死了啊……果然来晚了吗……”   “好像也不能算?”有着雪色头发和苍天眼瞳的秀丽少年从幸吉身旁走过,若不是对方穿着一身略显朴素的浅葱色小袖和白色袴裤,盗贼甚至会以为是传说中的山神走到人间来了。“这只猫又身上并没有沾血……虽然气息很浑浊,估计是只喜欢坑蒙拐骗的猫。”   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身后走出,幸吉看着漆黑的僧袍和随意散乱的头发,一副野僧打扮的怪异男人,从兄长那里知晓过这世上确实有很多真正修行者的他顿时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臭和尚,放开我!那只怪物必须干掉才行!”   “就算你不说,诅咒也是会祓除的啦……”对方笑眯眯地看着幸吉,“虽然拿着咒具,还敢单独挑战,勉强算得上勇气可嘉,但并不能改变你只是只没有咒力的猴子的事实呢。”   幸吉顿时勃然大怒,正要继续叫骂,却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嘴巴,只能在原地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   “我们办正事的时候,请稍微安静一点哦?猴子君。”   说完,他才慢悠悠地走到雪发少年身边,但五条似乎并没有和那只受肉了的,快要特级的诅咒打起来,甚至还很有兴趣地蹲到了难看的猫又身边。   “喂,虽然只是徒劳的挣扎,不过为什么不用这两具咒术师的尸体拦住我们呢?我记得猫又是能够操纵尸体的吧?”   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的诅咒抽噎了一声。   【不是,】它说道,【不是尸体,是见子,和阿善。】   “唔,那么,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少年双手托腮,一脸好奇地看着它。   【见子,不喜欢,那样。】   “这样啊。那么,为什么,见子会死呢?”少年笑着说道,“明明你这么强,要干掉后面那个笨蛋只是眨眼的事情吧?”   【……因为,因为我没有救她……我为什么要救人类呢……明明,见子还没有成为我的主人,明明,见子对我总是很凶……】   【我们,只,相遇三天而已……】它抽噎着,【但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你是人类,强大的人类,也很聪明,所以,能够告诉我吗?为什么,我好难受……和女主人,死去的时候,一样受难……】   “先告诉我,你跟在人类身边的理由如何?”   【我,我想要主人,想要家人,会守护我的,能让我活更久的,会夸我的……会抚摸我的头的主人……】   少年安静地看了它一会儿。   “那么,见子死了,你还会去找新的主人吗?”   阿吉沉默了很久很久。   【……还是,要去找的吧。】它说,【因为,我还会继续活下去。】   【会有,下一个,见子吗?】   五条轻轻叹了口气。   “喂,狐狸。”他轻声唤到,“吃掉它吧。”   即便未曾犯下杀戮的罪行,诅咒依旧只会带来不幸。   看着阿吉消失在黑袍野僧手中的盗贼发出了更大的吱呜声,但前面的两人彻底无视了他,连一点眼神都没有分过来,即便他们此时口中正在谈论着幸吉。   “这家伙怎么办?”   “……丢给官府吧。”少年耸耸肩,“见子身上的致命伤,是刀伤。”   最后掩埋那对似乎是恋人的术师的时候,两人从旁边猫又呆过的地方找到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锦囊,打开之后从里面倒出了残留的黑色固体。   “这啥?”五条嫌弃地看着诅咒师手中的玩意,“返魂香?别是某些动物的粑粑吧……”   咒灵操使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干脆利落地把那玩意丢掉。   “不,是猫呕吐出来的毛团,猫很爱干净的,不会把那种东西带在身上,大概是放得久了所以才变成那副样子……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什么,狐狸你养过猫吗?”少年好奇地亮起了眼睛。   “都说了,别问。”   “啧,小气。”   那之后,纪州地方便再没听到过返魂香的传闻。   -------------------- 第61章 五十七   初夏时节,午后的日光尚未变得炙烈,徐徐凉风吹动屋檐下的琉璃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贵女茜子怀抱着凉爽但有些沉重的石猫,悠闲地打了哈欠,明明没有仆人靠近,但她身旁却莫名出现了一碗新鲜的嫩菱角,为了取用的时候不弄脏手指,还细心地插上了特地劈好的竹签。   “嗳,现在已经有菱角可以吃了吗?”一点不觉得奇怪的茜子,开开心心地叉起一个放进嘴巴,吃相不能说难看,但显然跟文雅没有任何关系。   “真是的,每次看到你,都会让我对贵女们的认知一再改观。”少年,不,现在已不能再那么称呼他,如今已经年满十八岁的青年成长得修长高大,明明站在廊下,却仍比坐在木廊上的少女高了大半个身子,都快要越过那位黑衣的僧人。幼年时貌若好女的容貌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产生了变化,现在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将他误会为女性,但那份如同夜中明月般的美貌并未减损,反而更加熠熠生辉,甚至会让人产生真的生出光芒的错觉,哪怕将雪色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光着脚走在泥地上,都叫人觉得像是某位八百神众的酒宴上偷偷离开的客人,由于醉酒而误落到了人间。   “因为是在家里就穿着一身里衣和袴裤随便跑,头发散乱,连足袋都不套的家伙竟然好意思说我,真该让外面说你是绝世美青年的家伙来见识一下。”茜子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虽然你衣衫不整的样子确实挺养眼的,但我又不是伯藏大人,引诱我有什么用。”   “哈?”听到她这样说的青年先是挑挑眉,在茜子用手指示意了一下胸口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经松垮敞开,流淌着汗水的雪白胸膛和上面的鲜红印记都一清二楚地显露在了人前。   “想什么呢,修行武艺日课的时候衣服会乱不是很正常吗?你也说了,这是我家,在家里穿得随意一些又怎么了。”五条脸上半点没有被人窥见了私密之事的羞涩,表情十分坦然,但因为家教的缘故,他姑且还是整理了一下衣服,接着随口吩咐缩在一边打盹的石猫,“叫它们去浴室那边点火烧水,我要洗澡。”   石猫喵了一声,乖巧地跑从少女怀里跳出来,一路咚咚咚地跑远。   “不要老是叫式神去做杂物啦,你家那间不知为何就是会自己烧好热水的浴室已经变成仆人们嘴里的怪谈了哦?”   “还不是那些老头子自己慢吞吞的,等他们准备好都能吃晚饭了,到那个时候,我身上的味道就能跟腌菜媲美了,这个年代唯有清洁很麻烦这点叫人讨厌。”青年撇撇嘴,“话说,你怎么又一个人过来,都说过好歹带个侍女吧?你家和神社不是很熟吗?找个愿意侍奉人的小巫女也不是难事。”   “有侍女在的话,我就没法跟猫玩,也没法大口吃菱角了,才不要呢。”茜子理所当然地说道。   “……能稍稍考虑一下名声问题吗?”   “噗,真不敢相信是你说出来的话,江户的大家早就默认我是个豪放的女人啦,无所谓无所谓。”   “我说的是我的名声!要传艳闻的话好歹也传成我跟狐狸吧,明明我们两个一直形影不离的,还睡一个房间,为什么流言的主角现在直接变成我跟你啊!”   看着青年一脸不甘心地表情,茜子笑得肩膀都在发抖,“毕,毕竟伯藏法师,年,年纪大了嘛……艳闻这种东西,肯定是美貌的年轻男女,更受欢迎呀噗哈哈哈哈……”   “哪里大了,狐狸他怎么看都跟以前没差别,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咳咳,说笑的啦,其实是伯藏法师驱邪的本事太有名了,外加他每次去寺庙里讲经的时候不管哪个女人还是美少年的邀约都从来没答应过,而且他从来不介意我来拜访,还经常叫你送我回家,所以大家都觉得他跟你搞不好真的是清清白白师徒情,甚至还在撮合我跟你。”   一句清清白白师徒情说出来,茜子直接被自己的话语笑倒,而五条则无可奈何地摇头。   “真是搞不懂那些人脑袋里都在想什么鬼东西。”   “哎呀,被法力深厚的法师精心养大的美貌青年,和对他一见钟情的优雅的深闺贵女,这种身份悬殊的恋情故事可是民众们的最爱嘛。”   “优雅的深闺贵女?你说的人在哪里,真稀奇啊,连我的眼睛都找不到呢。”   “你再这样我就把菱角吃光!”对两人的武力值和咒术本事都认识得很清楚的茜子,丝毫不讲情面地把珍贵的零嘴当做了威胁,甚至将盛放菱角的陶盘捧进怀里。   “果然暴露真面目了,你这家伙天天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伤害我的点心们!!”   “点心怎么能说是你的呢?明明是大家的。”   完全没有自己在跟女孩子争零食的自知之明,五条毫不留情地把陶盘从茜子手里抢走,不过他也没有立刻开吃,而是随手将陶盘放回木廊,“我得给菱角上个结界,免得回来之前真的被你吃完……”   “为了这个理由放帐!我记得这么小型的帐超难的啊,阿悟你这个小心眼的王八蛋!!!”   “不服气的话就破破看嘛,反正你也修行过不是吗?”看着茜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五条得意洋洋地念完咒文,用方形的黑色结界把陶盘罩了个结结实实。“好啦,我洗澡去了,随便试哦~能拿出来就算你赢~~~”   “离谱也要有个限度啦,笨蛋阿悟!”被气了个倒仰的茜子,恼怒地冲着青年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叫嚷,“我要跟伯藏法师告状!”   “你才是笨蛋呢,狐狸当然是站在我这边的啊~”雪发的绝世美青年毫不害臊地回答,然后高声笑着走开了。   源三郎曾经偷偷评价五条,说这位小少爷能平安活到成年,绝对是因为他自己足够强的缘故。   虽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但茜子再一次真心实意地赞同了这句话。   毕竟连身为多年友人的他们,都会时不时对青年生出杀心,以至于当茜子听五条向自己炫耀说他终于和伯藏法师修成正果的时候,少女忍不住用同情和崇敬的眼神看着黑衣僧人。   不愧是伯藏法师,您自愿献身的恩情,我就代替江户的好女子们领受了。   当时的诅咒师对两个内在年纪都只有三岁的小鬼的明争暗斗哭笑不得,只得用外出时搜罗的一些小咒具打发了事,今天下午的闹剧,本来也该是差不多的结局。   但过来蹭饭的源三郎却在饭桌上说出相当吓人的话来。   “嗯?茜子小姐现在还能随意外出吗?”   “……我没再胡乱对人用咒术了,也没做什么要被家里训斥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出门?”   “不是说有位大臣的公子去您家提亲了吗?好像您父亲正在考虑?”源三郎喃喃地说道,“难道都没人跟您说过这事?”   茜子嘴里的筷子都差点掉下来,“胡说,我明明拒绝了呀!”   饭桌上的男子们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显然,茜子的父亲因为深知女儿的秉性,干脆忽略了她的意见,一门心思打算叫她结婚了。   当初由于茜子幼年修行过咒术的缘故,他便没有指望女儿能像其他贵女们那样找门好亲事,在女儿成年的那天就对众多求亲者们宣告了只会挑个女婿入赘的事实,这也是茜子能够不在乎名声,肆意妄为到了被人叫做老姑娘年纪的主要原因。   “唔,反正又不是明天就要举行婚礼,先把饭吃完啦。”从容劝慰茜子的,反而是平时总跟她吵架的雪发青年。   “阿悟你当然不紧张了,要突然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结婚的可是我耶!”因为消息过于惊人,连平时会让她胃口大开的饭菜都没那么有吸引了,茜子垂头丧气地说道。   “我倒是很想认真结个婚,但应该没有哪家神社敢给两个男子做婚礼仪式的……”青年不满地咕哝到,别说源三郎倒吸一口凉气,连在旁边好好吃饭的诅咒师都被食物呛到,让五条很是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狐狸你这么大个人了,连饭都不会好好吃吗?真是的。”   他甚至还体贴地倒了杯水。   平时这种小闹剧会叫茜子很有起哄的念头,但这会儿她只是恹恹地撇了这对腻歪过头的新婚夫夫一眼,“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当然不是,哪怕你父亲有想要答应的意思,但只要我们叫式神去他家里看一看,这到底是不是个值得依靠的男子,这事多半就成不了了。”青年态度从容地说道。   “为什么?”虽然摆出了将信将疑的面孔,其实很清楚名为阿悟的咒术师从不吹牛的少女,多少升起了一点希望。   “因为像我和狐狸这样完美可靠的好男子,这世上根本没有几个,那种会对根本不熟的女性求婚的男人,肯定藏着这样那样的糟糕内在啦,查清楚之后跟你父亲一说,他肯定不会同意婚约的。”   毕竟茜子的父亲真心实意地宠爱她,始终想要女儿有个安稳无忧的后半生来着。   “……你认真的?”茜子问道。   “只是让咒灵去晃一圈的事情罢了,咒灵不行的话还有源三郎嘛!”   “喂喂喂,虽然我肯定会去帮忙打听,但也别这么理直气壮地使唤人呀!”   “不,我是说,完美可靠的好男子什么的,阿悟你到底是在说谁呢?我觉得哪怕是法师大人都有点勉强,就更不用说你了。”毕竟伯藏法师性情其实有些乖僻,非常不喜欢和生人相处,虽然在外面他脸上总挂着温和可亲的笑容,但相处久了之后茜子便察觉到黑衣僧人本质是个外热内冷的家伙。   “……你这家伙,果然还是嫁出去了省事。”青年板起面孔说道。   “不好意思,为了躲避婚约,我决定要在你们家长住。”茜子一点没在怕的,甚至还提起筷子从五条面前抢走了最后一片糯米蒸制的糖藕。   “真敢说啊你!狐狸,你也说说这家伙啊?”   刚才不小心岔了气的咒灵操使将茶杯里的清水咽下,好不容易才平复了气息的他突然遭逢点名,只得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唔。”   “狐狸,你要说的不会就只是这样吧?”青年的目光顿时凌厉了起来。   “不,不过就算这次不成,日后阿茜遇到意中人,总会有想要结婚的念头吧……我们是不是也该准备点礼物放到嫁妆里?”黑袍法师十分认真地说道。   这话一出,不管是五条还是茜子都陷入了沉默,想要说什么的源三郎最后还是选择用碗里的米粒和桌上的菜肴堵住自己的嘴巴,安静地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半晌之后,终于回过神来,却发现桌上的菜都快空了的咒术师气得摔了筷子。   “可恶,狐狸你这家伙对嫁女儿到底有什么执念啦!!!”   “没有吧?”诅咒师茫然地说道。   “就是有!这都第二次准备嫁妆了!”五条不满地说道,“决定了,以后要是□□的话我绝对选男孩。”   你们俩想到的东西离谱的程度根本不分上下。   源三郎在心底默默地说道。   而身为真正主角的茜子在自己的位置上捧着脸孔一脸羞涩,“那个,法师大人,要是我愿意当养女的话,以后的特制点心也会有我的份吗?”   “你这家伙根本就是饭桶!吃完饭就给我回家去啊!!!”   虽然青年这样叫骂着,最后也还是在诅咒师的劝说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茜子要在他们家留宿一阵的事实,然后和对方一起考虑该送点什么东西作为贺礼。   茜子毕竟是贵女,不像当初阿菊那样留些足够傍身的钱财就行,普通的嫁妆只会叫人看轻,思考了很久之后,哪怕觉得有些簪越,他们也还是打算送一件华丽到足够充当嫁衣的吴服作为礼物,因为诅咒师刚好结识了一位擅长制作外衣形态咒具的术者。   天女的羽衣或者火鼠裘之类的,传说中的衣物自然是做不出来的,但仅仅是将真实的花鸟鱼虫,乃至几只外形正常些的式神养到最外层的唐衣上,做出一件能应对四时风物花开花谢,雀鸟飞逐的‘活衣服’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   日本民间有一个‘下太阳雨的时候,就是狐狸在嫁女儿’这样的有趣说法。 第62章 五十八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要赠送的礼物,那么剩下的工作便只是收集合适的材料,一开始,诅咒师还愿意问问茜子喜欢的花鸟,或者是否有中意的活物,但少女抱住家里的石猫跟他撒娇示意之后,咒灵操使便只是礼貌微笑了。   对这种风雅之事不是很懂的源三郎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而五条已经在旁边笑到直接趴在了诅咒师的背上。   “谁,谁会在嫁衣上弄一只石猫啊!若是牡丹和唐狮子这种忠情的象征也就算了,信使这种东西可不合适新嫁娘吧!”毕竟都嫁过去了,是想给谁送信啊?情夫吗?   于是茜子的决定权,在她提出想要在衣服上放石猫的瞬间就被诅咒师给放弃了。   就算夏油杰对事物喜好因为豢养诸多咒灵的缘故,和常人相比稍稍有些偏移,但他还是具备正常分辨美丑的能力,以及水准之上的审美的。世家出身的五条就更不用说,大部分时候他偶尔心血来潮帮茜子搭配衣服始终比贵女自己挑的更出色,要不是青年每回都顺带嘲笑一下她身为女性却还不如他这个男孩子会穿衣打扮,茜子也不至于次次看到他都张牙舞爪。   “唔唔,所以要选什么好?牡丹就算了吧,这会儿的匠人们栽培的花朵看着还算精神,但实在没什么气势,一点没有绚烂的样子,还不如画师画出来的精彩。”见识过未来种植技术更高超之后培育出的,仿佛无数倾国美人争奇斗艳的牡丹花园的五条悟,对如今看着郁郁葱葱,但开花只有可怜两三朵的牡丹花株毫无兴趣。   “要说气势的话,上次我们去山林里赏樱的时候见识的一株垂枝樱就很不错。”诅咒师这样说道,那是一株有些年头的野樱花,树身并不是特别高大,但从未修剪过的树枝极为茂盛,密密麻麻地垂落下来,哪怕是坐在树下,花枝的末端依然能轻易触碰到肩膀,宛如女子依依不舍地牵扯衣袖一般。   “那个倒确实不错。”雪发的青年看了他一眼,显然也回想起赏樱之日咒灵操使被花瓣落了满头的样子,带着某些缱绻气息的笑意自五条的眼角眉梢蔓延开来,“但樱花不太合适新嫁娘,还是换个寓意更好些的花朵吧?”   “呃,可是寓意吉祥的花植,开起来足够漂亮的其实很少。”源三郎挠挠下巴,再度喝了一口消食的茶水,“不管是菊花,还是松竹梅什么的,特别好看的花朵肯定都在贵人们的私园里,我们也不方便跑去讨要。”   “要说气势的话,冬末漫天白雪里花朵如血般鲜红的古椿,或者秋日满山遍野染红山丘的枫叶,都算是非常有气势的花木吧?但那些也大多不合适新娘……”虽然本人只是平民,但因为不管是武士拓实和两位术师都偶尔会行些风雅之事的缘故,耳濡目染之下,源三郎便勉强也明白了一些贵人们的讲究之处,“近年来国外的船只时常会贩卖些新奇事物过来,里面也有不少花植,要是单纯只讲究一个漂亮的话,我干脆去花市上帮你们问一问?”   “那就麻烦源三郎你了。”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要求被无视的茜子气呼呼地撅起嘴巴,“人家就是想要只可爱的式神嘛!”   “因为咒灵太难看而恳求教授咒术的巫女替你封住眼睛,说实话,在空前绝后的奇葩这一点上,连我都不得不承认输给了你哦?”五条一听茜子的嘟囔就来气,当年和少女相识的时候,他就好奇过为何对方明明拥有咒力,却压根看不见任何诅咒,结果后来才知道小姑娘是个不折不扣的颜狗,因为被咒灵们狰狞的面貌吓到,干脆要求巫女替她封印了眼力。   虽然有点觉得暴殄天赋,但茜子本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要她去和诅咒战斗似乎也太过分了些,而五条自己也是人生自由派的,再加习惯性宠孩子的黑衣法师的纵容,于是茜子就彻底摆脱了催婚太烦就跑去当巫女的结局,一路奔着热衷吃喝玩乐和奇闻异事的奇女子方向去了。   “咒灵里面不可能有能合你心意的式神的。”诅咒师苦笑着说道,“一般术师造出式神来,也不是为了好看……算了,我去替你问问吧。”   “狐狸你就是太宠她了啦!”五条十分不满地说道,术者之间的人情可是非常贵重的,一般只有救了性命的关系才会托付,这意味着诅咒师得去应付一些即便对他而言也相当棘手的诅咒。   “唔,实在不行,也可以试着我们自己做?但我只学过制作咒具的方法,不太确定能不能用来制作式神。”夏油杰改换口径的速度极为迅捷,自从两人的关系出现实质性变化之后,他对五条的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要求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比当初小时候还要夸张。   “狐狸还学过制作咒具吗?那个我确实没学过。”青年顿时起了兴趣,其实五条当年离开家族太早也是主要原因,否则咒具的简易制作方法,只有他这个家主是否想学,绝对没有家里人不教的道理。   “唉??让阿悟做式神??”茜子简直大惊失色,“这家伙肯定做个蝙蝠或者蟾蜍!我才不要!!”   听到少女抗议的瞬间,咒灵操使就笑了出来。“没人会把这些东西放到嫁衣上的,哪怕它们确实是吉祥的事物。”夏油杰这样安慰她。   但他绝不口不提五条到底会不会做的问题。   显而易见,哪怕是诅咒师也知道,青年绝对会手贱,应该说,只做蝙蝠和蟾蜍这么无害的东西,已经是五条相当手下留情的程度了。   若是要送的东西是只有术者能看到的护家式神,而不是大家都能看见的嫁衣的话,搞不好五条会去捉一堆河童塞给茜子。   在源三郎跑去花市询问的时候,几个术者稍稍讨论了一番该做什么样的式神,五条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擅长的天赋又一次让在边上旁听见习的茜子羡慕嫉妒恨了起来。   明明是同样听完了咒灵操使的授课,但她只学会了将自己的头发掺入绣线,而且只能让绣了花的手帕更容易变成引路的飞鸟罢了,因为咒灵操使自己也只会编织绳索和布片之类的技巧,据说是从他以前认识的人的咒具上学来的,同样要加入头发,不过他制作的绳索拥有符咒那样封闭咒力的效果,布片也有一定隔绝咒力的作用,已经是相当合格的咒具了。   而五条却能让草叶编织出来的知了发出鸣叫,竹片制作的假蛇在榻榻米上游走,里面也未曾加入任何含有咒力的毛发指甲,乃至血液,青年只是亲手制作了那些东西,然后冲它们吹了口气而已。   “也不能说我没放东西进去,‘气息’也是很重要的事物啊。”五条这样辩解,“单纯做来玩的话用‘呼吸’就够了。”   诅咒师倒是对五条的惊人之举适应良好,一点不觉得奇怪,毕竟青年天才的程度他早就见识了许多年,大概哪天有了他学不会的东西才能叫夏油杰惊讶。   “不过杰也很厉害啊,光是看看咒具就能弄懂制造的方法吗?”   茜子没对五条突然崩出来的称谓有什么额外表示,自从这俩人进入新婚夫夫模式之后,青年时不时就会在私下里用这个和他的名字十分相似的字眼来称呼伯藏法师。少女只当是五条给黑衣法师用自己的名字起了个爱称,情人之间互相有着特殊的称呼并不是件罕见的事情。   除了觉得有些腻歪之外,大家都从容地当做没听到,无论是茜子还是源三郎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那才是黑衣法师真正的名字。   用稍稍有些不赞同的眼神撇了一眼五条,诅咒师摇摇头,“我也是研究了一段时间的,因为那时候手头刚好入手了一堆咒具,而朋友的咒具的效果又刚好和‘天逆鉾’有些相似。”   “然后就研究出了些许咒具的制作心得吗?”五条撇撇嘴,“真该让家里那群笨蛋来见识一下,就算是我,最多也只会思考一下咒具的用法之类的东西。”虽然足够擅长,但五条对咒术的兴趣还没到要究根探底的程度。   毕竟他现在的实力便已经足够在咒术界横着走,除非日后出现某些无法轻易战胜的对手,大概要到了那个时候,青年才会想要去追寻咒术的本质吧。   就在咒术师们沉迷做玩具,啊不,沉迷学习的时候,外出去花市上打听消息的源三郎带着两只新鲜的西瓜回来了。   “是西瓜啊!放到井里镇起来!晚上就有冰瓜可以吃了~~”茜子高高兴兴地说道,始终专注在吃喝上的少女完全忘记了中人跑去集市的真正理由。   “不是说要让源三郎去打听漂亮的花木吗?还以为你稍稍变得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了,结果仍是只想着吃嘛,大小姐。”武士拓实从中人青年身后从容地跟进来,“伯藏法师,你也别太宠她,不能每次一有人提亲就让她随便住在家里躲人啊。”   面对好似一个唠叨兄长的拓实,茜子冲他吐吐舌头便抱着西瓜往后院跑,身上曳地的重重华丽单衣一点没妨碍她的动作,身形轻灵得堪比雀鸟,大约是少女将咒术的修行都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的缘故,某种意义上,五条和茜子会亲近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也是来看茜子热闹的?”银发的青年笑意盈盈地出来迎客。   “那个只是顺便,会叫源三郎去打听花草,你们也是听说了那件事情吗?”武士摇摇头,向青年询问起来。   “那件事情?”五条脸上茫然的表情并不是装出来的,由于诅咒师不喜欢外人,平日始终深居简出的缘故,连带着他也很少接触外界,没必要的话对一般人中流传的传言啊,绯闻之类的事情都不太关注。   “啊,你们应该听过小津家吧?”看样子只是巧合,但反正来都来了,说一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拓实便如此作为叙述的开端。   “祖上做了左卫门,现在却当了商人的那个?”五条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知道也不可能嘛,毕竟整个江户的纸都是他家卖的。”   “对,就是如今江户数一数二的豪商小津左卫门,听说,他最近得了一盆举世罕见的奇花,因此给江户很多名人发了请帖,要召开赏花的宴会。”武士这样说道。   银发的青年眨眨眼睛,转身看向背后和室里正在书写信纸的黑衣法师。   “狐狸,有这回事吗?”   “赏花会的请帖?”将打算书写的文字完整落笔后,诅咒师才有空抬头看向五条,“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   作为江户闻名的驱邪法师,夏油杰在贵人和豪商之间也算有了几分名望,时常能收到这样那样邀请赴宴的帖子,然而熟悉他性情的人都知晓,黑衣法师是绝对不会去的,那些请帖的结局几乎全是被丢进炉灶里充当引火之物,从来没有一次正正经经派上过用处。   知道他脾气的武士也没多问,兀自说了下去,“然后,前几日,突然有位青年公子,跑来跟我哭诉说自己精心养育的一盆异花突然失去了踪影。”   “唉?”五条诧异地挑起眉毛,这两件事听起来过于巧合,谁听了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联想,但其中的古怪也是一听即知。   有钱的豪商贪图一位公子养育的异花,民间常有的野闻套路,通常会变成后者不愿意割爱,前者想方设法用歪门邪道夺取的发展,思考到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性,搞不好事实正是那样也说不定。问题在于,富商好不容易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能还是用不正当手法得来的赃物,却要为它开赏花会就十分怪异了,失主并非无权无势的平民,若是听闻了消息,一不小心在宴会上闹起来,丢脸的难道不是豪商本人吗?毕竟就算是富可敌国的商人,也还是商人,犯了法,公门一样会追究他。   至于丢了花的公子想要找回失物,咋听上去十分正常,但他找的人不是源三郎,而是武士拓实,便是件无比怪异的事情了。   因为拓实并不擅长占卜和询问鬼神,作为咒术师,他用来对付诅咒的法子,唯有斩杀而已。   “……丢的那株花有问题?”五条瞬间就意识到了真正麻烦的地方。   拓实咂咂舌,他本来还想卖个关子的,结果却被青年敏锐地一秒说破。   “失主公子说,他的花,最初是从小野小町的墓地上采来的陌生幼苗,一开始只当是无名的野草,仅仅是觉得它在风中摇摆的姿态妙曼可爱,所以挖回家种起来,借此追思从未见过的,传说中的美丽女性而已,还经常一边咏叹小野小町留下的和歌,一边给幼苗浇水。”   不管是坐在廊边乘凉的五条,还是和室里写完了书信的诅咒师,都忍不住叹气起来。   只有带着切好的西瓜过来的源三郎一脸茫然,“那些贵人公子们,不都喜欢这样的风雅之事吗?这听上去也还算礼貌,起码比直接在坟墓边上结庐而居,或者对从未见过的女性相思成疾的要好很多吧?”还有几句话他没说,毕竟面前这三位咒术师,也是会做些给根本没有樱花的院子里挪一株山野盛开的野樱,然后悠闲赏花喝酒,事后再给挪回去这样事情的家伙,理由仅仅是因为不想出门跟一大群同样要去赏花的民众挤在一起。   “但他实在不该从墓地里随便带东西回来养啊!还对它寄托相思之情!”五条毫无仪态地翻了白眼,“能平安活到去跟拓实求助,算他命大。”   “没错。”武士赞同地说道,“那株植物在他的养育下渐渐长大,有了一人多高的样子,结了许多花苞,最初还显得正常,只是始终一次也没有开过花便把花苞都落下了。”   “然后呢?”诅咒师这样问道。   “公子还以为是自己种的不好,外加上期待看到花朵开放的样子,更加精心侍弄,于是,第二年,这花木又结了许多花苞,但一月月过去,仍是不开花,直到某个月夜里,公子晚上出来散步,发现自己心爱的花木在月光下舒展叶片,蒸腾出隐约的雾气。”   听到这里,五条立刻一脸失去兴趣的样子,伸长手臂从源三郎手上捞起一块西瓜,慢悠悠吃起来,连诅咒师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雾气化作了一位女子的倩影吧?”夏油杰无奈地替为五条的反应愣住的拓实说出了后面的部分。   “你们如何猜到的?”拓实惊讶地说道。   “当然是因为我家里有过记载嘛。”银发的青年一脸没趣地说道。   “虽然我们并没真的见过所谓的‘美人花’,但这种异物多半只会用幻术蛊惑一下无知的猴,凡人罢了,不算什么危险的咒物,肯定被哪个小贼夜晚来偷东西的时候当做宝物偷走,然后卖给了富商而已,听闻消息的阴阳寮应该会解决它的。”大概是为了让特地上门的武士不至于太过失望,诅咒师稍稍推理了一番两件事情真正的关系,不过他并没有亲自去解决事件的念头。   猴子们的宴会这种东西,诅咒师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   看到两人都无动于衷的样子,武士便明白那应该只是某种不入流的诅咒,最多不会超过二级,可能古树上住着的乌鸦天狗都比它厉害,于是拓实也懒得再追究这件事,开始头痛自己该如何劝说那位痛失所爱的公子,毕竟对方真的只是个喜欢种花的单纯青年。   然而源三郎稍稍摸了摸下巴。   “幻术不幻术的,我也搞不懂,但是拓实大哥,那个美人花,它开花的时候,漂亮吗?”   “应该是挺好看的吧?毕竟叫美人花嘛,不过那位公子也没看过,因为开花之前就丢了。”   聚在一起吃瓜的两位术师,突然开始面面相觑。   “所以?”五条虚着眼看向对面一脸哀叹的诅咒师。   “真不想去。”咒灵操使极为不情愿地说道。   “那就是要去了。”银发的咒术师点点头,丢开手里的瓜皮,“喂,源三郎,想跟着去宴会上吃顿好的吗?”   青年中人叹了口气,“有没有好吃的我不知道,但我更想参加一次平安无事的宴会。”   “哪次不把你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了。”   “两位老爷,请务必不要做出说完‘这花是诅咒哦’然后就直接把东西带走的事情,可以吗?”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啊。”五条悟理所当然地说道。   “得罪了小津家的话,会连更衣的草纸都买不到哦?”   因为害怕银发的咒术师真的干出那种事来,源三郎说出了相当可怕的威胁。   “真是的,猴子们好麻烦啊。”偶尔,五条会这样学着诅咒师吐出些抱怨的话。   “我会好好跟那位豪商沟通的。”反倒是平时相当讨厌普通人的黑衣法师,满面笑容地说着听上去格外可靠的话语。   撇了一眼这两个前科累累的人,再看看一脸苦相的源三郎,武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算了,我还是同样跑一趟吧。”   起码能看着点。   或者帮忙源三郎收拾善后。   拓实很不想承认,大部分时候,他只来得及做到后者。   -------------------- 第63章 五十九   前去豪商家中赴宴并没什么可为难的,毕竟诅咒师正正经经收到了请帖,虽然他愿意赴约凡俗人的邀请确实是第一次。因此豪商宅邸前陆续前来的客人们,看到从朴素的牛车里钻出了某位黑衣法师高大醒目的身影的时候,都纷纷开始怀疑今天小津家到底是邀请他们来赏花,还是邀请他们来看这位在江户民众口中颇有名气的法师大人驱邪的。   但黑衣法师下车之后,并未直接入门,而是在车旁等着。   随即,从牛车的竹帘里缓缓步出的雪发青年直接叫刚好遇上这一幕的客人们惊掉了眼珠子。   伯藏法师有位貌如月轮般能令屋舍生辉的美男子徒弟的事情,在江户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人们好奇归好奇,真正见过这位弟子的人却屈指可数。因为法师十分珍爱这位童子,虽然偶尔会在驱邪的时候带他过去,可却从不叫他出来待客,去寺庙里的时候更是从来不带,外加伯藏法师本人又是个深居简出的修行者,所以除开家里的老仆人能有幸天天远远看一眼这位著名的小主人之外,大部分外人只知道法师的弟子是位雪发盲眼的美青年,对他的容貌则大多猜测应如女子一般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直到他们今天亲眼看到这位雪发的绝世美青年施施然从牛车里踏出来,身姿如秀峰玉树般挺立,十分有男子气概,就算没有剃发梳髻,甚至随意将长发像女人那样束在身后,也绝不会有谁错认他的性别。这也就算了,但青年站在法师身边,竟然比一直被江户民众偷偷叫做小仁王的黑衣法师还高了几寸。   但他的容貌确实跟传说的一样,光是站在那儿,就能叫人看得目不转睛,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边上有不少路人因为贪看青年的容貌而忘记注意前方的道路,走着走着不小心撞到人,还有直接跌进水沟里的倒霉蛋。   那条遮挡了青年眉目的布带,既叫人感激,又叫人惋惜,尚未全部展露的美貌,都已经如此摄人,若是这个年轻人睁开了眼睛,欲说还休地盯着什么人看的话,有谁能拒绝他的请求呢?然而只要看到那条布带,谁都能明白,这位年轻人多半是无法睁开那双眼睛的。   简直像是上天都在嫉妒这份美丽那样,所以才叫它有了这样的缺憾。   围观的人们里,有不少人生出了如此哀叹,甚至当场取出怀中的和纸,叫仆人拿出笔来,当场开始写下和歌,乃至于胆子大到开始写情书的。   和众人的想象差了大概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的美青年,浑然没在乎周围围观群众复杂的心情,脸上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意,面目从容地牵着法师的袖子,跟他一起走进了小津家的大门。   对他的举动,围观的人们都没多想,眼盲的青年依赖自己的老师,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情。只有装成男仆的源三郎和身为同行人的武士拓实,各自用斜眼看向正在专心戏弄法师的雪发青年。   “唔,狐狸,不要走那么快啊,我跟不上耶。”鉴于话音里全是鲜明的笑意,显然这是句不折不扣的胡话。   “别在外面胡闹。”向来神色温和从容的黑衣法师难得露出些许窘迫的表情,很是没辙地叹了口气,“你都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才愿意‘只’牵个衣袖嘛,真是的,以我们的关系……”就算光明正大的牵手又怎么了。   黑衣法师极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只好放缓脚步,将手掌递入五条正张开的五指之间。   站在旁边的武士撇过两人已经叠在一起的衣袖,完全能想象出里面是什么样子,再瞄一眼黑衣法师故意转开,假装似乎在打量屋舍的脸和黑发之间隐约能够看清的微红耳尖,满脸牙酸地抽动嘴角,“待会我绝对不要跟你们坐一起。”   拓实决定假装不认识这两个家伙。   一开始就不该坐他们的车过来的,他悔不当初地想。   而旁边的源三郎则是早就习以为常的木然,“习惯就好了,当没看见的话还行。”不习惯也不行,毕竟拓实作为朋友能够随意溜走,但他担任的是假装仆人的工作,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出突然不认识自己的主家然后跑路的事情。   身为宴会主人的豪商被仆人告知伯藏法师竟然来赴宴的时候,也十分惊讶,但商人毕竟见多识广,很快便掩饰住了表情,区区一位法师还不值得他亲自过来攀谈,因此只是让管家给诅咒师他们安排了个更靠前的席次,在首座上向他们微笑着点头示意。   可惜,大商人那一番只能算勉强及格的上等人做派,在某位货真价实的家主以及出身禅院的拓实看来,完全是猴子假装山大王的拙劣把戏。   他们谁都没理会豪商的示意,坐下之后就兀自捏起点心和薄酒,小声闲聊起来,让首席上没能收到回应的豪商尴尬地僵在座上。   而自从这三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莅临开始,原本客席上大多正对着敞开的纸门外摆在庭院中央,被一圈漂亮的丝绸严严实实遮盖起来的花盆品头论足的宾客们,纷纷将视线转移了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绕着黑衣法师身边那位雪发青衣的美青年打转,无论是他脸上遮盖了双眼的布条,还是微微侧过脸庞,同法师悄声细语的样子,亦或是修长的手指被朱漆的酒盏映衬得越发白洁如玉的美妙仪态。   已经没有人再关心那株据说能够化出美人侧影的奇花了。   仿佛明月落入人间般的美男子,难道不是正和他们同坐宴饮吗?哪里还需要虚幻的花朵变成的美人呢?毕竟那既没法摸到,也不可能碰到,但眼前这个可是真货!   而大伙眼中的绝世美人本人,正在跟诅咒师小声抱怨为什么酒宴上没有果汁。   “喝口茶吃个点心算了。”夏油杰无奈地安慰他,“家里有提前镇在井里的石榴汁。”   “我说你为什么出门之前还要忙着做饭。”五条撇撇嘴,看来对方是早就知道外面的宴会上压根不会有自己看得上眼的东西,不管是菜色还是酒水都只能叫人兴致缺缺。   眼看着再这么下去,这次赏花宴会就要变成莫名其妙的参观来客宴会,豪商不得不咳嗽了几声,向大家宣布宴饮开始,然后叫仆人们奉上早已备好的美酒佳肴,接着将笼罩在花盆外的绸布缓缓撤去。   精致的瓷盆里栽种着一株一人多高的高大花木,在如今春末夏初的时节,草木的颜色大多被渐渐炙烈起来的日光灼烧成了深邃的浓碧,但众人面前这盆花木却仍然是春日之时才有的娇艳翠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无数婀娜伸展的枝叶宛如宝石铸就一般。   在诸多青翠枝叶之间,人们能够看到许多鼓鼓囊囊的花苞正点缀其中,最大的一颗生在顶端,于夜风之中轻轻摇摆,那摇晃的姿态像极了一位羞涩的少女垂下头颅,以袖遮面的摸样,叫人忍不住生出怜爱的心情来。   这确实是一盆有些奇妙的花木。   但是所谓的美人花难道就仅仅如此?众人用疑惑的目光看向豪商,大商人笑着拍手,叫仆从举起精巧的喷壶,给花木淋上一层洁净的清水。   很快,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沾满了水珠的叶片在月光下蒸腾出淡淡的雾气,围绕着花木,而在那乳白色的薄雾中,渐渐显现出一位背对着众人的女子倩影来,前来欣赏奇花的宾客们纷纷惊呼出声,大有感概此行不虚的意思。   可惜法师那一席的三人始终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有武士在众人惊呼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庭院中的花美人,随即便不怎么感兴趣地端起酒杯,兀自小酌起来。   就算只能看到背影,也能靠那娉婷的身姿确定,她确实是位动人而妙曼的美人,而女子似乎正在缓缓转身,从薄雾中隐约能窥见的侧脸雪白光洁,垂在耳畔的长发却乌黑如墨,本以为能再看到一位美人的宾客们在屏息静待之后却发现女子手持桧扇,将面庞从容遮挡,只露出低垂的,带着一抹轻愁的眉眼,让人忍不住想要靠上前去,替她抚平那抹愁绪。   女子眉眼之间带着郁色的风情便已经如此动人,大伙真情实意地期待起扇面之后的真容来也是能够理解的事情。   豪商再度大笑着拍手,告诉客人们,这位花朵化作的美人,只有月光升上中天的时候才会稍稍放下桧扇,幸好今天月亮升的很早,马上就差不多要到时间,能够令大家一睹真容了。   正像商人所说的那样,随着月光越发皎洁明亮,原本躲在扇后的羞涩美人,渐渐开始抬起眼帘,露出那双秋水一般动人的眼瞳来。   就在人们以为她将要取下扇子的时候,雾中的女子却露出惊讶的神色,做出无声惊叫的模样,别说取下桧扇,她直接把宽大的袖子抬起来,遮住了全部的面孔,甚至转回身体,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薄雾里。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宾客和豪商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样注意到这点的诅咒师,大概思考了片刻之后才露出恍然的表情,“糟糕,也是我不好,一不小心忘记了……今天不该带悟你过来的。”   银发的咒术师的视线立刻从布条后面刺了过来。   “和我没关系吧!今天我明明什么都没干耶。”   武士用不信任的眼神瞄他,没法办,因为搞事太多次,这个家伙的信用值已经是负数了。   “唔,怎么说呢。”咒灵操使有些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这种从著名美人的墓地上长出来的,人们对美丽之人的期望而凝聚成的诅咒,有个很奇怪的特性,要是看到比自己更漂亮的人,就会立刻羞愧逃走……”   这个答案让见多识广的五条都忍不住愣了一下,随即青年大约是觉得有趣,小声笑着说道,“既然是这么真心实意的夸奖,那我就接受好了,偶尔也会出现这种很有眼光的咒灵嘛,看在她很识趣又没有害过人的份上,以后再遇到,我可以大方的放她一回哦?”   “然后让别人来祓除是吗?”拓实毫无感动地接口,“你这家伙的套路我已经见识得够多了。”   “哎呀,毕竟是诅咒,放着不管还是挺危险的。”刚刚还说要放人家一码的青年如是说道,“但是能从我手上跑掉,对诅咒来说可是很了不起的荣耀哦?”   “真是够了。”武士无奈地说道,“别让我总是产生自己正在为什么大恶人做爪牙的错觉行不行?”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让人们能够平安无知地生活在日光之下的关键,以术者之身行武者之事,那些努力驱逐诅咒的咒术师们,我一直觉得还挺不错的。”五条带着笑意说道,“……京都的烂人们例外。”   “喂喂,你自己就是……算了,你高兴就好。”武士懒得继续跟青年争执,说得过打不过又没有意义,更何况他还未必说得过满嘴歪理的青年。   “说起来,我们的目的只是那盆花吧?诅咒跑了也无所谓啦。”五条这样说道。   然而,诅咒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指指庭院中的花盆。   “很遗憾,那株花木可是因为它的寄生才能长得格外动人的。”   失去了雾中美人的花木在一瞬间便枝叶萎靡,尚未盛开的蓓蕾飞快地枯萎下来,从枝头一个接一个地掉落在地,完全是一副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   没能看成花的五条很是无趣地咂咂舌。   大概是青年脸上失望的神色太过明显,诅咒师忍不住小声打趣他,“也别这么没精神,那种东西以前经常被人们误会成花精之类的小妖精,你今天可是成功羞把它羞走了哦?若是我再叫白去天上生云遮住月亮的话,明天就会传出宴会上来了真正闭月羞花的美人的奇闻了吧?”   听完这个的五条瞬间就不无聊了,若是这会儿没有布条遮挡,他那双因为兴致高昂而闪闪发亮的眼睛肯定谁都能看得到。   “哎呀,这个好玩!!这不是比我跟茜子那个笨蛋的绯闻要有趣多了吗??快去快去!!现在就把月亮遮起来!”   还以为伯藏法师能发表什么挽救残局言论的拓实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你们两个想什么呢!法师您也是,别为了让阿悟高兴就什么都干得出来啊!都是什么馊主意!快点住手!!”   源三郎不在,只能靠自己力挽狂澜挡住这两个总是异想天开混蛋的武士心交力瘁,幸而诅咒师多少还顾忌着一点江户城里的其他术师,最后总算没有真的把他的式神叫去生云遮月。   好好的赏花宴变成了落花宴,显然宴会是开不下去了,客人们扫兴地纷纷告辞离开,原本还打算好好招待众人一番的豪商,不得不一边忍受着失去心爱之物的愁苦,一边强颜欢笑地打起精神来,为众多辞别的宾客们送行。   由于伯藏法师喜欢清静的缘故,豪商为他安排的位置也比较偏僻,虽然不靠近其他的客人们,但周围负责服侍的仆从们来来去去,而咒术师们的笑言闲谈又不算小声,因此美人花突然枯萎的真相还是流露了出去。   得知心爱奇花突然枯萎原因的豪商心情之复杂自是不必提起,而江户的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桩谈资,比如伯藏法师的弟子是真的能好看到叫花朵的精灵看了他都要羞愧逃走。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原本见不到的,现在也还是见不到,无论是擅长驱邪的伯藏法师也好,还是他那位被深藏内宅的弟子也好,对大部分的江户人们而言,始终都是只属于传说里的人物。   至于想要找到足够美丽的花树来织造嫁衣的咒术师们,则撇开了江户城里纷纷扬扬的各色传言,悠闲地踏上了前往某处城郊别院的道路。   “那位公子家里有很多少见的花木?”牛车里,五条懒洋洋地靠在诅咒师的膝盖上,捉着围棋的棋子跟拓实玩猜子打发时间。   “对,本来就是个喜欢种花养花的人,我之前接受请求去他家拜访的时候,可是被那个豪华的庭院给吓了一大跳。”拓实小心翼翼地拨弄手里的棋子数量,“不准用六眼作弊。”   “哈哈哈哈,我不仅蒙着眼睛,还背对着你耶。”青年这样说道。   深知五条的六眼真正离谱之处的诅咒师别开脸去,不忍看一无所知的武士待会要面临怎样可悲的大输特输,反正他是不会借钱给赌鬼的。   等到牛车终于抵达别院的时候,武士也顺利输完了这个月的酒钱。   “可恶,你一定作弊了。”拓实恼怒地指责道。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哦?”实际上就是作弊了的雪发青年抛着对方的钱袋笑嘻嘻地说道,一点没有觉得羞愧的样子,“后面我都同意你拿出封印咒物的盒子来玩了,不还是输了吗?”   其实六眼确实看不穿盒子。   但五条作弊的方式是某位看似在打瞌睡的法师,这才是武士每次都输的真正原因。   路途中的小游戏引起的争执并未持续太久,来到别院门前的拓实向仆从报上名字之后,很快有人来迎接他们。   来人随意穿着件朴素的竹青色小袖和深色的袴裤,发髻也梳得十分随意。他看到拓实的时候先是十分高兴,但意识到武士双手空空,便又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我的花,还是没能找回来吗?”   这竟然就是拓实提起的那位爱花公子本人。   五条一直以为茜子就是他所知道的,和大部分的贵人们隔了一座江户城那么远的奇怪家伙了,现在他见识到了第二个,若不是武士苦笑着跟他们点头,青年和诅咒师肯定会以为这个衣着随便的家伙只是别院里的仆役之流。   公子名叫久生,从名字就能听出来,他的父母对儿子并没有太大的期许,只希望他健康长寿就好。   从拓实那儿听说被豪商买去的奇花在月夜的宴会上枯萎的事之后,他就全程保持着心情低落的表情,幸而久生公子总算还记得自己有客人要招待,在郁郁的叹气声里,公子小声地邀请咒术师们前往他心爱的庭院。   庭院这个说法可能不太合适。   看着面前聚集了整个春天的绚烂色彩,遍地盛开的壮观花海,以及花木的阴影处,花丛上的半空中,甚至花树之间的草叶里,飞舞着的,嬉戏着的,探出头来的,探出眼来,乃至于当着他们的面窃窃私语的,无数花朵大小仙女姿态的精灵们。五条悟和夏油杰一致认为,这里更应该叫做不正常花草植物园或者奇花异草展览会场之类的名字,哪怕不是第一次来的武士拓实,被五条提醒这园子里八成的花株都有问题之后目瞪口呆地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最多碰上那么一两株生了灵的……毕竟这儿确实开了太多时节不对的花……”   满脸郁郁的久生公子一无所知地被花灵们簇拥着,它们有的给他撒花瓣,有的给他扇风,有的给他递上一叶蜜露,当然,青年并不能看到这些殷勤的精灵们,只是自顾自地给五条他们一一介绍园中的花草。   “那是花匠新养出来的绣球,颜色哪里也没有过,这一株是唐国来的牡丹,正好是盛开的时节呢!可惜找不到好石匠刻一尊唐狮子来相配。啊,这里还有芍药花,看起来很相似吧?但牡丹开完了才轮到它呢,唔,这边的是我养的朝颜,唉,虽然不是名种,但看上去不是非常可爱吗。”   久生公子已经从拓实那儿听说了咒术师们想要用漂亮的花朵来制衣的事情,这样的稀罕事即便是在江户也不多见的,因此他很高兴地同意让武士带人来参观花园,若是有了合眼缘的花,也愿意相送。   “能在我的花园里恣意盛开固然好,但那样就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它们漂亮的样子,若是能开在新娘的嫁衣上,被无数沿途的宾客们欣赏的话,也是件风雅至极的事情呢。”   公子这样笑着说道。   满园的花朵都鲜明艳丽,仿佛春日正盛般地开放着,几乎要叫人忘记如今已经是初夏的季节。   “哎呀,这也太多了,一下子根本选不出来嘛!”五条摸着下巴说道,“不然干脆叫茜子自己来看算了,她肯定会喜欢呢。”   诅咒师颇有深意地撇了一眼雪发的青年,“那些花精们在园中翩翩起舞的样子,倒确实是她喜欢的光景。”   “但是一位贵女随便跑去不认识的男子家里游园,可不太好吧?”武士皱着眉头,对五条的心血来潮不甚赞同。   “那你可以陪她来,或者我也行。”雪发的青年十分随意地说道。   他们跟着久生公子走马观花了一番,觉得这儿的花不管是哪株拿去放进衣服里都不会难看,就是没法确定茜子到底更中意什么品种。园子里大多是真正的无害花精,即便是先前被偷走的那株,唯一的异处也就是会用幻术引诱普通人给它浇水培土而已,杀伤力基本为零,因此五条并不打算特地祓除它们。   不过当一行人走到靠近屋舍的地方,那些先前还吵吵嚷嚷十分热闹的小花精们突然一哄而散,叫三个咒术师意外地对视了一眼。   “前面还有什么花木吗?”   “啊,前面就是最后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壤的缘故,屋子附近什么花都种不活,哪怕是盆栽,放一个晚上就会焉掉……”久生公子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有那株百年的紫藤花开得特别好。”   屋子附近没法开花的罪魁祸首果然是那株紫藤。   到达了屋舍,三位咒术师看着面前如同笼罩着整间大屋的花朵瀑布的紫藤花海,以及花海之中,与庭院里所有的花精都截然不同的,几乎和人类少女等身大小的花灵陷入了沉默。   “如何,非常壮观吧?要说气势的话,我这儿最有气势的,就是这片紫藤花海了,别看它长满了整个屋顶,其实只有一株哦?是个年纪很大但依然非常漂亮的老婆婆呢!”   穿着极为华美的十二单,年幼少女模样的花灵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是来带花走的吧?】她竟然直接对术师们开了口,【妾身一天也忍不下去了!请务必带妾身离开这个家,这种见一朵花爱一朵花的人,妾身是不会托付终身的!】   “嘛,你们觉得如何?”武士挠挠下巴,对面前花和人的修罗场适应得极好。   “花心倒确实不行……虽然对象不是人吧。”五条点点头,“茜子还是不用来了。”   “样貌倒确实是茜子喜欢的类型……”诅咒师如此点评。   “你们两个到底都在说些什么失礼的东西!”武士已经懒得吐槽这两位从来不能真正靠谱的特级术师了,“既然人家都自荐枕席了,到底要不要选?”   “衣服上能加个守护灵也挺不错吧。”五条和诅咒师商量过后,一起下了这个结论,“毕竟茜子很粗心,得有人跟在她旁边时时看着才好。”   紫藤是有着忠贞含义的花朵,虽然也有些许执念的意味在里面,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咒术师们也不至于特别苛求。   嫁衣的最终成品被檀木的衣架竖在和室中央,让大家一起来欣赏的时候,不管是茜子还是没抱太大希望的源三郎都被布料上栩栩如生的紫藤花瀑惊呆了。   拓实在旁边浅酌着冰凉的清酒,“嗯,铺满墙面的紫藤花,果然是很合适夏夜的景色啊。”   众多紫藤垂落的花瀑之中,无数金粉描绘的蝴蝶图案熠熠生辉,让原本只有紫藤花而显得有些朴素的衣料变得奢靡华丽起来,而在衣衫的底部,本该是被活生生放入布料中的紫藤花露出难看的根脉和泥土的地方,却被刚好端坐在那的一位身穿十二单的华服少女所遮挡,少女手持桧扇,让蝴蝶停留在扇子的另一头,歪着头的可爱模样,仿佛正欣赏在欣赏蝴蝶美妙的翅翼。   夏夜的凉风吹过,衣衫之中本该固定的花海瀑布轻轻摇晃,甚至有几朵小小的骨朵,从盈满的花串上飘落下来,掉在了和室里的榻榻米上。   惹人怜爱的衣中少女转过头来,冲着衣衫之外的众人露出温柔的浅笑。   那些金色的蝴蝶在她的笑容里煽动起了翅膀,用金粉油墨所制的奇异式神,宛如纷纷扬扬的纸片那般,又像是鸟群那样轻盈地飞出布料,围绕着茜子转了一圈,又轻轻落回了嫁衣上。   “……这真的是要送给我的吗?”贵女一脸仿佛自己正在做梦的表情。   “当然了,要试一下吗?可以让式神进屋帮你穿戴。”咒灵操使笑意盈盈地说道,“毕竟是我和悟一起制作的礼物,水准太低的话,根本不好意思拿出手吧。”   “蝴蝶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哦!”靠在旁边的五条忍不住向茜子炫耀。   “竟然不是蝙蝠或者刺猬,我确实非常意外……”   “所以说,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了!就算是我也不会在嫁衣上画那种东西的!”   “蝙蝠和刺猬的笔画太复杂了,要画得可爱或者漂亮还挺难的。”咒灵操使满不在乎地给某人拆台,“蝴蝶是最简单的。”   “狐狸你到底站在谁那边!!!”被揭露了真相的青年恼怒地鼓起脸颊。   “果然你这家伙还是不能相信!!!”   茜子毫不犹豫地抓起石猫丢向五条,在青年脸上发出好大的一声哐当声。   “喂,茜子,不要把小少爷唯一的优点砸没啊。”在旁边围观闹剧的源三郎十分悠闲地说道。   “安心吧,她那点三脚猫技艺不可能突破我的防御的啦。”任由石猫从脸上掉下去,雪白漂亮的俊脸上连一丝红印都没有的五条笑嘻嘻地靠到诅咒师肩头,“不过狐狸你竟然泄露机密,作为惩罚,现在你就是我的挡箭牌了!”   他就那么冲着茜子坏笑,大有她要是胆量够就向法师砸的意思。   投壶从来没赢过,准头非常差的贵女冷哼一声,直接抱走了桌上所有的点心,拿去跟源三郎和拓实一起分享。   “喂!等下!你们给我留一块啊!!”   虽然那么喊着,但五条并没有过去,依然还赖在诅咒师身上。   “哎呀,真是些拿他们没辙的家伙们。”他在夏油杰的耳边细语。   “悟你让人没辙的程度,可是他们的百倍呢。”   “这算是抱怨吗?”近在眼前的空色双瞳顿时就变得锐利起来。   “不,因为那样的部分我也不讨厌。”诅咒师轻笑着说道。   “哼,算你会说话。”五条撇撇嘴,又转开了视线,去看向他展示如何吃掉最后一块点心的茜子,“我说,杰,下次,也做个什么东西给我吧?”   咒灵操使亲手制作的礼物什么的,他这个相好反而没收到过,这可不太对。   “……好啊。”他说道,“那我可得好好想一想才行。”   “哎呀,你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让我现在就要期待起来了吗?”   “不能保证一定会漂亮或者讨人喜欢哦?”   “是是,知道狐狸你是实用派。反正,只要是饱含心意的东西就好啦。”   “那是当然的。”   诅咒师轻轻勾起一个浅笑,然后就像是在认真思考该做出何种礼物那样,垂目看向自己的指尖。   -------------------- 第64章 六十   夏末的天气总是闷热不堪。   今年五条说什么也不愿意留在江户城的宅子里,天天靠几只吐寒气的咒灵过活的日子他实在受够了,为了避暑,六眼的咒术师干脆跟诅咒师一起来了比叡山上的延历寺。当然,他不会去做什么诵经祈福的工作,即便有寺庙里的僧人前来拜访黑衣法师,五条也从不出来待客。   偶尔也有不识趣的僧人旁敲侧击地向诅咒师开口询问他的弟子身在何处,怎么不好好呆在老师身边这样的话。   “那孩子身体不好,在内室修养呢。”   黑衣法师每次都笑眯眯地这样回答,若是对方问得多了,他还会很不客气地直接赶客。   因为是寺里特地请他来帮忙,就算有念头不纯的家伙,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若是将伯藏法师惹火,让他以后再也不肯应邀的话,对寺庙来说也是很大的损失。   毕竟这位法师驱邪的本事是货真价实的,在这个苇原中国之内,历代寺庙和阴阳寮,神社一样,都有培育术师驱除诅咒的职能,僧人们并不像外界的愚民们那般,把黑衣法师当做勉强有点名气的野僧。对一位特级咒术师来说,他若真想得到权力和金钱的话,直接前往京都展露实力即可,整个京都上下绝对会欢欣鼓舞倒履相迎,说不定连天皇都愿意下诏接见。   然而阴阳寮却至今都以为伯藏只是个寻常的野生术师,法力不俗,和江户的阴阳师们相处得很好,仅此而已。   知晓这位法师真正实力的,除开几位亲密的友人之外,便只有这座延历寺中的僧正们了。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寺里的大和尚们并未向门下的普通僧人告知法师的真正身份和特殊之处,只叫他们把伯藏当做普通同门来对待。   即便如此,在寻常僧人们看来,那也是相当不得了的优待了。   因为这儿可是总本山延历寺,能被称为佛土母山的地方,而对方却不过是区区一介连姓氏都没有,出身不知何处乡野的野僧。   大部分普通僧人对自称‘伯藏’这种古怪且算得上冒犯名字的黑衣法师很有些鄙视,觉得他就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徒,但偏偏寺庙里的大和尚们又对他礼遇有加,不许门下弟子擅自失礼,让众人忍不住在心底嘀咕,这位奇怪的法师到底有什么来头。   至于对方法力高强,擅长驱邪的说法,僧人们并不太信,因为延历寺中亦有擅长驱邪的修验者,甚至还有武技惊人的诸多僧兵,哪怕对上大名的军队,也未必不能一战。   佛土母山可不是个吹嘘出来的名号。   殊不知,寺庙里的僧正们其实也暗自奇怪过,这位实力惊人的咒术师到底为何对天台宗如此和善,伯藏是个诅咒师这件事,寺里经验丰富的修验者一眼就能看破,不过自从入世扬名以来,便没听说过这位黑衣法师有什么著名的恶行,营生的方式也并非替人下咒,而是给人驱邪。江户附近的寺庙请他去帮忙诵经祈福,只要没有故意冒犯,法师大多也会答应,且还做得很不错,比寺庙里一些修行不到家的正经僧人都更有样子。   数年下来,对方的言行始终如故,因此僧正们总算放下了心,觉得这位黑衣法师可能真的就是单纯醉心修行,并且对天台宗的经卷十分感兴趣罢了。   这几年,各处都出了许多天灾人祸,每到这样不太平的年头,人们心中便要产生诸多悲苦怨恨,于是世上便免不了诅咒横行,而越是诅咒横行,原本顺利躲避了灾祸的人死在诅咒之下,便越发悲苦怨恨,成为一道无解的死环。   京都的贵人们明白消弭诅咒是做不到的,因此他们聚集全国的术者,将整个京都都罩进结界之中,完全放弃了结界之外的世界。   他们的想法既简单,又残酷——反正诅咒自人而生,不可能真的令人灭绝,而只要土地上还有人活着,总会继续繁衍生息,再度壮大。   崇尚佛祖慈悲的贵人们对自认世上只有天主一位神明的基督教十分看不上眼,毕竟连大能如佛祖本人,也不曾否认过其他土地上诞生的神明,更不用说那些自称神仆的教徒总说什么不信神便要堕入地狱之类的胡话。佛祖尚且不强求人信奉,只教众生为善世间,这群外来的和尚实在很不识好歹。因此大名们虽然喜欢来自荷兰的商人,却轻易不许这些外国商人在国土上传教,将商人的信仰叱骂为恶鬼骗人的勾当。   但他们对待民众的方式却远比把子民当羔羊看待的基督教更加无情,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是邪异的那个。   京都能够不去操心诸国横行的诅咒,身为佛土母山的延历寺却不行,因此寺庙不得不年年举行耗费钱财的大型法会,召集信众和术者,尽可能将祸害得比较严重的诅咒祓除掉,僧正们格外看重法力高强的伯藏法师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咒术界是个只靠天赋和实力说话的无情之地,几百个拿上木棍的信众显然要比一位全副武装的武士要强大,但几百个低等术师在特级术师面前,约等于几百盘菜,既然什么样的攻击都不可能起效,那当然来多少都等于零。   这实在是件叫人悲伤的事情。   而邀请这位看似是位没什么架子的野僧的伯藏法师,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伯藏法师并不缺钱,也不需要寺院将他收入门墙,对官职之类也毫无兴趣。   珍贵的经书和罕见的咒具是他唯一的嗜好,当然,这位法师很有风度,并不会提出要把经卷占为己有这样失礼的话,只要能同意他在寺院里抄录一份摹本,很多请求伯藏都会大度地答应。相对那些自诩能力过人,动不动突然夜闯经阁,还时常拿了经书不还的恶劣术者,和善又好说话的伯藏法师堪称术者界的一股清流。   并不知道诅咒师是因为不想改变历史,外加要看的太多根本不知道放在哪里,所以才刻意跟延历寺打好关系的僧正们,今年又再度谦和且不失恭敬地将伯藏法师请来了比叡山。   并且打开了所有的书库,甚至拿出了主持的珍藏,叫他不要客气,在寺中修行的时候尽管翻阅抄录。   一看就是摊上了大事。   夏油杰表面上笑着称谢,实际上心里已经产生了些许不耐烦,决定等把要看的东西看完之后就不再来比叡山,辛苦忙碌了多年,结果目前为止也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书卷,总本山的书库也不过如此。   还是阴阳寮更管用些,实在不行就再跑一趟京都算了。   在他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的时候,为了躲避不请自来的客人而跑去山里散步的五条抱着石猫回来了。   “怎么这么早?是肚子饿了吗?”   因为是在寺庙里借住,不管是日课还是别的什么,都变得不合适起来,闲到长毛的五条天天跑进林子里去祸害野生动植物,今天摘点山葡萄,明天搞点鸟蛋,后天提着一串溪鱼,反正每天都有新食材让诅咒师尽情发挥他的厨艺。   “不,收到了我让拓实和源三郎打听的东西。”雪发的青年将石猫嘴里叼着的竹筒递给咒灵操使,蜡封已经打开,诅咒师随手将内里的纸条倒出来。   上面写着的东西叫夏油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顺带挑起眉头。   “………岛原在闹鬼?”   岛原闹鬼并不是件怪事,不如说,去年那场以一万人战死,三万人被斩首结束的一揆事件发生之后,岛原会不闹鬼才不正常。   “从去年乱事平息之后,岛原就一直不太平,阴阳寮也派了人,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五条耸耸肩,“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肯定诞生了特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闹大。”   “现在再去打听也晚了,我说延历寺这回为什么特别大方,看来是打算叫我过去,倒也没什么不行。”虽然知晓了可能会去一处极为凶险的恶地,但夏油杰没有避战的意思,“就当是收集特级咒灵吧,战力更丰厚总是好事。”   雪发的青年无声地撇了他一眼。   “……我也一起去吧。”   “?最多不过一个特级而已。”诅咒师显露出些许笑意来,“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去过,而且,延历寺肯定也会派出术师跟我同行,就算打不过,逃跑也是能够做到的。”   逃跑的前提,得在脑袋里产生那个念头才行。   五条默默的想。   相处多年,诅咒师内里的好胜和执着到底有多强烈,没人比六眼的咒术师更清楚,虽然五条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夏油杰并没有拦着不让五条悟出门,平时若是自己行事的话,他们俩经常就同进同出的,但这次需要跟延历寺合作,肯定会和其他术师同行,总本山中数一数二的术者,多半都去过京都,就算年轻,也有日后去京都的可能。   而五条悟的术式太过特别,六眼的辨识度实在太高,只要青年露出双眼再用上无下限,被身边的术者们认出来的几率简直是百分百。   没办法,日本的咒术界实在太小了。   或者说,日本咒术界的顶点,始终就是那几个血脉的后裔来来去去,像夏油杰这样突然出现在民间的特级,才是真正罕见的黑马。   虫蜕现世的时间即将到来,诅咒师半点都不想在这个关头陷入跟五条家的扯皮里。   但是,雪发的青年就那么站在那儿。   他没找任何俗气的借口,比如‘担心你’,或者‘有点心神不宁’之类的,就是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在廊柱边,“我想去。”   五条悟单纯直接地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嗯,换个说法,我也要一起去。”   显然,他只打算象征性通知一声,连商量的余地都没给夏油杰。   咒灵操使还能说什么呢?虽然拒绝的理由有很多,但他知道五条是不会听的,因此诅咒师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去吧。”   因为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当熟悉的僧正带着一位名为慈城的僧人前来拜访,并请求伯藏法师担任对方的护卫前往岛原举行法仪的时候,夏油杰十分从容地点了头。   只有一点叫他稍稍有些意外。   “护卫?您确定吗?”竟然不打算叫他当主力?   “是的。”僧正轻轻咳嗽了一声,好掩饰住自己脸上些许无奈的表情,明明是高僧云集,大德辈出的总本山延历寺,真正遭遇恶灵作祟的时候,却反而需要一位不知来处的野僧来帮忙超度,不管从哪边来说都是件丢脸的事情。   大约意识到黑衣法师已经打听到了消息,他也没再捂着只有寺庙知道的那些内情,“其实比叡山早就派了很多僧人陆续前往岛原超度那些亡故的人们,其他著名的山寺也派遣了僧人,还有不少自愿前往的神官和巫女之流,一开始其实还算有些成效。”   “然后?”   僧正苦笑起来。   “然后,不知从哪天开始,突然出现了异常……我也不知究竟是鬼怪,还是诅咒,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前去岛原的术师们,不断受到袭击。”   受到了袭击。   夏油杰将这句微妙的话语在嘴里咀嚼片刻,再想想自己被拜托的工作,顿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和他平时假装的人设并不相符的,饱含嘲弄的轻笑。   “有谁死了吗?不,有什么人受了伤吗?”   僧正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仍是先前那副苦涩表情,“……一个也没有。”他这样说道。   “那么,受袭击的人,对此有说什么吗?”   僧正的表情更加无奈。   “他们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表示自己再帮不上什么忙,接着十分沮丧地离开岛原而已,明明行动自如,明明咒力也还在,但他们却似乎都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留在岛原的理由。”   这就很有意思了。   “所以,我们才会派遣您和慈城一起前往岛原。”   难道这个年轻僧人的术式非常特别?夏油杰好奇地看向他,但对方只是很守礼地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并没有随便开口搭话的意思。   直到因为好奇而从庭院晃到和室这边的五条撇了对方一眼。   “因为术师们都派不上用处了,所以特地叫一个非术师过去吗?”   僧正好奇地看向擅自跑过来插话的青年,他也听说过伯藏这位弟子的传言,现在倒能确定传言里的大部分都所言非虚,比如伯藏确实很宠爱他,明明是那么失礼的举动,但黑衣法师完全没有要责备弟子的意思,以及青年的美貌确实能叫人见之忘俗。   修行得很到家的僧正就像欣赏美丽的花朵和漂亮的雀鸟那样,毫无杂念地赞叹了一声五条的容貌之后才点点头。   “是的,慈城并非术者,不过他也有特别的地方,这孩子能够看到诅咒。”   那就是咒力非常微弱的例子了。   僧正叹了口气,“术者们自己不想开口的话,我们也难以询问,毕竟有遭遇了束缚的可能,但慈城是普通人,没有咒力,无法和谁定下束缚。”   “弄清楚岛原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是我们这次真正想要拜托您的事情,当然,能顺便直接解决事件自是更好,但也不强求。”   “行吧。”知道了年轻僧人只是没有咒力的猴子,夏油杰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虽然很不情愿,但答应了的事情就得做到,守信已经是他成为诅咒师之后,为数不多始终还保存着的美德了。   于是,第二天,两位咒术师和几位延历寺的僧人们,便结伴出发,前往岛原。   --------------------   是的,就是你们想的那个人。我一直觉得在所有的XX里,对夏油来说,这个人和他的相性是最糟糕的——就是因为合适过头了才糟糕。 第65章 六十一   和延历寺的僧人们一起上路的麻烦之处便在于,原本只需要乘坐白龙到天上飞舞一天半的路程,被拖延成了长达半月的跋涉之旅,即便寺庙为众人准备了充足的车马食粮和仆役,这久违的赶路方式还是叫两位咒术师忍耐得相当辛苦。   当岛原的城廓形影出现在远处山峦上的时候,延历寺的僧人们和夏油杰都松了一口气,前者在庆幸旅途平安顺利到达,后者在庆幸终于到了,再拖下去,他大概就哄不住被迫躲在车里不能外出,所以日渐烦躁的五条悟了。   作为一座才新建不足十年的新城,无论是山上的山城还是山下的城下町,似乎都布满了一股阴郁的萧瑟之气。先前队伍刚刚进入肥前国地界的时候,天色还算明朗,毕竟是初秋时节,雨季又尚未来临。但越是靠近岛原,天色便越发阴沉,原本凉爽宜人的秋风也变得萧瑟刺骨,到达城下町的时候,穿着一身薄薄秋衣前来的众人几乎都被冻得手脚发凉。   守门的士兵随意看了看他们的通关文书就挥手放行,一点没有想要仔细查询的意思。   虽然因为顶着延历寺的名头,僧人们出行总会遇到优待,但入城如此马虎还是第一次,领队的年迈僧人不由得出声询问,不查看车马与行李是否妥当。   面目消瘦黧黑的兵卒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瞳撇了他一眼,大约看在对方是位法师的缘故,他说话还算客气。   “没什么好看,如今愿意来岛原的,要么是什么都没有,听着移民令来讨口饭吃的可怜人,要么就是像法师您们这样,特地赶来超度罪人的慈悲人。”   “……怎么可能呢?总有来往的行商,贩卖货物的手艺人和山民,还有村民们……”老僧人回想着前几年来访尚在建设中的岛原的时候所看到的人们。   “嘿嘿嘿……行商早就不再来啦,至于其他人……”士兵努努嘴,“都在原城边上的大坑里埋着呢,四万人……四万人哪……”   看着士兵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僧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发动一揆的逆贼,说是贼,其实大多都是肥前国里的普通农户,因为前任大名的□□活不下去才不得已闹起了叛乱,但因为这次一揆实在声势浩大,甚至还打赢了前来平叛的特使,让幕府的军队战死一万多人,导致将军大怒,直接发兵围城,并在无水无粮只得投降之后将所有的一揆众尽数斩首。   这些被斩首的人中,也许就有士兵的亲友旧识。   老僧人转身看向岛原城中,本该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行人稀疏至极,大多数人要么和他一样,戴着斗笠身穿僧衣,要么披白衣着绯袴,或者是穿着狩衣的神官和武士,衣着灰土的町众和乡民,反而成了稀少罕见的存在。   看着领队的老僧人一脸不忍地几乎要落泪的样子,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慈城却并未上前去劝慰,面色平和的青年僧人和身边的两位咒术师一起,抬头看向了岛原的天空。   瘴厉之气化作的阴云在天空的高处凝聚成巨大的旋涡,缓缓地转动着,时不时有紫黑色的电蛇从云层中一闪而过,阴云的中心向着岛原城挤挤挨挨地降下,与地面离得极近,仿佛只要登上岛原最高处的天守阁,就能抬手触碰到那团不祥污浊的恶气。   “如何?”咒灵操使这样询问。   “应该有段时间了,其他的术者不可能没看见。”五条睁开了布条下的空色眼瞳,窥视着连咒术师都无法轻易探查的世界,无数咒力流动所形成的涡流在天空和地脉中暗自涌动,“不会错,岛原绝对诞生了大东西,一般的特级只够给它塞牙缝,连白在它面前都只是条小蛇罢了。”   哪怕是飞驒国祭祀数百年的白龙,吞食的祭品也绝不可能超过千人,而岛原的战场上可是货真价实地埋葬了几万人的遗骸。   “那倒确实有些危险。”诅咒师又看了一眼那团恶云,而他们身旁的慈城法师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始轻声诵经。   因为他没有咒力的缘故,夏油杰一路上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但这位年轻法师似乎也不以为意,始终态度温和从容地和两位咒术师相处。和队伍里其他的僧人不同,慈城是少数不会去偷看五条的人,从来拜访黑衣法师开始,他就没怎么特别关注过银发的咒术师,但还是会正常的与青年交谈,只是完全无视了五条的惊人容貌和遮掩的布条。   在慈城看来,六眼的咒术师和一般人似乎并无分别。   他的这种态度让五条很新鲜,再加上年轻僧人又是个很好说话,不太拿架子的家伙,所以一路走来,两人意外相处得还算不错。   “怎么?觉得害怕吗?”五条轻笑一声,“安心点,你的护卫可是狐狸跟我,哪怕整个岛原一起垮掉,你都未必会出事。”   雪发青年对黑衣法师的亲昵称呼十分古怪这件事,年轻僧人在路上就见识过,向来习惯了处变不惊的慈城毫无表示,仿佛五条喊的不是狐狸而是老师。露陷的次数多了,察觉到年轻僧人态度的这俩人在他面前便越发懒得掩饰,甚至时常露出过于亲密的行止,但他们平时在外又很守礼,而且彼此之间似乎也是两厢情愿,最后习以为常的慈城便干脆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年轻的僧人听到雪发咒术师的安慰之言,只是轻轻摇头,“不害怕,小僧在念往生经。”   “法仪还没有开始吧?”   “多念几遍总是好的。”   诅咒师撇了他一眼,“无法被聆听的经文念再多也没用处。”   慈城这才停下轻声念诵,用清澈眼神看向面前的黑衣法师,向他解说,“虽然官府的文书上将他们定为逆贼,但众生死后都是一样的,即便是罪人也能聆听经文,得到解脱的。”   听到‘罪人亦可得解脱’之语的黑衣法师轻轻侧过脸,原本只是淡然的面孔渐渐露出笑意来,那笑容看似温和可亲,却像是佛堂里的雕塑一般,毫无热度。   “也许,可能是那样吧。”他笑着说道,“但是,岛原一揆众可是基督徒哦?佛陀的经文,他们真的想听吗?”   慈城想要辩驳,却说不出合适的话来,因为这并不是佛理的辩论,亦非教派之间的争执。   对已经死去了的亡魂来说,念上千万遍他们不想听到的经文,真的能够令他们解脱吗?伯藏法师的话语并非毫无道理,年轻的僧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刚才光顾着辨别咒力的流向,没来得及介入两人之间小小争执的五条隔着布条瞪了一眼咒灵操使,“好啦,狐狸,别总是欺负老实人。”   “有吗?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诅咒师笑眯眯地说道。   “僧人们看到荒野上暴尸的亡骸,难道在念经收敛前,还要先把对方的鬼魂招来问它们到底信不信佛?当然是先把事情做了再说,至于对方愿不愿意听,关念经的和尚什么事,反正他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不想被超度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别去害人不就好了。”   慈城叹了口气。   “但小僧并非为己身念头通达而诵经,而是希望他们能得解脱。”   也正是因为他怀抱着这样的念头,才会被伯藏法师的诘问困住。   “在你作茧自缚之前,还是先解决面前的问题比较好,毕竟,这些家伙别说是不想被超度,根本就已经打算作祟了吧。”五条撇撇嘴。   “是呢,不仅不想被超度,还想要害人。”诅咒师凉凉地说道。   “我可懒得管他们有什么苦衷,咒术师的规矩就是伤人的咒灵一律祓除,平反冤情是幕府的活,不要擅自给自己增加工作。”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你要是真这么在意,也可以去找他们的基督教的经文来念念看,说不定会管用。”   “喂喂,悟,你还说我过分?让一个法师去念他教的经文也未免……”   “您说得没错。”慈城却像是听到了不错的建议,赞同地点起头来,“说不定正是因为他们厌恶佛经,才越是诵经超度,越是惹起怒气,我去找僧正问一问,能否找卷基督教的经文来看看,为了安抚亡魂而代念经文,想必佛祖也不会为此怪罪于我。”   年轻的僧人说完,便真的去找领队的老僧询问事宜,只留下两个咒术师面面相觑。   “怎么说呢,不愧是被延历寺特地送过来的。”楞了一会儿之后,五条如此评价,而咒灵操使只是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听完慈城的请求之后,老僧人转过身,用很不赞同的目光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黑衣法师,大概是在暗自责怪诅咒师随便怂恿重要的弟子去做些会叫人侧目的异行吧。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慈城走到两人身前,和咒术师们商量起正事,“幕府如今格外厌恶基督教,尤其是岛原这个地方,现在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经文。”他淡淡地说道,“不过确实有个和基督教有关的人,我们得去见一见。”   然而,僧人们准备去见的,却并非当初在一揆众里充当内应的右卫门作。   他们去见了一个被关在庵庙里的女人。   五条隔着布条打量了一番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女尼夹在中间的老妇人,她双颊凹陷,满面病容,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身形和四肢都瘦弱不堪,好好穿在身上的衣衫都因此松垮得不像样子,仿佛来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走。   “……是受了惊吓才这样的?”青年询问看护她的女尼,但对方只是叹气摇头。   老僧撇了一眼五条脸上的布条,知晓术师们总有种种奇异之处的他在赶路的时候就猜到,雪发的青年并不是盲人,而且应该和伯藏一样是位术师,因此也就没对五条擅自提问的行为多说什么。   “夫人,我等来此,乃是为超度正在岛原作祟的亡魂。所以不得不前来求助于您——可曾见到了四郎,前来这岛原城中?”   原来,这位老妇人便是一揆众的领袖,四郎的母亲。咒术师们也明白了老僧前来见她的理由,若是岛原的亡魂要生出什么诅咒来的话,再也没有谁比那位被叫做奇迹之子的少年更合适的对象了。   而听完老僧人的问话,女尼们的脸色立时就变得难看起来。   老妇人木然的神情在僧人的问话之后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开始小声叨念着什么,最后才慢吞吞地摇头,虽然她念得十分微弱,但两位术师还是听清了内容。   “我儿已化天鹅,前往主的天国。”   她反复地念诵着这句话,就像念诵神明传下的经文。   也逐渐听清了话语的女尼们苦涩地叹气,接着开始劝解她,“好啦好啦,这事儿我们都知道了,你可别再说了……就不怕大名又派人来叫你踩踏十字架和圣像一整天给服苦役的教众们看吗?将军的使者可还没有走呢!”   知晓了老妇人的遭遇,别说老僧人面色不虞,连五条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仅仅因为对方信奉了不同的宗教,就如此磋磨一个老婆婆,也实在过于刻薄了。   “那些蠢货到底在想什么!是嫌岛原的怪物还不够多吗?”青年恼怒地说道。   老僧无可奈何地摇头,即便是身为延历寺僧正的他去劝说,大名多半也不会改变做法,幕府的颜面去年算是被一群拿着草叉和锄头的农人彻底踩在了烂草鞋底下。发动整整十二万多的大军,还用了困城之法才打败区区三万连一个武士都没有的一揆众,远在京城的贵人们肯定都在笑话武家的无能,将军会为此大发雷霆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为了抚平将军的怒气,大名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为难一个老婆婆又算什么呢?如今的岛原变成这般鬼魅横行的样子,难道不正是因为将军下令砍光三万一揆众的头的缘故吗?   没能从老妇人这儿问出端倪,一行人只好无奈地决定先回暂时歇脚的宿屋。   落在队伍后方的五条伸手扯住身旁诅咒师的衣袖,自见到那位老妇人开始,对方就始终保持着态度可疑的沉默。   “怎么了吗,悟?”黑衣僧人态度平和地询问,然而就是他那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面孔,才叫雪发的咒术师忍不住眉头微皱。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狐狸。”   “嗯?”诅咒师脸上是真实的困惑,“我需要说什么吗?”   “……比如说去干掉大名或者那个烦人的使者之类的。”   “但是我们说好了的吧?而且悟也不会让我去。”   “可恶,只有这次真想假装看不见啊。”   “悟,不要说些你根本做不出来的事情。”   “啧。”   “如果。”诅咒师从衣袖中伸出手,抓住了五条的手掌,“如果悟真的有那种念头,我现在就能叫那些让你厌烦的家伙人头落地,但悟这会儿只是在说气话罢了。”   “那些垃圾不值得你弄脏手指。”   指尖熟悉的温度让雪发的咒术师感到了些许安心,很好,这家伙没在闷着想些叫他头大的东西,“决定了。”五条说道。   “嗯?”   “反正暂时没事做,我们溜出城去找些诅咒揍一顿吧,不干掉点什么,总觉得心里的火气平息不下来。”   “……慈城怎么办?”   “随便丢个咒灵看着不就好了,那些僧人里也有术师的吧?又不是离开我们半步就会死掉。”   “就这么办吧。”   心情立刻好转很多的诅咒师,飞快地赞同了青年乱来的主意,他们俩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丢下延历寺的僧人们,跑去城外闲逛到了晚上才回宿屋。   -------------------- 第66章 六十二   在宿屋门口等着他们的老僧人脸上隐隐可见的怒气,莫名让夏油杰想起了以前时常在宿舍门口等着抓夜不归宿的他和五条的夜蛾,因此就算被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地看了半天,诅咒师也罕见地没说出些阴阳怪气的话语。   虽然恼怒伯藏和他的弟子完全不知会一声就擅自行动,但在身旁陪同的慈城惊讶的感叹,还是成功压下了老僧正的火气。   “好浓重的瘴气……伯藏法师是去外面超度怨灵了吗?”   咒灵操使无甚所谓地点点头。   “十里之内成气候的咒灵都扫清了,等下吃点东西再去夜巡。”   有大名居住的城池大多会布下结界,即便无法与笼罩京都的大结界相比,驱除普通的咒灵也足够了,更别提如今的岛原聚集了如此之多的术者,但城中的僧侣和术师们还是受到了袭击,且被袭击前连一点预兆都没有,岛原城早就被术者们暗中翻了个遍,但仍旧无法找出那个诡异的袭击者。   咒术师会怀疑咒灵潜伏在城镇附近,用了某些巧妙的手法暗中侵入城池也很合理。   既然伯藏的举动事出有因,老僧正也不好责备他,只得无奈地说了一句,“法师大人下次有所行动之前,还是先告知我等才好。”   “真是抱歉,下次一定。”诅咒师满脸诚恳的歉疚笑意,不过五条完全能听出来,这家伙的言外之意根本就是‘下次还敢’。   搞事能力相比咒灵操使只高不低的青年露出了然的笑容,“我们不在的时候,城中可有什么变动?”   慈城摇摇头,“并没有,和白日里没太大差别……啊,说起夜巡,似乎其他术师们都有在做的样子,甚至分配了区域,我们是后来的,若今夜无事的话,要到明日才有空缺。”这算是一种光明正大的照顾,能够先好好休息一晚,把长途跋涉的疲惫消去些许,再用万全的状态面对夜巡也是好事,延历寺的僧人们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五条嫌弃地挑起眉头,“那今天晚上得闲着了?头顶上的东西他们是看不见吗?这么悠闲。”   这话听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由一位蒙眼的术者说出来就突然变得格外有嘲讽力度,即便是慈城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来掩饰尴尬的脸色,“赶路半个月,方才又去城外清扫咒灵,阿悟不累吗?”   “嗯?你说那些杂鱼?大部分都是吹口气就能干掉的货色啦,比起祓除,把方圆十里都转一遍还更累点。”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   听完这话,别说慈城,连老僧正的脸色都变得不对起来。   因为青年的话语若是单纯吹嘘,那就实在吹得有些过了,但若是属实,那他就是把满城的术者当成了连一堆杂鱼都干不掉的废物……总之怎么听都非常得罪人。至于青年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离谱实力,老僧正实在不太敢信,如果他真的那么强的话,为什么至今还是伯藏的弟子,哪怕被世人误会为黑衣法师的禁脔,依旧极少独自出行?   两位僧人忍不住看向黑衣法师,满脸写着‘快管管你这糟心弟子’。   没料到伯藏直接一拍手掌,“没被安排不是更好吗?也就是说今晚我们可以在城里随意闲逛,不会有人管我们。慈城,你不是想要超度那些怨灵吗?经文找得如何?没找到也无妨,圣经的话我以前因为好奇看过全本,还记得一些葬礼上的祷文,抄写的话可能来不及,在散步的时候念给你听如何?”   老僧正目瞪口呆,而慈城却喜出望外。   “不愧是伯藏法师,真是博学啊!我记性很好,您只管念就可以!”   看着他们俩的样子,雪发的咒术师心情愉快地嘲笑出声,果然还是杰最知晓他的心意。   眼看大势已去,横竖是拦不住这几个要搞事的家伙了,老僧正无可奈何地打算最后嘱咐几句,甚至打算叫随队的护卫僧拿出些护持的佛珠和咒符来,免得真遇上咒灵后两个术师打得兴起,一时忘记掉旁边的慈城。以他多年和术师们合作的经验,老僧正确信这是很可能发生的,而青年僧人完全不会咒术,武艺也稀疏平常,没有护卫的话,自保真的很成问题。   就在此时,被夜色笼罩的街道上,传来嘈杂的声响,不少大约是正在夜巡的巫女,僧人和神官都神色严肃地向着某个方向跑去。   宿屋里的几人对视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被袭击者是一位年迈的武士,不过除开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似乎累得脱力之外,拄着长刀充当拐杖的武士身上似乎并没有任何伤口。   “老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止一个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是咒灵吗?您和他战斗了吗?”   但武士只是摇头。   他看上去沮丧极了,仿佛经历了某种极为重大的失败。   “我辈无能,我辈无能至极!我曾以为之前逃跑的人都是心智软弱之人,我错了,我辈与他们并无差别!实是颜面扫地……诸位安心罢,我并未受到什么袭击,会这样只是因为挥刀过度而已。”   “但您为什么要挥刀??”   武者发出苍凉的苦笑。   “自是受人所托,然而不过是这样简单的请求,我辈也无法达成,实在无能至极。城里并没有什么害人的咒灵,如今的岛原也不需要我辈之流的无能者……诸位,恕我辈现行告退吧。”   武士用颤抖的手脚推开想要搀扶自己的人,一步步离开,看他的方向,竟然是打算直接出城去。   “……可否询问,您是受何人所托吗?虽然只是个简单的要求,但在夜色里胡乱挥舞刀剑不止,很容易被夜巡的大家误会,但您却轻易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出声拦住他的,正是匆匆赶来的诅咒师。   老武士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眼神看过面前高大的黑衣法师,“是与你我一样,想要洁净这岛原之人,不过对方已然竭尽全力,剩余的些许小事,只好拜托我等罢了……”   “哦。”诅咒师了然的点点头,“所以,只要在岛原等着,我们迟早也会被拜托这样的小事,对吗?”   对方颓丧地点点头,“虽然我辈已然失败,但还是希望诸君武运昌盛,只要有一人能够成功,岛原恢复常态之日便指日可待。”   “那么,能够问问那些剩余的小事,到底是什么吗?”雪发的咒术师也凑了过来,摆出一脸好奇的样子。   老武士扫视了一圈周围殷切地期盼他开口的术者们,却只是苦笑着回答,“诸位不是都已经看见了吗?不过尽情挥刀罢了。”   “只是挥刀?”大部分术者们都露出无法相信的表情,不过也有些许人似乎想到了什么。   “正是。”老武士声含悲意,“不过,得是能在一夜之间斩尽众生之刀……我辈,老朽,实在是做不到啊……”以往总是很不服老的武士,这样叹息着,没再理会大伙的挽留,独自一人萧索地离去了。   事主坚持要走,没有合适的理由,众人也拦不住他。显然这就是袭击事件的古怪之处,明明没人受伤,但遭遇到事件的术者最后必定会自请离去,对缘由的讲述又含糊不清,不明白同道究竟遭遇了什么的咒术师们因此人人自危,即便之前从未出现过受伤的人,恐惧的情绪也还是在岛原城里弥漫开来。也许前面的人只是运气好呢?万一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是必死的局面呢?这种猜测是很难抑制住的,术者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咒灵从何而生,所以对人类完全无害的咒灵,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   今晚的夜巡显然是持续不下去了,既困惑又忧心的术师们各自散去,和僧人们一起回到宿屋的诅咒师和五条对视了一眼,多年以来的默契让他们根本不必借助言语来商量。   老僧人觉得亲眼看到变故,足够让两位术师产生警惕,今夜他们应该不至于还要出门乱来,因此只是随意吩咐众人好好休息,便带着慈城回房间去了。   眼看着僧人们厢房里的烛火都灭了,回到房间之后始终保持着沉默的诅咒师轻轻抬手,本该关得十分严实的窗框随即无声打开,而五条则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两张提前裁剪好的纸人,把它们往房间里一丢,与他们二人极为相似的,几乎无法分辨真假的式神虚影出现在了房间里,咒灵操使的影子开始看书,而雪发咒术师的影子则直接躺进了棉被。   将一切布置得完美无缺的二人,无声无息地跳出了窗户,来到街道上。   然而,成功瞒天过海的两个咒术师心中的得意之情尚未散去,他们就在街道的转角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选。   衣衫穿得好好的慈城,带着些许腼腆之意看向两人,“伯藏法师,先前约好要将基督教的经文转述给小僧的约定,还作数吗?”   怎么说呢?不愧是被延历寺的大僧正们看重的家伙。   在这已然悄无人声,唯有风啸鸮鸣充斥着夜空,宛如鬼蜮的岛原城,仅有两位术师和一位年轻僧人的夜巡开始了。   慈城的眼睛虽然能看到诅咒,却无法做到夜视,因此诅咒师只得临时捉出一只能发出磷火光芒的咒灵来给他充作照明。   看着前方附着在木轮上,不断冒出火光并发出低沉笑声的老人头颅,僧人脸上没有半点畏惧或者嫌恶的颜色,他歪着头,澄澈的眼瞳中甚至有着些许稚童的好奇。   “法师大人的式神可真有趣啊,那是被叫做轮入道的妖怪吗?”   其实存着一点想要吓人的心思,结果失败了的诅咒师撇撇嘴。   “并非妖怪,这种一般被称作假想咒灵,有很强大的,如传说中的玉藻,也有这样稚弱到只能吓唬人点个灯的。”   “哦哦,原来如此,真有趣啊。”慈城如是感叹。   明白发生了何事的五条正在旁边用袖子掩住窃笑的嘴角,不过听到这个还是提点了僧人一句,“不少咒灵看上去很弱,但别轻易觉得它们有趣,终究是诅咒所化,毫无善意,你看到的是被狐狸捕捉的咒灵,所以显得格外无害,可若在野外遇到轮入道,就算吓不到你,它们也会用火来灼烧你的衣衫和行李,甚至在满是干草的荒原上放火,因为轻视它们而被烧死的倒霉术师可有不少呢。”   僧人很是受教地点点头,不再用好奇的眼神去注视那只咒灵了。   岛原毕竟是肥前唯一的城都,即便只是城下町也十分宽广,三人来来去去晃了快一个时辰,甚至还专门去之前老武士被发现的区域穿梭,但仍是一无所获。   “这样下去到天亮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五条皱起眉头。   “……那也无妨,只要在僧正大人醒来之前回去就好了。”慈城倒是对今晚可能不会有收获这件事接受良好,袭击在一天之内只会发生一次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僧人们早就从其他术者那儿听说了。   “试试看分兵如何?”诅咒师突然这样提议到,“还记得吗?那位老先生是独自夜巡的。”   “也有两人同时遭遇袭击的记录……”五条这样说,但显然他有些动摇,“我是没所谓,慈城怎么办?”   “我把咒灵借给他防身,这样就算真的遭遇袭击,我们也能第一时间知晓情况。”   “小僧有将佛珠和符咒带在身边,撑到伯藏法师和阿悟你们赶来绝无问题。”僧人态度从容地说道,“其实一开始也有想过以小僧为饵的念头,但僧正大人不允许。”   慈城的言下之意很明显,等明天僧正他们掺和进来,他再想用自己当诱饵就不可能了,肯定会有僧人严密保护他,不如干脆今晚试试。   恶意所化的咒灵大多相当狡猾,面对诸多术师的时候,它们在战斗中会主动袭击最为脆弱的那一个,因此僧人的建议相当有可行性,尤其在他并不知晓陪伴在身边的两位术者究竟是什么段位的时候。   两个特级一同出行,光是他们俩放出的咒力的压迫感就足够弱一点的咒灵直接逃走,那个袭击术者们的奇怪家伙因此产生警戒,不愿现身的可能性很大。   咒术师们对视了一眼。   既然作为诱饵的本人都同意了,身为护卫的他们还推辞个没完就很多余了。   诅咒师一挥手,从脚下的晦暗中召出一道身披诸多彩锦的身影,变换着色调的织物围绕着年轻的僧人,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咒灵虽然有着女子的背影,但躲藏在锦缎之中的真容却是个满脸皱纹,年迈体衰的老太婆,不过她的神色看上去很和蔼,还亲切地想要牵起慈城的手掌。   “啊,是织锦婆婆呢,她喜欢年轻人,会很努力保护你的。”五条只看了一眼就用打趣的眼神看向某个始终别别扭扭的诅咒师。   黑衣法师冷漠地摆出‘这是工作’的死板表情,一点不想理会他。   面对两个咒术师之间过于密切的氛围和各种眉来眼去,慈城只当做没看到,兀自垂目含笑,开始小声念诵伯藏法师转述给自己听的异教祷词,当然,其中部分进行了适当的更改,毕竟他并非基督教徒,不合适用教徒的方式来念。   念诵着异国经卷的音色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让本就显得格外鬼魅的城镇夜景越发可怖起来,但慈城只是一脸平静地前行,前行,就像所有的苦行僧一边念诵经文,一边跋山涉水那般,对面前所有无关己身的景象都视而不见。   直到垂落的目光中,映入了一对陌生的脚掌。   “……多么叫人怀念啊……”   缓缓抬起头来的慈城,看到了一张远比他自己都更为年轻的面孔,甚至不能把他成为青年,说对方还是一位少年也并不为过。   仍是满脸稚气的少年用惊喜的面孔看着他。   “在这岛原中,竟还能与一位愿意念诵主名的兄弟相遇,今夜真是个值得漫步的晚上啊。”   -------------------- 第67章 六十三   少年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或者说,他看上去不大像是岛原人。虽然衣衫和平民无异,都是灰扑扑的简陋土布,容易磨损的地方还能看到补丁,但浆洗得很干净,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高高束在脑后,肌肤是经常劳作的人会有的浅麦色,手掌上也有茧子,可少年脸上看不到大部分贫苦人懒得理会的污渍和尘土,甚至指尖都是洁净的。   他很像是个家道中落的武士家的孩子,而这种还算有前途的人家,大多已经把家中的妻女幼儿都送离了如今的岛原,免得她们在这不祥的地方受到恶气侵蚀。   除开太过干净之外,少年另一个令人忍不住注意的,是他那双沉静有神的明亮眼睛。   慈城回想起自己来到岛原之后见到的许多本地人,他们的眼瞳要么满是死气,要么麻木不堪,那些污浊无光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时常会叫人怀疑他们是否还真的活着。   这样的一个少年,与如今的岛原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啊。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一个礼,“小僧并非基督教徒,擅自代为念诵经文,希望檀越不要怪罪。”   “嗯?你念的很好啊,我为什么要生气?”他微微笑起来,脸上还带了些活泼的好奇神色。   “因为檀越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吧?”对这些异教的信徒,慈城并非一无所知,他们之间不像僧人们互称法师,而是直接把同为教徒的人们当做没有血缘的家人,称呼彼此兄弟与姐妹。   “是的。”少年相当老实地承认,比起现存的许多不敢将自己的信仰说出口的,躲藏在民间和野外的教徒们,他诚实得近乎天真,“我信奉着天主,但不会因此责怪您念诵我主的福音,毕竟更多信奉我主的兄弟姐妹们,根本无法在岛原的土地上为已经死去的大家念诵经文,前往天国之前,能够再听一听熟悉的经文,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送行了,我只觉得十分感激。”   慈城轻轻叹了口气,“小僧也只是借着夜色的遮掩才敢这么做,虽然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小檀越千万莫在其他人面前承认自己是基督教徒,哪怕是其他的僧人面前也不行,万一禀报了官府,说不定就会把你抓去服苦役的。”   少年眨眨眼睛。   “但是,我主不让我们诉说谎言,更何况是关于信仰这样重要的东西。”   不撒谎倒是个很好的习惯。   年轻僧侣十分赞同地点头,“不打诳语是好事,但我们也可以不开口呀,师兄们经文念得糟糕,还硬要问我感想的时候,我都是做出微笑赞叹的样子糊弄过去的。”   至于他赞叹的到底是经文本身,还是念经的人,这种事情就不要那么计较了。   “哎呀,原来还有这种手法!”少年拍了拍手掌,和慈城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笑起来。   “小僧还要继续超度亡魂,夜色浓重,在外走动多有不妥,檀越还是快快回家休息吧。”年轻的僧人温和地说道,“不要令家人担忧啊。”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大家要是知道,我让一位愿意念诵我主经文来送别兄弟姐妹们的法师独自行走在深夜的街头上,肯定会埋怨我的,所以请务必让我陪同吧!等到启明星升起,天色稍稍明亮一些,我肯定就回去啦。”少年极为轻快地说道。   慈城稍稍咳嗽了几声,“小僧是有陪同……的。”仔细想想,咒灵好像不能算人,因此他只好将对方的存在含糊过去。   少年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并没有啊?”他似乎并没有指责僧人才说过不打诳语,结果立刻就开始说胡话的意思,只是平静地等着慈城继续开口。   “唔,那并非凡人可见之物。”虽然说了实话,但僧人还是做好了被人用看骗子的眼光打量的准备,毕竟大部分人都无法看见诅咒。   但少年的回答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哦,原来那是您的东西啊!”他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想要偷袭您的鬼魅,所以特地把它给关起来了……”   慈城这才意识到,原本在前面引路的火轮已然消失了很久,而他因为过分专注和面前的少年交谈,完全忘记了那只咒灵的存在。   这是位术者吗?   年轻的僧侣只思考了片刻。   “小檀越可否行个方便,将那只轮入道还给小僧呢?因为它并非小僧的式神,乃是友人为了照顾我在夜间行走而借给小僧的。”   “既然它不是要伤害法师的鬼魅,我抓着它也没用嘛。”少年温和地笑起来,做出了一个松手的动作,车轮滚动的声响再度回到了街道上,那只轮入道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捕捉了,哪怕被释放了的现在,也就是一脸困惑地滚到慈城身边,仿佛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跑过头的样子,对僧人旁边的少年视而不见,没有表现出任何警戒的动作,就像他压根不存在一样。   僧人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可以和轮入道一样,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但那样的话,今夜的夜巡就毫无意义了。   “……檀越,请原谅小僧的唐突……您是否,正是潜藏于岛原,袭击了众多术师的咒灵呢?”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把佛珠和符咒扣在掌心,做好了面前的少年会勃然大怒的准备,就算立时死去,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通知正在城中别处的两位术者。   “啊,如今的我确实是咒灵之身没错,但并没有潜藏啦。”少年却只是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只是很难出来见人而已。”   “很难……出来见人?”慈城有些茫然地叨念这句话语,“难道还有人能胁迫与您吗?”胁迫一个咒灵?总不能是什么包藏祸心的术者设下的陷阱吧,能让举国上下的术师们都无法看破,僧人觉得大约只有当年的道满法师复生才能做到。   “没有胁迫。”少年苦笑着说道,“只是我并不想伤人而已,如果只是和一两个人,比如法师您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那还好些,但要是去往生人更多的地方,或者他们对我带有强烈敌意的话,就很难控制得住了。”   世上不存在无害的诅咒。   僧人想起出发前雪发的咒术师这样告诫自己。   他平静地闭上了眼睛,轻声叨念一个名字,“天草四郎时贞。”随随便便称呼全名其实是件相当失礼的事情,但慈城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超度怨灵,而不是灭杀它,那么知晓真名便会成为必要的条件之一。   少年既不发怒,也没有吃惊,态度甚至称得上平和,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对着僧人点了点头,“没有别的那些,母亲一直只叫我四郎,也请法师就这样称呼我吧。”   “那么,四郎。”慈城睁开眼睛看向他,“你知晓我们是为何前来岛原的吗?”   “嗯,知道。”少年回答,“诸君都是为了超度我……不,我们而来的吧。”   “你当然也知晓,自己已经死去了的事情。”   “是的。”   “为何还要眷恋人世呢?是有什么遗愿未能达成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僧人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过分,怎么可能没有遗愿呢?四郎身死的时候,甚至比他都要小上几岁,而少年又是这么的优秀,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却就此埋骨荒野,尸首分离。   但站在那儿的四郎看上去似乎一点不悲伤,甚至还带和些许欣慰的笑意。   “你为什么笑?”   “若是让法师觉得冒犯的话,请务必原谅我的失礼,但我真的只是很高兴而已,死去之后,除开母亲和教中的兄弟姐妹之外,竟还能有法师这样的人来到我的面前,询问我的遗愿,这是多么值得我感到欣喜的事情啊。”   慈城不由得又想起了四郎的一生,以十六岁的稚龄,被数万教徒推举为领袖,带领着只有木棍和草叉的农人们掀起一揆起义,一度击败了来自幕府的军队,最后面临十二万的围城大军,粮草用尽而宣告失败,在战乱中被杀身亡。   听起来多么波澜壮阔,又多么的残酷。   让本该在屋舍里安详地阅读书卷的孩童手持冰冷沉重的刀剑,与整个世界为敌,那种绝望的味道,仅仅想象一下都足够让人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口舌生刺,肚腹绞痛。   “……在此之前被你所袭击的术者们,难道谁也不曾这样询问于你吗?”即便胸中哀伤不已,但慈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作为延历寺的僧人,他前来岛原,乃是为了退治怨灵。   “啊,确实有不少术师都这样询问我了。”少年点点头,“但这不会减少我每次见到诸位的时候,所感到的喜悦之情。”   所以,他才没有伤害任何人吗?僧人叹息着想到。   “那么,你始终徘徊在岛原,不愿往生的理由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说服其他术者的,但我未必会与他们一样。”   然而四郎却只是摇摇头。   “果然,就是因为我过于无能的缘故,才让大家都产生了误会……”少年苦笑起来,“我并没有不想往生的意思。”   “什么??”   “事实上,我很希望大家能将我祓除,每夜来到城中,寻找术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四郎这样说道。   慈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既是如此,又为何……”   “唉,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在法师面前露出这幅失礼的姿态啊。”少年苦笑起来,“但如果不给您看的话,您一定无法相信的吧,我始终徘徊在这岛原中的理由。”   四郎之前始终站在距离僧人好几步外的地方,一直没有要靠近的意思,慈城之所以没对他产生戒心,也正是因为少年虽然和他说话,却一直守礼地站在远处的缘故,但此刻,少年终于迈出那片晦暗不明的夜色,将自己暴露在轮入道发出的微薄磷光之下。   原本被夜色掩盖的,一时没有注意的东西,清晰地展现出来了。   四郎脚下的影子并非原本的泥土,而变成了某种漆黑粘稠,仿佛沼泥一般的存在,无数苍白的面孔从其中浮起又沉没,它们脸上都是怨恨的表情,空空如也的眼眶里流出黑红色的血泪,诸多皮开肉绽的青白手掌从那其中伸出,牢牢抓握着少年纤细的脚腕,慈城甚至能看到有不少面孔直接凑到四郎脚边,去啃咬他的皮肉。   同样漆黑的血液从四郎脚上的伤口中流淌出来,随即又迅速愈合。   因为少年从暗处走了出来,僧侣才能清楚地分辨出那道潜藏在夜色里的阴影,它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大小,而是像蛇一般从四郎身后扩散开去,远远地没入了无数巷道和屋舍的影子里,一眼望去,慈城竟然无法寻找到那道影子的边际。   仿佛整个岛原城,正坐落在那道巨大无比的黑影之上。   “这,这是……”   即便早有准备,慈城也忍不住感到畏惧地咽了口口水。   四郎轻轻叹了口气,露出十分苦涩的笑容,“是我……或者说,我们。”   虽然没有更为详细的叙说,但年轻的僧人还是在刹那间理解了他的话语,这些正岛原之乱中,那被尽数枭首的数万基督教徒化身的怨灵正体。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想要阻止化为咒灵,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兄弟和姐妹们别去伤害生者而已。”四郎悲伤地说道,“毕竟那是天主绝对不会允许的事情,当初他们为了能够活下去才拼死发动一揆,结果却没能预料到将军的怒火而全数殒命,这已经足够不幸了,我不希望那样的大家,连去往天国的资格都一并失去。”   “当时刚从死亡的狂乱中清醒的我意志还不够坚定,仅仅因为无法向同胞举起刀剑,所以便选择了将大家暂时封印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优柔寡断的做法。”   “等我意识到不妥的时候,由于凝聚了足够多的咒灵,从我身体里散发出的负面气息不断从原城的尸坑中将无数新的同胞唤醒,原本他们生前的怨气还不至于生出灵来,结果却由于我的缘故,反倒变成了那样。数量太多了……凭借我的能力,想要一一斩杀根本来不及,而要是不阻止的话,整个岛原恐怕会在一夜间毁于一旦。”   “所以只好以己身作为基盘,将大家尽数封锁在内,但即便是我,要抑制数万咒灵对生者的怨恨也极为艰难,白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出现在生人众多的地方,就怕一个注意不到,被关在影子里的咒灵们会随手把碰到的任何活物拖进来撕碎。”   从咒灵们甚至会啃食他当做发泄来看,作为主体的四郎对它们的控制力,不让它们轻易离开身体和影子的程度多半就是极限了。   难怪少年压根不敢去见更多的术者,除开被他注视的那一个之外,其他人万一把他当做敌人而悄悄靠近背后的话,多半瞬间就要殒命,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天草再怎么释放善意,也没有任何人会愿意聆听他的言语。   慈城沉痛地看着四郎。   “那么,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获得解脱呢?”   不知为何,少年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怎么说呢,我并不是要看轻法师的意思……但您多半是做不到的。”   “……咦?”   四郎叹了口气,“虽然我已经尽可能选择高强的武者了,可是连今夜那位颇富盛名的武士大人也同样做不到……”   “因为我不会反抗的缘故,所以将我退治的方式其实十分简单。”少年这样说道,“只要在太阳升起之前,给予我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死亡即可。”   僧人终于想起那名老武士离开之前,无可奈何地吐露出来的话语。   斩尽众生的刀刃。   竟然是完全字面意义上的斩尽,只不过那个数字极为惊人罢了。   慈城想要说些什么,但开口之时才察觉喉咙已经非常干涩,嗓音变得黯哑又低微,“……为何,非得是日升之前呢?”   少年用一种近乎虚无的眼神看着他。   “生前的我啊,虽然一直被大家叫做天童,救世主什么的,但我非常的清楚,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甚至都不是一个术者,武艺稀松平常,书也读得一般。”   “虽然我成功带领大家打败了幕府的军队,但那是因为敌将过于轻敌,而大家又极为信任我,愿意听从我这个从未上过战场之人的指挥,在对敌的时候也英勇无畏,不惧伤痛地作战的缘故。”   “只要足够齐心协力,那就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并非什么神赐,天主不喜欢斗争和杀戮,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那么做,勉强还能得到原谅,但主绝不会赞许这种事,更别说给予奇迹。”   “然而这样的我,在死后,却因为大家对我怀抱的种种期望,反倒拥有了原本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奇迹’……正如天主对他心爱的孩子所做的那样,若是在太阳升起之前,我身上的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生命没有尽数死去的话,那么,原本在夜晚得到了短暂安宁的大家,又会尽数复活,回到我身所化的牢笼之中。”   “可,可是,别说一人了……岛原一揆众的枭首之刑,当时可是在原城边上砍了足足两个日升日落,且有上千的士兵来充当刽子手啊!”慈城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凄厉。   “所以我才只能求助于术者们,普通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但也许拥有许多秘法的术师们可以做到也说不定……”   “于是你就,一直留在这城中,等着谁来祓除你吗?”   这就是天草四郎无法离去的理由,再没有比如今术者们不断云集的岛原城更合适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考虑到那里的居民人数和城外的大结界,还真是不如留在岛原算了。   “是的。”四郎笑着回答,“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而已。”   -------------------- 第68章 六十四   无论年轻的僧侣是否接受,用先前发生的一切来印证的话,四郎所说的应当就是袭击事件的真相——其他术者不愿多说,很可能是害怕太多根本没有实力的术师出于善意去搜寻少年,他们能否成功先不提,可要是惊动了天草体内的怨灵,闹起暴动来,搞不好整个岛原都要变成死地。   这种由于好意而造成了灾难的事故,在咒术界中并不罕见。普通的年轻人冒失一下,最多害死自己,或者再搭上来救自己的朋友,但咒术师要是敢在特级咒灵的问题上冒失,死的很可能就是成百上千的人,与其让咒灵失控,还不如就先让名为四郎的少年暂且封印着它们,就算四郎失败了,会陷落的也只是岛原城。   那些失败退走的术师们之后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在出发前来岛原城之前,慈城已经从大僧正那儿听说,阴阳寮和很多大寺都已经派遣人手,开始在肥前国中布置巨大的结界,万一岛原的事态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起码也要将失控的咒灵限制在岛原之内。   慈城悲伤地看着四郎。   “……咒灵之身,也是会觉得疼痛的吧……”   少年从容地点点头,“是的,并不好受,毕竟是致命伤嘛。今夜的老爷爷虽然没有成功,但是真的很厉害呢,被砍下头颅的瞬间,在我感觉到疼痛之前,脑袋竟然已经掉下去了。”他这样笑着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下一位也能这么厉害啊。”   僧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虽然你说你拥有着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生命,但那其实并不是你的东西,而是那些被你封印的咒灵的数量吧?”   “啊,确实如此。”要查出当日的亡者有多少其实不难,四郎也从没有过要掩饰的打算。   “既然你领受了它们的生命,代替它们面对术者的祓除,那么将致命伤的痛苦和死亡的体验转移到那些咒灵身上也是可以的吧?”   如果一人一次的话,那么起码承受起来会更容易些,也更为公平。   慈城这样想着。   然而四郎却第一次地摇头了,“疼痛和死亡的恐怖并不是很好忍耐的东西,放到大家身上的话,我很担心会叫它们更容易失控,现在之所以还愿意听从我的指挥,既有活着的时候留下的影响,也有我领受了大部分的苦痛,只将死后的安宁感给予它们的缘故。”   “在士兵们之前,第一个领受死亡,是败军之将的职责吧?”少年十分平和地说道,“而且,我也稍稍有些私心的……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那么多原本不会变成怨灵的同胞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作为道歉来说,不算很像样吧?”   僧人不忍地转过脸去,为了转移话题而问起别的事情,“在脱力之前,老爷子砍了多少次?”   四郎稍稍沉吟了一会儿。   “其实没有数得很仔细,因为从中间开始意识渐渐模糊了,但大概有两万多次。如果老爷爷再年轻一些,体力更充沛的话,说不定真能在日出之前将我彻底杀死。”   所以,在少年笑着和自己搭话之前,他刚刚承受了足足两万多次的枭首之刑,就算老武士的刀锋真的锐利到让人几乎来不及觉得疼痛,但濒死的感触是不可能的被抹消的。   年轻的僧侣无法想象,名为四郎的少年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想要超度他的术者们目光悲悯,心怀怜惜地对自己举起刀锋,又在无数次的尝试之后绝望地意识到即便忍痛做出了觉悟,他们拥有的力量却根本不足以挽救四郎,最终不得不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少年一定是平静地原谅了他们,也同时笑着安慰了他们。   【我不会离开,会一直停留在岛原,等待着能将我祓除的术者到来。】   他肯定这样说了吧。   所以术者们源源不绝地前来岛原城。   “…………就没有,觉得怨恨过吗?”当慈城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将那句对所有咒灵而言都算是禁句的话语说出了口。   四郎轻轻抓了抓头发,有些无奈地看着僧人。   “怎么说呢,一开始确实是有过的。”少年的脸上还能看到些许羞愧的颜色,“毕竟诅咒只会从怨念和憎恶中诞生嘛……”   他既然以咒灵之身苏醒,自然也曾被地狱业火般的怨憎包裹,如同羊水怀抱着胎儿那般。   “我曾无比怨恨过,想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大家,仅仅是想要活下去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被允许,播种田地的农民被饿死,夜夜纺织布料到吐血的女子衣不蔽体,只因为大名觉得旧城不够便利,想要造出更漂亮,更华丽的新城……我曾想要闯入那座天守阁,去询问他,民众的白骨所铸造的城池,是否合他的心意。”   但显然,四郎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又放弃了?”   “因为,就算我这么做了,甚至杀了他,乃至于跑去京都杀死将军,曾经的大家也无法再复活,仇恨除开带来新的破坏和死亡之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亡者不应当干涉生者,所以我决定舍弃这浅薄的怨恨,当然,不是说我原谅他们,只是不再怨恨了而已。”少年这样说道,“现在,我只希望岛原之战中不幸死去的教众们能够得救,之前试图掀起一揆的时候,也正是因为怀抱着这个念头,所以才对大家说让我来做首领的。”   “等等,什么?不是那些教众主动推举你才……”听到这里,慈城终于忍不住失声开口。   “啊,因为最初并没觉得一揆会成功啊。”四郎苦笑起来,“以往历书上记载的一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首领肯定都是要死的,但跟随者大部分都会获得赦免,还会为了安抚民众而责罚大名吧?所以我跟大家约好,最后只要说主犯是我就可以了,本来是这样计划的……”   那样的话,只要他一人死去,就能够挽救整个肥前国在大名□□下快活不下去民众。   然而,正因为少年过于优秀的领导,农人们宛如奇迹般战胜了军队,一场普通的一揆最终演变成前所未有的大会战,不得不数度迎来败仗的将军也第一次下达了将所有参与者全数枭首的命令。   明明是竭尽所能的做到了最好,却偏偏招致了最糟糕的结果,这样的命运,别说什么被神宠爱,不如说是被神诅咒了更为合适。   “生前因为过于无能而没做到的事情,死后总得想想办法吧?”   遭受了这一切的少年,如今却仍是笑着说道。   【我想要让大家得救。】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那么拼命地去做的。   “你说得对,四郎。”慈城哽咽着说道,“我确实不是能够拯救你的人……”就算擅长武艺,僧人也做不到对这样一位真正的圣人举起刀来,那等同于要求他举起刀去杀死含笑护持众生的佛陀。   这样的自己是多么的软弱和无能啊。   年轻的僧人哀恸不已地落下眼泪,羞愧地掩面哭泣起来。   “唉唉,就算做不到,也不用哭吧……我很不擅长安慰人的,非常不擅长!”四郎几乎可以算是手忙脚乱地试图劝慰慈城,还在袖子里乱摸半晌,最后才想起来一个咒灵身上怎么可能带着擦汗的巾帕,只好把衣袖借给对方,胡乱地在僧人面孔上擦拭。   “虽然我做不到,”慈城这样说着,“但与我同行的两位术师都十分的厉害,若是你愿意,我便叫他们来见你……肯定有人能够将你祓除,让你和大家一起去往天国的。”为了照顾少年的信仰,僧人甚至都没有提起他们的佛国乐土。   而四郎微笑着看向他。   “对大家能够前往天国这件事,我从不怀疑哦?因为这次也一样,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有这么多的术者们,都为了帮助我们而努力着,所以一定可以的。”   “我会和那两位术师见面的,你就别再哭了吧。”   在哽咽着努力收敛眼泪的时候,僧人注意到了少年的说辞存在瑕疵。   说着一定会前往天国的人里,他似乎从未提到过自己。   “……到时候,你也会和大家一起去往天国吧?”慈城忍不住出声追问。   “啊……”刚刚学会的小把戏立刻就被拆穿的四郎,在年轻僧人仍然满是泪光的眼瞳面前为难地抓了抓头发,“嗯,怎么说呢,我毕竟是真正的怨灵啊,还是与大家那种单纯的死后狂乱不同,在彻底清醒过来后,仍然怨恨着一切的哦?就算最后想明白了,放弃了怨恨,但天国之门已经不会再为我开启。”   “不过那样也没有关系,只要大家能够得救的话,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四郎脸上的微笑那么地真诚平和,没有半点阴霾,几乎叫人意识不到他是所谓的诅咒。   为什么,世界唯独对这个人如此残酷呢?   “为何,为何是你要承受这一切啊?”年轻的僧人疲惫至极的蹲下身,埋着脑袋再度咽呜起来。   少年无可奈何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徒劳地试图安慰对方。   “唔,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天主给予我的考验吧?”   “哪里有这么不讲道理的神!”   “啊哈哈哈,但天主本来就从不和我们讲道理呀?”四郎这样说道,“祂就像天上的星辰,远远地停留在那里,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让我们能够从这沙漠般无边孤寂的地狱世间找到出路,终达乐园。”   “无数的经卷也好,诸多的福音也好,全是圣子圣徒们留下的教诲罢了,并没有哪一句话真的出自天主之口。”   “那些都是圣人们在指引下找到了道路的证明,而我找到了我自己的道路,虽然可能过于崎岖,也并不合适迎来后继者,但这依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呀?”   就在四郎想尽办法劝慰低泣不已的僧人的时候,两人脚边散发着磷光的木车轮突然咕噜噜地向着街道另一头滚去。   不由得抬头去看的少年,见到了从漆黑的夜色里踏步而来的一位高大法师。   若非对方那张足够苍白的面孔,四郎一时间都难以寻找到他,少年甚至产生了对方并非术师,而是另一个从无间中归来的亡魂的错觉。   啊,并非错觉。   四郎睁大了眼睛,缓缓站起身,下意识地去迎接对方。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安抚慈城的事情。   “今夜究竟是什么日子?这是何等的,何等的奇遇啊……”   “我以为咒灵一般喜欢杀人才对,怎么现在换成把人弄哭了?”诅咒师一步步走进,挑着眉头用有些嫌弃的目光看着蜷缩在道路边缘的年轻僧人,“因为是基督徒,所以就欺负小和尚吗?”   感慨到半路,不得不停下的四郎很是无奈地看着他。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啊,只是和他聊天说话而已。”   “不用解释,式神听到了的,我也能听到。”他伸手抓住了向自己滚来的轮入道,这只咒灵陪伴了慈城全程,夏油杰自然也早就知晓了全部的内情,特地派出咒灵,不管是保护还是照明都是顺带的,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你只是渴求着死亡吗?”咒灵操使如此询问。   “应该说,我希望大家能够得到解脱,不再沉浸在狂乱和怨恨里,平静地前往天国。”少年这样回答,“若是您的话,应该是能够做到的吧?”   “我确实能解决你的困境,但并不是你所希望的方式。”诅咒师这般说道,“杀死你四万多次对我而言同样相当困难,但若只是把‘你’吃掉的话,倒没有任何问题,尤其在你并不打算反抗的情况下。”   少年看着黑衣法师那只收纳了式神咒灵的手掌,“成为式神这个结果,也是能够接受的。”   “不得解脱也可以吗?”   “因为,您会让原本只能伤人的诅咒去做救人的事情吧?虽然一时间无法前往天国,但能为世上的人们再做些什么的话,我想大家也不会反对的。”   “总比留下尸山血海之类的东西,要更有意义一些。”   “……意义吗?也许是那样吧。”   咒灵操使这样说道,然后向着少年伸出了手掌。   但四郎并没有立刻成为诅咒师掌中的魂玉,毫无变化的他同样伸出手,握住了诅咒师的指尖。   “这是什么意思?”夏油杰皱起眉头,冷淡地看着他,并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手。   “嗯,怎么说呢……大概类似于本能吧。”少年这样说道,“对我来说,想要拯救他人的念头,就是那样的存在。”   “虽然你并没有求救,也并不是为了回应我的呼唤回到这世上来的,但是,同胞啊……请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我原以为不可能在世上遇到另一个,像我一样愚笨的人,明明有着那么多的道路,偏偏选择了最为崎岖难行,根本无法见到希望的那一条。”   “人们一定都觉得我们无法理喻吧?但那是没有办法事情,因为我们的才能太过浅薄,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道路,所以只能在那条崎岖之路上艰难前行。”   “因为除了坚持前行之外,我们再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了。”   四郎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真诚明朗,但与他相对的诅咒师的面孔,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阴郁暗沉。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胡话……”   杀意从他身上渐渐满溢出来。   “但如果你一定要在被吞食之前先死上几次才高兴的话,我也可以那么做。”   一开始还在旁边平静地看着,期待少年能够得到解脱的僧人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情况的变化,他无法理解为何四郎那平静的,如智者箴言般的话语突然激怒了伯藏法师,慈城虽然想要劝解他们,却被不知何时簇拥出来的,属于黑衣法师的式神驱赶到了根本无法靠近的远处。   凡人的无力从来没让慈城这般痛恨过,不过他的脑袋总算还没有停摆,立刻想起了尚未赶到的另一位术者。   匆匆远去的年轻僧人没能得到四郎和夏油杰哪怕半个眼神。   “同胞啊……与我一样,曾发下拯救世人这等愚蠢宏愿的同胞呀……”哪怕之前讲述自己一生残酷经历的时候,都始终能露出笑容的少年,此刻却以悲切地表情望着诅咒师,“即便没能做到,即便知晓了自己的无力,即便不得不放弃这个愿望……那也绝不是错误的。”   “想要拯救他人,绝不是件错误的事情。”   “所以,不要再苛责自己,也不要再勉强自己,非难无罪之人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明明是非常辛苦的事情……”   “……哪里无罪了?无知与痴愚难道不正是他们最大的罪过吗?”   好不容易得到了回应,但四郎的表情看上似乎更加悲伤。   “放弃了最初的愿望,只拯救高洁之人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举,因为我们的力量就是如此渺小,我也曾以为自己就算救不到整个肥前国,起码也能让教众们得到生路……”   少年沉痛地闭上眼睛。   “一个也没能拯救的痛楚,我是知道的,同胞啊,对我们而言,那绝对是比自己的死亡更加无法忍耐的事情。”   “但是,不要放弃。”   “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   “如果,如果实在无法再去靠近伤害了你的世人的话,那么,起码试着去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吧,同胞呀,正像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少年还想要说什么。   他的言语是如此真实,如此有力,因为他确实地做到了自己所说的一切。   诅咒师身上的杀意早就褪去,他怔怔地看着四郎,甚至回应般地抬起手来。   但就在他的指尖触及四郎之前,熟悉的修长手指遮盖在咒灵操使的眼帘上,青衣雪发的青年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如鬼魅般浮现出来,仿佛护卫般地,用衣袖牢牢地挡住了夏油杰的眼睛,乃至面孔。   “你在看什么,杰?”五条冰冷地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镜子吗?”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哈哈镜了吧?”   好不容易搬来救兵的慈城本想靠在旁边的屋舍外墙上休息一会儿,但映入眼角中的事态发展,却和自己预料的截然不同。   “等,等等,阿悟,四郎并不是邪恶的咒灵!不要对真正的圣人失礼呀!”   雪发的咒术师转过头来,蒙眼的布条从青年的面孔上滑落,宛如清澈天空般的双瞳灼灼生辉,几乎照亮了这片晦暗的夜色,那光辉甚至都让慈城茫然了片刻,一时间遗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圣人?都跟你说过,根本不存在无害的诅咒了。”他冷漠地说道。   “啊,我也觉得法师大人说得太过了,我只是个想要让同伴们升天的咒灵而已。”四郎毫不在意地回答。   “他刚才说了什么鬼话,导致让你们都觉得很对来着?”五条冷笑了一声,“拯救世人吗?这确实听上去很不错……那么,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救济呢?圣人小子。”   “如果可以的话,”四郎微笑起来,“我希望世间再没有饥饿,病痛,死亡与争夺,人们能从所有的苦痛中解脱出来,幸福平和的生活,就像回归到最初的乐园那样。”   “其实咒灵的状态就很接近了,因为既不会饿,也不会生病,也没有衰老,又很难死掉,可惜从负面中诞生的我们大多毫无灵智,只会凭借本能破坏与行恶,若是能够保持清醒,又不产生恶意的话,那就是完美的救济了吧。”   五条漠然地看着他。   “世界就是因为‘不完美’才会持续运转下去的,为了将那些不完美的部分补足而不断前行,你所说的‘完美的救济’,只会让世界彻底停转,因为根本没有再行动的必要了。就像神明不会给予奇迹,代替人类去做所有的事情一样,那样的话,人存在着到底还有什么用处呢?毕竟每一件事,理论上神都能做到完美。”   “但就算让世界停转,你也不会放弃那个‘完美’的救济吧?”   “是的。”四郎诚实的点头,毕竟他是不会撒谎的,真正的教徒,“即便会令世界停转,若是能做到救济全部的人类的话,我仍然还是会去做。”   “哪怕生命只余下最后的一秒,能够在乐园之中幸福的沉睡,也是有意义的死亡。”   有如圣人化身般的少年咒灵,毫不犹豫地说道。   -------------------- 第69章 六十五   原本还想要制止的五条的慈城,听完四郎的回答之后,那拼命伸出的手掌被冻结在了原地,仍残留着泪水和哀恸之色的面容甚至震惊到一片空白。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用已经变得空茫的眼神注视正面对着咒术师们,依旧满脸坚毅之色的少年咒灵。四郎依旧是那副明朗亲和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心生亲近,愿意相信他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信赖,而他也从未背弃过这些信赖。   直到少年方才将自己的本心彻底吐露为止。   “听到了吗?慈城。”雪发的咒术师毫不意外地说道,“诅咒就是诅咒,不要再搞错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也没再去留意年轻僧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的样子,因为方才一直保持了静默的诅咒师,终于有了动作,将他的手掌覆盖上面孔上的,属于五条的手背。   “……已经可以了,悟。”黑衣的法师轻声说道,“放开吧。”   诅咒师恢复了平静的面孔从青色的衣袖下抬起,转头看着青年的眼神近乎安详,“无论如何,还是先将他祓除吧。”   “你不会以为,我能同意让你吃这玩意吧?”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他不仅没有松手,甚至还把衣袖罩得更严实了一点。   “不吃也可以,形式并不重要。”四郎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两人,照理说基督教应该对同性之间过于亲密的举动十分排斥,但少年却以宽容到无甚所谓的态度接受了咒术师们之间的亲昵氛围,似乎也不太介意五条针对自己的鲜明敌意,“祓除的方式,只要有效,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是吗?那你肯定也不介意换人了?”青年的回应十分冷淡,虽然带着些轻飘飘的语气,但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其中浓厚的不善之意,“要说在太阳升起前杀死所有聒噪的鸟类这种事情,不巧我刚好是个能够办到的人,就是方式有些粗暴,会非常疼痛哦?”   “哈哈哈哈,对我说这个真的合适吗?”对五条故意把充斥着杀意的威胁歪曲成轻佻话语的行为,四郎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即一脸正色地点下头,“即便那样也可以,不过忍受些许痛楚就能够拯救大家的话,已经是十分便利的结果了呢。”   “说实话,你让我觉得讨厌的地方就在这里。”五条一脸受不了地露出了近乎嫌弃的表情。   “嗯?”   “不管是好的部分还是坏的部分……你并不是死后被扭曲成那样,而是一开始就‘已经’那样了吧?”   “真不可思,是那双眼睛的缘故吗?”四郎惊叹地看着青年,“一般都会以为,是因为变成咒灵的缘故,我才会具备那样的执念……”   “说什么胡话,所有的诅咒都是因为执念才诞生的。”五条撇撇嘴,“为什么总喜欢把因果搞反,凭你那个疯狂的脑子,就算没有经历岛原之乱,也肯定会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地狱,然后踏入其中吧?要是活下来了,就前往另外一个,直到身亡为止。”   “正因为一直没有放弃那个愿望,所以不管经历了什么,你始终都会以诅咒的姿态诞生在世上,不过是时间和地点有所差别罢了。”   “无论踏上多少条不同的道路,最终都将归于唯一的终点。”   “嗯,确实如你所说。”少年平和地赞同,“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啊?”   五条的表情看上去更加牙疼。   “算了,喜欢在无望的地狱里发疯也是你的自由。”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但别再试图靠近杰,因为我不允许。”   四郎用近乎打趣的目光看向诅咒师。   “哎呀,同胞啊,你有一位很强势的挚友呢。”   他似乎还想笑着说点什么,而诅咒师也开始拉扯青年的衣袖,示意自己想要回露脸开口的权力,但这些都被刹那间出现在半空中的无色旋涡打断了。   污浊的黑红血液从少年残缺了大半的身躯中喷涌而出,腥甜浓厚到仿佛什么东西腐烂了的血气将夜风中的海盐咸味彻底淹没。   这无疑是极为凄惨的景象,始终保持着祥和平静的四郎的面孔,第一次因为痛楚而扭曲。   然而圣人受难的姿态仅仅维持了片刻,从少年的脚底,仿佛失去了重量那般不可思议地升腾而起的漆黑泥沼,飞舞着,缠绕着,如水流一般,如清风一般,在眨眼间将他残躯的身体重新修补完全,不过是一次呼吸的长度,四郎便又变回了先前那副浑然无事的样子。   慈城从未见五条用过刀剑,他一直以为青年师承黑衣法师,是擅长拳脚的术者,万万没有想到貌若天人的雪发咒术师,术式竟如此凶暴可怖。   叫人一时间忍不住怀疑起来,他和四郎,到底谁才是更为危险的存在。   “确实,”少年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非常的,疼痛。”但他看向青年的眼瞳里并没有半点畏惧的颜色,“以目光发动的术式啊………所以,你确实能够办到呢。”   一夜之间眨眼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显然要比挥刀要容易得多了。   五条并没有回答他。   或者说,他用了另外的方式来回答。   涡流再度浮现于半空。   也许是为了不给试图祓除自己的咒术师增加心理负担,四郎从未发出任何能被称之为惨叫的声音,哪怕是承受巨大痛苦的此刻也一样,但面前一次次碎裂又愈合的年幼身躯,地面上渐渐堆积的碎肉,开始漫过脚掌的血液,这一切都让慈城无法忍耐地紧紧闭起眼睛,甚至转过头去捂住了耳朵。   他从不知晓,那个总是轻佻欢笑的美貌青年,内里的本质竟是如此坚硬与冷酷。在转过头去之前,年轻的僧人从眼角的余光里,窥看到了五条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少年反复被撕裂的景象。   即便明白那份注视是发动术式的必要之物,即便知晓青年就算讨厌对方,也没有故意为难的意思,一直精准地将攻击落在身躯最为致命的地方,不是脖颈便是心脏,或者干脆枭首。就算会产生剧烈的疼痛,也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经历那等重伤的少年即刻就会死去,可能比老武士的斩首都要快一些。   然而慈城依旧对雪发青年的存在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甚至到了牙关打颤的程度。   那真的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青年面色平静地漂浮在那儿,眼帘垂落的姿态就像是最好的雕刻师所打造的天人像般优美,甚至能叫人感受到一股悲悯的意味,但他的所行所为,却是正在造就一个小小的地狱。   而唯一的受难者,正是名为四郎的少年。   不知何时,雪发的咒术师笼罩在黑衣法师身上的衣袖落下了,让他露出了同样神色淡然的面孔,少年一次次死亡的景象,也映入到法师暮色般的眼瞳里。   慈城以为身为钻研佛法之人,伯藏法师多少会露出不忍的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   黑衣法师静静地望着在面前一次次艰难地站起,随即又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死去的少年,目光虚无而遥远,他像是在看着四郎,又像是在看着时间彼方的,别的什么人。   那双时常沉郁静默的眼瞳没有一丝波动,甚至带着些厌倦与腻烦,仿佛早已经见过了这样的景色千万遍,然而怎么可能有侍奉佛祖的人,能无数次看着他人凄惨的死亡而毫不动容?   而领受这一切的四郎,初逢时如真正的圣人一般的四郎,又在后来吐出妖魔才会说出的狂言的少年,已经在两位术者的目光下,承受了不知道多少次死亡的少年。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   甚至还在青年眨眼的瞬间,冲着他们比划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来。   这不对。慈城想,这不正常,非常明显,已经不正常过头了,不管是名为四郎的咒灵也好,或者是守护在他身边的两位咒术师也好,都太过异常了。   年轻的僧人艰难地挪动僵硬的四肢,一点点让身体远离这个已然不属于常世的地方。   一开始是挪动,然后换做了手脚并用的攀爬,最后终于成功站了起来,无比狼狈地,带着惊骇万分的恐惧面孔从那里逃走了。   因为要是继续停留下去的话,他一定会发疯的。   毕竟还承担着护卫的职责,因此慈城逃走的时候,五条还是下意识地转动了眼珠,由于视线移开的缘故,撕裂万物的涡流没有继续出现,以为他也疲倦了的四郎正要说点什么,但下一秒少年的头颅还是掉了下去。   咒灵操使平静地放下挥起的手掌,咒灵形成的利刃从他的手掌中伸延出去,刀锋辉光流转的模样,一点不输给那些传世名刀。   四郎安心地闭起眼睛,甚至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天色渐渐发亮,在诅咒师和咒术师合力的情况下,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的死亡,第一次成功地接近了全数的圆满。   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最后一次被斩落头颅的少年终于得以迎来解脱的终末。   再没有漆黑的泥沼从脚底升起,也再不必继续艰难地站起。   缓缓落下的瘦弱身躯被金红的日光照耀着,宛如在熊熊燃烧的火光里获得了涅槃一般,唯有与身体分离的,远远飞去的头颅,在半空中开了口。   “啊啊,终于,终于能将大家送别去往天国!感激至极,感激至极!术者啊……就当做是感谢的临别赠言吧……同胞呀,不要放弃,去拯救吧!哪怕仅有一人!燃烧身躯也好,燃烧魂魄也好,用尽一切去拯救吧!只要不曾放弃的话……奇迹……终究会降临的……”   有如今日此时。   辛苦整夜的五条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听着这份根本不想要的临别赠言,简直就想倒带回去好把最后一次从砍头换成捏碎脑袋。   “什么王八蛋圣人啊!!!!!往生之前就不能好好秉持沉默的美德吗!!!!”他怒火冲天地看向身旁为少年的赠语而陷入怔然的诅咒师,“还有你也是!现在,立刻,马上,把那些跟霉菌没两样的鬼话统统给我从脑袋里删除!!”   咒灵操使无奈地苦笑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当真的。”他这样说道,“虽然穿着袈裟,但悟很清楚吧?佛祖也好,天主也好,身为诅咒师的我怎么可能会信那些呢。”   咒术师中多少还会有点神佛的信徒,而诅咒师里,是绝对不会有的。   毕竟,从没有哪个杀人无数的诅咒师,是死在来自神佛的天罚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实力高强的咒术师解决的。   至于奇迹。   夏油杰觉得是存在的,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不止一次,只是很遗憾地,他是个生来就与奇迹没有缘分的男人。   不过没有关系,亡者不需要奇迹。   它能够继续一次次地落到五条悟身上,便足以令夏油杰感到满足。   被瘫坐在宿屋门口,宛如废人一般的慈城的模样惊吓到的僧人们慌乱地跑上街道,寻觅着并未一同归来的两位咒术师。还以为他们可能惨遭咒灵毒手的术师们,在忐忑与担忧中迎来了全须全尾,只是衣衫上沾满飞溅血迹的黑衣法师和雪发的青年,以及事件已经彻底解决的消息。   一开始,这话当然没有人肯相信。   但经过了足足十日,岛原城都没再发生过任何袭击事件,而一些原本离开去往国境,听闻了消息之后又再度赶来的术者们纷纷挺身作证,愿意担保黑衣法师和其弟子所言非虚。   名为伯藏的古怪野僧便立时在术者中名声大振,不少人想要与他结识,甚至阴阳寮都向他发去信函,询问对方是否有意前往京都任职。   然而在传言中始终脾气乖僻的黑衣法师对这些种种,一概没有理会,兀自携带着心爱的弟子回到了江户,继续平稳地深居简出起来,仿佛名声与他而言不过粪土。   事实也确实如此。   对咒灵操使和六眼的咒术师来说,无论是达官贵人的频繁拜访,还是压根不熟的同道们烦人应酬,都远远比不上另一件和他们更为息息相关事情来得重要。   等待了数年之久的时空虫蜕,终于即将迎来现世的日子。   -------------------- 第70章 六十六   人迹罕至的密林之中,咒灵操使熟练地跨过沿途的树根,此刻本该是天光明亮的时辰,但深冬的天空总是阴云重重,金乌的残羽艰难地从云层后挣扎出来,光明称不上,最多也只能叫人间不至于在白日依靠灯火罢了。无数空荡枝条曲折地指向天空,在苍白的低云上划出无数晦暗的线条,让本就因为入冬而生机黯淡的山林更显阴森。   许多不得不依靠山林过活的民众,因而总爱说冬日的群山不祥,人不可久留。   但,要说诡魅可怖,恐怕再没有比凡人不可视的诅咒更为扭曲的东西,对见惯了咒灵的夏油杰来说,区区冬日山林的晦暗就和脚下踏过的野兽腐骨一样丝毫不值得在意。   咒力盘旋的气息越发浓厚,在数个空无一物的地方,隐隐能够感受到时现时消的异物,但定晴去看,却不过是股小小的怪异气流,大概是时空虫仍在运转的世界中穿梭,尚未停下身躯,定下虫蜕落点的缘故。   但现身的时日,就在这几天了,最远也不至于超过一个月。   刺骨的寒风吹起诅咒师漆黑的衣袍,天际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被冻住的地面很快堆积起浅浅的一层雪色。   虽然是相似的色调,但冬雪很难让夏油杰觉得和五条悟相近,让他能联想到六眼咒术师的色彩,永远是夏日午后,高高堆积到几乎占据半边天空的庞大云层,和高远空旷到仿佛能带走灵魂的清澈天空,最差也得是春末夏初的槐花,雪白柔软,带着淡淡的芬芳气息,只有足够细心的料理,才能做出味道清爽的小菜跟点心。   古老的冬日实在是过于寂寥的季节,诅咒师想,世界仿佛只余下黑白两色,花朵瑟缩在厚厚的雪层之下,凄厉的长风只顾着掠夺暖意与活气。   一点也不合适分别。   可能是生活得足够长久,又留下了诸多值得回忆的言语和经历,夏油杰对这个时代罕见地生出了些许眷恋之情,但他们终究是要离开的。   因为时间的彼端,还有人在等待着他那尚未传达的回应。   诅咒师带着肩头的薄雪回到宅邸的时候,五条正在炉边悠闲地烤火,小锅里正在翻滚的红豆年糕汤甜蜜温暖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和室,仅仅是闻到香气,都足够将身上的寒意驱散许多。   “又去看?”青年笑着问他。   “……能早点确定总是好事。”诅咒师这样说道。   “狐狸你真是归心似箭。”五条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边其实也挺好的,既又不用听一堆烦人的老头子说些难听的牢骚话,也不必被规定着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还想多呆一阵呢。”   “不要胡闹,你失踪的话,五条家会非常担忧的。”   “几百年才出一个六眼丢了的话,确实会被吓疯吧?不过担忧什么的你就想多了,多半只有母亲会真心为我的去向忧愁。”青年这样说道,“他们在意的是六眼,并不是我。”   诅咒师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五条身边坐下,去握住青年正捏着筷子拨弄年糕的手掌。   “我也会很担忧的。”   五条悟只是楞了一下就小声轻笑起来,“虽然听说过男人说起情话来会很离谱,但没想到真有这么离谱,小时候的你跟我压根不认识吧?”话是这么说,不过诅咒师难得愿意跟他说些笨拙的恋语,因此青年还是十分受用,“唔,这么一说,只有杰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却没见过杰以前的摸样,好像有点不公平啊。”   “……那有什么好看的,小时候的我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笨蛋小鬼,没什么出奇的。”   “狐狸你自己说的可不算,哎呀,顿时就很想看一看呢,年轻稚气的杰,仔细想想还真是叫人期待啊……”   “所以,回去还是有好处的吧?”青年的兴致一上头便没法可劝,反正迟早要见面,诅咒师干脆无奈地随他去了。   “是是,会乖乖跟你走的啦。”五条欣然地说道,“毕竟很早就约好了嘛。”   到时候可能会有很多麻烦,比如青年一夜之间的成长,比如莫名其妙认识了本该不认识的人,知晓了许多以前多半不会知道的事情。   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去讨论那些让人扫兴的东西。   “作为乖乖遵守约定的代价,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讨好我一下?”雪发的咒术师挑起眉,将咒灵操使依然还有些寒凉的手掌放到自己温热细腻的脖颈上,宛如晴空的眼瞳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对方。   自从真正同寝之后,闲来无事的日子里,两人在和室中像以往那样耳鬓厮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从细语变成亲吻,又从亲吻变作拥抱,最后便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地滚进被铺。毕竟五条正是精力最为旺盛的年纪,而夏油杰不仅喜欢纵容他,埋在心底多年无可言说的情意与欲念又让他生不出半点拒绝的意思。   不主动去撩拨五条都已经是诅咒师努力克制自己的结果了。   咒灵操使轻轻吐了口气。   “悟的话,自然是想要我做什么都行。”   六眼的咒术师低声笑了起来。   “这样吗?机会难得,我可得好好想想才行。”   反正明天他们俩谁也不需要早起。   又一次在风雪中回到江户城的时候,诅咒师感受到了些许窥探的视线,最近因为他频繁地往来于江户和那座将有虫蜕出世的山林,町众们在城门口见他见得多了,都说伯藏法师怕是又接到了什么麻烦的请托,才一日日外出去驱邪。于是便时不时有相熟的人好奇前来询问他外出的缘由。   黑衣法师对此烦不胜烦,干脆宣称正在修行秘术,需要静修,直接闭门谢客。   但一个要静修的人,依然经常出门,反而叫人们更加好奇。只是谁也没法从黑衣法师那儿打听到消息,最后就经常在诅咒师外出的时候暗中盯着他看,想要寻觅出他前往的方向,流言在私底下不断发展,已经到了开始说法师在城外有了情人,频繁外出是为和女子相会这样的程度。   偷偷跑来跟五条报告这个消息的茜子看着青年一边拍桌,一边在那边爆笑,就知道完全是空穴来风。   “所以,到底是怎么啦?”   “嗯,只是我们要回去了而已。”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以前就说过吧,我和狐狸多年来一直在山中的秘境修行,所以才不知道外面世事的变化,而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这是五条和夏油杰特地编给友人们听的借口,至于信不信就随他们去,毕竟日后分别的时候,回归秘境的说法总比回去未来更容易令人接受。   茜子睁大了眼睛。   青年确实说过,有朝一日他会和狐狸再度回到山里去之类的话,所以他们俩对名声和钱财浑不在意的态度才没有显得太过奇怪,毕竟这些东西在群山中确实毫无意义。   但她以为那会是在两人年迈体衰,想要相守着平静度过短暂余生的遥远未来,而不是两人都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此时此刻。   “……什么时候?”少女一脸猝不及防的愕然,“你根本没说过啊!”   “嗯,就是这几天了,不然你以为狐狸为什么一直出门。”   “法,法师他是……”   “去探路,我们修行的地方不是谁都能去,有特别的门哦?平时根本看不见路的,到时候我们进了山,就不会再出来,也没人能轻易打搅。”   “那,那总能寄些信件之类的……”   “不可能啦。”青年笑着说道,“那边几乎算是彼世了。”   茜子总算明白,为何前一阵伯藏法师和青年硬是折腾得那么厉害,给自己做了件当做传家宝都绰绰有余的嫁衣,还给武士拓实和源三郎都送了贵重的礼物。   那时候就已经在为如今的别离做准备了吗?为什么他还能若无其事的笑出来呢?   “源三郎和拓实大哥……”   “早就知道了,说是走之前通知他们来送别就好。”   茜子身为贵女,轻易不能外出,城门送别之类的更是别想,因此五条才特地在今天把消息告诉了她。   回想着这几日所见到的,友人们的面孔,大家都很是平静,仿佛法师和青年不过是短暂离开,仍会在某天重新出现在江户的街道上。   就像他们当初突兀的到来那样。   茜子终究还是像个普通的少女那样抽噎了起来,“太过分了,只有我一个人哭鼻子的话,不就显得我才最孩子气吗?”   难道竟然不是?五条很想这样反问,不过考虑到毕竟是告别,因此他第一次讨饶地举手认输,还拿出巾帕,细心地给茜子擦拭泪痕。   “别哭啦,要是让我以后想起你来,只记得一张被眼泪和鼻涕弄的一塌糊涂的花脸就糟糕了啊。”   “你敢!不准败坏我身为江户诸多公子梦中情人的名声啊!!!”   “哈?那是什么鬼啦!”   青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黑衣法师回到宅邸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捧着肚子乐不可支的五条,和恼怒地伸手抓住他的发梢要求道歉的茜子。   一如既往的和平景象,冲淡了诅咒师近来出入宅邸和城中的时候,因为时常感受到窥探视线而升起的不快,若非困于和青年定下的约定,他肯定早就把那些暗中窥视的蛆虫统统捏成肉泥,但现在就只能努力视而不见。   考虑到没有咒力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对他和五条造成什么威胁,夏油杰很快便把这件事抛去了脑后。   他神色平和地走向正在玩闹的两人,对他们露出浅浅的笑容。   “啊,法师大人回来了!”茜子慌慌张张地松开手,“为什么不说一声啦!我才不想被法师看见丢脸的样子啊!”   “……我以为你很清楚自己在杰面前早就没什么形象的事情了耶。”五条在距离笑断气一线之遥的地方,艰难地挤出话来。   “阿!悟!我今天一定要打你!”   “略略略~”青年不仅不反省,甚至还吐着舌头挑衅茜子,“唔,顺便,今天很早啊,欢迎回来哦,狐狸。”   “不是说好了大家要来吃饭吗?尤其茜子也在,不早点回来准备可不行。”诅咒师笑着说道。   “法师大人!前面就算了,后面那句是怎么回事啦!!!”   “还不是因为茜子太能吃的缘故。”   “你说谁是饭桶!”   “哈哈哈哈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真是热闹呀,你们两个绝对胜过几千只鸭子。”熟悉的打趣声从庭院一角传来,武士拓实和带着酒水上门的源三郎见怪不怪地无视了青年和茜子的打闹,兀自和法师寒暄起来。   庭院里的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几日后,待到一切都收拾妥当,轻装简行的两人遣散仆从关好大门,站在宅邸外面的时候,五条还有些感概,“明明等了起码快十年,现在却觉得好快啊,总觉得和狐狸相遇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   “时间就是这样的。”诅咒师如此说道,“而且,十年也并不长久。”   “……总觉得狐狸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黑衣的法师用笑容搪塞了过去,没有回答他。   只是在经过城门的时候,诅咒师有些意外地往身后环视了一阵。   “怎么了?”青年奇怪的看他。   从上次回来之后,就没再感受到窥视的视线了。   “没什么。”夏油杰说道。   多半是放弃了吧,毕竟他每次出城之后会直接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上白龙飞到那座山峦去,普通人想要过去的话,起码得赶路好几天,而龙神却能在一日之内来回。凡人想要轻易打探术者们的行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术者们的视界之外,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拄着树枝,艰难地行走在山峦之中。   他的名字是幸吉,曾是个杀人无数的盗贼首领,曾为了追杀一只名为阿吉的咒灵而不断追逐着返魂香的拥有者们。   被术者们作为通缉犯送入牢狱之后,他想尽办法逃了出来,接着就用如今这幅流浪汉的摸样,潜伏在江户城里。没有人会提防一个乞丐,也没有人会留意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   幸吉并未放弃复仇的念头。   过去那个名为阿吉的咒灵永远守护在返魂香附近,所以他追杀拥有返魂香的人,如今阿吉是伯藏法师的式神了,所以他便对上了这位江户闻名的黑衣法师。   依靠自己的能力杀死法师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吉非常清楚地知晓这一点,相依为命的兄长便曾是咒术师,没人比他更清楚所谓的术者对凡人们而言究竟是什么样非人而可怖的存在。起码他的哥哥想要杀人的话,只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再加上一件穿过的衣服,哪怕相距千里,躲藏进神社里,也能叫对方心碎咽气。   而那位黑衣法师是远比兄长更为强大的术者,他身边的雪发青年也绝非易与之辈。   既然无法伤害对方,那么就只能破坏对方在意的事物作为代替了。   幸吉日复一日地潜伏在法师的宅邸之外,很快就发现了僧人时常定期外出的事情,他最初试着去跟踪,结果一出城门就丢了行踪。   反复几次之后,幸吉猜测法师可能是用什么手段躲避了凡人的目光。   这时候,有一个曾是术者的家人就是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前盗贼让曾经的同伴去岛上取来了兄长最后的遗物,一瓶抹在眼皮上,能叫普通人暂时看见咒灵的秘药,这并不是好东西,其实是用来叫人看上去像发疯死掉的危险之物。   毕竟大部分咒灵对视线都很敏锐,凡人擅自看到它们只会招来不幸。   但偶尔对上术者的时候会有奇效。   将秘药抹上眼皮的幸吉,再又一次失败的跟踪里,看到了远处冲天而起的白龙,当时他在荒原上茫然地伫立了整夜,甚至一度绝望恐惧到不敢回到江户去。   报复一个不知名的厉害术师,和报复一个能够使役龙神的术师,显然是两个概念。但最终幸吉还是在法师不断来往的日子,寻找到了这处隐秘的山林。   搜寻整个山头,找到法师之所以留意此处的理由花费了盗贼更多的时间,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长久没有进食,饥渴又疲惫的幸吉从背后取出被缠绕在布条里的一柄断刃,他就那样跌坐在堆满积雪的枯木下,木然地看着眼前渐渐浮现而出的,满是流光溢彩的一片薄膜。   幸吉没有擅自触碰,因为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过将咒具的刀刃靠过去的时候,薄膜微微闪烁了几下。   黑衣法师寻找多年的,必然就是这个东西了,所以明明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却特地跑来江户居住,毕竟附近虽然有村落,最近的城镇却全都比江户遥远。   也许做完之后就会死,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这已经是他唯一知晓的,能够报复那位法师的东西了。   盗贼疲惫但平静的想。   用一位强大法师的怒火来结束自己的复仇,总比无声无息地死在街角更合适。   当人类的脚步声在这座死寂的山林里响起的时候,幸吉期待无比地抬起头,望向正向自己联袂而来的两位术师。   “……真是好久不见啊,法师。”   他的声音过于沙哑和微弱,若非诅咒师和五条都是能力过人的术者的话,恐怕一时还未必能听清幸吉的话语。   雪发的青年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身边的诅咒师。   “这谁?”   “不知道。”   夏油杰诚实地回答,虽然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但他平时心情不好的时候得罪的家伙实在多了去,哪有空一一记住面孔,更何况这家伙浑身上下跟埋在垃圾堆里没差别,就算是熟人也只有六眼能认出来吧。   诅咒师撇了眼正奄奄一息地瘫坐在地,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的流浪汉,还毫无咒力。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把每只烦人的猴子都记住啊。”   别说黑衣法师,哪怕五条也没把幸吉当回事,即便前盗贼就坐在虫蜕旁边,但没有咒力的人是无法看到入口的,而就算他触碰了,也不过是跟他们一起掉进时空虫的领域而已。   到时候他还能不能活命,全看六眼咒术师是否有心情救人。   听到术者们完全忽视了自己存在的对话,幸吉忍不住笑了起来,“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对,您说得没有错,全然,全然,和您二位相比,凡人的我确实只是猴子而已!!!”   “哎呀……发疯了吗?”五条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真吵耳啊,虽然不能杀,但远远丢开总行吧?”诅咒师这样询问他。   就在黑衣法师打算呼唤出一两只丢失也没所谓的咒灵,好把这个奇怪的疯汉弄走的时候,对方却从地上的落叶里举起了一把断刃。   那是咒具。   意识到这点的两位术者本能地做出了防备,没有第一时间冲过去打晕对方是两人最大的失误。   “请看看吧!!法师呀!!身为猴子的志气!!!”   他拼尽全力劈下去的方向,并非两位术师,而是身下的虫蜕,等察觉到不妙的时候,即便是速度最快的六眼也没能赶得及阻止。   那道小小的门扉,唯一的通路,最后的可能。   在满是锈迹的断刃下,宛如真正的肥皂泡一般,轻盈无比地碎裂了。   即便亲眼目睹到本该是举世无敌的两位术师,在自己面前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狂怒和绝望的眼神,幸吉一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总觉得过于顺利,顺利地仿佛一场幻梦。   但随即狠狠掐住了脖颈,立时就要叫他窒息咽气的手掌让幸吉明白,他的复仇真的成功了。   因为虚弱和窒息的缘故,面前黑衣法师近乎扭曲的面容和从对方嘴里吐出的咒骂,让前盗贼觉得既遥远又不真实。   哪怕无法发出声音,他还是畅快无比地笑了起来。   满是恶意的,不会被任何人聆听的笑声,回荡在死寂的山林上空,久久不绝。   -------------------- 第71章 六十七   收到消息的拓实来的有些匆忙,因为当时他去处理一桩诅咒引起的事件了。等赶到宅邸的时候,源三郎已经坐在和室中跟雪发的咒术师说话,但屋舍里却不见黑衣法师的影子。   “伯藏法师呢?”   没有佩戴布条的青年罕见地面色凝重,“狐狸情绪不对,我让他先睡一会儿。”   还在喝茶的源三郎,闻言之后表情微妙。   一开始觉得以伯藏那种家里大小事都要管的性子,发生了大事怎么可能睡得着的武士这才觉得有点不对,“那个……难道……”   五条点点头,“趁他没注意直接打晕了事。”   拓实一阵无语。   行吧,是阿悟干得出来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年皱着眉,似乎在思量该如何叙说,“……通往秘境的门被毁了。”   源三郎和武士对视了一眼,“不能修吗?”   五条摇摇头,“那门并非人力所为。”拓实立刻就变了脸色,“是这种程度的秘境啊……对面也不会来修缮吗?”   青年摇头。   “不回去会如何?”武士问出了最重要的部分。   六眼的咒术师迟疑了一会儿,“其实我觉得问题不是很大……但狐狸非常介意,虽然我们俩是一起出来的,但我们最初没在一起,我不小心乱跑迷路闯进了门里,而他当时有事经过,本来不会到外面来,因为要保护我的缘故才不小心掉了出来。”   虽然五条把大部分的细节都模糊掉了,但他字里行间已经透露出两人和这个世界完全无关的事实。   “所以,阿悟你留在外面生活也是无妨的,可是伯藏法师急着回去?”源三郎忍不住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说呢,把我送回去也是狐狸很重视的一件事。”五条苦笑着说道,“我不在的话,那边会有些麻烦。”   因为对咒术界的事情不太清楚,源三郎没弄懂其中缘由,但他还是假装自己理解了,胡乱了地点了下头。   和本是个普通人的中人不同,咒术师世家出身的武士可太清楚有些必要的人不在原本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了,就算他们平时压根没有存在感,在和不在的区别也是很大的。   更别说阿悟是六眼的持有者。   五条家只要拥有了六眼,不管原本是什么身份,别说是庶子,哪怕是血缘远到几乎跟贫民没差别都能立刻扶成家主。   拓实头痛地按了按脑袋。   “所以门被毁之后他的反应才这么激烈啊。”到了平时说话超管用的阿悟都不能轻易用言语摆平,只好打晕对方的程度。   “还有补救的余地吗?”逝者不可追,坏了的东西也没法修好,只能想想别的法子。多年的咒术师生涯让武士对许多坏消息突然接踵而来的情况十分习惯,因此没费多少劲就接受了事实。   青年叹了口气。   “虽然之前就有把那个作为备用选项了……不过真要去的话还是有点头大,好像只有满月的时候被抱去见过一面的样子。”   “唉?什么?是要去求助长辈吗?”源三郎茫然地说道。   “不是说门的存在人力不可为吗?就算是五条家也……”这是想到了另外一处的拓实。   “嗯?你说什么呢,当然是去见天元啊。”五条悟如是说道,“好歹他也是活了千百年的大前辈了,对这种事情肯定稍微有点头绪的吧?”   对天元的存在一无所知的源三郎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而很清楚天元是什么人的武士拓实直接瞠目结舌地瞪着五条,随即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碎碎念状态。   “一般人根本见不到天元大人……不,你的话好像确实可以……但是,能为这种事情麻烦天元大人吗?唔,另一边会有些不妙的话,也许……”   “好啦,光在这里叨念有什么用,总得见到人才行。”五条叹了口气,其实这也是没办法之后的办法,因为并不能确定天元真能帮上忙,他不肯出手的情况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叫你来也是因为这个,薨星宫在哪里?我不认识路。”   “阿悟你说什么?”被从一团乱麻的思考里惊醒的拓实茫然地看着他。   “让你给我带路,去薨星宫见天元呀!”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虽然我确实认识……”武士茫然地说道,“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京都离江户得跑上一两个月啊!!”   五条惊讶地看着他,“薨星宫不是在江户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能数百年如一日地维持笼罩整个京都的大结界的人,除开天元大人还有谁!虽然现在江户也非常繁荣,但天皇毕竟在京都啊!!”拓实简直震惊,“这么重要的事情五条家没人告诉过你吗??”   青年只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低俗的咒骂,“XX,差点忘记了,江户现在还不是国都,那确实是应该在京城……”   这下源三郎总算和拓实一起脸色大变了。   “江户会被改为国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俩异口同声地高声问道。   “你们活着的时候绝不会看到的!这种小事别来烦我!”五条没好气地说道,“可恶,实在是不想去京都啊,一进薨星宫百分百要被那群死老头知道的。”   这哪里是小事!!!就算知道自己生前可能不会看到那一天,身为土生土长的江户人,源三郎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   “简直是命中注定,只要名为洛阳,终究会迎来卸任国都的那日吗?”前京都人拓实惆怅地感叹,盛唐已远,大海彼方的洛阳如今在清朝连陪都都算不上,只是座还算古老繁荣的府城而已。“不过也能理解,毕竟现在将军在江户啊……”   他和源三郎对视了一眼,自关原之战后,国家的权力现在已经到了德川幕府手上,而那位将军大人又因为上一任幕府的种种遭遇,并不想前往京都,始终留在江户,时间长了,换都确实是迟早的事。   “少为几百年后的事情操心,给我忘掉!”难得失言一次的五条恼怒地说道,“现在还是好好头疼一下怎么进京吧。”   “去京都并不费什么事,但你想避开阴阳寮和御三家的耳目是不可能的。”拓实诚实地说道,“除非在结界里完全不用一点咒术。”   青年长长地叹了口气。   “啊,我觉你们是不是还忘记了一个人,阿悟,要去京都的事情,你跟法师大人商量过了吗?话说毁掉门的那个家伙……”源三郎突然问到。   “丢那没管了。”一提诅咒师,五条直接露出了牙疼头疼外加肚子疼的表情,整个人都没什么好气,“……还没跟他说呢。”   “我还以为会被彻底发怒的法师大人干掉……”源三郎惊讶地说道,他对归来之时黑衣法师那面容扭曲,杀气四溢的姿态始终心有余悸。   “本来他情绪就很不对,再沾血只会更糟糕。”青年烦躁地说道,“杀了那个垃圾也没法让门恢复原状,有什么意义。”   雪发的咒术师一直很强,性格又肆意任性,平时格外讨厌繁琐的规矩和讲究,但微妙的是,源三郎和拓实反而从未见到他迁怒或者情绪失控的样子,但平时总是温和讲礼,甚至算得上自制力惊人的伯藏法师,要是被谁真正刺激到的话就会露出狂态,杀意鲜明到若是五条不拉住的话搞不好直接弄出血溅当场的情况。   相处久了,他们也领会到,看似安定的伯藏才是两人里真正麻烦的那个。   “总而言之,我和源三郎先做好去京城的准备,然后里面那个……”拓实指了指寝间的方向,“阿悟你来负责,三天之后出发,如何?”   虽然不明白为何法师他们在江户停留了快八年才准备回去,但要准备去见天元的话,还是越快越好。   “麻烦你们了。”   五条叹了口气,如是说道。   向来很有行动力的拓实很快带着源三郎离开了。   夏油杰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着昏黄的灯光,角落里的香炉缓缓飘出五条喜欢的甘甜香气,栗子跟葡萄的味道,天知道他是怎么用香料配出食物的味道的,茜子第一次闻到的时候露出的震惊表情似乎还历历在目。   诅咒师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啊,醒了啊。”懒散地靠在被褥上打盹的五条稍稍掩饰了一下吐出哈欠的嘴巴,“晚饭我温在锅里,现在要吃吗?”   他们早上离开的时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但现在这幅一切如常的摸样,显然五条是自己准备了这一切。其实六眼的咒术师就算独自生活也能过得很好,不过大部分时候他很懒散,而且被人照顾又不是件坏事,尤其这个‘给予照顾’的对象还是自己的恋人的时候。   咒灵操使沉默地看着他。   就算没有自己在身边,五条悟多半也能很好的在这个年代生活下去,或者说,不管在什么地方,身处什么样的环境,五条悟最终都能做到适应,然后过上还算不错的日子吧。   那毕竟是五条悟。   六眼的咒术师看着诅咒师不说话的样子就头疼地在心里龇牙,但他脸上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只是小声的叹了口气,“还在介意吗?都说了不是杰你的问题,要是我能更留意一些就好了,不该因为那家伙是普通人就放松警惕的。”   诅咒师轻轻摇了摇头,“……他是为了报复而我来的。”   五条撇撇嘴,直接凑过去,抓住夏油杰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胸口,用力揉乱那一头冰凉滑顺的鸦羽长发。   “所以呢?因为被钻了空子,杰就不打算吃饭了吗?”   “……就算不吃东西,我也……”   “我饿了。”五条闻言,直接冷下声音这样说道,“而且今天的晚饭可是我做的,杰是打算让我一个人吃吗?”   知道自己失言的夏油杰闭上了嘴巴。   最后还是一起吃了晚饭,美味的食物划过舌头,热乎乎的汤水流进喉咙的抚慰总算让咒灵操使过于苍白的面孔稍稍有了些血色,两人之间罕见的,略显僵硬的氛围也好了很多。   五条难得包揽了收拾的工作,以往他就算愿意下厨,也绝对不会去洗碗的。   “别担心了。”六眼的咒术师说道,“我已经跟拓实商量过,准备去见天元,说不定他会有办法让我们回去。”   夏油杰愕然地看着他,“但是那样的话……”   “嗯,肯定得去跟五条家见面,而且说不定会被抓去做苦工,不过本来也是我长大以后的职责,能有十年假期也算赚了。”   五条悟非常厌恶常年不好好干咒术师本职工作的高层们这件事,很早以前夏油杰就知道了,当年六眼的咒术师就宣称跟那些烂橘子虚与委蛇是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没有之一,因此诅咒师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借助御三家的势力,哪怕是五条家。   咒灵操使看着雪发的青年托着餐盘离开寝间的背影。   但他不去京都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缘故。   盗窃了他身体的咒术师是和天元一样从古老年代活下来的老妖怪,这点夏油杰多少猜到了,他的目的之一是五条,或者说六眼,这件事不必猜也能知晓。   可那家伙最终想要做什么,在行动中始终没露出过端倪,封印五条不过是必要条件之一罢了,夏油杰能从□□的记忆里看到他借用自己身体说过话,见过的人,做过的事情,但那家伙脑袋里的想法和念头却不行。   想来对方也是一样的,他能看到诅咒师生前经历的一切,却不包括思想和情感,因此无法真正地伪装成夏油杰。   不过诅咒师还是察觉到了些许隐藏起来的东西。   那家伙,对天元虽然看似一屑不顾的样子,但实际上透露出来的细节里,对天元实在太过了解了,要知道,哪怕是高专的咒术师们,若非核心成员的话也很难得到关于天元的详细情报,更别说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天元压根不会理会东京发生的巨变这样的话来。   连夏油杰当初布置百鬼夜行的时候,都考虑万一天元出手该怎么办的预案。   而那个隐藏在别人□□里的家伙却能如此肯定天元的动向。   上一个被他算计到所有反应都尽在掌握的人是谁?   五条悟。   所以,那家伙真正的目的是天元啊。   咒灵操使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跟五条出现在天元面前的话,他们的存在马上就会暴露到那个隐藏起来的咒术师面前。   他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从不跟阴阳寮扯上半点关系,努力隐藏术式的缘由,正是为了避开如今压根不知道用着谁的面孔,到底身处何方的无名术师。   那家伙可是勾结了高层的。   夏油杰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和高层到底是什么时候勾结起来的,事实上诅咒师想到了更多的事情,比如,盘星教这种连一个咒术师都没有,成员几乎全部都是普通人的□□。   和咒术界毫无关系的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天元的存在???捏造一个毫无根底的神明很难吗?基督教,佛教,日本的八百万神明,甚至还有什么宇宙教,真理教,日本实在不缺乏XX的土壤。   为什么偏偏是天元????   多么有趣啊,好像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件事。当年的他也是太过年轻,因为盘星教由来已久,也就没有思考很多,后来接手了残余的盘星教,才从各种资金来源里发现了许多政界相关人士。   要说高层内鬼跟这个□□没关系,夏油杰愿意再吃一发茈。可惜等他接手之后,一发现教主换人的相关人士们就摆出了一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普普通通找个心灵寄托’的无辜嘴脸,随即和盘星教断了往来。他能够对毫无根底的商人动手,但议员之类的很难,那些家伙是有咒术师护卫的,为了一群猴子和同胞们陷入生死斗争实在很没必要。   即便花了十年时间,夏油杰也没能成功挖到什么线索,涉及到政界的时候,太过容易遇到御三家,禅院和加茂知道了,那么五条肯定也会知道,虽然知道只要他不做大动作,悟就不会对他动手,但为了不至于让六眼的咒术师在高层面前太过被动,诅咒师明面上永远是躲着五条走的。   直到祈本里香出现。   无限咒力的咒灵对夏油杰而言实在太有吸引力了,如果他想字面意义上成为下一个诅咒之王,祈本里香可以算是必要的条件。   不管他是想要实现理想,还是要干点别的什么,实力的跨越式提升都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所以为了取得她,诅咒师只好赌了一把大的,残念赌输了。   夏油杰对自己失败的终局并没有什么不满。   在他动手杀死那个村落里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觉悟到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无非早晚的差别,动手的人是五条而不是让他膈应的乙骨已经很不错了。   从前的糟心旧事情不提也罢。   现在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悟出现在那个隐藏起来的术师面前——觉醒了反转术式,对上诅咒之王都有不落败把握的,完全体的五条悟都被对方算计得一步步自己跨进封印里,现在这个才十八岁,实力跟当年高专二年级相差没多少的悟肯定只会被坑得更惨。   谋略之术什么的,五条没有,毕竟他的实力不需要,但夏油杰也没比五条强到哪里去,普通人出身的他也没经历过那样的教育。   跟人比试不擅长的东西,赢面实在太小了。   诅咒师选择直接不出现在咒术界里,他不擅长谋略,但要说躲人,夏油杰还是很有经验的,作为一个多年成功躲开六眼追踪的诅咒师,咒灵操使选择跟那个该死的贼比比谁能把自己在阴影里藏得更好。   然后,在阴影里要做什么,就是夏油杰的自由了。   不能去见天元,以及,在没有虫蜕的情况下把悟送回去,接着想办法搞定狱门疆。   这份复活期间要做的事情一二三之书,简直等于写满了不可能。好在夏油杰也不算毫无底气,回到过去的好处之一,就是他成功翻阅到了以前无数失传在战乱里的书卷,活了千年,知道的事情非常多也是那个该死窃贼的巨大优势。   如今,夏油杰多少也具备了些许。   要是再有个十来年的话,应该会更有底气,更为从容吧?诅咒师想。   咒灵操使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刚才烛火闪烁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似乎透过了血肉,直接看到了下方的衣袖。   在虫蜕碎裂的时候,隐约就有了预感。   他可能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   好像经常有人误会五条高二那时候不知道天元……看前面,夜蛾说任务是天元亲点的时候他们俩都没说什么话,所以显然五条知道天元,他只是不知道天元换代的事情而已。   就像大家都知道国家有领导人,但下一任是谁……选出来公布前大部分人都不关心啦,又不是美国大选【】 第72章 六十八   第二天依然很冷,毕竟是冬末最为酷寒的几日。五条很庆幸自己搬出了炭盆,虽然杂物大多收进了箱笼和柜子,但后院依然留下了足够使用好几天的柴火和木炭。式神能干点体力活,但并不聪明,时常有不小心劈满了整个院子柴火的事情发生。以前还闹出过因为没地方放置,只好让仆人们带回家或者拿去赠送邻居的笑话。   现在倒是刚好。   反正狐狸肯定也没心情做什么家务。   披着厚实的棉袍,五条提着食盒,慢吞吞地穿过木廊,下了整夜的雪已经停下,把原本还有些碧色的院子盖成了整片晶莹洁白的雪色。   他离去前还睡着的诅咒师此刻自然已经醒来,正披着衣服靠在滑窗边看雪。   “午饭,因为厨房里没材料了,随便买了点回来。”六眼的咒术师这样说道,“炉子呢?走回来这么长一段路,汤肯定凉了。”   一只咒灵很快捧着炭火正旺的小泥炉从房间里走出来,炉子上罩了铁网,烤着年糕,甚至备好了用来沾着吃的豆沙,白糖和蜂蜜。   从五条递过来的食盒里拿出饭食的夏油杰看到漆盘中的荞麦面,愣了片刻才苦笑着开口。   “……如今可不是吃这个的时节吧?”   就算是江户,也不可能在冬天买到荞麦面,肯定悟想办法去哪借了厨房自己做的。   “和时节有什么关系,喜欢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吃,尤其是心情不好的,美味的食物有助于身心健康。”五条一本正经地说道。   “会感激地吃完的。”   “敢剩下你就惨了。”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于是他们在大雪天里,一个开始吃凉面配味噌汤,一个开始啃烤年糕配栗子羊羹当午饭,也不知道到底谁更不正经些。   最后负责收拾的是式神,因为五条做太多了,食量并不大的诅咒师难得吃得有些撑。   毫无愧疚之意的青年兀自在边上小声窃笑,得意洋洋地啃着年糕给夏油杰看,甚至吃完点心之后还嫌不够,特地跑进院子里抓了两把雪,捏成雪兔子撒上剩下的白糖来吃。   在家里压根没什么地位的诅咒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悟。”他突然开口。   “干嘛?”叼着勺子在院子里挖雪,将好好的雪景弄得坑坑洼洼的家伙浑然不觉地回头,那双仿佛倒映着遥远晴空的眼睛,瞬间成了整个黯淡院落里最为夺目的色彩。   “……在这个时代生活,真的可以吗?”   虽然术者们已经比大部分平民都过得饱足和舒适了,但五条毕竟见过真正富饶先进的年代,无论是食物也好,书籍也好,甚至是消遣,起码这里绝对不会有游戏机和电影。   “嗯?我没觉得差很大。”青年真心实意地说道,“要做的事情其实都一样吧?”   无非是祓除诅咒,保持人世的安宁,诸如此类的。   “不会有电器,食物种类也很匮乏,医药落后,搞不好一生病就……”   “那些没所谓的,又不是会死,饭只要愿意自己做的话其实还能吃。至于医药,反正术师们也活不到得癌症的年纪。”   “……是吗?”   “就是那么回事。”五条耸耸肩,“而且,你也别那么快放弃希望嘛,都还没去见天元呢。”   从山里回来之后,诅咒师总算第一次露出了淡薄的笑容,虽然六眼依然能看得出勉强的痕迹,不过青年要求不高,狐狸愿意开口说话而不是闷着就很好了。   他因此放松了些许注意。   去买晚饭回来的时候,五条才发现院子里没有人,连一秒都没有犹豫,他即可丢开食盒往门外跑,任由里面的菜肴泼洒在雪地上。   即将触碰到的门扉从外面打开了。   “狐狸!要出门为什么不留个……”   归来的诅咒师衣衫上沾染着鲜明的血迹,已经干涸的暗赤色从他的脸颊和发梢细碎地掉落,面色平静的男人露出了带着点为难,但又已经无所谓的浅笑。   “真是的,为什么晚上就回来得那么早呢?还想说来得及洗个澡的。”   五条几乎整个凝固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既疑惑又茫然。   “……是谁?”   “嗯?”诅咒师微微侧了侧头,“啊,本来想说出去散散步……结果却在城门口见到了那只该死的猴子,竟然还活着,从山林一路跋涉了回来。”   “他好像以为是在城里,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所以我不会动手的样子。”   “猴子的想法可真是奇怪啊。”   黑衣的僧人笑着说道。   他脸上毫无温度的,仅仅是弯曲了双眼和嘴角的,大概能被称之为笑容的东西让青年感到了十足的反胃和恼怒。   “擅自打破约定什么的……狐狸……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啊。”对方露出恍然的表情,“那个啊,因为,我改主意了?反正已经回不去了。”   之前的约定自然没有再遵守的必要。   “所以,你是打算没事咒杀人来作为发泄吗?”不知何时,青年脸上担忧已然消失无踪,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甚至称得上冷漠。   “嗯?当然不会,悟不是讨厌血腥味吗?我对猴子也没什么兴趣,刚才那家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诅咒师笑着回答,“就是事后的通缉令稍稍有点麻烦,不过现在也没有居住在城镇里的必要,我们干脆去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如何?”   “……哈?”五条本以为诅咒师特地这么做可能是为了激怒自己,然后顺理成章的分手或者分手,可能在另一个未来他们也是这样分开的,但对方莫名其妙跳跃出来的,他从来没想过的提议让六眼的咒术师再度陷入了茫然。   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虽然悟为了我的事情很努力的想办法了,但很遗憾,我并不想去京都。”浮夸的笑意从诅咒师的面孔上一点点褪去,“见到了五条家的人的话,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把悟带回去的吧?”   “那又如何,我也说过不会和你分开的吧?”明明应该是互诉誓言的场景,但只要想到诅咒师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五条仍然感到了心底的怒火快要烧穿脸上冷静的表象。   “我不怀疑,悟绝对会说道做到的。”咒灵操使笔直地望着他,那么地专注,目光温柔,他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但我并不是后院的女人啊,悟。”   “无论是因为奔波而长久无法相见,亦或是只能在空房间里等着你回来之类的,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想要弄碎点什么……”他这样说道,“我讨厌猴子,但悟很喜欢吧?热闹的地方你总是更中意的,活泼的孩子们,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们,比起寂静无声的庭院和人迹罕至的山林,悟果然还是更喜欢看着那些……”   也许是诅咒师诉说这些话语的语气太过恍惚,简直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那样,确实听清楚他说了什么的五条,因为陷入了短暂的混乱而没能躲开靠近的诅咒师。   似乎也没有躲开的必要。   因为咒灵操使就只是想要伸手抚摸青年的脸颊而已,虽然拇指始终在眼角流连,但力道轻柔得就像是触碰花瓣。   “这双眼睛注视着我之外的人……仅仅是那样就会有杀意从胸口升起呢。”   五条的脸色已经古怪得难以形容了,他用一种不太敢信的眼神反复打量着诅咒师,看了大半天之后似乎因为无法得出结论而整个皱了起来。   最后,完全被弄得脑袋一片混乱的咒术师只能用手捂住忍不住抽搐起来的面孔。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再说刚才那些疯话了,我有点想吐。”XX,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好不好!!!狐狸到底在发什么疯!!   “刚才不就说了吗?我想和悟一起去远离人世的山林中隐居,只有我们两人,没有你讨厌的腐朽老人,也没有我厌烦的猴子们。”   诅咒师十分认真地说道。   六眼的咒术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要是拒绝呢?”   他故意这样说道。   “啊,那就没有办法了。”咒灵操使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这样对待悟。”   带着破空声的拳头擦过了脸颊,不过这么多年五条也并未疏忽锻炼,因此还是成功躲开了对方的袭击,轻盈跃至院落另一端的青年没有选择漂浮起来,面对实力相差无几的对手的时候,增加一处需要防备的方向是很不明智的选择。   五条站在那儿,戒备的姿态全无破绽。   除开脸颊上滑落的细微血痕之外。   “这可不行啊,悟,战斗的时候怎么能还忘记对我展开无下限呢?”虽然这么说着,但诅咒师却露出了笑容,仿佛为此感到真心实意地喜悦。   无数咒灵的影子从他的脚下,身后,衣袖之中,发丝之间,蔓延而出,无论是放出的咒力气势还是充满敌意蠢蠢欲动的咒灵们,都能确定咒灵操使的行为发自真心,毫无被操纵的迹象。   “其实,我想这么做很久了哦?把悟你关起来这种事。”他叹息着说道,“但是会被讨厌,所以一直忍耐着,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六眼的咒术师没有回答。   庭院中突然卷起的无数旋风和涡流就是他的回答,晴空颜色的双眼失去了最后的温度,灼灼的火光从内侧燃烧起来,仿佛要将某些无形的东西燃烧殆尽。   等得到消息的武士拓实赶到的时候,原本熟悉的屋舍伫立的地方,只余下硝烟袅袅的巨大废墟,以及衣角稍微有些破碎地站在废墟顶端的雪发青年。   “阿悟?发生了什么事??伯藏法师呢??”   青年冰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从衣摆上扯下布条,将自己的眼睛蒙起来。   “跑了。”他说道。   武士一脸茫然,“是被什么人袭击了吗?对了,官府的人突然过来说伯藏法师杀了人……是受肉了的诅咒吗?还是幻术或者式神?”   “是活人。”青年这样回答。   为什么没拦住他……拓实在把这句话吐出口之前,看看周围的废墟,一脸沉痛的按住了面孔,显然,这就是青年试图阻止对方的结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夫妻吵架而已。”   “我可不觉得官府会接受这个说法。”武士苦涩地说道。   “没关系,反正也没打算继续呆在江户。”青年说道,“去京都的准备做好了吗?”   “干粮和在驿站证明身份的信物之类都没什么问题,不过你们以前出门从来不用车的吧?”拓实有些为难地说道,“但现在……”   “去弄两匹马。”五条不以为意地说道。   “……你会骑??”   “坐在上面不掉下去就行了吧?又不难。”早就习惯了用无下限作弊的五条从容地说道,也不去管武士露出了怎样牙疼的表情。   “现在就出发吗?”拓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会不会太赶了,而且……法师大人他……”   “用不着操心。”青年罕见地露出冷笑,“那只臭狐狸精神着呢。”   即便是对术者而言,雪夜骑马赶路也是件危险的事情,因此五条勉强耐着性子等到了天光微亮的时候,接着便一言不发地骑上马匹出发。   源三郎弄来了不止一匹马,这样他们就能日夜兼程地赶往京都,沿途还有驿站可以更换马匹,商人们需要跋涉一个月的路程,他们可能只花费数日就能抵达。   虽然冬日赶路是件极为耗费体力又必须集中精神的事,但源三郎仍然忍不住在骑马的时候分心。   在马蹄的奔腾声里,他艰难地靠近最前方的五条。   “我说,阿悟……林子里好像,有东西一直跟着我们………”   最后面的武士用马鞭轻巧的抽过源三郎的衣袖,中人回过头的时候便看到拓实正拼命给自己使眼色,一脸为难的样子,“别去管。”他低声说道。   想到那东西仿佛在漂浮一样根本没有上下晃动过的视线,源三郎瞬间懂了。   多半是伯藏法师始终尾随在他们身后。   说来奇怪,以往见到黑衣法师的身影只会让中人觉得安心,因为那位法师虽然不太喜欢人,但处理诅咒的时候总是非常可靠,但如今意识到他正无声无息地跟随在路旁的山林里,源三郎却隐隐感到了恐惧,背上甚至不由自主起了冷汗。   仿佛那并不是法师,而是徒具法师形态的某种诅咒一样。   站在山谷里的诅咒师无奈地摇头,“还以为最多搬家,怎么仍然跑去京都了?”明明应该已经没有了去见天元的理由才对。   他的手上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遗骸,从四肢辨认,生前应当是个人类。   一只有着两条尾巴的老猫从影子里轻轻跳了出来,叼着一面铜镜靠近自己的新主人。   “做得好,阿吉。”   咒灵看向地上庞大的阵纹,以及莫名把中央的尸骸收拾起来,丢给咒灵吞下去的诅咒师,【不,做了吗?】   “嗯?啊,对,你会说话……我都忘记了。”咒灵操使轻笑了一声,“不,既然悟跑去京都了,那我也得跟上去,距离太远来不及,这个就废弃吧。”   【是,做什么的?】老猫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用来创造你的同类。”诅咒师这样说道。   【普通的,尸体,就,可以了吧?一个不够的话,很多个。】特地画出奇怪的图案,放上各种复杂的咒具,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因为是特别的诅咒。”他说道,“名字叫做‘我’的诅咒。”   【哪里,特别?】   “会和我一模一样哦?躯壳和咒力,因为是从‘我’的残骸里诞生的东西嘛,应该连六眼都无法分辨吧,不过没有什么神智,最多装个样子。”   【……稻草人?】   “哈哈哈哈,好像也可以这么说。”他笑起来,“没关系,不会被发现的,因为没人会靠近一个奇怪的变态。”   “唔,有个具备神智的咒灵也挺方便,应该能蒙混更久,到时候你来教他说话,做得到的吧?因为你装过很多次了。”   老猫看上去十分为难,它觉得自己骗不过眼睛很可怕的那个术师。   “不用那么害怕,只是用来拖时间的。”他的笑容渐渐淡去,“假扮的次数多了,悟肯定会发现,不过到了那时候,‘我’的痕迹应该就会开始淡化了。”   即便怀疑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如果五条悟决定留在这个时代的话,那么未来就会改变,某种意义上也算解决了狱门疆吧,起码能够利用的弱点已经没有了,躲藏在这个时代的无名术师也不可能再得到自己的遗骸,因为与‘五条悟相遇的夏油杰’本身,就会因为历史的改变而消失。   他是被悟唤醒的亡者。   这份因缘正被渐渐抹消的此刻,自己会消失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遥远的未来,想必正有一个‘不曾与五条悟相遇的夏油杰’在诞生吧,那个青年会有怎样的人生,怎样的经历,这些都和诅咒师没有任何关系了。   虽然是同一个存在,但他们之间差异的程度,很可能大到完全背道而驰吧。扰乱时间的虫蜕被抹消的瞬间,无数的未来便开始了收束,诸多的可能性一一消失,因为源头已然不在。   当诅咒师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会渐渐淡去,已经固定的历史不会随意变动,但曾经相逢的人们会忘记他的面孔,丢失他的名字,画像失去轮廓,文字缺失形状。   悟自然也不能例外。   而他要赶在彻底消失前,做出一个足够吸引五条悟视线的替身。   等到六眼的咒术师开始觉得那张时常会在暗处窥视自己的奇怪面孔变得陌生起来的时候,就算他靠近也没有关系了。   也许会被日后的他随手祓除吧?夏油杰想。   那也不错。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从来不会注意氛围的老猫好奇地拨弄地上正被诅咒师随手破坏的阵图。   “当然是因为,有要藏起来的东西。”他说道,“不过这是备用方案,只在悟决定留下的时候有用,要是他又突然改主意想回去了,就得换另一个法子。”   毕竟他的态度改换得太突兀,五条选择直接唱反调来探查真相的可能很大。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悟选择留下。”   自然而然的遗忘总比发现真相之后再忘记要好很多。   要是悟知道,不管他选择回去还是留下,夏油杰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话,一定会很难过吧。   -------------------- 第73章 六十九   在十几日内从江户赶到京都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能在山峦上眺望到远处的城市轮廓的时候源三郎差点直接从马背上栽下去,幸好跟在旁边的拓实眼疾手快地一脚又将他踢回去。   “直接进城吗?”虽然同样奔波了十几天,却只是精神稍稍有些萎靡的武士若无其事地和五条说话。   青年撇了一眼远处的山林,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始终追逐在他们附近。   “薨星宫不在城里吧?”就算是聚集了全国的术师,要在京都城内隐藏起一座庞大的宫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这个功夫不如直接建在更宽敞的地方。   “没错,在城外的山里。”拓实点点头,“就算现在赶过去,到的时候也差不多要天黑了,天元大人未必会接见你。”   “那就先进城吧,源三郎和你都需要休息。”   明明同样在马背上度过了十几天,可五条却是一副刚刚从家里走出门,骑着马到郊外晃了一圈的姿态。到了宿屋,终于有余裕能打量一下青年的源三郎震惊地发现他别说疲惫了,连束在身后的头发都没乱,衣衫上丝毫没有半点尘土的痕迹。   “我是知道术师有时候会比较离谱……”中人这样说道,毕竟他也见过武士连刀都没出鞘,捏着刀鞘把一群没长眼的小混混打得屁滚尿流的场景,“但是阿悟你也太夸张了!!”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拓实轻轻踹了他一脚,“去问店家买些吃的回来。”   虽然看着一点没脏,但从小就很爱干净的五条还是跟源三郎和武士一起去附近的汤屋洗漱了一番,回到宿屋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因为反正也不差钱,中人直接各定了一间独立的屋舍,洗完澡后多日奔波的疲惫便彻底涌了上来,别说走路已经开始半睁着眼睛摇摇晃晃,好像喝醉酒的源三郎,连拓实也时不时打个哈欠。   “你先带他去睡。”五条这么说道。   “……阿悟你没问题吗?”拓实意有所指地四下环顾了一番,可惜并没发现任何东西,进入结界范围之后,原本始终环绕在附近的窥视感便彻底消失了。   “我也回房间去了。”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没事别来找我。”   这话说的,难道伯藏法师还能晚上跑来过夜?   武士茫然地想。   虽然阿悟说他和黑衣法师吵架了,但明面上既没有说要跟对方分手,态度上也不太像是生了厌的样子,搞得一路上拓实和源三郎完全不敢问,两人连闲聊的时候提到法师的名字都要特地压低声音,生怕叫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青年感到不快。   毕竟这几天雪发的咒术师非常反常,平日里总是态度散漫轻浮,时常喜欢戏弄别人的家伙,突然板起面孔,整整十几天都见不到半个笑容,这就够可怕了。更叫源三郎压力山大的是青年身上若有若无的威严感,以前这个词和阿悟完全没有半点关系,但不知为何,他不笑之后身边的气压就开始变得沉重起来,过去时常能泰然自若地开他玩笑的中人,现在面对面的时候甚至不太敢跟青年说话。   想想这一路上被六眼的咒术师因为心绪不宁而没收敛起来的气势搞得十分忐忑的源三郎,拓实顿时就懒得再管青年和诅咒师的闲事。   夫妻吵架狗都不理。   就算又打起来,到时候拆的也是五条家,关我这个禅院什么事。他很是坦然地想,然后就揪着快要站着睡过去的源三郎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去了。   进了屋子的咒术师揣着袖子,一点没有要到床铺上休息的意思。宿屋里的独立房间都是给有钱的客人的,因此收拾的还算干净,但冬日连绵的阴天雪天还是叫这屋子里飘荡着淡淡的潮气,和旅店提供的便宜炭火味道混在一起,让五条挑剔地皱着眉。   伸手摸了摸棉被,虽然还算柔软,可长久没晒到日光的冰凉触感还是很明显。   彻底没了睡意的五条直接推开窗户,干脆让寒夜的冷风吹散一点屋子的闷气。今天没有下过雪,但夜风还是足够清澈,只是天空仍然遍布着混沌的阴云,无法看到月亮。   蒙昧的夜色里,始终佩戴着布条的青年将窗户彻底支起来,望向宿屋不远的一处屋顶,那儿盘踞着一团漆黑的影子,路人可能压根看不清楚,会误以为眼花,或者当那是刚好路过的野猫的影子。   在六眼的视界里,黑袍的僧人悠然自得地盘坐在屋顶上,用一只手臂支撑起头颅,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宿屋的窗户,就算他的眼力再好,最多也只能看到缝隙里略过的布料颜色,和映照在窗纸上的模糊人影罢了,那双紫草色泽的眼睛即便能看到咒灵,毕竟也还是肉眼凡胎。   但他好像并不因此失望,始终笑意盈盈地看着窗户,仿佛以往春日的庭院里,笑意盈盈地看着五条,茜子和源三郎的幼稚打闹那样。   五条悟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压下肚子里的火气。   恼怒最为无济于事,因为那正是诅咒师的目的,一旦他失去了冷静,就很难再窥探出对方正努力掩盖起来的真实想法。   支撑着窗户的木棍直接被无声折断,木床啪地一声严严实实地盖上,而原本点起的油灯也被窗盖掀起的微风吹灭,把某只狐狸令人厌烦的视线隔绝在屋舍之外。   说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之类的,就算真的动手了,而且用六眼也看不出说谎的迹象,咒术师依然当咒灵操使在说疯话,只要有无下限在,除非陷入昏迷,否则根本没人能关住他,这种事情诅咒师绝对比任何人都清楚。   五条思考了很久,赶来京都的路上,他将诅咒师多年中无意间泄露出来的那些未来的碎片反复咀嚼,一一推敲,即便这么认真努力地去做自己很不擅长的分析和推测,也还是没能找到什么头绪。   态度突然变化自然是从虫蜕之门被破坏开始。   但是自己明明告诉他要去求助天元……仔细回想起来,诅咒师当时听完之后虽然勉强扯出了些升起希望的表情,实际上眼神依旧黯淡。当时五条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很可能狐狸知道天元帮不上忙,或者不会帮忙。   说起来,从掉进历史开始,狐狸对回去未来就一直非常重视,最初自己也焦急过回去的问题,但时间长了,习惯古老年代的生活之后,反而没那么介意了。   毕竟顺其自然一直是五条最喜欢的人生信条。   狐狸急着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着?六眼的咒术师此刻才想到了这个他早该注意的问题,因为和诅咒师之间相处的过于亲昵的缘故,他几乎快要忘记了两人的时间并不相符的事。   在某个事件里,咒灵操使好像依稀对什么人提起过。   【……叫了我的名字。】   呼唤了狐狸的绝对是自己。   六眼的咒术师对这件事无比确信。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他会去呼唤已经死掉了的,还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重要之人——   五条悟想了半天,也只想到,多半只有陷入没必要挣扎的濒死境地,眼前已经开始出现来迎接自己的黄泉使者的时候,他会去叫一声对方的名字吧。   在他的概念里,人生结束的时候会来迎接的肯定是狐狸,那么叫对方的名字也很正常。   青年捂住面孔低咒了一声。   难怪杰一直急着回去,不回去未来的自己说不定就要死掉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未来的我,你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我在和狐狸度蜜月,不过反正是一个人,这种小事就不要计较了,反正等时间到了那个倒霉蛋就是我了……   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五条变了脸色。   那个时间永远不会再来。   因为他觉得留在这里也可以,而只要不回去的话,自然也不会遭遇到濒死的重伤。难怪狐狸问清楚他是不是要留下之后就马上态度巨变。   “XX,笨蛋,白痴,既然是这样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难道以为他会反对吗?五条恼怒的想,也不想想自己努力想办法回去到底是为了谁……   “可恶,【】你个王八蛋,等着到时候跟我跪下赔罪吧!”咒骂的话语本能的脱口而出,但青年却愣在那里,因为其中那个最重要的音节诡异地缺失了。   什么鬼?他中了什么术式吗?   五条反复地开口,想要将那个词语念出来,舌头和嘴唇,乃至喉咙的震颤都毫无错误,可是那个音节仍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怪物吞噬了一样,始终未能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是这么回事啊。   竟是如此。   太可笑了。   他和狐狸的因缘,并不是从在虫蜕的空间里相遇开始,而是从未来相遇的那一日开始啊!死亡的未来不会来临,相对的,相遇的未来自然也会被一并取消。   不曾被任何人呼唤的亡者当然也不会复活。   狐狸的存在本身变成了一个错误,于是世界开始修正他了,先是名字,接着是声音,然后呢?虽然之前还一直能看到他的身影。   五条毫不迟疑地挥开了窗板,远处的屋顶上,先前的影子早已不再。刻意找各种由头跟自己吵架的理由也弄清楚了,若还保持着亲密的话,只要一开口想呼唤名字,马上就会露陷。   为了让自己恶心到短时间内连名字都懒得想起,才故意做了那些事,说了那样的话,虽然可能有部分真心在里面吧,说一些妄想的梦话确实不会被六眼判断为谎言。   狐狸对欺骗自己这件事还真是相当拿手,看来干了不止一回了。   依靠无意中的一句咒骂就弄清楚了真相的五条庆幸了一番自己的运气,至于对咒灵操使,虽然还是很火大,起码要揍上十次才能消气,但现在确实连骂都懒。   毕竟,能顺利叫出口的只有‘狐狸’这个代称而已。   本来令他觉得顺口又亲昵的称呼,此刻却变得十分刺耳起来。   明明好不容易,从狐狸那里得到了真正的名字,如今却连文字的形状,名字的音节都开始渐渐模糊起来,虽然努力想要记住,但越是努力,那份记忆的碎片就模糊的越是迅速。   可恶。   对抗世界的法则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就算知道去见了天元也未必能够回未来,不过五条悟仍然决定去见对方,起码要问问有没有能让咒灵操使不受世界排斥的方法。   毕竟结界术的本质,就是一种干涉法则的术法,应该能对这种情况奏效。到时候哪怕得让诅咒师常年呆在薨星宫里,五条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了不起他就去薨星宫做护卫算了,狐狸不是说想要去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吗?天元住的地方其实压根没几个咒术师,非常合适。   第二日一大早就被五条从被窝里拖出来,被要求带路前往薨星宫的武士,难得摆出了一张即将阵亡的脸。   “你都不先回一趟五条家吗?”   “才没空管那群死老头。”六眼的咒术师这样说道,“我急着去见天元。”   既然都这么说了,拓实也没有多问,直接带着五条沿着一条大路出了城,跨入京都北方的山林里。通往薨星宫的山路十分崎岖偏僻,就算术师们大多体力过人,两人也足足跋涉了大半天,才勉强在一处山脚看到了半山腰上隐约露出的宫殿飞檐。   “就是这儿了?”   “没错。”武士点点头,“我没资格进山,只能带路到这里,虽然你的眼睛……但没有御三家的信物的话,是无法通过结界的,真的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不用在这等我,你直接回去吧。”青年这样说道,“一两天都未必能出来。”   拓实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结果怎么样,”他说,“和伯藏好好谈谈,别让他又回到诅咒师那边去。”   五条转头看了他一眼,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放心,我会揍醒他的。”   武士艰难地咳嗽了几声,“也别太重……”   没有再做更多的交谈,拓实拍了拍友人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肩头,随即转身离开,他走出了一端距离之后,才听到身后的五条开了口。   “要是三天之后我和狐狸没来找你,”青年说道,“那我们要么是去山里隐居了,要么是回秘境了,也可能是又去云游了。”   雪发的青年言语之间,对自己和黑衣僧人会和好的结果没有丝毫怀疑。   武士露出无奈的表情,但总算有了些许笑意,他冲着五条挥挥手,然后扭头大步地向着京都的方向走去,一次也没有再回转,而五条就这么看着他离开,直到友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山岚吹落堆积在树梢上的细雪,无数空荡荡的枝条在呼啸的风声里沙沙摇曳。   “你打算在那躲到什么时候?”过了一会儿,青年才冷淡地开了口。   “算不上躲藏吧?”不知何时,诅咒师的身影出现在道路一侧的树林里,他的肩头甚至还能看到些许雪花,仿佛早就在这里等候了很久那样,“悟若是想找我,取下布条,稍稍用些心就能看到。”   五条冷漠地哼了一声,照理说他应该先把诅咒师赶走,免得被纠缠不休,但青年似乎失去了理会黑衣僧人的兴致,直接抬脚走向通往薨星宫的山路,竟然直接就把夏油杰撇在一旁不管了。   “……悟。”   “干嘛?有事快说,我很忙。”   “为何还要去见天元?”虽然知道表现得太过急切的话会被怀疑,但诅咒师还是不得不努力用困惑和略显随意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不是已经打算留在这个时代了吗?”   无论如何,阻止悟出现在天元面前依然是必须的。   “这是我的事。”然而,青年只是这样回答,就差说出‘和你无关’这样的话了。   “悟的事情,我可是很关心的,每一件都很关心。”黑衣的僧人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因为不被亲近而受伤的哀婉表情,“就这么不愿意告诉我吗?”   很有本事啊,能把正常的情话说得这么叫人寒毛直竖,五条在心里佩服起诅咒师的演技来,就算有点浮夸,他也得承认狐狸把一个为情爱扭曲的痴狂之人演得十分逼真。但只要想到里面搞不好确实有几分是真的,青年就感到了些许不自在,为了驱散这种叫人觉得脊背发痒的情绪,六眼的咒术师慢慢开了口。   “我去见天元的理由?与其讨论这个,不如来说点别的,比如,某只狐狸说要把我关到无人的山林里,好让我只看着他一个之类的……”他转过身去,一脸似笑非笑地看向对方,“为什么从那日之后却一直只是看着,根本不动手呢?”   意识到不对的诅咒师想要退开,但在百步之内跟六眼比速度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瞬息之内就被近了身的夏油杰再想走,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他撇了一眼自己被牢牢抓握的手腕,表情却依旧十分从容。   “所以,悟是改主意了吗?”   “算是吧。”   “你总是这样,心情变卦起来比天气都更让人难以捉摸。”   “那又怎么样。”五条轻轻扯下脸上的布条,用那双承载着天空的眼瞳仔仔细细地打量诅咒师身上的每一寸,“你想说讨厌吗?”   “不,这样的悟也很可爱。”   这次五条真的露出了恶心到受不了的表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行了,别演了,再说下去小心我吐你身上。”   诅咒师露出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这可不是假话,悟是能看出来的吧?”五条艰难地抽动嘴角,就是因为知道是真话才更叫他鸡皮疙瘩掉满地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天元,我就是为了什么去见他。”青年这样说道,他以为会看到黑衣僧人被发现了马脚的愕然样子,然而对方仍是一副虚假感严重的温柔面孔。   “留在这里不好吗?没有讨厌的老橘子,没有很多工作,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说教。”   “嗯,听上去确实不错。”五条说道,“但是,也没有狐狸你吧?”   “悟在说什么?我不是就在……”   “昨天晚上,我本想叫你的名字的。”青年这样说道,“结果突然发现叫不出来了。”   诅咒师的声音就这么被突兀地掐断,无论是那副空虚的温柔面孔也好,或者古怪的甜腻语气,统统都像是被无形的流水冲刷的颜料一样,从他身上剥离了下来。   “是吗?竟然这么快,本来以为还能多装一段时间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咒灵操使并没有回答五条的询问,只是微微勾起嘴唇,然而仅仅那样也够了,默契使青年读懂了他未曾出口的话语,“啧,虫蜕一消失就有迹象了吗……算了,之后再跟你算账,先跟我去找天元,结界术应该能解决这个。”   当世再没有比天元更强的结界高手。   “真遗憾,唯独只有那个不行。”诅咒师却如此说道,并从另一只手掌中甩出一道白色的长影,像鞭子那样卷住了五条毫无防备的咽喉。   青年刚才为了抓住夏油杰,并未开启无下限,当脖子上出现被什么东西束缚的触感,他再想发动术式的时候,却意识到自己的咒力沉寂入了身体深处,一时间无法回应。   “这是……什么……”他连挣扎都做不到,因为即刻从咒灵操使脚底升起的咒灵瞬间将青年的全身牢牢捆绑。   “能够在一段时间里让悟你变成普通人的咒具。”诅咒师说道,“时限很短,最多十分钟吧,你见过的,忘记了吗?”   缠绕在夏油杰指尖上的白色皮质终于让青年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久远的碎片。   “阿菊的缚带……”五条几乎是磨着牙说道。   “虽然可能没什么意义,不过我就再问一次吧。”咒灵操使伸手抚摸青年的脸颊,陷入动态不得状态的五条极为火大地瞪着他,“……为什么不选择留下呢,悟?明明是难得的,能够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   “那你又是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会有很大的危险,有个棘手的家伙一直在计划对付悟你,他也确实几乎成功了……”   “喂,狐狸,你认识的我,是面对厉害的敌人会逃走的胆小鬼吗?”五条悟的眼神和表情瞬间就变得可怕起来。   “如果只有他一个的话,我还不至于那么为难。”夏油杰真心实意地说道,“但他有同伙。”   “嗤,那又怎么样。”   “是那群烂橘子哦?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谁,还有各种各样的特级咒灵之类的。”   五条愣住了。   “太多了,悟。”咒灵操使苦笑着说道,“你的敌人实在太多了,无论怎么想,我都找不到能从他们构成的罗网里把你弄出来的方法,所以还不如直接留在这一边。”   “就算死了又怎么样。”然而,青年却这样回答,“咒术师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死的比我还早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教!而且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会在死前拉那些混蛋一起陪葬。”   问题就在于你被我的遗体骗了……这话夏油杰实在说不出来。   “不管未来有多糟糕,我都会好好迎接的。”   “就算是死亡吗?”   “也没什么吧,而且到时候,来接我的会是狐狸你吧?这样想想,还挺不错的。”五条笑起来,“不过,我想回去主要还是另外一个缘故……”   “因为我想要和杰相遇。”   六眼的咒术师看着咒灵操使,非常温柔地说道。   -------------------- 第74章 七十   五条悟并没有说得多么大声,甚至语气也十分随意,就像曾经的他一边在阳台上啃冰棍,一边像是分享什么八卦似地对自己随意告白那样。明明他才是那个准备万全的人,但夏油杰在听到话语的瞬间,仍旧像数十年前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一样僵硬和无措。   青年看着诅咒师先是愣住,接着在脸上显出格外复杂的神情来。   “你总是这样……悟……总是。”   无论是告白的时候,临终的时候,甚至在他死了之后。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是五条悟啊。   被对方喃喃自语地紧紧抱住,五条悄悄松了口气,能说得动就行,现在就剩下赶紧把束缚去掉……他并未看到将头颅紧贴在自己耳侧的诅咒师,露出了怎样的面容。   那是与某位发誓救济世界的少年,在初升的日光中离去时所露出的,相差无几的决绝笑容。   “原本我还在愚蠢的犹豫,因为‘那个’其实很不容易,而且你一定会非常生气。”夏油杰这样说道,“但果然还是不行啊。”   “既然悟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的话,就还是按照‘那个’来吧,无需天元插手,我现在就可以做到。”   “等等,狐狸,你在说什么鬼?”   咒灵操使稍稍松开手臂,再一次地,无比眷恋地抚摸了五条的脸颊,仿佛要将他的面孔彻底镌刻到灵魂的深处那样。   某位圣者的言语,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和他这个失败者相比,起码对方是真真切切地,拯救了什么的,那么,稍微听一听,也无妨。   【如果,如果实在无法再去靠近伤害了你的世人的话,那么,起码试着去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吧,同胞呀,正像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同胞呀,不要放弃,去拯救!哪怕仅有一人!燃烧身躯也好,燃烧魂魄也好,用尽一切去拯救吧!只要不曾放弃的话……奇迹……终究会降临的】   他实在不应该忘记,夏油杰想,自己到底是为何而醒来的。   “我会救你的,悟。”   不祥的预感在诅咒师吐出这句话语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五条悟拼命挣扎起来,难看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将那该死的缚带摆脱的话!只要咒力能重回自己的掌握,无论是重重叠叠捆绑的咒灵也好,甚至是诅咒师坚实的手掌也好,对五条悟而言都不过是脆弱无比的存在。   “不管你想干嘛,现在先给我停下!!!”   然而咒灵操使只是带着歉意的笑容对他摇头,“对不起,悟,但是……请先将我忘记吧,还有我们曾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也好。”   老妇面容的咒灵从影子里走出来,将她的双手放置在青年的头颅上。   “要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温柔哦?忘婆,但是也要仔细一些,不能遗留半点。”   “杰!!!!你这个该死的刘海怪胎!!等我回去一定要你好看!!!”五条悟第一次对着咒灵操使破口大骂,他看上去那么的生气,连面孔也扭曲起来。   也那么的悲伤。   透明的液体从那双晴空般的眼瞳边缘不断溢出,有如雨落。   最强和不会受伤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已经是第二次了吧?在悟的内心留下伤痕这种事情。   还是把我忘记吧,也不要,再喜欢上了。   像我这种只会伤害你的家伙,还是干脆地忘记比较好,你还会有漫长的人生,更为宽广自由的未来,不要为区区一个亡者所束缚。   夏油杰用双手捧起他的面孔,也固定住那颗拼命要挣脱的脑袋,凑到极近的地方,轻柔地吻去眼角苦涩的液体。   “已经,十分足够了。我曾放弃过和你站在一起……而如今,并肩同行的时间,都和曾经分别的时间一样长久了,死去之后还能得到这样奇迹般的赠礼,我一定是个被偏爱到令无数人嫉妒的家伙吧。”   仿佛叹息一般,黑袍的僧人这样说道。   “所以,得还礼才行。”   要将你,还给那边的世界。   “叫你的名字才不是为了这种事!!!”   被束缚的青年发出了最后的叫喊。   “我知道的。”诅咒师苦笑着,“这只是我的任性而已。”   他这么看着,看着五条因为记忆渐渐被夺走而阖上眼帘,陷入沉睡的样子,凝视了许久许久,才缓慢地将自己的右手盖上那张面孔。   怀抱中安详沉眠的青年,样貌一点点变化起来,长发散去,血肉翻转,修长的身形蜷缩回幼儿的体型,宛如数十年的时间一瞬间在他的怀抱里倒转了那样,宽大的青色衣衫落到了地上,露出孩子稚嫩的身体。   夏油杰从双尾的老猫手中接过早就准备好的,被自己精心保留的旧衣衫,仔细地替此刻再度变回了八岁摸样的五条穿上。   【这样,好吗?】阿吉看着他。   “这是我要问的……去五条家的地下睡上几百年,真的没问题吗?到时候一醒来,说不定你就会被祓除哦?”   【但是,那样也算是,活了很久很久了吧?比哪个诅咒,都长久】阿吉丑陋的猫脸上,露出了大概是笑容的东西,【我,最喜欢,睡觉了】   “那就拜托你了。”   黑衣的僧人也对它笑着点头,就像告别一般。   他温柔地抱住怀中的孩子,又将右手的手掌,贴在心脏的位置——用自己的身体仿制狱门疆这种事情,其实已经做过一次了,甚至算得上熟手。   只是,这次不只是粗劣的模仿外形,还有包括它的能力。   从延历寺和阴阳寮得到的源信手稿实在帮了大忙,原本是想着回去之后解决狱门疆,没料到还能在这里发挥作用。   僧人的发梢,面容,眼瞳,血肉,一切的一切,皆尽扭曲起来,化为无数的绳索,无数的手掌,它们扑到沉睡的孩童身上,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进内侧。   漆黑的衣袍和金色的袈裟飘落在地,残留其中的,仅有一只残缺的,没有任何血液流淌出来的苍白右手,以及手掌之中,由僧人全部的血肉骨骼所化的一支丑陋的肉莲花。   花苞紧紧闭合着,孩童像是最为贵重的珍宝一般,被无比稳妥地守护在核心里,谁也不能窥视,谁也无法触及。   有无数的咒灵,甚至数只特级作为基底,虽然做不到横渡千年的时间,但仅仅维持数百年还是能够达成的。   老猫慢慢走过去,叼起了那只手掌和花朵。   通往五条家地下的洞穴已经提前挖好,想要通过天元的结界进入京都,也只能依靠孔洞,幸好它是体型极为娇小的咒灵。   【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它嘟哝着【好像是这个日子吧,应该是,下午?】   会睡上相当长久的,一段时间了吧。   山岚吹过空荡荡的道路,这里本有两个访客,但此刻已然谁也不在,唯有一只老猫轻盈地跃入深深的山林之中,消失了踪影。   ———————————1997.6.22----------------------   某个夏日闷热的午后,五条家的佣人们一如既往地叹着气,徒劳地想要寻找最近爱上了跟大伙捉迷藏的小少爷。   穿着浴衣的孩子不知何时从地板下的空间里爬了出来,飞快地冲向主母所在的房间。   和年长的女佣一边开心地说话聊天,一边整理衣物的美丽女性,被和纸拉门突然开启的声响吓了一跳,而站在门口的,正是她那年仅七岁半的心爱孩子。   从出生起就天不怕地不怕,能把前来刺杀的诅咒师轻易踩在脚下的六眼少年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像个普通的,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那样,眼泪不断从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瞳里落下。   “哎呀,哎呀呀呀,阿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哭了啊??”   “妈妈,”他抽噎着说道,“我的,我的狐狸不见了……”   “唉?”   “我找不到它,在家里转了好久好久,用六眼也找不到它……”   年长的女佣只感到莫名其妙,“小少爷,您在说什么呀,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狐狸呀!”但主母却没有附和她,只是将哭泣的孩子抱进怀里。   “哪里也找不到吗?”她温柔地问道。   “嗯……”   “哎呀,说不定,狐狸是觉得家里太狭窄,去外面的林子里自由生活去了。”   “这样吗?”   “就是这样哦,动物都不喜欢狭窄的地方嘛。”妇人笑着对孩子说道,“等阿悟再长大一点,可以随便出门的时候,去林子里找找吧,或者去更远的地方。”   “说不定就能遇到呢!”   “真的吗?”   “真的。说起来,是只怎样的狐狸呢?到时候,介绍妈妈认识如何?”   “是只讨厌人的狐狸,一点不听话,还会咬人,但是却最喜欢我了,会和我一起睡觉,蓬蓬松松的尾巴又舒服又暖和,檀香的味道也很好闻……”   正常的狐狸身上只会有野兽的臭味,怎么可能是檀香的味道,心下了然地女佣轻轻起身离开,让仆人们去宅院里查找,是否有什么咒灵侵入的痕迹。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只擅长幻术的猫又,它叼着一截白骨,看上去并不强大,轻易地消散在术式释放的火焰里。   这样的一件小事,实在不值得任何人记住,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哪怕是当事人的少年,也不过在心中留了一道浅浅的痕迹,随着年岁的成长而将它放置到了记忆的角落里。   七年后,他的父亲去祓除了一个出没在红灯区的咒灵,事件当时解决得明明很干脆,过了一阵子却传来咒灵继续出没的消息。   心情不好的男人在家里发着脾气,但并没有谁在意,毕竟家主并非男人,而是他那尚未元服的儿子。   听得烦了的五条悟决定出门散心,顺便去瞧一眼。   为了不被认出来,少年很有童心地随便带了个狐狸面具,虽然它既不能挡住白发,也很容易露出那双标志性的眼睛。但有什么关系,五条就是喜欢和狐狸有关的东西,食物里也很中意豆皮寿司,酸酸甜甜很好吃。   在街道的上空,无数高耸的大厦顶端,他看到了一个背对自己的少年。   黑色的高领学生服,半长不长的头发,有咒力的气息,可能是高专的学生,就是不知道是东京高还是京都高,照理说对方完全是个陌生人,连面孔都看不见,只有一个背影的情况下,可五条无论如何就是觉得在意,因此忍不住想要吓唬一下对方。   “哟。”   他带着笑意招呼到。   之后的相处出乎意料地有趣,离开的时候,轻盈飘荡在高楼上方漆黑夜空中的少年心情愉快极了,“不过,真奇怪呀,明明很正经,为什么就觉得是个刘海怪胎,外加很像狐狸妖怪呢?”   向来厌恶陌生人触碰身体的自己,却莫名允许对方来替自己穿和服。   真是怪事。   “嗯——决定了。”五条拍拍手,“还是别入京都高了,去东京高吧。”   又能不看那群死老头子的臭脸,又能交到有趣的朋友,真是不错的主意。   时间如河,永无休止地,一刻也不停地流淌着。   而命运的轨迹则开始了重合。   一环又一环,一轮又一轮,重重叠叠。   在时间之外,在世界之外,已被固定的狭小空间里,六眼的咒术师从眼罩下方睁开刚刚因为打盹而阖上的眼瞳。   这里是如此狭小,狭小到只能承载一人。   这里又是如此宽广,宽广到放眼望去无边无际,连六眼都无法找到这片空间的尽头。姿态悠闲地躺在骸骨山顶的咒术师轻轻支撑起身体,望向本该空无一物的下方。   一片轻薄的人影伫立在那儿,散乱的鸦羽长发,僧袍的衣角和袈裟的金线轻轻晃动。   影子的手指指向骸骨堆积的小山上,四散而去的八条金色光路,说是光路其实太过夸张,那纤细的微光,不如说是八条丝线更为合适。   其中一条,落入了影子脚下不知何时出现的河流里。   一环又一环,一轮又一轮,重重叠叠。   渐渐地变成了茧的形状。   这是无人知晓的,一道小小的时间回环,首尾相衔,不断轮转,吞食诸多的可能,吞食无数的分支,终将孵化出无可比拟的存在。   等于是从无限广阔的世界里,截取一个独立的小小片段。   虽然代价,是某个僧人的身影越发淡薄,想必光茧完全成型的瞬间,他就将作为诞生的源头和食粮,彻底地从世界中消散痕迹吧。   但这依旧是值得惊叹的,以人身抵达神域的奇迹。   虽然不过个微不足道的碎片,但他偷窃了世界本身这件事,依然足够惊人。   也是唯一的,能将狱门疆从内部打开的方法。   光是五条悟的意识短暂地穿梭到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带回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和经历,就足够狱门疆临时陷入数据处理超载的情况,那么若是五条身上隐藏了一道时间回环,一整段历史,一小片世界的碎片,又会如何呢?   显然,那必然会超过它能容纳的大小。   要么溢出,要么重启。   无论哪一个,都足够五条悟从狱门疆之中脱身。   越发淡薄的人影,显然无法出声,但他还是用嘴唇的动作表达的言语。   【说好的,要做个东西给你。】   六眼的咒术师轻轻撇了他一眼,然后发出了一声嗤笑,他伸出手来,在影子不明所以的目光里做出了两根手指分开又并拢的动作。   小小的,剪刀的咔嚓声,响起了。   丝线应声而断,而那只茧子,在断裂的瞬间,便没入永无休止的河水中,一下子消失了踪影。那被封存于茧中的,被世人所遗忘的历史,尚未实现的梦境,未能展翅的蝴蝶,不曾开放的花朵,无人可及的小小奇迹,再也没有降临的机会。   河面上伸出了巨大的影子,像是龙,又像是蛇类,一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它发出了无比悲伤的鸣叫,但所有的震动,所有的不甘,终究不得不遗憾地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从未诞生过。   看着影子在那边呆若木鸡的样子,五条很是得意地勾起嘴角,“干嘛,有什么意见?送给我了,想怎么处理可是我的自由。”   对面没有回答。   五条悟继续躺了回去。   “让我追了十年又十年,现在你想死遁?想的美。死人就给我老老实实在黄泉呆着,不管是七十年还是八十年,都给我等着,不准偷跑。”   【……?】   “废话,我可是最强的,肯定会活很久嘛,放心,不会让你等上一千年的。”他掀起眼罩,用那双倒映了整片天空的眼瞳温柔地看过去。   “到时候,在黄泉见面吧,要知道,你现在可是欠我两辈子了。”   无奈的叹气在漆黑的空间里响起。   纠缠这辈子还不够吗。   “那当然了,当年你不就知道了吗?我可是很麻烦的。”他轻松地说道,“好啦,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还能怎么玩这颗讨厌的骰子,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五条悟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一一点过那些光路,最后,触向他自己一侧的眼瞳。   “还有八次机会呢,很充裕嘛。”   他笑着说道。   于成千上万的咒灵的簇拥之中,引起涉谷事变的两位真正的犯人,无名的咒术师和名为里梅的冰咒师一并落到地上,少年一般的冰咒师吐出了一口血液,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徒具夏油杰身形的术师露出惊讶的表情,从怀里拿出了狱门疆。   “怎么回事,又出问题了吗?”   “……真不愧是五条悟。”他说道。   正方体上,有一面的眼瞳已经彻底阖上,不像其他的眼睛那样自由灵活地转动。   “他干了什么?”   “不知道,总之应该是差点打开狱门疆。”无名的咒术师如是说道,“果然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啊,六眼。”   他们说着话,天际却似乎有什么隐隐约约的,仿佛错觉一样的东西闪过。   “那边?”   被吸引了注意力的两人看过去,天空下却空无一物。   “就算是眼花,也不可能我们两人同时发作吧?”冰咒师皱着眉头说道。   “不是眼花。”无名的咒术师这样说道,“有个老家伙死了,真好笑,以前小时候见到它,我还以为它很长寿呢。”   “什么?”   “没想到根本是连出生都没有就死了……还真是古怪的东西啊。”他用咒灵操使的面孔笑了起来,“咒术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对他的感叹,冰咒师完全没有兴致理会。   “快走吧,不然很容易被发现的。”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群山的阴影之中,难以寻觅。   --------------------   耶!我终于搞完啦!实体本信息自寻!然后也会参CP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