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秦当完美太子》作者:无字惊鸿   文案:   秦皇扶苏盛年染病而亡,再一睁眼,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此时的父亲还未一统天下,也未曾服用害人的丹药,一切都还来得及。   定是曾经的自己还不够优秀,才叫父亲不放心将大秦交给他,不得已求仙问药,糟蹋自己身子。   如今的他已当过多年帝王,必能让父亲满意!   虽然查阅记忆之后,扶苏发现这个世界的自己被淳于越养歪了,但是问题不大。   年轻人,被哄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扶苏换上单衣去除簪冠,前往父亲处认错。   嬴政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目光审视。   扶苏羞愧地望着父亲:“父亲,扶苏知错了。”   嬴政:……   面对难得作出柔弱姿态的倔强儿子,嬴政心软了,语气却依然生硬:“是吗?”   扶苏假装没有听出父亲的别扭,可怜巴巴地撒娇道:“父亲难道真的要生我的气吗?”   嬴政:“……哼,起来吧,就原谅你这一次。”   扶苏:计划通√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重生 历史衍生 爽文 朝堂 腹黑   搜索关键字:主角:扶苏,嬴政 ┃ 配角:李斯,阴嫚,蒙毅,史官等 ┃ 其它:秦始皇,父子互宠,白切黑,爹控   一句话简介:爹控扶苏在线宠爹。   立意:珍惜生命,珍爱家人。   作品简评:   诞生于历史同人文中的完美主角秦二世扶苏,将大秦推上盛世之后因病驾崩,重生到了平行时空的自己身上。重来一次,他定要弥补上辈子的遗憾,改写父亲早逝的命运。然而回顾记忆,扶苏发现这个世界的自己与父亲矛盾重重,他该如何挽回这段亲情呢?   本文以秦皇父子联手翻覆天下格局为主线,详细描写了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族与族之间的衡量、人与人之间的谋算。角色塑造立体生动,情节设计环环相扣,剧情线恢弘壮阔的同时,父子间的亲情互动也温暖细腻,令人触动。 第1章 重生?   秦皇扶苏虚弱地躺在床榻上,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虽年过半百,看上去却依然风姿卓绝,似乎还在而立之年。   榻前跪了一地的人,公子、百官、医者、内侍,无人敢发一言。   迟暮的天子也是天子,威严万千。在座众人皆为帝王心腹,早就见识过他的手腕,深知这位陛下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温和。   跪在最前方的太子桥松①大约是众人之中神态最自然的,他并不惧怕父亲,眼里是真切的哀伤。   因为生病,扶苏最近越发清瘦了。他苍白的手轻轻落在桥松头顶,轻柔地抚了抚。   三十岁的桥松看着比父亲还更显老一些,这一幕让人瞧着有些滑稽。   扶苏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这大秦的天下,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阖上了双眼。   “父亲!”   在长子的悲痛中,扶苏感觉浑身一轻,仿佛脱离了什么桎梏,灵魂得到了自由。然而这种错觉只有一瞬,下一瞬,他又重新感觉到了沉重。   扶苏下意识抬手想揉一揉太阳穴,却发现手臂比往常更有力气,不像之前染病时那么乏力。   耳边同时响起了稚童撕心裂肺的啼哭:   “父亲!!!”   ——嚎得仿佛他父亲下一刻就要死了那般。   想到这里,扶苏抬起的手一顿,缓缓放了回去。   可不是要死了吗?自己确实没几天好活了。   扶苏微微叹了口气,他原以为自己之前昏厥过去就会直接死去。不成想还能回光返照一次,听见幼子的哭声。   只是不知耳边正嚎哭着的是哪位公子,他怕是病得有些糊涂了,竟分辨不出自己儿子的声音。   不过听这个嗓音的年龄,孩子应该不到五岁,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小的儿子?   果然还是病到影响脑子了吧。   耳边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吵得扶苏有些脑仁疼。他正要睁开眼哄一哄,叫孩子别哭了,   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进入内殿。紧接着,又有一连串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应当是先前那人的随从。   为首之人直直地走到榻旁坐下,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了一下扶苏的额头。发觉并不烫手这才放心了些,但神情依然不大愉悦。   他一身黑色绣玄鸟常服,开口时不怒自威,满是君王威严:   “大公子如何了?”   医官战战兢兢应答:   “公子身上并无病症,只是最近茶饭不思,身体略有些虚弱了。”   君王眉头一皱,觉得医官在糊弄自己:   “只是几日的茶饭不思,便能虚弱到直接晕厥过去?!”   医官胆都要吓飞了,可他不敢为自己辩驳。   天知道公子扶苏为何会好端端突然晕厥,他是一点没瞧出来,甚至连那茶饭不思导致体虚的托词都是他绞尽脑汁编出来的。   实际上,大公子身子骨硬朗得很,比他个当医官的都要健康——毕竟大公子他勤于习武啊!   榻上的扶苏却是心神一震,倏地睁开了双眼。旁的声音他或许辨认不出,但父亲的声音,他不可能认错。   二十年了,自父亲驾崩已然过去了二十年,没成想自己在死前还能再见父亲一面。   或许,这里其实是死后的世界?   扶苏目光眷恋地看着父亲,久久挪不开眼。四周的众人都低眉敛目地装鹌鹑,竟是没有一人发现扶苏已经苏醒。   直到秦王政发完一通火,回头再观察儿子脸色时,才发现人已经醒了。只是这孩子虽然看着清醒了,眼神却有些发直,不像是无碍的样子。   秦王政见状越发恼怒了,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   “我不过是叫你闭门思过几日,你就将自己折腾成这样,以为我会心疼你吗?!”   爱之深责之切,一着急连“寡人”的自称都丢了。   扶苏没顾得上仔细分辨父亲说了什么,只听出了对方满满的关心。他心下一暖,习惯性地施展起自己自小练就的撒娇大法。   只见他伸手轻轻拽了拽父亲的衣袖,放轻了声音,做出一副虚弱姿态:   “扶苏错了,父亲不要生气好不好?”   秦王政当场愣住。   他这个长子,虽被他寄予厚望,但除了小时候还有些乖顺伶俐,越是长大就越叫人头疼。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一副倔脾气,能梗着脖子和父亲叫嚣,半点不肯服软。   像是现在这样柔弱可怜的撒娇示弱,那是从来没有的。   秦王政心头一软,但他堂堂秦王,怎能因为儿子示弱就原谅对方的冒犯?面子往哪儿搁?   是以秦王政哼了一声,将袖子从扶苏手里抽了出去,倏地站起身来,像来时那般匆匆又走了。   离开前只仓促地丢下一句:   “既然没事,那就好好养身体,不许再生病了!”   扶苏看着父亲略有些狼狈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果然还是他熟悉的父亲,那么容易害羞。   随从宦官们也跟着离去了,没有人敢对王上的去留置喙。哪怕王上此刻看着实在是有些像落荒而逃,他们也绝不敢表露出来。   不过众人心里都清楚,之前大公子惹怒王上的事情,至此就翻篇了。   等众人散去,屋子里只剩下医官和开头嚎哭的孩子。扶苏险些忘记了那个孩子的存在,可他定睛细看,仍是没看出来这是他的第几子。   医官默默地开了一贴药,请示过扶苏后下去煎药了。扶苏则伸手捏了捏小孩婴儿肥的脸颊,心里不住思索他到底是谁。   自己的儿子不多,幼年夭折的更少,按理来说应该很好排除的。但扶苏左思右想,愣是想不起来自己有夭折过一个三岁左右的儿子。   小公孙被他捏得口水都要兜不住了,很努力才把口水吸溜了回去。   他含含糊糊地开口:   “父亲,不要捏窝脸啦!桥松的脸要被捏肿啦!”   扶苏的手一顿,像是遭受了晴天霹雳一般。他猝然收回手,仔细打量起来。   这是一双还有薄茧的手,年轻力壮,像极了他还在做公子时,有空闲每日练武。   而等到他登基为帝,大秦繁忙的政务压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弓箭和缰绳了,手上的茧子自然也因养尊处优而慢慢消失。   再想到之前看见的年轻版父亲,扶苏心里缓缓有了些明悟。   恐怕,他不是死了,而是回到了过去。   几乎就在扶苏想通这一点的瞬间,脑海中庞杂的记忆猛地冲出牢笼。眼前各种画面不断闪烁,叫人额角抽痛。   怕吓着孩子,扶苏摆了摆手,强撑着让幼年的桥松先回去休息,不必守在自己跟前。   小幼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因为年纪小,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扶苏陷入了浅眠,他在梦中将这具身体近几年的经历都看了个遍。再远一些的,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也只有近几年才比较清晰。   那些模糊的记忆与扶苏印象中的大差不差,都是年少时就得到父亲的看重,被重点培养。身边无论是玩伴还是老师,统统都是精挑细选的。   可见父亲虽然忙于政务,却没有忽视过对他的教导。   然而,后面的记忆就开始出现分歧了。   在清晰的记忆中,第一幕是少年扶苏娶妻的画面。   这倒没什么,作为秦皇的扶苏当年也是少年娶妻。大秦子民成婚较早的一般在十五左右,晚一些的也有二十多的。   扶苏记得父亲约莫是十六岁时开始充盈后宫,而他则在父亲十八岁那年出生。②   但问题在于,如今是秦王政十七年。   哪怕是在梦里,扶苏也没忍住开始掐指计算年龄了。   秦王政十七年,是大秦灭韩之年,当时他父亲应当只有29岁。倘若这里的扶苏和他一样在父亲18岁时出生,那今年应当才11。   11岁就成婚着实太早了些,更何况记忆中还是几年前成的婚。   所以这之中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他当真是重回少年时期了吗?   扶苏苦苦回忆,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搞清楚了一切。原来这个世界的扶苏降生时间比他要早了足足五年,在父亲十三岁时就已经出生了。   扶苏:……   这还没完,原主自己也是十二岁成婚,十三岁生下了长子桥松。今年正好是十六岁,赶在灭韩之战开始前入朝参政。   这就和记忆里的几年前大婚对上了。   扶苏:…………   确定这么小的年纪能生孩子吗?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离谱的吗?!   扶苏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年龄改变带来的连锁反应必然不少,这个世界恐怕已经走向另一个离奇的发展方向了,接下来肯定还有更炸裂的东西在等着他。   扶苏做好了心理准备,继续往下看。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一年后产下长子桥松时难产去世。原主很是伤心,于是不愿再娶妻。   扶苏:原来我还是个情种。   然而情种也没耽误原主纳妾,正妻虽然亡故了,后院还有两位之前就收了房的姬妾。   其中一人在桥松出生这一年怀了孕,次年同样难产,留下一个女儿就去了。另一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半年前产下少年扶苏的次子,月子期间没养好,病逝了。   后院一共三个人,生孩子和受了诅咒一样,生一个死一个。大约也是因此吓到了原主,直接对着父亲说出了“此生不再娶妻”的话,把父亲气了个够呛。   作为大秦长公子,只有两个儿子怎么能行?但是秦王政不愿逼迫儿子,决定暂且放一放,妻妾的事情等过两年再说。   在扶苏看来,会出现如今这样的情况也怪不得旁人。   十二岁的原主娶的也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子骨都没长开就要孕育子嗣,何其艰难!   扶苏叹息一声,心想原主不肯再娶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不然他这个年纪娶的还是小姑娘,那不是害人?   还是二十岁以后再说吧。   只是如今府内的三个孩子着实叫人操心,也不知道身子骨如何。   扶苏忧虑地将此事记在心里,接着翻后面的记忆。   他以为到此为止,已经足够炸裂了。然而现实很快告诉他,这个世界没有最炸裂,只有更炸裂。   原主今年十六岁,十六岁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已经勉强可以入朝参政了。   正好今年灭韩,秦王政就让原主开始上朝听政。本意是想锻炼一下儿子,没想到原主上来就扔了个雷。   五年前韩国派韩非出使秦国,但是韩非一心向韩,在秦国并不受重用。于是没两年,李斯、姚贾就联手构陷韩非,致使其被下狱,之后李斯更是送去毒药令韩非自尽。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年,众人都默契地选择了遗忘。   毕竟没有人是傻子,真以为李斯能胆大到自作主张害死韩非,背后少不得有王上的授意。   但是今年灭韩之战开启后,偏偏就出了一个傻子。   众人寄予厚望的长公子扶苏,上朝第一天,直接旧事重提,为韩非先生鸣不平。他认为李斯心胸狭隘无法容人,不配担任廷尉之职。   这一下子,不仅得罪了李斯,还隐约指桑骂槐扫到了亲爹秦王。   当时朝堂上众人的脸色变幻莫测,都在揣测长公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灭韩呢公子!你这个时候替韩国公子伸冤,你在想什么?这岂不是在指责王上发动灭韩之战是师出不义?!   唯有原主的老师淳于越在下头几欲昏厥,深深后悔自己给长公子灌输了太多过于“君子”的思想理念。   事情的结果自然是原主被父亲强硬地勒令闭门思过,直至今日毫无预兆地昏厥过去。   当然,这几日里原主压根没有什么“茶饭不思”的情况。原主早被大儒淳于越洗脑完毕,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逻辑之中,半点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   三年前他就想跳出来指责李斯贪慕权势了,可惜当时他没有资格参政。所以前几日刚给他机会,他就顾不得其他,直接来了个骑脸输出。   秦皇扶苏被硬生生气醒了。   他这辈子没这么无言以对过,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为何能如此离谱?   扶苏深吸一口气,才维持住了自己的形象,没有吐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字眼。   他自小就善于经营形象,在整个大秦臣民心中,他们爱戴的太子扶苏、二世皇帝一直都是那个风雅无双如天边皎月的人物。像今日这般险些没崩住表情,都已是十数年不曾见过的奇景了。   偏巧此时侍者端药进来,扶苏及时收敛了面部表情。满心的气愤憋了回去,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药碗后故作关心地问了一声:   “老师最近可还好?”   秦王政虽给原主找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老师,但不知为何,原主愣是和大儒淳于越走得最近,受其影响甚深。   就连提起“老师”,也必然是指代淳于越一人,而非其他老师。   这一次的事情,淳于越平日里的教导功不可没。以秦王政的手腕,不可能查不到这些,恐怕原主受罚之后,淳于越也没好果子吃。   果然,侍者小心翼翼地答道:   “淳于先生被王上给罚了,王上令他日后不许再接近公子。”   好好一个儿子教成这样,是个当爹的都受不了。   这已经不是原主第一次犯蠢了,但前几次秦王政想处罚淳于越时,都有原主死命相护。直到这一回原主被禁足,没办法去给老师求情了,淳于越才被发落。   不过按照扶苏的推测,如果原主还在的话,他总能找到机会把淳于越捞回来。   扶苏维持着优雅的仪态,慢慢喝完了这碗药,觉得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   上一世他的身边也有淳于越这么一个老师。   但是他的老师绝对没有尝试过给他洗脑,不知是对方没本事洗脑他,还是别的缘故。   不过淳于越是支持分封的③,始皇三十四年时提议过分封宗室公子,被驳回了。后来扶苏登基之后,这家伙又想旧事重提,可惜他的帝师身份并不值钱。   秦皇扶苏的老师团人数众多,他又算老几呢?   扶苏心里思忖,提前解决了这位支持分封制的大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正好借机将自己身边几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儒家子弟一并拔除,不安分的老师不必留在他身侧。   想到这里,扶苏披衣下床:   “去准备车马,我要去向父亲请罪。”   年轻的儿子能有什么错呢?他只是涉世未深被老谋深算的成年人骗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起名废,所以名字我是直接照搬诗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注②正史上没记载扶苏生在哪年、始皇几岁纳妃,同人文里取的是比较大众的说法。至于十三岁生孩子那个,是洗脑包里的炸裂设定。   注③淳于越在秦始皇三十四年支持分封可见《史记·李斯列传》记载,但他是不是扶苏的老师这一点史料好像没提过,大概率是讹传。 第2章 入住章台宫   咸阳宫中,秦王政方才回来,坐下还未处理多少政务,忽又听见殿外隐约传来喧哗声。   他眉头一皱,正要询问,就见侍者匆匆入内禀报:   “王上,长公子来了,正跪在殿外请罪。”   秦王政一怒之下摔了手里的竹简:   “他不要命了?寡人才叫他老老实实在家养病,他就是这么折腾自己身子的?!”   侍者死死埋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秦王政越想越气,霍地站起身来,口不择言地丢下了一句:   “让他跪着!寡人倒要看看他能跪多久!”   殿内越发寂静,所有侍者全都无声地跪了下来,生怕遭到牵连。   然而,嘴上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也掩盖不了秦王说完之后就没忍住朝外走的步伐。   毕竟还是亲父子,嘴上再怎么不饶人,其实还是心疼儿子的。   秦王政冷着脸走出内殿,看着只身着单衣的儿子,心里更气了。   但还不等他发作,扶苏先一步伸手,轻轻拽住了父亲的衣袖,是和之前如出一辙的撒娇。   “父亲——”   秦王政非常不悦,又来这招,以为他会再次心软吗?   于是秦王政故作冷冰冰地问道:   “何事?”   给出了回应,而非视若无睹、转身离开,这说明父亲没有真的生气。   “扶苏之前做错了,所以来向父亲请罪。”   秦王政心里有点高兴儿子难得的服软,不过嘴上还是生硬地挑刺:   “拖着病体来请罪,你是当真知道错了,还是想逼迫寡人不得不原谅你?”   此话一出,就见儿子脸上露出了委屈的神情,只差把“父亲怎能如此想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秦王政自知说错了话,心下懊恼不已。他的长子从不是会玩这些手段的性子,是他口不择言了。   但是让当爹的拉下脸来道歉,以他别扭的性子实在开不了口。好在扶苏并不在意这个,没人比他更了解父亲的口不对心。   所以他只是故作落寞地问道:   “父亲当真如此生气,再也不肯原谅扶苏了吗?”   秦王政:……那倒也不至于。   扶苏每年都要气他几回,他这个当爹的总不好和儿子计较。多年下来,他早就习惯了。   只是秦王政不太理解,儿子怎么突然就开始认错了?以往无论自己如何罚他,他可都是死也不肯改口的。   心里的疑惑刚刚生起,就见儿子虚弱到有些跪不住了。身子晃了晃,直直地朝自己这边倒了过来。   秦王政一惊,连忙单膝跪地扶住儿子,没叫人落到冷冰冰的石砖上。   扶苏靠在父亲怀里,声音弱不可闻:   “儿子一直以为自己做得是对的事情,无愧于心。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都说我做错了,就连老师也不愿再与我来往。”   原主在闭门思过期间曾经给淳于越传信,探讨当时在朝会上的事情。但是秦王政正在气头上,让人把信都拦截了下来,根本没送到淳于越手里。   傻呼呼的原主当然不会猜到背后有亲爹的手笔,所以扶苏顺理成章地编造出了一番心理活动,说自己是被老师不肯搭理自己的事情给刺激到了。   秦王政听着心情微妙。   一边觉得有点心虚,一边又觉得能借着这个误会让儿子醒悟也挺不错的。   当爹可真是太难了。   “从前老师一直教导我要仁爱,要爱惜人才。儿子想那韩非有大才,随意处置了实在可惜,才有了那日的事。”   “可是当我开口之后,却看见老师也和旁人一般满脸不赞同。明明我做的事情都是老师教导的,为何老师却认为我错了?”   扶苏似是难过地揪紧了父亲的衣领,无意识地将这昂贵的秦王常服给弄皱了。   他像个头一次发现自己真的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但又不知道具体错在哪里。所以他的表情无措极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王政听着这些心里剖析,只觉得心疼,一腔的隐怒终究还是散为了一声叹息。   扶苏少不更事,待人又一向热忱纯粹,自然理不清其中那些弯弯绕绕。   他才十六岁,什么都没经历过。他不像历代先王那样,多有在别国为质的经历,尝遍了人情冷暖。所以他不懂那些人的龌龊心思,也不懂朝堂斗争里的诡谲肮脏。   这不是扶苏的错,扶苏天性善良容易相信别人,这该是扶苏的优点才对。   秦王政将儿子抱了起来,轻轻放在殿内的软榻上:   “别想了,你先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好了,父王再同你慢慢分析。”   是时候该教导儿子一些权谋手段了,不能因为朝政繁忙就忽略了对儿子的教导。   给扶苏拉上被子之后,秦王走出了内殿。他低声吩咐侍从,从今日起长公子就住在宫内养病,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在回府去。   侍从被这风云变幻的局势弄得措手不及,前一刻还以为公子要彻底惹怒王上,怎么后一刻父子俩又重归于好了?   一群人摸不着头脑地下去准备了。   长公子成婚前都是住在后宫那里,但看王上的意思,是要长公子就住在章台宫这里。那就得提前准备一些东西,将宫室再收拾一番,免得怠慢了公子。   章台宫其实是用以政治活动的宫殿,而非寝宫。可谁让他们有个过于勤勉的王上,愣是在章台这里“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很多时候为了节省时间,处理政务太晚就直接睡这儿了。   可无论王上是不是把章台宫当寝宫用,长公子一住进来,就必然会让所有朝臣多想。   ——王上是不是有立太子的意思?否则哪有普通公子住进章台宫的道理!   这就和皇帝自己住在御书房,还把儿子也叫来一起住。你说他没有别的心思,这谁信啊。   秦王政走后,扶苏重新睁开眼睛。   他根本就不困,来之前才睡了一觉。哪怕中途被气醒,也睡得差不多了。   住进章台宫是扶苏设想中最佳的结局,既可以近水楼台和父亲培养感情,又能最快速度向群臣传达他们父子重归于好的消息。   如今已经达成目标,他得再思考一番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天的朝会,得罪的可不止一个秦王政,还有李斯。   作为日后的大秦丞相,李斯这个人能力手腕都不缺,是个人才。自己现在连太子都没当上,得罪李斯没有好处只有坏处,关系自然要修复。   正好,章台宫里达官显贵频繁往来,他也不怕堵不到人。   扶苏安安心心在内殿休息了小半日,晚间感觉身体沉疴尽去,可以生龙活虎地继续练武跑跳了。但为了多在父亲身边蹭住几日,他依然装作弱不经风的样子。   幸亏扶苏天生皮肤白,不怎么晒得黑,哪怕往日练武勤快,如今看着还是肤色白嫩。装病时这就是最佳帮手,亲爹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儿子“面白如纸”,身体肯定还虚着。   秦王政关切地打量了扶苏几眼,性格使然没说出什么关心的话,只是用挑剔地语气让人撤换了扶苏案上的几道菜。   王上表示:   “这些菜太油腻了。”   侍者们赶紧端了下去,就要去通知御厨重新做来,又听王上说从自己桌上端两碟子菜给公子。   最后,两桌菜互换了几道,“油腻”的那些到了秦王面前,倒也不用再麻烦厨子了。   只是那所谓的“油腻菜”,众人怎么看怎么觉得都是王上在鸡蛋里挑骨头。   扶苏:……   父亲的关怀他确实很享受,可他重生之前因为生病已经被迫吃了许久的清淡食物。好不容易换到个年轻力壮的身体里,他真的很想吃点不那么健康的东西。   扶苏愉悦又烦恼地用完了这一餐饭食,心想以后如非必要还是别装病比较好。只是想和父亲同住而已,撒娇也是能达成目的的。   饭后,秦王政难得没有继续去看奏折。他答应了儿子要同对方分析这些天的事情,自然不会食言。   其实那些弯绕扶苏都懂。   淳于越想培养出一个亲善儒家的仁君,借此改善大秦的虎狼之风。他很看不惯秦人的作风,所以想从下一任秦王这边下手。   秦王政一开始没有阻止,是因为铁血君王确实需要一个更温和的继承人。   在秦王政的计划里,他自己会以最快的速度一统六国、完成改革,强压下所有的反对声浪。   这些事情,秦王政觉得自己都能做完,不需要儿子再做什么。儿子只要别推翻他的制度,沿着他的路继续往下走,顺便用怀柔的手段安抚一下不满的全天下,一切就很完美了。   类似于打一棍子给个甜枣这种。   但秦王政没料到,淳于越教出来的扶苏有点过于纯善了。“仁”是个好事,太“仁”了就不合适了。   秦王政想要的是秦皇扶苏这样的继承人,表面上仁慈温和,其实该有的帝王手腕一个不少。   这几年原主的所作所为让秦王政有些烦恼,他担忧儿子恐怕达不到自己的要求。但是他不愿意就此放弃,于是有了今晚的手把手分析教导。   说不定儿子只是没学过,所以才不懂。等他学了,就不会再盲目仁慈了,还能将权谋手腕玩得很好呢?   为此,秦王政不介意耽误一晚上处理朝政的时间,给儿子掰开了揉碎了细讲。   他先从淳于越的反应说起。   淳于越要培养个仁君出来,扯了一堆儒家的理想学说,成果斐然。他觉得自己在培养仁君,结果险些培养出了个“圣君”。   原主堪称大圣人,完全不在乎韩非是从儒家跑路去法家的。为了韩非硬刚全朝堂,非常地头铁,和他爹一样头铁。   但是淳于越作为大儒,并不是很喜欢韩非这个“叛徒”。别说给韩非伸冤了,他巴不得秦国所有除了儒家弟子以外的百家之人全部消失。   所以那天听到原主给韩非说话之后,他差点晕过去。   原主为了个法家人得罪那么多朝臣,吃力不讨好,叫淳于越简直如鲠在喉。   那时的淳于越必然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给原主灌输那么多“爱才”的思想了。就算要灌输,也得加个前提条件:爱“儒家”的人才。   扶苏听到这里,面露恍然,语气既失落又惆怅:   “老师怎么能这样呢?只因为韩非先生是法家之人,他就不愿施以援手,这样岂非违背了孔子的‘有教无类’?”   扶苏做出一副“我看错他们了,原来大儒是这样的大儒”,令秦王政十分满意。   他不指望一次谈话就能让儿子醒悟,但是只要儿子开始意识到他身边的那些人其实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以后慢慢的就不会谁说什么都相信了。   政治觉悟得一点点培养,时间还长,不着急。   但扶苏的成长速度,还是远超了秦王政的预料。   父子俩谈心的第二天,扶苏借口躺久了身上不舒服,硬是蹭到父亲身边陪他一起看奏折。   秦王政有心教导儿子,自然不会拒绝,还拿了一些简单的政务出来与儿子分享。   一上午的教导下来,扶苏举一反三的学习能力令秦王惊喜又震怒。   他的长子扶苏果然一直如同小时候那般聪慧,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是这样的好苗子却被耽误了这么久,着实可恨!   秦王政才不觉得这要怪自己一直选择放养,只把儿子丢给老师教导。他认为是老师的问题,好苗子没教好,要么是老师没本事,要么是老师在故意使坏。   很不巧,原主只和淳于越关系亲密,其他老师根本没有存在感,顶多有几个儒家的老师能顺带着露露脸。   所以被秦王迁怒的,自然只有淳于越这一波大儒了。   扶苏目的达成,便主动和父亲说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秦王政正在气头上,迫不及待想做点什么。儿子主动离开正合他意,于是等人一出门,立刻叫来侍官要再罚淳于越。   这次不仅是他一人,连带着那些儒生都得挨罚。   另一边,扶苏缓步走了小一刻钟,转过某个弯,恰巧撞见了进宫来回禀事情的李斯。   扶苏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李廷尉,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李斯:警觉.jpg 第3章 抓住了   长公子突如其来的和善,让李斯心里的警戒值瞬间拉满。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他们长公子是怎样的人物呢?往好听点说是性格坚韧,往难听点说就是为人固执。   表面上看起来仿佛和王上是两个极端,一个过于残酷,一个过于仁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个顶个的头铁,父子俩对上之后谁都不肯让着谁,绝对是亲生的。   固执的长公子在认定一件事情之后,八百匹马都很难拉回来。所以当前几日李斯被原主怼了一通之后,他心里就知道糟了,这辈子很难将自己在长公子心里的形象重新扭转回来。   好在仁善的公子他不玩阴谋诡计,也不喜欢背地里中伤别人。有事情都是当面和你掰扯的,得罪了他也没多大影响。   李斯唯一烦恼的问题是,长公子大概率是下一任秦王。这么早就和未来的顶头上司闹翻了,对他很不利啊。   此时的李斯还是个小小的廷尉,有来自王上的看中,但也不是特别多。至少没多到能让他生出拥立其他公子的野心来,他没那个胆子。   所以这几日李斯在家一直苦思冥想,思考要怎么让长公子知道,自己真的不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   他,李斯,一个纯纯的政客,有自己的思想抱负。只会为了达成人生理想不择手段,做出的任何事情都绝对和小家子气的嫉妒等情绪无关。   幸好,这一点当过秦皇的扶苏非常了解。   扶苏略有些新奇地打量着这位许久不见的李丞相,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当年的他还是大秦太子,政治理念与父亲完美吻合。基于这一点,李斯和他之间自然不存在任何矛盾,甚至相处的颇为融洽。   待到扶苏登基,李斯依然稳稳地当着他的丞相。以扶苏的手腕,他也丝毫不惧这些功勋卓著的老臣会威胁自己的统治。   因此,李斯顺顺当当地做到了致仕,晚年也过得极为风光。   虽然这家伙的风光在很大程度上,和他本人某些见不得光的过往息息相关。   ——倘若有后世之人能寻到李丞相的墓穴,就会看到这位丞相的墓志铭上有一长串他自己提前写好的内容。大意是吹嘘自己与二世皇帝如何如何君臣相得,自己才是扶苏陛下唯一的心腹,其他人都不如他。   李丞相之所以能如此自负,是因为他在很早的时候就被太子殿下拿住了把柄。从此忍辱负重,被迫成为了太子埋在暗处的刀,帮忙处理了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情。   一开始,李丞相是很痛苦的。成天提心吊胆,担心被王上察觉。   后来,李丞相发现他们王上看爱子的滤镜厚的有点离谱。就算真有人告发了他们两个,王上怕是也能轻描淡写地用一句“年轻人调皮玩闹”给揭过去。   于是李丞相就渐渐大胆起来,直到最后彻底真香,还敢写到墓志铭上去吹嘘。   不巧的是,扶苏陛下他恰好看过那篇墓志铭。   扶苏:既然丞相对于成为我唯一心腹这件事如此与有荣焉,那我岂能辜负丞相一片真心?   上辈子的他需要一个暗地里的刀,这辈子同样需要。   而且这辈子的李斯比上辈子还要合适,毕竟整个大秦都知道长公子和李廷尉闹翻了,他们两个不可能联手的。   扶苏脸上的微笑越发温柔:   “廷尉今日入宫可有要事?若是没有,不妨与我在这园子里走一走。”   他嘴上说得和善,心里却是在盘算:   上辈子拿捏李斯的那个把柄,这一世能不能接着用?蝴蝶效应应该没把这个把柄一起给蝴蝶掉吧?   李斯没来由地浑身一凉。   说真的,从之前看到公子冲他笑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感觉越发浓厚了,若不是怕在公子面前失礼,他可以当场表演一个夺路而逃。   奇怪,太奇怪了!   以前公子身上有这么强的危险感吗?怎么感觉比王上还可怕?   王上只是手段酷烈了一些,不惹到他就不用担心被罚。哪怕惹到他了,只要自己的工作能力优秀,也可以被酌情网开一面。   但是公子给他的感觉就很不一样,像是不管你有没有得罪过他,只要被他盯上你就没好日子过了。   李斯悄悄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虚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公子相邀,莫敢不从?”   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今日来回禀的事情确实十分紧急,公子我们下次再聊”。可惜这番话在嘴边转了一圈,不知为何愣是说不出口。   扶苏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也没有那个必要。他大大方方地带着李斯走了一会儿,全程没有说话,仿佛真的只是来散步的。   尚未经过灭六国大场面洗礼的李斯远不到日后那般老谋深算、宠辱不惊的程度,被扶苏这一番举动弄得心里越发没底了,忐忑得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懊恼自己真是白活几十年,竟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都惧怕。上一个年纪轻轻就如此高深莫测的,还是曾经的王上。   难道真是虎父无犬子?   李斯在心里琢磨了一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位长公子看着哪里有传闻中那么单蠢,分明就是个摸不清底细的小怪物。   既然传闻都是假的,而传闻又必不可能凭空出现。那么显然,曾经的那些对外表现,都只是对方的伪装而已。   还有前几日长公子在朝堂上的发作,恐怕也别有深意。   李斯一时间琢磨不透公子的目的,却不敢再像曾经那般小觑于他。   他以前不是没和公子碰过面,甚至曾有过多次接触。可他在这次之前愣是没有发现异常,光这一点就足够让李斯心惊的了。   这说明公子藏得非常深,除非对方主动暴露,否则旁人根本无法察觉。那么今日公子主动向他展现出自己的真面目,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斯在心里疯狂妖魔化扶苏的形象,额头的冷汗很快又细细密密攒了一层。   扶苏侧眸看他,好心提醒道:   “廷尉可是太热了?拿去擦擦汗吧。”   说着递了一方帕子过去,端得是一副不计前嫌的君子姿态。   李斯一惊,连忙双手接过去,心头苦笑了一下。   公子这是明知故问啊!   李斯自认甘拜下风,明明公子什么都没说,他却已经将自己吓成了现在这样。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公子想做什么,他配合便是了。   想通这一点,李斯的心态反而放平了,不再战战兢兢。他从容地擦去额上的虚汗,开口时语气极其谦卑。   “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斯洗耳恭听。”   扶苏却没有看他,抬眸远眺宫墙外那株高大的花树,仿佛只是在欣赏美景。   他说道:   “倒也没有旁的事情,只是那日误解了廷尉,心中有些不安。李廷尉心胸宽广,应当不会生我的气吧?”   最后一句是玩笑话,李斯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   “公子哪里的话?折煞卑职了。”   扶苏侧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衣袖。那里有个袖袋,里面正放着一卷即将呈给秦王的竹简。   竹简中书写的内容,与如今的灭韩之战有关。是说韩国派来修渠的郑国,所修的沟渠乍一看处处都好,其实隐藏了很多问题。   比如泾河中的泥沙会将河渠淤堵、河床抬高,最终导致田高于渠、渠高于河,影响关中良田正常的耕作和灌溉。   这些毛病放在寻常时期都是小事,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物件,一些小瑕疵完全可以接受,出现问题再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但如今局势特殊,正是向韩国发难的时候。偏巧韩国人的“疲秦之计”有如此多的弊端,别管秦国利用这条渠得到了多少好处,这都不妨碍大秦以此为借口向韩国发难,让自己师出有名。   李斯惯会利用一切机会往上爬,如此好的时机他当然不能放过。   可是公子突然拍一下他的竹简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封奏疏里有什么不妥之处?公子又是怎么知道奏疏内容的?   李斯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当他想询问时,扶苏已经自顾自走远了,没有再与他交谈的意思。   保险起见,李斯将竹简往袖子深处塞了塞,拿出了另一份奏疏,朝着正殿处走去。   左右两国已经开战许久,这个消息早一点报还是晚一点都无甚要紧。他今日来本是想提前和王上通个气,明日朝会再公然提出的,现在看来还得观望几日。   另一边,扶苏在亭前驻足。   病弱的人要时刻谨记自己的人设,不能太生龙活虎。所以扶苏决定坐下歇一歇脚,免得叫人看出端倪来。   其实扶苏并不确定李斯这次来回禀的是什么事,只不过对照了上辈子的记忆之后,发现了一个对不上的地方。   上一世灭韩之战时扶苏才十一岁,不能入朝参政。但他自小聪慧,接触朝政比一般人早得多,甚至拥有原主没有的特权——他从开蒙起就跟在父亲身边接受手把手的教导。   所以灭韩的各种细节,扶苏了如指掌。两边哪里有出入,他一眼便知。   大秦对韩国发难时,列举了不少发兵的借口。其中有一条是指责韩国意图不轨,派遣郑国来施展疲秦之策。   当时李斯就曾经上书过一封奏折,陈述了郑国渠的种种弊端。但是这件事在当前世界尚未发生,大秦目前还处在“狼子野心没理由就欺负韩国”的阶段。   扶苏有些不解,这种东西不该是开战之前就进行的舆论战吗?为何这个位面一直拖着没说,愣是让大秦背上骂名?   扶苏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由网络洗脑包谣言作为主体存在的世界。   在洗脑包的传说里,大秦一直都是暴秦,做事很不讲究。打别人都是想打就打,根本不找借口的。   不过已经成型的世界毕竟有独立运转的能力,世界中的人也不都是傻子。所以开战之后,李斯还是会来打上这个补丁。   扶苏不知道这些也不要紧,他只知道李斯不可能放过这个给自己刷功劳的机会。   所以或早或晚他都会来上奏这件事,哪怕自己这次拍的奏折不是说这个的,也无所谓。李斯是聪明人,他会多想,想不明白就会来找他问清楚。   扶苏真正的目的是引出李斯的把柄,在郑国渠这件事上,李斯可没他表现得那么干净。   当扶苏回到殿内的时候,李斯已经离开了。   看秦王政的脸色完全看不出来他之前才发落了一批儿子的老师,扶苏也只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父子俩其乐融融地相处了半个下午,直到晚间,秦王政看了一眼钟漏,开始赶儿子去睡觉了。   “夜已经深了,你快去休息。身体弱就更要多睡,寡人这里不需要你陪着。”   秦王政觉得儿子熬夜很不妥,但他完全没发现自己其实也在熬夜。扶苏知道劝父亲早点休息根本没用,真想让对方爱惜身体,就得做点实事来。   比如早些养好身子,帮忙多处理一些奏折。只要奏折不堆积到晚上,父亲自然可以提前休息。   可惜原主打的底子不好,他这个“刚刚开始接触奏折”的新手不能直接大包大揽,一口气帮父亲减轻大半的工作压力,还得徐徐图之。   扶苏怀揣着满心的担忧离开了,可他一想到父亲还在勤政,就怎么也睡不着。   婢女进屋来点上驱虫的香料,劝他早些休息。扶苏摇了摇头,反倒取出笔墨布条,写了一句话,让婢女托人送去李廷尉府上。   章台宫这边的管事担忧长公子住得不够舒心,特意调了几个曾经在后宫侍奉公子的婢女过来暂时差遣。   这些人都是已故楚姬留下的心腹,知道一些楚系势力的接头方式。   原主的生母名唤楚姬,和扶苏的生母是同一个。两个世界她都英年早逝,没有母亲的干扰和牵线搭桥,导致儿子和楚系一脉牵扯不深。   这对秦王政来说是很合适的继承人,否则万一养出个对楚国有感情的秦王来,大秦先祖的棺材板恐怕要压不住。   然而没有生母的牵线,楚系势力也会自己悄悄找上门来。   原主是人傻,没看懂那边的示好,甚至都没发现这群人其实是楚系一脉。所以他活得干干净净,楚系和他毫无牵扯。   扶苏走的则是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线。   他知道楚系势力的打算,假装天真容易被人掌控,麻痹了对方的警惕。然后找准机会反客为主,将楚国埋下的钉子变成了他自己的暗中势力,只效忠他一个人。   扶苏:手里的人不够用怎么办?不要慌,总会有好心人前来送助力的。   扶苏早就用这些人用得顺手了,所以私底下给李斯传信的事情干脆就找他们来办。   婢女接过布条愣了愣,并没有多问什么,乖顺地行了一礼下去办事了。   深夜,李斯在府内辗转反侧。   门房那边突然送来了一张写了字的布条,走动时发出的声响闹得李斯更加没了睡意。   可他满心的烦躁在看清楚字条里的内容之后,就悉数化为了阵阵凉意,险些拿不稳布条让它落地。   布条上只有一段话:   「廷尉可知郑国渠有一小半的沟渠是额外增设的,以关中水力实则难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农田灌溉?」   李斯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太知道了!   早年游学时他学过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很不巧就学了点水力相关的知识。   因此当初在看到郑国渠的建设宏图之后,李斯就知道韩国称它为“疲秦之策”一点都不含糊。   韩王或许是个傻子,但韩国的相国可不是。对方是日后的谋圣张良之父张平,张家世代为韩相,不是什么简单的家族。   张平或许不赞成如此粗浅的疲秦之策,可既然韩国当真这么做了,张平就肯定会为之出力,帮忙完善计策。   想要疲秦而非助秦,就不能只单纯指望秦国会因为修渠耗费太大而被拖垮,还得留个后手。   所以郑国渠的规模要尽可能地大,能在修成之前拖垮秦国最好。哪怕拖不垮,额外修建的这部分也成功消耗了不少秦国的国力。   李斯看明白了这一点,他本来应该尽早说出来的。这种事情越早说对秦国越好,可以及时止损、调整沟渠规模。   但他没说。   李斯甚至在灭韩时给秦国找的借口里都绝不提这一点,而是用一些看起来不是很严重的小问题当筏子。   所以李廷尉,你在心虚什么呢? 第4章 流言   李斯这下子更睡不着了。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那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正是秦王政十年,一年前王上于雍城加冠,趁机剿灭嫪毐之流,彻底掌握了朝堂实权。次年,吕相吕不韦也被免除相职,放逐巴蜀。   作为吕相门下的客卿,那时候李斯的日子相当不好过。   不仅因为造反犯上的嫪毐是吕相推荐给太后赵姬的,也因为吕相在朝中声望过大,威胁到了王上的统治。   造反和弄权两项大罪压下来,自然不可能只有吕不韦一个人受罚。秦王没有迁怒他们这些客卿,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但很快情况急转直下,秦国贵族向王上谏言,说前六国之人多为间谍,不如尽数驱逐。   他们举例的是卫国人吕不韦,以及韩国人郑国。当时郑国正在修建沟渠,秦国却流传出郑国此举乃是“疲秦之策”。   吕不韦不是真的奸细,郑国却跑不掉。秦国贵族以此为借口发难,刚刚掌权的秦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秦王下了“逐客令”,凡大小官员,非秦人一律驱逐出去。   李斯很不巧,就是被驱逐的人之一。   秦国能成为强秦,来自六国的人才功不可没。所以尽数驱逐走这些人才,很显然弊大于利,秦王不会真的这么做。   其实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个所谓的逐客令只是王上的迂回之策,暂时向贵族妥协。   他在等,等一个人能“说服”他改变主意的大才,用对方来堵住贵族的口。   由于事情牵扯到了自己,李斯也很难保持镇定。但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保的办法,并且抓住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很快,名传千古的《谏逐客书》被呈给了秦王政,成就了李斯在青史上的第一次扬名。   然而仓促之下做出的事情必然存在疏漏,李斯虽然成功留了下来,他自己心里却依然忐忑。   当时的他未能看清王上的真实意图,只觉得郑国之事不能再生波折。   本来贵族就是拿郑国的奸细身份说事的,但他们这番说辞也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可是倘若李斯在这个时候告诉了秦王郑国渠存在额外修建的问题,那就是坐实了贵族的控诉。   有了证据,贵族的气焰只会更加嚣张。他李斯好不容易留了下来,岂能因为区区郑国功亏一篑?   所以李斯私自做主隐瞒了这件事,一瞒就瞒到现在。   如今的李斯当然已经想清楚了之前的乌龙,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其实直接告诉王上并不会有什么问题,王上大可以借口“诸位既然怀疑郑国有问题,不如修渠之事暂行调整”,合乎情理地将多修的那部分工程暂停。   可是李斯隐瞒了,他当时的隐瞒导致自己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后续再想翻出来说,也没了机会——既然现在能发现,为什么当时没讲?你李斯到底想做什么?是否是韩国的奸细?   如今的李斯不是没有犯错受罚的资本,他只是不敢而已。尤其如今正是灭韩的紧要关头,此时受罚唯恐会错失更进一步的良机,李斯不想蒙受这些损失。   然而这种事情越拖就越是棘手,继续往后拖延恐怕受的罚会更重。   李斯实在是心虚,因而这次向王上回禀郑国渠弊端时,特意做足了准备。   他先是花费一段时间寻找到了有本事的水利大师,借口对方看出了郑国渠这些问题,以此进言,而不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为了寻找相关人才,这才没能在灭韩之战打响的初期将奏折递上,而是硬生生耽误到现在。   这么一番耽误,又给他李斯增添了一重罪名。   李斯很想潇洒地表示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但他实际上愁死了。要不也不会扶苏只是拍了拍他那封奏折,他就立刻把奏折收了回去,不敢呈给王上。   李斯现在愁得是头发都要被抓掉一把。   不知道长公子在卖什么关子之前,他只是心情有点忐忑。知道了以后,他已经进化成了非常忐忑。   公子道破了他的秘密,显然是在威胁他。被拿住了把柄,他除了老老实实成为公子的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斯当然可以主动去向大王请罪,以他的能力,不至于直接被厌弃,顶多是将功赎罪罢了。   可是这么做无异于得罪了公子,李斯扪心自问,他没把握在得罪对方之后保全自己。而且下一任秦王不出意外就是长公子,现在不站队是高兴了,等长公子继位他李氏一族焉有好日子过?   更何况王上和长公子父子感情极佳,他在两人之间进行取舍不过是枉做恶人。倘若哪天王上得知了其间内幕,也不见得会称赞他忠心耿耿。   与其掌握主动权,自行选择得罪哪一方,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被逼迫的小可怜。   长公子既然肯威胁他,必然是看得起他,否则一个无用之人何必公子费心去搜寻把柄。   李斯苦中作乐地安慰了一番自己,心里这才好受不少。   既然已经想通了公子在谋算什么,李斯也不必再将奏折压下。公子不会轻易将这个把柄说出去,他明日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向王上回禀,顺便同公子表个态,以免公子以为他不识抬举。   怀揣着满腔心思,李斯只觉得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挨到日头升起,早朝要开始了,李斯赶忙上了早就备好的车架。   今日的早朝扶苏没来。   秦王政觉得儿子身体还没好全,不用着急上朝。于是强令儿子再多休息一会儿,他自己倒是睡得晚起得早,大清早就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扶苏对父亲的身体十分忧虑。   睡眠时间如此之少,怎么可能不影响健康呢?长此以往,恐怕寿数也会有妨碍。   上一世父亲不到五十便薨逝了,扶苏绝不肯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看来“病愈”的速度要加快一些了,他宁愿住回宫外去,也不愿自己因病什么都做不了。   早朝持续时间不长,因为这两日没什么战报传来。其他事情该处置的都处置了,只剩一下鸡毛蒜皮,倒也不必非得占用朝会的时间去回禀。   大秦官员毕竟都挺忙的,跟着一个卷王般的王上,加班是常事。朝会上聚集了那么多人,大家可没那闲工夫不干正事待着听你说这些小问题。   扶苏朝食才用完没多久,父亲便回来了。一回来就赶着儿子出去走动走动,说是医官的叮嘱,叫他饭后走一走,对身体好。   扶苏十分无奈,父亲对他自己的身体要是能有一半的上心就好了。   可他拗不过亲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正好今日李斯肯定要再进宫一趟,不出意外他们还能“偶遇”一回,可以借机处理完昨日的后续。   扶苏出门之后很快就撞见了匆匆走来的李斯,他主动后退一步避开,让李斯先去把正事回禀了。   尽管李斯很想先拉着长公子把事情说清楚,见状也不得不按捺下心思。   等一刻钟后李斯从殿内出来,果然见到公子已经在他出宫的必经路上等他了。   “见过公子。”   李斯上前行礼,姿态比昨日还要谦卑。   扶苏示意他不必多礼,但也没叫人落座。二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地说着话,仿佛很寻常的公子与臣子偶遇寒暄。   李斯左右看看,发现扶苏今日也没让侍者亦步亦趋地跟随,而是叫人待在远处不许靠近。   他松了口气,赶紧说正事:   “郑国渠一事是卑职鬼迷心窍,斯心中深感惭愧,还请公子责罚。”   扶苏毫不意外他的反应。   李斯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自己又不会对父亲不利,站队到他这里其实没什么坏处。   不过既然李斯已经投诚了,扶苏当然要好心提点他两句。   帝王和臣子看事情的角度是完全不同的,有些很浅显的道理,李斯恐怕一叶障目,走入了误区。   就比如:   “廷尉无需如此惶恐,郑国渠一事无甚要紧。即便你当时告知了父王一切,也不会对此渠的修建有什么影响。”   李斯听得一愣,心中大感诧异。   王上都知道沟渠修多了,为什么会没有影响?不是应该及时叫停多修的部分,好节省人力物力吗?   李斯的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东西。   扶苏也不急着解惑。   哪怕君臣看待一件事的视角不同,他也相信以李斯的聪明才智,给他足够的时间定能想通其中关窍。   李斯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事关己身时容易犯傻。郑国渠那次是这样的,昨日被他一吓唬,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别说现在了,历史上的李斯不也是在帝王继承人上走错一步,推了胡亥上位吗?   因为谁当皇帝对李斯自己来说太重要了,关系到他的前程、他的理想,让他很难做出完美的决策。   李斯苦思冥想了片刻,果然有了结果。抛开利益牵扯之后,以前被他忽略的地方也都浮出了水面。   是了,郑国渠这个毛病看似严重,其实对秦国来说也不见得就是弊端。   因为关中水力只是难以长期维持这么庞大的灌溉,而不是完全不可以。   此前正是急需囤积资本的时候,大秦需要更多的良田、需要关中成为大秦的第二个粮仓。如此才能在后续灭六国的时候,有更多的粮草支援。   郑国渠虽然多修了,但它也让关中拥有了更充足的良田,短期内能够产出更多的粮食。   只要这个渠可以支撑到一统天下,这笔投资就不亏。比起更大规模的粮仓对战争的作用,区区修渠的人力消耗,根本不值一提。   大不了天下一统之后再将多余的沟渠弃而不用,关中的河道也能再重新蕴养回来,不至于彻底枯竭。   事实上郑国渠在后世沿用了很多年,关中河道也没有因此就出现明显的断流情况。   而一统天下,只要短短十年就足够了。   想通这些,李斯只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既然王上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会缩减郑国渠规模,那他说与不说其实根本不重要。隐瞒也就隐瞒了,王上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处罚他。   可惜他想明白得太晚了,长公子的贼船已经登上,再想下船根本不可能。   公子就是故意的,仗着他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趁虚而入将他收服。之后的点明真相,也不知道是他生出了恶趣味想看臣子的笑话,还是当真不忍心见下属成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中。   李斯觉得他属实是玩不过公子,他认栽。   “廷尉这是想明白了?”   扶苏含笑反问。   听着公子的明知故问,李斯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   “多谢公子提点,斯还有公务,就先告辞了。”   扶苏善良地放过了大受打击的李廷尉,没有再说什么扎心的话。   李斯心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恐怕从那日朝会上的弹劾开始就是公子做的局。   公子盯上了他这个好用的下属,于是先弄到他的把柄。再在所有人面前做戏,让众人误以为他们关系不睦。之后公子再来威逼利诱,将他收入麾下。   如此一来,谁也不会怀疑他李斯是站在长公子这一边的,毕竟他们关系差这件事早已深入人心。   奸诈,太奸诈了!   不愧是秦王血脉,和他高祖父昭襄王一样狡猾!   回到官署的李廷尉化悲愤为力量,处理公务的速度大大提升。同僚们诧异地看向他,不知对方受到了什么打击。   说起来昨日有小道消息传闻李廷尉进宫时遭到了长公子的刁难。今日廷尉又进宫了一回,不会是又被公子指着鼻子骂了一遍不配当廷尉吧?   同僚们:嘶,李斯真是太倒霉了!   希望长公子早日醒悟不再为难他吧。   扶苏尚且不知咸阳出现了这种污蔑他欺负李斯的谣言,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由于扶苏外出散步时都令侍者站得很远,侍者完全听不见二人的交谈。他们只能通过两人的神态动作,以此来判断二人到底说了什么。   结果李斯两次都表现得非常卑微,这一次更是先皱眉沉思、后面带愤慨。看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这可不就是长公子针对李廷尉的铁证?   章台宫发生的事情很难瞒住宫殿主人的耳目,是以秦王政也第一时间听闻了这件事。   昨日侍者来回禀的时候,秦王政还没放在心上。他觉得李斯一向谨小慎微惯了,姿态谦卑也不一定就是受了欺负。   可是今日再听到变本加厉的反馈,秦王政终于意识到这么放任下去不行。   李斯是他日后要重用的人才,扶苏则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两人不说通力合作,也不能站到对立面去。   秦王政上回故意没和儿子分析韩非之死的内幕,因为他不太想向儿子承认这件事里有他的授意。儿子太过爱惜人才,到时候被指责的人恐怕要从李斯变成他。   好不容易和儿子相处和睦起来,他一点不想关系又回到从前。   可惜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为了大秦的未来,秦王政不得不做出一些取舍。   于是等扶苏回来之后,就补上了一节课。课上完后,父亲还语重心长地劝他和李斯和好,不要再针对人家了。   扶苏:……   作者有话要说:   李斯(抹眼泪):还是王上心疼我!被公子设套怎么不算欺负和针对呢?   扶苏:微笑.jpg   危李斯危 第5章 登门致歉   面对父亲的谆谆教诲,扶苏还能怎么办呢?这个时候为自己辩解是下下之策,不如诚恳认错,还能在父亲心里博一个好印象。   反正谁吃亏他扶苏都不会吃亏。   两辈子了,从来都是他让别人蒙受冤屈,从没有人能反坑他一把。即便这件事里李斯自己也很无辜,扶苏也愉快地决定把账算到李斯头上。   正好,还能利用这件事再吓唬李斯一回,让他以后乖乖办事,别妄图耍什么小心思。   扶苏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   “原来韩非先生一事竟有这等隐情,是我误会李廷尉了。既然如此,我当亲自登门去同廷尉道一声歉才是。”   秦王政欲言又止。   他想说堂堂大秦公子,倒也不必给一个小小的廷尉道歉。但是转念一想,若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情,他也是会诚心向臣子致歉的。   作为秦王的他这么做都不觉得辱没自己的身份,大秦公子当然也做得。扶苏去道个歉也好,李斯性格谨小慎微,如此一来便不会也不敢再计较这件事。   于是秦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发顶,神情难得温和下来:   “既如此,你便早些去吧,也省得流言愈演愈烈。”   扶苏这个年纪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却肯抛却不必要的面子和自尊,去向身份低于他的人请罪,这让秦王政十分欣慰。   虽然儿子之前被儒家教的傻了点,但那些大儒也将扶苏教成了一个坦荡君子。光看着一点的话,大儒们倒也有可取之处。   秦王政目送儿子告辞离去之后,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叫来侍官传令下去:   “长公子身边那些儒家的先生,除却淳于越之外,其余的派去其他公子身边,教导公子们为人处世之道。”   侍官听罢深觉不妥,长公子的老师派去其他公子身边,这……   不过王上总比他考虑得周到,或许王上另有深意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侍官恭恭敬敬地应是,下去传令了。   此时的诸位大儒先生们正闲赋在家,心情很不美妙。   他们平日里本本分分地教导长公子,也没像淳于越那样起小心思。   顶多就是心里生出些野望,期盼长公子正式入朝之后能为他们谋取更高的官职。待到公子继位,他们就是公子的心腹臣子,日后必然更加风光。   可是如今因为淳于越的教导,惹得王上大怒。他淳于越自己受罚也就罢了,竟还牵连上了自己这些无辜之人。   大儒们不敢责怪秦王,便只能瞧淳于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整日里在家痛骂淳于越害人,甚至想撸起袖子写几篇文章声讨这个居心叵测的“老师”。   ——给公子当老师你就好好当,一堆歪心思,你配为人师表吗?!   说起来大儒们和淳于越之间的官司也不是这两日受牵连后才开始的,往年他们的关系就不是很和睦。   大家都是名声斐然的大儒,凭什么你淳于越力压所有人一头。靠着给长公子灌输不合时宜的思想,将其他人都排挤得没了落脚之地?   虽说后来淳于越也向公子举荐了他们吧,但那可不是他自个儿愿意的。还不是发现自己一下子得罪了诸多同僚,尤其是那些别家学派的老师,自觉势单力薄怕被欺负,这才勉为其难提拔了一下同为儒家弟子的他们。   大儒们倒是想承他的情呢,可是转念一想,要是没有淳于越在其中捣鬼,他们本来也会在公子身边受到重用。   所以这哪儿是淳于越推举有恩,这就是抢了你的饭,回头施舍你一口稀粥,让你好歹饿不死,还想叫你感激他呢!   以往有学派之争的时候,大家还能维持面上的和气,不去计较这些事情。可如今眼看着整个儒家一脉都要被从公子身边清理出去了,大儒们焉能不急。   王上本就重法家、轻儒家,只怕以后都没机会再回到长公子身边了。如此一来,等日后公子继位,大秦还能有儒生的一席之地吗?   他淳于越就是儒家的罪人!   大儒们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就在这个时候,侍官登门传令了。   一封新的任命将他们所有人顷刻间打醒,谁也顾不得淳于越那点罪过。   王上这是什么意思?!   侍官一走,大儒们就着急忙慌地出门,去寻找其他同僚。待人聚齐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收到了同样的任命。   众人谁也不是个傻子,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王上的用意。   他们的大王这是一点都没有培养其他公子的意思,哪怕长公子之前犯了那么多傻,还是想叫长公子继承衣钵。   之所以派遣他们去其他公子那边,还着重提到了要教导“为人处世”。这不就是觉得儒家这一套教化不适合他大秦下一任的王,只适合那些不要和继承人争权的闲散公子吗?   大王想让他们把其他公子养成个谦谦君子,最好性格敦厚仁善一些。   这样的公子虽然当不了秦王,却很适合给秦王做左膀右臂。再不济,不入朝堂,只做个富贵闲人,也挺不错的。   秦王政半点不担心万一扶苏培养不起来,回头再去养其他儿子,会因为这番教导而困难重重。   他自信可以将扶苏掰回来,那么其他还不如扶苏受荼毒深的儿子,自然也可以。   大秦历代公子是有竞争者的,厉害的对手能促进他们的成长。但这个优点到了秦王政这里不存在,他自负自己的儿子不需要什么竞争者也能成才。   反倒是其他公子的心被养大之后,将会十分麻烦。兄弟为了争夺王位互相倾轧,甚至举兵造反,这将是乱国之本。   秦王政深以为,日后一统天下的大秦短期内不需要这样的波折。初生的大一统王朝本就脆弱,还是少点乱象为妙。   大儒们既弄懂了王上的意思,便不由得苦笑起来。   去了其他公子身边,且不说那些公子会不会因为早有夺位之心而不待见他们。就算公子们没那些小心思,他们这些人日后只怕也很难入朝掌握话语权。   做了其他公子的老师,就天然有了党派阵营之分。而且别的公子接触朝政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恐怕那个时候长公子身边已经簇拥了足够的心腹,不需要他们这群人了。   但王上的命令无人敢违背,思来想去只能私底下多向长公子表一表忠心。   他们将其他公子教导成不争不抢的性子,也算是变相在为长公子提供助力。做好事不留名那是傻子的行为,有功劳当然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公子。   确定了行动方案之后,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各自散去。   他们将会被分散派去不同公子身边,到时候少不得互相帮助。具体要怎么把那些公子养成王上想看到的样子,还得细细琢磨一番。   侍官传令的事情,扶苏出宫不多时便得到了消息。   倒不是他手头有什么得用的情报来源,原主完全没有给自己组建班底的意思,自然也不会搞这些东西。很多时候朝堂上的事情,原主反而知道得很晚。   是以今日能在侍官宣令前就收到消息,主要原因还是出在那晚他利用楚系势力向李斯传信上。   扶苏的这个行为给了楚系势力一个错误的信号,他们误以为长公子有偏向楚国的心思,否则为何会主动接触他们这些暗地里的钉子?   既如此,当然要把握住机会,多在公子跟前露露脸,让公子知道他们的能耐。   有本事的人才能得到重用。   然而他们走的这一步,却是弄巧成拙了。   扶苏表面上温温柔柔地谢过特意来为自己报信的侍人,一进马车帘子落下,脸上的笑容就冷了下来。   父亲下令时必是在殿内,而非当众宣布。那么提前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当时在殿中侍奉的宫人和传令官。   传令官忙着要跑许多大儒的府邸,哪有那个闲工夫去给谁传信。更何况这位传令官还是地地道道的秦国贵族之后,和楚系勾结的可能性不大。   也就是说,父亲身边的那些近侍,已经被楚系势力渗透了。   楚国的手伸得可真长,是时候剁掉几只爪子了。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扶苏大致能分辨哪些人手是完全效忠楚国的,哪些则是效忠他们跟随入秦的主子。   前者自然杀无赦,而后者却能在拉拢了他们的主人后收为己用。这些主人多是后宫女子,父亲后宫中正好也没几个野心很大、一心为故国效力的人物。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大抵是因为当今秦王俊美威严,容易叫人倾心。且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年纪轻轻背井离乡,也很难对故国生出多少忠诚来。   要知道,不少女子在秦国待的时间都快赶上故国了。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很难不生出感情来。   说起来头一种情况在秦国倒也不算少见。   高祖父昭襄王在位时期曾有别国送来一位美人。原是想作为细作潜伏在后宫之中。结果美人对昭襄王一见倾心,当场就把故国安排自己做的事情和盘托出。   总之,后宫夫人们没别的小心思,事情就好办了。   只想安静度日的,不会介意和下任秦王交好。倾慕秦王的,大概率对自己的孩子也十分上心,拉拢她们所生的公子公主即可。   思索间马车已经抵达府衙,李斯此刻正在衙内办公。扶苏要在这个时间点登门致歉,自然不能去李斯的府邸。   这件事原本也不必这么着急,完全可以等人下职回府后再去拜访。但扶苏要的就是当众致歉,如此方能多一些目击者。   长公子知错能改、礼贤下士,这么好的刷名声机会,岂能弃之不用?   想要扭转大秦群臣对他这位公子的印象,就得抓住一切能利用的时机。他可不想顶个傻子的名头在外活动,朝臣也不会支持一个不懂权谋的傻子上位。   府衙内,李斯冷不丁收到长公子前来的消息,不由得懵了一下。   两人才分开不久,该不会是公子还有事情忘了交代?可是这么大喇喇地找上门来,是否略有不妥?   不等李斯想明白其中关窍,扶苏已经进来了。   众官员赶忙前来拜见,起身回到座位后也没了办公的心思。一个两个都用余光偷偷瞄向这边,想知道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若公子是来找李廷尉茬的,他们是出言相助好呢,还是作壁上观好呢?唉,太难抉择了。   然而众人的猜测完全背离了现实,长公子竟是来致歉的。   这一下子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疯狂运转,思索公子这是玩的哪一出。   公子会向臣下道歉,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这位公子虽然没什么政治智慧,为人品性上却是一向挑不出错处。   可怪就怪在公子怎么会放下成见不再针对李斯,不是说公子固执到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吗?   不知是哪位大才说通了公子,竟叫公子认清了李斯的无辜。这位大才也是够勇的,说清一切就必定要提到有关王上的内情,那人是真不怕闹得父子再次反目,被王上追究罪责啊。   除非——大才就是王上本人。   想到公子这几日都住在章台宫中,似乎这个可能性还挺大的。   众人表情又是一变,互相开始使眼色。   王上亲自教导长公子权谋之术,这这这……   原本他们以为王上准许公子住进章台宫,可能单纯就是心疼儿子生病,也不一定是有了立太子之心。   可是现在连权谋都手把手教了,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有王上这位名师的教导,公子必不可能还像当初那么天真。想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一时间,众人心思浮动,只想赶紧去和友人分享这件大事。   这边的暗潮汹涌一点没有影响到李斯。   看着长公子在自己跟前俯身一揖到底,态度极其郑重,李斯就是一整个的“不敢动不敢动”。   老天爷,公子在给他请罪?他何德何能!这不是天要亡他吗???   一想到这次事情过后,公子或许会瞧他不顺眼,然后各种折腾他。李斯就觉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李斯顾不得其他,赶紧伸手去搀扶,请公子起身,不要再折煞他了。再这么下去,他李斯要折寿十年。   可惜公子似乎不是很想放过他的样子。   只听扶苏羞赧不已,哪怕被扶起来架住不让继续作揖了,也坚持歉疚地再三道歉:   “往日是我太过固执,让廷尉蒙受了冤屈。”   李斯:您可快别说了!   李斯压根没心思去欣赏他们公子出神入化的演技。扶苏越是把一个性格纯稚、面皮又薄的年轻人演绎得活灵活现,李斯就越是毛骨悚然。   这样的人,他李斯哪里玩得过啊?他可真是造了孽了,偏偏被公子给盯上,这样的福气能不能分给其他人?他觉得蒙毅之类的就挺合适的。   可惜,最近蒙毅在官署中忙得不可开交,调任前怕是很难和公子碰面了。   李斯决定回去就向上天祈祷,助力蒙毅早点被调到王上身边做个近臣,这样公子就可以日日和蒙毅碰面了。   这可是高升,蒙毅一定会感激他的!   李斯好不容易“劝”好了戏瘾上来的公子,赶紧送瘟神似的将人送至府衙门口,恨不得亲自蹲下给公子做个上车的车凳。   可惜侍者行动太迅速了,车凳早已备好,没给李斯表现忠心的机会。   倒是公子上车之前冲他笑了笑,仿佛毫无芥蒂:   “廷尉不必如此惶恐,我倒也没有那么小肚鸡肠。”   要不是李斯这件事害得他在父亲跟前被误解了,他才不会因为区区一个折腰道歉就心生报复呢。   不过叫李斯今日担惊受怕这么一遭,扶苏心气也顺了。至于这件事能不能至此翻篇,就要看李斯能否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流言,并替他将诚心认错的美名传扬出去。   “廷尉好好办事,也就不枉费我特意来登门一遭了。”   扶苏声音压得低,除却李斯谁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丢下这句意有所指的叮嘱后,他便直接上了马车,启程离开。   李斯被留在原地,心念电转弄懂了公子的意思。   公子要他“好好办事”,办的肯定不是公事,而是和公子有关、能对公子有利的。   今日也没别的事情能对公子有利了,无外乎扭转声名。   李斯很快挂上并不真心的笑容回到衙内,叫人一看就知道他还在计较公子之前的针对。   论起演技,他李斯也不差。   接下来,就是令所有人都知道公子亲自过来道歉了。还要让他们认为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变得亲密,两人也必不可能联手。   毕竟公子可是特意设局和他闹僵过的,他得维持住这个僵局。   在这件事上不能让人觉得是公子还在芥蒂他李斯为了讨好王上连同门师兄弟都肯杀,那就只能把问题揽到自己头上了。   是他李斯心胸狭隘气量不够大,与公子无关。   李斯:为了公子我真的牺牲良多。   作者有话要说:   李斯:沉痛地背负起小肚鸡肠的罪名,这大概是我之前揣测公子小心眼的报应 第6章 拖家带口进宫   出来一趟的目的已经达成,扶苏令车夫驾车回宫。   只是中途路过了自己此前居住的府邸,忽然想起来府中还有三个奶娃娃,便让车子停一停。   三个孩子最大的是长子桥松,才三岁。然后是次女舜华,比哥哥小一岁,如今也两岁了。最小的幺儿琼琚更是才出生半年,还在吃奶的年纪。   这三个孩子都是刚出生就没了娘亲,只有婢女照顾。如今父亲又不在府中,委实有些可怜。   想到接连因产子而崩的三位夫人,扶苏一阵头疼。   女子生产本就艰难,寻常年长些的妇人都容易出事。这里倒好,让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生孩子,简直荒谬。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再不满也于事无补。孩子们没有长辈看护终究不妥,但再娶一位女子进府,只怕对方不会对这三个非自己所出的孩子有多少真心。   桥松毕竟上辈子是他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文韬武略、人品性情都非常出彩。这样的孩子扶苏不放心交给一个不确定品性如何的继母抚养,就只能自己多费点心了。   左右他对这等男女之事也不痴迷,后院无人倒也不影响什么,等孩子们长大了再考虑续娶也不迟。   扶苏下车进了府,直接去了桥松的院子。   小小年纪的桥松已经颇有长兄风范了,父亲不在家,他也知道主动带着妹妹玩耍学习。   扶苏到的时候,两个孩子刚玩过一阵,已经坐下来凑在一起研究竹简上的文字了。   尚未经过李斯简化的文字实在繁复,对年纪小的孩子来说并不容易记忆。但是两人竟也不觉得无聊,用手指比划得十分起兴。   侍者想为小主子准备笔墨,还被桥松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桥松板着张小脸说道:   “我还没有学会这个字,拿笔也拿不好,不用着急去练。”   小奶娃觉得自己现在写出来的字肯定很丑,要是被父亲看到了他就太丢脸了。所以他要学好了再去写,这样父亲就会夸他聪明。   妹妹舜华歪了歪脑袋:   “笔?我还不会拿笔呀,兄长你教我吧。”   桥松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小大人一般地点头,学着祖父那样沉稳地吐出一个字:   “好。”   可惜学得不太像,毫无秦王的威严,反而可爱得紧。   扶苏忍着笑走进去,伸手挨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二人这才发现父亲回来了,两双大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桥松还能努力维持住“大孩子”的形象,甚至开始为之前在父亲床前嚎啕大哭的事情感到害羞。   爱撒娇的舜华却已经扑进了扶苏怀里,一叠声地叫了起来:   “爹爹!爹爹!爹爹!”   扶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抱着她在桥松身边坐下。   上辈子他也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小姑娘早产体弱,长到八岁实在是没养住,夭折了。   这一世她倒是没有再早产,身子骨健康许多,应当不会再如前世那般。   扶苏看着眉眼和自己长女完全一致的舜华,心知这就是前世那个命途多舛的女孩,更添了三分怜惜。   扶苏柔声问道:   “字学会多少了?认字的事情不着急,你们两个年纪还小呢,以后有的是时间学。”   被问到这个,桥松顿时来了精神。他拿起竹简开始逐字读起来,朗诵声异常熟练,连个磕绊都没打。   小崽崽学的是诗经,就像大多孩子刚认字会从学写名字开始那样,所以这一篇就是《郑风》中的《山有扶苏》篇。   念完了完整的《山有扶苏》后,他又拿起另一卷竹简,继续念了起来。这次念的是带了弟弟妹妹名字的那篇《郑风·有女同车》。   舜华的名字来源于这篇之中的首句“颜如舜华”,说的是女子容颜姣好像木槿花一般。而幼子的名字则出自第二句“佩玉琼琚”,琼琚指的是珍美的玉佩。   看起名就能看出来,名字认真起了,但也没那么认真。扶苏懒得自己想名字,就翻诗经找合适的。   不过孩子们一点都不觉得父亲敷衍,学这两首诗歌的时候相当起劲。   扶苏笑着拿过了儿子手里沉重的竹简:   “学得不错,桥松真聪明。”   桥松兴奋得小脸红扑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舜华先骄傲地扬起了下巴,仿佛被夸的是她。   “兄长最厉害啦!”   扶苏陪着两个孩子学了一会儿拿笔写字的诀窍,便带着他们去找最小的弟弟。   有了之前两个孩子的情况,虽然琼琚还很小看不太出来长相,但扶苏也基本确定了这孩子就是他上辈子的次子。   琼琚这个孩子人如其名,是个像美玉一样端方的君子。   他性格有点柔软,没什么争抢的心思。还是个书痴,喜欢搜罗各种书籍。   咸阳宫里的藏书几乎被他看了个遍,这大概是他们老秦家最有文采的崽了。   扶苏看着熟睡的奶娃娃,心里打起了盘算。   章台宫里还是太冷清了一些,不如把小崽子都带过去。父亲身边能多点活气也好,也能叫他维持愉悦心情,少生点气。   反正桥松和舜华懂事,不会闹人,琼琚也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根本不闹人。   正好父亲之前下令让大儒们去教导其他公子,那些公子里就有年方几岁的,比桥松大不了多少。分出一个大儒来教桥松和舜华,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白日里可以把两个大点的孩子塞给大儒去带,也不用他费心了。晚间小孩子放学回来,陪着长辈一起用膳,也能让父亲享一下天伦之乐。   扶苏把一切都盘算好,然后就直接吩咐乳母侍女去收拾东西。   等待的时间里,扶苏本想再和儿女相处一会儿。不成想门房忽然来报,说是大儒淳于越前来拜访。   扶苏挑了挑眉,淳于越居然这就坐不住了?   “请人去会客厅。”   扶苏告别两个粘人的小崽子,前往会客厅时因此耽误了些许时间。淳于越在厅中坐立难安,越是等待心里就越没底。   往日里他上门时长公子不说出门相迎,也会立刻赶过来与他会面。而且寻常他都是直接去议事的书房,从未有过被请进会客厅的情况。   在书房等待,那代表公子没拿他当外人。换成会客厅,他就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来客。   两者之间差别巨大,很难叫淳于越不往心里去。   片刻后,扶苏终于来了。   他一见到老师赶紧上前行礼,抱歉地表示自己方才被孩子缠住了,一时没能脱开身。   这种场面话换个人都会不信,偏偏是长公子说出来的。长公子从不说客套话,又表情诚恳,淳于越当即就信了。   他大松一口气,也忘了计较自己被请进会客厅的事情,整了整神色说起正事来。   淳于越这次过来的目的是想请扶苏帮忙周旋一下,看能否叫王上消气,让他官复原职。哪怕不行,利用公子的权势直接入朝,即便做不了大官,也比闲赋在家要强。   扶苏只是听着,脸上看着认真,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   听淳于越的意思,像是希望他帮自己谋个不高不低的官职。大官他是暂时不去奢望了,但寻常小吏他又实在看不上。   想得还挺美的。   扶苏当然不会和他撕破脸皮,尊敬师长的好名声他还不想丢掉。是以面对老师越界的要求,他脸上带出了一些为难来。   “不是我不想帮老师,实在是父亲这次气得太狠了。”   这一点淳于越心里也清楚,叹了口气没说话。   扶苏低声劝道:   “老师先等一等,我回去再探探口风。若是事情能有转机,定然为您运作。”   淳于越心里这才彻底安定,有公子这句话,他应当不至于真的彻底断送官途。   事情说完,正好有侍者来报东西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回咸阳宫。淳于越自然不会讨嫌地留下来,主动提出了告辞。   扶苏亲自把人送到门口,做足了姿态,让淳于越心里越发熨帖。   可当淳于越的车架走远,拐过弯看不见后,扶苏的车驾就从府内驶了出来,在门口停下。   孩子们早已在车上等着了,扶苏迤迤然上车。他根本不是特意来送淳于越出门的,而是顺路给对方一个面子。   回去的路上,扶苏叮嘱两个懂了点事的孩子:   “去了宫中不可随意打扰祖父,祖父有正事要做,平日里非常忙碌。”   小崽子们齐齐点头。   桥松很是崇拜祖父,自从上车起就频频看向车窗外,期待能赶紧见到对方。但马车真正进入宫门之后,他又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舜华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倒是没跟着一起紧张。她只是看着肃穆庄重的咸阳宫,眼里露出惊叹。   车入章台之后,扶苏让孩子们先去安置。   这个时间点父亲还在处理政务,面见祖父的事情还是等到午膳时再安排吧。   先秦时期诸侯可以吃三餐,秦王一般会利用这个时间略微休息片刻。不过也只有片刻了,碗筷放下后,紧接着又会继续处理政务。   扶苏对此很不赞同,饭后再休息一两刻钟也不影响什么。父亲总是对所有大小事情都亲自过问,这才闹得自己每日忙到深夜。   可惜扶苏劝不动对方,在政事上,秦王政即便对待儿子也没那么好说话。   扶苏进殿拜见父亲的时候,秦王已经从侍者口中得知这小子先斩后奏将孩子全接进宫来了。   秦王政十分不悦。   扶苏把这章台宫当成了什么地方?长公子府邸吗?自己允许他住进来已经是看在儿子生病的份上,谁准他随随便便就带人进来的?   一进门,扶苏就对上了父亲的一张冷脸。他也不怵,装作毫无察觉地上前行礼。   “父亲,桥松那几个孩子从小没有娘亲抚养,我这些日子又不在府中,实在放心不下。正好桥松和舜华如今已经很懂事了,便带来陪您闲暇时候说说话。”   上来就是卖惨,一句“没娘”将秦王的怒火瞬间浇灭。   秦王政想了想,似乎孩子们是挺可怜的。而且年纪那么小,他堂堂秦王也不好同孩子计较。   秦王政其实也没怎么见过这几个孩子。   他们出生在宫外,之前年岁尚小,宫宴一类的也不方便带进来。至于家宴,不好意思,王上没空搞这些。   所以秦王政对扶苏家的小崽子没有多少印象,这会儿也只能照着自己的小儿子们去设想一下他们的模样。   嗯,要是当真乖巧懂事的话,留在章台宫也不是不行。   秦王政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下不为例。”   扶苏乖乖称“是”,忍下了笑意。   哪里还有下次呢?他就三个崽,全都带进来了,父亲训他也不找个其他说辞。   既然父亲妥协了,中午时扶苏便光明正大地把桥松和舜华叫来一起用膳。   小崽子吃东西香得很,也不要人哄和喂。一个两个鼓着带奶膘的腮帮子认认真真地咀嚼,低头扒饭的时候差点把整个脸埋进去。   秦王政嫌弃地轻哼了一声:   “堂堂公孙吃饭怎么能这么没有仪态。”   嘴上说归说,也不耽误他一下又一下地忍不住朝那边看去。   小桥松长得和他爹幼年时候很像,秦王政或许不记得别的儿子小时候长什么模样,扶苏的样子他还是记得的。   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扶苏的孩子都三岁了。秦王政有点怀念当初小时候比桥松还乖巧的儿子,很难控制住自己的目光。   坐在桥松旁边的小姑娘倒是和她爹不像,却和她姑姑阴嫚有七分相似。不过比阴嫚更文静一些,少了点大秦公主的骄傲肆意。   一个长得像爱子,一个长得像爱女,这还让秦王政怎么冷得下心肠?   所以只能迁怒地瞪一眼孩子他爹,掩盖自己心里已经真香的事实。   扶苏无辜地眨眨眼,半点看不出来他把孩子带进宫这件事是特意预谋过的。   有两个孩子作伴,秦王政这一餐饭吃得甚是愉悦。一不小心就多用了一碗,闹得胃有些撑。   扶苏也是哭笑不得,当即以此为借口拉着父亲出去散步消食。小崽子们活泼地跑在前面,倒是让秦王政暂时抛开了朝堂上的烦心事。   心情愉快的结果就是下午处理政务的速度快了不少,不仅没有因为散步耽搁正事,反而提升了效率。   想起扶苏说晚间再让孩子过来一起用膳,秦王政唇角微翘,竟是头一次期待起用膳这件事来,不再把这当成是维持生存的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   始皇的“十分不悦”:生气,但是儿子一哄就不气了 第7章 课业   三个小家伙对于换了新环境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最小的那个是因为还不知事,身边的奶娘还是原来那个,自然察觉不出什么。大的两个则是见到祖父太过兴奋,根本顾不上其他。   扶苏没从原主的记忆里看到过他向孩子们提起父亲的事情,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是打哪儿听来的,一个两个对祖父崇拜得不行。   不过崇拜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   毕竟年纪小,还有点受不住秦王那一身的威严。   好在一到吃饭和玩耍的时候,小小的他们脑子里无法同时装下两件事,这才能专心吃和玩,不再拘谨。   扶苏并不着急,时间长了他们知道祖父不会随便训斥小孩子,自然就会放松。   第二天,扶苏亲自去了一趟后宫中诸位公子居住的宫殿。   大儒们已经早早抵达了,比其他先生们来的更早,可见他们有多急于表现。   见到长公子过来,众人赶忙上前行礼。得知公子是要替两位小公孙选一名老师,顿时精神一振。   公子舍弃淳于越而选他们,莫非淳于越因为之前的事情已经被公子厌弃了?   不不不,应当不至于。可能淳于越只是单纯地被王上所厌,不许公子再和他接触。   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左右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大儒们一个个都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等待公子的考察。   扶苏却是早从记忆中了解过这群人的品性,这次过来根本不需要再考察什么,他直接指定了一位大儒。   对方是所有人里最稳重端方的,一心教书育人和做学问,正适合给孩子们启蒙。   选定老师之后,侍者很快就带着两位小公孙前来见过先生。   他们年纪小不需要学习太多东西,扶苏亲自划定了学习范围。   儒家典籍中除了《论语》这样教导为人处世的,其他的暂且不必学。不过目前的重点还是以认字为主,做人的道理不用讲得太深。   扶苏只安排了这么一个先生,其他学派的不着急现在就找,找了也学不过来。   小孩子家家每天识几个字就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主要是让他们在这里找同龄的叔叔和姑姑玩耍。   扶苏还叫人把他之前居住的宫室收拾出来,供孩子们玩累了歇息。况且小孩子也需要一个作为主人招待小伙伴的场所,别人有的他家孩子也得有。   殿内陈设都是以前的旧物,虽然说是旧物,其实十分名贵。秦王给爱子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哪怕宫殿空着不住了,也没叫别的儿子住进来。   小家伙们进屋之后就迷了眼,差点忘了上课的事情,就要在屋内探险。偌大的宫室用各种屏风和博古架隔出了许多小间,对孩子来说十分有趣。   扶苏及时把两个崽拎了回来。   “允许你们玩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要去找先生习字。习字结束了,再随你们玩耍。”   他给孩子们安排的课业每天也只有两刻钟,倘若孩子自己想加课,再去同先生说。这些他都不管,什么都让他这个当爹的来安排,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养成自主学习的能力?   大秦的接班人,可不能是个必须要亲爹逼着才肯去学的家伙。   扶苏把孩子们丢下就走了,回去继续替父亲分忧。   他打算一点点展现自己处理奏折的能力,好叫父亲把那些不怎么重要却异常繁琐的折子都交给他,如此才能多些休息的时间。   扶苏自觉年轻力壮,是以让他去加班也比父亲加班要好。哪怕秦王今年才二十有九,还处在龙精虎猛的壮年阶段。   沉思间扶苏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宫室,正要朝着宫殿正门走去,却见隔壁宫室中有个张扬明媚的少女拎着裙摆跑了出来。   “大兄!”   扶苏循声回头,见是妹妹阴嫚,顿时浮起一抹笑容。   他和阴嫚虽不是一母同胞,却自小感情亲厚。他为长子,阴嫚为长女,比他要略小两岁。   如今看来不止是他的年龄往前推了五年,其他兄弟姊妹亦然。阴嫚如今应当是十四岁,距离及笄只剩小半年。   以这个世界离奇的成婚年岁,阴嫚还未出嫁真是万幸。不过大秦女子一般十五也该开始考虑亲事了,也不知这一世的父亲是如何打算的。   想到自己府上难产而亡的夫人们,扶苏立刻将推迟妹妹婚事的事情记下。   也不用推迟太久,十五岁开始挑选合适的夫婿,挑个两年,再准备个两年,十分合理。   大秦公主的婚事可不能草率。   阴嫚小跑过来,拉着兄长的手臂不许离开,她都好久没见到兄长了。   确定扶苏走不了了,她才小声问道:   “父亲真的不生你的气了吗?你别哄我,说实话。”   阴嫚想起父亲的倔脾气,就觉得传闻有点不靠谱。可大兄平时比她更受宠,她闯了祸撒个娇就能过去,大兄自然也能如此。   不过……以大兄那同样执拗的性子,这人真的会冲父亲撒娇服软吗?   实在不行,就让她过去劝一劝哄一哄。反正她都是做熟了的,这些事情简单得很。   要不是最近因为临近及笄,她的课业有所加重,她早就跑去章台宫了。   扶苏摸摸妹妹的脑袋,温柔地说道:   “已经没事了,不必担心。”   阴嫚打量片刻,确定他没有说谎,这才放下心来。   心里没了压着的事情,小姑娘重新活泼起来,开始抱怨繁重的课业。   “祖母说我快到成婚的年纪了,又给我加派了几个女先生。那些东西我根本就不想学,但是她说这是贵族女子都要学的。”   其实阴嫚想说赵姬她胡扯。   她怎么没听自己的小姐妹说她们学过这些东西?还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情心里有气,不敢冲儿子发火,于是来磋磨孙辈。   阴嫚冷笑一声,她甚至觉得在赵姬心里他们这些秦王政的子嗣都算不得她的正经孙辈。毕竟她的两个“爱子”可是被秦王处死的,剩下这个儿子和他的子女,赵姬恨还来不及呢。   扶苏闻言眉头微皱:   “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去同父亲说?”   妹妹以前也没少翘课偷溜出去玩耍,有时候甚至光明正大跑去章台宫,根本不怕父亲训斥她贪玩怠学。怎么到了真被欺负的时候,反而老实下来了。   阴嫚想也不想就回答:   “父亲最近太忙了,都没空过问后宫的事情。”   扶苏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显然是不信这个说辞。   父亲确实很忙,没闲工夫管别的儿女。但他和阴嫚不一样,否则前几日父亲也不会亲自去他府上探病。   “好吧,好吧。其实是因为祖母和父亲的关系已经很差了,我不想再火上浇油。”   阴嫚踢了踢脚边的小草,哼哼唧唧地说出了心里话。   扶苏无奈地捏捏她的脸颊:   “算了,这件事交给大兄来办,你不想学就去玩吧。”   小姑娘心思细腻,总会考虑得更多一些。她一片孝心也不好指责,那就不让父亲出面,坏人自己来当就是了。   阴嫚欢呼一声,松开了兄长的手臂,再次提起裙摆,迫不及待就要跑去撒欢。   “大兄,那我先去找小侄儿和小侄女玩。听说你刚刚把他们带来了这边,我也好久没见他们了。”   扶苏看着这个用完就丢的小坏蛋,哭笑不得。   他转身朝着阴嫚的宫室走去,既然答应了妹妹,那就先把事情处理好,再回去替父亲分忧。   这个宫殿是大秦公子们的住处,公主们其实是不住这边的。公主大多随生母一起居住,及笄之后再出宫建府。   不过受宠的公主和寻常公主自然不同,因此阴嫚也住进了这里。她的宫室无论是位置还是内中陈设,都只比扶苏的差那么一点。   这样超过寻常公子的待遇,叫小姑娘受了不少弟弟的羡慕嫉妒。但她性格霸道,颇有父亲的神韵,收拾了两回说酸话的弟弟之后,就没人敢再去惹她了。   被长姐收拾其实不算什么,重点是他们小孩子之间的闹腾传到父亲耳中后,父亲就觉得他们是课业太少才会因为这种小事闹矛盾。   这谁受得了?   吵一次架就加一堆作业,公子们快被这招搞得畏惧学习了。   而且这件事里受罚的分明也有阴嫚,但阴嫚可以随便翘课不做作业,他们却不行。   问父亲,父亲竟然说阴嫚性子调皮他管不了。问先生,先生说你们作为大秦公子怎能逃学?   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这些天阴嫚不敢逃学,每天学得苦不堪言,让他们好生笑话了一通。   这辈子没这么畅快过,她嬴阴嫚也有这一天!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不长久的。   扶苏很快进了殿内,紧接着便见到了足足十位先生。有男有女泾渭分明,各自在两侧的偏殿里备课,互不打扰。   这个先生的数量,比其他公子的配置都多得多。也就是之前原主的身边能有这么多,但他的那些先生很多就是挂个名,都不一定有机会到他面前来表现。   原主和先生们的相处堪比帝王临幸妃嫔,先生负责望眼欲穿,原主负责挑选今天想学的东西。   可阴嫚这个明显不同,那是所有先生都要认真上课,小姑娘怕是从早到晚都被安排了课业。   女先生里有一个原还面露惶恐之色,见到进来的是长公子而非公主,立刻安心起来。   扶苏见状心里有了计较,直接命她过来回话。   女先生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行礼回话:   “见过长公子。”   随后不等扶苏询问,她就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赵姬的安排说了。   左右在咸阳宫的这些贵胄里,赵太后约莫是最没地位的。长公子和太后放在一起,偏向谁根本不用考虑。   女先生表示她其实也觉得课业太重,有些东西不必学得那么精。但是她人微言轻不敢反抗,只能硬着头皮去教导公主。   人家堂堂公主又不是寻常贵女,用不着走相夫教子那一套。王上显然也没想把女儿打造得贤淑温婉,若非她们接触不到秦王,不然早就自己去打小报告了。   讨好秦王不比讨好太后有用?   扶苏听完这番话,心知这是真心话,而非为自己开脱。   这人正是这个时辰安排给阴嫚上课的老师,见阴嫚逃学自然忐忑,生怕被赵姬治罪。扶苏过来就是救她于水火,难怪一下子便放松了。   女先生小心翼翼地偷觑公子的神情,想到咸阳城里都传长公子仁厚温和,应当不会迁怒她们这些小人物。   扶苏确实没有迁怒。   他语气和缓地吩咐她们以后可以继续留在妹妹身边,只是上课一事允许阳奉阴违。   若是把她们直接遣散了,恐怕她们要遭到赵姬的报复。不如就还在公主身边,如此也能糊弄一下太后那头。   反正阴嫚身边的侍者都是她自己的亲信,不会去向太后告状。她们这些先生把嘴闭紧了,不该说的不要往外说。   至于这处宫殿内的普通侍者,应当有赵姬的人。这也不棘手,回去同父亲禀报一声,查出是谁直接撤换了就是。   处置好先生的问题,扶苏令随侍去告知妹妹一声,免得等下看到那么多先生还在屋子里,吓得以为课业还得继续上。   “顺便再同公主说一声,逃课去其他宫殿玩耍后,要是太后派人来询问,就说是王上准许的。”   亲爹都允许女儿偶尔出门放放风了,祖母就不要过多插手了吧?   随侍听得满头大汗:   “公子,这是假传王上旨意啊……”   他哪有那个胆子传这种话?公子也太看得起他了。   扶苏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为难他,干脆亲自过去和阴嫚说了。   等他回章台宫,只要同父亲提一下阴嫚玩耍的事情,但凡父亲没有明说不许她乱跑,那不就是王上已经准许了?   当儿女的,也不用事事都照实说。   该聪明的时候得聪明点,这样既能达成目的,也不会惹得父亲烦心。   别说阴嫚了,扶苏也不想在父亲跟前提起赵姬。每次一提父亲就心情不畅,还不如就这么糊弄过去。   这边宫室的动静瞒不过其他公子。   一群人在发现阴嫚翘课去找长兄之后就丢下了还在上课的先生,全部围到了窗户跟前,扒在那儿悄悄往外张望。   这群公子上的是小班课,一个老师同时教导好几个公子。这会儿看到公子们集体开小差,也不敢管束,只能默默地等待他们看完戏回来。   本以为公子们要看很久,不成想一会儿就结束了。   先生十分疑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殊不知公子们也处在惊愕之中。   他们见阴嫚去告状,然后长兄就进去找先生了。进去了不到一刻钟,似乎就已经将先生的事情成功解决,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公子们齐声哀叹。   大兄为什么要管这件事呢?让阴嫚多上点课多好?这样就没功夫来欺负他们了。   明明他们被加了课业的时候大兄就不管的!   偏心!   公子们群情激奋,义愤填膺,无法接受,甚至想撸袖子出去和兄长讲讲道理。   可是看一眼兄长脸上的微笑,又一个个坐回了位置上。   不敢去,谁有胆子谁就自己去吧。   大家纷纷拿起竹简假装刚才一直在认真上课,私底下却议论纷纷。   这个问:   “我们刚刚看戏没被发现吧?”   那个回答:   “应该没有,不然以兄长的性子肯定会过来说教的,让我们不要做出这种有辱形象的行为。”   公子们顿时放心了。   俗话说长兄如父,而他们的长兄连固执的脾气都和父亲如出一辙。哪怕长兄再怎么和善,他们遭遇对方训诫的时候也有一种见到父亲的错觉。   太可怕了,这简直是童年阴影。   公子们还待说点什么吐槽一下兄长的偏心,就见当事人已经款款而来,进入了殿内。   所有人瞬间紧绷起来,生怕他是过来教育弟弟的。   好在长兄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不看他们好啊,不看就代表对方只是过来找先生的。或许是为了朝堂上的事情,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   再往做美梦的方向想一想,说不准是兄长因为阴嫚的事情意识到弟弟们的课业也有些不合理,于是过来替他们减轻负担呢?   美梦做到一半,就见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兄长冲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之后就径自离开了。   公子们兴奋起来。   兄长他笑了!他笑得那么温柔!肯定是过来体贴弟弟的!   大家期盼地看向先生,等待着对方宣布今天的课提前结束。   先生不负所望地开了口:   “方才长公子说你们进学时纪律散漫,定是课业太轻松了。他让老朽严加看管,再额外布置一些作业。”   公子们:???   公子们:!!!   公子们挣扎地伸手试图挽留——不要啊!长兄你快点回来!我们以后再也不在上课的时候看戏了!   可惜他们的长兄已经走出了宫门,冷酷地将他们留在了先生的魔爪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群臣眼里的长公子:完美典范!   妹妹眼里的大兄:和父亲一样可靠!   弟弟们眼里的兄长:秦国大魔王QAQ   扶苏:^_^ 第8章 一群傻白甜   给弟弟们布置作业这种事情,扶苏早就做得很熟练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嫌弃弟弟们不够优秀,他自己又忙没空管,就把弟弟们一股脑丢给了他负责。   扶苏其实也很忙,所以为了尽量减少这群混小子闹完事来找他善后的可能性,扶苏选择了让弟弟没空折腾。   还有什么比给小孩子布置作业更能防止他们出去捣乱的呢?   刚开始公子们年纪小,不懂人间险恶,真心以为兄长是在关心他们的学业。所以一个个虽然叫苦连天,但还是有好好学习的,没敢去兄长面前抱怨。   直到后来,他们没了遮风挡雨的父亲,当家做主的彻底成了他们长兄。从那时候开始,这群天真的小傻子才意识到他们大错特错。   秦皇扶苏其实并不像他爹那样勤政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但该干的政事他也没落下。能做到这个地步,和他“善于驭下”的能力脱不开关系。   大秦怎么能有光吃空饷不干活的人呢?   扶苏觉得这样很不妥,于是他把学有所成的弟弟们都提溜了出来,给他打工。   每天加班到深夜的公子们恍恍惚惚地发现,兄长其实是个大魔王,什么关爱弟弟都是假的。   偏偏出去和人抱怨吧,别人都要劝他们不能这么没良心——陛下如此看重您,交给您这么多重要的政务,您怎么还能恶意揣测陛下呢?   公子们:……   总之,大家还是多多珍惜现在亲爹当家的日子吧。   秦王政再嫌弃儿子,如果儿子真的想摆烂,他也会允许对方当个闲散宗室,被压榨的只有朝臣们。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父爱了。   可要是换成他们大兄,呵呵,想都别想。   扶苏心情愉悦地回到了章台宫,心想那群小子背地里肯定没少笑话阴嫚被加课。自己作为长兄自然要一视同仁,不能只有阴嫚加了课,要加大家都得加。   ——绝对不是在替妹妹出气。   扶苏进殿拜见父亲,秦王政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把儿女们丢到一边很久没关心了。   正好扶苏刚刚去过弟弟妹妹那边,就问了几句。   扶苏没提糟心事,只微笑着提起妹妹最近总爱跑出去玩,还和桥松、舜华两个小家伙玩到了一起。   接着又提起其余公子:   “将闾他们最近课业有些轻松,应当是之前的都学会了,我便做主为他们加了新课。”   秦王政满意地点头:   “既如此,以后他们的课业也交予你负责了。”   扶苏自然不会拒绝,愉快地接受下来。   秦王政问过儿女之后就不再为此费心,丢了几封奏折给扶苏,让他自己琢磨去,自己继续低头专心批阅。   扶苏随意扫了两眼,都是很简单的问题。   但是他还不能提笔就批阅,而是得仔细做出思索过的样子,否则会令父亲生疑。   然而这些小事对他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可思考的地方,扶苏只能装作思考,实则神游天外。   赵姬的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如今只是糊弄过去了而已。以她的性子,短期内可能还会安分,再过一段时间必然会想出新的法子折腾人。   还是手伸得太长了。   扶苏眸光流转,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赵姬是赵国女子,算是如今秦赵王室之间为数不多的纽带了。   当初赵国唯恐韩国公主所出的成蟜成为下一任秦王,那他们赵国就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了。于是赵国任由公子政归了国,没有阻拦。   虽说赵国肯定不会傻到去联络赵姬,让赵姬成为的他们插手秦王后宫的中间人。但赵国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楚国信不信。   太后和秦王之间的关系有多紧张,其他五国或许不清楚,楚系一派肯定知道。   这个时候再告诉他们赵姬为了替小儿子报仇,与虎谋皮同赵国达成了合作。楚系很大可能会以己度人,觉得这件事是真的。   到时候不用扶苏出马,楚国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想办法清理掉赵姬手里的“赵系势力”。   秦国内部只能有一派别国势力,那就是他们楚国,赵国休想染指。   事关太后,扶苏确实不好自己动手。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嫡亲祖母,所以坏人还是让楚国来当吧。   剪除党羽之后的赵姬往后想见阴嫚也不一定能见到,给她身边换几个可靠的人去侍奉。   到时候哪怕她再下什么讨人厌的命令,也能让传话者汇报虚假成果。赵姬又没有办法得知甘泉宫外头的事情,哪里晓得侍从们说的是真是假呢?   如今已是秦王政十七年,两年后赵姬就会崩逝,且再忍她两年吧。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扶苏提笔在第一封奏折上写下批阅。然后将手里的奏折换成下一封,继续开始思索其他事情。   几封奏折扶苏花了半个时辰才批阅完。   虽然速度慢了些,但秦王政检查过后发现儿子批阅的内容十分合宜,没有丝毫需要修改的地方。   这让秦王十分欣慰。   他想扶苏应当是还不熟练,等熟练了速度自然会加快。儿子在政事上如此有天赋,他也能放心将更多奏折分给对方了。   秦王政又挑了双倍的奏折塞给儿子,让他再接再厉。   扶苏看着新到手的奏折,心里有些无奈。   别看父亲放权放得干脆,实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父亲还是那个掌控欲极强的性子,就算知道他批阅的奏折不会出错,等他批完也是要拿去再看一遍的。   这么下去,即便扶苏帮忙分摊了不少奏折,有了复查这个操作在,节省出来的休息时间也多不到哪里去。   扶苏也没有太好的法子,总不能收着奏折不许父亲看。那就只能尽量多处理点事务,这里省一点那里省一点,加起来就能让父亲每日按时休息了。   中午两个小家伙没有回来用膳,留在了他们姑姑那边。   侍者摆饭时秦王多看了两眼殿外,一直没见到小孩子的身影,心里还有点遗憾。   扶苏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体贴地没有戳破父亲的小心思。这个时候要是主动提起桥松和舜华,父亲肯定会因为失了面子而恼羞成怒。   一顿午饭便这么寂静无声地过去了。   下午父子二人继续处理政事。   没有孩子做借口,扶苏也没办法拉父亲饭后休息散步,只能随他去了。   午后,公子所住的六英宫中。   下午的课业要过半个时辰才开始,加课了一上午的公子们终于能歇一口气了。   一群人聚集在公子高的寝殿里,想让这位二哥想想办法。学个一天两天还好,一直这么学下去,他们真的不行。   公子高愁眉苦脸:   “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还敢违背大兄的命令吗?”   违背之后大兄不一定拿他怎么样,父亲却是肯定会训斥他不敬兄长的。   公子将闾眼珠子一转:   “要不,我们也学长姐逃课吧?”   其他公子一惊,连忙制止:   “不可不可,被父亲知道了要生气罚我们的!”   “你怎知父亲一定会处罚我等?”   将闾不服气了。   他们又没有真的逃学过,也没真的受过处罚。目前为止只有阴嫚逃过,但她没受罚,父亲根本就不管她。   上回将闾就想试试了,不试试怎么知道父亲的真实反应呢?可惜母亲拦着不许他淘气,先生也说身为大秦公子不可逃课。   先生的意思将闾明白,对方是觉得阴嫚只是个公主,以后不可能继承王位,所以不上课也无妨。   可要将闾说来,先生真是多虑了。说得好像他们这群公子就有机会和大兄争位一般,保不齐在父亲心里他们也属于逃课无所谓的那一类人。   将闾说的振振有词,把其他人全部讲得哑口无言。   有人反驳他就问:   “父亲亲口说过不许我们逃学吗?”   这个……还真没说过……   大家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是阴嫚逃课了没受罚,他们试图逃课却被先生训了一通。   于是他们心里不服气,趁着父亲难得过来探望儿子,就提出了异议:为什么阴嫚逃课不用受罚?   父亲当时的原话只有一句“阴嫚调皮,寡人管不了她”,半个字没提他们这些儿子许不许逃课。他们问的也只是阴嫚的事情,同样没提自己被先生训了。   难道父亲就是单纯地回答阴嫚为何没受罚这件事,而不是话里有话别有深意?   想到这里,公子们蠢蠢欲动起来。   “要不,下午试试?”   公子高连忙阻止:   “不妥不妥,哪怕将闾推断的是对的,也顶多是一两个人逃课父亲不管。要是我们集体不去上课,父亲必然会发怒!”   公子们顿时蔫了回去。   将闾不管这些,他哼哼道:   “反正我下午不去了,再学就要学死了。你们去不去随意,要是逃课被抓也不许说是我出的主意。”   大家纷纷答应下来。   这种事情上当然不能出卖兄弟,他们都有分寸的。一人做事一人当,逃课受罚也自己受着。   看将闾满意地跑了,公子高头疼地揉揉眉心。但他还要拉着其他弟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跟着将闾一起胡闹。   公子们一个个都乖巧地答应了下来,看着像是确实不敢造次的模样。   也只是看着像而已。   半个时辰后,公子高坐在空荡荡的学殿内,和过来讲课的先生大眼瞪小眼。   先生以为自己眼花了,半晌才惊愕地问道:   “其余公子呢?”   公子高硬着头皮起身回答:   “他们……他们……”   正想说他们可能是中午吃坏了肚子,所以来迟了一些。就见一位公子身边的侍者匆匆进来,拱手向先生告罪。   侍者说:   “我们公子中午吃坏了肚子,今天下午的课恐怕上不了了。”   公子高:……   公子高心生疑虑,一时竟分不清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弟弟为了逃课找的借口。   不等他想明白,先生已经和颜悦色地点点头,示意侍者退下了。   吃坏肚子这种事情也不是公子自己能控制的,谁能想到咸阳宫里的饭食也会出现问题呢?   介于这位公子以往没有过找借口逃课的先例,先生天真地相信了这句鬼话。   他甚至在心里犯起嘀咕来,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暗害公子,好让他的课业落后于其他公子。   唉,诸侯王室间的争斗果真激烈,进学期间就开始互相使绊子了。   先生叹息不已,心里有些同情那位公子,同时又开始思索到底是谁在背地里干的这件事。   这时,又有一个公子身边的侍者小跑着进来传话了。   “见过先生,我们家公子中午吃坏了肚子,恐怕这几天都不能来进学了。”   先生:……   公子高:……   公子高以袖掩面,不想承认这群傻子是他的亲弟弟。   他们找借口能不能岔开来找不一样的?吃坏肚子已经有人用过了!   而且上一个好歹只请假半天,到了这个直接就是“几天都来不了”了。你小子算盘珠子快崩我脸上了,你知不知道?!   先生的微笑变得费解起来,他慢半拍地点点头,琢磨起怎么又有个公子吃坏了肚子。   他们是一起吃的午饭,还是各吃各的?   一起吃的话,大家都是分案而食,应当也不会同时拉肚子吧?可是分开吃就更难撞在一块儿了,除非那个下黑手的公子手中势力十分庞大。   先生惊愕之余又有些心情微妙。   他实在是理解不了那位公子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让其他公子学业落后,岂非杀鸡用牛刀?   但是这还没完。   毕竟还有几个公子的侍从没有过来传话。   接下来先生和公子高就一同见证了侍者们陆陆续续过来请假,说辞全是吃坏了肚子。   由于这群人全都错开了,谁也不知道别人找的什么借口。不过看侍者离开时迟疑的神色,也能猜到对方的主子没料到今天下午的课堂只有一位公子未曾逃学。   大家都觉得当时他们在二哥面前信誓旦旦,那其他人肯定就不会逃课了。只有自己和将闾逃课,而且自己还是称病告假的,父亲计较起来应该只会收拾将闾一个人。   等到听见侍者带着“只有公子高去上课了”这个消息回来后,这群装病的公子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可是装都装了,总不能自打脸说“其实我没病”。   事已至此,不如好好享受没课的下午。就算被罚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今天先玩开心了再说。   于是一群公子偷溜出了寝殿,避开先生的耳目跑出了六英宫。在外头撞见其他兄弟时也没惊讶,大家勾肩搭背决定去兰池玩耍。   好兄弟就是要一起逃课,一起受罚。   学殿中,公子高再次和先生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先生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这些公子,中午的时候是同吃一锅饭的吗?”   公子高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先生却已经自己想明白了:   “应当不是,毕竟二公子您没有吃坏肚子。”   公子高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先生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开口:   “公子,即便想在课业上拉开差距,也不可做出此等错事。”   先生自觉自己有教导公子为人处世的责任,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误入歧途。所以哪怕会因为撞破公子的秘密被针对,他也狠狠心挑明说了。   公子高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先生是什么意思,当即羞愤欲绝。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都劝那群傻子别逃课了!他自己乖乖过来上课还有错了不成?!   眼看年轻人因为被误解而气得发抖,委屈到眼眶都红了,先生有点心虚。   他意识到不对劲,可能是自己误会了对方。   既然不是公子高做的,那罪魁祸首就另有其人。而且想来也是,哪有人做坏事做得这么明显,让旁人一看就是他干的。   先生苦思冥想,总算想起来之前请假的公子数量不对,有一个人没来请假。   先生赶紧命人去问问公子将闾为何没来上课,这一问不要紧,结果侍从带回来一个“公子将闾说他不想上课,所以今天下午逃课了”的回应。   逃课还逃得如此理直气壮,也是没谁了。   先生: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先生先向公子高致歉,表示自己不该误解对方。然后又气愤地原地踱步,把公子将闾骂了一遍。   “公子将闾自己不想好好学习也便罢了,怎能给其他公子下药,害地他们也上不了课呢?”   大家都不能上课,这样公子将闾的进度就不会被兄弟们比下去,说得通。   至于公子高为什么幸免于难,可能是将闾失手了,也可能是将闾故意留一个人做替罪羊。   先生当即就要去章台宫告状。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这件事坚决不能忍!   章台宫里。   听完先生一番慷慨陈词的秦王政和扶苏,齐齐陷入了沉默。   首先,公子将闾没有那个脑子。   其次,他也没有那个能力。   先生你真是想得太复杂了,这件事只是单纯的公子们集体逃课而已。   秦王政重新拿起奏折批阅,懒得去管这种小事。不学就不学,又不是替他学的,爱学不学。   扶苏见父亲不发话,只好自己去同先生解释清楚。   至于逃课的小子们,先让他们玩半天,明天再收拾。   父亲不管儿子逃课是父亲的选择,扶苏反正是要管的。   他们不去上课以后怎么入朝给他帮忙?   这种事情绝不能姑息!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们:那你为什么不抓阴嫚去帮你干活?   扶苏:因为我偏心,阴嫚不想加班,她就可以不去。   公子们:…… 第9章 睡懒觉   处理完弟弟们的事情回来,就见父亲已经放下了奏折,正在按揉酸痛的手腕。   竹简沉重,拿久了手酸。放在桌子上低头看的话,又会变成脖子酸。提笔写字也没好到哪里去,写久了关节会疼。   扶苏眼里的担忧一闪而逝。   上辈子父亲病中也不忘处理政务,手抬不起来就用绢布吊着,简直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扶苏忍了忍才没上去把所有奏折都拢到自己那边不让父亲看,只能亲自倒杯温水让父亲喝一口歇歇。   回头还得传医官来一趟,他记得热敷可以缓解疼痛。令医官加点药材进去,应当能效果更佳。   “处理完了?”   秦王政看见儿子坐回来,随口问了一句。   扶苏点点头:   “弟弟们往日从不逃课,这次应是我的问题。我给他们加的课业太重,他们学不下去了。”   在弟弟告状之前自己先反省一二,这样他们再说什么就没用了。   果然,秦王听完不以为意,反而嫌弃起来:   “一点课业而已,这都不肯学,还敢学阴嫚逃课。”   阴嫚那是该学的都会了才出去玩的,他们呢?敢说自己学会了吗?   这么多人里头都挑不出一个有阴嫚那么聪明的,还有脸抱怨父亲偏心。想要自己成为被偏爱的那个,倒是努力学习去。   秦王政想想就生气。   扶苏见状赶紧岔开话题,说起政事来。秦王一听政事立刻把儿女间的小官司抛之脑后,表情严肃起来。   片刻的休息过后还要继续处理奏折,方才公子们的事情便这样揭过了。   临近晚膳的时间,扶苏拿起了分给自己的最后一封奏折。   这封奏折说的是有两个小官因为职务冲突吵起来,于是请王上亲自定夺。   这件事很好处理,既然双方同时负责一件事,那就看谁更清闲一点,把事情分派给那人。   左右他们是争着想扩大自己的职权范围,又不是嫌累把自己负责的部分往外推给同僚。   因为秦王什么事都想亲力亲为,是以像这种鸡毛蒜皮也被呈了上来。可扶苏却觉得,即便父亲事事要过目,也没细到这个程度。   这都要父亲来评判,那还要其他官员干什么?两个当事人的上官不能出面调停一下?   几句话能解决的事情,偏要复杂化,还给父亲增加工作量。   扶苏决定回头就让李斯去查查他们的上官每日里都在干什么,公务有多到无法处理这些琐事吗?   要是叫他知道对方工作清闲,那这人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开始每日加班到深夜了。   当日下职回府后,李斯收到了公子的传信。   李斯:……虽然但是,我只是一个管司法的廷尉啊!   为什么还要干监察百官的活?公子都能避开王上的耳目给他传信了,难道还能抽不出人手自己去调查?   还是说,公子觉得官员间的小官司也该他们廷尉司的官员来评断,于是借机敲打他?   这么一想,李斯忽然就觉得公子只是让他去调查那两人的上官,而不是直接斥责他没做好分内的事情,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李斯庆幸不已,当即决定立刻派人出去查。务必以最快速度得出结果,不叫公子久等。   万一等久了公子不耐烦了,直接和他算起失职的罪来,那他冤不冤?   后话暂且不提。   章台宫内,扶苏提笔批注过后将奏折放到一边,开始琢磨要怎么将这堆奏折里父亲无所谓是否要他亲自定夺的那部分全部挑出来。   若是可以,他想把奏折都发回去,让下头自己处理了。这样他们日后就知道哪些是必须上报的,哪些是不用拿去劳烦王上的。   于是晚膳时,扶苏便向父亲提出了建议。   他想试着在父亲处理奏折之前替父亲先把奏折分个类,安轻重缓急摆放。   虽然这种工作已经有内侍先做过了,但内侍毕竟不懂朝政,分得比较粗浅。大多时候都是朝臣递上了重要的奏折,会特意告知内侍一声,免得他们放错了位置。   这种分法就造成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奏折和完全不看也没事的奏折混在一起。父亲不得不把所有竹简都仔细看一遍,好进行分辨。   这样太浪费时间了。   上辈子扶苏处理奏折时就把桥松提溜过来给自己分奏折,于是每日朝会结束后他还能睡个回笼觉。   像这种繁琐又费劲的事情,该让儿子出力的时候就得用,不然继承人培养出来放着岂不是很浪费?   扶苏自己处理朝政的时候会想法子偷懒,换到替父亲分忧他倒是不嫌弃麻烦了。   秦王政听了儿子的提议,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答应下来。   他只当儿子是接触政事之后太过兴奋,迫不及待想让父亲看看他的本事。年轻人做事有热情是好事,他当然不会打击。   晚膳过后,明日要处理的奏折就陆陆续续送到了偏殿书房暂存。这些都不是很急的事务,否则官员会亲自带着竹简来向王上汇报。   秦王政习惯今日事今日毕,属于今天的奏折必须在睡前看完。归到明日的倒是无所谓,他也没有工作狂到晚上才送来的竹简也要看。   扶苏哄了两个孩子回自己屋子里休息,就径自去了偏殿整理奏折。   秦王原以为儿子也是休息去了,他的病才刚好,不能像自己这般操劳。忙碌结束离开宫殿时看见偏殿里灯火摇曳也没有多想,往常这个时候内侍也会在里面做分类。   第二天,秦王政一踏入殿内,就被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的一摞摞竹简惊到了。   以前内侍是粗浅分拣,竹简都是一大摞堆在一起,分出个几摞来。哪里像现在这样,满地都是小小的竹简堆,快把内殿大半的空地占满了。   秦王政沉默片刻,问道:   “公子呢?”   往常这个时间点扶苏已经在殿内等他了,今日却不见踪影。难道是身体又有不适,这才没有出现?   侍者赶忙答道:   “长公子去六英宫探望其余公子了。”   秦王政微微颔首,那应该是去处理昨日弟弟们逃学的事情。   “这一地的竹简……”   秦王政有些迟疑。   这都是怎么分的?怎么分出了这么多摞来?   侍者便将公子的一片苦心细细道来。   原来公子认为不同类型的奏折混在一起处理,会影响办公效率,所以他将奏折按照内容先分了类。比如农桑的放在一起,军事的放在一起,分别用不同木料制成的托盘盛放着。   除此之外,同为农桑的奏折,也进行了轻重缓急的划分。竹简堆有大有小,越是靠近里面的托盘,其中的竹简数量就越少。   划分得如此之细,难怪分出了这么多摞。   秦王政对这个说辞还算满意,只是看着竹简摆了一地,总觉得有点破坏殿内的肃穆气氛。   “长公子已经命人去打造特制的书架了。”   侍者回道。   等书架做好,就可以分门别类地摆上去,便不必平摊在地面上。   要不是给王上用的书架需要经过精雕细琢,其实东西早就能送过来了。匠人们加班加点,也只是连夜赶制出了足量的托盘。   秦王政唇角微翘:   “他也就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用心了,奏折也没见他处理多少。”   秦王政心情愉悦地跪坐到书案前,吩咐侍者先把军机要务送过来。侍者立刻走向玄色托盘的那一列,把最前面只装了几个竹简的托盘端了过来。   还别说,分成小堆之后运送也方便许多。   以前那么大一摞单个人根本抱不起来,就得有好几个侍者一起来回忙活,将竹简一一送到案上。   而且竹简都是当场往空托盘里放的,不像现在端起来就走。这不仅是节省了时间,还避免竹简摆放时发出声响打扰王上。   其实这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小事,并不难想到。   但很多小窍门就是这样,没人提的时候大家都没往那想,有人去做了才恍然大悟: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之前怎么没想起来?   扶苏自觉自己做的都是不起眼的事情,当爹的却很高兴,连看摆了一地的托盘都顺眼起来。   话分两头,扶苏慢悠悠踏入了六英宫。   他是一个体贴的兄长,所以不会一大清早跑来打扰弟弟们休息,而是允许他们睡到正常上课的时辰。   借用上课时间批评教育弟弟,没有占用他们的课余时间,简直叫人感动。   可惜弟弟们不一定能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   毕竟都这个点了,对应的学殿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读书声。走过去一看,只有公子高一人在殿中看书。   很好,昨天逃课今天迟到,很嚣张嘛。   扶苏温和地询问公子高:   “其他公子呢?”   公子高见到长兄的时候就心道不妙,听到这个语气更是头皮发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温柔的声音能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只知道将闾那群傻小子要倒大霉了。   虽然公子高有心替弟弟们遮掩,但面对微笑着的兄长,他实在没敢撒谎。   而且他也没办法撒谎,等下兄长过去各人的寝殿一看,就会发现端倪。   是以公子高只能声如蚊讷地回答:   “他们、他们还没起。”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公子们心想左右逃课已经成为事实,再加一个迟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昨天玩得太疯,闹到后半夜才去休息,自然要睡懒觉补回来。   扶苏听罢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   公子高浑身发毛,恨不得当场消失,不要被长兄给注意到。   幸好他学习认真勤勉,没什么能被指摘的地方。   扶苏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未来的左膀右臂之一如此认真学习,真是令他欣慰。小伙子好好学,早日学成出来给父兄帮忙。   勉励了弟弟一番之后,扶苏便出去找其他人了。   公子高躲过一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总觉得兄长刚才鼓励他的时候,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像在看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公子高晃了晃脑袋,把奇怪的想法丢出去,坐下继续看书。   今日先生被那群家伙明目张胆的睡懒觉给气着了,一时半会儿没心情讲课,让他自己自习。   这会儿先生正在外头给长兄打小报告,他在殿内都能听见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希望等下弟弟们人没事。   逃课的公子有许多,扶苏决定一个一个找过去。先从情节比较轻的开始,重头戏留在最后。   于是扶苏走向了公子荣禄的寝殿。   他记得这一批年纪较大的弟弟里,除却公子高之外,就数荣禄最听话。   因为这孩子耳根子软,很多时候并不是自己想闯祸,而是被哥哥们拉着不好意思拒绝。   大秦公子里能出这么一个软性子也是神奇,上辈子扶苏试过掰一掰,但是没成功。可能荣禄的天性就是这样,强令他改掉反而不妥。   旁的公子或许是有意逃课纵容自己多睡一会儿,荣禄却是真的很困。被兄长掀开被子叫醒的时候,他还满脸倦意,分不清东西南北。   这傻小子今年才十一岁,人有些微胖。窝在床上软乎乎一个,像团子似的,让人看着就舍不得欺负。   可惜扶苏心肠冷硬,根本不为所动。他伸手直接捏住了荣禄的脸颊肉,手感不错。   荣禄顿时被捏清醒了,瞪圆了一双杏眸:   “大、大兄!”   再一看周围跟着一堆侍者,荣禄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是起迟了,还被长兄抓了个正着。   荣禄欲哭无泪地爬起来,万分后悔昨天被其他哥哥一劝就答应跟着一起逃课。   扶苏收回手瞥了他一眼:   “把自己拾掇好,在外头等我。”   趁着荣禄洗漱更衣的时间,扶苏又雷厉风行地叫醒了好几个弟弟。这次就没那么手下留情了,直接让人取了冷水过来,一瓢水把他们泼醒。   “谁!竟敢泼本公子!”   一个脾气火爆的公子当即跳了起来,没看清动手的人就想发火斥责。   “你们这群……”   斥责到一半,对上长兄冷冷的视线,立刻憋了回去。   这眼神,和上次父亲生气时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起来。   扶苏挑眉:   “你还挺威风的,昨日装病逃课时,就是这么命令侍从去替你请假的吧?”   公子:QAQ   “大兄,我再也不敢了!”   这位公子打理好自己后垂头丧气地走出寝殿,往外一看,好家伙,空地上站了一群人。显然都是被训斥过的,个个蔫头耷脑。   住在这里的公子并不止这么点,还有十岁以下的小萝卜头,在另一个学殿里学习。   但他们的课业很轻松,此时已经到了课间休息的点。于是一群小崽子扒在窗户上探头探脑,幸灾乐祸地围观哥哥们被教训。   逃课的公子们:……   完蛋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以后他们还怎么在弟弟们跟前维持兄长形象?   公子们正想以袖掩面自欺欺人,忽然听到一阵嘲笑声。   “哈哈哈!这也太傻了!”   公子们:……   是哪个小崽子如此大胆,竟然还敢笑出声来?   公子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死亡凝视,对上了一个嚣张的五岁胖娃娃。   果然是这小子!弟弟里就数他最嚣张!   扶苏刚把最不听话的将闾从屋子里拎出来,正好听见这番动静。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看清了那男孩的长相。   胡亥。   上辈子胡亥生于秦王政十七年,也就是今年。不过这个世界兄弟姐妹们的年龄都凭空大了五岁,所以这里的胡亥正巧五岁,到了正式进学的年纪。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撞他手里了。   扶苏丢下狼狈的将闾,大步走向小萝卜头们,在他们敬畏的眼神里一把将胡亥小胖子从窗内提溜了出来。   “这么高兴,不如和他们一起罚站。”   小小年纪就敢嘲笑兄长,幸好是被他听见了。要是被父亲听到,不把“兄友弟恭”四个字抄写一万遍很难收场。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只是让弟弟罚站,都不用抄书,我可真是个好兄长。   注:考古学家发掘秦代群葬墓穴时发现了两枚印章,一个是刻有“阳滋”推测为阴嫚的封号,或者阴嫚才是封号阳滋是名字;另一个刻有“荣禄”,出土于男性墓穴,推测为始皇某个儿子的名字。 第10章 一箭四雕   抓逃课事件以大兄铁面无情地给所有人定下了更繁重的课业作为结束。   而胡亥这个因为嘲笑哥哥于是作为典型被拎出来杀的鸡,也很不幸地获得了同样的待遇。   胡亥完全不服这个处罚,他又没犯错,嘲笑哥哥又怎么了?谁让哥哥先做错事的!   对此,扶苏的回应是:   “所以为了奖励你勇于指出哥哥们的错误,我决定提前培养你,让你多学一点有用的东西。”   胡亥:……   公子们:……   好赖话都让你说了是吧?   五岁的小胖丁不识人间疾苦,也不知道龌龊的大人那么能找借口。他呆愣愣地琢磨了半晌还是没搞懂怎么加课就是奖励了,最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胡亥调头往外跑:   “我要去找母亲!”   公子们本来是很难受的,但是看到胡亥比他们更难受,突然就开心了一点。   不过当着长兄的面没敢笑出声来,毕竟之前胡亥就是因为“没有做到兄友弟恭”被拎出来的。兄友弟恭这个词里可不只有一个“弟恭”,还要求兄长要友爱。   大家憋得很辛苦,怕被发现只能死死埋着脑袋。   扶苏瞥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摆摆手让他们去上课了。   待人都散去,扒在窗户上的小萝卜头们都缩回脑袋了。扶苏才叫来平日里给这群小公子上课的先生,问起胡亥的课业成绩。   在扶苏的印象里,胡亥这小子是有点小聪明在身上的,不然也不能讨到父亲的欢心。   不过他也只有小聪明了。   前世赵高为了利益试图推胡亥上位,但因为太子地位稳固不能过于明目张胆。于是买通侍者假称陛下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十八子,借此为胡亥造势。   等到扶苏登基后,六国之人以为复国的机会来了,开始在各地反叛。赵高又煽动舆论想扣锅到扶苏头上,说是陛下当不好皇帝才致使民间各地烽烟四起。   赵高其实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很容易陷入一个过于多疑和自信的误区。   他认为太子扶苏虽然是始皇选定的继承人,但帝王不可能完全信任儿子,儿子也不可能有那个本事在始皇眼皮子底下拉拢大量的臣子。   所以新皇扶苏在他眼里是个刚刚登基、有少量心腹、主要靠好名声和始皇青睐才能上位的太子。哪怕这位新皇在治理国家上因为得到始皇的手把手教导而颇有建树,可那些阴谋诡计他就不一定擅长了。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赵高偏偏就擅长搞阴私手段,可以精准打击。   扶苏不是名声好吗?那就先毁了他的名声,把他塑造成一个不适合当皇帝的端方君子。   赵高认定了老臣们维护太子登基是忠于始皇而不是忠于太子,那么只要他偷换概念让胡亥成为始皇最看重的儿子,胡亥就有机会翻盘。   结果很明朗,赵高他输得一败涂地。   朝中新皇的心腹不多,全是先帝的拥趸?开什么玩笑呢!   李斯看到了吗?那是墓志铭上都要写上“我才是扶苏陛下唯一心腹”的人。   天天待在始皇眼皮子底下的丞相李斯都倒戈了,那些始皇偶尔才看一眼的臣子,里面又有多少是太子党可想而知。   不过有一点赵高想得没错,老臣确实都是忠于始皇的。   只不过太子把自己塑造成了和始皇的利益共同体,所有老臣都默认了支持太子就是支持始皇,因此他们既是始皇心腹又是太子心腹。   没人规定父子俩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共用一套朝臣班子,别人做不到那是别人的问题。   所以赵高搞事情的时候,扶苏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让朝臣配合赵高演戏,误导赵高自己的手段有了成效。   等到要钓的鱼连带着它的所有党羽都暴露出来,再一击毙命,全数斩杀。   在这段过往里,胡亥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恃宠而骄、自以为是的公子罢了。   他被赵高一忽悠,就真觉得父亲宠爱自己等于他有机会和长兄争储。之所以遗诏里不是令他继位而是让长兄登基,定然是长兄感受到了他的威胁,于是买通侍者暗害了父亲又伪造遗诏。   毕竟在太子如日中天时,赵高连同他的党羽都没办法成为始皇最看重的近臣。始皇宣布遗诏的时候,身边只有李斯和蒙毅。   但胡亥这边没人进去,也看不到到底是始皇亲口宣读的遗诏,还是由近侍传达的。如果是后者,那不就被扶苏钻了空子?   胡亥逻辑自洽了,所以造反被抓时完全不肯服输。他甚至还想找机会东山再起,可惜扶苏没给他机会。   昔年王弟成蟜造反,始皇便直接处死了成蟜。作为他一手带出来的儿子,胡亥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长兄不会杀他?   可能是真的信了扶苏精心经营的“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这个洗脑包吧。   如今胡亥还是个小娃娃,且他即便长成也丝毫没有威胁到扶苏的能力,所以扶苏根本不着急处理掉他和赵高两个跳梁小丑。   赵高此人很好处理。   打压他不让他有爬起来机会的就行,等他哪天不小心犯错,便可直接处置。   反倒是胡亥,好歹是亲弟弟,手段就要迂回一下。   扶苏还没好心到把上辈子的对手思想掰回来、精心培养成自己左膀右臂的地步,毕竟胡亥的能力也没强到叫他惜才的程度。   或者说胡亥压根没有什么理政之能。   那么扶苏只有两个选择,故意养废了他,或者不管不问,放任自流。   扶苏哪个都没选,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养废一个人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是无止尽地溺爱,惯子如杀子。后母一般喜欢用这种手段,这样旁人说起来就只能夸她贤惠,待继子有求必应。   另一种方式则是严厉地教导,严厉过头了,反而让孩子升起厌学心思。最好能激起他的逆反,这样孩子就会不断和你作对。   错的都是他,是他不懂事。你只是为了他好才在课业上抓得紧了一点而已,你是好心的。   两种都是走极端,而且不伤自己的名声。   扶苏化用了后头这种。   加课,但不加得夸张到孩子承受不了出现心理问题。   那么胡亥到时候是会厌学,还是当真从中学到足够的知识和本领,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他要是自己厌学自暴自弃了,扶苏就是兵不血刃解决一个潜在敌人。   即便他没有厌学还反而因此成了才,就他那个智商水平,也没什么威胁,顶多蹦出来给朝廷添点乐子。   而且敌人太弱打击起来也太没意思了。   反正现阶段的扶苏心情相当愉悦,毕竟胡亥实打实遭受到了课业的压力。   这还只是个开始,为了不让弟弟养成上辈子骄奢淫逸的性子,扶苏决定再削减一下他个人的开支。   弄死敌人哪有折腾敌人有趣呢。   先生们不知道长公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只老老实实回答道:   “公子胡亥不太爱学习,每日上课总是忍不住玩耍。”   一位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小玩具,示意胡亥平时就是在玩这些。   上课还带玩具过来玩……   这个不一定能说明孩子天性不爱学习或者学不进去,很多人小时候都贪玩。这只能说明胡亥是真的被宠大的,完全没担心过这件事被父亲知道之后自己会不会受罚。   从某种方面来说,胡亥确实是挺懂父亲心思的。他就很清楚亲爹不管自己学不学,不像别的公子战战兢兢不敢犯错。   扶苏伸手接过那个镶金嵌玉的玩具,把玩了一下。   片刻后,他问道:   “胡亥的其他玩具呢?一起收缴过来交给我,以后上课不许他做这些事情。”   先生们早就等着这句话了,立刻积极地进殿去把胡亥桌案上的玩具都兜了过来。   足足一大兜,好几个先生的衣摆才装完。   好家伙,这是每天玩一个,三个月下来都能不重样的节奏啊。   扶苏立刻命人把东西都收好,然后一脸忧心忡忡地带着这些“赃物”回到了章台宫。   秦王政听到儿子回来的动静,抬头一看,先看到这么一大堆奢华的玩具。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   “将闾和弟弟们上课不听讲,都在玩这些东西?”   扶苏:将闾罪不至此。   虽然那小子是不着调了一点,但还不至于和小萝卜头们一样上课忍不住玩玩具。   扶苏干咳一声忍住笑,答道:   “不是将闾,这是胡亥一人堆在案桌上的玩具。”   秦王政听完竟也不觉得惊讶。   他微微皱了皱眉:   “此事寡人知晓了。”   大秦公子的衣食住行都很优渥,但是普通公子绝对没有优渥到玩具都能镶金嵌玉的地步。屋子里能找出的名贵物件,基本都是装点室内的摆件。   匠人们给公子打造玩具也不会奢侈到往上镶嵌什么金玉。顶多是用比较名贵的木料制作,再涂上寻常人用不起的彩漆,以免怠慢了公子。   胡亥的这些玩具和王宫的画风格格不入,显然不是出自宫中匠人之手。那就只能是他从别处得来的,比如他的生母。   胡亥和其他公子不太一样。   旁的公子生母大多是六国女子,是当初秦王登基时各国为了示好送来的美人。有的身份贵重,是贵族之女,但更多的还是容貌美艳的寻常女子。   是以公子们的吃穿用度基本全部出自公中,很少能有外来的资源。那些贵族出身的女子远离故土,能带来的嫁妆也是有限的,同样不会胡乱挥霍。   大家或许能有一两件这样的玩具,却绝对不可能单独拥有这么多。   除非他们的生母就是秦人,出身秦国贵族,家境优渥,得到了母族源源不断的支援。   胡亥的嚣张也源于此。   生母是秦国贵女①,外祖家不说大权在握,好歹在朝堂上有一定的地位。其他兄弟的血统都没他纯粹,他自然骄傲异常。   这种骄傲在秦灭六国之后达到了顶峰。   六国都没了,这些拥有六国血脉的公子地位岂不是很尴尬?如果他是皇帝,他肯定不选这些六国之后作为继承人,而是选个地地道道的秦人。   胡亥没想过他亲祖母赵姬是赵国人,他天祖母宣太后是楚国人。大秦压根不存在什么纯正的秦国血统,他的血统并不比其他兄弟高贵。   更何况,秦国如今的贵族,也不见得祖上就是秦人。   大秦可是在很多代之前就开始吸纳六国人才了,这些人才的后代发展成了秦国贵族中的一员。   但是令扶苏十分费解的事情在于,秦国的宗室里居然真的有人笃信这种血统纯粹论。   一开始扶苏在知道宗室跟着胡亥闹事的时候,以为宗室只是为了废除分封、不重用宗室子弟这件事在表达不满,想迎立一个偏向宗室的新皇。   后来扶苏才发现,大部分人确实是这么想的。可也有老古板真情实感地认为扶苏血统不纯,不如胡亥合适。   这很难评。   祝愿他们死后见到先祖时不会被出身他国的祖母、曾祖、高祖、天祖等吊起来打。   话题扯远了,总之扶苏将这些奢华的玩具拿给父亲看,并不是为了告弟弟的黑状。他是在提醒父亲,不要忘了防备这些姿态过高的秦国旧贵族。   因为赵姬的事情,父亲其实很反感前朝后宫过度牵连。   正常的守望相助无可厚非,他们送女子入宫本来就是为了吹枕头风的。难不成还真是想送个美人讨好王上?那送贵女干什么,普通歌妓还更美更会侍奉人呢。   合理范围内的为家族谋利无伤大雅,但是做过火了就不行了。   此时的胡亥还没有凭借他的小聪明成为秦王第二宠爱的儿子,他只是众多公子中的一个而已。他的母亲也没有十分受宠,在后宫中顶多算是脱离了透明人的处境。   这样一对没有宠爱的母子,家族为何要花费大价钱资助他们?连玩具都做得这么贵重,明显有更高的野望。   不然有这个钱,重新培养一个或许能争到宠爱的女子,性价比不是更高?   胡亥母子目前唯一的优势就是生了个儿子。   秦王政放下手里的竹简陷入沉思。   投资一位公子,不一定是指望对方能当上秦王。也有可能是希望公子以后能被封为君侯,在朝中拥有足够惠及家族的权势。   但此前他和扶苏关系闹僵,很多人都不看好这位长公子做继承人。只是碍于他年岁最大、最得王上看重,这才不敢表露出支持其他公子的意思。   在这样的时期,家族开始向胡亥进行巨额投资,很难不让人多想。   王上还年轻力壮,保不齐等他驾崩的时候公子都老了,反而是幼子正当壮年适合继承王位。   前有昭襄王之子孝文王因为父亲太能活,继位之后只当了一年秦王就死了②。退一万步说,就算到时候还是扶苏继位,他们也可以期盼一下扶苏两年内暴毙,然后借机成事。   至于扶苏的儿子,争夺王位的时候连人家儿子都没信心干掉,那就别下场了。胡亥的第一竞争对手说到底还是长兄扶苏,他们最要做的是先把扶苏拉下来。   秦王政揉了揉眉心,对这些人的算计感到一丝厌烦。   他知道自己重用六国之人让旧贵族和宗室生出了不满,但是这么早就开始为王位继承做打算,还是叫他很不爽。   这群人是想扶持一个傀儡秦王吗?   现在还只是不重用他们,等到天下一统,他宣布废除分封,这群人岂不是会更加怨恨?   扶苏适时提议:   “父亲身边的守卫还是不够森严,这些内侍里也不知是否有人被贵族收买过。不如先调查一番,再加强守备。如今是灭韩的关键时期,难保韩国不会狗急跳墙,派遣刺客潜入咸阳宫。”   秦王政颔首:   “蒙恬在外征战不得空,那就将蒙毅调来寡人身边,领郎中令一职。”   蒙毅虽是文官,但作为将门虎子,身手不凡,也学过统兵操练之事,掌管宫中禁卫绰绰有余。   明眼人都知道秦王调他到身边只是为了给他镀一层金,人家日后还是要回到朝堂中的。   秦王政让他来管理禁卫,除却上述理由之外,还有一点是想培养蒙毅。对一个文臣来说,长期近距离接触君王,能够学到很多东西。   他准备让蒙毅贴身跟随自己,而非守在宫门处操练卫兵。给不了解内情的别国一个“这个郎中令确实不会带兵,只是领个名头”的假象。   贴身侍卫要看起来不能打、其实很能打,才能既保证自己的安全,又能成功地引人上钩。   韩国最好派个刺客过来,这样韩王的罪名就又多一重了。   扶苏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   内侍的问题解决了,咸阳宫也加强了守卫,胡亥的奢靡被父亲看到,还顺带给宗室贵族上了眼药。   完美。   作者有话要说:   听闻蒙毅的职位变动李斯:(病中垂死惊坐起)我的日夜祈祷生效了?!   注①胡亥生母无记载,这里是私设。   注②孝文王继位之后没着急改年号,先给父亲服丧一年。他是改完第三天暴毙的,不代表他只当了三天秦王。 第11章 着眼于大事   胡亥跑回了生母胡姬的住处,红着眼睛气冲冲地控诉了一番长兄有多过分。   胡姬十分溺爱儿子,闻言眉头一皱。   胡亥才五岁,何至于给他安排这么重的课业?长公子必然是不安好心,看来他平日里对弟弟们好也不见得是真心的。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来,胡姬就自己否决了。   由于胡亥是个小孩子,转述事情的时候有点颠三倒四,也没办法把兄长的话全部复述出来。   这让胡姬产生了错误的判断。   众人皆知公子扶苏头铁到和王上硬刚,根本没那么多心眼。所以胡姬认为扶苏应当不是故意折腾弟弟,而是另有原因。   大概率就是长公子为人太过耿直脑子不会转弯,一门心思想着让弟弟多学点是好事,所以才下了这样不合适的安排。   不过想明白了也不妨碍胡姬琢磨着该怎么利用这件事给扶苏上眼药,扶苏又不是她儿子,她才不会帮对方澄清呢。   胡亥跑得太快,等到他叭叭叭说完一通,胡姬也想出对策之后。胡亥身边侍奉的宫人才气喘吁吁地赶到,想要汇报情况。   胡姬摆了摆手:   “你不用说了,事情我都知道了。”   侍者欲言又止,他怀疑公子胡亥根本没有把事情讲清楚。   胡姬平时对自己儿子的滤镜有点厚,总觉得胡亥是难得一见的聪明孩子,天底下没谁能比得上。正巧胡亥的天赋点在了讨好长辈上头,把胡姬哄得很高兴,让她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所以胡姬根本不知道他儿子的语言表达能力其实不太行,反倒是上课时也要跟随侍奉的宫人对此一清二楚。   可面对胡姬时,宫人不敢说什么泼凉水的话,怕自己被责罚。   既然胡姬不想听,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哄着儿子去殿内玩玩具之后,胡姬也歇了让胡亥去上学的念头。在解决掉过于繁重的课业之前,她可舍不得儿子过去吃苦,左右少学一天也不碍事。   “你过来,我有件事吩咐你。”   胡姬冲侍者招招手。   咸阳宫中侍者的派系很杂,不可能都是秦王政的人。各宫夫人有自己的势力,往上数两倍也有很多厉害人物,她们的人手也没被全部清理出去,还有心生野望的朝臣刻意安插等等。   作为秦国贵女,胡姬手里的人脉还是相当可观的。在秦王着手清理宫人之前,她想和宫外的家族联络并非难事。   胡姬于是给家里送了封信,要他们抓住胡亥这件事做文章,弹劾扶苏。   她打算得好好的,明日早朝先由族里的官吏出面弹劾,下朝时她再堵在王上回章台宫的路上以母亲的身份哭诉自己心疼儿子。   里应外合,王上就算不降罪扶苏,也会斥责一番。倒时再把长公子遭受斥责的事情传出去,朝臣就更不看好扶苏了。   可惜,胡姬不懂朝政乱出馊主意,她的家族却没那么傻。   事情昨天才发生,今天一早胡亥的外祖家就来弹劾,再有胡姬堵人卖惨。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们后宫前朝串联了,这不是自己主动给王上送把柄吗?   就算真要打击扶苏,也该是先安排人散布消息,等个几天再安排表面看上去和他们家族无关的人去弹劾。当然,最好能有看不惯长公子的官员自己跳出来,替他们当这把刀。   族长看完布帛就到丢一边去了,不仅不打算按照胡姬的计划来办,还命人给胡姬传消息,不许她去堵人。   ——胡姬会乖乖听话吗?   次日一早,胡姬带着侍女站在宫道中等待,明显把族长的命令当了耳旁风。   胡姬好歹也是贵族出身,难免有些傲气在身上。认定一件事之后,别人不让她干的,她就偏要去证明自己的想法没错。   反倒是身边的侍女十分忐忑:   “夫人,我们真的要堵王上吗?族长都说……”   胡姬打断她:   “人已经来了,别乱说话,不许提族长。”   说罢就推开了侍女的搀扶,脚步急切地往前走去。不消片刻,人已经来到了秦王跟前。   胡姬盈盈一拜,特意换上的纱裙显得整个人更添一股扶风弱柳的气质,惹人怜爱。   秦王政脚步一顿,低头看她:   “你来做什么?”   问的时候还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是他后宫中的哪位夫人。   得益于昨日扶苏的提醒,秦王很快想起来她是胡亥的生母胡姬。   目光顿时变得审视了起来,但胡姬只顾着装柔弱,没有看见。   她抬起脸来,泪水盈满眼眶,并没有自作聪明地说些寒暄的废话,而是直奔主题。她知道王上没耐心听那些,有事就得说事。   “启禀王上,长公子昨日给胡亥加了太多课业。胡亥他才五岁,这么学他真的吃不消。还请王上怜惜胡亥,给他减一减课业吧!”   表面上好像不是在告状,实际上却字字都在指责扶苏不友爱弟弟。   秦王政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胡姬还待再说点什么卖惨,一抬眸对上那个眼神,顿时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她知道,王上这是不高兴了。   对秦王这个身份和对秦王政这个人雷厉手段的畏惧,慢半拍地爬上了胡姬心头。曾经因为家族的力捧而被冲昏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胡姬猛然察觉到自己和胡亥在王上心里没有她们以为的那么有分量。   她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人不是那些色令智昏之辈,也不可能被谁三言两语就左右想法。   胡姬的后背瞬间渗满了冷汗。   秦王政收回目光,不再给她任何关注,抬脚离开了。   此时的漠视比直接发怒更磨人,胡姬只能听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自己如擂鼓的震耳心跳。   等到看不清王上背影后,她才一脱力软了下去,被侍女及时扶住了。   胡姬脸色苍白:   “快回宫!”   她要赶紧把事情传回族中,请族长想法子帮忙转圜。   胡姬忐忑地想着,自己只是给长公子上了点眼药,王上应该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厌弃了她们母子。只要想法子平息王上的怒火,等时间一长,王上或许就不记得这件小事了。   秦王政回章台宫的一路上,脸都是冷的。   之前自己和扶苏的矛盾果然让不少人都心思浮动起来,叫他们看轻了长公子的地位,这让秦王政无法忍受。   直到入殿后看着挺拔俊秀的儿子站在书架前亲自将竹简一卷卷放入对应的位置,神态专注而认真,心情这才缓和了不少。   扶苏听到动静回头,笑着问道:   “父亲回来了,可要再用些茶点?”   今日早朝耗时长了一些,也不知道父亲饿了没有。扶苏已经提前让人准备了小点心,随时可以呈上来。   秦王政气都要气饱了,不过为了不辜负儿子的心意,还是很给面子地吃了小半盘。   碗碟撤下去后,扶苏拿着几卷竹简坐到了他身侧,将手里的奏折递了过去。   “前线传来了新的战报,腾将军已经平息了民怨,开始教化黎庶。他如今正亲自带兵攻打韩国,已经攻克了几座城池。”   太守腾是秦国将领,去年韩国主动向秦献上南阳郡示好,秦国便派遣了这位将军过去接手,暂任太守一职。   此人虽为武将,文治却也做得颇有建树。上辈子他在南阳郡就任多年,令此地律法严明、百姓安居乐业。   天下一统之后,太守腾便因为卓越的功绩调任回了咸阳,任命为内史,负责咸阳事务。   此后多年恪尽职守,直至老死在任上,是个值得信赖的肱股之臣。   不出意外的话,太守腾很快就能攻克韩国都城,收缴其全部土地,新制一个“颍川郡”出来。   颍川人杰地灵,扶苏执政后此地出过不少英才。   军报中写明了太史腾出战攻下的几座城池名字,秦王政接过来看了一遍,回忆着韩国舆图作为对照。   片刻后,秦王心情彻底转晴:   “韩国本就只剩一郡之地,再失了这些城池,须臾可破矣。”   扶苏笑吟吟地说道:   “如今于我大秦而言灭六国已不算难事,反倒是战后治理刻不容缓。韩地与秦地距离近,教化起来相对轻松,日后楚、燕、齐等地怕是不会甘心臣服。”   秦王政不屑地说道: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如今唯有赵国能让他忌惮一二,只因名将李牧不好对付。   燕齐两国面对强秦毫无还手之力,楚国倒是有大将项燕。奈何国内贵族屈景昭三家与王族熊氏之间互相钳制,必会为一己私利延误战事。   扶苏十分赞同父亲的看法。   上一世因为项燕和王翦将军僵持许久,战事一直未有建树,屈景昭三家便怀疑项燕通敌卖国。   楚国境内一时间竟传出了“项燕和王翦约好了一起在边境当土霸王,糊弄秦楚二国”的离谱谣言。   此时还没有“皇帝”一词,否则就该说他俩要当土皇帝了。   最终项燕因流言和贵族们拖延粮饷的运送,不得不率先开战,最后被王翦所破。   扶苏也并不把这些只会拖己方后腿的敌人放在眼里,但六国旧贵族作乱是必会发生的事情。哪怕父亲将人迁入咸阳就近看管,也很难抓光所有贵族。   除了贵族闹事之外,另有当地黎庶与大秦语言文字不通,政令传达难免受阻。   秦国没有那么多官吏派往六国,少不得要继续任用本地原有的官吏。那些人是六国旧臣,还能指望他们对大秦忠心耿耿吗?   好的政策颁布下去,他们不仗着黎庶不识字故意颠倒黑白借此抹黑大秦就不错了。   像那种朝廷下令赋税三成、官吏睁眼说瞎话强令黎庶上缴七成的事情,在天下一统后时有发生。多收的谷粮被官吏私吞,赋税过重的骂名却是朝廷背负的。   扶苏将自己的担忧一一说与父亲听,秦王闻言眉头紧皱。   他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只是这对秦国来说是客观存在的缺陷,短期内很难解决。他不可能凭空变出足够的官吏来,只能暂时放任。   好在,这个问题在未来已经有了合适的解决方案。   扶苏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他提前写好的应对之策。经过他二十年的改进,整个官吏选拔的体系已经趋近成熟了。   秦王政展开一看:   “选取庶民教导他们习字?”   庶民的崛起对于贵族世家来说是一种威胁,但这种威胁在秦国被减弱了。   因为大秦所有庶民都能通过军功上位。   有能耐的话不说封侯拜相,至少做个百夫长、千夫长之类的小官绰绰有余。   秦人早已习惯了这从商鞅变法开始施行的政策,即便是贵族也不再对此叽叽歪歪。   先在秦地挑选聪慧的少年教授秦律和别国语言,到时候专门派往对应地区为官。   这对秦国勋贵来讲就是多给庶民分点肉汤喝,只要那些人担任的都是普通小吏,根本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   打仗还能靠着军功强行挤入上位圈,为官却没那么简单。朝堂水深,要世家贵族排挤这些没有后台的庶民太容易了。   其实大秦如今的高位将领大多也有个贵族出身,真正连姓氏都没有的庶民并不多。庶民能攒到的军功有限,很多时候千夫长一类的职位就是他们晋升的上限了。   但秦国黎庶不在意这些,对于他们来说能当官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谁在乎是不是小官?哪怕只是个十夫长,也能叫家里脱胎换骨、过得宽裕起来。   所以每逢打仗,秦国士兵总是十分积极,为了战功一往无前。   反观六国士兵,打赢了他们拿不到奖赏,打输了自己要丢掉性命。自己死了家里就没了顶梁柱,不像秦国法度严明,战功抚恤都能悉数发给妻儿老小。   六国就没什么法度可言。   扶苏伸手指着帛书上的文字为父亲细细讲解:   “战后百废待兴,若不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必将手忙脚乱。我知父亲定然想要统一度、量、衡、文字和语言,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如现在就开始准备。”   让李斯即刻开始改进小篆,把隶书提前弄出来。这样一来被挑中学习的少年人们就能直接学最终版的官方文字,不仅简练易学,还能省去先学了小篆以后再学隶书的麻烦。   距离天下一统还有十年,十年的时间培养个文豪很难,但是普通小吏培养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届时即便各地的郡守县令都是六国本地人,底下来自秦国的小吏拧成一股绳架空上官,他们想搞事也搞不了。   更何况还有各地驻军,这可是实打实的大秦虎狼之师,他们安敢擅动?   秦王政听完点了点头,又考教儿子:   “倘若朝臣反对庶民习字,该当如何?”   认字一向是贵族的专属权利,所以靠这个当官和靠军功当官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前者更能激发贵族们的警觉。   扶苏丝毫没有露怯,张口便来:   “与其叫六国旧贵族凭借治理地方积攒名望,最后威胁到秦国贵族的地位。不如让秦人取代了他们,培养我们大秦的新贵。”   贵族把黎庶当竞争对手,那是因为没看到其他更有威胁的敌人。   六国旧贵底蕴深厚,很多都比秦国贵族更加显赫。你是愿意把这口汤施舍给不知道要用多少年才能发展成氏族的庶民,还是任由别国贵族抢去饱腹?   这肉是必须分出去的,自己又吃不下,那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大不了先承诺庶民做官最高做到几级,高官之位还是由他们贵族瓜分。等日后官吏中庶民势力足够庞大时,想取消这个限制将会轻而易举。   秦王政对儿子的回答十分满意,又问了一些刁钻的问题,检验儿子的理政之能。   末了,他眉眼舒展,叮嘱道:   “明日开始,你同寡人一起去上朝。”   儿子这么优秀,不能再让他待在章台宫里闷着了。拉出去给朝臣们瞧瞧,也省得他们总觉得长公子不足以堪当大任,整天琢磨歪心思。   正事谈完,扶苏这才提起私事:   “父亲方才进殿之前眉宇间似有不悦,莫非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提起这个,秦王政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刚才的一番谈话让他觉得那点不愉根本不足为道,所以依然面色和缓,只随意提了一句胡姬的冒犯。   扶苏明白了,主动请缨去解决这个问题:   “此事不必父亲劳心,事情既是我惹出来的,那便交由我处理即可。”   秦王政却皱眉:   “这种小事,何须浪费你的时间?”   有这功夫,扶苏不知道能处理多少政务了。   秦王政当即叫来侍官传令:   “公子胡亥既不想学,那以后也不必再学了。”   简单粗暴,完全不顾他人死活。   扶苏心想,胡姬恐怕又要找人哭诉了。不过这次应该不敢再来招惹父亲,可能会去太后那里。 第12章 太后薨   不出扶苏所料,秦王政的命令下达之后没多久,胡姬就坐不住了,直接去求见了太后赵姬。   一个被王上亲口说出“不想学以后就不必再学”的公子,外人会怎么看他?   不明真相的人会认为公子胡亥不学无术,竟连王上都惊动了。这样一个公子,别说继承王位了,就算是在朝中当个普通的君侯也是做梦。   即便有人探寻到了这件事的完整过程,也不见得能对胡亥有什么好印象。有这么个只会拖后腿的母亲在,朝臣对他的信心也会大大降低。   胡姬自然要趁着消息还没传开,赶紧让胡亥复学。但她又不敢再去找秦王政,只能去求其他长辈。   赵姬和秦王政关系不好,可再不好那也是亲娘。作为祖母的赵姬有资格插手孙子的教养问题,只要太后发了话,王上那边应该也不会公然违抗。   可惜胡姬打算得很,结果去甘泉宫求见时,却连赵姬的面都见不着。   楚系一脉动作不算快,是以赵姬身边还有很多她自己的心腹。但,心腹都是身边近侍,一般没人会去收买守门的侍从。   所以扶苏轻而易举地替换了这几个位置的人,只要他不想,没了守门人的通报,某些消息就传不到赵姬耳中。   胡姬并不知道守门人根本没进去通报,只是做做样子往甘泉宫内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听闻太后不想见自己,她咬了咬唇,到底没有纠缠。   已经惹怒了王上,不好再惹怒太后了。   胡姬于是转头去求见华阳太后。   华阳夫人是孝文王的王后,庄襄王子楚嫡母。虽然不是生母,但这些年一直颇受尊崇。   这位比赵姬还要长一辈的老人家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高龄,早就不插手底下小辈的事情。可胡姬觉得,华阳太后到底辈分高,又不像赵姬那样和王上关系不睦,或许她说的话更有分量。   没成想,这一次依旧吃了个闭门羹。   倒不是扶苏连华阳宫的守卫都换了,而是华阳太后最近身子很不好,根本无法见客。   前段时间朝中还有人借此发难,说华阳太后会生病就是因为大秦发兵攻打韩国。上天都看不过去了,这才降下罪罚。   这种无稽之谈自然遭受到了所有人的嗤之以鼻。   发兵是王上下令的,怎么受罪的反倒成了华阳太后?老天要是真的看不过眼,也该让王上病一病才对。   作为封建迷信的重度爱好者,秦王政自己都没信这个鬼话。而且即便真有天谴,朝他来就是,他会怕这些?   是以攻韩一事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倒是出声的人遭受到了同僚排挤。   甭管那家伙是收了韩国的好处才发表此等言论,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和王上理念冲突,又没有特别厉害的能耐,以后想来也没有升官加爵的机会了。   ——有大才的韩非都因为一心向韩被王上放弃了,你难道本事比他还大?   到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再无人提起这件事情。连带着不少人都对华阳太后生病一事起了怀疑,觉得可能就是普通小病,被那人拿来夸大其词了而已。   胡姬就是这么想的。   华阳太后深居简出,本来就不爱去外头晃悠。她一般都待在华阳宫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连楚系势力也不怎么爱搭理。   华阳宫这个地方比较特殊,那里曾经是咸阳宫专设给太子的宫室,为秦太子宫。   孝文王被封太子之后,华阳夫人就随着丈夫迁居入其中,此后直到孝文王继位也没挪过窝。连宫殿名改为华阳宫也是因为当年华阳夫人颇受宠爱,之后这里就成了她的专属宫殿。   无论外界流言怎么传,只有华阳宫里的侍者知道老太后身子骨是真的不太好了。太医一日三趟地造访,也不见她有起色。   胡姬来请见的时候,华阳太后难得清醒了片刻,正在喝药。   听了通传,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我没功夫见她,让她走吧。”   现在是灭韩的关键时期,因为之前朝堂上拿她作筏子,她就干脆连自己病重到时日无多的事情都没叫医官汇报给秦王,更不可能为一点小事和孙子作对了。   秦王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儿子上不上学,她何必插手呢?   胡姬无功而返,思前想后,发现为今之计似乎只有去求长公子。长公子宅心仁厚,不可能见死不救。   只是胡姬心有不甘,不太愿意向扶苏低头。这件事的开端本就是她想给扶苏上眼药,现在反而要找扶苏解救,她丢不起这个人。   儿子的未来很重要,她身为贵族的脸面也很重要。   胡姬心里生出了一些侥幸,想着要不再等两天。先让家里想法子把消息按下去,或许过两天太后就肯见她了,到时候也不必去求扶苏了。   她打算得很好,但很不幸的是,当晚华阳宫里就传出了太后薨逝的噩耗。   胡姬的脑子当时就是“嗡”地一声。   她白日才去求见了太后,晚上太后就殁了。虽然她可能只是赶巧,但保不齐有人觉得是她妨碍到了太后养病。   否则人家太后好端端这么长时间都没事,还能继续用药物吊命,怎么你一过去,她人就不行了呢?就算你们两个命格不存在相冲的地方,那会不会是你白天跑去说了什么话气到了老太后?   先有胡亥不想学习被王上厌弃,后有胡姬疑似气死太后。这一关要是过不去,他们母子俩就彻底完了。   章台宫接到消息时,扶苏正在偏殿里整理明日要看的奏折。秦王政因为处理政务的速度提升,今晚倒是难得早睡了一回。   谁知才刚换上寝衣,华阳宫就传来这等噩耗。秦王政立刻重新更衣,急匆匆带人朝外走去。   走出寝殿时正遇到扶苏从偏殿出来,秦王政一愣,刹那间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些日子夜里偏殿灯火通明是扶苏在熬夜替他整理奏折,他还以为儿子是早起处理这些的。   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秦王政只来得及吩咐蒙毅留下接替奏折分类的活,带上儿子前往华阳宫。   扶苏落后半步,叮嘱了侍从两句。   高祖母去世,桥松和舜华也该去祭拜一番。上辈子桥松出生时华阳太后早就去世多年了,根本没见过这位高祖母。   别说儿女了,就连扶苏自己那时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对这位曾祖母同样没有太多印象。   父子俩坐上辇车后,才有人来回禀白日里胡姬曾去求见过华阳太后的事情,不过太后并未见她。   秦王政眸光一凝:   “谁给她的胆子去叨扰太后?”   分明求一求扶苏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舍近求远去找太后。看似把胡亥这个儿子放在心里,真遇到事情了还是她自己的脸面更重要。   扶苏叹了口气。   他倒不觉得华阳之死和胡姬有什么关系。   老人家年纪确实大了受不得气,可那毕竟是经历过四朝秦王更迭的老者。对方的气度涵养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普通小事也不会被她放在心中。   上一世华阳太后就是灭韩这年亡故的,只能说这是命中注定。老太后倒是想多撑两年,免得朝中又有人拿她说事,可惜寿数不是凡人可以左右的。   抵达华阳宫后,父子二人在太后灵柩前跪接了遗旨。   华阳太后亲自开口,将自己的死亡归结于看到大秦即将完成上古未有之霸业,再无遗憾。于是特意先去拜望列祖,好将这个好消息尽快告知他们。   无论这番话外界是否相信,至少明面上任何人都不能再揪着她的死亡大做文章,这是她能为孙子最后做的事情了。   秦王政沉默地接过了帛书。   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庄襄王子楚能力压兄弟们被册封为太子,是因他得了华阳夫人的支持。后来秦王政回国与弟弟成蟜相争时能获胜,不仅是因为子楚去世太早那时的成蟜尚且年幼,更有老太后的手笔。   秦王政与这位祖母的关系其实不错,尤其是在有赵姬做对比的时候。   灵堂已经开始布置,可秦王不可能把时间耗费在给太后哭灵上。扶苏也入朝在即,只能把其他儿女提溜过来送曾祖母一程。   安排好一切,父子俩回章台宫重新睡下。   明日早朝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需要养足精神。说服朝臣同意教导庶民习字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容易。   公子公主们大半夜被叫起来去曾祖母灵前守孝时,一个两个都懵逼得很。   他们和老太后接触不多,虽然知道长辈去世了,也生不出去太多的悲伤来。反而是因此能够顺理成章地停课一段时间,让刚被长兄压迫过的公子们都松了口气。   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这口气松早了。   上一位长辈去世是十年前的事情,秦王政的亲祖母夏姬过世。那时别说他们了,连长兄扶苏都还是个小娃娃,守孝哭灵的事情稍微做一做就行。   一群少男少女有记忆以来根本就没经历过这些,万万想不到哭灵是一件多劳心劳力的事情。相较起来,还是上课更轻松一些。   秦王政和长公子都没空过来,阴嫚自认为作为剩下兄弟姐妹里最得父亲看重的那个,必须承担起责任,替父亲和大兄把他们那份孝给尽了。   于是阴嫚每日起早贪黑,一丝不苟地守在曾祖母灵前。   长姐这么认真,以她的性子居然一点懒都没偷,这弄得其他公子公主压力很大,更没底气糊弄了事了。   弟弟妹妹们:我恨卷王!   说回朝堂,这几日各种事情堆积在一块,扶苏陪着父亲忙得脚不沾地。   新的政令如何平稳推行,个中细节应该怎么完善,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搞定的。   等到事情忙完,已经过去了五日。   扶苏把还想去华阳宫看一眼的父亲按回了榻上,让他好好休息,自己替他去看看就行了。   秦王政确实精神疲惫,到底没有强撑。   扶苏走出寝殿,侧头向守在门口的蒙毅点了点头算作招呼,这才走出了章台宫。   华阳宫中,不仅有公子公主在守灵,后宫夫人们也没有当真窝在自己的宫殿内装不存在。   华阳宫从未如此热闹过。   过来哭灵不一定能让王上看见,对她们心生好感。但是不过来,一定会因为不孝而遭受厌弃。   胡姬自然也在此地,她不仅是来哭灵的,更是来堵扶苏的。   那天太后薨逝的消息传来之后,她心中惶恐万分。可是随后扶苏就忙了起来,她根本见不到人。   太后灵堂前倒是有赵姬的身影,但胡姬知道,现在找赵姬已经没用了。   赵姬顶多管一管后宫,前朝她插不上手。要让胡亥摆脱这件事的影响,除了长公子也只有王上能够做到。   幸好这几日公子们都不必去上学,胡亥被退学的事情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只是眼看着守灵还剩几天就要结束,再不解决上学的问题,到时候就彻底压不住了。   因而扶苏刚祭拜过曾祖母出来,就被胡姬堵住。   对方不再顾忌自己的贵族骄傲,直接以最谦卑的姿态向长公子下跪求情。她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胡亥能复学就行,哪怕课业再重她也绝不置喙。   扶苏微微挑眉,命人将她扶了起来。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是带了一点刚哭过的沙哑。   “胡姬夫人折煞我了,胡亥是我弟弟,我自然不会放任他懈怠学业。夫人尽管送他回六英宫入学便是,父亲那边我来解决。”   他可是特意给胡亥加了一堆课业的,怎么可能任由那小子退学去过逍遥日子?   更何况,要使敌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倘若胡亥真的一直当个文盲到大,他自己也会知道自己没资格竞争王位,就更不会做出牵连自身的蠢事了。   扶苏要的就是给他信心,让他生出妄念来。等到他做出结党营私、甚至一时冲动造反夺位之类的事情,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处置了这个弟弟。   倒不是扶苏有多小肚鸡肠,因为上辈子这人和自己争夺皇位,就连个什么都还没做的小娃娃都不放过。   实在是当初胡亥和赵高勾结时曾经密谋过破坏许多朝堂安稳的事情,上到百官下到黎庶,全都被他们折腾过。   若非扶苏提前有所防备,还不知大秦江山会变成什么模样。   扶苏可不觉得上一世处理了这家伙就能一笔勾销了。   他干了坏事偿了命,那些被他害死的人能活过来吗?更何况他又比谁更高贵呢,区区一条命抵得了天下那么多人差一点就要遭的苦难吗?   扶苏不知道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他的重生,以原主那种性子,再有个胡亥赵高搞事,最终大秦会以什么姿态收场。   但想来应该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比他预想过的情况更加糟糕。   轻轻松松放过胡亥实在是太便宜这家伙了,这人还是继续被钉在耻辱柱上吧。   胡姬看不透扶苏背地里的杀意。   她见长公子一如既往的柔和,又见他为了个不算很亲近的长辈竟然真情实感地哭到声音沙哑,便觉得长公子还是那个纯善的长公子。   以往她瞧不上这种性子,但现在她却觉得长公子就得这样才好。遇到事情了会二话不说帮你,回头和他争储时这样的竞争对手对于自己儿子来说也没什么威胁。   胡姬拭去眼泪,感激地向扶苏连连道谢。直到华阳太后身边的老人前来,似乎有话要说,她才告辞离去。   扶苏看向这位年迈的老人家:   “不知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老妇人从小就侍奉华阳太后,随着她从楚国出嫁,又陪着她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秦王政还曾特意命人好好奉养这些太后身边的老人。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取出一方令牌和一卷帛书,交给了扶苏:   “这是太后临终前吩咐给您的。”   上辈子扶苏也收到过这么一块令牌,可以调动华阳太后手里的那些人手。   太后这些年为楚国做得已经够多了,但有些还是觉得不够。老妇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为太后无法自己选择命运的一生而感伤。   但这世间女子大多如此,出身王室贵族也好不到哪里去,照样要成为联姻的棋子。   可棋子也是人,有自己的偏爱。   扶苏摩挲着令牌,没有打开帛书。他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不是劝他偏向楚国的话,而是告诉他“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华阳太后自认不负楚国,她只是人到晚年难免有点任性罢了。   她虽然没有按照楚国的意思阻止秦王发兵灭韩,但那些人手她已经交给了拥有楚国血脉的下一任秦王。   倘若扶苏愿意善待楚国,那便是她最后为故国出了一份力。即便扶苏不肯容情,她也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   如何能苛责一个将死之人没有达成你们的期望呢?她都要死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扶苏收好两样物品:   “太后的意思我明白了,也请您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第13章 简化文字   扶苏最后去看了一眼难得乖巧的弟弟妹妹们,又摸了摸桥松和舜华两个小家伙的脑袋瓜。   他们这几天跟着姑姑阴嫚很认真地在为高祖母祈祷,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很懂事了。   回到章台宫时,秦王政还在休息。   扶苏没有惊扰父亲,自己去将剩下的政务处理了。   宫外,这几天各种事情带来的余波还没有消散。各官署都忙得不可开交,廷尉司尤其缺人。   因为他们的长官李廷尉被王上安排了别的任务,没工夫回去当值了。   面对着写满秦国大篆的竹简,李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据说,让他来简化新字是长公子的提议。   李斯百思不得其解。   他到底是哪里展露了这方面的才能,让长公子给看出来了?他已经很忙了,还给他加活干,公子你手底下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然而加班虽然很累,造字却是一件能让人名留青史的功德。李斯自认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所以他接下了这个差事。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推开的是傻子。   其实秦王政下令简化字体的时候,朝中不是没有反对之声的。   字难学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反正已经学会了。改了新字,大家还要再学一遍,这谁能乐意。   而且字就得难点才好,这样庶民才没办法轻易学会。知识越是复杂,越有利于阶级垄断。   不过,这群人家里的孩子恐怕不是这么想的。   长辈那是自己淋过雨所以热衷撕别人的伞,撕之前也不看看自家崽也在打伞。   主打一个无差别攻击,问就是:   “这么简单的东西你爹娘我们都能学会,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对于小孩子来说,什么维护家族利益都是虚的。他们还没长大到能懂这个的地步,他们就想减轻一点学业压力。   这几日李斯府上总是能收到来自各家小孩的礼物。   全是用私房钱买的,用于鼓励廷尉快点造字。争取一个月内弄完,他们好赶紧更换教材。   李斯:……这群崽子怎么没被爹娘打呢?   再催也没有那么快的,简化字形是个细致活,不能随便乱改。而且天底下文字那么多,挨个改过去也是个大工程。   哪怕长公子私底下给他递来了一份改字的规则总结,也只能稍稍加快一些进程。   因为他不能直接照抄规则,要先研究透为什么要按照这个规则来改。否则王上问起来,他总不能说“我也不知道”吧?   供出长公子那是万万不可的,要是公子想暴露自己,大可一开始就自己揽下这个活。既然长公子把活推了出去,必然有他的深意。   李斯暂时琢磨不透,干脆也不想了。   看了长公子送的这份总结之后,李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他感觉这个改法还是繁复了一些,或许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进行改进。   要不怎么说李斯天生适合干这个呢,抱怨归抱怨,事情确实是干得又快又好。   廷尉司缺人,好在缺的多为小吏。李斯在干大事,大家不敢打扰他,只好从其他暂且清闲的官署借些人过去,勉强支撑了下来。   和廷尉司忙得脚不沾地相比,李斯在自家府邸里就显得清闲了很多。   他甚至有闲工夫听侍者分享最近咸阳城中的八卦。   “听闻公子们被长公子加了许多课业,公子胡亥还闹着不肯去上学。不过这几日已经消停了,乖乖回了学殿。”   李斯眉头一跳。   长公子居然已经将魔爪伸向其他公子了吗?真是好惨呐!哈哈哈哈!   “蒙郎中令虽然担的是个武职,王上却派他去整理奏折,处理政务时还时常考教他。倒是禁军营那边,没见他去过几次。”   李斯眼露欣喜。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蒙毅去了不可能闲着!这不就被长公子逮住了?希望公子接下来只盯着蒙毅一个,不要想起他来。   “少府那边……”   李斯心满意足地听了一个时辰的八卦,猛然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开工干活。赶紧打发了侍者,回到书房认真做起事来。   王上没说要他多久把字简化好,但按照李斯对秦王政的了解,自然是越快越好。要是等下次王上问起来时他还没做完,让王上知道他偷懒了,肯定没好果子吃。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比如学殿内的公子们听说李廷尉最近在造新字,全都哀嚎起来。   他们的课业压力已经很重了,李廷尉为什么要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害他们多学一种字,对他李斯有什么好处???   这太不公平了,底下的弟弟只要学一种文字,他们要学两种!多学的还是很难的那种!   早就过了认字阶段的公子们抱怨连天,直到侍者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们:   “这是长公子的提议。”   一瞬间,学殿里鸦雀无声。   很快,所有人都改变了口风,一致称赞道:   “大兄心系天下,是吾辈之楷模!”   侍者们:……   没人敢道破公子们表面微笑下的咬牙切齿,一个两个都装做自己眼拙看不出异样。   阴嫚带着两个小家伙公然逃学,路过这边窗外时听见里头言不由衷的夸赞,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她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大家发现撑在窗户上看戏的长姐时,表情更难看了。   阴嫚恨铁不成钢地提醒这群傻子:   “你们以为后头入学的孩子只要学简化字吗?天真!”   新字体即便推行了,也不可能立刻把旧书都换成新字,需要人进行誊抄翻译。   以咸阳宫如今的藏书量,就已经是个很大的工程了。更别提一统天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藏书入库,可能几代人都做不完。   所以如果不想在翻阅旧书时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就得连着之前的大篆一起学一遍。不学的话,哪怕给你个翻译对照的字典,阅读起来也会极其困难。   公子们眼前一亮。   对哦!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们只是单纯地多学了一种文字,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却要学两种。   这么一想,所有人心里就都平衡了。   结果阴嫚又道:   “啊,对了,忘了告诉你们,很多藏书用的是六国文字。所以你们最好祈祷旧书的翻译早些完成,否则还得再多学几种。”   众人:……   “那你怎么笑得出来的?”   公子们无法理解,他们要学,阴嫚不也要学吗?   阴嫚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因为我早就已经学会了啊!”   七国文字同属于大篆,虽然各有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学会了秦篆,其他六国的文字学起来也就没那么困难了。   众人:…………   我恨学霸。   阴嫚高高兴兴地带着侄子侄女跑出去玩了,丢下一堆不得不面对残酷现实的公子们,杵在原地发呆。   大兄啊,你不能仗着自己什么都会了,就去折腾别人,弟弟妹妹的命也是命。   此刻的公子们还不知道,李斯只是将大篆精简成了小篆。等到天下一统以后,还会横空出世一个叫程邈的家伙,嫌弃小篆也太过繁复,又给精简成了隶书。   要多学一种文字?不不不,是两种。   而这些,扶苏早就学会了。   毕竟到他登基的时候,隶书已经成为官方文字推行到了各地,他作为秦皇不可能不会。   章台宫里,扶苏难得良心了一回。正在思考要不要跳过小篆直接推行隶书,给大家减减负。   天下一统之后,短短十几年就经历了大篆改小篆、小篆改隶书这两番变故。   既然大家能做到十几年内学两套文字,应该也能接受跳过中间步骤,直接学精简版的精简版吧?   每次推行新文字都会十分麻烦,能一口气搞定当然是最好不过。   扶苏已经命人去寻程邈了,对方现在应该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官。以后会因为触怒始皇被下狱,但当时正值小篆推行,于是在狱中闲来无事干脆改了个隶书出来。   隶书被呈给始皇后,不出意外得到了对方的重视。程邈借此摆脱了罪责,直接升任御史。   隶书之所以叫隶书,正是因为程邈以前的官职太小,属于“隶”中之一。   现在把程邈提溜过来协助李斯一起精简文字,不仅能提前给他镀一层金,还能将人调离之前的岗位。免得重复上一世的老路,又经历一回牢狱之灾。   程邈如今任官的位置就在关中地区,并不难找。难的是,要怎么合理化自己一下子就找到合适的人才这件事。   所以扶苏提前向秦王政提议,简化文字工程量巨大,不如在大秦境内广发招贤令。若有此类天赋能力的人才,也可一同参与进来。   招贤令自然不能只针对程邈所在的区域发放,多发几个地方,说不准就能多钓出几个上辈子没能出人头地的人才呢?   程邈能改隶书,是因他任职时发现小篆不利于速写,对事务繁忙的底层官吏来说效率偏低。他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找出如何改进更好,没道理其他小吏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反正招贤令先发着,有鱼自然会咬钩,没有也不亏。   若是程邈没应召,再想法子把他塞进李斯的团队里去。总之这条大鱼是肯定不能放过的,他才是扶苏的主要目标。   扶苏一心二用,边批阅奏折边琢磨这些,竟也不曾耽误正事。   将批完的奏折一一摆放好,等待父亲休息好后来复查。扶苏走出了内殿,准备去校场锻炼一二。   许久不曾练武,也不知武艺生疏了多少。   前往校场的一路上都很安静,直到行至校场外围,才听见里面整齐的练兵声。   蒙毅不常来这里,但每次过来都会认真操练兵丁。这会儿他正好在,趁着秦王政休息过来练一练兵,等下还要回章台宫。   扶苏走近了一些,意外看到了三个身影。   舜华率先发现了父亲:   “爹爹!”   扶苏蹲下身,接住了冲过来的小炮弹。   “你们怎么在这儿?”   扶苏问道。   阴嫚牵着桥松不紧不慢走过来:   “听说这里在练兵,好奇所以过来瞧瞧。”   顿了顿,阴嫚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兄,新的文字要多久才能改出来?”   扶苏有点意外她的着急:   “怎么?”   阴嫚:“后头不是要把典籍翻译成简化版吗?我想参与这个。”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总想为长辈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以示自己不再是个小孩子,而是能给大家帮忙的大人。   阴嫚也不例外。   她觉得整日里学那些简单的东西太无聊了,逃课出来玩也没什么意思。咸阳宫和咸阳城她都逛了个遍,最近实在是没什么有意思的新事物。   既然如此,不如去做点有意思的事情,也好过虚度光阴。   扶苏没听上一世的阴嫚说起过类似的请求,大约是小篆和隶书推行的时候,她早已嫁人成家。没了少年时期的清闲,也没了当初的满腔热忱。   “既然你想做,那就去做吧。”   扶苏微笑着鼓励道。   陪着妹妹和儿女玩了一会儿,没多久阴嫚就带着两个小崽子又换地方玩去了。扶苏留下来练了练箭术和马术,感觉有些疲累,这才回到章台宫。   章台宫中,秦王政还未醒来。   扶苏有些担忧父亲是累过头了,特意叫来医官诊脉。   果不其然查出了秦王政身体略有亏空,需要好好进补养回来。扶苏便制止了侍者到点想叫醒王上的动作,让父亲再多睡一会儿。   侍者犹豫片刻还是听从了长公子的吩咐,退回原地继续守着等待王上自己醒来。   扶苏则回了殿内,拿出平日里他并不会碰的重要奏折,开始替父亲批阅。   剩下的奏折不算很多,是以扶苏还能隔三差五停下来休息片刻。休息时间里,他便想起了阴嫚刚才提到的事情。   翻译书籍是必然要做的一件事,但新的翻译版需要消耗大量竹简。   偏偏竹简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很好用,笨重、费木头、不易保存、写不了多少字,这些都会给古籍的翻译造成阻力。   所以扶苏早有造纸的打算。   上一世在他继位之后没两年,齐国旧地便出了一个发明造纸之术的奇才。   一开始是很粗糙的纸张,不仅造价昂贵,还不适合书写。经过许多工匠十来年的齐心研究,终于在扶苏驾崩前造出了便于书写的纸张。   因为这件事距离扶苏重生很近,他对最后那种相对成熟的造纸工艺有一定的印象。哪怕无法百分百还原,也能还原个一半出来。   在这个基础上研究造纸,想必能在几年内弄出让他满意的结果。   但还是那个问题,扶苏没办法直接把造纸术拿出来。   他想先派人去探访齐地,找到当初那位奇才。以对方的名义献上造纸术,这样便能顺理成章。   秦国一向求贤若渴,每年都有六国人士前来应征,多这么一个会造纸的齐人根本不会引人怀疑。   可是扶苏手底下没人。   且不说留给他的楚系势力能不能远去齐国帮他办妥这件事,就说造纸一事事关重大,让这些人接手,扶苏也不放心。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转头把方子送回楚国去,扶苏可不想为他人做嫁衣。   找李斯同样不行,李斯的势力只在咸阳城内。他还只是个廷尉,要等到日后成为丞相,才能把门生故吏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这件事似乎只能去找父亲,其他人都没那个本事从齐国捞人。   但扶苏对此十分犹豫。   去找父亲就得面临是否坦诚相告自己的经历,又或者选择假托神仙点化来圆谎。   按照前者来坦白,父亲就会知道自己儿子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老妖怪。那他们父子之间还怎么相处?扶苏并不愿意破坏如今的父子温情。   可是选择后者,就会加深父亲对神仙存在的笃信,这无疑也是扶苏不想看到的。鬼神之说对帝王的影响太大了,掌权者最好不要太信这些。   还有什么人手是可以借来一用的呢……   扶苏的目光落到殿外,忽然看见一株移植自中原的树木。那是当年吕不韦的商队带回来的,类似的奇花异草在咸阳宫中数不胜数。   是了,还有吕相留下的商队。   吕相已经自尽,但他的商队没有尽数解散。   一部分被官署接手,替秦国继续来往各地做生意,顺便传递消息。另一部分倒是无人收拢,各自散去。   他们当中有些人悄悄依附了其他家族,替他们经商赚钱,混口饭吃。有些人则自己出去单干,但没有后台,在这种乱世中经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如果能收拢这些急需靠山的商队,别说是去齐国找人,西域他都能伸手过去。   要调查这些人的下落倒也不难。   因为去别国很容易被某些贵族盯上,最后落个人财两空。所以他们大多只能留在秦地辗转,做一些巴蜀和关中之间的物品倒卖。   只要还在秦国,那就不怕找不到人。   造纸术的事情不能利用楚系势力解决,找这些商人就没那个顾忌了。他们只会以为扶苏是缺钱了,想赚点外快。   这很合理,长公子入朝之后要发展自己的党羽,最简单的方法无外乎用钱收买。偏偏公子平日里的花销都来自国库,总不能堂而皇之地使用这些钱财吧?   楚系势力接到消息之后自认为明白了公子的意图,不仅尽心竭力地帮忙收拢商队。消息传到楚国那头之后,楚国还为了交好扶苏特意送来了一些金银作为支援。   难得有位秦国公子和他们留在秦国的楚系势力走得这么近,必须支持他。   秦国最近在攻韩,也不知道它灭了韩国后会不会收手。若是秦国还不满足于此,想让楚国置身事外就得公子扶苏多费点心。   楚王想着秦国没可能短时间内连灭多国,那他们楚国只要拖延到扶苏继位就高枕无忧了。   能不打仗还是不打的好,秦国虎狼之师,是真的不好打。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费解):怎么还有主动送钱的冤大头?   ps:造纸术始于西汉初年,一直到东汉蔡伦改进才扬名。 第14章 做戏   面对冤大头楚国主动送上的金银财物,扶苏颇有些无语。   虽然能理解楚王的想法,但……这个楚王他不聪明啊!   这是有多天真才会觉得堂堂大秦公子会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善待楚国?他姓嬴,可不姓芈。   扶苏转头就把这笔意外之财呈给了秦王政。   秦王政见儿子送来财物,意外地问道:   “这是何意?”   扶苏无辜地说道:   “楚国想贿赂我,好让秦楚之间不兴兵戈。此事事关重大,我不好擅自做主,便只得与父亲实话实说了。”   顿了顿,扶苏又补充道:   “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所以我就收下了。之前尉缭带了三十万金离开秦国,想必国库依旧空虚,急需填补。”   秦王政哑然失笑。   公然薅别国的钱财来填补秦国的亏空,也真是独树一帜了。   扶苏见父亲笑了,也跟着微微一笑:   “我见楚王昏聩无能,日后或许还会继续送钱。”   言下之意,这个来钱的路子可以一直反复利用。   反正他们大秦的下一个目标是赵国,再下一个是魏国,还不到攻打楚国的时候。   但楚国又不知道大秦预设的灭国顺序,只要他们父子俩在朝堂上做一场戏,就能让楚王误以为秦国放过楚国真的是公子扶苏在出力。   秦王政无奈地拍拍儿子的肩膀:   “善!”   于是次日早朝,便有大臣得到秦王的示意,特意站出来谏言,称楚国在秦韩交战时似有蠢蠢欲动的架势。   “王上应早做准备,免得楚国趁机生事!”   丞相昌平君闻言面色微变,但他身份敏感,不好多言。   昌平君乃是当年楚考烈王在秦国为质时与宗室女所生,如今的楚王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熊悍。平定嫪毐之乱后,他便依仗此功当上了丞相。   扶苏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这位“舅舅”,他生母是楚国宗室女,两人之间也算有些血缘关系了。   可惜,他们注定走不到一起。   上一世秦国灭楚时,昌平君趁机谋反。他以自己楚国公子的身份称楚王,试图延续楚国国祚。   这样的例子在战国时期并不少见,某个国家被灭了,公子流亡在外。若能遇到愿意资助他复国的好心人,便可以挽救故国。   齐国、楚国等等,都曾遭遇过灭国危机。但战国七雄互相钳制,总会在权衡利弊之后伸出援手。   大秦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灭六国时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一个接一个地打过去,就是怕过两年剩下的国家又帮着被灭的国家复起。   然而那些公子能成事,少不了别国帮忙。昌平君造反时情况却大为不同,仅剩的诸侯国只有燕国和齐国。   试问这两国哪一家能帮到他呢?他们自身都难保。   扶苏的视线被昌平君所察觉,对方猝不及防地抬头,与王阶之上的长公子视线相对。   扶苏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舅舅不要着急,脸上半点没有打量人被抓包后的心虚。   昌平君毫无所觉,看出长公子的意思之后,心下稍安。   这些日子长公子跟随王上上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侍立于王阶之下、百官首位。而是被王上叫到了上首,停于半阶处。   如此高百官一等的站位,显然预示了秦王政对继承人的选择。   太子虽还未立,但也只差那么一道程序了。   有长公子帮忙说项,想来今日对楚国的攻讦应当成不了气候。   扶苏转身朝向父亲,不负昌平君所望地开始为楚国陈情。   他表示方才大臣所言的“楚国蠢蠢欲动”乃是无稽之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楚国并没有当真做出调兵的举动。   秦王政眉头微皱,似乎不太赞同。   父子俩你来我往做戏一番,最终长公子还是说服了王上想要借机威慑楚国的想法。   早朝散去后,昌平君特意叫住了扶苏。   “此番多亏长公子仗义执言了。”   扶苏坦然接受了这番道谢:   “舅舅哪里的话,如今战事未平,本就不该多生事端,况且这也是我本就该做的事情。”   昌平君被他一番话哄得眉开眼笑,心想长公子竟当真如此向着楚国,那他更要交好这位公子了。   同为楚国公子,熊悍能当上楚王,凭什么他不行?   只要他和扶苏打好关系,等日后扶苏上位,肯定更倾向于扶持他这个和自己交好的楚国公子回国,继任楚王之位。   昌平君高高兴兴地走了。   扶苏也心情愉悦地回到章台宫,和父亲商量今日之事可以朝楚国开口索要多少钱财作为谢礼。   富庶诸侯的钱就是好赚,早朝这场戏不过演了一刻钟,就能白得一堆财帛。楚考烈王若是泉下有知,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自己这个人傻钱多速来的儿子气到吐血。   侍立在侧的蒙毅一脸麻木地听着这对父子俩商量怎么从楚国手里抠钱,心情十分复杂。   公子回来得晚了一些,不知道方才有不明真相的朝臣先来求见过王上,担忧长公子过于偏向楚国,恐怕不妥。   真该把那家伙拎过来亲耳听听他们口中“偏向楚国”的长公子都在干什么!   扶苏偏头冲蒙毅笑了笑,又对父亲说:   “七国间常有互相贿赂之事,若是郎中令遇到有人送金上门,不如也先将财帛收下,再来同父亲商议。”   蒙家兄弟忠心不二,叫他们配合捞钱根本不必担心对方会当真倒戈向别国。   光捞楚国的钱怎么够呢?楚国的钱是有限的,不如多发展一些来钱的路子。他看赵魏齐就很不错,它们三个老有钱了。   蒙·郎中令·毅:……所以连我也要开始参与这场大戏了吗?   结果王上居然还对此颇为赞同:   “是个好主意。”   蒙毅:长公子你把王上都带坏了!!!   当日下职之后,蒙毅郁闷地跑去李斯府上,找对方喝酒。   李斯有点意外他的到来:   “你不是每日一早就要守在王上身侧吗?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蒙毅摇了摇头,只说:   “今晚不必我留下整理奏折,下职早了些,便出宫来散散心。”   李斯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蒙毅这是找他喝闷酒来了啊!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能让蒙毅郁闷至此?   李斯只略略一想,就明白了过来:   “今日早朝那件事,是王上在联合长公子一起做戏吧?”   蒙毅有点惊讶: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朝中聪明人不少,但除了提前和王上串通好站出来谴责楚国的王绾之外,其余人都没发现端倪。   李斯心说他能猜不到真相嘛,他可是唯一一个看透了公子本性的倒霉蛋。   这个蒙毅怎么回事,在公子身边都待了这么久了,还没被公子收伏吗?   李斯酸了,凭什么只有他被公子吓唬过,蒙毅就没有?   于是李斯也跟着郁闷了起来,不甚走心地听着蒙毅边喝酒边大吐苦水。   不就是王上被公子带坏了吗,多大点事。有公子那种人在王上身边,这都是迟早的事情。   两人相对喝了半宿的闷酒,李斯喝醉了,蒙毅还没醉。   武将家族出身的就是酒量好,蒙毅帮忙把李斯送回了卧房内,自己挥挥衣袖离开了。   今晚痛饮三百杯,又将心中郁气尽数吐了出去,感觉心情畅快了不少。   公子说得对,能替国库赚钱才是最重要的,手段如何无需在意。他们大秦本也不是什么君子做派的国家。   第二日当值的蒙郎中令恢复了神采奕奕的状态,甚至开始思索如果真的有别国说客跑来贿赂自己,自己该怎么演好这出戏。   却说巴蜀之地。   扶苏派去整编商队的人手在当地进展十分顺利。   巴蜀这里的商人数量不少,大多都没有太硬的靠山。所以打出长公子的名号之后,不仅是吕不韦旧部群起响应,很多零散的商队也纷纷来投。   在这些人之中,另有一名身家颇丰的女子,名为清。   因她是巴郡人士,当地人都称她为巴清,对她很是推崇。   巴清早年丧夫,后来接手家族产业,开始了自己的经商之路。她在此道上颇有天赋,如今已是身家巨富,令人不敢小觑。   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这些年巴清一直在凭借自己的雄厚财力保卫一方百姓。   也是因此,她在巴蜀的名声非常好。   像这样的大商人,其实对于依附权贵的迫切度没那么高。她早就经营出了自己的官场人脉,否则也没办法安稳经商。   但作为一介商人,谁又能没有野望呢?   巴清并不满足于现下的成就,她还想将自己的商业版图发展得更加辉煌。   偏偏,大秦是奉行重农抑商的。   若非当年吕不韦凭借商人之利给大秦带来了足够的好处,如今的秦国可能还在继续压制商贾。   不过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吕不韦犯事全体商人遭殃。看大秦如今的事态,似乎又有重新开始打压商贾的意图。   这个时候长公子遣人来组建商队,那就是向所有人传递了一个讯息——长公子对商贾之流没有偏见。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有长公子在,哪怕现在商人被暂时压制,日后也总有起复的机会。但如果长公子没能承继大统,那日后什么情况可就说不准了。   思来想去,巴清决定赌一把。   她不敢说自己能否为公子的继位出多少力,最起码能让公子手头有更多的余钱去部署事务。   而且即便长公子日后没能继位,她的投资也不一定就亏了。   新王哪怕打压兄弟,只要兄弟自己有本事,也能得封君侯,在朝堂中占有一席之地。   昔年赫赫威名的战国四公子,又有哪个继承了王位呢?他们只是靠自己的本事被封了君,最后将自家王上的风头几乎全部盖了过去。   焉知长公子不能成为下一位“君”?   消息传到扶苏这里的时候,巴清已经作为商队的领头人,将那些零散的队伍整顿完毕。有她的统筹指挥,扶苏以后完全不必为此事烦心,只要将命令传达下去就行。   扶苏有点意外:   “果真是巴清?”   这位女子在秦王政一统天下后主动献上了海量的水银,为始皇陵的修建出了大力。不过当时秦国境内还是以抑商为主,所以巴清此举也有花钱消灾的意图在。   作为战国七大豪商之一,她的能力毋庸置疑。在扶苏继位并选择放开商业限制之后,各地都涌现出了不少被她的事迹所激励的女商人。   大秦能在战国乱世之后只花三十年就进入平稳的盛世,这些商人功不可没。   光靠休养生息只能缓慢恢复,商业却能迅速盘活一堆穷困潦倒的地界。   其实看看齐国有多富庶就知道了,齐地是出了名的商业繁荣。   想要防止农民大量弃农从商,并不只有抑商一种手段。事实上很多农人根本没有去经商的胆量,他们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只要能做好必要的防御措施,商禁还是可以酌情开放的。   扶苏对手下人吩咐道:   “巴清是大商人,不好怠慢。你让她送个靠得过的下属来我身边,方便我们日常通讯。”   下属只当长公子是想借此拉拢巴清,毕竟别的商贾都没有派人到公子身边的殊荣,也无法直接与公子联络。   殊不知扶苏这是想越过楚系人手,直接和巴清搭上线。到时候无论他想找什么人、找什么东西,都不用担心泄露给别国。   巴清是个很聪慧的女子,她知道什么消息该保密。 第15章 一条产业链   巴清很快就收到了长公子的亲笔信,让她想办法在齐国寻找一个匠人。   此时天下还未一统,诸子百家仍然处在最后的辉煌时期。匠人虽然地位偏低,却也没到后世被儒家打压之后那么严重。   齐地繁荣富庶,少有战乱,正适合各种技术的研究和发展。   巴清收到消息后,并没有单单只向商队下令寻找会造纸的匠人。   而是表示:   这纸我不曾听过,但观长公子的传信,它必然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东西。既然纸有这么大的作用,未可知齐地是否还有旁的东西。你们去了之后多搜寻一些稀奇古怪的匠人成品回来,我好拿去献给公子。”   他们自己或许看不明白某个工艺品的用途和价值,但是没关系,公子目光长远,必然比他们懂得多。   这些物品收集回来,但凡有一个能起到大作用,他们就是立了大功。而哪怕没有一样如纸般重要,好歹也是新奇的玩意儿,公子或许会喜欢呢。   能经商的人几乎没有傻的,一下子就明白了巴清的意思。   当即就有人说道:   “咱们还有去楚地的商队,我听闻楚地也有很多奇异的工艺品。”   巴清当即点头:   “无论去哪一地,都着重搜寻一番。天底下的匠人不可能都在齐地安居,各国总有藏龙卧虎之辈。”   于是,自巴蜀而起的商队在扩充规模之后,浩浩荡荡地东出函谷关,开启了他们搜刮各国技术的道路。   此时的六国并未关注这些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分散成小商队出关的人们。   出来的是商人又不是士兵,又是小股商队不成气候。难不成他们其中还能出个吕不韦那样的人物?大秦哪有这样的好命!   出关后的商队在不起眼地位置集结成大商队,特意换上了齐地的装束,开始奔赴列国。   这是巴清很久之前就想出来的主意。   天下皆知齐地自管仲起就成为商业最发达的地区,直到如今依然有众多豪商巨贾在那里安家。太平繁荣的土地上更有利于商业发展,各国寻常时候也没兴趣去找齐国的麻烦。   因此齐国商人往来于七国之间,不仅很少遭受各国贵族的打压,还颇受欢迎。   大家都爱从齐人手里购买各种奢侈品,楚国爱美,这种风气尤甚。   如今大秦兴兵讨伐韩国,正是气氛紧张的时期。顶着秦人的名头出去贸易,只会被各国恶意扣留打压,倒不如披一层伪装。   巴蜀地区的秦人从外貌上和关中地区的秦人不太相同,也不容易让人联系起来。商队里的人时常来往齐地,无论是说齐国语言还是模仿齐地的口音,都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这一次去齐国寻找造纸匠人事关重大,巴清便亲自带队赶赴齐国。   她在齐地甚至曾经置办有田产,命人伪装成她的家仆亲属居住其中。任谁过来调查,也都会认定她就是扎根在齐国的大商人。   对于巴清来说,整个齐地她都非常熟悉。商业版图早就悄悄渗透到了各个城池,只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为了避免引起注意,这些布置平时都比较低调。   现在到了需要动用人手的时候,这些长期在齐国各地搜罗合适商品的下属直接就可以转去搜罗匠人。   扶苏再一次收到巴清来信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信中表示并未在齐地寻到发明了造纸术的匠人,不过他们找到了其他匠人,可以参与造纸术的改良。   扶苏传给巴清的信里有简单提及过造纸的流程,巴清发现找不到人之后,立刻转变了思路。   七国乱世,人才流离,或许他们要找的人早就离开了齐地。与其大海捞针似的继续找对方,倒不如拿着公子提供的简易流程找人改进。   任何技术都不是发明之后就达到巅峰的,总有一代代人的改良。既然原发明者找不到了,那就跳过获得详细步骤这一环,直接开始改良。   反正公子也说了,这个流程基本是完整的。只是制出的纸张比较粗糙,不便书写。   公子连改进方向都说出来,那还有什么难度?直接寻找能把纸张制作得更精细的匠人不就完了?   巴清细细研究了造纸流程之后,把重点放在了如何将纸浆原料打得碎、如何制作出更适合捞纸的纱网以及如何培养出手更稳的抄网匠人上。   打碎纸浆需要改进的是工具,齐鲁之地缺什么都不缺改进工具的匠人。   先不管他们能不能改进造纸工具,把人带回来再说。这里用不到,别的地方也迟早能用到。   巴清带着数十个匠人家族集体迁移回了秦国。   扶苏被她带来的人数给惊到了:   “多少家?”   侍者回话:   “三十七家。”   是三十七家,不是三十七人。每一家都是拖家带口而来,其中除却正当壮年的男女之外,更有老一辈匠人和新一代正在学习手艺的新鲜血液。   虽然如今的匠人传承还趋于保守和封闭,讲究技术不外传,只在家中世袭。但扶苏觉得无所谓,只要想法子让这些家族壮大、人数增多就可以了。   工匠在被打压的情况下,他们的作品大多售卖困难。为了避免自家人相争的情况出现,可能会选择只将技术传给其中一脉。   可只要大秦对匠人的需求越来越多,那么人只会不够用,绝不至于传承者太少导致后世断代。   现在他们只传自家人不要紧,家族人多了总有愿意外传的,或是愿意和别家一起讨论、分享与改进的。   敝帚自珍并非好事,但想打破技术垄断须得一点点来。   扶苏寻找匠人的事情并没有瞒着秦王政和蒙毅,是以扶苏看完传信之后,又递给闲着的蒙毅观阅。   蒙毅看完后与有荣焉:   “齐地只是表面和平,如今我大秦已经展露出了獠牙,自然有聪明人意识到齐地也已不如当初安全了。”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匠人愿意举族搬迁,谁都能看出来,日后秦国境内才是最安稳的地方。   即便担忧秦国树敌太多被攻入关中,那也不要紧。巴清许诺将他们安置在巴蜀之地,那里有天堑阻隔,敌军很难攻进来。   二十多年前都江堰修成,自此蜀地开始成为天府之国。匠人们对此也有耳闻,这样一个地理位置优越、粮食产量丰足的地方,正适合躲避战乱。   由此可见,当年秦惠文王命张仪、司马错主持灭蜀之战有多明智。   扶苏也感叹道:   “幸有巴蜀粮仓,否则关中苦寒,哪里能支撑大秦东出。”   惠文王之子昭襄王,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折腾六国,依仗的除却商鞅变法之后的秦国虎狼之师外,蜀地的粮草支援也功不可没。   要知道那时候还没有郑国渠,关中地区还未能成为千里沃野。   现在秦王政的条件比那时候更好,既有巴蜀又有关中。两大粮仓同时供粮,也难怪其他各国打完仗就元气大伤,秦国却能连年征战,一个接一个打过去,都不用怎么休养生息。   扶苏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父亲:   “昔年父亲加冠亲政时,西边不少戎人部落似乎进贡过牛羊牲畜?”   秦国早把周边的戎人打服了,不说昭襄王,就是祖父庄襄王子楚,在位仅三年也依旧武德充沛到令六国头疼。   是以秦王加冠这等大事,周边部落哪里敢怠慢。为了讨好大秦,自然得主动奉上贺礼。   秦王政闻言放下竹简:   “你这是看上了他们的牛?”   扶苏笑了:   “战士在外征战,耕田的劳力难免不足。只靠留守家中的妇人,属实艰难。若有大量耕牛下放给乡里,便能解决这一烦恼。”   要让戎人进贡马匹不容易,马匹是战争刚需,戎人可能会因此暗生不满。虽然大秦不畏惧这些,但灭六国期间还是少些波折为妙。   牛则不同,先秦时期很多诸侯得到牛的进贡后根本不会想着分发给下头的黎庶用来耕种土地。他们只会把牛宰杀了,用于祭祀天地和先祖。   当初亲政那次送来的牛就拿去祭祀了,很是可惜。   这种行为实在浪费,扶苏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他觉得拿点羊头祭祀就差不多了。剩下的羊肉可以烹饪分食,牛马则更是有其重大用途。   秦王政对祭祀比他儿子上心得多,不过最近并没有需要祭祀的地方。   他略一沉吟,便道:   “韩国将灭,如此大喜之事,戎狄怎能不奉上贺礼庆祝?来人,将寡人的意思传达给诸戎,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西边的戎人少有能耕种的土地,牛对他们来说就是平时用来宰杀吃肉的。秦国索要牛羊不是什么大问题,更何况这次还只要牛不要羊、马。   接到传讯的诸戎听到一半就被吓着了,以为秦国想索要马匹。   他们会这么想很合理,毕竟秦国在打仗嘛,打仗那肯定是战马越多越好。而且打仗还有消耗,更需要新的战马填补了。   大家都在琢磨该怎么想法子减少进贡战马的数量了,猛不丁峰回路转,原来要的是牛。   牛好办啊!牛可比马便宜多了!   诸戎简直是感恩戴德地送走了秦国侍者,拍着胸脯保证接下来几年争取多养牛,多给秦国上贡一些耕牛。   而且秦国上使还说了,不一定要进贡成年的牛,牛犊他们也要。如果各部落觉得把牛养大很费劲,不要紧,送来秦国,秦国自己养。   小牛犊稍微长大点其实就可以耕地了,秦国还担心戎狄那边草料不够扩充规模的牛群霍霍。既然如此,就把这个甜蜜的烦恼丢给秦国吧,以后秦国的地盘会越来越大,不可能缺草吃。   诸戎:还有这等好事?   养一头成年牛的投入不小,能给牛犊那再好不过了。   他们自己养着种牛,每年下崽,崽子稍微养一养就能送去秦国。既能形成可观的数量不至于太寒酸,又不用过多消耗自己的草场,何乐而不为?   长期进贡的话,秦国也不能真的只进不出,光拿东西不给好处。   所以扶苏请示过父亲之后,定下了以茶叶作为交换物。   茶早在神农时代就被华夏人充作药用,后来西周、东周都有对茶树培育的研究。直至战国末年,至少在他们秦地,吃茶已经成为了贵族间的常见现象。   别以为只有游牧部落缺少茶叶补充维生素,其实秦人也缺。秦国先祖刚开始也是在关中以西的地区发展的,后来虽然得了关中作为封地,但那时的关中还不是沃野。   秦非子以养马受周天子赏识,定居地又在如今戎狄肆虐的区域,可见秦国先祖走的是游牧的路子。   加之秦国常与戎狄交往,风俗受其影响严重。底下百姓还能挖挖野菜补充维生素,贵族可不吃野菜,桌上以肉食为主,可不就要靠吃茶来补充嘛。   秦人自己尝过吃肉太多的苦,又见识过了茶叶的妙用。扶苏一说用茶来换牛,立刻就得到了众人的支持。   “只是茶叶价贵,如此交易,成本太高,恐怕换不到多少耕牛。”   有人提出了自己的忧虑。   扶苏面不改色:   “大秦有巴蜀商人往来齐楚两地,发现百越那里茶树众多。若能在当地制作茶砖,再运来关中,便能解决这一问题。”   现在不着急把茶树移植过来,移植了也不一定便于成活。   而且以后天下都是大秦的,何必多此一举,将不适合的植物愣往关中种?他们的人口种庄稼还不够呢。   扶苏对未来有很清晰的规划,扩大种植面积必须要等天下一统后人口增长。茶叶这种金贵的紧俏货容易挤占良田,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哪怕要找地方种茶树,也该是用六国之地。如此六国耕地减少,也能利于大秦征伐。   只是就目前来看,移植茶树不如原地制砖,省事不说还便于运输。   正好东南方向的百越相当于无主之地,只有百越部落待在那边。倘若秦人担忧百越之地的瘴气,也可用百越部落急需的物品同他们贸易交换,让原住民去制作茶砖。   扶苏倾向于后者。   琐事都外包出去,他们大秦只要稍微多出一点成本就好了。如今人手紧缺,没有什么比人力更值钱。   这件事在大秦朝堂上吵了几天。   有一部分人认为太麻烦了,直接让诸戎献牛就行,何必给他们好处。但大部分人还是理智的,知道这种不给钱的做法长久不了。   所以后头两天争吵的内容主要是拿什么和百越换茶砖。   百越与外界联系不多,不知道茶砖的价值,大秦这边出价也就不用那么高。但是百越人也不是傻子,总得拿他们急需的东西,他们才会乐意交换。   最后的讨论结果是一位来自齐地的人才提出的,那人投奔大秦之前,家就住在临近百越的地区,知道不少事情。   他站出来侃侃而谈:   “百越部落缺医少药,他们那边的医术十分落后。哪怕当地草药资源极其丰富,百越人也是空有宝山而不自知,生病后依旧靠巫医做法祈求病愈。”   百越都说是部落了,可见相对七国来说有多落后。他们在密林中日子不好过,少有耕地,文化习俗也更贴近夏商时期。   倒不是说他们一点正经医术都不懂,先秦巫医不分家,大巫们还是懂点医术的。有一些病能找到合适的草药医治,不是纯靠玄学。   可还是那句话,百越和中原断交已久。只有很少的部落与外界有往来,且往来也不算多。   在这种前提下,七国医术快速发展,百越却只能自己闭门造车。学不到外头的新东西,很多病他们是真的治不了。   齐人继续分析:   “我们可以将药材提前调配好,制作成药丸,拿去百越交易。如此一来,百越人便猜不透我们用了什么药物、药草比例又是如何。”   朝中很快就有聪明人举一反三。   这个说:   “大部分病症的药方都是差不多的,医者会根据具体病情酌情增减。但不做这个增减的话,吃下去也能治病,只是好得会慢一些。”   那个补充:   “制作药丸虽也需要人手,却是老弱妇孺皆能参与。还不能种田做工的孩子可以帮忙分拣药材,干不动活的老者比孩子更加细心,制作药丸的事情交给他们问题不大。”   最后众人达成共识:   “此举大善!”   虽然不至于各家各户都能参与到药丸制作,毕竟百越对药物需求没到那么海量的程度。但至少可以给一部分家庭提供额外的收入,让黎庶的日子好过一些。   大秦家家户户都要服兵役,去当兵时能有一件甲胄防身便可大大提高存活率。   甲胄需要自家花钱买,大部分平民买不起。但做药丸能赚到钱的话,就能凑钱给家中男丁买甲胄了。   如此一来,即便黎庶手中有了钱,也不会抛弃农耕跑去经商。他们会很珍惜手里这点意外之财,买到甲胄之前绝不会胡乱花掉。   秦王政琢磨了一番,觉得这和自己抑商的念头并不冲突,于是欣然应允了。   事情自然交由巴清配合各地官署一起处理。安排人制药需要官署出面,跑商和联络百越则是巴清负责。   巴清看完整个流程之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懂商业的人可能就单纯觉得这是普通的以物易物,但巴清不这么想。   这分明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如果真的做起来了,大秦会尝到甜头,以后类似的产业链就会越来越多。当产业链足够多之后,大秦的商业就能被彻底盘活。   到那个时候,什么齐地商业最繁荣?分明是他们大秦商业最繁荣!   齐地可没有这么完善的商业体系,他们大多还是在做低买高卖、两地倒卖的生意。没有齐国官署的扶持,也很难大规模安排百姓生产他们需要的商品。   公子怎么什么都会,而且还真让他说动了王上同意叫庶民参与药丸的制作?   巴清心里对扶苏能继位的信心更足了,办起事情来也越发尽心卖力。   与此同时,扶苏本人正在感慨巴清真好用。   无论是她利用商队帮自己做事,还是她的商队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这一点,都对扶苏极为有利。   那些扶苏自己不好拿出来的技术和知识,都能假托“巴蜀的商队从某地听闻”。   不需要暴露自己重生之事,就能推动大秦各行各业的发展,令扶苏十分满意。   巴清会不会起疑?   不,巴清只会认为公子手里有不好明说的情报机构。于是心生忌惮,不敢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巴清(疯狂迪化扶苏):长公子深不可测! 第16章 良苦用心   一条产业链并没有那么快就能建立起来,毕竟这其中牵扯到很多处细节。   秦王政将事情交由冯去疾去统筹。   冯去疾如今和李斯差不多,是个已经崭露头角,但功勋和资历尚且不足的新贵。但待到天下一统,他便能顶替支持分封制的王绾,一跃成为大秦的右丞相。   秦以右为尊,是以在名义上,右相冯去疾是要比左相李斯地位高一些的。   不过,名义是名义,真正的权柄多少还要看个人能力和帝王偏爱。   始皇在位时还好,等到扶苏继位,想也知道作为“扶苏陛下唯一心腹”的李斯,肯定是不会屈居人下的。   不过冯去疾能力不错,扶苏倒也没有打压他。毕竟李斯这家伙有时候容易脑子一热做出错误判断,有冯去疾和他互相查漏补缺也是好的。   这次差事交给了冯去疾,是他的一个机遇。倘若能够将事情办得漂亮,回来之后应当能一跃成为上卿。   前世冯去疾升任右相之前,便是上卿中的御史大夫。这个职位在大秦非常显赫,只比丞相低一等。   大秦的三公九卿,其中三公便是丞相、御史大夫和国尉。   当然,冯去疾现在的职位也不低。   他之前任为治粟内史,掌管财政。和廷尉李斯、郎中令蒙毅一样,都属于九卿。   作为产业链的幕后推动者,扶苏自然不会一点都不参与。但他也确实没空亲自去盯,便提前传唤冯去疾,与他细细商讨个中细节。   冯去疾是个聪明人,虽然整条产业链都是众臣在朝堂上商议出来的,但背后到底是谁在出主意,他哪里能看不出来?   现在长公子愿意提点他,冯去疾自然无有不应,立刻带上笔墨布帛,过来听课了。   “如今六国虽已有丸状药物,但大多还是直接嚼服药草或用水煎之。丸药便于携带,不必忧虑做多了卖不出去,可以先在关中挑选生计艰难的庶民参与其中。”   战国时期医学著作《五十二病方》中就有药丸的制作方法,然而古代存储技术不佳,药丸做出来很快就容易失去药效。   所以药丸很少作为商品售卖,常常是权贵生病后,医者才少量制作一些。等快吃完了,再接着制作。   但这并不代表药丸就卖不出去,它制作起来比煎药更费劲,这才没有在底层推广。如果有人愿意出售成品,黎庶不一定买得起,薄有家资的人却不会省这点小钱。   不过药丸不是完全按照煎药的方子制作就行的,其中还要进行改良。   好在已有的几种药丸方子暂时也够用,剩下的令太医署再研制就行。通商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要把商品运到百越再运回来,光是赶路就要花费月余。   官府雇人制药自然要给报酬,之前朝堂上倒也有人提议用隶臣妾来充作劳工,如此便不必给钱财了。   提议不错,可惜扶苏弄出这个产业链来,其中一项目的就是让利于民。   商君变法以来,大秦的基本国策都是疲民、弱民等。不让黎庶家有余粮,这样才能乖乖种田不想其他。   这种制度在乱世好用,等过渡到太平时期,那就不行了。长此以往必然引起黎庶反抗,尤其是那些没经历过打压的六国之民,他们适应不了这么严苛的政策。   扶苏并不认为秦国的所有制度都是完美无瑕的,都该六国来学秦。   取长补短才是长久之计,骄傲自满只会故步自封。   既然齐国的黎庶手头能有余钱,他大秦的庶民为何不能有?   大秦该做的是从上到下整体都变得比别国更好,而不是把别国的优势拉低到和大秦的劣势齐平。   一个王朝的盛世并不只看军事实力和疆土大小,还要看方方面面。若是黎庶过得不好,算什么盛世呢?   扶苏以他上一世的经验确信自己走的道路没有错,在他驾崩时九州大地已经走出了战乱的阴霾。百姓富足安乐,便是再有六国余孽煽动民心,也没人搭理他们了。   冯去疾越是同扶苏交谈,便越是心惊。   他意识到这位长公子和他们之前的印象相同也不同。   起初众臣以为公子仁善到愚蠢的地步,后来发现公子似有改变,大约是被王上骂醒了。   可现在,冯去疾发现,公子从来没变过。   他的政治理念依然是仁善治国,他和当初一样爱惜人才。他走的是一条和王上并不完全一致,却能承接在其后,使大秦平稳过度到太平盛世的道路。   大秦一统之前,真的没人看出来,秦国政策不适合统一后的天下吗?   可能大部分秦人都高傲地不肯低头,但总有眼光长远的人意识到不对。只是怎么改变,不是随口说说的事情。   大家都是第一次完成大一统,没有先例可以依照,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这样难免走入岔路,或者停驻不前,抱着侥幸想着或许维持现状并不会导致事态变差。   毕竟秦国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也没出事啊!   冯去疾起身向长公子深深一礼:   “此前是某误解公子了!”   王上是开疆拓土、奠定基业的霸君,长公子是安定民心、塑造盛世的仁君。   正所谓过刚易折,过柔则靡。一张一弛,松弛有度,这样才能使王朝长治久安。   冯去疾现在已经彻底懂了。   公子不适合打天下,他或许也不懂开疆拓土,所以才会在灭韩的时候为韩非说话。因为公子所站的角度不同,考虑事情的侧重点和大家不一样。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开疆拓土有王上在就行了。等到公子接手王位,恐怕也不需要他去扩大版图,那他的仁政就可以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扶苏微笑: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为了给原主擦屁股,他真是付出良多。   谁说秦皇扶苏没有军事远见?始皇的儿子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区区六国之地!   国库空虚的时候,大秦都能东出吞并天下。到他这里国库充盈了,让他老老实实守着一亩三分地,做梦呢。   始皇驾崩时,不少名将还很年轻。不把他们派出去继续扩充领土,岂不是浪费了?   现在的天下局势和汉初不可同日而语。   汉初时因为秦末乱世打得民生凋敝、军事实力大退,这才导致从汉高祖到汉景帝都得憋屈地靠和亲来安抚匈奴。   然而之前的战国一直到始皇驾崩,秦赵两国都是压着匈奴打的。要是在这个基础上扶苏都没办法北吞匈奴,他哪还有脸自称始皇最器重的儿子。   冯去疾并不知道扶苏心里打着收伏匈奴的主意。   他只忧虑一件事:   “长公子的心是好的,但到底和大秦国策相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扶苏这条路是承接如今国策的,没远见者只会单纯地觉得长公子与王上理念不合,不适合作为大秦的继承人。   扶苏知道冯去疾的言下之意到底是什么,他悠然地倒了一杯蜜水推过去。   “只要父亲不觉得我此举不妥,那旁人的看法又有何干?”   决定继承人的是秦王政,又不是那些只会叨叨的大臣。   秦王能看不出来儿子到底合不合适当下一任王吗?这群人不会真觉得自己比王上更有眼光吧?   冯去疾却觉得公子过于自信了。   毕竟有的时候流言能够毁掉一个人,万一日后父子俩关系疏远了,那再加上流言和朝臣的反对,情况就不好说了。   扶·流言都是他玩剩下的·苏,但笑不语。   看着公子只笑笑不说话,冯去疾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整了整神色,郑重地表示自己以后定然全力协助公子,防止小人生乱。   谁不想在见证过万古伟业之后,再见证一场盛世崛起呢?   反正冯去疾很贪心,他两个都想参与进去。   扶苏目送着冯去疾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地走了,眨了眨眼,心想这人收服起来也太没难度了。   不怪他后来被李斯反压一头,李斯那家伙可比冯去疾滑头多了。   扶苏慢悠悠喝完了面前这盏蜜水。   后世待客爱用清茶,然而在先秦时期茶是加调料拿来吃的。即便改为单纯地沏茶,也会因为此时的茶树未曾经过代代改良,口感同样很糟糕。   扶苏不爱喝那个,也不爱吃茶。   自从大秦一统后,都城咸阳能够吃到全天下各地的好东西。当了二十年秦皇,扶苏的胃口早就被养刁了,一点都受不了茶汤的怪味。   还是蜜水好喝。   就是容易被弟弟们背地里笑话像个小孩一样爱吃甜的。   扶苏翻开了一卷竹简,上面是先生们给他打的小报告。竹简记录了苦于学业的公子们,在课余时间,是如何全方位挑剔长兄的。   笑话他爱喝蜜水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扶苏冷漠地垂下眸子,提笔给先生回信。让对方再多加点课后作业,免得公子们下了课还有功夫编排兄长。   将竹片递给侍者,命他送到先生那里去。扶苏起身离开了偏殿,去寻正殿中还在处理奏折的父亲。   弟弟们出身太高,实在是不知人间疾苦。   这个时期别说黎庶,就是普通贵族也不一定能时时喝上蜜水。皆因会养蜂术的人不多,蜂蜜产量非常少,许多贵族都要碰运气才能买到野蜂蜜。   蜜水何等金贵,这群小子竟然嫌弃那是小孩子才爱喝的东西。   还是没吃过苦,没受过毒打。   这样下去不行,会长成败家子纨绔的。不如向父亲建议,给公子们增加一点户外课吧。   农乃国本,公子们五谷不分怎么能行?先去种两天田,再去吃两天糠。   什么时候记清楚了各种粮食、食品的物价,什么时候恢复优渥的物质条件。   扶苏的提议遭到了秦王政的反对。   秦王眉头微皱:   “种田可以,吃糠便不必了。寡人的儿子何须如此委屈自己?”   秦王政是个十分骄傲的父亲,哪怕明知道儿子吃了苦能更快地成长起来,他也不愿意这么做。   提议被父亲反驳,这对扶苏来说并不陌生。   要不然扶苏顺毛哄的能力是怎么锻炼出来的?还不是靠反复惹父亲不悦,再反复哄回来刷熟练度嘛。   扶苏太懂怎么说服他爹了:   “并非我故意苛待弟弟们,实在他们当着先生的面竟然抱怨蜜水不好喝。如此下去,岂非要长成赵王迁那样的纨绔?”   公子们:???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大兄你污蔑!   赵王迁乃是赵国最后一任国君,贪图享乐,不懂政事,被丞相郭开玩弄于股掌之间。此人如今已经继位五年,向各国充分展现了他有多烂泥扶不上墙。   扶苏的一番添油加醋,立刻让秦王政警惕起来。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们当真抱怨过这样的话?”   连蜜水作价几何都不清楚,日后不知道要被负责采办的仆从如何蒙蔽。况且奢靡之风不能助长,否则多厚的家底都能败光。   秦王政本就对赵国有心结,发觉儿子有向赵国昏君靠拢的架势,便也没工夫再去顾忌什么大秦公子吃糠咽菜会堕了身份。   去乡野间多了解一些民生也好,免得日子过的太舒坦了,整日里闲着生事。   秦王政便吩咐扶苏:   “此事……”   说到一半,有侍官急匆匆来报信,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王上!韩国国都破了!韩王安已被腾将军俘虏!”   秦王政顿时站了起来:   “当真?!”   原以为战事还要焦灼十数日,没想到这就攻破了国都新郑。   秦王政哪里还有空去管儿子们的那点小事,直接命人去召集文武大臣过来议事。   又随口对扶苏道:   “以后公子公主的事情交由你全权做主,不必再来问我了。”   他对扶苏很放心,从之前给公子们加课业开始,扶苏就没在弟弟妹妹们的事情上行差踏错过一步。   国家大事最重要,这些细枝末节,秦王政干脆懒得管了。   扶苏瞥了一眼放在博古架上的月历,心道运气不错。正好赶在战报传来前把弟妹们的事情说了,以后就可以放开手来收拾那群小兔崽子。   还敢嘲笑他爱喝蜜水,呵。   临时会议散去之后,扶苏出去安排公子们接下来的去处。   他顺便嘱咐侍者:   “去少府知会一声,这几位公子不爱甜食,往后蜜水、甜点等物不必再给他们上了。”   不是自诩已经是大人了,不爱甜食吗?那以后就都别吃了。   可惜黄连不能当菜吃,否则如此成熟的大人们,肯定很能吃苦。   只有吃苦才能证明他们一点都不幼稚。   侍者领命下去传话了,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   “公子,还有一事。”   扶苏微微颔首,示意他说。   “下午众臣齐聚时,大儒淳于越递了信进来,问上回的事情可有转机。”   上回的事情?   扶苏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给淳于越许诺过一个空头支票。   这就尴尬了。   这几个月来事情太多,他早就把淳于越给忘了。   拖了这么久没给回复,怪不得对方坐不住了。特意趁着韩国被灭的好消息传来,秦王政心情不错,请扶苏再帮忙说说情。   扶苏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知道了,明日一定给他答复。”   次日,淳于越接到了任命,让他去关中一处苦寒的县城当县令。   淳于越:???   侍者赶忙解释道:   “公子的意思是那地如今正在配合官署制作药丸,正需要一位爱民的大儒前去坐镇,也免得官吏阳奉阴违、克扣庶民的工钱。”   淳于越这才松一口气:   “在下明白了。”   这定然是公子为他争取来的机会,好叫他去那里将功折罪!若是他能把事情办好,等调回咸阳时必然能升官加爵!   再有一点就是把他外放出去,也免得他留在咸阳让王上时不时想起之前的事情来,再行迁怒。   公子用心良苦,为他百般筹谋,令淳于越感动异常。   淳于越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请告知公子,在下一定不会辜负公子的一番苦心。”   侍者挺起胸膛,与有荣焉地点头。   是的,他们公子就是这么敬爱师长,是天底下最好的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只是随便找个借口把淳于越打发出去的扶苏:没错,我就是这么尊师重道、友爱弟妹。 第17章 计谋   在灭韩这个大消息跟前,淳于越被打发去了偏远小县的事情,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制药的县里有巴清的人留守,也有冯去疾派去的可靠之人监督,其实用不着淳于越做什么。   反倒是他们两个人,得到了扶苏的命令。他们需要顺便盯着淳于越,防止这家伙又搞出什么事情来。   淳于越的洗脑能力还是不错的,别回头把当地庶民给忽悠瘸了。考虑到这个可能性,扶苏才没有随便打发他去别的地方,而是选了正在搞药丸生产的小县。   处理完淳于越的事情,扶苏便再无后顾之忧。   韩国被灭只是一个开始,还得防备它死灰复燃。所幸腾将军已经将能抓的韩国宗室都给抓来了,应当没有能复国的公子。   韩国之前没怎么派质子去其他五国,倒不是五国心眼好放过了它,主要是没有那个必要。   先秦时期为何流行送公子去别国为质?其实是一种互相威慑的手段。   我手里有你家的公子,你手里也有我家的公子。如果撕破脸皮,两个公子大概率都得丢命,所以最好维持和平现状。   不过质子在战时逃跑回国也是很常见的事情,毕竟各国的防备力量属实是聊胜于无。   它们可不像大秦变法后搞了个验传,严格到能把逃命的商鞅都给拦下来出不了国,导致自己被惠文王抓住处死。   但不管怎么说,质子的存在也是一种投鼠忌器。哪怕质子可能逃跑、哪怕故国可能不在乎这个公子的性命就是想发兵,也总比没有人质在手强。   出于这种目的存在的质子,放到韩国身上就显得很多余了。   韩国从三家分晋之后,没多久就开始积贫积弱。往北被赵国抢地盘,往东被魏国打秋风,往西又被秦国按在地上摩擦。   就这种级别的诸侯国,用得着掌握它的质子、防备它发兵攻打自己吗?   真打过来了,那不是主动送人头。   这也导致了如今韩国竟然找不出几个流落在外的公子,让其他五国想帮他复国也一时之间没有能扶植起来当韩王的人。   真是糟心。   想一想几十年前被灭的宋国,国土面积也不比只剩一郡之地的韩国小多少。既然宋国被灭了这么多年也没掀起什么水花,那韩国应该也差不多。   五国国君想了想,感觉这个类比很有道理,于是把这件事抛开不管了。   是韩国自己没那个复国的福气,可不是他们不尽心。再说了它本来就苟延残喘多年,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走了大运。   由于秦国在六国都安插了内应,准确说来应该是“秦国在六国都选择了一些高官进行贿赂”,所以国君们的态度很快就被传讯送到了咸阳。   灭韩之后要去对付最难啃的硬骨头赵国,是以这些天众臣时常齐聚章台宫,一起商讨灭赵的方案。   消息传来时大家正好都在,秦王政看完嗤笑一声,递给诸位传阅。   众人看完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五国如今的君主都是无能之辈,合该他们气数将尽。”   先看赵国。   赵国在位的是赵王迁,因为生母受宠就被他爹废长立幼接手了王位。但是这家伙不懂政务,大权都在郭开手里。   而郭开,不好意思,那是秦国花大价钱买通的自己人。   再看燕国。   燕国在位的是燕王喜,这老头属实没什么担当,遇到事情就推太子丹出去抗。   如果太子丹也扛不住,没关系,砍了太子头颅送给秦王息怒。再不行就收拾东西跑路,大不了逃到辽东去,这样总不会被抓了吧?   接着看齐国。   齐国在位的是齐王建,一个天真的小傻子。相国说什么他信什么,因为相国是他亲舅舅后胜,他觉得舅舅肯定不会害自己。   但是很不巧,后胜也是个收了秦国钱,会无脑吹秦国友善绝对不可能动齐国的自己人。   下一个楚国。   楚国在位的是楚幽王熊悍,这人好一点,因为他活不到楚国被灭,运气好躲过了亡国之君的成就。   然而熊悍也不是什么明主,毕竟谥号都是“幽”了,上一个出名的可是导致西周灭亡的周幽王。   最后一个魏国。   魏国国君大概是五个矮子里最高的那个,没有什么“杰出”的事迹可以说。在位十几年,攻秦时几乎没打过胜仗。   打败仗的时候,被秦国抢了一堆城池。从秦王政五年到秦王政九年,几乎年年被抢地盘。后来干脆自暴自弃,主动献地。   不过他命也不错,死了之后没两年他儿子就成亡国之君了。   这么一群歪瓜裂枣,若非祖宗留下的基业足够深厚,秦国灭他们就跟玩儿似的。   众人表情微妙地对视了一眼,纷纷想起了这些诸侯王的奇葩之处。只能感慨一声天命在秦,在别国都一代不如一代的时候,偏他们连出好几代明君。   别国的笑话看看也就过去了,接下来是严肃的讨论时间。   将军桓齮分析道:   “赵国与北地匈奴接壤,双方常年发生战争。代地本就民风彪悍,有匈奴练兵更加难缠。”   赵国原本的国土没这么大的,毕竟是三家分晋时才分了一部分。   当时的晋国公室其实还在,晋国没有正式被灭,但早已名存实亡。因为赵氏家主都开始给儿子封太子了,完全不把晋国残存的宗室放在眼里。   到谥号为“襄子”的赵襄子继位时,他的姐姐嫁给了代国的国主。代国就在赵地以北,隔在匈奴与赵国之间。   为了吞并代国,赵襄子以小舅子的身份约见代王,代王毫无防备地前去赴会,然后就被干掉了。代王一死,赵国吞代便犹如探囊取物。   这个手段不是很光彩,后来他的姐姐伤心欲绝,干脆拔簪自刎了。   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赵国消化代地,不像当年那般民怨沸腾。   两百年来赵国铁骑经历了无数场合匈奴的厮杀,即便在如今昏君频出的背景下,战斗力也颇为不俗。   这都要归功于代地本身尚武之风盛行,以及名将李牧的精心操练。   老将王翦直接断言:   “若放李牧参战,攻赵将十分困难。三年前我们曾出兵攻过一次,当时便是为李牧所阻,这才不得不休战。”   杨端和赞同道:   “李牧不好对付,若要硬打,恐怕损失良多。”   秦王政只是听着,不置一词。   半晌,他偏头看向跪坐在身侧的长子:   “若是你,会以什么方式解决李牧这一心头大患?”   秦王政想考验一下儿子,因此没有直接给出决断。   这可问对人了。   其一,扶苏有整个灭六国的记忆,大秦到底用的什么计策,个中细节他全都一清二楚。   其二,扶苏毕竟是主持过吞并匈奴之战的帝王,哪怕没有记忆这个作弊器,他也能给出行之有效的方案。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扶苏是个很擅长利用流言的人。   表面完美无瑕的人,他都能眼神毒辣地挖掘出对方的弱点,辅以攻心之术。更何况赵国这个状况简直就是个筛子,破绽一抓一大把。   扶苏自然不能按照上辈子的应对方案来答,以他的骄傲也不屑于抄答案。而且那个方法是王翦提出来的,扶苏总不好抢老将军的功劳。   是以扶苏谦虚地表示:   “我不曾带过兵,沙场征战之事并不太懂,倒是朝堂争端能说上一二。”   “如今赵国内部不稳,李牧手握重兵必受猜忌。不如在赵都邯郸境内散布流言,称李牧认为赵王昏庸不堪大任,已经悄悄投降了秦国。”   秦王政听明白了儿子的意图,但武将们并非全都会意。有些人只懂带兵打仗,这些朝堂里的弯绕有听没有懂。   桓齮就耿直地质疑道:   “公子这招真的有效吗?赵人皆崇敬李牧,恐怕不会轻易被流言煽动。”   反倒是王翦笑了:   “不,流言不需要让赵国黎庶相信,只需赵王信了即可。”   以赵王的脑子,他可不见得分辨得出流言是真是假。   秦王政只问儿子:   “你是这么想的?”   扶苏自然摇头:   “并非。”   王翦一愣,片刻后恍然大悟,抚掌而笑:   “原来如此!”   公子说赵国内部不稳,李牧会受猜忌,众人便条件反射地认为这个猜忌李牧的会是昏聩的赵王。可其实赵王贪图享乐不爱管事,真正感觉到被威胁了权柄的,另有其人。   赵国政治大权早就掌握在了相国郭开的手里,而军权则在李牧手上。   自古武将都能靠武力值轻松镇压文臣,倘若李牧哪日对郭开不满到了极点,难保不会猝然发难。届时郭开就要成为阶下囚,甚至直接被李牧斩杀。   郭开会有这个担忧很正常,因为他确实是个玩弄权术的奸臣,把赵王给架空了。偏偏李牧比较正直,早就看不惯他了。   扶苏的意思是,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之后,无论李牧到底有没有背叛赵国,郭开都可以拿它大做文章,问罪李牧。   扶苏侃侃而谈:   “若李牧没有反心,也不愿在这个关键时刻与君王和相国闹翻,他就得卸去兵甲以示自己并无威胁,再独自进宫去向赵王辩白。”   “一旦进宫,便是羊入虎口。李牧身上有这一盆脏水,郭开光明正大杀了他也不用担心背上骂名,还能继续在赵国为相。”   年轻的小将李信挠了挠头:   “不对吧,赵人都不相信李牧叛国,郭开杀了李牧怎么可能不背上骂名?”   赵人肯定会大骂郭开是奸臣,觉得他为了权势不择手段。   扶苏轻笑,提点道:   “奸臣的骂名可会影响到郭开的权利地位?”   这个,还真不会……   郭开一开始是靠赵王的无条件信任才掌握权柄的,现在早就把赵王架空了。黎庶的谩骂有什么用?不痛不痒罢了,根本动摇不了郭开一星半点。   若是一点点的坏名声就能逼得郭开退位让贤,那赵国朝堂内的有识之士早就联合起来迫使他下台了,还用等到现在?   之所以做不到,不就是因为郭开的亲信党羽太多。郭党在赵国一手遮天,谁都压制不了这个人。   “可是这样不还是有骂名吗?只是骂名没用而已!”   李信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有点认死理,抓住一个问题就非要掰扯清楚了。   幸亏他爹和他爷爷都不在咸阳,而是在外镇守南郡和陇西。不然高低得给他脑袋一巴掌,让他谨言慎行,别咋咋呼呼的。   扶苏对这位日后长到几十岁还依然跟个愣头青似的名将有一种莫名的包容和怜爱。毕竟这家伙灭楚时背了一大口黑锅,且赤子之心本就极为难得。   因而他没有计较李信的冒犯,反倒细细解释起来:   “我所说的骂名,是赵人质疑郭开叛国,而非郭开是个奸臣。”   李信迷茫地“啊”了一声,怎么牵扯到叛国了?   王翦看了半天的好戏,到这会儿才终于看够了,慢悠悠地说道:   “因为郭开收了我大秦的贿赂。”   李信:“!!!”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告诉他?   好吧,事关重大,不告诉他一个年轻小将也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逻辑就通顺了。   郭开确实背叛了赵国,他为了金银财帛和秦国许给他灭赵后可以入秦为官的承诺,并不会介意把赵国坑死。   但在赵国被灭之前,他是绝对不能暴露自己叛变一事的。   那样不仅协助大秦灭赵的功劳拿不到,他自己也会提前被赵人干掉,所有功名利禄都成一场空谈。   所以郭开杀李牧,是出于忌惮李牧的兵权以及替秦国分忧两个方面。他得尽量把自己从后头这一条里摘出去,让所有人都认定他只是单纯的为权谋私。   公子扶苏提出的流言方案,正可替郭开解决这一燃眉之急,堪称送上门来的动手借口。   否则只按照王翦提议的“令郭开说服赵王处死李牧”来的话,难免会有人怀疑郭开是不是收了秦国好处。   毕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秦赵两国,特别喜欢互相使用反间计。这一回是你买通我的相国除掉我的大将,下一回就是我买通你的相国除掉你的大将。   廉颇就是这么被郭开和吕不韦联手搞掉的,白起大概率也是这么被范雎和赵孝成王联手搞掉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范雎与白起不和,郭开与李牧不和,这让人如何能不联想呢?   王翦捋着胡须笑道:   “如此双管齐下,李牧必死。”   外有流言,内有奸臣,里应外合。李牧除非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斩杀郭开,否则他必死无疑。   不管流言也不进宫辩驳可以吗?当然可以,但这样就会被曲解为心虚,越发引起赵王迁的不满。   李牧想安心带兵打仗,就不能让赵王对自己生出忌惮。否则这一次打仗是平平安安了,战事过去他就要面临君王猜忌,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可是直接杀了郭开真的有用吗?郭开那么多党羽,肯定会奋起为他报仇的。   倒不是他们多忠心,主要是替郭开报仇可以收拢剩余党羽的人心。   而且李牧威胁到的也不止是郭开的地位。整个党派都忌惮他,无论谁接替了郭开,必然要拿李牧开刀。   谁让郭党之中都是郭开精心挑选的奸佞呢,根本没有爱国救国之士。   蒙毅摇头叹息:   “无论李牧是否入局,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李信敬畏地看了一眼全场的聪明人,深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心有多脏。   李信:本以为大家都是直肠子武将,结果你们都是军政两吃的老狐狸!只有我一个人是傻子!我恨!   会议结束,李信恍恍惚惚地出去了,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去学一学权谋。   这次的事情让李信猛然意识到,带兵打仗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不是武将厉害能打会兵法就行的。   朝堂上的手段防不胜防,政治嗅觉不够的武将很容易掉进坑里,莫名其妙就被人除掉了。   很不幸,李牧就是这么个有点耿直的武将。   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只要兢兢业业为赵国征战就不会有事,甚至自信地觉得哪怕君王生了猜忌、自己也能靠着表忠心度过此劫。   大家走出章台宫之后,王翦拍了拍李信的肩膀,留下两句意味深长的话。   “老夫没记错的话,李牧似乎还是你的堂叔?你们李家是不是经常出爽快人?”   李信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终于听懂了这个意思。   ——王老将军在调侃他和李牧都不懂权谋,脑子缺根筋!   李信愤愤地回家了,决定写信给祖父和父亲。他父亲不好说,但他祖父还是很精明的,他们李家才没有全家都是憨憨。   自己作为小辈不好和老将军计较,没关系,让祖父来。他和王翦的儿子王贲平辈相交,那他爷爷就比王翦高一个辈分,哼。   章台宫内。   大臣们都走了,蒙毅也去门口扮侍卫,殿内只留下父子二人。   秦王政对儿子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开口夸奖了两句。   扶苏有点意外。   他今天虽表现得可圈可点,却有些锋芒毕露了。参考原主留下的形象,其实有些违和。   这几个月扶苏倒是有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政治手腕,可顾虑到人不能一下子改变太多,有特意收敛过。所以留给父亲的新印象有,但应该不足以掩盖这一次的不对劲。   原以为父亲会多问两句,没想到对方提也没提,仿佛自己儿子如此厉害是天经地义那般。   扶苏总觉得哪里不对。   秦王政却已经进入下一个话题了:   “流言需要时间发酵,好在我们本也不打算立刻兴兵。刚拿下韩国,秋收在即,至少需要休整半年。”   半年的时间想弄出个流言绰绰有余,届时他们只需要等待即可。李牧一死,就能全面开战。   扶苏只得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接道:   “既如此,不若提前一些行动。赶在冬日除去李牧,便可趁着春耕之前的时间攻赵。”   半年足够秦国弄到不少耕牛顶替劳动力了,哪怕战事拖延到春季也不会对下一年的收成有太多影响。   反倒是赵国,他们没有足量的耕牛协助。春天战事一起,士兵被迫参战,没有空回乡种田。   春耕耽误了,那从秋收到来年秋收这整整一年的时间,就只能靠往年的存粮度日。   可是庶民手里真的有存粮吗?恐怕是没有的。   这一层忧虑会让赵国军心涣散,失去战意,只想早早回家耕田去。大约只有代地骑兵会好一些,那边的习俗比较贴近草原。   但,代地掌控在李牧手里。失去了李牧统率的骑兵,能发挥出几成战力就不好说了。   若能快速攻克赵国,说不准士兵归乡时还能赶得上晚播。   扶苏其实不愿意看到太多家庭因此饿死,所以希望战事能尽早结束。这样赵国和秦国的士兵都能及时回乡,大秦这边家家户户能多一个劳动力帮忙也是件好事。   秦王政缓缓点头:   “此事容后再议,还要看将领能否快速克敌。”   这个就不好说了,战场上的发挥有时候也和敌方将领息息相关。如果赵国派一些没什么本事的人领兵,扶苏的计策就能生效。   扶苏则道:   “即便李牧身死,灭赵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明年春耕前的出战,可以以攻城略地为主,到春耕开始时抢到几座城就算几座,然后暂时歇战。”   这样既不耽误农事,又能给赵国士兵一些心理压力。   赵人可不知道秦国会在春耕前结束这场战争,他们只会担忧自己延误农时。心里始终挂念这件事,如何能专心拼杀呢。   “等春耕结束了,再第二次兴兵。我大秦有耕牛相助,春耕速度提高,能打赵国一个措手不及。”   赵国要是敢在庶民春耕的时候强行征兵,那都不用秦国做什么了,赵国境内自己就能哗变。   秦王政听完整个安排,看了儿子一眼:   “你倒是仁爱。”   还担心赵人接下来一年没饭吃饿死。   对黎庶如此看重的王公贵族,属实不多见。   扶苏无辜地回望过去。   只要父亲没有直言表达出对他太过在意庶民这件事的不满,那他就当父亲对此没有意见。   什么赵人秦人的,分得那么清楚,过两年不都是他大秦子民?每个人口都很珍贵,可不能因为战争饿死全家。   明面上,扶苏只道:   “若是赵人饿殍遍野,等我大秦吞并赵国,还得赈济灾民。”   那时候就得秦国自己出粮了。但存粮都是为了打仗准备的,最好别有这种本可避免的消耗。   不赈济灾民也行不通,有这么好的收拢人心的机会,放过去实在可惜。而且死的人太多,多浪费啊。   扶苏倒不会为了收拢人心刻意阻拦赵人春耕,旱灾水灾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赈灾的机会多着呢。   扶苏也就是心里这么想想,万万料不到,一个月后赵地当真传来了灾荒的消息。   秦王政十七年,秋收在即,大旱突发。   旱情必然会影响收成,要么推迟收割,要么干脆减产。这要看大旱有多严重,而且会持续多久。   侍官来报:   “赵国两月前就不怎么下雨了,偶尔才降一点细雨。到了这个月,干脆滴雨不下,周遭河流也有明显的水位下降。”   很多人对大旱其实是不太敏感的,农人倒是关注得多,权贵却不怎么关心。所以经常要到河流水位明显下降的时候,才会猛然警觉许多天没下雨了。   探子原本也没想到这次的旱情会这么严重,不知是他没关注的缘故,还是水位就是飞速间降低的。反正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一些河的支流断流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稍微细一些的河也会断流。   赵国境内没有黄河经过,位置又靠北,本来就比较缺水,现在是连调水都找不到从哪儿调。   不过赵国就算坐拥黄河,估计也是不会去向各地调水的。顶多是黄河边上的百姓日子能好过一点,保住大部分收成。   扶苏回忆了一下,七国好像都没有调水的先例。   大约是运输工具不够方便,不像他登基后那样,大力发展墨家机关术,运水运粮都轻松了很多。   秦王政放下奏报,示意侍官退下。   他对扶苏说道:   “赵国今年恐怕收不上来多少粮食,明年即便是春耕,也不一定拿的出良种来。”   这样的话,就不必顾虑春耕的问题,可以多打几个月了。   秦王政之前就想说,打仗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要是春耕时正好赵国士气大溃,总不能放过追击的大好时机,就为了停下来让两国庶民完成春耕吧?   左右秦国有耕牛,大秦又不会耽误耕种。   可最终秦王政到底没说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不想打击儿子的积极性。   这会儿的秦王政还没生出“全天下庶民都是寡人子民”的想法,毕竟赵国士兵就是从赵人里出的。赵人活下来的越多,秦国想打胜仗就越难。   他不是不懂日后吞并了赵国,这些就是大秦的劳动力。可那也得吞并再说啊,总不能为了赵国青壮就去消耗秦国青壮的性命。   扶苏没有为自己的决策辩解什么。   打仗上面他确实会不自觉多顾虑一下庶民的死活,实在是在位二十年,把全天下当自己所有物的思维模式很难转变过来。   不过打仗能不能说停就停这一点,其实扶苏是知道的。他刻意留了这么个破绽在,而不是尽可能完善地说“若是能停最好停下去春耕,若是不成那便只能苦了黎庶”。   之前表现得太好让扶苏觉得自己需要收着点,适当地犯几个小错误无伤大雅。   秦王政却有些不满意:   “上回的行军安排不够妥帖缜密,没有考虑到赵国受灾的情况。下一次不可再这样行事了,计策谋划时要考虑多方面。”   这明显是吹毛求疵,毕竟秦王政自己都没考虑过极端情况。   所以他想说的压根不是儿子没考虑到大旱,而是儿子没考虑到战争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扶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认错:   “是,扶苏受教了。”   好吧,看来父亲不想看到他有疏漏,小疏漏也不行。   面对父亲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扶苏只能点头答应。好在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又有多年经验,倒是没感觉到什么压力。   回到自己的寝殿之后,扶苏从暗阁里取出一卷帛书。   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扶苏还记得的过往事迹。其中属于秦王政十七年的那一部分,最后一条赫然便是“赵国大旱”。   是的,扶苏是记得这场旱情的。   可他不能提前说,所以规划行军方案时全程按照正常无灾的年份来布置。   这样的安排注定是不能直接用的,后续还得考虑到旱情再进行修改。   不过扶苏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他本来就是想借此展现自己的能力,同时又漏一点小问题,加深他年轻经验不足的人设。   就是没料到这个人设会叫父亲有意见。   扶苏收起帛书,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正殿的方向。心道父亲果然是父亲,就他这点小聪明,不可能次次都摸透对方的想法。   算了,做儿子的比不过父亲多正常。   那可是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始皇帝,他痴长几十岁也没用,还有得学呢。   扶苏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执政二十年,回到年轻时候遇到不过三十的父亲,依然不如对方的现实。   他可没有非要超过父亲的执念,能有父亲一半的圣明、让后世人说起他不会觉得他堕了始皇威名、是个合格的秦二世,那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扶苏减少了玩小手段的次数,乖乖当个老实儿子。   手段玩太多了容易翻车,要是被父亲嫌弃那就本末倒置了。而且想要回回都瞒过父亲也不现实,还是乖巧一点比较好。   李斯迷惑地发现公子最近都不折腾他了,还有些惶恐,心想公子是不是有了新欢忘了旧人。   但是这份惶恐只持续到了第二天睡醒,脑子清醒之后,李斯给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难道你还盼着公子天天折腾你这把老骨头吗?公子有了别的玩弄目标,你应该高兴才是!   想通这一点,李斯心里爽快了不少。尤其是偶尔和蒙毅约着喝酒的时候,就忍不住用同情又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对方。   公子身边可没出现什么新人,那这个接替他被公子折腾的倒霉蛋,绝对是蒙毅无疑了。   唉,蒙毅你过的好惨啊。但是不要气馁,等公子下一回再移情别恋就可以解脱了,你一定要撑住。   蒙毅:“???”   李斯最近是不是脑子不太好?造字造傻了吗?   也对,整天面对着那一堆复杂的文字,被折磨疯了也正常。   于是蒙毅也开始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李斯,双方达成了和谐美好的气氛。   可惜好景不长,秋季结束之前蒙恬回咸阳了。蒙毅有了亲兄弟喝酒,就不爱找又菜又爱喝的李斯当酒搭子。   喝不了多久李斯就趴下了,只剩他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   李斯唾弃了一番蒙毅的喜新厌旧,心道怪不得他被公子盯上,就是纯活该。   然后李斯就找下属喝酒去了。   他是对方的顶头上司,不怕那家伙敢半途撂下上官跑路。   秋季结束时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诸戎的第二批耕牛到了。   因为秦国承诺了有多少牛就要多少,不拘大牛小牛。和秦国接壤的那些戎人手里没那么多牛,做完第一笔生意能卖的都卖了之后,尝到了甜头就想要更多。   这茶可是好东西,他们自己吃不完也不要紧,可以提点价格卖给更远处的部落。   做一份生意赚两份钱,岂不美哉?   于是他们就往远处找了别的部落换牛。   假设大秦出价是两块茶砖换大牛、一块茶砖换小牛,他们就提价一半卖出去。别人得给他们三头小牛,他们才出两块茶砖。   这生意可太赚了。   扶苏对他们偷偷捞油水的行为无所谓,反正做的过分了总会有部落看不惯。   到时候把他们灭了,或者把他们赶走,抢了他们原本和大秦接壤的地盘,就可以直接用低价与大秦交易,避开中间商赚差价。   总之大秦是无辜的,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别人提价和大秦无关。   不过这么一番倒买倒卖之后,大秦确实多一文的钱都没出,还弄到了更多的耕牛。   这样的中间商他们不介意多来几个,生意能平稳做下去的话,大秦赚了。要是诸戎自己为了抢优越的地盘大起来,内部消耗了力量,大秦就更赚了。   等等。   扶苏忽然灵光一闪,如果诸戎因为中间商的争端自己打出了狗脑子,那他日后吞并西域岂不是难度更低了?   上辈子怎么没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呢!   唉,真是可惜。   希望在他驾崩的那个世界,秦三世桥松能继承祖父和父亲的衣钵,争取把西域给打下来吧。   扶苏继续往后翻看奏报。   诸戎除了做中间商之外,其实还有一点意外收获。   他们想着既然大秦要许多耕牛,那会不会出现草料不够吃的问题?关中的青草哪有他们那里鲜嫩,万一牛养不好,到时候又怪他们给的牛犊不行。   当然,以上都是借口,诸戎就是想多赚点钱。   光买卖耕牛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但是又不能轻易把马卖出去。那就只好另辟蹊径,围绕着耕牛这个大秦的刚需来挖掘衍生产品。   比如适合的牧草——毕竟能搭配牛一起卖的也没什么其他东西。   草原上的本地青草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他们那里格外适合长草,所以才长得好。要卖牧草给秦国的话,还得找找其他地方有没有更好的种类。   正好诸戎在搞倒卖的生意,就顺便让那些远点的部落帮忙留意一下更西边那里有没有符合条件的牧草。   暂时还没有结果传来,时间太短了,寻草的消息还在慢慢扩散中。但这并不妨碍诸戎提前为自己表功,特意告知大秦使者这件事,也好为以后打开销路做铺垫。   扶苏十分费解:   “诸戎部落什么时候这么懂做生意了?”   之前买更多的牛犊赚差价还好说,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可是卖衍生商品,这个就不是完全没接触过商道的人随便能想出来的了。   诸戎大多不爱动脑子,必然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   扶苏让人去查了查,过了一段时间,调查的内容连同找到新牧草的消息一起被传了回来。   诸戎部落确实多出来了一个军师,是被劫掠过去的燕国女子和戎人生的混血儿。   燕国距离大秦西边的诸戎部落那可太远了,也不知道这位命运悲惨的燕女是怎么辗转流落到那边去的。   斯人已逝,过程估计很难查出来。而且查出来也没什么意义,无非就是部落之间挨个交易俘虏,一点点流落到西戎这边的。   扶苏眼眸微眯,十分不悦。   燕国军队真是一如既往的废物,治下的黎民都保护不了。换到他们大秦,异族敢伸爪子试试?   说回之前的混血儿,那是个少女,一开始在戎人部落里日子不太好过。不仅是血脉原因受排挤,还有就是女子天然就容易被欺负。   为了摆脱长大之后被迫嫁给哪个戎人的命运,她一直在想办法自救。   大秦这次的事情对她来说就是天赐良机!   戎人不懂经商,她懂啊。只要她足够有用,就可以保证暂时的安全。   诸戎部落之间并不和平,要是他们敢逼迫她嫁给部落里哪个人,想借此让她在部落中扎根。那她就敢立刻跳槽去其他部落,反过来坑这个部落。   脑子是个好东西,只要能想到借力打力的方法,就可以翻手间玩死敌人。   扶苏派去的人打探是谁在帮助诸戎出主意的时候,就被少女提前截下了这个消息。之后她便悄悄联络上了探子,表达了自己想回中原的念头。   倒也不局限于中原,总之就是七国的地界。   除了她觉得不安全的燕国之外,像秦国、赵国这样压着匈奴戎狄打的都行。或许再往南、往东一些,去个异族接触不到的诸侯国。   只是有一点她很忧虑,她的长相稍微偏戎人了一些。放现代就是偏向西域脸型的漂亮姑娘,但是放先秦时期容易被人当成异族排斥。   听闻大秦祖上也是西边这一块养马起家的,或许不会太排斥她这个混血儿呢?   扶苏看完消息没怎么犹豫就下了决定,帮对方归秦。   混血怎么了,只要认同的是他们七国礼仪之邦的文化,那就是自己人。   虽然,大秦现在和礼仪之邦差的有点远,基本不讲武德也不爱讲礼仪。   那女子没怎么学习过商道和权谋,却能凭借本能和智慧使用出来。这不是完美的治粟内史人选吗?   既能应付朝堂争斗,又能解决财政问题。多好一个工具……咳,多好一个姑娘啊!   提笔给探子回了信,扶苏又拿起另一份诸戎送来的好消息。   竹简上写着他们通过层层传递,终于在西边找到了一种不错的牧草。   这种牧草会开紫色的小花,当地人称它为“木粟”。这是个音译,戎狄随便凑的字。   说是那边的牛羊马吃了这个之后,长得格外膘肥体壮。而且这种草哪里都能种,不需要良田,贫瘠地也行,遇到旱情和天寒都不怕。   为了证明自己没瞎说,对方特意送了一株样品过来。   扶苏小心翼翼地从布袋里将那株牧草倒出来,一眼便辨认出了这是什么。   紫花苜蓿。   名字是后来大秦有个看不下去的文臣给起的,特意挑了与草有关的字代替之前的木粟。主要这东西是草,和木头、粟米实在没什么关系,用原来的音译容易引起误解。   扶苏当初搞到紫花苜蓿倒不是戎狄主动进献,而是打下匈奴之后一时半会儿搞不懂西域。但是这么大块的地盘放着也是浪费,干脆物尽其用开了通商。   通商一开,大秦的商人就能光明正大地往外走了。有一支商队走得格外远了些,就发现了当地在用这个充当牧草。   扶苏原本没想那么快弄到紫花苜蓿的,毕竟实在是太远了。代换到现代就是伊朗那一块,跟里海、波斯湾和印度洋挨着。   没想到诸戎为了赚钱居然这么有行动力,正好省了扶苏一桩事。   紫花苜蓿的种子可以多买点,等数量足够了,就可以纯靠自己留种种植。   但是价格得往下压一压,做生意嘛,不能太大方。   巧了,之前才和诸戎的军师达成了协议。有对方在,可以从内部帮忙说项,将价格压得再低一些。   扶苏决定榨干军师在诸戎部落里的全部价值,多帮大秦捞点好处,然后再把人接回来为秦国发光发热。   一个人才两用,简直赚翻了。 第18章 生病   既然诸戎连紫花苜蓿都能弄来,那再让他们顺便找点别的东西也很合理对吧?   西域那边好东西太多了,真等日后慢慢收集,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去。能早点给大秦子民用上,自然最好不过。   许多人曾因齐国富庶便对齐地心生向往,愿意拖家带口去那边生存。大秦只要努努力,也能成为比齐国更令人向往的存在。   到时候天下一统,谁还会骂暴秦呢?说不准许多黎庶反而会欣喜于自己国家被秦国吞并,自己也能过上传说中的好日子了。   只是秦律严格,徭役也重,光是生活条件提高恐怕不太够。   不说别的,秦律中就有规定不许无事在街上瞎溜达、不事生产,违者要受处罚。   可这种情况在燕国太常见了。   燕地多豪侠,不仅爱拎着剑到处晃悠,还喜欢“替天行道”,一言不合就拔剑杀人。有的是认定官吏富户欺压乡人就直接动手了,更有为了所谓的“义”就去杀无辜者的情况存在。   虽然扶苏很看不惯这种视律法于无物、随意杀人的行为,但燕地确实是常年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一时半会儿想让人家改不太现实。   倒是闲逛不事生产这个,可以酌情放宽一些。   杀人就不行了,必须按律严惩。一年习惯不了就五年,等刺头都被处理了,迟早能习惯的。   想到这里,扶苏轻叹了一口气。   秦律哪有那么容易改呢?他只是个长公子,连太子都还没当上,没那么大的权利。   大秦做主的是父亲,父亲不肯松口的话,他说什么都没用。寻常小事他撒个娇父亲也就应了,事关国家根基却不是轻易能动的。   上辈子还是天下一统五年之后,父亲看到了六国庶民迟迟无法归心,许多县城都出现了小规模动乱。这才同意先在燕地推行放宽过后的秦律,没想到效果斐然。   黎民百姓的诉求不多,只要日子能过下去,他们就能咬牙过。若是苦日子里能尝到哪怕一点的甜头,就会心生感激,乖乖的不闹事了。   现在灭六国的行动才刚刚开始,也不是修改律法的好时机。好在这件事还不着急,可以徐徐图之。   其实按照扶苏的想法,放宽后的秦律应该全境推行,而不是只给六国优待,他登基后也是这么做的。   但父亲在位时不认同他的观点,只把放宽后的律法当成是一个过渡期的适应性律法,打的是等六国黎民彻底归顺再改回原来版本的主意。   也不知父亲泉下有知,知道他阳奉阴违不仅没把律法改回去,还把秦地也改成了宽刑,会不会生气。   扶苏撑着侧脸想了想,觉得应该不会。   他脑子里在打什么小九九,哪里瞒得过亲爹。父亲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没骂他就是默许的意思。   人类的本质是真香。   大概父亲看了六国之地任用宽刑后的社会风气,心里也认同了这种秦律更适合一统后的天下吧。   扶苏决定先去试一试,拿修改后的宽刑去试探父亲的意思。   正好韩国前不久被打下来了,目前还处在对秦律一知半解的时期,用宽刑作为韩地暂时的律法很合适。   理由都是现成的,就说这是过渡期的秦律。让韩人先适应适应,免得一上来就按严格的律法要求他们,容易引起黎庶反抗。   要是攻打其他国家时,被灭之国的旧地闹事反叛,也很麻烦不是么?   扶苏命人取来新制的纸张,决定把他上位后完善的宽版秦律默写下来,再拿去呈给父亲。   负责改进造纸的工匠入秦已经几个月了,如今小有成效。只是造纸的工期比较长,第一批的纸张最近才被送上来,书写时还很不方便。   但架不住它造价比帛书便宜得多啊!   秦律那么多字,用帛书写太奢侈了,用竹简又要写一大摞。他倒是能写,父亲看起来却会非常费劲,运送也不方便。   考虑到第一版的纸晕墨严重,扶苏换了细狼毫,这才勉强能够顺畅书写。   这样的纸张还远远不达标,想要用纸替换竹简成为官方的书写工具,还得继续改进。   默写秦律的时候扶苏也没闲着,顺手给留在戎人部落中那位名为“蔓”的女军师写了一封信。   蔓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希望自己能如同蔓草一般拥有顽强生命力,茂盛地生长。   扶苏准备和蔓达成协议,引导诸戎多找一些大秦需要的作物,并以低价交易。   正好如今的秦国还没有女子做官的许可,只准女子从军。蔓显然不适合从军,现在回来也只能在商道上出力。   若是在部落里多待几年,既能给大秦立功,等她功成身退回来时,大秦应该也差不多开始出现女官了,她可以直接入朝。   只是不知蔓愿不愿意在戎人部落多待几年,倘若不愿,扶苏也不强求。   诸戎如此急需经商的人才,稍微运作一番就能让合适的商人被目标部落给“掳走”,成为新的军师。   信送出去之后,扶苏就开始专心处理国内政务。闲暇时间回来默写秦律,花了数日总算写完了。   这天午间,扶苏带着一沓装订成册的新秦律回到正殿。   秦王政刚用完膳就见儿子出去取了个东西,好奇地望过去,发觉是个没见过的新玩意。   秦王政便询问道:   “这可是纸?”   扶苏在忙活造纸一事满朝皆知,众人一开始都对长公子口中所说的“更轻便廉价的书写载具”不当一回事。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携带又轻便、造价又便宜,长公子莫不是被匠人给骗了吧?   最近是传闻有说成品已经研制出来了,但谁都没见到,也不清楚是不是糊弄人的。   秦王政忙于政事没去过问这些,今日看到书册才想起来,这个应当就是纸了。   扶苏将律书放在父亲面前,替他翻开:   “这一张张的皆为纸,可以用绳子装订成册,便于收纳。”   秦王政没着急去看内容,拿过书册仔细研究了一番。片刻后满意地点头,显然对这个新发明很满意。   这么小一份册子,重量几乎只和单根竹简差不多。可是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这么多字用十卷竹简怕是都写不完。   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造价几何?”   扶苏答道:   “原料廉价易得,只需耗费些许劳力罢了。若能令墨家继续改进打碎纸浆的工具,成本还能再降。”   扶苏接着又说起了造纸十分耗费水源一事。   主要是造纸的过程中会产生大量污水,需要先处理一番,祛除杂质,才能将清水倒掉。而且最好不要随便倒入寻常河流中,避免污染饮用水。   应倒入特意挖出来的沟渠,借此与河流错开。再引沟渠里的水灌入大河而非寻常小河,依靠大河的自净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造纸所用的水溶性污染原料无非是碱液一类的,在大江大河的巨量河水稀释下,基本就不剩什么了。   至于初步过滤杂质时分离出来的废渣,都是沙尘、纤维一类的东西。其实这个也可以拿来压制成不用于书写的“纸”,类似纸盒等。也能拿去燃烧充作燃料,甚至是肥料。   秦王政认真听着儿子详细缜密的安排,又提了几个问题。   例如碱液如何制取的,造纸成本不高,那碱液的制取呢?   扶苏也一一答了。   其实碱并不难弄,冬日可以去盐湖寻找,直接就能捞到碱。寻常时期可以利用草木灰制碱,也不算麻烦。   盐湖虽然在西部高原比较多,但其实蜀地也有。大秦境内供应的盐不少就产自蜀中,取碱十分方便。   秦王政考教完儿子,这才满意地下令提高造纸工坊的规模。而后重新翻开书册,去看儿子在里面写了什么。   书中扶苏特意用了两色的墨,将修改后的条例区分开来。   秦王政初初查看时还没翻到异色的部分,只当儿子是抄了一遍秦律。等看到修改过后的律令,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扶苏乖巧地等在一边,等他爹骂他胡闹。   结果等啊等,等到父亲缓缓翻完全篇、等到平日里开始处理政务的时间早一过去、等到自己蜜水都喝了数盏,也没等来父亲的一个眼神。   扶苏的姿势已经从态度端正的跪坐,变成了半倚在桌案上撑着脑袋翻看奏折。   父亲今天看新律看入迷了,只能他多帮着处理一些奏折。否则晚上还要加班忙活,又不能早些休息了。   秦王政放下书册时,就看见了儿子这坐没坐相的样子。   但是即便这么偷懒,看着也依然赏心悦目。毕竟美男子做什么都是美的,放别人身上叫颓废,放他身上叫慵懒。   秦王政:“……”   秦王政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是怎么把儿子养成这样的,不应当啊。   一本书轻轻拍在了扶苏脑袋上,把他从边看奏折边打瞌睡中拍醒。   扶苏心知犯了错,肯定要被说了。立刻放下竹简坐好,一脸乖巧和无辜地看向父亲。   坐姿不好也就罢了,自己还在看奏折的时候打起了瞌睡。   虽然会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下面呈上来的全是简单轻松的政务,他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处理了,根本不用动脑子。这种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工作持续时间一长,自然容易犯困。   但是父亲不会这么想,父亲大概只看到他轻慢政务,担心他会不会在奏折里写下什么不靠谱的批复。   擅自修改秦律一个,批奏折犯困一个,两个问题叠加起来,不知道父亲今天要发多大的火。   想到这里,扶苏脸上的表情越发无辜,像个干了坏事不承认的小猫咪。   秦王政可没见过猫,那得西汉末年才传入华夏了。他也没见过自己儿子这从小做惯了的“先犯错再装乖”的戏码,简直熟练到令他无言以对。   见父亲不说话只盯着自己打量,扶苏意识到装乖可能不太管用。   毕竟面前的父亲不是上辈子那个对他装乖习以为常的父亲,估计暂时还不吃这套。就像两脚兽对猫咪的喜爱也要通过不断接触猫咪来培养,第一次见这种小动物时不一定感兴趣。   扶苏很快转变了策略,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开始认错撒娇:   “父亲,我错了,以后绝对不在看奏折的时候打瞌睡!”   秦王政:“…………”   很好,除了熟练地装无辜,连道歉、撒娇和扮可怜也都同样熟练,不愧是你。   秦王政将书册放回桌案上,淡淡开口:   “这份秦律,你是何时修出来的?”   发现父亲没揪着奏折的事情发难,扶苏难得有点茫然。   啊?这一世的父亲这么吃撒娇这套的吗?不应当啊!   但扶苏还是很快给出了回答:   “修了很久了。”   也就是说早有预谋,不是这两天才想起来的,而且修改也经过了深思熟虑。   秦王政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随手拿过之前扶苏批阅的奏折检查起来。   扶苏费解地歪了歪脑袋。   父亲怎么没发火?年轻时候的父亲脾气原来这么好的吗?难道是后来当皇帝当久了,才开始冷酷霸道的?   小时候的事情距离太久远了,扶苏已经有些记太不清。他只记得父亲很疼他,每次干坏事都不会受罚,好像确实脾气很好的样子。   破案了,一定是这样的!   那他是不是可以仗着父亲好说话,再多干一点出格的事情?   上一世天下一统后有许多不错的政策,他提出来却总被父亲驳回,只能等自己登基后再推行。   或许年轻时的父亲没那么固执,肯提前采纳呢?   扶苏想着想着又有些困倦,不知不觉间再次倚靠到了书案上。不小心碰倒了一卷竹简,竹简滚落下来发出声音惊动了两人。   扶苏勉强睁开眼看了一下,脑子一团浆糊根本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快又重新闭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秦王政意识到了不对。   他伸手将差点把脑袋栽进砚台里的扶苏捞了回来,免得他一张俊脸变成黑脸。而后伸手探了探儿子的额头,摸到了一丝烫意。   发烧了。   因为脸上没有烧红,外表看过去完全瞧不出端倪。烧得不是很高,应当不严重。   这几个月扶苏一直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加班加点做了不少事情。他不想父亲熬夜,就自己熬夜给奏折分类,一大早还要起来去上朝。   其他的诸如产业链的事情、造纸技术研发等等,桩桩件件都劳心劳神。前几天还赶工写了新版的秦律,在本来就不多的休息时间里压榨自己,不生病才怪呢。   秦王政眉头皱得死紧,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   蒙毅见王上抱着长公子出来,心下一惊,连忙上去见礼。   “去叫太医来。”   秦王政丢下一句吩咐,就朝着扶苏的寝殿大步走去。   原来是公子病倒了,蒙毅不敢耽搁,立刻去喊人。   太医夏无且来得很快,迅速给扶苏把脉开药,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   见王上依然表情不好,他宽慰到:   “只是劳累引起的发热,并不严重,很快就能退热了。”   秦王政抓住关键词:   “劳累?”   夏无且答道:   “公子想必是许多日没能好好休息,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身体自然撑不住。”   秦王政直接被气笑了。   这小子天天喊着让他好好休息不要熬夜,结果自己在那里熬。说什么担心他累病,怎么不想想他自己也不是铁打的?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众人齐齐低头不敢说话。   秦王政深吸一口气:   “都出去,把奏折搬到这里来。”   他给儿子掖好被角,在不远处的书案后坐下,决定今日就在这里办公了。   让别人盯着他不放心,那些人可管不住满脑子心眼的扶苏。要是他不亲自守着,过段时间就能见到个苏醒后还带病跑去查看信件的儿子。   秦王政冷着脸从书案里抽出几份来信,快速扫过。果然,等着扶苏处理的事情还不少。   秦王政大手一挥,在上面落下回复,替儿子把决策做了。   信件很快送回到了写信人的手里,最先拿到的是在咸阳暂时驻扎修整的巴清商队。   巴清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暂时还很珍稀的纸张,定睛一看,险些惊得没拿稳信纸。   「寻常小事自己定夺,不许事事叨扰公子,好好做事」   这口吻,除却王上也不可能是别人了。   巴清顿感棘手,她不是偷偷摸摸和长公子勾搭的吗,怎么连王上都知道了?   要不是最后还有“好好做事”这四个字在,巴清都要以为王上是发现他们两个勾结之后心生不满,要断掉她和公子之间的联络了。   巴清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也不知公子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过了明路,她接下来的行动就可以更顺畅了。至少在大秦境内,不用再为了避人耳目而选择曲折迂回的手段,凭白增加时间和精力上的耗费。 第19章 亲生的   秦王政一直知道儿子私底下在弄很多东西,但他没有太过在意。他相信扶苏自己有分寸,不会折腾出无法收场的大麻烦来。   事实证明,在正事上儿子确实很有分寸,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在他的个人私事上,问题就很大了。   秦王政一份一份地翻着扶苏自己做的计划表,越看脸越黑。   这些东西无论哪个单拎出来都要折腾几年或者十几年,可见背后需要耗费多少心血。   结果扶苏这小子却想尽早推行,为此自己加班加点压榨精力,生生把自己给累病了。   何必要这么着急呢?慢慢来不行吗?   秦王政气得把东西丢到一边,要不是儿子还病着,他能把人叫起来狠狠骂一顿。   越想心里越气,秦王负着手在殿内踱步,凭此发泄郁气。   蒙毅带人搬着竹简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惊得不敢言语。   犹豫片刻,蒙毅还是上前来劝诫:   “王上莫要气坏了身子,公子还需您看护呢。”   秦王政顿时抓住了一个泄愤的口子,冷哼一声:   “他自己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寡人懒得看护他!”   蒙毅:“……”   这话他可没法接,你们父子俩闹别扭,苦的都是周围人。   不过蒙毅倒是从这一句抱怨里听出了点什么来,恐怕是公子累倒了自己叫王上不高兴了。但说真的,这种事情王上和公子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可惜这个真相无人敢点出来,只能沉默地听着王上发火。   秦王政到底怕吵醒儿子,稍微抱怨了两句就住嘴了。挥挥手让侍者下去,不要留在这里碍事。   人都走了,秦王依然没法安心处理奏折。他干脆再将那些计划翻看一遍,替儿子做一番查漏补缺。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者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请示。   秦王政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看药碗,陡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未喂过孩子。   无论他们是饿了还是生病了,永远有他们的母亲和侍人照顾。而他,连抽空去看一眼的次数都很少。   回想自己小时候,父亲丢下他自己回国,母亲对他也远不如对嫪毐的那两个孩子好。秦王政以为自己从不在意这些,现在看着病中的儿子,忽然发现他还是在意的。   这些自己没有体验过的东西,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其实也很期待?   秦王政伸手接过了药碗,示意对方将扶苏扶起来。   第一次给儿子喂药,动作难免生疏。药汁从嘴角滑落到了衣服上,看得秦王政十分懊恼。   这么简单的小事,自己竟都做不来吗?   就在秦王政捏紧勺子跟自己生闷气的时候,扶苏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   刚醒的扶苏还不太明白自己现在在哪里,方才又发生了什么。见父亲似乎在给自己喂药,习以为常地伸手拽住父亲的袖子,依恋地唤了一声“阿父”。   秦王政一顿,抿了抿唇,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儿子唇边,别扭地说道:   “赶紧喝药,不许撒娇。”   扶苏脑子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但他条件反射地扭头避开了那一勺药汁。   这么苦的东西,他才不喝。   秦王政:“……”   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这小子到底几岁?   秦王政干脆把药勺收了回去,一手捏住儿子下巴把他的脑袋掰回来,一手直接用碗灌。   喝药何必一勺一勺地喝,忒麻烦了。还不如一口气喝完,也能少受点罪。   秦王政无师自通了对付熊孩子的办法。   扶苏被亲爹从没有过的果断粗暴给震慑住了,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重生这件事。面前这个父亲不是上辈子那个从小和他同吃同住、又当爹又当娘将他拉扯大的父亲,并不会照顾孩子。   “唔……”   扶苏乖乖配合把药喝了,免得被呛出个好歹来。即便如此,喝完还是咳了好半晌,一张苍白的脸咳出了晕红。   秦王政拿着碗的手僵在了原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侍者全程欲言又止,偏偏什么都不敢说。   王上照顾人也太恐怖了,照顾得很好,建议下次不要再照顾了。   倒是扶苏咳嗽的时候还不忘去拉父亲的手,安慰对方:   “我……咳咳,我没事……是我刚刚喝得太急……咳咳咳……”   秦王政默默把碗塞给侍者,浑身依然低气压。   一场闹剧直到扶苏喘过气来,因为药效又开始犯困,这才结束。秦王政看着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重新睡过去的儿子,表情越来越难看。   听到屋子里的动静主动进来听候差遣的蒙毅,觉得自己之前就不该乱跑。待在外头假装无事发生多好,为什么非要进来找不自在?   现在再假装无事发生地走出去,显然是不行了。他只好再次硬着头皮地过去,提醒王上给公子换身干净的衣裳。   秦王政看了一眼那沾染了药汁的衣服,脸更黑了。   蒙毅是在扶苏剧烈咳嗽时进屋的,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王上为何不悦,还当是刚才侍人喂药时毛手毛脚弄成这样的,可王上竟也没发落那名侍人。   蒙毅体贴地提议道:   “是否要换一人来替公子更衣?”   秦王政什么都没说,冷着脸起身回到案桌前坐下看奏折了,明显在发脾气。   蒙毅:“???”   所以到底在生什么气?   蒙毅觉得自己好难啊,王上的心思太难猜了。他不由得佩服起公子来,每次公子看一眼就知道王上想要什么。   揉了揉头疼的太阳穴,蒙毅最终还是出去叫了两个最稳妥的侍者进去服侍公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发出动静惊扰王上,避免被迁怒。   自己和自己生气的秦王政拿着一卷奏折足足看了小半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单知道自己不会照顾人,却没想到会笨手笨脚到这个地步。   偏偏蒙毅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要说给扶苏更衣的事情。让他不由得联想到若是自己替儿子更衣,又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秦王政攥着竹简的手更紧了,青筋都隐隐露出。   活了三十年,突然发现自己确实不算个好父亲,这种滋味十分难言。   不怪之前扶苏被养成了那种性子,不会也不敢冲父亲撒娇,永远是恭恭敬敬的,两人间的相处更像是一对君臣。   扶苏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但秦王政还没回去休息,依旧守在儿子身边。   下午耽误的奏折已经快看完了,就是里头的批语仿佛是吃了火药之后写的,明日发回去可能会把众臣吓一大跳。   扶苏安安静静地侧头看着灯火下认真处理朝政的父亲,感觉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小时候。   秦王政放下最后一份竹简,习惯性去看儿子的情况,这才发现人已经醒了。   只要脸上的表情能绷住,那就可以掩盖心里的尴尬。秦王政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之前喂药的乌龙,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过去。   “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扶苏眉眼弯弯,没有点破他的自欺欺人:   “我没事了,父亲快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秦王政随口应了,但没往心里去。他想和儿子谈一谈这次生病的事情,又顾虑到病还没完全好,现在说这些劳神。   眼见父亲犹豫起来,扶苏只好主动询问怎么了。父亲有话不妨直说,他现在思维清醒,可以说正事了。   秦王政一听这话立刻又生起气来,眉头紧紧皱成一团。   “正事正事又是正事!寡人让你好好休息!你看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原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儿子发火的,可秦王政实在是没有忍住。   他从扶苏每天熬夜整理奏折开始说起,一直批评到那堆长达十数年的计划。年纪轻轻还有那么多大好年华,干什么要着急在这一时半刻就把所有事情都做完?!   扶苏可算是被骂了,这顿骂他等了很久。不过骂的内容和他预计得不太一样,让他有些诧异。   安安静静听父亲训斥完,扶苏也没辩解什么,只是轻声说道:   “我可以等,但是您和大秦等不了。”   大秦的那些弊病是从一统六国前就埋下的,如果不早点解决,就得拖很久。拖到后面确实也能解决,只是大秦的状况就会变得比较糟糕,后续需要花更多精力再补救回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扶苏不确定这一世的父亲能再活多久。   父亲上一世是因为过于操劳和服用丹药损耗了寿数,但这不代表他好好休养不碰丹药,就一定能多活很多年。   哪个孩子做出成绩之后不想拿去给家长炫耀呢?扶苏一手将大秦推上盛世,然而那时候他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如今重来一次,扶苏太想弥补上辈子的遗憾了。   秦王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从扶苏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祥的意味,却没有深究。伸手轻轻盖在儿子头顶上,轻轻揉了揉。   “事情交给旁人去做,你少费些心思。”   扶苏闻言没忍住笑了一声:   “父亲说我的时候理直气壮,您自己还不是和我一样?”   无论是所有事情亲力亲为,还是步调着急地要把事情全部做完,他们都一样。   尽管他俩的外在性格和行事作风看起来南辕北辙,可了解过后任谁都得感慨一句:真不愧是亲父子。   秦王政发现他没办法反驳儿子。   他们两个都觉得对方哪里做得不对,应该这样那样。结果反过来看看自己,和对方的做法完全没有区别。   最后还是扶苏退了一步,乖巧地表示以后一定改。能分派出去的事情都分派出去,坚决不再累着自己。   秦王政终于有了台阶下,轻哼一声没再犟什么。   父子俩都没有提起扶苏到底是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东西、又是怎么写出那些计划的。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好了,不一定非要说开。   等扶苏病好之后,几个年纪最大的公子就被从村头拎了回来。   被迫在外体验了几个月农耕的公子们晒黑了好几层,见到父亲之后一个两个哭得“梨花带雨”,十分辣眼睛。   秦王政见到这么一群黑壮了一大截的儿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等公子们被带下去修整,他才无奈地瞪了长子一眼:   “你怎么把弟弟们折腾成这样?”   扶苏正在偷甜糕吃。   秦王认为处理政务时应该严肃认真,所以糕点瓜果一概不上。他们大秦没有耽于享乐的风气,也不该有。   但是盛世而来的扶苏不这么认为。   吃个糕点怎么了?他处理政务这么累,吃点东西犒劳自己多合情合理啊!   所以扶苏总会悄悄夹带点私货进来,有时候是用丝帕包起来藏在袖子里,有时候干脆端一碟子摆在书简后头的视线死角。   这会儿恰好被抓包,让秦王政发现他偷吃就算了,居然整整带了一碟子进来。如此嚣张,委实是不把亲爹放在眼里。   扶苏捏着物证甜糕,一点也不着急。当着父亲的面塞进嘴里吃掉,然后才无辜地开始回话。   “啊?我没有折腾他们啊,种地不都是这样的吗?父亲你看,他们的身子骨健壮了不少,以后肯定很少生病,也不会再因病请假导致缺课了。”   秦王政经他提醒,回想起之前这群小子集体装病逃课的事情,被噎住了。   在记仇这方面,扶苏不愧是他亲生的。   秦王政只好勒令使者进来把那碟子甜糕取走,不许再跟公子狼狈为奸,算是揭过此事。   可怜公子们还以为亲爹会为自己做主,结果父王只是把长兄的糕点没收了,以此作为惩罚。   而且更过分的是,第二天他们就被提溜到了长兄面前。说是他那里缺人干活,正好把弟弟们抓来当壮丁。   扶苏优哉游哉地喝着蜜水,无视了数月没尝过甜味的弟弟们投来的艳羡眼神,像个大管事一样开始给这群小子分派工作。   扶苏手里多的是项目需要人跟进,秦王政已经给他拨了不少能人,各自负责一项。   之前扶苏放心不下,总想自己盯着。可是如今答应了父亲要劳逸结合,那就只好找别人来顶替自己了。   弟弟们就很合适,把他们分派去不同项目组。这样既能监工,又能学点东西,方便日后直接入朝替他做事。   于是,公子们就听见他们的长兄发出魔鬼般的声音:   “上午在宫中学习课业,下午去实地监工,晚上回来写心得报告,我会抽查。”   公子们:QAQ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们:(愤愤)父亲已经不是我们的父亲了,他是大兄一个人的父亲! 第20章 偏爱   扶苏给弟弟们按照各自的能力安排了不同的活,有上辈子压榨他们的经验在,保证不会埋没任何一个人。   公子们:我谢谢你!   “紫花苜蓿是一种不错的牧草,还能肥地,它和菽是一样的。二弟你比较细心,过去之后选几处田实验一番,看如何调整种植方案,才是最佳的。”   如今大秦的很多田地还是耕一休一的耕作方式,种过的田地大多需要修养一年才能接着更重,否则地力不够。   但其实有能肥田的豆科植物搭配种植的话,这个轮休的循环可以缩短。实在不行,休养的那一年里拿来种植苜蓿,也是个不错的方式。   扶苏依稀记得如今的农家子弟已经研究出了不少很不错的耕作方式,可惜没有推广。   竹简书籍查阅困难,他也没那么多时间一个个翻过去找到需要的内容。更何况,诸子百家著作那么多,很难说咸阳宫里的藏书是否全面。   现在不是日后天下一统那会儿,那时始皇曾下令收百家之书于咸阳。   扶苏已经命人去搜集各地藏书了,至于大秦已有的藏书,秦王政不许他费心去看,那就丢给弟弟去找。   公子高听得渐渐呆滞:   “可、可我不懂农事啊,我如何知道书中写的哪些东西是有用的?”   扶苏用寄予厚望的眼神看着弟弟:   “大兄相信你可以的,会有农家子弟协助你一起查询。若是再拿不准,可以用几块小田尝试一番。”   话都说到了这里,公子高只能咬牙答应下来。   扶苏又看向其他弟弟:   “造纸与印刷……”   “铁器锻造……”   “还有……”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根本马虎不得。听着长兄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众公子只觉得压力极大。   不是,这种家国大事真的是他们这些还在上学的小孩能插手的吗?父兄对他们的要求是否太高了一些???   扶苏鼓励道:   “不要妄自菲薄,你们都十多岁了,作为大秦公子,也该开始为国家分忧。又不是只让你们单独负责,不是还有许多人才协助吗?”   自从秦王政看到了这海量的计划书之后,就意识到大秦人才还是不够多。尤其是百家弟子太少了,很多以前他并不是特别重视的例如农家、医家等,人才稀缺。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农耕为本的国家,偏偏农家弟子不受重用。   其实农家的政治主张并不像墨家那么奇葩,反而很贴合实际。   他们推崇“耕战”,鼓励发展农业、研究农业生产方面的问题。   他们要求统治者顺应民心,体谅庶民疾苦,不能过度剥削、强取豪夺。   他们希望国君能够重视灾荒,积极赈灾,救济黎民。   他们认定农人付出多而收获少、商人付出少而收货多,所以为了维持农业社会的稳定,需要防备商业对农业的冲击。   这些内容实际上都是从秦开始往后很多朝代非常重视的内容,但农家弟子本身却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统治者吸纳了他们的学术主张,然后觉得够了。至于他们写的农耕指导书籍,不好意思,没空看。   这其中或许也有知识流通不便的原因在吧,可见书同文和造纸术印刷术有多重要。   扶苏也不管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原因,他只将自己的要求传达下去。该怎么研究,能不能出成果,都是下头人的事情。   深秋的风微微吹起众人的衣摆,吹到了公子们的心底里去。   太难了。   大家看着长兄脸上的微笑,满眼只看见一句话——做不出成绩你们就惨了。   扶苏:提示我都给到这个地步了,能想起来的经验我也都传达给了那些百家弟子,剩下的只能你们摸索。   他上辈子是总揽大局的皇帝,不是跟着诸子百家做研究的基层人员。他只知道哪些人又研究出了什么好方法,方法大致是什么样的,各种细节就一无所知了。   不过扶苏觉得,有他这么多提示,总比曾经那些人眼前一抹黑要好吧?那么要求他们尽快出成绩,也很合理对不对?   公子们:并没有啊!!!   “公子。”   侍者拿着一件披风快步走了过来。   因为呼唤时没有指代,众公子下意识都扭头看过去,以为是在喊自己。   结果却见侍者目不斜视地来到扶苏身边,替他将披风披上。   侍者解释道:   “王上见外面起风了,担忧您受寒。”   周围的其他公子们:“……”   亲爱的父王,您难道没看见外面还有您的其他儿子吗?他们这么大一群人,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事实证明,还是有存在感的。   侍者转身向其他几位公子行礼:   “王上命诸位快些领了差事去做,不要站在风口上和长公子聊天。长公子前几日才病过,身子骨还没养好。”   公子们:破案了,我们果然是捡来的。   公子们满心悲愤地走了。   扶苏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慢悠悠朝正殿走去:   “把公子们的随侍都送去帮忙,左右留在宫中也没事干。”   那些随侍平时就是跟在公子身边听候差遣的,只不过上回扶苏为防侍者帮弟弟们种田,特意不许侍者跟去。   这次的事情不一样,人多力量大,没必要只奴役弟弟一个。   竟然允许弟弟自带帮手,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仁慈的兄长了。   扶苏踏入殿内,在父亲身边坐下。   秦王政一心二用,边批改奏折边问:   “你要推行的新事物太多了,可曾做好准备?”   好东西并不是做出来就一定能成功推广的,即便大家都知道它百利而无一害,也要考虑实际情况。   比如推行过程中引发的种种问题要怎么解决,如何防止别人借用这个东西谋私利,反而让它从惠及所有人变成只便利某一个群体、危害另一个群体。   打个比方,后世朝代的科举制本来是对读书人来讲比较公平的选拔方式。结果执行的时候有人提前泄题作弊、有人买通考官、有人顶替名额。   任何一项东西都能被有心之人找到漏洞,如何尽可能地堵住漏洞,同样很重要。   光是推行一项就需要堵很多漏洞了,更遑论扶苏一下子拿出了那么多项。这么多东西同时推广,局面会有多混乱可想而知。   父亲的询问让扶苏一下子回忆起了上一世刚继位那会儿的情况,确实就是各种混乱交织,千头万绪。   好在有过一次经验,扶苏已经无所畏惧了。   上回是直接全天下推行,如今却不过是秦韩两地推广。范围缩小了那么多,难度自然也会降级不少。   扶苏从袖子里取出几份补充完善后的计划书,递给父亲:   “对策在此,请父亲一观。”   秦王政看着这几本薄薄的册子,深知以纸张的承载能力,这样不厚的小册子也能写下很多字。   他的脸顿时黑了。   “寡人不是让你好好休息的吗?”   他问刚才那一句,不过提醒一下儿子不要忽略了推行时可能遇到的问题,并不是考教课业,倒也不必直接就给出作答。   扶苏端正跪姿,双手放在大腿上,像个无辜稚子一样乖巧地看着亲爹,一脸“我真的有好好休息”的模样。   他解释道:   “只是这几日闲来无事写了一点,并不费神。”   父亲已经把他身上的所有事情都分派给别人去做了,他除了每日坐在旁边与父亲闲聊政事之外,其他的一概不必操心。   然而扶苏实在是闲不住,这才利用空余时间写完了这几份册子。他写字的速度快,内容也是默写上辈子的经验,都不用动脑子的,真的没怎么劳神。   秦王政充耳不闻,直接让人去传唤太医。   扶苏现如今在他这里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他要听太医怎么说。只有太医认定扶苏确实好好休息了,他才相信。   扶苏:“……”   结果太医过来诊断之后给出的回复是,长公子虽然没有劳神,但心里总惦念太多事情。所谓慧极必伤,最好还是仔细调养为妙。   对此,扶苏只能露出一个无语的微笑。   太医都是什么德性没人比他更了解。   没病也要说有病,反正仔细调养肯定不会有错。这样即便后头贵人们生病了,他也不用担责任,毕竟那是贵人自己没有好好调养。   相反,要是照实说“长公子他很健康啊”,不仅王上会质疑太医说的是真是假。回头长公子要是很快就病倒了,他们还得背上个庸医的指责。   扶苏给了夏无且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   秦王政倏然不悦:   “你别威胁他,让他照实说。”   又吩咐夏无且不许替长公子隐瞒病情,尤其不能因为他怕苦就不给他开药。   扶苏:“……”   他的小动作果然瞒不过父亲,父亲到底为什么那么眼尖?   瞪了太医一眼的后果就是扶苏被迫多喝了两碗携带着沉甸甸父爱的苦汤药,喝得他一张温润俊美的脸都惨白了。   结果苍白的脸色反而加深了秦王政对“儿子身体果然很不好”的印象,险些又要再喝两碗。   还是夏无且擦着冷汗表示是药三分毒,喝太多反而伤神,扶苏这才被放过。   扶苏:记仇.jpg   夏无且你给我等着。   经过这次的事情,秦王政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儿子闲不住。与其放他回去独处时不知道这小子能折腾出什么“惊喜”来,不如时时刻刻待在身边盯着点。   所以扶苏很快过上了作为父亲小挂件的日子,以前还能抽空偷溜出去做点自己的事情,现在想都别想。   好在他现在做很多事也不需要背着父亲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行动。   之前扶苏还托词要在秦国各地网罗能改进文字的人才,结果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把程邈那条大鱼给钓出来,只钓出了一些小虾米。   大约程邈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有这个本事,所以没来应招。   扶苏也懒得等了,直接写了一封指名道姓的诏令,当着父亲的面交给侍者,让他们去找人。   秦王政只是问了一句:   “招他做什么?”   扶苏答道:   “他能帮李斯改进隶书。”   秦王政听罢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蒙毅站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   公子是怎么知道这个无名小卒可以改进文字的?隶书又是什么文字?名字谁起的?   可惜王上对于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没有探究的想法,他也不方便多问。   午休时,秦王政倒是问起了秦律修改的事情。   这件事压了好几天,秦王政一直在衡量是否推行。最近终于下定了决心,但还想听一听儿子的分析。   改版的秦律日后肯定是顶替了原本这个严苛秦律的,这一点从扶苏的反应里就能看得出来。但战时改律法是大忌,扶苏不可能连这都不明白。   那么所以原本的秦律到底在六国故地造成了哪些负面影响,让他等不到大一统之后再同意推行,秦王政需要一个尽可能全面的总结。   扶苏心知父亲是站得太高,精力都放在了大事上。很多时候难以看见底层庶民的情况,会有这种疑问并不奇怪。   有些事情扶苏也是等到后来发生了才意识到的,在此之前没料到情况那么严重。   扶苏先挑着讲了几个比较重点的问题。   “秦律条例严明,然而有些惩罚却过重了。犯了小错也动辄罚一甲,庶民根本出不起这个价钱。”   一甲就是一副甲胄。   举个例子,路上遇到贼人作恶没有及时制止,就要被罚二甲。   正常百姓买一副甲胄给家中儿郎上战场时使用都很困难,哪里能出得起这么重的罚金?   可是被罚了又不能赖账,那么除非将家里人口卖作隶臣妾换钱之外,就只能选择上战场杀敌抵债了。   所以秦人好战,一是为了靠服兵役抵罪,二也是想借着杀敌获得奖赏,改善家里的条件。   秦人习惯了这种生活模式,苦是苦了点,刑罚也严重。但是只要有仗打,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问题不大。   反观六国黎民,他们哪里习惯得了这个?动不动就罚一甲,家里有矿经得起这么罚啊?拿不出钱就要被抓去当兵,这简直不让人活!   六国之民对当兵没什么好印象,很多时候都是被强行争去充军的,一时半会儿习惯不了靠这个赚爵位的制度。   “这只是六国黎庶的反响,还有秦人,天下一统后也深受其害。”   有仗打的时候,犯了法可以靠打仗脱罪。天下一统之后那可就不一样了,没仗打就得实打实地花钱消灾。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同时也为了解决平民晋升渠道堵塞的大麻烦,始皇决定北征匈奴、南伐百越,强行开辟新的战场。   可,匈奴那边的土地多为盐碱地。   庶民打仗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多分点地,匈奴地盘又远、又不适合耕种,自然会闹得黎庶怨声载道。   而百越呢,那里的地倒是肥沃了。却有另外的大麻烦,毒瘴横行,气候差异巨大,而且同样地处偏僻。   “商君当初设置如此严苛的惩罚,是为了疲民。庶民不断奔波在耕种和征战的路上,就没空生事了。”   但这个政策,只适合战争之世。   要解决庶民为了脱罪去打仗的问题,就得削减惩罚的力度。要解决庶民阶级晋升的困难,走不通武将的路子,就得换文官选拔。   距离天下一统只剩九年。   九年的时间,能用来推行这两项新的政策,也不过是堪堪够用。   不是不能加快速度,而是最好不要。速度越快,留下的弊病越多。后续还要花很多精力去补救,倒不如提前稳扎稳打地推进。   秦王政听罢,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政哥:原来六国骂暴秦也不是完全的偏见,还有嫌弃惩罚太重的缘故在。 第21章 文武之争   那一天的谈话之后,秦王政正式下达了在韩地推行新律的政令。因是托词为过渡之策,朝野上也没什么人反对。   韩人原本心惊胆战地等着传说中的严苛秦律推广开来,结果在扶苏有意安排的乡人解说之下,得知韩地用的是宽松的新律,简直震惊了。   “秦国有这么好的心?!”   大家都不相信,在他们印象里,秦人都十分野蛮粗俗,根本不讲道理的。   可新律摆在那里,扶苏特意让人用新纸印刷了好几版不同文字的秦律张贴在了官衙墙上。   那么多人里总有识字的,自己去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更有住在秦韩交界处的韩人,他们这边语言隔阂不像其他地方那么深,还是能够彼此交流的。   只要询问一下对方要遵守的秦律,就能发现自己确实占了便宜。不多时就开始有秦人羡慕他们律法宽松了,抱怨自家前不久才因为犯法被罚了一甲。   渐渐的,韩人心里生出了一点隐秘的高兴,仿佛占了什么便宜一般。   气候渐渐入了冬。   冬季无事,朝堂上清闲了下来,每日朝会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吵架。   连吵三天没什么要紧的小事情之后,眼看着秦王政要不耐烦了,终于有人跳出来说了一件大事。   这位侍御史上来就道:   “启禀王上,臣近日命人寻访各地官学,发觉事情不太妥当。”   御史台拥有监察百官的权利,从上到下分别设有御史大夫、御史丞和御史中丞、侍御史。御史大夫权利仅次于丞相,两位丞则是御史大夫的副手助理,侍御史则是底下的普通成员。   不是所有侍御史都老老实实监察犯错官吏的,有些人就是想搞个大新闻,于是容易插手不该他们参奏的内容。   这位侍御史不知为何盯上了大秦的官学,而且看样子对官学现状很是不满。   秦国原本就有官学,是用来培养小吏的。官学中的学生并不全是贵族之后,也有表现优异的庶民。   但众所周知,比起文,大秦更重视武。所以这种只能培养小吏的官学存在感非常低,也没养出什么人才来。   最好的佐证就是如今大秦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官员,基本都是六国之人。   所幸扶苏如今的要求也只是培养小吏而已,天下一统之后缺的正是小吏而非高官,秦国官学已经够用了。   只是基于大秦如今的社会现状,秦人比起上学可能更青睐的还是上战场。而且之前扩大官学规模的时候,又恰逢灭韩之战,根本找不出太多能上学的男丁。   所以这位侍御史探访到的官学情况,就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扶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老头用一惊一乍的口吻谴责官学胡闹。   “入学的多为女子,几乎见不到多少男丁……”   侍御史对这个性别比例十分不满,他作为男人,感觉到了威胁。   秦王政听着他洋洋洒洒挑刺了一箩筐,心里颇为不耐烦。   嫌弃女学生多,你倒是自己去找男丁来上学啊,男丁不要上战场的吗?真以为秦国遍地是男人了?   懒得搭理这个老家伙,秦王政直接看向儿子,示意他自己来回应。   官学性别比例失调的事情扶苏早就和父亲通过气了。   可能是拜之前上百年严法管束所赐,如今的大秦子民有一种很朴素的实用观念——那就是做选择的时候一定要选利益最大化的方案。   具体表现如下:   每一家的孩子数量是有限的,好多人家还因为常年打仗死了不少儿子,所以大秦平民阶层普遍阴盛阳衰。   没多余的儿子怎么办呢?那就让女儿顶上呗。   于是,在听说学堂包口粮和住宿之后,平民们就愉快地把家里适龄的孩子都送去选拔。   平民们想着,但凡选上一个,就能给家里节省一大笔开支,选上的越多自家能占的便宜就越多。   要是孩子学得快,提前当上了小吏,说不定还能让全家沾光呢。   这么一算,只送一个孩子过去太吃亏了,当然要全送。送的越多,被选上的几率就越大嘛。   他们这样的想法最终导致了参与考核的平民里少女占比极高,而女性在智商上又不比男性差,所以经过公平的考核过后,留下来的女学生数量自然十分可观。   参选的男性太少,这能怪谁?   扶苏慢条斯理地说道:   “若是御史能想出个让大秦子民多生男丁的法子,我也乐见其成。”   侍御史被噎住了。   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说服:   “战事停歇之后,大量男丁回乡务农,缘何不在他们之中再招一批学生?”   侍御史觉得反正都是培养小吏,这些男丁很多在战场上也建立不了能封爵的功勋,顶多赚点田地。既然如此,他们完全可以在非战之时学学文,说不定能有靠当官改变命运的一天呢。   扶苏眉头紧皱,满脸不赞同:   “御史这是何意?莫非是想瓦解我大秦的虎狼之师?”   士兵都去当文官了,谁来打仗啊?   侍御史又被噎住了。   长公子你站哪边的?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了???   “况且男丁战时要从军,回乡要务农,如何有时间去学堂学习?”   这个要求也太苛刻了,真以为人的精力是用不完的呢。   再说了,学习最忌讳断断续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扶苏是要培养基层官吏的,大秦的基层官吏有多忙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这种隔三差五来学一段时间的方案,能学出什么来啊。   武将们也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再事不关己地站在旁边看热闹。   杨端和第一个站出来反驳:   “不可!大秦周围并不太平,中原五国、北域匈奴、西域诸戎俱都虎视眈眈,怎能令士兵去从文?”   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即便天下一统,也始终会有宵小蠢蠢欲动。所以大秦的虎狼之师最好不要轻易妄动,不着急给他们改业找新出路。   至少等六国安分下来再说。   武将们发现这老小子想挖他们的墙角,顿时同仇敌忾起来。   反正女官都是文官,和他们武将没什么竞争关系,他们才不管呢。可如果想动他们手下的士兵,那就是不行。   于是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反驳。   武将们甚至想让秦王政下令,不仅现役士兵不许去学堂,剩下学堂里那些男娃也得放归。   这些孩子长成之后就是下一代的士兵,怎能都去从文?不好不好,军事实力是绝对不能衰落下去的。   侍御史:“???”   我想把学堂里的女子赶出去,结果你们反而想把男子都赶出去?别太离谱!   全民武装的大秦画风实在是格外不同,入秦不久一直没怎么接触武官的侍御史完全理解不了这群将领的脑回路。   他单知道大秦尚武成风,没料到有这么夸张。   听听这是人话吗?什么叫“男丁就应该去参军,从文太浪费了”?六国男子皆以入朝做官为荣,怎么到了你大秦就反过来了?   扶苏淡定地看着将领们全自动帮他喷御史,后退一步深藏功与名。   其实男子都去习武是比较畸形的发展,但谁让大秦缺人呢,人不够就只能做个取舍了。   先用六国文官和大秦女官顶着,根据扶苏的经验,他们大秦的女官半点不比别人差,完全可以压制住那些有小心思的六国文官。   一个御史根本吵不过这么多将领,其他在大秦待久了的文官也早就习惯了这个画风,没人跑去自取其辱。   于是侍御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将军们你来我往讨论一番,最后给出了他们认为最合理的解决方案——   “男丁都去参军,文官缺人就让女娃顶上。正好女娃细心,肯定能把文官的活都给干好。”   非常完美,逻辑通畅。   侍御史差点没被他们给气死。   将军们不太理解这家伙的脑回路,为什么非要打压女子。他们武将只看本事不看性别,女人怎么了?女人有本事他们照样钦佩。   嘁,文官就是矫情。   肯定是他们文官能力不行,担心被女人比下去,这才跳脚的。不像武将,全靠实力说话,有实打实的功绩摆在那里。   大秦初期的文武官员互撕还是比较少见的,秦王政看得直挑眉。   这种情况在国家平稳的时期出现的比较多,文官喜欢在那个时候跳出来打压武将,扶苏早就习以为常了。   侍御史嘴不过这么多人,最后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   “那也不需要那么多女官吧!”   六国在文武上就兼顾得很好,几乎看不到什么女官女将的影子。怎么到了秦国,就缺人缺到必须用女官的程度了?   扶苏就等有人问这个呢。   他好整以暇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和大家细细算了一笔账。   按照大秦郡县制的治国策略,六国统一之后天底下足足有几十个郡和上千个县。   郡级别的官吏就不提了,光是县城,就得配备县令、县长、县丞、县尉之类的。有些职位如同县尉等,需要的还不止一人。   后头的乡间组织三老、有佚、啬夫、游徼,亭里的亭长,里中的里魁这些都不提了,光是县级的官吏就得要近万的数量。   如果大秦不提前准备好这么多基层官吏,难不成还和上辈子一样直接用本地人?六国没了,六国的官员还在原地任职是吧?   满朝文武被扶苏甩出来的数据砸得哑口无言。   这这这,原来需要这么多吗?   其实乡间的那些也很需要人手,比如游徼,就是类似衙役的存在,负责缉捕犯法者。而秦法规定得过于详细了,需要大量游徼四处巡逻,光游徼的需求就是个很庞大的数量。   偏偏,游徼的要求还很高。   他们得非常熟悉秦律,不然没办法及时发现周围有谁犯了法,抓住了人也没办法第一时间判断惩处的力度。   派往六国的游徼要求更高,他们还得学会当地的方言,否则无法和当地人沟通交流。   所以县官还不是最大的缺口,游徼才是。没有游徼维持基层的法治,秦律的推行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早朝结束之后,众人还沉浸在统计学带给他们的震撼里。倒是扶苏开始折腾新的东西了,他认为学堂里那些预备女官不能只学文不习武。   “若是六国暴民与秦吏产生了冲突,秦吏须有自保之力。”   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上一世很多秦吏在六国任官时被当地人暴起打杀,其中有一些是因为秦法严苛激怒了黎民,更多的还是反秦人士在背后搞鬼。   大秦很难做到给每个郡县都配备士兵驻扎,只能尽量提高秦吏的战斗力了。   而且游徼是要缉拿犯人的,不能打也不行。   正好有不少秦人认为战场太危险,不适合家中女子前去。那么那些天生适合且喜欢习武的女子,不如转变目标去当游徼。   其实大秦是允许女子参军挣军功的,但真正搏出头来的寥寥无几。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其他岗位发光发热呢。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因为朝中文官多为六国之人,导致六国被灭后出现了官官相护的情况。   始皇在咸阳遭受刺杀,居然连刺客是谁、怎么混入咸阳、又是怎么逃脱的都查不出来,这让扶苏完全无法忍受。   六国之地也就罢了,那可是咸阳城!   这一次他高低得把咸阳城中的所有官吏都替换成信得过的,尤其是基层小吏。在六国彻底归心之前,六国反秦人士休想渗透进来。   秦王政看着儿子写出来的又一份方案,已经懒得念叨他为什么不好好休息了。   “你……罢了。”   秦王政把规划书收好,承诺回头找朝臣们商议细节。   他唤来侍者给儿子呈上一叠甜糕:   “只许吃一碟,不许将我这里弄得到处都是点心屑。”   动脑费神,多吃点好的补一补吧。 第22章 处置   大秦厉害的女子确实很多,经过小半年的学习,居然就已经有人把秦律记了个七七八八了。倒是韩国的语言和文字,她们学的要慢一些。   韩国文字的学习倒是不着急,反正以后也不怎么用了。主要是当地的方言,这个必须得会。   秦王政预计将雅言作为官话推广。   雅言是贵族之间的通用交流语言,底层黔首会说的很少。但至少,这是一种本身就在各国流通的语言,很多有志之士都主动学习过。   倘若推行秦地方言作为官方语言的话,很容易引起六国旧民的反抗。但是以“教授大家只有贵族才会说的雅言”做借口,排斥的人就会少很多。   所有人都知道,想要进学,不会雅言是基本行不通的。那些有才能的先生讲课一般都用雅言讲,但凡有上进心的年轻人都会抓住学习雅言的机会。   年轻人学会了,年长者不会也不要紧,家里的小辈自然会为他们翻译。等过个三五代,雅言就能彻底在民间推广,成为人人都会说的官话了。   文字也可以用同样的套路。   如今六国黎庶基本都没学过文字,是一张白纸。没学过比学过要好,这样就不会对新文字有意见了。   对平民来说,能习字已经是天大的好事,谁还有功夫挑剔这是韩文还是秦文?他们只知道自家孩子认字之后,更有机会做到阶级的晋升。   韩国是最合适的试点区域。   它国土面积小,黎民的数量不多,方便推行。关键是这里也形成不了什么有力的反抗,即便新政策玩脱了,也能轻松补救。   可惜隶书还没改好,程邈最近才被抓壮丁。   扶苏有些遗憾,早知道自己的伪装没什么用,他就不搞那些有的没的了。直接第一时间把程邈弄来,现在说不定文字都改好了。   不过现在也不迟,毕竟他在父亲那边都已经过了明路。他可以多多给李斯和程邈提供建议,加快他们的简化速度。   扶苏翻看了一下这半年来大秦学堂里成绩优异的学生名单,发现这些成绩不错的女子大多是之前就学过字的。   因为有认字的基础,记忆起秦律来事半功倍。再加上他们本身就是秦人,从小接触秦律,很多律法内容早就烂熟于心了。   可惜此前大秦没有女官的岗位,这些女子学了认字也没什么用。除了自己在家琢磨学问之外,也只能和普通女子一样默默等待嫁人生子。   学堂的建立给了她们一个新的选择,于是好些个不甘心就这么埋没一身才华的女子毅然选择了入学。   扶苏在查看过她们的档案之后,决定先把人派往韩国。   隶书没改出来不要紧,她们反正也不用着急学认字。不如去韩地实地考察,学一学当地语言、了解一下韩地民风。   作为基层官吏,她们到时候是要和那边的韩人长期打交道的。所以光会说韩国方言并不够,还得对那一片的风土人情有足够的了解。   律法条文是死板的,但是执法过程却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调整。   扶苏给出的是盛世大秦版本的律法,已经几乎消弭了六国之间的差异。可其实刚一统的六国,应该因地制宜,不同地方的秦律需要有细微的差别。   然而扶苏对这些六国旧时的风俗了解得不算很多,让他针对性修改实在是难为他。倒不如在执法上做手脚,这样也不必反复调整秦律了。   律法条文毕竟不是儿戏,还是得少做更改为妙。   “等她们在韩地和庶民们混熟,新文字应该也造得差不多了。借着双方的交情,她们再提出教导韩人学习雅言和雅文,想必韩人的接受程度也会更高。”   扶苏张口就把书同文的隶书定位成“雅文”,捧到一个黔首仰望的高度,企图诱导黔首们心生学习文字的向往。   蒙毅表示学到了,但又提醒道:   “韩国故地的官署中有往年的旧档案,派去的秦吏若是不会韩国文字,只怕看不懂这些东西。”   虽然郡县是新设的,这也不代表当地原本的官府文件就不用看了。文件里还是有很多重要内容的,而且文件还比较多和杂,翻阅起来并不方便。   扶苏颔首:   “此事阴嫚已经解决了。”   自从上次小姑娘说了想给父兄帮忙之后,她就果真抽出了时间去做了点正事,不再每天玩闹了。   之前说过,阴嫚学习能力很强,七国文字她都认得。正好扶苏需要一本对照的字典,就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妹妹。   小吏不能随身携带个文字翻译上任是吗?那就给他们提供可以查阅的字典,用来转换文字。   随着造纸术的不断改进,搭配印刷这一利器,想必很快每个小吏就能人手一本字典了。   扶苏拿了一本样品给蒙毅看。   翻开之后,每个秦国文字都有对应的六国文字对照。   这还只是赶工出来的出版,只有常用文字。等日后隶书出世之后,还得填上新的雅文,以及每个字的词意解释。   蒙毅一眼看出了字典的优越性:   “若是黎庶能有此物,识字将事半功倍。”   但蒙毅还有别的忧虑:   “让黔首庶民都能识字,会侵害贵族的利益。”   纵观历史,得罪贵族的人都没好下场。也就是秦国从一开始就给底层平民留下了晋升道路,且还有外敌六国贵族虎视眈眈,否则扶苏必然受到极大的阻力。   如今为着六国旧贵族这个劲敌,秦国境内的贵族世家或许不会公然捣乱。可这种阻碍迟早都会出现的,毕竟如今已经开始有世家的苗头了。   扶苏自然知道这一点,否则他何必着急在庶民里推广文字和官学呢。   不趁着世家大族还没成气候、六国旧贵族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赶紧动手撅了他们垄断的根基,再过个几十年只怕就迟了。   当初扶苏继位时大秦世家已经初见端倪,这群人精还个个都很狡猾,趁着扶苏收拾大一统遗留下来的问题时猥琐发育。于是等扶苏开始着手打破门阀垄断时,难度几乎翻了好几倍。   吃过一次亏,这次扶苏可不能再栽进同一个坑里了。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这会儿的大秦只有军功家族,没有文臣家族。文臣都还是创业的第一代,家中小辈尚未入朝。   最重要的,是如今正处在大一统的过程中。   值此新旧交替之时,有大量的新制度顶替旧制度。女官选拔、全民识字一类的变革,都可以乘着这个东风一起推广出去。   和废除分封制比起来,这两项不过是为了大秦的后续统治无奈做出的妥协罢了,非常不起眼,不是吗?   蒙毅发现长公子比自己考虑得周全,便不再忧虑。   事后,蒙毅与秦王政提起此事。   他感慨道:   “未曾想公子如此远见卓识,有王上当年的风范。”   秦王政嘴角微勾:   “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蒙毅没法接这话。   王上的性子着实是别扭,明明心里高兴还不肯直接夸儿子。幸亏公子聪慧,否则父子之间岂不是要生出误会来?   秦王政却是听完蒙毅夸儿子之后心情甚是愉悦,哪怕是看到了和韩王安有关的奏报,也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恰逢扶苏从外头看完孩子们回来,秦王政便把奏报递给扶苏。   扶苏接过一看:   “韩侯?”   韩国灭亡之后,韩王安自然是没法继续当诸侯王了。但好歹是曾经的一国国君,秦王政还是很给面子地封了他一个“韩侯”的爵位。   这个爵位比较虚,毕竟大秦爵位都这样,没有封地,只有食邑。唯独少数几个人有封地,但也是特例,到此为止了,以后想都别想。   可,有食邑总比没有要好,这样至少不会饿死。   现在毕竟是灭国之战刚开始的时候,秦王政还是比较仁慈的。   等到最后一个齐国被灭的时候,齐王建可没这么好的待遇。直接被丢进深山老林自生自灭了,食物还得自己找。   总之,韩王安就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忽悠其他五国的君主——看,被灭国的国君待遇还是不错的,所以你们别老负隅顽抗了,不行就投降了吧。   韩王安原以为自己会被直接弄死,没成想峰回路转,还能当个吃喝不愁的侯。   所以韩王安虽然仍旧沉浸在亡国的悲痛中,到底没有之前那么寝食难安了。就是被软禁着没有自由,让人心生抑郁。   倒是跟随他一同被抓的韩国旧贵族,对自己的遭遇颇有怨言。   上一世秦国灭韩之后没有把旧贵族抓光,只抓了一些比较出名的。   结果这群人一点都不懂安分守己为何物,趁着秦灭赵的关键时期在韩国旧都新郑发动叛乱,企图复国。   好嘛,原本韩王安能平平安安活到天下一统才会和齐王建等亡国之君一起被干掉。有旧贵族这么一折腾,那也别等统一了,直接动手吧。   为了掐灭旧贵族复国的希望,秦王政冷酷地处决了韩王安这个倒霉鬼。   这一次扶苏建议腾将军把能抓的都抓了,剩下的宁愿让他们跑了也别留在韩地捣乱。   这群人在韩地复国容易拉起许多人的响应,对地方的治理影响很不好。倒不如放他们去别的国家折腾,少来干扰韩地百姓。   不过那些逃走的旧贵族也没出乎扶苏的预料,果然都跑去了齐国这个远离暴秦的富庶之地。   扶苏对此乐见其成,还表示:   “待其余五国全灭,便可借由齐国收留五国贵族,定是意欲对我大秦不利,发兵攻齐。”   蒙毅:长公子你是会找借口的。   为了自保,齐国肯定会派兵捉拿那些旧贵族,直接扭送给大秦。不过大秦才没工夫养这些只会借机生事的闲人呢,倒不如暗示齐王直接将人处决了。   这样一来,动手的是齐国,他们大秦只是问了问。是那齐王自己胆子小,一不做二不休杀死了那么多无辜的贵族,和他们大秦有什么关系呢?   这都是以后的安排了,现在的重点是被抓住关押在陈县的韩国旧贵族抱怨连天。   秦王政淡淡地说道:   “他们恐怕还没认清自己阶下囚的本质。”   眼看父亲下一秒就要说出“先挑几个杀鸡儆猴,这样以后就没人胆敢抱怨了”,扶苏及时截住话头。   现在击杀韩国贵族容易引起韩地民心动荡,倒不如先留着这群人的命。   什么?嫌弃他们花销且整日里抱怨连天烦得很?这还不简单,他们就是吃太饱了。   扶苏提议道:   “父亲只封了韩侯一个爵位,剩下那些贵族都被褫夺了封爵。既然如此,何必再给他们优渥的生活待遇呢?”   韩侯是侯,他们可不是。只不过是秦国抄了他们的金库,稍微有点良心发现,于是就没太克扣那群人的物质条件罢了。   现在这些人自己不想过好日子,那可怪不得别人,没食邑的就得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非贵族不可一日三食,日后通通按照黔首的级别给他们准备食物和用具,不可逾制了。”   贵族和庶民的待遇差别是周天子当初定下的规矩,为了表示对天子的崇敬,自然不能乱改了。   那么抱怨的诸位,你们自诩是韩国的贵族,而韩国是周天子名下的诸侯国,是否应该遵守天子颁布的法令呢?   旧贵族们:啊呸!周天子最后的那点地盘不就是被你们暴秦打掉的吗!   可暴秦就是有脸扯出周天子的虎皮来压制他们,逼迫他们不得不从。毕竟周天子定下的规矩听不听无所谓,但贵族的特殊待遇他们还是要维护的。   不维护这一点,就是在自掘贵族阶级的坟墓。让所谓的贵族特权成为一个笑话,一个其实谁都可以随便逾制的笑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国旧贵族又能怎么办呢?只好乖乖换上粗麻衣裳,过起吃糠咽菜的凄凉生活。   早知道就不图一时的口舌之快,胡乱哔哔了。   他们原以为大不了就是激怒秦王被处死,成就身后的好名声。哪里想到秦王竟如此歹毒,故意留他们一条性命,让他们活着受罪。   黔首吃的穿的为什么这么糟糕?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一时间,韩国旧贵们苦不堪言。   那些没有乱说话得罪秦王的韩人恨死这群多话的家伙了,坏事是他们干的,结果所有人都要一起受罚,岂有此理!   韩国朝堂中本来就有投降派和主战派两种观点,只不过没等他们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国都就沦陷了。   现在大家整日闲着没事,倒是可以将新仇旧怨拉出来重新辩一辩,也好打发时间。   等陈县里的韩人自己狗咬狗的消息传到咸阳,扶苏这才满意。   看,这不就给他们找到事情做了?   每天光顾着吵架,就没工夫生事了。还能从内部分化瓦解敌人,防止他们联合起来反叛。   不过都亡国了还只顾着吵架,韩人也委实是够心大的。   扶苏想了想,觉得光这样还不够。   旧贵族不是爱打着复国的旗号闹事吗?那就挑拨他们和韩王安之间的关系。   扶苏吩咐下去:   “我大秦是礼仪之邦,自要善待所有诸侯王。以后韩王安的吃穿用度都上最好的,让天下人看看我大秦的风度。”   反正之前灭韩时搜刮地皮弄到了不少金银财帛,别说让韩王安过几年奢侈日子了,过几百年都绰绰有余。   羊毛出在羊身上,扶苏挥霍起来一点都不心疼。   善待诸侯王,一来可以拉拢韩地民心,二来可以洗白大秦的残暴形象。三嘛,还能挑拨韩侯和韩国旧贵的关系。   任谁看到韩侯日子过的那么舒坦、自己连口好的都吃不上,想来都会心生不满。倘若旧贵因此对韩侯口出妒言,大秦就可以抓住机会大做文章了。   “让天下人好好看看,善待韩侯的是我大秦,而对韩侯恶语相向的反而是他韩地贵族。”   你们这群对国君一点都不尊重的旧贵族还妄想重新拥立韩王复国?太可笑了,谁信你们是真的为了国君,而不是为一己私利啊!   曾经的六国仗着秦国不擅长舆论战,随意给秦扣各种帽子。如今可不同了,你会污蔑我也会,你会挑拨我比你更会。   只要给扶苏一点把柄,他能宣扬得全天下皆知。对付这些人,非得抓住关窍、釜底抽薪才能一击致命。   这件事交给谁去督办好呢……   扶苏眼眸一转,忽然想起一个很擅长逢迎媚上的家伙。让他去做肯定能办得漂漂亮亮,甚合上位者的心意。   而且等事情办完了,还可以把那人推出去顶锅,说苛待贵族都是他自作主张的。然后将之处决,用来平息六国旧贵的怨气。   就决定是你了,赵高。   作者有话要说:   赵高:??? 第23章 聪明人   “赵高?”   秦王政听了儿子的计划,皱眉想了想这个赵高是谁。   无果,毫无印象。   这很正常,赵高的第一次出人头地在胡亥长大了一些的时候。   那时他因为为人勤奋、精通律法得到了秦王政的赏识。不仅被提拔成中车府令,掌管君王车架,还被派去教导公子胡亥断案判狱。   现在的胡亥才五岁,远不到学这些的时候。而且这个年龄还是公子们集体增长五岁后的结果,按上辈子的正常年纪来算,胡亥怕是才刚出生。   所以赵高其实是天下一统那会儿才得到的赏识,在此之前一直待在隐宫里头。   扶苏解答道:   “赵高是赵国宗室的远支,其母因触犯律法被刑僇,羞于见人,便一直待在隐宫劳作生活。”   赵高的母亲也是在那里与人生下赵高兄弟几人的,所以他并非自己犯罪被处刑才去了隐宫,而是受母亲牵连。   赵高本人在此之前并未受过什么刑罚,大秦的宦官也不全是阉人,赵高就是其中健全的宦官。   秦王政一听这人是个罪人之后,立刻失了兴趣:   “你缘何想起这么个人?”   秦王政对人才的出身没什么偏见,若是真有才华,他一样会重用。但这个赵高能被扶苏安排去做这种要命的差事,显然证明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更重要的是,这个赵高还是赵国宗室远支,越发讨人厌了。   秦王政平等地不喜欢每一个赵国宗室。   扶苏并不意外父亲的反应,但他也深知父亲很吃讨好卖乖这一套。   要不然上辈子赵高犯下重罪即将被蒙毅处决的时候,父亲也不会因为赵高的一番巧言令色就赦免了他,还让他官复原职。   扶苏深以为这个处置很不妥。   大秦以律令治国,怎能轻易放过犯法的人?他赵高于大秦又没有功绩可以抵罪,怎么算都没有网开一面的资格。   爱惜人才可以,但是得有个底线。哪怕把赵高调去一些棘手的岗位让他戴罪立功,也比官复原职要好。   继续回去当中车府令,能立下什么功劳?把帝王车架精心保养得更好吗?   但当皇帝的嘛,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自然只凭自己的心情来。   指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做梦,法律只是帝王治国的工具,是用来维护他们手中权柄的。   扶苏很难说服父亲在类似的事情上完全按律处置,那就干脆别让赵高这种的小人有机会接近父亲好了。   这么多年来,父亲身边也就出了赵高一个胆大包天的,犯了罪还敢叽叽歪歪,其他人哪个不是乖乖认罚?   扶苏便道:   “赵高最擅长奉迎献媚,让他去办这件事,便不用我们明说。他自己会揣测上意,将事情办妥。”   秦王政秒懂。   既然“不用明说”,那么就相当于一切都是赵高自己的想法,是他自作主张。   他说他是估摸着上位者心意行事的那就是了?上位者可什么都没说,分明就是他自己曲解了王上和长公子的想法!   而且更妙的还是赵高的出身。   隐宫出来的宦官,为了出人头地、脱离罪恶的过去,一着急做出什么自以为对的错事那不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更何况他赵高还是赵国远支,谁不知道秦赵不合啊。赵高这么干,那可说不准到底是秦国的意思,还是赵国的意思。   很好,以后他赵高就是赵国奸细了。   卸磨杀驴的时候就把这个推论拉出来,逻辑非常完美。   秦王政被儿子的一番妥善安排给震住了。   半晌,他才找回声音:   “你打哪儿学来的这些阴谋诡计?”   总不会是跟他学的吧?   秦王政左思右想,反复自省,也没想起来自己有这手段,应该没法言传身教才是。   扶苏心虚地移开目光。   什么阴谋诡计,听着多不上台面啊,这叫足智多谋!   有的人生来就有这种天赋,没办法的事情。   秦王政也不管他了:   “罢了,随你折腾去吧。”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管他什么手段,对大秦好就行。有能力的继承人总比光风霁月的傻子要好,国与国之间的博弈,谁跟你讲道义。   既然父亲都放权了,那扶苏当然不能叫父亲失望,能上的手段都上了才不辜负他的期望。   于是咸阳宫里很快流传出一则消息,说是长公子那边需要一名宦官替他全权负责照看韩国旧贵的事务。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做得好了,能入公子的眼。现在谁不知道长公子是所有公子里最得王上青眼的儿子,早点投诚就能早一些成为下任秦王的心腹。   整个咸阳宫里的宦官都心思浮动起来,试图给长公子身边的侍者塞钱打通关系,拿到这个名额。   原主身边的侍者原先都是楚系安排的,这几个月扶苏已经不着痕迹地替换了一部分。   既然是自己人,自然知道扶苏的意图。所以他并没有轻易给其他宦官承诺,而是一直拖着,和所有来讨好的人打太极。   众人意识到这位侍者油盐不进,恐怕并不是爱收受贿赂的那种人。   不少人都打消了走他门路的心思,但也有人不信邪,觉得是给的还不够多。   隐宫中。   赵成将自己攒下的银钱都给了赵高:   “兄长,我们这点钱真的能买通长公子身边的侍者吗?”   赵高闭了闭眼:   “试试吧,纵使不行,也没什么损失。”   传闻里没出现过谁给了钱之后对方拿着钱不办事的情况,都是直接说不收的。既然如此,何妨一试呢?   赵成一想也是,咬了咬牙道:   “那不如我们再借一些,若是事成了,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借的钱自能还上。若是事情不成,再将钱币退回,也不必背上负债。”   赵高点点头:   “你说的有理。”   于是赵家兄弟又去找相识的人借钱。   隐宫中的人大多没什么前途可言,也少有像赵高这般有本事的。所以赵家反而是其中最富庶的一家,还有心气敢尝试去抓住机会翻身,其余人大多想都不敢想。   听闻赵高要借钱,他们倒也不吝啬。没人生起与他相争的想法,倒是都挺盼着赵高能得势的,好拉拔一下他们。   最终,赵家兄弟筹集了不少钱,找到了扶苏这边。   接待他们的依然是扶苏身边的侍者。   要钓的大鱼上钩了,侍者却不着急一口答应。他挑剔地看着这笔钱,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做局就是要这样,不能太上赶着。要是直接收网,鱼儿就会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   能在扶苏身边坐到侍从领头人地位的,又怎么会是庸才呢?   侍者便道:   “这钱呢,我是不缺的。若你只会行贿,如此重要的大事,我可不敢交给你。”   赵成顿时丧失了信心,心想果然还是没戏。   赵高却不同,他从侍者口中听出了别的含义。   对方不是单纯在索要贿赂,而是在告诉他们,人家受贿的前提是行贿的人要有足够的本事。   毕竟是为长公子办事,为了点钱最后挑出个没能耐的家伙,把事情办砸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公子身边的人能缺钱?人家就是顺手捞点外快,没打算将自己的职业生涯都赔进去。   赵高想,这就是他等候已久的良机啊!   难怪之前那些人都没通过,必定是他们脑子不好使,没听出侍者话里的深意。连话都听不懂的蠢货,自然也过不了这番考核。   赵高立刻表示:   “小人明白长公子的意思,必然能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侍者眉头一竖:   “长公子能有什么意思?公子如此仁善,只是见不得有些人阳奉阴违,欺辱韩人罢了!”   赵高赶忙告罪:   “是小人误解了,公子如此宅心仁厚,高与家弟必替公子‘好好’照顾贵人们。”   侍者这才满意地点头,毫不客气地把兄弟二人带来的所有钱财都收入囊中。   临走前他叮嘱道:   “韩侯地位尊贵,万不可怠慢了。侯爵的待遇配不上他的身份,公子吩咐要以诸侯之礼待他。”   正话反话,赵高还是听得出来的。他立刻把韩侯从穿小鞋的行列里摘了出去,明了之后该盯着谁折腾。   赵成懵懵懂懂:   “这、这就成了?”   方才不是还在挑剔他们给的钱不够吗?   赵高恨铁不成钢:   “你怎么连话都听不懂?罢了罢了,之后你紧跟着我,给我打下手,别自作主张闹出祸事来。”   赵高回话的时候特意动了个小心眼,说自己和弟弟会一起照顾那些旧贵。侍者没有针对这一点反驳和敲打,便是默许了他可以带弟弟一起去赴任。   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赵高心里有点雀跃。   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赴任的路上,他细心叮嘱弟弟,以后要如何行事。   首先,该针对谁、该善待谁,这个是绝对不能搞错的。否则坏了公子的大事,全家都得受发落。   其次,则是行事的具体方法。公子想要的是他们光明正大地欺辱旧贵族,还是隐晦点来,让人有苦说不出,还需他们自己分析。   再次,要想明白公子为什么要给这群人差别待遇,他要达成什么目的。如果只是单纯地按照命令行事,那谁不行呢?何必特意挑个聪明人过去?   最后,他们既然是兄弟俩一起去的,就正好一个当好人一个当坏人。大棒加甜枣,才能把事情办得更好。   赵成听得晕乎,实在是琢磨不透这些个弯弯绕绕。   “难怪最后是兄长得了这个差事!”   其他人哪里有兄长这么聪慧?   赵家兄弟上任了,上任第一天就叫韩国旧贵吃了个哑巴亏,简直苦不堪言。   奏报是直接送到章台宫正殿的,第一个看见的是秦王政而非扶苏。   奏报里说,赵高兄弟去了陈县之后很快安排好了一切。   韩侯那边的待遇一提再提,日子过得甚至比之前当韩王的时候都要好。   当韩王还要受朝中有识之士的劝诫,不能随心所欲放开来享受。但是现在没有忠心大臣能继续逼逼赖赖,韩侯几乎要什么有什么,日子过得别提多开心了。   生活待遇提高了,那被软禁有什么所谓的?说得好像他当韩王的时候能随便乱跑似的,不还是整日困在韩王宫中出不去吗?   赵高是个会来事的,一去就给韩侯扩充了活动范围。   之前他和旧贵族们都被安排在不同宅院居住,现在嘛……旧贵族都不是贵族了,凭什么单独住大宅子?美得你!   说是庶民那就给他过庶民的日子去,每人一间小房子,全部挤在狭小的几套宅子里。剩下的宅子,那都是韩侯的。   赵高着人把韩侯所住宅邸附近的旧贵宅院都腾出来,在墙上打通了个门。   这样一来韩侯虽然依旧被软禁着,却能畅游这么多宅院。占地面积加起来,可比韩王宫大多了。   韩侯表示很满意,尤其是看到那些旧贵族过的日子之后,他就更满意了。   ——别以为韩国上层都是铁桶一片,他们之间的龌龊多得很呢。   韩侯作为亡国之君,之前没少被这群人埋怨。   有和韩非关系好的觉得是他强令韩非入秦害了韩非,有嫉妒韩侯待遇好心生不满的,还有之前在韩国就和韩侯关系不睦的。   总之现在就是双方都觉得对方讨厌,韩侯尤其讨厌这群人。   当初是他们劝他要不就投了吧,反正也打不过。投降总比负隅顽抗强,万一秦国生气了他们都得倒大霉。   但那个时候,贵族们想的是“投降之后肯定只有韩王最倒霉,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说不定会被放过,可以继续当贵族”。   谁能想到啊,最后竟然是韩王待遇最好,他们倒成了阶下囚!   秦王到底怎么想的,不赶紧斩草除根杀了韩王,反而礼遇对方???   韩侯一想起这些家伙劝他投降的事情就来气。   他不觉得亡国是因为韩国打不过秦国,他就觉得都怪贵族劝他投降。都是他们导致自己被软禁的,不然韩国再支撑一下,说不定能等到其他国家的援军呢。   于是都没用赵高挑唆,韩王自己就爱上了去找旧贵族炫耀自己的优渥待遇。   赵高:你还怪主动的。   韩侯可喜欢赵高了,他觉得赵高简直是整个秦国最讨喜的人。不仅赵高本人给他安排了那么好的待遇,他弟弟也很上道。   折腾旧贵的事情都是赵成在干。   诸如凶神恶煞地命令士兵把旧贵都抓去换到其他地方关着,和别人挤一块儿。这在韩侯看来,就是在给他扩充活动范围啊。   再比如旧贵抗议衣食住行太差劲的时候,赵成又凶神恶煞地骂他们阶下囚庶民还好意思提要求。这在韩侯看来,则是在替自己出恶气。   得罪人的事情反正都是赵成在干,等事情干完旧贵怨气四溢,赵高再迤迤然站出来进行安抚。   “韩侯毕竟是曾经的韩王,尔等身为韩国贵族,怎能嫉妒韩侯待遇太好呢?陈县这里没有太多的好宅子,不得已才叫诸位暂且挤一挤。等日后宅子宽裕了,肯定不让诸位这么为难。”   赵成则在旁边恶声恶气:   “一人一间房还嫌小,真当自己是曾经的贵族呢?去看看底层庶民过的什么日子,好些黔首一家子挤一间房的都有!”   一边是画大饼,一边是威胁再闹就给你们一家挤一块儿。聪明人哪怕不信那个大饼,也得乖乖安分下去,避免待遇进一步下跌。   秦王政心情复杂地看完了奏报,对儿子道:   “这个人选,确实选得好。”   赵高兄弟太适合干这种事情了。   扶苏看完也挑了挑眉:   “赵高是有点小聪明。”   他想让赵高做的,赵高都做得非常好。可惜那是个奸佞小人,而且这人也只有这种方面的小聪明了。   这种人只适合做点这类阴私事情,不能委以重任。让他插手军国大事,大秦就等着玩完吧。   秦王政原本不屑于去提前了解未来发展的,他自信自己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好,没必要借助这些当定心丸。   但他如今是真好奇了,赵高到底做过什么,才让扶苏特意给他下个套,把人榨干了再丢。   如此小人,应掀不起什么风浪才对。   扶苏听完父亲的询问,微笑道:   “我还以为父亲会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呢。”   明知道身边有个重生的人存在,却能忍住什么都不问,这个定力扶苏自愧不如。   换成是他儿子重生,他肯定得把桥松抓来。先问清楚大秦在他死后都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新技术、新政策、新人才,一条都别想遗漏。   儿子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他先据为己有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始皇,一个有底线的好父亲,老秦家基因突变的产物。   扶苏,一个没底线的无良爹,返祖现象嬴小米接班人。 第24章 追问   自从之前父亲看了他那堆计划书,却什么都没问开始,扶苏就知道父亲发现他的秘密了。   否则根本解释不通。   原主从来没离开过咸阳,手里也没什么势力,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些新奇的东西。   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秦王政不可能对儿子的情况一无所知。扶苏那种“缓慢”改变和进步的戏码能瞒过其他人,想瞒过他还是太难了点。   很多时候,秦王政不去深究,不是他被糊弄住了,只是他不愿意拆穿而已。   幸好,即便父亲意识到了不对劲,也没有把他当成个老妖怪。更没有怀疑他是不是妖孽附身了儿子,接受度居然还挺高。   扶苏很好奇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奈何对方不提,他也不好戳破这层窗户纸。   现在父亲主动开口,扶苏便干脆问了出来。   秦王政听了儿子的询问,下意识回想起来。   什么时候发现的吗……   其实从一开始就有端倪了。   那天他去看望生病的儿子,正好遇到儿子苏醒过来。   彼时扶苏刚刚重生,根本没搞清楚状况。他以为自己是来到了死后的世界,也就完全没有特意遮掩过。   秦王政正在气头上,当时没有注意儿子神态间的奇怪。见儿子难得依赖自己,又撒娇卖乖,一颗老父亲的心顿时就软了,哪里还有功夫多想。   后头扶苏的一番折腾,又是请罪又是装柔弱的,秦王政当时是被糊弄过去了。但隔几天再回忆,难免发觉异样。   刚重生的扶苏步调还是太急了点,行事不够周全。主要是面对失而复得的父亲,他也根本冷静不下来。   秦王政回忆道:   “那日你病中苏醒,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就像是见到了一个许久没见的故人,激动、惊喜、庆幸、依赖……个中情感十分复杂。   再加上后来扶苏的一系列改变,以及源源不断地拿出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太像是一个提前知道未来事的先知者了。   古人虽然没见识过重生和穿越,但真要理解其中的逻辑倒也不难,以前只是没人往那个方向去想而已。   “起初我以为你只是单纯的回到了过去。”   后来发现不对,自己儿子的性格已经差不多定下了,未来再怎么变也变不成这样。   哪怕儿子性格会变,秦王政又不会。按照正常发展,他即便在未来也不太可能和儿子的关系变得如此亲密无间。   可秦王政又通过种种细节确定了扶苏就是扶苏,没有被旁人夺舍附身。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还存在其他和大秦一样的世界,那里的情况与这方世界略有出入。   对秦王政来说,其他世界的自己也是自己。那么其他世界的儿子,自然也是他的儿子。   就像大秦一样,无论哪个世界的大秦,都是他深爱的国家。   秦王政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你在那里,做得不错。”   那个世界的大秦不需要他操心了,有这么优秀的儿子做接班人,想必一定能发展得更好。自己所期盼的“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已经看到了希望。   扶苏眨了眨眼,眨掉泛起的一点泪意。   他上一世呕心沥血地将大秦送入盛世,想要的就是父亲这一句夸奖。虽然在那个世界没有来得及听见,但在这里能补上,他也圆满了。   不过感动是不可能持续太久的。   下一刻他就听见父亲问起了别的:   “所以你缘何会重回过去?或者说,缘何会来到这个世界?”   扶苏顿时一僵。   这个问题,就不要回答了吧?   秦王政用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不,你必须回答。   扶苏顾左右而言他:   “方才父亲问我为何针对赵高,非我心胸狭小,是那人意图不轨。在我继位之后,竟想扶持胡亥上位,好自己把控朝政。为此做出许多贻害大秦之事,不可轻饶……”   秦王政打断了儿子话:   “你是怎么死的。”   扶苏:父亲怎么如此执着?   眼见着没了逃避的余地,扶苏只好避重就轻地表示:   “没什么,只是不慎染病,没有撑过去。父亲不必忧心大秦,桥松是个很有手腕的太子,有他在大秦肯定不会出状况。”   秦王政皱眉,直接略过秦三世相关的话题,揪着之前的继续追问。   “染病?什么病?怎么染上的?为何会生病?”   扶苏试图挣扎:   “生病这样的事情,怎么说得好?”   秦王政彻底冷了脸,坐正了身子去拿奏折开始查阅,不再搭理这个不肯说实话的臭小子。   扶苏一看,不好,父亲当真生气了。   他赶紧伸手扯一扯父亲的袖子:   “真的只是普通的病症,会一病不起也是我运气不好。”   秦王政相信他才有鬼,把袖子抽回来,继续看奏折。   看似认真办公,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一直在思索到底是什么病,太医都是吃白饭的吗?   扶苏知道这下不能再糊弄了,不然他没什么,太医们要遭受无妄之灾。虽然说了实话后他后头的日子估计会不好过,但一人做事一人当,牵连旁人也不是个事。   所以扶苏再一次扯住父亲的袖子,压低声音讨饶:   “扶苏错了,这便说实话。”   秦王政不为所动,依旧紧盯着奏折,只是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扶苏道:   “是我登基之后忙于政事,疏忽了习武强身。时间一长,寻常小病便也抵挡不住了。我日后会好好锻炼体魄的,绝不重蹈覆辙。”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常年加班熬夜,身体健康受损,抵抗力和免疫力大幅下降。于是随便一场病就要了他的性命,若是之前有好好休养其实不至于如此的。   扶苏知道这个真相说出来父亲只会气上加气,这才绞尽脑汁想拖延。只是时间紧急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反倒弄得自己进退维谷。   罢了,说实话也不要紧,正好可以拿自己做例子提醒父亲。现在父亲干的和他上辈子是一样的事情,不好好爱惜身体迟早走上他的老路。   秦王政听完气得把奏折摔回桌案上。   既然都有了太子,怎么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忙不过来不知道奴役太子吗?还有底下的朝臣,他们都是摆设不成?   想揍儿子一顿让他涨涨教训吧,又下不去手。秦王政从不打儿子,真让他破戒他都无从下手。   而且面对儿子无辜可怜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吃这一套。   可恶!   扶苏偏还要顶风作案,趁机劝诫父亲:   “父亲您看,我不如您勤政依然拖垮了身体,您可一定要保重自己!弟弟们也长大了,很快就能独当一面,替您效劳。”   秦王政被他给气笑了:   “现在是说我的时候吗?你别给我东拉西扯。”   扶苏心说我才没有,分明这番话才是重点。   秦王政冷酷地宣侍者进殿:   “日后一切笔墨纸砚竹简帛书都不许送去公子的寝殿,有奏报一律交给寡人。”   又对儿子下令:   “查看奏报以及提笔书写方案等等,必须当着寡人的面做。寡人要亲自盯着你,看你还怎么偷偷忙活。”   扶苏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无奈地点点头,再三保证一定好好休息,这才被父亲放过。   侍者悄悄观察了一番王上和长公子的表情,确定这不是王上开始防备公子了,只是单纯的心疼儿子,赶紧低头应是。   出殿之后他费解地挠挠头,心说长公子的身体真的有王上以为的那么差吗?他怎么没看出来呢?   可能还是关心则乱吧。   好不容易把这个插曲带过了,扶苏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他上辈子忙到没空锻炼身体,倒不全是他自己工作狂的缘故。   要知道他都把儿子、弟弟和朝臣,能压榨的能加班的全部拉上了,按理来说他应该有空休息健身了才是。   但,秦国一统天下速度太快遗留的弊端实在是数不胜数。   光是解决这些隐藏的问题工作量就已经很大了,后续还要一步步将满目疮痍的大秦发展成盛世,要做的事情堪称超级翻倍。   始皇的步调太急,扶苏也不遑多让。他们两个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为大秦付出,如果肯放慢一些,多等三五代便不止于此。   可惜,有的人就是等不了,也不想等。   扶苏不愿意父亲知道这一点。   那样父亲不会觉得他是急于求成想弄出盛世来,只会觉得是自己给儿子留下的隐患太多,从而自责。   左右这些隐患,在这一世都不会留到自己登基的那个时候。不如干脆就当这件事不存在好了,父亲没必要背负这些多余的心理负担。   接下来的日子里,使者们完全贯彻了王上的嘱咐。扶苏在自己的寝殿中根本找不到任何能写字的东西,想干什么都得当着亲爹的面,根本别想多忙哪怕半刻钟。   都被这么盯着了,那扶苏肯定也不能任由父亲继续加班。   于是父子俩互相盯梢,努力维持住了健康的作息。   所幸最近尚未开始发兵攻赵,大秦境内也就多了小小一片的韩国地区。平日里政务不算繁忙,倒也能保证劳逸结合。   等后头国土面积多了,要处理的事情翻倍增长,那就不好说了。   扶苏开始思索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自己不能加班帮忙,那就得再多弄点帮手来。   不等扶苏考察好合适的新工具人,秦王政自己先开口了。   他之前看了阴嫚做的七国文字对照字典,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女儿们。   秦王政以前没指望阴嫚能入朝帮忙,而且也确实有点防备女性掌权之后会危害男权统治。如今嘛,他发现自己还是狭隘了。   自己的女儿同样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只等着嫁人那也太浪费了。如阴嫚这般搞搞学术也不错,既能为国分忧,又不会接触太多权力。   照这么算,朝中其实有很多事情是可以交给公主去做的。不独是公主,其他贵族女子也能插手。   要让秦王政立刻放下对女政治家的防备不太现实,自古男性掌权者都是这样的。肯退让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扶苏听完父亲的设想,含笑赞同道:   “父亲英明。”   现在退一步,日后就能退两步、三步、四步。   有了这部分贵女入朝打底,以后基层女官上升之路就可以拓宽。发展到最后,各种实权部门自然也能见到女性的身影了。   扶苏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加利己主义。   他是皇帝,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当男人看?在他看来皇帝已经超脱了性别,是个单独的存在。   那么,手下人是男是女,和他都没有利益冲突。   人才不够他肯定是要男女一起用的,至于人才够了,对不起,人才就没有够用的时候。让他放弃天底下占一半人口的女性,做什么美梦呢。   更何况,男性权臣难道不比女性权臣更危险吗?田氏代齐可不是田氏女官代替了齐国王公自己当诸侯王,而是男官搞的鬼。   设想一下,在女子被打压的如今,女子要造反称帝,难度不知翻了多少倍,这样的下属对皇帝来说用起来其实更放心。   皇位继承就更不必说了。   万一后头哪一代子孙就是死活生不出儿子,只能生出女儿,当然只能让女儿继承皇位了。   扶苏不吝于以最坏的情况来揣测未来。   比如他自己的儿子们都没有男性后代,在他这一支实在找不到男嗣了。那么为了皇权不旁落,岂不是要从他的兄弟里找儿孙继位?   扶苏:我辛辛苦苦缔造大秦盛世,可不是为了给兄弟做嫁衣的,谢谢。   他宁愿传位给孙女也不给兄弟的子孙,少跟他提什么嫡长子继承制。自己看看大秦先王吧,六代明君里有几个嫡长子?   不说别人,就扶苏自己,顶多占个长。他儿子倒是嫡长了,可扶苏选桥松当继承人,纯粹是因为桥松能力足够,和他的出身没什么关系。   没有人能用男权体系给扶苏洗脑,但是扶苏可以反过来用自己的逻辑给别人洗脑。   既然父亲都主动提到要启用女子了,那扶苏怎么能落后呢?当即就拿出这一番歪理来同父亲分享。   秦王政:“……”   你当着寡人的面,说你肯定不会任由皇位落到弟弟的子嗣手里,真的好吗?   他单知道这个儿子三观清奇,没想到清奇到这个地步。而且有想法他是真说啊,一点不藏着掖着的。   关键是有的逻辑,竟然该死的合理。   比如说:   “历代诸侯防备女子不过是担心后宫把持朝政,认为断绝她们插手朝政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大禹治水都知道堵不如疏,防备是永远防不过来的。”   秦王政便问儿子:   “你觉得如何算‘疏’?”   扶苏答道:   “直接准许女子参政,这样一来有两个好处,算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秦王政愿闻其详。   扶苏:“一是有野心的女子可以直接入朝,不用迂回借助后宫达成目的。这类女子大多对子嗣和情爱不甚在意,入宫对她们来说反而累赘。”   就像后世的女子,谁会想着嫁给当官的,借此插手政事啊?不都是自己努力考编上岸,嫁人的不确定性也太高了,掣肘也非常多。   倘若不走后宫这一道,那女子入朝顶多当个权臣。权臣架空皇帝的话,会有别的权臣阻拦,与她相争。   但太后架空皇帝,或者皇后架空皇帝,那就不一样了。大臣们很多时候管不到后宫里去,那就只能等皇帝自己支棱起来。   “二是后宫干政,放在女子无法为官的环境下,内部只有皇子能和她争权、外部只有男性臣子能狙击她。但是倘若公主可以继承皇位、女子也能入朝为官,太后的敌人就翻了一倍。”   敌人越多,越容易翻车。男官搞不定她,还有女官可以指望。   更别提有些傀儡皇帝实在是太没本事了,一直给太后当棋子使唤。运气不好碰到其他皇子也没能力夺权,那更完蛋。   多一堆公主虎视眈眈,好歹基数大不是?这么多女儿里也出不了一个能抢走太后权利自己继位的,皇子公主全都指望不上,那也活该这个朝代完蛋。   当然,话不能直接这么说。   扶苏尽可能委婉地把自己的逻辑灌输给了父亲,不指望彻底改变对方的想法,能动摇一点也是好的。   秦王政听着儿子各种避重就轻,只说好处不说坏处,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你小子是会诡辩的。   什么亲近儒家,这边建议你直接加入名家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乖巧):推销嘛,不都这样,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制度呢?差不多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反正我享到女官干活的福就行了,我管儿孙是死是活。 第25章 纵横家人才   秦王政反正是管不了这个儿子了。   对方不知道活了多少岁,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想要掰回来,谈何容易。   而且就算现在看似说服了儿子,那也没用。他肯定比儿子先离世,等他一死,儿子继承了王位,谁还能管得了这小子?   随他去吧。   又不是小孩子了,当了那么多年秦王,扶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会冲动行事的。   秦王政摆摆手让儿子消停点。   他不管扶苏怎么想的,扶玉岩屋苏也少来洗脑他。有这功夫多看两封奏折,比什么都强。   扶苏乖巧地闭嘴了。   时间过得很快,派往韩地的秦吏在当地适应得不错,看样子再过几个月就能彻底上手了。   其实韩国和秦国打交道的次数非常多,毕竟它就堵在大秦东出的道路上。这些年来被大秦左啃一口右啃一口的,啃到灭国时只剩下巴掌大点的地方了。   也就是说,大秦其实对于接收韩国的地皮和人口很有经验。相比于其他地界,同化韩人是最简单的一关了。   不独是韩国,居住在各国交界地带的黔首都差不多。   战国时期大家互相攻伐,边境城池变动极大。   哪怕不算那些被战国七雄吞并的小国,光看七雄各自占有的本国城池,也时常能够看见归属权的变更。   今年打了仗,赵国赢了,于是魏国割几座城给赵国。明年魏国来复仇,赵国输了,割另外几座城还给魏国。   还的都不一定是之前抢来的那些。   六国黎庶今年是赵人明年是魏人,过几年又变成了齐人、燕人……这么折腾下来,谁还有国家归属感啊?要不是周天子实在没有存在感,大家可能更倾向于自己是周人。   所以那些叫嚣着要复国的,怀念故国的,除了各国贵族之外,也就是长期居住在远离战乱地的黔首。   越靠近国都的,可能归属感越强。   ——韩国除外,韩国只剩个国都了。   扶苏并不担心那些战乱地带的庶民会生事,他们才是战国时期真正饱经风霜的人,天下能再无战争他们求之不得。   但是太平地界的那些就不好说了,这些人寻常也就是应付一下征兵,自己的家园不怎么受到侵袭。   可若是大秦的徭役太重,让他们对比之下觉得还不如六国时期服兵役的话,那他们就可能会闹了。   好在,庶民大部分时候闹不起来,需要有个领头人。   所以迁走贵族是必须的,大部分动乱都是贵族起的头。只是全部迁入关中,隐患也很大,那些人在关中也很能闹事。   关中是大秦的政治核心地带,闹起来对大秦的影响太大了。尤其咸阳附近和函谷关一代,绝对不能给他们机会接近。   扶苏皱眉看着舆图。   若是把贵族迁到西北蛮荒之地,确实可以防止这群家伙折腾。但,那里接近诸戎和匈奴,那群人倘若脑子不清醒勾结外族,也是个祸患。   关中不行,西北不行,巴蜀就更不行了。   巴蜀是大秦很重要的粮仓,而且还有天险阻隔。他们在里头把控住入蜀的道路,就能自己关起门来过小日子。   父亲当年把人迁入关中还真是没得选,不放在六国故地,那就只有关中。好歹关中有重兵把守,可以盯紧了那群人。   果然还是杀了最方便吧,就是无故斩杀那么多贵族,容易引起六国反弹。   扶苏指尖轻点桌案,开始思索要如何借刀杀人。   能不自己动手是最好的,找个注定要死的家伙来背锅。全程最好都不要有秦国插手,免得沾上一身腥洗不掉。   之前针对韩国逃走的旧贵,扶苏的想法是让齐王出手。齐王身边的相国后胜收了大秦的好处,可以帮忙说动齐王犯蠢。   一事不劳二主,扶苏觉得齐王建确实挺合适的。人傻,钱多,胆小,且听劝。   但后胜不是傻子。   只杀一点韩人他能出手,杀光别国贵族,后胜是绝对不会干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要说服他这么做也不是很容易,倒不如想法子绕过他直接去忽悠齐王建。   论起忽悠人,哪有比纵横家更擅长的呢?   可惜秦灭六国之际,纵横家隐退,基本没人蹦跶出来找存在感,想抓个壮丁出来都不容易。   因为现在这个时机不好,给不了他们什么展现自己的机会。   若说要力挽狂澜,没人有那个自信可以说动六国联合抗秦,阻拦天下一统的脚步。而投身秦国的话,大秦将领足够厉害了,又给不了他们什么施展的空间。   所以他们在等,等大秦一统后因为种种问题自行崩溃,那时才是他们的舞台。   这些聪明人其实都看出了秦国存在的问题,因此上一世才会出现天降陨石后,有人在陨石上刻字“始皇死而地分”。   这不是神迹,只是那些人推测出了大秦极有可能发生的未来罢了。   可惜,他们错估了扶苏这位太子。   扶苏对外营造的形象太具有欺骗性了,一个仁善到有点天真的人,居然会为了保下方士而“顶撞”父亲。   那些远离朝堂的人,知道的消息有限,只能看到扶苏想给他们看到的。   刚开始他们还有策反的自己人在朝中,可以得到一些内幕消息。   后来因为始皇遇刺找不到刺客的事情,扶苏非常愤怒,下狠手整治了一批人,反秦人士就开始收到假消息了。   这一世扶苏能和父亲联手做戏骗楚国的钱,上一世他们父子俩感情更好,自然能做更多的戏骗人。   有志之士通过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错误地推断了局势,这是个致命的失误。   他们选择了耐心地等待始皇驾崩,然后抓住扶苏继位后赵高和胡亥联手搞事情的机会,一股脑冒出来捣乱。   结果被扶苏收拾得很惨。   钓了这么多年鱼,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过鱼儿里总有看得更透一点的,比如来自纵横家的郦食其。   郦食其一开始就没掺和进去,在大家争相蹦跶出去的时候,他冷静地躲在陈留当个小小的门吏,观望情况。   本来是想挑个合适的明主跟随,没成想观望着观望着,发现事情不太对头。于是赶紧缩了回去,深怕被人发现。   等到扶苏以雷霆手段收拾完胆敢造反的家伙后,他郦食其又可以了。   收拾收拾隆重出山,来向扶苏陛下投诚。以他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陛下派他出使西域,与西域各国建交。   大争之世没找到表现的机会不要紧,太平盛世也不代表一点机会都没有呀。   他都老大不小了,再不自己创造个舞台去展露一番才华,过两年寿数到了,临死也没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那多亏啊!   扶苏那时确实有安抚西域的想法,因为他要打匈奴,得保证西域不借机生乱。所以也就没计较这老小子之前打的那些小九九,当真派他去了西域。   事实证明,郦食其确实很有本事。直到扶苏驾崩,西域也没出来蹦跶过。   扶苏算了算郦食其的年纪。   如今虽然距离他上辈子继位还有将近二十年,但郦食其一开始出场就是个小老头。所以二十年前的郦食其,至少也有个二三十岁。   何必等二十年后再出来一展才华呢?赶上大一统,那功劳不比联合西域大得多?   扶苏直接下令让人去搜捕郦食其。   不知道对方现在是不是还在上辈子那个地方待着,反正先找着。   郦食其这个人比较滑溜,礼貌地请不如直接抓来,他还敢反抗不成?   巴清那头收到消息,立刻就安排人直奔魏国去了。这个时候的郦食其比以后好抓,他还没准备藏起来呢,一打听就找着人了。   当年轻的郦食其一脸懵逼地被“请”到咸阳面见秦王和长公子时,他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是,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读书人,都还没入仕做官,这都能被暴秦盯上???   秦王政目光挑剔地打量着下头这个家伙,着实没看出来他有什么本事。   片刻后,他同儿子说道:   “他如今学成出师了吗?”   言下之意,二十年后这人很有本事,可能是因为这二十年的沉淀打磨。提前二十年把人抓来,万一本事还没学到家,岂不是要办砸了差事?   扶苏悠然自得:   “郦先生天资聪颖,想来即便没有出师,也能很快学成。我记得武信君当年留下了不少手书,倒是可以借两卷给郦先生看看。”   武信君张仪,秦惠文王时期的大秦国相。提起纵横家,众人第一反应便是苏秦和张仪。   说起来张仪也是个魏国人,他们魏国还挺擅长出纵横人才的。除了张仪和郦食其之外,还有范雎等人。   不过,这些都是大秦的了。   郦食其一头虚汗地听了半晌,总算明白自己是怎么被秦国盯上的了。   搞半天他学纵横术的事情不知道被谁透露了出去,估计还大吹特吹了一波他的才华。弄得秦王虽然疑心他面嫩人小还没学到真本事,也依然愿意给他点时间成长。   郦食其苦笑一声。   到底是谁多话?太坑人了吧!   抓都抓回来了,秦王政也懒得再把人给放了。不过是留下来培养几年而已,他又不是等不起。   “那此人便交由你……”   话说到一半,秦王政忽然想起儿子身体不够强健。不行,不能什么都丢给儿子负责。   于是秦王政话锋一转:   “把人送去阴嫚那里,让阴嫚盯着点。”   爱女聪慧异常,最近又在搞学术,正好郦食其接下来也要去搞学习的事情。把他交给阴嫚正合适,小姑娘不是天天念叨着要替父兄分忧吗?   扶苏无奈点头:   “也好,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郦先生。”   秦王政微微颔首:   “去吧。”   他倒也没有时时刻刻都想盯着儿子,说两句话而已,时间不太长就不要紧,应该累不着。   扶苏便领着郦食其出了门。   “郦先生可知,我找你来所为何事?”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的,郦食其哪里能猜到。如今大秦的局势似乎也用不上一个纵横家,他这样的人才真的挺多余的。   难不成秦王还指望他跑去其他五国,凭借口才直接说服五国臣服投降?他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是以郦食其只能谦卑地表示:   “在下才疏学浅,实在帮不上公子什么忙。”   扶苏笑了笑:   “郦先生过谦了。”   郦食其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大秦公子如此礼遇他,所求之事完成起来必然非常困难。   扶苏招呼他在亭中坐下细谈。   一杯蜜水推到郦食其面前:   “先生可能看出秦灭韩后留下的隐患?”   上来就是致命问题,郦食其跪坐下去的动作险些直接变成叩首请罪。   长公子也太吓人了,怎么能问他这个?他是个魏人,下一步是不是要问他灭魏的话会留下什么隐患了?   我好难啊。   郦食其心想。   扶苏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他,什么都不说,逼迫郦食其回答。   郦食其脸上礼貌的笑容更加勉强了:   “这个……公子有话不妨直说,在下一定尽力相帮。”   前提是不涉及让他去说服魏国投降,他怕魏王诛灭他全族。   扶苏看他吓得不轻,心道年轻二十岁之后确实不如日后老成持重。要是上辈子那个郦食其,可没这么容易就被吓住。   欺负年轻人非君子所为,扶苏善良地放过了他,直接说正事。   “半年前秦灭韩时,有一部分贵族逃往了齐国。这群人包藏祸心,一心想要复国,留他们在外实在是个隐患。”   郦食其听他不再作弄自己,擦了擦额头的汗,认真听起来。   越听,他心里就越明悟,大概猜到扶苏想让他去做什么了。   只听扶苏继续往下说道:   “这还只是一点零星的韩国旧贵,日后还会有赵国、燕国、楚国……”   扶苏点到为止,没有继续扯出魏国来。   可是郦食其已经彻底明白了,长公子这是想要把那些逃跑的旧贵一网打尽。   没了这些旧贵,剩下的庶民翻不起什么浪来。就算当真造反了,也不一定想复国,说不准是想自己建个新国呢。   复六国容易引起天下怀念故国之人的响应,也可以得到其他五国旧人的帮助。但他们若是自己建立新国,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能发动的人数会锐减。   这也是为什么自古造反都讲究个师出有名。   能找出个故国来充当拉人的名头最好,找不到也得寻求其他认同感,让跟着造反的人觉得“我们都是自己人”。   只是郦食其听懂言下之意后,比没听懂前还要惶恐。   这种诛杀贵族的事情,还要一口气搞死那么多人,他郦食其何德何能啊?公子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   扶苏安抚道:   “你放心,我只需你出使齐国。等得到齐王的信任之后,说服对方动手。”   郦食其:“……”   你不要说得那么简单好不好!好像我过去了就立刻能取信齐王一样!   “自然,大秦会帮你获取齐王的信任。我也不要你杀光所有贵族,大秦会抓走大贵族,剩下的都是小鱼小虾。”   只要大鱼留着,下面的鱼虾死多少都不起眼。   大贵族是最容易管的,就那么几条翻不起风浪来。当真开始闹事时,反而是那些抓不完的小人物层出不穷,反反复复地折腾。   扶苏还承诺郦食其:   “魏国人不需你动手,我们自己解决。”   不用和故国闹翻,郦食其确实松了口气。他对魏国虽然没那么忠心耿耿,但也不是很乐意招惹故国权贵。   左右现在已经被抓了,逃也逃不掉。秦国还有了很详细的计划,那倒不如老老实实地配合。   主要是秦国人忒不要脸,直接把他全家都抓来了,就留一些族人还在魏国。   就算是为了家人,他也不能反抗暴秦啊!   更何况魏国眼看着不成了,他还得为全族的未来考虑。   他在秦国混得好了,郦氏就能被秦王放过,他自己的子嗣还有族中子弟,也能尽快在秦国朝廷占有一席之地。   原先郦食其还会担心一下秦王继承人的问题,现在看来,继承人挺有手腕的。大秦短期内崩不了,不如先上船,等船有翻的迹象再找机会走人也不迟。   郦食其于是态度认真起来:   “公子此言确实有道理,只是我听闻齐王身边的相国后胜是他舅父,二人关系密切。有后胜在,只怕我说动不了齐王。”   扶苏悠哉地喝一口水,道:   “后胜已被大秦买通。”   郦食其:“……”   郦食其不明白:   “既然已经买通了后胜,还要在下过去做何?”   扶苏摇头,后胜和郭开不一样。郭开可以为了跳槽搞垮齐国,后胜却只是单纯地贪财。   现在秦齐之间没有冲突,他自然乐得行方便。   等秦国开始攻齐的时候,后胜可就不会犯傻了,会坚持出兵抗击。直到发现一点胜算都没有,才会劝说齐王建投降。   这种人可以让他帮忙做点小事,大事却不能谈。那样容易引起他的戒心,反而导致他劝说齐王建联合别国抗秦。   所以齐王身边还是得有点自己人的。   郦食其眉头紧皱: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去齐王建身边不难,以秦国使者的身份过去,自然能够得到礼遇。但后胜也会因此担忧他是过去分功劳的,于是防备他。   要怎么成功达成目的,不是目前这个粗浅的计划就能行的,还要细细琢磨,加以完善。   扶苏笑着安抚道:   “此事不急,你先去看一看武信君的手书吧。”   有张仪这位名师留下的宝贵遗产在,想必能助力郦食其更上一层楼。这段学习的时间足够他们完善计策了,左右距离攻齐还有八年。   作者有话要说:   读音是这个:郦li食yi其ji(利益机) 第26章 军事小白   郦食其就这么在咸阳住了下来。   张仪的手书算是他入秦得到的意外之喜了,像这样的好东西,以前他作为普通求学者是想都不要想能接触到的。   郦氏在魏国可以说是基本没什么水花,郦食其一家的离开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战国末年举家搬迁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只当他们是去其他地方避祸了。   郦食其原本还想把族人留在魏国以防万一的,但是在秦国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秦国是真的安全啊。   人丁兴旺的家族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战乱流离失所么。郦食其没法保证到时候秦国攻魏时自家能不能躲开祸乱,倒不如赶紧搬走得了。   旁人避祸都往齐地跑,但郦食其知道齐国迟早也得被打下来。所以算来算去,还是巴蜀最太平。   要不是巴蜀被秦国牢牢把持着,多的是人想躲那里去。   就在郦食其给族人去信让他们赶紧入秦的时候,大秦终于开始点兵了。   灭赵之战,正式打响。   秦王政点王翦为主将,预备趁赵地饥荒一举拿下赵国。   商议军事战略时,将领们最终决议兵分两路。   一路由王翦和羌瘣带兵,由井陉出发(河北井陉);另一路由杨端和带兵,从河内出发(河南新乡)。   南北夹击,直逼赵都邯郸。   除却这三位将领之外,桓齮、李信等也随军出征。   羌瘣是羌人出身,看名字就能看出来。他率领的是羌兵,这类游牧民族出身的兵将作战勇猛,极善骑射。   赵国厉害的兵也是代地的骑兵,骑兵对战步兵算是降维碾压,是以秦国这一次调集了不少骑兵应对。   羌瘣平时在朝中没什么存在感,这次战前决策倒是说了不少话。   他道:   “赵国铁骑常年与匈奴作战,十分厉害。不过我们大秦也不差,匈奴被打得不敢侵犯秦地,只好转头去欺负关东几国。”   要不是秦人太难对付,匈奴何至于整天跟燕赵死磕?燕国那么弱鸡,随便打打就行了。   倒是赵国,是块难啃的骨头。要不是燕国苦寒捞不到什么好处,想必匈奴是更愿意只打燕国的。   “我们须得防备匈奴趁机作乱,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秦赵两大防备匈奴的主力开始互殴,匈奴只要有脑子就会想法子捞好处。要能一举重创两国,以后他们入侵中原就能毫无阻力了。   王翦捻着胡须笑道:   “我秦地北境的驻兵自然是不会动的,但他赵国就不好说了。”   若是赵国一不做二不休,撤了代地的驻兵,让他们都回邯郸支援。那么秦军恐怕不得不自己派兵抵挡,到时候驻守代地的秦军就要遭受两面夹击了。   李信有点担心:   “赵王昏聩,或许真能出此下策呢!”   李牧的人品是信得过的,不会为了支援邯郸调动边军。可是他们已经决定要除掉李牧了,没了李牧压着,赵王迁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众人对视一眼,意识到这件事还得劳烦郭开。   “想要阻拦边军北下倒也不是做不到,只需陈兵于代地和赵地之间,遥遥对峙就行。”   这样一来,在没有外力的干扰之前,两方军队都不会轻举妄动。赵军怕自己打过来会遭遇南北夹击,秦军也担心开打后没法及时支援后方的攻赵部队。   但这么做的话,就要牵制走很大一部分秦军了。   攻赵的部队自然是人数越多越好,这么多人放在对峙上太浪费了。所以在众人心里最完美的状况,莫过于用一小股部队营造出大军列阵的假象,吓住边军。   假象终归是假象,正式开战一定会暴露。那么为了一直骗下去,就得阻拦边军南下。   “正常情况下,代地的边军是不会主动南下支援的。所以只要稳住了赵王,就能哄骗边军一直在北境待着。”   至于怎么哄骗赵王,这是郭开的拿手好戏。   让郭开告诉赵王这次秦军攻赵并不顺利,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退兵。赵王根本不懂军事,只要防住了其他人跑来告密,赵王就能一直被瞒在鼓里。   这个说辞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赵王迁觉得:既然秦军没那么厉害,那干掉李牧也无所谓,赵国有的是大将可以抵御秦军。   杨端和忍不住感慨:   “此次若能灭赵成功,郭开当居首功。”   打仗分明是将领的工作,但真正起作用的反而是庙堂之争。这让身为大将的他们心情十分复杂,总归有点不那么爽快。   扶苏适时安抚诸位:   “若要正面应战,我大秦也并非灭不了赵国。只是举国之力出征太亏了一些,将军们不如多留点精力去攻伐其他四国。”   言下之意便是,将军们的能力我们大秦还是非常认可和称赞的。虽然这一次没能给你们充分的发挥空间,但那是将军们为了大秦保存国力做出了牺牲,我们都记得呢。   武将们听得心里舒服,心头的一点点小不悦也烟消云散了。   秦王政看了一眼儿子。   他自己不怎么擅长说好话安抚臣下,扶苏倒是信手拈来。也不知是在哪里练出来的口才,这么会拉拢人心。   哼,花言巧语。   扶苏偏头冲父亲眨眨眼,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秦王政收回视线,矜傲地颔了颔首,算作认可。   众人假装没看见他们父子之间的眉眼官司,继续商讨战略。   “我们派去赵国的人已经开始散布李牧有二心的谣言了,然李牧如今身处代地,不一定知道这件事。”   事实上秦国就是仗着李牧离邯郸远听不见这边的流言,这才肆无忌惮。等回头大军压境了,赵王急命李牧过来主持大局,那个时候李牧大概也没空去听底下的传言。   流言的事情也是扶苏这边负责的。   他借巴清的手联合了秦国之前就安插在各国的探子,组成了一张严密的情报网。无论是打探消息还是散播流言等,做起来都十分方便。   扶苏便取出了对应的奏报给众人传阅:   “如今邯郸民间还不是很信这番说辞,我便令他们不要大张旗鼓地宣传。”   这种没影的消息若是传得太沸沸扬扬,反而显得假。就要这种似有若无的,大家都不相信,那才是最佳铺垫呢。   “我让郭开将这则流言作为笑话说给了赵王迁听,赵王为人糊涂,却也有猜忌之心。现在他只当是笑话,等时机成熟,他会自己生出忌惮来。”   而所谓的时机成熟,便是接下来的第一场大战了。   王翦老谋深算,不必明说就知道长公子的意图。但他偏不自己点明,因为他知道不能总是他们王氏出风头,而且大秦也需要更多的年轻将领崛起,光靠他一家是不成的。   于是王翦特意点了上次犯了傻的李信,让他说一说如何才算时机成熟。   李信一脸懵逼:   “啊?这,这我不知道啊……”   怎么就点到他了?   他这人就不擅长阴谋诡计,王老将军是不是故意为难他?   肯定是上次收到他祖父李崇的信件之后不高兴了,一直憋着想从他这里找回场子呢。   李信:老将军好生奸诈,特意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丢脸!   李信悲愤不已,看得众人无奈摇头。   李崇那只老狐狸,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傻白甜的孙子?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大家一时之间心里都有了思量。   要说是故意的,倒也合理。毕竟李氏一族早已战功赫赫了,不仅是一门双侯,李崇本人甚至都封了南郑公。   换他们是李氏,也会选择用尽手段降低帝王的猜忌。毕竟李崇当初可是跟随昭襄王的将领,白起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呢。   把孙子养得傻一点,只会打仗不懂权谋,确实安全。不然祖孙三代都是老狐狸,碰到个疑心病的君主,很容易翻车。   王老将军也是促狭,故意点他。   这其实是在卖李氏一个好,替他们家稳固人设,不过傻小子李信似乎误会了。   其实误会了也好。   两大军功家族表面关系不睦,就不容易引起君王的防备。   秦王政亲政不到十年,众人对他的了解还没那么深,难免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步了白起的后尘。   扶苏看在眼里,但是什么都没说。   武将们有点担忧是好事,这样就不敢行事张狂了。君臣之间想要长久相处,臣子就不能太过自负狂傲,否则再心宽的帝王也会忍无可忍。   蒙恬见李信答不上来,好心地站了出来,主动接过话头。   他蒙氏也是三代大将,不过蒙骜十年前已经去世。而且蒙氏也没有那么显赫的爵位,倒不如李氏扎眼。   是以蒙恬并不担心展露锋芒。   当然,更多的原因是他与弟弟蒙毅皆为秦王心腹,深知王上的人品,从不担心被卸磨杀驴。   蒙恬分析道:   “如今流言可信度很低,盖因李牧尚未留下什么令人诟病的把柄。倘若下一次战役李牧战败,那么就能借此大做文章了。”   李牧败得越惨,流言就越有可信度。   毕竟那可是李牧!上次秦国攻赵直接把秦国狠狠打回去的李牧!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败了?一定是李牧放水了!   扶苏笑着赞同:   “正是如此,若打败仗的次数多一些,流言就能越快地取信赵王。”   只是如何让李牧吃败仗,还得败得很惨呢?他可不是普通将领,没那么容易打败。   众人苦思冥想。   秦王政淡定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没有参与到思考中去。   若是以往,他这个不懂战争的门外汉肯定要跟着想一想的。虽然没什么用,主打一个重在参与。   但现在嘛,有儿子,那就让儿子想去。他只要等大家讨论出个合适的方案就好了,压榨儿子确实很快乐。   不过秦王政很困惑,用眼神询问儿子:你会打仗?   扶苏回以一个谦虚的眼神:一点点。   秦王政:?   扶苏:^_^   让扶苏带兵打仗,那他肯定是不行的。但作为大秦最无可挑剔的太子,他也不允许自己一点都不懂。   所以登基之后,扶苏痛定思痛,决定补上这个短板。他把身边没派出去打仗的将领抓来,隔三差五讨论一番战术。   学习这个就当是处理政务之余的放松了。   所以扶苏说是会一点点,那还真是只会一点点。而且会的是结合庙堂权谋的那一点,简单点说就是很会利用战争搞阴谋诡计。   就比如现在,怎么才能营造出李牧放水打败仗的局面。   专业不对口的大将们抓耳挠腮,讨论到最后也只讨论出了:   “小型战役可以让李牧吃败仗,毕竟李牧的主力军不会放在那里。但是这种小型战役的败仗,拿去说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将军里的老狐狸就那么几个,王翦不肯开口,李崇不在这边。剩下的中年将领和青年将领都差点火候,想得头都要大了。   大家齐齐看向王翦寻求答案,结果王翦这老家伙也跟着做出茫然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请长公子解答。   众人:“……”   演的还挺像模像样。   扶苏只好提醒道:   “赵王迁根本就不懂战事,他甚至看不出来哪一座城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一个合格的君王,可以不会带兵打仗,但是不能连自己手里什么城池是绝对不能割让出去的都分不清。   武将们天生就擅长分辨城池的重要性,所以很难想象怎么有人会不懂这么基础的东西。可他赵王迁还就是一点都不懂,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   昏聩如燕王喜尚且知道燕国都城旁边的督亢之地不能割给秦国呢。   赵王迁的话,大概只知道赵都邯郸是不能让人攻破的。   武将们:“……”   这就很难评。   扶苏似乎还嫌众人受到的冲击不够,继续往下分析。   同样位处一个地界的城池,可能甲城位于关隘口,丢了的话后方无险可守,敌军就能直取都城。但是隔壁的乙城就无所谓了,丢没丢影响不大,这是常识。   然而在军事小白眼中,甲乙两城都是大城池。那么甲城被攻陷了,和乙城被攻陷了,不都是丢了一座大城吗?有什么区别?   军事小白只看城池规模,因为这个直观。   再极端一点,万一作为重点要塞的甲城是个规模不大的小城,乙城则是个规模可观的大城。那么乙丢了,甲却守住了,赵王迁怕是要炸。   ——你李牧丢了个大城跑去守小城,是不是在故意让城池给秦国?   将领们一想到那个场景,瞬间窒息了。   救命啊,摊上这种没脑子的国君,难怪赵国要完。   秦王政本来在喝水,听了儿子的假设,一口水险些呛住。   “咳咳。”   他一言难尽地放下茶盏:   “你倒是很了解赵王迁的想法。”   扶苏表示,他只是天生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而已,多亏父亲把他生得如此聪慧。   秦王政:“……”   秦王政不理他,只对王翦吩咐道:   “寡人记得有几座赵国城池的太守有意降秦,可在其中挑几个合适的,开战后做一场戏。”   直接投降会被赵人骂,倒不如借此机会诬陷李牧一把。选取李牧作战区域内的城池,攻城战装模作样地打一打。   这样一来,城池失守就不是太守的问题,太守也是被李牧给坑了。   回头这群太守摇身一变成了秦国官吏,那也怪不得他们。毕竟是自己人先背叛了他们,太守们不过是想替全家求一条活路而已。   想到这里,秦王政一顿。   他发现自己被儿子给带歪了,怎么也开始满脑子坏心眼了?   罢了,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不能太讲道德,一切都是为了大秦。 第27章 博弈   对敌之策差不多就是这样,剩下的细节要等到开战之后再根据局势调整。   秦王政接过蒙毅速写下来的计划书查看一遍,确定没有疏漏,点了点头。   “扶苏。”   扶苏乖巧答道。   “散布流言的人手,你和王老将军交接一下。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他需要及时决策。”   要是每回赵国的消息都要在咸阳这边转一手,很容易延误战机。   倒不如交由王翦全权负责,什么时候流言需要推进到下一步,由他自己决定,这样效率更高。   扶苏自然无有不应:   “是,父亲。”   情报人手交到主将王翦的手中,那么之后任何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告知王翦。哪怕咸阳能得到消息,也会慢上一步了。   王翦对于王上的信任十分感动,连忙抱拳领命。   别看这种操作好像是应该的,前线大将本来就该最早得知消息。实际上很多君王都做不到这一点,生怕大将在外仗着有兵有情报就拥兵自立了。   更有些脑子不好使的君王,还会下令将领不许轻举妄动。每次都只能等坐镇都城的君主下达指令,毫无自己决策的机会。   秦王政大概是另一个极端。   战事商量好了,将领任命完了,他就甩手不管了。他自己只在关中调度粮草,确保前线士兵不会缺衣少食。   至于每一场仗怎么打、为什么要这么打,任由将领做主。无论是输是嬴,班师回朝之后再细细讨论。   将领们就很喜欢这种甩手掌柜的操作,这在他们看来是君王的信任。   不过有一说一,没有君王在后头胡乱指挥,大秦确实很难打败仗。   扶苏却是做不到像他爹这么潇洒的。   因为扶苏很乐于参与进战略的商讨中,恨不得亲自到前线去充当军师发光发热。只可惜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的身份都注定他不能乱跑。   曾经有一回他差一点点就能御驾亲征去打匈奴了,韩信都答应带他了。   结果!被王贲和蒙恬给联手撅回去了!可恶!   扶苏依依不舍地目送将军们整装出发,心已经飞到了两军战场上。   整个坑死李牧的计划都是他和王老将军一起商讨的,他不在多不好啊。中途出现变故,就只能靠老将军一人思考对策了。   秦王政无奈地把儿子拎回去:   “别看了,你给寡人老实待在咸阳修养身体。”   扶苏开始了每日一次的替自己伸冤:   “我身体很好,没有那么虚弱。”   秦王政充耳不闻:   “就算身体好,你也休想去前线,那里太危险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前线刀剑无眼的,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可怎么办?他总不能再半路改去培养长孙吧?   扶苏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咸阳等消息。   第一场战役爆发得比众人预计得都要快。   秦国调集兵马的动静瞒不了人,赵国早已得到了消息。所以李牧赶在大军压境之前就已经抵达邯郸,从赵王迁手里拿到了大军的指挥权。   来之前,李牧特意叮嘱了代地大部队不要擅动,小心防备匈奴。跟随他南下的只有机动性强的骑兵,来得倒是不少。   ——代地那边有赵长城,步兵留下守城倒是不怎么困难,这才能抽调出骑兵来。若是要出关主动袭击匈奴的话,骑兵就不能调走了。   根据赵国那边传来的消息,李牧进宫面见赵王时不是很愉悦。   当时赵王迁是和郭开一起接见的李牧。   郭开皮笑肉不笑地敲打这位老将:   “最近城中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说是武安君有意勾结秦国。当然,我和王上是信任将军的,所以此战将军可要好好打。”   李牧眉头一皱,他对这位相国很是不喜。但毕竟是活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也不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不至于当场给人撂脸子。   所以李牧只是表情冷淡地表示:   “老夫一心向赵,若真有勾结外敌的心思,三年前又何必将秦军打退?王上与相国放心便是,这次也必让秦国滚回关中!”   老将军自认为已经很给郭开面子了,都没有直接叱骂奸臣误国。他这个人就是这种性子,能为自己辩解两句已经是说软话了。   但是吧,有些人他小心眼。你冷脸、你语气硬邦邦的,在他看来就是你看不起他。   虽然李牧确实看不起这对君臣来着。   想要维护好关系,那就不能只做“我以为”的事情,要方方面面照顾到。不然就是前功尽弃,不仅达不成目的,反而更惹人记恨。   赵王迁对李牧甚是不满,倒是没有当场表现出来,等人出宫之后才发作。   赵王很不高兴:   “他刚刚那是什么表情?埋怨寡人误解了他?”   郭开劝道:   “武安君为人傲气,被误解了自然会心生不悦。他忠心耿耿,大王莫要因区区谣言就与将军离心。”   不劝还好,越劝越来劲。   赵王迁想起来李牧有亲戚在秦国当将军,两边的血缘关系还挺近的。似乎李牧的父亲和秦国的南郑公李崇是亲兄弟?   赵王迁于是又问:   “秦国这一次派了那李崇出征吗?”   郭开答:   “并未,但是派遣了李崇的孙子领兵。”   战场上要和堂侄兵戎相向,这让赵王迁如何能不怀疑两人是否会私下往来?李氏在秦国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李牧若想改换门庭,简直轻而易举。   郭开假模假式地说公道话:   “当初李昙带着长子李崇入秦,幼子李玑却没有跟去,想来对我赵国绝无二心。李牧是李玑之子,自然和他的父亲一样忠心。”   赵王迁撇撇嘴。   李玑忠心那是李玑的事情,这人确实看着父兄混得那么好也一点都不心动。但这不代表李牧也忠心,毕竟李昙祖上还一直都是赵国臣子呢,李昙不照样弃赵事秦了?   郭开想了想:   “王上不如再看看,若他真勾结了秦国,必然瞒不住,很快就会露馅的。”   这番对话刻意没有避开旁人,是以赵国贵族很快就听闻了。   众人哪里想到这是郭开在故意为自己营造好形象,只当他郭开虽然奸佞了一些,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大战在即,郭开能替武安君说好话,劝一劝王上,说明这人还有救。   殊不知郭开这是在为李牧挖坑,配合秦国的下一步计谋。赵王迁本就疑心李牧对自己不满,接下来只会看什么都吹毛求疵。   郭开原本都没指望能说服赵王迁相信李牧背叛赵国,所以他想了另一套更稳妥的说辞。   大致就是——李牧对王上您不理朝政的行为不满已久,已经暗中勾结了其他公子想要扶持对方上位。   按照正常逻辑,赵王应当不会怀疑李牧叛国。倒是李牧想换个赵王的可能性,更有说服力。   尤其是他赵王迁本就是被先王废长立幼扶起来的,原本的太子赵嘉是嫡长子,颇有美名。   结果没等郭开掏出这么完美的说辞,赵王迁自己先给李牧找到了叛国的借口,怀疑人家想去投奔亲戚。   郭开:“……”   这可怪不得我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郭开实在是搞不懂赵王迁的脑回路。   两边的李氏族人都尽心尽力地为自己的国家征战,怎么人家秦王就没怀疑过陇西李氏叛国呢?   人比人得死。   大概这就是悼襄王废长立幼的报应吧。   越跟赵王迁相处,郭开就越觉得赵国要完。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着急找下家,能在赵国一手遮天不比去秦国当个不一定有实权的高官舒坦?   郭开唉声叹气地回府去了,反倒让暗中盯着他的人觉得他是真的在替李牧担忧。   这也就是那群贵族不知道当初廉颇归国失败是郭开收买了使者干的,不然他们绝无可能这么天真。   回府之后郭开只是冷笑。   整个赵国上下全是蠢货,唯一有点能耐的公子嘉也十分天真。   糊弄这些蠢货,随便做做戏就行了。他现在表现地越信任李牧,后续处决李牧的时候就越不容易穿帮。   机会很快就送到手里了。   李牧到底是知道了邯郸出现过对自己不利的流言,于是战事上越发尽心,避免被人抓到把柄。   只是武将有武将的思维,他们理解不了傻缺君主的想法。   李牧觉得自己只要牢牢把守住了重要的城镇关隘就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将秦军打退,那便万事大吉。如果局势好一些,能顺便抢几座秦国城池,便再好不过了。   所以为了大局计,发现秦国派遣小股部队去打某个没什么要紧的城池时,李牧稳住了没有妄动。   打仗很难一座城都不丢,而且那城池附近也没什么险地可以防守。左右这种丢城只是暂时的,等打退了秦军,轻轻松松就能收复回来。   以往的七国互相攻伐都是这样的。   一时半会儿的得失做不得数,要看战事彻底结束之后、谈判也完毕了,什么城由谁占领、又有哪些城割让给谁,那才是结束。   因此丢掉第一座大城时,李牧眉头都没动一下。   王翦看他不动作,立刻变本加厉,又分了几队兵马去攻其他几座城,快速拿下了更多的城池。   秦国一分兵,李牧就觉得机会来了。   敌人主动削减自己的人数,他岂能坐视不理?当然要上前去打一波试试水了。   只是这番试探还没打出结果来,分兵的队伍居然又回来了。李牧也同一时间收到了那几座城沦陷的战报,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对。   好歹是大城,就算没有他李牧的支援,何至于被攻陷得那么迅速?   李牧脸色冷肃:   “必然是出了内鬼!”   估计那几座城的太守早就有投降之意了,攻打只是个幌子。   可惜了,之前分兵的时候没能打疼秦军,现在人家兵力回撤,只怕更难打。   这边李牧只想到了城主投降的事情,完全没料到后续还有别的麻烦。战报递到了赵都邯郸,赵王迁直接坐不住了。   “这才刚刚开打,怎么就丢了这么多大城?!”   赵王迁还特意去翻了往年的战报,似乎没有一上来就丢这么多的。就算丢,那也是丢的小城,和大城根本不能比。   赵王迁这下连郭开都有点埋怨了:   “相国,你还说李牧没有二心,这是没有二心的样子吗?”   郭开当然不能这就顺杆往下爬。   如今的局面能糊弄赵王,糊弄不过贵族。而且赵王迁的不满也没有累积到极点,现在就动手为之过早。   因而郭开还是劝道:   “武安君或许有他的考量呢,一时得失算不了什么。”   果然没几天,李牧的奏报就递过来了。其中写明了他怀疑那几座城早已暗中投靠了秦国,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被攻破。   倒也有几分道理。   赵王迁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尤其是在其他宗室臣子都赞同李牧判断的情况下,赵王迁也不愿意和所有人唱反调。   他赌气地说道:   “若是武安君能打退秦军,那寡人就信他没有叛国。”   众人觉得这不难。   他们秦赵国力相当,秦国也没了白起那样的悍将。三年前能打退秦国,现在自然也可以。   于是所有人满口答应,一个个都特别信任李牧。   然而他们忘了,三年前的局势和现在可不一样。   先不说三年前秦国有没有彻底做好准备,是否只是试探着出兵。就说今年的赵国局势,可别忘了那场赶在秋收之前出现的大旱。   赵人收成锐减,饥荒遍地。哪怕勉强靠着剩余的庄稼没被饿死,也远不如秦人强健。   但凡这群贵族去前线看一眼两边的士兵,就会发现问题的严重性。秦人个个精神饱满、吃饱喝足,赵人却大都面黄肌瘦、不少人还是靠着分发的军粮才吃上饭。   吃不饱就没力气打仗,哪怕最近吃饱了,之前亏损的那几个月,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养回来的。   李牧每天都很心力交瘁,带着这样的兵不打败仗已经很不容易了。   赵国期待着他能尽快打退敌军,可事实上,李牧只能做到尽可能地拖延秦军的步伐,再找机会反击。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若是能运作得好,一举反败为胜打溃秦军也不是不可能,就是等待的时间比较磨人。   李牧等得了,赵王迁不一定能等。   如此这般拖延到开战后的第三个月,冬季即将结束,快到春耕时节了。   李牧算完日子,精神一振。   他们赵国因为去岁的饥荒,各家基本没留什么种子。所以春耕不春耕的,耽误也就耽误了。   赵地物产还算丰富,之前冬天是因为季节的原因没东西吃。春天一来万物复苏,庶民靠着野菜之类的也能活下去。   撑到战事结束就好了,他总会想法子给他们弄到来年的种子。   可是赵国无所谓春耕,秦国有所谓啊。他们秦国士兵不得回去春耕的吗?万一耽误了,莫非他们也想像今年的赵人一样去啃树皮?   李牧倒是不知道秦国私底下和诸戎弄了耕牛的交易,其实不担心延误春耕。   他只下令军队做好准备,等到秦国士兵都生出退兵回乡的想法,再一举反攻,占领气势上的高地。   为了鼓舞士气,李牧甚至都没和赵王那边商量,直接做主说若是能提前打退敌军,那么剩下那些调集来的粮草也全数发给士兵们。   到时候士兵可以带着粮食归乡,能够借此支援一下家中老小。有了这些粮食,家里就可以少饿死几个人了。   李牧会做出这个决定,也是无奈之举。   他发现很多士兵打仗的时候不怎么出全力,一开始只以为是怕死。后来才知道,士兵们这是在蹭粮食。   如果战事结束,他们就要原地解散回乡去啃树皮野菜了。一个搞不好,不仅家人,自己也得饿死。   但是留在军营里不一样啊,赵国提供粮草。他们就算不能顿顿吃到十分饱,好歹也饿不死。   这么一对比,士兵们恨不得这场仗多打几个月,打到家里不缺粮了为止。   人性如此,李牧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所以他只能出此下策,用分粮来激励将士。   很多人还是做不到只管自己吃饱、不管全家老小的。两相对比之下,与其自己独自在军营混吃混喝,倒不如多带点粮食回乡接济亲人。   果不其然,这个决策传达下去之后,整个赵军营地士气大振。大家都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把秦人打回老家。   咸阳宫中,秦王父子俩一同查看奏报。   秦王政看完之后摇了摇头:   “李牧完了。”   扶苏赞同地颔首。   表面上看,李牧这么做好像是一招精妙的破局之法。秦人着急回乡士气不佳,他们赵人为了分粮一鼓作气,运作得好就能一举奠定胜负。   可实际上,李牧这是在自掘坟墓。他不经过赵王同意就做下分粮的决定,这种操作绝大多数君王都是忍受不了的。   正常来讲,打仗结束了,剩下的粮草当然要收回来,哪有分下去的道理?   粮草多宝贵啊,这可是大争之世顶顶值钱的东西了。   李牧分粮,不仅是蔑视国君的权威,也侵犯到了贵族们的利益。而且在粮食这个东西上头多的是贵族能搞的小手段,好些人还靠它捞钱呢。   不用任何人提醒,王翦和郭开都意识到了现在就是扳倒李牧的最佳时机。   很快,赵国朝堂上就出现了一波人,主动跳出来弹劾李牧。   这群人甚至都不是郭开安排的,郭开只是暗中挑拨了一下,他们就自己站出来了。   他们向赵王迁进言:   “李牧打了三个月,寸功未立。依我之见,不如将他撤换下来,派遣赵葱、颜聚接替主将的位置。”   李牧都已经把士气激励起来了,他们觉得接下来随便换一个有本事的将领都能借机打退秦军,也不一定非要李牧上。   先换掉胆敢侵害他们利益的李牧,等仗打完了,反口不认之前分粮的承诺,难道那些庶民还敢有意见不成?   而且现在换将,还能换上他们自己的亲信。这是多好的给己方将领刷军功的机会,退秦的大功劳,错过了着实可惜。   这样一个明眼人都觉得很瞎的提议,得到了赵国朝廷八成官员的力挺。   因为李牧这人实在是不讨朝臣喜欢,他脾气又臭又硬。要不是打仗确实厉害,赵国还用的着他,早把人排挤出去了。   现在其实也没差多少,李牧已经被排挤得常年待在代地抵御匈奴了。   少数一些觉得不妥的朝臣实在是没什么话语权。   有人担忧撤换李牧会导致战事失利,却被怼了回去。郭开的党羽配合那些贵族一起反驳,认定现在局势大好,谁当主将都输不了。   甚至那群推荐赵葱的人还振振有词:   “我赵国难道只有李牧一个厉害的将领不成?不给其他将领历练的机会,又如何能培养出能和李牧匹敌的名将?”   可真会做白日梦。   最终,换将的呼声太高,李牧被罢免了职位。   反正大家只是把他撤下来,让他回代地继续守门,又没打算弄死他。   贵族们想想觉得没什么问题,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啊。有事把李牧喊来干活、事情干完了就把人赶走,没毛病。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他们只是习惯性地用完就丢而已。   李牧就这么被强行召回了邯郸,带着浑身黑气去面见赵王。他想劝赵王放他回去继续指挥作战,不要意气用事。   因为是去劝人的,又想起之前邯郸的流言,李牧特意换掉了身上的甲胄兵器,以示自己毫无威胁。   然后,他进宫去了。   贵族们也没觉得有问题,他们等着李牧闹一场之后无功而返,灰溜溜回代地去呢。   结果李牧这一次进宫,压根就没能再出来。   赵国贵族顿时傻了。   不是,王上您还在猜忌李牧叛国呢?这都过去多久了啊! 第28章 偷溜成功   赵国贵族简直天崩地裂,差点就要进宫去质问赵王迁你脑子没问题吧?现在赵国就剩这一个保护神了,你搞掉他是想亡国还是怎么的?   不过从宫内悄悄传出来的消息,倒是让大家冷静了下来。   李牧没死,只是被关押起来的。   这就很离谱,因为消息居然是郭开送出来了。   这位出了名的奸相大义凛然地表示,自己不愿意见到良将被处死,于是偷偷将人护了下来。   众所周知,赵王迁一般是不管事的,他也没有自己的心腹。想做什么,都是通过郭开的手,处死李牧也一样。   于是李牧进宫之后,赵王迁就示意郭开把人给宰了,省得他跑去秦国帮着打赵国。   郭开一开始是很心动的,没了李牧他就能稳稳坐着相位,一直等到赵国被灭。而且杀掉李牧还能让军心涣散,赵国战事失利。   可是现在局势不一样了。   这天杀的李牧干什么不好,居然承诺给将士分粮!   他现在声望如日中天的,自己要是把人给宰了,消息传到军营,怕不是要遭遇士兵的哗变?   别忘了,李牧可不是一个人,人家身边也有精心培养出来的副将呢。那些人可没跟李牧一起进宫,而是留在军营里主持大局。   一旦消息传过去,这群人肯定坐不住。   要知道他们是远不如李牧对赵国忠心的,还曾经屡次建议李牧早点动手把郭开宰了、扶持公子嘉上位。   他们只忠心李牧,倘若李牧出事,这群人绝对干得出来不管秦军,带兵调头攻进邯郸报仇的事情。   有李牧之前的许诺放在那儿,拉拢了那么多士兵,士兵八成也愿意跟他们拼这一把。   虽说这些家伙要是这么干了,赵国肯定能当场玩完。秦国只需要跟在后头捡漏就能灭赵,还得记他郭开一个天大的功劳。   但问题在于,这么干完之后,郭开自己也没命了啊!   士兵杀入邯郸,第一时间肯定要搞死他和赵王迁。郭开自认为躲不过去,所以他怂了。   天大的功劳也要有命才能享,不然都是空谈。   这李牧也是的,不是叫他带副将一起卸任回老家的吗?他倒好,自己是老老实实来了,副将都留在军营里。   郭开非常不高兴。   原本他是可以把副将也一网打尽的,现在好了,弄得他骑虎难下。他和秦国布局这么久,临到头了他不敢弄死李牧,秦国肯定会对他不满的。   郭开眼珠子一转,决定想个借口糊弄秦国。   不如就说李牧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就这么处死太可惜了。他郭开愿意帮助秦国将李牧对赵王的忠诚消磨殆尽,这样说不准李牧愿意事秦呢。   至于到底能不能做到,这谁管。   反正他努力过了,没成功秦王也不能苛责他什么。   只是事情已经出了岔子,郭开不敢再弄出更多的幺蛾子。他下了死命令让人盯紧李牧,绝对不能叫这人脱离关押逃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暗室中。   李牧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别看这是个见不得光的暗室,条件其实还挺不错的。郭开做戏做全套,自然不会在小事上掉链子。   李牧在这里待着,吃穿用度都是很不错的,也没有受到什么虐待。除了不能出去,别的都还好。   郭开亲自过来探望:   “武安君,你可还好?”   李牧根本不想搭理这个家伙。   郭开也不在意,他自己唱自己的戏:   “将你关在这里也是无奈之举,王上下令要处死你,我不好违背他的决定,只能将你暂且安置在这。”   “我也想偷偷放走你,但你出去肯定又要上战场。一上战场,消息就瞒不住了。到时候王上就知道你逃脱了,我也要跟着吃挂落。”   李牧冷笑。   这话也就骗骗三岁小孩,他郭开在赵王迁跟前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如果真的想替他美言,赵王迁肯定会当场释放他。   李牧只是不懂朝堂阴私,但他也没那么傻。   被关了几天,李牧也想明白了。   他猜测郭开是担心他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又害怕军队哗变,所以才只将他软禁起来,却不杀掉。   李牧之前把副将留在军营里,其实没多想。他就是准备自己进宫去劝一劝赵王迁,不要更换主将。   如果劝说成功了,他就可以直接回前线。副将自然能继续当副将,也省得折腾。   而要是劝说失败了,到时候再让副将离开也不耽误什么。他信不过赵葱几人,有副将留下盯着点也更放心。   没想到这番操作能给自己留一条命,也是他李牧命不该绝。   郭开对着木头人一样的李牧絮絮叨叨了半天,又叮嘱看守的人一定要好好照顾武安君,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李牧信不信的有什么关系?他反正是装给其他贵族和李牧的下属看的。   李牧那堆副将比李牧还耿直,人家做戏他们就敢信。这番惺惺作态绝对可以安抚住那些将领,取得对方的信任之后,剩下的就好操作了。   事实证明郭开预料的不错。   他对李牧的以礼相待确实狠狠刷了一波好名声,大家提到他不再是奸佞了。而是说:“郭开虽然玩弄权术,大是大非上却不糊涂。”   如今又正是大战之际,贵族们看在这件事的面子上,也不那么爱和郭开别苗头了。   没了掣肘,郭开开始了下一步的计划。   咸阳宫。   扶苏查看完来信,眉头微皱。片刻后,方才舒展开来。   秦王政询问:   “怎么了?”   扶苏道:   “郭开没有杀掉李牧。”   秦王政并不意外:   “他一向很惜命。”   秦国灭韩的时候,只对韩王安和一部分贵族、臣子网开一面。像是那种出了名的奸佞,是根本没有留手的,该杀的全杀了。   郭开名声不好,他当然也害怕赵国被灭后自己也陪着赵国一起去死。再加上种种考量,才会选择协助秦国灭赵。   他这个人是没什么忠心可言的,全是利益。所以在和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上,什么都得让道。   现在不杀李牧,只是可能会让自己以后的日子难过一点。要是杀了李牧,那可就没有以后了。   扶苏若有所思:   “郭开说要替我们大秦招揽李牧,此事估计难成。不过郭开做不成,我倒是有别的法子能促成此事。”   秦王政来了兴致:   “哦?”   扶苏微微一笑:   “待邯郸城破时,请父亲允许我亲至邯郸去见一见老将军吧。”   秦王政:“……你休想。”   真是逮到机会就想往前线跑,打仗就那么有意思?   “那时战事都结束了,没有危险的。”   扶苏据理力争。   他这次可是去办正事的,为了大秦考虑,父亲就通融一下吧。   难得有机会出咸阳逛逛,以后当了太子、当了秦王,就更走不了了。他爹倒是经常外出巡游,但他得留在咸阳监国啊。   为了出门,扶苏开始了软磨硬泡。   秦王政原本是个很坚定的人,下了决定那就谁也劝不住。能劝住的,基本都是他特意放的钩子,故意等人来“劝”他。   可扶苏出门这件事不一样,他是真不乐意儿子往外跑。但他心里也知道,为了秦国他是不该阻拦的,于是就别扭了起来。   秦王政坚持认为儿子身体不好,本来外面就危险,他这个身子骨更撑不住。   劝降谁不能去呢?就非得扶苏出面?   扶苏:“……”   早知道之前装柔弱就不装那么像了,果然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   这个时候就不要讲究武德了,扶苏直接发动了妹妹阴嫚和家里的三个小崽子,轮番上阵哄人。   是的,三个小崽子,包括还在吃奶的那个。   琼琚虽然只有一岁多,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已经会走路会喊人了。在扶苏这个亲爹的撺掇下,小奶娃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噗叽一下抱住祖父的大腿,露出了无齿的笑容。   “出、出去玩!”   秦王政:“?”   扶苏你要脸吗?这么小的孩子你都利用?   秦王政冷眼瞪儿子。   扶苏满脸纯良:   “小孩子不懂事,只知道玩,父亲莫怪。”   秦王政冷笑:   “既然那么想出去,必然是在章台宫住久了太憋闷。你带着孩子回宫外的府邸居住吧,总住宫中也不合适。”   扶苏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把儿子拎起来,往老父亲怀里一塞。   “父亲,自从琼琚出生起您就没怎么抱过他。来,你们祖孙两个好好亲近亲近。”   秦王政总不能不接过去,再把孩子给摔了。当爹的已经这么不靠谱了,当祖父的就得被迫慈爱一些。   “胡闹!”   嘴上斥责了一句,手还是稳稳拖住了小屁孩。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被抱起来之后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过了一会儿就自顾自去扯秦王政头上的冕冠玩了,也不打扰大人。   秦王政上一秒还在教训儿子:   “寡人真是太纵容你了,让你这么放肆。”   下一秒他下巴上固定冕冠的绳带就被小肥爪子扯开了,冕冠歪到了一边去。   堂堂秦王从没有这么狼狈过,从来见人时都是衣冠整齐的。冕冠掉下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扶苏一把接住了掉落的冠带,在父亲发火之前把小崽子塞给奶娘带走了。而后又孝顺地表示要亲自替父亲冠发,作为赔罪。   秦王政生生给他气笑了:   “寡人难道还会跟个小崽子计较不成?”   那当然是不会的。   只不过扶苏可不愿意让小崽子在父亲身边多待,免得分了自己的宠。偶尔拎过来刷刷存在感就差不多了,他爹还得是他一个人的。   重新戴上冕冠、打理好了仪容,这件事就该过去了。秦王政没太放在心上,结果不成想第二天一大早,发现他的孝顺好儿子侍立在床边,要亲自替他穿衣束发。   扶苏表示:   “昨日之事,是儿子没有教导好琼琚,实在愧疚。琼琚年纪小做不了什么,不如就让我替他多服侍父亲几次吧。”   秦王政:“……”   琼琚只是扯掉了祖父的冠带,也算不上犯错,亲爹倒是巴巴地替他揽起罪责来。有这么个打着儿子旗号谋利的亲爹,琼琚也是倒霉。   被迫享受了几日来自扶苏的精心侍奉,秦王政终于受不了了。   “你要去就去,少来折腾寡人。”   秦王政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扶苏已经夸张到连他喝水都要亲自捧起茶盏递到他唇边的地步了,孝顺到这个程度,他真是无法消受。   他又不是没有手,不能自己喝。   扶苏很懂见好就收,得到准话之后立刻不闹了。接下来半个月都乖巧得不行,弄得秦王政看见他就烦。   得了便宜还卖乖,儿女都是来讨债的。   然而讨债鬼从不做多余的事情,装乖了半个月之后,他感觉时机成熟了。趁亲爹不备,直接留下一封手书,收拾东西就跑去了前线。   因为儿子安静下来,一时疏忽就没关注那小子最近又干了什么的秦王政:“……”   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秦王政不可置信:   “他不是说攻破邯郸再走的吗?”   蒙毅望天:   “这个……王上您之前只答应了让长公子去赵国,没说什么时候才能去。”   言下之意,虽然长公子一开始是承诺得好好的。但您自己口头许诺时没设限制,于是长公子就假装没有前提条件,选择性只听了“可以走人”这一部分。   秦王政:寡人果然是被儿子气糊涂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忽略了,都怪扶苏那几天闹幺儿闹得太厉害。   秦王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生气。儿子是亲生的,打死就没了。   如果扶苏不是他定下的继承人,他必然要立刻给沿线官员和驻军都下达命令,让他们把人抓回来。   普通公子可以随便抓,那顶多算是儿子调皮、父亲想要管教。未来的太子不行,那样会影响到太子的风评。   所以到最后,老父亲也只能糟心地给王翦去信,叮嘱他好好照顾长公子。   不仅不能把人抓回来,还要替他善后。   蒙毅很“没有眼力见”地提醒:   “公子尚未走远,派人去追,还是能追回来的。”   倒也不至于非得传信让大家去抓人,没那么夸张,王上不想约束儿子可以直说的。   秦王政:“……”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而且,他才没有放纵儿子的任性。他分明是嫌弃留扶苏在身边看着就来气,出去了好歹眼不见心不烦。   蒙毅便又贴心地提议:   “公子出门在外恐会遇见刺客,可要多派些士兵护送?”   秦王政沉默片刻:   “那就按寡人出行的规格安排吧。”   蒙毅微笑着心想,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前线军营。   王上的密信到得比扶苏更早,因此扶苏进入军营时,见到的就是一位表情微妙的王老将军。   老将军颇通人情世故,他也不问长公子为什么突然过来,直接说起正事。   这段时间扶苏在路上,不太方便接收新的军情消息。他对秦赵如今的战况了解比较少,需要王翦细细讲述。   王翦先说起了对面军营的变故:   “前些日子赵国临阵换将,但赵葱二人威望不够,军中又有李牧留下的副将,因而新来的将领一时之间做不了主。”   李牧疑似被害的消息传来时,那几个副将差一点就带兵回攻国都了。幸好赵葱他们还是有点本事的,勉强稳住了局面。   说到这里王翦就十分遗憾,要是没稳住多好,他们大秦可以跟着过去捡漏。   赵军的这番僵持也持续不了多久,大家都在观望赵军最后到底去打谁。然后没两天,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说是李牧没死,被郭开秘密保下了。   桓齮在旁边噗嗤地笑:   “这可真够‘秘密’的,除了赵王迁,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整个赵国都在拿赵王迁当傻子哄。   郭开骗他说已经处决了李牧,其他人也跟着隐瞒李牧活着的事情。赵王迁常年待在宫中,没有自己的人手接触外界消息,那还不是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   扶苏轻笑:   “只怕郭开的这番好意,李牧并不领情。”   提到这个大家都赞同地点头,所以并不期待郭开能说服李牧叛赵。   其实也无所谓,能成是意外之喜,不能大秦也没什么损失。秦国将才不少,缺他李牧一个也不要紧。   倒是王翦若有所思地看向长公子,意识到对方这次亲至前线是为了什么。   但老狐狸总是容易多想,他觉得劝降李牧大概只是其中一方面的缘故。   另一方面嘛,约莫是大军在外,朝中有人不放心他们这些将领。王上便派了长公子过来监军,安那些多疑文臣的心。   打死王翦也想不到,扶苏是自己趁亲爹不备偷跑的。   毕竟扶苏还是挺惜命的,哪怕是偷跑也带足了侍卫保护自己。他当秦皇那阵子没少遭遇刺杀,早就有经验了。   后来秦王政更是给他补了不少人手,生怕儿子遭遇什么危险。   所以看这个浩浩荡荡的架势,哪里像是偷溜的呢?   王翦没多说什么,继续分享最新战报。   “李牧虽然不信郭开有那么好心,但为了稳定军心,还是同意了写一封亲笔信给副将。”   信是经由郭开的人手送出去的,所以秦国对其中细节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牧不管是为了大军安稳还是顾虑到郭开能看见信的内容,都不可能在里头写什么挑拨的话。   他没办法直言告知副将,郭开压根不是什么好人,他被关押了快来救他。所以副将只看到了报平安的字眼。   有了亲笔信,这几个副将就老实了。他们比李牧还好骗,居然真的没人怀疑过郭开不安好心。   “郭开于是以北境匈奴不安分为借口,把副将全部调回了代地。那几名副将知道李牧爱惜士兵和庶民,临走前还帮着赵葱安抚了一番,让士兵配合新来的将领出战。”   李牧对赵国王室有多少忠心不好说,但对士兵和百姓,尤其是代地的百姓,非常上心。   他努力抵御匈奴可不是为了赵王,而是为了底下挣扎求生的黔首。   有这样大局观的将领,培养出的副将自然也不会太差。   只要李牧还在,他们就肯为了黎庶让步。哪怕要自己交出兵权回老家,他们也是愿意的。   当然,李牧不在了那就另说。   扶苏挑眉:   “他们竟也不记恨赵葱二人抢了李牧的主将之位?”   要不是为了给赵葱二人让位,李牧也不会被召回邯郸,险些遇害。   桓齮解释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赵葱和颜聚很擅长装模作样。他们做出一副被迫的样子,把罪过都赖到赵王头上。”   分明是赵国贵族为了捧自己这边的将领才送他们过来的,但他们非要说是赵王忌惮武安君,临时拉了二人顶上凑数。   扶苏对这两个小人物没什么印象。   上辈子赵葱好像是接替李牧之后没多久就战死了,颜聚则趁机逃亡。但后来还是和赵王迁一起被俘虏了,没什么好下场。   所以扶苏还真不知道他们挺能演的,配合着郭开,短短时间内就得到了副将的信任。若非如此,副将们也不见得肯在离开前帮忙稳定军心。   “公子来的时机正好,我等正在商量何时出兵大破赵军。”   副将们走了,赵葱和颜聚能力不行,不足为据。他们打算趁此机会猛攻赵军,不给他们拖延时间的机会。   赵军就是想拖过春耕,觉得这样可以威胁到秦国。秦国虽然不怕这个,但能速战速决,谁不乐意呢。   扶苏听完反问道:   “我听说李牧许诺给士兵分粮,赵葱、颜聚对此可有意见?”   众人齐齐摇头。   他们还真不知道这个,毕竟赵葱不是郭开那边的人,是赵国贵族派来的。他们在赵葱身边也没什么眼线,想知道那边的真实想法并不容易。   桓齮想了想:   “之前他们二人倒是慷慨陈词,表示过军粮一定全部下发。”   只是那个时候是当着李牧副将的面说的,很有可能是为了笼络军心,讨好几位副将。他们心里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那就不好说了。   桓齮原先没怀疑过这个,毕竟赵军确实借此士气大振。新来的将领认为这招不错继续沿用,也没什么毛病。   但长公子特意问了这一句,很明显其中还有猫腻。   桓齮试探着问道:   “莫非,他们只是说着好听的?”   扶苏但笑不语。   李牧刚说了要分粮,赵国贵族就促成了换将一事。你要说赵葱和颜聚不是来阻拦的,傻子都不信。   但扶苏也没和大家分析这么多,因为确实没人知道那两人的真实想法。   扶苏只道:   “不管他们是否真心,我们都可以让他们变成撒谎。”   很快,赵军中流传出了一则消息——   赵将军和颜将军私下交谈,嘲笑李牧是个傻子,居然想在战事结束之后把军粮分发给士兵们。   “这事肯定是不能兑现的,军粮何其要紧,哪有分给士兵的道理?先用这个哄骗士兵们出力,免得他们知道了真相不肯努力打仗。等打完了再反悔也不迟,左右那些士兵都是庶民出身,有意见也做不了什么。”   有人模仿二人的谈话,语气惟妙惟肖,仿佛这话真的是赵葱和颜聚说的一般。   赵军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就炸了。   他们被骗了?!   原本振奋的士气一下子泄了,大家的怒火倒是层层叠加。先是突然换将,现在又不肯兑现诺言,这么多幺蛾子闹出来,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这还打什么秦军?先干掉两个出尔反尔的混账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秦王政: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第29章 神奇的赵军   “报!”   突然赵军大乱,紧盯着军营情况的探子赶紧把第一手消息传了回来。   彼时扶苏正与将军们商讨行军路线,扶苏负责旁听,将军们负责讨论。   “赵军果真乱起来了?”   将军们虽然并不意外,但还是挺惊喜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反馈了。看来这些士兵还挺好挑拨的,估计还是之前李牧的事情给闹的。   上一回他们误会李牧被处决之后,就被煽动过一次。哪怕后来劝住了,有些人估计心里依旧憋着火。   大家总觉得底层的庶民淳朴好骗,其实也不见得。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很多人就十分敏感,估计早就有人怀疑李牧走了之后分粮的承诺会无法兑现了。   流言只是个导火索,炸开了原本就存在的雷。   王翦抬手,示意众人先安静,听探子细说。示意完才仿佛慢半拍地想起来现在军营里地位最高的是长公子,赶紧为自己的越权而请罪。   扶苏心里感叹了一声老奸巨猾。   老将军可不是真的疏忽了,人家是故意为之。   本来对方在军营里是一把手,现在多了个不怎么会打仗的公子,处处掣肘,可不得试探一番。   王翦特意玩了这么一手,扶苏便不得不给出准话了。   比如宽慰老将军:   “将军不必如此,我来之前如何,来之后也都照旧。军营一切由将军做主,无需在意我。”   这么一来,以后王翦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不需要请示他,只要事后知会一声就好。还有像今日这种议事的情况下,也是由他王翦负责主持大局,所有人都得听他的。   王翦“受宠若惊”地谢过公子的体贴,这才让探子接着往下说。   探子道:   “赵军哗变,士兵们直接堵在了赵葱和颜聚两位将领的营帐之外,讨要说法。两人的亲卫挡住了士兵不让进去,推搡之间就生了火气。”   两边都不高兴,一下子就闹了起来。   赵颜二人当时正好在一处营帐里,听到外面动静不对,就开始紧急商讨对策。不过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外头差点真刀真枪地打起来。   后来两人看无法拖延,便走出来主持大局。他们倒是给自己辩解了,稍微安抚住了不满的士兵。   眼看危机暂时解除,没想到又生出新的变故。   之前说了,士兵围住了两人的营帐,但他们却在同一处。也就是说,另一个营帐里头是没有人的。   亲卫如实告知了士兵人不在,可愤怒中的人群哪里听得进去?这在他们听来就是将军假装不在,想装死糊弄过去。   再加上亲卫态度不是很好,越发火上浇油,激怒了众人。于是那一头空营帐之外就打上了,没有将领安抚,谁也不服谁。   王翦听罢,分析道:   “普通士兵甲胄都不齐全,只怕要吃亏。”   别看他们人多,实际上亲卫有铠甲有利刃,士兵就不好说了。尤其是有的士兵只想过来讨要说法,一开始根本没想动手,说不准连武器都没带。   探子点头:   “确实如此,士兵只是怒气上头伸拳头打人,亲卫感觉到被冒犯,直接动了刀。”   赵国和秦国不一样,赵国那边普通士兵只是庶民,而亲卫将军一类的基本都是贵族出身。小贵族、落魄贵族,那也是贵族,不少人心里是有傲气在的,瞧不上庶民。   眼看庶民居然敢打自己,他们哪里还管三七二十一。这种不服管教的刺头就该杀鸡儆猴,于是亲卫二话没说把人杀了。   见了血,事情就很难压下去了。   士兵们被同伴的死亡一刺激,同样不管不顾起来。他们原本只是想冲进去看一看将军是不是真的不在,现在谁还顾得上什么将军,杀掉亲卫报仇才是正事。   所以这头赵颜二人才安抚好士兵,那头士兵已经靠着人多力量大杀光了亲卫、翻完了营帐。确定人真的不在,又结伴往这边来找人。   这群杀红了眼的士兵根本不管其他,来了就直奔仇恨最高的两位将军。   他们还搜刮了之前那些亲卫手中的精良兵器,战斗力大增。一拥而上之后,混乱中击杀了这边的亲卫,就连赵颜二人都没能幸免,双双殒命。   主将死了,其余小将领赶来也很难稳住局面,赵军就此大乱。   “现在赵军内部混乱成一团,尚未选出一个能服众的将军暂代主将。”   他们倒是不傻,知道这个时候闹内讧争权是愚蠢至极,所以都在和和气气地讨论。可客观条件摆在那里,他们谁都顶不了这个缺,讨论也是白瞎。   要是副将们没走就好了,随便哪个出来都能暂代。   奈何赵颜二人为了排除异己,联合郭开把能赶走的能人都赶走了,生怕分自己的军功,实在是短视至极。   王翦哈哈一笑:   “现在正是出击的最佳时机!”   趁他病要他命,这还等什么?王翦当即下令列阵集合,以最快的速度攻过去,以免夜长梦多。   同时,他向传讯兵下达命令,让他们通知另外的军队配合出兵,一同攻赵。   扶苏全程没什么存在感,只在最后这个时候提点了一句。   “李牧是否身死,在赵军中应当还有疑虑。见到李牧手书的只有他的副将们,其他士兵和将领不一定信这番说辞,我军可以打出李牧已死的旗号动摇赵国军心。”   何况有手书就代表人活着了?赵王难道不能先逼人写下手信报平安,再把人杀了?   人质在邯郸,生死皆由旁人掌控,什么时候杀不过是一念间的事情。   王翦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不错,哪怕上层将领不好骗,能骗到一部分底层士兵也是好的。”   反正就先造谣着呗,没效果他们也没损失。   传令兵很快兵分几路,朝着杨端和、李信、乃至咸阳那边传递消息,片刻都不敢耽误。   说起来,王翦这家伙也挺会压榨人的。   这次出兵很可能会将赵国大军一路打得溃逃,到时候一路追击的话,就得有人留守大营。   原本该是王翦自己留下的,可若让他留下,有些时候就不能及时指导前线的战斗了。毕竟追得太远,来回传消息也费劲。   而他不留下的话,军中也只剩个桓齮能压住阵,其他大将都分兵在外呢。   现在倒是好了,有长公子在啊!   正好长公子不方便随军追击,那太危险了。于是王翦直接请公子坐镇大后方,再安排两个将领协助。   将领负责粮草调度等,长公子负责当个威望工具人,震慑那些有小心思的家伙。   扶苏顿了顿,露出微笑:   “老将军自去便是,大营交给我。”   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跟着大军一起追击,待在大营挺好的。但是被人利用剩余价值的感觉,真的很微妙。   也就是王翦王老将军了,其他人谁敢这么“使用”他?   这还没完,大军整装待发的时候,王翦还邀请了长公子过来送行。   士兵们早就知道长公子来到了前线,心里也因此对伐赵之战充满了底气。否则金贵的公子王孙怎么可能冒险过来?   可他们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公子亲自相送,本就振奋的士气更是如日中天,个个都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大杀四方。   扶苏:不愧是你啊,王翦。   扶苏很配合地做完了这场戏。   临行前,顺便不经意地叮嘱了桓齮一句“战场上刀剑无眼,将军小心”。   上一世桓齮将军就是在这次的灭赵之战中被李牧击杀的,着实可惜。如今李牧虽然提前撤离了,也不代表桓齮就安全无虞。   每一位大将都是宝贵的财产,能少死一个是一个。所以哪怕明知道这种提醒没什么用,扶苏还是说了一声,期待他能平安地凯旋而归。   桓齮倒是不知道这些,他感动极了:   “公子在大营中也要小心,不知赵人会不会狗急跳墙跑来袭营,您身边的那些亲卫绝不可遣散开去。”   扶苏自然是满口应下。   不可能的,他是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让护卫们远离自己身边的。在咸阳城里都能遇见刺客,大营也没安全到哪里去,必须要时刻带足人手在身侧。   而且侍卫毕竟是外人,能允许这么多人进军营重地,真的是老将军给面子了。扶苏要是再允许侍卫们乱跑,那不是纯纯地给别人添麻烦嘛,不合适。   这段时间扶苏基本不去任何地方,就待在自己的营帐里,出门也是去主将的营帐议事。要不是今天被王翦请来为大军送行,他都不可能跑这边来。   扶苏看了一眼周围戒备着的士兵,什么都没说,等大军走远了就赶紧回营。   大家都不容易。   王翦还得防备他带来的侍卫里有没有细作,特意调了不少士兵在外围了一圈戒备,防止侍卫偷窜。   虽然这里头有细作的可能性很小,但再小的可能性也得防备。   要不怎么说前线将领很讨厌王室成员跑军营里来呢?不仅王室本人可能指手画脚干扰军事,他们带来的护卫也是个大麻烦。   这次留下守营的将领也不是无名之辈,其中一人正是王翦之子王贲。   扶苏和王贲更熟悉一些,毕竟这是他在位时的大将,那个时候王老将军都去世了。   不过王贲年纪比他大不少,比秦王政都要大上一些。所以秦二世时期,王贲在朝中的地位就和如今的王翦差不多。   王家里与扶苏打交道最多的,其实还是孙辈的王离。   想到王离,扶苏的表情微妙了一瞬。   原本扶苏和王离年龄是相仿的,但是,这一世扶苏平白无故大了五岁。这就出现年龄差了,所以现在的王离还是个小屁孩。   守营相对清闲一些,王贲担心公子无聊会折腾出事情来,有空的时候就会特意过来陪他聊聊天。   不过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这天便聊到了王离小崽子。   提起儿子,王贲满脸笑容:   “臭小子不知道在家里乖不乖,这么大点的人,整天嚷嚷着要和祖父一起上战场杀敌。”   要是儿子有长公子这么大了,他肯定把人带上。可小屁孩如今才堪堪十岁,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也不知道王上一统天下要几年,若是速度快一些,他家小子怕是赶不上了。   扶苏唇角含笑听着:   “赶不上灭六国也不打紧,北边还有匈奴呢。”   王离第一次崭露头角就是在六年后的灭楚之战,那个时候正好是十六七岁可以上战场建功立业了。   他也没堕了王家的威名,在楚燕齐三国的战场上表现不错,得封列侯。   始皇一统天下之后,王老将军打了一轮百越就高高兴兴养老去了。留下王贲王离父子俩双列侯,在朝中极为显赫。   这一世眼看着灭六国的进度还能加快,搞不好王离真的会赶不上。就算能赶上,估计也就赶上个燕齐了。   王离还好,章邯是真的赶不上趟。   领兵之前是当少府的,少府管的是宫中事务,和军队不搭边。扶苏登基之后才发现这位少府不去打仗太浪费了,把人调去了军中,否则章邯险些连打匈奴都得错过。   不过章邯年纪更小,不着急拎出来培养。   扶苏和王贲就大秦的下一代武将苗子聊了半晌,王贲还抱怨蒙恬他们成亲太晚了导致自家阿离没几个同龄的朋友。还有个李信至今没成婚,以后生了儿子更够呛。   扶苏:眼光放宽一点,也不一定非要找武将的儿子玩嘛。   看看李斯他长子李由,虽然是文官之后,带兵打仗也是不错的。   王贲:“李斯那家伙年纪忒大,他儿子也大呢。”   扶苏:“他有好些个儿子,总有年纪小的。不行就等李由成婚,应该和李信将军差不多的时候有儿子。”   王贲:“……”   那这样的话,李信不就要矮一辈了?他儿子和李斯的孙子一起玩,他本人好不容易靠着祖父拉高的辈分又降下去了。   长公子可真坏啊。   王贲替好友李信掬了一把辛酸泪。   但如果李信真的沦落到和李由一个辈分的话,他王贲也是不会为好友发声的。毕竟他和蒙恬是同辈、蒙毅和李斯关系不错,他们都是一个辈分的,可不能被李信连累了。   扶苏和王贲聊得很开心,只有李信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两人聊到一半,忽然送来了新的军情。   这几日大军趁乱袭击,果然让赵军吃了大亏。士兵们根本无心恋战,有人甚至不怕死地抢劫了粮仓就逃,弄得赵军节节败退。   士兵们这个时候哪里能管那么多,秦军来势汹汹,他们也害怕啊。   反正留下来抗击秦军也分不到粮食带回家救急,而且看这架势赵国都不一定能打赢。要是打不赢,分粮就彻底成了空谈,想都别想。   这么算下来,还不如抢一把就跑。   抢多抢少都不吃亏,抢的多了带回去还能匀出一些做种子。   正好最近是春耕时节,带着种子回乡,便能赶上今年的种植。春夏两季靠着野果野菜应当饿不死,到了秋天收获了粮食,这一年的苦日子可就都熬过去了。   相反,要是老实地留在军营里打仗,等到打完怕是都到夏季了。那时候即便分到的粮食多,也只能带回去吃掉,就这还不一定能撑到来年春耕。   打仗不要消耗粮食的吗?消耗一波,回头发下来的能有多少?够他们撑过冬天并留出足够的种子给来年播种吗?   士兵们不是人人都会算这笔账的,但总有人脑子活泛。他们自己算完还告诉同乡,一个传一个,就有不少人心动了。   至于其中到底有没有秦国细作悄悄推波助澜,那就见仁见智了。   毕竟之前士兵打死将军那次,也说不好有没有细作煽风点火——就是那么巧,局势完全按照秦军最期待的方向发展了。   “赵军里逃兵不少,仗着上层混乱没有主将,抢了粮仓就跑。一部分守粮士兵还监守自盗,甚至主动开仓,协助大家一起搬抢。”   守粮兵也是没办法,他们有的自己也心动了,有的则纯粹是挡不住那么多人。为了守粮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最后干脆打不过就加入。   等将军们得到消息去制止的时候,粮仓都被搬空了不少。   主将死亡、士气大跌、兵卒逃亡、粮草被抢,桩桩件件的倒霉事凑到一起,兵仙下凡也没辙。   秦军一路势如破竹,打得赵军节节败退。连收拾家当再溃逃的时间都没有,最后给秦军留下一个凌乱的大营。   王贲跟着亲爹打仗这么多年,几乎没见过这架势。   他呆了呆:   “所以赵军留下了很多东西在原地,都被我们接手了?”   传讯兵点头:   “对,尤其是笨重的军事器械,基本都还在。”   王贲嘶了一声,那这波赵国亏大了啊。   所幸他们的军事器械不算太多,毕竟赵国打的又不是攻城战。反而是秦军这边,大营里其实不少云梯战车一类的,都跟在后头缓慢前进呢。   王贲和扶苏吐槽道:   “赵军是守城的,怎么还搞成这样?”   他们秦国的攻城车也不知道抵达城下了没有,这岂不是完全没派上用场。   传讯兵满脸笑容:   “士兵逃亡时把城门开了。”   守城虽然占了地利的便宜,却也阻拦了士兵逃跑。所以士兵就得把城门打开来,否则得困死在城里。   其实大部分士兵都是往后方逃的,他们家在后头。朝后的城门开了问题不大,这边地形不好,秦军很难越过去包抄后面。   也是因为这个,将领那边只着重防守了面对秦军的这个城门,没让人有机会打开。   可是问题也出在这里。   “赵军里有士兵家住我们这个方向,他们要回乡,不可能往反方向跑。所以从背面的城门出来之后,他们就抄小道绕到了正面。”   扶苏明白了:   “我军拦截住了那些人,问出了小道的位置?”   秦军远道而来,对附近远不如本地人熟悉。而且小道不方便大军行走,大部分时候军队不会特意去打听这些。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赵军自己混乱起来了,哪怕安排小股部队奇袭进城也不怕。所以王翦当即决定派人抄小道绕后,混入城中,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城里正乱着,又是趁着天黑行动的。这股进入的部队都没引起什么注意,可见赵军对城池的管理已经彻底失控。   最终小股部队干掉了守门的士兵,主动打开了正门。大军浩浩荡荡地从正门进入,城池就这么被攻陷了。   赵将们此前还在焦头烂额地处理军粮被抢的事情,一堆麻烦事挤在一起,根本忙不过来。   他们派人去追逃兵,结果出去追人的士兵又趁机跑了一些。   有的是直接跑的,有的是追到人之后抢了对方拿走的粮才跑的。还有的为了逃跑杀了其他忠心于将领的士兵,因为对方阻拦自己当逃兵。   总之整个赵军内部十分魔幻,人生百态全能看见。   赵将们手里能用的人越来越少,人越少处理事情越慢,收到消息的速度也越慢。这就导致秦军破城这么重大的消息他们也是最后一刻才知道的,根本没机会补救,只能丢下辎重,逃命要紧。   秦军进城之后,抵抗最激烈的反而不是赵国士兵了,而是城中的庶民。   你就说离不离谱?   庶民们还记得几十年前长平之战秦国杀了四十万赵国儿郎的事情,赵人几乎家家都有男丁死在那次的战役里。   这群庶民恨透了秦军,尤其是家中的老人们,拼了命也要提着笤帚之类的东西冲出来复仇。   反倒是那些赵国逃兵,都是年轻的儿郎,对上一辈乃至是上上一辈的仇恨没那么刻骨铭心。否则让他们逃跑,他们怕是也不肯。   传讯兵十分唏嘘:   “这些老人宁死也不肯投降,有些人被按住之后宁愿咬舌自尽。”   男儿郎还没有老妇人有骨气,着实可笑。   扶苏安静地听完,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长平之战难说对错,秦国养不起那么多降卒,又不能放人回去继续对抗大秦,除了杀掉没有别的办法。   这么做确实为后来秦赵对战奠定了极佳的基础。   因为赵国缺少男丁,往后好几代都人口紧缺。光有女人怎么生孩子?只能慢慢等仅有的男娃长大,一代代重新攒人口了。   反正现在这个阶段,赵国还是缺人的,尤其缺能打仗的士兵。   秦国十分感激白起消灭人口的操作,毕竟他们是既得利益者。哪怕这么做导致了赵国少有城池肯投降、灭赵之后赵地也需要大量时间才能被秦国消化,对大秦来说也是利大于弊。   说起这个,扶苏又问王贲:   “之前有几座赵城投降了,城内情况如何?”   他们当时只关注了城池归属,没太在意底层庶民的意见。那些城主基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赵人,否则或许也是不肯投降的。   想到这里,扶苏一顿,心道也不见得。毕竟能当城主的人,又不是庶民,家里约莫没有儿郎死在长平之战里。   王贲没想那么多,他摇摇头:   “城里庶民的反抗也很激烈,不过那边的情况比这边好一些,倒是多亏了长公子的提议。”   长公子之前向王上进言,说赵国大旱、饥荒严重,既然有城池愿意主动投降,秦国不如支援一些粮食,帮助城中灾民渡过难关。   当时大家只当公子是爱惜人口,有些激进者甚至认为公子这是想要施恩赵人,借此营造好名声。   便是军中,也有部分将领略有微词。   他们认为粮草珍贵,应该留着打仗,怎么能分发给赵人?要是拿去赈济秦国庶民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赵人凭什么?   不过他们有意见没用,王上经过多番考量还是同意了。   后来众人才知道,是他们目光短浅了。赵人拿到赈灾粮之后,闹着不肯归降的都少了。   往日的仇恨是一码事,现在家里要饿死人了。这些粮食是救命的东西,死人总没有活着的儿孙重要。   更何况,还有不少家庭的老人已经在饥荒里去世,剩下的都是对亲人仇恨度没那么高的年轻人。   传讯兵也道:   “王将军也认为这招不错,已经将赵国剩余的军粮分发给愿意归顺的赵人了。”   现在城中的情况就是不肯投降的死光了,其余人被收买或是不敢反抗。赵军全部跑掉,王翦留了一部分人清点财物,继续带着剩下的大军追击。   至于攻城器械,哦,还在路上,没追上大部队呢。   赵人也挺能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贲:我还是太年轻了,没见过这种世面。   扶苏:以后你就知道,其他几国的骚操作更多^_^ 第30章 来信   虽然赵军主力溃败得很突然,但赵国毕竟是军事强国,很难因为一场胜负就一败涂地。   当逃亡的赵军抵达下一个关隘时,他们得到了充足的支援。哪怕主力军损失惨重,也还有一拼之力。   这边守城的将领是位大将,一下子就掌控住了局势。   王翦大军追击截杀了不少赵军,可仍有小半部队成功入城了。秦军被阻拦在城外,攻城器械还没到、城中防守严密,一时之间倒是不好轻举妄动了。   城中赵军趁此机会赶紧安排好败兵的相关事宜,开始为守城之战做准备。   其实准备早就在做了,各个重要的城池和关隘都进入了备战状态,就是防止前线溃败后敌军朝夕间打到自己跟前来。   不过准备时间总是不嫌多的,更何况如今多了一批逃过来的士兵,还有的忙。   哪怕知道最好是趁着城中还没收拾好之前就攻城,王翦也只能选择按兵不动。没有攻城器械,打仗就是纯靠人命在拼,他可不做这种亏本买卖。   所幸,秦国安插在赵军中的细作也成功混进城了几个。虽说指望不上他们派太多用场,好歹聊胜于无。   秦赵两军重新进入了对峙的状态,双方都在等秦国器械抵达城下。   在这段赵国准备的时间里,王翦同样没闲着。他一边整顿因为长途追击而疲乏散乱的队伍,一边给各地送信汇报战况。   不知道其他几处的战局情况如何,是否能抽出兵力来支援。   攻城战时攻方人数越多,胜算越大。要是能从后面夹击就更好了,说不准还能围城,让城内粮草消耗殆尽不得不投降。   战时消息传得再快,也需要一点时间,毕竟彼此之间隔得实在有些远。   王翦在几日后器械抵达时才收到回信。   除却王翦这一路大军之外,其他分兵压境的秦军那边也爆发了激烈的战斗。他们那里不如王翦这边势如破竹,局势显得焦灼了不少。   主要是那边没闹出太多幺蛾子,即便打出了李牧已死的旗号,用处也没这边大。那头的士兵多是其他将领的人马,对李牧不至于盲目崇拜。   再加上人家主将还好端端待在军营里主持大局,有谁动摇军心就直接斩杀了。一时之间震慑得士兵不敢心思浮动,士气受到的影响不算很大。   秦将见状及时调整了决策,选择和这部分赵军拖延。   反正王翦那边势如破竹,不出意外肯定能一路连胜下去。那么他们也不一定非得着急汇合,相比之下拖住这些还算能打的赵军,不给对方支援邯郸的机会更要紧一些。   这是灭赵之战,大家都分得清轻重。知道不能贪功冒进,而是要看整体战局。   王上不是糊涂人,不会因为大家表面上功劳没那么多,就克扣他们的奖赏。   秦将老神在在,一点都不着急进取,底下的士兵就更无所谓了。反正他们只要多杀点人,就能多赚点功劳,是否参与进重要城池的攻破并不受影响。   说句难听的,要是跑去攻城,结果城池率先投降了,士兵还亏了呢。这样就不能继续攒人头了,偏偏他们的军功全看人头数。   大家都对现在的现状很满意。   隔三差五开打,杀对面几人,拎着脑袋回来记录功勋。休息一段时间,继续出去拼杀。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多来几轮,他们就能升职了。   干劲十足的秦军弄得赵国军队非常头疼,秦国拖得起,他们赵国拖不起。秦国没受灾粮草充足,赵国粮草却十分紧缺。   更何况听闻王翦那边形势一片大好,赵将非常担心对方一路打到邯郸。秦军不急着去支援,他们着急啊。   战场上越是着急越会出错,尤其是一旦倒霉碰见个出兵奇险的对手,就更容易翻车了。   李信抓住敌方在布阵上的疏漏,一举击溃了这路兵马。而后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孤军深入赵地支援王翦!   他安排步兵收拾残局后闭关守城保持住优势,自己带领骑兵快马加鞭赶往王翦那边。一路上绕开守卫森严的重城,成功抵达了目标城池的后方。   因为只是一小队骑兵,根本不起眼。在偌大的赵国国土上,有意避开旁人的话,想要不被发现也不是特别难。   尤其李信他还有作弊器。   李信从怀里珍惜地掏出一张地图,仔细对照了一番。   确定了:   “就是这里!王老将军大军肯定在不远处,来个人去给将军报信!”   亲卫好奇地多瞅了一眼那张地图,他早就想问了,这么详细的赵国舆图,将军是从哪里搞到的。   他倒是记得李氏一族曾经在赵国为官,但那个时候距离现在都过去很久了。而且他们家那会儿当的也不是武将吧,手里应该没有舆图才是。   况且还是这么详细的舆图!   先秦时期的舆图还是相对抽象的,能流传出去的,大多不会特别详细。画得详细的基本都是国家机密,一般人根本搞不到。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其实各国手里也没有太详细的地图。制图水平摆在那里,想画好点也有心无力。   李信手中的这个就不一样了,居然连哪里有小道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整体画风也很独特。   “看什么看?”   李信宝贝地将舆图卷好塞回怀里,生怕弄坏了。这可是长公子私底下悄悄给他的,别人都没有,他可爱惜呢。   这一路上,多亏了这张地图。否则他们也不能这么顺利地找过来,还能准确躲开沿路的赵人。   傻憨憨如李信当然不会去思考公子是从哪里弄到的这等地图,不像别的将领会去找扶苏试探。而且这种标注了小路的地图给别人也发挥不出最大的用途,正适合擅长奇袭的李信使用。   扶苏不得不庆幸自己有过目不忘之能,否则让他光凭回忆就画出分毫不差的地图,那也太难为他了。   现在倒是便宜了大秦。   作为一个曾经当过天下共主的秦皇,扶苏手里能人辈出。不仅制图水平早已经过了多次改良,还曾派出充足的人手走遍九州所有地界。   这些人在扶苏的授意下,做出了自古以来最详尽、最还原的全境舆图。而这一世的扶苏,就靠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尽数描摹了出来。   有了这份舆图辅助,攻伐难度大大降低。各国自以为捏在手里的王牌,其实秦国早就清楚了。   完整版的赵国地图王翦手里也有一份,不过是通过秦王政得到的。他倒不知道地图来自长公子,只以为是王上的手段。   当然,扶苏给的是几十年后的地图版本。放到如今,会有些许的出入。   不然之前王翦也不用抓住逃兵询问小道了,自己看地图就知道该从哪儿走。   这会儿王翦正在查看各地的回信。   他对左右道:   “看来其他军队短期内是无法过来汇合了,既如此,便不必再等。正巧器械今日抵达,可以直接攻城。”   时间卡得刚刚好。   左右当即领命,下去整军待发。   王翦又展开地图琢磨起攻破这座城之后,接下来如何行军。   忽然有传令兵来报:   “统帅!李信将军已经率领骑兵抵达了附近!”   王翦:?   不是说好没有支援的吗?李信怎么来了?别不是丢下大军和敌人继续僵持,自己莽撞地带着骑兵乱跑吧?   王翦赶紧询问详细的情况,得知李信是打败了敌人之后才跑的,这才松一口气。   其实李信大军那边很快就会有新的赵国部队迎击抵抗,不过李信这小子也有点聪明。抢下城池之后立刻转攻为守,让步兵守城不出。   就赵国如今的援军实力,守城战打起来基本不可能翻车。所以主将跑了问题也不大,城里留守的副将足够主持大局了。   王翦笑骂了一声臭小子,思索片刻,让传讯兵再去给李信那头报信。   来都来了,那就配合着一起攻城吧。他准备让李信他们从后方奇袭,吓赵人一跳。   传讯兵出去了。   王翦接着琢磨舆图。   正常的攻城战比较耗时,一时半刻出不了结果。所以他只要静静等待就行,战场上任何的局势变化都会有人第一时间报过来。   王翦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什么时候出击,什么时候收兵,一点也不着急。   只是一直没看见守城的赵军有腹背受敌后军心不稳、分兵抵抗的迹象,让王翦十分疑惑。   李信在干什么?   ——李信部队正在劫军粮来着。   虎了吧唧的小将军给王翦传讯之后待不住,没等到传讯兵回来就先行动了。   可不能怪他不够稳重,这不是运气太好正巧碰见赵军的运粮队伍了吗?他们一队骑兵躲在山谷密林里不起眼,就这么被粮队给忽略了。   四散开来警戒周围的斥候发现粮队,立刻就冲回来报信了。   送上门的粮草不抢白不抢,正好他们一行人轻装简行赶过来没带太多粮食,抢了还能肥一波自己人。   老天爷都把物资送到面前了,李信二话不说直接下令。   “打!”   秦国骑兵对上长途跋涉运粮的步兵,堪称降维碾压。步兵们身边也没几个护送他们的士兵,可能是觉得这里属于赵国腹地,不会有什么危险。   要说起来,只能算是赵国时运不济。   送粮队伍走得慢,出发前秦赵还在刚开始的地方对峙呢。谁想得到短短半个月就是大变,腹地成了前线,没那么安全了。   等到传令兵终于找到自家将军时,李将军都已经美美地抢完粮草,开始发愁这么多粮食怎么处理了。   他们骑兵人数少啊,吃不了也带不了太多。身上带太多粮食影响战斗,真愁人。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基本都是直接烧了,免得被敌人抢回去。   可李信想着王翦的部队就在不远处,要不是隔着城就能直接来往了。烧了太可惜,要不找个地方藏起来?   亲兵劝他:   “粮草不好储存,不知攻城战要打多久。倘若打完粮食都霉变了,也吃不得。”   李信却振振有词:   “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万一还能吃呢?反正不耽误什么,我们找个好点的地方,保证赵人寻不回来就是了。”   他手里有详细地图,就不信在附近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亲兵头疼不已。   将军啊,这忙着打仗呢,哪有空搞这些?太耽误时间了!   传讯兵就是这个时候找过来的,看着一车车的粮草,也是一呆。   李信见人回来大喜:   “你来得正好,快把粮草被劫的消息传给王将军。”   敌军没了粮草支援,攻城能更快。他这边赶紧把东西藏好了,然后配合老将军尽快拿下城池,这样粮食八成能保全。   传讯兵感觉自己和自己的马都快跑断腿了,但他还是咬牙应下,转头再回王翦大营。   坐镇大后方的扶苏可不知道前线这么热闹,王翦和李信两人凑在一起太废传讯兵的小命了。   他正捏着笔,绞尽脑汁地回忆各国的人口户数。   这个数据还是相当重要的,可以估算出各国能征到的兵力多少。当初燕国刺秦献上 的不止有督亢之地的舆图,还有记载了这些内容的卷轴。   但是时间过去太久了,扶苏不太能想得起来这些。   如果要问他大秦一统之后,每年各地的人口户数,他说不定还能答得出来。可是各国各地的,就不好说了。   毕竟扶苏没事为什么要关注这个?六国早就被灭了。后续又经历了迁移、战乱、生死更替等等,情况早就大不相同。   扶苏放下笔叹了口气,觉得还是逼迫各国主动报告数据更省事一点。   王贲又溜达了过来。   不过他这次来不是纯粹为了闲聊,而是得到了咸阳处的回信。其中有一封是指名给长公子的,他自然第一时间亲自送来了。   扶苏接过来看了看,是他亲爹的字迹。   意识到里面的内容可能不适合当着王贲的面看,扶苏便做出了难为情的模样,看了王贲一眼。   王贲秒懂,当即表示自己在外等候,公子可以随时传唤。   他心想王上给公子送的信里应该没写什么家国大事,而是私底下的父子交流。   王贲满脑子琢磨着王上到底有没有在信里写类似“寡人很挂念你”“独自在外过得可好”这种关心儿子的体己话。   一边觉得王上不是会说软话的人,一边又疯狂脑补。抓心挠肝地好奇信中内容,脸上不由得带出了一点微妙的笑容。   唉,王上毕竟也是人,当爹的哪有不记挂儿子的呢。像他,就很怀念自家的小崽子王离。   难得见到王上这么有人情味的模样。   事实上,信里只有一个愤怒老父亲的斥责,对儿子不打招呼就乱跑的行为表达了十成十的不满。   扶苏不痛不痒地翻完,感慨一声父亲真别扭。   他都抵达大营这么久了,斥责信这才送过来,效率也太低了。   根据他的经验,父亲肯定已经不生气了。只是拉不下脸直说“为父原谅你了”,又实在想和儿子通信,所以才会在信里写这样的内容。   实际上秦王政就是想听儿子说软话,主动认错,好把这次的事情揭过去。   扶苏作为一个体贴的儿子,当然不能叫父亲为难。   他当即提笔回信,诚恳地道歉,请父亲宽恕自己这一次。他保证回去之后都乖乖的,再也不乱跑了。   写好后将信装袋,交给了传讯兵。想必父亲得到了这个台阶,应该能开心不少。   信还没送出大营,扶苏已经开始期待父亲的下一次的来信了。   扶苏将父亲的亲笔信妥善收好,这才传王贲进来说话。   王贲看着长公子满脸笑容的模样,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即便是王上那样严肃的人,也是会关怀儿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秦王政:胡说,寡人分明是在骂他。 第31章 家书抵万金   秦王政主动来信算是给了一个破冰的讯号,以扶苏的性子当然是要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只回一封信怎么可能?当然要每天写一封信告诉父亲,自己有多想念他。   于是扶苏开始每日写信往咸阳寄,乐此不疲。   正好军中也要每日向咸阳汇报最新战况,倒是不麻烦,捎带着就把扶苏的问安信一起带回去了。   咸阳宫中,秦王政拆开了扶苏寄回的第一封信。   看着字里行间的各种认错卖乖,他哼了一声,心道都是糊弄人的。扶苏真知道错了才怪呢,积极认错死不悔改说的就是他。   虽然如此,秦王政还是纡尊降贵地给儿子写了一封回信,告诫他“下不为例”。   蒙毅觉得自己待在殿中十分多余。   王上写信能不能避着他点?他一点都不想看见回信的内容,尤其内容还这么的……咳,容易自打脸。   下不为例这四个字怕是连年纪小的桥松和舜华都骗不到,回头长公子再偷跑,王上还不是只能选择原谅儿子?   可惜秦王政为人坦荡,除了面对儿子的时候因为父亲的身份忍不住端着,面对其他人那都是随心所欲的。想打直球就打直球,比如尉缭跑了就直接抓回来,从来不跟他们玩别扭那一套。   所以说亲儿子还是不一样的,蒙毅感慨地想到。   “下不为例”很快被送往前线军营,秦王政思索了一下儿子会怎么回信。大概是继续装无辜,仿佛自己从来没干过坏事,都是父亲冤枉他。   小狐狸一只,虽然讨打,但是可爱。   秦王政微微勾唇。   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儿子送来的第二封信。   秦王政有些讶异:   “这么快?”   回信不是昨天才送出去的吗?   问完就意识到自己犯傻了,传讯兵速度再怎么快也不可能一天时间走个来回。所以今天的这封信,肯定是提前就递出来的。   秦王政稍一沉吟就想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了。   扶苏可真闲,每天给他来一封信问安。可见臭小子在军营里也没干什么正事,就是过去玩的。   秦王政嫌弃了儿子一顿,这才展开信件。   还别说,造纸术出现之后,来往通讯确实是方便了不少。以前传递军情很不方便的,帛书太贵、竹简笨重,只能尽量精简语言说重点。   现在不同了,小小一张纸能写一大堆东西。奏折和军报都肉眼可见地冗杂了起来,废话一箩筐。   军报还好,再小的军事细节可能都有大用,看也就看了。那个奏折是真的不成,有些人已经学会在奏折里堆砌辞藻溜须拍马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被王上训斥了一顿,没敢再叽叽歪歪耽误王上办公的时间。   可是别的人可以通过训斥让他们减少废话,亲儿子不成。秦王政展开信纸,就发现里面洋洋洒洒一大堆肉麻的废话。   抛开华美雅致的用词,核心内容就是:儿子第一次独自离家很不习惯,没有父亲在身边遮风避雨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不知道父亲独自在咸阳宫有没有想他,反正他很想念父亲。吧啦吧啦。   秦王政:……   这堆内容,他半个字都不信。   觉都睡不好倒是回来啊,他看扶苏在外面待得挺开心的。要不是他主动写信过去,扶苏还不知道给亲爹送信报平安呢。   还有什么独自在咸阳宫,怎么的,当他那堆弟弟妹妹、三个儿女都不存在是吧?   秦王政满脸不高兴。   小混蛋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肯定一点都不想他亲爹。   这一日进宫求见王上的臣子们俱都战战兢兢,不明白为什么昨天王上还心情愉悦,今天就生气了。这变得也太快了,早朝上好像也没谁惹怒过他吧?   每个人告退的时候,都悄悄询问躲到门口装柱子的蒙毅发生了什么。   蒙毅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长公子的来信他没看到全文,就余光瞄到了几句,全是儿子的真情流露。按理来说王上看完应该开心才对,他实在是弄不懂王上的脑回路。   蒙毅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他总不能直说是公子的信令王上不悦。   这群文臣太喜欢发散思维了,一件小事也能被他们脑补出一大堆阴谋来。别回头一个两个都觉得长公子被王上厌弃了,再做出什么站队其他公子的蠢事来。   蒙毅可是清楚长公子有多受宠的,其他公子根本没可能。   大家只好又一头雾水地离开了,猜测可能是今天早上前线传来了什么不利的战报。   秦王政的闷气一直生到了次日早上,收到第三封家信为止。   由于昨天的心情不畅,秦王政没给儿子写回信。当然他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自己不写回信单纯是因为没工夫和扶苏废话,大男子汉何必如此腻歪。   怀着这样的想法,拆开第三封信看的时候,秦王政可嫌弃了。   “他又要花言巧语什么?”   蒙毅这次可学聪明了,一看王上拆信,立刻不着痕迹地退了出去,都没顾得上回话。   秦王政本来还想和心腹宠臣讨论一下不着调的儿子,一抬头发现人跑了。   秦王政:……至于吗?   不过臣子不在确实更放松一些,秦王政决定仔细阅读一下信件内容,不像昨天只是草草看完。   主要还是当着臣子的面看这么肉麻的东西,严肃的秦王也会有点不好意思的。   今天扶苏倒是没有继续写一大堆废话,而是写了一首诗歌。当然主题还是表达对父亲的思念,换汤不换药。   先秦时期极为流行这种诗歌,大多都是四字为一句,反复排比。简单点说就是诗经的那种文体,人人都爱唱。   秦王政先挑剔地研究了一下儿子的文采。   可惜没什么能挑剔的地方,情感真挚、笔触细腻、造诣极佳。不愧是大秦精心培养出来的长公子,实打实的文武双全。   秦王政沉默半晌,最后只能嫌弃一句:   “不好好做正事,总写这些没用的东西。”   而后将信件仔细叠好,收进玉盒里,和上一封信摆在一起。又唤来侍者将玉盒放到他的寝殿之中,免得弄丢了。   侍者不敢提醒王上,东西即便放在正殿也不可能弄丢的。反正王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只需要听话地把东西放到床头就行了。   至于王上是不是想每天睡前都拿出来回顾一下,他们可管不着。   秦王政没注意他们的反应,自己拿了一张空白的信纸,开始犹豫要不要给儿子写回信。   不写吧,儿子一天一封地给他送家信,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显得十分冷漠。   写吧,扶苏本来气焰就够嚣张的了,再收到回信不得上天?天高君王远的,谁能管得住他?   最终,秦王政选择提笔写下寥寥数语,大意为——干完了正事就赶紧回来,少在外面闯祸。   看到回信的扶苏选择性忽略了后半句话,在下一封家信里表示已经感受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思念,保证一定尽快回家。   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蒙毅见王上看完了信,而且今天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便放心大胆地回到殿内继续侍奉。   秦王政懒得和他计较,翻开奏折刷刷刷地飞速批阅起来。   昨日他心情不虞时,批奏折的速度就已经很快了,只是批语严厉得有些吓人。不成想今日心情好了,速度竟然比昨日更快,倒是批语换成了和煦宽容的画风。   不明情况的大臣们见状越发坚信是前线战况反复,时而打胜时而打败。不得不感慨赵国确实难对付,局势居然如此焦灼。   大家都做好了要僵持很久的准备,没想到一个月后,咸阳收到了大军开始围攻邯郸的战报。   臣子们:???   说好的赵国难打呢?!   前线。   王翦将军和李信将军的配合虽然出现了种种变故,但总体来说还是很成功的。   军粮被劫的消息对困守在城中的军民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毕竟里头是真的没什么粮了。   原本就因为饥荒导致庶民家无余粮,大军过来虽然自带粮草,可这么多人的粮食消耗量太大了。何况后面又跑来了一波没带粮食的败兵,食物就更不够吃。   邯郸那头的贵族们说着“去年秋收没收上多少粮税”,国库存粮十分空虚,给军队拨下来的粮草紧巴巴的。几乎是算准了时间给的定量,一点多的都没有,快吃完才来下一波。   现在补给被抢了,简直是个灾难。   寻常时候还能问庶民借点存粮应急,现在是一点都借不着了。庶民自己都饿着肚子呢,之前敌军没攻过来前,他们都是出城去挖野菜树根充饥的。   赵国主将焦头烂额。   士兵没饭吃,哪有力气打仗?庶民也没饭吃,不少人都想逃去其他地方避难。   要不是担心出城后来不及跑远就会被敌军杀掉,有些人说不准会闹着让将军开城门放他们离开。   更糟糕的是,秦军似乎也猜到了城中的情况。   李信那小子居然直接站在城门外冲里头大喊,鼓动庶民开城门逃跑。他保证不杀良民,只杀士兵。   赵将气得头疼,也不管正门外的王翦大军了,亲自来到背面的城楼上,和李信遥遥对骂。   “李信小儿,你区区一千人马,安敢在此放肆!”   李信笑嘻嘻:   “对啊对啊,我才一千人马,你直接领兵出城灭了我不就好了?你怎么不敢出来啊,胆子可真小!”   赵将却不吃这个激将法。   他才不信李信这么点人就敢跑出来吸引火力呢,一定有埋伏。虽然他没提前收到消息,但他认为李信的后方绝对有大军在等着他开城门,好一股脑冲进来。   其实李信还真的就这点兵,援军在另一头根本过不来。   这何尝不是一种“空城计”呢?   史上第一次空城计就发生在春秋时期。   楚国攻郑,叔詹向郑文公献计。以“城门大开、城中商铺正常营业、城池看似毫无防备、实则暗中有伏兵”的假象迷惑了楚国,导致楚军不敢随意攻城。   但楚军也没有傻呼呼地直接离开,而是选择乔装成百姓进城打探虚实。   可惜打探的这段时间给了援军赶来的机会,待到齐、鲁、宋三国大军抵达,楚国才知道自己被骗了,郑国分明是在故布疑阵拖延时间。   赵将自然也知道这个故事,可空城计原本就是抓住了人性的弱点。赵军如今的情况容不得他冒险,哪怕怀疑李信没有埋伏,他也不可能出城追击。   最可气的在于,李信这一千人马都是骑兵。   就算他没有援军,发现敌人出城追杀自己,也可以飞快策马奔逃。城内没多少赵国骑兵,步兵根本追不上他们,剩下那点骑兵追上了也是送人头。   李信算准了这一点,行事才如此嚣张。   赵国倒是有射程和力道都足够的弓弩,可是这座城里没配备多少,所以是真的拿他李信没办法。   想到这里,赵将更生气了。   堵不住李信的嘴,就只能任由这家伙继续在城外动摇人心。短期内庶民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时间长了可就不好说了。   等到庶民快要饿死的时候,总有人会决定拼一把。   反正留在城里也是死、出去被杀了也是死。万一城外的敌军说的是真的,那出城好歹还有一线生机不是。   赵将意识到,李信不是真的在骗人出城,也没指望庶民能开城跑出来。他这是在逼赵军出兵,放弃继续龟缩。   要是赵军一直躲着,秦国要破城就得做个二选一。   要么围城打援,一边等着城中因饥饿哗变,一边抢夺后续送来的粮草、击杀赶来的援军。   不过赵军这边短期内应该没有新的粮队会赶来,所以秦军没法依靠抢夺补充粮草。这样就得跟赵军打消耗战,时间长了会额外耗费很多粮食。   秦军显然不太愿意这么干。   可是不这样,就只能选择强行攻城。靠着硬实力打下城池,速度确实是快上不少,只是要多死一些士兵。   王翦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知道李信劫了粮后就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多消耗粮草,也不想多死士兵,他选择把压力给到赵军。   ——所以赵国主将,你是愿意跟秦国耗着,等待城中哗变,死得憋屈。还是愿意开城出来真刀真枪和秦国打一场,虽败犹荣?   当兵的人不少都有血性,宁愿战死也不肯龟缩。   只有大将才会为大局计,想着哪怕是拖延到哗变,能替赵国多消耗一点秦国的粮草也是好的。   普通士兵和底层将领没那么多想法,他们只想冲出去杀敌。   主将劝也劝了,却不是所有人都听的。   这一天晚上,有一支队伍就干脆违背了主将的命令,趁着对方弹压各方势力忙得没空关注他们的时候,悄悄出城去了。   领头的小将年轻气盛,出身赵国贵族家庭。一般人没办法在主将发话前说动守门的士兵开门,他却可以,因为没人敢得罪他。   对方带着一队轻骑直奔王翦大营:   “我们赶快点,趁着天黑袭营。我白天已经观察过了,王翦军中军纪散漫,大概是觉得短期内打不起来,就懈怠了。”   多好的机会啊,趁着秦军没防备,他们赶紧偷袭一波就回去。   小将也知道自己这点人造不成太大的杀伤,他就是气不过,想出来找回点场子。只要能出一口恶气,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完全没想过,王翦是不是故意让士兵做出这副样子迷惑赵国的。   毕竟要是秦军看起来无懈可击的话,赵人恐怕很难做出开城对决的决定。   小股部队冲入秦军营帐后,才发现自己被骗了。这点人面对严阵以待的秦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很快被消灭干净。   王翦收到战后的报告,得知来的人才这么一点,有些失望。   老将军颇为叹惋:   “我们演得如此精妙,居然只骗出来这点人吗?亏了啊!”   送了一波菜之后,城内赵军就会反应过来秦国在装样子,后面肯定不会再上当了。可惜了,这回钓鱼只钓到点小虾米。   但秦国本来也不可能事事顺心,王翦很快放平心态。   他思忖片刻,下令道:   “扒了他们的衣服,挑一些和他们身量相仿、会赵国语言和口音的士兵,假扮成他们,试试看能不能骗开城门。”   王翦还让人做出军营被袭后混乱成一片的模样,甚至派了人去“追击敌军”。让人一看就知道秦军大营被偷袭成功,而且还放跑了偷袭者。   这时再让假赵军跑回城下去叫门,运气好说不定真能将门骗开。   王翦的计谋虽然粗糙,但确实是有可行性的。成功率大概在一半左右,赌的就是赵将反应的速度没那么快。   然而不幸的是,主将再忙也不至于忽略秦国大营的动静。收到秦军混乱的消息之后,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有赵军成功偷袭了,反正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开城门。   如果事情是假的,不开城门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而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些偷袭的士兵本来就是偷跑出去的,需要按军法处置。还想给他们开门?想得美!   自己往密林里躲一躲吧,正好天黑也方便藏匿。能活下来算他们命大,活不下来也是自找的。   主将的冷酷挽救了城池的一次危机,假赵军无功而返。   好在因为城中的人也分不清楚底下的是不是真的赵军,因此没敢射箭,大家还是平安回来了,没有伤亡。   可是出了这次的事情之后,赵军内的氛围更加浮躁了。   尤其他们在清点人数时确实少了一队人马,让众人认定昨晚是真的有人成功袭击了秦国大营。   出去立了功的将士却被主将下令拦截在外,不肯接纳他们进城。白天秦军还当着城楼上赵军的面将那些人的尸体下葬在城外,直接就气炸了其余有血性的赵军。   他们对主将产生了怨怼,认为是主将害得这些将士被杀。要是当时开了城门,将士们就不用死了。   迫于这种种的压力,最后主将还是没能抗住,决定主动开城出兵。   再不开门,城中有意见的将士能直接杀了他取而代之。没了他这个主将统帅,剩下的那盘散沙只会败得更迅速。   没办法了,殊死一搏吧,或许会有奇迹发生呢?   然后,赵军被正面击败了。   邯郸外的关隘又少一处,只剩下寥寥几个没那么能挡的小关。   接下来,王翦只花了半个多月就兵临邯郸城下,赵国危在旦夕。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沉迷给父亲写诗.gif 第32章 爹控的滤镜   此刻的邯郸城内,气氛几近凝滞。   谁也没料到情况会急转直下,分明之前李牧在时局面一片大好,眼看着士兵就要一鼓作气把秦人赶回老家了。没想到只是换了个主将,竟然就闹到如今的地步。   赵国贵族们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临阵换将有错,他们只觉得赵颜二人简直废物。好好的大军送到他们手上都掌控不了,白费了他们的一番功夫。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贵族们赶紧登门拜访郭开,请他将李牧将军放出来。只要李牧出面,赵国之围定然可解。   然而郭开却推三阻四:   “王上那边认定了武安君已死,如何能放人?”   赵国贵族大皱眉头:   “都已经到了这生死攸关之际,何须顾虑这等小事?”   郭开心知这种话忽悠不了大家,好在他早有准备,提前趁乱送走了李牧。否则一个闹不好,这群人干脆杀了他私自放出李牧,那就完了。   “并非我有意推脱,而是武安君实则并不在城中。”   郭开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   “此前在下担心王上会发现端倪,留武安君在邯郸恐怕会有危险。况且前线战事不利,正需他出面主持大局,便悄悄将人送出了邯郸。若是一切顺利,武安君应当很快就能与代地的大军汇合了。”   啊这……   贵族们面面相觑。   相国的这个选择,说实在的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因为大家都没想到秦军会那么快包围邯郸,把李牧放出去的话,对方就可以集结军队,反击秦军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李牧还没收拢大军反攻,秦军先兵临城下了。现在这个局面,也说不好李牧是在城内主持守城战好,还是去找代军好。   邯郸城内兵力单薄,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牧即便在这里也不一定能守住。反而是出去率领大兵支援邯郸,更稳妥一些。   但前提是李牧真能及时率兵抵达,万一不等他过来,邯郸就已经被破了呢?   韩国贵族在秦国当阶下囚的日子有多难过大家都听说了,即便李牧后续簇拥其他赵国公子复国,他们这批被俘虏的赵国贵族也很难被放归回来过好日子。   想到这里,贵族们不由得埋怨郭开动作太快。李牧不在他们真的没有主心骨,时刻都要担忧下一秒城就被破了。   郭开送走了这群自私自利的蠢货,立刻调动人手护住自己的府邸。   从现在开始,他谁也不见了。那些谎言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他得保证秦军破城之前自己不会被发现真相的贵族们打死。   什么送李牧回代地?   郭开冷笑,这种鬼话也有人信,他们真是没救了。   秦国军营中。   自从月前王翦攻破了那处大型关隘后,众人就确定邯郸被围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于是王翦传讯给扶苏,请他率领剩余的守营士兵一起赶往邯郸。   其实留守的士兵大多不是战斗型的兵种,而是搞后勤的。   选择留在这里也是因为这里方便和各处通讯以及粮草调度,顺便能把金贵的长公子留在安全的大后方免得出现意外。   但如今已经到了最终决战的时候,当然不能再分兵。其他地方赶不过来的军队也就罢了,大营肯定是要跟上的。   尤其营中储存了大量粮草,运送途中容易被劫。整个拔营前往邯郸就安全得多,而且围住邯郸城之后,王翦终于能分出足够的兵力过来参与护送。   随着军队一起回到大营的,还有被押送过来的李牧。   老将军虽然神情疲惫,人看着倒是还好,没受什么罪。见到扶苏时横眉冷对,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心道郭开果然被秦国收买了。只叹赵国竟没人发现这件事,致使国之将灭。   李牧眼里闪过一丝怅惘。   他对赵国倒也没有特别深的忠心和感情,只是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兢兢业业替赵国征战,早就习惯了。先王对他还可以,他在赵国也没有到混得很不开心非要跳槽的地步。   如今老东家眼看着就要倒闭了,难免有点兔死狐悲的感慨。   扶苏亲自扶了老将军下囚车:   “此行委屈将军了。”   实在是旁的车辆担心李牧会寻机逃跑,不得不出此下策。   李牧不为所动,明知故问:   “你是何人?”   他其实知道大秦的长公子亲临前线督军,但他心里不痛快,不乐意给这位公子什么脸面。   扶苏并不介意:   “在下秦氏扶苏,将军里面请。”   拔营不是立即就能走的,各处还在快速收拾东西。扶苏没什么事,干脆过来招待老将军。   既然向父亲夸下了海口,说要替大秦招揽这位将军,扶苏就不会食言。李牧看他不顺眼不要紧,只要对方心里还有代地的黎庶就好。   李牧不想接受秦国公子的礼遇。   但也不至于站在门口和人别苗头,那太不体面了。所以沉默地跟着进入了营帐,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一边,打算听听这位公子想怎么说服他。   原本郭开不杀他,他只当郭开是自己怕死。可是随着局势的稳定,郭开已经糊弄住了他的副将们,其实完全可以卸磨杀驴了。   结果郭开还是没动手,李牧就知道对方应该是还有别的考量。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为了让他效忠秦国了。   郭开为了替自己开脱,曾经向秦使说过会尽力劝李牧投诚。   不过他那个身份和立场,直接劝只会起反效果。所以郭开很聪明地选择了换一种方式,用各种办法叫李牧看到如今赵国有多无药可救。   昏聩的君主在猜忌他,短视的贵族为了利益会打压他。他们只在乎赵国会不会亡国,不在乎赵国发展得好不好,因为他们只求自己舒坦。   郭开做的就是消磨李牧对赵国上层的期待,最好能生出另寻明主的想法。   这招确实挺有效果的,不过李牧心里的明主却是赵国的前太子嘉。   郭开:带不动,真的带不动。   眼看秦国即将大军压境,他赶紧把烫手山芋送出去了。剩下的让秦人去劝吧,他不行了。   李牧打量着扶苏,他倒要看看这位公子还能怎么劝他,有没有什么新奇的说辞。   扶苏还真有。   他拿出了之前忽悠的秦国官吏的统计大法,打算让老将军好好感受一下数据的冲击。   “将军常年在代地,恐怕不太清楚赵国其他地方的黔首都在过什么日子。”   李牧眉头微动,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   “邯郸等地的庶民日子过得还成,除却战事起时家中男丁需要充军之外,只需要担忧天灾。”   “可远离都城、靠近国境边界处的庶民就大不相同了,那里已有许多村庄十室九空。”   “将军常年与匈奴作战,应当见过被匈奴劫掠后的惨状吧?”   李牧脸色难看:   “匈奴不通教化,行事时毫无人性……”   扶苏打断他:   “中原各国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李牧沉默了。   匈奴人觉得中原人和他们不是一家的,烧杀抢掠的时候根本没什么心理负担。当然,他们对付自己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看看中原各国呢?说得好像大家互相之间很爱惜对方的黎庶似的。   古代百姓大多视军队为洪水猛兽,有个词叫做“兵匪”,说的是朝廷的部队像强盗土匪一样。   纵观历史就会发现,纪律严明勒令不许侵犯百姓的军队少之又少,偶尔冒出一个都能被史书吹捧。实际上大部分军队行事作风都不比匪徒好到哪里去,山匪来了百姓要遭殃,士兵来了百姓照样要遭殃。   战国时期几乎年年都打仗,边界处被各国军队反复扫荡,庶民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艰难。   国家核心区域不怎么遭受战争侵害,他们当然觉得日子好过,觉得继续维持如今几国对峙的现状无所谓。那边境百姓呢?他们活该被反复欺凌吗?   扶苏递给李牧一卷竹简,上面详细记录了边境庶民的伤亡数据,以及太平地区的数据对比。   一个和平安稳的环境对黎庶有多重要,看数据就知道了。   李牧看着那触目惊心的对比,陷入了长久的默然。   其实要说服李牧这样耿直的武将并不是很难,尤其对方真正在意的不是赵国王室而是赵国庶民。   半晌后,李牧放下竹简,强辩道:   “若非秦国发兵攻赵,赵国何至于死伤惨重?”   既然心疼庶民,你秦国倒是别开战啊。   扶苏笑了:   “将军可有算过赵国主动出兵的次数?”   不要说得好像赵国是个受害者一样,大家分明半斤八两。   “即便我秦国不出兵,你们几国也很爱主动攻秦。更何况,没有秦国,六国之间难道就和平可言?”   前几年赵国还去掐了燕国呢,把燕国打得嗷嗷叫,不得不向秦国求援。虽然这件事里秦国也不是很干净吧,但赵国是实打实快把燕国打残了的。   再往前数,赵国开国就是瓜分了晋国。原本韩赵魏是一体,这三块地方之间肯定发生不了战乱了。   三家这么一分晋,好的,变成三个国家了。三国互掐,原本处在晋国腹地日子过得太平的庶民就遭了殃。   扶苏轻声叹息:   “诸侯国便是祸乱之源啊!”   如若天底下只有一个国家,那各郡之间哪怕关系不睦,也不敢打起来,谁打谁就是在造反。他们顶多递折子去都城互相说对方坏话,请君王评判。   吵架总比打仗好,至少庶民没什么损失。   别看这些年周天子已经没什么存在感了,其实以前天子大权在握的时候,也很难彻底管住诸侯国。人家私底下有矛盾,给天子面子的可能还会请天子出来调节,不给面子的就直接先打了再说。   天子对地方的掌控力度是很小的,所以哪怕天下回到了当初夏、商、西周的状况,庶民们依然过不上好日子。   李牧一震。   他原本想说即便想要天下太平,又凭什么非得是你秦国一统天下?他们赵国有他这样的名将,又有公子嘉那样贤明在外的前太子,如果公子嘉能上位,赵国说不定也有一拼之力呢?   可是听到扶苏刚刚那声感叹,李牧忽然意识到公子嘉和赵国为什么不行了。   因为公子嘉即便统一了天下,也只会成为下一个周天子。他会分封新的诸侯王,短期内诸侯们可能会乖乖听话,时间长了,就是新的东周列国,一切又回到原点。   只有秦国不会重蹈覆辙,秦国竟然想废分封!   李牧不由得设想起了天下之剩一国的情景,着实令人向往。那时就不再只有都城附近的小片地区平安祥和了,而是除却北境之外的地方几乎都没有战乱。   扶苏并不给老将军太多的思考时间,紧接着又道:   “如今诸侯各国仇恨日深,焉知长此以往,不会互相视为异族?到那时,赵人是魏人眼里的匈奴,魏人是楚人眼里的匈奴。”   诸侯国现在还能勉强把各自当成同族,不像匈奴那样彻底视为外人,那是因为周朝的影响还在。   可是再过个千百年,谁还记得大家曾经都是周朝人啊?   没了周这个纽带,各国文化风俗语言文字都大不相同,而且差异只会越来越大,他国之人就是彻底都成异族人了。   放眼望去,天下全是异族,华夏何存。   李牧:……   李牧心中一边觉得说的有道理,一边又觉得这是危言耸听,如何就这般严重了?   “你让老夫再想想。”   李牧觉得自己脑子很乱。   扶苏没有继续输出,他微笑着示意士兵带老将军下去休息。送出营帐之前,还特意安抚了两句。   “在下即将启程前往邯郸,届时会命人送将军去陇西与南郑公叔侄重逢。”   李牧嘴角一抽。   南郑公李崇是他的亲大伯,已经许多年不见了。把他送到亲人那边,这位公子是真不怕他逃了啊。   未曾料到秦王对陇西李氏这么信任,完全不担心当伯父的会偏帮亲戚。那么为了回报王上和公子的爱重,李崇就不得不看好自己侄子,而且还得尽量帮忙做李牧的思想工作了。   这位大秦长公子,果然不简单。   李牧有点头疼,他发现秦王和下一任秦王都不好对付。公子嘉那个段位连赵王迁都没办法拉下马,更别提对付秦国了,根本就指望不上。   扶苏似是没看出来李牧脸上的复杂,还道:   “望将军在陇西好好修养身体,北境匈奴还需要将军前去镇压呢。”   李牧:……我还没答应效忠你们秦国,你这就给我安排上活了???   虽然秦国愿意重用他、肯让他回去打匈奴他很高兴,但李牧就是有一阵微妙地被算计了的感觉。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出一段之后,还是没忍住回来,问出纠结很久的问题。   “老夫被赵王猜忌,是不是秦王搞的鬼?”   扶苏讶异:   “将军何出此言?”   李牧正以为自己猜错了。   又听扶苏接了一句:   “父亲光明磊落,哪里能干出这种小人行径。实不相瞒,一切都是扶苏自作主张,将军若是有气,朝我发便是。”   李牧:…………   你看我像个傻子吗?没有秦王首肯你能越俎代庖?   李老将军被这个无耻的爹控给气走了,愤愤地想着人和人真的不能比。同样是偏爱儿子,先赵王偏爱的是赵王迁这种货色,秦王偏爱的却是这么个难缠的角色。   说起来赵国国君一代不如一代,秦国那边却各个都是明君,难道当真天命在秦?   作者有话要说:   花钱买通郭开和后胜的秦王政:寡人?光明磊落? 第33章 议储   扶苏这次赶赴前线的目的就是劝李牧转投秦国,目前成功了一半,其实已经可以回咸阳了。   但来都来了,不亲眼见证一下赵国的覆灭,显然有些可惜。更何况他还答应了替王翦坐镇大营,总不好半路离开。   于是扶苏安排了一队人马护送李牧前往陇西去寻南郑公李崇,自己则跟随大部队朝邯郸进发。   其实把李牧留在大营里比较稳妥,毕竟李牧还没有彻底归心,说不好会不会继续想办法逃走。只是带着这位老将军去邯郸委实有些不近人情了,李牧大约也不愿意看到邯郸被破的样子。   王贲就不太赞同长公子的决定,但他劝了两句发现没效果,便识趣地闭嘴了。   扶苏倒觉得李牧不会逃跑,别看老将军嘴上还在死犟,其实心里已经认可了他那番说辞。   在意黎庶的人,心里总有种使命感。为了一己之私去阻拦天下一统、大家过上安定和平的日子,李牧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大军抵达邯郸的时候,扶苏果不其然收到了南郑公的回信,说是已经接到了李牧。   这些年秦赵掐架狠归狠,秦国却仗着函谷关天险保住了关中土地。偶尔被攻破一次两次的,根本没什么影响,绝大多数时候关中还是一片和乐景象。   陇西在咸阳更西边的地界,那更是彻底不受侵扰了。倒是有一些西北戎族会偶尔犯贱,但他们着实没太多战斗力。   李牧一路从函谷关西行,横穿了整个关中沃野。   他看见秦国庶民一片欣欣向荣,有郑国渠、耕牛和新式种子。哪怕如今男丁还在外征战,也没耽误春耕,家家户户脸上都带着笑容。   依照长公子扶苏的吩咐,这一路过去其实绕了点道。护送的士兵还特意带李牧去看了那个被选出来制作药丸的贫困县城,让他大吃一惊。   生意做起来还没多久,所以家家户户倒是没有闲钱修缮房屋、改善生活。除了经商用的道路被官府刻意修过之外,别的都还是老样子。   庶民们家家都攒着钱想给男丁买套甲胄,宁愿自己依旧过苦日子。但精气神是骗不了人的,一看就知道这个县城的庶民其实不缺钱。   李牧驻足观看了很久,士兵也没有催促他继续上路。   他询问路过的老汉和婆婆家中情况如何,秦国徭役那么重,为什么你们还那么高兴。老人家倒是很乐意分享自己的生活,炫耀自己又为家里娃娃攒了多少钱。   一位婆婆说:   “我家人多,已经攒够了给儿郎的甲胄钱。剩下的钱我们打算再攒一攒,给女郎多买点笔墨。”   官学目前是不收学费的,笔墨纸砚也提供。但是这些消耗品都有定量,庶民们听说学问上的事情练得越多学得越好,就朴素地觉得应该自费多买点纸笔。   那可是改换门庭的大事,而且还不像上战场那么危险。听县官说国君那边缺很多官吏,只要努力,家家户户都有机会出个当官的。   天老爷!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李牧在这座小县城待了一天,走访了不少地方,问了很多事情。   官吏都不拦着他,看到他这个外人就当没看见,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他学会之后会悄悄告知赵国。   “你们长公子可真是……够奸诈的。”   李牧感叹道。   大大方方地把所有东西摆在明面上给他看,算准了他的性格,知道他不屑于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李牧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被一个个大饼吊在眼前,每一张饼都充满了香甜的诱惑力。只要他乖乖的不反抗,这些饼就能很快分发给赵国庶民。   要是赵人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真是死而无憾了。   李牧告别了父老乡亲,跟随士兵继续西行。这次他开始主动询问士兵们,韩地庶民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秦赵之间虽然有世仇,但他看着扶苏应该不会因为世仇就迁怒赵国庶民,就算有意见,也只会冲着贵族发。牺牲贵族换来庶民的安居乐业,李牧虽然感到了抱歉,却也觉得很值得。   可惜士兵不太清楚韩人的情况,只得表示南郑公一定清楚,将军不如抵达陇西之后询问伯父。   李牧点点头,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眼看着即将进入陇西郡,李牧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陇西在咸阳以西啊!   他现在到了陇西,岂不是说他路过了咸阳,但是没有进去拜见秦王?这似乎不太好吧?   李牧感觉怪怪的:   “老夫不用去咸阳拜见秦王的吗?”   士兵不懂这个,他们只是听令行事。长公子只提了要让李牧走哪条路、去看看哪个县城,没说要入咸阳参拜。   他想了想,道:   “左右已经到了陇西,将军先去郡守府吧。若是有什么不妥,南郑公会处理的。”   南郑公都封公了,肯定比他们懂的多。   李牧:……   李牧发现和这些人一比,他的政治素养简直不要太高。   但过都过去了,再折返回咸阳也不合适。最终李牧还是老老实实去了陇西,陇西这里偶尔也能打匈奴,比待在秦国腹地要让他舒服。   李崇见到大侄子的时候,笑眯眯的,一点都不意外,显然是提前收到消息了。   李牧已经算是老将了,南郑公作为他的伯父,年龄更是大。在先秦时期,这已经是难得的高龄老人了,不过他瞧着反而比李牧更精神矍铄。   据李崇自称,这是因为他跟随的王上特别体贴将领,大家日子都过得舒心,所以不显老。   李牧:你们秦国人是不是都有个毛病,叫做逮到机会就要夸秦王政?   李牧不和他啰嗦这个,只提起自己过咸阳而不入的事情。   没想到李崇乐呵呵地表示:   “这个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牧:?原来秦王这么好说话的吗?   李崇意味深长:   “你见过长公子不就够了吗?既然公子让你直接来陇西,那见不见王上都是一样的。”   李牧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想,可能这一路的安排看似是长公子做的,其实是秦王首肯。   李崇没有解释这个误会,给侄子安排好住宿之后就背着手悠悠闲闲地回书房了。提笔给儿子和孙子写了封信,叮嘱他们以后要对长公子更客气一点。   试问整个大秦还有谁敢越过王上自作主张,做完之后王上还不会生气的啊?   看来距离立太子不远了。   咸阳宫中。   秦王政最近养成了一个习惯,下朝之后先不去正殿,而是回寝殿看看儿子的来信。点评一番今日的内容和往日的有什么优劣区别之后,心满意足地把信放入床头的玉盒中去,再前往正殿批阅奏折。   这绝不是因为他想有个私人空间看信,而是因为在正殿看完之后再让人送去寝殿放好太麻烦了。   侍者对此有别的看法。   他们认为王上应该是担心他们中途送信回去,有可能将宝贵的家信丢失,所以不假他人之手。   当然,这种推测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这天秦王政收到的家信内容比较特别,提到了一些正事。说是已经安排武安君李牧前往陇西了,所以告知父亲一声。   秦王政倒是没想着儿子先斩后奏不把当爹的放在眼里。   毕竟臭小子都干得出偷溜的事情了,和这个相比李牧那点小事根本不足为虑。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秦王一点没放在心上。直到许久之后收到了南郑公递来的折子,才知道李牧已经抵达了陇西。   秦王政便顺口把消息告知了臣子们,通知他们大秦即将再添一员大将。   臣子们回去越琢磨越不对,终于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不对啊,李牧都到陇西了,怎么没来咸阳觐见王上?他李牧真的愿意效忠大秦吗?他连王上都不肯拜见啊!   臣子于是又纷纷回去劝王上小心防备,李牧有可能是假装投诚。   秦王政也陷入了沉默。   但他想的内容和臣子们不太一样,他想的是——扶苏都安排李牧去县城参观了,也没想起来让人过来拜见他这个秦王。这臭小子不会是当秦王当久了养成习惯了吧,忘了他上头还有个爹,以为自己才是秦王呢。   虽然如此,秦王政还是摆摆手让臣子们都退下,此事不必再提。   儿子处事不够妥当,当爹的除了帮忙善后也没别的办法。只是个参拜而已,漏了就漏了吧。   秦王政开始琢磨起立太子的事情。   太子算半个君,当公子的越俎代庖容易被朝臣诟病,太子这么做就不打紧了。   只是最近没什么好的理由,平白无故提出要立太子,总觉得不够庄重。   要不,等赵国灭了之后,借口扶苏灭赵有功册封太子?   秦王政决定把心腹爱臣召来商量一番。   刚刚被打发走的部分臣子又被叫了回来,摸不着头脑地听着王上的话,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扯上立太子了。   特意被从家里拎过来的李斯混在人群里,积极响应王上的提议。   他可是长公子的心腹,当然要支持公子更进一步了。至于王上是为什么起的这个心思,那不重要,反正有问题的话公子自己会解决的。   跟随一个手段了得的公子就是舒服,遇到什么事情都不需要他们这群下属瞎操心。   李斯的反应并不突出,因为虽然大家都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要立太子了,但针对立太子这件事,还是十分支持的。   众人早就在猜测王上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提出册立太子,一直拖着叫他们心里都没底,如今能尘埃落定也是件好事。   就是这个理由……   长公子灭赵有功,不会让辛苦带兵的将领们感觉被分了功劳吗?   文臣大多对前线战事了解得不够深入,毕竟他们是真的不太懂打仗。哪怕知道长公子帮忙出谋划策了,对于这些计谋到底有多少作用也拿不准。   所幸议储是个大事,不可能一次会议就定下来。大家先达成了统一的意见赞同扶苏当太子,后续操作还要再议。   李斯回府之后就火急火燎地给长公子去信告知这一好消息了。   不过李斯送信的效率是远不如军中专门的传讯通道快的,在他的信件抵达之前,扶苏和王翦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秦王政没有“给儿子一个惊喜”的这种爱好,做了决定就直接说了,也让扶苏自己做好准备。   当然,立储的大事同样需要告知在外征战的大将。尤其这次立储的原因还牵扯到前线战事,不说清楚容易引起储君和将领的矛盾。   只是文臣们着实有点多虑。   王翦展开信件看完,对左右笑道:   “如此甚好,灭赵之功多分一些出去,我王氏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别看秦国多了个李牧这样的名将,难道大秦还真能指望李牧帮忙攻打剩下几国?李牧心里别扭着呢,顶多去打打匈奴,灭六国还得靠自己人。   可剩下的大秦将领里,李氏已经在急流勇退了,要不也不会把李信养成那个性子。更何况还有个李牧也和李氏有关系,他们更不能太出风头。   到时候能和王氏争锋的,只剩蒙氏。可蒙氏特意安排了蒙毅走文臣的路子,只留蒙武、蒙恬父子带兵,不像王氏全家上下都是武将。   王翦目光长远,深知枪打出头鸟。不论王上会不会猜忌王氏,王氏都得做出谦逊的姿态来。   攒那么多功劳又不能传给下一代,只能维持自己的显赫,有什么用?军功够用就行。   现在识趣,就能多给君王留点好印象。   说不定往后数两三代的君王气量没那么大,想起谁谁家里曾经嚣张跋扈,就对他们的后代弃之不用了。到时候王氏后人即便实力差一些,靠着祖辈余荫也能得君王青眼。   王翦琢磨起了后面几国。   燕魏齐没什么战斗力,楚国却不好打。估计他到时候还得出大力气,得想个法子多找几个人分担军功。   他看长公子就挺好的。   当爹的都不担心儿子会抢自己的风头,威胁自己的王位,那他不如放开手来干。   王翦还不知道扶苏是偷跑出来的,下一回他休想再乱跑了。现在盘算得再多,到时候也是白搭。   另一边李信也收到了信。   这信和他爷爷送来让他亲近长公子的信是一起到的,李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挠挠头。   他爷爷不是在陇西郡吗?隔着这么远居然都知道王上要册立太子的事情了?送来的信还能追上王上命人送的那封,爷爷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李信想了想没想明白,只能感叹一声姜还是老的辣,老老实实地听话去给长公子示好。   如今扶苏已经抵达邯郸城外,和李信王翦汇合了。最近正在围城,暂时用不上李信的骑兵部队,这小子闲得很。   扶苏还在看信,李信倒是兴冲冲地上门请安来了。他往常也不来请安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   “李将军可有要事?”   扶苏问道。   李信乐呵呵的:   “我没事,就是来看看公子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扶苏想了想,成吧,把小将军留在身边聊聊天也挺好。   扶苏于是问道:   “将军觉得,邯郸还要多久才能破?”   李信完全不觉得闲聊聊军事有什么问题,他仔细思索了一下,道:   “应该五日内能出结果。”   之前赵国调了太多粮草支援各地军队,因为饥荒的缘故地方存粮根本不够吃。贵族再心疼也不得不大出血,导致邯郸城中其实没剩太多粮食。   这已经不只是影响百姓了,按照他们的估算,城中贵族怕是也快吃不饱饭了。   为了不饿死,他们应该会选择投降,韩国那些贵族现在不就被好吃好喝地养着吗?   扶苏沉默了片刻:   “好吃好喝?你确定吗?”   据他所知,赵高给贵族们安排的一日两餐都是庶民吃的野菜和麦饭,吃得那些烩不厌细的韩国旧贵痛不欲生。   不知道赵国贵族打听到了多少消息,要是他们打听得足够详细,可能宁愿饿死也不肯受此折辱。   李信还真不知道这些,他震惊:   “那些韩国贵族原来日子过得这么凄惨的吗?”   说完想起士兵和庶民平时也都在吃这些,又觉得没什么惨的了。人家能吃他们为什么不能吃,李小将军很多时候也会和士兵同吃同住来着。   李信啧啧摇头:   “看来指望不上贵族开门投降了,不如指望赵王迁?”   韩王安日子过得多舒坦啊,赵王迁没吃过苦,饿了肚子说不准会力排众议投降呢。   君王要投降,贵族应该拦不住的吧。   事情的发展和李信猜测的差不多,几天之后饿得嗷嗷哭的赵王迁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投降,必须投降!   不就是去秦王安排的地方待着嘛?反正换个地方也不影响他继续听歌舞看美人吃美食,干什么非要抵抗。   赵王迁难得聪明了一回,觉得赵国贵族不会同意他投降。于是偷偷写了投降书,瞒着众人递出来了。在贵族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开了城门。   事已至此,赵人再抵挡也不过是白费力气。   赵王迁喜滋滋地重新吃上了美味的饱饭,担心贵族愤怒之下打他,还连连催促秦军赶紧送他去陈县和韩王安作伴。   秦军:……   这也太积极了吧?   上辈子赵王迁没有选择投降,而是被秦军攻破城池之后俘虏的。俘虏的待遇当然没有投降的好,所以他被流放到到了房龄的深山之中。   因为深山里日子不好过,这位没什么本事的赵王写出了他这一生唯一流传在世的作品《山水》。这是一首诗歌,唱的是对故乡的思念,情感真挚,大概是赵王迁文学造诣的巅峰。   只是吧,被流放了还唱歌怀念故乡,堪比被罚了舂米还唱歌喊儿子来救自己的戚夫人、成了阶下囚还写诗词怀念故国的南唐后主李煜,总之就是两个字——找死。   所以赵王迁没活多久就死了。   他死了不要紧,他的前太子兄长赵嘉逃了出去,在代地称王。秦国没空打他,让他苟延残喘到了六年之后,才被王贲顺手灭了。   因着这一点,扶苏进入邯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赵嘉带过来。   他早防着赵嘉再次逃跑,从刚开始攻赵的时候就安排了潜伏在赵国的人盯紧这位公子。   赵嘉的能力其实不太够,但他对危险的感知还不错。曾经屡次试图提前逃跑,都被扶苏安排的人刻意阻拦了下来。   有郭开帮忙,这些事情都好说。   郭开只要告诉赵王迁:   “你的兄长公子嘉似乎有意逃去代地称王,若他得到李牧的支持,你必定会被他取而代之。”   赵王迁最怕自己如今的好日子结束,他当然不会给赵嘉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后头就干脆派了一堆人看守赵嘉,避免这人脱离自己的掌控。   如今秦军入城虽然造成了一些骚乱,但那只是庶民惊恐之下自己乱起来的而已。   秦军受到长公子的约束不敢侵犯黎庶,城外又有大军严密地将城池包围住,根本不给赵嘉趁乱逃跑的机会。   昔日俊美风流的公子嘉被押送到扶苏面前时,已经是发髻凌乱、衣衫脏污了。   扶苏皱了皱眉:   “你们折辱公子了?”   士兵忙道不敢:   “公子嘉试图钻狗洞逃跑,这才弄成这样。”   扶苏:……   竟然逼得公子嘉不顾身份去钻狗洞,扶苏表示很抱歉。这位公子倒确实是挺有魄力的,一般贵族可拉不下身份做这种事情。   可惜了,光有魄力无法成事,当君王的,能力不行就是原罪。 第34章 亲赴邯郸   公子嘉倒是并不因为自己的狼狈而尴尬,他看着面前这位和他一样贤名远播的长公子,苦笑了一声。   以前众人总爱把秦赵两国拿出来对比,什么都要对比,长公子自然也逃不过。   同为长子,同样素有贤名,同样被朝臣寄予厚望。但他们两个的命运却截然不同,一个是父亲弃之敝履的废太子,一个是深受宠爱的长公子。   公子嘉以前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多少,但今日看见了正主,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差得有点远。   扶苏是个表面看起来温润和煦的人,作为他的敌人,赵嘉敏锐地察觉到了温和表象下的危险,那是他曾经面对自己的父王时都没有过的危机感。   大秦公子气势如此之强的吗?也难怪能压制得弟弟们毫无存在感。   扶苏对赵国贵族没有任何好感,能让他们维持住最后的体面已经是他涵养好了。当年父亲在邯郸受人欺凌,受的就是这些贵族的欺凌。   不过赵嘉倒是没有参与其中,所以扶苏对他勉强还能和善一些。   扶苏反正是搞不懂这么一个名声在外的公子是怎么能被赵王迁排挤得出不了头的。   要么你狠狠心,直接联合李牧反了弟弟。要么你就老老实实打消翻身的念头,当个富贵闲人。   造反不太敢,放手又不甘心,整天和邯郸文臣死磕。明知道臣子多是郭开的爪牙,还要想尽办法策反他们。   没必要,属实是没必要。   公子嘉如今已是阶下囚,被士兵松开之后,他认命地长长一揖:   “如今赵国已然投降,还请秦国高抬贵手,放其余的赵国贵族一马。”   他听闻韩国投降之后,有一部分贵族被斩杀了,因此心下不安。秦国素有杀俘虏的先例,赵嘉觉得自己不能不管。   扶苏挑眉:   “那些贵族误国,害赵国被灭,日常又排挤你,你还为他们说好话?”   这位公子是不是有点傻白甜?   难怪做不到起兵造反,怕是下不了狠手清洗朝中的奸佞党派。看谁都觉得是能够迷途知返的未来忠臣,所以宁愿用怀柔的方式劝人回头是岸。   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天真的公子了,上一个……上一群还是他那堆被押去加班干活的弟弟们。   自家弟弟傻一点叫可爱,别人家的公子傻一点就叫可笑了。扶苏想起了曾经的赵武灵王,感觉这可能是赵国王室的遗传吧。   赵武灵王当年废长立幼把王位传给小儿子,回头一听大儿子哭诉日子难过后他又后悔了,跑去和小儿子说要不咱们把赵国一分两半你和你哥哥一人一半吧。于是很不幸地被小儿子手底下的臣子饿死在了沙丘行宫,白生了一腔慈父心肠。   赵嘉跟他挺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想到沙丘行宫,扶苏的心情顿时不美妙起来。父亲上一世也是在沙丘病逝的,这地方就不吉利,赵国也不吉利。   可恶,想父亲了。   扶苏顿时失去了和赵嘉废话的心思,让人把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本来也是为了确定抓到的人是真的赵嘉,没有被旁人冒名顶替。现在确定就是本人了,那也没什么好聊的。   至于要不要放过赵国贵族。   扶苏勾起一抹冷笑,赵嘉真是想得美。   扶苏给了士兵一份名单:   “这上头的人,全部给我抓起来。过些日子送往咸阳,交给父亲处置。”   他们都是曾经欺辱过父亲的人,休想好过。父亲这次没有赶来邯郸,那他就得为父亲将仇人都收拢好,不能放过任何一人。   士兵领命下去,很快就把人抓了个齐整。   邯郸被破之后还有很多后续政务要处理,往常打仗没有文官随行,都是武将自己来的。这次不同,长公子既然在,那王翦就主动退居第二,请公子主持大局。   扶苏处理这些得心应手,很快颁布了一条条新的政令下去。他既然来了邯郸,就没指望能尽早回咸阳。   每日的家信仍在一封封地传递回去,里面详细写了自己都在邯郸做了什么。   虽然长公子的政令都是下达之后再告知的父亲,但他可是很尊重父亲的。做完都会写信告知一声,他可乖了。   至于之前没让李牧参拜父亲,那不是怕李牧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把父亲气着吗?   左右也在信里告知了父亲李牧的去向,扶苏就不乐意让脾气耿直的李牧去见秦王政了。旁人骂他越俎代庖不要紧,父亲不觉得他心大了就行。   扶苏习惯了上一世和父亲那样完全抛开君臣身份的相处,有些时候容易做出一些越了界的行为。   说到底还是被纵容出来的,偏偏这一世的秦王政也没纠正过,于是带给了尚未习惯父子俩感情如此亲密的朝臣一次又一次的震撼。   有老臣觉得这样不妥,没成想换来的结果是王上表示——公子这么做确实不妥,没关系,只要升级成太子就妥了。   老臣:……敢情我是你们父子play里的一环是吧?   话说回来。   扶苏这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战后的相关事宜,闲下来便思索要不要提前把那些有仇的贵族送去咸阳,让父亲先出口恶气。   如果跟随他一同回国都的话,那就得耽误上至少一个月了。   然而没等扶苏考虑好,先有士兵急匆匆赶过来报信,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公子!王上、王上他来邯郸了!”   扶苏嚯地起身,顾不上被他衣袂带翻的帛书简牍以及毛笔墨汁,匆匆越过案几朝外走去。   没想到父亲还是来了邯郸,每日的回信里也没提这件事啊?   秦王政坐在车架中,透过车窗眺望邯郸的亭台楼阁。   其实从车马入城之后,秦王政就有些坐不住了。恨不能直接瞬移到赵王宫中,看看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儿子是否又清减了。   他催促车夫:   “快一些。”   如今距离邯郸被破也不过才三五日,城内竟已经恢复了正常秩序。这并不是靠着庶民畏惧不敢上街而达到的,事实上街上有不少胆大的庶民已经继续过起了正常生活。   见到贵人车架路过,庶民们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猜测这又是谁来了。   听闻赵国贵族已经被悉数抓了起来,如今还能用上这么华丽车架的,应当是秦国来的贵族吧?   “是不是公子扶苏?”   “不是吧,公子扶苏的车架不长这样,而且这辆车是从城外来的。”   “上次我有幸见过一回公子露面,确实气度不凡。”   “好多士兵护卫,一定是个大人物!”   秦王政听着庶民们对儿子的吹捧,十分意外。这才几天,扶苏到底做了什么,能赢得这么多声望?   赵人:也没什么,就是分发了粮食,处决了恶贯满盈的贵族,约束士兵不许侵犯庶民,做过的好事比赵王他们加起来都多。   第一日还有些年长的庶民试图刺杀秦人,没想到公子只是把他们关押了。没有他们的治罪,分发粮食时还一视同仁地也发给了他们的家人。   邯郸毕竟是赵国都城,这里的民心更难获取。所以扶苏没有选择像其他城池那样杀掉反抗的庶民,而是用怀柔拉拢人心。   士兵们原先不太理解,不过想想也觉得确实不好和庶民计较。   反正这些老者没什么杀伤力,反抗了半天都没刮掉士兵一层油皮,不杀就不杀吧。   如今看着邯郸城内恢复了往日生机,有意见的人就更少了。没人闹事意味着他们可以松快一些,不用整日里紧张地四处巡逻了。   干巡逻的活干得再好也没功劳可分,这种额外的加班能少一些是一些。   秦王政入邯郸时带足了护卫的人马,本来是防备刺客的。却不想扶苏手段了得,城中根本就没有刺客。   普通庶民已经登记造册清点过了,至于偷偷藏匿起来的家伙,必然不安好心,都被扶苏派人抓了个七七八八。愿意配合他们打掩护的庶民不多,没人帮忙的情况下基本一抓一个准。   能做到这一点全赖扶苏经验十足。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的几十年基本都在干这种事情,所有郡县都得抓反贼。怎么挑拨庶民和反贼之间的关系,扶苏再擅长不过。   “父亲!”   沉思间车架已经抵达宫门口,扶苏急匆匆出来迎接,身上的衣服还沾着墨点子。   秦王政见儿子依旧活蹦乱跳,顿时放下心来。他也不着急了,下车的动作不疾不徐,好似从来没催促过车夫加速一般。   “怎么也不换身衣服就跑出来了?”   秦王政扫了一眼儿子略有些凌乱的外衫,不满道。   如今天气还有些倒春寒,扶苏穿着室内的衣服,出门也不知道加一件外袍。秦王政立即命人去取了披风,亲自替儿子披上。   长公子上一刻在殿内还是杀伐决断的掌权者,下一刻见了父亲立刻化身小绵羊。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父亲往屋内走,满脸乖巧地开始汇报这几日自己都做了什么。   父亲在路上,或许没有收到他新写的家信,对邯郸的情况恐怕不太了解。   秦王政听得点头:   “寡人已经命人去追那些信件了,傍晚应当可以送回邯郸。”   哪怕已经听儿子讲过了信上的内容,秦王政还是想再看一遍。顺便亲自收着那些信件,到时候一起带回咸阳。   扶苏谈完正事,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父亲怎么突然来邯郸了。   提起这个,秦王政微微一顿。而后他轻描淡写地表示,自己估算着邯郸将破,想要尽快过来手刃敌人,于是便提前出发了。   扶苏听罢微笑。   好的,这肯定是个借口。   他敢打包票,父亲在他刚刚问话之前,大约都没想起来过自己在邯郸还有仇人。   是什么让一向记仇的父亲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时间回到月前。   那日秦王政和朝臣商议过立储的事情之后,越发感觉独自一人待在咸阳十分凄凉。所幸晚间几个扶苏家的小崽子下学回来了,孝顺地陪祖父吃了一顿饭。   短暂的天伦之乐结束后,深夜回到寝殿的秦王政心里空落落的睡不着。翻出儿子的信件看了看,开始估算什么时候才能攻破邯郸。   不算不要紧,一算发现时间也太长了。   而且以扶苏的性子,估计不会在破城的第一时间回家,还得留下处理事务。再有就是处理完事务后,回咸阳赶路还得耗费一段时间。   秦王政立时就坐不住了。   从扶苏离开算起,他得有半年见不着儿子。偏偏扶苏那小子还身体孱弱容易生病,当爹的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不是他信不过王翦的报平安,而是臭小子喜欢报喜不报忧。要是他强令王翦不许说实话,自己连儿子生没生病都搞不清楚。   秦王政选择性忽略了老狐狸王翦如果当真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在来信里委婉暗示一番。   他越想越觉得扶苏和他身边的人都不靠谱,还得自己亲自去看看。   于是接下来的小半个月,秦王政都在为自己离开咸阳做准备。他是秦王,不能跟扶苏似的说走就走。   扶苏没从父亲嘴里问到实话,不过问题不大,猜也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他明智地选择了跳过这个话题,询问父亲要不要去见一见那些昔日仇人。   既然父亲说了自己是迫不及待过来处理仇人的,那便干脆把这件事提上日程吧。   秦王政这会儿哪有心思去管什么仇人,人都在那里什么时候不能处置?他扯了个自己累了的借口把事情推后,却也不肯去休息,而是坐在一旁围观儿子发号施令。   扶苏沐浴在亲爹的目光下倒也怡然自得,完全没有普通孩子被老师和家长盯着做作业的局促。   迅速处理好了几件重要事务,剩下的小事让人送去给偷懒躲闲的王老将军。   然后扶苏笑吟吟地询问父亲:   “我第一次来邯郸,哪里都不熟悉,父亲可有空陪我四处逛逛?”   赵国的邯郸和秦国的邯郸郡那当然是不一样的。   虽然这里充斥着令父亲不高兴的回忆,但陪着父亲巡视一下抢来的领地,也不失为一段愉快的经历。   秦王政听罢果然心动了。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仇恨虽然还刻骨铭心,但有儿子在身边陪着,他倒也没那么生气了。反而是领着儿子欣赏艰难打下来的战利品,听着就特别有面子。   秦王政便矜持地颔首:   “既然你想逛一逛,那寡人便陪你出去走走。”   末了还要加一句:   “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邯郸远不如咸阳繁华。”   扶苏笑着称是:   “咸阳可没被赵国屡次三番地围城过,又有父亲和历代先王的精心发展,自然远胜邯郸。”   这也就是附近没有赵人偷听,不然一定会被这几句拉踩气得七窍生烟。   另一边,难得闲赋的王翦可算是天降加班了。   他还在琢磨王上和公子叙旧结束了没有,自己要不要过去拜见一番。王上亲至,不去迎接已经很失礼了。   要不是他考虑到自己过去显得很多余,会显得很没有眼力见,妨碍父子俩交流感情,王翦也不至于一直躲着不出来。   他不仅自己不去,还压着不让其他将领过去刷存在感。   李信就觉得王翦是不是飘了,还问呢:   “王上来了我们不去迎接,岂不是自恃功劳不把王上放在眼里?”   王翦瞪了一眼不懂事的小子:   “你知道什么?王上哪有空见我们,他和公子有话要说的。”   李信:“可是……”   王翦:“没有可是,王上是突然驾到的,我们没来得及收到消息情有可原。等王上有空了再去拜见,也不耽误什么。”   李信不高兴地走了,决定去找其他小伙伴吐槽王将军倚老卖老。   桓齮、杨端和他们听完他的絮叨,笑着拉上小伙子出门喝酒,消消气消消气。   老将军也是的,干什么总是故意欺负李信个二傻子。明明可以好好给人解释的,非要把人家气跑。   不会是在刻意营造王李两家关系一般的局面吧?老人家就是想得周到,他们还得有得学。   气跑小将军的后果就是王翦还没琢磨好什么时候去拜见王上,就先被工作给糊了一脸。王上和公子为了自己有空出门玩耍,把事情都丢给了他处理。   王翦:……   为了给这对父子行方便,他真的付出良多。   这个时候再想找人帮忙已经找不到了。   李信被气跑了,其他几个将领也跟着李信一起溜号了。数来数去就剩个儿子王贲还兢兢业业在岗位上干活,但是王贲在忙军队的事情,抽不出空来。   王翦叹着气翻开奏报,深觉王上来了还不如不来。自己正事不干,还把积极干活的公子给带坏了。   邯郸城里的酒肆重新开张,客人不算太多。   因为有钱喝酒的贵族大部分都被抓了,喜欢生事游侠也都夹着尾巴灰溜溜猫着。生怕自己喝醉了酒不小心招惹了来往的秦军,直接被乱刀砍死。   于是时常过来光顾的反而成了秦军里的大小将领。   李信他们就常来。   扶苏跟着父亲慢悠悠走在城中时,路过一家热闹的酒肆,就发现这里的热闹全部来源于李信的咋呼。   秦王政眉头一皱:   “刚打完仗,就开始沉迷喝酒了?”   在秦国贩酒要收重税,寻常人根本喝不起。李信他们来了赵国发现这里的酒水又便宜又好,立刻就爱上了。   很难说这里头有没有店家不敢收高价,所以用成本价售卖给秦将的缘故。   反正几人喝得挺高兴的,喝的时候还要吐槽一句难怪赵国缺粮食。看这架势不知道花了多少粮拿去酿酒,真是浪费。   店家:……喝酒就喝酒,就你们废话多。喝那么多还嫌弃赵国浪费粮食,那你倒是别喝啊。   秦王政看向儿子:   “城中局势不明,他们喝酒倒是不怕出事。”   扶苏这才想起来忘了说这件事,连忙替几位将军辩解。   城里确实没什么危险了,而且将军们也不会真的喝醉,就是小酌几杯。这一片有不少士兵来往巡逻,非常安全。   要不是足够安全,扶苏也不会和父亲往这里走。毕竟闲逛时肯定不会带太多守卫,碍事得很。   秦王政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想想将军们之前打了几个月的仗,一直没时间松快松快。难得仗打完了,喝点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秦王政不准备管了,扶苏倒是突然起了坏心眼,想吓唬一下李信他们。   他对父亲提议:   “我没喝过赵国的酒,也不知赵酒与秦酒有什么差别。父亲喝过吗?不如我们进去坐坐?”   秦王政九岁就离开赵国了,那时候年纪小也没怎么喝过酒,听了这个疑问还真答不上来。   他见儿子一脸要干坏事的模样,无奈地点头答应下来,纵容了扶苏这一次的调皮。   于是父子两个走进酒肆,泰然自若地在李信他们那桌的隔壁坐下,正好是李信背对着的位置。   李信正喝得高兴,手舞足蹈地和好兄弟们分享着自己之前是怎么率领一千骑兵奇袭赵国关隘的。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嘴上倒是都很捧场。心里却想着小伙子就是不够稳重,一点小事也要自夸,果然年轻就是好啊。   杨端和还想再夸两句让小将军高兴高兴,一抬眼看到了对面坐下的两人,惊得赶紧放下了酒盏。   他看着还在滔滔不绝的李信,使了几个眼色让他闭嘴,然后赶紧起身行礼。   “见过王上、见过长公子。”   李信根本没看懂杨端和的暗示,拿起酒正准备喝一口润润嗓子。听到这声招呼,吓得酒盏直接没拿稳,砸落了下来。   顾不得心疼浪费的酒水,一回头就对上了王上冷酷的表情和长公子同情的眼神。   只听秦王政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一千轻骑就敢袭击赵国关隘,李将军确实厉害。”   李信:!!!   作者有话要说:   李信:救救我救救我,喝酒吹牛皮被王上抓包了该怎么办?! 第35章 大秦土匪头子   吹牛的时候被顶头上司撞见了,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社死的情况。   李信整个人傻在那里,深感喝酒误事。   偏偏这个时候,促狭的长公子还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   “不错,李将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必南郑公与狄道侯得知之后也会欣慰非常。父亲在咸阳对许多前线细节不甚了解,李将军不如再多说一说,譬如你是怎么单枪匹马在关隘下挑衅赵国将领的。”   李信:……   李信欲哭无泪,他可不敢继续吹下去了,长公子害他!   他赶紧起身告罪:   “公子说笑了,信不过无名小卒,哪来那么多可以说道的事迹。还请王上与公子原谅信的酒后失言,莫要再提了。”   另外几位将领也纷纷附和,颇有兄弟义气地帮忙打圆场。要是真让小年轻吹嘘给王上和公子听,这小子接下来几个月怕是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了。   扶苏不置可否,只笑吟吟地将视线落在了他们那一桌上。   桌上摆着许多空酒壶,显然喝了不少。   几人:糟糕!忘了自己刚刚在喝酒了!   好的,现在的局面从李信吹牛被抓包,变成了他们集体喝酒被抓包。原本还有心思看李信笑话的其余人全都垂头丧气起来,活像个难得逃课还被夫子抓住了的好学生。   就很丢人。   扶苏欣赏够了他们的窘态,这才转头对父亲说道:   “几位将军难得松快一二,不如准他们坐下接着喝吧?”   秦王政微微颔首:   “可。”   将军们:……不了不了,当着二位的面我们一口酒都喝不下去啊!   可是王上都发话让他们坐下喝酒了,总不能不识好歹地拒绝吧。几人重新坐下来,脸上还得撑起受宠若惊的笑容,十分辛酸。   扶苏冲父亲眨眨眼,示意他去看将军们的反应。   秦王政的目光从众人有苦说不出的表情上一扫而过,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捉弄人确实不太厚道,但着实有趣。   不过此举只能偶尔为之,毕竟是劳苦功高的大秦肱股之臣,不可总是戏耍他们。   扶苏顺从地点头答应下来,就是答应得太快,总让秦王政觉得儿子又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罢了,回头多给将军们一些赏赐权作慰藉吧。   秦王政父子在邯郸逛了几天,正事那是一件都没做,纯粹散心来的。幸好秦王不是单独一人来的咸阳,还带来了即将分派给邯郸郡的大小官吏。   新郡守上岗,没让王老将军多费什么心思,很快就接过了事务的处理。邯郸郡上下很快就运转起来,开始推行秦国的政令。   赵人自然是很不适应的,尤其他们还居住在赵国腹地,日常没有经历过太多苦日子。一下子让庶民遵守严格的秦法,简直是强人所难。   秦赵本就有世仇,秦法激化了这个矛盾,想要让赵国归心,难度极大。   这件事急不来,只能用时间一点点消磨掉赵人的抗拒心理。   扶苏能做的也不过是利用商业手段让利于民,给庶民一点甜头,把他们拉上贼船。   只有秦国来了,庶民才有获取利润的机会。为了自身利益,赵国黎庶只能选择接受秦国的管束。   这是赵国给不了他们的。   而且秦法虽然比较严格,却也用明确的律法保障了所有人的利益。哪怕秦法里同样有贵族犯罪惩罚比庶民更轻的规定,也比赵国那种律法混乱、庶民被贵族打死都是白死要好得多。   在赵国,你想要贵族按律受罚?想得美,即便赵国有这样的律令,也根本执行不下去。   严苛的秦法约束的不仅是庶民,更是贵族。   指望一下子就过渡到贵族与庶民地位平等太不现实了,黔首们也没指望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贵族能受罚,对黔首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   但,庶民苦日子过惯了,自然能很快习惯新的律法。贵族却不行,所以他们沉迷复国。   秦律推行下去之后,各地的小贵族立刻收拾细软举族搬迁。   赵地是待不下去了,他们要去齐国。   郦食其受扶苏的安排刚学完了张仪的手书,即将赶赴齐国。这群人过去就是自投罗网,秦军于是没有阻拦。   不过小贵族数量太多了,指望齐王全部杀光不太现实。   秦王政对扶苏说道:   “郦食其想要获取齐王信任并不容易,后胜会因地位受到威胁,排挤他的。”   郦食其是秦国使者,一开始后胜自然会礼遇他。但时间一长,当后胜发现郦食其可以越过自己左右齐王的时候,肯定就坐不住了。   后胜之所以在秦国眼里还有利用的价值,愿意重金贿赂他,不就是因为他能说动齐王做出有利于秦国的行为吗?   现在多了个郦食其,人家本身就是秦国派来的。对秦国来讲,这就是去掉了赚差价的中间商,后胜这个中间商本人不可能坐以待毙。   扶苏笑道:   “后胜此人目光短浅,恐怕要等很久才能发现不对了。”   后胜的手段可不如郭开,郭开灭赵不单纯是为了拿钱,人家有更长远的考量。   后胜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   灭齐之战打响后,他才惊觉自己收的贿赂是个烫手山芋。齐国没了他也就没了利用价值,没办法继续过好日子。   所以齐国开始积极抵挡秦军,直到后来发现实在是打不过,才放弃挣扎选择投降。   可这个时候再投降已经晚了,一开始投降还能落个识时务的印象,走投无路的投降没有任何价值。   因而最终后胜和齐王建都没什么好下场。   若换了郭开,郦食其抵达的第一时间就会意识到威胁,暗中打压这位秦国来使。但后胜嘛,他是玩不过郦食其的,不足为虑。   秦王政赞同了儿子的分析,不过还是提醒了一句:   “只是郦食其毕竟是后来者,恐怕很难彻底取代后胜的地位。若要说服齐王杀死太多贵族,在后胜的阻挠下很难成功。”   后胜再怎么也是齐王建的亲舅舅。   是以秦王政认为,郦食其恐怕只能说动齐王杀掉一些跳的比较高的贵族。要杀灭所有贵族,难度太大。   这些贵族着实让人棘手,不事生产只知享受,还要为了自己的享受霸占一大批奴隶家仆伺候自己。   秦王政本来就嫌国内人手不足,实在眼馋贵族们的部曲扈从。   至于贵族本人,除了读书识字没有任何优点。又没法进入官场为大秦效力,留着只会生乱,还不如杀了呢。   扶苏也道:   “贵族确实太多了,杀是杀不光的。好在我们只需要杀鸡儆猴即可,那都是小家族,过两代也就没落了。”   杀鸡儆猴这件事上辈子的始皇一直在做,可惜效果不佳。究其原因是没有彻底打灭那群旧贵族的心气,他们总觉得被杀的义士失败了,不影响自己下一次成功。   光杀人不诛心,杀再多也没用,反而容易激起民愤。那群贵族一扯着这件事卖惨博同情,立刻就得到了不少旧地庶民的响应。   所幸那时扶苏的怀柔政策初见成效,被鼓动的庶民只有各国腹地的一小部分。   扶苏展开自己写的卷册,一一同父亲分析起来。   父亲对这些旧贵族的了解不够深入,才会走入只要杀得够多就能震慑得他们不敢妄动的误区。   无妨,这些疏漏自己都能替父亲补上。等父亲了解了全貌,以他的雄才大略,收拾旧贵还不是手到擒来?   “贵族表面看来是依仗出身才能高人一等,但出身只在面对黔首时才具有效力。若双方同为贵族,另一方就不一定买账了。”   贵族之间看中祖上的荣光和个人的本事,如果你祖上没什么出彩的人物,哪怕你是贵族,大家也懒得搭理你。   而且祖上显赫也不见得好用,周天子出身够显赫吧?你看现在还有人搭理他吗?像曲阜孔氏那样能一直吃先祖老底的,毕竟是少数。   贵族之间也是有鄙视链的。   如果你本人没有优秀到让人忽略你的家世,那你还能依靠什么呢?自然是金银财帛这类的身外之物了。   秦王政恍然:   “贵族可以逃亡齐国,却须得将财帛和仆从留下。”   让那个他们带着钱和人去齐国继续当人上人,想都别想。没了钱和人傍身,他们就只剩个出身了。   战国时期大家还算淳朴,你说自己出身哪个大家,很多人不会怀疑你在吹牛,还是会选择相信的。   可是如果你吹牛的时候身边连钱财和家仆都没有一个,那再好骗的人都得在心里打个问号。毕竟当前时代,这些东西就是辨别一个人出身的重要凭证。   先不谈养尊处优、身无分文的贵族能不能活着抵达齐国,就算他们到了地方、也想法子让人信了他们是值得投资的贵族,一直寄人篱下也翻不出风浪。   上辈子某些旧贵们能肆无忌惮,仰仗得不就是家资和仆从都没受太多损失吗?有钱有人,可不就有造反的底气了,毕竟不用为生计奔波呀。   扶苏认为父亲的手段还是太柔和了。   贵族都说杀就直接杀了,还不如干脆点,走到哪儿把哪儿的贵族抄家了呢。同样都是令人诟病的行为,好歹后者还能捞到好处。   扶苏微笑着说出魔鬼发言:   “贵族搜刮民脂民膏,导致黎庶苦不堪言。不如取其一半家产分发给庶民,其余的充归府库,以后用于改善民生。”   ——他们大秦可没有当强盗抢人家财,弄来的钱都用在庶民身上了。   别管庶民信不信剩下那一半钱也会用到他们身上,反正发下来的那一半是实打实的。钱都到手了,谁也不清白,那大家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秦王政微微皱眉。   不过转念一想,原本不抄家也拿不到那些钱财,发给庶民就发给庶民吧。收买人心他也不是不会,舍小钱换大利,这笔买卖不亏。   其实秦王政以前也做过抄家贵族的事情,不过那会儿家产基本都被送入咸阳填充国库了。而且他这么做不是特意去做的,没有丧心病狂到所有贵族都不放过的地步。   贵族这种东西狡兔三窟,不重点盯着,不知道能转移走多少财产来。扶苏觉得那都是他大秦的国库收入,绝对不能让贵族拿走一分一毫。   什么?你说那是贵族的私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是秦皇,天下九州都是他的,天下的钱也是他的。他要把自己的钱分给庶民,有什么问题吗?   正好趁着如今秦军还在赵地陆续平定各地的反抗,赶紧把事情办了。   于是第二天,几位将军提前结束了休假,重新整军出发了。   这次他们接到的指令是分兵把守所有赵国通往他国的道路,最好能抓住每一个试图偷溜的贵族。   大贵族当然是被抓去秦国和赵王迁一起关着了,小贵族不用抓起来,养着还浪费粮食。士兵只需做出紧追不舍的架势,逼迫贵族主动抛弃笨重的家资和奴隶就行。   你看,都不需要他们强行搜身抢钱。在被追杀的情况下,贵族顶多带着体能好的健仆逃走,剩下的都得丢弃。   几位将军玩得不亦乐乎。   这可是个肥差,来之前长公子暗示了他们可以私下扣留一部分钱财作为辛苦费。   这都是由来已久的潜规则了,没哪个将领出去打仗破城之后会一分钱都不拿的。君王的赏赐是一码事,破城之后仗着第一批进城,先捞一波府库属于正常现象。   君王和将军彼此之间都有默契,不会计较这点小东西。一般来说将军也不会拿太多,都是意思意思拿一些,也给底下辛辛苦苦的士兵分一些。   秦国这种情况比较少,因为军纪严明。   但扶苏毕竟是秦人,他当然更偏向秦国士兵,没道理赵地庶民能分钱,秦兵却得干白工。所以他在得到父亲的默许之后,暗示将军们可以带着士兵稍微多拿点,以此作为犒赏。   杨端和他们可太喜欢长公子了,和王上一样大方。   王贲没忍住碎碎念:   “王离那小子真是生在一个好时候了,接连两代都是大方的君上。还有他爷爷和他爹这么能干的长辈,臭小子真是好命地令人嫉妒。”   亲卫们早就习惯了自家将军三不五时逮到机会就要提一提自家儿子,一个个埋头捡钱,根本没空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有个先锋军跑来:   “将军!前头有辆马车,上面有女眷和孩子!”   王贲顿时骂了一句:   “竟然丢下妻儿逃命!毫无血性!”   不过他转念一想,不要妻儿了好啊。孤家寡人,去齐地造反都没有接班人。   于是大手一挥:   “把人带来,回头一起送去关中。”   留太多心大的贵族在关中容易动摇秦国根基,但是留一堆孤儿寡母那就无所谓了。   长公子在关中建立了很多工坊,不少都是老弱妇孺也能进去工作的。正好把人安排过去,做一些接触不到机密技术的简单活计。   像这样逃命时被丢下的人肯定不少,公子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缺人手了。   没过多久,一辆辆马车进入关中。   来的都是老人孩童和少女妇人,没有一个男性青壮。他们俱都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被秦国处死。   但出乎意料的是,秦国不仅没杀他们,还给他们安排了活干。安排的都不是很重的活,还能借劳工换取食物用品等。   虽然大家都为贵族出身,一时习惯不了按劳分配的日子。可想到这样好歹能留一条命,而且自己确实没什么能耐生事,便也都老老实实地定居了下来。   只是自己得到了赦免,不代表危机真就解除了。家中男丁逃亡在外,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群老弱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哪天一觉醒来就因为在外的男丁受到牵连。   在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下,绝大多数人都没了心气,每日只为生计奔波。少有暗中积蓄力量企图闹事的,也很快被拖走处决了。   除却贵族的亲眷之外,被丢弃的其实还有很多奴隶。   这些奴隶都是不太能打的普通仆役,逆来顺受,非常轻易地就接受了自己的主家更替。这才是秦王政想要的劳动力,拉走就能直接干活,还绝对不会反抗的那种。   大秦其实是有残存的奴隶存在的,即隶臣妾。但他们和普通奴隶不一样,这是部分犯罪之人被罚后的一种刑徒,归属官府。   正常庶民轻易不会成为奴隶,六国的奴隶也不曾犯罪,自然能够恢复庶民身份。   没人愿意当奴隶。   被丢弃的旧奴们听闻自己不用继续以往悲惨的命运,一个个激动得痛哭流涕。   奴隶可是世袭的,不仅自己遭殃,后代也好不了。现在能摆脱身份,足够他们对秦国感恩戴德了。   有这么多熟悉赵国情况的奴隶反水拥护大秦,新来的官吏也能更轻松地治理赵地了。这群人很快被安排到了各县县令身边,协助他们适应赵地的情况。   桓齮挠挠下巴:   “长公子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么多妙招的?居然连奴隶都能利用,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果然人和人的智商是有差距的吧,玩政治的心都脏。   正想着,又有一队俘虏被带了过来。这次情况有点特殊,是贵族跑不动了,自暴自弃选择束手就擒。   桓齮:???   桓齮嫌弃地打量这一家子,男丁和健仆都在,太碍事了。   公子可是说了,男丁没有利用价值,健仆也没有。如今各家养的护卫健仆多为游侠出身,非常不服管教,只听从主家的命令。   不服管教到什么地步呢?韩非有一句名言叫做“侠以武犯禁”。   秦国最头疼的除了六国贵族就是这些游侠,烦得很。让他们遵守律法,他们不仅不听,还要拔剑杀人。   大秦的官吏多宝贵啊,死一个少一个。为了保护秦吏,秦国都不得不特意设立类似后世警校的官学,专门培养游缴(基层衙役)。   桓齮嫌弃地摆手:   “赶走赶走,本将军没粮食养他们。”   说罢就让士兵抢了全部钱财马匹和车辆,拉走了他们的家小,丢下男丁和健仆在原地,面面相觑。   不是,你们秦国搞半天追杀,原来追的不是我们啊?   这种离谱的操作让一向自视甚高的男性贵族和游侠们非常不忿,气得脸都青了。   可恶的暴秦!乃公与你不共戴天!   失去全部家资,甚至连代步马匹都失去了的贵族们只能愤愤地选择徒步离开。这还不如其他丢下妻儿逃跑的贵族呢,好歹人家是骑马跑的。   更可气的是,自己逃的还能在衣服里藏点金子,以后带去齐国花用。这几人就惨了,桓齮将军本着“你都主动送我手里了,那我不给你搜个身岂不是很吃亏”的原则,把他们里里外外都搜刮了一个遍。   藏在头发里的金子被找出来没收了也就罢了,他祖宗的,这群秦兵怎么连身上的衣服都要扒啊?没见过贵族穿的昂贵布料是吧?扒走了你们一群庶民有资格穿这么好的衣服吗?   土匪!强盗!穷鬼!不要脸!   被打趴下的游侠们也是灰头土脸,满脸愤慨。   他们十分宝贝的武器也被秦军抢走了,他们都听见有士兵分走了武器后,说自己终于能换把神兵利器用了。   那是他们的心头爱剑!不是给你们拿来上阵杀敌用的!暴殄天物!   秦军可不管他们的意见,大家高高兴兴地瓜分战利品。   这么华贵的衣服庶民确实没资格穿,会被治罪。但是没关系啊,他们认识能穿的长官,献给长官换取财帛就是了。   而且谁说他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呢?只要继续攒军功,自己也能得封爵位,到时候就能穿了。   反正衣服不穿留在家里小心保存着,当个传家宝又不碍着谁。这个不算犯法私藏,这可是将军和长公子默许他们拿走的!   不过比起能看不能用的衣服,大部分士兵还是更羡慕抢到武器的同伴。   这么好的剑,直接就能拿去用的,下次上战场可以多杀好多敌军呢。   他们在这里追击了贵族这么久,难得能碰上游侠被抓。还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弄到别的剑,真可惜。   桓齮看看大家羡慕的目光,忽然灵光一闪。   不就是想要武器吗?那些游侠手里多的是啊!之前是他们不想把人抓回来才故意放水让人跑掉的,又不是真的追不上。   桓齮立刻改变了策略:   “接下来碰到贵族,我们先把人都抓了。能抢的全部抢光,再把用不上的人放掉。”   公子不是说要让贵族身无分文地离开吗?不搜身怎么保证身无分文?   而且那些人骑走的马匹也是很珍贵的,拉回来说不定能当战马用呢。   还有他们带走的武器——我的天!这么多武器!都是军需啊!他之前居然就这么放走了,想想就好心痛!   桓齮咬牙切齿:   “游侠拿着武器只会生乱,不如送给我们大秦士兵使用。这样也能避免他们胡乱杀人,侵扰黎庶。”   桓齮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赶紧写信告知王上、公子和其他几位将军,让将军们都学起来。   看完信的秦王父子:……   秦王政揉了揉眉心:   “大秦怕是要多一个雁过拔毛的强盗名声了。”   扶苏忍着笑说:   “桓齮将军也是为了齐国好,如此多的贵族和游侠带着兵马武器进入齐国,岂不是很危险?齐国应当感激我们才是。”   秦王政看了儿子一眼:   “昭襄王若还在世,应当会很喜欢你。”   说罢命人去给齐王送信。   大秦替齐国解决了这么大的治安隐患,齐国自当奉上厚礼感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米:寡人在政儿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陷入沉思) 第36章 四处筹粮   齐国接到传讯的时候,朝中一片寂静。   齐国大臣们气得发抖,觉得秦国真是欺人太甚!   但是一想到他们刚刚灭了战国军事双霸之一的赵国,又怂了回去。   不敢动不敢动。   不就是送点谢礼过去吗?正好王上之前提议要给秦国送贺礼庆祝他们灭了赵国,到时候一并送去。   他们齐国别的不多,就是钱多。   齐王建在王宫中喝着美酒看着歌舞,他最近都很高兴,即便秦国讨要谢礼他也一点都不生气。   没别的原因,就是仗义的秦国老大哥帮他干掉了韩国和赵国这两个大仇人。舅舅说得对啊,秦王是个大好人,一点都不像其他五国那么奸诈。   齐王建高高兴兴地掰着指头数:   “燕国和我们齐国也有仇,魏国也有仇。不过我最恨的还是楚国,秦王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去灭楚?赵国都打不过秦国,楚国肯定也不行的吧?”   齐王建和其他五国的仇恨由来已久,要从他的祖父说起。   当年齐国有一位倒霉的先王,他叫齐湣王。这人颇有雄心壮志,可惜脑子不太够。   秦昭襄王想称帝,但是担心强大的齐国反对。于是昭襄王想了个馊主意,他先尊齐湣王为东帝,自己再自立为西帝,让齐湣王去当挡箭牌。   之后,昭襄王又联合五国攻赵,企图瓜分赵国。可惜燕王担心赵国没了之后齐国会坐大,就让苏秦阻止了这件事。   然后苏秦就跑去忽悠齐湣王,让他去了帝号,反而和其余五国结伴跑去攻秦了。   从他被反复忽悠就能看出来,这位齐湣王是真的不太聪明。   这人后来更是为了一时利益独吞富庶的宋国,导致被各国合兵攻打。齐国因此灭国,齐湣王本人也被迫出逃。   值得一提的是,合并攻齐的五国里有秦国,但是没有楚国。   所以为什么最后是楚国拉满了仇恨值呢?   因为齐湣王逃出去之后,楚国借口要帮齐复国,出动军队跑出去捡便宜。中途遇到了逃跑的齐湣王,齐湣王十分感动,相信了楚国的鬼话。   结果楚国捞够了好处之后,反手把齐湣王吊起来剥皮,悬挂了一夜,生生哀嚎而死。   齐湣王的儿子复国之后恨极了楚国,他连秦国都不恨了,就盯着附近的五国记仇。后来有人跑齐国来游说,说什么放任秦国坐大会唇亡齿寒,齐王听都不听。   你和我说唇亡齿寒?你们灭我齐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杀我老爹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说的。   关东五国个个都奸猾狡诈,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我信你个鬼!   连带着他儿子齐王建也跟着记仇五国,看到秦灭五国就积极主动地送上贺礼。   齐王建根本没有考虑到,秦灭完那些国家,齐国也会跟着危险起来。毕竟七国之间姻亲不断,每次谁被灭了,过个几年就会互相帮忙重新复国。   小国就不提了,韩国那点地方也没办法让齐国感受到唇亡齿寒。赵国被灭可能危险一点,不过问题不大,赵国肯定很快就能复国。   嗯,按照经验,十年内能复国都算很快的啦。   齐王建的要求不高,只要秦国把他的仇人都灭一次,他就出了口恶气了。后头他们再复国,大家仇怨一笔勾销。   所以秦国老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把最可恶的楚国灭掉呢?   后胜也觉得赵国被灭只是一时的,毕竟是那么强大的赵国。他乐呵呵地安抚着急的外甥,说别急,重头戏要放在后面的。   齐王建却有点担忧:   “秦国和楚国世代联姻,秦王会不会放楚国一马啊?”   后胜沉吟片刻,觉得有道理:   “秦国不是派来了使者郦食其吗?听闻他是秦国长公子的心腹,我们不如重金贿赂他,让他去劝说长公子攻楚。”   齐王建呆了呆:   “不对吧,秦国那个长公子扶苏不是楚女生的吗?他怎么可能同意攻楚?”   后胜却说:   “王上,这就是您狭隘了。您想啊,秦王他和楚国有什么关联吗?”   齐王建没懂,他懵懵地摇头。   后胜:“对了!他和楚国没什么关联!他祖母夏姬是韩女,他母亲赵太后是赵女,他自己和楚国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   齐王建:虽然但是,我摇头不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没有关联,是表示我不知道您在问什么。   不管了,反正他歪打正着答对了。   继续听相国往下分析:   “所以秦王大概率不会因为亲缘就对楚国网开一面,反而是长公子。他母亲是楚女,他或许会阻拦秦国发兵攻楚。”   齐王建茅塞顿开:   “舅父的意思是……”   后胜:“秦王十分宠爱他的长子,如果长公子阻拦,事情恐怕很难成。所以我们要说服的不是秦王,反而是长公子。”   正好郦食其送上门来了,这位长公子的心腹摆在眼前,没有比他更好的目标。   后胜心道,反正不是用他的钱。齐王建的私库大出血,和他有什么关系?   收到贿赂的郦食其:???   你们齐国人有毛病吧?攻楚还要什么贿赂啊,那不是必定发生的事情吗?怎么你不会真以为秦国灭韩是看弹丸小国挡在门口太碍事、灭赵是因为秦赵血仇?   郦食其很好奇,接下来秦国要是灭魏、灭燕,他们又能帮忙找出什么借口来。   他心情复杂地差人将钱财送往了咸阳转交给长公子,送上门来的钱,不要白不要。   齐王建和后胜见郦食其毫不推诿地答应替他们劝说公子扶苏,十分高兴。   回去之后齐王建感叹道:   “秦王一向厚道,这次得知赵国贵族会跑来韩国还特意帮我们收缴了他们的兵器和马匹,避免他们仗着这些东西生事。我齐国富庶和平,可不能被这群危险分子给搅合了,还是秦国考虑周到。”   后胜:……   等、等一下!这种骗人的话,王上你怎么信了?你醒醒啊!危险分子为什么来齐国的你忘了吗???   单知道外甥傻,没想到他傻到被卖了还替人数钱。不过想想这样的傻外甥好掌控,后胜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纠正对方的错误理解。   齐国的贿赂比秦王父子更早抵达咸阳。   咸阳那边看着送来的东西摸不着头脑,只好去信询问还在赵国的王上和公子。结果正遇上二人回程,提前在中途收到了信件。   扶苏坐在马车上正无聊,便展开新送达的信纸看看咸阳又发生了什么。   随着信纸一起送来的,还有郦食其的手信。咸阳那边的人没敢随意拆封,扶苏是第一个看到其间内容的。   看完没忍住笑了一声。   秦王政从奏折里抬起头:   “在看什么?”   扶苏将信递给父亲:   “齐王担心大秦不会发兵攻打楚国,特意送来贿赂,想劝说我不要对楚国心软。”   秦王政缓缓打出一个“?”号。   什么东西?   秦王政接过信件细细阅读,读完,他也被齐国人的脑回路给震住了。   顿了顿,秦王政问他:   “那你打算怎么回复?”   扶苏想也没想便道:   “自然不能一口答应,为难的事情必定要多犹豫几次。”   齐国这么富饶,花钱如流水。与其给齐王建奢侈挥霍掉了,不如送来资助秦国攻城。   更何况,他们秦国现在可缺粮了。   连年征战那都是要消耗粮食的,原本可以灭一国再一该国的粮作为军饷去灭下一国,形成良性循环。   结果碰见个赵国大旱,好了,府库里没什么存粮,根本不够打下一场的。仅剩这点粮食为了不让赵国庶民饿死还得分发下去赈灾,以及分作一部分给庶民当来年的种子。   到处都要消耗粮食,光靠秦国的两大粮仓,还是稍微有点捉襟见肘了。   齐国你竟然这么着急想灭楚,那要不然,你支援一点粮草?   给钱的话,他还得让巴清拿钱去购粮。大批量购买和运输,麻烦又耗费甚巨,不如省去中间的步骤,让齐国直接给粮。   扶苏感慨:   “齐地存粮必定很充足,他们又吃不完那么多,拿去酿酒实在浪费。”   齐国庶民大多是能吃饱饭的,剩下吃不饱的,也指望不上国君开库支援。府库里的存粮不好说,反正商贾手里多出来的都被制成酒水等贵价物品赚取利润了。   扶苏不嗜酒,所以他认为酿酒就是纯纯地浪费粮食。登基之后为了废止粮食酒,他绞尽脑汁让人从西域搞到了其他适合酿酒的作物。   扶苏陛下冷酷地想,人都要饿死了,你还想喝烈酒,喝你个头。   知道天下一统、社会安定之后人口爆发的规模有多恐怖吗?知道养活这么多人需要多少粮食吗?知道全天下的粮食产量其实跟不上人口增长吗?   敢用救命粮去酿酒,真是不顾黎庶的死活。允许你们喝点果酒不错了,嫌弃不够烈就蒸馏一下。   秦朝的粮食酒也没烈到哪里去,不就比米酒好点?果酒够他们喝的了。   经历过多年粮食危机的扶苏见不得齐赵的操作,感觉他们都是在挥霍大秦的存粮。想想就好心痛,于是逮到机会立刻决定索要粮草。   秦王政琢磨了一下:   “要粮的话,齐国其余君臣恐怕会阻拦。”   扶苏点头:   “所以要背着他们偷偷来。”   把运粮车伪装成运送金银财宝的车辆,等齐国臣子发现的时候,东西都送走了,追也追不回来。   秦王政:“后胜应当会配合,倒是可行。不过金银装不了几车,粮车数量却多,不好伪装。”   扶苏:“听闻齐地文风昌盛,存有大量典籍。阴嫚之前便抱怨咸阳藏书不够丰富,正好让齐国抄录一些送来。”   十万字的竹简足足五辆车才能装下,可见运送书籍需要大量车架。以这个为借口,不会惹人生疑。   秦国不要藏书孤本,只想抄录一份,要求不算过分。   齐地的诸子百家只会举双手欢迎,他们做梦都想要自己的学说能入咸阳,以文教改善暴秦的蛮夷风气。   秦王政来了点兴致:   “齐国藏书,寡人倒是想要。”   粮草我所欲也,藏书亦我所欲也。   孝顺儿子扶苏立刻表示:安排。   回到咸阳之后,秦王政去准备册封太子的大典了。他觉得秦国历代的册封典礼不够庄重,想改一改,需要和礼官扯皮。   礼官劝诫祖制不得改,都是封太子凭什么长公子是特例。秦王政觉得那不一样,我儿子是当过天子的人,和以往的秦王不是一个档次的。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秦王政同意先依循旧例举办典礼。待他一统天下,肯定要举办自己登基为天子的大典,到时候顺便给儿子再补一个风光的太子册封典礼。   这么一想就完美了,他儿子能办两次大典,其他人都没有。   双方扯皮结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秦王政也不得不进入加班模式,处理因为他外出耽误的政务。   扶苏则去处理军粮大事了,这可关系到秦国什么时候能发兵攻魏。   ——是的,虽然问齐国要粮的借口是打楚国军粮不够用,但其实秦国的下一个目标根本就不是楚国。   无所谓,反正齐王建好骗。楚国迟早要打的,让他再等等呗。   楚国一天不灭,秦国就能持续从齐国薅粮,这搞得扶苏都想倒数第二个灭楚了。   不过考虑到兔子急了还咬人,而且楚国确实不能久留,所以还是接在魏国后头比较好。   骗粮食也是需要技巧的,所以扶苏先和郦食其配合着做了几场戏,让齐王建感受到他的犹豫和动摇。   越是艰难劝下来的事情,才越受重视。为了说服扶苏,齐王给了好几次贿赂,投入的沉没成本太高,反而没办法轻易放弃了。   这个时候扶苏表达了秦国的为难之处:粮食不够用。   齐王:寡人之前都给了那么多钱了,好不容易说动长公子攻楚,决不能因为粮食这等小问题功亏一篑!   缺粮是吧?给给给!   郦食其趁机提出了偷梁换柱的建议,说可以用运送书简的借口运粮,避免臣子阻拦大事。   齐王建:好主意啊!郦食其你真聪明!   粮食装车之后,竹简再往车上一堆。粮食藏在里头,大家只能看见外面的竹简,太妙了!   但郦食其又说:不行,竹简如此笨重,影响运输。这样,我秦国有一种新的书写载具,十分轻便,看着却体积不小,也比竹简好遮掩。   先秦时期书籍字数都不太多,书本薄薄一本就可以承载一部著作。用它来抄录的话,一车不仅能装很多粮食,还能装好多本书,比竹简划算得多。   扶苏亲自带人试验了一番。   他试出了书册和粮食要如何堆放,才能放入尽可能多的粮草和书籍,还能做到完美掩饰下面的粮食。   齐国确实有很多藏书,父亲想要,那扶苏一定要为父亲弄到。   有纸有印刷术总不能放着不用,正好仗着齐国人不了解书本纸张的特性,糊弄他们。   任哪个没见过纸的人都想不到,一张纸就能记载一卷竹简的内容,更想不到一本书能轻到那个地步。到时候看到沉重的车辙印也不会多想,只以为书本就是这么重。   得到齐王的答复之后,秦国的匠人就带着他们提前做好的工具,在士兵的护送下奔赴齐国了。   秦匠一来就直奔稷下学宫,带来的几车工具把学宫里的诸子们给惊到了。   这都是什么东西?   却见三人一组取出竹简,一人辨认文字并翻找字典对照,一人从活字转轮盘里寻找字模组装,另一人负责涂墨印刷和校对。   一份竹简没用太久就组装好了,然后是用空白纸张印刷再装订成册。一整份的著作至多几个时辰就可以完成印刷,为了保险起见秦国还印了好几份。   印刷好的著作直接被士兵装车带走,拉去和粮食混装。之后也由秦国士兵负责护送回国,士兵全程凶神恶煞,禁止外人靠近。   不能靠近就没办法上手触摸,只能远远看着秦人忙活。大家不明觉厉,只知道那是新奇的好物,全都眼馋地看着。   秦国居然弄出了这么方便就能复刻著作的东西吗?要不要去秦国转转,看能不能学到技术?   印刷仿制是不难,可是那个纸张不同,他们光看着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没多久,咸阳迎来了大批量的学子。   彼时扶苏正在试典礼上要穿的衣服,秦王政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陪儿子一起试衣服。   他像个挑剔的甲方,在衣服上挑出了不下十个毛病。扶苏倒是没什么感觉,他都习惯了,负责制衣的绣娘快要吓昏过去了。   为了拯救可怜的绣娘,扶苏招来侍官汇报正事,让父亲分散一些关注。   侍官说起了运粮的事情:   “士兵已经按照吩咐将粮草运到了赵魏边界。”   运粮是有个损耗的,毕竟负责押运的士兵也要吃饭。古代交通不发达,路难走,速度也慢,夸张的时候运一份粮需要消耗十份粮。   所以七国之间互打很容易调集大量粮草,不需要运太远的路。等到汉朝打匈奴,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光运粮就是个让人心头滴血的损耗。   不仅是粮食,士兵也是。   七国庶民拿起武器就能上战场,放下武器就能回乡种田。   不管打仗还是种田,基本都在家门口。不需要走太远的路,分分钟拉起来几十万大军。   等到了打边疆异族的时候,十万大军都难凑。千里迢迢赶过去,实在是不容易。   要不是后来的朝代人口越来越多,边疆想凑出数十万大军,那是在想桃子。   秦王政和扶苏商议之后,以尽量少浪费这些来之不易的粮草的原则,干脆把粮食就近运到赵国和魏国的边境。   下一个不是打魏国吗?还省得再从关中调粮这一步了。   齐、魏、赵是接壤的,粮车从北边进入赵地,那里有个三国交接的区域。沿着其中魏赵的国境线运粮,最为方便。   虽然难免还是要绕点路走大道,但也比直接送去关中要好。将军们提前商量好了进攻的路线,粮食就运到屯兵点存放。   侍官接着说:   “书籍被单独分出来,暂且存放在齐赵边界了,等凑够几车再一同运来咸阳。”   秦王政颔首:   “善。”   反正书籍也不是主要目标,晚点送来不耽误事情。   活字印刷的书籍存在很多小毛病,比如字体排列不够整齐、字模高低不同导致印刷出来的纸张文字深浅不一等。   这些小毛病在速度和效率面前不值一提,等东西送到了再找人雕刻精细的雕版也不迟。   只要没有错漏,问题就不大。   秦王政更关注的是赵国贵族的近况。   秦军已经将逃亡的赵国贵族搜刮了一个遍,剩下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待在城内、企图蒙混过关继续过好日子的,也没逃过去。   秦军网罗了他们的一堆罪名,找的都是什么欺压庶民之类的,保证不会引起底层赵人的反弹。然后光明正大地抄家分钱,和庶民们达成了共赢。   被抄家后的贵族求助无门,穷困到快要活不下去的地步。只能带着剩余的粮食去外地投奔亲友,不然留在原籍难道要去种田?   说到种田,他们更是咬牙切齿。   天杀的秦人没收了他们多余的土地,只留下能养活家中主人(不包括仆从)的田亩数量,让他们自己耕种。   游侠愿意给贵族当护院就是为了白嫖饭食和住宿,现在没饭吃,不少没那么讲究忠义的就干脆跑路了。   赵地日子难混,不如去其他几国重新找个东家。   没了健壮的游侠帮忙,贵族哪里会种地呢?想让奴隶去种地吧,秦国官吏说奴隶也是财产的一部分,统统没收。   没收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自家的奴隶,有人说是被秦人送去干徭役苦工了,也有人说他们恢复了庶民的身份。   贵族这边不清楚具体状况,只知道自己没人伺候了,气死个人。   实际上奴隶确实恢复了庶民的身份,只是他们光有身份没有田地可以耕种,日子也很难过下去。部分人能留在县衙协助,能分到足以果腹的粮食,但名额有限满足不了那么多奴隶。   可见贵族手里到底藏匿了多少人口。   这些可都是国家的劳动力,做出的贡献全便宜了贵族。   恰好秦国没收了大量赵国土地,正发愁没人种呢。   只是按照秦国的律法,不能直接分给没有足够军功的庶民。扶苏想了个委婉的法子,将地租给这些原本是奴隶的庶民,多收一部分粮食作为租税。   赵国有些庶民没有自己的地,也会依附贵族成为佣耕。佣耕很多都不给国家交税,只给贵族交租,不然两边一起交,那就不剩多少粮食了。   贵族仗着佣耕没有土地,不得不选择依附自己,把田租定得很高。偶尔有一两家定得低一些,就会被称赞仁厚。   可真是臭不要脸。   官府出面租赁自然就没这些乱象了,佣耕们发现只要是没有地的都可以去租官田。而且田租加赋税一起也没有贵族要的多,全都十分惊喜。   只是有一点让他们忧虑,官府说秦国有军功授田的制度,授的都是这些官田。如果以后他们手里的田被分给功臣了,他们就没有田可重了。   官吏还说,如果不想这样朝不保夕的话,那就老老实实服兵役。只要在战场上杀了敌,就能分到田地,到时候就不愁了。   原本庶民们对秦国的徭役还很排斥,经这一遭,不少没地的佣耕都心动了。   赵国可不给他们凭军功分田,但他们照样要被抓去打仗。都是打仗,当然要选待遇好的那个,好歹不会白死。   前面说到好多赵国贵族跑了。   逃命的时候钱财能带走一些,土地却带不走。这些失去主人的土地都被充了公,算作是官田。   就连有些被找上门抄家的贵族,大部分田地充公之后活不下去投奔亲友去了,留在原地本来剩给他们的土地也被秦吏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   既然你们不要这点地,那我大秦就笑纳了。   这群贵族可不知道,跑去下个地方也是一样的境遇。有的亲友凉得比他们还快,有的则是先一步丢下家当跑去他国了。   最倒霉的要数刚投奔亲戚被接纳,下一秒亲戚也被抄家。   整个赵国上下无一幸免。   为了应对秦国的土匪行径,部分贵族选择了隐居山林。带着钱财找个附近的深山当隐士,这总成了吧。   秦吏:你当我们傻?   秦吏直接以分钱利诱当地的庶民,打听到贵族的去向。然后再配合秦军一起,把这群躲进山里的家伙当匪徒给剿了。   既然是剿匪,那肯定不用留下他们的性命,可以一口气杀光,这样还方便点。   顺带一提,赵国各地确实是有匪徒的,或者说全天下都有。短时间内没办法做到全部剿灭,不过可以趁着剿灭贵族时顺道清理一下。   庶民发现经过“剿匪”的郡县连正经土匪都没多少了,不由得惊喜交加。消息很快就口耳相传,散播到了各地。   黎庶苦匪徒久矣,有这个先例在,别说秦人给他们分钱了,不分也愿意带路啊。   一大家子躲起来怎么可能掩人耳目,躲藏的过程总会被人看到的。   上辈子当地官吏大多任用的还是原本的六国旧吏,自然愿意互相打掩护。现在全是秦吏,根本没有人会帮他们糊弄士兵。   很快,赵国境内能清理的贵族都清理掉了。   不断有消息灵通的贵族从隐居地出来奔逃向齐国等地,不再抱有侥幸心理,然后被还没从边境撤走的秦军好一顿搜刮。   秦王政最后看着报上来的金银和粮食数目,震惊了好半晌。   金银暂且不提,这群贵族也太能藏粮食了。这么多粮食,就算不动用关中的粮草,也不找齐国借粮,都足够他们打下魏国了。   秦王政的双眼亮了。   他看向韩国的方向:   “韩地的小贵族,是不是没有清理过?”   以前他觉得小贵族没什么底蕴,都是蚊子腿肉懒得动。没成想赵国贵族给他上了一节课,告诉他们,不要小瞧任何人。   小贵族怎么了?小贵族也很有钱的!   秦王政心想,韩地太小,贵族数量也不够。不指望能搜刮出赵国那么多的粮食,搜出能打半个燕国的他就满足了。   扶苏脱下了繁复的礼服,在父亲身边坐下,拿过奏报看了一眼。   他点点头:   “韩国可以动,不过是复刻赵国的操作罢了,没有难度。”   再赶一波韩人去齐地吧,齐国应该已经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齐国人:你们有完没完?! 第37章 太子宫   在秦国如火如荼举办立储大典的时候,齐国却被赶来的赵韩贵族弄得十分头疼。   第一波跑来的还算好的,身边有健仆,手里还藏了点金子,日子节俭点还能过。后头那些就不行了,一个个跟难民似的。   早晨齐国城池一开门,一堆灰头土脸的贵族男丁鱼贯而入,把守城的士兵吓了一跳。   为防止他们四散生乱,城中官吏不得不出面安置。好歹给他们找个地方居住,借点粮食果腹,否则谁知道这群人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去当土匪。   官吏们防备地看着那些跟随主家一起进城的游侠,这么能打的汉子,去当土匪可不好对付。   齐地富庶,这里的山匪本来就比其他几国的壮硕。因为山匪能抢到足够的食物,不像穷苦地区,庶民家无余粮想抢也没得抢。   那里的山匪不少都饿得皮包骨,只能偶尔掳几个瘦小的黔首去山里杀了吃肉。齐地的山匪虽然不吃人肉,但齐人也对他们深恶痛绝。   游侠们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们是重义轻利的游侠,不是恃强凌弱的恶人!齐人凭什么怀疑他们的人品?!   齐官干笑一声,赶忙收回了视线。   他们这里侠风不如燕赵韩楚那么兴盛,多是文学之士在做学问。对齐人来说,这些动辄杀人的游侠确实不算什么好东西,尤其是游侠特别爱“自以为是”。   不少齐国的商贾就是被游侠杀死的,因为游侠重诺且好忽悠。   齐商出去得罪了人、或是抢了别人的生意,就会有仇家去找游侠,请求对方替自己报仇。   然后这群游侠也不管谁对谁错,或者做错的人是否罪不至死。只要承诺了替人办事,就一定会办到,不是自己死就是目标亡。   至于被杀的人冤不冤枉,游侠才不在乎,他们维护住了自己讲义气重诺言的名声就好了。   齐人私底下都议论,觉得游侠就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幸好齐国游侠不多,不然不知道要被糟蹋成什么样。   听闻秦国没有游侠敢生事,真是令人羡慕。只是秦律也太繁琐严格了些,要是只管束游侠,不管束其他的就好了。   现在齐国来了这么多游侠,大家都很忧虑,生怕风气被带坏。   游侠们自己不知道这些。   跟随主家来到齐国之后,有一些游侠依然愿意跟着主家过苦日子,但大部分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够多了。   既然报答完了主家的知遇之恩,总不能继续跟着主家吃苦。于是告辞离去,准备重新找个饭票。   齐国人有钱,在这里一定能找到非常大方的主家吧?   游侠们逛了一圈,结果没人愿意招揽他们。   虽然游侠重诺这一点很好利用,而且游侠提的要求也比较低,一般只求包吃住。   但齐人实在是对游侠偏见太重,宁愿花钱雇佣健壮男丁自己训练成护院,也不肯直接招揽这群自带武艺的游侠。   刚到齐国就遭受了这种求职打击,大量游侠心灰意冷。想到往西南走不远就是魏国地界,不如去那边碰碰运气。   魏国也挺好的。   就是可惜自从窃符救赵之后,信陵君魏无忌便受到魏王的猜忌,不敢再广招门徒。   哪怕如今信陵君已经去世多年,整个魏国上下也没人敢大肆结党。所以游侠过去之后求职难度同样不小,魏国贵族都怕自己被当成下一个信陵君。   幸好他们都是纯打手类型的游侠,不懂朝堂之事,也没兴趣掺和。像是荆轲那种身为游侠却一心入朝的,就比较惨了。   赵国游侠们重新在魏国找到了饭票,生活回到了正轨。但是他们的旧主在齐国的日子可不好过,齐国只是借他们房宅和粮食,没说送,以后要还的。   可话又说回来,一群不事生产的贵族能怎么还?   放得下身段的,也不管自己是贵族出身了。想着好歹读过书学过不少东西,总能找到活干。   齐国商业发达,招人的岗位其实还挺多的。寻常劳动岗竞争激烈不容易入职,不代表高级一点的脑力岗位也一样。   哪怕如今逃来的贵族数量众多,提高了行业门槛,大家还是慢慢都找到了活干。   这些年战国动乱不断,隔三差五就有小贵族没落下去,沦落到只比庶民好一点的地步。给人打工不丢人,不过是家道中落的无奈之举罢了。   只是总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齐人也不管他们。反正借粮就借两个月的,不去想法子养活自己,两个月后饿死了也没人管你。   后胜听着底下人的汇报冷笑:   “还当自己是贵族呢,就他们这种的,赵国复国了他们也恢复不了贵族身份。”   家财都保不住,一群废物。   复国后的赵王顶多会补偿穷困的宗室,没有闲钱资助这些小贵族。反正小贵族也没什么存在感,过几年又能重新长出一批来,谁来当都一样。   后胜不由得佩服秦王的手腕。   用这种杀人不见血地方式将贵族打落尘埃,看来他是真的很恨赵国人啊。啧啧啧,活该,谁让他们欺负孤儿寡母。   后胜完全忽略了欺负过秦王政的都是邯郸贵族,和这些分散在各地的小贵族没有半点关系。   在他心里秦王一怒牵连到整个赵国贵族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暴秦一直都很喜欢搞连坐。   后胜怀揣着满腔的地域歧视跑去找了齐王建,和对方商量要送什么贺礼恭喜秦国立太子。   齐王建隐约觉得最近自己给秦国送东西送得有点勤快过头,是不是不太好。   后胜义正言辞:   “这不是正赶上好时候了?秦灭韩、灭赵、立储等等事情集中在了这两年发生,时运而已。”   齐王建一想也是。   左右送秦国的礼物对他的私库来说九牛一毛,不必心疼这点钱。   “舅父决定便是。”   后胜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齐王建不亲自盯着,他就可以借口给秦国挑贺礼,偷偷私藏一部分。   薅外甥的羊毛也很快乐,希望秦国多给他几次送贺礼的机会。   秦国要立太子的消息在开始准备大典的时候就经由探子们传往各国了,所以当真举办典礼的那天,各国已经得知了此时,动作快的甚至连贺礼都及时送到了咸阳。   繁复的典礼过后,扶苏带着兴致勃勃的三个小崽子查看礼物。   也没什么好看的,扶苏陛下见过的好东西太多,根本瞧不上。   灭六国之后各国国宝都被收入帝王私库,始皇才不爱惜别人家的国宝,感觉好的就直接塞给儿子,让他拿去用。   后来扶苏登基之后,全天下的能工巧匠都在他手下,要什么没有?没有也能新造出来。   扶苏琢磨着什么时候带孩子们去父亲的私库见见世面,不要被一点蝇头小利迷花了眼。   隔天是正式册立太子之后的第一次朝会,十分隆重,满朝文武能到的基本都到齐了。   以往殿内的站位是秦王政端坐上首,长公子立在半阶上,其余公子和朝臣都在阶下依次排开。   今日起就不同了,秦王政命人在自己身侧加了一个席位,令太子跪坐在自己身边。   公子们难得上朝,往日他们都被困在各种工坊和课业中,没空参加朝会。偶尔早晨没有安排,也会抓紧时间睡懒觉休息。   好不容易这几天因为大兄的事情放假,懒觉还没睡两天,一大早就被拎了过来。   他们没见过大兄站在半阶上的样子,看对方坐在父亲身边,丝毫不曾发现问题,只感慨了一声果然还是大兄受宠。   但是其他朝臣就不同了,立刻有人站出来发表反对意见。   太子如今的座次只比秦王偏一点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秦有两位君王,这可怎么是好!   君臣父子之分不能混淆,他们绝不同意。   秦王政:废话真多。   不让儿子坐旁边,传递奏折之类的都很麻烦。他时间宝贵,没空浪费在这等事情上。   给了丞相等人一个眼神,示意他们管管。   相国昌平君会意,当即站出来表示:   “朝会上应当商讨正事,怎能用些许小事耽误时间?太子新立,你们就想通过打压太子展现自己的威风吗?”   太子可是他外甥,这群家伙当他是死的吗?他这个相国还没发话,轮得到你们挑刺?   那名朝臣被他气了个半死。   这如何就是小事?而且哪有这样一上来就给人扣帽子的,他们哪有胆子打压长公子啊!   同僚赶紧把他拉下去了,小声劝道:   “大喜的日子何必和太子过不去呢?你这样会被人记恨的。”   王上正高兴呢,你给泼一盆冷水,不要命了是不是?   太子自己脾气好是一回事,你不能仗着他脾气好就随意造作。太子手底下又不是没有势力的,那些人可不见得脾气好。   秦王政直接忽略了这段争锋:   “众卿可有事启奏?”   直接说正事,别的寡人不想听。   扶苏全程微笑着坐在父亲身侧,安安静静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虽然无论他怎么降低,都很显眼就是了。   时任御史大夫的王绾出列:   “攻魏之战即将开启,但如果魏国似有防备,恐因赵国被灭之事起了疑心。”   六国不能拧成一股绳对付秦国,刚开始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他们觉得这是正常的灭国行为。   战国七雄里除了少数幸运儿,其他国家基本都被灭过那么一两次,然后没多久就复国了。所以大秦连灭两国不算特别显眼,尤其是在其中夹杂了个韩国的情况下。   各国并不觉得秦国这是要一统天下,他们认为秦国这次只是比之以往格外凶猛一点。有长平之战的坑杀四十万俘虏在先,赵国被灭这件事好像也没什么冲击力了。   大家都翘首以待,等着赵国复国。   不是说李牧逃走了吗?秦国这边也没有传来击杀李牧的消息,那只要等李牧回到代地整合兵马,很快就能复国啦。   秦国自然也很乐意六国产生误解,这样他们才不会拼了命地合纵攻秦,给大一统的过程增加麻烦。   不过魏国到底和赵韩离得近,接连两个邻居没了,他们会产生疑虑也实属正常。   对秦国来讲,各国最好的状态自然是不设防,彻底信了“灭国只是一时”的这等鬼话。   秦王政于是问道:   “王卿有何妙计?”   王绾不愧是天下一统时的第一位大秦丞相,哪怕后来因为支持分封被撸下去了,智商也摆在那里。   他提议道:   “扶持一个赵国公子在代地称王,命李牧将军配合他做出抗秦假象,让各国误以为赵国已经开始复国了。”   扶苏眸光一凝。   原来,这就是上辈子父亲不着急灭掉代王赵嘉的原因。他是故意留着赵嘉,用以迷惑齐楚魏燕的。   直到楚国灭亡,天下再没有了能威胁大秦的诸侯国。父亲才在派兵攻打燕国时,顺手把同在北边的赵嘉给收拾掉。   上一世这个时候,扶苏才十岁出头,课业还很繁重。哪怕父亲把朝中所有大小事都分析给他听,精力有限的他也难免漏掉一两条细节。   后来他长大之后天下已经一统了,过去的事情也不那么重要,扶苏便没有细细复盘。如今看来,其实代王赵嘉这个点并不难理解,他应该能靠自己想明白的。   不过根据扶苏的判断,父亲应该不是故意放走赵嘉的。   赵国公子里谁都能称王,赵嘉只是威望最高的那个而已。威望高只能增加这件事的可信度,但赵嘉本人不受秦国控制,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若他没有猜错,是赵嘉逃走称王在先,大秦意识到留着他可以当烟雾弹在后。   这一次没了赵嘉逃走,又有李牧在手,大秦就可以更稳妥一点,直接选自己能掌控的赵国公子进行布局。   扶苏迅速完善了计划,提议道:   “李老将军寄挂赵国黎庶,若想让他配合倒也不难,只需以此利诱。”   比如承诺在赵地多搞点产业链、多分发点官牛等等,只要对庶民好的,都能打动李牧。有之前发粮赈灾的先例在,李牧知道他们肯定不是在骗人。   虽然请老将军帮忙做这种事情稍显残忍了一些,如果他自己不愿意的话,让他儿子来也可以。   在李牧不出面的情况下,李牧之子号召力同样不弱。对方对赵国的感情更淡,会更愿意与大秦合作。   群臣就着这个计划商讨了一早上,大家都觉得可行性很高,精神十分振奋。   之前他们虽然对其他几国的国君智商都心里有数,可也难免担心谁会突然警醒,发现真相。有假赵国存在,好歹是个迷惑项,能延缓他们恢复理智的速度。   商议完赵国,就该商讨下一件事了。   九卿之一的宗正硬着头皮站出来:   “如今太子已立,是否该修缮太子宫?太子殿下长居章台宫,实在不妥。”   哪有太子和君王同住的,又不是没有钱多修一座宫殿。都不用新建,只要把空置的宫殿修缮一下就好了,耗费不大的。   宗正其实不想站出来说这件事,偏偏少府不肯出头。他俩一个管宗室成员,一个管咸阳宫室,本该两人一起上奏才对。   今日这个时间点不好,前头刚有个傻子挑了太子的刺。   宗正在心里把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感叹自己命苦,怎么就碰上这种时机。   不说又不行,事情都拖这么久了,太子迁宫毕竟也是个很重要的政治事件。   秦王政这一回倒是没有生气,只是不太情愿。   他问宗正:   “你认为何处可作太子宫?”   原本的太子宫被孝文王赏赐给了华阳太后,改名华阳宫。   那宫殿距离章台宫太远了,秦王政不是很乐意儿子住过去。哪怕住那边的话不用怎么修缮,很省钱。   宗正小心翼翼地提议:   “华阳宫?”   秦王政立刻否决:   “华阳宫既已被孝文王赏赐给了祖母,怎可随意挪用?寡人已命人封存宫室,不许旁人入住。”   住那么远,谁知道扶苏这小子会背着他做什么。放在眼皮子底下都管不住他乱跑,华阳宫就更不行了。   宗正苦了脸,他怀疑自己说什么都会被王上找借口否决。   关键时候少府终于站出来了:   “章台宫北侧有一宫室,不如便设立为太子宫如何?”   秦重水德,喜黑,水为北位。所以章台宫四周的宫室,自然是北边的那座更尊贵一些,配得上太子的身份。   加上它和章台宫离得很近,也方便太子随时前往章台宫议事。既然王上不想让太子离自己太远,这里岂不是正合适?   秦王政果然沉吟起来,片刻后点点头。   章台宫人来人往,养三个小崽子确实不方便。   先把宫殿修起来,然后把崽子们赶过去。至于扶苏,章台宫的寝殿先给他留着,不忙时回太子宫住,忙的时候直接留宿章台宫便是。   秦王政漫不经心地想,寡人都退让一步了,谁敢再叽叽歪歪就拖下去冲个凉水清醒清醒。   这一日的朝会总算结束了,后续没再聊太多大事。少府倒是忙了起来,派遣了不少人手去北边的宫室查看需要如何修缮。   秦王政忙不过来,只能偶尔过问两句。又担心儿子的宫殿住着不够舒适,便生出了去逛一逛私库的想法,预备着挑一些东西拿去装点宫室。   只修缮宫室的话,其实不需太久。   章台宫附近的宫殿即便空着,也不会任由其荒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好好养护一番的。   所以一个月后,秦王政就收到了修缮完毕的奏报。   王上眉头一皱:   “这么快?”   慢工出细活,这么快能修得多好?这群人莫不是偷奸耍滑了?   趁着午间的些许休息时间,秦王政带着儿子亲自去查看情况。一进去,他就黑了脸,表达出了明显的不满。   工匠们瑟瑟发抖,不明白王为何不满意,这不是和章台宫差不多吗?   少府令壮着胆子询问:   “不知何处需要改动,还请王上明示。”   秦王政嫌弃地看着“简陋”的宫室,点评道:   “不够华美。”   少府令:???   工匠们:???   等一等,他们秦国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华美风格了?不都是这样玄色为主、庄严肃穆的吗?   秦王政不这么想。   玄色确实好看,以玄色为主没有问题。但玄色不代表要单纯的朴素庄重,华贵庄重也是很不错的。   少府令:可是现在这样难道不够华贵吗?   这是给太子的宫室,他们哪里敢弄得朴素啊!王上真的不是在吹毛求疵吗!   秦王政蹙眉:   “寡人想要的不是这种华贵。”   他自己的宫殿这么布置没什么问题,给扶苏他就觉得不太合适。   扶苏自己没感觉,但居移气养移体,他身上其实带了很明显的盛世雍容那味。   朴素的老秦人审美和他整个人画风格格不入,必得是融合了六国极致华美的大秦玄色审美,才配得上他。   而且秦王政也认为,扶苏这小子从小就没吃过苦头,一直锦衣玉食地养大,不给他最好的确实有点亏待儿子了。   虽然秦王政自己对六国那种追求精美彩器和奢靡享受的风气并不怎么感冒。   无所谓,儿子喜欢。   他儿子喜欢什么都是对的。   秦王政沉吟片刻,告诉少府令:   “去学学齐魏楚是怎么建造宫室的,寡人的咸阳宫不能比他们的差。”   少府令:……   说得好像学完了要改造整个咸阳宫似的,不还是只为了太子宫一个宫殿吗?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王上身侧的太子殿下,心道现在这个宫殿在太子跟前确实显得寒酸了一些,也不怪王上不满意。   少府令犹豫片刻,向秦王政问起可否动用君王私库充盈宫殿。秦国本身的宝器风格恐怕不符合王上的要求,最好用之前刚从韩赵两国手里抢来的宝物填充宫殿。   秦王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你看着取用,要最好的。”   又对扶苏说:   “有喜欢的自己去挑。”   扶苏眨了眨眼,答应下来:   “好。”   其实他觉得现在这个也能住,和章台宫差不多。但他不会忤逆父亲的决定,反正只是一点小事。   下午扶苏干脆就去了秦王私库,仔仔细细挑了半天。最后带着一堆东西回来了,没往太子宫里放,反而放到了章台宫中。   秦王政看着被放置在桌案上的浅墨色琉璃盏,陷入了沉默。   东西确实是好看的,放着也不突兀,是他喜欢的玄色。就是他不怎么用这么珍惜的奢侈品,有些不太习惯。   却听扶苏笑道:   “玄色琉璃少见,只寻出这么一个,父亲可喜欢?”   秦王政收回视线:   “尚可。”   琉璃是冶炼青铜时产生的副产品,加工提炼后制成。玄色的不多见,倒不是因为难烧,主要是六国不像秦国这么喜欢玄色,更不会把盏做成玄色。   这一份琉璃盏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贵族库房里收缴来的,赵人不懂欣赏,便宜了他们大秦。   扶苏表示,多好的琉璃盏啊,正可用来装清水——研墨需要滴清水润滑。要不是太小了点,当笔洗也不错。   蒙毅看得欲言又止。   王上用琉璃盏装研墨用的水,明天就得被御史痛心疾首地认为是奢靡享受,在向六国昏君靠拢。   不过想想王上的性子,估计根本不会搭理那群家伙。   说起来最近朝中是不是多了很多喜欢挑小毛病的家伙?是被儒家带坏了吧?他记得儒生就最喜欢跳脚说反对奢靡来着……   蒙毅眉头一皱,觉得此风不可助长。他们大秦的君王爱用什么用什么,轮得着他们上纲上线。   这边秦国开始整治手伸太长的诸子百家,那边燕国上下则开始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秦国怎么突然屯兵易水了?   燕太子丹愁地茶饭不思,终于打听到了具体消息。   原来赵国有个宗室因为存在感不高,好运地躲过了秦军的搜捕。一路辗转跑到了代地,寻到李牧将军的儿子求助。   赵国在外的宗室不多,这人主动送到李将军手里,那就不如干脆拥立他为新的赵王,也能省点迎接其他宗室来代地的功夫。   于是这位赵国宗室在代地大军的协助下自立为王,称赵王顾。   “赵顾?没听过此人。”   燕丹皱了皱眉,怀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普通宗室。   考虑到李牧将军的人品,他压下了李牧之子是立了个傀儡赵王的猜测。不管赵国那边是什么情况,反正现在就是赵国复国了。   有代地大军的帮忙,收复国都邯郸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   至于秦国屯兵易水,约莫就是冲着赵顾去的。   燕丹叹了口气:   “这下糟了。”   谁知道秦国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屯兵这边到底是防备赵顾和代军的,还是想迷惑燕国,趁燕国放松戒备一举攻燕。   不行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第38章 预备刺秦   燕太子丹在燕国素有贤名,比他爹燕王喜得民心多了。但贤名归贤名,不能代表这个人的政治手腕有多高。   赵嘉也素有贤名,也没见他能挽大厦于将倾。   历史上有贤名的太子多了去了,可是很多时候,贤只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反而暴露了他们并不聪明的脑子。   燕丹恐怕不太了解他亲爹燕王喜。   燕王喜不是个英明的君主,他唯一的优点是昏聩到连忌惮儿子的心都没生出来。否则一个昏君搭配一个贤良太子,分分钟上演太子被废。   即便燕王喜没收拾自己儿子,胆小的他也非常乐于把燕丹往各国送去为质。   常年的质子生活让燕丹接触不到什么君王教育,虽然,他爹也教不了他什么。   燕丹在外只能靠自学,而且因为当质子的时间极长,大部分时候都是靠自学的。不过在他国的土地上,指望能弄到多少名家著作阅读,那就是个笑话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回国之后的燕丹也没有太多的良师能够辅导他。毕竟燕国也就那样,顶多吸引二流人才。   纵观先秦历史就会发现,贤名的太子可真多啊。但是为什么,这些贤名的太子好像都不太聪明呢?   原因很简单,对太子这个生物来说,养名是最不需要脑子的操作了。没有什么政治智慧也能养出贤名来,毕竟只要你足够礼贤下士,大家就会夸赞你。   所以燕丹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就不奇怪了。   比如……   面对秦国列兵易水与代地对峙的局面,原本在这件事里没有戏份的燕国先慌了。最慌的要数太子丹,他真情实感地在担心秦国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句实在话,以燕国的军事实力,秦国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找借口搞突袭?   燕国莫非以为自己是赵楚魏吗?   赵国有代地铁骑,楚国有大将项燕,魏国曾经有魏武卒,他燕国有什么?已经死去多年的苏秦?   别太荒谬。   秦王政本就没有真的要打代地的想法,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上一世顶多是屯兵代地防备代王赵嘉,这一世更是纯纯做戏糊弄人。   如果燕国的探子行业足够厉害,或许都能打探到这支驻军的真实底细。他们不是什么悍勇的强兵,其实是拉来凑数的那种。   很不幸的是,燕国不仅没有探子,他们在统计学经验上也颇为欠缺。   扶苏可太喜欢他继位之后鼓励术数家发展,最后术他们总结出来的统计之法了。   靠着它,大秦不需要冒着风险安插奸细,也可以从细微处推算出一座城池、一个军营里具体有多少人。   敌方会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粮草运输和户籍名册,但他们不会太在意人类生活产生的垃圾等物品,更想不到有人能通过这些反向推算营中人数。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现代社会的有心人如果想知道一个足不出户的家庭到底住了几口人,只要看他们家丢出来的厨余垃圾就好了。   正常做菜的人家麻烦一点,如果是爱点外卖的那种家庭,数外卖盒子可比分析厨余垃圾的成分和比例简单得多。   扶苏将统计法教给了巴清的商队,商队在六国行走几乎不被设防。于是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去查看分辨起来难度高的垃圾,光看没人遮掩的东西就行了。   比如,守在城门外数每日进出人数、走街串巷预估每个区域住了多少人,大致估算城中人流量。   六国藏着掖着的户数,就这么被商队统计出来,送到了秦王政案前。   扶苏之前正头疼自己不记得六国的户数,如今难题迎刃而解,不得不感叹诸子百家每一家都有它的本事。   治国不该只听一家之言。   有用的都弄来,每一家只取部分采纳,这样君王才不会反被百家钳制。   说回燕国。   燕丹没有搞清楚秦军的虚实,但这也不重要了。他只需要看到他想要的,然后做出他想做的就行。   在行动之前,燕丹倒也不是谁都没请教、什么准备都没做的。   他先详细打听了代地的情况。   据说武安君李牧至今没有下落,有人称其被秦国软禁了。此事不知真假,不过代地新建的赵国确实没有异动,仿佛投鼠忌器一样不敢和秦军交战。   这让燕丹心头更加惶恐,于是他去找了大臣商议该当如何。   燕丹认为:   “秦国恐怕真的抓住了李牧将军,否则人不会平白无故没了踪迹。”   赵国上下都相信了李牧被郭开放走这件事,哪怕赵国被灭之后郭开“为了活命”选择事秦,大家也没有怀疑。   因为李牧要是真的死了,秦国一定不吝于公布这件事,好打击代军的士气。   但秦国没有,说明人可能还活着。   只是软禁一代名将说出去不好听,也容易激起代地的反抗。所以秦国选择了密而不发,和代地维持表面和平。   燕丹觉得自己的逻辑十分完美:   “既然赵国那边不敢轻举妄动,秦军就很有可能腾出手来攻燕。”   秦国手里有李牧,李牧在一天,代军就不敢攻秦。那么列阵在易水的大军闲着也是闲着,打一打燕国就顺理成章了嘛。   燕国臣子听完,认为这个分析有一定的可信度。   “那太子意欲何为?”   燕丹没有直说自己的想法,他先问先生们有没有什么好的主意。   臣子提议:   “可以联合齐楚魏,合纵抗秦。”   四国里就他们燕国军事实力最差,届时秦国想必也不会放着心腹大患不打,先打最弱的燕国。   这一招既可以增加盟友数量,又能祸水东引。合纵还是当年他们燕国国相苏秦玩剩下的,简直堪称完美。   但是燕丹说:   “我觉得不行,万一秦国就是要先打最弱的燕国呢?你们赌得起吗?”   臣子:……   燕丹又说:   “而且合纵总是失败,各国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我读史书,发现有时候六国约好了合纵攻秦,最后竟然只有一两国发兵,其他国家都假装没有这回事。我信不过齐魏。”   是的,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齐魏都干过。最后被架在那里不尴不尬独自对抗秦军的,就是冤大头楚国。   燕丹还说:   “何况合纵不一定能解燃眉之急,传讯去和各国商议需要时间、各国调兵也需要时间。等一切准备好,或许燕国都已经为暴秦所灭。”   这就很尴尬了,主要是秦国灭韩灭赵,灭得也太快了。   最后太子丹告诉了众人他的绝妙主意,保证高效快速,一击必中。   他说:“六国如今国力大减,盖因君主大多昏聩,无法领导国家。”   燕国臣子:!!!   这是我们能听的吗?太子你不要忘了,国力大减的还有燕国,你爹正是燕王啊!   燕丹:“秦国不知为何代代出明君,但我不信天佑秦国。明君也是有限的,杀光了明君,剩下的就只有昏君了。”   这是典型的——我打不过你,所以我要把你拉低到和我一个档次,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臣子:“太子的意思是?”   燕丹:“我要派人去刺杀秦王!”   臣子:“……那您考虑过,秦国刚立太子,太子扶苏贤名远播的事情吗?”   这么做能成功的前提是,杀了秦王之后没有明君接班。   上一世这个时间点上长公子扶苏才十一二岁,主少国疑,确实有点用。现在的扶苏已经十七了,还被立为了太子,根基稳固,秦王换人坐也没用啊。   燕丹有他自己的道理:   “太子扶苏仁善,不如秦王政喜兵戈。换他上位,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而且秦国陷入王位更迭的混乱,短期内也无闲发兵。若我们能趁乱将扶苏也击杀,燕国稳矣。”   臣子们窒息了。   槽点太多,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   首先,仁善的太子扶苏真的不喜兵戈吗?这要打个问号,毕竟他们也不太了解扶苏。   ——蠢蠢欲动喜欢御驾亲征的扶苏表示你想多了。   其次,秦王政出事之后,秦国真的会因为动乱暂时停止兴兵吗?别不是一怒之下直接发兵攻燕,为先王报仇吧?   最后,你都刺杀了秦王政了,你还指望秦国再犯同样的错吗?到时候新任秦王一定会被保护得十分严密,根本不给你下手的机会。   先前听太子丹分析合纵分析得头头是道,大家还当太子有大智慧。   如今一看决策。   好嘛,你之前是不是绞尽脑汁寻找借口就为了反驳我们?还是那几段历史有老师为你逐字分析过,所以才那么了解?   一个人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有用,要看他的实际行动。   然而可悲的事情在于,臣子们拦不住燕丹搞事。燕王喜沉迷享乐,燕丹跑去找父亲汇报,不乐意烦心这些的燕王喜直接让他全权负责。   这下彻底管不了了,燕王发话,大家还能怎么办呢?   燕丹开始在国内招揽人才。   燕地游侠之风盛行,刺杀一事除了游侠谁也做不了。只是盲目的大海捞针式招揽不一定能招到合适的人,于是燕丹去拜访了出名的豪侠田光。   田光定能刺秦成功!   结果田光说,我老了,恐怕不能胜任。不过没关系,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他叫荆轲。   这个时候,燕丹又做出了一个令人迷惑的操作。   他对田光叮嘱:   “这件事事关重大,先生请务必不要告诉其他人!”   田光:?你看我是个傻子吗?   刺杀秦王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知道不能往外说。否则事情泄露,燕丹莫非以为只有主谋的他会被秦国治罪,自己这个举荐荆轲的从犯就能逃脱?   太子特意叮嘱这一句,是信不过他吗?他田光可是游侠,重视名节的游侠,你在侮辱一个游侠的人格!   愤怒的田光并没有选择黑化和太子丹闹翻,他在燕丹走后深入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太子明知道他是游侠还要叮嘱一句废话。   太子那样贤名的人肯定不是真的在侮辱游侠这个群体,他是在暗示,暗示这件事事关重大。所以为了万无一失,最好不要有太多人知道。   最理想的状态,自然是除了参与者和策划人,其他人都不晓得。而他田光,是个游离在外的异数。   成大事者不能计较一人的性命,所以太子必然是想让他以死换取秘密不会因意外泄露。   田光长叹一声,自觉自己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太子有此等手腕,何愁燕国不兴?失他一人换故国兴盛,值了。   于是田光寻到荆轲,拜托了对方这件事,之后当着荆轲的面拔剑自刎。①   既顺应了太子的谋划,又能逼迫荆轲不得不接下这件事。   荆轲:…………   更窒息的还在后面,荆轲因为田光的自刎被迫上了贼船。但他一开始并不是很情愿,多次推诿,想让燕丹换个人。   他荆轲虽然是游侠,可他不是真的只想当游侠啊!他想要的是出将入相,以一身才华施展抱负,跑去当刺客还能有命回来?   但燕丹并没有吸取“不慎说错一句话,最终害死一个人”的经验教训,他开始继续搞骚操作了。   前面说了,太子想要养名非常简单,只要礼贤下士就好了。   可有的人,真的就连礼贤下士都不会。   别人礼贤下士:先生喜欢美女?好的,送给您。   燕丹礼贤下士:先生称赞女子手美?好的,砍下来送给您。   荆轲:…………   当时就是很害怕,太子丹没毛病吧?   咸阳城中。   扶苏看着安插在燕国腹地的商队送来的消息,冷笑一声。   “燕丹大聪明没有,小聪明倒是挺多的。”   他到底是不是不小心说错话了才害死的田光,还是故意用这话逼田光自尽,只有他自己知道。   反正燕人只看到了太子丹在田光死后痛哭流涕,自责自己不该不信任先生。哭得如此悲痛,想必能取信不少人了。   荆轲的这件事更是离奇。   你说他是真的傻到觉得送一双断手可以表达看重吗?燕丹可是多次为质的人,从小就命运坎坷,能不会看人眼色、知道该怎么讨好一个人吗?   扶苏微笑着询问长子桥松:   “你认为他为何要这么做?”   四岁的桥松面露呆滞,他、他不知道啊,他还是个小孩子。   扶苏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为难儿子。放孩子去玩之后,拿着信件慢悠悠地前往了六英宫探望弟弟妹妹们。   最近扶苏说动父亲,把妹妹们也迁入六英宫居住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待遇,上一样的课,学一样的东西。   什么女子要学的德容言功,那是儒家的东西,拿走拿走,大秦公主不需要。   扶苏:感觉工具人还是不太够用,所以妹妹们也不能闲着。   这会儿还是上午,前往工坊当小管事的工作是下午开始。扶苏趁着课间时间把所有人都叫来,考验他们最近学得如何。   就拿燕太子丹举例。   扶苏没有告诉他们燕丹要搞刺杀之事,只重复了一下他是怎么招揽荆轲的。   末了问道:   “你们觉得,他为何这么做?”   公子公主们都听傻了。   世界上的离谱事情很多,但是这么离谱的还是头一次听说。   公子将闾第一个心直口快地嚷道:   “他是不是故意的啊?吓唬人吧?威胁荆轲,你要是不给我效力,下回被砍手的就是你了!”   扶苏满意地点头:   “有一定的道理。”   将闾喜滋滋,果然,自己还是很聪明的嘛!   扶苏又看向其他人:   “你们呢,又是怎么看的?”   另一位公主见大家都不说,虽有胆怯,但还是想在温柔的大兄面前表现自己。   于是鼓起勇气开口:   “或许、或许燕太子丹是想假装自己手下太过缺乏贤良,已经到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所以遇到一个有识之士后欣喜若狂,万分珍惜,昏了头才会做出如此血腥之事。”   他燕丹心灵多纯粹啊,没有那么多其他的想法。他就是单纯的太着急了,希望荆轲一定要原谅他、理解他。   公主认为,太子丹可能想把自己塑造成这样没什么心计的形象。   扶苏点头:   “这也是一个思路。”   公子高经过深思熟虑,给出了新看法:   “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想要把荆轲架在火上烤。燕国上下都知道他对荆轲那么好,荆轲为了名声也不能背叛他了。”   阴嫚颇为赞同,还补充了一点:   “燕地将这些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太子丹没有阻拦消息扩散的意思,焉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别的事情宣扬出去也就罢了,可以显示自己礼遇贤良,砍手也宣扬出去,不是蠢就是毒。”   阴嫚心道,能当太子的应该不会那么蠢吧?还是说燕丹的府邸就是个大筛子,什么消息都瞒不住?那他能力不行啊,这都能当上太子?   对比自家的太子大兄,阴嫚摇头,差得太多了。   有了几位兄姊的带头,剩下的弟弟妹妹也跟着畅所欲言。   他们至今没有参与朝政,很多事情不太懂。但大兄经常拿类似的题目过来考验他们,倒是锻炼出了不少人的政治思维。   扶苏对自己的培养成果十分满意,不过人群里总有几个不太行的。对比上辈子他们的表现,扶苏确定他们不是智商不够,而是单纯的偷懒不好好学。   怎么?仗着亲爹当家,觉得大兄的话不够有威慑力是吧?   扶苏把这几个浑水摸鱼的拎了出来。   他温和地告诉他们:   “最近咸阳来了很多诸子百家的学子,他们各有各的主张。虽然大秦注重法家,但也不能故步自封,要多看看其他学派的优秀观点。”   几人没明白大兄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让他们去分别研习不同的学说,总结出哪里好、哪里不好,挑出能学的东西?   他们齐齐一个哆嗦,觉得这也太难了。他们不懂治国啊,大兄千万不要对他们委以重任。   好在扶苏话锋一转,提的是另一件事:   “这些学派里,有个农家的分支学说。他的观点非常新颖,认为应该君民共耕。”   几人:哈???   扶苏:“虽然我觉得这个主张不太适合秦国,而且父亲也没有时间亲自耕田。不过这毕竟是一个流传甚广的观点,没有亲自试验过也不好随意批判。所以不如你们替父亲去试一试,君民共耕到底是不是个好的主张吧。”   几人:……   破案了,大兄这是在找借口折腾他们呢。   什么替父亲尝试,都是胡扯。他就是嫌弃他们不好好上学,决定把他们丢去劳动改造,还要扯个大义凛然的说法。   可恶,偏偏父亲就是被蒙蔽了双眼,只偏爱大兄一人,大兄说什么都赞同。   几人愤愤不平地被打包送去了久违的农田,再一次开始了亲自耕田的日子。   扶苏:一次劳动改造没用,那就多来几次,迟早能把这群臭小子给掰过来。   扶苏心满意足地回到了章台宫。   秦王政一看就知道他又去欺负人了,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递了一封国书过来。   意气风发的秦王用着仿佛一点都不骄傲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   “燕国愿意归附大秦,以属臣之名自居。燕王已经派遣使者携带督亢之地的舆图和户籍名录出发,还斩杀了叛将樊於期,会将他的首级一并送来。”   扶苏看着父亲唇角不自觉上扬的弧度,沉思到底要不要在他的兴头上揭穿这件事的真相。   父亲看起来是真的很为燕国的识时务而高兴呢,毕竟这代表了大秦已经威名赫赫,厉害到让敌人不战而降了。   秦王政看出了儿子的欲言又止,笑容僵在了唇角。   片刻后,他语气凝重:   “燕国在骗寡人?”   扶苏叹气,父亲也太敏锐了:   “燕太子丹欲行专诸之事也!”   专诸,先秦时期有名的刺客。   曾经受吴国公子光的委托,以宴客为名将匕首藏在鱼腹之中进献。将赴宴的吴王僚刺死当场,当然他自己也被吴王侍卫所杀。   最终公子光继位,正是后来的吴王阖闾。春秋五霸有两个说法,其中一个说法里就包括了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吴王夫差是阖闾之子。   荆轲做的事情和专诸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一模一样。都是把匕首藏在东西里,在进献的时候趁其不备,直接出手。   有吴王僚的前车之鉴,上辈子父亲居然还中了招,只能感慨老秦人还是太相信别人了。   是以扶苏这一世开始能插手政务之后,立刻向宫侍们下达了新的规范。任何会送到秦王、公子、公主身边的东西,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检查。   妃嫔他管不着,有些妃嫔真的很没数,特别喜欢背着人私底下和母家互通有无。扶苏不好管束庶母,只能严格控制各宫流出的东西。   她们爱自己用是他们的事情,拿出来给公子公主们,甚至是给秦王,就必须经过检查了。   说起来上一世荆轲曾经贿赂过中庶子蒙嘉,或许也是因此才能在检查时被轻轻放过。蒙嘉着实糊涂,为了一点钱财险些酿成大祸。   扶苏微微皱眉,对于蒙氏出了个这样拎不清的人十分无奈②。若非看在蒙恬蒙毅的面子上,扶苏定然会狠狠发落他。   别跟他说什么这辈子事情还没发生,知道上辈子刺秦一事让父亲被天下人嘲笑了多久吗?   扶苏想想就来气。   而且当时是真的凶险万分,他如今回忆起来还觉得胆战心惊!   偏头看了看表情变幻莫测的父亲,扶苏知道父亲这是开始自己和自己生闷气了。   既气燕国骗他,又气自己居然相信了燕国的鬼话。   这么别扭下去迟早把自己给气坏,有气还是朝着别人撒吧。   扶苏赶紧上前哄人:   “父亲英明神武,自然不会被燕国得逞。他燕国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若父亲实在不悦,我有一计可使燕国颜面尽失,沦为六国笑柄。”   秦王政心里舒服了:   “哦?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爹控扶苏:什么我爹的黑历史?以后就是荆轲和燕丹的黑历史了!   注①其实历史上田光一开始没直说要荆轲刺秦,荆轲傻乎乎地以为田光举荐自己是帮他入朝的,后来田光自刎是当着太子丹的面来着。不过我们这个世界是洗脑包世界,按洗脑包的说法来写,所以和正史略有出入。   注②蒙嘉的身份没有定论,有个说法是蒙骜的弟弟,这里取的也是这个说法。他还是秦王宠臣,蒙又是个很少见的姓,我觉得即便他不是蒙骜的弟弟,大概率也是蒙氏一族的,不然没那么巧。 第39章 笑柄   次月,燕国使者入秦。   秦王政非常重视燕国这一次的投诚,据说特意准备了宫宴。届时文武百官都会在列,亲自接见燕国使者。   入宫觐见之前,侍人引导着荆轲、秦舞阳等人先去检查,以免燕使携带危险物品。   荆轲不动声色:   “自当如此,诸位随意检查便是。”   他早已将淬了毒的匕首藏进了舆图最里面,只要侍者不把图彻底展开,就不会发现端倪。   侍者仔仔细细为几人搜了身,连鞋袜都要脱下检查、发髻也要拆开确认。秦舞阳感觉到了侮辱和冒犯,只是看着守在门外的肃穆士兵,终究不敢露出任何不满。   只有荆轲泰然自若,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舆图上。眼看侍者就要展开舆图检查,眉头一皱。   好在荆轲早就设想过了类似的情况,还能稳得住。   他不动声色地提醒:   “此乃机密舆图,不知足下可有资格观看?”   在古代,地图是重要的国家机密,一般人根本没有资格查看。私自查阅地图,严重的话会被当成奸细处决。   侍者一听果然不敢继续展开卷轴了,他只是小小的宫侍,可没资格看什么地图。   “多谢使君提醒。”   侍者小心地将卷轴重新卷好,只是举着卷不太好卷,怕会弄皱这用昂贵丝帛绘制的图。于是道了一声告罪,转身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桌案前。   荆轲目光紧盯,生怕被他竖着拿走的卷轴里那把匕首会滑落出来。   好在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乌龙意外。   背对着他们的侍者毫无所觉,他动作仔细地将卷轴放到案上,谨慎地一点点将画卷卷好。虽然他的身形遮掩住了大半张卷轴,但荆轲可以肯定他没有阳奉阴违,偷偷展开画卷。   等到卷轴被重新送回自己手中之后,荆轲才终于大松一口气。他趁着侍者不注意,用力捏了捏画卷,确定了中间藏匿的硬物还在。   这一关算是过了。   众人整理好衣着和发髻,终于在侍者的带领下前往咸阳宫。   侍者不能进殿,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便安静退下了。退到偏殿中后,侍者将宽大的袖子抖了抖,从里面抖出一把匕首来。   同僚赶紧上前捡起来:   “就是这一把?”   他对着光打量片刻,看到刀刃上有幽绿色的反光。可见确实是淬了毒的,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毒。   不由得感慨:   “王上和太子真是料事如神,这些燕人果真不怀好意!”   侍者哼笑一声,有些得意: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等着吧,这次事情结束,王上定然要重重赏我!”   殿内。   荆轲携秦舞阳觐见,荆轲手捧舆图卷轴,秦舞阳则捧着装了樊於期首级的木匣。   大秦最尊贵的两位统治者端坐在上首,目光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们。   光一个秦王政就够有压迫感的了,现在又多了个气场全开的太子殿下。别说本就色厉内荏的秦舞阳,便是大秦群臣也有点遭不住。   众人第一次见太子扶苏在秦王政身边气场不落下风的样子,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只有扶苏知道这才哪儿到哪儿。   等父亲一统天下之后,气势还会更强。自己和父亲比起来,顶多小巫见大巫。   不过现在这样,也足够吓唬两个心怀不轨的燕国来使了。   秦舞阳进殿之后都没走两步,直接吓得一个噗通,远远就给上座二人行了个大礼。   扶苏眉头一挑:   “原来燕国朝见宗主国的礼节,是要从进门开始就膝行叩拜到阶前?”   生怕隔得太远燕使听不见,侍立在阶下的宦官立刻高声重复了一遍。响亮的声音传遍大殿,连守在门外的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中当即就有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荆轲:……   暴秦欺人太甚!   荆轲自然不能接下这话,否则不仅是秦舞阳,他也得跟着从门口跪拜到阶下。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他们这次过来代表的是整个燕国的脸面。   荆轲深吸一口气,朗声赔笑:   “副使乃粗野之人,胆小至极,从未见过如大王与太子这般的威严,因此才害怕到失态。大王与太子气量广博,还请二位原谅副使。”   给人戴高帽子肯定不会有错,堂堂秦王总不能跟个小小的副使计较吧?   扶苏轻笑一声:   “也罢,将东西呈上来吧。”   宦官连忙走过去,从秦舞阳手里接过了木匣子。   看这个样子秦舞阳是不中用了,也不好让荆轲一人拿一堆东西。所以除了最重要的舆图,剩下的都被宦官接手。   秦王政扫了一眼那木匣:   “可是樊於期的首级?”   樊於期乃秦国叛将,曾经跟随王弟成蟜一起起兵造反。成蟜根本就不会带兵,所以全程都是樊於期领兵。   且樊於期对吕不韦纳妾盗国一事深信不疑,认定秦王政出身有异。为了美化成蟜反叛一事,此人还曾亲自写檄文给秦王泼脏水,将这则谣言传得沸沸扬扬。   成蟜事败之后,樊於期全族也被清算。   他自己倒是逃去燕国躲过了一死,父母亲族却被牵连杀害。但他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认定是秦王政对不起他。   秦国曾重金悬赏樊於期,听闻他躲藏在燕国之后,也向燕王传过令,命燕国将人押送回来。   但,燕王喜对此置之不理,多次装傻充愣。仿佛是觉得如此大将杀了或是送给秦王太可惜,想留作己用。   不过樊於期在燕国也实在没捞到领兵雪耻的机会。   耐心等了这么多年,没等来燕王的重用,反而等来了如今的下场。   燕丹想用他的项上人头来取信秦王,却为了名声不肯自己去说。最后还是荆轲找上樊於期,以家族仇恨说动对方主动自尽。   燕丹听闻他自尽的消息之后,果不其然又又又跑去伏在尸体上大哭了一回。就像他之前哭田光一样,套路都不带变的。   如果在秦王政心里排个仇恨列表,樊於期绝对能进前三。   巧了,扶苏也是。   扶苏冷冷地看着那个木匣子,心里惋惜之前派去燕国的人不中用。   他原想让那些人找到机会把樊於期提前绑回秦国的,自尽对他来说也太便宜了一些,分明就该千刀万剐。   他是个什么东西?竟敢造谣污蔑父亲!   宦官打开了匣子的木盖,露出里面做过防腐处理的头颅。   秦王政还想让人拿上来细看确认,扶苏却制止了他:   “尸身容易滋生疫虫,父亲还是不要接触了。”   宦官一听也道:   “小人曾见过罪人樊於期,可以确定这就是罪人首级。”   秦王政一想也是,之前就有人检查过,不会出错。而且儿子身体弱,确实不好拿得太近,万一染上疫病该如何是好?   秦王政便道:   “拿下去处理掉。”   荆轲眉头动了动,眼里闪过一丝怒气。   无论樊於期在大秦犯了什么罪,对方为了大计愿意献身,荆轲就佩服他。如今秦王政当着他的面说要处理掉樊於期的头颅,在荆轲看来就是侮辱壮士的尸身。   不着急,这个暴君很快就要付出代价了。   荆轲深吸一口气,捧着舆图上前,在阶下跪拜请示道:   “此乃燕国督亢之地的舆图,还请大王允许某上阶为您详细讲解一二。”   来之前荆轲做足了功课,为了能接近秦王政,特意背下了督亢的详细情况。否则宦官若是单独拿走了舆图呈上去,他的计划就要失败了。   之前不明真相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看,燕国使者做的每件事确实都有个明确的目的,就是想接近自己。   秦王政审视着那荆轲,半晌后才点头:   “上来吧。”   荆轲也不敢去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脚步沉重地一步又一步,缓缓走上了台阶。   终于,他抵达了秦王身前,弯腰将舆图摆放在案几上。   “大王请看。”   荆轲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去看秦王和太子。他状似专注地小心展开舆图,耐下性子指着图上的城池关隘一一说明起来。   秦王政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时不时扫一眼荆轲头上越来越细密的汗珠。   扶苏冷不丁开口:   “燕使可是穿得太厚了?怎么热成这样?”   荆轲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惊得心口一跳。他很快强自镇定下来,抱歉地笑了笑。   “太子有所不知,某亦是乡野之人,未曾见过世面。越是靠近,越被二位气势所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扶苏恍然,随即又皱眉:   “燕国莫非瞧不起我大秦,怎么派遣你二人做使者?燕国是没人了吗?”   这就差指着荆轲鼻子骂你上不得台面了。   底下不知道是谁又闷笑了一声。   难得啊,很少见太子殿下这么刻薄。可见太子是真的被燕国试图刺杀王上的事情给惹恼了,啧,自作孽不可活。   荆轲被扶苏噎得说不出话。   他是刻意捧着秦国,才这么自贬。哪里想到秦人不仅信了,还变本加厉开始嫌弃他和秦舞阳。   荆轲只能压下脾气转移话题:   “让殿下见笑了,二位请看这里,这是燕国最重要的城池……”   秦王政给了儿子一个别玩了的眼神,小心把人气得不管不顾当场发疯。扶苏无辜回望,坚决不承认自己刚刚是在调皮。   终于,画卷一点点展开到了最边缘的位置。   荆轲见父子二人都听得入迷,猛地将最后一点卷轴展开。来不及细看,一把抓住匕首手柄,就要直刺秦王政。   那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了很多想法。   他想自己可以在刺伤秦王政之后,再以迅雷之势刺伤太子扶苏。这匕首上的毒见血封喉,只要给二人造成很小的伤口,就能让他们两个双双毙命。   然而,荆轲一抬头,却正对上了秦王政冷漠得仿佛看死人的眼神。那样的淡定、沉着,就好像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高高举起的手臂,不知为何僵在了那里。   扶苏慢条斯理地从跪坐中起身:   “燕使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定格在荆轲高举的匕首上,意味深长。   荆轲也察觉到了不对,抬头看了一眼,当场愣住。   他抓着的哪里是太子丹特意请工匠大师打造的匕首,而是一个单纯的匕首手柄,不带刀身的那种。   荆轲脑子直接嗡地一声,傻了。   明明之前还是正常的,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人调了包?他竟一点都没发现?!   可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没了匕首,荆轲身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伤人的武器来。他总不能徒手掐死秦王政吧?那也要对方给他机会才行。   太子扶苏已经站起来了,有他阻拦,事情肯定不能成。   荆轲在电光火石之间判断完了如今局势,二话不说丢掉假匕首,扭头就往旁边跑。   不能下台阶,台阶下全是大臣,里面不乏武将。他虽然是游侠,也做不到以一敌百,下去就是送死的。   倒是王阶之上比较安全,听闻秦国律法严苛,上下尊卑也规定得非常死。没有秦王的允许私自上阶是死罪,他还可以趁着人没上来拖延一番。   荆轲目光一扫看到远处柱子上的装饰物,决定尝试掰下来。要是能成功,说不准事情还有转机。   狂奔的荆轲倒是没有发现,秦王政腰侧其实就别了一柄短剑,被扶苏用袖子挡住了。如今荆轲奔逃,扶苏倒是熟练地一把抽了出来,追杀过去。   秦王政:……   所以你小子说服寡人把往日的佩剑换成这柄短剑,就是为了现在自己拿着追敌的?   秦王政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胡闹!就他那个小身板,如何打得过刺客?!   秦王政原本还想坐着看戏,看看荆轲发现铜柱上的装饰抠不下来后会有多绝望。现在也坐不住了,赶紧命令下方的群臣上来护驾。   不过秦王政显然有点低估自己儿子的武力值了。   上辈子登基后的扶苏虽然因为没空锻炼,导致武艺退步,这辈子已经重新捡起来了。尤其是之前在军营里时,跟着王贲学了不少招式。   荆轲毕竟打心眼里还是想走文臣路线的,又没有名师教导。哪怕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和第一剑客盖聂论过剑,其实谁不知道他那是被盖聂瞪了一眼就吓跑了。   不知道太子丹他们是怎么坚信荆轲武艺高强的,反正现在的局面就是他被扶苏追着绕柱奔逃。   秦王绕柱是看不到了,问题不大,太子提剑绕柱追杀荆轲也是个不错的热闹。   李信在下头看得起劲,握拳给太子加油打气:   “左边!殿下往左边刺!他下蹲了!快快快,改变招式!”   秦王政:……聒噪!   有空起哄没空上来帮忙是吧?李信你给寡人等着。   不过事实证明太子殿下也不需要大家帮忙。   还没等到武将爬上几层台阶呢,扶苏已经一挽剑花,轻巧地将荆轲戳了个对穿。二人躲闪追逃不过几个回合,荆轲就败了。   这其中不乏有扶苏有备而来的缘故,更多的还是荆轲心中慌乱,失了章法。   以及秦王的佩剑确实锋利,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如此好剑平时却只能当个装饰品,叫武将们看得眼热又惋惜。   刚刚太子都没用多少力气,就直接把荆轲钉在了柱子上。   秦王政黑着脸走过去,抢走了儿子手里的剑,不许他再拿这么危险的东西,以身涉险。   扶苏迅速恢复乖巧好大儿的模样,往父亲身后一站,让秦王政想斥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偏巧这个时候,史官一手抓笔一手捧书跑了过来,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奋笔疾书。   秦王政:?   秦王政侧头看他都在记录什么东西。   只见史官笔走龙蛇——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太子扶苏提剑追杀刺客荆轲,荆轲惊恐逃窜。绕柱三圈后被太子干脆斩落,狼狈至极。」   扶苏也探头看了一眼,提出意见:   “多写点细节,把我写得英武一些。”   史官立刻答应,在后面飞快补充细节。荆轲是怎么艰难躲避的,太子是怎么轻描淡写使用剑招的,充满了艺术加工。   秦王政:…………   这个场景,让秦王政不由得想到曾祖父昭襄王。他曾请赵王替自己演奏乐器,赵王同意了,结果演奏完他就让史官将之记录为“秦王令赵王鼓瑟”。   他果然没看错,他儿子就是返祖成了昭襄王第二。   秦王政决定无视这两个家伙,继续按照之前商定好的剧本往下演。   他冷眼看着因内脏破裂大出血,进气多出气少的荆轲,嘲讽道:   “燕国只会拾人牙慧,学习专诸旧事是吗?学也学不会,竟连行刺的匕首也没准备好。以后再有机会,记得找人打一把好些的武器,免得再出现刀身不翼而飞的笑话。”   言下之意,你们燕人做事不行,连刺杀这么大的事情都能出纰漏。刺杀的时候发现武器因为做工粗糙、刀身脱落弄丢了,真是笑掉大牙。   荆轲气得双目圆睁,想反驳那是你秦国恶意偷梁换柱。但他张嘴只能发出“嚯嚯”的气音,口中全是血沫。   不消片刻,这位燕国来使便气绝而亡,到死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扶苏还记得他上辈子刺杀失败被父亲反击后,嘴巴好好的没受影响,因此有机会箕坐大骂秦王的事情。   所以当然不会再给他一次开口的机会,要死就安安静静地去死。   史官可不管荆轲有什么意见,他依旧在疯狂记笔记——   「燕国遣使刺杀秦王,因太子丹心疼钱财偷工减料,事先备好的匕首松动,匕身与木柄脱落。因此事败,为天下笑。」   好家伙,消息还没传出去,他先盖章定论这件事让燕国成为天下笑柄了。   而且还给人家添油加醋,加了个燕太子丹吝啬的人设。   秦王政:………………   发现父亲的眼神看了过来,扶苏便冲他眨眼: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变成荆轲和燕丹被世人嗤笑了?   秦王的黑历史,顷刻间扭转成了燕太子的黑历史。   别管天下人信不信匕首质量差劲这个说辞,就算他们不信,最后丢脸的也还是燕丹。   试图刺杀秦王,结果动手之前就被发现了。燕丹的情报保密工作做了个寂寞,可见其人不堪重任,做不了什么大事。   更好笑的是行动之人连关键性的武器被人掉包了都没发现,竟然当着秦朝上下的面拔出了一柄没有刀身的匕首。   宴会散去之后,众臣就迫不及待回去和亲朋好友分享这件事了。   务必要让这个故事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而且还要记录下来,传给后世子孙。   名场面啊这是,自己可是见证人呢!   不是所有臣子都提前知道真相的,只有少数人清楚今日的事情全为太子殿下策划。大部分朝臣虽然觉得里面有猫腻,但他们没有深究。   不重要,笑就完事了。   大家都是人精,知道怎么做才能讨好王上和太子。所以短短半个月,荆轲刺秦一事在天下各地传得沸沸扬扬。   大部分人一笑而过,在心里把燕太子丹和丑角画上了等号。   不过也有不少聪明人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深意。   ——秦王在警告各国!   这一次秦国只是不知不觉间替换了匕首,谁知道下一次被换的会是什么?秦国若是想要燕王的命,说不定都能轻而易举地将燕王杯中的蜜水换成毒药呢。   就算秦国做不到这么夸张,提前得知刺杀一事总是真的吧?燕国是个筛子,什么消息都瞒不住,其他几国又好到哪里去呢?   各国贵族脸色难看,感觉自己被秦国给监视了。仿佛他们只要有任何异动,下一秒就会被秦国收割掉小命。   有人破口大骂:   “暴秦无道!分明早就知道此事,却不阻止,还故意设下圈套等人跳进去!实在是奸诈!”   然而骂人也无济于事,事实就是秦国大获全胜。   虽然秦王遭到了刺杀,但没有人会嘲笑堂堂秦王居然被刺客近身。大家都知道秦王是故意的,他那是在杀鸡儆猴。   更何况故事里不仅丑化了燕丹,还将秦舞阳和荆轲的惊惶描述得活灵活现。包括之前扶苏说的两段话,也被拿出来嘲讽燕国礼节不行。   各国不知道这是扶苏的主意,只当秦王如此无耻刻薄,杀人还要诛心。   莫名其妙替儿子背了锅的秦王政:无所谓,寡人已经习惯给全家背锅了(不是)。   总之,秦王政的全程冷静和荆轲秦舞阳的慌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彻底洗刷了上辈子的黑历史。   扶苏心情愉悦地替父亲起草即将传递给燕国的国书。   这次可不能写治罪燕国和太子丹的内容了,不然又成了“暴君秦王逼死太子丹”。导致后来燕地庶民老爱怀念太子,还对着条河哭“太子河”。   反正他们大秦已经成了最大赢家,不如就宽容一些,大方地表示这件事他们不会计较,希望燕王喜自己好好教育儿子。   收到国书的燕王:……你看我敢信吗?   秦国嘴上说着不计较,但是边关大军还在易水待着呢。太子丹惹怒秦王,秦王真的不会以此为借口发兵攻燕吗?   燕王喜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有个收了秦国贿赂的大臣当着百官的面大声提议处决太子。   他说不管秦国计不计较,燕国都得摆出个态度来。燕国为今之计只有讨好秦国才能生存下去,舍弃一个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太子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燕王喜采纳了这个建议,命人去诛杀了燕丹,然后快马加鞭把首级送去秦国讨好秦王。   而燕国国内,则流传起了一则流言。   说的是燕王喜贪生怕死,明明秦国都不计较太子丹的冒犯,他还非要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杀死亲子、以此向秦国摇尾乞怜。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坚决不让父亲身上背负一点有损形象的黑历史!   政哥:(欲言又止)(但寡人替你背锅了)(算了,儿女都是债) 第40章 全员加戏   燕国对秦国来说着实没什么威胁性,所以哪怕出现了荆轲刺秦这样的事情,秦国也没兴趣因为它改变灭六国的顺序。   先把燕国晾在那儿,时不时让易水的驻军“异动”一下,吓唬燕国上下就行了。   当务之急还是搞定魏国,一统三晋拿下中原之后,才不用担心腹背受敌,可以专心攻打楚国。   魏国主要还是吃亏在位置不好,位于三晋中间。他要是偏远一点,秦国也不至于着急干掉它。   现在魏国南北都被收拾了,可不就只剩下它特别显眼了。   如今已是秦王政十九年。   十七年时灭韩,年尾发兵攻赵。因为有扶苏的插手,进度比上辈子更快,十八年夏季的时候赵国就已经沦陷了。   哪怕后面还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也不过是几个月内的事情。   刺秦是十八年秋季发生的事。   不过大秦从昭襄王开始使用颛顼历,以亥月为正月,即每年的第一个月。亥月差不多就是农历十月,那时冬季才刚刚开始。   所以刺秦虽然才过去两个月不到,秦国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年。   在整个秦国上下都沉浸在过年气氛里的时候,有关刺秦的故事终于流传了一圈。从秦国传遍各国,又从各国反向传了回来。   众所周知,消息传递时经手的人越多,越容易失真,还会各种添油加醋。   过完年难得清闲,扶苏便拉着父亲出宫逛逛,不要总是闷在宫中。   去年和前年接连两年征战,秦人也需要稍作休养。而且去岁就耽搁了春耕,全靠耕牛顶上,今年说什么也要等春耕之后再发兵了。   没有战事的时候,虽然政务还是不少,但一天的空闲秦王政还是能抽得出来的。   天下还未一统,现在不休息,以后更没时间休息。   父子俩走在街上,扶苏看着倒还像那么回事,就是来放松心情的。秦王政却活脱脱一副领导视察的模样,搞得路过的庶民都有些缩头缩脑。   扶苏忍不住笑道:   “父亲,你吓着他们了。”   秦王政不为所动,继续用锐利的视线扫视周围。出来逛街归逛街,能顺便巡查一下咸阳城中的情况他也是不会放过的。   扶苏也拦不住这位工作狂,眼看天上飘起小雪花,干脆拉着父亲进了附近一家茶肆。   以前咸阳城里是没有茶肆的,毕竟茶是奢侈品,寻常人根本喝不起。后来建立了和百越的通商之后,茶叶就渐渐泛滥了起来。   百越那边的野茶树很多,根本采摘不完。   如果按照后世的采茶标准,茶树再多也白搭,毕竟只采特定时节的嫩叶。但现在人不讲究那个,顶多上贡给君侯的会精挑细选一番,普通贵族有的喝就行了。   商路采购的主要是卖给戎人的茶叶,人家只要求茶叶能代替新鲜蔬菜解决吃肉多引发的病症,不挑的。   所以百越也不管了,他们就随便摘,做出来的难喝就难喝,又不是他们喝。   这样品质的茶砖,放到咸阳根本卖不上太高的价。于是就有商人动起了脑筋,买了一部分拿来开茶肆。   没办法,谁让秦国对酒水的管控太严格了。酒肆少之又少,大家只能另辟蹊径。   不过说是茶肆,其实这里的饮品大多还是比较廉价的草药凉茶。但凡用上一丁点茶叶沫的,售价就要翻好几倍,还不一定能喝出茶味来。   可这也不能抵挡茶肆生意的火爆,毕竟最近几个月不少百家学子都来了秦国。   他们当中很多家境也就比庶民好些,不少人喝不起正经的茶,很乐意来茶肆尝尝贵人们喝的东西。   渐渐的,茶肆就成了百家学子们很爱聚集谈天的地方。   扶苏和秦王政都是养尊处优多年的人,喝不惯这里的东西。看了一眼时新的“菜单”,没有点饮品的欲望。   店家也不敢驱赶他们,这一看就是大人物。   尤其是他们进来之后,店里陆陆续续又进来不少人。虽然他们点了茶水,可店家瞧着就觉得,其实他们是伪装成普通路人的护卫。   护卫们倒是贡献了不少营业额,店家笑得见牙不见眼,巴不得这样的贵人再多来几回。   扶苏特意挑了个人多的地方坐下,前后左右都能听见其他客人的交谈。既然父亲对咸阳城里如今的状况很感兴趣,与其盲目地乱逛,不如听听这些人怎么说的。   左边那桌似乎有个人是刚从齐国来的,听闻了刺秦的故事,兴致勃勃地拉着同桌之人询问具体情况。   他道:“据说当时刺客荆轲发现匕首脱落,赶紧调头鼠窜。朝中臣子们反应极快,立刻一拥而上,将他乱拳打死。是不是真的?”   扶苏:……?   好家伙,流言是怎么传成这个版本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当初是给了荆轲一个痛快的吧?   偏头看一眼父亲,父亲已经喝上了侍者们用自带的茶叶、借店家的山泉水泡上的好茶。   他表情冷静,慢悠悠地将茶水咽下。即便听到了这么离谱的故事,也没有任何失态。   扶苏:不愧是父亲,比我淡定多了。   流言既然有这个版本,那就一定还有别的版本。扶苏捧起茶盏浅啜一口,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果不其然,同桌的其余人反驳了齐国学子的说法。   其中一人道:   “不是这样的,我听说的和你不一样。当时并非百官一起打死的荆轲,而是李廷尉英勇上前。”   齐国学子不解:   “李廷尉是?”   “是廷尉李斯,荀况先生的学生。秦国最近在改新的文字,就是他带人改的。”   “原来是他!”   扶苏竖起耳朵,怎么这个版本里只有李斯一人的戏份?李斯加钱了吗?还是说这人是李斯的追随者?   秦王政也来了兴致,询问侍者:   “这一版的故事,你可听过?”   侍者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小声为两位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原来当时荆轲刺秦发生之后,百官都很兴奋。回家之后摩拳擦掌要记录下来,好传给后代看看。   但是不知道从谁开始卷了起来,觉得按照原版写没什么意思。   或许是公子当初吩咐史官把他写得英勇一些,给了大家灵感。于是这群人纷纷开始在故事里头添油加醋,强行给自己加戏。   据说,百官受此启发,认为可以给自己写个自传。既然是自传,那肯定不能把自己写得太过平庸,艺术加工属于彼此心照不宣的合理修饰。   扶苏:……   秦王政:……   秦王政感慨:   “他们果然还是太闲了些,过完年就多给他们派点活吧。”   扶苏深以为然:   “父亲英明。”   说回李廷尉版本的刺秦故事。   李斯作为知道太子殿下本性的“幸运儿”,他可不像别的官员那么大胆。他非常识时务地意识到了不能抢太子的风头,所以在李廷尉版本的故事里,他自己顶多算个有高光的配角。   也不知道整个故事是他自己授意传播出去的,还是李府的侍者信以为真,主动帮主家宣传。   就听那位疑似李廷尉追随者的学子说:   “当时荆轲被太子扶苏追杀,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他决定最后拼死一搏,和太子同归于尽。   李廷尉正好追过来协助太子,见状大喝一声‘殿下小心’。接着纵身扑去,将荆轲扑倒在地,太子趁机一剑将其击杀。”   齐国学子听完赞叹:   “李廷尉真是奋不顾身!果然是我辈法家弟子的楷模!”   秦王政点评:   “李斯可以试试法家和小说家同修。”   有这个编故事的本事,不写点什么可惜了。   扶苏:“噗!”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不止李斯很会编故事,王绾也不遑多让。   另一名学子提出了异议:   “不对不对,我听说的故事里没有李廷尉。分明是王御史先冲上去的,一脚绊倒了荆轲,非常有急智。”   秦王政:……   王绾浓眉大眼的,居然也是这种人。   扶苏险些笑倒在桌子上:   “可见大殿内台阶太高,妨碍了诸卿冲上来护驾。我大秦群臣个个身怀绝技,没有施展的空间着实可惜了。”   秦王政听了这话,终究没有崩住表情。他干咳一声,以拳掩饰笑意。   隔壁桌就到底是谁协助的太子击杀荆轲争吵了起来,这番争吵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很快有个老者背着手走过去,摇头晃脑地说道:   “你们讲的都不对。”   一桌人都安静了下来,听他有什么新的见地。   就听老者说:   “听闻咸阳宫殿内台阶太高,群臣还没能冲上去,太子就将刺客击杀了。”   终于有一个辟谣的了吗?   扶苏和秦王政来了点兴致。   老者继续往下说:   “所以扑上去的那些都是假的,只有太医夏无且那一版是真的。夏太医眼看赶不及,情急之下投掷出腰间的药囊,精准砸在了刺客的脸上。刺客被药囊阻拦了一下,没能避开太子的攻击,殒命当场。”   秦王政:白期待了。   扶苏:你还别说,这个有点道理。   可见大家编的版本里,只有夏无且一个人没有脱离实际,艺术加工的比例最小。   而且上辈子夏无且确实干过类似的事。   当时父亲忙于奔逃没想起来传唤侍卫捉拿刺客,众臣都没带武器,没有王命也不敢随意上去相帮。   一筹莫展之际,夏无且灵机一动解下腰间药囊掷向荆轲。虽然不见得有多少用处,但事情结束后父亲倒是十分感动,还感慨过一句“无且爱我”。   这一世夏太医不幸错失了救驾之功,不过就算父亲不知道这件事,扶苏也记着,自会从其他方面报答他。   而且谁说父亲不知道呢?   扶苏之前同父亲说起荆轲要行刺的时候,细细描述过当时的情况。什么王负剑、秦王绕柱、无且爱我,秦王政其实都清楚。   现在是没借口奖赏夏无且,以后总能找到理由的,先委屈太医一会儿吧。   说到这个,扶苏依稀记得夏太医好像不是这种自吹自擂的人,所以他怎么也给自己编了一套故事?   秦王政对此同样表示疑惑:   “夏无且竟也会写这种东西?”   又是万能的侍者,上前小声解释:   “夏太医没写过,但是别人帮他编了一段。”   秦王政正要问旁人为什么要替他编纂,就听隔壁的老者还在絮絮叨叨。   他从夏无且的药囊说到了夏无且的医术,言语间十分推崇。然后又说到他自己的医术,以及医家弟子的现状。   主打一个自我推销,趁着热闹宣传一波他们医家医术精湛,有病都可以来找他们治疗。最近他们在锻炼医术,为考入咸阳太医署做准备,诊金不会收得太高。   好家伙,图穷匕见了属于是!   搞了半天,这位老者是医家弟子。   他们也不管夏无且是不是医家的,反正医者嘛,都可以算进来。他们医家又不搞什么治国理念,没有明确的学派区分。   先秦时期医者还没有成为下九流,因为巫医不分家,巫又带着神话色彩,所以医者的地位其实挺高的。   也就是春秋战国礼乐崩坏了,大家对巫的迷信减弱,医者才不如之前受推崇。不过那也是相对的,总的来说各国还是十分礼遇医者的。   扶苏之前闲来无事弄了一堆小的改革,不是很起眼,其中就包括扩充太医署的编制人数。   上辈子吃过父亲偏信方士的苦,这辈子扶苏决定另辟蹊径。长生不死是别想了,但用医学手段保持健康和长寿还是可以追求一下的。   反正治病的时候摒弃“巫”的部分不用就好了,大量医者齐聚在太医署互相商讨切磋,也能促进医术的发展和繁荣。   这位老者就是为了考入太医署,特意来的秦国。   太医署里如今最得意的太医就数夏无且,因为之前他被秦王政委以重任,专门替太子扶苏调理身体。   介于太子在秦王心里的地位,全咸阳都认定了夏无且绝对是太医署里最受信赖的那位医者。   医家决定讨好这位秦王面前的红人。   大家都是医家的,应该互帮互助嘛。可惜秦国这边养门客的风气不太盛,不然通过主家的举荐,能更快地在秦王跟前露脸。   扶苏好奇之下邀请这位老者同桌而坐,从他口中打听到了这些内幕。   老者有些感慨:   “如今只有相邦昌平君还在大肆招揽门客,只是我等医家子弟过去不受重视。”   人家想要的是治国的大才,看不上他们这些实用之术。而且平台就这么几个,昌平君是里头最声势浩大的,竞争显然非常之激烈。   秦王政安静听了一会儿,听到昌平君门客众多时眉头动了动。碍于对方助他平定了嫪毐之乱,到底没说什么。   老者见两位贵人衣着不凡,这才肯坐下说两句。顺道蹭了点好茶,也算是心满意足。   他没有久留,说是下雪之后天寒地冻,各地估计又会出现很多冻伤的庶民。如果没有人肯花钱找他治病的话,他过两天就要带着自己采的药草去乡里了。   在乡里给人看病虽然赚不到钱,却能换一点麦粟。如今大家的日子过得都艰难,里正他们都不管这个的,还会给行个方便。   乡里只能治点小病,但好歹也能积攒一些治病的经验呢。   老者走后,秦王政看向扶苏:   “如今来考核的医者众多,太医署却容不下这么多人。落选的这些,你必然有其他安排吧?”   秦王政一向觉得大秦现在对庶民已经够好的了,可他儿子却不这么认为。   虽然作为高高在上的王族,秦王政不是特别在乎庶民的生活幸福指数,也没考虑过庶民能造反成功的可能性。   不过按照儿子的想法给庶民多一些优待,倒也无不可。   这些日子秦王政也慢慢琢磨过来了,施恩于民能换来六国归心,确实是个看着不起眼、其实很不错的手段。   扶苏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   “太医署寻常只作为我秦氏一族的医官,着实是浪费。不如打造成天下医者的管理机构,层层分级。”   正经的古代官方医疗机构就叫太医署,却是南北朝时期才开始设立的。而且那个太医署是医药学校,不是御用太医院。   扶苏则是想弄个完善的体系出来,学医、行医、制药等部分都要含括在内,把中央的太医署和地方的医官署全部建设好。   落考的医家子弟可以加入地方的医官署,去下头的乡县发光发热。医术磨练出来了,就有机会通过医术考核调入咸阳城和各郡首府。   关于这个,扶苏有完善的计划。   回到咸阳宫之后,他将自己默下来的太医署结构和规定条例都拿给父亲看。   这些都是经过上辈子太医们细细打磨过的。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有本事的医者最后都会集中在大城池,乡县里只剩庸医。   实则不然。   庶民本来也治不起疑难杂症等大病,在民富之前,名医留在地方的作用不大。   名医数量有限,只能这么集中起来。否则分散开去,每个县也不见得能分到一人。   太医署想把天下名医集中起来,然后免费接治难治的病患。借此锻炼医术,并积攒应对疑难杂症的经验。   更经验充足了,还能整理成册,作为官方医学院的授课教材。   寻常时候技术性人才爱敝帚自珍,但扶苏可不乐意太医署也这么搞。在官方的协助下锻炼出来的医术,想藏着掖着可不占理。   不过这些安排还需要基层官署的配合,比如庶民生了怪病之后,地方得帮忙送他们去最近的郡城。   好在上辈子已经做过一次了,施行时能避免很多问题。   扶苏提醒秦王政:   “术数家经过统计发现,天下一统后,我大秦成年男女盛年死亡的比例依然很高。归根究底不止是粮食不够吃的问题,也有缺医少药的缘故在。”   从那之后,扶苏就意识到,不是让庶民吃饱就行的。   一个长成的丁口何其珍贵,无论是耕作、繁衍还是战争,靠得都是他们。因为伤病损失,实在可惜。   更何况,被病症带走的更多是新生幼儿。   饭是能吃饱了,却要整日忧心病魔,忧心孩子能不能养得住。扶苏不觉得这样的世道能称得上盛世,盛世要求的是庶民生活幸福,所以他要全面发展。   秦王政看着扶苏默写出来的数据,那不是如今大秦的数据,是扶苏在位时的数据。   哪怕是他最后的几年,其实庶民患病导致死亡的比例还是很高。因为医疗的发展很难一蹴而就,它是长久的事业。   可即便收效甚微,秦王政也没说这是白费功夫。   他点头认可了扶苏的观点,同意将太医署的建设推行下去。   不要小看千古一帝的眼界,秦王政以前只是没去关注这些小事而已。现在看到了,自然能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秦王政道:   “可惜此事并非一日之功,只能慢慢等儿孙做出成果了。”   这对急性子的秦王政来说十分煎熬。   扶苏趁机提议:   “不如让夏太医来总管这件事吧?他有个挺机灵的小徒弟,我那时就是他全权负责的,夏太医想必也不差。”   秦王政想到了夏无且投掷药囊救驾的事情,总管此事正好可以积攒功勋,回头能光明正大厚赏他。   于是点头就要答应下来。   头刚点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仔细一看扶苏的表情,立刻收回了成命。   秦王政冷酷地拒绝了:   “夏太医有要务在身,让他徒弟负责就可以了,他不能走。”   扶苏张嘴想劝。   秦王政打断他:   “你休想躲开夏无且的调养,他得留在你身边盯着你。”   扶苏:……   阴谋失败,不开心。   不开心的太子殿下出门就碰见了终于彻底完成文字简化,高高兴兴进宫来回禀的李斯。   自己不高兴的时候,就要让别人和自己一样不高兴,然后自己就能高兴起来了。   于是扶苏亲切地叫住了李斯:   “廷尉等一等,我有话要转达给你。”   李斯闻言汗毛一竖,总觉得太子这个表情肯定没安好心。   但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乖乖走过去了。   “殿下请说。”   扶苏的语气越发温和:   “方才我与父亲去城中逛了一圈,听到不少人在谈论荆轲刺秦之事。没料到里头还有关于廷尉的部分,真是叫人意外呢。”   说着,扶苏用抑扬顿挫的口吻复述了一遍李廷尉版本的刺秦故事,脸上写满了赞叹,主打一个让人当场社死。   李斯:!!!   李斯脚趾疯狂扣地。   不是吧不是吧?他私底下悄悄编的自传故事怎么流传出去了?而且还被王上和太子给听见了?   李斯尴尬得恨不得当场消失。   更尴尬得还在后面,扶苏告诉他:   “父亲听完后夸赞廷尉很会编故事,所以廷尉有没有考虑过兼修小说家?尊师荀先生作为大儒却颇通刑名法术,想必廷尉也不差什么,兼修两家不过轻而易举。”   李斯:…………   救命,王上还说过这种话呢?王上你变了王上,你都学会揶揄别人了!   太子殿下真是太可怕了,谁跟他待久了都会被污染。   打击过李斯之后,扶苏心情愉悦了一点点。于是他又快乐地去找了王绾,夸赞对方临危不乱、伸脚绊倒刺客的英姿。   王绾:谁、谁给我编的这个???   王绾梦游一样地回到家,就看见蠢儿子高高兴兴地冲出来,分享自己编的故事得到全咸阳传播、现在咸阳城里好多人都夸赞父亲有急智呢!   王绾的表情渐渐危险。   原来你是小子在背后坑爹!害得他被太子和王上嘲笑!   斯文人王绾难得抽出了棍子,准备揍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快乐.jpg   李斯:我那冰清玉洁的王上啊!你受苦了!!!   王绾:儿子调皮,不打是不行的。   政哥:不,儿子调皮,当然是选择纵容他。   王绾:??? 第41章 小兵仙   冬日里比较清闲,扶苏多了很多时间去抓弟弟妹妹们的学业和课外实习。   于是公子公主们迎来了痛苦的家长抽查。   你永远不知道大兄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附近,然后抓住你开小差,并罚你增加好几倍的作业。   兄弟姐妹里唯二不受影响的,一个是早就毕业不用上课的长姐阴嫚,一个是认真勤勉的二兄公子高。   扶苏还是很喜欢这个二弟的,毕竟他真的很认真。交代给他的事情他都会仔仔细细做好,绝不会阳奉阴违。   可惜的是公子高脾气比较软,不太能压得住弟弟妹妹们。否则把盯着大家的活分派给他,扶苏还能空出更多的时间来。   问题不大,有先生们帮他盯着呢。   这天阴嫚整理完了最终版本的七国文字对照字典,交给工匠去制作印刷用的木雕版之后,跑来章台宫玩耍。   她都忙活好久了,连来看父亲的机会都不多。如今终于忙完,她得赶紧过来培养一下感情。   一进门,就看见大兄正在写什么东西。   父亲还在批阅奏折,阴嫚没有贸然打扰。她凑到扶苏身边,小声询问这是在写什么。   扶苏便示意她自己拿旁边写好的纸张去看。   阴嫚拾起来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这好像是儒家的学说。又换了一张,这张是道家的学说。   一沓手稿总结了诸子百家的许多主张,但是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太对。好像是删减版,就是从百家学说里挑出有益于大秦的,剩下的全部摒弃。   阴嫚灵光一闪,瞪圆了眼睛:   “大兄,你这是杂家的主张啊!”   以前外面都传言,大兄被儒家给忽悠了,以后可能会亲善儒家。可现在看来,分明是杂家。   于我有用者取之,于我无用者弃之。   阴嫚复杂地看了一眼长兄。   昔年孝公广纳贤才,商君自魏国而来,与孝公畅谈了几场。   第一次,商君大谈帝道,即上古尧舜之道。此道脱离实际,早已不适应如今的社会形式,孝公不予理睬。   第二次,商君改谈王道,即周文王仁义治国。此道虽好,却不适合当时的大秦,孝公同样没有采纳。   第三次,商君摸准了孝公的偏好,大谈霸道。以争霸天下为目标,确实引起了孝公的兴趣。   第四次,商君终于提出了成就霸道伟业的方法。二人促膝长谈,商议下了变法图强之路。   因此自孝公以来,大秦走的一向是霸道之路。然而长兄显然不青睐纯粹的霸道,反而更像是王道与霸道的杂糅。   扶苏偏头看了一眼沉浸在奏折中的父亲,秦王政头也没抬,却像是察觉到了儿子的视线那般,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于是扶苏就带着妹妹出去了。   二人在温暖的偏殿中坐下,扶苏拿起那沓写满文字的纸张,慢悠悠地开口:   “阴嫚以为,何为天子?”   阴嫚皱起了秀美的眉头。   如果问何为诸侯王,她可以答出很多个模版。譬如春秋五霸那种的,各有各的风格;再譬如最近几代秦王那般,威震天下;亦或者各国中兴之主那样,沉稳强大。   可是天子,她就只想得起来周天子。几百年来周天子都是那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着实没什么优秀案例可谈。   再往前西周的天子,那太远了。记载稀少,基本不可考,大家写下来的多也是以讹传讹,充满了自己的想象。   阴嫚意识到了什么:   “当秦王,和当大秦天子,其实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扶苏含笑点头:   “自然,霸道是商君为大秦独霸天下所作的选择,可治理整个天下,不能只有霸气没有王气。”   霸为君王独断,王为宽容宏大。两者相辅相成,才是最合适的。   当君王偏信一家之言时,虽然短期内可以让国家得到质的飞跃,但长此以往,迟早将自己坑死。   历史上大秦被法家带进了坑里,而后续的西汉、宋明清等则是被儒家带进了坑里。   哪怕扶苏不知道那些后世历史,可他远见卓识,已经察觉到了每一家学说里的局限性。除此之外,就是人性中的缺陷。   扶苏淡漠地说道:   “倘若天下学子都学同一门学说,并且对此坚信不疑,他们就会为了利益忽略这种学说里的缺陷。”   没有人会主动揭自己的短,但粉饰太平的后果是王朝替他们承担这一切。   而且没有竞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过分的竞争不好,没有竞争对手更不好。保持良性竞争的环境,才能让世道欣欣向荣。   扶苏语重心长地教导妹妹:   “为天子者,要兼百家之长,听万民之言。绝不可偏听偏信,致使自己被某一家给蒙蔽。你每一家都挑着听,就能得到每一家的称赞。”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就是这个道理。   秦国对法家太好了,以后但凡降低一点待遇,就会迎来法家的抱怨。他们会认为现在的君王不如之前的贤明,居然打压他们法家、捧别的学派。   但相反的是,其他学派却会十分感动。他们可不管秦王是不是只采纳了一点点自家的学说,只要你肯迷途知返地用我,你就是好王上。   你看,想要得到百家称赞多简单啊,只是历代秦王不屑这个而已。   阴嫚若有所思:   “大秦分明只听了大秦需要的,百家却不会因此生出不满和贪心。原来如此,这就是杂家子弟会被百家骂拾人牙慧,君王却反而能得赞誉的原因。”   诸子百家都是用的自己的学说,偏偏你杂家这里抄一点那里抄一点,美其名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实在是招人恨。   抄我学说就算了,还要挑剔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你才是糟粕,你的学说里才有糟粕呢。   可是换到君王身上,那又不一样了。   君王喜欢杂家,那不叫到处抄。那叫海纳百川,那叫有容人之量。   阴嫚又问道:   “如此,我只看见了王道,霸道又在何处呢?”   扶苏答:   “与我有益者为精华,与我无益者为糟粕。天下大事由我定夺,若想得我青睐,必得想我所想、急我所急。”   换句话说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诸子百家若想在朝中获得更多的地位,那就得根据天子的想法改造自己的学说。不改,那你就等着被其他家抢占所有的生存空间吧。   阴嫚摇头:   “若秦国不听,百家只会选择离去,另选他人,就如孔先生那样的圣贤一般……”   说到一半,阴嫚自己住了口,她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是块硬骨头。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特别有骨气,而是因为他们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你不听我的,那算了,总有其他诸侯听我的。大家都不听我的,也没关系,列国那么多、君王更替那么快,迟早能找到我的伯乐。   可是天下一统之后,情况就很不一样了,百家没了其他的备选。   大圣贤自然会坚持己见不愿妥协,但百家弟子却多是寻常人。他们还没有那么强烈的决心,总会有人愿意为了荣华富贵妥协的。   扶苏单手支颐,漫不经心地说道:   “阴嫚,治国要的不是大圣贤,而是实干的人才。”   很多圣贤经营学说非常有一套,能得千古赞誉。但是当官,就未必能当好了。   反而是汲汲营营的人,他们更适应也更适合官场。   所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圣贤再好也只能当个招牌供起来,愿意为了君王的想法做出改变的那些人,哪怕他们被别人骂成是蝇营狗苟,可得到实惠的是大秦啊!   扶苏:反正被骂软骨头的是百家子弟,又不是大秦,无所谓。   阴嫚宛如醍醐灌顶。   她以前从未学过这些,因为父亲从未考虑过除了大兄之外的任何人接替王位。他们都没学过君王之道,所有对“如何当好一个王”的了解,都来自于模仿父亲。   可现在看来,父亲如今展现给他们的视角是诸侯王争霸的视角,而非天子统御天下的视角。   他们照着这个学,是要学劈叉的。真想学的话,得等父亲一统天下之后,再去模仿他。   今日大兄提前告诉了阴嫚要怎么做,对她来说是头一次被人手把手教导。虽然她没机会当一把天子,可学了这个也不浪费,毕竟辅佐君王也要抓准君王的心思呀。   阴嫚撑着下巴:   “我觉得,兄长你这个说辞不适合周天子,只适合我大秦天子。”   扶苏伸手揉揉她脑袋,笑而不语。   周天子搞分封,诸侯王封地自主权太大,天子几乎插不上手。所以他们只能走王道,想霸气都很难霸得起来,因为那得诸侯王肯听你的。   只要有诸侯国的存在,诸子百家就有备胎可选。那到时候可别指望对方修改自己的主张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阴嫚重新拿起那些纸张:   “大兄总结这些,是想做什么?拿给父亲看吗?”   父亲好像对法家特别执着,也不知道肯不肯转而走杂家的路子。   扶苏却道:   “即便接纳百家学说,也得以法家为根骨地基。各家主张多为空中楼阁,只能作为律法之上的点缀。父亲虽重法家,也没有固执到那个地步。”   阴嫚恍然:   “以法治国、兼容百家是吗?也对,便是杂家,也不是必须百家占比一致的,自当有多有少、有轻有重。”   扶苏提醒妹妹:   “诸子百家也不是完全不互溶的,商君策中针对农商的改革,便是借鉴了农家的观点。”   年轻人总是想法比较极端,以为所有学派都是独立甚至对立的。其实不然,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取长补短,只是不像杂家那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而已。   阴嫚仔细回忆父亲很喜欢的韩非先生的主张,随后说:   “法依势而行,依时而变,约莫就是这般了。”   随即,她就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既然法是需要根据时势变更的,那大秦如今的律法,会不会在一统天下之后就不适用了?   阴嫚的表情凝重起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情况就很严峻了。   扶苏将那沓手稿整理好,随口说道:   “所以你接下来,又要加班了。”   刚刚结束工作的阴嫚:   “啊???”   扶苏微笑:   “大秦官学需要合适的书籍作为教材,只学秦律就只能成为底层小吏,无法培养高级官员。为兄需要你去编写教导他们政治素养的书籍,就先按照诸子百家,各编一套吧。”   说着把手稿递过去,示意她以这个为纲领来编。   “我大秦可是十分包容的,所以每一家都是可选的选修科目。不喜欢法家不要紧,学完基础的秦律和必修的法家学说之后,还可以自行选择感兴趣的别派学说(删减版)进行学习。”   至于之后这些人会不会基于删减版再发展出自己的主张,为各家增添更多适合大秦的理论,那就是后话了。   他可没有魔改各家学说,他只是教学的时候只挑了一部分教而已。   相反,那些诸子百家内部的领头人物,倒是很喜欢魔改,提出自己独特的主张。和他们一比,秦国官学简直太安分了。   阴嫚:…………   阴嫚算了一下诸子百家的数量,倒抽一口凉气。   大兄可没有把每一家的学说都做完删减,他只挑了最有名的那几家。但是阴嫚得把每一家的教材都写出来,而且教材的字数还不能太少,不然学两天就学完了像什么样。   这个工程量,会不会略大了亿点点?   阴嫚幽怨地看向大兄。   难怪对方今天和她说了这么多,这是先教会她,再让她去教其他学子呢。也不怕她学艺不精,把其他人带进沟里。   扶苏却道:   “你先去编写,写完拿来给我审核。不用担心写错什么,有我给你兜底呢。”   那这样的话,大兄就也要仔细查阅所有教材了,工作量同样不小。   阴嫚心理平衡了,她也知道大兄对她委以重任是因为大兄自己没时间。否则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肯定得亲自去编写。   “那好吧,阴嫚定不辜负大兄的嘱托!”   小姑娘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重大,高高兴兴地带着手稿离开了。   扶苏慢悠悠回到大殿中去陪父亲。   秦王政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又去哄骗弟妹了?这回是骗阴嫚替你去做什么?”   扶苏乖巧表示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亲,随即提起官学教材一事。   他总结道:   “这些年我大秦朝堂上的文臣基本都是六国之人,只有武将中才能见到大量秦人。可见大秦在文官的培养上欠缺太多,必须补足才好。”   秦王政深以为然:   “商君策可靠军事强国,却过于倚重军事,无形间压榨了文官的发展。秦人多以沙场征战为荣,忽略了其他方面。”   参军打仗的收益回报是相当快的,和读书当官相比,这就是个快速改变家族地位的捷径。有近路大家自然愿意抄近路,而不是吃力不讨好去研究什么学问。   更何况秦国庶民本来也没多少机会学习,只能接触到参军这一条路。   商鞅搞了个疲民五术,弄得庶民苦不堪言。这么做确实让庶民更愿意去靠军功来改换门庭,可也变相打击了秦国的文气。   当然,即便现在看来商君策确实遗留下来的问题重重,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它就是最好的选择。   秦国得先强大起来,才能谈别的。否则被各国压着打,那就根本没有未来可言了。   反正这些问题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   秦王政也觉得文官全是六国之人太危险了,尤其是在天下刚定的时候。那时六国还未归心,出身六国的文官很难确保个个都忠于大秦,随便出几个想复国的就会把事情弄得非常麻烦。   扶苏既然想出了解决办法,那再好不过。   只可惜官学的成效需要等上至少五年十年才能出来,而且学成出师的学子也做不到一下子就当上高官,还得花时间慢慢磨练。   扶苏劝道:   “有父亲在,那些跳梁小丑翻不起什么风浪。我们时间还长,总能等到那一天的。”   按照上辈子的情况来看,父亲至少还有十八年寿命。倘若好好保养、不吃丹药,肯定能更长。   这么长的时间还不够吗?扶苏认为足够了。   冬去春来,大秦即将迎来春耕。   公子公主们终于摆脱了魔鬼大兄的支配,可以喘一口气了。听闻大兄最近在忙春耕事宜,为各地调配耕牛,压根没时间来管他们。   好耶!可以浪了!   欢庆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收到小报告的扶苏就杀到了六英宫。   他堂而皇之地占用了距离宫门最近的一处大殿作为临时的办公场所,随身携带了一堆侍者。   有人负责侍奉太子,有人负责把守宫门,有人负责巡查各个学殿。谁要是偷溜、睡觉、走神,第一时间就会被抓获,拎到长兄跟前接受教育。   大家:QAQ   扶苏翻看着官牛的名册:   “多调一点官牛去赵地,赵国去年耽搁了耕种,今年土地会更难开垦。”   年年都种的地会相对好耕一点。   战国时期很多地方已经不搞休耕了,而是年年耕种。扶苏通过戎人弄来了紫花苜蓿,甚至可以做到通过种地来养地,靠的就是豆科植物都有的固氮能力。   没有紫花苜蓿的时候,用菽(大豆)其实也不错。只是没发明豆腐等豆制品之前,菽吃多了胀气,大家不太乐意种那么多。   发明了也不爱种太多,磨豆腐可是个苦活,远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简单。   墨家还在改进工具,试图在各地搭建水车水碓等物品,帮助庶民解决舂米和磨豆腐太辛苦的问题。   说回官牛。   西域大大小小的戎人部落凑在一起,凑出了相当可观的牛犊数量,一批批运入了关中。   秦国已经养大了好几批,有些都开始繁衍了。所以要匀出来一些给赵地庶民,倒也不是很困难。   郡县刚刚设立,若是乡县中提供价格低廉的官牛租赁,同样可以大大地安抚民心。   秦赵世仇摆在那里,要拉拢赵人就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   扶苏又询问道:   “在赵地征兵可还顺利?”   赵国有不少没地只能租田为生的庶民,征兵的重点就是他们。其实秦国不缺精兵强将,主要还是想给他们个分田的机会。   一直租赁不是个事,田握在自己手里才保险。官府掌控田地也不代表就安全了,谁知道会不会遇见贪官,仗着天高皇帝远,把官田据为己有。   侍官回道:   “应征的人不算很多,好多人还在观望,担忧军功分田是骗他们的。另有一些则不肯为大秦效力,官吏按照您的意思,没有强征。”   月前扶苏在朝会中进言,提议免除赵地和韩地三年的赋税和徭役。众人讨价还价,最后商议出来是两年。   施恩是一回事,主要还是做给各国看的。让各国看到大秦的诚意,也让庶民确定军功授田和授爵都是真的,不骗人。   所以这次赵地的征兵并不强制,采取自愿原则。顾虑多的人可以观望两年,两年足够他们确定真假了。   这个提议刚出来的时候,朝中的秦国贵族是不太高兴的。他们怀疑太子胳膊肘往外拐,怎么秦人反而要服兵役,赵人就可以躲清闲?   不过扶苏只用一句话说服了这群何不食肉糜的秦人:   “赵人参军,会分走秦人的军功。”   谁打仗,谁分田,就这么简单。   天下土地就这么多,还剩下的诸侯国也没几个。你们真的愿意大量赵人涌入进来,和秦人抢功劳吗?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六国已经灭了两个了。灭一个少一个,少一国就少大量军功和土地。   光想着打仗辛苦不想着打仗的收获,着实短视。   看看秦国的将军们,就没人站出来发言反对。因为这些老贵族自己大多是不上战场的,情急之下只单纯地看到了兵役的坏处。   这个时候,有人反映了过来。   “若每灭一国,都给几年的免除徭役,这……”   等到最后两国的时候,那里的庶民就真没有参与分田的机会了。到时候无田的庶民该当如何呢?   大部分人是不在乎这个的,可总有人在乎。下朝之后便有人找机会求见了太子,询问太子殿下有何解决之策。   扶苏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大秦从贵族手里弄到的田地是分不完的,还能剩下不少。北边不是还有匈奴?到时候用打匈奴的军功,换家乡附近的田地即可。”   上一世因为没有逮着贵族往死里薅,导致大量土地还在贵族手里,于是很多士兵空有军功却没分到足够的田地。再加上当时的大秦还没有废除军功授爵的制度,就只能匈奴百越两地开花了。   这样一来可以开拓出更多获取军功的途径,二来也能获得更多的土地。   只是这两处的土地各有各的毛病,一处相对贫瘠、一处瘴气丛生。不少庶民宁愿不要这样的田地,所以打仗时的积极性就远不如攻打六国。   两处大战险些拖垮大秦,幸好扶苏上位之后趁着旧贵族造反,拿他们开刀。   抄家之后发现好家伙,这群人手里这么多田地呢。正好分给庶民,一口气解决了之前遗留下来的分田烂账。   这辈子提前打土豪分田地,那么就没有后续这一堆的烂摊子了。不仅灭六国的军功能换到实打实的良田,后续打匈奴什么的,也不怕分到北境的贫瘠土地了。   扶苏觉得,如今就将北境的土地分给庶民还是太危险了一些。庶民没什么反抗之力,一不小心便会遭受匈奴劫掠。   相反,交给屯兵北边的士兵来种田就不错。蒙恬值得信赖,不怕他仗着有兵有田造反自立。   至于以后的皇帝找不出这么可信的将领……那时匈奴都已经被灭了,自然就可以迁庶民去那里定居了。   处理完春耕的事情之后,扶苏就和蒙恬聊起了北境的事情。   蒙恬认为:   “彻底歼灭匈奴恐怕很难,但是驱赶他们离开北境,就很简单了。”   扶苏赞同这个观点,他当初说是灭匈奴,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这样。让匈奴残部远遁,草原上基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但是偌大的草原,没了匈奴也会有其他戎人。等别的部落发展壮大了,就会成为第二个匈奴,再次跑来叩关。   秦王政路过听了一耳朵,感兴趣地坐下,示意他们接着聊。他倒要看看自己这个只能算半吊子军事人才的儿子,有什么独特见解。   蒙恬顿时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了。   扶苏不受影响,继续往下分析:   “我大秦男丁如今的现状,其实就很合适。”   秦王政挑眉:“何意?”   扶苏:“拿起锄头种地,换上兵刃就可以立即参与拼杀。耕战切换自如,既是耕农,又是战士。”   秦王政不解:   “那这不是和士兵戍边一样?”   蒙恬激动地一拍桌子:   “不!这是定居边关的庶民,和士兵是两回事!”   拍完发现自己这个举动似乎有点失礼于王上,赶紧起身告罪。   秦王政让他坐下,继续盯着儿子,等一个解答。   扶苏回忆起当初韩信是怎么说的:   “士兵如此,那是军队屯田,需要防备将领拥兵自重。普通庶民如此则不同,庶民并非在编的士兵,不会令行禁止地听从将军的命令谋反。”   嗯,是的,军事半吊子扶苏自己当然想不出这个主意。这是他心爱的兵仙大将军给他出的办法,他先挪过来用了。   “庶民若能随时切换入战斗状态,那么在遭遇胡人突如其来的侵犯时,就能第一时间拿起武器反击。”   边疆那么大,全靠士兵也太难了。即便有长城阻隔,也要考虑到特殊情况。   如果平民能有自保的能力,就可以先行抵御敌人。不说反歼敌军吧,好歹能拖延一点时间、保护家中的弱小。   如今代地的平民其实就有点这个意思,让他们和匈奴打,他们其实也不犯怵。说简单点就是民风彪悍,实在不行还能自己拉起乡间的队伍,组成军队清扫匈奴。   这种风气在东汉末年最为兴盛,凉州等地的百姓都习惯了胡人时不时冲出来抢粮食,拎着锄头就能和胡人打个有来有回。   既然以后肯定要安排庶民过去定居,那么比起把他们养成小绵羊,自然是培养他们武德充沛要好。   还不用太过担心他们造反,因为仇恨都冲着胡人去了。只要中央朝廷不搞事,在一直有胡人骚扰的情况下,他们的第一选择肯定是留在家乡抗敌。   秦王政:学到了!   不过他怀疑地看了一眼儿子,觉得这不像是他能想到的主意。估计又是上辈子的东西拿来直接用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将才想出来的好办法。   等蒙恬告辞之后,秦王政便忍不住询问起来。   扶苏反问:   “父亲真的想知道吗?”   秦王政点头。   扶苏提议:   “将才倒是已经抵达咸阳了,若父亲当真感兴趣,可以叫来同您见一见面。”   秦王政欣然应允,对这位大将充满了期待。   然后,秦王政见到了一个五岁左右,三头身的韩信小宝宝。   秦王政:…………   秦王政默默转身,看了一眼旁边闷笑出声的儿子,无言以对。   扶苏整理好表情走过去,在小韩信面前单膝跪下,和他平视。   小小的孩子已经很有未来桀骜不驯的风范了,一点都不怕生,睁大眼睛盯着两人。   扶苏飞快地揉了一把兵仙的脑袋,随即心满意足地快速撤走。   小韩信:!!!   坏人!男子汉的脑袋怎么能随便揉!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阿信落入太子殿下的魔爪之中(鼓掌) 第42章 拉踩   未来的兵仙大将军,如今还是个五岁小孩,和桥松差不多同龄。   这么小的年纪,也不好直接开始学深奥的兵法。所以扶苏做主把人送去了六英宫,和公孙们一起上学。   桥松和舜华多了小伙伴,稍稍抚慰了一点失去姑姑陪伴的难过。   自从前年姑姑被他们父亲叫去为大秦分忧之后,他们两个就只能自己上课了。好在六英宫里有不少年龄只比他们略大一些的叔叔和姑姑们,倒是不怎么寂寞。   小韩信虽然年纪不大,却能看出家教不错。他的父母不是纯粹的庶民,有一定的见识。①   派去淮阴的商队找到韩信的时候,对方正寄住在表亲家中。他的父母似乎是不久前出意外去世了,只给他留了些兵书典籍,家里没有多少余财。   据说表亲家收留他是看上那些书了,这年头书籍算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虽然韩父留下的书不多,但卖出去也能得到一笔意外之财。   商队以韩父好友的名义接走了韩信,给了表亲家里一点钱。表亲一看有钱拿,立刻同意让他们接走孩子,主要也是不敢得罪这些看着不太好惹的外乡人。   扶苏让小孩住在咸阳宫里,和桥松他们待在一块儿,秦王政对此没什么意见。   他听儿子说过韩信的领兵能力,这么小的孩子养在外面确实不放心。左右宫里已经有这么多孩子了,不多他一个。   韩信就这么在太子宫里住了下来。   小孩子其实是很敏锐的,不像大人以为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家里境遇的变化,他们能第一时间察觉。   就比如韩信,父母在世时和父母去世寄人篱下之后,他就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表亲家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差,毕竟家里条件也就那样,顶多保证他短期内饿不死。   大人不会欺负他,小孩子却不同。有些孩子很会看人下菜碟,发现韩信没了父母就拿他当软柿子捏。   于是小韩信只能竖起尖刺戳回去,表现得像是父母在世时那样调皮捣蛋不服管教。其实这不是调皮,只是单纯在自保,让别人不敢欺负他。   那天面见扶苏和秦王政时,小孩还没调整过来。浑身写满了防备,像个小刺球。   小刺球还怪可爱的,扶苏日常喜欢去逗一逗。小孩每日下学就把人叫过来捏捏脸揉揉脑袋,一开始还要偷袭,次数多了韩信就习惯了。   韩信暗暗握拳:等我长大捏回来!   之所以韩信能习惯这些动手动脚,其实主要还是出在扶苏的身份上。   去了六英宫上学他才发现,同样是寄人篱下,住在表亲家和住在太子宫,简直就是两码事。   在太子宫里没有任何人会欺负他,更不敢欺负他。   桥松和舜华没兴趣欺负别人,反而高兴多了个一同上学的小伙伴。剩下的侍者则是不敢怠慢太子发话要养的小郎君,对方什么来历可不是他们管得了的。   如果只是太子宫也就罢了,去了六英宫,满宫王孙居然也不敢欺负他,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韩信发现他跟随的这位太子殿下,地位好像特别特别高。   众人:不,那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是大兄是个魔鬼,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无所谓,反正殊途同归,最后的结果都是韩信可以在咸阳宫里横着走。   小孩子嘛,想不了太周全。   所以韩信发现这件事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想试试看太子的底线在哪里,为此他开始带着桥松和舜华逃课打架。   桥松还好,很有一种身为太子长子的责任感,逃课是不肯的,只有在课间才会屁颠颠跟过去。相比起来舜华就比较捧场了,上课哪有玩耍有意思,所以当然是选择跟着韩信满宫乱窜啦。   不能指望三岁的舜华做点什么,她就是个啦啦队。韩信在前面打架,她在后面喊加油。   这天扶苏收到了韩信揍了胡亥一顿的告状。   偏心眼的太子殿下于是问道:   “胡亥为什么去招惹阿信?”   先生嘴角一抽:   “是韩小郎君先动的手。”   扶苏:“我知道,所以胡亥为什么去招惹阿信?”   先生:……   太子殿下一点都没觉得这么养孩子有什么问题。   他家大将军天生就桀骜不驯,把人教成乖乖仔那就不是兵仙韩信了。扶苏也不怕把人宠坏,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回头好好教导一下三观就行。   先生们无法理解太子教孩子的逻辑,分明他教太孙桥松的时候就很正常啊。   扶苏:这叫因材施教。   总之先生们管不了,确定了公子的态度之后,选择不再多管,毕竟管了也是自讨苦吃。   晚上回到太子宫,扶苏看见韩信带两个孩子出去野了一圈回来。吩咐人去准备沐浴,期间拉着韩信问起白天的疑惑。   韩信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灰,不怎么在意地说道:   “胡亥上课不认真听,偷偷玩东西。我就把他拖出来揍了一顿,让他好好听课。”   扶苏夸奖:   “阿信真乖,知道替我盯着他们。”   韩信挺起小胸脯:   “那是,殿下放心交给我,我天天盯着他们!”   于是第二天扶苏送三个小崽子去上学的时候,就对先生说起了这件事。   你看,这分明是阿信在做好事,先生怎么能因为他打了人就苛责他呢?胡亥人呢?来,再加两份作业。   先生:……   胡亥的眼泪顿时就飙了出来:   “凭什么!他自己也逃课!他要是不逃课怎么会路过我这边的学殿?他有本事把自己也打一遍啊!只打我算什么好汉!”   要是大兄抓住他开小差也就罢了,你韩信一个自己就是逃课的,居然好意思揍上课不听讲的。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韩信拽了拽因为自己过于调皮捣蛋而松散垂落下来的发丝,只当没听见这番控诉。   一刻钟前侍者才给他束好的发髻,居然就已经成这样了。   扶苏示意三个小孩先走,转头问胡亥:   “他五岁你也五岁吗?你都七岁了,被五岁的小孩抓住不听课,很荣耀?你还和他比烂起来了?”   胡亥:……   扶苏淡淡地提醒道:   “韩信不是秦国公子,他虽然和你们在上一样的课,但那些课本来就不是他必须要学的。”   扶苏为弟弟们安排的是文臣的路子,所以要学很多东西。可韩信以后是走武将路子的,两边不一样。   不过是韩信年纪小,暂时还不用着急学而已。因此扶苏没有立刻给他组建针对性的先生团队,而是让他蹭其他公子的课。   别看韩信天天逃课,实际上学习简化隶书和强身健体的武课时,人家都是老老实实一节不落。   这群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以前觉得阴嫚能逃课他们不能,这不公平,却不见阴嫚早就学会了。学霸的逃课能叫逃课吗?   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   韩信一个五岁的孩子都比他们聪明,知道什么是自己一定要学的、什么是可以不学的。   真以为人家调皮捣蛋是无底线乱折腾呢,知道什么叫“试探”吗?能主动试探别人的,也得有本事摸清楚被试探者的底线。否则那不是试探,那叫送人头。   韩信能当兵仙,脑子当然是够用的。   他只是单纯地对人心险恶、阴谋猜忌方面不太玩得转,只要不碰见个疑心病君主就没有半点问题。   教训完心中不服气的弟弟,扶苏回了章台宫。   自从韩信去六英宫上课之后,他就不必再去亲自盯着弟弟妹妹了。   小巡逻兵特别敬业,时不时去逛一圈。仗着自己人小个子矮,能从各种神出鬼没的地方悄悄观察。   能打得过的就自己揍一顿,打不过的就去报告给先生们。都不用拿去烦扰扶苏,他自己全部处理掉了,很是叫人省心。   扶苏便和父亲说:   “阿信这样也挺好的,可以提前锻炼武力了。我记得蒙将军家里也有年纪相仿的孩子,倒是可以一起接进来,让大秦的武将苗子们多相处相处。”   武将要是不和,在战场上会互相拖后腿,提前培养感情未尝不可。就像蒙恬李信王贲他们那样,好兄弟一起为大秦征战,战场上配合起来也轻松。   秦王政觉得有道理:   “那便以替桥松挑选伴读的名义,多招点孩子入宫。”   六英宫越发有向大秦幼儿园发展的趋势了。   挑选伴读的活落到了最近慢慢清闲起来的桥松亲爹头上,不过也不用怎么挑。扶苏直接圈了几个必入选的人,剩下的人安排他们和桥松相处一阵子,让他自己留下合得来的。   这一波入宫的不仅有武将子弟,文臣也有。   不过从后续来看,文臣子弟不是很喜欢跟着韩信他们这波小崽子乱跑,更喜欢跟在桥松身边安静听课。   王贲家的大崽王离也进宫了,十一岁左右的小少年在人群里大得很突出。   提起这个扶苏就想笑。   他告诉秦王政:   “不知为何我与弟妹们这一世提前了五年出生,原本我该和王离差不多年纪的。”   结果现在可好,同龄的王离成了下一辈桥松的伴读,生生降了一个辈分,有点惨。   选完伴读之后他再碰见王贲,总能看到王将军欲言又止的表情。   秦王政想了想自己和王贲平辈相交,也意识到儿子夹在上下两辈人中间十分奇怪,好像哪一辈都沾不上边。   他费解地皱了皱眉,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提前出生的事情,最后只能把这事抛之脑后。   毕竟任父子俩再聪明也想不到,年龄偏差是世界性质导致的。不是他们有问题,而是世界有问题。   ——洗脑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编个古代人全都是十三四岁就结婚生小孩的说法,就有一堆人真情实感地相信了。   在小孩子们热热闹闹祸害咸阳宫的时候,春耕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经过了大半年的休养,大秦将士们早已等不及想赚下一波军功了。   六国土地真是肥沃,上一场战役里分到田的人都高兴坏了。   不过分田分的是六国田地,这里头必然牵扯到一个人口迁移的问题。否则拿着远在天边的田无法种植,也不是个事。   秦国派遣了专门的人手去协调这个。   经过秦王政和扶苏的商讨改进,最后给出的解决方案是田地置换。   不想背井离乡迁往六国的老秦人,可以就近置换田地。上田换上田,下田换下田。   愿意迁去中原的,就安排迁移落户。   不过大部分人还是不太乐意的,既然在家乡也能换到良田,何必去别处呢?谁知道六国土地以后会不会被复国成功的王孙贵族收回去。   而且背井离乡语言不通、风俗迥异,日子并不好过。   大部分肯迁走的,都是家里有人被派去六国当秦吏的。过去了既能给自家孩子撑腰,也能借点官吏的势。   再小的官也是官,有个当官的亲人在家附近,好处是非常多的。   现在暂且这样,以后再解决地方官家族壮大形成新贵族、影响基层治理的问题。   以大秦如今的状况,他们只担心各地秦吏的人身安全不能得到保证。能有家族过去协助,反而是个好事。   “幸而之前修了郑国渠,否则关中怕是找不出那么多能置换的良田。”   下田换走上田,士兵肯定不乐意。   秦王政道:   “但关中良田也有定数,到后面迟早要大规模迁人出去。”   扶苏点头:   “可以先从河洛一地开始,那里是关中门户,离得不远。”   东出函谷关就是河洛平原,即后世的河南。这里同样良田沃土无数,而且离秦地还近。   要是不考虑现实问题,其实将七国人口打散混居,是能最快同化六国之民的办法,还能摧毁六国残余的风气。   可惜这种操作根本不可行,只能梦里想想了。   现如今大秦能做的只有搜罗六国史书,不许民间私藏。这样等再过几代人,新生儿就不知六国、也对六国彻底没有归属感了。   秦王政一开始的想法是彻底销毁那些史书,扶苏觉得这样太浪费了。   谁说六国史书只能成为六国旧贵族动摇庶民的工具?他们完全可以反过来,利用史书反将一军。   扶苏把公子高叫了过来,让他去修六国史书。   公子高:“啊???”   扶苏解释道:   “你去将记载中各国君主的昏庸事迹都摘抄出来,编成书册。学史可以明智,不如就将历史作为官学的必修科目之一吧。”   与之相对的,也要把秦国君主的英明决策也摘录一份,加入其中。   不就是拉踩吗?这个扶苏可太熟练了。   公子高:还、还能这样?   公子高恍恍惚惚地离开了,他得到了长兄的特批,提前从六英宫毕业,去藏书处找了长姐阴嫚。   阴嫚幸灾乐祸地看向他:   “哟,又是个来写教科书的?”   公子高沉痛点头。   阴嫚追问:   “你要写几份?”   公子高数了数:   “可能……至少七份吧?”   战国七雄,各来一份。   阴嫚听完来龙去脉,不怀好意地指点:   “错了,七份怎么够呢?战国虽然只有七雄,可往前数诸侯国数量可远不止七个。”   公子高:“啊?不是吧?!”   阴嫚:“怎么不是?你就说吧,晋国的昏君要不要记录?吴越争霸这么经典,是不是得记?”   阴嫚可有道理了。   她觉得大兄既然想培养大秦自己的高官,那就不能只搞战国七雄之间的拉踩。学史明智既然这么重要,所以不能只学秦国的优秀经验。   反正别的国家距离那么久远了,也不是被秦灭的,写点他们的优秀事迹也没什么。只要六国史书的摘选里不提正面典型,那就问题不大。   这些天阴嫚自己编教材都编出经验来了,一番指点把本来就有些书呆子傻气的公子高成功忽悠住了。   “我懂了,长姐!”   公子高抛却了要加很多班的烦恼,眼睛里写满了斗志。   “我要先整理一版六国国君的昏聩操作出来,用词尽量通俗易懂,方便传播给六国庶民。然后再写一版比较复杂的,搭配上分析,教导官学的学子君王都做错了哪些。”   “接着整理大秦的明君和贤臣,同样要分析他们的行为,供学子参考。而更久远的其他诸侯国,则要优劣皆有,学习他们的优点、吸取他们的教训。”   “对不对?”   阴嫚赞许地点头:   “你果然是所有弟弟妹妹里面,最有悟性的那一个,就是这样!”   公子高摩拳擦掌:   “那长姐,我现在开始编写了。”   阴嫚:“去吧去吧。”   忽悠完二弟,阴嫚立刻去找大兄邀功。   看她多机灵啊,把大兄的计划完善得这么好。所以可以多捞点弟弟妹妹过来帮她减轻负担吗?   扶苏大手一挥:准了。   很快,年纪最大的一批公子公主被从学业里解放了出来。他们本来也学得差不多了,提前毕业没什么问题。   就是之前他们需要上午上课、下午去工坊当管事。现在变了,变成上午去给阴嫚帮忙、下午继续当管事。   大家原还以为自己是得到了解放,后来才知道自己天真了。   给长姐打下手远不如在先生那里上课轻松,上课还能悄悄走神休息呢。在长姐面前,偷懒那是休想。   藏书殿里充满了阴嫚给人派活的声音:   “三弟,快去给我找找道家的典籍,要找一本写了……”   “五妹,让你找的书找到了吗?”   “那个谁过来一下,我考考你。这一句和这一句的观点,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大秦?”   “不知道?那你平时上课怎么学的?”   找书就算了,还要应付长姐突如其来的拷问。   太恐怖了。   秦王政得知此事之后,十分欣慰:   “不错,这样便能学以致用,不算白学了。”   扶苏深以为然:   “再让他们去给二弟也帮帮忙吧。光靠二弟一人,恐怕分析得不够全面。”   比如某某政策有什么好处,公子高毕竟没入朝为官过,分析的很有可能像是空中楼阁。   扶苏已经派了一些官吏辅助他了,这时再把弟弟妹妹们叫过去,不仅可以集思广益,还能让他们多跟着官员学一学。   秦王政虽然没到对所有孩子都望子成龙的地步,但能看到他们越来越优秀,当爹的哪里能不高兴。   果然不愧是他最看重的长子。   扶苏就是“长兄如父”这个词的化身,不仅不会打压和嫉妒弟妹,反而还如此尽心竭力地培养他们。   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秦王政选择性忽略了儿子这么大度,是为了让弟妹们成为供他压榨的工具人。   他赞许地拍了拍扶苏的肩膀:   “为父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样优秀的孩子。”   扶苏十分谦逊:   “我做的还不够好,我还要努力成为大秦最优秀的太子。”   秦王政却道:   “你已经是了。”   下回祭祀先祖的时候,要好好和列祖列宗们说说他的太子有多完美无缺。就是身体不够健康,希望祖宗们能保佑他儿子长命百岁。   藏书殿的公子公主们果然没有盼来父亲的垂怜,还反向等到了亲爹夸赞长姐压榨他们压榨得对的评语。   大家:啊,已经习惯了,我们就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冷漠.jpg)   可是别的也就忍了,为什么继长姐被魔鬼长兄同化了之后,连一向好说话的二兄也变了???   众人幽怨地看着把他们叫过来帮忙的公子高,一点都不想回答某某改革、某某政策、某某决断都有什么优劣势。   公子高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他也没办法,他一个真的搞不定,急需大家的帮忙。   大家:叛徒!!!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史书里没有韩信父母的记载,所以我就自己私设了。   韩公父这个人是电视剧编的,韩王之后的说法也没有任何依据。   可能是张冠李戴,因为秦末汉初确实有个和他同名的韩王信是韩王后人(武帝男宠韩嫣他曾祖父)。 第43章 开始攻魏   有了大量公子公主的加入,又有造纸和印刷两大发明的辅助,精修删减版的六国史书很快就大量出现在了市面上。   但是光有书,庶民又不识字,要怎么把书中内容传播出去呢?   关在家里造了一年多字,终于重新活跃回朝堂上的李斯李廷尉献上了一出毒计。   李斯早年做过掌管文书的小吏,是个基层官吏。他和庶民打交道不少,自然也知道庶民们一般都是通过什么方式获知消息的。   早朝上,李斯便道:   “民间有优伶,擅表演。六国多有富庶之地,优伶时常会于集市演绎滑稽故事,以此赚取赏钱。”   六国不像秦国这样奉行疲民五术,在国都等地定居的庶民们手中一般都有余钱。所以在秦国仅供上层人士欣赏的优伶表演,在六国市集也是看得到的。   这些优伶一般会拿精心挑选的各国故事加以改编,再表演给大众看。有历史故事,也有人为编纂的寓言故事。   为了自保,一般来讲优伶不会在魏国表演和魏国的昏君奸臣有关的笑话。但是如果他们跑去了楚国,那就没什么顾虑了。   所以其实各国昏君的黑历史,流传度并不低。   只不过优伶的表演对庶民来说是偶尔才能碰见的乐子,看得少,这才导致庶民经常把人物对不上号,记不得是谁干的。   李斯提议可以花钱雇佣这些优伶,在各地表演精修版史书上的小故事。正好都是些昏君闹出的笑话,改编也非常简单。   庶民的娱乐很少,偶尔有一个就能传得沸沸扬扬。一次两次看完记不住不要紧,多演几次就好了。   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说书人,否则茶馆酒肆里安排一个,效果应该也不错。   朝堂中不止李斯了解这些,有他提议之后,很多人也反应了过来。   当即便站出来了不少朝臣附议,将此计一一完善。   已经调回咸阳任内史的将军腾补充道:   “咸阳如今齐聚六国贤才,因为此前太子殿下曾倡议放宽经商限制,周边许多庶民看见商机,在城外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市集。   臣早有管束规整之意,不如设立官方集市,约定好隔几日开放一次,再安排优伶于此表演。”   六国贤才大多手头宽裕,给了咸阳周边的百姓们赚点零钱补贴家用的机会。市场会自己找到出路,集市就这么应运而生了。   内史腾之前还在纠结该怎么管束,毕竟大秦早就习惯了严打商道。集市乱糟糟的,让喜欢秩序的秦人还怪不适应的。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堵不如疏。   既然市集已经形成,不如干脆利用上。嫌乱就制定规范,管理条例完善之后,情况应该就能好上很多。   通过这件事也能看出来,目前的咸阳城规模有些小了,根本不够用。   扶苏对此的感触最深。   因为天下一统之后人口大爆发,咸阳作为国都汇集了非常之多的外来人口。本来原住民就在激增,又来那么多外人,区区诸侯国都压根负担不了。   咸阳迟早要扩建的,只是现在还在打仗,不方便动工。   朝会结束之后,扶苏就拿出了扩建的规划图呈给父亲。   秦王政翻看了一会儿,发现图纸上大秦朝宫的位置从咸阳宫换到了一个叫“玄宸宫”的地方。   秦王政眉头微挑:   “玄宸?”   玄为黑,大秦尚黑色。宸为帝王居所,乃王位的代称。翻译过来就是“尊崇玄色的帝王所居之处”,非常明显地在指代大秦君王。   扶苏笑着询问:   “父亲可喜欢这个名字?”   当年建造新的朝宫时,是没来得及起名的。   那时距离天下一统已经过去了九年,不仅咸阳的规模不够、咸阳宫也不够。   这座大秦用了很多年的宫殿终究是跟不上天子的需求了,秦国需要一个更恢弘的政治中心。   这个新建的宫殿不仅拥有使用意义,更有政治意义。它将是大秦的门面,更是令天下归心的政治工具。   于是大一统九年,始皇与众臣商议,决定于龙首原西侧建立新朝宫。之后便开始勘测、定稿、动工。   然而大一统十一年,宫殿才打了个地基,始皇却猝然驾崩。为了赶始皇陵的进度,宫殿便被迫停工了。   一直到始皇陵修建完成、各地叛乱平定,秦皇扶苏才重新拾起这项工程,终于在十五年后完工。   摒弃之前代称的“阿房宫”,正式起了一个名字,是在秦二世五年,朝宫的外部宫墙和朝会要用的殿宇部分修好之后。   玄宸,不知父亲是否喜欢。   秦王政看着图纸上的宫殿规模,以及附近的咸阳城扩建规模,满意地点头。   这么大,一看就很气派,名字也不错,是他大秦的风格。   于是秦王政欣然点头,又问:   “一共要修建多久?”   扶苏遗憾地表示:   “连城一起,至少二十年。”   秦王政:……   光修个玄宸宫自然要不了十五年,扶苏是把重点放在了扩建咸阳上,放缓了宫殿的修建。   整个玄宸宫规模庞大,但也没人说非得全部修完才能用不是?   所以扶苏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先把外框修好,再把需要开放给众臣来往的门面部分修好。剩下藏在里头的就慢慢修,反正外人也看不到,他们光看宫殿外部感觉气派就够了。   里面进度放缓之后,就能多出人力物力去扩充咸阳城。等咸阳城扩充完毕,再回来专心修宫殿。   不过当时的咸阳城已经经过大一统后始皇在位的几年扩充了一部分,所以从头开始要把它也算上。   秦王政惋惜地收起图纸:   “还要等二十年。”   扶苏想了想,哄道:   “或许不用,只要我们打好基础,也能提前一些。”   修这个无非是要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这些都可以提前准备。顺便在灭六国的时候,尽量减少损耗。   开源节流,双管齐下,就能匀出更多的民力投入到建设里了。更何况,工匠们也在努力改进工具技术等,可以在正式动工之后节省更多的民力。   除此之外,另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   城市的扩建很容易走弯路,倘若一开始没预测好扩建规模,就会出现建到一半发现之前的设计出现纰漏需要修改的问题。   中途改设计稿那就很麻烦了,原先动工的部分要不要改?是拆了重建,还是设计新稿的时候尽量迁就它们保持不变?   无论怎么选,都会造成资源和民力的浪费。所以扶苏直接照着上辈子的成品,重新修改了一版一气呵成的扩建方案,也能在其中省出一大批不必要的损耗。   这些转换过来,就是能压缩的工期。   秦王政听罢这才重新高兴起来,便又喊来秦墨等专供大秦修建这些的负责人,与他们分享这份图纸。   秦墨巨子看完图纸询问道:   “我见图中似有一些特意留出的部分,是为再次扩建做准备吗?”   这不是个非常完备的设计图,因为当初大家吸取了第一次扩建完发现规模还是不够大、隔两年又要扩建的经验教训,预留了足够的余地。   所以按照图纸建出来的城做不到完美,让内行人看着觉得有点缺陷。可是一旦考虑扩建,就会发现缺陷总比回头增加许多额外成本要好。   扶苏对这个不是特别懂,他的修改图纸只是把一部分上辈子遗留下来的显眼问题给改了。   他对巨子道:   “此图还需诸位再细细改动一番,咸阳城外已经有了规模化的市集,内史腾正等着诸位规划范围,他好安排庶民迁移。”   市集到底定在哪里合适,需要他们研究完图纸再行定夺。   巨子高高兴兴地说:   “此图需要改动的地方不多,下午便可与内史腾划定好范围。”   秦王政颔首:   “那你们便复刻一份,拿去研究吧。”   儿子亲笔画的,他要自己留作纪念,不能给这群人。   有了专业人士的指导,市集很快规范了起来。这给咸阳基层的管理减轻了很多负担,再也不用分身乏术地在几个隔得很远的市集里来回蹿了。   如今城外只有四个大市集,每隔四日开放一次。四个市集都交错开了,所以每日都有市集开放。   优伶们就在市集中专门留出来的台子上表演,先积攒经验和观众反馈。等到培训合格了,再派往各地。   咸阳内的六国人才里,总有一些人看这些优伶不太顺眼。虽然知道人家表演的黑历史故事没有添油加醋,但看着自己故国的昏君被拉出来反复鞭尸,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一时间辱骂秦国欺人太甚的风气又盛行了起来。   可惜没什么用,因为他们人少。而人多的庶民,看热闹看得可开心了。   越是热闹,过来凑乐子的人越多。人多了,也越发热闹起来。   渐渐的,四日一开的市集也不太够用了,便改成了两日一开、每日都开。   有些在家里也无法帮忙种地的老弱干脆选择住在市集里,也能省去日日来回的功夫。这样只要叫家里的青壮年隔一段时间送点需要售卖的农产品过来,买卖就能持续开下去了。   大秦如今有好多新鲜的作物,别的不提,紫花苜蓿就很好卖。那些六国来的文士非常乐意花钱买苜蓿回家喂马,给钱也十分大方。   内史腾却再次头疼起来。   市集那是给人住的地方吗?而且住的还全是老弱,本来就很容易出事。   幸好庶民自己也觉得幕天席地睡在集市里不是个事,便在得到官府允许之后,约着几十家一起协作,搭建出木屋来。   原先在城市规划里该是官府插手建造的房屋,就这么被庶民自己搞定了。秦吏只要去帮忙划定建房的范围,就能解决房子建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题。   人民为了赚钱确实是很拼。   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第一圈的扩建就能完成。   这个时候还没有炒房的概念,许多庶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给自己挣了个城里的房子和户口。   但是总会有人发现的。   等他们发现这些扩建的房屋,慢慢的也会成为国都的一部分被涵盖进去之后。就会意识到这些房子的价值,以后再扩建,将有更多人愿意“免费出力”换房子。   李斯私底下和蒙毅喝酒,聊到这个,一脸佩服。   他觉得蒙毅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太子殿下折腾过的人,肯定很懂他现在的感触。   所以李斯也没打哑谜,直接就说:   “殿下真是走一步,想十步。”   蒙毅:?你在说什么?   李斯继续感慨:   “他当初拿出图纸之后,我瞧着那么大规模的城邦,还觉得太夸张了。这要建造多久、耗费多少民力?我以为殿下是想得太长远了,准备建个几十年,没想到是我狭隘了。”   蒙毅:??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李斯依然在感慨:   “如今看来,殿下分明就猜到了那些庶民会自发建房。虽然他们建的房子不如咸阳城中那么坚固美观,但这些都是可以日后解决的小问题。”   蒙毅:???这哪里是小问题了?   不对,这和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殿下还能猜到庶民会自己建房不成?   蒙毅觉得李斯有问题。   莫名其妙地把太子殿下捧得那么高,以前没看出来他这么谄媚啊。   李斯啊李斯,你居然是这种人!   不行,等下回宫得提醒一下殿下,不要被李斯带进沟里。阿谀奉承听听就好了,当真了容易飘,人一飘就离跌下来不远了。   李斯见蒙毅满脸不解,以为他是单纯地不懂为什么房子这个是小问题。   于是热心为他解答:   “匆匆搭建的木屋时间长了容易倒塌,但短期内用无妨。等房子老旧了,庶民也赚到了余钱,自然愿意重建一个像咸阳城中那么好的新房,而不是继续糊弄。”   到时候依然是自费建房,还能完成都城建筑风格的统一,不用官府出一点力,岂不美哉?   太子殿下连这么远的事情都考虑到了,不怪人家能当太子,把弟弟妹妹们压得死死的呢。   李斯在心里为自己飞速攀上太子的高枝而得意。   俨然忘了当初是被扶苏逼上贼船的。   蒙毅听完李斯的分析:   “……你说的有点道理!”   李斯也太奸诈了,居然现在就开始算计以后十几年后要让庶民自费建新房了。他怎么那么能算计呢,庶民的钱也要坑。   蒙毅找了个借口提前回宫了,忧心忡忡地把事情和扶苏一说。   扶苏:……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两个都想多了?   扶苏将几份奏折递给蒙毅:   “郎中令看看吧,王贲将军已经开始攻打楚地北部了,攻魏之战自此而起。”   蒙毅果然肃穆了神色:   “先以楚北为突破口吗?王兄莫非要以此地突进?”   魏国南边有一部分和楚国接壤,就在河南南部地区。攻下这里,不仅可以切断一部分魏楚的联络,还能从这边进军魏国腹地。   之前魏国都在北边和西边防备秦国,哪里能想到秦国会从南打。   王贲这个人用兵很有想法,现在只是刚开始而已。   打下楚北之后,他就会假装被楚国抵抗得无法继续在那里征战,于是帅军退回韩地,扬言要北上从赵国邯郸攻魏。   上辈子魏国信了这个鬼话,着急忙慌地把兵力都转移到北边去防备即将从邯郸那边打过来的敌军了。   哪里能想到王贲这是在声东击西,等魏国调兵结束,立刻重新南下。然后横冲直撞,直取大梁。   可怜大梁乃堂堂魏国国都,就这么天降奇兵遭到了围困。偏偏它地势还不好,被王贲引了黄河水灌城,泡了足足三个月,把城墙都给泡塌了。   魏国就此国灭。   所以说,没事不要把都城建在危险的大江大河附近,尤其还是建在会被水淹的那种地势上。   说起魏国迁都这件事,里头也有个挺好玩的乌龙。   扶苏笑了一声,询问蒙毅:   “郎中令可听过一个传闻,是说魏国迁都大梁,全因被暴秦吓怕了?”   蒙毅:“噗!”   蒙毅因为家学缘故,对各国战事很是了解。魏国迁都这个他曾经听父兄分析过,现在突然听到这么离谱的说辞,一时没忍住。   事实上魏国迁都那会儿,最大的敌人不是秦国,而是韩赵。   是的,包含后来的弱鸡韩国。   当时的魏国拥有魏文侯留下的遗产——河西、河内、已经大部分河东地区。这是哪里来的呢?是从秦国抢来的。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代人,但那时还是魏惠王六年。秦国自商鞅入秦才重新崛起,魏惠王六年距离商鞅入秦还早呢,秦国还是个任人欺压的小可怜。   反而是韩赵,刚刚大败魏军。   赵国想杀了魏惠王,让公子缓去做国君。韩王想分裂魏国,让两个人都拿一部分魏国地盘。   两边没谈拢,于是魏国趁机反攻,渡过了这个危机。   但他能赢不是靠魏国有多强,靠的是韩赵内讧。所以与其说魏国是被秦国吓到了,不如说是被韩赵夹在中间给吓到了。   要知道魏国旧都安邑很不幸地就处在两边的包夹之中,他们国家的地形有点奇葩,那时是狭长的一条,往南和往北不远都是敌国边境。   当然,魏惠王迁都还有很多政治考量。   比如继续待在西边打秦国没意思,不如去东北打齐国。再比如迁都可以压制公子缓的残余势力,巩固自己的统治。等等。   总之魏国自己也想不到,一百多年后会蹦出来个王贲水淹大梁。   这都是吃亏在魏惠王出生太早上了,他要是生在白起那会儿,见证过白起水淹楚国别都鄢城,就会发现大梁有多危险了。   不过提前知道了也不代表能避免。   毕竟黄河她是真的很爱改道,万一追着都城跑,那也没办法。   ——对吧,楚国的新都寿春?   幸好黄河夺淮入海是一千多年后的事情了,不然还能再来一次水淹寿春。现在只有一个淮河,不太够淹。   扶苏想到这里,有点惋惜。   虽然水淹城池会死很多庶民,但直接攻城也会死很多士兵。总要有个取舍,扶苏作为秦国太子,自然更心疼自家的兵和民。   那有没有别的办法,跳过水淹,破开城门和城墙呢?   当然有——火药。   然而上一世扶苏因为父亲为丹药所害,对方士存在偏见,直接驱逐了所有方士。直到很多年后,才偶然得知炼丹炸炉的情况,开始针对性研究怎么制作这种可以爆炸的东西。   到扶苏驾崩时,研究也才开始没多久,没能弄出威力足够的成果来。所以这一世重新收拢方士之后,依然得从头研究,暂时指望不上。   扶苏想了想,给王贲去了一封信。   他还是打算尽量救一救城中庶民,水淹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想要更多人活下来,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庶民无非是被淹死、饿死、染病而死的。淹死的救不了,染病的也没法控制,饿死的却有救济的余地。   更何况,情况也不一定会糟糕到这个程度。   大秦只要将城池泡坏就好了,水位不需要太高,可以给庶民留一条活路。   积水能三月不退,绝不可能是纯粹的地势原因。没有秦军故意修堤阻拦,积水早就慢慢流走了。   既然是自建的堤坝,高度当然可以控制。倘若城中百姓能在舆论煽动下抓住魏王逼迫其投降,秦军也可以提前毁堤,疏导走积水,减少伤亡。   只是要达成这个局势,需要多方筹谋。扶苏只能尽量推动,不保证一定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玄宸,起名废的历史最高水准,没有叫天子宫已经是我最后的倔强_(:з」∠)_ 第44章 宠爱   秦国大军进攻楚国北部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齐国。   齐王建翘首以盼多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激动地叫来舅舅后胜,分享这一好消息。   后胜立刻嗅到了利益,建议道:   “秦王果然一言九鼎,承诺了要打楚国就立刻发兵攻打了。看来来之前没有动兵,确实是粮草不济的缘故。”   齐王建也想到了这一茬:   “那舅父,你说之后要是秦国粮草还是不够,会不会干脆就退兵不打了?”   那可不行啊,他还没让楚王也遭受一番他祖父和父亲的境遇,怎么能前功尽弃呢?   不成不成,再给秦国送点粮草吧。   后胜当即把这个活包揽在自己身上,得到准话之后,就高高兴兴地去中饱私囊了。   给秦国送粮那肯定是要送的,但是趁机替自家捞点好处也不过分呀。   这也不能怪他太贪财,主要是他心里不忿。   当年齐愍王死后,太子田法章改名换姓逃到莒地太史敫家里当家奴。期间和太史敫之女生出了感情,田法章复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迎娶这位女子。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君王后。   君王后十分贤德,在世时约束齐国上下,与六国都交往诚信、以和为贵。在她的治下,齐国迎来了久违的和平,儿子齐王建也受她影响不爱兴兵。   此后齐国一直到灭国,齐地都未经战乱,富庶安平。   但是如此受人称赞的君王后却被其父斥责不配为人儿女,只因她“越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自与人交往”,认为她这是玷污了祖宗名声。   说实在的,六国上下对此都十分不能理解。   女儿当了王后,还当得这么好,不夸就算了,还因为这种小问题在那里挑三拣四,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最后大家讨论了一番,觉得可能太史敫是个坚定的儒学支持者,学儒学傻了。   由此可见,儒学之风在齐鲁有多盛行。   不过父亲的不理解也不影响君王后,她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对待父亲依然十分敬重礼遇。   君王后已于十几年前离世,她父亲离世还要更早一些。如今家中当家做主的不再是太史敫,而成了齐王建的舅父后胜。   后胜和他爹可不一样。   他爹不慕荣华富贵,他慕啊。很难说这里头有没有父亲过于固执造成的逆反心理。   本来家族可以早早地就依靠君王后获取好处,都是他爹从中作梗。女儿特意送来的好东西,自己不要就算了,还要丢出去。   后胜:就是一个大写的心痛!   现在姐姐已经去世,父亲也管不了他了。外甥如此好骗,那还等什么?   之前错失的好东西,他要一一拿回来。那本来就是姐姐赏赐给家里的,他现在重新拿走根本不算个事。   虽然这次齐王建只说要给秦国粮食,但粮食后胜也不嫌弃。偷偷抠一点下来,可以高价卖给那些逃来齐国的韩赵贵族,这样不就能换成金银财帛了?   后胜卖粮的事情当然是瞒不住的,毕竟他又不能亲自去卖,得通过一点渠道。   秦国在齐地建立的商圈最为发达,和达官显贵家里基本都有合作。后胜是其中最大的一条鱼,一举一动更是明显。   所以很快的,后胜倒卖粮食的消息就通过巴清的商队传到了郦食其耳中。   后胜突然卖粮,这个举动十分奇怪。他哪里来的粮食?又为什么要倒卖?   郦食其在齐国待了这么久,很多事情早就摸透了。靠着太子扶苏支援的钱财也砸出了不少人脉,迅速从后胜的心腹那里打听到了前因后果。   对方表示,相邦让自己再替齐王给秦国送一批粮草过去。   郦食其:好哇,你后胜竟然敢动大秦的粮草!   你不仁我不义,那就别怪我搞事情了。   郦食其立刻避开后胜,去求见了齐王建。齐王建一听秦国贵使入宫了,赶紧让人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说了好半天的话。   话里话外都是期待楚国被灭的那一天,有机会他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楚王是怎么当个丧家之犬的。   郦食其不太懂。   搞死他祖父的楚顷襄王早就没了,回头倒霉的是他孙子。他孙子又没得罪过齐王,仇恨有这么大的吗?又不是看到楚顷襄王本人成为丧家之犬。   齐王建表示:当然有!祖债孙偿!   郦食其:好吧,看得出来你爹小时候没少念叨灭国之仇了。   想想也能理解,堂堂太子都被逼迫得跑去臣子家里卖身为奴。要不是有君王后接济,还不一定能活到复国的那一天。   所以齐王建他爹一定很介意这件事,而和夫君感情极深、又见证过夫君落魄的君王后,同样也会感同身受。在这样的一对父母影响下,也难怪齐王建耿耿于怀了。   郦食其知道该怎么挑拨齐王建和后胜的感情了,终于给他找到了取代后胜的机会。   于是郦食其便故作为难地说起了军粮一事。   他也没直接告状,只说后胜最近在卖粮,找到了和他相熟的商人帮忙。商人担心这么大一笔粮草,随意贩卖会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着急忙慌地跑来求助郦食其。   “王上也知道,粮乃国本。若是少许的一点粮食,卖也就卖了。可那数量,着实是有些多了。”   郦食其压低了声音。   他没有明说自己怀疑后胜偷偷挪用国库里的存粮,而是暗示齐王建里面有问题。   齐王建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当然知道后胜不是偷拿了齐国的屯粮,而是偷拿了要送给秦国的粮食。   但不管是挪用前者还是挪用后者,这个行为都是在玩火。   偷拿国库也就算了,反正齐国也不打仗,不会有需要军粮、结果发现粮食不翼而飞的那天。否则齐王建也不敢屡次三番地悄悄支援秦国,不就是仗着齐国不打仗、别人不会知道国库存粮被送人了吗?   可偷拿给秦国的粮食,情况就不同了。他才和舅舅强调过攻楚大业不能受影响,舅舅转头就给他扯后腿,是不是不想帮他复仇啊?   想到被挪用的是秦国的粮食,而过来通风报信的又是不知真相的秦国使者。齐王建觉得有些尴尬,像是被丢东西的失主找上门来了一般。   齐王深吸一口气,问道:   “相邦他到底拿了多少粮食?”   郦食其犹豫地说了一个数字,比后胜挪用的数量还翻了几倍。   反正粮食已经送走了,谁也不知道到底少了多少。秦国说他们只收到了这么一点,难道你还有证据证明他们说谎了不成?   送粮是私底下的交易,可没办法对簿公堂。   齐王建对粮食根本没有了解,他也分不清这个数量是否夸张了。他烦躁地皱了皱眉,最后只能许诺把这部分补上。   舅舅毕竟和他关系要好,他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和舅舅闹翻。   被挪走的粮食也就挪了,一次两次的,他给补上就是。只要以后舅舅别再做这样的事情,他们还是感情很好的一对舅甥。   郦食其见好就收。   他和齐王的关系还没亲密到那个地步,就算齐王建想质问后胜,他也是会揽下的。否则疏不间亲,被后胜知道是他在背后搞小动作,立刻就会针对他。   郦食其打算徐徐图之,背地里挑拨二人关系。等两人之间的嫌隙深到一定的地步,那时才是他取而代之的机会,而不是现在就撕破脸。   他也不担心自己会失败。   毕竟郦食其虽然是秦国来使,可也没人规定他就只会帮秦国做事。论国籍他还是魏国人呢,也不妨碍他现在为秦国效力。   只要让齐王建相信他郦食其哪怕帮秦国干活,心里也是向着齐王的。时间长了,再让齐王建看见他屡次在秦国那边替齐王争取好处,自然就会将他当成自己人。   郦食其缓步走出齐王宫。   秦国出兵太迅速了,恐怕要不了几年就会打到齐国来。他得加快速度,否则需要用到他的时候,他的话语权不够,岂不是白来一场?   但是要离间两个人,光靠郦食其一个别国来的外臣还是太慢了。回府之后,他左思右想,决定使用千百年来屡试不爽的美人计。   有那么多次的验证,事实证明后宫的枕头风在离间方面简直屡试不爽。   不过这个时候再去物色个美女送给齐王不一定来得及,不如直接拉拢现有的宠妃。而且齐王建一个人到中年的糟老头子,送美女给他简直是浪费。   郦食其正思索怎么买通齐王宠妃,忽然看见一名神色沉稳的少女跟随管家走过庭院,向后宅而去。   郦食其叫住了二人:   “这是新来的婢女?”   其实郦府内的仆从都不是真的仆从,而是秦国担心他远在齐地会有危险,特意让巴清商队安排的人手。   他们都是为了辅助郦食其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才。有的负责保护郦食其,有的负责打探消息,人员组成十分完备。   突然来了个生面孔,郦食其难免好奇。   管家停下脚步,示意少女上前见过郦先生。   他介绍道:   “先生有所不知,这名女子是巴清夫人在魏地招揽的人才。”   郦食其来了兴致:   “魏地?倒与我是同乡。”   他看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有些稚嫩。但眉宇间却能瞧出不凡来,当是个家境殷实的贵族之后。   少女不卑不亢地行礼:   “小女吕氏名雉,字娥姁,魏国单父人士。得清夫人看重,不胜荣幸。”   管家补充道:   “娥姁家中招惹了单父的豪强,吕公便有意举家搬迁,逃避仇家追杀。路中偶遇巴清夫人的商队,为夫人所救,便干脆一并来了齐国。”   原先吕公是想带家人去沛县的,可他们在沛县其实也无亲无故。如今碰见个愿意帮助他们寻一处安全地方定居的贵人,当即欣然应允。   这些商队总比他们更清楚哪里更安全,而且这么庞大的商队,背后势力不小。吕公想着有商队帮忙,以后也都不用担心仇家了。   没想到这一路同行还有意外之喜,家中二女儿吕雉竟然得了商队首领的青眼。清夫人有意培养吕雉成为自己在齐地的接班人,统筹整个齐地商业。   正好郦食其家中仆从组成完备,适合少女过来学习。也不拘只学商道手段,别的可以一并学一学,这么聪明的孩子,多学点准没错。   郦食其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府中更多的还是和政治有关的人才,让吕家女来他这里进学……真的是为了给商业版图培养个地区负责人吗?   他怎么看着,更像是给大秦培养女官啊?   郦食其眯了眯眼,什么都没说。   既然人都来了,当然得好好教。而且他这里正好可以给吕雉安排实践操作,就从拉拢齐王宠妃开始吧。   郦食其便询问吕雉,可愿意暂时认他做义兄。   “正好你我皆为魏人,只需对外说你家中招惹了仇人,于是特意来齐国投奔我。”   如此一来,吕雉就顺理成章成为了郦食其的义妹。他再表现得对吕雉这个妹妹十分看重,齐王自然乐意拉拢吕雉。   他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当然不能舔着脸说要和郦食其结亲,那就不是拉拢,而是结仇了。   所以比起纳了郦食其的妹妹为妃,更好的选择是让自己看重的宠妃去交好吕雉。如此一来,吕雉也能借着宠妃叩开齐国贵女这个阶层的门,进入其中大展拳脚。   郦食其提点吕雉:   “不能小看那些贵族女子,很多家族和朝堂的隐秘消息,从家中女眷那里会更容易打探到。”   不可否认的是,男权社会已经开始针对女子进行打压了,而且打压了很久。先秦只是相对后世来说算好,不代表它们就一点都没约束女子。   这就导致了很多贵族女性对政治的敏感度都不高,不少消息她们意识不到其中的重要性,不会特意瞒着不往外说。   更何况,交好了这些女性,也能通过影响他们从而影响他们的父兄儿女。   吕雉若真能在齐国贵女圈中混得如鱼得水,对秦国大有裨益。   吕雉双眼明亮有神,语气掷地有声:   “义兄放心便是,我一定可以的!”   见识过巴清的智慧之后,吕雉心中已经点燃了一簇小火苗。她想成为和巴清一样厉害的人,但她又觉得巴清这样,不是她最想要的。   巴清并不是只有经商的智慧,但她除了经商别无选择。甚至就连经商,也困难重重,因为商业受到了抑制。   听完巴清讲述自己的经历之后,吕雉觉得她并不想复刻巴清的道路。她想要爬得更高,想自己掌握命运。   父亲因为得罪了豪强,逼迫得全家逃亡。这样的事情,她不愿意再经历了。   如果她手中能有权柄……   由于身份从郦食其府中的婢女变成了郦食其的义妹,管家重新给吕雉安排了一处住所。连带着吕家其他人也被另行安置,避免露馅。   吕雉来到新的房间之后,发现这里还有一处书房。房中放置了大量的纸质书籍,是她没见过的东西,一看就很昂贵。   吕雉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吕氏春秋》,翻了两页,珍惜地又放了回去。   她出门找到被安排来侍奉自己的女仆:   “屋子里的那些书册是?”   女仆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是郦先生特意安排。”   果然如此。   吕雉心里有数了,回屋之后开始废寝忘食地阅读那些书籍。政治、军事、经济、民生,应有尽有。   有些东西她一读就通,有些她却不太能吃透。不过她也不强求,人都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她只要找到自己擅长的、再深入学习即可。   另一边,巴清的信件和齐王的赔礼一并送达了咸阳。   巴清在信中说,她已经按照太子的吩咐及时截住了举家搬迁的吕氏。如今人已经送到了齐都临淄,托付给了郦食其。   扶苏对郦食其很放心,满意地将信件搁在一边,又去看齐王送的赔礼。   齐王丝毫不知道秦国虚报了损失的粮草数量。   他甚至还因为担忧秦国发现他们齐国送去的粮草不足,会误以为齐国对秦国阳奉阴违。于是特意补了一份厚礼,作为赔罪。   扶苏翻阅礼单,发现都是些齐地特产的珠宝美物。其中有一盒水晶珠,据护送而来的使者说极为精美。   “哦?拿来给我看看。”   扶苏亲自将礼物过目了一遍,挑出了几份珠玉宝石,都是秦国这边稀少的。   父亲一定喜欢。   上辈子就是这样,父亲的常服上都要缀宝珠美玉,看着华美异常。今生倒是俭朴了许多,或者说低调了许多,毕竟衣服上用的金银丝线也不少。   但扶苏还是以自己的审美觉得,光用金银丝线还不够好看。大秦君主何须如此低调,又不是没资格用好东西。   上一世父亲那么喜欢珠宝美玉,没道理这辈子就不喜欢了。定然是压抑了本心,他作为亲儿子,自然得帮父亲解决这点小麻烦。   父亲想要的玄宸宫他是没办法一口气修好了,这点小事不能再耽搁。   于是扶苏直接将这批珠玉送去了制衣处,吩咐他们给王上新做一批服饰,务必不能被六国君王给比下去。   对了,他想起来燕国辖下辽东沿海处有一地似乎盛产珍珠,品质极佳。等把燕国打下来,定要将那里的珍珠专贡给父亲使用。   扶苏当即开始盘算起各国都有什么好多东西。   几日后,秦王政看着华丽丽的簇新朝服,陷入了沉默。   秦王政问道:   “这又是太子弄出来的?”   侍者答:   “听闻是太子特意挑选的珠宝。”   儿子亲自选的,一片孝心,不好辜负。秦王政于是面不改色地换上了新衣服,对着铜镜照了照,觉得十分好看。   出门时便吩咐道:   “叫人也给太子做几身。”   太子自然是有的,虽然太子只让制衣处给王上做了,但制衣处很懂眼色,从一开始做的就是父子装。   因而这一天早朝,群臣们就牙疼地看着王上和太子穿着如此华丽的朝服进来,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太子便罢了,王上怎么也……?   众人连忙低头,以免被珠玉闪到眼睛。齐国送来的水晶珠是真的漂亮,在光线下熠熠生辉,一看就很贵。   看着王上泰然自若的神情,到底也没人敢站出来唱反调,说什么如此过于奢靡。   大家默契地接受了这件事,往好处想,王上这样看着不是多了点人气吗?总比之前全身上下都严肃冷漠要强。   下朝之后众人私下议论,都觉得应该是受了太子影响。   证据就是这些日子他们回回去章台宫,都会发现宫殿比以前更华丽了一些。有人还有幸去过太子宫,那里更夸张,简直比六国宫殿加起来还豪华。   少府令是懂解读的。   秦王政说太子的宫殿不能比六国的差,于是少府令给添油加醋成了要比六国加起来更好。   还别说,确实很好看,很像是天子该住的好地方。但王上,大秦还没一统天下呢,是不是应该收敛一点?   可惜让秦王收敛是不可能的,秦国又不是还在韬光养晦的阶段,没必要委屈自己。   是以扶苏只是笑吟吟地表示:   “秦国开始重奢靡享受了,不正好能叫六国轻视吗?”   楚国就很吃这套啊,楚王又送了好多东西过来,话里话外都是支持扶苏再奢靡一些。   别管秦国这是飘了、把自己当天子了,还是单纯的兴起了好享受的风气,对楚国来说都是好事。   一个骄傲自满的敌人,远比一个沉稳内敛的敌人要好对付嘛。   扶苏觉得这笔买卖很赚,一举三得。   既让自己享受到了,又迷惑了敌人,还能从敌人手里捞好处,何乐而不为?   秦国群臣: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章台宫——算了!   习惯了没有多余装饰、大气庄严的章台宫,他们一时半会儿习惯不了现在的华丽风格。无妨,多看看迟早可以习惯的。   按照这个架势,等以后玄宸宫建造完毕只会更华美,他们要提前适应。   老臣痛心疾首地叹气:   “王上也太宠殿下了,简直没有底线。”   他儿子无所谓地回了一句:   “但是太子他会赚钱啊。”   这两年太子给国库添了多少进项?又给秦国上下谋了多少福利?   人家有本事赚的,自己花就花了,关他们这些外人什么事?要不是有太子谋划,楚国和齐国能反反复复送来那么多好东西?   儿子又劝道:   “反正用的都是从六国搜刮来的宝物,不要钱的东西,用了不心疼。”   老臣:也、也是哦!   儿子安抚好老爹之后,出门就去继续办事了。他在扶苏的授意下,一直在对外散播“王上十分宠爱太子”的言论。   他觉得自己非常理解太子。   太子必然不是真的那么奢靡,他都是为了大秦。所以他故意做出这副假象迷惑六国,又以舆论误导六国的探子,这一切都是为了大秦。   接触到的越多,他越懂太子的良苦用心。对方是在牺牲自己的形象,替大秦谋利。   别的不说,就说这次他散播的留言。倘若六国相信了秦王连这么奢靡的太子都能纵容,一定会做出错误判断,以为贿赂太子就能高枕无忧。   关键时候不去花钱买通朝中蛀虫,反而去拉拢太子,就像现在的齐楚一般,简直太有意思了。   扶苏听着这人絮絮叨叨地表示以后一定找机会替殿下正名,殿下绝不是这样爱享受的人,只能回以一个微笑。   不,他让人散播那番言论,就是单纯地炫耀受宠和巩固地位而已。   谁让最近因为弟弟妹妹们被他和父亲“委以重任”,朝中又冒出来了一些不安分想博个从龙之功的傻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到处散播“爸爸爱我”,而且保真。   ps:吕公搬家其实应该是几年之后的事情,我这里稍微提前了一点,想早点培养吕姐姐。 第45章 赤子之心   扶苏操控舆论,本来是想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的。就算迷惑敌人,迷惑的也是楚魏齐这三个还算有反抗之力的诸侯国。   万万没想到啊,第一个上当的是燕国。   燕王喜命人快马加鞭地送来了厚礼,请太子扶苏在秦王政面前替他们燕国美言几句。   实在是最近驻扎在易水的大军“异动”有点多,多到哪怕秦国分明发兵攻打楚国北部了,燕国还是不安心。总觉得下一刻秦国就要不管不顾双线开战,一口气打两个国家。   扶苏看着厚礼中那盒自己前些天还在惦记的高品质珍珠,语气和善地答应了燕国使者的请求。   使者高渐离五体投地,声音哽咽地表示太子愿意施以援手,燕国上下感激不尽。   扶苏的目光扫过他不自觉攥紧的拳头,眼神漠然。   但说出口的语气却很和煦:   “燕使言重了,这件事本就很好解决。秦燕一向是盟友,秦国自然不会轻易兴兵伐燕,大军异动不过是为了应对代地的赵国罢了,还请燕王不必多虑。”   高渐离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听懂了,太子扶苏的意思是他们秦国就是在吓唬燕国。没错,他们根本懒得打燕国,只是单纯吓唬一下而已。   可是高渐离不能翻脸,还要姿态谦卑地表示:   “燕王怯懦,还请太子相助。”   别再吓了,燕国上下快被吓死了。   扶苏见他着急,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   “也罢,那我这便去求见父亲。”   秦国太子不疾不徐地从伏跪在地上的燕使身边走过,丝毫不担心使者会突然暴起伤人。   上次能让荆轲携带兵器入殿,那是秦国故意的。这一回高渐离进来之前仔细搜过身,一根针都带不进来。   这让高渐离觉得十分屈辱,偏偏有荆轲那件事在前,他没有任何理由反抗。而且他本来就是为了燕国子民来求饶的,更不敢得罪秦国太子。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高渐离才终于直起身来。   秦国太子表面上装得谦和温柔,实际上还不是高高在上?他伏在地上这么久,也没见对方说一声不必多礼。   可恨他还不能轻举妄动,为荆兄报仇。燕国的安危捏在对方手中,自己除却低三下四别无他法。   燕王也可恨,为了自己保命杀害了贤良的太子!   高渐离才不信市井之中的传言,太子准备的匕首不可能有问题,一定是秦国故意想看燕国笑话。   太子丹和荆兄分明是为了天下大义刺杀暴君,结果现在却反而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柄,再没人称赞荆兄的英勇无畏。   高渐离听说这件事时目眦欲裂,恨得几欲咬碎牙齿。   可叹荆兄一世英名,竟毁于此地。   游侠重义轻利,名声比命更重要。高渐离绝不愿见到自己的结义兄长一辈子背负这样的笑名,所以他主动争取到了这次出使秦国的机会。   回到使者居所的高渐离掀开衣袖,看着自己手臂上刻着的“忍”字,告诉自己不能轻举妄动,要等待时机。   荆兄刺秦失败是因为低估了暴秦的掌控力,秦国法度严明,不像燕国那样处处是漏洞。而且那个时候击杀秦王确实用处不大,刺秦成功恐怕也能为其他五国做嫁衣。   但自己不同,高渐离已经吸取过教训了。   他眼瞧着秦国不会停手,接下来肯定要和楚国打个你死我活。现在不就已经在进攻楚国北境了吗?   楚国军事同样很强大,经历过赵国李牧一事,肯定不会重蹈覆辙自灭名将。如此,两国交战很有可能两败俱伤。   那就是高渐离等的好时候!   秦国将楚国打残了,韩、赵被灭,秦国自己也元气大伤。他再想办法刺杀掉秦王和太子,燕国就可借此机会崛起,称霸六国。   当初秦国兵多将广,秦王死了他们可以兴兵复仇,可以后就不一定了。没兵没将,只能被迫忍下刺杀的这口气,根本别想报复燕国。   高渐离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的筑来到庭院中,坐下击奏起来。   他需要通过音乐平复内心,也需要示敌以弱。他知道附近肯定有很多秦人在监视自己,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想要刺杀秦王和太子并不容易,高渐离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把武器带进去。所以他决定另辟蹊径,利用自己的音乐造诣。   秦国蛮荒之地,只怕没听过多少美乐。以他的演奏水准,不信秦人不心动。   而以秦王和太子的嚣张,当年他们的先祖昭襄王连赵王都要命令对方鼓瑟奏乐,更何况他一个小小使者?   高渐离已经在筑中灌满了铅,但凡给他机会近距离为两人演奏,他就可以挥筑砸死那两人。   优美的筑声果然吸引来了不少秦人围观,高渐离不为所动,依然沉浸在音乐中,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爱乐之人。   嘴上说去劝秦王的扶苏其实根本没去,他去六英宫逛了一圈,又回到太子宫中了。   侍人前来,将高渐离的反应诉说了一遍。   扶苏慢悠悠喝完蜜水:   “不必管他,让他弹就是了。人家愿意免费为你们奏乐,有空的都可以去听一听,感受一番六国乐曲的熏陶。”   晚间带着孩子们去父亲那里蹭了一顿饭,然后将小崽子都赶回去睡觉,扶苏这才说起燕国的事情。   秦王政记得高渐离这个人:   “荆轲的结义兄弟?”   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当初扶苏说起荆轲刺秦时,顺带提到了后来有个高渐离,是荆轲的好友。这个高渐离同样刺杀过父亲,目的是为荆轲报仇。   秦王政原想在处死荆轲之后,让燕国把高渐离也交出来。不过后来事情太多忘记了,没想到对方居然自投罗网。   扶苏则道:   “我见高渐离此番前来,应当就是为了复仇。不过他是燕人,不一定肯轻易动手,倒不如给他创造一个机会。”   秦王政立刻理解了儿子的意思。   若燕国未灭,高渐离顾念故国会举棋不定。可等到那个时候就太久了,而且那时他再刺杀秦王,对秦国来说就没了任何意义。   理想状态应该是在大秦即将攻打燕国的前夕,高渐离刺杀秦王失败。于是秦国大怒,以燕国两次派使者刺秦为由,光明正大地发起灭燕之战。   秦王政有点不高兴:   “寡人灭魏都没找这么多借口。”   之前灭韩,那是韩国妄图疲秦。灭赵,是秦赵世仇。到了魏国,根本没找借口,想打就打。   他燕国算什么东西?还要大秦找那么多理由?   若非此前燕丹和荆轲成了笑话、攻魏又需要做准备,秦国根本不会放任燕国。至少要发兵攻打一场,给燕国一点教训,否则大秦颜面无存。   上辈子李信就是在这次行军中完成千里奔袭,把燕王喜追杀得远遁逃窜的。这辈子省去了这场战役,直接掉头攻打魏国。   秦王政因此心里不痛快,这才频繁让大军“异动”,吓唬燕国,也算出一口恶气。   扶苏亲自奉上茶水,熟练地哄人:   “父亲有所不知,燕地庶民远比魏地不服管教,若不打压下他们的气焰,大一统后难以管理。”   所以秦国就得站在制高点上压制燕国,把灭燕塑造成符合道义的。而且燕国屡次冒犯秦国,是他们燕国理亏,燕民就算恨秦也很难底气十足。   燕国游侠最爱生事,拿着“道义”当名头击杀秦吏。如今燕国成了那个失去道义的存在,看他们还能扯什么借口出来。   他大秦没有因为燕王和太子的愚蠢举动迁怒整个燕国子民,燕人不该感恩戴德吗?   秦王政皱了皱眉:   “游侠目无法度,日后必要以重法惩之。”   扶苏赞同地点头。   宽仁的律法那是给顺民的,不服管教的暴民就别想了。燕地游侠他必要狠狠整治一番,没了游侠扰民,当地的黎庶日子也能安定不少。   扶苏又笑着命人将燕国送来的珠玉取来,与父亲分享。   嘴上开了个小玩笑:   “六国都传秦王宠爱太子到毫无底线的程度,如何?我见这些珠玉不错,心中很是喜欢,父亲可愿为我停止惊吓燕国,叫易水驻军不再异动?”   秦王政挑眉:   “既然喜欢,便自己拿去用,何必都缀到寡人衣服上?”   说是这么说的,却也当真给驻军下令,让他们不用继续做戏吓唬燕国了。   先给燕国一点甜头尝尝,让他们误以为高渐离的出使十分顺利,从而掉以轻心。而高渐离自己,也会做出错误判断,安心将计划推进到下一步。   两个月后,高渐离果然收到了燕国的消息,知道危机已经解除。但他没有选择就此离开,而是借口喜爱咸阳风貌,请求多留一些时日。   秦王政准许了。   这都是后话,目前王贲大军还在和楚军对垒。   楚国哪里想得到秦国打自己是为了借道打魏,被猝不及防攻得一脸懵逼。不过楚国也不是特别怕秦军压境,所以暂时还能稳住。   这个“稳住”,在王贲连取二十城之后,就不太能稳得住了。   楚王:不是,你们秦国来真的啊?!   恰逢楚王听闻太子扶苏竟然为了区区一点礼物,就说动了秦王不再追究燕使刺秦的事情,立刻动了心思。   太子扶苏可是有一半的楚国血脉,怎能让燕国占尽便宜?要占也是他们楚国占啊!   楚王的厚礼很快也送到了太子宫中。   这次是由丞相昌平君亲自送来的,虽然他看不太上现在的楚王负刍,但为了楚国他愿意跑这一趟。   提起这件事,就不得不把楚国最近发生的动荡仔细说说了。   之前和扶苏建交达成贿赂共识的不是现在的楚王,而是他哥哥楚幽王熊悍。但是熊悍三月的时候死了,弟弟楚哀王熊犹上位。   结果上位没两个月,又被诛杀,换成另一个公子负刍继位。新任楚王负刍和扶苏没什么交情,于是两边暂时断了来往。   否则这次攻楚的事情,以熊悍的性子,肯定第一时间送钱过来求和。   扶苏还挺喜欢这个出手大方的熊悍的,毕竟这人还有个“身世存疑”的优点在。   楚国有人质疑熊悍并非先王亲子,因其母李嫣先被哥哥李园献给了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然后才入宫成了楚王宠妾。   据小道消息称,李嫣是怀着孕入宫的,熊悍实则是春申君黄歇之子。   只看黄歇的姓氏就知道,这人不是楚国王室。   混淆血脉是大罪,如果这样的楚王一直待在王位上,别管他是不是真的黄歇之子,秦国都可以拿它大做文章。   比如攻楚之前,打着为楚国正血统的名号,将秦国国内的楚国公子昌平君立为新楚王,就可以正大光明发兵了。   可惜,熊悍居然死了。   不过没了熊悍,他还有同母的楚哀王熊犹。熊犹也是李嫣所出,虽然比起哥哥来讲他身上的疑虑更少,但也不是不能拉出来说事。   为此,扶苏还特意去提醒过李嫣的兄长李园小心点,不要阴沟翻船。   ——至少撑到秦国攻楚再下线。   结果李园太让他失望了。   熊悍病逝的命运这家伙没能改变也便罢了,楚王负刍联合别人诛杀李园一党的这个政变事件,李园居然也没能躲过去。   楚哀王熊犹继位才两个月,就被负刍抓到机会,揭发了李嫣和春申君的事情,于是熊犹也没了。   多好的借口啊,便宜了楚王负刍,以后秦国不能再借此发兵了。   扶苏看着昌平君叹气:   “舅舅,李园怎么就死了呢?”   昌平君也觉得很心痛:   “是啊,他怎么就死了呢?”   楚王负刍血脉没有问题,想要推翻他自己当楚王很难。原本昌平君上位的概率是很大的,既有秦国的支持、竞争对手又立身不正。   现在可好,前功尽弃。   “不提这个了,这是楚王送来的礼物,只求秦国能尽快退兵。二十城他们也不奢求全部拿回去,能还一半就行。”   昌平君说这个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脸红。   秦国凭本事打下来的城池,你送点礼物就想拿回去?做什么美梦呢。   但是昌平君自己也是楚国公子,不愿意看到楚国吃太多亏。   他又因为是个文臣,没能参与武将之间的战术商讨,完全不知道秦国的目标压根就不是楚国。   能忍到现在才过来求情,已经是昌平君沉得住气了。   他多看了两眼扶苏身上佩戴的楚国风格饰物,又想起这两年来太子的喜好越发偏向楚国审美,心里有了点底。   昌平君想着,即便太子拒绝了这么离谱的要求,也应该不会发怒。太子心里还是有楚国的,比起秦人他更像楚人。   果然,扶苏只是一脸为难,并没有因楚王狮子大开口而生气。   扶苏表示:   “这件事不太好办……”   说到一半,忽然看见昌平君身后的窗户外冒出两个小脑袋,正是韩信带着舜华在调皮。   扶苏只当没看见,没有丝毫停顿,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讲:   “不是我不肯帮舅舅,只是十座城太多了,这件事成不了。”   昌平君当然也懂这个道理。   不过讲价嘛,就是要一开始说得过分一点,这样才有拉扯的余地。所以两人就着到底要还几座城扯皮了一番,最后商量出来的是五座城。   虽然名为五座城,其实里头四座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城。唯一的大城对秦国接下来的战略安排来讲不痛不痒,却是楚国很看重的关隘。   昌平君不知道,他和扶苏的这场“讨价还价”,其实扶苏早就和秦王政、以及诸位将军提前演练过了。该松口还哪个城,那都是讨论好了的。   扶苏做戏做全套,他提醒昌平君:   “还城这件事,我们少数几人心知肚明即可,切莫传出去。朝中有别国势力,大肆宣扬恐怕会徒惹事端。”   昌平君觉得有道理:   “那我便联络楚国那里,让驻军配合秦将打一场假仗?”   如果楚国是自己凭本事把城池打回来的,那就谁也说不了什么了。   昌平君怀疑太子扶苏是觉得不可能说动秦王政,准备私底下和王贲搞小动作了。越过秦王做戏打几场“败仗”,王家赫赫功勋在身,秦王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对方。   他觉得自己的这个推测很合理,毕竟外人不知道,他们秦国自己人还不清楚?什么秦王为了太子毫无底线,根本就是夸大其词。   收买王贲还靠谱点,毕竟太子之前灭赵时一直和王贲留守大营。几个月下来,想必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甚至可能已经将人收归名下了。   “那楚国这里就交给我去联络,保证不会出问题。”   昌平君高高兴兴地起身告辞。   等他一走,扶苏就冷漠摘掉了身上繁复的楚国风格饰品,随手丢在了桌案上。   他的好舅舅还是吃这一套呢,真好骗。   殿外,两个偷听了半天的小家伙探头探脑。昌平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发现他们俩。   韩信于是带着舜华妹妹溜进了殿中。   扶苏一看他们两个,脸上重新有了笑意。他招招手示意孩子们过来坐,又吩咐人去端来茶点。   韩信没坐下,他站在扶苏身前一脸认真地询问道:   “殿下,您是不是不喜欢刚刚那个家伙?”   扶苏恍惚了一瞬,脑海中闪过上辈子的一个画面。   那是一向桀骜不驯的青年将军收敛了浑身锋芒,认真地表示“陛下若不喜那些爱管闲事的御史,信便替陛下去杀了他们”。   当时扶苏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对方,告诉他不能随便诛杀朝廷命官。   后来青年将军成长为了中年将军,但整个人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张扬肆意。只不过他不会再随便说杀人,而是换成了“信替陛下揍他们一顿,保证没人知道是我干的”。   嗯,还是有一点长进的。   扶苏眉眼弯弯,看着幼年版的大将军替自己打抱不平,心中一暖。   韩信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总能猜中他的喜好。明明他已经掩饰得很好了,朝中不少聪明都没发现他特别烦哪个臣子,韩信却能看出来。   可是换成别的人喜欢谁、不喜欢谁,韩信就看不出了。   或许是因为他在自己一手提拔的大将军面前不怎么设防的缘故,而旁人面对这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兵仙时,总是多几分警惕和防备。   韩信见太子殿下不说话,着急地追问起来:“殿下?”   扶苏笑着承认了:   “我确实不太喜欢他,阿信要替我杀了他吗?”   韩信皱着小眉头:   “我倒是想,但我暂时打不过他。”   思考片刻,韩信又承诺:   “我努力练武,等我长大一点,就能替您杀了他了。”   扶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用,等你长大,他的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韩信呆了呆。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小了,要是能迅速长大就好了。现在的他还没有昌平君的腰高,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扶苏却揽住这个小崽崽,把他抱到腿上,哄道:   “我们阿信以后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用在意那些小人物如何。有的是人替我处理他们,阿信好好学习怎么当个大将军就好了,我还等着阿信去打匈奴呢。”   韩信耳根子红了红,感觉这个怀抱比父亲的还要温暖一些。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挣脱下来,乖巧地窝在殿下怀里点了点头。   “好,那我好好学。我已经看完一本兵书了,一点都不难。”   其实五岁多的小崽子能看懂的内容不多,都是比较浅显的东西,即便是兵仙也不可能夸张到生而知之的地步。   不过比起同龄人,韩信这样已经是个实打实的天才了。   扶苏于是问起他看完了哪本兵书,让人取来,亲自给两个孩子细细讲解。   三岁多的舜华自从进屋之后就开始吃吃喝喝,完全没关心父亲和阿信哥哥都在说什么。但是兵书一拿来,她立刻凑过来硬是要一起听。   扶苏也不说什么“你听不懂”之类的话,女儿要听就两个孩子一起讲。   作为理论上的巨人,扶苏带兵打仗不一定行,给启蒙的孩子讲讲粗浅兵法毫无难度。兵仙以前教过他什么,他就重新教给幼年兵仙。   原以为小女儿应该听不太懂,没想到舜华的悟性出人意料的好。   扶苏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上辈子早夭的长女,心下惋惜。   当初没看出来女儿有打仗方面的天赋,要是这个孩子养住了,大秦是不是能多一员女将?   让她整天跟着韩信跑,倒是歪打正着了。能从小就受兵仙的熏陶,自家闺女运气还挺好的。   扶苏耐心给孩子们上了半天的课,最后叮嘱他们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才放他们离开。   两个孩子都是嘴严的,扶苏很放心。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晚上却看见韩信独自一人悄悄溜进了自己的寝殿。   扶苏还没睡,正倚在床头翻看书册。听到通报放下书,和韩信大眼瞪小眼。   他温柔地问道:   “阿信深夜前来,有什么事吗?”   韩信解释:   “我回去想了想白天您和相邦说的话,又问了王离大兄他父亲打仗的情况,觉得不太对劲。”   扶苏愿闻其详。   韩信:“我觉得王将军没有想打楚国,但是楚国没人能看得出来吗?”   说到这里,韩信是真的很疑惑。他觉得王贲攻打楚国北部就很奇怪啊,如果真的要攻楚,应该不是这个行军路线才对吧?   扶苏心道幼年版的兵仙竟也这么敏锐,倒是没有随口糊弄他,认真解答起来:   “确实如此,大秦的目的不是楚国,而是魏国。楚国也不是没有人看出来,而是看出来的人说了,但楚王因为惧怕秦军,宁愿选择送礼求和。”   别管秦国是不是真的要打楚国,楚国反正是不想和秦国交战的。所以真相并不重要,楚王又不是出不起贿赂扶苏的钱。   韩信恍然大悟:   “怪不得!所以拿下楚国城池,是为了从这里进攻魏国!确实,走这边能够更轻易地直取魏都大梁!”   扶苏:……   扶苏开始反思,他是不是小看了兵仙的天赋。   原来兵仙五岁的时候就能看得出来,从哪里行军可以直取大梁了吗?这真的不是天赋强到妖孽的地步了吗?   扶苏于是问道:   “你怎么知道从这里打大梁更合适?”   韩信理所当然地表示:   “因为我听王离大兄他们讨论过啊!”   原来那群武将家的弟子整天凑在一起,讨论的话题都是该怎么打仗。本来是该一人计短的,但这么多人凑在一起,你想一点我想一点,计策迅速就完善了起来。   大家都是天之骄子,在家里也听父亲祖父说过不少。互相这么一分享,共同进步,成长速度极快。   韩信闲的没事就带着舜华一起旁听,记住了不少东西。   说到这个,韩信兴致勃勃:   “大兄他们讨论过很多种情况,比如楚国发兵灭六国的话,每个诸侯国要怎么打。换成齐国,又该怎么打。”   从楚北攻魏都大梁,就是他们在这个情况下讨论出来的最优路线之一。韩信一听扶苏说秦国的目标是攻魏,立刻联想起来。   扶苏听着他叭叭叭地分享各种行军路线,一开始还能凝神细听,听着听着就没忍住泛起了困。   这个实在不在扶苏的专业领域内,天又这么晚了,他着实撑不住。   韩信说完一段发现殿下好像睡着了,赶紧住了嘴。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招呼侍者进去扶殿下躺下。   他颇有公子贵族的气派,背着手吩咐:   “不许弄醒殿下,要轻轻的!”   侍者连忙应了。   韩信还亲自进去盯着他们把人安置好,这才回去休息。等他走了,本就浅眠的扶苏睁开了眼睛,笑着对左右说道:   “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侍者也忍俊不禁:   “小郎君很讨人喜欢呢。” 第46章 一环扣一环   因着前一晚听了韩信说起他们这群武将崽子们凑在一起都在聊什么东西,扶苏升起了一点兴趣,次日干脆过去瞧了瞧。   抵达六英宫时,正好撞见一群人在练武场上比试。   原本六英宫有个小型的练武场,给公子们强身健体用的。宫中多了武将子弟之后,这么点大的武场明显不够用,于是扩建了一番。   为此,还把不少绿化给铲了。弄得原本住在六英宫的大家很有些抱怨,觉得演武场光秃秃的难看死了。   但这是扶苏大兄的命令,他们也不敢违背,甚至还要被一起抓去上武课。   扶苏表示,我大秦尚武,作为王室子弟怎么能嫌弃演武场不好看?果然还是好日子过多了开始奢靡享受起来了,都给我起来练武去。   弟弟妹妹们:……   大兄,大兄你看看你的太子宫,再看看你的衣着配饰,到底是谁奢靡享受啊!   虽然大家都很不喜欢这个演武场,不过遇到武将后人聚众比武时,众人还是很乐意围观一二的。   这会儿正好是课间时间,大大小小的崽子们都从学殿里跑了出来,把演武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扶苏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他走到一群矮个子小萝卜头身后,仗着身高看清楚了演武场中央的情况。   偌大的场地里同时有好几组人在比试,扶苏一眼就瞧见了混在一群哥哥里的韩信小豆丁。   这孩子有点营养不良,个头不高,身材也瘦弱。   虽然韩家父母不是纯粹的庶民,家中有一点余钱。可毕竟已经没落了,日子过得也很紧巴。   后来去了表亲家,那家还不如韩家呢,自然更没法把孩子养壮实了。   所以场中几个同龄的孩子,比如蒙恬家的小崽子,就至少比韩信高一个头。一群小孩里就数他最矮,没了三岁的跟班舜华在旁边衬托,韩信矮得非常显眼。   此刻小韩信正和王离比试。   王离是这群崽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已经过了十岁。对他来讲,待在六英宫里的日常就是当孩子王照顾下面的弟弟妹妹们。   说真的,王离非常怀疑自己会被塞进伴读团队里,是太子殿下想找个靠谱的大人来盯着这群一个看不住就会上房揭瓦的小混蛋们。   事实也证明,王离很讨小崽子们的喜欢。   韩信就很喜欢王离大兄,双眼放光地缠了王离好一会儿,终于说动对方同意和他比试了。   王离:哄孩子好难啊!   和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小孩打架,根本就不能放开手打。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逗小孩玩。   王离只能收着点力气,陪韩信过家家一样打了十几个回合。再打下去就有点假了,会被小阿信发现端倪,于是赶紧一招制住了对方。   韩信落败了,但他完全不气馁。   他握着拳说道:   “下次,下次我一定能撑得更久!”   王离没有打击小孩的积极性:   “没错,阿信比起之前已经进步很多了,很快就能打败大兄。”   韩信认真点头:   “嗯!”   场外几个年纪大的公子发出了嘘声,明显是看出了什么。不过他们嘘到一半就被身边的姐姐妹妹们踩了脚,警告他们把嘴巴闭上,弄哭了小孩有他们头疼的。   韩信丝毫不觉,转身又去寻找下一个比武目标。很快,他又盯上了杨端和家的大姐姐,她是这批武将子弟里年纪第二大的,看起来也很能打。   扶苏含笑看着他满场乱转找人比试,觉得颇有意思。   身前的小豆丁转头跟旁边的兄弟感慨韩信真勇敢,居然敢挑战那么高大的敌人。结果一回头看见大兄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后,当即吓了一跳。   “大、大兄!”   扶苏冲他点点头,温声回应:   “小十七又长高了啊。”   排行十七的公子不敢说话,他也不敢问大兄是不是没记住他的名字,所以唤他时只叫序号。   十七和十六两个小孩齐齐缩着脖子,乖巧又僵硬地站在大兄身前,一动不敢动。   扶苏主动问道:   “阿信打赢过他们吗?”   两人齐齐摇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两句。   “暂时还没和同龄人打过,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   “他只和大孩子打,当然打不赢。”   扶苏表示了解。   打不赢是正常的,毕竟兵仙厉害在行军打仗上,而不是和人比斗上。光看身材就能看得出来,成年韩信在武将里也属于瘦弱那一挂。   别看当初韩信夸下海口要替他杀了冒犯他的御史,其实吧,大将军还不一定打得过御史们。毕竟这年头不少文臣也是文武双全的,不能打的还在少数。   当然,也不一定就要韩信亲自动手。   兵仙对自己的战斗水平心里很有数,出门一般会随身携带几个亲兵保护自己,可以让亲兵动手先把人给按住嘛。   不过扶苏记得曾经有一回,不知道为什么韩信没带亲兵一起走,又碰巧遇见章邯,和对方起了一点小争执。   别看章邯年轻,他寻常还是很沉稳的。明明跟韩信差不多大,两人站在一起却活像是大学生和小学鸡的对比。   但那天两人就是吵起来了,也不清楚缘由。吵了两句便动起手来,然后很不幸的,兵仙被一招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自此之后,兵仙身上悲惨地多了个“一力士可擒之”的标签。   这场打架深深伤害了兵仙的玻璃心,回府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不出门。   后来章邯冷静下来,感觉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特意进宫请了扶苏陛下做说客,去劝一劝自闭的兵仙。   扶苏亲自登门去探望心爱的大将军。   进门之后就看见韩信窝在练武场里埋头苦练,抿着嘴一言不发,眼神凶狠,像个委屈的狼崽子。   扶苏:噗!   忍了又忍才没有真的笑出声来,否则大将军能委屈成球。   不过哄回大将军也不难,大将军超好哄的。扶苏陛下承诺给他找几个厉害的师父教导他怎么打架,大将军就又可以了,精神抖擞地恢复了往日里的张扬肆意。   学习打架的成果就是,大将军从青年时期的打不过文武双全的文臣,变成了中年时期能揍所有文臣一顿还不露踪迹。   文臣:那可不,谁能想到半夜套麻袋打我的会是传闻中很不能打的韩大将军?   想起这些有趣的往事,扶苏掩唇轻咳,遮住嘴角的笑意。   不要紧,这辈子阿信肯定不会再留下被章邯一招按住的黑历史了。   上辈子那是从小营养不良没长好,也没有人教过他打架。   现在不同了,宫里的膳食比武将家的要好得多。教授习武的师父也非常厉害,从小打基础,以后肯定不会比别人差。   正这么想着,一个比韩信略高一些的同龄孩子从围观的人群里挤了出来,跑到演武场中间。   他拦住了韩信,一张酷似成年章邯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阿信,我们来比一场怎么样?”   扶苏一惊,连忙上前要阻拦。   可不等他制止,韩信已经大方地点头:   “好,来吧!”   扶苏:……   完了,兵仙这辈子恐怕也摆脱不了“一力士可擒”的头衔了。   扶苏叹气,他差点忘了自己之前圈伴读的时候把章邯也圈了进来。只希望两个小孩子现在还没有拉出体能和技巧上的差距,能打个平手吧。   比武场上,双方摆好了架势准备开打。   章邯一拳挥了出去,角度刁钻很难躲避。韩信赶紧闪开,经验不足,显得有些慌乱。   但章邯已经紧接着改变了出拳的方向,追了过去。躲闪不及又脚下不稳的韩信,就这么被一拳打倒,摔在地上坐了个屁股蹲。   章邯:!!!   韩信:!!!   章邯愣了,没想到自己能把韩信一拳打翻。阿信之前不还和哥哥姐姐们打得有来有回吗,应该挺能打的啊!   韩信也愣了,没想到自己连一回合都没撑住。不应当,王离大兄他们都做不到一招秒杀他的!   ——很显然,单纯的小孩们不知道什么叫“善意的谦让”。   扶苏心道糟糕,赶紧上前解围。   他弯腰扶起了还傻愣愣坐在地上的小韩信,替他拍去衣摆上的浮尘。   顺便安慰了两句:   “阿信以前吃不饱饭,身子骨比旁人要弱一些,手上没力气,也站不稳当。等以后慢慢养回来就好了,平日里也要记得好好用饭,不许挑食。”   章邯立刻回过神来,同情地看向韩信:   “原来阿信以前这么惨的吗?”   饭都吃不饱唉!好可怜!   韩信也回过神来,迷茫地点头:   “是、是的吧?”   父母在世时其实不会饿肚子,不过表亲家确实比较穷困,给他的饭食不多。既然殿下说他是亏了身子,那肯定就是了。   周围其他武将子弟已经停下比斗了,闻言一股脑围了过来,关心韩信有没有受伤。   韩信本来就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孩子之一,现在又听闻他的悲惨身世,看他瘦瘦小小一只,顿时信了九成。   王离保证道:   “我以后会盯着阿信午食多吃点的。”   杨家阿姊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着东西的绢帕塞给韩信:   “阿信吃些点心吧,这是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等扶苏离开六英宫的时候,韩信已经成为了小团体里的团宠。扶苏也没料到卖惨这招对武将家的崽子们这么管用,可见大家都很淳朴耿直。   回去得和他们爹娘说说,孩子太好骗了也不成,上了战场容易中敌人的诡计。   没过几天,扶苏就明显发现韩信胖了一圈,小脸上终于长肉了。据说是哥哥姐姐们经常投喂他吃的,还说武将就要一顿吃三海碗的饭才算合格,他还差得远。   韩信完全信了,还告诉扶苏:   “蒙家的兄长说,蒙恬将军一顿能吃一桶饭。”   扶苏:蒙恬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韩信又说:   “桓家的兄长也说,桓齮将军可以吃两桶,比蒙恬将军还多。”   扶苏:懂了,小孩子莫名其妙的攀比开始了。   扶苏坏心眼地问道:   “那你问过他们父亲和人比试的时候一次能打几个敌人吗?”   这个还真没问过,第二天韩信就单纯地跑去问了。   很快,崽子们为了这件事吵了起来。   这个说我爹最厉害,能以一打十。那个说我爹才最厉害,以一打百不成问题。   武将圈继饭量膨胀之后,又出现了战斗力膨胀。希望他们不要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大话,回家之后强迫父亲表现给他们的小伙伴看。   ——毕竟说完就要挨打。   又过了几日,难得秦王政有空闲去看一眼儿女们。他便叫上扶苏一起去了六英宫,准备让长子考教一下弟妹们的学业。   不过进入六英宫之后,先看到的不是公子公主,而是一群鼻青脸肿的小屁孩。其间夹杂一些白白净净没受伤的,不对,应该是黑黑壮壮没受伤的。   扶苏一看就知道,没挨揍的都是家里亲爹参与了灭魏之战,目前不在咸阳的。   秦王政有点意外:   “这是怎么了?打架了?”   一群小萝卜头垂头丧气,排排站在王上面前,谁也不好意思说实话。   扶苏假装自己根本没有在里面挑过事的样子,关切地询问他们都是被谁打成的这样,仿佛自己真的一无所知一般。   身为亲爹,秦王政一看就知道臭小子在装模作样。他肯定清楚发生了什么,而且事情八成就是他推动的。   当着众人的面,秦王政什么都没说。   等小孩们有气无力地交代了自己是因为调皮被父亲和祖父揍了,又一个个蔫头蔫脑地离开之后。秦王政才扭头看向儿子,等他老实交代。   扶苏的脸上写满了无辜:   “我只是好奇诸位将军们谁更能打而已。”   接着将那天韩信告诉他的将军饭量对比复述了一遍。   秦王政一言难尽:   “连小孩子你都欺负。”   扶苏坚决不认:   “我这是在教他们以后谨言慎行,不要什么话都敢乱说。”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秦王政懒得和他争辩。转回身看向已经主动出来迎接父亲的儿女们,摆摆手让他们免礼。   一群弟妹悄悄瞄了一眼大兄,假装没听见刚刚父兄之间的谈话。   真没想到啊,伴读们挨揍居然是大兄在背后使坏。大兄真可怕,明明干了坏事,可是谁也不知道罪魁祸首就是他,难怪他们斗不过大兄呢。   想到大兄整天和父亲待在一起,随时可以借父亲的手折腾他们,而且已经在学业上折腾很多回了。   公主和公子们纷纷目露绝望,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秦王政皱眉看着这群没精神的儿女:   “你们平时就是这么上课的?”   像没睡醒似的,能学进去多少东西?难怪一个两个都不成器,整日就想逃课。   众人:冤枉啊!他们才没有逃过课!逃课的那批兄长不都被拎去藏书殿帮忙干活了吗?!   难得见父亲,又被训斥了一顿,雪上加霜的是后续还有课堂抽查。   大兄挑的问题不算难,但顶着父亲犀利的目光,谁不害怕呢?所以回答得磕磕绊绊的,也就不叫人意外了。   秦王政: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答成这样,果真没有用心学。   扶苏无奈地摇了摇头。   胆子太小了,难成大事。亲爹又不会吃了他们,何至于此呢。   这么一对比,将闾他们就好上许多了。虽然也敬畏父亲,却只是敬,还不到惧怕的地步,显得颇有胆色。   回到章台宫后,秦王政不满地点评:   “一轮不如一轮。”   显然是把孩子们按照年龄分成了好几轮,扶苏和阴嫚单独算一轮,往下是公子高他们这批年纪大的,再往下就是今日见到的这些还在进学的。   扶苏难得给弟弟妹妹们说了句公道话:   “他们同父亲相处得少,难免要生疏一些。等日后亲近起来,便不会再害怕了。”   年纪大的孩子确实占便宜。   一来王公贵族自古就更看重长子,二来秦王政刚继位时还没亲政,空余时间比较多,能和儿女培养感情。   后面的孩子就没这么好运了,赶上大秦开始为一统天下做准备。不少公子和公主从小到大见到父亲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十次,如何能不忐忑。   恐怕要等到后宫中久无幼儿出生,秦王政才能分出些许心神关爱一下年纪最小的幼子们。   总之,夹在中间的最惨。   扶苏想了想,道:   “他们的学问还是扎实的,只是心态不足。这个慢慢锻炼便是,日后我多抽出时间去看看他们。”   不就是还不习惯秦王的强大气场嘛,没关系,他也可以释放气势,给弟弟妹妹们来个脱敏治疗。   大秦王室确实不能这么畏畏缩缩的,太小家子气了。   秦王政听完觉得这样也可以,不过还是叮嘱了儿子一句不要累着。朝中本就有很多事情需要他操心,弟妹们的小事不着急。   正说着,有侍者进来通传,说甘泉宫那送来了太后病重的消息。   秦王政一愣。   他已经很久没听见和生母赵姬有关的消息了,自从扶苏撤换了甘泉宫守卫之后,那边再也不会有事没事就来烦他一下。   虽然这么做很不孝,但秦王政还是默许了儿子的行为。甚至为了避免消息传出去之后扶苏被人指责,还出手替他善后过。   一晃眼也过去快两年了,两年没有赵姬叨扰,连年节也有甘泉宫那边送来的“太后不愿出席家宴”的懿旨。   秦王政知道这同样是扶苏的手笔,可他不在乎。赵姬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想出来,谁也没兴趣去探究。   只是没想到再次听到那边的消息,会是赵姬病重。   这次是真的病重了,重到情况很不好的地步。否则甘泉宫只会继续压下消息,私下安排太医过去诊治。   秦王政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传话的侍者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王上也没给他指示。   扶苏摆摆手让他下去,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了,别的不用再说。   他安静地陪着父亲坐了一会儿,终于听见父亲回神,淡淡地开口说道:   “太后病重,寡人去看看她。”   顿了顿,又补充:   “你就先别过去了,免得她说些难听的话,你是晚辈也不好回嘴。”   扶苏眼里浮现出忧虑:   “父亲……”   赵姬被他关了两年,再傻也能意识到自己是被软禁了。但她肯定不觉得是扶苏自作主张,只会把事情都怪到秦王政头上去。   母子俩本来就感情不睦,寻常见面赵姬还要冷言冷语。这次过去,她只怕会想着自己死都要死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骂什么就骂什么。   怎么能让父亲一个人去面对呢?!   秦王政制止了他的话语:   “这是为父的命令。”   扶苏知道这件事没得商量了,只能目送父亲独自离开。   别的事情他可以阳奉阴违搞小动作,可这件事不行。他要是偷偷跟过去了,父亲一定会非常生气,哄不好的那种。   是以扶苏只能默默等在甘泉宫外,等待父亲出来。   不许跟进去一起挨骂,那在门外等着,叫父亲一出门就能看见自己,这样总可以了吧?   半个时辰后,秦王政面色冷凝地从甘泉宫出来,浑身透着寒气。   一出门看见儿子乖巧地在外面等候自己,一颗心刹时就暖了。   生母不喜他又怎么样?他也不是就这一个亲人,总有别人关心他,而且最关心他。   秦王政缓缓走到儿子跟前:   “不是让你不准来吗?”   扶苏熟练地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那父亲责罚我吧。”   秦王政失笑:   “你都多大了,还总是做出这番小儿情态。”   扶苏见父亲脸上总算有了笑意,也松了口气。他没去问赵姬骂了什么,反正人都要死了,她也就能骂这最后一次了。   太后病重时,秦王百忙之中抽空去看了一眼,已经是尽了为人子的本分。下一次再见面,该是太后驾崩了吧。   扶苏冷酷地想着。   “父亲,我们回去吗?前线该有新的战报送来了。”   秦王政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   “那便走吧。”   军国大事为重,他被迫为了秦国大业忽略太后,心里已经很痛苦了,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离开时扶苏回头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侍卫沉默地拱手行礼,表示了解了。   在太后驾崩之前,这边不会再往外送任何一条消息。   月后,赵姬崩。   此时正值楚北前线传来“战败”的消息,楚国夺回了五座城池。又有太后的噩耗传来,朝野震荡。   有暗中勾结楚系的臣子谏言:   “此乃上天之意,可见攻楚不受天命庇佑。既然已经夺得了十五座城,不如见好就收,撤兵止战吧。”   秦王政心里十分腻烦天命这套说辞。   幸亏当初华阳太后薨时留下了后手,没让那群人拿她说事。不过赵姬这次就没这个好运了,毕竟也不能指望赵姬帮儿子铺路。   扶苏低声劝了父亲两句,请他不要同那些愚昧之人计较。秦王政瞥了眼这个拿自己当小孩哄的家伙,轻哼一声,什么都没说。   戏还是要做下去的,臣子不知其中真相,误以为自己当真找到个很好的借口。殊不知城池都是秦国主动还的,和天命没有半点关系。   扶苏配合着对方劝谏了两句停战的话,武将则站出来反对。两边吵嚷了一阵,终于得出了暂时停战、转而攻魏的解决方案。   既然攻楚不受天命庇佑,楚国又抵抗激烈。眼看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确实不如去欺负一下魏国。   楚系臣子: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武将们:嘿,一群傻子!   李斯王绾等人默默对视一眼,看破不说破。   王贲大军收到命令,留下一部分人镇守抢到手的楚国城池,大摇大摆地率领大军沿着韩赵官道往北走。   魏国本来在看戏,见楚国被暴秦打得节节败退,既担忧又幸灾乐祸。结果没成想,楚国突然发挥出了它身为大国的军事实力,又把王贲挡回去了。   挡回去就挡回去吧,这楚国臭不要脸啊。他们居然买通了秦国大臣,劝他们转头来打魏国,这不是祸水东引是什么?   楚国:???我没有啊!   魏国:但是在秦国朝堂上提出不如去打魏国的,明明就是和你们楚系时常联络的几个臣子!   楚国自己都搞不清楚那些人怎么想的,可能是为了保护楚国不管不顾出了馊主意吧。反正又不是楚国吃亏,得罪魏国也就得罪了,以前得罪的还少吗。   表面亲近楚国的太子扶苏隐藏在幕后,被所有人都忽略了。   总之,魏国被秦国突如其来的变道打了个措手不及。幸亏秦国朝堂上也有收了他们魏国钱的人肯隐约透露一点内部消息,而他们去打探王贲大军的情况时,也比较顺利。   王贲确实带兵北上了,据探子冒着生命危险偷听到的消息,这路大军准备从邯郸攻入魏国境地。   魏国当即紧急调动兵马,将原本陈列在魏楚边境、防备王贲打楚国打到一半转头打魏的军队调走了一多半。   由于消息是艰难打听到的,魏国根本没怀疑其中有诈。正好王贲都已经离开楚北了,魏楚边境没必要留太多兵力。   秦国之前从齐国骗来的粮食不少就囤在赵魏边境,那里也确实派了不少兵丁驻守。可实际上那边的兵是迷惑魏国的,人多,但战斗力一般。   没打起来之前魏国哪里知道他们战斗力怎么样,只能看见他们每日消耗的粮草数量非常多,推测人数不少。   现在王贲准备将两边的兵马合并在一起攻魏了,魏国一算人数,吓得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王贲不管这个,他带着一批腿脚快的士兵北上。其实人数没有魏国的那么多,不过王贲特意做出了八成士兵都被他带走的假象。   读过春秋战国时期战争故事的人,应该没有人没听说过马陵之战。   这场战役里孙膑用了一招“减灶之计”迷惑敌人——   第一天撤退时,大营原地只留下供十万人做饭的土灶;第二天撤退时,数量减少到只够八、九万人做饭;以此类推。   最后让跟在后面尾随的敌军误判了军营里还剩下的士兵人数,以为很多士兵已经因为战事失利悄悄当了逃兵。   于是决定率军追上去,一举消灭那仅剩不多的孙膑军队。没想到孙膑是骗他们的,军营里其实还有大量士兵。   王贲便反向利用这一招,额外多垒了不少炉灶,让尾随的探子误以为他带了很多士兵一起北上。   王贲治军严谨,探子根本没办法混入军中。所谓偷听到的“从邯郸攻魏”的行军路线,也是刻意放水,趁着天黑叫一个探子撞大运成功溜进了军营。   既然是天黑溜进去的,自然很难辨别军营里的实际人数。只能打眼一瞧发现营帐数量很多,但每个营帐里具体睡了多少士兵,就不得而知了。   待到魏国大批军队在北边集结完毕的消息传来后,王贲大喜:“善!”   随即带领士兵急行前往附近的城池,他们磨蹭这么久可算等到这一天了。魏国再不集结完毕,他们都要越过那座城池走到前头去了。   要知道秦国提前在这座城里安置了大量战马,就为了骗完魏国之后,让王贲带兵上马。依靠马匹的速度飞速赶回楚北,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   跟在后头的探子人都傻了,眼睁睁看着大军突然飞速离开,又飞速骑马回来。轰轰烈烈地路过这片区域,一溜烟消失在探子们眼前。   探子:???   怎么走回头路了?马又是哪里来的?!   不好!中计了!   探子大惊失色,赶紧传信回大梁。   但此时一切已经晚了,信件抵达大梁时,王贲军队也已经从楚北长驱直入。   众多士兵根本没随王贲离开,而是一直守在楚北的城池中,等待王将军回来发号施令。   魏国军队全部在北方,即便大梁得到消息也没用。等带军队回防南方之时,黄花菜早就凉了。   秦国布局这么久,和楚国来回拉扯,可算达成了最终目的。   远在楚国的楚王负刍慢半拍收到消息,懊恼地一拍桌案。   “我们被骗了!秦国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魏国!”   就他们傻乎乎地以为秦国是要攻楚,为此还给秦太子送了不少贿赂。现在看来太子扶苏也在做戏,那人根本就对楚国没有任何感情。   楚王负刍抱怨道:   “你们还劝寡人,说那太子扶苏心里是向着楚国的。你们都是蠢货吗?他堂堂秦国太子,怎么可能向着我们楚国?!”   楚国臣子面面相觑,心说王上您现在倒是聪明了,可您之前不也信了这个说辞吗?   作者有话要说:   马后炮楚王负刍:都怪群臣误我! 第47章 乐不思韩   攻魏之战进行得十分顺利。   魏国南边的守军数量实在不够看,被调去北边的又没办法飞过来帮忙。   于是便陷入了如今的困局——魏王明明已经收到了敌人从南边打过来的消息,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同一时间,秦国在为薨逝的太后赵姬举办丧礼。   由于赵姬生前待遇不怎么样,虽然大家都努力粉饰太平了,但做过的事情毕竟留有痕迹。为了不落人口舌,丧礼就举办得格外盛大一些。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对外展示秦王的孝顺,哪怕这个孝顺并不存在,因为赵姬不配。   不过没人会直接说出来,大家默默地促成了这件事,假装一切都很正常。   少府令有点拿不准两位掌权者的心思,于是特意前来询问太后的陪葬品应该按照什么规格置办。   秦王政缄默不言。   扶苏看了一眼父亲,见他心情不虞,便微笑着说道:   “父亲自然是孝顺祖母的,只是如今大秦还在打仗,不好劳民伤财。能为祖母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已经是大秦咬着牙凑出的钱财。陪葬品微薄一些,想必祖母泉下有知也不会过多计较。”   少府令:懂了!   这个时期的人们真情实感地相信人死后会将陪葬品全部带去死后的世界。带上足够的陪葬,就能过上和生前一样逍遥的日子。   所以厚葬之风盛行,大量金银财宝、精美器物被埋入地底。后面的朝代铜不够用,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海量的铜币被陪葬了。   扶苏心里不是特别信这个,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与其陪葬到地底,不如留给活人用,还能更好地建设大秦。   他尤其看不惯殉葬奴隶的行为,人口多么宝贵?留下来给大秦种地、再繁衍更多的人不好吗?   当然,以上想法只针对其他人。   如果换成他爹……殉葬是肯定不行的,有伤天和,也会损了父亲的一世英名。但是像陪葬品之类的,始皇陵里怎么能缺陪葬品呢?!   虽然扶苏不信这个,可万一呢?   万一真的可以带去黄泉地府使用,他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身无长物,被那些六国君主笑话?   扶苏:一切原则在父亲面前都可以退让。   所以太后的陵墓就随便弄弄,规格上比照着普通太后的来,不要差太多。陪葬品也做足面子工程,让人挑不出错就行,不用弄得太好。   少府令了解了王上和太子的意思,回去就开始带人制陶。   既然是比照普通太后来,那么只要不是大秦历代太后里待遇最差的那个,就算合格了。   其实按照实打实的“太后”来算,宣太后才是第一位,是从她开始称太后的。所以往前数,就没有旧历了。   从宣太后至今,大秦也没几个太后,可以参照的人数有点少。   不过问题不大,追封一下就好了。照着族谱扒拉一番,或者去太庙瞅一眼,很快便能列出一堆名单。   这些人里头,难免有点西周时期的老先祖。而西周那会儿秦国才刚刚获封秦地,家底还很薄,搞不了太宏大的厚葬。   因此少府令很快拿到了最低档的太后陪葬品规模,看了看,感觉有点心虚。   “按照这个来弄,会不会太寒酸了一点?”   六国会嘲讽他们秦国穷酸的吧?嘲讽倒无所谓,就是担心他们会质疑王上的孝心。   不妥不妥。   少府令拉了一堆下属开会,最后大家决定陪葬品种类按西周时期来,数量可以多翻几倍。反正绝大多数都是陶器,这个又不值什么钱,多做几窑就是了。   少府令最后拍板:   “先做几百个陶罐,再做几百个陶盘。用颜料给它涂成彩色的,这样看着比较值钱。”   同样都是彩色颜料,有的颜料产量大成本低,有的产量小价格高。这里头的造假是可以疯狂压缩的,毕竟太子都说了现在大秦打仗缺钱。   最后东西往陵墓里运送的时候,金银宝物放在木箱上层,陶罐之类的藏在下头,路过的人只能看见箱笼打开后表层的好东西。   少府令,一个无师自通学会了后世嫁妆作假糊弄手段的奇人,得到了太子殿下“卿果然很适合当少府令”的极高评价。   扶苏:大秦就需要这样会替秦王省钱的少府令。   少府令:稳了稳了,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了!   少府令高高兴兴地领赏离开了。   秦王政想了想墓葬里塞满陶器的样子,默默地把那个画面从脑海里清除。   没关系,商周时期也是这样的。   只要赵姬下去了之后不和春秋战国时期的人对比,应该还是会为自己的富有感到高兴的。毕竟大秦的制陶工艺肯定比千年前的商朝强得多,而且少府那边准备的数量也十分庞大,颇有排面。   想到这都是儿子为他出气特意安排的,秦王政面色稍霁:   “这些都是小事,为父早就懒得同她计较了。”   扶苏则道:   “所以我为她安排了盛大的葬礼,还给她准备了数量如此庞大的陪葬品,我可不爱与死人计较。”   秦王政看着又开始诡辩的儿子,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真是小孩子气。   大秦太后的葬礼,韩赵两国的贵族自然要亲临现场参加。不是为了给赵姬面子,而是为了向两国展示秦王的气量。   六国谁不知道赵姬那点破事?以前还老爱拿秦王政把生母赶去雍地的事情指责他不孝。现在面对这么隆重的葬礼,总不能再叽叽歪歪了吧。   不过即便没有这层缘故,作为秦国俘虏的阶下囚,他们本也该逢年过节都跑来见礼的。只是秦王嫌弃他们乱跑容易生乱,一般不叫过来而已。   韩赵贵族自从灭国那次来朝见过秦王政之后,后头也就立太子那次来过。   赵姬这回是第三次。   哪怕来了三趟,他们对咸阳依然不太熟悉。全程都有人盯着,众人大都老老实实地待着不乱跑。   前两次乱跑的,现在已经是枯骨一堆了,也不知道秦国有没有给他们弄点像样的墓葬。   想到自己死后可能也捞不到个厚葬的待遇,去了黄泉地府恐怕得穷困潦倒。一时间原本在葬礼上哭不出来的众人,都真情实感地悲泣了起来。   年纪小同样不太能哭出来的公子公主们愣愣地看着这群人,不明白他们祖母死了,这些人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他们认识祖母吗?”   “不清楚,应该不认识吧?”   “赵国贵族可能认识,听说祖母以前是赵国贵族出身。”   “啊?不是舞姬吗?”   “啊?不是商户女吗?”   “啊?不是……好吧,我也不知道。”   一群小崽子窃窃私语,得益于韩赵贵族们的哭嚎,被掩盖了个彻底,众人都没发现他们在开小差。   扶苏路过的时候轻咳了一声,示意越讨论越兴奋的弟弟妹妹们收敛点。   不哭不要紧,别谈笑风生的,让人看到了不好。实在不行以袖掩面遮一遮,挡住脸上的表情也行。   小崽子们赶紧抬起袖子挡住脸,发出虚假的“呜呜呜”声。等大兄一走,继续兴奋地讨论起来。   画风大概就是这种——   “呜呜呜,祖母跳舞真的很好看吗?呜呜呜,好可惜我没看过,呜呜呜。”   隔壁的韩赵贵族们听着听着,险些就哭不下去了。   你们秦国的公子公主怎么回事?有这样在祖母葬礼上讨论祖母跳舞好不好看的吗?   暴秦果然不讲孝道!   虽然小崽子们的行为把气氛毁了个一干二净,不过也无所谓了。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反正秦国也没指望韩赵贵族真情实感地相信秦王政孝顺。   秦国要的是大舆论上六国之人不能拿这个说事,至于人家心里怎么想的,这谁管得着呢?   听到了公子公主们讨论的贵族毕竟是少数,更多人离得远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哭得不能自拔,一开始只是哭自己命苦连死后的哀荣都保不住,慢慢地又开始哭故国被灭的痛苦。   一场丧礼办下来,秦国人活蹦乱跳,韩赵贵族哀悔伤身病倒了一片。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都是赵姬的孝子贤孙。   秦王政收到消息之后,面不改色:   “太后薨逝寡人也很难过,已经努力克制了,不成想还是感染到了诸位。太医去给他们瞧瞧吧,不要为此哭坏了身子。”   言下之意,他们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秦国太后哭得这么伤心,都是因为被他这个太后的亲儿子传染了,是在替他哭。   李斯第一时间用谴责的目光看向太子殿下。   他好好一个光明磊落的王上,都是跟着太子才学会说这种无耻言论的。   其他人倒是对太子的本性了解不那么透彻,闻言第一反应是想到了昭襄王。   众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纷纷开口赞同王上的判断,顺便吹捧了一番王上的孝感动天,将这件事彻底定性。   既然大家是替秦王哭的,那作为太子,扶苏当然要亲自去慰问一番,周全了礼节。   于是扶苏抽出一天的空,去韩赵贵族落脚的客舍走了一圈,收获了一箩筐敢怒不敢言的复杂反应。   最后一个逛到了前韩国宰相张平的居所,其子张良正在照顾悲思过度的父亲。①   其实并不是所有韩赵贵族日子都难过的,赵高惯会揣摩上意,事情办得很漂亮。他在给韩王和赵王最高的待遇之余,也尝试着分化了其余贵族。   如果所有贵族都日子难过,那么他们很有可能抱团仇恨秦国。但如果其中有一部分慢慢地又得到了秦国的礼遇,情况就不一样了。   赵高没有一开始就这么干,因为那样目的太明显了,会引起反效果。   他等贵族们过了一段苦日子之后,先挑了一部分识时务地摆脱了庶民的艰苦生活。这个时候,剩余的贵族就会质疑他们是不是投靠了秦国,背叛故国了。   偏偏被挑中的这些原本就是偏墙头草的,他们立身不正,没办法反驳质疑,只能选择默认。   这一下就坐实了待遇变好的贵族都是叛徒这件事,完成了第一步分裂。   接着,又过了一段时间,赵高提升了第二波人的待遇。   这波是原本意志坚定的,但实在吃不了苦。受到第一波人的刺激,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第二波显然同样是叛徒,遇到剩余贵族的指责时照样没底气反驳。有些脾气爆的还会直接翻脸,认为自己做的没错,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如此,第二步的分裂成功完成了。   等到第三波时,待遇增长的人群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哪怕被优待的是诸如张平这样一心为韩没有半点私心的忠臣,大家也不相信他的节操了。   尤其这一波里也夹杂着一些改变主意向秦国低头的贵族。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根本难以分辨。   可实际上当真对比这三波人的优待之后,才会发现得到实惠最多的是第三波里的有才之士。   赵高跟兄弟赵成分析道:   “贵族中有些可用之才,只是他们固守故国不肯事秦。若我们能叫这些人才改弦易辙,定能得王上和太子的高看。”   反正失败了也没损失,成功了就赚了。   太子把事情全权交给他们兄弟两个,他们只要从韩王和赵王的待遇里稍微抠出一点点,就能做很多事情了。   总之,依靠上述操作,人才辈出的张氏一族这两年日子过得还不错。   不过物质条件的优渥显然不能抚慰张平精神上的痛苦。   张氏从其父张开地开始,接连侍奉了五位韩王。前三位是张开地作为韩相辅佐的,后两位是张平为相时辅佐的。   张平本以为自己和父亲这样为韩国殚精竭虑,不该受人质疑才是。没想到秦人只用了这么简单的计策,就将他们挑拨成了好几派,令他万分失望。   与其如此晚节不保,他倒不如当初灭国时就随故国去了。   可惜当年韩王安投降时他分明已经含恨病重,偏偏那秦王非要把所有韩国贵族都抓去关着。下头的人觉得秦王定是想要活口,于是愣是找了医者给他把病治好了,没能死成。   张平:可恶的秦人,多管闲事!   尚且年轻的张良焦头烂额,熟练地给父亲喂药、劝哄,企图叫父亲振作一些。   故国被灭了,张良自然伤心,但是他更在意父亲的身体。因秦人救治了父亲,他如今对秦国的感情十分复杂。   张良不知道什么叫pua,但他现在的情况就和被pua了差不多。   第一次是因灭国导致的父亲病重将死,结果被秦人找大夫救回来了。   第二次是张氏一族吃糠咽菜,父亲身体不好险些熬不下去。没想到秦人忽然又开始礼遇张氏,让父亲缓了过来。   第三次就是现在,父亲因为哭伤了心脉进气多出气少。秦王特派太医前来诊治,再次把人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要说感激秦国吧,张平的三次病重都是秦国造成的。要说恨秦国呢,人家实打实救了他爹。   而且张平会三番五次病重,秦国有一定的原因,却不是全部。人要真死了,张良迁怒也就迁了,可人没死,他实在恨不起来。   ——尤其是在以后还得靠着秦国,才能继续给父亲续命的情况下。   扶苏进屋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青年人,而是询问了一番张平的病情。   张平如今处在生无可恋的状态下,对扶苏一整个爱答不理。扶苏也不介意,他这样比那些情绪激愤的贵族要好得多。   目前张平正处在“我爱韩国但韩人质疑我”的心灰意冷中,整个人十分拧巴。扶苏一眼就看出来了,只要再推一把,这位韩相八成便要郁郁而终。   张平做不出来黑化之后背刺故国的事情,他不是那样的人。   要拉他一把其实也非常简单,只要韩王发话就好了。   张平这会儿不过是觉得自己的存在没什么意义,自己一辈子的付出在韩人眼里不值一提。可若是韩王需要他,那就不同了。   人生的价值重新得到肯定,而且有了奋斗的目标,他就能迅速恢复斗志。   可,扶苏为什么要救他呢?   他身上有什么筹码值得自己出手的?   扶苏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屋内的其他人,忽然停驻在了青年张良的身上。   如今才二十多岁的张良和后来三四十岁时相貌差别不算大,扶苏记得这张脸,是博浪沙刺秦的主谋。   大一统三年,张良指挥大力士投掷出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袭击始皇车架。因砸错了车,行刺未能成功。   由于之前始皇就已经遭遇过了多次刺杀,还经常寻不出全部主谋,扶苏发过很大的火。自那之后开始严格整顿吏治和防卫,博浪沙一事发生后迅速命人搜查。   张良的逃脱之旅因此十分不顺,好几次险些被捉住。秦军甚至都已经记住了他的长相,最后逼得他女装逃跑,这才躲过一劫。   不过至此之后,张良再无踪迹。   大概是受通缉画像的影响,一直被迫隐姓埋名、靠着妆容易容出行。   上一世扶苏不清楚刺客姓甚名谁,只知长相如何。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正主居然是张氏子弟。   扶苏的眸光一沉。   看来这辈子让人把韩国贵族尽数捉来,倒是歪打正着避免了一场刺杀的麻烦,算是意外之喜了。   扶苏没有贸然做出处置张良的决定,秦律里可没有以未来之事定罪的规矩。就算要收拾人,他也会等到对方出手之时将计就计,斩了他的爪子。   可看现在的样子,这名张氏子弟不一定还会再刺杀秦王。   回到太子宫后,扶苏命人去查张良这个人。韩赵贵族的资料原本就很齐全,是以张良那一份很快就被人找了出来,送到扶苏手里。   原来这人是张平之子。   上一世张平在韩国被灭之时含恨而终,秦国也没有非要抓光韩国贵族。于是给了张良逃脱的机会,对方大约是散尽家资后一直在努力寻机复仇。   如今张平还活着,扶苏瞧着倒觉得张良没了那不顾一切的冲劲。只要张平不出事,张良应当便会一直安安分分下去。   那么要不要放任张平出事,再坐等张良出手,顺势处理掉他呢?   扶苏翻了翻探子搜集来的张良之作。   这些都是当年韩国还在的时候,张良写下的文章。文里满满都是他对未来入朝辅佐韩国重新崛起的野望,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很有才华也很有能力。   这样的人,杀了可惜了。   韩国想要复国不过是天方夜谭,即便有张良这样的有识之士也不可能。所以用不用张良这种危险分子都不会影响大秦如今的统治,自己又如何不敢用呢?   扶苏重新更衣:   “来人,备车,我要去见韩侯。”   韩安正在华丽的别宫中喝酒,作为前韩王,他不像寻常贵族那样还得在客舍里挤着住,即便来了咸阳日子也十分好过。   见到大秦太子来了,韩安赶紧上前迎接。   他曾听闻赵高就是太子扶苏派到陈县看管他们的,虽然是看管吧,但赵高对他这个韩侯好得很。   韩侯自动把这个逻辑圆上了,觉得自己的待遇提升全是太子的命令。   有这么个愿意礼遇他的太子在,韩安庆幸极了。   最妙的是太子以后还会继承秦国的王位,所以下一任秦王在位的时候,他韩安照样可以过上好日子,不用担心晚景凄凉。   出于这方面的考虑,韩安面对扶苏时万分热情。就怕惹怒了对方,优渥生活到此为止。   扶苏也乐得和他维持友好范围,寒暄两句之后,他提起了正事。   “韩侯可考虑过在大秦朝廷上多几个为自己说话的人?”   韩安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扶苏意有所指:   “韩侯远在陈县,不清楚秦国朝中的局势。若有人恶意中伤你,让你被秦王厌弃,只怕你将毫无反抗之力。”   到时候还能不能保持如今的舒坦生活,那就不好说了。   韩安一听就急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之前他只是没往这方面想。如今想到了,自然坐立难安。   他赶忙问道:   “这可如何是好?我一向安分,绝无复国之心,秦王可不能听信小人谗言啊!”   当韩王的时候待遇还没现在好呢,还得被一群臣子管着。最重要的是,当韩王的时候要天天提心吊胆担心被别人攻打,他感觉一直这么下去自己得折寿。   韩安早就像是家养宠物一样被赵高驯服了,满脑子都是维持现状千万不要改变,完全“乐不思韩”。   扶苏见他上钩,从善如流地往下说:   “如今父亲后宫中韩女不多,吹枕头风怕是难了。且韩侯怕是也很难再物色美女,送去宫中了吧?”   韩安连连点头。   可不是!他自己身边都只剩下原本当韩王时的那些姬妾,哪里能找得到新的美人献给秦王呢?!   扶苏循循善诱:   “既然寻不到美女,不若考虑一下献上臣子。有些臣子十分忠心于韩国,只要韩侯肯开口,他们为了能替您分忧,应当不会拒绝入朝事秦。”   就像韩非,再不想帮秦国,韩王派他入秦他也入了。   那些人哪怕入朝之后一开始不乐意干活,等看到替秦国做事能换来韩侯得利,总有人会妥协的。   “这……”   韩安仔细思索起来。   如果忠心于他的臣子能在朝中替他向秦王美言,又能为他赚取更多利益,这笔交易确实十分划算。   但关键在于,真的有人忠心到了这个地步吗?他韩侯能有这么大的魅力?臣子不会因为只忠心韩国不忠心他,反而骂他辱没先祖吧?   扶苏既然敢开这个口,自然是已经有了目标。   他提醒道:   “旁人不好说,我见张相定然肯为韩侯出力。如今他正受韩国贵族的排挤,急需韩侯替他正名。”   韩安当即大怒:   “我有如此忠心的臣子,他们竟然还敢排挤对方?”   他韩安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有人愿意支持他,多么令人感动。他绝对不能寒了张平的心,那是他最后的心腹了。   于是韩安告别扶苏之后,连忙备车赶往客舍去见病中的张平。握着对方的手好一番推心置腹,哭诉自己处境艰难。   这个时候韩安倒是有点小聪明了。   他跟张平说别看他吃穿不愁,其实作为阶下囚,很担心哪一天秦王就把他给杀了。秦国朝堂中没有向着他的人,他真的寝食难安,希望相邦能为了他去和秦王虚与委蛇,替他周旋一二。   张良:……   张良在旁边听得满脸麻木。   关键一开始韩安就是在扯借口卖惨,卖着卖着还把他自己骗进去了,当真开始担心秦王哪天不高兴咔擦了他。   张平病中本就心灵脆弱,又难得在众叛亲离之后得到旧主的寄予厚望。瞬间感觉自己非常重要,自己还不能死。   他听着韩安的分析觉得特别有道理,秦王那么反复无常,确实可能突然就把韩王给杀了。   不成不成,他不能坐视不理。他要入朝,成为韩侯的后盾。   张良:…………   爹你清醒一点啊爹!   大秦太子只是来了一趟,韩侯和他爹怎么都变成这样了?秦人真是太狡诈了!   张良深深地感觉到了无力,他一瞬间共情屈原——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们都被太子扶苏给套路了!   可这又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就算知道他在算计,你也没办法,只能选择入局。   聪明如张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如何才能破局,他毕竟到如今也只经历了国破,其余的诸如家亡、流离等等,没来得及感受。   以韩国那糟糕的环境,难以培养出见识特别广博的人才,反而会埋没张良的才华。他还需要更多的历练和打磨,方能从璞玉变成美玉。   如今张平决定事秦,张良算是被连带着上了秦国的贼船,想下去可不容易了。   张良哀伤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暮色,意识到韩国这个烙印已经开始被磨灭了。   连韩侯和韩相都选择了向秦国妥协,谁还会再生出复国之心呢?   张良只能保证自己教导儿孙时多念叨一下故国,但他的儿子、孙子真的能听进去吗?他无法保证。   谁也敌不过时间,只需三代人,就能让秦国完全取代六国,想想真是可怕啊。   这一晚张良枯坐整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出门看见前几日还病得起不来身的父亲,竟然已经精神奕奕地坐在床边喝粥了。   简直是医学奇迹。   显然,张平这是为了韩侯重新振奋了起来,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了。心中若是有了奔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   张良沉默片刻,上前服侍。   算了,父亲能够振作是件好事。不管如何,亲人总比故国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赵姬在地府醒来,看着自己墓中堆满的陶器:???   哪个正常人需要用几百上千个碗、盘、杯、筷子、夜壶、脸盆啊!   就不能多换点种类吗?!   注①张平去世的时间有两个说法,张家后人的记载是灭国的时候死的,《史记》记载是公元前250年。   我这边取的是前一个说法,因为前250年的话,张良怕是要成遗腹子了。 第48章 能者必多劳   张平进入秦国朝堂一事并没有掀起多少水花,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天底下的人才就那么多,大部分都在六国朝中任职。完全摒弃不用原六国旧臣的话,就得慢慢等待秦国官学里的新吏成长起来,那样效率太低了。   如今朝中有些臣子年纪已经挺大的,再过十来年只怕就要致仕。在秦吏能独当一面之前,总归需要一些人在中间接上。   秦王不会轻易让六国旧臣担任十分要紧的职位,可朝中又不是只有要紧的职位。   张平并不介意自己不受重用,他入朝的本意也只是为了保证韩人能在秦国有一席之地罢了。   韩侯走后他仔细思索了许久。   韩侯说的确实是有道理的,秦国朝中必须要有人能替韩侯说话。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秦国朝堂里只有秦人。这很容易造成一个后果,那就是韩地的人才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被秦王接纳。   如今秦国官学都是秦地的人入学,也几乎看不到秦国在韩地赵地设立官学。会出现这个状况,不就是因为秦王信不过六国旧民吗?   韩国根本不可能复国,他们身为韩臣,不能沉浸在灭国的痛苦里,必须要替剩下的韩人做打算了。   至少,尽快争取到更公平的待遇。   想想当初被楚国灭掉的越国,那才叫一个惨。越国王室四散进入了百越丛林,过上了如野人般的生活,原越地的人才也很难在和他们文化习俗迥然不同的楚国出头。   如果不想韩人成为下一个越人,就得主动需求改变。   张平决定以身作则,让秦王看到韩人的安分,缩短韩人融合进秦国所花费的时间。   地域的隔阂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除的,张平不知道这件事要花多久才能达成,他也控制不了韩国旧地有人搞事。   所以他只能从张氏开始约束起来,试图成为韩人中的标杆,引大家效仿。   这么做或许会让张氏背负上骂名,但为了更多的韩人能够得到重用,而非被秦国排挤,他觉得值得。   张平首先拉着儿子张良长谈了一番。   他说:   “我知道是太子扶苏和韩侯说了什么,韩侯才会来劝我。但是子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们没得选。”   张良默默点头:   “是,父亲,我明白的。”   倘若秦国有崩塌的迹象,哪怕韩国复国无望,他都可能拼一把,加速秦国的灭亡,为故国复仇。   可惜如今的秦国步子虽然迈得很快,却非常稳。韩人注定会融入秦人之中,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既然如此,与其慢慢融入,让别人夺得先机,倒不如自己主动加快速度。   资源就那么多,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倘若韩人不抓紧这个机会,等到越来越多的六国之人融入秦国,还能给韩人剩下多少利益呢?   “和我们韩人比起来,赵人更难融入秦国。我们该庆幸有他们做对比,或许秦王愿意对韩人更友好一些。”   张良点头:   “父亲说的是,不过秦国正在灭魏。魏国本就人才济济,又与秦国没有旧怨,我韩国地小人少,只怕争不过他们。”   难怪父亲想通之后立刻就开始行动了,只怕也是感受到了来自魏国的危机。   张平叹了口气:   “何止?秦国与齐国一向交好,齐国人才也不少呢。”   韩国早该认清自己就是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小可怜这一现实了。   这次谈话之后,张良也跟随父亲主动入朝,通过考核得了一个小官的官职。   灭国之后再入朝的六国之人,晋升会比一般人更难一些。因为扶苏要防备他们之中有人怀有异心,再出现上辈子协助刺客潜入咸阳的事情来。   张良不介意这个,他自负以他的能力可以尽快升上去。   父亲年事已高,光靠自己没办法完成目标。张良身为人子自然要为父分忧,他也愿意主动背负起韩人的希望。   第一天去任职时,张良与同僚见礼。   同僚询问:   “我观足下似乎不是关中人士?”   关中秦人大多高大勇猛,文臣看着也很能打。张良却面若好女,颇有一股中原贵公子的风度。   张良微微一笑:   “在下颍川郡人士,姬姓张氏,名良,字子房。”   是大秦的颍川郡,而非韩国上蔡郡,这是开始以秦人自居了。   毕竟想要融入秦国,再自称韩人只会适得其反。   同僚了然地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这从韩地来的人如此识时务,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韩人慢慢地开始出现在咸阳各个官署中,虽然依旧受秦国同僚的挟制,也比之前阶下囚的日子要好上许多。   自从赵国被灭之后就进入了秦国官场的郭开生出了一些警惕,怀疑张平是来和自己争夺地位的。   毕竟哪怕他和张平不一样,他曾有功于秦国,可这件事又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所以秦国刚开始给他的官位一般般,是借口安抚赵人才封了个没实权的荣誉职位。   一封就是这么久,郭开至今还是个荣誉高官。他很不满足,正想继续往上爬。   偏偏在明面上,他郭开和张平处在同一种情况下——如今的张平也是因为愿意成为韩臣中的代表才被封了个官职的。职位虽说不如郭开高,实权却比郭开要大。   郭开因此既是嫉妒,又是忌惮。   他疑心秦国是翻脸不想认灭赵之功了,而秦国愿意放给六国臣子的权利有限,到时候原本属于他的权会被张平分走。   只不过观察了一阵子之后,郭开无语地发现那张平就是个埋头苦干的老实人,根本不想往上爬。对方半点没有逢迎媚上的兴趣,本分得像个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郭开:无趣!   倒是他儿子有点意思,短短时间就混得如鱼得水。   郭开敏锐地发现了张良似乎因为过人的才能得了哪位的青眼,可他在秦国根基不深,也打探不出来张良被谁看中了。   真叫人嫉恨啊,又年轻又前途无量,怎么什么好事都让韩国人占了。   郭开心里有点不太平衡,都是灭国之臣,凭什么张氏父子比他吃得开?   他好歹还有功于秦国呢!   郭开可不管别人是靠能力做实事的,而他则是因为自己的“能力”在秦国没有用武之地才不受欢迎。   由于手上没权利,郭开别的也干不了,只能在小地方给张良添点堵,算是替自己出气。   张良:?脑内有疾否?   郭开这人就只顾自己高兴,根本不管赵人死活。他们双方都不是一条赛道上的,真搞不懂郭开闲的没事为什么要来骚扰他,简直损人不利己。   不过既然对方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张良自然不会放过。   他可不信秦王和太子会放任郭开在咸阳胡乱折腾,只不过是碍于灭赵之功不好对他做什么罢了。   郭开那点小动作骗得过别人,骗不过他张子房。张良早猜出双方之间的猫腻了,李牧绝对是被郭开处理掉的。   正好张良不是秦人,不用顾虑郭开的这番“功绩”。   若他能协助秦国名正言顺地把郭开打压下去,让那家伙以后只能做个安分守己的富贵闲人,必然是大功一件。   张良:正愁没有办法立功,郭相公真是雪中送炭!   很快,张良和郭开斗了起来。   郭开哪里能是谋圣的对手?   他以为张良不过是个没什么政治经验的毛头小子,空有一身才华,或许还和他爹张平一样耿直。   不成想张良已经在父亲的指导下飞速成长了起来。   张良缺的是历练,而活了几十年的张平可不缺见识,他能教的东西太多了。且张良学习速度极快,通过和同僚的接触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郭开既然轻视他,那也就不奇怪后头会阴沟翻船了。张良都不用亲自出面,私下里略施小计,就能让郭开栽个大跟头,甚至还找不出是谁在针对他。   这一日,郭开下职回到家中之后,遭遇了家中仆从的行刺。   那仆从是他从赵国带回来的赵人,本以为忠心耿耿,不成想居然包藏祸心。刺客没能成功杀死郭开,被捉住后含恨吐露了不少内情。   原来他曾受过某个赵国贵族的恩惠,赵国被灭之后贵族日子过得艰难,前些日子已经病逝在软禁之地了。   他为了替恩人报仇,决定杀了害赵国至此的郭开——旁人不清楚郭开早就投敌,他身为郭家的家仆却是知道的。   太医赶过去救治时,郭开已经失血太多。虽然救了回来,身体却孱弱起来,以后怕是不能再在朝中担任要职了。   太子扶苏对此表达了真切的惋惜:   “郭卿日后便好好修养身体吧,你年纪也大了,须得保重自身。”   郭开恨得咬牙:   “多谢太子关心。”   他原以为这件事是秦王的授意,秦国想要卸磨杀驴。可不管怎么调查,背后都只有赵人的身影。   而且秦国朝堂甚至连无功的韩臣都开始重用了,没道理对付他。   藏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张良没有露出任何端倪,也很小心地扫除了几乎所有与韩国相关的部分,避免郭开针对其他韩臣。   最终,一切线索都指向了秦国朝堂中的赵系势力。   郭开见状只能自己认栽。   谁让他覆灭了赵国呢?赵人得知真相之后恨死了他,也情有可原。   郭开万分后悔曾经的自己没有将消息瞒得更死一些,让赵人知道了这么要命的事情。他惧怕再次发生类似的危险,央求了扶苏撤换掉他府内的赵人。   他是不敢再用赵国的仆从了,用秦人还更稳妥一些。至少秦国不会放任他死,否则以后再没人愿意替秦国效力。   扶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郭开主动愿意让他换上自己人,岂不是更好?以后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秦国的掌控。   若他还想折腾,只要让仆人动点手脚,那么“身体孱弱”的郭相公就会大病一场,被迫在家养病,不能继续搞事了。   扶苏当然不会让郭开死,他还没那么短视。   不过从这件事里也能看出来,张子房确实好用,脑子也足够灵活。   手中权力不够,那就不强求从官场上击败敌人。而是釜底抽薪,一招将人打废。   显然,比起内政,张良或许更擅长“谋事”。   这种人该放到战场上去当军师啊……   扶苏不由得想到了西域。   上一世他灭了匈奴之后,剩下的西域实在有心无力。只能以通商的手段交好,让西域诸国安分起来。   若有足够的谋臣相助,是否能解决西域这一西出要道呢?   在那种小国林立的地方,谋算显然比用兵更管用。分化拉拢,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令其臣服。   不过这种手段不能长久,想要久久地掌控西域,还得依靠武力、经济等多方面的协作。   可哪怕是经济手段,也需要有人统筹把控。经济战和军事战一样都得靠谋算,未来或许可以让张良去试试。   思索间,已经升任太医令的夏无且提着药箱进来了。   “参见太子殿下。”   扶苏并不是很想见他。   夏无且习惯了太子的不待见,反正当着王上的面,太子也不能反抗被他看诊。   其实太子的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也不用吃药。但为了保持健康,总要忌口一些东西,可太子显然并不想忌口。   这次看诊完毕之后,夏无且果然说道:   “殿下平日里少喝些蜜水。”   扶苏:我拒绝。   夏无且看向秦王政:   “一日十数盏着实有些太多了,还是控制在三盏之内吧。”   秦王政当即点头:   “以后每日只给太子三盏蜜水。”   扶苏:……   夏无且,你给我等着。本太子定会尽快让你徒弟顶替你的位置,你回家养老去吧。   不让喝蜜水也便罢了,夏无且还给他换成了清茶。新研究出来的沏茶方式味道确实比加油盐醋的要好很多,但它苦啊。   扶苏不喜欢苦味,他宁愿喝没有味道的白水。   结果夏无且说:   “适量饮茶,于身体有益。”   秦王政:“准。”   扶苏:……   夏无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走之前提了一句张良给太医贿赂的事情。   那天去给郭开看病的太医是被张良收买了,否则也不能恰好达成“郭相公自此身体孱弱”的完美结局。   当然,扶苏这边也给出了示意,即便他不贿赂也能成事。   只不过张良很聪明,他知道自己必须出这个钱。   一来可以在太子跟前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告诉对方事情是他安排的;二来万一郭开查到了太医头上,也有他张良可以顶锅。   在这件事里,宁愿韩人暴露,也不能太子暴露。否则便是他没把事情办妥,到手的功劳就飞了。   这是一步险棋,是张良唯一留下的、有关韩人的破绽。好在只是他张良一人动的手,运作得当不至于让郭开迁怒其他韩臣。   幸好,郭开没从太医那边查到什么。   太医署毕竟是重要的机构,事关秦国王室的身体健康,不是谁都能伸手进去的,调查也不成。   事后,收了钱的太医特意去向太医令夏无且请示。询问这钱他是可以自己留下还是得上交,没有准话他心里不踏实。   所以夏无且才在例行诊治时提到这个。   秦王政摆摆手,让他们这点小事自行处置。   等人走了,他才偏头问儿子,那个张良就是之前扶苏提到的人才?确实挺雷厉风行的,这就把郭开干掉了。   扶苏把讨厌的茶水推到一边,点点头:   “灭楚时可以让他参与战术商议,或许能有更好的主意。”   张良刺秦一事扶苏也说了。   他是先和父亲说了这件事,再询问是否要重用张良的。若父亲自己很介意这个,那他也只能对张良说一声抱歉了,在他心里父亲的心意比人才更重要。   然而秦王政显然比他儿子大度得多。   莫说这一世张良根本就没有刺杀他的心思,就算经历过上一世刺杀失败那件事,以对方的才华,但凡愿意回头是岸,秦王政也肯接纳。   秦王政顺便借机教育了儿子两句,让他不要太小心眼,为王者怎可过于计较、只以喜好行事?   扶苏乖巧地点头表示学到了。   但是别的事情他可以妥协,事关父亲的不行。这是他的逆鳞,除非父亲亲自做出了决定,否则他不改。   秦王政:……算了,寡人以后多盯着点。   揭过这个话题,秦王政想起了另一个同为韩人的人才。   他惋惜道:   “早知用这一招便可叫韩人事秦,当初倒也不必急于处死韩非。”   倘若韩非还活着,如今应该也能在朝堂中为秦所用了。就像张平父子这般,不为别的,就为替其他韩人打开官路。   扶苏劝慰道:   “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韩非为韩国公子,只怕即便他肯安心事秦,反秦之人也要利用他的出身做文章,强逼他成为韩王。”   到时候叛军在地方上自顾自地拥立远在咸阳的韩非为新的韩王,然后打着韩非的旗号起兵,愣是要攻入咸阳救出韩王。   这样哪怕韩非自己什么都没做,处境也会尴尬起来。他又不像韩侯一样是个阶下囚无所谓,他可是要在朝堂上做官的。   秦王政一想也是。   只恨韩非怎么偏偏就是韩国公子呢?若是个普通臣子,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说到这个,扶苏想起一事:   “荀先生不止有韩非、李斯两个弟子,还有一个叫张苍的,也在秦国为官。”   张苍和李斯不太熟,不过李斯还是推荐了这位师弟,给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扶苏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靠自己的本事当上过御史。后来不知犯了什么罪逃跑了,因为扶苏整顿吏治的关系,没逃多远又被抓了回来,也是倒霉。   原是要依法处置他的,不过扶苏意外发现了他在财政方面的能力。后来让他戴罪立功,做了治粟内史。   以张苍的能力,本可以更进一步成为三公之一的。可惜因为犯罪的事情,没争得过其他人,最高只坐到了九卿。   也怪大秦二世人才济济,吕雉、蒙毅等有为相之能的数不胜数,张苍很难挤进去。   不过张苍看着可比他们这些皇帝长寿多了,秦三世的时候或许能熬死老对手们,再往上爬一爬呢。   扶苏不知道张苍历史上活到了公元前152年,距离现在还有76年。别说秦三世,四世说不准都不成问题。   秦王政倒不知道张苍这个人,闻言来了点兴致,问道:   “他也是法家人才?”   扶苏答:   “那倒不是。”   秦王政肉眼可见地失望了不少。   扶苏想了想:   “可能算半个术数家吧,他写过一本《九章算术》。不过学说上,其实是继承的荀子的儒家思想。”   荀派儒家,和正经儒家出入比较大,不然荀子也养不出韩非和李斯来。   荀子最出名的理论是“性恶论”,即人性本恶。   在他这个想法的基础上,弟子们不约而同地走了法家的路子,觉得人性既然本恶,那就应该用重法约束啊!   ——逻辑很合理,没有毛病。   荀子:虽然但是,我的主张其实是用道德和礼仪教育来引导人们向善。   韩非李斯:那太慢了,不如直接用法律进行约束。   荀子:……   提起荀子,秦王政脸上的表情微妙起来。   他感慨:   “荀先生确实是儒家之中难得的清流。”   不光性恶论让秦王政非常赞同,荀子还有别的观点也很实用。   注重教育这个就不提了,那是扶苏推崇的。秦王政的重点在荀子认为“制天命而用之”,以及“人定胜天”。   打眼一看,前者是皇帝惯用的手段了,利用上天巩固自己的统治。后者则是皇帝自己爱用,但并不希望民众用的理论。   皇帝们想要的是“朕自己能克服天命达成目标就可以了,平民百姓当然是乖乖听从朕说的天命不要反抗”。   总之,荀子的思想为封建社会的统治稳固性做出了杰出贡献。   秦王政兴致勃勃:   “张苍虽然不重法家学说,但寡人似乎听你之前说过,术数家的研究也颇有用处,于财政有益,是否?”   扶苏点头。   那可不,财政治理怎么能没有术数的辅助呢?光一个统计学就非常管用了。   秦王政大手一挥:   “那便让他去治粟内史手下做事吧。”   当御史实在是埋没了他。   失去韩非固然叫人心痛,能重新斩获一个其他方向的人才,也勉强抚慰了秦王政的情绪。   如今大秦的法家人才不少,多点别家的倒也是件好事。不给法家一点危机感,他们只会故步自封。   秦王政就觉得李斯最近有些太安于现状了,这样很不妥。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的律法要怎么修改才能更适合新生的秦朝,他李斯难道不能提前去研究研究吗?整天拿着俸禄不干事,这如何能行?   师弟张苍都开始忙碌了,师兄李斯也该支棱起来。   于是造字结束还没能休息多久的李斯重新被委以重任,再次陷入了无止尽的加班之中。   李斯怀疑人生:   “王上以前有这么见不得别人闲着吗?”   他儿子李由认真地想了想:   “有吧,您看他连公子和公主们都没放过,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李斯:可那不是太子在压榨弟妹吗?   李由:但是下令让公主也和公子一起进学的,是王上啊!   李斯:有道理,不过为父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隔日见到太子时,李斯就小心翼翼地询问,这次的加班是否又是殿下替他揽活。   这次的事情可和扶苏没关系:   “是李廷尉能力上佳,得父亲青眼。”   李斯:真的吗?   那就当是真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秦王政:修改律法的事情必须提前丢给臣子,否则扶苏又要自己悄悄忙活了。   扶苏:父亲果然最爱我   李斯:说好的和太子您无关呢?   扶苏:没明说就是与我无关^_^   李斯:……你刚刚嘚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第49章 名家的嘴   大秦朝堂完成了新一次的权利洗牌,在张良的暗中推动下,以郭开为首的利益集团被渐渐拔除。   郭开本人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举目四望皆是敌人。无论赵人、秦人、还是韩人,似乎都有动他的理由,根本找不出罪魁祸首。   而与此同时,远在魏国境内的大秦军队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河网改造。   之前说过,魏国都城位置不好,容易被水淹。但其实当年魏惠王把国都迁到这里,倒不是纯粹的人傻。   河流能被秦军利用,当然也能反过来被魏国利用。   魏惠王一开始的设想是利用大梁附近发达的水系作为支援的途径。那些纵横交错的河网就是天然的运输补给线,可以迅速从周边城池以船运的形式不断向国都提供士兵和粮草。   为此,他将大梁建设得城高墙厚,就是为了在敌军的围攻下能坚持得更久。只要能耗到援兵走水路抵达,敌人就不得不选择撤兵。   敌军能堵住所有陆地上的道路,难道还能把每条河都封死吗?他们总不能还带大量船只前来攻魏吧?   而且密集纵横的河网也能成为阻挡敌军前进的障碍。   所以上百年来,大梁都十分稳固。屡屡被敌军围困,却能靠着河网完成持久战,甚至是反杀。   秦军吃过很多次河网的亏,为了解决这一动态支援的困局,秦国选择了逐个击破的方法。   自秦王政三年开始,秦国开始不断侵吞魏国土地。几乎年年发兵攻魏,总不能只是为了占点便宜,显然有更深远的考量。   如果仔细研究秦人的行军路线和攻占下来的城池就会发现,秦军的目标是大梁周边的重点城池。   秦国放弃了直接攻占大梁,转而先斩魏都的羽翼。   大梁再能撑也是有限度的,既然它要靠援兵,那就让它没有援兵能够抵达。无法阻隔水路,就把水路另一头的城池抢到手里。   办法总比困难多。   当大梁周围再没有能迅速赶到都城支援的城池之后,大梁就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孤城。   不仅如此,秦军还能通过改造河网来阻断航运。   以这种方式操作的话,都不一定非得占领城池,在城外自顾自地施工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魏军又打不退秦军,只能干看着。   等秦军撤退了,魏人倒是能改回来。但考虑到魏国年年被打,还真不一定有那个闲工夫去修河道。   更何况,不是所有人都目光长远。倘若附近城池的城主不了解河网对大梁的重要性,恐怕也不一定愿意出人出力去修。   时至今日,秦国的前期部署已经基本完成。   王贲率军深入其中,凭借着秦国反复在魏都附近晃悠的经验,迅速把控住了要道和要塞。   原本护卫大梁的河网,如今尽在王贲的掌握之中。只要再完成最后的河流改道,就能开启水淹大梁的最终决战。   王贲来信表示,最多再有半个月,就能完成全数的河水引流。到时候以黄河、鸿沟两河之水灌入,再以堤坝延缓积水流走的速度,必能拿下魏国。   黄河水量有多大自不必说,鸿沟也不是什么小沟渠。它是联通黄河和淮河的一条人造运河,所以它引的其实是淮河水,这又是一条史上有名的大河。   这次的战役扶苏再没机会偷溜去前线围观了,所以只能全权交给王贲。   大梁城中能活下来多少庶民,全看王贲的运作。扶苏十分放心,因为王贲只会比他更爱惜手下的秦兵,一定会量力而行。   半个月后,两河之水正式灌入大梁附近。   大梁城高,但它只有城墙高,城内建筑还是正常高度。积水缓慢地从缝隙中渗入城内,以这个速度要不了多久城内居民就要被迫上房顶了。   上一世秦军并不管魏人死活,以迅速破城为目的,没有刻意控制过积水深度。这次王贲特意请了术数家随军,进行了专业的测算。   墨家弟子随行,提醒将军:   “虽然我们可以把积水深度控制在不完全淹没房屋的程度,但在积水淹城几个月的情况下,坚固如城墙都能坍塌,更何况是里面的房屋?”   现在庶民可以呆在房子上躲避积水,等房子塌了,还是会有死伤。   魏国贵族显然也想到了这方面,所以他们率先霸占了高耸的城墙,不许庶民上来抢占位置。   底层出身的墨家弟子对此十分看不过眼,已经私底下骂了好几场了,恨不得那些魏国贵族当场淹死。   其实也有人对王贲淹城的行为心生不满,毕竟最后遭殃的是庶民。可战争就是要死人的,不是魏人死就是秦人死,为了秦军不得不做出取舍。   这部分墨家弟子沉默地埋头研究着攻城器械,试图做出能提前破城的利器,好赶在房屋坍塌之前救出那些庶民。   名家弟子跑去看了两眼,觉得不太靠谱。说了几句风凉话,结果被赶出去了。   王贲其实有点烦这些百家弟子。   打仗这种事情,有他们兵家的人不就完了。带上术数家是为了测算积水深度,带上墨家是为了现场组建攻城器械,毕竟有些器械还是拆成零件更好携带。   其他的那些什么名家之类的,你们来干嘛的?耍嘴皮子捣乱吗?   偏偏因为他带上了术数家和墨家,其他家也非要派个代表跟来。承诺说可以被看管着,绝对不闹事。   行军大事岂能儿戏,原本王贲是不想搭理他们的。   但不知道王上怎么想的,居然同意了。说是让各家都派几个人过去看看,或许能出点有用的主意。   人多了,想出来的办法也多,这点王贲当然懂。   可他觉得与其带上百家,还不如把将军全带上。同样是人多,将军们好歹全是懂行的。   可惜王上的决定他不敢违背,只能严令军士看管好这批不安分的家伙。听说名家弟子去招惹了墨家弟子,还得派个人去训斥一份,让他们没事别妨碍墨家干正事。   名家弟子很不服气,接连和墨家弟子还有王贲派去的将士吵了两架,倒是吵出火气来了。   不是说他们名家没用只会耍嘴皮子吗?那他们就帮忙想点办法,证明一下耍嘴皮子也是有用的。   他们废寝忘食地观察了好些日子大梁城中的情况,最后磨着墨家给他们做了个防护能力极高的船只。接着换上全副武装的护甲,划船靠近了水中的大梁城。   城墙上的魏国士兵看着这个靠近的一艘小船,有点搞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   考虑到可能是秦国派了使者过来招降,不杀使者是战场默认的规矩,所以没有轻易拉弓射箭。   先谈谈,谈崩了再打。   魏国将领出面,扬声问道:   “来者何人?”   他其实不想和秦国使者谈判,奈何魏王已经吓破了胆,催促他前去商议。   魏王自己是不敢过去的,贵族们都躲在城墙最靠里的那一侧。生怕秦国往上面射箭,流矢会击中自己。   其实大梁城高,秦国的弓弩不一定能射上来。就算能射得上来,前面有那么多士兵挡着,贵族们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奈何贵族就是怕死,分明不会打仗,铠甲之类的护具倒是准备得齐全。魏兵自己都没配齐铠甲呢,贵族倒一个个穿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怕士兵怒而哗变。   名家弟子正是看见了这些,才胸有成竹地过来谈(离)判(间)。   可惜在场没有纵横家的弟子,否则他们才是最擅长搞外交忽悠的。名家一般只进行理论辩论,专业不太对口。   但纵观百家弟子,除了纵横家,也就剩他们嘴皮子最利索了。硬着头皮上吧,反正要给名家争口气。   于是为首的弟子安全起见选择了躲在船舱里,拒绝出去,然后隔着厚实的木门进行喊话。生怕声音不够大城墙上头的人听不清,还骚扰墨家研发出了个木质扩音器。   墨家:你们好烦!   魏军就这么看着下头的小船里一个人都没出来,船顶有个喇叭状的东西在发出声音。   名家弟子说:   “我们是来劝降的。”   士兵立刻就要射箭。   投降什么投降,他们才不投降。秦人竟然用水淹这么阴损的法子,他们绝不妥协。   将军阻止了士兵的动作,他想听听秦使打算怎么劝他。威逼还是利诱?   王贲也远远盯着。   反正劝降之类的操作肯定要进行的,这是正常流程。打仗又不可能光围着什么都不干,就等着城塌。   先让名家打头阵试试,或许有奇效呢。   结果就听这群人习惯性地开始了诡辩:   “如今水淹大梁,虽说积水难以毁坏城池,但城中的房屋却很容易被淹塌。你们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城中子民考虑。坚持不肯投降,是不把他们的性命放在眼里吗?这么做,难道不会良心不安?”   好的,上来就是道德绑架。   魏兵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要不是有将军压着,能当场和下头的名家吵起来。   你们灌水淹城的都没有良心不安,他们为什么要有?   可惜论口齿利索,名家弟子谁都不服。要和他们辩论出个输赢,赢的只会是他们。   魏将还在思索要怎么反驳才更能显得自己占据了大义,那边机关枪已经继续突突突了,根本不给魏人插话的余地。   “我知道你们都是贵族出身,反正贵族都在城墙上待着了,城墙又塌不了,当然无所谓。有本事你们把城墙让出来给庶民,自己躲在房子上面,再硬气地说自己死不投降啊。”   魏人:……   从来没见过这种劝降的方式,秦国真的想让他们投降吗?这不是来拱火的?   偏偏这么拙劣的拱火,它就是有效。   城墙上的贵族全听见了。   他们听清楚了,然后就炸锅了。   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脑子,所以人群里出现不少傻缺也是正常的。一听到让他们去站到危房上头,一个两个立刻驳斥起来。   在这个时代,庶民的命不值钱。这样的观念几乎充斥在所有贵族脑子里,他们从小就是接受的这类说辞。   于是盛怒之下,难免口不择言,把心声吐露个干净。   比如:   “让我们给贱民腾位置?想得美!”   “庶民死就死了,我的命不比庶民的值钱?”   “就不投降,有本事你们秦国把城墙也泡塌了啊!”   诸如此类,充满优越感的发言。   名家:妥了妥了!   名家话锋一转,立刻放弃了针对贵族,扭头冲城里喊话:   “诸位父老乡亲都听见了吧?这群贵族根本不管你们的死活!我作为秦人都担心你们被淹死,他们完全不在乎的!”   贵族们:?   “还有城上的士兵们,你们难道没有家小在城中吗?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贵族抢了你们亲人的活命机会?”   贵族们:??   “贵族都不上战场的,却能穿一身齐全的铠甲,你们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反而没有铠甲穿!还等什么?赶紧把铠甲抢过来啊!保命要紧!”   贵族们:???   当面挑拨离间是吧?   贵族纷纷警惕起来,远离了周围的士兵,招呼家仆赶紧保护好自己。   士兵压根没打算动手呢,贵族先做出了防备姿态。这弄得士兵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在贵族眼里就是没有纪律可言的暴民。   换句话说,人格受到了侮辱。   这还没完,接下来名家弟子开始当面教唆城内庶民造反了。   多好的机会啊。   趁着贵族全部躲在城墙上挨挨挤挤的下不来,他们只要挡住了城墙上上下的阶梯,不让士兵支援,然后就可以悄悄凫水去开城门了。   什么?你说城门打不开?带上斧头,或者抢几个兵器,把城门破开也成啊!   庶民其实并不敢这么做,因为他们还没有到房子大范围倒塌、日子过不下去要死人的地步。   目前这个阶段还能再撑一撑,至少等到房屋塌掉大半,或者食物吃光了,甚至是瘟疫大范围传播的时候,庶民才又可能爆发。   可爆发归爆发,能不能成功是两码事。魏军占领了高地,完全可以朝城门附近射箭,防备庶民靠近。   总之,庶民想要翻身并没有那么容易。   名家也没指望庶民真的会动手,他们就是想挑唆分裂一下几方的立场、不让他们抱团而已。毕竟军民同仇敌忾的话,事情会很难办。   所以话都是说给贵族听的,只要贵族坐不住了,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   名家就等着贵族自乱阵脚,做出蠢事。   魏国将军果然听不下去了,直接命令人放箭。   奈何这艘船是经过墨家改造的,非常安全。人躲在里面根本不用去担心上头箭矢的攻击,还在继续叭叭叭。   “你看你看,贵族急了,怕你们听到我说的话,要杀人灭口!”   “大家可能没经历过水淹,不知道情况有多危险。我给你们仔细分析一下,这个房子顶多还有几天就会坍塌。实在不行就试一下抢夺城墙吧,总不能在水里坐以待毙。”   “还有食物,诸位带了充足的食物上房顶吗?那些泡在水里的存粮可不能乱吃,会吃坏肚子的。”   “魏国贵族不关心你们的死活,但我们秦人真的很关心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们的!”   魏国贵族:淦!你要脸吗?!   王贲:……对不起,我收回名家弟子没用的评价。   挑拨离间很老套,但是有用。   墨家那个扩音器不知道怎么做的,靠近城墙的庶民居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就很叫人头疼了,万一庶民真的被煽动可怎么办?   贵族们意识到情况不妙,开始仗着他们在城中的自己人多,反向洗脑庶民。秦人说什么,他们就反驳什么,总之不能真让庶民把他们贵族当成了敌人。   庶民数量那么多,当真联合起来即便不能成事,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至少能杀掉一部分人。   谁都怕自己会成为暴力事件中的那个倒霉被弄死的家伙,所以最好的结果是庶民不反抗。   除此之外,还得防备士兵造反。两边都得担心,简直心力交瘁。   王贲听了一会儿就不听了。   搞半天名家是去扰乱军心的,这招倒是可以。先让敌人内讧一波,消耗掉一些有生力量。   而且魏国开始派士兵制船了,很快就会有不少士兵搭乘着简陋的小舟下城墙,在城中巡逻,试图维持城中民心的稳固。   这代表什么?代表城墙上的士兵数量会减少一大波,对秦军来说是个好消息。   王贲去找了墨家弟子:   “你们给名家做的那个船不错,魏兵齐射这么久都破不开。多做几艘,我们开过去破坏城门。”   墨家弟子:啊???   所以名家用来保命的船,还能这么用的吗?   新思路打开了,那不如再研究一些破城门用的工具。   魏军和名家对骂了三天三夜,名家几个弟子越骂越兴奋,他们可是带足了七天的口粮。魏军那边根本骂不过,换了一波又一波人上场,车轮战导致气势上逊色了一大截。   大家听着闹哄哄的骂战,看着反复射入水中却是在做无用功的箭矢,都看累了。   王贲安排的拆门小队就是在这个时候趁着夜色悄悄靠近的。   只要躲进了城墙的门洞底下,魏军就拿他们没办法了。箭矢根本射不到这里,魏人又不能自己开城门去杀掉外头的敌人。   也不知道名家弟子怎么这么有精神,大晚上的还在对骂。不过他们自己不觉得这是在对骂,分明就是辩论,辩论懂吧?   水淹大梁之战辩了三天已经没什么好辩的了,于是名家提出了他们的经典论题。什么白马非马之类的,反正就是没话找话。   辩论大梁,魏军还有兴趣配合一下,说这个谁搭理啊。   所以魏军就在这个背景音里打起了瞌睡,根本没注意下面的新情况。   尤其是那些没人配合的名家弟子居然也不在意,仗着船上好几个自家人,干脆互相讨论了起来。   随军之前他们正好在讨论一个新的辩题,还没辩出结果来。   名家吵得热火朝天,看起来就不像是有什么阴谋的样子。大家伴随着这个背景音入睡,听久了也就习惯了。   拆门的小船队悄无声息地靠近,原本是要挑选没有灯火照耀的位置走的。没料到今晚天公作美,居然还下起了大雨。   这下好了,辩论声、雨声交杂着,更听不清下头划船的动静。下雨又导致火把难以维持,城墙下几乎漆黑一片。   但船队不点灯照明也不怕,只要寻着辩论的声音划过去,就一定不会弄错方向。   船队便这么摸黑靠近了城墙,成功摸到了城门边上。躲到这里之后就不怕点灯了,可以掏出工具开工。   魏兵被砸门的动静惊醒,这才发现有人悄悄潜入到了城门底下。偏巧这时辩论声也因为砸门的响动惊了一下,暂时停止。   这在魏军听来,就是名家故意发出动静给对方打掩护。现在掩护完毕了,说得口干舌燥的他们干脆闭嘴休息。   魏军:秦人果真诡计多端!!!   名家弟子却在窃窃私语:   “什么情况?外面发生什么了?是不是房子塌了?”   “不会是城墙塌了吧?听着不像啊。”   “有人敢探头出去看看吗?反正我不敢,我不去。”   “说得好像我敢一样,你看我都给自己套了两层铠甲了。”   这些窃窃私语通过喇叭传到了城墙上。   刚刚还在悲愤的魏军:……   终于有个胆大的,给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勉强看清楚了情况。顿时大喜过望,意识到破城指日可待。   于是几个名家弟子又再次振奋起来,继续单方面输出。   “城中的庶民不要惊慌,我们秦军已经开始破城了,很快就能解救你们!”   这是偷换概念。   “大家躲在屋顶上不要乱动,晚上天黑看不见,容易发生危险。破门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诸位千万不要自己冒险,保命要紧。”   这是邀买人心。   “对了,上次忘记说了,水淹的时候容易发生瘟疫。若是城中有尸体千万不要随便丢进水里,容易滋生疫虫。把它远远放在屋顶上就好了,不要靠近。”   这是威胁恐吓。   别的都好说,房屋坍塌、没有食物,只是庶民自己遭殃而已。可是疫病一出,那就是全城谁都躲不过去了。   这下就连贵族都坐不住了,开始考虑要不然干脆投降算了。   “秦军已经在破城了,莫非你们还有别的法子?现在投降,还能捞个体面。”   是的,他们总不能从内部开城去杀掉那些砸门的秦军。门一开,可就彻底关不上了。   正常情况下开关城门都很费劲,现在泡在水里,阻力更是巨大。   先不说这个门现在能不能按照正常的方式打开,还是说只能砸开。   就算正常开了,再想关上,不知道要出动多少大力士。秦军也不会给他们关门的机会,肯定会抓紧时间长驱直入。   “要不,从城墙上吊索下去?”   有人提出新的建议。   不开城门,就只能这么出城了。但大家看了看高耸的大梁城墙,感觉说着简单,做起来难。   就在这个时候,王贲率大军坐船而来。船上架设了大量的弓弩,大有“你们翻墙下来一个我们射杀一个”的架势。   幽深的门洞成为了天然避风港,秦军躲在里面十分安逸。巨大的破门声震响在所有人耳畔,仿佛通向死亡的丧钟倒计时。   终于有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的贵族崩溃了,大哭起来:   “我们投降吧!听闻赵国贵族破城之后被俘虏,于是受尽了秦人折磨。但主动投降的韩国贵族却很受礼遇,有人都开始入朝为官了!”   魏王气得脸色发青。   这话什么意思?他魏国还没灭呢,这群人就开始琢磨去秦国另谋发展了?   两个月后。   名家弟子趾高气昂地随着押送魏国权贵的军队回到咸阳,无视了王贲部下看他们的复杂眼神。   哼,现在知道他们多有用了吧?别老骂什么“耍嘴皮子的”,嘴皮子利索也是一种本事。   秦王政匪夷所思地听完了这番破城的全过程。   末了,他问道:   “所以如今大梁城中的庶民,有多少人信了名家弟子的说辞?”   王贲的部下表情僵硬:   “大半都信了。”   魏国贵族成为阶下囚之后,不少庶民宁愿淌水都要赶过来啐贵族们一口。   他们固然计较秦军淹城的举动,但更恨叫嚣着淹死他们无所谓的贵族。   秦军好歹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学着名家弟子嘴上说着各种解救庶民的话。庶民一向淳朴,不少人都相信了,而且谎话说多了确实容易被人当真。   更重要的是贵族学不乖,都成阶下囚了还端着身份。有人自觉受了庶民的欺辱无法容忍,关在囚车里还口吐芬芳,越发拉稳了仇恨值。   全靠同行衬托了属于是。   秦王政委实是想不到大秦有一天能成为正义之师——不靠自身努力,全靠名家一张嘴。   果然,他之前觉得扶苏适合加入名家是对的,他们都是一路人。   不过通过这件事,大秦虽然尝到了甜头,却更叫秦王政警惕起来。   民众如此轻易就能被煽动,侵略都能被三言两语美化成解救。倘若大秦不将这一招牢牢掌握在这里,而是被六国之人学去了,等待大秦的将是万劫不复。   秦王政沉吟片刻,对扶苏道:   “百家学说各有长处,无论哪一派都不可轻视。待天下一统,必须由官府出面进行规范。”   不能放任诸子百家在各地乱窜了,得进行集中管理。   烧书是最简单的控制思想传播的办法,但书可以烧,人总不能全杀了。   之前扶苏让阴嫚他们去弄新的教材,删减了百家学说。以后所有能接触学说的都是大秦官学里出来的秦吏,算是自己人,被六国利用的概率不大。   可天底下还有那么多早就学过的人才,这些人又该怎么管理呢?   扶苏想了想:   “那便设立正统机构,给百家弟子造册,明确师承。”   既然是大一统王朝,自然有权利规范学术领域的乱象。   诸子百家现在各派师承都乱的很,不如出面帮忙梳理一番。谁是谁的弟子,像户籍族谱一样登记起来。   朝廷愿意帮百家做这种事情,百家弟子理当感激。有了明确的师承名录,才显得他们不像个草台班子不是?   等名册有了,那事情就简单了。谁搞事情,在官方档案记录在册,会连累得师门上下全部丢人。   而且他们还可以在咸阳附近挑一座城塑造为文人圣地,宣扬只有待在那里做学问的百家弟子,才是最有本事的。在外头各地乱窜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门外汉。   用这一招,就可以主动引诱有本事的人往圣地跑。   而在圣地待久了,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比起去地方闹腾,他们自然会更倾向于进入国都的中央官吏体系里发光发热。   秦王政听罢问道:   “你觉得哪里合适?”   扶苏答:   “自然是镐京。”   周朝旧都镐京,在咸阳隔壁。当初秦王以尊奉天子为借口,没有直接以镐京为国都,而是在附近建立了咸阳。   等日后天下一统,大秦当然不屑于舍弃咸阳迁都镐京,他们没必要借周朝之势巩固自己的统治。   而且大秦又不搞分封,还是和周朝区分开来比较好。   不过镐京毕竟在天下人心里地位特殊,做不了都城的话,塑造成文人圣地倒也不错。   去除掉镐京的政治意义,把它打造成一座庞大的“学宫”,对秦国也更有利些。   学术中心就在国都隔壁,也方便输送人才。顺便能给国都减负,分担一下都城的人口压力。   秦王政微微颔首:   “那便给镐京改个名字吧,既然不再是京都,就不好用京字了。”   扶苏好奇地问道:   “父亲准备改个什么名字?”   秦王政早就想好了:   “长安城,让他们安安分分地待在那里,只做学问,不要生事。”   扶苏提醒:   “关中已有长安乡,乃是当年长安君的封地。”   长安君成蟜,因其封号的缘故,封地也改名为了长安。不过只是个乡,比不得镐京规模庞大。   秦王政轻嗤一声:   “长安君业已伏诛,寡人既已撤了他的封号,封地自然该改回原名。”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给镐京改个和造反公子封号一样的名字,总叫人觉得他意有所指。   长安君不安分,秦王莫不是在用这件事敲打诸子百家,让他们不要没事跑去学成蟜闹事,自断后路吧?   群臣听完王上的决断之后,基本就是这么个想法。   但没人敢说出来,秦王政也不在意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朝已经灭亡了,它的旧都秦国爱怎么改怎么改,天底下估计也就只剩下楚国敢有意见了。   可惜楚国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   长安城的建设可以从现在就开始,不过名号不需要这么早就打出来。其他的不着急修,先把天下第一学宫要有的最阔气的藏书楼给弄出来。   扶苏的建议是直接把天子的宫殿改造成藏书殿,这样规模也有了,还能物尽其用。   改建的话花费会少一些,不过几百年没用了,镐京的宫殿估计已经不能看了。毕竟早些年秦国还会装装样子给修缮一番,这些年干脆懒得管了。   秦王政挑眉:   “无妨,能放书就行。诸子百家若是看不下去,我大秦也不拦着他们出钱自己修缮。”   这是把扶苏的空手套白狼给学去了。   扶苏微笑着拱手称赞:   “父亲英明。”   作者有话要说:   汪汪队立大功(不是)   乱拳打死老师傅(也不是)   名家:说点好的吧! 第50章 年轻人   大梁因为被水淹的关系,城中不少存粮都遭了殃,不能吃了。   其实这个年头的人们没那么讲究,不会考虑到积水脏会污染粮食。能填饱肚子都是奢侈,谁舍得抛弃那些存粮呢。   只不过积水持续时间太久,积水退去也花费了不少时日。这么多天下来,即便庶民不介意,水里的食物也实在是泡坏不能吃了。   幸好只有大梁一城遭此劫难,赈灾规模不算大。王贲直接就地取材,抢了贵族的存粮分发给庶民。   这些贵族动作可比庶民麻利得多,发现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派人往城墙上搬自家的金银粮草。所以王贲接手大梁之后,直接在城墙上接收就行。   而且因为贵族自己跑去了城墙上,完全可以来个瓮中捉鳖。城里大大小小的贵族无一幸免,全部被一网打尽。   但,王贲吸取了之前的经验,放过了没什么影响力的小贵族。   钱帛全收,人丢走。   这些人日后是留在原地分两块地、以后当耕农,还是身无分文地逃亡别国,王贲都不管。   贵族的家宅里还有一些水泡不坏的财产,王贲忙着搜刮这个呢。   和赵国不同的是,魏国贵族愿意跑去别国的不是很多。可能是见过了赵国贵族在齐国的悲惨遭遇,担心自己跑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与其在齐国寄人篱下,倒不如留在有田产的家乡。   秦人贪婪,拿走了他们绝大多数的田产。可秦人好歹没准备直接饿死他们,剩下的田地也够他们吃饱饭的了。   被放过的小贵族心里开始打起算盘。   他们作为小贵族,日子原也不如大贵族那么奢侈。有足够吃饱饭的良田在手,只是较以前穷困了一些,和命都丢了的那些人比起来好上不少。   他们手里还有奴隶,还有家仆,田也不用自己去种。房宅没有被全部收缴,实在不行还能卖了宅子换套小的,日子节省一些,生活质量倒不至于降低太多。   然后小贵族就听说,奴隶也被收缴了。   因为奴隶也是财产之一。   贵族们:……没事,我们还有家仆!   接着小贵族又听说,秦人给他们留的地是按照贵族自己家人口算的,没算上家仆。要是留下家仆干活的话,家仆的口粮他们得想办法凑出来。   贵族们:…………   家仆和奴隶不一样,不给人家吃饱饭,人家是会另外找新主子的。   秦人这是铁了心要让他们堂堂贵族去耕田啊!   家道中落到需要自己耕田的落魄贵族,在六国数不胜数。可那些人多是慢慢衰落下去的,有足够的心理预期,不像魏国贵族这么突然。   贵族们终于知道为什么赵国那些贵族宁愿放弃分到手的田产,也要跑去齐国。大概是实在受不了种田的辛苦,想着去了齐国说不准能得到其他贵族的资助和礼遇。   说起来齐国人虽然没有接济这些赵人,他们魏国还是有不少贵族出手大方的。一些逃来魏国的赵人日子过得就比齐国那批好,当时魏人还嘲笑过齐人抠搜。   现在魏人也和赵人一样了,但他们恐怕很难像赵人一样找到长期饭票。   如魏人这般好客的不多了。   王贲可不管他们心里那些小九九,他部署完全部事宜,和来这里接手的新郡守交接之后,就带兵离开了。   秦国将士开启了新一轮的打家劫舍,忙得很呢。   王贲的军队困在大梁这里已经落后很多了,要赶紧加入进去。否则其他将军手底下的士兵统统赚得盆满钵满,就他的士兵没捞到多少好处,他们岂不是吃亏了。   咸阳城中。   跟随王贲出军的百家弟子回来了一大半,还有一些暂时回不来。比如术数家,就被郡守拉去帮忙了。   魏国境内有不少数据需要统计,其他新设的郡发现大梁那里有术数家帮忙之后效率提高了不少,也开始跟秦王要人。   术数家本来只是百家流派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派,被这么一搞,成了到处都紧缺的人才。这激励得不少不得志的百家弟子都蠢蠢欲动起来,尤其是那些有数学天赋的,其实他们也不是不能兼修术数。   术数家基本没太多治国的理念,偏向搞学问。所以它和治国为主的百家没有冲突,也很欢迎其他家弟子加入术数大家庭。   和它差不多的,还有医家等。不过医家之中技术封锁的情况会更严重一些,不像术数家弟子,研究出什么都爱四处分享讨论。   赶上大家求知若渴,秦王政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他立刻下令将百家学子引去了改名长安城的镐京,然后派了百家中颇有名望的一些人建造学宫。   如今正是规范百家师承的好时机,也能就此设立新的进学制度。秦王政打算将百家中的学术派、技术派和治国派区分开来,分别设立学宫,也免得治国派到处污染搞学术的和搞技术的。   墨家弟子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很格格不入了。   别的学说,比如儒家,就有研究治国理论的治国派和研究社会规律的学术派两类。道家也有治国、学术两派,外带一个研究炼丹的技术派。   到了墨家,研究治国的有,长期扎根齐国稷下学宫的齐墨就是。研究技术的也有,长期扎根秦国的相里墨就是。   但是他们的第三派很特殊,什么都不研究,而是喜欢在六国溜达行侠仗义。这一波是出自楚国的楚墨,乃是游侠中的领军人物。   楚墨没什么好设立学宫的,而且来了秦国只会以武犯禁。所以在其他学派都传承完整的情况下,只有墨家缺失了三分之一。   好在墨家内部关系也不太和睦,齐墨秦墨楚墨三家互相看不顺眼,少一家就少一家吧。   如果楚墨能识相一点,秦墨也不介意帮忙引荐。游侠只要不去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和兵家弟子一起琢磨练武也是不错的。   然而楚墨拒绝了秦墨的好意。   他们楚墨虽然擅长打架,可又不是只打架的莽夫。他们打架是为了心中的大义,秦国以律法禁止了他们为义轻身,他们才不屑于来秦国。   秦墨:那你们以后别后悔:)   呵,楚国很快就要没了,看你们以后还去哪里浪。   相里墨当年在楚国混不下去,就是被楚墨排挤的。他们都肯不计前嫌引荐了,楚墨真是不识好歹。   相里氏想起了新仇旧恨,于是巨子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谏书递给了太子殿下。   里面言明了楚墨,啊不是,是游侠。里面言明了游侠具体都会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内容十分的全面,比寻常人了解得都要深入。   秦墨巨子表示,希望大秦能完善相关律法,争取做到不要给楚墨(划掉)游侠任何可乘之机。   扶苏:看得出来你们两家旧怨确实很深了。   扶苏反手就把谏书转交给了李斯,目前是李斯在负责修改律法。   秦王政对这些下头人的勾心斗角不感兴趣,他抽空翻看了一下学宫的建设进度,发现这里给百家弟子设置了很多细化的分类。   说是学宫,其实不是新生进学用的。而是提供给有一定基础的百家弟子交流互助的平台,顺便兼顾图书馆的职责。   已经入门的弟子们按照自己的偏好去对应的“教室”寻找同好,方便他们在自己深耕的方向不断精进。   短期内很难做到让所有想学百家学说的人都先入大秦官学,肯定有人会越过官学直接去拜师。   所以把这些人齐聚在学宫很有必要,官学可以四处设立,学宫只能留这一处,长安城外不许他们开班教学。   统筹学宫建设的官员是个人才,还弄出了讲师凭证。   说是有一定名气和才学的领军人物可以获得学宫颁发的凭证,然后就有资格开班讲学了。凭证有等级区分,不同等级能开的讲座规模不同。   如此一来没有凭证在野学者的就算不得官方承认的学派代表人物,时间长了名声会不如有凭证的响亮。即便还会有人愿意去拜所谓的隐士为师,也远没有选择前往长安拜名师的人多。   为首的官员目前正在和下属商讨要怎么制定讲师的评级规范,好方便讲师们尽快考得对应证书。   一件事情一旦开始设置详细的流程和规模,就能迅速变得严谨完善起来。大家你想一个主意我想一个主意,学宫很快就像模像样起来。   秦王政特意看了一眼负责官员的名字。   当初学宫那边的管理人,他是让群臣商讨出人选的,没太在意具体派了谁去。如今一看,这人倒是挺有想法的,等学宫建设好了,可以调回来重用。   许祢,没什么印象。   秦王政问儿子:   “你可知这人是谁?”   扶苏摇了摇头,他也没印象,说明在上辈子这人就没有出过头。   天底下英才那么多,能让皇帝记住的人寥寥无几。扶苏也不可能把所有人才都网罗到手,例如那个还在戎人部落里当军师的女子,上一世就没能出头。   这位许祢大约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上辈子泯然众人。这一次有了适合他发光发热的条件,于是不起眼的普通官吏也展现出了自己的卓越能力。   秦王政便了解了:   “长安学宫你当初没有设立过,如今相关的一切都是从头做起。那许祢或许是极擅学宫相关的建设,这才有了出头之机。”   就像后世有的人,比起当官更适合在大学当校长。不少学校的校长也是有官职评级的,不过他们和官场走的不同的两条道。   扶苏灵光一闪:   “既然如此,倒是可以让他去管理官学。”   官学和学宫有异曲同工之妙,既然医疗体系已经设立了中央的太医署,教育体系自然也可以弄个教育署出来管辖天下学宫。   秦王政想得还要更远一些:   “官学是与选拔官吏相关的,若让他管理这个,就要插手官吏考核。而官吏考核分两个部分,一是选官,二是升迁。”   牵扯到官吏的任免升迁,那就不是小事了。   最终,秦王政一锤定音: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暂且只让教育署管辖学宫的入学考核。”   搞学术最好还是和官场分割开来,避免两边勾结,在教书育人时就搞差别对待。   实在不行就把所有的考核相关都单独成立一个部门进行管理,总之不能叫别的部门有机会伸手干扰。   大秦正处于一个全新的阶段,它是开创者,什么都要自己摸索着来。无论提到哪一个部门,都几乎没有先例可以依凭,治国难度着实不小。   即便是秦王政,也难免感到焦头烂额。   幸好还有儿子陪他一起想办法,作为当了二十年大一统帝王的秦二世,扶苏拥有相对充足的经验,可以替父亲查漏补缺。   虽然在前瞻性的眼光上扶苏不如父亲,只能依靠经验稍微提供一点帮助这样子。但扶苏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他不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可惜桥松年纪还小,拎过来也听不懂。不然这么好的学习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如今倒是全便宜了蒙毅。   扶苏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郎中令,心道这位未来的大秦丞相,应该很快就会开始掌握实权了。   这两年待在秦王身边,蒙毅接触到了大量以前学不到的东西。而且受扶苏的影响,父子俩讨论的很多都是大一统后要实行的治国策略。   所以比起秦国丞相,蒙毅其实是朝着秦朝丞相培养的。大一统后的大秦才是他最佳的舞台,如今还要暂且委屈一下,屈居王绾等人之下。   与李斯是扶苏自己拿捏住的不同,蒙毅从一开始就是秦王政给继承人准备的丞相。因而扶苏压根不需要花心思去拉拢蒙毅,省了不少事。   蒙毅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趁着太子有空便会去寻殿下请教一些自己不太懂的东西。   这日扶苏和蒙毅交谈结束之后,扶苏忽然开口说道:   “父亲有意改郎中令职责。”   原本郎中令只管宫廷宿卫及殿中侍卫之事,但蒙毅担任郎中令这些年,手中的职权显然不止这些了。   反倒是诸如宫门屯兵一类的统领之事被彻底分了出去,是蒙毅的副手在管。   如今大秦官职设置相对混乱,没有特别明确的体系划分。三公九卿那都是天下一统之后规范出来的了,而且虽然设置了这个规定,大秦依然有一些不在九卿之内的官职,显得乱糟糟的。   比较典型的是“客卿”,不在九卿之列。但自从百多年前开始,客卿就是各国皆有的职位,只在丞相之下。   一般来讲,都是他国来的人才会被奉为客卿。然后等时机成熟,一步登天坐上相国之位,所以客卿地位不低。   李斯就当过客卿,不过那是在当廷尉之前的事情了。压在他上头的还有昌平君、王绾等人,这才弄得李斯的丞相之路坎坷波折。   像张仪、范雎之类的,就没有中间那些步骤,是由客卿直升的相邦。   除了客卿之外,还有不少官职也很难界定高低。   别看三公九卿听着好像个个权利都很大,但就像后世的六部那样,工部作为六部之一,不还是受排挤轻视的小可怜一个?有些非六部的官职恐怕都比工部尚书实权大。   总之,三公九卿、三省六部之类的,都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括了。在这之外还有大量的实权部门,有些部门之间还会产生职权范围的重叠。   扶苏借由郎中令职权更迭一事,与蒙毅商讨起官制的规范,想听听蒙毅的意见。   蒙毅皱眉想了半晌,先问道:   “不知王上意欲将郎中令一职,改为何样?”   扶苏答:   “九卿之一,受丞相统辖,增设殿中议论、宾赞、受奏事等事宜的掌管。宫廷宿卫与殿中侍卫依旧归郎中令负责,一切宫门守卫则彻底独立出去,由卫尉专管。”   卫尉这个官制存在时间也不短,当年庄襄王子楚病重时,华阳太后便曾经借此阻拦吕不韦等人入宫。因为那时的卫尉是芈氏族人担任,听从华阳太后的指令。   秦王政上位之后,为避免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大力打压了芈氏在秦国的地位。   卫尉如此重要的职责,怎能交由楚人掌控?   宫门归卫尉管,宫内侍卫归君王近臣的郎中令管,不能再互相插手对方辖下的士兵亲卫。两者互相钳制,任何一方有异动都能及时率兵抵抗,大大提升了秦王的安全性。   蒙毅听罢点头:   “看来王上要有大动作了。”   郎中令若是掌管殿中议事的话,只怕属官不会少。蒙毅手底下很快就会聚集来很多下级官吏,他要忙起来了。   秦王政大约是不想放蒙毅离开自己身边,于是干脆把郎中令改成和朝中官员一致的部门统领,而不是单纯的君王近侍。   扶苏罗列了一部分官职给蒙毅看,这些都是即将归他统辖的属官。   比如各类谏议大夫,是负责议事的。   再比如谒者,负责替秦王迎送百官奏事的,王绾以前就担任过这个官职。   还比如各种郎官,中郎、侍郎、议郎等等,一般用来给贵勋塞家中小辈到王上身边镀金。   当然还有禁军之类的,这个本来就归郎中令管。   蒙毅的表情渐渐僵硬:   “稍等一下,那些郎官……?”   勋贵文臣子弟入朝之前先来王上身边镀金他可以理解,但是,这种权二代一般都有点刺头。全部交给他来管的话,他已经预想到以后的日子会有多难捱了。   扶苏露出了带点同情但更多是幸灾乐祸的笑容:   “以王绾之子为首的第一批郎官,大约过几日就要来拜见你这位长官了。”   听闻前段时间王绾才追着儿子揍了三条街,也不知道王家小子是干了什么事惹他爹生气。不过从这也能看得出来,这群小一辈怕是不太安分。   扶苏拍了拍蒙毅的肩膀:   “郎中令辛苦了。”   年轻人就算乖巧,也会憧憬着像父辈一样尽快做出事业来。所以他们为了展现自己的才华,大约也不可能甘于平凡。   要管这么一大群青春期躁动少年,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虽然想想就觉得很头疼,但蒙毅还没忘了太子和自己聊起官职变动是为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接上之前的话题:   “殿下方才提到不同官位在职权上有所重叠,这一点微臣也有了解。”   郎中令和卫尉在宫中禁卫的管辖上出现冲突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如今已经通过重新划分职权分割开来了。   但是诸如此类的情况,其他部门也很多。像是廷尉和宗正,就有冲突。   廷尉管刑狱,宗正管王室。乍一看互相没关系,但如果王室成员犯了罪呢?   虽然宗正并没有设立处理宗室罪犯的相关职权,可罪人毕竟是宗室成员,廷尉那边还真的敢依法直接处决对方吗?到最后还是得和宗正商量,地位高的上报秦王,地位低的两边讨论过后直接进行量刑。   一次两次还好,宗室成员数量多了,廷尉哪有那个空挨个商量过去。   要么把宗室的处置权转移给宗正,让宗正自行处理。要么就彻底不管宗室意见,廷尉直接依法办理。   两种处理方式都有优缺点,后世王朝大多选择前者。   最夸张的情况下,朝中存在四个刑狱部门。一个刑部管普通案件,一个大理寺管大案要案,一个宗正司管皇亲国戚犯案,还有一个鸿胪寺管外交案件。   遇到牵扯甚大还难搞的犯人,四方踢皮球,谁也不想插手,都觉得应该交给对方。   朝廷再怎么努力给四边划分出不同的分工也白搭,有些案件就是模棱两可,谁都可以管。   扶苏看着蒙毅陷入了纠结之中,微笑着提议:   “郎官们很快就要到了,既然他们闲着也爱主动找事立功,不如把这些事情交给他们去讨论。”   一大波水灵灵的小白菜即将送上门来,此时不压榨更待何时?给年轻人找点事情做,反正他们干劲十足不怕麻烦。   既能消磨他们的精力,又能把烦人的工作推出去,一举两得。   而且这些可都是权二代,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些官员,看在他们父辈的面子上,就请大家不要太过计较了吧。   都是孩子呢,你们说对不对?   蒙毅豁然开朗:   “殿下说的是,年轻人就该多历练历练。”   蒙毅感受到了压榨下属的快乐,难怪殿下这么喜欢给弟弟妹妹们派活。看来手下多一堆下属也不见得都是坏事,领导不想干的工作推给下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几日后,以王家小子为首的郎官们前来拜见他们的长官蒙郎中令。   郎中令蒙毅是个很和善的长官,而且非常器重他们。一来就给他们派发了非常重要的任务,居然涉及到了官制改革。   这可是改革!改革可是天大的事情了!   一群小年轻顿时严正以待,不敢有任何怠慢。   长官给了他们这么重要的任务,他们绝对不能搞砸。第一次办差必须办得漂漂亮亮,让王上和长官见识到他们的能力。   于是这群少年人扎根到了卷宗之中,开始按照蒙毅的吩咐,总结朝中都有哪些职权出现了重叠,急需改进。   光看卷宗不够,还回家骚扰父亲和祖父,找他们询问朝中情况。长辈们在朝中任职时间更长,肯定比他们知道的要多。   家长们:……   不是,我们送你去当郎官只是单纯地蹭个“王上近臣”的光环,没指望你们干出什么功绩来啊。你们老老实实地跟着前辈们议事就好了,这是在折腾什么东西?   在长辈们的设想里,自家孩子只需要安安静静当个旁听的小透明,多围观一下前辈和君主是怎么议政的就好了。   就他们那点能耐,根本别指望立刻为大秦出功出力。能多学到点东西,那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偏偏少年人们骚扰自家长辈也就罢了,他们脸皮还忒厚。长辈们知道的东西挖光了,又仗着父辈的交情去纠缠其他官员。   众人不堪其扰,先告状告到了蒙毅这边来。   蒙毅学着太子殿下的模样露出微笑:   “都是孩子,诸位就包容一些吧。”   众人:……???   十六七岁快要娶妻的孩子是吧?这年头孩子的范围是不是太宽泛了一点?   蒙毅不管这个,他一脸正色:   “王上与殿下正为官制一事发愁,孩子们积极替君王分忧,也是件好事。”   虎皮都扯出来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若要不被骚扰,那就得自己想办法。蒙毅摆出一副万事不管的无赖模样,他们再怎么生气也拿他没辙。   最后,长官们齐齐学会了“有事下属服其劳”的操作。既然自己不想应付少年人,那就把下属推出去。   你们不是想知道哪些职权重叠了吗?我们作为顶头上司的其实也不清楚,毕竟办事的都是底下人。来来来,我给你介绍几个基层官员,他们经历的事情多,你问他们去。   少年人的魔爪就这么从长官蔓延到了下属,咸阳城中的大小官吏无一幸免,都在短短几个月内被里里外外、惨无人道地深度采访了一个遍。   秦王政看着递上来的折子十分满意。   记录得如此详尽清晰有条理,这些年轻人果然没有堕了他们父辈的名头,都很有能力。   再接再厉。   秦王政大方地赏了小少年们不少东西,以此作为鼓励。   少年人:!!!   他们的付出被王上给看到了,王上是支持他们的!   挨长辈的揍有什么要紧的?他们以后要接着这么干!能替王上分忧就行,父亲祖父会不会生气一点都不重要!   蒙毅作为长官同样得到了奖赏,他看着摩拳擦掌还想继续干大事立功的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良心。   他对少年人说:   “你们稍等一下,我去问问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人手帮忙。”   少年人激动万分:   “好的好的!多谢长官!”   很快,蒙毅回来了,带回了新的任务。这次他需要少年人深入基层,不止是咸阳基层,还有各地乡县。   “王上与殿下常年位居深宫,很难了解到地方上的真实情况。你们假装成普通人,去探探各地的底细,总结出一份需要改进的细节来。”   基层贪腐和暴力执政等情况,都是在挖大秦的根基,此事不可轻忽。   蒙毅虽然不确定这群小年轻能不能瞒得过当地的官吏,打探到真实情况。但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派出去试试,说不定有奇效呢。   小年轻思想跳脱,或许可以想到什么好的伪装之法。左右他们的家世摆在那里,地方官也不敢随意报复他们。   少年人接到新活干劲十足,很快就辞别了长官回去收拾包袱了。他们准备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去不同的地方打探情况。   不就是伪装嘛,他们可以学。   回去找娘亲问一问,弄到了平日里女郎们化妆用的东西。又跟着学了两招“易容之术”,保管能够完成任务。   满身热忱的少年人们迅速四散到了乡里,跟着老农们学到了底层庶民的样子。   在脸上手上脖子上都涂抹掺了黄土的膏体,假装自己也是被晒得干枯黑黄的农人。然后微微弯腰躬身,背负着箩筐等物,悄悄在乡间走访。   乡里的游缴等官吏其实认得治下的所有庶民,不好骗过。但是不要紧,他们可以想办法躲过游缴小吏。   上树翻墙,这些对于文武双全的贵族子弟来说没什么难度。大不了就被抓,抓住之后自报家门就行。   ——被抓了丢人的只会是家中长辈,他们年纪还小,丢人也丢不到他们头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蒙毅:很好,又有几个月不会被精力旺盛的少年人追着骚扰了,非常完美。   少年人:我爹丢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个孩子呢!(理直气壮)   ps:许祢是原创人物,毕竟总不能一直薅历史上的名人,大秦还得有点自己发掘出的人才。 第51章 完美?   魏国灭亡之后,新封的魏侯和魏国贵族们被安置在了陈县附近的另一个县城。   陈县是韩侯的软禁地,隔壁还有一个关押赵侯和赵国贵族的地方。   原本不该把这些六国旧贵都放在一起的,容易生事。但介于他们现在已经没钱没人了,也不用太担心互相勾结闹事,干脆摆在一块儿也好管理。   毕竟赵高只有一个人,没办法把他劈成几份分别去不同地方看管这群家伙。扶苏也有意让赵高多拉几国的仇恨值,这样回头处置他的时候才更名正言顺。   三国贵族住得近,倒是意外地达成了之前没有预想到的效果。   这三家开始私下较起劲来了。   赵魏韩大约在当年三家分晋时就结下了梁子,这些年来互相攻讦次数不少。虽说也时常结盟吧,但有机会能踩死对方还是不会放过的。   只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倒是让秦国偷了家。现在彼此都成了阶下囚,祖辈积累下来的地域敌视也没消解,反而愈演愈烈了。   赵高真的很擅长挑拨离间,人家一国内部的自己人都给他挑拨成七八瓣了,更何况原就有旧怨的赵魏韩。   当他发现三家喜欢互相对比处境待遇之后,赵高就来劲了。刻意制造出很多差别对待来,就等着看他们互掐。   为了方便大家互掐,赵高甚至还上奏扶苏,请求把三国贵族干脆都关一块儿,允许他们互相串门。   反正有人盯着,也生不出什么事来。   扶苏问过父亲之后,见父亲懒得管这些小事,便做主准了。   于是很快,三家就内耗起来。   住在一起才能更加清晰地察觉到彼此的差距,亲眼所见比道听途说更有可信度。   在赵高的引导下,上到三位前诸侯王,下到普通贵族,一切能比的他们都拿出来比了。谁的食物品种更齐全,这群人都能数出花来。   刚开始他的兄弟赵成还担心他们会因为待遇差别心生不满,刻意闹事。后来时间长了才反应过来,想闹事的确实有,但根本闹不起来。   没办法对付秦人,就只能把火气撒到其他两国的贵族身上。   三家互打的结果就是想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商量联合抗秦、偷摸搞小动作也成了做梦,大家都闹得这么难看了,结盟是不可能结盟的。   每天一睁眼就是思考怎么压过另外两家一头,顺便报复昨天他们嘲讽欺辱自家的事情,哪有空考虑别的。   大约是赵人胡服骑射久了,画风逐渐彪悍起来。不像另两家自诩中原礼仪之邦,特别在意形象。   所以被惹急了之后,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抢东西。   这个发展就很令人意外。   不过考虑到赵国贵族的待遇由于秦赵世仇的关系,明显不如其他两国贵族日子过得好。吃糠咽菜久了本就忍不了,还有人整日跳出来炫耀自己的吃穿用度,会动手也十分合情合理。   被抢的贵族不忿地找到赵高,要求秦人管一管野蛮的赵人。   赵高选择了和稀泥:   “他们日子过得难,你们就不应该去他们跟前炫耀。大家都是体面人,各退一步吧。”   所谓的各退一步,就是韩魏体谅赵人日子艰辛,赵人保证下次不再抢了。   表面看好像调解了矛盾,其实根本没有处罚赵人。赵人一看只有口头教育,下次该抢还是抢。   等告状小队第二次找到赵高时,就换成了不耐烦的赵成出来主持公道。   他觉得韩魏烦得很:   “有本事你们也抢回去啊!”   就这样,原本只有赵人抢东西,变成了三家互抢。   守卫的士兵不仅不阻拦,还乐呵呵地看热闹。问就是他们只负责守卫不负责调停斗争。   要不是三家还记得自己的贵族身份,怕是能打得头破血流。   赵高对此十分满意,给第一个动手抢东西的赵国贵族悄悄送了一批好东西过去。   很显然,那家当初是经他授意的。暴力事件得有个人开头,这样后面才会出现跟风者。   赵高对兄弟说:   “你看,现在他们彻底没工夫考虑大事了。”   时时刻刻要防备其他贵族跑来抢自己仅剩的东西,这些琐事完全占据了他们所有的精力。   若是能有个领头人站出来制止乱象,或许还能结束目前的纷争。可惜有赵高盯着,他们想都别想。   赵高得意地上奏太子扶苏,为自己表功。   太子殿下自然回以赏赐表示赞许,转头就对父亲说道:   “赵高如此对待三国贵族,只怕要激起民愤。”   秦王政头也不抬地批着奏折: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扶苏假作自己没听懂:   “父亲这是何意?”   秦王政抬头瞥了他一眼:   “昔年惠文王任由贵族处置了商君,以此平息贵族怒火。但商君死后,变法仍然继续推行了下去。”   想要处决商鞅的贵族想的是王上同意杀了商鞅,那必然是王上和自己站在同一边,他和商鞅政见不同。   那么只要商鞅死了,变法就能终止。   而且哪有主持变法的领头人被处决了,变法还能独存的道理?领头人的死亡,不就证明变法是错的吗?   其他诸侯国都是这样的。   可惜他们没看透,商鞅只是惠文王推出来平息愤怒的靶子。甚至商鞅一死,他们就更没资格阻挠变法了。   ——寡人堂堂秦王都允许你们把大秦功臣处决了,你们还想怎样?废除变法?别得寸进尺了!   如今的赵高经历的其实也是一样的事情。   ——为了平息六国贵族的怒火,他堂堂大秦太子都把心腹宠臣赵高给处决了,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如果六国贵族还想要求别的,那就是不知好歹。   所以赵高死后,秦国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沿用赵高对待旧贵族的手法。   毕竟大秦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没空管这点小事。所以干脆选择“怠政”,不作出任何改变。   倘若谁有意见,那就去地底下找赵高算账,主意是他出的。怪只怪他临死前没有鞠躬尽瘁地给出新的方案,让秦国只能被迫依循旧例。   当然,扶苏还是要说一句:   “赵高怎配与商君相提并论?”   秦王政便问道:   “此人怎么得罪你了?”   扶苏顿时露出了委屈的表情,看着父亲不说话。   秦王政:?   秦王政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有话就直说,不许冲寡人露出这个表情。”   结果就听儿子酸溜溜地说道:   “谁让父亲宠爱幼子呢,朝中许多人都揣测我这个太子早已遭受父亲厌弃。那赵高便趁我没了父亲庇佑,联合旁人拥立胡亥上位,想置我于死地。”   说完也不管父亲刚刚的命令,继续用那副被家长抛弃了的小可怜表情盯着亲爹。   秦王政:……   这就是你之前折腾幼弟胡亥的原因?   秦王政哪里能听不出来扶苏是在夸大其词,什么“许多人都揣测”,里头能有五个就算多的了。   扶苏也不是当真在指责秦王宠爱幼子,不过是找机会撒娇争宠而已。   想要父亲说在他心里胡亥比不过他一根小指头,想要父亲亲口承认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个。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扶苏可谓是把这招运用得炉火纯青。   秦王政虽然知道他动机不纯,但有什么办法,谁让这是他最看重的长子。不过是说两句好听的哄哄他,而且说的也不是假话。   想到自己驾崩后赵高等人竟敢对他的爱子下手,秦王政也觉得扶苏确实是受了委屈的。只是发两句牢骚罢了,就纵容他吧。   于是秦王政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发顶: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谁也越不过你去。”   既然他宠爱幼子的行为会叫有心之人拿去利用,威胁大秦的统治,那他以后便不在人前展现对其他儿女的宠爱了,私底下关爱即可。   涉及到政事,秦王政顿时十分清醒。   太子的地位不能有任何动摇它的因素存在,否则受害的只会是整个秦国。莫说如今的他对幼子本就没什么感情,即便有,那也得为江山社稷让路。   秦王政自然相信扶苏自己可以处理好这点小威胁,但他更明白自己做的一切行为都有可能成为后世子孙效仿的榜样。   当初赵国就有过类似的情况。   一代雄主赵武灵王废长立幼,让宠爱的幼子继位。于是到了赵悼襄王,他也有样学样,废长立幼,将贤良的太子嘉废除,改立赵王迁。   若是赵武灵王那次废长立幼导致赵国风雨飘摇也便罢了,赵国会吸取教训不再这么做。   但可怕的是,幼子上位之后赵国没受多大的影响,幼子甚至还是个有作为的明君。   于是赵悼襄王也觉得自己废长立幼没什么问题,先祖这么做没有害了赵国,他这么做肯定也害不了赵国。   结果赵国就这么亡在了赵王迁手里。   代换到大秦这里或许就是:   始皇帝虽然宠爱幼子,让赵高起了拥立幼子的心思。但是问题不大,太子扶苏这不是稳住了吗?他把幼弟和乱臣都收拾掉了,大秦依然欣欣向荣。   所以我宠爱幼子也不要紧,我的太子肯定也不会受这点小问题影响。我都当上皇帝了,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地宠爱其他儿子?始皇帝能干的,我也能干。   一个搞不好,大秦也得亡在太子和幼弟的争储上头。   秦王政揉了揉太阳穴。   一想到扶苏上一世的未来,可能会出现类似的历史发展,他就觉得头疼。他是不想给大秦带来任何隐患的,但很多细微之处就连他也很难顾虑得到。   没有人是完美的,能够考虑得到方方面面。尤其是当了天下共主之后,心态会不自觉飘起来,就更容易犯错了。   许多看似微小的举动,谁能想到过个几十上百年会造成那么大的后果呢?   不怕昏君搞事情,因为昏君会以自己为例子告诉所有人这样是错的。就怕明君开坏头,那就谁都救不了了。   秦王政于是警惕地问儿子:   “你是如何对待桥松和其他子女的?”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开坏头也就罢了,孤例的影响没那么深远。如果扶苏也搞了什么骚操作导致太子地位不稳,那完了。   连续两代皇帝都这样,以后大秦的太子别是成了个摆设,那立太子的意义何在?   扶苏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以为是自己夸大其词的形容误导了父亲,连忙解释起来:   “父亲不必忧虑,胡亥不过是在您巡游天下时被带在了身边罢了。他也没受多少优待,丝毫动摇不了我的地位。”   太子在咸阳监国走不开身,幼子作为逗趣的存在被带去旅游,明眼人看着都不觉得胡亥有什么继位的可能性。   也就几个心里打歪主意的不肯承认,非说“始皇只带胡亥一人随行,还是巡游天下这么重要的事情,定是想要委以大任”。   不过是自欺欺人。   秦王政忧虑地看了一眼傻白甜儿子:   “你不懂,不是所有臣子都聪明的。”   肯定有傻子信那一套说辞,要不是扶苏的手段和地位都碾压胡亥,信的人能更多。   “傻白甜”扶苏:……   他当然知道有傻子会信,但这不是,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会坏事的傻子筛出来吗?   秦王政还是不放心,他怀疑扶苏肯定做过类似宠溺幼子导致太子地位不稳的事情。一脸严肃地盘问了儿子半天,非要找出其中的问题不可。   扶苏其实不太想回答这些。   他这个人返祖得有点厉害,是真的不怎么在乎儿女。除却父亲,别的亲人他都不在乎,是个纯纯的冷血政治动物。   扶苏觉得他爹应该是这几代秦王里最在乎儿女的那个了。   往上数,其他秦王都是各种把儿子送出去当人质不管不问,还有什么庄襄王危急时刻自己逃命把儿子丢在赵国之类的。   由此可见,扶苏对他儿女也就那样。   所有儿女他都不怎么放在心上,表面上是对谁都温柔的父亲,私底下则盘算着怎么赶紧把儿女培养出来好压榨他们干活。   宠爱幼子是不可能的,他哪有空宠爱谁?他也没兴趣找儿女体验天伦之乐,基本都是只把太子桥松带在身边教导。   因为太子最能干。   虽然扶苏冷血,但他不想让父亲觉得他冷血。他想维持住自己的好形象,哪怕父亲并不会因为这个缺点就嫌弃他。   可是父亲盘问得太细了,扶苏又不能不回答。   秦王政于是便听到了他儿子是怎么对儿女只管学习,别的一概不管不问的。唯一得到特殊待遇的是随时带在身边的太子桥松,目的也是为了让桥松早点独当一面。   主打一个一视同仁,全都是他的未来劳工。并且还要在劳工里挑个天赋最好的,往死里压榨。   但考虑到桥松毕竟是太子,所以扶苏会亲自关心桥松的衣食住行。他认为这些物质条件满足了,桥松的工作效率才能最大。   至于别的儿女,能干活就行,效率低一点无所谓,所以懒得关心。   秦王政:……   你这是养孩子还是养工具呢?   和扶苏一对比,秦王政突然觉得自己快成为慈父了。他好歹还会抽空关心一下儿女的生活,扶苏那是一点都不关心,只要能干活就行。   秦王政再次揉了揉太阳穴。   他以前觉得儿女不用特别费心去教导,他们自己就能长成人才,毕竟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但是同样的事情放到别人身上,秦王政忽然就发现自己这个思想有问题了。   果然,多看看别人的操作,才更能自省。   太子地位不稳的担忧确实是没了,却也暴露出了更大的问题——孩子这么养真的不会养出毛病来吗?能力方面是不用担心了,人品和三观很难说啊。   秦王政忽然想起来,扶苏这几年确实挺忽略儿女的。   基本就是放养状态,哪怕晚餐全家是一起吃的,他也不问儿女白日里都做了什么,毫不关心。   儿女主动说,他就听着。不说,他就不问。哪怕问起来,也是问的课业。   秦王政不由得反思,是不是自己没有以身作则教好儿子?但他确实没空管那么多儿女,也没办法给扶苏当榜样。   正反思着,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确实没空管儿女,但不代表他没空管扶苏。就扶苏这样的,明显从小被另一个父亲精心呵护着长大,那没道理扶苏学歪了啊。   所以还是扶苏自己有问题。   秦王政以前觉得,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似乎做得更好一些,毕竟养出来的儿子更优秀。即便儿子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也没什么影响。   现在才发现,不管是哪个时空的自己,在养孩子方面的问题都有点大。扶苏这么多毛病他都没想着掰正回来,而且他之前居然还觉得无所谓。   秦王政沉思片刻,认为还是要及时引导儿子改正。虽然扶苏已经大了,不一定能改得回来,可总得试一试。   于是他对扶苏说道:   “你该多关心一下儿女,桥松、舜华和琼琚年纪都还小,又没了母亲,只能依靠你了。”   哪怕要维持长子的稳固地位,也不该矫枉过正。不宠幼子是一回事,一点都不关心孩子就是另一回事了。   扶苏对此没什么异议,乖乖答应了:   “是,父亲。”   只要父亲不嫌弃他冷血,让他干什么都行。关爱儿女也不费什么事,他愿意为了哄父亲高兴做出改变。   天性的冷漠难以变更,但伪装却不是什么难事。   接下来,桥松他们就迎来了亲爹反常的关爱。   早上送他们去上学,晚膳时追问白天玩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要不要父亲抽出空来陪伴他们。   都已经习惯父亲长期离线,只在晚膳时分刷个脸的崽子们十分懵逼。   说真的,越是长大,桥松和舜华就越觉得父亲为人很疏离。   虽然父亲一直都非常温柔,以前也偶尔陪伴他们进行一点温情互动。但两个孩子就是觉得父亲不怎么走心,是那种面具戴久了的习惯性温柔。   他们甚至都没有韩信和扶苏在情感上更亲密。   毕竟韩信为人热情,会主动去纠缠太子殿下,冷漠的人总是很难拒绝小太阳的。而桥松和舜华就不会这么做,他们和扶苏更多地维持在“君臣父子”的状态中。   舜华偷偷问兄长:   “父亲最近怎么了?感觉怪怪的。”   小姑娘嗓门没控制好,全殿都听见了。   桥松埋头吃饭不敢回答,秦王政扭头瞪了儿子一眼。   扶苏十分无辜。   小孩子对情绪太敏感了,他的伪装面对大人天衣无缝,但孩子可以通过直觉判断真假。   扶苏再怎么表现得温柔,可他就是打心眼里不在意儿女,没能骗得过孩子,他又有什么办法?   改造儿子的尝试以失败告终,眼看孙子孙女越发拘谨,秦王政只能让扶苏恢复原样。   算了,他管不了了。   至少扶苏还愿意维持温柔父亲的表象,哪怕动机不纯。但王室本就没有那么多亲情可言,或许扶苏这样的反而更适合当帝王。   不会受到感情的干扰,就能更冷静地治理朝政。很多君王正是因为太重感情才将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反倒不如无情之人于国有益。   只是,秦王政并不想把儿子打造成没有人性的帝王。   那是他的儿子,又不是治国工具。   秦王政大概知道,为什么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会在扶苏的幼年做出和他不同的选择了。   这个世界原本的扶苏内心柔软,天性敦厚。他有人情味,仿佛没那么需要父亲的关爱一般,秦王政便心安理得地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朝政之中。   但是另一个世界的扶苏能力卓绝却天性冷漠,像是为了治国而诞生的怪物。   年幼的时候还不显,长到三四岁时,秦王便发现了扶苏的问题。当时的秦王也才二十多岁,刚经历过赵姬和嫪毐的打击。   自己体验不到亲情是因为父母不想给,儿子却是天生冷情。可那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不想看着儿子和他一样从小到大一点亲情都感受不到,活得像个假人。   于是秦王选择了将幼年丧母的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给予对方关怀。   还是挺成功的,把小怪物扶苏暖化成了一个爹控。   但也只是爹控了,其他的亲人照旧不被他放在心上,也就同样受父亲宠爱的妹妹阴嫚被爱屋及乌了。   秦王政思及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怪扶苏被溺爱成了这个样子,天生有缺陷的孩子确实更容易受到长辈的纵容。只要一想到儿子身上携带的先天缺憾,当爹的自然狠不下心去管教。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为什么不让儿子过得开心一点呢?有些小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第52章 何以灭楚   咸阳宫中的小小风波并没有影响到宫外,随着魏国的覆灭,朝中的局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秦国企图吞并六国的心思,或许瞒得过外人,却不可能瞒得过内部重臣。   之前还有人自欺欺人,认为秦国可能吞并三晋之后就会收手。但魏国国灭后,大秦这辆战车明显没有停下的意思,又开始马不停蹄地为下一个目标做起了准备。   最明显的一个迹象,就是楚魏边境那一块由贵族充公的田地一丝一毫也没有分给任何庶民。   昌平君作为大秦现今的相邦,有些机密的消息他是可以接触到的。   本来他也没太在意分田这点小事,但他身边门客众多。作为唯一一个在大秦大肆招揽门客的封君,昌平君门下还真有不少嗅觉敏锐的人才。   一位门客便提醒昌平君:   “王上特意扣下楚魏边境的田地不分发下去,相邦以为如何?”   昌平君随口答道:   “边境战事频发,庶民在此地本就难以安心耕种。左右魏国境内良田无数,想来庶民也更愿意迁徙到安全的地方去。”   说到这里,昌平君自己先反应过来了。   对啊,边境战事频发!   但问题在于,那里是原来的魏国和楚国的边境,现在成了秦国和楚国的边境。   秦楚已经和平了许久,因为庄襄王和秦王政接连两代秦王都向楚国释放结盟信号的缘故,国力衰退的楚国自然乐得不打仗。   可现在,秦国开始防备楚国了。否则以两国交好的情形,秦国何必扣留边境土地不发呢?   门客见状摇了摇头:   “相邦明知道秦王胃口极大,不会满足于只灭三晋,何苦自欺欺人呢?”   昌平君从很久之前就在担心秦国发动灭楚之战了,但他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性。所以他选择了逃避,而不是积极面对,他也不敢阻挠秦国的出征。   如今门客将事情挑破,昌平君再也没办法粉饰太平了。他眉头紧锁,长长叹息。   门客便问他:   “相邦可有思量了?”   是放任秦国出兵,以后安安分分当个大秦国相,还是试图阻挠,维持住楚国的存在,给个准话。   昌平君想也没想:   “楚国不能灭!”   他能当上大秦相国,一方面是他当初协助秦王政剿灭嫪毐有功在身,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楚国公子的身份。   当时的秦王政还要给楚系一点面子,顺便利用昌平君安抚楚国。   楚国至今为止都没主动出手袭击秦国,有一方面的原因是秦国丞相是他们楚国的公子。楚人想着秦国都让楚国公子当相国了,显然没有攻楚的心思,否则肯定不会放任昌平君继续如此重要的位置。   要知道昌平君这个楚国公子,也是有继承权的。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随时能成为下一任楚王。   昌平君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己门清,没了楚国,他是比不过对大秦功勋卓著的其他臣子的。   王绾、李斯、冯去疾等等,每一个拎出来都能威胁他的相位。所以第一个选择根本就是笑话,楚国一灭,他绝无可能继续担任丞相。   看似有的选,实则没得选。   昌平君捂着额头:   “先生,此事难办矣!”   秦国的铁骑是那么好阻挡的吗?楚国是否可以抵挡住大秦的征伐,他心里真的没有把握。   门客便道:   “不管如何,您现在还是秦国的相邦。若您利用职权之便,想来也能为故国做点什么。”   昌平君眸光一闪,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他听出来了,这个门客约莫是楚王或者楚国贵族派来的。具体来自哪方还要调查,在确定身份前,自己不能露出把柄。   万一这人是秦王派来钓鱼的呢?所以还是得稳妥起见。   “你先下去吧,我再想一想。”   昌平君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想法,只是不能和这人聊。屏退这人之后,他去找了自己的弟弟昌文君。   兄弟两人都是当初跟随吕不韦一起斩杀嫪毐的功臣,昌平君得了相国之位,昌文君也因此封爵。   不过比起兄长,昌文君在朝中没太多的存在感。   同为楚国公子,有大事昌平君自然要和弟弟说。事关楚国存亡和他们兄弟二人的前途,只有他们自己商量才最稳妥。   昌平君道:   “秦国即将发兵攻楚,此乃天赐良机。”   弟弟昌文君不解兄长这是何意。   昌平君眸光闪烁:   “你可记得代地的赵国?”   赵国被灭之后,有个宗室公子逃出去重新复立了赵国。虽然他们在秦国朝中的不少人都知道,那只是秦王放出去的幌子,不是真的让赵国复国的。   可,赵国可以是假复国,楚国却能真复国。   弟弟大吃一惊:   “兄长是打算……”   昌平君点头,不甘地说道:   “熊悍都能当楚王,我为何不可?”   如今已经不能指望在秦国的支持下回国继位了,那不如自己凭本事去抢个王位回来。趁着秦国灭楚,他召集人马复国。   只要那个没用的楚王负刍被抓了,或者是死了,剩下那个最名正言顺的楚国公子就是他。   弟弟眉头紧皱:   “可是兄长,若你在那时复国,只怕楚国已经虚弱到无法抵抗秦国,你也要被秦国剿灭的。”   昌平君不这么想:   “三晋被灭之后,多的是人想复国。若我自立为王,只要承诺后续帮助他们,就能得到三晋助力。”   除此之外,昌平君还有别的底气。   楚国和中原五国可不一样,它还保留了一部分的部落制结构。   楚国的贵族自由度极高,如今的楚国内部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西周。楚王虽然能号令各地的贵族,但贵族的自主权堪比诸侯国了,也不是次次都听话的。   如果没有秦国横插一脚提前灭楚,时间长了,楚国大概会成为下一个春秋战国。如今的楚王还有一定的威慑力,以后就不好说了。   倘若用一个例子来展现楚国的权利结构,就得提一提吴起变法。   吴起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在鲁国时带领鲁军击败齐国,在魏国时带领魏军屡次大败秦国、占领河西之地,还给魏国弄出了名震千古的古代特种兵“魏武卒”。   后来被魏武侯猜忌又去了楚国,得到楚悼王的赏识,开始大搞变法。在他的变法影响下,楚国国力大大增强,“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势不可挡。   然而很不幸的是,后来楚悼王死了。   支持改革的君主一死,受到打压的贵族肯定要出手报复的,这都是变法的保留节目了。   楚国贵族也不例外。   但是楚国贵族比秦国的可要嚣张太多了,他们直接在楚悼王的葬礼上发难了。趁着吴起回来奔丧,直接动手射杀吴起。   吴起也不肯坐以待毙,就往楚王尸体旁边躲。结果就是贵族齐射的箭矢射死了吴起的同时,也把楚王的尸体射成了筛子。   这种操作放到其余无论哪个国家都是炸裂的,哪有贵族敢动王上的尸身啊?要不然吴起也不会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往楚王尸体边上跑,就是想让贵族忌惮,不敢随意出手。   奈何楚国路子野,“我蛮夷也”。楚王尸体也照射不误,先报仇再说。   报仇是爽了,事后谁也跑不掉。楚悼王的儿子根据楚国律法,把这群胆敢侮辱他爹尸身的贵族全部夷三族,顺手收回了他们的封地。   楚国贵族是不知道这条律法吗?   不,他们只是不在乎。   楚国的国情决定了贵族权利极大,在自己的封地上就是一个小诸侯王。他们自负楚王不能因为侮辱尸体的事情拿自己怎么样,却忘了楚国还没进入“春秋战国”时期呢。   但是看目前楚国的样子,距离春秋战国也不远了。楚王一代不如一代,国力也在缓慢衰落,贵族已经开始不把楚王放在眼里了。   昌平君想利用秦国这件事,解决楚国的这一顽疾。就算不行,自己能当上楚王也赚了。   他可不信秦楚交战的时候,这些贵族会倾尽全力去救楚。所以到时候只要他得到了剩余贵族们的拥戴,依然可以凑出兵力和秦国抗衡。   这就像是当初西周被灭,倒霉的只有西周天子。诸侯还好端端的,手里依旧掌握钱财兵力,能辅佐东周重建。   弟弟昌文君仔细思量了许久,不得不承认兄长的谋算还是有一定可行性的。   现在不是楚国贵族自立的好时机,所以他们当然会更倾向于维持住以楚王为核心的楚国体系。   大不了就是提前从“西楚”变“东楚”,那也比楚国彻底被灭要强。而且昌平君也不一定就会步上东周天子的后尘,说不准他能继续维持住“西楚”的政治格局呢。   “此事还需提前和楚国贵族商量。”   弟弟提醒道。   等到情况紧急再谈,先不说消息传达缓慢,那边也不一定愿意配合。   早些谈妥了,贵族也能早做准备。   这样等秦国灭楚时,没准贵族考虑到还有昌平君这个备胎,干脆不积极抵抗了。自己保存实力等待簇拥新王上位,任由楚王负刍被秦国抓走。   昌平君也道:   “这么做虽然对不起楚王,但我们也是为了楚国的存续。”   反正贵族本来就不会倾尽全力护住楚国,他们更在乎自己的利益。负刍又没什么本事,贵族留着本钱支持别人也无可厚非。   至于楚国贵族会不会因为三晋贵族的悲惨下场而为了楚国拼死抵抗,可能性还真不大。   两边国情差得太多了,楚国的地形和气候决定了他们那边和中原地区是两种画风。   中原没什么险可守,贵族才会任人鱼肉。他们楚地可不同,贵族完全可以借助地利当土霸王。   一个两个的,秦国能剿灭过去。可楚国境内到处都是这样占山为王的贵族部落,他灭得过来吗?   打一个,其他的能群起而攻之。   虽然楚王死了、楚国灭了不能叫贵族们感到唇亡齿寒,但秦国攻打其他贵族领地,还是可以让他们生出警惕、同仇敌忾的。   ——这就是“犬戎灭周无人在意,匈奴打燕赵国反击”的道理。   咸阳宫中。   扶苏恰好也和父亲谈及楚国那群打不死的蟑螂一般的贵族们。   他的评价是:   “一群野蛮的土匪,却比土匪更加难缠。”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楚国那群半部落制的贵族不仅有文化,还有兵有粮有钱有地利,属于各项优势点满的土匪。   偏偏楚国各地遍布着大大小小数不尽的土匪窝点,秦军人数再多进去也是水入大海,毫不起眼。   幸好这些贵族不是彻彻底底的一条心,只要秦国把他们打疼了,他们就会选择龟缩起来,不轻易支援别人。   立刻就被秦国一起打死,和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先被打死、自己拖延一下。选择后者的人还是比较多的。   当年秦国灭楚费劲,秦国灭楚国贵族更费劲。   不少贵族后来见势不妙,干脆也不正面抵抗了。带着人和钱财悄悄溜走,换个其他地方继续当大本营积蓄势力。   但这一世,会这么选的人恐怕不多。   因为秦国搞搜刮这一套,想躲去外地不容易。尤其是往别国跑的路上会有军队拦截搜身,断了贵族们的后路。   所以贵族恐怕会选择拼死抵抗,而非转移阵地。   巴清商队打探来的消息,比扶苏预计的还要糟糕一些——不少贵族已经开始提前转移财产了。   和楚国共存亡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都把自家的兵粮贡献大半出去。但楚王不配,贡献那么多的话,贵族自己不要过日子的吗?   既然救不了楚国,那不如给自己预留一条后路。   自己家族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是不够稳妥,好在封地里总能找到更安全的地点,实在不行就往封地外找。   于是楚国境内出现了许许多多悄悄转移资产,并且在易守难攻之地建立新据点的情况。   这是做好准备和入境的秦军打守卫战的架势啊。   不知道楚王是否了解这件事?   秦王政皱眉:   “国还未亡,他们倒是先准备起来了。”   身为王族,秦王政自然非常不喜这种行为。   哪个君王乐意看到贵族为了自保出卖国君呢?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秦国,秦王政能让转移资产的贵族再也没有资产可以转移。   扶苏也很烦楚国这群人,但他不得不提醒父亲,这种情况并不止发生在贵族身上。   很现实的就是,所有能成为大家族的存在,大约都更在意自己的家族,而非君国。   如今还不显,但大秦的李氏、王氏、蒙氏等,已经是世家雏形了。等以后出现越来越多的优秀子弟,这些家族迟早会生出和如今楚国贵族差不多的心思来。   秦王政点头:   “这几家的当家人虽然暂且忠心大秦,可时移世易,再过几代,也不好说。”   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指望那些人的后世子孙都肯为了大秦赴汤蹈火,还不如指望王室后代自己支棱起来。   但秦王政绝不可能开分封的口子,在不分封的前提下,要怎么保证宗室有足够的能力力挽狂澜呢?   扶苏微笑着提议:   “让宗室走普通臣子的路线就好了。”   世家是家族,宗室不也是家族?老老实实凭本事做官,倘若拦不住世家的形成,那就让宗室也成为世家之一。   别的世家不肯为了大秦续命,宗室绝对肯。   退一万步讲,即便最后宗室篡权夺位当了君王,那也是大秦王族的自家后代。又不会改国号,而且依旧是他和父亲的后人。   这个曾孙当皇帝,和那个曾孙当皇帝,不都是他的曾孙当皇帝?只能对不起被抢皇位的曾孙了。   扶苏对于能不能阻碍世家的成型持悲观态度,他上辈子尝试过打压,但是后来发现作用不大。   哪怕有面向庶民的官吏考核制度,要靠它瓦解世家也是千难万难。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或许需要千百年的斗争才能逐渐取胜。   世家发展的速度远比庶民更快,而且考上来的庶民看到了成为世家的好处,也会倾向于走上这条路子。   更何况,一件事有利就有弊。   如果要摒弃世家,那就要一同摒弃世家带来的好处——即大量更优质的人才。因为家族会倾尽全部培养族里所有子弟,不惜成本。   纯靠庶民支撑朝堂的话,就要做好人才水平锐降、或是人才大器晚成的准备。   庶民资源不够,无法给儿孙提供更好的教育。除非对方自己天赋异禀,不然只能慢慢成长。   倘若大秦能强盛到给所有庶民都提供极佳的免费教育,那自然不用惋惜世家的那点优势。可惜大秦做不到,即便是盛世也没那个可能。   现阶段对大秦最好的选择,似乎就是和世家达成和解,互相钳制。然后熬,等着大秦成长到不需要依靠世家的地步,等着庶民阶层有能力彻底取缔世家。   秦王政经历过之前医疗体系的建立,已经接受了有些事情就是只能慢慢来。他心态平和了许多,点点头采纳了儿子的建议。   那就让宗室去和世家打擂台。   不过这件事不着急,世家还在萌芽,他和扶苏的儿女还没长成。这是后头几十年的安排了,如今还是灭楚为主。   扶苏已然策反了一部分楚系势力,都是楚国安插在秦国的小人物。他们不太起眼,所以反水之后也很难被发现。   昌平君府中便有一些仆役是扶苏的人,兄弟俩的交谈经由奴隶之口传递出去。   高高在上的楚国公子哪里能想到奴隶会背叛自己?   可他们却忘了,奴隶们听说三晋贵族手下的奴隶都恢复了庶民身份之后,很难不心动。   他们也是楚国贵族的奴隶啊,虽然现在是在秦国做事,可楚国若是被灭了,他们是否有机会脱离奴隶之身呢?   太子殿下许诺了这件事,于是有人选择铤而走险,为太子传递消息。   扶苏将奏报递给父亲:   “昌平君开始私下联络楚国贵族了,这大约也是贵族选择转移资产的原因之一。”   贵族们给自己留了三条路。   第一条是楚国能挡住秦军,那么他们转移资产也顶多是白忙活,一切还照旧。   第二条是拥立昌平君,到时候昌平君在外头当靶子吸引秦国火力,他们躲在封地过自己的日子。   第三条是转移资产,在更安全的地方建造壁垒,保证自家的延续。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贵族们对这一准则倒是奉行得很彻底。但有的时候,给自己留的退路太多,反而不妙。   这三条里,贵族只要随便任选一个坚持下去,别做个三处留手的八爪鱼,或许都能迎来好的结果。   偏偏他们贪心,每条都想试试。   不全力支持楚国,楚国必灭,投入给楚国帮忙抵御秦军的兵粮自然就打了水漂。   不全力支持昌平君,昌平君也撑不了多久,支援昌平君的兵粮同样要打水漂。   最后自己留下那点资本,关门自保时就会陷入之前空耗了许多资源的尴尬境地,缩短能够抵抗秦军的时长。   秦王政挑眉:   “如此更好,贵族出力不多,灭楚将十分轻松。”   与其对付一个团结一心的楚国,他更爱逐个击破。   楚国散落的贵族部落再多,也是散在庞大的楚国土地上。离得远的没办法迅速跑来支援,他们可以从边边角角的偏远地区一点点清理过去,最大限度地克制贵族们的互相配合。   到时候就让秦军大兵集结攻打部落,不管什么杀鸡用牛刀,绝不分兵。只要他们不分兵,一股股跑来支援的贵族小部队就是来送菜的。   楚人想赌秦人急于立功且粮草不够,为了效益最大化会选择分兵,同时攻打多个部落。   但大秦偏不这样,有三晋贵族和齐国送来的粮草,浪费一点就浪费一点,总比士兵大量战死要强。   扶苏也笑道:   “昌平君误以为我们留下边境土地,是担忧庶民在此耕种没什么收成还要白送性命。却不知那是为屯田准备的,大军就近种田,也省了运粮的损耗。”   如今道路难行,全国驰道还未铺设开来,士兵运粮比较费劲。   负责运送粮食的人自己要吃饭,赶路速度又快不起来。于是造成了十份粮食运到目的地,可能被运粮兵吃得就剩一份的困境。   墨家在努力改进运粮车,目前成果还没出来,他们已经忙到开始要求秦王去把公输氏的子弟一起抓来帮忙的地步了。   但公输氏最出名的鲁班虽然很懂机关术,他的后人却没多少水花,请来之后也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忙。   无所谓,先让齐国把人送来再说。   粮车改进遥遥无期,驰道修建也不能一蹴而就,他们总不能提前去楚国修路。所以只能选择不是办法的办法,在楚魏边境就近种田。   庶民种田的收成要留一部分自己吃,士兵屯田就不一样了,能够集中分配。   只是到底派谁去屯田,这件事朝中还有争论。   秦王政倒是并不怀疑将军们的忠心,只不过他身为君王必须考虑朝堂平衡的问题。如今三晋中两家都为王氏所灭,无论是秦王政还是王翦自己,都有让王氏暂且退避的意思。   一家独大不是什么好事,会造成朝政失衡。   这不是君主忌不忌惮的问题,秦王政不至于怕王氏功高震主,但王氏一定会因此成为全朝野的靶子。   人性如此,你家太风光了,别人家就要嫉妒。毕竟不把你压下去,他们哪有出头之日?   倘若楚国太难灭,王翦自然不能为了王氏的安危就敝帚自珍。他会以大局为重,冒着风险领大军灭楚。   可如今由于太子扶苏和昌平君的一系列操作,灭楚难度大大降低,王氏倒是没必要硬着头皮上了。   在战术讨论的会议上,王翦主动提出可以配合诸位将领。他擅长稳扎稳打,不如坐镇后方负责屯田和把控大局,在前面出风头攻城的事情,交给其他功勋家族即可。   这是王老将军在许诺给大家兜底,如果哪一方战事不利溃败了,他可以及时支援稳住局面。   但是如果大家的攻城十分顺利,王翦自然不需要出来刷存在感。王氏可以借此得个屯田调度的功劳,却不至于扎眼。   像这样有收获、收获却没多到让人眼红的程度,正是如今的王氏最想达成的结果。   不过这个安排需要考虑一件事——   王翦笑问秦王:   “不知王上可愿派臣在要地屯田?”   若是让他去屯田,就得给他足够的士兵。毕竟种田要人手,运粮要人手,出现兵败前往支援更要人手。   让他一个军功卓著的老将带着那么多人在边境种地,有兵有田还有粮。只要他想就此自立为王,秦王是很难阻拦住的。   更危险的是,那个时候秦国在和楚国打仗。   别的将军带兵深入楚地,他王翦可是占领着将军们回国的要地。一旦他翻脸,切断秦军的回国路线又不给粮草支援,那些秦军就彻底成为孤军了。   秦王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寡人自然信任将军。”   其余将军却脸色微变。   王上信任老将军,他们也信任。但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任谁也要心里打鼓的。   扶苏适时开口缓和气氛:   “秦军入楚倒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既然要屯田,不妨多屯两处,也让王老将军减轻一些压力。”   父子俩早就打好了商量,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秦王负责表达对将军们的信任,免得老将寒心;扶苏负责提出退一步的解决方案,达成皆大欢喜的结果。   这个方案不能由秦王政说出来,否则会有不信王翦的嫌疑。可为了武将之间的和谐,国君又不能完全不顾其他将军的忧虑。   秦王政发现,此时能有儿子和自己打配合,确实轻松不少。   最终,众人商议以三处作为屯田之所,分别是从魏地、秦地和齐地百越交界处入楚的位置。   三地分别交由王翦、蒙恬和赵佗负责屯田。   他们后续清理楚国贵族本来也要从各个角落入楚,防止楚人互相支援。而且这三处也是贵族逃亡别国的要道,可以顺便设置路障阻拦出逃者。   三处屯田之所,相当于将士们有三处兵力和粮草的支援点。哪怕两处都出了问题,还能有个退路。   将军们十分意外百越边境可以借道出兵,可见秦国和百越的商路确实经营得十分不错。   百越这边的屯田负责人是赵佗,他上辈子是进攻百越的秦将之一,和任嚣配合彻底打下了百越。   几年前扶苏建立商路时,百越之地也需要一些驻兵维持商道的安定。他便想到了赵佗此人,提前将人派了过去。   这两年赵佗在百越经营得倒是不错,竟然和百越部落首领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百越屯兵交给他是不用担心的,而且有商队的牵制这人也不敢搞小动作。   不过百越其实是最后的选择了,正常情况下秦军不会从那边走。有蒙恬坐镇秦楚交界,根本不会用到百越。   蒙恬绝无可能背叛大秦。   在场众人都懂这个道理,对这一安排毫无异议。   他们怀疑所谓的在百越屯田作为第三个支援处,其实是为了后续灭齐做准备。   毕竟那里也是齐地的边境,之前预备灭楚的队伍,从那边走就可以直接攻齐了,非常方便。即便军队不过去,屯田百越的军队也能自己调头去打齐国。   大家挤眉弄眼一番,都觉得王上和太子肯定是这个想法。   总不能是为了打百越吧?百越现在看着挺乐意主动融入大秦的。   会议结束之后,众人散去。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空出秦楚边境的大量田地,然后开始往三处派遣士兵。   没有了上辈子李信战败损失二十万大军的事情发生,如今大秦能出动的军队数量相当多。即便去掉攻楚的部队,再分出三处屯田也绰绰有余。   尤其是还有三晋之地的庶民尝到分田的甜头之后,主动参军。   就是士兵太多,耗粮也会极多。众人商议着先缓一缓,攒几季的粮食,再发动总攻。   有贵族们的“支援”,其实也不需要缓太久。短则一年,多则两年,肯定是够的。   如果齐国那边能多出点粮食的话,一年足矣。   所以齐王不该多支援一点吗?   扶苏当即给郦食其写信,提醒他该问齐王要粮食了。齐国如此富庶,粮食留着不吃放久了也会腐坏,着实是浪费。   郦食其收到信后当即表示了解,扭头就进宫求见齐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齐王:没有了!一滴都没有了! 第53章 试图一箭多雕   齐王建现在不太想见到郦食其。   因为秦国不讲信用,它打楚国打到一半居然跑去打魏国了!   虽然齐王建好骗,但他也不是傻子。秦国这不就是在骗粮草吗?他觉得秦国这样不够实诚。   当然,齐王建能这么快清醒过来,里头少不了舅舅后胜的提点。   后胜到底还是发现了郦食其私下里告状的事情,毕竟在齐国他后胜才是地头蛇,别人想干点什么事情,很难瞒得过他。   你既不仁我便不义,于是后胜也去告郦食其的状。奈何郦食其自己没什么把柄,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告他背后的秦国。   后胜自觉他们齐国还是有那个本事和秦国别一别苗头的,齐国好歹是富庶的东方大国。秦国又不会真的因为这点小事打过来,更何况秦国还指望着他们给粮食呢。   于是后胜就给齐王建分析了秦国的出尔反尔,让齐王建以后答应给好处的时候别给的太利索。   之前他撺掇齐王建是为了自己也从中捞一比,现在齐王建专门派人盯着,后胜就捞不着了。   既然捞不着,那他还积极个什么劲呢?   郦食其觉得这舅甥二人都挺短视的。   都上了秦国的贼船了,还不老老实实一直在船上待着。现在反复横跳是开心了,回头齐国被灭之后,可别指望能有好日子过。   幸亏他们王上和太子大度,说好每个诸侯国君都能安乐养老就不会食言。否则就齐王建这傻样,哪天去了秦国一个搞不好得丢掉小命。   郦食其摇了摇头,虽然看不上这人,可他还得去劝一劝、哄一哄,把粮草给大秦骗出来。   他便对满脸不悦的齐王建解释道:   “此事并非秦国出尔反尔,大王恐怕不知,当时秦楚交战之时战况不顺,秦国撤军也是无可奈何。”   齐王建才不信呢:   “你们秦国连赵国都灭了,还能打不过楚国?”   郦食其唉声叹气,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舆图来,指着地图给他分析道:   “大王请看,当时秦国是从这里进攻楚国的。这是楚魏交界附近,那魏国国君爱做小人行径,趁两国交战竟然从背后偷袭。秦国因此战事不利,被楚国夺回了五座城池。”   郦食其还特意指了指是哪五座城,告诉齐王建这可都是楚国的重要关塞。尤其是其中一座大城,丢了之后再想攻楚要多费很多力气。   至于这座城是否是秦国主动归还的,秦军离开前有没有刻意在城里布置什么、好方便以后再次拿回,这个郦食其就没说了。   齐王建也不了解外界的战事,主要没人给他细细分析,他根本听不懂。   现在见郦食其说得煞有其事,顿时就信了八成。   但凡他听臣子说过秦楚魏之战中,魏国全程根本没有出军袭击,而是一直在按兵不动地防守,也不会听信了郦食其给魏国泼脏水的话。   齐王建天真地问道:   “当真如此?那魏国也太可恶了!”   一想到明明秦国很快就能攻下楚国了,这魏国却跑来捣乱,齐王建就气不打一处来。   关键是那魏国当初也是联军攻齐的主力之一,和齐国有仇的。   郦食其趁热打铁:   “大王莫气,秦军已经灭魏,如此一来,再去攻打楚国,就无人可以干扰了。”   说着又指了指仅剩的几国。   燕国在北边赶不过来,“赵国”也在北边苟延残喘,齐国虽然就在隔壁但肯定不会帮助楚国,所以这次灭楚绝对稳了。   齐王建精神一振:   “先生的意思是,秦王已经开始准备再次伐楚了?”   郦食其点头:   “不错,秦国如今已经调军赶往秦楚交界之地了。大王不知此事,乃因部分军队原就在魏楚边界,看似不曾动弹,实则驻守此地正是为了后续攻伐楚国。”   王贲的大军从楚魏边境入魏,一路直捣大梁。而大梁的地理位置偏偏又非常靠近南边,王贲一路攻过去压根不需要跑多远的距离。   等大梁拿下之后,军队又去边境阻截想要带钱跑路的贵族。所以稍微花了点功夫回到了楚魏边境,相当于在很短的距离里跑了个来回。   放到整个九州舆图上,这点路程根本不够看。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就是王贲大军全程没怎么动弹,一直搁那一片晃悠呢。   现在回到边境处可以做两手准备,不仅能拦路搜刮贵族,还能就近屯田。   之前拿来灭魏的大军也不用动了,直接留在原地,在特意空出来的边境良田上种地屯粮。等着王贲他爹王翦老将军过去接手,也省了调兵的功夫。   等到秦国粮草攒够了,这部分屯田的士兵会分一部分出去给其他将军,带去楚国境内攻城。原地还是会留下相当一部分人继续种地的,毕竟攻楚大概不能像攻魏一样速战速决,一个搞不好要打两三年。   齐王建听着郦食其给他算楚魏边境留了多少大军,听着那个数量,越听越觉得那就是为了攻楚准备的。   否则谁闲的没事在边境屯兵这么多啊,不担心将领重兵在握会造反称王吗?   当年乐毅攻齐就是手握重兵,待在齐国境内好长时间都不动。明明齐国只剩下几座城了,他愣是不灭。   乐毅自己知道自己是在玩攻心,让齐国旧民彻底失去复国的希望之后,再将齐国彻底消灭,如此才能帮助燕国成功吞并齐国。   但燕国臣子不这么想,各种谗言说乐毅要拥兵自重,逼得乐毅逃亡赵国。齐国借机反打,夺回了被攻占的全部城池,最后成功复国。   要是没当初燕惠王和燕国臣子的骚操作,他们齐国那个时候就彻底没了。   齐王建每回想到这件事就直乐,觉得燕惠王真是个傻子,自己可不能学他。   就因为燕国这么蠢,齐王建都懒得把这个灭国元凶放在头一位,觉得和它计较太掉价了。不像楚国精明,楚国可把他爷爷给骗惨了。   齐王全家就是一整个遭受诈骗后恼羞成怒记一辈子的状态,毕竟这件事太丢人了。   想到天杀的楚国,齐王建立刻抓住了郦食其的手。   他真情实感地说道:   “先生!秦国这次可一定要为寡人报仇啊!寡人祖父一世英名,都因为那楚人成了笑话!”   祖父早年多么风光无限,不仅内政很强,还打哪儿哪儿胜,堪称一代英主。   虽然因为太过嚣张独吞了富庶的宋国,没给盟友分一杯羹,惹来了五国围剿。   但齐国被灭的锅主要是在上一代齐王身上,和他祖父无关,祖父还是英明的。   也怪他曾祖父。   分明都已经挑拨得燕国内乱趁机占领燕国了,居然不好好治理,而是残暴地对待燕人。结果导致燕人怀恨在心,齐国最终被迫撤军。   燕国也是个爱趁人之危的,眼见他们齐国因为吞宋被围攻,立刻派乐毅出兵报仇,简直无耻下流。   齐王建絮絮叨叨,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部拉出来说了一遍。   中心思想就一个,他祖父是个很好的齐王,本来应该能带领大齐走上人生巅峰的。即便后来国破,也有机会回国翻身。   结果这一切都被楚国给毁了。   他祖父不仅没能翻身,还成了老年遭受诈骗的典型案例,死得凄惨。大齐一代中兴之主,晚景如此凄凉,此仇不共戴天!   郦食其试图把手抽出来,没抽动。   他木着脸听齐王建说着这个已经重复了几十遍的故事,很想告诉齐王他早就倒背如流了,每个细节都很了解,真的不用再复述了。   但他不能,因为他还没从齐王建手里骗到粮食。   “是是是,楚国真是太过分了。”   郦食其只能反复点头,附和齐王建。好半晌,终于让这家伙说过瘾闭嘴了。   他松了口气,连忙说正事:   “因为攻打魏国浪费了许多粮草,秦国那边传来消息,是说攻楚还要再等两年。等秦国屯个两年的粮食,就能正式发兵了。”   齐王建眉头一皱:   “什么?还要两年?这可不成!”   郦食其期待地问道:   “那大王的意思是……”   齐王建反问:   “秦国不是吞了三晋土地吗?为什么还要两年?多了这么多良田种庄稼,应该一年就够了吧?”   郦食其:呵。   老小子学聪明了啊,都开始抓漏洞了。这是不想给粮食了?果然空手套白狼不是次次都能成功的。   郦食其意识到今天要无功而返了,秦国不给出确切的好处,齐王建也要生出警惕的。   这可如何是好呢?   郦食其在家中花园踱步,沉思着解决方案。太子将如此重任交付于他,他必须要办好才行。   吕雉在婢女的簇拥下回到府中,一群小姑娘的嬉笑交谈声打破了小院的寂静。郦食其循声回头,见到义妹一身出去作客的打扮,不知是从哪家贵女府上回来了。   见到义兄,吕雉上前来见礼:   “兄长安好。”   郦食其看着这个活泼的小姑娘,想到了远在秦国的小女儿。再过一些年,大约也是像娥姁这样整天无忧无虑地与小姐妹们玩耍打闹吧。   也不对,娥姁只是表面无忧无虑,内里其实是个很有主意和上进心的女子。天真烂漫不过是她做出来的假象,用来迷惑齐国贵族的。   郦食其关心了一句义妹的交友情况:   “齐国可有人为难你?”   吕雉莞尔一笑:   “哪有人敢为难我呢?他们听闻太子殿下还曾特意叮嘱清夫人照顾我,都对我十分礼遇。”   光一个郦食其还不足以让吕雉在齐国贵女圈子里横着走,所以和秦国那头交流过后,扶苏决定亲自给吕雉撑腰。   吕雉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小事,扶苏也从来不看轻贵族女子的分量。既然如此,当然要为他未来的心腹下属出手铺路了。   如今吕雉这边总能拿到巴清商队特意送来的各国特产,俱是难得的好物,即便富庶如齐国也难得一见。   毕竟这些东西,商队就算弄到了也要献给大人物,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   齐国贵女见吕雉拿那些稀罕东西当寻常的物品使用,免不得要多问几句。得知她和秦国太子的交情之后,不仅高看吕雉几分,也将郦食其在秦国太子心中的分量往上提了提。   ——秦国太子连郦食其的义妹都如此优待,更何况是郦食其本人?郦食其果然是太子扶苏万分看重的心腹!   这也是最近郦食其在齐国混得越发如鱼得水的原因之一。   郦食其也不和义妹说客套话,直接叫上她去书房聊正事。   他想着义妹以后在朝中的成就不会比自己差,尤其大秦的官学已经在大量招收女学生了,女官进入朝中担任要职不过是迟早的事。   娥姁若能借助齐国这一跳板做出功绩来,说不准她能成为女官里的开山人物,亲自为后头的女子开辟出一条坦途来。   这样的人,注定会青史留名。   自己既然好运与她有了交情,当然要尽量提供展现能力的机会。傻子才会打压她,聪明人肯定是选择搭顺风车的。   于是郦食其开门见山:   “我如今有一桩烦心事。”   吕雉正襟危坐:   “义兄请讲。”   郦食其便将齐王建推脱送粮一事说与了吕雉听,想看看她有没有好法子。   吕雉沉吟片刻:   “若要说动齐王建,其实有一招可行,只是不知王上与太子是否肯配合。”   郦食其愿闻其详。   吕雉:“齐王如此记恨楚国,若秦国愿意将占领的部分楚国城池转送给齐国,以示诚意,想来能更顺利地说动齐王。”   闻言,郦食其微微一愣,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办法。齐王记恨楚国,能拿到楚国的城池,也算小小出了口恶气。   但他皱了皱眉:   “如今能送给齐国的楚城,只有魏楚边境的几座。”   要是送个秦楚边境的,离那么远,齐国又不能过来接手,送了也白送。齐王建一看秦国送的这地界,就知道秦国不是真心送城了。   可若是送魏楚边境的,回头他们秦国还要从这里攻楚呢。身边留几座城给齐国派兵驻扎,着实不方便,也不怎么安全。   吕雉也只是提个建议,这些客观上的烦恼她也无能为力。毕竟她不是个以军事见长的人才,她更擅长的还是内政治理。   所以吕雉很快又想到了别的主意。   她从自身出发,说道:   “齐王那边我也没更好的法子,只能试图劝说齐王宠妃吹枕头风。不过即便不成,还有其余贵女。”   郦食其不解:   “那些贵女如何能帮忙说动齐王?”   吕雉俏皮地眨眨眼:   “不需要她们去说动齐王,只要她们肯送粮就好了。”   贵族家里也有很多屯粮,除了自己留下吃的新粮,旧粮一般都拿去售卖了,或者是酿成酒再售卖。   所以贵族也是个可以薅的羊毛,只不过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从贵族手里拿到粮草。   “娥姁恐怕已经有想法了。”   郦食其笑道。   吕雉抿唇笑了笑:   “此事我可不能自己做主,还得去问一问太子殿下的意见。”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送到咸阳。   最近天气变化反复,秦王政难得病了一场。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早起发现有点咳嗽,需要吃点清肺的药物。   扶苏因此发作了一场。   毕竟父亲这是受凉才引发的毛病,若非伺候的侍者不尽心,如何会出现这等情况?   章台宫的宫侍此前从未见过太子发怒,一向以为这位殿下脾气极好,被人冒犯后也只是面带不悦,从不冷言训斥。   但这几天,众人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天子一怒。   玩忽职守的侍者已经被罚入内宫狱了,剩下的侍者人人自危,再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毕竟王上每咳嗽一声,太子脸上的表情就更冷一分,看得人心惊胆战。   吕雉的信送来时,秦王政的小毛病总算好了。太子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可侍者们看着只觉得这比冷脸不笑的时候还要吓人。   秦王政喝了一口温水,对儿子说道:   “我从前总担心你太过柔和,压不住底下的臣民。”   扶苏觉得这说的肯定是原主,他身上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即便脸上笑着,也能叫所有人吓得瑟瑟发抖。   不过转念一想,太吓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于是扶苏选择了转移话题,努力维持他岌岌可危的完美形象。   扶苏把吕雉的信递给父亲:   “请父亲先看。”   秦王政瞥他一眼,现在倒是做起谦恭的样子来了,以前还总习惯性越俎代庖呢。   君王权柄不容旁人染指,换个其他感情一般的诸侯和太子,迟早要闹得父子反目。   也就他心胸宽广能够包容爱子,想着这小子当惯了天子改不过来,又过于忧心父亲、什么都想插一手替父分忧,这才纵容一二。   秦王政以前觉得自己是个权欲极重的君王,养了扶苏之后才发现他真可是太包容孩子了。   再这么发展下去,只怕扶苏当着群臣的面驳斥他的决策,他都要狠不下心处罚对方了,顶多把人赶远一点眼不见为净。   好在爱子在外人跟前还是十分给父亲面子的,即便不赞同他的决策,也是私下里温言软语地好声劝哄。   “父亲?”   扶苏不解地歪头。   秦王政收回视线,展开信件:   “你平日里极擅安抚人心,既如此也该懂得恩威并施、刚柔兼济的道理。章台宫如今人心惶惶,吓也吓够了,收敛一些吧。”   扶苏可不认这个。   他今天难道笑得还不够温柔吗?是那群人自己脑补了一堆恐怖的东西自己吓自己,不是他恐吓上瘾了不放过人家。   秦王政知道儿子就是想听自己多关心他两句,想着这几日扶苏为他的一点小病着急上火的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了。   便遂了扶苏的意,睁眼说瞎话:   “为父知道你不是爱捉弄人的性子,只是侍者难免多想。长此以往,他们难免记恨于你,还是施恩一二,叫他们安心更好。”   换了自己,秦王政当然不在乎侍者生怨。若有人以此劝说,他还要愠怒,觉得区区侍者怎敢埋怨君上。   可换成儿子,那就得多想一些了。   能避免的小麻烦一定要避免掉,毕竟哪怕是君王也很难保证身边的侍者全都忠心耿耿、毫无怨言,不会借机报复主上。   尤其扶苏身体还弱,经不起折腾。   倘若这次着凉的是扶苏,约莫要大病一场的。即便事后处罚了犯事之人,儿子也要受大罪。   想到这里,秦王政眉宇间怒气一闪而逝。   他原不觉得自己着了点凉是什么大事,牵扯到儿子才意识到此事不能轻忽,犯错的侍者还是要重重惩处才行。   不过秦王政什么都没说,准备自己私下里处理了这件事。   扶苏没发现异常,他听着父亲像哄小孩一样哄自己,果然高兴起来。   又看着父亲吩咐人以太子的名义去给剩下尽忠职守的侍者送去赏赐,借此为他拉拢人心,便更开心了。   “父亲待我真好。”   扶苏孺慕地说道。   外间,收到赏赐的侍人果然放下心来,意识到太子没有迁怒他们。   尽心侍奉就有赏,不犯错便不需要忧虑自己会遭同僚连累,如此工作时才能更加积极。   太子殿下还是十分明理的,且为人赏罚分明。   操心的老父亲替儿子刷了一波好名声后,这才能安心看信。   看完,他眉梢微扬:   “扶苏,你这未来的女相,确实很有想法。”   扶苏凑过来看了一眼:   “娥姁吗?她的本事可不止这些,让她在齐国待着,还是屈才了。”   吕雉在信中提及了筹集粮草一事,并没有因为郦食其提出了她那建议中的为难之处就轻易地将计策弃之不用。   她认为,不管建议是否可行,也该上报给太子定夺。她和郦食其都不是特别懂军事,太子那里却不缺人才,或许能在这个基础上完善呢。   反正思路不嫌多,能给上位者一点启发也是好的。   郦食其还有点担心王上和太子会嫌弃他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还要反向求助秦国。   吕雉却劝他,两位君上不是那么器量狭小的人,义兄在齐国劳苦功高,这些事情君上都看在眼里。   事实证明吕雉的判断是对的。   秦王政既然派遣郦食其出使齐国,就是信任对方的能力。有能力的人前来求助,不能证明对方没用,只能代表这件事确实不好办。   事实上秦王政都做好齐王幡然醒悟的准备了,但齐王好像比他预想的还要昏聩。   他考教儿子:   “吕雉在信中提议可以送城安抚齐国,你认为如何?”   扶苏立刻在脑海中调出了秦国手里掌控的所有楚城,迅速排查哪个适合送出去。   很快,他答道:   “百越附近的可以给,正好赵佗闲来无事,能够牵制齐人。”   上回说的三处屯田支援之所,其实三个地点各有分工。   表面上看好像他们都是屯兵、种田和留退路并重的,实则不然。   秦楚边界那里的田地不如另外两处肥沃,自然不以种田为主。它主要为了屯兵支援,以及最重要的一点,给可能败退的秦兵作为回家的退路。   魏楚边界则是既可种田又方便屯兵。   不过屯兵比起来不如秦楚,秦楚离家更近、士兵过去不用走太远。种田倒是和百越各有优劣,毕竟魏国良田又好又多,占了地利的便宜。   最后的百越则是水土丰茂适合种田,可惜开发出来的田地不算很多。而且气候不适合屯兵太多,秦军又根本没可能往那儿退,所以百越主要以种粮为主。   赵佗说他从百越部落首领那里弄到了疑似产量更高的良种,是首领们在百越深林里偶然寻到的。可以在当地先尝试种植,给大军提供更多粮草。   因此,百越屯田既是为了多一处退路形成三方钳制的稳固局面,安将士们的心。更是为了试验新粮种在湿热气候下的产量,为后续开发楚国南部耕地做准备。   这样还能光明正大地借机在齐国边上增派兵力,而不引起齐国的防备。甚至能让部分士兵提前适应百越气候,为迁徙部分庶民去楚南安居做准备。   楚国那里还保留着一部分偏向原始部落的风气,如果难以改造的话,那就只能选择下下策的迁居。   多迁点六国之人去楚国,冲淡楚人的比例。再迁一些楚人去中原,不让他们待在家乡继续扩大地域隔阂。   这不是什么好办法,毕竟谁也不乐意背井离乡。楚人那边还能强硬让人迁走,但反过来把人迁去楚地却没那么容易。   楚国如今的气候会引发多种湿热病症,那里还有不少蛊虫病的威胁,所以迁人过去最好还是在庶民自愿的情况下。   不然他们即便在楚地扎根,也会找机会独立出去,乃至反过来攻打秦国。   可若是让士兵先看到了这种气候下田地的收成,总会有人为丰产而心动。到时候想挑出乐意迁居的庶民,就容易得多了。   扶苏把这个当做最后的选择。   可以的话他还是更想收服本地人,让他们安心为大秦耕种良种。毕竟对方已经习惯了这些气候,能更好地适应当地的情况,不容易造成水土不服引发的减员。   总之,屯兵百越是有至少四项深远意义的,不是随随便便选出的地方。   不过这里头有些考量要等到楚国被灭之后才能起作用,在此之前,赵佗手里的士兵就是单纯在原地种田而已。   既然如此,让他们顺便防备一下那些被送给齐国的楚国城池,也不费什么事。若能借此骗到齐国的粮草,那将非常值得。   秦王政点头,对扶苏的分析十分满意。   但此等大事,还是要请将军们一起来详谈一番为好,不好轻易做出决定。   将军们很快到齐。   扶苏替父亲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免得父亲刚好的嗓子又因为说话太多从而病情反复起来。   说完,他询问将军们的意见:   “诸位觉得,此城可能送给齐国?”   秦国要的是全天下,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那么重要。现在送给齐国只是给点甜头安抚一下,反正迟早会拿回来的。   将军们商量了一番,都觉得可以送。又不是什么战略要地,挑几个看似繁荣的大城充充花架子即可。   李信的思维非常简单:   “可以多给几座,这样显得我们诚意十足。左右都是于军事上不要紧的城池,给一个也是给,给两个也是给。”   这是准备用数量假象迷惑齐王建。   杨端和十分务实:   “给了齐国,齐国能帮忙经营吗?听闻齐人擅长经商,等回头我们再拿回来的时候,府库税收应该可以增加不少了吧?”   这是打着送给齐国喂肥了再抢回来的主意。   王翦则老谋深算:   “给排成一条线的城吧,让齐国以后运粮就从这里走。直接从齐国腹地运到楚国边境,也省得我们自己费心了,中途的运粮损耗齐国自己承担。”   这是为后续战事胶着时再骗齐国粮草做准备,想叫齐国成为战时承担运粮到前线的责任。   届时只要派人在最前端的城池里等待接手,接到粮草后就能直接送去楚国境内了。省了中间的路途,十分方便。   被太子拎来旁听的韩信目瞪口呆,觉得他们快要把齐国的所有利用价值都榨干了。   这就是成熟武将的世界吗?   众人商量完毕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接下来要怎么说服齐王接受运粮都走这条路线,那就是郦食其的事了。   郦食其还得保证齐王不会看出秦国送这些城池是打着薅羊毛的主意,而要叫齐王真情实感地觉得秦国送城只是单纯为了表达诚意。   希望郦食其看到秦国给出的城池分布图之后,能够想到合适的说辞。   作者有话要说:   韩信:学废了! 第54章 断绝根基   将军们散去之后,大秦的两位决策者却还要接着商讨下一件事。   吕雉写来的信中不止提了送城换粮的主意,还有另一个更大胆的建议。那不是她一个还没入官场的小姑娘能做主的,所以只能写信来询问。   实际上吕雉写这封信,主要是来提第二个建议的,毕竟第一条已经被郦食其提点过其中的不足之处了。   秦王政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胆:   “她仿佛才十三四岁的年纪,果真不怕触怒寡人吗?”   吕雉在信里说,她想以秦国官位作为许诺,交换齐国贵女手中的粮草。也不需要太大的官,只要给那些女子一个入朝的机会就行。   和贵族女眷接触了这么长时间,吕雉敏锐地发现了她们心中掩藏的不甘。   众所周知,齐国是最富庶的诸侯国。   它不仅地理条件优越,历史上还出过管仲等许多十分厉害的商业人才。齐国在这些条件的影响下,商贸异常繁荣。   在没有男权社会刻意打压的情况下,经济发展必然会导致思想开放。而在经商这一方面,男女差异远没有种田那么大,女性可以掌握极高的话语权。   因此在权力结构渐渐朝着男权倾斜的东周时期,齐国是其中转变速度最慢的诸侯国。   齐国贵族几乎家家都有商贸产业,他们并不只靠祖上积累维持自己的奢侈生活,更多的是靠精心的经营。   在那里,拥有自己产业的贵族女子数不胜数。但可惜的是,齐国也没什么女官的岗位能提供给他们。   商人比寻常人更能感受到权势带来的好处,赚够了钱之后,自然就想往仕途上走。齐国满足不了她们,远在关陇开设官学吸收女吏的大秦便进入了她们的视野。   整个齐国上下那么多贵族,不可能没人看得出秦国的野心。事实上六国多的是人猜到了秦国想一统天下,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阻止不了,只能被迫接受。   齐人现在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他们见识到太多灭国贵族的下场了。   大秦的土匪行径将齐人吓了个够呛,奈何齐王建不管不顾就要和秦国交好。考虑到齐国这么多年安于享乐,真要和秦国交战怕也会是送菜,齐人只能转而选择另一条路。   反抗不了,那就加入!   吕雉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说服她结交的那些贵女为秦国出钱出力,只要秦国许诺她们日后可以入朝为官。   贵女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不上秦国的船,以后想上就没那么容易了。手里那些家资迟早会被秦国搜刮走,总归是留不住的东西,拿来提前换官职非常值得。   现在就看大秦的君王肯不肯给出这个许诺,愿不愿意接纳这批贵族女子。   秦王政道:   “寡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见识过巴清之后,秦王政对这些善于经商的女子十分佩服。齐国有很多类似巴清的人物,巴清自己年纪大了只能被迫熄灭入朝的心思,这些女子却年华正好,还大有可为。   不过吕雉的这个建议,倘若换成六国的其他君主收到,大约只会换来斥责。   各国已经开始打压女子权柄了,最爱说的就是什么“牝鸡司晨”。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秦王政说吕雉胆子大不怕惹怒他的缘故。   扶苏含笑说道:   “齐女本就在经商,可以光明正大地收购粮食。若有人问起,只道如今战事频发,粮草价格必然增长,倒卖此物大有可为。”   这样一来,她们收粮的行为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再将粮食运往秦国“售卖”,至于是真的卖了钱还是白送的,外人谁又知道呢?   贵女们操作起来比齐王建还方便,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送粮。毕竟是做买卖的,偷摸来反而显得奇怪。   其实对于秦国来说,可能也更欢迎这些卖粮的商队。   商队顶多请一些护卫保护商品不被抢劫,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   齐王建送来的粮草得由士兵押送,士兵多了就得费心思防备他们捣乱。换成商队之后,就那么一点略有武功的护院,根本不足为虑。   秦王政眉眼舒展:   “命人在齐魏边界设置购粮的站点,寡人记得那里似乎有一条新修的道路?”   魏国前些年新修了几条官道,其中一条正好是以齐魏边境的一座城作为起点,再以魏楚边境的另一座城作为终点的。   且道路还算笔直,正方便了秦国运粮。   齐国贵女所求不高,虽是以粮草换官位,也没指望能要到高官。只要给的是有晋升机会的官职,不是拿什么一眼能望到头的边角小吏糊弄她们,她们就肯为秦国出力。   吕雉收到肯定的答复之后立刻就开始行动起来,举办宴会邀请了那些胸有大志的女子,细细与她们分说了秦国的计划。   贵女们初始一言不发,只凝神思索。   要她们直接摒弃故国投奔秦国,还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的。毕竟去了秦国做官,肯定要待在咸阳了,齐鲁故土日后很难再回来。   吕雉也没多劝什么,孰优孰劣她们自己心里有一杆秤。   事实证明,女子们也确实没有犹豫太久。   因为大家都知道,齐国被灭之后就是贵族家产尽数上交的日子。三晋贵族想尽办法也没能保下多少金银钱财,她们不觉得自己就能躲得过去。   还能往哪儿躲呢?秦国就要一统天下了,她们总不能跑去海岛上当野人吧?   用迟早要丢的钱帛换日后的锦绣前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只不过她们也顾虑秦国会不会事后翻脸,不肯兑现承诺。   吕雉直接将几枚大秦的照身帖放到了桌案上。   那是秦人用来证明身份的官方名帖,刻有姓名籍贯等详细信息。若是官员,还会刻上详细的官职。   这几枚照身帖上已经刻上了领头几位贵女的信息,连官职都有。她们拿着照身帖去秦国,立刻就可以入朝为官。   吕雉下巴微抬:   “都是秦王承认的官职,诸位若不信,可去魏地一试。”   魏地现在已经是秦国的地盘了,不需要远去秦地尝试,直接就近找魏地的秦吏询问,看他们认不认这几枚照身帖。   未曾想到秦王如此信任她们,提前就将官职发放下来了。在场众人眼神闪烁,飘忽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娥姁,多谢你从中斡旋了!”   领头的女子摩挲了片刻那照身帖,最终还是将东西还给了吕雉。   她表示自己现在不方便存放这个,恐怕不小心露出去,坏了秦国大计。而且她也认为帖上的官职还不是她最终的目标,想和吕雉讲讲价,看能不能再提一提。   只听她道:   “不是我贪心,而是这件事须得有个完善的章程。出粮多的,总不能和出粮少的一个待遇吧?”   吕雉赞同了她的疑虑:   “那是自然,我大秦一向以功勋论奖赏。谁功劳最大,她自然收获也更多。”   虽然她们现在的行为有点像卖官鬻爵,但特别之时行特别之事。战时粮草无价,献粮换官那叫为大秦做出卓越贡献,因此得到奖赏,和买官不可混为一谈。   众人露出一个心照不宣地笑容,此事便谈妥了。   散去之后,关系好的各自又开了小会,去商议怎么筹集到更多的粮草。而且她们自己手里的产业有限,要如何从家族弄到更多钱,也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齐国上层开始了暗流涌动。   家中有人在齐王身边做官的还好,还能权衡一下是男丁在齐国当官好,还是女郎在秦国当官好。   那些族中男子不争气没能进入官场的贵族家族就没那么多选择了,不陪妻女赌这一场,就得去赌齐国能够挡住秦国的吞并。   算了吧,还不如赌前一个呢。   有魄力的家主直接一咬牙,把全族的产业交给了妻女。   反正只要族里能出一个官身,不怕日后家族不能东山再起。现在多出点粮换取更高的官职,就能缩短复起要耗费的时间。   说实在的,齐人不怕手里资产大幅度缩水。做生意而已,多简单的事情,他们花点功夫就能重新富裕起来。   可若是秦国把他们做生意的本钱也给搜刮走了,那可就麻烦了。没有本钱,想做生意难上加难。   “家里要是能出个秦官,一切就好办了。”   家主召集族中有话语权的众人开会。   他语重心长:   “秦兵总不能连当了秦官的人也一并搜身检查吧?他们最多搜刮我们家中的财宝,或者给其余人进行搜身。”   官员还是有特权的,到时候可以多藏点金子在当了官的妻女身上。等检查应付过去之后,大家再来分金子。   更重要的是,有些贵族会被秦国抓去集中关押。那样一来即便自己藏了金子也花不出去,可族中有人当官就不一样了,官员的亲族总不能也被抓去关押吧?   “那韩国的张氏一族之前就被关着,后来张平和张良父子入朝为官之后,张氏就被全族释放了。虽不能回韩地老家,却在关中重新扎根了下来,眼看再过几代即便回不到从前那么显赫,好歹也保住了贵族身份。”   可见秦国对选择投诚的人还是比较宽容的。   族人原本还对举族支持族长之女买粮换官一事心存意见,听完分析也觉得很有道理。   但谁都想自家占便宜,于是有人问:   “只让她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是否不够稳妥?我家中也有女儿……”   是选择倾全族之力支持一个女儿,让她弄到更高的官位。还是广撒网,多支持几个,以免出现意外。   众人为此争论不休,都觉得各自的意见才是对全族最好的。   更有甚者不甘心道:   “为何只有女子可行?秦国莫非不需要男官吗?不若让族长去做这件事,那样便能服众了。”   女子里很难选出一个可以让全族信服的人物,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要在女郎里挑继承人。但男子就没这个顾虑了,现成的族长摆在那里,即便秦国嫌弃他年纪大,不还有下一任族长吗?   这群人的美梦被吕雉击了个粉碎。   想什么好事呢?她努力说服王上和太子,可不是为了给男子做嫁衣的!   吕雉不信二位君上会看不出来选男子更方便,但既然他们没提,就是默许了她的操作。   所以吕雉放心大胆地告诉了那些想当然的贵族们:   “秦王肯接纳他们这些齐国贵族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们莫不是真以为秦王不忌惮你们的贵族身份?”   让贵族族长去秦国当官,怎么,还想把秦国当成齐国呼风唤雨呢?灭国之人有点自觉好不好,能给你们妻女一个机会已经不错了,别得寸进尺。   贵族们铩羽而归。   他们尴尬地意识到,秦王选择族中女眷恐怕是因为觉得女子为官对秦国没有威胁。而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男丁,反而遭受到了厌弃。   秦王是不是真这么想的不重要,反正吕雉就要营造出这种局面。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没道理的,女子当官之后还真不一定能像族长一样全心全意为了家族奉献。   毕竟她们又不是从小按照家族继承人培养的,被洗脑的程度有多深很难说。   况且人入了官场之后就很容易改变思想,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生物。倘若族人能给自己提供帮助也就罢了,要是提供不了,她们还会不会拉拔族人可就不好说了。   吕雉不管那么多,她只要保证在她这里女官不会被男官顶替就行。   她自己以后也是要入朝的,女官数量越多,对她越有利。哪怕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更顺遂,她也不能任由男子排挤其他女官。   事实上秦王政和扶苏这么做,确实有自己的深意。   扶苏以他的多年经验总结道:   “虽然同样是接纳六国旧贵为官,女子当官和男子当官差别还是很大的。”   当初由于旧贵族总是找机会造反搞事,扶苏干脆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因为搞事的基本都是男人,很难看到女眷主动出来领头。扶苏便怀疑女眷或许和男丁不是一条心,于是严格筛选了一部分没有反心的贵女,允许她们入朝。   大秦二世的女官制度,起初就是因此开始的。   事实证明这些女子确实不乐意跟随男丁造反,之前日子过得不好时可能还想过。有机会当官了,立刻非常现实地抛弃了那些造反的念头。   什么都比不上自己掌握权柄。   贵族女子迅速和造反者完成了割席,还在族里拉走了一波喜欢安定的族人。然后这波人推举女官成为新的族长,带领他们在大秦扎根,欣欣向荣。   等越来越多以女官为首的旧贵族势力将日子过好之后,依然坚持复国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旧贵族本来就是在为失去权势而不满,扶苏重新开了给他们掌权的口子,哪还有什么可闹的?   哦,大约是当不了官的男丁在闹。   问题不大,等女官制度稳定之后,扶苏又开放了对安分守己的旧贵族男子的入朝限制。   这下除了一心造反的家伙,其他人都满意了。生活越来越有盼头,没人再愿意去做掉脑袋的事情。   接连几轮的权利洗牌,把原本稳固的贵族家族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遍。到了最后,那些家族各个都大变样了。   且不提部分以女性为族长的家族,就算依然是男性掌权的家族,族中掌握话语权的人也进行了大换血。   一个家族对外表现成什么样,和族长以及其余族老息息相关。当掌权者尽数更迭过后,它还是当初那个家族吗?不,它已经是新生的贵族了。   在这之中,洗牌效率最大的一次,就是女官那次。连族长都直接换性别了,其余族老基本也被替换成了女性,堪称大换血。   这个过程还出现了意外之喜。   扶苏说道:   “贵族原本喜欢联姻,以女子婚事作为交换达成两族合作。但女子当上家主之后,总不能让家主嫁出去。”   家主不能出嫁,那么就要选择入赘。可大部分贵族男子是不肯接受入赘的,所以女家主和女族长们更倾向于找落魄贵族成婚。   这样的人没有大贵族的骄傲,却有一定的家底,教养出来的孩子不算粗鄙。而且入赘后不会威胁到女家主的权柄,算是很不错的选择。   更有甚至,发展到后面干脆连落魄贵族也不选了,而是在庶民里挑选配偶。族中会资助一些有天分的庶民读书学习,这样养出来的人同样不差。   这些客观因素的制约导致贵族间的联姻因为女子掌权的关系,远不如男子掌权时盛行。   身为君王,当然更乐意看到贵族们无法靠姻亲联合。   秦王政仔细思索:   “权利洗牌,倒是个好主意。”   要打破贵族稳固的格局,让他们再无闹事的能力。与其一味地从外部施压,倒不如让他们内部自行瓦解,确实省力许多。   秦王政此前就在疑惑。   天下一统之后不需要大量士兵征伐四方了,会有很多男丁空出手来。秦国虽然缺少基层官吏,却不是因为男人不够,只是单纯地因为上过学能当官的人不够。   既如此,培养新官吏时不见得非要增加女子进学的名额,只收男子也是可行的。那时的大秦还没到女子不进学做官,朝廷就延续不下去的地步。   那么为何在扶苏的朝堂中却出现了大量女官?是什么导致他打破男权为上的固有思维,选择给女子一个表现机会的?   现在秦王政明白了,原来扶苏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瓦解旧贵族原有的家族体系。   秦王政当真思考起把六国旧贵都改造成女子掌权的可行性。   考虑了片刻之后遗憾地表示:   “此举只能维持一时,不可长久。”   只需女子入朝,刚开始还能以防备旧贵族为借口。时间长了,大家都融入了秦国,再这么搞只会引发男子不满,再次将国家拖入动乱。   秦王政可没打算把大秦改造成个女尊帝国,所以一时片刻用这个操作捞好处还行,天下稳定后就肯定要放宽限制。   不过既然已经开过女子入朝的口子了,那以后就是男女各凭本事。旧秩序已然被打破,想要回到从前很难。   秦王政眉眼舒展:   “如此一来,他们想复国、想复立分封制,都是白日做梦。”   要改变就改得彻底一点,既得利益者越多,阻挠旧势力复辟的人也就越多。   大秦日后既允许庶民做官,又允许女子做官。那些旧贵族要是想回到从前,这些拿到好处的庶民和女子会第一个站出来捏死他们。   只是这么做的话,还得想办法安抚秦国现在有的贵族。毕竟改革不会仅仅牵动六国的利益,也会影响到秦国。   所幸这次改革是君王牵头,不是臣子提议。贵族莫非还能冲王上发难?不要命了?   至于以后换了别的皇帝在位的时候,考虑到牵头改革的是一统天下的始皇帝,后代的帝王作为儿孙一旦妄图复辟,那就是在更改祖制,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扶苏想到了几个尚无男嗣只生有女儿的秦国贵族,便道:   “过继兄弟甚至是族人的子嗣,如何能有自己的血脉上位强?”   秦国爵位一般情况下不能世袭,除非将军战死沙场。先给武将家的女儿开继承的准许权,别的可以徐徐图之。   把一部分秦国贵族拉上支持女子掌权的船,再扯出六国贵族做借口,说女官制度是权宜之计,他们就生不了什么乱子了。   其实因为之前将军们不肯放男丁去官学的缘故,秦国贵族就已经做好女子掌权的心理准备了。   只不过以后即将出现各国贵女大规模入朝,还禁止了那些家族的男丁当官,冲击就有点大了。   秦王政摇头:   “无需禁止男丁入朝,反复更改政令也不妥。只要在选官时给出不同的名额比例,便能解决此事。”   刚开始女子入选的占比超过九成,明面上没有禁止男丁入朝,但实际上还是在打压六国男子。   等以后国家稳定了,再把比例调回对半分。这样相对温和,也不容易引起男权家族的反弹。   至于日后会不会被男权反而弄成女子只占一成,那就需要女官们自己的努力了。朝中的女官势力足够庞大的话,男子就算想搞小动作也搞不了。   而且还有大量女性当家主的贵族家族作为女性权柄的根基,男性想要掘掉这个根,难度将是难以估量的。   某些朝代为什么短暂出现过大量女官,后续就没有水花了?   因为宗族制才是封建王朝的基层制度。   光在朝堂上给女子增加官位是没有用的,只要不把背后的宗族也修改成“男女平等”,都是昙花一现的虚假繁荣罢了。   从上古时期到如今,男性代替女性成为了掌权者,一开始并不是从最高领袖进行变更的。而是底层的部落最先进行的更迭,不断出现了男首领取代女首领,最后再无女子为尊。   这种改变悄无声息,因为是从基层开始的。人们一向只关注最高的那群人,却忽略了底下不起眼的小人物。   扶苏愉快地挖掉了他们的根基,但他可没做多少事情。他不过是单给了女子入朝的资格而已,最终拥立女子成为家主,是男人们自己的选择啊。   所以对此不满的人提起来,也不会骂扶苏身为男子却胳膊肘往外拐。   毕竟扶苏只是一个单纯想维护大秦稳固的皇帝而已,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个举措会对男尊制度有那么大的影响呢?   秦王政想到后世人企图批判扶苏,却憋屈得找不到借口的画面,不由得失笑。   他问儿子:   “你倒是不担心以后女官坐大,打压男子。”   儿子,你还记得你是个男人吗?   扶苏的态度十分光棍。   我是男人怎么了?是我曾曾曾孙子被打压,又不是我被打压。只要打压的不是我,那就不影响我什么。   他们还能越过时间,跑回先秦打压他扶苏吗?他为什么要和别人共情?就因为他们同是男人?   扶苏认为这么想不划算,他会很吃亏。   让他共情性别,他不如去共情阶级。至少能当君王的大部分能力还行,不至于辱没了他,不像男人里傻逼太多了。   秦王政:……   秦王政:“若天下成了女子为尊,以后当天子的只怕也多是女人了。”   扶苏:“这还不好?女儿生的孩子无论男女肯定是我的血脉,儿媳生的就不一定了。”   秦王政:…………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冷漠):提前给后世的独苗苗女性继承人铺路,反正坚决不能出现我兄弟的子嗣小宗承继大宗的情况发生,我的血脉也不许混淆。   秦王政:…… 第55章 药柘   扶苏再次用诡辩让他的老父亲无言以对。   不过秦王政已经习惯儿子的好口才了,听完就当没听过,不给扶苏任何一个眼神。   子孙后辈的事情太远,他管不到那个时候去。扶苏铁了心要这么折腾,既然对大秦有利无害,那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由于攻楚至少还需要一年的准备时间,大秦进入了少有的和平期。不需要戍边屯田的士兵都放归家中了,参与今年的春耕。   这几年大秦庶民的日子越发好过,随着和诸戎的贸易扩大,参与进产业链的县城数量也在增加。   因为除却耕牛贸易之外,秦国还从西域买入了大量新作物。   光是茶叶当然不够付这笔钱的,而且戎人也消耗不了那么多的茶叶。问题不大,因为戎人也处在缺医少药的状态下。   只不过戎人一般得的病症和百越不同,需要太医署研制出其他的药丸。   为了让药丸的产量跟上需求,有了耕牛解放一定劳动力的庶民们把主意打到了那些不适合大规模耕作种植粮食的土地上。   比如陡峭的坡地、山林等等。   这些地方用来种五谷不合适,种药材反而挺专业对口的。毕竟大部分药材本就生长在山林间,不挑地形。   之前野外好采的药材都快被采光了,不种不行了。   也多亏大量医家弟子的涌入,让众人得知了许多平替药草。否则光是供应百越的药丸,原材料就不够用,本地庶民自己生病了还要吃药呢。   说起来生病吃药,以前对庶民来讲还算是个比较奢侈的操作。看病贵,买药也不便宜,庶民贫苦又不识得草药,生了病大多选择硬扛着。   这年头的底层民众平均寿命低到可怕,很大原因就是不仅吃不饱穿不暖,生病了还基本不治。   先秦时期的平均寿命是31岁左右,这里头还有不少衣食无忧的贵族在拉高数值。只算庶民的话,还会更低。   如今有了药丸的产业,情况好上了不少。   不少人自己就参与了药丸制作,知道它成本没那么高。官府同意用只比成本高一点点的价格卖给本地百姓,于是大家生病之后也就敢吃药了。   少有人干着活还不管自己具体是在干什么的,许多药农闲暇之余就好奇自己做的药丸是治什么的。记下来之后,遇到相应的病症也省了看大夫的前,直接买药丸就行。   实在连药丸都买不起的,接手了这么多回的药草,自己去山里找一样的,私下制来吃了也是个办法。   刚开始大家还只了解自己接触的这种药丸制法,生了别的病依旧束手无策。时间长了乡里间口耳相传,就得知了不少其他药丸的配方。   这不是什么机密,左右药丸是要远远卖到百越和西域去的,不怕泄露之后没了销量。   扶苏的意思是,庶民自己懂点医术也挺好的。都是最基础的简单药方,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   当然,连低价药丸都买不起的庶民还是少数。大部分人生病后都是直接买现成的,只是有些人思想观念还没转变过来,觉得买药费钱舍不得买。   还是穷怕了。   商鞅变法以来弄的驭民五术,其中“伐薪”的内容就包括让庶民穷到没钱生事。于是庶民长期处在身无分文的状态下,存款是什么东西?基本没见过。   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这件事急不来。   好在不少人已经开始慢慢转变了,要不是药丸储存时间短,怕等到过期了自己还没生病浪费了,很多人家其实是愿意买一些囤在手中的。   有巴清的商队频繁来往大秦全境,将各地物产互相倒卖,庶民也不用担心要用的时候买不着对应的药丸。   商队日常会配备上种类齐全的药丸,除却自己留着备用之外,也是借此造福沿路需要买药的庶民。   如今秦人已经很习惯这些来自巴蜀的游商了,每隔月余会来一趟。   来的时候还会带来遥远地区的特产,有些售价贵,有些售价便宜。哪怕买不起,看一看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比起其他商品,屡次接受西域新物种冲击的庶民其实更乐意购买种子。   尝过紫花苜蓿等作物的甜头后,众人被激发出了对陌生物种的热情。也不管气候适不适合种,反正买几颗便宜的种子试试又不亏。   大部分人都是在瞎折腾,也不清楚种植方法,更不清楚作物对土壤水肥的要求。反正就硬种,听天由命。   这么种,绝大多数种子其实都浪费了。   幸好商队售卖的都是在中原其他地区泛滥成灾的种子,收购没什么成本,浪费了也不可惜。   巴清夫人说了,庶民闲下来容易闹事。太子殿下怜惜黎庶愿意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但也得考虑到民乱的问题。   商君弄个驭民五术就是为了不让庶民有闲工夫搞事,但这招太狠了,不适合需要休养生息的天下。既然如此,不若换个方式消耗掉庶民多余的精力。   于是靠着耕牛多出了闲暇时间的农人们开发出了专属于他们的娱乐活动,也就是种植新作物。   官府还特意为此发放招贤令。   说是如果有人研究出了这些新作物在当地的最佳种植方法,官府会给予奖赏。新作物对本地的好处越大、越值得推广,奖赏越丰厚。   在这样的激励下,游商的种子销售愈加火热。   商队没指望靠这个赚钱,没成想年底一算利润,兜售种子反而占据了不小的份额。薄利多销的庞大潜力,可见一斑。   虽然绝大多少人都在瞎搞,种了一年什么都没种出来,还闹出过不少乌龙。   比如由于不清楚自己在种的新作物是什么东西,误把长出来杂草当成了新作物精心照料。结果最后才发现,新作物压根没发芽,自己白忙活一场。   但这也并没有打击大家的积极性,因为有人确实成功了。   人口基数摆在那里,瞎猫碰上死耗子也能误打误撞地种成,更何况大部分老农还是精心照料的。   蜀地便有人种出了柘。   这种作物汁水丰沛、甘甜可口,推广开来之后人们更爱称它为“甘柘”,也就是后世的甘蔗。   一开始种子是从楚地弄来的,听闻是楚人从更南边的百越部落手中交换到的。   不过楚人没有大规模种植,还是商队尝到柘的甜味之后不甘心,特意去了一趟楚国南部边境,愣是弄了不少种子回来。   百越是一片非常庞大的区域,不是只有闽南那一片才算百越。事实上后世的两广也在百越的范畴之中,所以一直往南边走会碰到别的百越部落。   这些部落分散在这么大的区域里,可想而知楚南百越和闽南百越之间没多少联络。秦国在闽南打下的交情在这里基本没用,商队只能自己努力。   所幸湿热地区的常发病症都大差不差,商队靠着习惯性携带的药丸,勉强同当地人建立起了友善关系,这才搞到了足够多的种子。   百越部落没有自己种植的习惯,还处在采集游猎的模式中。秦人要采什么种子他们也懒得管,反正这里多得是,看在秦人送了药当礼物的份上,他们愿意行个方便。   但也因为百越不爱种地,商队询问之后也没搞清楚这种甘柘的来源。他们误以为这就是当地的原产作物,并将之报去了咸阳。   事实上,柘是周宣王时期从南洋群岛传来的,源头在印度等地。   秦王政尝过柘之后,第一反应是这东西扶苏应该爱吃。   夏无且不让扶苏多喝蜜水,若是换成柘浆呢?柘浆清甜可口,据说楚国还有人将之当药喝,说是很补身体。   古人不懂什么微量元素、氨基酸、维生素等等的东西,就知道吃了柘之后不仅可以缓解一些水肿、少尿之类的症状,也确实让某些体弱的人身体康健了些。   所以甘柘是补身佳品,没有毛病。   秦王政当即把所有的柘都赐给了儿子,让他拿去食补。   他对扶苏说道:   “寻常补药你嫌苦不肯喝,这柘浆只有甜味,即便是药,你也多喝一些。”   扶苏:……   扶苏看着这个到了他执政后期已经变成寻常水果的作物,实在无法把它和“药”画上等号。   不等扶苏说什么,夏无且先站出来阻拦了。   “王上不可,药汁也是要适量喝的,不能无限制地摄入。这柘浆甜度太高,本就不能多喝。”   扶苏用死亡视线看向夏无且。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蜜水不让喝,柘浆也不让喝,你好烦。   夏无且回想着之前喝着感觉都齁嗓子的甜味,坚决不肯放松限制。   喝可以,必须兑水,而且每日摄入量得有限制。以及既然开始喝柘浆了,那蜜水就别喝了吧。   眼看儿子要拔剑了,秦王政不紧不慢伸手按住扶苏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无且多虑了,柘还未推广种植,产量本就不足。太子便是想喝也喝不了多少,所以蜜水便不必停了。”   夏无且不甚愉悦地走了,觉得王上太过惯着太子。   虽然多喝还是少喝一杯蜜水,对身体健康的影响也没那么大,但当大夫的就是见不得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哼,不识好人心。   为了叫儿子能早日以柘浆代替蜜水,秦王政对柘的推广种植还是十分上心的。   就算不为了儿子,像柘这般能大量产糖的作物也极其难得。   如今平民基本尝不到甜味,也就能从应季蔬菜、少数野菜和长得好的野果中品到一点点轻微的甜。   比如茅根,顾名思义,就是茅草白色的根部。茅草廉价且广泛分布,庶民可以偶尔拔几株茅草取其白根,放在嘴里嚼一嚼,品出点甜味来。   但和柘的甜度比起来,茅根就不算什么了。   贵族一般靠蜂蜜做糖,不过蜂蜜多为野生,养蜂的技术传播不算广。其余像是饴糖之类的,制取会影响五谷种植,和酒一样是奢侈品。   柘就不同了,种一根抵得上其他含糖作物的许多份,可以节约田地。而且用它制糖非常方便,榨汁熬煮即可,剩下的柘渣还能用来堆肥。   哪怕做出来的糖带着深红的色泽,但因为糖色偏黑,反倒很受秦人的喜欢。   秦人并不追求后世那种白糖,红黑色的糖块看着就很昂贵上档次——绝不是因为他们做不出纯净的白糖,也没想过红糖其实可以脱色。   蜀地有农人摸索出种柘之法的消息上报到秦王这里时,秦王正在盯着儿子喝每日的药柘糖水。   和平民称之为甘柘不同,秦王政坚决认为这应该叫药柘。   扶苏:你高兴就好。   什么东西名字里带了个“药”字就容易叫人吃起来不痛快,扶苏因此每回被父亲盯着喝柘浆时都表情古怪。   秦王政以为儿子是不想喝药,盯得越发紧了,每日都要过问太子喝了药柘没。   既然是食补的好物,独喝药不如众喝药。扶苏当即把父亲拖下水,从他自己喝糖水变成了拉着亲爹一起喝。   秦王政品着加了鲜果粒的柘浆,不解儿子为什么每次听见他提起药柘就情绪奇怪。   但比起这个,他更疑惑的是:   “为什么要在药汁里加鲜果?”   扶苏答非所问:   “等到了夏日可以将柘浆冻成冰再捣碎,和鲜果搅拌均匀,吃起来十分消暑爽口。”   现在还是春季,不能吃太凉的东西,所以就做成带果粒的果汁解解馋了。   秦王政:……   喝药还有这么多花样的吗?   秦王政开始思索,盛世大秦连喝个药都要弄得五花八门,是否太过奢侈繁琐了。这个风气蔓延开来对大秦会有多少弊端,到底要不要提前禁止。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药柘可以开始推广种植的奏报就送了过来。   秦王政顿时把那些细枝末节抛到脑后,细细过问起农桑大事来。   太医蜀那边说,他们曾经偶然发现,人饿狠了的时候喝一碗甜水可以大大缓解饥饿症状,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所以种柘不是什么小事,若能在不侵占良田的情况下大量种植,于大秦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扶苏曾经就搞过甘柘推广的事情,只不过他没细问过种植的方式,只知道个大概。所以之前他没有班门弄斧出口指点,顶多给出类似什么样的闲置土地可以拿来种柘的建议。   父子俩对这个作物都十分重视,细细商议了一番。之后农事官就收到了新命令,赶赴蜀中去参与新物种的推广事宜。   秦王政翻了翻农桑的奏折:   “柘产自楚国以南,未曾想到不开化的百越之地还有如此多宝物。”   现有闽南百越提供的良种,又有药柘。据说楚国境内还有不少好作物,只是暂时没在秦国境内找到合适的种植之地。   这也不奇怪,楚国湿热,但良田却广袤。巴蜀气候勉强算得上相似,却因为山地众多,不像楚国那么适合大范围种植。   秦王政越发眼馋楚国的大片土地了。   所以明年的攻楚之战,必须要打下来。   蜀中有人因种柘有功得到丰厚赏赐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秦国境,其余人都眼馋得不行。   大家都是本本分分的农人,暴富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光靠研究种地就能得到赏赐脱贫致富,比做生意之类的听着都要靠谱。   不就是种田?谁不会呢!   新作物种子又遭到了一波疯抢,还有些人则琢磨着自己研究新种子不一定有成效,倒不如专注五谷。   自己种了几十年的五谷了,还是对这些更了解一点。听闻上古时期五谷的产量也远不如现在,都是一代代农人改进耕作方式才达到如今这个亩产的。   既然古代先民可以改进耕作方式,没道理自己不行。自己就扎根五谷进行研究,或许也能出成果呢。   那种柘之法为何能得到巨额赏赐?还不是因为官府要大力推广柘的种植。五谷的种植范围比柘要多上数百倍,如果当真能改进五谷,拿到的赏赐岂非比柘更厚?   天底下不乏聪明人,尤其是听闻农家弟子整日里研究的就是改进种植技术这等事,淳朴的农人们就对这一事业更加热情了。   秦王政对此十分满意。   能叫庶民兼顾生活水平提高和没闲工夫生事,自然比单纯的疲民穷民要好。   不过新作物是有限的,等以后所有作物大家都很熟悉之后,又要用什么法子消耗庶民的多余精力呢?   秦王政便问儿子:   “你还有什么手段,一并说了吧。”   他家太子脑子灵活,总能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   秦王政忙于大事,没工夫亲自去思索这些细枝末节。既然儿子喜欢琢磨这个,他也懒得费心思了,干脆直接抄答案。   扶苏便道:   “父亲想岔了,农业种植的改进永无止境。五谷经历了数千年的耕种改进,至今也不能说就已经找到了最佳的耕种方式,想来再过几千年也是一样的。”   所以新作物都开发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在作物的基础上持续改进是个无底洞。不用怕农民没活干,应该担心他们对这个事业倦怠了,不想继续研究。   毕竟天底下那么多农人,能够得到赏赐的终归是少数。大部分人长期没有进益,就会放弃钻研,选择摆烂。   但如果身边,也不说身边,就同一个郡县,隔几年能听见有那么一两人获得赏赐,那情况就不同了。   庶民会觉得我身边有人可以,那我也可以。几年出一个,概率虽然小,却也不是不可能出在我头上,这一行还是有盼头的。   只是光靠研究农业种植,要形成这个频率比较难。   因此扶苏又道:   “还得给庶民多一些选择,除了单纯的种植手法,研究改进农具、改进桑织技术等也可成为庶民闲暇时期的选择。”   说白了,天底下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光农桑就能细分出无数品类。农人不愁没有副业可以做,只要官府的宣传和奖励到位。   秦王政听罢点了点头:   “如此,底层也能多一个突破阶级桎梏的渠道。”   他之前给种柘那人赏赐了一个低等的爵位,以及些许良田。原本大秦是只能靠军功授爵、授田的。   秦王政这么做,就是在发出信号,告诉众人以后会有更多获取爵位和田产的方法。   这种操作放在灭六国之前,或许还会受到劝阻。但眼看六国快被灭干净了,往后赚军功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便是武将也得为子孙未来考虑。   他们的爵位无法往下传,现在阻止了其他人获爵,回头自家儿孙也得被坑进去。   多给后世子孙留条往上爬的路子,总归是件好事。   朝中众臣原本隐隐有些焦虑的,毕竟大家都知道军功制无法长久,生怕大秦一统天下之后被它带进沟里。   如今官学的选官考核纾解了一波,农桑的功劳赏赐又纾解了一波,众人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可赏赐是个只进不出的事情,现在官府手里有很多官田还无所谓,倘若日后官府无田可赏了呢?   王绾私下向王上表达了这一层隐忧。   他更忧虑的还在于分封制。   目前大秦没有继续分封诸子,以后一统天下就不一定了。王绾尚且不知秦王政的盘算,只想着分封后田地争端会更剧烈。   秦王政没有直说他不搞分封,现如今的群臣大多都默认肯定要分封的,像他一样眼光长远的唯有太子、李斯等寥寥数人罢了。   只是王绾已经就分封一事提过好几回了,让秦王政现在一听他说分封,心里就不太痛快。   但抛开分封不谈,单单是“无田可赏”这一设想,也确实值得深思。所以秦王政并未迁怒,而是凝神思索起来。   扶苏也没着急直接说答案,他知道父亲想自己琢磨出个解决方案来。什么都抄答案只会形成依赖心理,这不是什么好事。   片刻后,秦王政缓缓开口:   “官田自然不能只出不进,王卿以为,如何才能增加官府手中的田产数量?”   王绾额头冒汗:   “这……”   要增加官府手里的田产,那就要让手握大量田地的功勋和贵族交出他们名下的田。让他来出主意,那不是得罪人吗?   扶苏悠哉地喝着柘浆,还不忘拱火:   “王卿是大秦肱股之臣,想来一定能想出极佳的法子,为君王分忧的吧?”   王绾:我就多余来提醒这件事!   早知道就拉着李斯、冯去疾他们一起来了,要得罪人也得大家一起得罪,不能让火力只集中在他一人头上。   秦王政熟练地为儿子清除仇恨值:   “王卿若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不如回去细细思量。过几日再来,寡人不急。”   王绾如蒙大赦,决定出宫之后就拉上其他文臣聚众商讨对策,多拖几个人下水。   秦王政等他走了才看向儿子:   “怎么又欺负人?”   扶苏表示没有的事:   “我若不说这么一句,王绾要被父亲吓出毛病来了。”   他这是在给王卿解围啊,没看到父亲都改口放王绾离开了吗?   还说是他欺负人,分明是父亲自己对于王绾口口声声说要分封心里不痛快。又不好明说,只得借机为难一二。   扶苏:我承担了太多,还要落下一个欺负臣子的坏名声,我冤呐!   秦王政不为所动:   “少同寡人狡辩,你就是在欺负他。”   别以为他没听出来,扶苏刚刚拱火的时候语气那叫一个幸灾乐祸。   扶苏见狡辩失败,只好承认道:   “他王绾居然想搞分封,我如何能忍?弟妹们都要留在咸阳为大秦出力,休想躲到封地里去享清闲。”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是王绾这么做是在分他的权柄。他可不想当下一个周天子,亲弟妹也别指望从他手里分走一杯羹。   秦王政依然语气淡淡:   “还是借口。”   别人不知道,扶苏还能不知道?分封根本就是没影的事,他怎么可能为了王绾的一句话就不高兴?   扶苏见第二种说辞依旧被父亲指出了破绽,唉声叹气:   “父亲为何非要追问到底呢?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坏心眼喜欢欺负别人。我这么讨人嫌,父亲可是厌弃我了?”   秦王政唇角微扬:   “确实有一些,你往后记得好好表现,乖一点,不许再闯祸了。”   秦王政其实看出来了,儿子这是见他心情不悦故意为难王绾,于是也跟着出声替父亲出气。   他出声之后,秦王政确实气顺了一些。而且也给了秦王台阶下,让他能以“替太子圆场”顺势放过王绾。   王绾毕竟是重臣,还是得给对方留点面子,不能逼得太狠。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我说什么来着?我为父亲付出良多!父亲还说我找借口,哼。   政哥:偶尔欺负一下儿子也挺有趣的。 第56章 漏洞   玩笑归玩笑,田地之事还是不能轻忽的。   王绾回去拉着同僚商量了好几天应对之策,忖度着已经耽搁了许多天,不好再继续拖延。只能叫上不情不愿的大家一起去宫中求见王上,免得王上继续苦等。   秦王政先看了他们递上来的折子。   寻常人家的田地当然不会只进不出,家里出了意外急需用钱时,便会有农人卖田。但更多的,还是受到贵族乡绅的欺压,不得不交出手头的田地。   后头这种情况在大秦相对要少一些。   不是因为秦国的贵族格外有良心,单纯就是秦国的法律格外严苛。虽然贵族相比庶民有一定的特权,但贵族也没胆子公然和律法作对。   ——尊崇法家的秦王能第一个收拾这些妄图颠覆大秦强国根基的家伙。   同样,也因为秦法格外严苛,一点小罪就能罚得庶民家徒四壁,所以秦人失田的主要原因也大多是为了凑钱交罚款。   如果实在凑不够钱,那就上战场军功抵罪。连上战场的男丁都凑不出来的,便卖身作隶臣妾。   重罚在和平年代并不适用,但先秦又不是和平年代。所以秦国靠着这种不近人情的处罚方式,迅速让庶民接纳了军功制。   打仗不仅可以解决家中负债,还能获得爵位和良田。秦人因此从不怯战,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做逃兵牵连亲眷邻里。   大秦的连坐制度连左右邻居也要担上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责,一连就是十家,这也是秦法为人诟病的原因之一。   不过今天主要说的不是律法的改进,此事暂且搁置。   待到天下一统时,如此严苛的连坐法肯定要进行修改的。否则人人皆如惊弓之鸟,整日担心邻居是不是在私底下密谋什么,会不会牵连自己,难以心安。   王绾呈上来的折子里,提到了秦人为了生计被迫卖田的事情。   自商鞅变法废除井田制,确定土地私有之后,土地买卖就合法化了。不过大部分人并不会轻易卖掉自己手头的田地,因为秦国的税收政策比较独特。   耕者收获的粮食越多,税就越低。所以田多的人反而税少,田少的人却容易因为重税倾家荡产。   除此之外,还有商业上的重税,渔猎、采药等从业人员也被取缔。没了田,不会也没资本经商的农人,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   因此不到关键时候,秦人宁愿去战场拼一把也不会卖田。   这么多年来,大秦境内的私人土地流动不算多。不过总有人想让自己手里的田更多一些,于是贵族会用其他法子钻漏洞。   王绾说道:   “比起庶民,日子难过选择卖田的贵族反而更多一些。”   贵族手里的田产足够多,不在乎减少田地之后导致的税收增高。毕竟他们手里留下的剩余田产还有不少,卖一点田用来周转再合适不过。   只是都到了卖田的地步,一般也没什么挣扎的余地了。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所以这样的贵族到最后都落魄了。   可惜的是贵族卖田凑钱时,田地一般都是转手给了其他贵族。庶民无法借此获利,反而促使贵族间完成了土地兼并。   王绾表示,既然落魄的贵族必然是要卖田的,何不官府出钱收购。如此一来既能增加官田的数量,又能遏制某些贵族家族越发壮大。   秦王政没说什么,还在细细翻看奏折。   扶苏跪坐在他身侧,微笑着同王卿闲聊起来。   “王卿自己也是贵族出身,家中应该买过田地吧?此举一出,只怕要损害王氏的利益了。”   因为之前的拱火,王绾现在看到太子心里就有点犯怵。果不其然,一开口又是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王绾哪里知道自己因为支持分封早就得罪了秦王父子,还以为王上和太子是对势大的贵族生出了不满。   也是因着这个猜测,他才一狠心决定得罪贵族,借此讨好君上。   却听王绾恭谦地表示:   “王氏一族自然要以大秦利益为先,怎可为了家族得失,肆意妄为?”   既然注定要得罪一边,那肯定是得罪贵族更划算。如今的秦王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角色,贵族们加起来都不够他玩的,跟着贵族闹事只会死得更快。   更何况,为秦王分忧,还能捞个青史留名的待遇。名利双收的未来放在眼前,即便是遭人排挤他也认了。   左右他王绾已经拉上了足够多的倒霉蛋一起下水。   扶苏对王绾的回答还算满意,含笑看向在场的其他几位文臣,直把他们看得压力山大。   众人听着太子的随口“寒暄”,手心里早就捏了一把汗。   天下还未一统,太子殿下就开始逼他们站位了吗?看来是六国贵族太过富庶了,让王上和太子察觉到了威胁。   众人想到那一车车送入咸阳的财宝,还有地方上呈来的巨额土地数量统计,竟然觉得贵族们确实肥得过分了。   太子不开口,就这么盯着他们。王上也不开口,不知是真的在认真看折子还是有意为之。   送命题王绾已经答过了,他们却还没答。现在选择摆在面前,是装死,还是顺势表忠心。   蒙毅率先站了出来,拱手表示:   “蒙氏一族亦然。”   李斯原想出列的,结果被蒙毅抢了先。他悄悄瞪了蒙毅一眼,很不满这个后来才入太子阵营的家伙抢自己的风头。   不敢再耽搁,也赶紧跟着表态。   三家都说了要跟着王上和太子走,剩下的人能怎么办?即便心里不愿意,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唱反调。   很快,所有人都表示了对官方收购贵族土地的赞同。   扶苏看出了其中有人是勉强答应的,即便他们掩饰得极好。   可见折子里的对策虽然是他们一起商讨出来的,但商讨时也并非所有人都赞同。约莫是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原则,他们胳膊掰不过大腿。   今日会跟着王绾一起来面见秦王政,恐怕也是打着想看秦王否决提议的主意。自己说服不了众人不要紧,只要王上不同意,那一切就好办了。   可惜,王上根本不表态,只让太子替他开口。   偏偏扶苏一向喜欢得寸进尺,明知道某些人是被迫同意的,还要说点讨人嫌的话。   譬如现在:   “见众卿都是如此作想,我便放心了。不过想来也是我多虑,建议既是诸位自己出的,总不会还出言驳斥。”   很想自己驳斥自己的文臣极力控制,才没有让脸上的笑容带上勉强之意。   既然都做了决定要讨好君上,那就不能拉着个脸。否则只会叫站队的效果大打折扣,白忙活一场。   所有人都听出了太子是在敲打他们,让他们这些表过态的家族在后续推进这项制度时不仅不能使绊子,还得出面支持。   大秦最显赫的文臣贵族都在这里了,有他们带头,其他人更没底气反抗。   至于武将勋贵,那边不用担心。靠本事打仗挣田的武将家族底气十足,无所谓自家买不买得到田地。   眼看儿子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秦王政才迤迤然放下奏折。   他亲切地询问道:   “诸位爱卿最近气色不佳,可是身体欠安?回府记得好好休息。来人,为众臣上一盏药柘糖水来。”   爱卿们:我们为什么气色不佳,王上您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先是被受过太子吓唬的王绾拉着加班讨论对策,后又遭受了太子的亲自盘问。王上倒好,三言两语把太子摘了出去,连做戏斥责儿子两句都舍不得。   麻了。   众人心情复杂地喝掉了稀少又珍贵、据说只供给王上和太子享用的药柘汁,只能自我安慰君上还是很看重他们的。   虽然不会为了安抚他们就做样子说太子两句,但会将太子专供的药柘分他们一份。那可是特意为了太子体弱而从楚地千里迢迢运来咸阳的好东西,旁人见都没见过呢。   自我pua后,臣子们心里气顺了。   李斯之前被蒙毅抢了先,现在赶在头一个开口道:   “官府收购田地说起来简单,实际推行时却难免受到掣肘。除非律法明令禁止贵族购买,否则必然有人特意出价更高,引得卖田者为利益所动。”   他们提议的是官府收购,而非官府收回。牵扯到“购”,就不得不考虑一下市场行情、价格浮动等因素了。   官府以什么价格收购,其他人会不会胆大到抬价抢生意,这些都要考虑。   现在可能没有谁胆肥到和秦王政抢地,但以后呢?过个一两百年,换上个不那么硬气的人坐上秦王之位,贵族可不一定会因为畏惧君王就拱手相让了。   所以李斯以法家的心态建议,不如直接从律法上设置条例,杜绝此类现象的发生。   冯去疾赶忙否决:   “不可,若卖田者太多,国库又空虚,如何能拿出钱财来购田?”   真以为国库是花不完的啊?你现在规定只能官方回购是高兴了,等官府拿不出钱找谁哭去?有律法摆在那里,别人都不能买,田不就砸手里了?   贵族等着卖钱周转,庶民等着租用田地耕种糊口。结果现在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对社会安定实在是大不利。   秦王政听出了其中的危机,不由得皱眉。   他缓缓摇头:   “国库是否空虚,此事难以隐瞒。有心之人若是知晓,再鼓动大量贵族卖田,便能拖垮财政。”   就差明说“这条法律会给六国贵族提供助力”了,反秦人士绝对会抓住机会怂恿有二心的贵族配合他们。从财政上击溃大秦的统治,借此复国。   李斯顿时一惊,慌忙请罪:   “是斯考虑不周了!”   蒙毅顺势开口,提出折中的建议:   “不如以律法规定凡卖田者,需优先卖与官府。若官府不收,才能由旁人出价。”   如此一来,既保证了官府能优先收购,又不至于逼得官府必须买下。相对起来比较灵活,届时可以根据情况自行决定。   秦王政不置可否,示意儿子去和臣子们辩论。   扶苏便提问:   “今庶民有田,为生计所迫卖之。因此前得罪官吏,官吏于是刻意拖延,三月不曾给出答复言明官府是否收购。何解?”   拖了三个月,期间没有准话,其他人想买也买不了。但是庶民家里本来就是急用钱才卖田的,三个月足够把所有事情都耽误掉了。   蒙毅皱起眉头,意识到这里头能动的小动作确实太多了。   购田到底是地方官做主,还是中央朝廷做主?   地方官做主的话,府库里确实能拿出钱来。可万一官员和贵族勾结,地方官回回都说官府不收地,最后田还是会全数落到贵族手里。   中央做主上报秦王,肯定会耽误时间。要卖田的多是急用钱,哪有功夫等你去上报再给答复啊。   冯去疾想了想:   “不若给出指标,规定各地每年购田数量上限。若未达到上限,便不必请示。达到上限后,即便无人购田也要告知都城一声,由王上决定是否增加限额。”   提前请示,这样下一个来卖田的也不用现等了。   李斯也紧急进行头脑风暴,企图出个可行的好主意压过之前的疏漏。   还真让他想到了一点:   “日后官吏不可回原籍为官,避免和家族姻亲勾结。”   本地贵族出身的官员更容易为自家谋利,如果去其他地方当官,至少当地的贵族还要费心思拉拢新官,不会直接就沆瀣一气。   李斯还道:   “各地每年需将购田详情上报咸阳,多少人卖田、官府收了多少、拒绝了多少,一一写明。派遣专人查验,防止弄虚作假。”   若是分明有人提出了卖田,官吏却挟私报复说没有这回事,无人去查的话,恐怕真能糊弄过去。   即便这项购田令引发了这么多细枝末节的麻烦,在场也没有一个人抱怨。因为众人都知道,这个举措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延缓土地兼并。   哪怕他们还没见识过因为土地兼并严重导致灭国的大量后世案例,以他们的脑子在看过六国贵族坐拥无数土地、庶民民不聊生的现状之后,也能察觉到危机。   田地在官府手里,只需要防备官员伸手就行,总比在贵族手里好。   贵族可是能够借助田产备下粮草、招兵买马、增加隐户、搞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危害来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更何况整顿吏治本来就是治理国家需要做的事情。两件事合并在一起,增加的工作量也不算特别多。   扶苏听着他们的激烈讨论,商议如何完善操作细节。寻了个他们停下喝茶的空,又冷不丁开口了。   “今有一地年购田限额为百亩,贵族得知,引而不发。待限额达标后,都城未曾增加额度。贵族于是出手引导大量庶民欠债,借此迫人卖田,购得其中土地。何解?”   众人:……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漏洞是钻不完的,有心人想买田总能找出一堆法子来。   众人只好又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变更土地所有权必须留下文书凭证,且凭证需要上交咸阳复核的主意来。   若有谁家一年收购的土地加起来超过某个数值,便要派人去探查原委,看那家有没有动用不法手段。   扶苏对这个解决对策还算满意:   “复核可以,但不止是田地需要复核。”   众人一愣,意识到了什么。   就听扶苏声音冷冽地接了下去:   “购粮、铁、盐、布、药等任何物品数额甚大者,皆需警惕。”   无论是生活必需品,还是看似不那么紧要的东西,都不能轻忽。对方到底是买来做生意的,还是买来搞事情的,不查一查怎么知道?   众人还没经历过天下一统后始皇反复遭遇刺杀的大场面,只觉得太子好像防备过甚了。   殊不知扶苏那是经历太多。   他见识过侍者购买大量普通药草,然后特意提取其中的微量毒素合成剧毒,意图毒死皇帝。   也见识过反秦贵族伪装成商人,大量采购某种商品借此洗钱。再把商品运送去其他地方“售卖”,实则是把商品送给其他缺钱的同盟,让对方卖货换钱。   如此一来,大家的钱都过了明路,是光明正大“赚”来的。   而且扶苏执政后期由于经济发达,见多了各种垄断产业。垄断对庶民的压迫巨大,也得防备起来。   在科技社会买某个东西买太多了会引来相关机构调查询问已经成为了社会常识,不过在古代一般除却盐铁之外,其他东西大量购买官府都是不怎么过问的。   听着太子殿下一个个假设案例地说下去,在场所有人都表情麻木了。   众臣:……同样是人,为什么殿下就能思考出这么多漏洞来?   秦王政看着儿子,欲言又止。   他家太子到底都经历过什么东西,为什么经验如此丰富?天下一统之后原来遗留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吗?真是难为扶苏挨个解决过去了。   一想到这些事情都是扶苏在毫无准备之下硬着头皮面对的,秦王政难免怜惜。   他原以为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将该做的都做完,给儿子留下一个尚算不错的局面。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从夏到战国长达两千年,但这里头好多问题都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可见大一统王朝和分封制王朝完全是两个概念,治理这样一个国家,需要彻底转变思路。   秦王政让臣子们回去在仔细商讨个完善的对策来,拉着儿子细细询问了他继位之后的大秦局势。   扶苏惯爱报喜不报忧,自然不会全都实话实说。   他道:   “其实也没那么多问题亟待解决,是我步子迈得太快了才会遇见。况且还有许多朝臣协助,倒也不必我事事自己想对策。”   秦王政抓住了重点:   “朝臣无用,还需你事事亲为?”   怪不得以扶苏惫懒的性子,还会做出什么事情都要过问一遍的操作。肯定是习惯了下头的人做不好事,都得等他来把关。   事实证明,那些人做事确实容易留下漏洞。光是这几年,扶苏也长期处在四处给人查漏补缺的状态下。   但这并非是因为朝臣无用,而是因为朝臣经验欠缺。   没办法,第一次天下一统,皇帝和臣子都是生手。很多稀奇古怪的漏洞都是后续暴露出来的,在此之前根本想不到还能这样。   而扶苏恰好经历过漏洞不断暴露的过程,习惯了跟着父亲和臣子一起亡羊补牢。   重来一次,他就干脆利用经验提前替大秦堵上漏洞。   秦王政从结果倒推,只看到儿子到处救火了。于是误以为扶苏上位之后也在整日里给朝臣擦屁股,其实不至于。   可扶苏的解释,秦王政是不听的。因为某人撒谎太多,说话没有可信度。   秦王气恼道:   “难怪你英年早逝,都是臣子无用。培养官吏刻不容缓,寡人多派几个人去协助阴嫚他们修改教材。”   希望官学里养出的新一波官吏能够给力一点,多出几个大才。   扶苏想说我这都算英年早逝,比我少活了几年父亲你岂不是更英年早逝。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开口,他不想提父亲驾崩之事。   他将装了柘浆的杯盏捧到父亲眼前:   “父亲莫气,您好好保重身体,争取多活几十年。儿还等着您将一切都梳理好了,以后继位捡个现成的便宜呢,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秦王政拿过杯盏一饮而尽,喝了甜水之后郁气消散许多。   他一想也是,这次他能提前替扶苏把一切阻碍都扫平。只要他做的准备足够充分,儿子就不用再受累一次了。   不过没用的臣子还是要骂的。   今天是谁提了个馊主意来着?李斯是吧?上次让他去修改秦律也不知道他修得怎么样了,正好一并问问。   于是李斯好不容易挣脱王绾的挽留回到府中,就迎来了王上的使者。满头冷汗地听完王上对他工作效率低下的不悦,心里把王绾这个拖他下水的家伙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完之后李斯忽然反应过来,对啊,他手里还有修改律法这么重要活要做。这么一来王绾的那个私下会议他就没空参加了,正好借机拒绝参会。   李斯迫不及待地叫人去给王绾传信,表示后续不用再喊他一起了。   未曾想这个传信不仅没有达成目的,还适得其反。   王绾一听他在改律法,一拍大腿。   哎呀这不巧了吗?正好他们后续要商讨的细节里也需要增改相应条例,直接来李斯家里讨论还更方便一些。   就这样,李斯不仅没躲过开小会,还被迫贡献出了自己的府邸作为开会场所。   王绾打着小算盘:   以前提起“官府购田令”贵族们都觉得是我撺掇的,现在开会地点换到了李斯府上,就能对外说李斯才是这件事的主导者了。   十分完美,活靶子成功转移。   作者有话要说:   王绾:死道友不死贫道   李斯:表情逐渐狰狞.gif 第57章 秦王撒娇   一条新政策的下达,必然要配合更多的条例来完善其中的细节、填补有心之人可以钻的漏洞。   但是加入的条例越多,造成的新漏洞也越多,就需要继续补充。如此“恶性循环”之下,除非整个流程都尽善尽美了,否则参与这件事的臣子都别想歇着。   关键在于,这本就是在正常工作范围之外的加班。所以李斯等人要在完成府衙差事的同时,再挤出时间来完善条例。   接连加班一个月后,众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太子和王绾联手推进了一个天坑。   记仇太子那是不敢的,只能记仇王绾这样子。   王绾埋头奋笔疾书,不为所动。   青史留名在等着他,他哪有闲工夫和同僚勾心斗角。有这时间多干点活,争取后人在盘点大秦名臣时,把他的排名往上挪一挪,力压其余人。   蒙毅冯去疾等自认稳重,不好和他撕破脸计较。李斯却不管这个,皮笑肉不笑地将几份文件塞到了王绾跟前。   “王兄能者多劳,这些便交给你了。”   王绾张口就要拒绝,抬头看见李斯那张暗含威胁的脸,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之前的甩锅挺成功的,因为李斯本来就在授命做修改律法的事情。这次的购田令又牵扯到律法更改,大家一合计,觉得是李斯牵头的非常合理。   本来这个说辞李斯是不该知道的,毕竟这老小子天天关在家里加班,都没时间和同僚闲谈。   奈何李斯从上回造字时已经练出了极其高效的干活能力,居然愣是挤出了午休时间听人讲八卦。   这下好了,王绾的小算盘被逮个正着。   从那以后,李斯也不去澄清流言,他知道澄清没用。而是从自己手里的活计中挑选繁琐的那些塞给王绾,公然偷懒。   王绾理亏还不好拒绝。   上回厚着脸皮拒绝了一次,结果李斯就去了一趟章台宫。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他出来之后,秦王下令给王绾增加了一些工作量。   反正大秦别的不多,就急需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根本干不完。既然王卿有余力,自然要多多表现。   王绾算了算王上给他加的工作量,对比一下李斯每天塞过来的。悲伤地发现李斯塞得还算少的,所以他根本没得选。   底下臣子的勾心斗角,秦王政自然看在眼里。   见儿子玩得不亦乐乎,今天挑拨一下这个,明天欺负一下那个。刚开始还想劝扶苏消停点,别把人折腾狠了。   多看了几天,发现臣子们都适应良好。不仅没有因此生乱,还被压榨出了最极致的工作能力,秦王政就不管了。   忙碌的春季就这么过去了,一晃眼来到了夏天。   和齐国的谈判很顺利,无论是齐王还是贵族,都非常乐意支援大秦粮草。只待年后完成秋收,就可以举兵攻楚。   七月酷暑的时节,秦王政终于吃上了儿子之前念叨的柘浆碎冰,加了鲜果粒。确实消暑,颇受王宫上下的喜爱。   因为运输不便,商队直接在楚南百越就地取材,用长成的甘柘制了不少糖浆和糖块运来咸阳。   用柘糖取水冲开之后,就有了新的柘浆可喝。   不过楚南那边其实也没多少甘柘,甘柘成熟的时节只到三月。商队去得有些晚了,找到的不多,弄出来的柘糖并不是很够吃。   所幸快到十月的时候会有新一批的柘成熟,蜀地已经开始种植了,大秦新年来临之前就能尝到新鲜的蜀柘。   少府数过了剩下的楚柘库存后,把情况报给了王上。   原先为了供应王上和太子,少府那边仔细控制过用量。于是除却上回招待了一次众臣之后,其他人都没捞到品尝的机会。   现在眼看新一轮的柘即将收获,才发现少府真是太能省东西了。旧柘糖其实还有不少,足够大家奢侈地等到下一茬。   这么多糖,光秦王父子肯定是消耗不完的。秦王想起了被他遗忘的其他儿女,决定赏赐一些下去。   除却分给孩子的,还有一部分赏给了臣子。这叫公子公主们怀疑自己可能才是那个顺带的,但是一想又觉得不至于。   父亲只是太忙碌了些,寻常还会过问他们的衣食住行。   上回荣禄那小胖子跑来藏书殿围观兄姐们干活,一路上都是靠双腿走过来的,身体素质不好走得呼哧直喘。父亲得知之后虽然勒令他每日多加一节武课,但还是赐下了车架让他以后去远些的地方记得坐车去。   公子将闾点评:   “父亲也太溺爱那小子了!怎么连这种小事也管!”   阴嫚吃着鲜果柘冰随口接了一句:   “这说明父亲最近是真的挺清闲的。”   公子高此刻正好是午休时间,也在吃柘冰。听着二人的交谈,疑惑地问道:   “可我听闻李廷尉他们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匆匆路过的其余弟弟妹妹闻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还不明显吗?父亲把活丢给臣子干了,所以自己清闲了许多。   就像长姐和二兄那样,分明是自己的事情,却把弟妹们叫来帮忙。自己不想做的都分给弟妹,然后感叹一声“其实我也不是很忙”。   嫉妒地看了一眼还有空休息的两人,又急匆匆走远了。   三人里头,唯独刺头将闾是没有休息时间的。他只是单纯地偷懒不干活而已,因为他无所谓会不会被父亲和兄长责骂。   大家也懒得管他,这小子债多了不愁,早就习惯了。   但将闾自己喜欢拉仇恨。   他先是对公子高说:   “二兄,父亲赐给你的柘糖是不是比长姐的要少得多?”   公子高习以为常地点头:   “只有一半吧,不过够我吃了,我不是很爱甜食。”   将闾轻嗤一声。   不爱甜食那上回大家集体吃苦的时候,你别丧着一张脸啊。   挑拨兄长去找父亲要糖失败,将闾决定转变目标。   他又对阴嫚说:   “长姐,我听闻这次父亲分糖是因为府库里的糖吃不完了。之前明明有那么多的,父亲怎么只给大兄吃?连你的份都没有,你不去多要一点?”   阴嫚慢条斯理地放下吃完的碗,让人再去给她上一盏。糖多,就是这么任性。   她睨了将闾一眼:   “想要自己要去,少怂恿我出头。大兄身体不好,当然要紧着他吃。而且大兄酷爱甜食,我更喜欢咸口的。”   之前大兄就分了她一些,不过她没拿出来吃,免得又被弟弟妹妹们说酸话。   将闾不信:   “你每天两三盏地吃柘冰,还说自己喜欢咸口。”   阴嫚翻白眼:   “那不是咸口的冰没有甜口的吃着舒服吗?”   她主要是为了多吃两盏冰沙,又不是为了多吃两盏糖水。   太医院那边不让他们每天吃太多冰,说是太凉了对肠胃不好,加了柘糖之后才能多吃一盏的。   说实在的,阴嫚很怀疑这个柘到底能不能治病养生。但是无所谓,假的也不要紧,能借此在夏日里多吃一碗冰就成。   阴嫚怀疑扶苏大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他肯定早就提出质疑了。   考虑到大兄嗜甜的程度,阴嫚默默把自己的猜想压了下去。   别管柘能不能治病,要是因为她的质疑弄得大兄每日能吃的柘浆减少了份额,她一定会倒霉。   工作量已经够大的了,阴嫚没有继续给自己增加负担的想法。   将闾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去了一趟章台宫,耍赖说自己柘糖不够吃,想再要一点。   秦王政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演。   很少能看到这么大年纪的儿子耍赖,十分新奇。   看完后心情愉悦,果真赐了他更多的柘。   将闾尝到了甜头,隔了一段时间又去了一趟。这次大兄正好也在,但将闾不在乎,照样能表演。   扶苏撑着下巴看完,等父亲答应赐糖、将闾正高兴的时候,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你一日吃几盏柘冰,怎么吃得这么快?”   兴奋的将闾嘴上没把门,说了实话:   “五六盏吧!”   刚刚还和风细雨的父亲脸上表情瞬间变了,明显心情不虞。反倒是太子大兄,满是兴味的神情转变成了很明显的笑意。   将闾:!!!   一不留神着了大兄的道,下场十分惨痛。   只见大兄收起笑容,转头就用忧心忡忡的语气同父亲说道:   “每日吃这么多冰,将闾身体能受得住吗?贪凉可不好,而且柘糖也不能多吃。”   别看上到秦王下到太医,都口径一致地说“柘补身体”,实际上大家心里都门清它的作用有限,也就是比喝蜜水好那么一点。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就是爱甜饮。为了叫儿子能多喝两口糖水,秦王都带头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太医也只能跟着附和。   假话说再多,总不能把自己也给骗进去吧。所以秦王政很清楚柘冰不能多吃,一天两三盏是极限了。   将闾这小子连口腹之欲都控制不了,简直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现在年纪轻还不觉得,等老了有他受的。   秦王政当即冷酷地没收了将闾的所有柘糖存货,还另派了人去监督对方每日的吃食。   之前那批侍者明显管不住他,否则也不能帮他欺上瞒下。   派去的侍者只询问了一圈公子将闾的日常饮食,回来就报上了一堆坏消息。这家伙已经挑食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而且吃一个东西就非要吃到腻才肯换。   夏无且难得来给太子之外的人诊脉,诊完说出了一堆毛病。于是将闾不仅过上了忌口的日子,还得跟着大兄一起喝药补身。   不,应该说只有他要喝。   扶苏最近身子骨挺好的,已经不怎么喝药了。   扶苏幸灾乐祸地看着弟弟:   “夏太医医术精湛,以后让他每日都去给你请个平安脉吧。”   有弟弟陪他一起遭受夏无且的折磨,他觉得快乐多了。   将闾:……   将闾的禁糖一直持续到九月多,蜀地送来了第一批新鲜的柘。兄弟姐妹们都分到了,总不好再落下他一个。   王上都赐下新的柘了,少府也就从善如流地给公子将闾安排上了柘饮和充当水果的甘柘块。   只是有了前车之鉴,想无限制地吃是不可能的了。每日都有定量,多了要不到。   可将闾并不高兴,毕竟暑热最盛的时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吃柘冰。不仅没了柘糖,连其他的蜜冰、果冰也吃不到。   但是将闾的悲愤无人在意,因为时间已经到了秦王政二十一年。   过年前的那次大朝会,以国相昌平君为首的臣子上奏了一件与大秦相关的重要政治事件——太子加冠。   提前五年出生的扶苏,在秦王政二十一年时正好满了二十周岁。男子二十而冠,自此之后便是彻彻底底的成年人了。   当初秦王政自己其实是二十一岁加冠的,里头包含了一些政治因素。   加冠和亲政一般摆在一块儿,而当初大权还在太后、嫪毐和吕不韦手里。掌权者自然不乐意秦王亲政,会选择拖延再正常不过。   只是怎么拖也拖不了多久,说是准备冠礼需要时间,也顶多准备个一两年。   再加上嫪毐酒后失言自称秦王假父,暴露了自己的野心,让吕不韦察觉到危机。于是吕不韦选择和秦王联手,先干掉了王弟成蟜与嫪毐。   如今大秦朝中早已没有了能够掣肘秦王的势力,太子地位稳固,秦王政自然不必委屈儿子。   扶苏的出生月份比较晚,现在开始准备冠礼,到秦王政二十一年的正日子时,肯定能备好。   虽然太子在加冠之前就已经开始接触朝政了,可昌平君还是希望借由太子加冠一事加重扶苏在朝廷上的影响力。   无论如何扶苏身上都有一半的楚国血脉,面对即将展开的灭楚之战,昌平君希望扶苏能够做点什么阻拦或者拖延一二。   或许是扶苏在昌平君面前伪装得不错,这位楚国公子至今还没认清扶苏的立场。又或者他其实知道扶苏和楚国根本不是一条心,只是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只能自欺欺人。   朝会结束之后,昌平君叫住扶苏,说了一番关切的话。   大意就是担忧楚国被灭之后他这个楚女所生的太子会地位尴尬,倘若王上忌惮起了秦国宗室间流传的血脉之说,换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昌平君意味深长:   “如今王上春秋鼎盛,太子您却只比王上小十三岁。若王上寿数绵长,等到下一任秦王继位之时,不知又有多少聪慧的年轻公子出生了。”   父母爱幼子,这是天性,活泼可爱的小儿子当然比看多了的鱼眼珠子讨人喜欢。尤其是长子年纪越大,越容易给君王带来威胁感。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父子年龄差太小了,父亲还没老,儿子已经大到可以掌权。正当壮年的雄狮如何能忍受自己的至高地位遭受到觊觎,即便是亲儿子也不行。   更何况,等父亲老的时候,儿子也快老了。王朝难道要交给一个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继承人吗?   短期内更迭三位君王,对国家来说不算好事。这个时候选择换个年轻力壮的儿子来当太子,也是人之常情。   在昌平君看来,秦王政和太子扶苏这对父子之间存在的隐患实在是太多了。   有楚国在,秦国还能顾忌一下楚国的支持,不能随意更换继承人。没了楚国,太子扶苏可就孤立无援了。   面对昌平君的挑拨离间,扶苏只是微笑着表示:   “舅舅多虑了。”   昌平君看似在说他,其实是在说自己。真正离不开楚国支持的是他这个相国,而非大秦太子。   上面这些合情合理的考量,换成任何一对天家父子都没什么毛病。但扶苏根本不以为意,他自己的情况太特殊了。   皇帝谁没当过呢?有什么稀罕的。   只要父亲不忌惮自己,扶苏就能所向无敌。他不在乎其他的任何东西,活不到继承皇位的那天也无所谓,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太子之位、秦二世之位、后世皇帝是谁的血脉,这些对扶苏来说本质上都代表一件事——他扶苏才是父亲心里最重要的孩子。   因为宠爱他,所以他是太子。因为宠爱他,所以他是秦二世。因为宠爱他,所以哪怕他非要让自己的女性血脉继位而非兄弟的血脉摘桃子,父亲都没有驳斥。   大秦的皇位代表着他扶苏永远是始皇心里的头一位,无论传承多少代,都不会叫人忘却。   扶苏要的是这个。   至于皇位附带的权利、享受、声名,全是次要的,是他对外展示自己受宠的工具。他也将用自己的完美来证明父亲没有宠错人选,除了他没有旁人能担得起这份偏爱。   因此,扶苏永远不会让父亲觉得他对君王的权柄有威胁,也不可能让父亲产生这种错觉。   扶苏不是个会本末倒置的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宠。既然如此,就不可能让自己的行为反而导致自己失宠。   在这方面,秦王政看得就很透。   虽然十分头疼儿子这种只以他为中心的行事准则,但也确实让他这个当权者省心。他不用说什么,扶苏就能想他所想、替他做好一切,是比任何臣子都好用的“工具人”。   当然,秦王政是舍不得拿儿子当工具的。   听着儿子抱怨昌平君居然挑拨他们父子感情,秦王政只道:   “他不了解你,也不了解寡人。”   没人会怀疑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人会威胁到自己,而且他也从不是一个喜欢猜忌别人的君主。   臣子他都不屑于去猜忌,更何况是亲生的儿子。   扶苏拽着父亲的袖子:   “那父亲以后真的会嫌弃我年老,换幼子上位吗?”   秦王政无奈地扯回自己的衣袖:   “你先争取活过寡人再说。”   只有区区十三岁的年龄差,秦王政是真的万分忧虑。万一精心培养的太子走在自己前面,那他如何能够承受?   扶苏却无所谓地道:   “不是还有桥松吗?他与父亲差了二十六七岁,正合适继位。”   眼睁睁看着父亲驾崩的经历,有一次就行了。这一世若是走在父亲前面,他觉得也挺好的,可以先去黄泉地府等父亲。   秦王政却勃然变色: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臭小子只想着自己不愿意送走父亲,倒是一点不为他这个老父亲着想。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的伤痛?   扶苏乖乖闭嘴了,重新拉住父亲的衣袖扯了扯,小心翼翼地撒娇。   秦王政:……   真是拿爱子没办法。   寿命的问题就此成为了禁忌,父子俩都默契地选择了略过,再也不谈。   世间是否真有黄泉地府,活人谁也不知道。若是不会再有扶苏重生的奇遇,那么如今的相处就是过一日少一日,还是珍惜当下吧。   秦王政处理政事之余,偶尔会遣人去询问方士死后之事。   原本若是扶苏撑不起来,秦王政或许会选择寻仙问道,以求长生。   但如今继承人与长孙都很优秀,大秦的隐患也在一一拔除。可见未来的秦国没有他坐镇也出不了乱子,长生与否便不那么重要了。   既如此,与其勉强自己停留在人间,追寻缥缈无踪的成仙。倒不如务实一点,考虑一下去了地府怎么把日子过得更舒坦一些。   仙药那么难得,即便真的找到了,也只有他一人可以享用。到时候还得与爱子天人永隔,想想就觉得心如刀割。   也不知道成仙后能否去往地府与亲人重逢?   秦王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开,觉得这都是没影的事情。从古至今没听说过几个人真正成仙的,倒是地府一说煞有介事。   先秦持续了几百年的厚葬传统,总不会是毫无根据的吧?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或许当真有用呢。   方士中领头的卢生被招入了章台宫。   趁着儿子去看望孩子了,秦王政想自己先了解一二,等事情有了把握再同扶苏说一说。暂时就先瞒着,免得方士说的都是坏消息,让爱子失望。   卢生原是想推销成仙之法的,因为这样可以炼丹骗钱。地府传说不如成仙好骗钱,而且他也不是专攻这方面的,不太对口。   现在的地府传说都是陪葬品可以带去死后的世界,既然如此,王侯贵族肯定要把钱都留着放到陵墓里去。哪里像是成仙这样,仙人又用不着花钱,这些俗物不就便宜了方士吗?   是以卢生一来就先扯成仙的好处,企图把走了“歪路”的秦王掰正回来。   秦王政:?   寡人年仅而立,尚且龙精虎猛,没事寻什么仙?又不是年老体衰没有精力处理朝政了,只能靠仙丹续命维持精气神。   秦王政不悦地命人把这个不懂地府的方士拖下去,换一个来。   卢生意识到自己忽悠失败,立刻就学乖了。他不想就此被秦王厌弃,赶紧大声表示地府之事他也是了解一二的。   可惜这番说辞没有取信秦王。   秦王觉得这人不实诚,肯定是个半吊子。左右天底下的方士那么多,不缺懂地府传说的,这个就丢回去继续研究火药好了。   卢生被拖下去的动静大了些,扶苏在太子宫都听见了他的呼喊。原本秦王政想瞒着儿子偷偷把事情都安排好的,这下彻底瞒不住了。   扶苏急匆匆从隔壁的太子宫回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秦王政依稀记得爱子说过,另一个世界的他就是因为错信了寻仙之说导致早亡。   虽然具体细节由于儿子情绪不佳他就干脆没有多问,但现在看着冷脸入殿的扶苏,秦王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同儿子抱怨:   “刚刚那方士学艺不精,许是个骗子也未可知。”   潜台词就是——胆大包天的方士竟然敢来糊弄寡人,寡人不高兴了,太子定要替寡人出气。   秦王撒娇,这谁能受得住呢。   扶苏就能,他甚至还突兀地笑了一声:   “可不就是个骗子么?父亲当初被他骗着吃了不少丹药呢。”   秦王政:……   当爹的这辈子没在儿子跟前这么气短过。   底下人是怎么推荐的人选?为何一推就正好推了个前世的骗子贼首出来?害他在儿子跟前失了面子!   秦王政立即抓住机会,朝侍者发难:   “去查!这人是谁荐上来的?!”   扶苏轻哼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原以为父亲如今尚且年轻,应该不至于这就开始寻仙了,不着急和他说上一世受方士所骗的事情。   现在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得趁早说。免得等父亲真的起了心思的时候,说了他也不肯相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政哥:说好的秦王撒娇最为致命呢?   扶苏:见多了,免疫了。 第58章 得寸又进尺   扶苏详细地将父亲什么时候开始寻仙问道,都听了哪些方士的多少鬼话,散出去了多少钱财人力,一一说了一遍。   秦王政原以为自己只是被一个方士骗了,结果好嘛,是一群。   一世英名的秦王,从未遭逢过这等滑铁卢。   秦王政:……   秦王政试图挣扎一下:   “果真有这么多吗?是不是记错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自家太子真的没有为了叫老父亲意识到严重性,故意夸大其词吗。   但理智按下了到嘴边的话,避免说出来火上浇油。   事实证明没说是对的。   扶苏微笑着表示:   “多吗?其实这些已经是少的了。”   秦王政:?   所以爱子不仅没有虚报数量,还为了老父亲的面子稍稍粉饰了一番吗?   扶苏叹气:   “既然父亲想听真实的情况,那我便实话实说了。”   秦王政张了张嘴,有点后悔刚才为了面子多嘴的那两句。   扶苏:“卢生与侯生以炼制仙药为名骗取了大量钱财,却一直没能拿出当真有效的仙药来。”   扶苏:“他们想将两种药混合制成复方药物呈给父亲,说这是仙药。然大秦律法严明,复方药必须进行验证才可呈上,他们怕因此遭到律法惩处,决定逃走。”   扶苏:“逃走之前还曾四处诽谤父亲,说父亲贪恋权势不配成仙,并非他们炼不出仙药。”   秦王政:…………   谢谢,已经开始生气了。   但这还没完,卢生他们干的事情可不止这些。   扶苏:“卢生说父亲应当微服出行,隐匿行踪,不叫臣子知道。便是丞相也难见父亲一面,以免坏了父亲修行。”   秦王政的眉头皱起来了。   臣子见不到君王,天下还如何能治理得好?任何政令都只能经由他人之手传达,一旦出现问题不堪设想。   况且君臣长久不见,等臣子习惯了数月不见君上。倘若君主驾崩,身边宦官侍臣有意隐瞒,只怕能瞒上许久都不露破绽。   届时大秦到底还是他嬴姓秦氏的大秦,还是臣子的大秦?   秦王政踌躇了片刻,问道:   “寡人不见下臣,那儿女呢?”   扶苏微笑。   秦王政懂了,定是连儿女也不见了。   但听扶苏幽幽地说道:   “儿臣身为太子自然不好叨扰父亲的修行,只能替父亲多分担一些朝政上的压力。不过父亲出游时倒是挺愉快,时常让胡亥相伴左右。”   为了修行不见太子与臣子,倒是把幼子带在身边逗乐。   秦王政:…………   怪不得爱子独独揪着胡亥不放,怪不得臣子中会有人铤而走险支持胡亥上位,搞了半天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扶苏连“儿臣”这样的自称都出来了,听得秦王政觉得十分刺耳。爱子便是爱子,何须以臣礼相称?   秦王深吸一口气,转移话题:   “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扶苏:“有个叫徐福的方士说海上有三座仙山,父亲便给了他数千童男童女、足够吃三年的粮药衣物,出海寻仙。”   扶苏:“一年后他无功而返,说是海上有鲛鱼阻拦,无法远航。”   扶苏:“父亲于是派人射杀了一条海边的无辜大鲛,让他再次出海。之后他就没再回来过,带着金银人口不知跑去了何处。”   秦王政再次:…………   秦王政扭头唤了侍者入殿:   “去将方士卢生、侯生、徐福等人捉拿下狱,严刑拷问他们用求仙之事哄骗了多少人。”   扶苏看着父亲努力为自己挽尊,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样的父亲总比日后钻了牛角尖,硬是坚信方士胡扯的固执模样要叫他安心得多。   不过扶苏还是得告诉秦王:   “那徐福是齐人,一直在齐地行医,颇有声名,且受人爱戴。父亲若是此时治罪于他,只怕不妥。”   秦王政点了点头:   “那便先拷问卢生和侯生。”   这二人不可能只骗过他一个,定还有其他贵族受骗。大秦不以未来之事给人定罪,但可以他们曾经行过的恶事进行判决。   猝不及防得知了自己晚年的骚操作,秦王政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在跟自己生闷气,怎么都想不通未来的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扶苏倒是很理解。   父亲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年纪见长后身体机能和脑域的退化,再碰上骗子精准打击,钻牛角尖也很正常。   英明如昭襄王,晚年不也被赵国轻易挑拨离间成功,处死了武安君白起吗?   但是看父亲难得如此沮丧,扶苏还是心软了。也不计较之前的那些细枝末节,温声劝慰了两句。   “寻仙之事不过是一点小事罢了,父亲执政还是很英明的。六国贵族安分守己不敢生事,全赖父亲威慑镇压,我远不如您。”   扶苏说起父亲驾崩后,六国势力借机发动叛乱。因此论证自己威仪不足,比不上父亲英明神武。   他又说都怪自己不够优秀,才叫父亲忧心大秦的未来。因此才要寻求长生之术,不敢放下朝政安心去黄泉地府与先祖团聚。   扶苏谦卑恭顺地自省道:   “父亲若是有气,便责罚我吧。未能劝阻父亲,也是我的过失。”   这还让秦王如何气得下去?爱子为了他的面子都把一切揽到自己身上了,他再耿耿于怀反而不美。   秦王政将儿子拉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也没再说什么。之后便恢复了正常,果然不再自闭了。   为尚未发生的事情生气不值当,记住这个教训,以后不要重蹈覆辙才是重点。   扶苏悄悄观察父亲的面色,确定他没事了,也松了口气。   毕竟是父亲的黑历史,他也担心说出来后会叫对方气出个好歹来。   眼看父亲心情好了。   扶苏便悄声同父亲分享道:   “那徐福骗了钱财不归,我气不过,后来平了匈奴后便派遣了另一支船队去海上搜寻他们。原以为大海茫茫怕是找不到人了,没成想在一处岛屿上将人逮住了。”   秦王政侧目:   “竟然找到了?”   扶苏眨眼:   “找到他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岛上有一座巨大的银矿!”   谁也不会嫌白银多,哪怕先秦时期用白银的不算多,一般都是铜和金。能让扶苏说“巨大”的矿藏,规模一定十分惊人。   秦王政的心情又好了不少,既为发现了银矿,又为儿子费尽心思替他出气一事。   好心情持续到第二日在章台宫见到几个战战兢兢的方士,秦王政不解地询问左右,得知这些人是太子叫来的。   秦王政问道:   “太子寻这些方士做什么?”   左右答:   “卑下不知,不过这些人里并非全是方士,亦有医家弟子和墨家工匠。”   秦王政来了一点兴致,干脆直接问殿中众人,太子可有什么吩咐。   其中那位医家弟子站了出来:   “启禀王上,小民在各国做过游医,在贵族家中任职时曾遇一家祖上的墓穴坍塌。坍塌的幕墙砸坏了棺椁,贵族于是替先祖换了一副棺。开棺时某也在侧,见棺中尸身不腐,引以为奇。”   秦王政一愣,意识到了什么。   又听另一个方士站出来回话:   “小民的老师薄有声名,十数年前被贵族请去研究过一阵子的长生不死药。却不是令人成仙的那种,而是保尸身不腐坏的。”   他还详细介绍了一下流传在当地的地府传说。   说的是人死后会去黄泉地府,并将陪葬品带入死后世界。这部分和广为流传的说法无甚区别,区别在后头。   当地人认为,死后也是有寿命一说的。寿命与阳间的尸体挂钩,尸体若能一直不腐,鬼魂就能一直在阴间待着。   各地稀奇古怪的传闻数不胜数,也不知哪些为真哪些为假。不过秦王政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比求仙之说靠谱许多。   听完了所有人的说辞,秦王政大概明白了。   这群人其实是来给他的陵墓添砖加瓦的。   比方说其中的墨家弟子,就是提出了皇陵的新型防盗措施。医家弟子和部分方士,则给出了保存尸身的方法。   还有一些方士擅长风水,说可以替他的皇陵改善布局。另外建议在陵墓中增设一条水银河,水银河可通地府,增加王上死后复生的成功率。   有些是无稽之谈,有些确实可行。   秦王政知道儿子对鬼神之事并不相信,但对方肯为了哄他开心寻来这些人,也是难得。   大约是之前听说他在询问地府的事情,才特意找了他们过来吧。   这些人顶多捣鼓一下皇陵,无非就是给皇陵多增加点规模。花点钱的事情,又是用在父亲的陵墓上,扶苏还是支持的。   这不像炼丹寻仙药那样,劳民伤财还没有任何回报,更不会损害父亲的身体,还能叫父亲开心,何乐而不为?   反正现在有了六国贵族的支援,金银财宝多得用不完,都拿去给父亲装点皇陵也不要紧。   秦王政昨日才受到一波打击,原以为儿子肯定不乐意他继续接触方士了。连他自己都有点踌躇,还在思索那地府之说是否也是骗局,结果扶苏先替他安排好了。   ——莫名有一种个人爱好得到支持的满足感。   秦王政自然不能拂了爱子的好意,当即就命令他们去和陵墓施工的负责人对接,看看怎么改造他的陵寝最合适。   等扶苏回来后,看到的就是一个完全被顺毛哄好了的父亲。   见爱子进殿,秦王政眉眼含笑:   “扶苏,来,看看这个。”   扶苏在父亲身边跪坐下来,探身看了一眼。   那是始皇陵的布局图,不过不是最终版本。而是在最初的格局上进行了些许改动,刚把水银河加进去。   扶苏看完问道:   “父亲可还喜欢这条河?”   上一世水银都由巴清献上,换取她名下商队在大秦稳如泰山的第一皇商地位,对巴清来说十分值得。虽然等到秦二世扶苏上位开放商业限制的时候,这位年长的女性其实已经去世了。   扶苏觉得搞个水银河也挺好的。   那些方士骗人炼丹非常爱用丹砂,最好全部弄进皇陵里去,免得后世子孙再吃这等害人的东西。   扶苏并不知道水银在后世有巨大的作用,毕竟先秦时期这东西基本就是作为颜料和炼丹材料使用。少数药方里会用到它,但也不多。   秦王政没想那么多,他觉得方士说的水银河流向黄泉似乎很有道理。正好扶苏又说巴清愿意献上大量丹砂,那就更没什么顾虑了。   他拿着图纸兴致勃勃地和儿子分享哪个宫室用来做什么,要把陵寝打造成另一个完善的宫殿。   秦王政还指着一处说自己给爱子在这里留了一间殿宇,方便他在地府时过来留宿。   扶苏便问道:   “父亲准许儿子为您陪葬吗?”   如此劳民伤财的巨型墓葬弄一个就够了,上辈子扶苏就没给自己修皇陵。臣子撞着柱子说这样于礼不合,哪有皇帝没陵墓的,也没能成功劝阻他。   扶苏自己又不怎么信地府传说,所以他根本懒得花钱弄墓葬。臣子认为这样辱没了帝王身份,他就说那我给父亲陪葬好了。   然后愉快地在始皇陵的陪葬坑里挑了个位置,说从此之后大秦皇帝都按照这个来,不建墓葬,全给先祖始皇帝陪葬去。   二世臣子:……窒息.jpg   有一个任性的君王就是这样子的,幸好三世陛下没那么难缠。   桥松大概也是怕被后人戳脊梁骨骂不孝,干脆硬着头皮把父亲的棺椁送到始皇陵地宫里去了。至于他自己,薄薄地修了个差不多的皇陵应付了事。   扶苏可不知道他儿子搞的这些事情。   他就是想着上辈子没和父亲说,自顾自决定了陪葬。这一次可以提前问父亲要到许可,这样以后臣子就没理由逼逼了。   秦王政:?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扶苏好好一个下任秦王不搞自己的陵墓,怎么想着给他陪葬?   等等,出现在上辈子不会就是这么干的吧?桥松呢?桥松也任由他爹瞎胡闹?!   扶苏移开视线:   “反正我就是要给父亲陪葬的,新修一个陵寝离父亲太远了,又劳民伤财,大可不必。”   秦王政被这小子气笑了。   丧葬大事怎可如此轻忽,简直是胡闹!   这一天,侍者们看见太子不知如何惹恼了王上,被王上提剑追至章台宫大门。之后足足三天,王上都不许太子进殿,说是让他回去好好反思。   扶苏反思了,反思之后他胆子比之前还大。   忖度着父亲应该消了气,跑来求见。等入了殿屏退下人后,他便期期艾艾地问道:   “要不,父亲准许儿子与您合葬吧?地宫这般大,分我一间偏僻宫室即可,如此也不会辱没大秦君主的身份。”   陪葬坑还是距离父亲太远了一些,能登堂入室最好。父亲心胸宽广,肯定不会吝啬这小小一块地方的。   扶苏左思右想都觉得这样更合适,就差父亲点头同意了。   秦王政:……我让你反思的是这个吗?你还得寸进尺了?!   太子殿下再一次被王上提剑赶出了章台宫。   太子宫里。   韩信疑惑地问殿下到底怎么惹怒王上了。   扶苏无辜摇头:   “没有啊,我和王上闹着玩呢。”   韩信半信半疑:   “真的吗?”   扶苏坚定地点头,半点看不出来心虚的样子。   韩信果真信了,转头跑去安慰桥松舜华他们,不要在为这件事忧心了。   章台宫里的小争执其实很难瞒得过亲近之人,侍者对外守口如瓶,但阴嫚公主过来询问的话,也不好一点口风都不透露。   侍者也期盼着两位君上能赶紧和好如初呢。   所以忧心忡忡的阴嫚很快搞清楚了前因后果,跑来找大兄商量对策。   看见大兄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在太子宫中喝茶看奏疏,阴嫚放下了一半的心,意识到事情远没有流言传得那么严重。   她在大兄对面坐下,双手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等大兄批完一封奏折,这才开口说正事。   她问兄长:   “兄长为何不愿意建造自己的陵墓呢?”   扶苏反问她:   “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墓穴中,有什么好的呢?”   阴嫚歪头:   “怎么会孤零零呢?不是还有王后陪你吗?”   扶苏淡淡地说道:   “我没有皇后。”   阴嫚没听出王后和皇后的差别,只当大兄是因为克妻的说法不愿意再娶。她便忧虑起来,怀疑大兄以后怕是连姬妾也不纳了。   扶苏提醒她:   “父亲也没有皇后。”   阴嫚张了张嘴,她差点忘了父亲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扶苏还问她:   “难道你不想陪葬到父亲身边吗?”   阴嫚犹豫片刻,诚实地点了点头:   “我想。”   扶苏微笑。   看吧,大家都是一样的,多大了也离不开爹。有机会更进一步能葬入地宫的话,不努力试着争取一下,实在是不甘心。   阴嫚捧着脸叹气:   “但是两届秦王合葬,这样不合规矩吧?”   要是其他兄弟也就罢了,毕竟没当上秦王。当爹的让儿子葬到自己身边合情合理,但大兄以后是要当秦王的啊。   扶苏不置可否。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行,可他有的是别的法子。之前找来那么多方士当他是白找的吗,是时候该发挥作用了。   于是秦王政从方士那里听说,水银河规模越大越好,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秦王政可不知道这是扶苏为了把所有水银都收拢起来,防止后代皇帝嗑药才授意方士这么说的。他自己听着挺有道理的,觉得逻辑很通顺。   只是他总忍不住想到不省心的大儿子,用满是孺慕的眼神期盼地看着自己,说要给自己陪葬。   秦王政问道:   “若旁人也要入黄泉,是否墓中也该设一条水银河?”   方士自然说是。   他给出的观点就是水银河可以提高成功入地府的概率,那肯定要每人一条。不然一个人修了之后所有人都能用,就显不出它的珍稀了。   不过陪葬在附近的人,或许能被捎带上。要是葬得太远,新修一处墓穴,那就不好说了。   秦王政闻言陷入沉思。   如果儿子墓葬也要修一条的话,那就得考虑水银的库存了。到时候两条河的规模都大不起来,万一入地府失败了怎么办?   所以还是合二为一比较稳妥。   虽说其他人没修水银河似乎也入了地府,但秦王政不想去赌那个万一。万一祖先其实都没进去呢,这种事情活人又说不准的。   听方士的意思,陪葬似乎也行。可还是那句话,离得越近越稳妥。   于是隔天太子溜达回章台宫试探父亲的心意时,不出意外地听到父亲改口了。   秦王政别扭地说道:   “大秦君主没有成规格的墓葬成何体统?寡人的陵寝分你一点吧,也免得你被后人笑话陵寝寒酸。”   扶苏惊喜地问道:   “父亲不嫌我占了地宫的位置碍事吗?”   秦王政哼了一声:   “寡人的地宫足够大,多你一个不多。身侧没有儿女相伴确实冷清了一些,这才许你进来的。”   扶苏故作失落:   “原来父亲要将弟妹们都接进来……”   秦王政用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   扶苏不管,依旧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蔫地看着亲爹。   秦王政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承认:   “没有旁人,他们都在地宫外陪葬。只有你,寡人地宫太小,顶多分你一块地。”   扶苏:计划通√   有了父亲的准话,其他弟弟妹妹休想找借口葬进来。父亲身边只能有他一个,其他人都在外围老老实实待着吧。   等其余公子公主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尘埃落定了。   将闾气得不行:   “大兄太小气了,都是亲兄弟,把父亲分我们一点怎么了?”   公子高一脸看破红尘:   “换成是你,你会分出来吗?”   将闾立刻反口:   “那肯定不分!”   公子高:我就知道。   将闾扭头见长姐阴嫚老神在在,丝毫不生气的样子,不由得疑惑:   “长姐就不觉得心有不甘吗?”   阴嫚表示她早就习惯了。   而且她也不像大兄那么爹控,在她的生命里还有很多其他很重要的人和事。   ——为什么非要和大兄比父亲的宠爱呢?妹妹们比起大兄还更喜爱她呢,也没见大兄因此嫉妒她。   将闾觉得这个类比不对。   阴嫚轻嗤:   “哪里不对了?父亲是大家的父亲,妹妹也是大家的妹妹。你觉得不对,只是因为你认为父亲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而妹妹没有。所以你觉得妹妹的喜爱不配和父亲的喜爱相提并论。”   其实都是一样的,感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些人先把人按照身份分了个三六九等,然后只珍惜来自上位者的感情,对下位者的真情弃之如敝履。   可阴嫚觉得这样不对,弟弟们还是受了权势思维的影响。   如果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父亲偏爱哥哥、母亲偏爱妹妹、妹妹偏爱父亲、哥哥偏爱母亲。大家都有各自的偏爱,这就是个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将闾被阴嫚说服了。   阴嫚起身离开这里,临走前扫了一眼众人,意味不明地感叹道:   “我们把父亲当君父,那就别怪父亲最疼大兄。”   要是她有两个孩子,一个真心只拿她当亲近的母亲,另一个敬畏她的权势、虽孺慕她却也会不自觉流露出对上位者的讨好,那她恐怕也会更喜欢前者一点的。   王室中真情本就难得,不掺一点杂质的真情就更珍稀了。所以阴嫚非常珍惜妹妹们对她的爱重,并不觉得她们对她的偏爱不值钱。   眼看着长姐潇洒地离开,大家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片刻后,才有人小声嘀咕:   “父亲除却大兄之外最宠她,她比我们强多了,当然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将闾却若有所思:   “也不是吧,父亲对我们也挺好的。我闯了这么多祸,换成别人家早就上棍棒打儿子了,但父亲从来不打我。”   最后将闾得出结论,自己还是非常受宠的。他爹是个疼孩子的绝世好爹,只是性格严肃了一点,看起来不亲近而已。   将闾满血复活,决定以后多去章台宫向父亲请安。   还有上次荣禄那小子得到了父亲赐下的车架,自己却没有。这可不行,这次过去一定要缠得父亲也特意给他赐一辆。   不过这回可得挑大兄不在的时候再过去了,免得又着了大兄的道。   将闾跑出去打听太子扶苏的日常行程了,没再管屋子里那些说酸话的兄弟姐妹。   扶苏刚从章台宫出来,就看见将闾鬼鬼祟祟地拉着侍者询问太子现在在不在宫里、平时都什么时候离开章台宫。   扶苏眉梢微扬:   “将闾,你在做什么?”   将闾身体一僵,缓缓回头,干笑一声:   “大兄,好巧啊,你怎么出来了?”   扶苏拉长声音:   “哦——巧吗?我看你仿佛不太想碰见我的样子。”   将闾:这种事情非要挑明吗?   将闾没有信心能在交锋中赢过兄长,纠结了两瞬之后,果断溜了。   “大兄,我那边还有事情没做完,我先走了!”   说着一溜烟跑没了影,生怕扶苏追过去抓住他。   扶苏:……我有这么吓人?   扶苏也不走了,转身回到殿内,同父亲说起此事。   “将闾最近越发不稳重了,总是四处乱窜。我想着教材也编写得差不多,弟弟妹妹们恐怕又清闲了下来。”   秦王政觉得有理:   “那便让他们去给王绾帮忙,寡人上次还听李斯他们说起修改律法千头万绪,实在忙不过来。”   这个上次已经是许久之前了。   李斯跑来告王绾的小状,说他下职之后也不着急完善购田令的相关事宜。   既然不想参与,不如给他安排点其他事情做。也免得时不时在他和冯去疾身边闲溜达,闲适得惹人嫉妒。   秦王政便以加班警告了王绾一次,事后对方果然积极起来,不再推诿划水了。   不知这么长时间过去,律法修得如何。李斯一直没报上好消息,想来工程量应该还是很大。   那正好,把闲下来的儿女塞过去打下手。既解决了孩子们无事可做跑去到处闯祸的问题,又给李斯送去了得力帮手,还能让那群崽子多学点有用的东西。   律法乃大秦根基,身为王室子弟,须得对此了若指掌。   扶苏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等他们学成出师,应当就可以直接入朝,多替父亲分担一些朝中要事了。”   眼看再过几年就要开始推行大一统的各项细节,那时可就真是一个人要当两个人用了。   可惜年长的弟妹数量还是少了些,剩下那堆还得等几年才能长到独当一面的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见到我就跑是吧?接下来你就不用再见我了^_^   将闾:…… 第59章 无效告状   临近过年,之前被蒙毅打发出去祸害乡里的权二代小少年们也陆续回家了。   他们出去一趟确实收获颇丰,带回来不少一线消息。大到哪个地方豪强为富不仁,小到哪里的乡吏依仗手中权势为祸乡里,应有尽有。   正好趁着过年,一口气收拾了,算是新年新气象。顺便给一些官员调整下职位,比如王绾以“提出购田令”有功,升任右相。   本来是独一份国相的昌平君:?   昌平君的沉默震耳欲聋。   大年后的第一个朝会,王上就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不是,分他的权柄,都不和他商量一下的吗?!   秦王政亲切地询问道:   “左相以为如何?”   现今的秦国还是以左为尊的,或者说,自夏朝以来都是文官尊左,武将尊右。天下一统之后,考虑到阴阳五行之说,重水德的秦朝便干脆全改成了右尊。   如今秦王政只想打压昌平君,没准备立刻撕破脸,这才搞了个左右相出来。   昌平君还没办法说王上是在针对自己。   因为左右相制度是从秦武王起设的,只不过之前秦王给他面子,没有当真设立两个相国而已。现在秦王政要把空的那个补上了,昌平君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微臣,谨遵上意。”   昌平君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下朝之后就甩袖离去了。   幸好他早知在秦国待不了多久,已经联络上了楚国贵族。若是没给自己寻条退路,如今可不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无人在意昌平君的不满。   一散会,李斯就在去府衙的马车上伏案大笑,笑得惊飞了停在车顶的鸟儿。   李斯真的要笑死了。   王绾搞那么多小动作,想把购田令的锅甩他李斯头上。结果王上来一个“爱卿提出购田令有功”,一下子锤死了到底谁是罪魁祸首。   方才在朝会上,李斯都能感觉到四处射向王绾的死亡视线,真真是天道好轮回!   此刻的王绾也麻木地坐上了自己家的马车。   虽然从王卿升任成了王相邦,以后也能被人尊称一声“相公”了,但王绾一点都不高兴。   多日筹谋,转眼成为一场空。得罪了那么多贵族,这个相位拿得十分烫手。   王上是故意的吧?   一定是故意的!   把人捧上相位的同时给他狠狠拉一波仇恨值,既能打压新相的气焰避免臣子得势便猖狂,又能叫臣子孤立无援只能一心一意讨好君主以图获得庇佑。   这便是君王的手腕。   傍晚下职后去李斯府上小聚,果不其然被李斯狠狠嘲笑了一通。两个日后会因为是否沿用分封制而互撕的冤家,算是彻底结上梁子了。   蒙毅冯去疾等人事不关己地在一旁吃茶看戏,第二日蒙毅就把这个最新的乐子分享给了罪魁祸首太子殿下。   扶苏含笑听着两人是怎么唇枪舌剑的,并不意外。   政见不合的臣子很难真正成为友人,日后王绾会因支持分封而被始皇弃置,空出的相位正好便宜了李斯。   李斯算是踩着王绾上去的,所以迟早会伤了彼此间的情分。既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没什么交情的好,官场上各凭本事。   不过这次和上辈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上辈子李斯接的是左相之位。在变更了尊位之后,名义上他反而成了二把手。   如今王绾为右相,李斯接手之后,倒是可以名副其实地当上大秦第一男相。等李斯退下去,吕雉这位第一女相也历练出来了,可以无缝衔接。   想到这里,扶苏对蒙毅说:   “李斯此人狡诈反复,让他与王绾互掐也省得他为了钻营生乱。郎中令盯着点他们两个,不要叫他们把事情闹大。”   要是李斯有蒙毅一半的忠心,扶苏也就不防备他了。可这人能力强却权欲过甚,弃之不用又实在可惜,那便只能在用他时辅以各种手段提防。   之前拿住李斯的把柄,算是捏到了对方的命脉。可这样的威胁迟早有失效的一天,等李斯党羽成型,他就不再是帝王一言可以定生死的普通臣子了。   ——变成了一只可以稍微蹦跶一下的蚂蚱,收拾起来会略费功夫。   费功夫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太可惜了。还没压榨完李斯的最后一点价值就把人收拾了,想找下一个李斯可不容易。   毕竟扶苏治下的丞相人选,蒙毅、吕雉等都不是法家一派的。朝中左右相的位置,最好还是留一个法家弟子为好。   蒙毅想了想:   “臣观那两位修改律法还有得忙,短期内怕是闹不起来。倒是左相昌平君,恐怕心有不悦,会借机生事。”   一直在旁边处理奏折,仿佛根本没听爱子和心腹臣子闲聊的秦王政忽然开了口。   他将一封奏折丢到儿子跟前:   “已经开始生事了。”   扶苏拾起奏折翻开一看,这封是由昌平君安插在御史台的侍御史呈上的。奏疏中详细列举了太子扶苏与李斯交往甚密,似有结党之嫌。   扶苏轻笑一声:   “这都过去好几年了,怎么才有人发现这件事?”   秦王政淡淡地说道:   “怕是昌平君早有察觉,却为了保你故意引而不发。”   之前昌平君自认和扶苏是一条战线上的,当然不能拆扶苏的台。发现扶苏和李斯的小动作之后,便选择了替扶苏遮掩,帮忙隐瞒秦王。   然而这种事情先不说能不能瞒得住,就扶苏这什么都要和父亲说的性子,他自己便能全部交代出去。   秦王政早知道扶苏拿捏住了李斯,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扶苏重生就急着收服李斯,一是当时他手头能用的人太少,二是原主和李斯的矛盾太深了。如果不能尽快化敌为友,他做什么都会被李斯暗中使坏干扰。   当时李斯是法家领头人,而原主是明显的儒家支持者。李斯深知让长公子坐大之后自己没有好处,王位一旦更迭,他李斯的政治生涯就到头了。   那么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你猜李斯会不会阻拦扶苏封太子的路?   扶苏懒得和李斯做这些无意义的内耗,于是手段简单粗暴,只求一击必中。只是这么做略显粗糙,时间长了迟早暴露。   扶苏对此颇为光棍。   既然迟早会被父亲知道,那他为什么不找个机会主动自首?反正他手里有哪些人,上辈子就和父亲彼此心照不宣了,根本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因此等和父亲说开了重生之事后,扶苏就麻溜地把自己这段时间经营的人脉也给一并交代了。   秦王政当时欲言又止,甚至怀疑儿子是不是当了天子之后还保留着傻白甜的本性没变。   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呢?!   虽然后来见识到了扶苏这臭小子有多奸诈狡猾,根本和傻白甜一个字都沾不上边。但秦王政依然认为爱子的本性还是天真纯良的,不然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设防。   如今看到昌平君授意下属用这等小事威胁太子,秦王政的心情便十分不悦。   用你昌平君多嘴?寡人自己不知道这些是吧?寡人的爱子一心向着父亲,根本没你想得那么龌龊。你还想污蔑太子结党营私图谋王位,其心可诛!   昌平君压根没料想过奏折会被呈到秦王政面前。   因为朝臣们都知道,所有奏折都会先过一遍蒙毅的手,分类之后再送到秦王面前。而蒙毅是王上为太子培养的属臣,已经打上了太子的烙印,一旦太子失势,蒙毅也很难转投其他公子。   那么为了太子的地位稳固,蒙毅就该把这封对太子极为不利的奏折悄悄拦截下来。这样奏折就只有蒙毅和太子知道,秦王不会知道。   反正昌平君的目的也只是威胁太子而已,他要用这个方式告诉扶苏,自己抓住了扶苏的小辫子。不想在秦王面前失宠,就得乖乖配合他为他昌平君牟利。   要是扶苏不听他的,下一次就不是送上一封随时会被拦截的奏折,而是直接在朝会上弹劾太子,撕破脸了。   结果昌平君怎么都没想到,奏折在扶苏不知情的情况下,先送去给了秦王政看。   蒙毅:虽然我是太子属臣也不影响我衷心于王上啊!   只能说昌平君低估了蒙家的忠心,蒙毅蒙恬兄弟两个愿意成为太子的班底,那是因为秦王政意属太子。   他们从没考虑过太子中途被厌弃之后自己的前途,王上让他们忠心谁,他们就愿意奉谁为主。   所以为了太子做隐瞒秦王政的事情,那是坚决不可能的。   听着父子俩的交谈,蒙毅也大概猜到了扶苏手中的奏折是哪一封。他坦坦荡荡地看着太子,并不觉得自己没有为太子徇私是什么过错。   扶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局面。   上辈子弹劾他的人比这辈子还多呢,蒙毅从来不帮他的。臣子们总觉得蒙毅这样油盐不进不好,会得罪太子,那是低估了扶苏的心胸。   莫说蒙毅是因为对父亲忠诚才不肯徇私,就算不是为了父亲,这样的臣子他也依旧赞赏。   得是有多小肚鸡肠的,才会记恨这种事情?可能是自己能力太差,没有自信能在弹劾中坐稳储君之位吧。   扶苏眸光微转:   “昌平君这是急了,想来是昨日下朝之后回去联络了自己的人手,发现不少人都已经被调职。”   之前昌平君利用职权给自己人安排了实权部门,把控住了不少要职,这是他为所欲为的底气。   然而秦王政想要斩断他臂膀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自己那些经营没什么用。秦王做得轻而易举,他那些党羽根本没能形成什么有力的反抗。   借着这次翻年的官职调整,很多部门都进行了大换血。   官位高的,自有秦王的心腹等待接手。这些人此前一直被迫屈居人下,便是在静待上头长官腾出位置来。   昌平君失势,便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好机会。   至于官职低的,秦王或许没那么多心腹能接手。不过这不是有一群经过历练的小少年回咸阳了吗,让他们去添补这些空缺,也非常合适。   小少年们经验和资历尚浅,却有深厚的背景。从实权小官做起,既不招人眼,又能得到锻炼,以后升官也比旁人更容易。   当然,对蒙毅来讲,这件事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再也不用给同僚们看孩子了。   这群崽子是真的闹腾啊。   蒙毅揉了揉太阳穴。   小少年回来不过半个月,已经闹得他脑袋疼了。年还没过完呢,一个两个都嚷嚷着再给他们派点活干。   蒙毅是疯了才给他们派活,之前把孩子送出咸阳就惹得他被少年的长辈们一通抱怨。个个都担心孩子跑出去会遇到危险,毕竟秦国境内还是有匪患的。   如今年节里蒙毅要是再把人送出都城,他们的亲娘能排队去蒙府找蒙夫人哭诉。那蒙毅就别想回府了,只能一直在宫中借宿躲清闲。   王上和太子真是救他于水火,一口气解决了少年们闲不住的问题。   只希望以后不要再往他这里塞关系户了,他真的管不住。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太子扶苏对秦王政说道:   “郎中令名下的郎官都调走了,是否应该添补一些?”   蒙毅眼睛瞪大,差点不顾礼节就要插话说一声“不必”。   却见秦王政点头:   “不错,是该添补一二的。”   于是大手一挥,让各家再挑一些年纪合适的子弟送来。   这年头权贵家里一般都不缺孩子,之前因为怕送太多会让王上觉得自家权欲过重,就只意思意思送了家里的长子过来。   但这回可王上下旨让他们接着送的,那他们可就不客气了。   不少人家都胆大了许多,一次性送了两三个来。反正郎官的人数没有限制,只要蒙毅管得过来就行。   蒙毅:?   你看我像管得过来的样子吗?   奈何有上回把各家孩子弄出咸阳的旧怨在,蒙毅理亏,也不好对此发表意见,只能被迫接纳了这第二茬的崽子们。   这次不像上回都是少男了,多了相当比例的少女。主要还是适龄的儿子数量不够,再加上大秦开设了女官,当然要能利用的都利用上,家里多一些当官的总归是好事。   蒙毅看到那些少女之后,稍微松了口气。   女孩子应该比男孩子好管吧?女孩一般没那么调皮,尤其这还都是文官家的女孩。   这样天真的想法都没有撑过半个月,蒙毅就被现实教做人了。   女孩确实文静许多,但背地里给兄弟们出谋划策却更在行。   她们可太擅长藏在调皮的少年们后头当狗头军师了,坏主意是她们提出的,执行的是别人。只要不暴露,受罚都不用跟着一起受。   只可惜蒙毅洞察力太强,轻易分辨出了主谋到底是谁。   看着面前一脸“我没错”不知悔改的头铁少年,再看看虽然说着“我错了”但明显不准备引以为戒的少女,蒙毅再次揉了揉太阳穴。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你们想替王上分忧是好的,但执行的时候不能这么做。”   大家看天看地,有听没有记。   新来的年轻人们和他们的前辈一样闲不住,想搞个大新闻。于是少女们出主意,说最近王上在打压朝中的楚系势力,我们可以借机崭露头角。   少年一听,好呀好呀,不过应该怎么做呢?少女们商量了一下,说很简单,先去搞清楚朝中哪些人是偏向楚国的,然后再去调查他们,抓到他们的小辫子。   大家都是权贵子弟,人脉直接问长辈借就好了。而且家中仆役众多,调查都不一定非要自己出马。   这个思路你还不能说有问题,因为昌平君之前太嚣张了,他的党羽站队基本都是透明的。而且党羽受他庇佑,自己身上的黑点多不胜数。   再怎么法度严明的国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官官相护,想要严格按照律法执行惩处非常难。   但如今昌平君自身难保,就给了年轻人出头的机会。别人暂时没空处置那些作奸犯科的家伙,他们有空啊。   原以为想查到那群门客的把柄要花费不少功夫,不成想随便一查就是一大堆。   年轻人有点嫉恶如仇,不会像老油条朝臣们那样觉得“查到这么多足够判刑就可以了”,非要把一切都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可是,有些事情已经找不到证据了,要查明白非常困难。   少女们:不要紧,我们已经掌握了部分证据,可以实施抓捕了。先把他们抓过来拷问,剩下的应该都能问得出来。   少年们:好!这招妙啊!   等蒙毅得到消息的时候,作奸犯科的党羽已经被打成猪头了。猪头们哭着签字画押,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蒙毅捂着心口摇摇欲坠,觉得给权二代当长官真的太消耗他的寿数了。   他苦口婆心:   “你们怎么能动用私刑?你们又不是廷尉司的官吏,你们这是越俎代庖!”   郎官不就是个在王上身边凑热闹听众臣议事的气氛组吗?哪来的权责可以插手审讯啊!   初入官场的权二代哪里知道这些潜规则,他们背的律法里也没写其他官员审讯犯人是什么罪。   蒙毅:“没写你们就不会动脑子吗?律法里不是都规定了只有廷尉司可以审讯犯人?!”   虽然大家的心是好的,但动私刑的口子不能开。而且越俎代庖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蒙毅只当一个郎中令不满足,还想兼顾廷尉之职呢。   幸好干出这些事情的年轻人来自不同家族,大家全都被拖下水了,那就谁都别说谁。   作为廷尉司一把手的李斯李廷尉当然是心里不爽的,奈何自家儿子居然也牵扯进去了。他不仅不能借此阴阳怪气蒙毅两句,还得尴尬地安慰大家年轻人都会犯错,没什么大不了,以后改了就行。   谁让他堂堂廷尉的儿子都没意识到他们这群孩子手伸得太长了呢?本来李家小郎君应该是在大家胡闹时站出来制止的那个人才对。   蒙毅呵呵一声:   “你儿子岂止是没有制止。”   李斯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来。   蒙毅接着说:   “我质问他们的时候,令郎还振振有词。他说他爹是廷尉,既然这事归廷尉管,有他在那就不要紧,大家都是自己人。”   好家伙,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当廷尉的不是他爹而是他,所以他能特许小伙伴暂代审讯之事。   李斯听得眼前一黑。   也顾不得和蒙毅闲聊了,李斯当即就拎上蠢儿子进宫去请罪。   李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父亲,为什么这么着急进宫啊?”   李斯把他臭骂了一顿:   “你当廷尉是我李家世袭的官职呢!老子是廷尉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能做廷尉司的主了是吧?”   臭小子平时肯定没少狗仗人势出去嘚瑟,这是把廷尉司当自家地盘了啊。   这还了得?王上给他李家权势是让家中子弟这么霍霍的吗?   他还没当上相国呢,儿子就已经飘了。   李斯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他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种混账来。幸好长子李由还是十分稳重可靠的,也能压得住弟弟妹妹们,李家还不算没救。   进了宫,父子俩都和鹌鹑似的缩头缩脑。   扶苏还未回太子宫休息,见李斯带着孩子进来了,笑着打趣道:   “李郎好生威风,听闻当时就是你带头将为官不仁的罪臣揍得鼻青脸肿的。”   李斯脚下一个踉跄,跪伏在地:   “犬子无状,还请王上与太子责罚。”   秦王政审视着他,没有说话。   李斯一向谨小慎微,倒是没料到教养出的孩子如此嚣张。   虽然嫉恶如仇在某些时候也能被称赞一声,但在大秦,还是要以律法为行事准则的。   若只凭一腔热血就随意动手,和不服管教自认义气的游侠有什么区别?   扶苏小声在父亲耳边说道:   “廷尉当上丞相后甚是奢靡,出行必要以规模宏大的车架随行。后听闻父亲不喜如此,他才又诚惶诚恐地改了。”   李斯这人谨慎是谨慎,就是有时候会得意忘形。从他教孩子也能看得出来,出生早的长子就被他教导得行事稳妥,等他发迹后出生的幼子就难免纵容一些。   秦王政微微颔首,表示了解。   总之李斯这家伙还是得时不时敲打一下的,得让他长久保持着惶恐谨慎的状态,不要有飘起来的机会。   于是秦王政意思意思罚了李斯一年的俸禄,让他下不为例。顺便做主将郎官们抓住的罪臣交由廷尉司处置,但这件事李斯就不能参与了,他要避嫌。   实际上李斯哪有什么需要避嫌的,这不过是秦王的警告而已。   牵扯这么广的案子给副手主持了,算是副手的业绩。他李斯没法分一杯羹,还得小心以后被副手挤下去。   李郎总算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蔫头耷脑地跟着父亲请罪退下了。   扶苏目送他们父子俩走远。   片刻后,他说道:   “年轻人的心是好的,只是这种事情以后可不能再发生了。”   在其位谋其职,你插手别人的权责,不仅会让别人感受到威胁,还会分了别人的功劳。   原本这批案子是等时机成熟后,由廷尉司负责的。现在年轻人们横插一脚,分走了大半的功劳,如何能不遭人嫉恨?   也就是他们的后台足够硬,廷尉司那边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秦王政思忖片刻:   “郎官们功过相抵,此次便不罚也不赏了。”   忙了半天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想来以后行事就会妥善一些。像这样一拍脑袋冲动做出来的事情,应当不会再发生。   蒙毅后脚跟着李斯进宫,站在一旁听完了王上的处置,这才下跪请罪。   无论如何,他作为长官没有管教好手下的属臣,都是失职。王上不可能不罚他,主动认错还能减轻罪责。   扶苏上前将人扶起来:   “郎中令也是辛苦,这些孩子不好管,此事与你关系不大。”   秦王政也道:   “然而不罚你难以服众,便停职一月回去反省吧。”   蒙毅微微一愣,正要思索王上这么决断的用意。就见太子对他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   停职一个月,说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其实换个思路,就是休息一个月。   一个月不用面对那群不服管教的刺头关系户,这期间他们再闹出什么事,都和他这个已经停职的长官没有关系了。   而且倘若他蒙毅不在的时候,年轻人更加闹腾,大家就不会再怨怼蒙毅没能看好孩子、放任自家崽出去闯祸。   那时所有人都会意识到,蒙毅当初已经尽力了。要是没有蒙毅,孩子只会更嚣张。   王上与太子为了替他缓和与各家间的关系,也是煞费苦心。   扶苏松开蒙毅的手,笑道:   “听闻令正即将临盆,这一月在家中也好多陪陪她。”   蒙毅想到家中待产的夫人,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平日里忙于政事,确实也没怎么陪伴妻子。难得有假期,是该好好关心一下妻儿的。   秦王政则道:   “昌平君痛失党羽,或许会记恨于你。你在家便安心休息,不必管朝中风云。”   他先一步把人罚了,昌平君也不好继续拿蒙毅的失职说事。不过对方肯定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的朝会应该会十分热闹。   扶苏重新在父亲身边坐下,拿起昌平君送来的第二封威胁奏折。   上次的奏折那边见扶苏没反应,还是不甘心就这么彻底失去扶苏的助力,到底是没有当朝发作。   所以隔了小半个月,昌平君又发了一封来。担忧上次的那封是扶苏没搞清楚递奏折的侍御史其实是他昌平君的人,这次昌平君直接以自己的名义呈上了。   扶苏对他的锲而不舍表示感叹:   “昌平君应当是找不到第二个合作者了。”   否则不至于抓着他这个大秦太子不放。   但凡有别的选择,也比太子好啊!   换位思考也知道,自己都当上太子了,秦国还眼看着能一统天下,以后他这个诸侯王太子会晋升为天下共主的太子。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去保什么楚国。   昌平君大约也不指望扶苏能护住楚国,可能是想让扶苏协助他逃出秦国。   大秦的都城咸阳这几年被治理得越发森严了,昌平君痛失党羽之后,想逃去楚国的难度大幅度增加。   如今能帮他脱困的,看来看去还真就只有扶苏一人。   令蒙毅退下后,秦王政问儿子:   “昌平君当初是怎么逃出咸阳的?”   扶苏回忆了一下:   “韩国旧都新郑有贵族爆发叛乱意图复国,镇压之后,昌平君就被父亲贬去楚国旧都陈郢了。”   秦王政立刻明了。   这里头肯定有因果关联,否则韩地叛乱能和他昌平君有什么关系?   秦王政捋了捋时间线,按照那个时候的局势,秦国正在准备灭魏。这时韩地爆发叛乱,很有可能是得了昌平君背地里的相助。   昌平君大约是从赵国被灭看出来了秦国一统六国的决心,所以挑了个攻魏的关键时期生乱,想给秦国拖后腿。   可惜没能成功,还暴露了自己。秦王顺势将他贬斥,拔除了楚系在咸阳的头领。   次年魏国被灭,秦国几乎是无缝转攻楚国。   显然楚系早在那时已经不成气候了,只是没防备到昌平君在楚国旧都起兵造反,那边的地理位置不妙,正好切断了李信大军的后路。   这次因为扶苏一直在防备昌平君,昌平君也没能联络到可以挑拨的韩国旧贵族,这才蝴蝶掉了新郑叛乱的事情,   不过新郑叛乱本来也是秦王政二十一年的事情,现在才是二十一年初呢。   秦王沉吟片刻:   “既然他想离开咸阳回楚地,那寡人便成全他。”   不放人走,留在秦国没办法处置。对方毕竟有平叛嫪毐的功劳在,秦王政不好诛杀功臣。   等人自己离去,又在楚地造反,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秦王政还在斟酌用什么方式合情合理地送昌平君离开。   是否应该叫儿子配合昌平君,给他一个逃走的机会?又顾虑到回头昌平君造反,太子协助对方离开一事会被人翻出来,反而成为太子的罪责。   左思右想下不定决心,倒是拖到了几日后的大朝会。   昌平君没等到太子的回应,决定直接撕破脸。你既不仁我便不义,太子用完他就丢,那也别怪他不念旧情。   早朝上,昌平君亲自站出来弹劾太子结党营私,威胁王位。   其实这个时候把太子打下去对昌平君没什么好处,他又不可能再扶一个新的公子上位。   但是不把目光放到昌平君个人头上,而是放在整个秦国上面,那好处就很大了。   大秦储位动荡,这是楚国的机会。   秦国太子已经临近加冠,手中势力也不算小。如果父子俩反目成仇争斗起来,灭楚的战争肯定会受到影响。   即便不说这么远的事情,光是咸阳因为这事产生的动乱,就够昌平君钻到空子借机逃走了。   昌平君志在必得,抬头自负地看向高阶上的太子扶苏,眼里写满了“这就是你过河拆桥的代价”。   扶苏差点就笑了。   昌平君别是自己没体验过父子亲情,就觉得别人家都只有虚情假意吧?   也不怪他,谁让他爹楚考烈王管生不管养,抛下两个儿子自己潇洒地回国继承王位去了。然后还到处拉帮结派要攻打秦国,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留在咸阳的两个儿子是死是活。   这件事根本不需要扶苏亲自出面。   他偏头看向父亲,一脸乖巧懂事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背着亲爹私下培植势力篡权夺位的那种人。   秦王政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似乎看透了众人心里的万般思绪。   片刻后,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件事是寡人准许的,尔等可有异议?”   满朝如死一般的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李斯(上一秒):救救我救救我,昌平君你爹死了!   李斯(下一秒):嗯???王上说了什么的登西?! 第60章 密谋   李斯这段时间的心情简直就是起起落落又起起。   从上回儿子搞事情开始,他就没安心过。结果一波未平,昌平君又开始了。   李斯:首先,我没有得罪你们任何人。   昌平君张口闭口都是他李斯如何如何与太子秘密交往,倒是换个人说啊。太子手底下那么多大臣,怎么就逮着他一个呢?   幸好王上帮忙解围了。   其余臣子面色各异地旁听完全程,心情十分复杂。   昌平君说得煞有介事的,弄得他们也不得不信。但李斯这老小子不是出了名的和太子不合吗?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不是他们对昌平君的信任度太低,实在是这件事就很离谱啊。   可惜当着王上的面,他们也不能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否则高低得争论一番,李斯到底是不是太子的人。   如果是,那李斯可真够厉害的,居然成功和太子化敌为友,还投入了对方麾下。以后有的是富贵前程等着他,难怪之前被太子针对也不急不躁,原来早有谋算。   如果不是,那昌平君可真能编。王上说不准也是看出了此事不实,这才为了维护太子干脆主动揽下。   太子真受宠,这可都是王上的一片爱子之心啊!   毕竟换个爹来的话,就算看出了事情是假的,也顶多驳斥弹劾儿子的人。但这样的驳斥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众人对父子矛盾的揣测,下次换个人依然会继续弹劾。   像王上这样处理就不同了,管他李斯是不是太子的人,王上认了。那么李斯不是也得是,以后就得老老实实为太子干活。   既解决了旁人的猜疑、展示了自己对儿子的宠信,又顺手帮儿子化敌为友、拢到手一个能干臣子。   还有人则思索着,万一李斯真的和太子私下勾搭了呢?那王上这么说,到底是当真知情还是不知情但愿意为儿子打掩护?   知情就是放任太子结党,他好爱太子。   不知情就是明明听说太子结党,结果不仅不责罚居然还帮忙善后,他更爱了。   一时间,满殿臣子都对太子的受宠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昌平君气得发抖。   他精心准备的弹劾,居然被秦王一句话就给彻底击碎了。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不说,还成全了扶苏更稳固的储位。   昌平君无法理解,秦氏怎么会出这样一对父子。   往上数多少代都看不见什么父子亲情的,为什么到了秦王政和太子扶苏这里就突变了?王室中不是应该权力为先的吗?亲情能值几个钱?   从秦王政这边挑拨父子关系看来是走不通了,好在昌平君还有其他的预案。   光靠储位动荡还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昌平君想要整个咸阳都乱起来。所以他还抓了不少人的把柄,打算一口气都丢出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让他遭受巨大损失的蒙毅。   可惜蒙毅自己没犯过什么错,只能从蒙氏下手。蒙氏一族人数众多,总不可能每个都毫无破绽,譬如族人蒙嘉就喜爱收受贿赂。   秦王政早知他会对蒙氏发难,见状并不意外。   权贵家族中都会有点拖后腿的存在,哪怕秦王看不惯也难以阻止。昌平君主动跳出来拉仇恨,他求之不得,正好趁此机会将不懂事的族人收拾了。   天下即将一统,这些跟随他打天下的功臣难免会居功自傲。虽说在他跟前依然小心谨慎,但出去面对外人可就不一定了。   对上恭敬对下猖狂的大有人在,这样的状况不利于大秦统治。趁着楚国被灭之前削一波各家作奸犯科的族人,也好叫他们意识到无论何时都得心怀谨慎,不要太飘。   昌平君还是太不了解帝王心术了。   他从未站在君王的角度看待事情,当久了臣子,视野受到了局限。而且他还是个怀有二心的臣子,甚至都没办法和秦臣共情。   所以昌平君只能看到揭发此事后秦王处置掉一大批人,会造成朝野动荡。却看不到受罚的家族会因此恭顺谦卑起来,其他未曾犯事的家族也会引以为戒,总体来说对大秦是件好事。   这就是杀鸡儆猴。   而且杀鸡的恶名还叫昌平君担了,秦王政本人清清白白。   秦王政将昌平君揭发的事情交由廷尉司审理,确认并非诬告之后依律处置。   动的基本都是各家的旁系族人,在朝政也没担任多少要职。只不过牵连的家族有点广罢了,实际上并没有动到各家的筋骨。   秦王政看人还是可以的,他愿意重用的心腹臣子自身都没什么问题,不会犯错。   那么只要他们不倒,旁支倒了多少人都无甚要紧。有他们在前面顶着,家族很快就能重新爬起来。   秦国律法虽然搞株连,却也不是什么罪都会牵连全族的。更何况贵族犯法罪减一等,在当前的国情之下指望贵族和庶民的量刑相同也不现实。   秦王政道:   “攻楚在即,不可让此事耽误军情。”   意思就是廷尉司加班把事情尽快解决了,别拖拖拉拉的。还有不要牵连太广,免得耽误大事。   昌平君还指望这些事情能拖延攻楚进程呢,结果秦王宁愿让臣子加班都不想耽搁。   昌平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更难看了。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廷尉司四处抓人下狱,确实弄得咸阳风雨欲来。城中有些混乱,庶民吓得四窜,人员流动乱糟糟的。   这是昌平君期待已久的好机会,他得在庶民都回到家中躲避前赶紧逃出咸阳。否则一旦街上没人了,再想行动就会十分显眼。   昌平君早就命人偷偷准备好了马匹,存放在城门附近的宅子里。他打算先以不放心今日之事为借口,乘车前往咸阳各处查看廷尉司抓人的情况。   这样就算他来到城门附近也不会显得很突兀,可以猝不及防地骑马逃出城外,就此远遁。   计划得很好,但当昌平君真正抵达城门口时,却傻眼地发现这里戒严了。据说是得到了上头的命令,为了避免有犯事的贵族逃走,暂时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咸阳。   昌平君可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还不如一开始就称病不上朝,乔装改扮混出咸阳。再让自己的党羽去弹劾那些贵族,让秦国疲于处理贵族之事无心抓捕他。   现在自己把自己困在了城里,不得不想其他方法逃跑。   秦王政收到密报,冷笑一声:   “先让他着急几天。”   胆敢当众污蔑太子,那就别想轻松逃出咸阳了。   扶苏拨弄了一下底下人新送来的鸟,小小一只甚是可爱。难怪贵族都爱养点小动物逗趣,殿中多只鸟,瞬间就多了许多活气。   秦王政听着小鸟啾啾的叫声,偏头看了一眼。见儿子玩得开心,便也没说什么。   倒是扶苏自己,逗了一会儿就叫人把鸟挪外头去了。   这鸟不是用笼子养的,只给了个站杆,竟也不会飞走。四处玩耍一通后,每日夜间还是会回到站杆上睡觉。   所以养在院子里也不怕,还能给章台宫增添点野趣。   自从那天的朝会之后,众人意识到太子殿下比他们预计的还要受宠。擅长曲意逢迎的人便坐不住了,立刻绞尽脑汁想法子讨好太子。   送鸟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人想给扶苏送美人的。   可惜爹控好不容易重生一次,失而复得,一心只想陪伴父亲,根本没空搭理什么美人,全都拒收了。   扶苏这人,讨好他的东西收归收,承诺是一个都不给的。   小鸟他收了,摆在章台宫里装点气氛,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送他鸟的臣子想求他办事,他一脸诧异,“原来爱卿送我鸟儿是有求于我?”,整一个明知故问。   这搞得送礼的人自己都羞愧了,掩面逃离。   临走前还要自我反省一番,说自己的行为太龌龊了,希望太子不要放在心上。鸟儿就留下陪伴您吧,今日所求之事殿下只当没听过。   扶苏微笑着目送他远去。   能占他便宜的人除却父亲之外都还没出生呢,东西送来就是他的,办事休想。   ——本太子都大发慈悲地没有去检举你行贿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想起送鸟者的反应,扶苏还是觉得很有趣。他笑了一声,同父亲分享起这件事来。   秦王政听完无奈地看他一眼:   “你这样容易得罪人。”   他也不怕回头臣子们说起来,都道太子为人小气吝啬,光拿钱不办事。   扶苏理直气壮:   “行贿本就违反律法,我这是按律没收他们行贿的财物。”   没收到国库,再拿出来给父亲用。和直接被他没收了,拿来章台宫给父亲。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秦王政不和他理论,只道下次这样的事情都交由自己来处理,太子不许沾手。   后来再有人来讨好太子,碰见的就不是太子身边的侍者了,而是秦王派来的人。   那臣子瞬间冷汗直冒:   “这这这,王上这是何意?”   侍者铁面无私:   “王上有令,东西放下,回去将秦律抄写三遍。往后不许再拿这些来叨扰太子,叫太子殿下为难。”   臣子:……   虽然行贿是不对,但自古以来大家不都这么做的?在古代社会这种小型的贿赂一般都是民不举官不究,不会特别上纲上线。   尤其臣子这还是给君上送东西,送给君上的能叫贿赂吗?那叫上贡!分明是在讨好君上!怎么还有当君主的自己拆台的啊!   臣子放下了犯罪工具,欲哭无泪地走了。   王上已经直接开口威胁了,再送估计就得按律惩处。看来讨好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吧。   有了几个出头鸟被罚的例子,之后再没人敢动歪心思了。   秦国朝堂的风气为之一清,众人也彻底意识到由吕不韦、昌平君等人带起来的官场不良陋习该被取缔了。   当今王上是个喜欢做实事的,虽然不至于到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地步。但一两次还好,反复试探他的底线一定会死得很惨。   昌平君原本还想用贿赂的方法得到出城机会,这么一搞又黄了。   朝中惯爱上行下效,秦王都明确表示不喜行贿了,其他人自然也不敢继续收。都怕惹了王上的眼,就此遭到厌弃。   如今大秦臣子还敢收的贿赂大概也只有来自齐楚燕三国的,毕竟这么做是为了政治目的。受贿的臣子也不会昧下财物,都是转手送去国库,帮大秦攻伐天下添砖加瓦。   昌平君发现最近事事不顺,算起来似乎都和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可真是又爱又恨。   当初和扶苏联手的时候,大约是他最畅快的时候。那时他靠着扶苏在秦国的地位如鱼得水,楚国那边都高看他一眼。   现在成了扶苏的敌人,昌平君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对手有多难搞。咸阳都传太子仁善温柔,他仁善个鬼。   就在昌平君着急上火的时候,府上意外收到了一封来自燕国客舍的信。   给他写信的是燕国使者高渐离。   高渐离?   昌平君努力回忆了一下,总算想起来了。对,有个燕国使者确实叫这名字。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当初荆轲刺秦失败惹怒秦王,燕王为了求和主动送上太子丹首级。替燕王出使之人就是这个叫高渐离的家伙,听说他仰慕大秦,完成燕王的交代之后就一直待在咸阳没有离开。   昌平君之前也听闻过一点对方的消息,这个高渐离似乎一直在试图送礼讨好秦国臣子。有人说他是见燕国气数已尽,就想借机入秦为官,免得陪燕国一起成为丧家之犬。   这个说法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昌平君之前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今日拆开信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想岔了。   高渐离似乎另有打算。   他不知怎么看出了昌平君想逃走的意图,主动提出可以让昌平君躲入他的车架之中,随他一起出城。   不过高渐离还表示:   “此事急不得,须得等到秦楚交战之时,才好安排。但相邦最好还是从今日开始就称病,叫人习惯了您长期不出面。”   高渐离想的是,秦楚交战的时候,咸阳的戒严早就结束了。秦王把重点放在前线,应当会疏忽别的方面。   昌平君现在就开始布局装病,等到那个时候,即便秦王严加防备城中的楚人,昌平君这个病秧子应该也不会太受重视。   这个计策的重点在于昌平君的装病能不能骗过秦王,让朝中上下都相信他是真的命不久矣。   毕竟只有他快死了,秦王才会当真放松对他的看管。   昌平君其实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和高渐离联手。这个高渐离只怕还是在为燕国做事,但不管他想干什么,都和自己无关,自己只要能趁机逃出去就好了。   那么高渐离到底想做什么呢?   客舍内,高渐离郁闷地击着筑。   他确实凭借自己的乐理得到了秦王和太子的赏识,但有荆轲之事在前,每回他入宫演奏时都要遭受到严格的搜查。   在这样的防备下,高渐离认为自己应当很难在筑上动手脚。   而且抡起灌了铅的沉重乐器砸死秦王和太子,也确实不太容易。砸一个还好,砸两个他也担心自己力气不足会坏事。   更糟糕的是,有时候秦人会提前准备筑让他弹,不许他携带自己的筑入宫。   所以为保万一,高渐离准备给自己留第二条路。   他要在秦楚打得最胶着的时候帮昌平君逃走,战事一开,覆水难收,两国无论出现什么变故都只能继续打下去。   而他的所作所为被秦国查到之后,也会遭到秦军的捉拿。但事关重大,秦国肯定不会直接将他处死,而是逼问他昌平君的下落。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趁机提出要求——除非面见秦王,否则绝不肯实话相告。   当然,这是最后的选择了。   实在无法在演奏时击杀秦王和太子,他才会选这种接近二人的方式。这招太过凶险困难,变数也大,最好不要选它。   毕竟秦人对囚犯的搜身只会更严格,他将更难藏匿凶器。   但不管高渐离最后选哪条路,他都会协助昌平君逃走。毕竟秦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两边最好还是继续互殴下去为妙。   把昌平君放跑,昌平君会分裂楚国。秦国这里再选出个新的秦王来,两边有旧怨肯定要接着打。   燕国想崛起就得等强国自己两败俱伤,所以打的时间越长越好。   说起来昌平君一事还是他意外得知的,没想到燕国安插在咸阳的探子还有点作用,居然能打探到这么机密的事情。   听闻探子能发现昌平君怀有二心也是出于偶然,可见还是天佑燕国。   高渐离平复好心情之后,转身回屋去打磨银针了。实在不行他就将针藏在舌下,到时候用针扎破太阳穴,应该也能行刺成功。   他就不信了,他努力锻炼体魄,还打不过养尊处优的君王。   章台宫中。   扶苏听着侍者的汇报,有些兴致缺缺。   “昌平君还要等到开战之后再动身啊?高渐离也是够能忍的。”   蒙毅则道:   “他都等了这么久了,自然不介意再多等几个月。”   秦王政敲敲桌子,示意儿子把补药喝了,不准拖延时间。   上次这小子就是靠着转移视线,让所有人都忘了他还要喝药这件事。一直等到夜深了秦王政准备回去休息,才猛然发现满满一碗药还放在桌案上,而扶苏早就光明正大回太子宫了。   秦王政总不能半夜把儿子从床上拖起来喝药,只能第二天再说。结果第二条事情太多忙忘了,等他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三天。   吸取上回的教训,这次秦王政就盯着药碗。什么时候儿子把药喝了,他什么时候谈下一件事。   扶苏见无法蒙混过关,不情不愿地捧起碗。   他强调道:   “我身体很好,不用每个月都喝药。”   秦王政不为所动:   “所以只让你一个月喝一碗药,没有让你天天喝。”   都是太医仔细斟酌之后开的方子,每个月都精心调整过药材的用量。确实是养身体的好东西,是正经的补药。   扶苏就是嘴挑,一点酸苦的味道都不想尝。   盯着儿子喝完了药,秦王政这才接上之前的话题,说道:   “昌平君既然要装病,便不会再出来碍你的眼。他何时离开咸阳都一样,不必在意。”   扶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就是嫌弃昌平君待在咸阳烦人。   他有点强迫症,恨不得咸阳里都是自己人,有二心的全部丢出去。   大约也是被上辈子父亲多次在咸阳遇刺给刺激到了,留了点心理阴影。要是不把咸阳里的所有隐患拔除,扶苏就心里不舒服。   所幸这次能将高渐离和昌平君一起收拾掉,以后咸阳城中就不用留危险分子了。   昌平君对计划的执行还是相当认真的,为了不被太医看出自己在装病,狠狠心直接真病了。   寒冬腊月把自己冻到高烧,去了几个太医诊治都说病情确实十分严重。   扶苏听罢颇为感叹:   “昌平君肯定不知道当初郭开变成病秧子,就是太医动的手脚。”   否则怎么敢在病重时不留个自己信得过的医者在旁边看着,只让太医诊治?也不怕自己从此以后步上郭开的后尘。   不过扶苏还等着昌平君去楚国搞事情呢,确实不会让他就这么病出个好歹来。   楚国贵族又不傻,昌平君要是成了病秧子,他们肯定不会再出兵出粮支持对方上位的。   有了第一回的太医会诊之后,昌平君病危的消息就算坐实了。   之后府中一直传来病情反复的消息,似乎真是因为这场高烧落下了病根。几个月下来昌平君一次都没踏出府邸,同僚去探病见到的也是个虚弱到极点的左相。   咸阳里都传说昌平君要不行了,现在就是在吊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国攻楚带给他的打击太大。   要是回头楚国被灭了,昌平君不会受不了刺激一命呜呼吧?   昌平君现在恨极了秦王父子,所以他也不让自己的人手闲着,临走前还想再给秦国添点堵。   主要是眼见之前揭发贵族犯罪的事情没有起到预想中的效果,实在是不甘心。   于是咸阳里开始流传昌平君的病是秦王和太子出手谋害导致的,因为秦国不能留一个楚国公子当国相。而秦王又不能公然杀害昌平君,这才用了迂回之策。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   奈何昌平君之前当朝检举了那么多家族的子弟,得罪的人太多。流言无论怎么传,替他昌平君打抱不平的秦臣也没几个。   大家巴不得看到你昌平君倒霉,谁管你具体是被谁所害啊。   昌平君想给秦王和太子泼脏水,问题是秦王在六国的名声本来也不怎么样。反秦人士不用你污蔑他们自己就会罗织罪责,秦国臣子则根本不管你胡扯什么。   就算王上当真卸磨杀驴弄死昌平君了,那又如何?昌平君自己一心向楚,和他们这些忠心的臣子可不一样。   秦臣才不会生出唇亡齿寒的感慨。   蒙毅有点搞不懂昌平君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操作是在干什么。   他匪夷所思地反问:   “昌平君难道不记得自己是在装病吗?还敢传这样的流言,若是王上命太医去给他诊治,他就不怕太医直接戳穿他的谎言?”   装病的时候你就低调点老老实实降低存在感,闹出这种传闻是生怕别人不关注吗?王上为了自证清白肯定要多派点太医去“治好”他,到时候他还怎么继续装?   退一步讲,就算他是真的病了不怕太医诊治。这么高调,等他想逃跑的时候,也会凭白给自己增加困难吧?   扶苏见多了这样为出一口气不管不顾的蠢货了。   他笑着提醒道:   “聪明人也有做傻事的时候,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聪明的。昌平君性格如此,经常冲动行事。”   不过昌平君冲动,高渐离可不冲动。高渐离听说之后头皮都炸了,赶紧去信劝昌平君收手,别给自己添麻烦。   所以流言没传多久就有了平息的架势,大约是昌平君也意识到了自己在犯蠢。   只是他想消停,别人不一定愿意叫他消停。之前得罪过的贵族里总有人能看出他在装病,抓住时机就想让他骑虎难下。   于是贵族还在坚持煽风点火,为流言造势,就等着看秦王派太医去昌平君府上揭他老底。昌平君一时间焦头烂额,深悔自己之前的轻举妄动。   扶苏就爱看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非他还等着昌平君借机逃出咸阳,定要帮忙添一把火。   可惜如今为大局计,他不仅不能火上浇油,还得帮昌平君粉饰太平。   太子殿下十分不高兴,就拖延了几日没有及时处理。没想到这几日昌平君都等不了,生怕自己会被拆穿,又去主动染了一回病。   这下不用扶苏干什么了,他只需奏请父亲派遣太医过去给相邦诊治一番即可。   之后太医署就在太子的授意下开始“积极”研究病案,誓要将昌平君给治好,这样才能洗涮城中对王上的污蔑。   扶苏心道,不给昌平君一点压力,他似乎不着急离开。有这么多太医在,想必他该清楚自己再不走就彻底走不了了吧?   高渐离想得挺美的,还想挑个好时机搞事情。大秦何必非得配合他,逼迫他们提前开启计划,对大秦更加有利。   收到消息的昌平君确实坐不住了。   他好不容易过了诊脉这一关,可不敢再耽搁到太医研究出治疗方案了。赶紧着急上火地催促高渐离去安排车架,他表示自己立时就要离开。   高渐离:……   作者有话要说:   高渐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昌平君:忙了半天,好像有效果,又好像都是白忙活? 第61章 高渐离刺秦   高渐离有点后悔找昌平君合作了,早知道他还不如找昌文君。   虽然目前跳得很高和楚国贵族有来有回的是昌平君,但他弟弟昌文君又不是完全没机会摘桃子。只要昌平君回不去,楚国那边不就得被迫选择昌文君了吗。   昌文君看起来是没那么有能耐,可他安分啊。至少他不会闹幺蛾子,而且一个没本事的人,也不用担心对方突然雄才大略起来将楚国的烂摊子给收拾好。   现在唯一的安慰便是昌平君的那些缺点对燕国来说其实是优势。   毕竟看他这副样子,不用担心他去了楚国会乖乖依附于楚王,肯定是要和楚王分庭抗礼的。而以他的能力,显然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   高渐离听着探子们传来的前线战报,咬了咬牙,决定提前行动。   只是提前将昌平君送走而已,也不是完全操作不了。让昌平君留个身型相似的人在府中假扮自己便是了,闭门谢客,应当可以撑一段时间吧。   两日后的夜里,昌平君兄弟二人秘密来到了客舍。   高渐离递给他们两套女子服饰:   “明日你们换上这个,再乘坐车架出城。”   昌平君瞪大眼睛:   “你……”   高渐离打断他的话:   “听我的,不许再自作主张了!”   上次的事情让昌平君理亏在先,看着高渐离这不容置疑的模样,昌平君还真没底气和对方呛声。   危急时刻人家赵国的公子嘉都能钻狗洞逃生,只是让他昌平君假扮妇人罢了,他莫非还比当过赵国太子的赵嘉更金贵?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高渐离安慰道。   因着高渐离以前是个专职的乐师,旁观过不少舞女化妆。如今需要乔装改扮时,他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那些化妆之物。   哪怕手法还很粗糙,但昌平君也没得挑了,只能凑合让他化。最后的成果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不过能不露馅已是意外之喜。   次日,一辆并不起眼的车架载着两位老妇离开了咸阳。也不知高渐离从哪里弄来的照身贴,竟然真的糊弄过了守卫,没有被拦下。   高渐离告诉他,这个照身贴不知道能用多久,让他出城后就赶紧换快马逃离秦国。若是秦王反应过来,恐怕会以最快的速度传信给各地,到时候这张照身贴就不好用了。   昌平君不疑有他,连忙表示不会在路上耽搁。   其实昌平君也给自己准备了假的照身贴,只不过咸阳守备森严,不好混出城。离开咸阳之后,除却那些重要关塞之外,剩下的城池其实用昌平君准备的身份就能糊弄过去。   高渐离给的这个照身贴居然可以骗过咸阳守卫,还是令昌平君十分意外的。既然能骗过咸阳,那就能骗过关隘,是以昌平君也不敢当真耽搁什么。   离开城池之后,昌平君与弟弟在城外寻到了他们早就安排好的人手。   下属牵来上好的千里马,欲言又止地看向二位主上的妆容,问道:   “公子,现在就离开吗?”   昌平君扯掉身上的衣裙,洗去脸上涂抹的东西。处理好一切之后才翻身上马,深吸一口气道:   “走!”   下属想问自家公子在咸阳都经历了什么,但没敢开口,昌平君则在思索高渐离的事情。   高渐离安排的这招确实有效,只是为何非要拖这么久才肯送他离开?他到底想做什么?   之前逃出城一波三折,生生耽误了几个月。今天却异常顺利,弄得昌平君都有点心里不踏实了,总觉得这件事里有猫腻。   联想到高渐离的真实目的,昌平君又略略放下了提起了心。   不管了,燕国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只管自己回楚,秦燕如何斗起来,都对他没有坏处。   真正的昌平君离开,替身昌平君还在府中养病。   扶苏听着底下人的汇报,问了一句:   “昌平君果真男扮女装了吗?”   侍者答道:   “确实如此。”   扶苏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张口便要说点什么。   秦王政预判了他的话语:   “守卫不会无聊到将他女装的模样绘制下来的,守卫也不懂绘图。”   扶苏一脸惋惜:   “但我真的很想看。”   秦王政看了儿子一眼,眼神里透露出了“我就知道”的意思。抬手示意侍者将图送上来,奉给太子瞧瞧。   侍者连忙从袖子里取出画卷:   “这是王上特命画师等候在城门处,画下的图样。”   扶苏顿时眼前一亮,惊喜地看向父亲。   秦王政矜持地抬了抬下巴:   “速成之作,恐怕有些失真。”   扶苏自然不会嫌弃,接过画纸展开,仔细欣赏了一番,随即地冲父亲撒娇道:   “还是父亲疼我。”   秦王政没再说什么,递了几封奏折让他看。乐子看完了,也该干正事了。   侍者颇有眼力地将画收起,准备退下。   “且慢。”   扶苏忽然把人叫住。   侍者停步,静待太子的命令。   扶苏起了坏心眼:   “把画送去给前线的李信将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李信这小子性格跳脱,干起促狭事来也很能对得上扶苏的脑回路。昌平君的黑历史送过去了,不需要特意提醒,李信定然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将画“完璧归赵”。   秦王政哑然失笑:   “你这是想气死昌平君。”   扶苏微微一笑。   上一世昌平君害李信大败而归,家里长辈不得不用爵位换他一条小命。扶苏这可是在给李信创造报仇的机会,天底下除了父亲没有比他更宠武将的君主了。   等侍者退下,扶苏又问父亲:   “父亲可想好什么时候见燕国使者?”   高渐离想挑个合适的时候刺杀秦王,秦国也需要挑个合适的时候被燕人刺杀,这样后续才好发难。   秦王政沉吟片刻:   “高渐离何时动手并不重要,寡人说他是什么时候刺杀的,就是什么时候。”   对秦国来说,当然是楚国被灭之后,燕国再来刺杀秦王,这样时机最合适。如此便能无缝攻燕,还能调动秦兵的愤怒。   要是提前刺杀了,就得把消息押后。   否则燕国知道秦国迟早要发兵,自己躲不过去,肯定会一不做二不休,趁着秦楚开战直接发兵。   毕竟等秦国腾出手来,燕国根本打不过,只有秦国深陷攻楚泥潭时它才能捞到好处。   更何况提前刺杀了,等要攻燕的时候士兵已经气过了一轮。怒气值的最高峰早就过去了,岂不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士气?   扶苏想了想:   “那我便安排太医登门去给‘昌平君’诊治。”   既然刺杀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归秦王说了算,那当然要赶早不赶晚。逼迫高渐离赶紧动手,然后他们把人控制起来,也免得高渐离继续在咸阳乱窜。   这边太医带着新讨论出的治病方案从太医署出发了,那头高渐离就收到了“燕国探子”传来的警示消息。   高渐离大惊:   “秦王怎么突然又派人去昌平君府上了?”   以前也没见秦王这么关心左相啊!左相病了几个月,太医也才登门两回。   探子说道:   “恐怕是之前咸阳城中的流言,叫秦王不满了。”   流言都说昌平君的病是秦王要兔死狗烹,那秦王为了自证清白当然要做出关心昌平君的模样来。   秦王大概是真不在乎昌平君是死是活,即便活下来也不影响秦国什么。于是干脆命太医认真给昌平君诊治,恨不得对方立刻就病愈了,这样便不会再有人编排秦王。   高渐离气得咬牙:   “昌平君都走了,竟还给我留下这么大的烂摊子!”   府中的假昌平君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太医,一诊脉就要露馅。到时候秦人肯定会去查,昌平君兄弟二人是怎么离开咸阳的。   高渐离不知道自己能瞒多久,他得赶紧动手了。   他在屋中急切地踱步,思索要如何行动。银针还未打磨好,如今尚且粗钝,恐怕难以刺破暴君头颅,这可如何是好?   没有利器辅助,哪怕他后面以昌平君的下落为借口接近了秦王,也无法动手,   高渐离脚步一顿,询问燕国探子:   “你可能弄到坚硬的铁针?”   铁器难得,又是军需物品,高渐离自己是搞不到的,否则他也不需要打磨银针了。其实他觉得银针硬度不够,怕无法成事,但别的金属他在秦国实在难以获取。   探子也很为难:   “利器难得,使者可有别的法子?”   高渐离想起了他一开始思路:   “我原是想在筑中灌满铅,如此筑身沉重,可将暴君砸死。”   说着,他叹了口气,表示秦人十分防备他,所用之筑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否则便是不灌铅,只往筑中藏匿点东西,也非常便利。   探子却是大喜过望:   “这倒不难安排!”   高渐离一怔。   却听使者说道:   “秦人只会检查使者带进去的东西,想来不会检查他们宫中原就有的乐器。我可买通侍人在宫中乐器上动手脚,这样便能躲过搜查。”   高渐离想说在咸阳宫里动手脚哪有那么容易,但想到这个探子连能骗过咸阳守卫的假照身贴都能弄到,或许真有这个本事呢。   反正秦人调查到自己头上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可以打个时间差,先进宫去一试。成了自然好,不成再回来想别的法子。   于是高渐离点头:   “你尽快安排!”   次日,咸阳全城搜捕昌平君时,高渐离便收到了探子一切顺利的传讯。   他于是在庭院中演奏了一首令侍者们惊为天籁的仙乐,推说是自己最近偶然灵感乍现,新作出的曲子。   实则这是他提前许久就准备好的筑曲,乃是他的大成之作。此前一直忍着没弹,就为了这个时候能钓秦王上钩。   秦王听闻燕国使者演奏了一首仙乐,果然十分感兴趣。没让高渐离等待太久,便召他入宫演奏。   高渐离先是熟练地经受过一番检查,然后故作冷静地走入了摆放乐器的屋舍。   他说仙乐需要精心挑选一把筑才能弹出最美的乐声,侍者这才带他过来选筑。平常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   高渐离掌心中全是汗,他伸手一把把地试了过去。看似在挑选音色,其实是在悄无声息地掂量筑的重量。   终于,他选出了一把。   “就是这个了。”   高渐离清了清嗓子,说道。   无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有多激动,探子居然真的成功在筑上动了手脚,着实让他惊喜。   侍者毫无所觉,转身带路:   “那边请吧。”   燕国使者要弹奏仙乐的消息不知怎么被六英宫的小崽子们听说了,居然在上课时间集体逃课,跑来太子宫央求扶苏带他们一起去听。   扶苏正要训斥他们胡闹,忽然念头一转。   他问道:   “你们真想听?”   一群崽子点头如捣蒜:   “想听想听!”   听过的侍者都把那曲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谁不好奇啊!   扶苏语重心长:   “不过是一首曲子而已,等天下一统,六国乐师尽归咸阳,想听什么听不到?”   天底下那么多乐道大家,高渐离还真不一定就举世无双了。想要找出比他弹奏得更好听的,一抓一大把。   可小孩子就是这种你越阻拦他越来劲的生物,扶苏各种劝说,反而坚定了大家要蹭曲子听的信念。某些原本只是过来凑热闹的人,都当真感兴趣起来。   扶苏见状故作无奈地摇头:   “罢了,你们既然想听,那就一起来吧。”   小兔崽子没经历过毒打,今日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残酷的现实好了。   于是用于欣赏歌舞奏乐的宫殿中很快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秦王政进殿时都惊了一跳。   他询问爱子:   “这群孩子怎么来了?”   扶苏一脸头疼:   “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燕使要击筑的事情,非闹着要来听,我也拦不住他们。”   秦王政:寡人就知道,是你故意放他们进来的。   无视了儿子的表演,秦王政提醒道:   “等下会有危险。”   孩子这么多,万一伤到哪个岂非不美?   扶苏体贴地表示:   “父亲不用担心,我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座次。”   乱糟糟的崽子们很快在周围落座,众星拱月一般围成个圈。圈内只设了筑师和两个席位,席位显然是留给秦王和太子的。   高渐离入殿时便是眼前一亮。   秦王与太子的座位离他这么近,他举起筑几乎就能将人砸到。   原本他还担心座次的问题,因为之前演奏时两人离他都挺远的。这次倒是多亏了他造势造得好,多了这么多听众,才叫秦王重新安排了座位。   高渐离猜测,消息能传得这么广,定是探子出手帮了忙。幸好他有如此得力的帮手,否则做什么都寸步难行。   扶苏与父亲在席位上落座,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席位便是给桥松和舜华留的。但桥松这次并没有来,因为他是个乖巧的好学生,不屑于参与这种逃课活动。   不仅桥松没来,他那群文官伴读小伙伴都自诩乖学生不肯参与。所以舜华就拉着韩信坐在了那里,让韩信哥哥霸占了亲哥的位置。   扶苏回头看了一眼,对杨端和家的长女招了招手。   这姑娘天生巨力,是个当武将的好苗子。如今也快及笄了,或许下次攻燕时就能上战场试试水。   杨明舒上前拜见:   “殿下。”   扶苏让她坐在两个孩子中间:   “你一向稳重妥帖,坐在这里看着点他们。”   杨明舒眉梢微动:   “是。”   今日的安排太子殿下已经同她说过了,这是她头一次身负重任,一点都不敢怠慢。落座后浑身紧绷,蓄势待发,一眼不错地盯着前方的乐师。   高渐离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但并未在意。周围的其他小孩子也一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想来都是在期待仙乐。   当第一个音弹奏出来时,全场都寂静了下来。叽叽喳喳的小崽子们个个屏住呼吸,开始认真倾听。   秦王政也专注地欣赏着,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倒是扶苏没什么听曲的心思,哪怕安排好了一切,他也时刻注意着父亲那边,这样出现意外他就可以第一时间出手。   高渐离的正后方席位,是王离在默默等待。一旦他有异动,王离便会出手阻拦。   在场之人看似除却秦王和太子之外全是没成年的小孩子,高渐离却不知道,武将家的少年英才也不容小觑。   他不过是一介乐师,十几岁的王离都能一个打他五个。   当曲声终于停歇时,高渐离抓住机会动手了。他见秦王沉浸在仙乐中仿佛还在失神,太子也神思不属的样子,便认为这是天赐良机。   高渐离运起全身的力气将沉重的筑身举起,就要砸向秦王额头。   忽然,他眼前一花。一道矫健的身影突然窜出来,一把撑住了砸下的筑,接得万分稳当。   以高渐离的力气难以撼动分毫,对面的少女似乎力能拔山。偏偏身后又有人奋力拽了他的手臂一把,让他难以站稳,更使不出什么力气了。   杨明舒与王离协作,不过眨眼间便将刺客按倒在地。   秦王政只见一道影子从他和扶苏之间窜了过去,越过桌案跳到对面。待王离按住刺客后,那身影转身跪地请罪。   “卑职方才情急之下从案上越过,冒犯了王上与殿下,还请二位责罚。”   秦王政:……   秦王政想起来了,这是杨端和的长女,刚刚被扶苏安排坐在他们两个的后面。   他之前看见王离在对面,以为只是叫王离制服刺客。听扶苏说要杨明舒看着点两个孩子,还真当她就是来保护舜华和韩信的。   身边有个武将像猴子一样窜出去的经历这还是头一遭,十分新奇。   杨端和真乃奇人,他到底是怎么把女儿养成这样的?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明明平时看着就是个非常稳重大方的淑女。   秦王政示意她起来:   “爱卿擒贼有功,无需责罚。”   周围的一圈崽子早就看傻眼了。   听弹奏听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行刺了?行刺才行了个开头,怎么又突然被王家大兄和杨家姊姊按住了?   世界变得太快,他们跟不上。   这个时候,孩子们还单纯地以为这是一次意外事件。反应过来之后个个都一脸的后怕,没想到在宫中也这么危险,随时会跳出来一个刺客。   扶苏恭送父亲离开,又叫人把刺客压下去之后,招呼满脸惊惶的小崽子过来。   孩子们赶紧呼啦啦围拢成一团,眼巴巴地看着太子殿下。尤其是那些年幼的公子公主们,简直瑟瑟发抖,生怕自己哪天走在宫里会碰见个刺客要杀了他们。   扶苏温和地问道:   “是不是被吓着了?”   孩子们齐齐点头。   扶苏又问:   “下次还乱不乱跑了?还敢随便跑来太子宫吗?”   孩子们又齐齐摇头。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以后他们就乖乖在六英宫里待着,绝对不往外面蹿。   太子宫那么危险,肯定不能再去了。   刺客一般都是优先刺杀重要人物的,除了身为秦王的父亲就是当上太子的大兄,他们可不能去太子宫主动送死。   扶苏满意极了:   “那就回去好好上课吧,今天逃的课,晚上加课补回来。”   孩子们:???   大兄你没有心!我们今天可是目睹了一场惊险的刺杀,你居然还让我们加课?不是应该早点放我们下课休息,安抚一下受惊的小心脏吗?!   奈何大兄冷酷无情:   “惊险?惊险在哪里?今日之事我与父亲早有准备,是你们见识太少了。”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留给了众人一个绝情的背影。   孩子们呆住了。   早有准备是什么意思?是说父亲和大兄经常遭受刺杀,所以随时准备好应对刺客了吗?   桓齮家的小子见不得他们这个傻样,大声提醒道:   “王上和太子早就知道那乐师是刺客了!我都听见太子特意叮嘱明舒姐姐和离兄记得要及时按住刺客了!”   孩子们:!!!   所以今天的事情根本就不是意外,大兄明知道有刺客要行刺,还让他们过来围观。   一时间,所有人脑海里都冒出了同样的念头——大兄是故意的。   故意放他们来看这么吓人的事情,大兄好坏啊,这不是欺负小孩子吗?   “这算不算杀鸡儆猴啊?”   “不算吧,毕竟我们也不可能去刺杀父亲和大兄。”   “那就是大兄坏心眼吓唬人!”   “我要去找父亲告状。”   “父亲早就知道了,他根本不会管的,不然乐师弹奏之前父亲就会让我们离开。”   “呜呜呜!父亲偏心!!!”   一群小孩哭着跑回了六英宫,被他们大兄气哭的。   扶苏听得直乐。   特意站在章台宫门口目送他们跑远,欣赏了一下大家狼狈的身影。   哭嚎声虽然略显嘈杂,却也别有趣味。   秦王政在殿内都听见哭声了,实在是拿幼稚的爱子没有办法。   爱子说这是在锻炼弟弟妹妹们的胆量,没见过刺杀的王室子弟,以后如何能独当一面?   净是强词夺理。   可这次的事情确实是他们自己非要来凑热闹的,扶苏拦也拦了。自己上赶着找吓也怪不得旁人,想来以后就会学乖了,知道不是什么热闹都能凑的。   扶苏心满意足地回到殿内。   秦王政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装作没听见幼子哭声的样子。   扶苏偏要问:   “父亲可是心疼幼子了?”   秦王答:   “寡人若是心疼,一开始便不会任你胡闹。”   扶苏心满意足地笑了,抬手为父亲研墨:   “今日之事暂且不能传出去,只好先委屈王离与杨明舒。待到向燕国发难时,再为二人表功。”   秦王政颔首:   “该当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弟妹们:呜呜呜!   扶苏:再哭大点声,我爱听。   弟妹们:???哇——!   扶苏:对,就是这个音量。   秦王政:…… 第62章 太子一怒   昌平君逃出咸阳城的消息在扶苏的示意下迅速传遍了周遭,再过一段时间,应当就能天下皆知了。   扶苏可不帮昌平君隐瞒这种事情。   之前昌平君四处散播秦王卸磨杀驴的谣言,他可还记得呢。竟敢污蔑父亲,扶苏绝不可能任由这样的抹黑存在,舆论战可是他的主战场。   所以昌平君一走,扶苏迅速把控风向。咸阳城中的传言瞬间改变,变成了昌平君蓄意装病,别有所图。   人跑了是实打实的,既然都能跑掉,很显然根本不存在什么病重。秦王派去的太医又确实在认真研究治病方案,那么有问题的定是昌平君本人。   很快,咸阳众人就达成了一致,认为昌平君约莫是早就想跑了。   激进派对此十分不齿。   六英宫中,小崽子们在对这件事进行激烈抨击。   蒙恬家的崽子蒙英激动地说道:   “昌平君肯定是楚国奸细!他定是逃回楚国去了!之前装病就是为了栽赃王上!”   蒙毅家的蒙安抹了把脸,示意堂弟淡定一些,唾沫星子快喷他脸上了。   蒙安稳重地分析:   “昌平君肯定是楚国奸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他装病不一定是为了栽赃王上,可能是为了降低我们对他的防备。”   王离摩挲着下巴:   “有道理,但是栽赃王上肯定是楚国授意的。”   小崽子们齐齐点头赞同。   片刻后,桓越突然反应过来:   “蒙安你怎么过来了?你们文臣子弟不该在这里,快走快走,我们不欢迎你!”   蒙安:……   现在就开始分得这么清楚了吗?   桓越振振有词:   “我爹说了,文臣和武将走得太近不好,容易被人弹劾文武勾结。”   蒙安嘴角抽了抽,无奈地和王离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离开了。   桓齮将军肯定是在家随便念叨了两句,就被这小子当金科玉律给记住了,非要严格执行。实际上要真这么忌讳,他爹和蒙英的爹还是亲兄弟呢,不照样一文一武。   照蒙安看来,现在的文武二代分群各玩各的,最大的原因还是这群武将后人不爱学习导致的。   学霸和学渣玩不到一块儿。   ——巧了,武二代也觉得自己是学霸,和学渣文二代玩不到一块儿。   虽然大家都是文武双全的未来栋梁,但在各自深耕的领域依然拥有浓厚的优越感。文二代嫌弃武二代学东西不求甚解,武二代嫌弃文二代连军阵都看不懂。   蒙安离开之后,小伙伴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如果是自己去捉拿逃走的昌平君,应该从哪条路带兵追过去。   “从咸阳去楚国有好几条路,我是昌平君的话,我肯定走这一条。因为……”   “你这条路不够安全,这里还有一条。要是他走这里,我们可以用这个法子截住他……”   看似是在讨论抓人,其实是在讨论行军,这就是武将子弟枯燥的学术偏好。   杨明舒乐呵呵地听着他们争论了半天,看他们快吵起来了,这才出来降火。   她降火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你们有没有想过,昌平君为什么能逃跑成功呢?”   大家静了一静。   片刻后,所有小崽子开始抓耳挠腮,思考这个他们之前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桓越:“是不是因为他格外奸诈?”   羌烈:“一定是楚国在背后帮忙了!”   章邯:“我觉得和那天的刺客可能有关系,说不定他们都是一伙的。”   韩信好奇地问道:   “刺客不是燕国来的吗?”   舜华在旁边跟着点头,好奇地用大眼睛望向章邯哥哥,等一个解答。   章邯耐心答道:   “只剩下燕国齐国和楚国了,齐国和我们大秦交好,所以燕国和楚国很有可能私下结盟了。这样一来,燕国刺客自然会帮助楚国奸细。”   蒙英皱眉沉思起来:   “可是燕国行刺是王上和殿下早就知道的,故意放他入宫。既然这样的话……我知道了!昌平君逃走也是王上默许的!”   那么问题来了。   王上故意放任昌平君逃走了,他还会派人认真抓捕昌平君吗?   杨明舒挑眉:   “现在知道了吧?你们争论半天都是浪费时间,王上根本不想把昌平君抓回来!”   小崽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蔫了下来。   “唉,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再不上,六国都要被我爹他们打完了,以后连抓昌平君这样的活都捞不到,我还想建功立业呢。”   王离劝道:   “打完六国还能打匈奴。”   蒙英更难过了:   “那匈奴还不够我爹一个人打的。”   王离:……这倒也是。   不等王离再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了一个陌生少年人的声音。   少年反驳道:   “你爹也没有机会打匈奴了!我祖父才是打匈奴最厉害的!”   突如其来的挑衅让一群已经结下革命友谊的小孩顿时不高兴起来,这人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凭什么一上来就反驳蒙英啊?   大家齐齐看向门口,眼神不善。   但是门外并不止有一个少年,还有他们熟悉的太子殿下。太子正领着少年缓步走进来,众人只好先起身向太子行礼。   “见过殿下。”   扶苏微笑着示意大家不必多礼,又替众人介绍道:   “这位是李牧将军的孙儿,他叫李左车,以后就同你们一起进学了。”   居然是李牧的孙子!   刚刚还不满的大家立刻把那点小情绪抛之脑后,兴奋地围了过来。   “你真的是李牧将军的孙儿?”   “李牧将军还好吗?我听说他现在在陇西打匈奴,是真的吗?”   “你爹不是在代地帮那个什么赵王,你怎么突然来咸阳了?”   李左车在军营里长大,并不怯场。他虽然因为祖父的关系有些傲气,却也不是瞧不起人的那种,毕竟他和普通将士都能打成一团。   见到这么多崇拜他祖父的人,李左车顿时生出了一种亲近感。大有一种“只要你佩服我祖父我们就是好兄弟”的架势,迅速与武将子弟们熟悉了起来。   李左车落落大方地解释道:   “我一直陪祖父在陇西,没有跟我爹去代地。祖父听说很多武将子弟都在咸阳给太孙当伴读,就把我送来了。”   李左车之父虽然身在代地,但他绝不可能傻到把儿子一起带去。要在秦国留下足够的人质,秦王才会放心让他驻守代郡。   所以儿子干脆留在了老父身边,还能同叔祖那一支的晚辈们一起玩耍成长。   李父认为,既然已经决定要投效秦国,那就得从下一辈开始扭转他们的观念。儿子若是继续生长在代地,难免会受到这里的赵国旧人影响,万一生出反秦之心就麻烦了。   这两年李左车都是和李信家族的二代们同吃同住的,已经彻底不排斥秦国了。老将军李牧感觉时机成熟,是时候让孙儿打入大秦的核心武将集团。   再不送来咸阳,等那些武将子弟长成,李左车这个在外头长大的,就很难在融入进去了。   秦王政和扶苏自然乐见李左车融入圈子,这是代郡李氏的投诚。所以扶苏亲自送了李左车前来,路上顺便询问了一下陇西的情况。   李左车表示,祖父在陇西待得还算开心,隔三差五可以骑马上阵去打匈奴人。就是可惜那边的匈奴来犯次数不多,匈奴更爱往燕国的方向跑。   没办法,秦国是快难啃的硬骨头,不如燕国好欺负。   李左车问扶苏:   “祖父什么时候可以回代郡打匈奴呢?”   扶苏答道:   “快了,请老将军再等一年。”   楚国灭亡之后,就不用掩饰了。到时候李牧不用顾虑剩下的燕楚,可以直接回到代地。   如果觉得在代地打匈奴不过瘾,等燕国被打下来,还可以去驻守燕国边境。那边匈奴更多,打起来的机会也大。   李左车跃跃欲试地说道:   “燕地太危险了,还是留给我吧,祖父在代地养老就挺好的。”   扶苏:有本事你当着你祖父的面说。   确认了李左车成功凭借李牧的威名融入集体之后,扶苏就没有留下来叨扰他们了。和王离、杨明舒示意了一下之后,他悄悄离开了六英宫。   关于昌平君的舆论风波还没有结束,要彻底消弭掉前一轮谣言的影响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达成的。   现在城里还有一部分人相信昌平君确实是遭受了迫害,所以才会选择逃跑。   这里头自然有六国旧贵族的残余势力在搅浑水,不放过抹黑秦王的机会。   扶苏干脆决定趁机彻查一番,将所有伸手的家伙都揪出来。等清理完毕,即便咸阳中还有漏网之鱼,剩下的也只是零星一点。   经此一遭,咸阳城应当可以真正达到扶苏心理预期上的完全由秦王掌控。   不过在收网之前,还有一笔账要算。   昌平君逃走后,他的党羽遭受到了全面清洗。扶苏命人将那些人的照身帖分送去了各家贵族府邸,并表示:   “太子已经替诸位处决了昌平君的爪牙,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吧。”   送来的照身帖上还沾染着血腥气,显然是刚从刑场的尸首上取下来的,有的甚至被鲜血浸透了。   收到“礼物”的贵族们浑身一凉,惊觉这是一次警告。   家中女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家夫人便问道:   “这?王上可是疑心我等也会如昌平君一般得势忘形,警告夫君安守臣子本分?”   他们的夫君却面色煞白:   “不是王上,是太子。”   下令处决昌平君那些嚣张党羽的分明是王上,来送东西的人却口称“太子”。这是在明确告诉所有人,这次送东西的举动是太子授意的,与王上无关。   夫人更迷惑了:   “太子为何……”   家主见瞒不过,便把之前自己做的事情说了。   原来此前昌平君装病并且四处抹黑秦王的时候,有人看出了他根本没有生病。当昌平君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连忙收手不再散播流言时,这些被昌平君拉下水导致族中子弟遭受惩处的贵族便决定借机报仇。   他们报仇的办法就是协助流言扩散,想要把事情闹大。这样一来王上就必定要派太医去诊治,昌平君装病之事就能被戳穿。   贵族们想看到昌平君倒大霉,却忘了,自己协助留言扩散的行为,是在帮昌平君抹黑王上。   他们只想着流言是昌平君散播的,就算最后王上要治罪,肯定也是去找昌平君的麻烦。自己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应当无妨。   没想到王上还没发难,太子先因此事发怒了。   使者将那些党羽带血的照身帖送来,就是在警告他们。散播王上流言的昌平君党羽已经死了,再不收敛你们也是同一个下场。   别以为只有昌平君的党羽能被查出以权谋私的黑料,贵族家族没几个是干净的。   使者还特意说什么“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这不就是阴阳怪气么?就差明说“本太子知道你们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了!   ——为了一己之私枉顾君上的声名,眼里还有没有秦王了?是不是想造反犯上?!   当家夫人听完,倒抽一口凉气。   “夫君糊涂!”   昌平君眼看着就是秋后蚂蚱,什么时候收拾不行,非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去?   她们连忙命人准备厚礼去拜访做了高官的族人,希望对方能帮忙美言几句。   这次参与进来的贵族大多都是大家族里的旁系,毕竟之前昌平君检举的也是旁系子弟。尤其有些亲人受了罚的,很是气不过。   蒙毅王绾等人的府上迎来了不少族眷的拜访。   当家人自己没脸出来走礼,都是夫人出面的。接待他们的也是各家的夫人,对外做出一副正常亲戚走动的模样。   蒙夫人为难地叹气:   “你们不知道,这件事里我夫君也做不了什么。”   族眷不解:   “郎中令深受王上与太子的宠信,如何就无法相助了?”   蒙夫人心道就是因为我夫君知道的太多,才更清楚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你们这些人懂什么,王上生气才好平息呢,太子因王上之事生气你们就受着吧。   但蒙夫人不好说宫中之事,只道:   “上次夫君被罚停职一个月,你们也是了解的。”   众人明白了。   想是受罚之后蒙毅不如往日受宠,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吧。   等蒙毅从宫中回来,蒙夫人说起白日的事情。   蒙毅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同他们明言的?太子想来巴不得众人知道他有多重视王上呢。下回他们再来求你,你就直说。”   这回太子猝不及防地发难,也是将朝野上下惊了个遍。   上回太子为了王上的事情震怒还是那次王上咳嗽的时候,不过当时只有章台宫的侍者见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章台宫的消息一向很难传去外界,朝臣们自然不甚清楚。   但这回,他们可算是彻底了解了。   温和仁善的太子果然骨子里流的也是历代先王的血,他远不像表现出来得那么好脾气,之前只是没有被触到逆鳞而已。   各自回府之后免不得要哀叹一声,原以为下一任秦王会是个好相与的,现在看来也没比昭襄王、庄襄王等好到哪里去。   有人便想起了,庄襄王继位之前其实在朝野内外的风评都挺不错的,提起他都说他脾性温和。   然后脾性温和的庄襄王上位三年把赵魏韩都打趴下了一遍。   早朝上众人微妙地看了一眼扶苏。   当太子的时候为人温和孝顺√   施行仁政,布惠于民√   本性坚毅果敢√   发怒时谁也不敢劝√   打得他国嗷嗷叫√   重点是两人都很腹黑,可会装了,整一个白切黑。   可恶!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啊?!   光搁那儿感慨太子仁厚不似今上了,忘了先王和太子相似度超过一半。   不过最近听闻太子的逆鳞是王上,招惹了王上之后最好小心太子出手报复。有些事情或许王上自己不在意,但太子一定非常在意。   这点倒是和庄襄王不太像,庄襄王显然不是个爹控。   但这有可能是孝文王本人的问题。   孝文王当然不能跟他们王上比,所以他没有一个爹控的儿子。   贵族们唉声叹气地回去思考要怎么让太子消气了,想来想去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太子是为王上生气的,那不如先去向王上请罪。王上原谅了他们,太子应该就不会揪着不放了吧?   有人去试了。   试完回来发现自己被调职了,从都城这个权利中心外放到地方上去了。   太子殿下美其名曰:   “流言传播太广,既然爱卿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就该亲自前去解决这事。”   什么时候王上身上的黑料被洗清、没人再相信这等无稽之谈了,他们什么时候再回京任职吧。   扶苏:这种小事居然也敢拿来打扰父亲,真是不知所谓。   父亲每日已经很忙了,还要耽误时间来听这些人不怎么诚心的道歉。既然待在咸阳会持续叨扰父亲,那就丢远一点好了。   经此一遭,贵族们总算收起了侥幸心理。知道绕过太子是不可行的,再忐忑也得直接去找太子请罪。   这下才算是终结了这件事,虽说受到了惩处,却也比那些调去地方的贵族要好得多,至少保住了咸阳的官职。   秦王政看儿子忙活了这么久,终于忙完,有些无奈。   “事情交给底下人处置就是,何须你亲自出面?”   扶苏轻哼:   “他们怕的是我,不亲自出面如何能吓住他们?”   就得把他们吓到再不敢做类似的事情才好,这群贵族真是太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了。周天子式微让贵族阶级习惯了僭越,他得替父亲重新树立起至高天子不容冒犯的准则来。   若是父亲自己出面,少不得又有人编排秦王是个暴君。上一世就是这样的,所以扶苏决定从他自己下手。   反正等贵族习惯了谨小慎微之后,即便是换软弱的后代子孙登基,他们也不会再敢造次了。   秦王政不好阻拦爱子的一番苦心,只得将从昌平君府中查抄的珍宝清单递给儿子,让他挑喜欢的拿去装点太子宫。   这些年昌平君从各国收受贿赂弄到了不少好东西,还有下面门客为讨好他献上的珍宝。靠着大秦国相的位置,他可谓是呼风唤雨、如鱼得水。   扶苏看完笑道:   “舍了这么多财宝在咸阳,昌平君如今怕是心痛到滴血了。”   这些财物哪怕是拿去购置军需粮草都比白送给秦王要好,奈何昌平君是匆忙出逃,根本没法携带太多钱财。   接下来,他恐怕只能接受楚国贵族的接济了。   这次可不像是上辈子那样,即便被贬去陈郢也能收拾行囊带上家眷仆役一起去。他只带了个弟弟走,连家小都一并丢弃在咸阳城中了。   手里没有任何资本,只剩下个楚国公子的名头。昌平君的所有本钱都来自楚国贵族,以后肯定要被贵族拿捏得死死的。   他还想当“西楚王”,就他这样“东楚王”都够呛,万一真打退了秦军,他以后的日子还不一定有东周天子舒服。   扶苏问父亲:   “昌平君与昌文君的家小如何处置?”   秦王政眉头微皱:   “二人的生母毕竟是宗室公主。”   虽然已经去世了,但对方生前好歹也是庄襄王的姐妹,是秦王政与扶苏的长辈。宗室那边的面子还是要顾忌的,不好直接以罪人处决。   而且昌平君兄弟二人这些年扎根秦国,娶的也是秦国贵女,其夫人背后的家族也想保下他们母子。   扶苏提议道:   “既然孩子有双方血脉,那为何只能传父亲一脉的姓氏?”   秦王政微微一顿:   “你想让他们改姓?”   扶苏:“这是一个好机会。”   有些家族宁愿过继族人的儿子也不愿意考虑女儿,美其名曰传宗接代只能靠男人,实则都是维护男权的胡扯。   他们可以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论证女儿不行,说女儿嫁出去生的孩子就随夫家姓了。为此甚至都能接受过继非族人、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只要能改成自家的姓。   那么为什么外人都能改姓,自己女儿生的不能直接跟女儿姓?要改掉孩子随父姓的原则很难吗?   至少对于先秦时期来说,没那么难。   当女子在宗族中拥有同等的权利时,这些都不再是阻碍。女族长生的孩子自然要跟随族长的姓氏,而非族长的普通女性成员,同样也有延续姓氏的权利。   昌平君叛逃出了秦国,而楚国正在走向毁灭的道路,他的孩子已经可以断定继续跟随父亲就是毫无前途。那么为了利益,他们很大概率愿意从此摒弃父脉,选择延续母族的辉煌。   秦王政很快给兄弟二人的妻子下达了一封手书。   秦国可以立女户,她们若是愿意,便可自立门户。以后孩子只传承她这边的姓氏血脉,与昌平君再无关联。   一旦改姓改氏,昌平君就从一个有继承人的楚王变成了没有继承人的楚王。他需要重新纳妾生个继承人出来,这会极大地影响他在楚国贵族之中的支持率。   楚王血脉改名换姓,抛弃祖上荣光,为了荣华富贵,宁愿选择传承秦国贵族血统。   这是一次很有意思的尝试。   秦王政颇有兴致地想到,楚人大概能被气死吧。   在气人方面,爱子和昭襄王都可谓是拥有得天独厚的能力。   扶苏道:   “就是可惜以他们做试点后,就不能严格追究他们的罪责了。”   昌平君做的可是叛国的错事,按理来说应该株连三族的,而且他的妻儿也确实享受到了他这些年权势滔天带来的好处。   不过当昌平君的妻子单方面把昌平君变成“入赘”之后,廷尉司这边定刑就得酌情减轻了。   试点对象直接被处决,那不是白试了?   为了脱罪,昌平君的妻子甚至更绝地直接休弃了对方。这样一来妻儿只需要跟着承担昌平君叛逃的罪责,后续要是昌平君又做了什么新的事情,就跟他们一家没关系了。   由于这一番操作里牵扯到的男方是个背景复杂的他国公子,朝野上下无人胆敢置喙,只能任由事态发展。   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们没有阻拦。那等以后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他们就同样没有办法硬起腰板制止了。   巴清抓住时机确立了自己女族长的合法地位,并且在为丈夫过继血脉的同时,又为自己也过继了一个继承她姓氏的女儿。   秦王政准了。   秦国贵族女眷一下子被打开了思路,意识到一件事——传承她们的姓氏不一定是为了娘家,也可能单纯是为了她们自己。   比起男性更注重家族,许多外嫁的女性对母族的传承需求其实没那么高。比如巴清,她就直接单独设立了一份族谱,表示从她起始往下传承。   巴清想试试塑造出个只传女性的家族出来。   反正她是个商人,又不从政,别人管不到她,毕竟律法都准许了这种情况。   扶苏觉得这样挺好的。   女子若是传母族姓氏血脉,时间长了又会回到男权的桎梏下,毕竟母族也是男权家族。但她们以自己为族谱之首就不同了,这是个新的开始。   反正先秦时期多的是变更“氏”的人,姓虽然还是原来那一脉的姓,但换了氏就是新的一族了,这种情况很常见。   现在像巴清一样自己当家做主的女强人还不多,不过以后会越来越多。新生的女性氏族数量提升,迟早能和男性氏族齐平。   两性平衡才是长久之道。   扶苏可不希望他的大秦会因为阳盛阴衰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社会风俗甚至是国家政策,那是在掘大秦的统治根基。   底层的人都出问题了,上层的国家还能好?   扶苏愉快地给远在齐国的吕雉写了一封信,告知她咸阳的最新风貌。   收到信的吕雉眼前一亮,连忙召集她的送粮小姐妹们,分享这个好消息。   自己当家做主指日可待,不仅能做官,还能设置以自己为起始的全新氏族。新氏族归她们自己全权掌控,这是个多好的脱离家族桎梏的机会啊!   许多贵女如今还在被迫为家族谋利,虽然族中支持她们投靠秦国,却是为了全族而非她们自己。   短期内还好,等时间长了,双方肯定会出现利益矛盾。分家是迟早的事情,大秦都帮他们把分家的合法性确定了,那就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   贵女捧着脸:   “那我得想个新的氏,你说叫什么好呢?”   又问吕雉:   “娥姁,你以后是不是也不准备沿用吕氏了?”   吕雉想了想,说道:   “不一定,到时候再看吧。秦国和赵国都有嬴姓李氏,但大家都知道他们已经分家成两族了。我父亲或许会继续留在齐地,到时候区分我这一支和他那一支的吕氏,用地名就行。”   “临淄吕氏和咸阳吕氏吗?也可以,不改氏的用字的话,族里大概就不会激烈反对了。”   众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沿用原来的姓氏,可以迷惑族人,让他们难以发现自己的野心。但实际上氏族是分裂了的,只不过从原本的“氏别贵贱”变成了现在的“地别贵贱”。   别人一听就知道,咸阳吕氏肯定比临淄吕氏尊贵。而且其实氏一开始也是指代地名的,秦氏的秦不就是秦地吗?赵氏的赵也是指的赵地。   他们这些普通贵族可没资格随便把国号所在的地名取为氏,但是当咸阳吕氏或者秦地吕氏成为通识之后,本质上也差不多就是以国为氏了。   ——突然感觉新的氏族名称高大上了起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开始:我们是秦地吕氏族人。   后来:我们是秦吕族人。   千百年后:我们姓秦啊,可能祖上姓秦吕吧,太复杂了,就简化成秦了。秦可是国姓,国姓你懂吧?我祖上可是很阔的,皇帝都特意赐姓了,不然怎么可能姓里带秦字?那可是国号,都是要皇帝赐了才能改姓的! 第63章 攻楚   楚国前线。   秦国自春耕结束后发兵,至今已有四个月了。   四个月,庄稼都要成熟了。   楚人之前春耕的时候就在担心秦人打过来,没能安心耕种。如今又着急想回去参与秋收,觉得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所以秦人怎么不着急呢?   秋收可是和春耕一样重要的大事,不早些把粮食收起来,万一遇上阴雨天气,可就要烂在地里了。   哦,因为秦人有足够的耕牛帮忙啊。   哦,还因为不少秦人春季就是在边境屯田的,收粮食不用大老远跑回家去啊。   楚人真是越想越嫉妒。   项燕看着心思浮动的士兵们,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秦国的屯田制度很好,但楚国没办法学过来。国情不同,君王脾性也不一样,他学了就是在找死。   自从听闻王翦冬日带兵屯于魏楚边界之后,楚王就着急忙慌地命他率兵前来对峙。   那个时候,楚国还天真地以为这次攻楚带兵的就是王翦。   王翦嘛,大家都很熟悉了,已经拿到了灭赵的大功劳。他儿子也不遑多让,灭魏是王贲首功。   如此煊赫的武将世家,秦王怎么就不忌惮呢?!   楚王一听来的是王翦,心里还有点窃喜。他觉得可以试着挑拨一下秦国君臣之间的关系,为此还偷偷联络过昌平君。   昌平君给他的反应是:蠢货,少做美梦了!   王家要是当真受到了秦王的猜忌,他难道不懂趁机挑拨吗?还用得着楚王来提醒。   楚王:?   楚王大怒,认为昌平君果然有悖逆之心。他警告昌平君最好记得自己是哪国人,别以为秦国真的会接纳他一个楚国公子。   昌平君:麻了。   竞争对手实在智商堪忧,就这种货色为什么能当上楚王?他可以,我也可以。   昌平君坚定了要回去称王的决心。   等楚王再想说服昌平君帮助楚国的时候,猛然发现昌平君跑了。探子传来的消息说昌平君装病逃脱,咸阳正在追捕他。   楚王这才反应过来,情况好像不太对头。   这个时候和王翦对峙了三个月的项燕也传回战报,表示王翦一直没有异动,就是在安安分分地耕田。   春季的三个月,对面在老实种地,自己这里严阵以待。   被项燕带来的少数士兵因此错过了春耕,好在都是附近征来的兵,项燕见势不妙分批次安排了一部分人去附近的村落耕种。   虽然这么做种不了太多田,但好歹能挽回一点损失。   项燕也不敢让士兵回乡,他还得防备王翦大军突然发难。担心秦军是假装耕种,其实伺机而动。   结果王翦还真老实地种了三个月的地。   项燕也曾试图偷袭过敌方大营,但秦人种地归种地,该打仗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屯田制的优势就在这里,拿起锄头是耕农,换上兵器是战士。   敌袭还没靠近,士兵先换武器列阵了,速度很快。哪怕来不及换武器,用锄头暂时充当武器也不要紧。   真不知道秦人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铁制农具,铁多到用不完吗?   ——排挤走了机关大师相里墨的楚人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秦墨表示改进冶铁技术也没有那么难,至少比给各家造乱七八糟的东西简单点。   更何况秦王命人逮来了公输家,在发现他们远没有先祖鲁班好用之后,为了安抚秦墨弟子还额外又逮来了一些诸如欧冶子后人、徐夫人之类的人才。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徐夫人。   虽然他叫徐夫人,但他只是名“夫人”,并非女子。之前荆轲刺秦的匕首就是由他打造的,然后被扶苏给掉包了。   由于太子丹当初求匕首时并不是很低调,所以很多人后来都打听到了匕首的来源是何处。结果被秦国搞出了个“质量问题”,徐夫人因此遭受牵连。   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徐夫人打造的匕首虽然削铁如泥,但匕身容易脱落。好好一代铸造大师,就这么背上了污名。   这给徐夫人气得,先是破口大骂太子丹愚蠢。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做不好,早知如此就不将匕首献给他了。   然而太子丹已死,他再怎么骂对方也听不见了。   徐夫人干脆一气之下收拾行囊前往咸阳,决定给秦王铸造一把神兵利器,证明自己的本事,好借此洗清恶名。   咸阳守卫查验身份得知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徐夫人之后,整个人都懵了。   不是,你之前才给逆贼提供过行凶的利器,现在还敢自投罗网?   徐夫人不这么想。   他给太子丹送匕首之前又不知道太子丹是拿去干什么的,这怎么能怪他?他那会儿正好游历燕国,听说太子丹重金求购神兵玉岩屋匕首,谁还会和钱过不去呢?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想借此打响名气。   太子丹看着人傻钱多的样子,又如此喜爱神兵。如果他愿意花(重读)海量金钱(重读)资助自己继续钻研冶炼之术那当然是最好的,即便不愿意,靠着太子丹扬名以后,自己说不定也能钓到个大方的金主。   结果谁能想到,这人是为了刺杀秦王,不是喜爱神兵想搞收藏。   也怪徐夫人年轻见识少,听到求购的是匕首也没多想。正常人求购神兵收藏都是求的宝剑,那样才比较气派。   但是问题不大。   秦王这不是好端端的没出事吗?还让他背了一口惊天巨锅呢。   反正别管出名的方式是怎么样的,他徐夫人就是成功出名了。哪怕其他金主看样子是不愿意资助他了,这不还有个秦王。   别人不清楚徐夫人匕首的含金量,秦王肯定知道。而且当今天下哪还有比秦王更财大气粗的诸侯王,投靠他准没错。   徐夫人摆出一副“我是来为大秦冶炼技术添砖加瓦”的模样,咸阳守卫虽然十分怀疑他的锻造技术,但还是向上禀报了。   当初那把真匕首在处理掉了淬毒的问题之后,已经交由墨家等人研究去了。如今锻造者主动送上门来,肯定不能放走。   就这样,徐夫人成功打入了秦国工匠集团,投诚投得十分顺利。   有了徐夫人的加入之后,秦国冶铁技术果然突飞猛进。   毕竟徐夫人是个很务实的人,在他发现秦王对他打造的神兵兴趣缺缺之后,立刻找准了新的研究方向。   秦王更在乎大规模冶铁,能研究出这个的话,以后的好处(科研经费)少不了。   徐夫人于是花了一点时间去琢磨给农人打制铁农具,借此赚取后续钻研神兵的巨额资助。   秦墨巨子劝他:   “别钻研那个了,王上喜欢泰阿剑。”   也不知道秦国是什么时候从楚王手里抢走的泰阿,反正这把名剑现在就在秦王政手里。当初李斯写《谏逐客书》时,就提到过秦王喜佩此剑,所以是肯定在灭楚之前就搞到手了。   巨子认为徐夫人打不出更好的宝剑,现在就是在白忙活。   徐夫人白他一眼:   “那我不知道打别的吗?”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剑,而且泰阿就一把。秦王佩了泰阿,他可以打一把别的献给太子啊。   更何况,他又不是为了讨好君上才研究神兵的。他是为了骗钱研究神兵,才讨好君主的好不好?对他来说提升自己的顶尖锻造水平才是重点。   呵,墨家巨子不会懂他的。   毕竟墨家弟子已经被秦王洗脑了,现在只会给秦王发明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根本没有兴趣往高深里钻研。   总之,攻打楚国的时候,秦国已经不怎么缺铁农具了。   墨家也是真的会省铁,只在刀刃上嵌入一点铁制零件,其他部分继续用木质的,这样就既能享受铁器的便利、又不用担心铁不够用了。   作为前线屯田的战士,王翦大军手里的铁农具还更好一点。比之普通庶民使用的那些,种田效率高上不少。   项燕和王翦有来有回地博弈了一番,谁也没捞到好。但项燕让人抢了些农具回来,毕竟来都来了,不捞一波感觉很亏。   搞到农具之后,项燕就更心动了。   屯田多好的法子啊,想用。但他不敢,他要是在边境种田,明天楚国上下就要指责他佣兵自立了。   楚王限制边境将领的手段就是粮草。   粮草只能由中央提供,这样就不用担心军队哗变了。士兵敢造反,就等着没粮吃饿肚子吧。   但关键在于,楚王手里的粮草不是很多,他是要找贵族支援的。   楚国贵族:躲在新建设的军事堡垒里,勿cue。   项燕派人去找楚王要粮食,楚王又派人去找贵族要粮。结果使者去了一看,都躲在乌龟壳子里一副怕死的样子,待的地方看着比他楚王的都城还要安全。   楚王当时就破防了。   更叫他破防的还在后面。   昌平君逃跑了,于是秦国打着“左相昌平君是楚国奸细,楚人意图不轨”的名号正式开战。   是的,之前的三个月春耕对峙就是单纯地对峙。对秦国来说,那是他们在耕田存粮食,根本不算开战。   现在春耕结束正式开战之后,在前线等待已久的将军们顿时都和终于被放出了笼子一般,呼啦啦冲出去了。   没有人去管和王翦对峙的项燕大军,他们兵分三路袭击不同城池。   有之前王贲攻陷楚北的经验,大家发现楚国也没那么难打。只要避开项燕,剩下的基本就是送菜。   本来兵力分散会导致军队战斗力大减,可谁能料到秦国这次出兵八十万。   上一世李信断送二十万,王翦第二轮又要了六十万。这次秦王干脆八十万全上了,留一部分屯田,剩下的就算分成三路,每路也有二十万大军。   什么城池能挡得住二十万大军啊?   而且就算出了八十万青壮,秦国境内还是有很多男丁没参与战争。   因为六国多的是庶民愿意为了分田参军,哪怕需要千里迢迢跑来楚地他们也肯,只要粮草给够。   不搞分封且掌控住了中原地区的天子打仗时能出个什么规模,楚国算是彻底见识到了。   简直堪称降维碾压。   楚王大惊失色:   “秦国居然有这么多粮草吗?!”   秦国还真就有这么多粮草。   之前打三晋几乎没怎么用秦国自己的粮食,都在借贵族和齐国的。粮食越打越多,哪怕接济了庶民还剩不少。   更何况,齐国贵女是真的给力。   她们为了当官也是拼了,给出来的粮草甚至比齐王给得还要多上许多倍。   大概是想着齐国灭亡之后手里一分钱都留不住,不如全部换成粮草。为此她们不惜找上了楚国贵族,以惊人的价格交易粮食,根本不在乎成交价的问题。   楚国贵族一开始是很警惕的,但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没办法,齐国人给得太多了。   楚人哪里知道,他们现在赚到的天价成交额,过段时间就要进秦国府库了。   楚王跑去找贵族要粮,贵族推三阻四,躲在乌龟壳里就是不出去。他们这么做其实不仅是为了明哲保身,主要还是额外的粮食都转手卖出去了,确实没办法支援楚王。   咳,当时被金钱迷了眼,没考虑太多。只留下够自己手下士兵吃的那部分,其余的都卖了。   楚王不知内情,怎么都想不通秦国打哪儿筹集的粮食。楚国贵族倒是想通了,但他们心虚,没敢往外声张。   之前卖粮的时候不是没想过粮食会不会最后都被送到秦国手里。   可一来买家确实是齐国贵族,齐王再昏聩、贵族也不至于都跟着齐王一起为秦国做贡献吧?   二来就是,他们花了这么多钱买粮食呢,即便后续转卖给秦国,秦国肯定要出更高的价格。齐人多奸商,不可能做亏本买卖的。   众人就这么说服了自己,自欺欺人地想着事情应该坏不到那个地步。   直到正式开战之后,齐国贵族开始给秦国赠粮了。   明面上打着收购的旗号,似乎齐国贵族是在卖粮食给秦军。但仔细打探就知道,秦国一分钱都没出。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楚国贵族都惊呆了:   “齐国什么时候被秦国拿下了?难道说在灭韩之前,齐国实际上就已经被秦国掌控了?齐王建是个傀儡?”   不可能吧?!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其余五国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那么多齐国贵族,甚至都没人往外透露的,秦国有这么大的能力吗?!   齐王建气死了:   “寡人怎么就是傀儡了?还有那群贵族,他们为什么给秦国送粮?他们要造反吗?”   别说楚国震惊了,齐国也很震惊。   齐王建叫来郦食其质问,郦食其一脸无辜地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大王不如去问问贵族自己。   把贵族的当家人叫来,当家人又说他们是收了秦国的好处替秦国购粮。虽然现在看着是没给钱,其实之前卖粮的钱是秦国出的,他们就是个帮忙转手的代购。   齐王半信半疑,命人去调查了这些贵族的家小。发现他们确实没有做出举族搬迁去秦国的行为,还在齐地老老实实待着。   倘若背叛了齐国的话,应当会提前跑路才对。现在家族还在原地,那些产业也在持续经营,好像确实不怎么心虚。   齐王只大概查了查,自然是查不到各家里都缺了几名贵女的。   贵女们才是那堆家族最后的依仗,剩下的族人没必要着急前往秦国。所以将这些翻身的指望送往咸阳为官之后,贵族们就老神在在地继续留在齐国替大秦送粮了。   郦食其便劝道:   “如今有这么多粮草支援,大王应该放心了。楚国此战必灭,秦王想来是抱了极大的决心。”   秦王为了替您出口恶气,出动了这么多人攻楚,甚至还自己出巨资购买粮食,齐王你应该感动才对。   齐王建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这么多年沉迷在温香软玉丝竹管弦之中,头脑早就腐朽了。让他自己思考,他脑袋一片空空,想想决定等舅舅后胜来了再问对方的意见。   可惜后胜来不了了。   已经是关键时刻,郦食其如何能让后胜跑来搅局?双方早就斗成了乌眼鸡,势同水火。   此前后胜虽然在防备郦食其,可他不清楚秦国的打算,错估了局势的严峻。郦食其决定在秦国攻楚开战之时动手,后胜却以为郦食其至少会等到攻齐的时候再跟他撕破脸皮。   有心算无心,后胜便被迫缠绵病榻,起不得身了。   齐王建皱眉:   “这种时候怎么病了?”   侍者汇报:   “许是相邦年纪大了,身子骨弱。”   齐王建自己都人到中年了,更别提他舅舅。后胜至今还能活蹦乱跳,已经算长寿的了。   美妾此时遣人来邀请大王共赏新舞,齐王便把后胜之事抛在脑后。随口吩咐人去寻医者为后胜诊治,就转身去了美妾那里。   侍者原本还想代后胜传达几句话,见此情形只好住了嘴,预备等大王回来再说。   可齐王建足足在美妾那里待了小半个月,都不曾理会朝政。他早忘了国相重病的事情,根本没工夫替他理政,还当后胜依旧在兢兢业业治理国家呢。   温柔乡实在腐蚀人心,齐王建被美妾哄得什么都忘了。   郦食其收到消息后点了点头,命人再将新得的宝物送去给后宫中的那位夫人,请她再接再厉。   楚王等候了半个月,依然不见齐王因贵族送粮一事发难,越发肯定了齐王建如今只是个秦国树立起来的傀儡。   他悚然一惊,对左右道:   “你们说,齐王都是傀儡了,那燕王和赵王岂非……”   燕国可不如齐国强大,燕王喜之前还因为太子丹刺秦一事见罪于秦王。为了保命,很难说那老头有没有干脆俯首称臣。   至于赵王,这个就更可疑了。   之前因着李牧之子驻守代地的缘故,大家没往那边想。现在回忆起来,这个走运逃出来的赵国宗室太奇怪了。   偏偏是他逃了出来,他还是个之前没什么名声的普通宗室公子,且李将军就这么接纳了他。   楚王顿时生出一种举世皆敌的挫败感:   “放眼天下,只剩寡人一国了!”   偏偏贵族还不肯相帮,简直不把楚国放在心上。他们是不是就等着楚国灭亡了,好去投靠秦国?   眼看着三路大军齐齐攻向楚都寿春,项燕的军队独木难支又粮草不济,楚王悲从中来。   夏季的三个月,楚国几乎连连败退。   如项燕这等大将,楚国只有一个。秦国却人才济济,随便拎出哪个都能独当一面。   偏偏项燕也不能轻举妄动,因为王翦还在那里。王翦才是最难对付的那个,项燕被牵制在了魏楚边境,被迫防备王翦一人。   其余秦将都由别的将领去应对,但一照面楚人就发现,两边的将领差距太大了。   楚国当真没有厉害的大将吗?   也不好说。   毕竟就算有,也在贵族手里,正在帮贵族守卫他们的堡垒呢。   眼看夏季结束,秋季又过了一月。此时秋收已经耽搁了一个月了,正是秦国正式开战的四月之后。   楚国总算迎来了一个好消息——昌平君在旧都陈郢起兵称王了!   楚王:???   你管这叫好消息?!   这对楚王来说是天大的噩耗,他还没死呢,兄弟先自立为王了。但对楚国来说,这就是个好消息,因为秦人肯定要分兵去打这个曾经的秦国相邦。   秦国分兵,那楚国境内就能轻松一些。况且昌平君既然敢起兵,想来手底下还是有一点人才的,或许就能出个可以扭转乾坤的大将呢?   楚人皆都翘首以盼,希望昌平君神兵天降,解救大楚。   很快,他们听说李信率兵回撤,去攻打陈郢了。   李信到了地方也没着急攻城。   他先把太子之前派人送给他的昌平君女装画像取了出来,让使者送去给昌平君本人瞧瞧。   收到画像的昌平君:!!!   昌平君拔剑砍断了桌案:   “李信小儿欺人太甚!”   这还没完,不等昌平君斩杀来使泄愤,使者送完画像早跑了。随后又有一名使者从李信这里取到了一份休书,是昌平君之妻写下的,又送去给了对峙的楚兵。   楚兵只得到斩杀上一个来使的命令,没说这个要不要杀。那使者丢下书信就跑了,也没给楚兵思考的时间。   最后休书还是被辗转送到了昌平君手上,由于信封上没有字,昌平君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内容。他猝不及防地拆开,看完又气得劈了一个灯架。   接下来,李信没再派遣使者冒险了。   他直接让大嗓门的士兵对着楚军方向,拿出墨家制作的扩音器,大喊了几句。   怕楚人听不懂,先用秦语说完,又用楚语说完,甚至还用雅言又说了一遍。   内容很简单,就是昌平君的妻儿子孙担心受他叛逃之事牵连,已经改名换姓重新认了个祖宗了。以后他们便不再是楚国王孙,而是秦国贵族之后。   这毕竟是件大事,所以李信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告诉昌平君一声,免得他被蒙在鼓里。   昌平君急匆匆赶到大军之前时,才听清了秦人到底在喊什么东西。可听清了还不如没听清,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周围的楚国士兵俱都神情微妙地看向这位新楚王,直接叫昌平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李信啧了一声:   “真不经气,赶紧的,我们攻城!”   趁着昌平君昏迷不醒无法调度大军,他们抓紧时间攻打城池,争取在昌平君苏醒前攻下来。   昌平君身边的将领都是些无名之辈,他李信总不能连这都打不过吧。赶紧拿下陈郢好回去继续啃楚国,别耽误了会师于楚都寿春的大事。   战报被加急送回咸阳。   秦王政看完奏报,便让人拿去递交给太子,太子最爱看这种趣事。   今日秋阳正好,扶苏便干脆在庭院中小憩了片刻。睡醒也懒怠动弹,倚在软榻上偷闲。   秦王政抬眼就能看见殿外晒太阳的儿子,分明醒了却还在赖床。   端坐许久有些腰酸背痛,秦王政干脆站了起来,叫住还未出殿的侍者。取回战报后亲自来到院内,在软榻的边沿坐下。   他将奏报放在扶苏脸上,顺势替他挡住了略显刺目的阳光。   秦王政道:   “叫人给软榻挪个位置,去树荫下休息。”   太阳晒一会儿就好了,晒久了燥热。何况原本遮住头部的阴影已然转开,眼睛长久对着阳光不好。   扶苏把脸上的奏报取下来,总算坐起了身。   他掩唇打了个哈欠:   “不睡了,方才只是不想动。”   扶苏就地取材,借着父亲身躯的阴影翻开奏报,看完轻笑了一声。   “李信将军越发促狭了。”   秦王政迎着暖阳眯了眯眼,感觉浑身都轻快了不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儿子的话,竟也不想回去处理奏折了。   扶苏从榻上下来,将父亲按倒在榻上,笑道:   “难得偷闲,父亲不如休息片刻,剩下的奏折便让我替您批了吧。”   随后不由分说地叫人去取了伞来支在头部的位置,另有果饮点心等,在旁边摆了一堆。扶苏自己倒是转身进殿了,当真去勤勉干活起来。   秦王政原想躺一会儿就起来,只是阳光温暖,勾出了困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已经是日暮西斜了。   爱子就坐在身侧,垂眸整理着十几封奏折。身上是不知何时被人盖上的毯子,歪了一些,爱子习惯性伸手替他拉好,头也没抬地做完一切。   秦王政静静看了一会儿,才出声:   “可有什么要事须得寡人批阅?”   扶苏这才发现父亲苏醒了。   他弯眸笑笑:   “都在这里了,没什么大事,只是得叫父亲看一眼。”   侍者前来调整小榻的角度,这是墨家之前新制的,可以让躺在上头的人不必起身就从平躺变成倚坐,十分方便。   秦王政伸手取过那些奏折,借着夕阳余晖一一翻完。最后又看了扶苏额外记录下的一张纸,上面是其余奏折的内容概括。   一下午的工作片刻间就看完了,很难让人不沉溺在这种快速办公的快感里。   但秦王政还是用强大的毅力制止了自己妄图偷懒的想法。   自己的奏折还是要自己看的,不能总是麻烦儿子。   而且一张纸也记不完所有的内容,只有个大概。有些细节他的自己看了才能发现,一两次也便罢了,次次都略过肯定不行。   秦王政放下手里的纸张,没有提要去将其余奏折都再审阅一遍的话。比起刚开始那会儿的处处不放心,每次儿子批完他都要检查一回,如今已经好上太多了。   他放任了自己今日的躲懒,说道:   “午后睡了太久,夜间恐怕睡不着了。”   扶苏却觉得父亲肯定能睡得着,毕竟他平日里睡眠时长就不是很足,身体说不准还缺觉。   更何况当真睡不着的话,不是还有夏无且的安神汤药吗?   扶苏有点跃跃欲试:   “不如让夏太医来给父亲熬一碗药汤?”   秦王政立刻拒绝了:   “不必,寡人能睡着。”   喝药是不可能喝药的,讨厌酸苦味道的不止是扶苏。儿子的口味大多随爹,虽然秦王政没有承认,但章台宫上下谁不知道王上其实也爱甜食。   就像那些分明嗜甜却拒不承认,还要说小孩子才喜欢吃糖的公子们一样,不过是在闹别扭罢了。   扶苏故意说道:   “或许安神汤不苦,还是清甜的呢?”   秦王政有一点意动,但最终依然选择了转移话题:   “天色渐暗,该用暮食了。”   扶苏从善如流地住了嘴,不再提这件事。   只是当夜秦王就寝前,发现床头的案几上放了一盏助眠的甜汤,还有侍者捧着铜盆等待王上饮完汤后漱口。   作者有话要说:   政哥:小孩子才爱在睡前喝甜汤(一口饮尽) 第64章 八方来投   秦王政夜里休息得不错,第二天一早神清气爽地起床,处理政务时都觉得比平日更高效了。   扶苏坚称这是因为父亲平日里睡眠时间不足,以后夜间要早些休息,午后也得小憩一会儿才行。   秦王政拗不过他,只能任由爱子将那些可看可不看的奏折都拿走,以后都由爱子替他批阅。   这样的奏折不算很多,却也占了四分之一的样子。除却这些奏折后,秦王政的工作强度大幅下降,果真空出了午休和早睡的时间。   只是平日里懒散的扶苏变得忙了起来,再不能躲懒了。   扶苏早就想这么做了,但之前父亲坚称他身体不好需要多休息。太医说了也不信,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从哪里生出的爱子体弱的印象。   上辈子扶苏跟着父亲忙得焦头烂额,不断给大秦填补漏洞,身子骨确实渐渐虚弱了下去。但这一世他处理那些事情已经游刃有余起来,日常练武也不曾落下。   说起上辈子,扶苏不由得想起父亲驾崩的前几年。   当时扶苏因为操劳生了一场重病,病好之后就听闻父亲突然开始寻仙问道了,叫他措手不及。   不过那会儿扶苏还不知道丹药害人,所以并未制止,见父亲喜欢便也随他去了。   修仙后的父亲比以往更关心他的身体,巡游也不肯再带他一起去,生怕他病在半路上。后来虽然听信了卢生的鬼话不肯见儿女大臣,却会一日三回地写信给扶苏,关心他的状况。   之前扶苏故意避重就轻,只和父亲说他巡游带幼子却不见长子,其实是为了撒娇。   父亲如今的模样,就和那个时候很像。不过那时他是真的身体弱,和如今不同。   扶苏百无聊赖地丢开一本只写了废话的折子,有些闲不住,扭头见父亲正停下来喝茶,便干脆与他聊起天来。   他问秦王:   “我分明身体强健,父亲为何总忧心我生病?”   秦王政看了看儿子纤瘦的身材,对“身体强健”四个字持怀疑态度。   秦王政也说不清楚自己脑海里为什么有个爱子体弱多病的印象,好像曾经经历过多次一般,可分明扶苏只生过一回病。   但他很快给自己找到了借口:   “什么时候你能像蒙毅那般健硕,寡人就放心了。”   把扶苏放在老秦人里面,一眼看过去就是格外的瘦弱。秦人不流行纤细美男子的审美,更偏好体态匀称、拥有力量感。   秦王政和蒙毅便是这般,虽然是文职工作者,不至于肌肉虬结虎背熊腰,却挺拔健壮,一看就比扶苏能打。   扶苏回忆了一下。   原主之前其实有点往这方面发展的趋势,因为原主的日常锻炼强度有点大。但扶苏不行,他是个懒骨头,只能达到最低标准的训练量。   再加上之前生病消耗了身体的底子,所以时间一长,他就恢复了前世的文弱公子身材。   盛世时期大秦人其实挺喜欢这种的,毕竟受到了大量六国旧人的审美影响,中原地区就很爱美男子。   扶苏叹气:   “算了,我练不成蒙毅这般的。”   懒鬼能坚持锻炼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是不要对肌肉之类的有不切实际的期盼为好。   秦王政恨铁不成钢。   他都没提蒙恬之类的武将,只让儿子像蒙毅这等文臣学一学,扶苏就退缩了。   扶苏熟练地撒娇道:   “太难了,我练不了,父亲——”   秦王政:“罢了。”   李斯也很瘦弱,但李斯从不生病。爱子只是看着柔弱,他也不必太过担忧。   在旁边当了半天对照组的蒙毅:……   王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面对太子殿下时,有一点点的原则坚持?   搞清楚了一直很困惑的问题之后,扶苏心满意足地翻开下一封奏折,继续干活。   这封折子是之前在长安学宫里当祭酒的许祢呈上来的。   许祢这段时间在长安学宫混得如鱼得水,他确实很适合这种带着学术氛围的官场职位。秦王政看他做得好,有意将他任命为国子祭酒。   这是新设的官职,专门用来总领大秦全境的官学教育。调整之后,学宫祭酒和诸地官学的祭酒都归他管辖。   只是组建一个诸如教育局的新部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做很多准备。还得从各地调来不少人手,否则国子监只有一个成员,那也太寒酸了。   许祢这次上折子就是升职之后按照官场礼仪向王上表达感激,谢过王上的看重,并且发誓一定好好干,不让王上失望。   全篇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属于其实完全没必要写,但不写又显得很不把秦王放在眼里的那种形式主义。   诸如此类的奏折数量不少,全赖西周天子奉行礼教。虽说东周时期礼崩乐坏,但各诸侯国还是保留了部分礼仪形制,勉强维持住了文化人的体面。   扶苏对礼教是没有偏见的,不讲礼仪只会造成更大的社会混乱。官员的这类表忠心的折子也没什么问题,也算不上特别多余。   但前提是,这堆奏折不会挤占太多父亲原该有的休息时间。   好在这种奏折完全可以丢给像自己这样热衷于替父分忧的好儿子帮忙批阅,只要不会叨扰父亲,那扶苏就无所谓。   扶苏自己当秦二世的时候,都是丢给儿子桥松帮他看的,他反正是懒得看。   提笔在后面写了几句勉励的话,叫许弥好好干,他的付出王上都看在眼里。比起之前为了节省时间就回个“善”,如此便显得礼贤下士多了。   这样的安抚可以极大地拉拢臣子的心,可惜秦王政自己没空写那么多字。所以才需要太子替父亲出面,毕竟太子有足够的空闲多写点废话。   扶苏拿给父亲看:   “等桥松长大,叫他学着我这样回复臣子。”   秦王政失笑:   “桥松才几岁,你就开始惦记着压榨他了。”   扶苏振振有词:   “写这个又不要什么大才,现在将他拎来写也是可以的。只是他年纪还小,在朝中没什么分量。”   等桥松开始入朝办事就好了。   太孙入朝标志着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而是拥有一定政治声望的重要人物。   不是所有人都能替秦王拉拢人心的。   太子出面批阅奏折,写下的是太子手书。若换成个宦官代笔,你再看臣子吃不吃这套?   哪怕宦官再得宠,再是天子身边数一数二的心腹。对那些清高傲气的臣子来说,依然会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扶苏巴不得桥松快点长成。   不仅可以替父亲和祖父分忧,把琐事都揽过去。还能以他自己的优秀和受宠,反衬出他爹太子扶苏有多完美和多受秦王疼爱与信赖。   儿子生来就是拿来用的,多好的工具人啊。   但这话不能告诉父亲。   扶苏便说:   “我这是望子成龙,父亲难道不想看见桥松早日独当一面吗?”   秦王政:寡人看你是想早日把活都甩给儿子替你做。   秦王决定略过这个话题,他看了一眼奏折落款中的“臣许祢”,想起了这人是谁。   于是干脆提起国子监:   “太子以为,国子监该设在长安城,还是咸阳城?”   扶苏想也不想便道:   “自然是咸阳。”   国子监是个教育局一样的朝廷部门,又不是单纯的学术组织。长安城留给诸子百家折腾就好了,把他们和国子监隔开,免得那群人手伸得太长。   秦王政颔首,他也是这么想的。   许祢如今兼任学宫祭酒,若是国子监完善后,他就得被调回咸阳来了。长安那边需要安排一个新的学宫祭酒,但秦王暂时还没有好的人选。   扶苏想了想:   “规章制度许祢已经建好,继任者也没什么需要改动的,根据制度管理学宫即可。既如此,不若选个威望能够服众的人来接手此位。”   诸子百家里其实有很多人威望都够,但他们有自己的学说倾向,让他们来担任学宫祭酒不太合适。   也不能直接在学宫里让一群人推举或投票,官职任免还是得走官场的正规流程。   只是倘若从官员里挑的话,一个挑不好新任祭酒就要成为四处受气的倒霉蛋了。   放眼望去都是不能得罪的学派领军人物,不能强压只能劝着,大家闹了矛盾,他得时刻待命过去调解。   想想也挺惨的。   扶苏眸光一转,想到个好主意:   “不如让性格严肃端正的人过去任学宫祭酒,如此一来,那些百家学子就不敢造次了。”   选个教导主任一样难搞的人物,最好能把学子和上头的各派讲师一起镇住。所有人见到他都得变成个鹌鹑,再也不敢闹矛盾。   秦王政觉得这招不错:   “那便让王绾推荐一个合适的上来。”   身为目前大秦唯一的相邦,王绾自然要能者多劳。不管他接触过的官员里头有没有这样的人才,反正他得寻一个出来。   接到王上命令的王绾深吸一口气,再次觉得这个国相当得艰难。   表面看上去光鲜,其实谁当谁知道。   上一个国相已经叛逃了,虽然他是为了去当楚王才跑的。但很难说导致他逃跑的因素里,有没有一个“国相太难当”。   王绾不由得回想起再上一任,那个时候当国相的好像是吕不韦,吕不韦下场也挺惨的。   大秦的相国就没几个下场不悲惨的,所以他王绾一定要撑住。他不能飘,也不能犯错,更不能得罪太子。   多少相国是因为和新任秦王不和才晚景凄凉的?王绾可太了解了,他可不想步上前辈们的后尘。   王绾回去就四方打听了,务必要把差事办好。   可惜王上不让他们给太子送礼,堵死了这条讨好太子的路子,如今只能靠努力办差来刷好感度。   可恶!   真羡慕蒙毅那小子,可以天天跟在太子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绾果然在三天之内找到了个合适的教导主任。秦王只召人来看了一眼,就满意地将对方派去长安了。   如此长相严肃又性格古板的人,在朝中还真不多见。一般能混官场的都是老油条,像他这样的很容易得罪人。   长安学宫。   许祭酒被调走的消息早就传来了,新祭酒一直没到位,大家心里都有点忐忑。   许祢在任的时候折腾出了那么多东西,尤其是有些行为规范,弄得肆意散漫惯了的百家弟子很不适应。不知道新祭酒过来又会折腾出什么,希望这次来的是个好相处的。   结果新祭酒现身的第一天,就把满怀期许的众人给镇住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不近人情的夫子,还是从面相上就不近人情。胆怯的学子当时就退避三舍了,连上前拜见都不是很敢。   刚开始还有人自我安慰,可能新祭酒只是长得吓人,性格没那么板正。然而新官上任三把火,对方很快就用行动告诉了他们,什么叫相由心生。   许祢定的规矩其实已经很宽松了,这位新祭酒那才叫一个严格。什么学宫里不许喝酒、不许未经准许就举办宴会、不许随意带外人进出等等。   学子们苦不堪言,但秦王和太子却非常满意。   无规矩不成方圆,搞学问的地方当然要严谨一些。当学生就好好当,不要弄得好像一个街上的盲流子。   蒙毅以为,祭酒如此看重法度,肯定是个老秦人。   然后翻开对方的资料一看,咦?齐国来的?还是稷下学宫来的?   扶苏解释道:   “程祭酒曾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担任过祭酒一职,但那里规矩散漫。学子受不住他的管束,闹了起来。齐王便免了他的职位,他一气之下就来了秦国。”   原来老先生早就看不惯这些人的求学风气了,可惜之前整治的时候没有得到君王的支持,还遭到了背弃。   老先生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干脆来了规矩森严的秦国。秦王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给他提供了实现抱负的机会。   秦王政则道:   “既如此,就让他一直担任学宫祭酒吧。”   这是打算哪怕程祭酒年纪大了要致仕,也得想法子把人留下来。即便是放在学宫里当个吉祥物吓唬人也好,正好挫一挫诸子百家的锐气。   学宫规矩大,对有些人来说是坏事,却也恰恰让另一部分人看到了它的光明未来。   秦王愿意整治学风,说明他还是希望能够培养出人才、并且当真肯重用这些人才的。之前各地都传秦王只青睐法家,如今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不少并非法家的人才都收拾行囊,积极主动地往长安去了。   楚国沛地。   沛地是个命途坎坷的地方,它一开始是属于某个不起眼的小国。后来宋国灭了那个国家,它就成了宋地。   宋国是个富庶的肥肉,所以沛地跟着宋国也被养肥了不少。小小一处地方,便有不少贵族后人聚居。   可惜的是后来宋国因为富有遭到齐国觊觎,宋国被灭了。没多久齐国又因为独吞宋国遭到五国联军攻伐,楚国趁机抢地盘,沛地又被抢去了楚国。   这么连番地变更属国,能逃的贵族都逃干净了。生怕哪天齐国想起这桩旧怨,非要从楚国手里再把宋国地盘都抢回去。   剩下走不了的,便是一些落魄贵族之后。俱是有名有姓氏的人,但提起来你也想不出他们祖上到底是哪位大贵族。   和沛地比起来,隔壁的丰邑就好上许多了。   丰邑基本一直在魏国手里,虽然地处魏楚边境,却要安稳上不少。五国伐齐之后还有人家往丰邑这边迁,比如刘家就是这个时候从魏国都城大梁迁过来的。   刘家在当地算是个地头蛇,当家人刘太公的父亲刘仁曾经当过丰邑的丰公。   刘太公是个不怎么会起名的,按伯仲叔季给儿子随便安了个名子。老大就叫刘伯,老二就叫刘仲,但是老三没叫刘叔而是叫了刘季。   因为当时他是最小的儿子,“季”不是老四而是老幺的意思。没成想后来还生了个小儿子,只好给幼子额外起个新名了。   刘季喜好外出游历,在家中不爱做种地这样繁重的苦活。哪怕被父亲训斥不如兄长安稳也嬉皮笑脸的,丝毫不以为意。   前段时间刘季从外乡逃回了丰邑,因为他追随的信陵君门客张耳被抓去咸阳了。   刘季在外混得还不错,只可惜魏国一灭,魏国贵族大多都没能逃出去。张耳虽然只是信陵君的门客,而信陵君早就去世了,但他还是被抓了。   一开始只是信陵君的家眷被秦人抓住,他们肯定是没法逃脱的,要随其他魏国贵族一起去咸阳遭受软禁。   张耳感念信陵君的恩德,原本都跟着刘季逃出去了,说好要一起去丰邑的。结果在中途被秦军拦下搜身后,张耳又改变了主意。   他对刘季说:   “我身无分文随你回家乡,你家日子也不好过,你怕是又要遭受父兄嫂侄的嫌弃。听闻秦人已经开始任用韩国贵族了,我倒不如回去保护信陵君的家小。若我能混出头,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刘季问他:   “若是秦王不肯用你,你该如何?”   张耳想了想:   “哪怕是给信陵君的家眷当护卫也好过如今这般。”   秦军搜身之后就放他们离开了,没有抓捕他俩的意思。   张耳原想着要是自己遭受通缉,那肯定得忍辱负重,等待翻身。可现在秦人不屑于抓他们,他就没了接下来的奋斗目标,有些迷茫起来。   他在魏国一心想要当官,像信陵君那般拯救魏国。可惜魏王猜忌信陵君,也不肯用他们这些门客。   如今秦国的不计前嫌让张耳看到了另一条路,既能实现抱负,又能报恩信陵君,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去咸阳更好。   刘季尊重他的想法,于是和他分开了,独自回到家乡。   回乡之后果不其然又开始被父兄念叨他不事生产的事情。   刘太公叹气:   “你现在是快活了,可魏国已经被秦国吞并。我们丰邑是魏国地界,迟早也会有秦吏过来管辖。你应当知道秦国律法严苛,像你这般不种地的人,是要被罚的。”   刘季嘻嘻一笑:   “那说不准到时候我就混成官,可以公然四处晃悠了呢?”   刘季觉得当个游缴挺好的,既不用种地,又能赚到钱养活自己和兄弟们。而且游缴本来就要在乡里到处巡查,正合他喜欢四处乱窜的性子。   刘太公吹胡子瞪眼:   “你说想当就能当了?那游缴都是秦国官学里考出来的!”   因为有父亲丰公的人脉关系在,刘家在丰邑当地消息还是十分灵通的。秦国的情况他早就托人打听清楚了,对儿子的异想天开非常不看好。   倘若秦国没有足够的基层官吏,刘家运作一番不说能让刘季当上游缴,当个亭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毕竟刘季自己也很争气,有不少的好兄弟,他们都能出一把力。魏国的许多乡官都是本地人推举出来的,刘季的声望完全足够。   可秦国如今搞得这么正式,当官都要先通过进学和考核,那就难办了。   刘太公担心自己这儿子过段时间就只能在牢房里见到了,毕竟他们刘家可没钱给刘季交罚款。   刘季却安慰他:   “老父多虑了,不交罚金肯定不是被关入牢房,说不定是押去做苦力当隶臣呢。”   刘太公:???   孽子这么安慰人,是真的会把老父亲气死。刘太公扭头去找棍棒了,他今天非揍这个儿子不可。   但刘季已经一溜烟蹿了出去,不知又去了哪家蹭饭。   臭小子出去一趟拢了不少银钱回来,却还是喜欢蹭饭,刘太公出去都觉得没脸见人。   因为提前知道秦人是劫匪做派,刘季自然不会没有应对。张耳傻乎乎地被劫走了全部银钱,反倒是刘季藏下了不少,张耳去咸阳自求被抓的路费还是他出的。   刘季跑去找了小伙伴萧何。   萧何正在收拾行囊,似乎准备出远门。见刘季来了,赶紧把人拉进屋里小声说起自己接下来的安排。   然不等他开口,刘季先一口道破:   “你要去长安进学?”   萧何一愣:   “你怎么知道的?”   刘季懒洋洋往萧何的床上一躺,霸占了别人的屋子,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那般。   他翘着二郎腿看萧何忙里忙外:   “你这人一向好学,有长安学宫那样的好地方,你不去才奇怪呢。”   萧何反问:   “那稷下学宫我之前也没去啊?”   刘季:“稷下学宫也要你进得去才行。”   稷下学宫可不是谁都能进的,那边的百家学子傲气得很。萧何又没有师承,连个引荐的人都找不到。   当然,以萧何的聪慧过去了肯定能找到人愿意帮忙。但稷下学宫这些年来的风气越来越差,真心求学的人都不爱往那里跑了。   刘季晃悠着翘起来的腿:   “我看长安学宫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你去了好好学,等当了大官,记得把我从隶臣里头捞出去。”   萧何:……   萧何便问他:   “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长安?”   长安学宫有个考核入学的制度,没有后台的人也能过去。只要答卷能叫讲师看重,就能成功入学。   秦国官学就不一样了,入学条件十分苛刻。如今还不收六国人士,可能是得等天下一统之后再全面开放。   萧何不想再等几年了,而且官学是从启蒙教起的。他又不需要启蒙,因而长安学宫更加适合他。   而且从学宫里出来可以接触到的起步官职要更高。倘若有人推荐,一举进入秦王眼中,也不是不可能。   刘季听着萧何的邀请,连连摇头:   “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不适合做学问。”   他知道萧何有自己的抱负,可惜之前的魏国不是个适合他的舞台。   原本刘季以为秦国也不适合,但如今秦国看着欣欣向荣,大有可为,沉疴旧弊也在一一拔除。眼看着是不可能短期内亡国了,投入其中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   刘季是真诚地希望萧何能当大官的,倒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去官奴里头捞自己,而是为了别的。   他从躺着的姿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兴致勃勃地和萧何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去咸阳当官,我想在家乡待着。”   萧何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在地方当官?”   在中央做京官固然好,但也有人更青睐在地方上呼风唤雨。   京官还要看君王的脸色行事,一着不慎可能全家获罪,哪有在地方上天高皇帝远的舒服。   刘家本来就是附近的地头蛇,刘季从小享受被兄弟们左拥右簇的感觉,邻里乡亲见到他也比较客气,确实比千里迢迢去咸阳发展要舒服。   萧何提醒他:   “本地人在家乡当官弊病极多,以后恐怕会遭到禁止。”   刘季不以为意:   “去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反正只要是在地方就好。”   他刘季有信心去了别的地方,也能成为地头蛇。就是可惜远离了家乡后不能叫父兄嫂侄看看他的风光,有种锦衣夜行的遗憾。   刘季想着,那就把官做得更大一些。   他在丰邑当县令不行,那管理包含了丰邑的整个郡应该可以吧?不行就去隔壁的郡县,离家近那就都是他的地盘。   萧何问道:   “所以你准备怎么成为地方长官?”   刘季得意扬眉:   “我自有我的法子。”   他刘季这么多年在外头混,那可不是白混的,他的人脉远比别人知道的要多。   刘季又道:   “我的旧主张耳也去了咸阳,你以后要是发达了,能帮就帮他一把,我在此多谢了。”   说着起身要给萧何行礼,萧何赶紧拉住他,让他少装模作样。彼此都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不用搞这些虚的。   刘季乐呵呵地直起身:   “走走走,你既然要外出求学了,那我们兄弟几个好好聚聚。顺便你帮我劝劝他们,他们听说我要留下,肯定也不肯走。”   萧何被他推着往外走,十分无奈:   “你这是想让他们去哪里?”   刘季理直气壮:   “当然是参军!赶紧的,趁着六国还没统一去赚点军功,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刘季可等着兄弟们都发达了好拉拔他一把,以后有几个大将军当靠山,他在地方上不是更如鱼得水?   一场聚会下来,萧何心力交瘁。   帮刘季说服他的好兄弟可不容易,一群人愣是坚持刘季不去他们也不去,好兄弟就是要一起进步。为了劝服他们,萧何嘴皮子都快说破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的,从隔壁沛地特意赶来相聚的曹参就说要和萧何一起去长安看看能不能求学。   有朋友一起走,萧何自然是高兴的。更高兴的是终于可以远离刘季这个祸害了,以后不用再替刘季劳心劳力。   希望刘季能早日找到下一个受害者顶替他,否则这家伙是真的能做出时不时请人送一封信去长安骚扰他的事情。   萧何走后,樊哙等人又拉着刘季喝了几场酒。   刘季都喝厌了:   “行了行了,赶紧收拾行李,再不走楚国都被灭光了,你们去了也白去。”   樊哙嘟嘟囔囔:   “我们现在去也迟了,要参军也该开打之前征兵那会儿去啊。”   但那会儿大家还在观望,萧何也在掂量新建的长安学宫是否靠谱。刘季才和老家的兄弟们重逢,大家很是高兴,根本不乐意这么快就分开。   刘季却断言:   “听我的,你们现在出发去王翦屯兵那一片区域。秦军肯定要扫荡各地的贵族,到时候必然再次征兵。你们会楚语,又比他们了解楚国的情况,定能入选。”   击败楚王需要消耗一部分兵力,但也不多,按理来说不需要继续征兵了。   不过等秦人当真开始清扫贵族就会发现,他们手头的人其实还是不够的,所以就要就近再次征兵。   秦军当然不能在楚地征,以免参军的楚人使坏。但是到附近的魏地征兵就不一样了,魏人又不会帮楚人。   最重要的是之前魏人肯参军的不多,都是韩人和赵人为了分田在响应。这次打完楚王之后,秦人肯定要给韩赵的士兵分地,魏人见状必会眼红,就肯加入了。   樊哙他们混在这些魏人里头不会引起戒备,反而能够凭借自己出身在楚魏边境的优势得到重用。   众人听着刘季一条条的分析,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过了几天,大家收拾行囊结伴离开。丰邑只剩下刘季一个人游手好闲,不过他也在收拾行李。   刘太公问儿子:   “你这又是要去哪里鬼混?”   刘季嘿嘿一笑:   “我去当地方大官!”   刘太公呸了一口,推着他往外走:   “快滚!”   刘季不以为意,乐呵呵地转身走了。收好推搡间父亲悄悄塞给拿给自己的东西,挥挥手告别父老乡亲。 第65章 太子的冠礼   萧何与曹参来到长安城之后,顺利地通过了学宫的考核。曹参还没想好拜入哪一派门下,萧何已经迅速去了术数家的讲师课堂听课了。   曹参有点愣:   “你这就选好了?”   萧何点头,他对术数很感兴趣。至于其他学派的治国理论,说实在的,他觉得研究这个不如研究术数公式。   “为官治国哪有那么多花样呢?不过是哪个好用就用哪个罢了。”   什么道家法家儒家,在萧何看来都是治国的手段。手段是在需要的时候择选合适来进行的使用的,而不是把自己限制在这些手段里,为了学说还要排除异己。   曹参若有所思:   “萧兄,你说的有道理,我受教了。”   曹参接受了萧何的说法,但他没有学到萧何的操作方式。萧何是先混入了术数家之中,再去四处蹭课的。   由于术数家没有明确的治国理念,提出的大多都是实用性的数算技巧,其他学派对术数家弟子没太多的防备。见这家弟子过来蹭课,不仅不驱赶,还十分欢迎。   各家想的是,术数家不算正经的治国学派,要是能把它家弟子忽悠过来,也算一件美事。   再加上萧何性格宽和温润,很快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即便是铁面无私的学宫祭酒,见到他时神色都要温和不少。   ——毕竟萧何是个非常乖巧的好学生,他还特别热心,在其他学派发生矛盾时,总会站出来打圆场。   萧何:实不相瞒,都是被刘季那家伙练出来的。   刚开始只是为了维持和谐友好的学习环境,避免各派吵架耽误他进学。后来发现劝架之后各派师长都对他友善了不少,萧何就明了了。   在学宫里学子的表现如何都是被师长们看在眼里的,日后学成出师时是否能被师长推荐给咸阳城中有话语权的大官,全靠平时是否给师长留下了好印象。   虽然长安学宫还没能形成诸如后世学生会这样的组织,但萧何已经隐隐有成为学生会会长的架势了。   与此同时,深受各派排挤的曹参表示心很累。   都是到处去听课,萧何受到欢迎,他却人人喊打。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百家弟子都把他当成杂家弟子了,于是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曹参去找萧何抱怨此事。   萧何不由得头痛起来:   “你没有加入任何学派,却去四处听课,是不是还说过要在百家学说里择优学习的话?”   曹参点头,觉得没什么毛病啊。   要加入哪一派,那不得先了解一下,选个好的吗?之前在乡间,他接触的都是粗浅的内容,远不如长安学宫这么完善,也担心此前了解的不够真切。   萧何叹气:   “你说要择优学习,他们自然会认为你是杂家弟子了。”   杂家弟子就是汇百家之长,是个讨人厌的缝合怪,这里抄一点那里抄一点的。百家当然不喜欢杂家了,谁乐意被人说自家学派某某部分是糟粕,更不乐意自家学说被拿去和别家的一起拼合。   其实杂家不是个很成型的流派,它始于商鞅的门客尸佼。在尸佼之后,最出名的代表人物是吕不韦,他撰写的《吕氏春秋》便是杂家的集大成之作。   原本因为秦王政对吕不韦有偏见,不喜《吕氏春秋》,导致杂家在秦国举步维艰。但后来太子扶苏明显青睐杂家,秦王政爱重太子,便不再计较吕相的那些旧事了,左右人都已经死了。   在秦国这种特殊的学术氛围里,注定了杂家弟子会越来越多。   谁让秦国不会放弃以法治国的根基呢?只要法家不倒,秦国就必然要永远走在杂糅百家的道路上。   听闻秦国官学里也开始教授各派学说了,却是只取精华部分教导,且不限制学子选修科目的数量。   这不就是杂家手段吗?只不过做得更委婉隐晦一些,还找了一堆借口安抚诸子百家,让诸派有苦难言。   如今长安学宫里杂家弟子也越来越多了,不少新加入的学子都没有选择固定的流派栖身。在曹参过来之前,就有一些杂家弟子闹得各家很不痛快,这才有了现在人人喊打的局面。   曹参觉得自己很冤枉:   “我怎么就成杂家弟子了?我说挑个优秀的学,又没说在每家里都挑出优秀的部分一起学。”   这是一回事吗?!   萧何表示爱莫能助:   “他们已经认定你是杂家弟子了。”   曹参:……   曹参只好自己回去想办法了。   他想的办法是赶紧确定一个学派加入进去,这样大家就知道他不是杂家弟子了。正好他考察了这么久,心里还是有倾向的。   只不过他得挑个不会阻止他继续去别家听课的学派,毕竟各家确实都有点东西。   也没人规定只有儒家弟子能听儒家讲座不是?做学问的不要那么死板嘛。   可惜曹参的加入申请被婉拒了。   学派认为他不是真心想加入自家,而是想打入内部替杂家偷师更多的精华内容。   曹参:…………   你们一群搞学术的,又不是在当官,用得着这么勾心斗角吗?   曹参被气笑了,他觉得各派简直不可理喻。他干脆和各家都杠上了,开始挨个给大学派发自荐申请。   他倒要看看,有没有哪家肯接受他。   事实证明,没有。除了墨家比较友善,但墨家表示你加入我们得先选派系。   曹参愿闻其详。   墨家:我们有楚墨齐墨和秦墨,你得选一家,然后和另外两家保持距离。   曹参:告辞!   学派内部还有倾轧,他都差点忘了这一茬。所以这群学子是不是一直没进官场给憋坏了,在这里提前体验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最后曹参决定,既然你们都说我是杂家弟子了,那我就杂给你们看。   杂家如今没有明确的领头人,不要紧,他来当这个领头人。   杂家没有讲师,问题不大,他们不需要自己的讲师。实在不行,他曹参学成归来也能给大家讲一讲。   现在的杂家只需要团结一致,形成一个小团体就行了。   毕竟单人跑去蹭课容易被赶出来,一群人跑去集体蹭课,你赶一个看看?   怎么,想打群架是吧?   杂家蹭课团和法家学子杠上的消息传来时,萧何正在隔壁学殿里听儒家讲师说荀子的思想主张。   他急急忙忙从殿中跑出来劝架,结果定睛一看,杂家这边领头的怎么是小伙伴曹参?   法家弟子剑拔弩张:   “这是我法家的课堂,你们一大群人乌泱泱跑过来,到底有没有把法家放在眼里?”   之前法家是没有“法家”这个明确的总结用词的,都是说的“法术刑名之学”。但大家都是某家某家,就他们名字那么长,说起来麻烦,后来就改称法家了。   还别说,有了专门的名称后,法家弟子越发团结起来。尤其是在他们的主场秦国,行事十分嚣张。   萧何一听这话就觉得要遭,肯定得打起来。他头大如斗,赶紧上前就要劝一劝。   结果却听曹参说:   “太子扶苏是支持杂家的,日后朝中恐怕杂家弟子会占据更多的官位。你们法家难道不想自己的学说在杂家中占比更大吗?莫非是觉得如今秦国以法治国就已经满足了,失去了更高的追求?”   法家弟子:!!!   可恶,他说的有道理啊!   法家弟子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友善地招呼起来:   “杂家的兄弟快进来快进来,有课我们大家一起听。所以那个占比的问题,还能再谈吗?”   萧何:……   学派就是如此的现实,曹参,真有你的。   改变不了秦国杂家出头的未来趋势,只能改变杂家内部的学说比例。他们法家比较务实,不像儒家那么清高,只要杂家肯商量比重问题,一切好谈。   儒家弟子眼睁睁看着两拨人勾肩搭背哥俩好地进去了,耳边还能依稀听到法家弟子在编排儒家“清高”“孤傲”“不宽容”,气了个倒仰。   当着他们的面拉踩是吧?   杂家从过街老鼠变成香饽饽,只需要一个曹参的加入。   长安学宫的程祭酒上任之后各种规定多如牛毛,不仅是学子和讲师的行为规范,还有各类附加的制度要求。   原本大家以为许祭酒已经折腾出了那么多东西,程祭酒过来应该没法再加。结果程祭酒偏偏很有想法,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干劲十足地搞改革。   于是学宫里新增了学子月考、季考等阶段性考核制,还新增了讲师的月度总结、季度总结等汇报制。   这月的月末,在全宫上下的哀嚎声中,学子们完成了一次月考,讲师们也绞尽脑汁写完了月结。但是这还没完,因为讲师们还要阅卷,学子们也要面对自己考得稀烂的试卷。   程祭酒不受影响,他认真地翻看着讲师们交上来的月度总结,满意地点头。   有了这些总结,他就可以更全面详细地了解学宫中那数量庞杂的弟子都是个什么情况了。然后再挑选表现优异的,写进奏折里呈给秦王查阅。   程祭酒:每月向上级汇报的工作成果这不就有了?   不需要他亲自下去走访调查,给他省了多少事。   不过考虑到讲师说的也不一定全面,万一漏下什么人才也不好。回头还可以在学子里推选优秀代表,让他们也写月度总结。   学宫一片欣欣向荣,可见再过不久就能收获一波成熟的学子了。   扶苏看完了程祭酒送来的奏报。   秦王政问道:   “学宫中可有不错的人才?”   扶苏点头:   “有个叫萧何的学子,很会调解矛盾,学问也好。”   秦王政很满意,会调解矛盾啊,派去安抚六国之人应该不错。   比起那些学子的学问如何,秦王政更看重一个人的能力。当官又不是考试,能把实事办好才是硬道理。   扶苏又提起另一人:   “还有个叫曹参的学子,也很是有趣。”   寻常学子哪敢扯他大秦太子的虎皮为自己谋利,曹参实在是胆大。明知道这些消息肯定会被报上去,依然肆无忌惮地做了。   在其他学子还只知道埋头苦读,默默等待英主慧眼识珠的时候,曹参已经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凭此一事他就能迅速在大秦最高统治者那边留下印象,不知甩开了同窗们多远。   秦王政听完他的事迹,赞赏道:   “此人胆大心细,再观望几月,他和萧何便可直接招入朝中了。”   长安学宫有特招的名额,不需要额外再通过考试得官,也不一定非得出师后才许入朝。   这个优待表面上看起来是给诸子百家的安抚、是对高端人才的认可,实则考核都在私底下进行过了。   除却萧曹二人之外,学宫中自然也涌现出了不少其他的优秀人才。数量远超父子二人的预料,而且看起来都是最近几月才加入学宫的新人。   可见长安学宫步入正轨之后,着实吸引了不少大才前来求学。   天底下的人才那么多,之前都是在暗中观察秦国值不值得投效罢了。   扶苏又拿起了前线战报递给父亲:   “贵族许是察觉到了危机,三路大军攻向楚都寿春的路上,遭遇了重重阻击。”   贵族到底没有当真干看着楚都被破,衡量过后,沿路的贵族选择出兵骚扰。   他们想着好歹消耗一点秦军的有生力量,哪怕救不了楚王,后续秦国攻打他们的私人堡垒时,也会因为之前的消耗而出现兵力不够的窘迫。   军队因此前进困难,不得不时常停下行军,被迫迎战。   不过好消息是昌平君已经被李信擒住了,他那点兵力怎么可能挡得住李信大军?双方将领也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人物,此战堪称毫无悬念。   当然,昌平君本人虽然被擒,后续却没有押送到咸阳来。这人最好还是死在外头为妙,送来秦国反而棘手。   所以昌平君寻机自尽时李信故意没防备,任由他成功“殉国”了。对外就说攻破陈郢时昌平君就已经拔剑自刎,他李信没抓到活的。   战场上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城破时敌人要自尽哪里拦得住。所以秦王政表示不怪将军,将军攻城辛苦了,直接将此事盖棺定论。   秦王都说昌平君是被抓之前就自尽的,别人当然不能跑出来反驳,再去揪李信看管不利的小辫子。   实际上秦国朝中也没人这么没眼色,谁不知道这是王上的授意呢。只是有些事情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他昌平君必须得是“畏罪自尽”的。   最近秦国朝中有别的事情要忙。   太子的加冠大礼当初是昌平君率领百官提议要大办的,昌平君死就死了,太子的大事可不能耽搁。   之前原定的是要在太子生辰那日行冠礼,结果秦王看过底下人呈上来的流程预案之后不是很满意。   再加上过不了两月就是大秦新年,楚王也眼看着就要成为阶下囚。思来想去,秦王政还是决定延期举行。   当初说延期举办冠礼是在委屈儿子的,是他秦王。现在说在大秦新年之时为太子加冠更显隆重的,又是他秦王。   大秦臣子:王上说什么都是对的。   为了不让王上觉得自打脸了,当臣子的还要绞尽脑汁地吹捧,为王上寻出足够的借口。   李斯表示:   “新年之时加冠,太子殿下便可在礼成后去拜谒太庙,将这一好消息告知历代先王。”   王绾也道:   “新旧交替之际,有除旧迎新的好寓意,确是全年最好的日子了,太子正该在此时加冠。”   蒙毅更了解前线的情况:   “大军即将抵达寿春,必能赶在年前将楚王拿下。届时楚侯可来观礼,我大秦太子加冠,诸侯怎能不齐聚于此,为太子庆贺?”   最后这一条正中秦王政下怀。   爱子一生一次的加冠,自然要天下诸侯尽西来。楚王是个仅剩的刺头,只要把他逮来了,剩下的燕王齐王不怕他们敢不过来。   秦王政很满意这个安排,当即给燕国传国书,勒令燕王喜麻溜地收拾收拾,前来秦国为太子祝贺。   齐王那边就客气很多,秦王政用的是邀请的口吻。还说到时候齐王来了就可以见到新鲜出炉的阶下囚楚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收到国书的齐王建有点意动,可以过去亲自看一看楚王的倒霉模样,他感觉很赚。   郦食其极力劝说:   “此时不去,等楚王被软禁后,那楚国定要重新拥立一位楚王。到时候旧王不再是楚王,去看他也没意思了。”   有了新王,旧王就失去了“楚王是个阶下囚俘虏”的意义。齐王想看的就是楚王被俘,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楚国公子被俘。   齐王建此时想起了他久病的相国后胜:   “舅舅那边以为如何?”   使者前往后胜府上询问,但后胜起不来身,精神头也很不好,无法回话。   后胜的儿子前来接待使者,他想起府上收了那么多秦国送来的贿赂,自觉自家应该替秦王说话。   于是后胜之子便道:   “秦王一向礼遇大王,前去观礼未尝不可。此次加冠礼特意邀请了大王,正说明秦王看重大王啊!”   齐王建听完使者的回话,彻底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派人去准备行囊了。   郦食其告别齐王回府之后,没忍住笑了一声。他见吕雉出来迎接自己归家,忙将事情与义妹分享一番。   吕雉也噗嗤一笑:   “齐王只怕要有去无回了。”   君不见当年楚怀王与秦昭襄王会盟,被秦国扣押,至死不得归国。那次他们还是在秦楚边境的武关相会的,可不是直接进入的秦都咸阳。   齐王建倒好,主动送上门去,直接就进入了大秦核心地区。秦王要是能放他离开,吕雉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没了后胜帮忙参谋,齐王建着实是蠢到令人发指。   与齐国的快乐出发不同的是,燕国那边一片愁云惨淡。   燕王喜不想去,他万分地不想过去。但在暴秦跟前,燕王没有说不的权利。   燕国臣子也一脸的如丧考妣。但他们为了燕国存亡,还是不得不劝说王上为大局而计。   现在去了秦国,只是有可能被扣押。要是不去,秦军立刻就得打过来,强行把燕王抓走。   燕王喜不抱期望地问道:   “秦楚还在交战,我们此时偷袭秦地,如何?”   听闻秦国出动八十万大军攻楚,调走了那么多兵力呢,秦国境内肯定非常空虚吧?   臣子冷酷地打破了王上的幻想:   “我燕军六十万打不过赵国十万人马。”   没了乐毅,燕国军队就是纸老虎。看起来人多,其实根本不能打。   更何况,如今的燕国当真出得了这么多人吗?恐怕是拿不出来的。   燕王喜悲痛哭泣:   “若太子丹还在便好了!”   这样就可以把太子送去观礼,让太子代替燕王出行,也不算怠慢了秦国太子。   臣子们目露讽刺。   就算太子还在,去的也得是你燕王。顶多是你被扣押之后,大家拥立太子继位,避免国中无君主。   更何况,太子丹那脑回路众人着实无法理解,也不敢放他再去秦国找死。要是太子丹在观礼的时候又搞出点什么动静来,燕国是真的得完蛋。   群臣对视一眼,最终请命道:   “请大王重立太子!”   不管如何,要给燕国留个后路。燕王喜可以被秦国扣下,但燕国不能没有继位的人选。   如今国内的其余公子里头没有哪个特别能够服众的,只能燕王来决断。否则燕国到时候还得陷入争权夺位的混乱之中,情况将会更糟糕。   燕王喜被气得浑身颤抖:   “寡人还在,你们、你们……”   众人这是默认他回不来了,已经开始考虑下一任燕王了啊!   愁云惨淡的燕国最终还是完成了新任太子的册立。   人选倒不是燕王挑的,燕王拒不配合,臣子们也只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了。   燕国夺位之战提前开启。   原本发兵攻秦好歹还能给秦国造成一点小麻烦的,现在燕国内乱了,彻底不用再防备这边。   听闻燕国都城中为此很是闹腾了一场,各位公子都有自己的支持者,谁也不服谁。但他们有志一同地圈禁了燕王,防止老父亲出手捣乱。   等到新太子终于“选”出来后,新太子一派先胁迫着燕王喜写下册立诏书,又积极主动地将死赖在燕国不肯走的燕王喜直接打包送来了秦国。   齐王建抵达咸阳时,正巧遇见燕王喜被人五花大绑地押来咸阳。   齐王大惊失色:   “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是秦王出手了?燕王不肯来,就直接去燕国都城绑人吗?这也太粗暴了吧?   新太子的下属可不敢让秦王背黑锅,连忙解释了一番。   齐王建这才听明白了,敢情是燕国公子想趁机上位,于是强迫了燕王过来观礼。和秦国没什么关系,秦国也是被燕国太子利用了。   燕王喜破口大骂:   “怎么就和秦国没关系了?若非秦王……唔唔唔!”   太子下属飞快捂住了燕王喜的嘴巴,免得他说出什么得罪秦王的话来。燕王被秦国处决了不要紧,千万别连累他们,他们跟随新太子还有大好前程在手呢。   齐王建摇头叹息:   “燕王真是不知所谓,人在屋檐下,竟然还敢辱骂秦王。”   跟随而来的齐国使者面色煞白。   大王都知道这是人在屋檐下了,怎么还没生出防备心来?燕王怎么就这么恰好在今日抵达咸阳了?真的不是秦王给他们的下马威吗?   奈何齐王建心里只有楚侯,反复询问:   “楚王来咸阳了吗?寡人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楚王?”   楚王暂且没见到,虽然攻楚的军队已经努力加快攻城的速度了,但破城还需要一定时间。   最近寿春刚刚被攻破,楚王才被俘虏,哪怕是日夜兼程地把人送来,也不可能立刻抵达。   听说楚王已经被俘虏,齐王建就放心了。   无妨,距离冠礼还有大半个月,他肯定能等到的。而且有秦国九卿之一的典客亲自前来作陪,带他在咸阳和长安闲逛游玩,齐王并不着急回齐国。   典客是秦国设置的专门接待外宾的部门,齐王认为对方不接待别人只接待他,是秦王对他独一份的尊重。   不过跟着典客玩了两天之后齐王就嫌这老小子不会来事了,当导游还得是他身边那个副手最合适。   之后齐王便只让副手带他玩,还问副手叫什么名字。   那名年轻俊美的秦国官员微笑着答道:   “下官张良,原是韩地人士。家父张平曾是韩国相邦,不知大王可有印象?”   齐王建一惊:   “你竟是张平之子?”   这秦国居然让韩相的儿子当上了九卿副手,可真是大度容人。   不是说韩国官吏前不久才开始被陆续任用吗,这人怎么爬得这么快?还是说从一开始秦王给他们的官职就不小?   张良当然是凭本事爬上来的,典客相比起来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部门,比别的部门更好晋升。   而且太子扶苏本就有意让他接触西域诸戎,所以张良在这里不用担心遭受打压,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九卿之一。   齐王建随后又去看了长安学宫。   之前他就听说秦国搞了个学宫,颇为声势浩大,许多齐地人才都赶过去了。齐王建对此是很不屑的,他自负于稷下学宫的优秀,认为秦国就是东施效颦。   结果当真前来一瞧之后,才知什么叫坐井观天。   长安学宫搞得比自家那历史悠久的稷下学宫还要正规,虽然弄了一堆齐王看不懂的规章制度,但它唬人啊。   尤其是那学宫的祭酒,站出来之后便是齐王建都脸色讪讪,不敢再挑剔学宫哪儿哪儿不好。   稷下学宫再好,也把人家程祭酒给踢掉了,还是他齐王建亲自下令踢掉的。面对对方那张死人脸,齐王建生怕程祭酒回忆起新仇旧恨,一怒之下要打死自己。   “我们赶紧走,长安没什么好看的,寡人要回咸阳。”   齐王建怂怂地推了推张良。   张良:……   堂堂齐王怎么连臣子都害怕?   回到咸阳之后,齐王建闲逛时又偶遇了韩侯。韩侯自从不当韩王之后,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尤其是张平父子带头在秦国开始当官之后,韩侯就从软禁的状态被放出来了。秦国不再圈着他,或者说,秦王开始允许他在陈县和咸阳散心了。   这两处地方都是有秦国重兵把持的,不用担心韩侯能在这里闹出事情来。于是为了安抚已经入朝的韩国旧臣,秦王政干脆在爱子的劝说下给了对方更大的自由。   此举果然有效,最起码张平对秦国越发死心塌地了。   韩侯解禁之后,赵侯魏侯等人眼热不已。   但赵侯暂时还不能放出来,毕竟北边代地还有个假赵王在做戏。   赵高在扶苏的示意下和赵侯私下谈过这件事,赵侯表示理解。并且期待起李牧为大秦发光发热后自己能过上和韩侯一样的好日子。   说起来都怪郭开不中用,他明明比韩臣更早地事秦,怎么反而不如韩臣受看重呢?赵侯一直等着郭开的接济,结果郭开自己先倒了。   赵迁却不知道,即便李牧崛起之后也不一定会惠及他赵侯。当初可是赵迁先对不起李牧的,李牧才懒得搭理他,换赵嘉当赵侯还差不多。   可惜秦国十分防备赵嘉这个一心复国的公子,对秦国来说还是赵迁一脉继续占着赵侯的位置最好。   至于魏侯,由于当初魏王不肯乖乖投降,想过好日子且有得等呢。   至少得等楚侯被送过来,有了楚侯当底层对照组,或许能显得魏侯乖觉一点,值得优待。   齐王建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看到了主动投降的韩侯日子过得有多舒坦。   齐王建十分震惊。   他这些天震惊的次数有点多,但韩侯在咸阳随便溜达这件事还是让齐王建最为震惊。   齐王建不可置信:   “韩安不是个阶下囚吗?”   张良心里有点不高兴,那是他们韩国的旧王,齐王怎么说话的呢?   但张良没有表现出来,礼数妥帖地答道:   “韩侯一心向秦,王上与太子从未将他当做过阶下囚。”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属实,张良请示过上官之后还带齐王去陈县看了看韩侯的居所。顺道又去看了看不识时务的赵侯与魏侯,以及各国贵族过的是什么日子。   要不怎么说张良适合干外交呢,齐王看完回来之后都有点心动了。听着张良的各种不着痕迹的宣传,竟然觉得在秦国当个侯也挺不错的。   当然,得是韩侯那种行动自由的侯。   齐王建没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在秦国做客的待遇,其实就和韩侯差不多。只不过名义上他是客人,而韩侯是秦国所封的侯爵。   章台宫。   扶苏安排好了齐王建接下来的行程,吩咐人去告诉张良一声,让他多安排齐王和韩侯同行。   叫他看看韩侯日常的衣食住行如何,绝对不比齐王在齐国享受的档次低。而且有些地方,还高于齐国。   虽然作为客人的齐王当然也能享受到这样的高档服务,但人就怕对比。想到回国之后自己会过得还不如个投降秦国的韩侯,齐王定然会更加动摇。   什么“回到咸阳恰好遇见韩侯”,都是安排好的罢了。为了叫齐王安安分分待在咸阳不要闹着回国,扶苏可谓是煞费苦心。   秦王政看着儿子忙里忙外地统筹各处,自己倒是显得比儿子还清闲。他无奈地抽走扶苏手里的礼单,丢给蒙毅叫他替太子看。   秦王问道:   “这也要你亲自过目,不是你自己说的,有些事情要交给臣下去做?”   扶苏摇头道:   “那不一样,这礼单是诸戎送来的,我得亲自看看。”   西域那边的好东西太多了,有些东西蒙毅根本就不了解。所以能掌眼的只有扶苏一人,旁人替代不了。   这次的冠礼,西域诸戎的首领也亲自过来了。不过没有全来,有些离得太远赶不过来,只能送上礼物聊表祝贺。   扶苏吸取这次的教训,提前和诸戎还有百越都通信说好了。冠礼可以不来,但过两年天下一统的大典,他们必须要亲自前来朝贺。   天下一统才是万古未有之大业,典礼必须万方来朝,不可怠慢。   诸戎还想靠秦国购茶,自然无有不应。   秦王政只能放任儿子去查看礼单,自己也随手拿起一份看了眼。这份倒不是礼单,而是楚地快马加鞭送来的宝物。   楚王还没被押送入咸阳,楚国至宝先送来了。可见在将领们眼中,这些宝物比楚王更加值钱。   蒙恬之父蒙武很耿直地在信中写到:   “臣等以为这些宝物可用于装点太子冠礼,于是第一时间命人送回咸阳。”   可惜最富庶的齐国还没打下来,否则再去齐国宝库里扒拉出点好东西,那这次的冠礼就更完美了。   蒙武还遗憾地表示自己远在楚国无法前来观礼,错过了实在可惜。但大局为重,他们这些将领会认真执行清扫楚国贵族的王令,不叫王上烦心。   秦王政回信安抚了一番诸将,随即又拉上儿子给他看这个宝物清单。   “这些可有喜欢的?寡人想着你的冠礼还是太朴素了一些,楚国至宝送来的正是时候。”   见过全套流程和用料的蒙毅:……   王上是否对“朴素”二字有什么误解?   扶苏见怪不怪,随手在清单中挑了两样物品。   他要是什么都不挑,反而辜负了父亲一番心意,左右就是在典礼上加两个摆件装点门面的事情罢了。   希望楚侯看到他的至宝被随便放在殿上充当装饰品的时候,不要太过心梗。   作者有话要说:   楚王:气到发癫.gif 第66章 作画   被俘虏的楚王紧赶慢赶,终于成功赶上了大秦的新年。一路上看管他的将士都在恐吓他,言说若是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冠礼,王上必然要降罪发落。   楚王气得要死,但他没有说不的权利。哪怕被囚车颠簸得浑身都要散架了,也只能忍受着。   所幸楚王不是一个人,他的亲眷和他一样,都得在年前赶到咸阳。有人陪自己一起倒霉的时候,日子似乎就好过许多了。   大秦历法的正月初一,即后世的十月初一,天朗气清,阳光正好。   冠礼要提前三日卜筮选出主持典礼的大宾,即正宾,但太子的正宾自然不能仅仅提前三日才选定。   正宾需要在典礼上为冠者祝词、加衣、加冠,寻常人家或许在族中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即可,到了大秦太子这里……   面对王上压迫感十足的眼神,宗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十分上道地表示:   “加冠这等大事,自该由主人亲自负责。”   主人,即冠者的父系长辈,一般就是指的父亲。   秦王政满意地颔首:   “大宾祝词即可。”   周朝已亡,周礼看看就行了。秦王政的意思是,他大秦当然该有自己的秦礼。   虽然历代先王都是遵循周礼的,但他和历代先王又不同。他即将创立一个新的王朝,那么他说的就是祖训。   于是在秦王政的魔改之下,冠礼大面上没什么变动,细节上堪称南辕北辙。   一般诸侯加冠都是三加,天子与其子才可四加。大秦如今已经不怕旁人指责它狼子野心了,因此扶苏此次自然是四加。   前来观礼的诸侯们心里很有意见,但他们的意见并不重要。   扶苏初服采衣,于殿前拜见过父亲后,那位幸运地被选为正宾的宗室长辈激动地开始唱祝词。   秦王政在赞者的侍奉下净过手,走到跪坐的爱子身前,为他加上布冠,扶苏起身作揖拜谢父亲。   赞者又奉来玄端,即玄色深衣。秦王政取过玄端,亲手替儿子穿上。   一加便完成了。   二加需将布冠换为皮弁,即白鹿皮制成的头冠。再加上素衣白屦,皮弁服实则为天子朝服。   寻常贵族家中加冠不敢用皮弁服,一般是用直裾深衣代替。   三加则是爵弁服,乃是士人助君祭及亲迎等时才可穿的服装。为丝质玄衣,头冠形制如冕,却比冕低一等,极为华贵。   也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东西。   最后一加就是衮冕了,为天子祭祀天地宗庙所用之礼服。   秦王政自己不爱用冕旒,冕冠上不加旒珠,但给爱子加冠用的冕却缀上了最华美的玉珠。足足十二旒,每旒贯玉十二颗,乃最高规制。   满堂朝臣假装忘记了当初王上说的“冕旒繁琐遮挡视线”,纷纷称赞唯有此冕才配得上太子的身份。   底下的诸侯王们:……   你们秦人有没有一点底线?!   还有,太子加冠用这么高的规格,以后天子加冠你们要怎么搞?太子不该比天子低一等,按诸侯王来吗?   这个问题掌管礼仪祭祀的奉常也问过。   秦王政的回答是:   “寻常太子如何能与吾儿相比?”   好的,看来王上的意思是太子扶苏一切按天子规制来,后代的其他太子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   奉常表示理解了,回头就把这一点记入了档案中,以便后世帝王参考。   冠礼四加之后还没有结束。   冠者还要祭酒,正宾还要为冠者取字。正宾表示不敢取字,请王上自己来。   取完表字,便是正式以成年人的身份拜过父母和正宾了。正宾没敢受这个礼,生母楚姬则早就去世,所以只有秦王政受礼。   冠礼差不多就到这里结束了,但今日是新年,须祭祀天地和宗庙。   后头这些便不用再叫诸侯们观礼,他们也没资格观看。秦王政带着儿子前往祭祀之所,向天地和先祖祷告今日太子加冠一事。   新封的楚侯一脸憔悴地被人押下去,路过某一处时脚步一停,脸色顿时就扭曲了。   其余诸侯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看见殿中角落摆放着一些精美的器物。   韩侯不由得感慨:   “秦国竟如此富庶,这等宝物都随意拿出来当摆件使,而且还是放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   赵侯想起了秦国给韩侯的优待,眼红地说道:   “若非秦国有钱,你能过得那么奢侈?”   韩侯得意地笑了,毕竟他确实是所有诸侯里日子最好过的那个,嘻嘻嘻。   楚侯气得浑身颤抖:   “他秦国富庶个鬼,那都是、那都是寡人的东西!”   魏侯习以为常地路过:   “大殿中魏国宝物比你楚国更多,寡人说什么了吗?”   看守的士兵在旁边提醒:   “你们已经不是诸侯王了,不可自称寡人。”   魏侯从善如流地改口:   “本侯,本侯行了吧?”   楚侯:……欺人太甚!   太庙之中。   扶苏跟随父亲祭祀过诸位先王,正要说些什么,就听父亲突然开口。   “也不知先王能否看见如今的大秦。”   扶苏看了一眼先王们的画像:   “父亲的功绩万古不灭,先祖们定然十分欣慰。”   秦王政也不着急出去,领着儿子来到庄襄王画像面前,起了谈兴:   “你长得更像你祖父一些。”   庄襄王身材也偏纤弱,儒雅温润,受生母夏姬的影响更多一些。   扶苏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张画像,诚实地表示画得太抽象了,看不出来。要不重新安排画师画一张,父亲应该还记得祖父的容貌吧?   秦王政:……   秦王政转身拉着儿子出去了,远远还能听见他在小声地提点:   “不要在先王们面前谈论画像的事情,画师已经尽力了。”   言下之意在场的所有画像都很抽象,先祖泉下有知可能会不太高兴。   但是没办法,大秦的画师就这个水平。还是扶苏重生之后招揽了一批六国画师,才改善了不少。   扶苏:“先王们也见过太庙中的画像,想来心里应该有所准备。”   秦王政:“但你不提,他们还可以自欺欺人一番。”   扶苏:“父亲说的对。”   在没当真见到自己的画像有多丑之前,确实还是能够做一做白日梦的。说不准自己去世之后,国内有了绘画大家呢。   但扶苏现在这么一说,倘若地下的先祖真能通过太庙听闻这些交谈,幻想应该就会彻底破灭了。   死后才任由儿子给自己弄画像就是这么被动,幸好扶苏当初比较有远见,时常招画师来给自己画像。非得由他审阅之后觉得好看的,才能保存下来,否则必须销毁。   能不能在后世人心里成为大秦第一美男子,就靠这些画像了。   ——毕竟寻常臣子也不敢把自己画得比他更俊美。   祭拜过先祖之后,秦王政下旨大赦天下。   先秦时期本来是没有大赦天下这种后世基操的,正史上有记载的第一回大约是秦二世胡亥搞的骚操作。   不过扶苏是同人文主角,同人文作者当然要给他把能安排的规章制度都安排上。大赦天下作为拉拢人心的利器,不可能被略过去。   秦王政从儿子这里听说了这个操作,认为很不错。与扶苏商议过赦免范围之后,在太子加冠与新年交汇之际第一次施行。   虽然这是个笼络民心的手段,但重法的秦王政觉得赦免罪犯还是不太合适的。   罪犯做了错事,凭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被减刑?只为了展示君王的仁德吗?   秦王政才不屑去弄这种仁德。   巧了,扶苏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说是大赦天下,其实“赦”的和罪犯无关。不过是用惯了这个词,懒得换了。   秦王政下旨——今岁的庶民赋税减免一半,并施行新的田税制度。   所以“赦”的是庶民。   旧的田税制度是拥有的田越少,要交的田税比重越大。而新税制则是扶苏执政时期使用的,反向阶梯税制。   当初商鞅为了让农人安心种田才搞出田越少税越多的反常识规定,但如今大秦几乎坐拥天下良田,人口爆发后更不缺农人。为了庶民生计着想,自然该废除不合理的赋税制度。   因此扶苏改制为田越多、税越重。   这个规矩非常得罪坐拥大量田产的贵族,但扶苏原本就见不得他们将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   正值六国旧贵族趁始皇驾崩起兵造反,扶苏便强硬地将此政策推行了下去。这样便安抚了饱受压迫的庶民,大大减少了庶民跟随叛军作乱的比例。   同时,扶苏还规定,镇压叛乱的贵族可以得到税收减免的优待。镇压得越多,减免年限就越长。   贵族虽然知道扶苏这是钝刀子割肉,用减免政策来安抚他们,让他们不再反抗新的税制。但他们没得选,只能接受。   胡亥搞那么多骚操作都没人拦得住,换上手段更高明的扶苏,秦国贵族只会更没有抗议的余地。   若是再闹,减免政策也给你削了,老老实实交税去吧。   贵族们只能自我安慰,就算镇压了叛乱,以后也不是就没有别的法子能够再给自家争取延长减免年限了。北边还有匈奴可以打,往西还有西域可以收拾。   扶苏见贵族老实了,又顺势推出了另一个人头税的改制,将之废除。   秦朝的人头税是规定16至60岁的男丁需要按人头交税,实际是一种劳动税。有劳动能力的人才需要交税,看似十分合理。   毕竟天下有许多荒田,若是完全按田亩数量收税,荒田的税收就要平摊到庶民身上去。   但剥削和压迫是永远存在的,到了王朝后期,大量男丁手里没有田地却要交税,土地都到地主手里去了。可男丁手里没有土地,不代表他们名义上没有土地,况且租田也是要交租税的。   只交人头税也就罢了,倘若人头税和田税并存,那庶民的日子有多难过可想而知。   扶苏以官田形式收拢无主的田地和无人耕种的荒田,收税只按耕地亩数计算。虽然这么做容易给管理官田的官吏钻漏洞瞒报耕地数量的机会,可也比多收田税加重庶民负担要好些。   在大秦完善了庶民名下田地的登记制度之后,收税便可只收田租了,手里有多少田就按多少来交。   田越多税越重,也能限制一部分人盲目增加田产的行为,一定程度上抑制地主的扩张。哪怕抑制效果有限,也比不抑制要强。   秦王政采纳了儿子提出的新税制,在此基础上与治粟内史等人商议完善。   适合上辈子秦二世的政策不一定完全适合如今的大秦,还需要进行一定的改动。   有秦王政坐镇,新制推行起来阻力更小。功勋贵族们或许不会给扶苏面子,但绝对要给王上面子。   大赦天下的时机选得好,旁人有意见也得憋着。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和秦王唱反调,以后不过了是吧?   “王上,如今正是秋收时节,贸然更改税制,只怕不妥。”   还真有人站出来反对的。   扶苏看了一眼那人,是个他没多少印象的秦国贵族。打天下没他家什么功劳,但他们家靠着在秦国经营多年,手里掌握的土地估计不少。   事实上功臣们刚灭三晋和楚国没两年,虽然分到手了大量土地,却还没太享受过这么多田地带来的巨额财富。   天下还乱着,有些田产名义上是分给了功臣,其实产出的庄稼根本没能送到他们的新主人手里。毕竟路途颠簸又遥远,运输实在不便。   秦王政于是赏下大量财帛安抚将军们,以此换取了新收的粮食。粮食直接就近充入各地府库,另外又运送了一大部分去往军营,作为军粮。   将军们对此没什么意见。   一来他们拿到了钱财补偿,二来他们打仗确实很需要粮草。   由于没亲眼见过改制之前的粮产账册,就算改制之后到手的粮食数量出现锐减,对将军们来讲也没什么心理落差。   减就减了,大不了回头再多赚点田回来。   不过按照目前的情况,恐怕要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将军们才能真切地拿到六国田地的产出。   受影响比较大的是灭六国之前就在秦国坐拥大量田产的贵族。但其中依然在朝中显赫的官员本就参与了征伐六国,在外头还有新田补充。   也就是说,将军们不会站出来反对,他们还有外快等着赚。反对的都是落魄的家族,已经在朝中没什么话语权了,只能口头抗议。   秦王政眼都没抬一下:   “改税之事寡人早就安排下去了。”   各地官署早就收到了秦王的指令,所以表面上改制是新年时才下达的新政策,实则各地早就按照新税开始收缴了。   在古代历法的十月份,秋收都差不多结束了。部分赋税大约已经在运往郡署和咸阳的路上,现在反对已经晚了。   秋收之后不会立刻就开始收税,会稍微歇一歇。要给农人晒粮的时间,所以贵族那边之前都没收到消息。   秦王政有意让官署最后再去问贵族家族收税,不过即便有些家族提前从官吏那边得到了消息他也不在意。   押后消息只是为了减少麻烦,免得他们在太子冠礼之前就闹起来,又不是秦王怕了他们。   如今看来这群人还是挺有眼色的,没敢提前闹腾,耽误太子加冠。   之前没闹的,后面也不会再闹了。政令已经下达,再反对也没用,秦王不可能朝令夕改。   面前这个跳出来反对的,便显得异常愚蠢。   既没能提前得到消息,又不懂螳臂当车不可取。站出来只会惹秦王厌烦,以后在朝中恐怕更没什么立足之地了。   秦王政直接忽略了此人,询问其他爱卿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表示没有,王上英明。   下朝之后,秦王还是不太高兴。   新年过后的第一次朝会就有人胆敢反驳他,偏还说不出什么有建树的话来。   但凡那人能提一句“新税不若从新年开始执行”,进行拖延大法,秦王政都高看他一眼,算他有点脑子。   贵族果然尸位素餐,被富贵腐蚀了心智。   扶苏见父亲不悦,想了想,命人去取了新制的白纸和颜料来。   这纸洁白细腻,是工匠们废寝忘食终于改进出来的,正适合用来绘画。   扶苏将画纸铺陈在案几上,提笔对父亲笑道:   “我同画师学了一些绘图的笔法,不如替父亲画一副肖像吧?”   秦王政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你还学了作画?画得如何?”   扶苏沾了墨随手勾勒出父亲的轮廓:   “自然是画得极好的。”   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谦虚。   秦王政一下子把什么贵族都抛到脑后去了,好奇地围观起儿子作画来。   扶苏画图速度很快,而且画他爹画得异常熟练。   往年闲暇时他总忍不住回忆父亲生前的模样,干脆亲自提笔画下。免得年岁一长,连父亲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这回他画的是昨日父亲为他加冠时的样子,穿着繁复的礼服,很是俊朗。   秦王政渐渐看入了神。   他之前没见过有人画像画得如此写实,便是当初给昌平君画女装扮相的那画师,也只是画了个神似。   扶苏这画风是经过后来他自己琢磨着改进的,毕竟要留下父亲的容貌,肯定要尽可能还原真实长相。写意风格不行,必须得写实。   “父亲可还满意?”   扶苏搁下笔问道。   秦王政下意识点头,回过神后才矜持地干咳一声,表示还行,没有把他画得太丑。   扶苏则道:   “这张还是画得太仓促了,过两日给父亲再细细画一副新的。”   秦王政问道:   “为何是过两日?”   说完感觉这样显得自己很迫不及待,于是伸手去拿了一封奏折翻看,假装刚刚只是随口一问。   扶苏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慢工出细活,自然是要花两日时间细细雕琢才好。”   秦王政颔首,接受了这个说法。   只是奏折有点看不进去,余光瞥见爱子将画纸揭起来,吩咐人拿去晾干再装裱。秦王政有心想留下这画作自己收藏,又觉得收藏自己的画像会显得很自恋。   可那是爱子特意为了哄他而作的画,难道不该给他吗?   秦王政便问儿子:   “那画……”   扶苏善解人意地表示:   “拙作一幅,不知父亲可愿收藏?”   秦王政欣然应下。   扶苏发现了新的哄爹方法,自然不能放过。反正作画对他来说就是闲暇时的消遣,不费什么神,而且他也很爱多画点各式各样的父亲。   因此秦王政从那以后隔三差五便能收到爱子的佳作,大多都是画他的,有时候是单人肖像,有时候画中会有爱子的身影。   秦王十分好奇,扶苏是怎么把自己画进去的。莫非绘画时旁边还要摆一面铜镜,时时对照?   不过为了爱子的面子,秦王政没有询问出来。   就是有一回幼子们跑来章台宫玩耍,看见了大兄的画作,十分眼热。缠着也想给自己画一副,大约是最近没有遭受大兄的毒打,胆子开始肥了起来。   扶苏当然不会答应,他哪有空给这群小混蛋画像,美得他们。   但转头看见父亲为难的模样,扶苏又心软了。总不好叫父亲为这点小事挂心,而且父亲大约也想要一幅全家福的吧。   扶苏便道:   “单独给你们画,想都不要想。不过下回我画父亲的时候,可以把你们加上去。”   事后扶苏就画了一幅弟弟妹妹们撒娇打滚、父亲在殿上左右为难的“全家福”。将这个弟妹们的黑历史记录了下来,还原度极高。   看到画作的众人:……   早知道就不央求大兄画图了,他们不要面子的吗?   值得一提的是,画中还有个很不写实的太子殿下。当时的场景分明是太子满脸冷酷无情,但画中的扶苏却是一脸无奈和宠溺,仿佛是个特别宠弟妹的好哥哥。   弟妹们对此表达了极大的抗议,觉得大兄这是在美化自己,而且还是用抹黑他们的方法衬托他一人。   这么失真的画像,就不该存在,会给后人造成误导的!   扶苏充耳不闻,他是画师他说了算。   秦王政对爱子的艺术加工只当没看见,他很喜欢这样充满活力的画作,爱不释手地观赏了许久。后来还命人挂到了自己的寝殿之中,以便日日欣赏。   结果第二日殿中的挂画就被替换了,换成他和扶苏对弈的图像,画上没有第三个人存在。   秦王政:……太子的醋劲越发大了。   秦王政询问侍者:   “之前那副图呢?”   侍者答道:   “和其他画像一起收起来了。”   秦王政便没再说什么,默许了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给弟妹们画像是我最大的让步,挂出来叫父亲天天看绝对不行。 第67章 秦国大魔王   一件事情但凡六英宫的小崽子们知道了,就不可能瞒得住。除非他们父亲和大兄特意叮嘱了不要往外传,否则很快就能全咸阳宫皆知。   年长那波的兄姐们最近虽然都在痛苦地跟着王绾李斯等人修订律法,但晚间还是得回宫居住的。   将闾等人从小崽子们的炫耀里得知了他们有幸与父亲画了一张合照的事情。   面对弟弟妹妹们炫耀的嘴脸,将闾当时就不干了。   “为什么你们能有?我也要画一张!”   将闾说着就要去章台宫求见父亲,可走出门两步发现天早就黑透了,现在过去只会打扰父亲的休息。   想到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能回宫,本就因为不在宫里错过了这等好事的将闾更难过了。   这会儿小崽子们可忘了他们曾经抗议过大兄在画里夹带私货的这件事,一个个嘚瑟得不行,七嘴八舌地分享起那张画有多好看。   他们可都打听到了,画被父亲挂在了寝宫中。寝宫除了大兄其他人都不让进的,所以将闾兄长肯定看不到真实的画是个什么模样,那不就任由他们随便吹?   阴嫚微妙地看了弟弟妹妹们一眼,猜到里头有猫腻。但她也没好心到戳穿他们,只是挑眉笑了笑,安静听着。   做事一向认真负责的公子高此刻正疲惫地揉着眉心,根本没去听大家在说什么。他就想回屋睡觉,但将闾拉着不许他走。   将闾喋喋不休地劝说:   “二兄,明日我们翘班一天,去找父亲说说画像的事情吧!”   公子高打了个哈欠:   “啊?什么画像?”   将闾:“就是画像啊,和父亲一起画一张!”   公子高:“哦,那你自己去吧,我要睡觉了。”   将闾:“我还要单独和父亲画一张,这样我就可以炫耀回来了。”   小兔崽子们只有群像画,如果他能弄到单人合像,他就是独一份。   公子高:zzZ   公子高睡着了,根本没听见。但他没听见,其他人听见了。   小崽子们对视一眼,捂嘴偷笑。将闾兄长还想要单人合像,做梦呢,大兄一定会收拾他的!   阴嫚倒不知道这些内幕,不过她有脑子会思考。看见弟弟这么信誓旦旦,就知道对方肯定要翻车。   “我劝你最好不要高兴得太早。”   将闾顿时不悦,长姐又开始了,就喜欢给他们泼凉水。   阴嫚幽幽地说道:   “就算是单人合像,你也不可能是独一份。有大兄在,他肯定早就不知道画了多少张了。”   将闾不得不承认,长姐说的是对的。   可恶的大兄,就知道把他们支开,然后单独享受父亲的宠爱。父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清大兄的真面目呢?   秦王政大约是看不清爱子的真面目了。   男子加冠之后算是正式成年,可以接触到更多的政务了。然而扶苏在秦王这里早就百无禁忌,所以加不加冠对他的政治生涯没有太大的影响。   因此对扶苏来说,加冠之后只是能够穿戴的服饰变得更加繁多。秦王政本来就爱给自家太子送好东西,如今越发上瘾起来。   有个长相俊美的儿子,不多打扮打扮岂不是很浪费?   扶苏在旁侧提笔绘图时,秦王政就拿着宝库的清单仔细翻看。时不时让侍官记下几个东西,要送去制衣处给爱子的新衣服增添装饰。   秦王表示,太子加冠后自然该换一批新服。以前那些旧衣就不用再穿了,那都是小孩子穿的,如今太子已经成年,该穿大人的衣服。   总之就是找借口给儿子做新衣服。   扶苏单手撑着下巴,捏着一支细细的狼毫在画纸上勾勒细节。这次画的是玄宸宫建造完成后的富丽堂皇之景,尽显盛世气象。   听到身边的对话,他偏头看了一眼:   “我新衣服穿不过来了,父亲多给自己做两身。上回楚地送来的珍宝还有不少,龙渊剑是否也在其中?让制衣处做一身配那剑的服饰给父亲可好?”   欧冶子和干将二位铸剑师合力铸造了泰阿、龙渊与工布三把名剑,俱是为楚王所铸。   除了泰阿提前被秦国弄到了之外,其他两把剑之前都藏在楚王的宝库中。如今随着楚国的覆灭,自然都归大秦所有。   扶苏见父亲喜爱泰阿,便想着龙渊也不差。总佩一把剑太单调了些,既然现在不缺名剑,那便多换几把佩着玩。   提起这个,扶苏来了兴致。   他搁下笔问道:   “我记得一共是八柄剑的吧?其他五柄都在何处?”   这话旁人答不上来,侍立在册的史官倒是知道一些。他上前一步,一一分析。   说是有些剑在齐楚的宝库之中,有些剑被陪葬去了地下。但是承影剑不知所踪,自三家分晋以来就失去了下落。   秦王政仔细听完,有些遗憾:   “承影乃是商天子三剑之一,听闻其精致优雅,曾为孔周所收藏。不想竟然下落不明,实在可惜。”   秦王觉得,这剑听着就很适合给爱子做佩剑用,比巨阙那等重剑优雅飘逸得多。   传说承影还有一把孪生的剑叫含光,不过含光只在传闻中出现过,便是藏剑名家孔周也不曾见过实物。   扶苏见父亲果真喜欢神兵利器,便吩咐侍者去宝库取来,与父亲共赏。   天下珍宝尽入咸阳之后,曾经的库房显然是不够用的。少府特意腾出一间宫殿来摆放这些宝物,但物品多而繁杂,目前还没有整理明白。   午间扶苏去了一趟藏宝之宫,发现侍者还在整理各国宝物。各国收缴来的神兵利器只能胡乱堆放在某一间宫室里,看起来十分杂乱。   少府匆匆赶来拜见太子。   扶苏看了一眼满地的剑匣:   “等收拾好了,把神兵展出来,藏在剑匣中实在浪费。墨家那边新制的琉璃颜色澄净,你去叫他们送一些来做成展柜。”   这样他就可以带父亲过来观赏了,看见满室的神兵,父亲一定会很喜欢的。   少府不敢拒绝,只能在心里腹诽一二。   什么叫藏在剑匣中浪费?放在宝库中展览就不浪费吗?要他说这等神兵该赠与将士,拿去杀敌才不算浪费。   殊不知天下游侠也嫌弃这样暴殄天物,名剑应该配侠客,拿去战场是侮辱了此等好剑。   扶苏回到章台宫时,秦王政正在欣赏他的新画。   如今还未动工的玄宸宫,也不知他有生之年能不能亲眼看见宫殿建成。所以恐怕只能通过画作过过眼瘾,畅想一下如此巍峨的宫殿该有多壮丽。   扶苏今早听父亲随口提了一句朝宫,就知道父亲对这个感兴趣,所以特意将之画了出来。不过时间太短,目前只画好了宫殿一隅。   见爱子回来,秦王政兴致勃勃地问道:   “这是哪间宫室?”   他见宫殿廊腰缦回,雕梁画栋,仿佛是内宫之景。若是外朝正宫,应当会更庄严一些。   扶苏答道:   “这是天子寝宫。”   当时是他自己居住的,所以一应装饰都按他的喜好而来。若父亲觉得不够威严,这一回建造时可以再改一改。   秦王政觉得这就挺好看的,不必改了。   但是接待外朝臣子的宫殿,秦王有一点自己的偏好。他与爱子讨论起来,商量要怎么建得更巍峨一些。   将闾就是这个时候拉着公子高等兄弟姐妹求见的。   原本将闾是想一大早过来歪缠父亲,结果早起之后才想起来父亲要上早朝,白起这么早了。   他这些日子一直被王绾等人压榨,本来精神头就不怎么好。昨晚又太过兴奋,惦记着早起的事情几乎没睡,所以困劲一下子就上来了。   将闾想着反正今日要翘班,那就干脆不管了。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等日上三竿再去找父亲也不迟。   就这样,将闾睡过了头,快到午间才醒。醒来后发现兄弟姐妹都不见了,一问才知他们都去干活了,只有自己缺席。   将闾:???   说好的一起去找父亲呢?!   将闾也顾不得去章台宫了,让他单独过去他也不是很敢。有上回被大兄抓包的经历在,将闾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要去非得抓几个人陪同不可。   于是将闾干脆趁着王绾等人用膳时,跑过去找到了其他人。半拖半劝地把他们都拉回咸阳宫,草草用完午膳,趁着父亲午休的时间赶紧过来拜见。   路上,将闾抱怨了几句。觉得他们太不够义气了,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荣禄小声反驳:   “可是我们怎么叫你你都不醒,再不走就要迟了,只能自己先去上工。”   阴嫚也呵了一声:   “谁和你说好今日一起过来的?昨晚不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   将闾不服气,去问公子高:   “二兄,我昨晚是不是邀请了你一起来的?”   公子高一脸迷茫:   “有吗?我太困了,根本没有印象。”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来到了章台宫中,秦王政在殿内都能听见他们的拌嘴声。   秦王面色微凝:   “他们跟着王绾学了几个月,怎么还是如此跳脱?”   除了扶苏,真是没一个稳重的。   好吧,扶苏也不是很稳重,私底下同样十分幼稚。   秦王政并不觉得这都是自己太宠孩子的锅,他想大约是王绾也不如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稳重,没有以身作则教好公子公主们。   至于扶苏——扶苏对外还是很沉稳妥帖的,只是面对父亲时有些小孩子脾气罢了。这倒没什么,毕竟扶苏才刚刚加冠,还没有彻底长大。   秦王政很快完善了自己的逻辑,随即可惜地看了一眼蒙毅。   蒙毅倒是很稳重,只是他已经够忙了,没空再帮忙带一带外头那群孩子。看来只能敲打一下王绾,让他注意一下这个方面。   扶苏也听着那些叽叽喳喳觉得吵闹,见父亲不知在沉思什么,便主动起身出去收拾闹腾的弟妹们。   扶苏站在殿前,声音轻柔地询问道:   “都在吵闹什么?”   虽然音调很轻,但极具压迫感。满场瞬间就寂静了下来,一群少则十四五岁、多则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集体缩了缩脖子。   “大、大兄……”   阴嫚是唯一不受影响的,她轻快地跑过来,挽住扶苏的手臂,笑吟吟地开口:   “大兄,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听说你那里有许多楚地送来的漂亮宝石,我可以带妹妹们过去挑选一些吗?”   其实父亲也赏赐了她们许多,但宝石哪有嫌多的。而且她们最近新制许多首饰,宝石就有些不够用了,阴嫚便把主意打到了大兄的私库上去。   大兄是个男子,又不必打全套的首饰,肯定用不了多少,不如接济一下妹妹们。   扶苏轻轻戳了戳她的脑门:   “为了宝石才说想我的是吧?”   阴嫚一脸无辜,那架势和平时扶苏装无辜时简直一模一样。   秦王吃这套,扶苏遗传了父亲的喜好,同样很吃这套。被妹妹歪缠一通,立刻答应了下来。   底下传来小声的欢呼,是其余妹妹的声音。   将闾羡慕地回头看了一眼,但他到底还记得自己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宝石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他得先见到父亲。   扶苏扫视了一圈,精准地锁定了将闾,猜到弟妹们这次过来应该是他撺掇的。   扶苏直接点名:   “将闾,你来做什么的?”   将闾一个激灵回神:   “没、没什么,就是来看看父亲。”   扶苏眯了眯眼,显然不信这话。但他听见殿内传来父亲呼唤他的声音,便没有多做纠缠。   “都进来吧。”   扶苏丢下一句话,率先带着阴嫚进屋了。   众人如蒙大赦,赶紧跟了上去。一个个缩头缩脑的,瞧着像犯了错的鹌鹑。   秦王政:……   秦王政见状只觉得眼睛疼,糟心孩子这么畏畏缩缩的,哪里有一点王室风范?   扶苏看出了父亲的不悦,顺势提议道:   “弟妹们许是磨练少了,失了些血性。剿灭楚地贵族没什么危险,不如叫他们去见见世面。”   众人顿时惊恐。   不不不!他们一点都不想去前线!没有危险也不想去!   而且听说楚地气候不好,过去了容易生病。更何况再没危险那也是在打仗的,他们可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秦王政到底还是担心孩子,摇了摇头,没有采纳这个建议。一是怕前线刀剑无眼,二也是怀疑儿女们跑去了会碍手碍脚,耽误大事。   没能把人远远打发走,扶苏遗憾地看了一眼这群多余的弟弟妹妹们。   众人埋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不敢在这个时候招惹大兄。   秦王政问将闾:   “你拉上这么多兄弟姐妹过来,又想做什么?”   显然是听见之前扶苏的询问了,直接锁定罪魁祸首将闾,都不带一丝迟疑的。   将闾嘟嘟囔囔:   “父亲怎么就确定是我领头的?”   秦王政没说话,他自然是相信爱子的判断。   将闾哀怨地看了一眼扶苏,正对上大兄沉静的眸子,赶紧心虚地收了回来。   他挠挠脸:   “好吧,确实是我把他们拉来的。就是昨晚听见弟妹们说了画像的事情,我也……我们也想画几幅。”   扶苏确认道:   “画几幅?”   可以啊,胃口挺大,一幅还填不饱他们,竟然想多来几幅。   将闾却不知道画师就是他大兄,见扶苏开口,没听出来这是危险的反问句,还当大兄是在好奇他具体想要几幅。   大兄没生气,看来问题不大。   将闾立刻来了精神,这一张嘴叭叭叭:   “最少也要两幅,一幅是我们一起的,一幅是我和父亲……呃,我和父亲还有大兄的。”   后半句在扶苏危险的眼神里,不得不额外增添一个人。   添完自觉度过了危险,将闾又重新支棱起来,理直气壮地继续往下说:   “当然,能多画几幅是最好的。毕竟其他兄弟姐妹也想和父亲单独画一张,我也想多画几张不同的。”   然后拿回去羡慕死那群小兔崽子,嘿嘿嘿。   “这样啊……”   扶苏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悄悄开始挽袖子准备起身揍人。   秦王政及时按住了爱子,疯狂暗示傻儿子:   “一幅就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将闾毫无所觉,他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地争辩道:   “大兄都和父亲画了那么多,凭什么我不能多画两幅?父亲你可不能偏心,左右只是画师多画几幅的事情,又不费劲。大兄就是太小气了,我……”   秦王政收回了按住爱子的手。   救不了,放弃吧。   没了父亲的阻拦,扶苏三两步走过去,直接给了讨厌的弟弟一个后脑勺的爱抚。将闾说得投入没注意,忽然脑袋被拍,虽然不是特别疼,但还是吓得“嗷”了一声。   扶苏收回手,将袖子放下。   他是个优雅的人,打人不能太粗暴。拍一下就好了,当着父亲的面把弟弟打狠了也不好。   将闾捂着脑袋委屈巴巴:   “父亲你看,我就说一句他小气,他就要打人!”   秦王政眉头一皱:   “你大兄身体虚弱,手上没有力气,如何能打得疼你?”   听听这是亲爹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将闾不可置信,大兄哪里虚弱了,他不是天天都有在练武吗?父亲等下不会还要关心大兄的手有没有打疼吧?   那倒不至于,秦王政只是让爱子回自己身边坐好。   将闾壮得和小牛犊子一样,又没轻没重的。要是等下怒气上头和他大兄动起手来,扶苏肯定要吃亏,还是回他身边比较安全。   扶苏迤迤然在父亲身侧坐下,挑衅地看了一眼蠢弟弟。   公子高已经捂住眼睛不想看了,他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午休时间跑来陪将闾丢人。   荣禄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小步挪到父亲另一侧,小声问道:   “真的不能多画两幅吗?”   秦王政摸了摸胖儿子的脑袋:   “画是你大兄亲手绘制的,画得太多他会累,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荣禄总算明白大兄为什么要揍人了,将闾兄长把大兄当普通画师使唤呢,怪不得挨揍。   他同情地看了一眼那头还在不可置信的将闾,乖巧地表示一幅就够了,他们不贪心的。   扶苏看了一眼这个白白净净的小胖子,其实说胖也不至于,就是有一点圆润。其实还挺讨喜的,而且性子也乖。   相比于讨人嫌的将闾,荣禄就显得可爱很多。   扶苏见父亲也喜爱荣禄,便大发慈悲地许诺道:   “给你单独画一幅。”   荣禄惊喜地睁大眼睛,感觉大兄好像也没有将闾兄长他们说得那么小气。   午休的闹剧以将闾气冲冲跑走结束,过了几天收到消息说画像画好了,让他们过去观赏的时候,将闾还有点不乐意。   荣禄就劝他:   “都过去好几天了,兄长怎么还计较?大兄都没责怪你冒犯他,让父亲知道你还在闹别扭,肯定要吃挂落的。”   将闾哼哼一声:   “那不是我不知道作画的是大兄吗?大兄自己又不说,要是早知道画是他作的,我肯定不会那么贪心的。”   不知者无罪,大兄就不能好好和他解释?上来就打人,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来说去还是大兄小气鬼。   最终一群人还是一个不落地去章台宫围观了新画作。   扶苏上次给小萝卜头们画的是他们撒泼打滚讨要画作的模样,这次也不例外。画中同样是那天午后众人齐聚章台宫的样子,正中心是将闾侃侃而谈,旁边其他人都等着看好戏。   光看画面看不出来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奏事。但扶苏居然在留白处写下了作画的前因后果,生怕后人会误解画作内容。   将闾发现画中其他人都形象完美,只有自己显得像个憨憨。他不满地发出了抗议,可惜抗议无效。   秦王政只是拿画给他们看一眼,看完就要收起来和之前那副放在一起的。儿女们连收藏的权利都没有,哪儿那么多意见。   将闾:……   太子的画作全是秦王政的珍藏,别说重在参与的群像画了,便是扶苏给荣禄画的那副,秦王也只是拿给当事人看了一眼,半点没有交给荣禄保管的意思。   荣禄不在乎这个,他看了一眼画面内容。见里头画的是那天他坐在父亲身边,大兄和父亲齐齐温柔地看向他的模样,就高兴得不行。   荣禄称赞道:   “画的真好,大兄好厉害。”   阴嫚挨在扶苏身边,占据了观画的有利地形。看完后,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心道荣禄这傻小子被大兄当了回工具人都没看出来。   这画哪是画荣禄的,分明是为了全方位展现他的父兄之间有多默契和谐。一个是慈爱的父亲,一个是宠溺的长兄,他荣禄就是那个顺带的。   不过无所谓,反正荣禄自己满意就成。   打发走了碍眼的弟妹们,扶苏看向身边赖着不肯走的阴嫚,也不说话,就盯着她。   阴嫚半点没有不自在,还隔着大兄去和父亲聊天。   她对秦王政抱怨道:   “大兄肯定画了我的画,藏着不肯拿出来,就想逗我生气。”   秦王政示意她去看案上的几幅卷轴:   “你又知道了?那便自己找吧。”   阴嫚顿时高兴起来,松开了挽着大兄的手,去挨个拆卷轴。   拆开第一幅,是新年大宴。那天晚上的家宴所有人都到齐了,父亲坐在上首,她和大兄分坐两侧,是幅很正经的宴饮图。   第二幅是阴嫚的单人图,画的是她咬着笔沉思某个问题的模样。   往下拆还有很多不同的图,有阴嫚一人的,有她和大兄的,也有她和父亲的,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的。   阴嫚看得眉开眼笑:   “我就知道我的画最多。”   说着又问父亲,她可不可以带一些回去收藏。   秦王政立刻拒绝了:   “不行,这些都是寡人的。”   爱子的画他要收好,爱女的他也要收起来。回头一起放到皇陵中去,这些都是要陪他一起去黄泉地府的珍宝。   阴嫚撇撇嘴:   “父亲真吝啬!”   阴嫚跑走了。   她决定去找别的画师给她画,他就不信找不到比大兄画得更好的。到时候父亲问她讨要,她也不给,她自己留着陪葬。   扶苏不由得失笑:   “父亲怎么和小孩子争东西?”   秦王政慢条斯理地将画都一一收好,坚称阴嫚那丫头不懂爱惜东西,给了她过几日就弄丢了,自然要他自己收着。   扶苏也不戳破,只道最近画多了有些累,以后再不给弟妹们作画了。   秦王政接受了这个借口:   “他们若想要新画,有的是画师供他们差遣,你只给为父作画便好。”   爱子最近画了那么多幅图着实是辛苦了,他也舍不得扶苏再劳累。   好在阴嫚的那些是之前就抽空画好的,只是一直没拿出来给阴嫚看而已,不然短短几天哪里画得完。   重在参与的公子公主们离得远,只大概看了一眼成品。根本就没发现大兄画他们的群像时都是随手画的,压根没有用心描摹。   否则画上有这么多人,再来十天也画不完,扶苏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呢。   父子俩默契地岔开话题,不再谈作画一事。   秦王政忽然想起那天阴嫚问扶苏讨要宝石,便问道:   “之前赏下去的不够用吗?”   扶苏哪里知道这个,他可没兴趣关心妹妹们的服饰。   侍者连忙答道:   “最近制衣处招揽了许多六国裁缝,公主们便起了制作新式衣裙首饰的兴致。”   把六国贵女的流行服饰都做一遍,再多宝石自然都不够用。女孩子打一套首饰就要耗费不少珠宝,阴嫚又一向不在这上面节省。   以前原主自己不怎么在意穿戴,到手的珠宝都任由妹妹拿去取用。现在扶苏穿衣风格改变,接济妹妹的东西就变少了。   秦王政听罢便让人去府库里再取一些送往公主们宫中,又给太子也分了一些,说是补偿之前被妹妹们挑走的部分。   扶苏则提醒:   “只给妹妹们赏赐东西,弟弟们又要说父亲偏心了。”   秦王政一听就知道爱子又想使坏,便问道:   “那你说该当如何?”   扶苏微微一笑:   “不如给弟弟们赏一些书册吧,楚地不是还送了不少藏书回来?学无止境,弟弟们虽然已经从学殿里毕业了,但也不能就此不再进学,多看点书对他们有好处。”   楚王们很爱藏好东西,宝库里各种物品都数量繁多。藏书自然也是不少的,许多都是孤本。   可惜因为楚地的气候原因,保存得再好也会出现一些虫蛀或是受潮之类的小问题。这种书籍想要大量印刷,需要先找人翻译出全本,把缺漏的字句补上。   弟弟们还有空跑来章台宫闹腾,想必是平日里休闲时间不少。正好翻译孤本是个费时费力的活计,叫他们也出一份力好了。   大秦别的不多,就是等着人干的活多。   秦王政并不知道孤本上存在的问题,听长子这么关注弟弟们的学业,异常欣慰。   他叹息道:   “只怕他们不会领情,又觉得你是在用课业压榨他们。”   扶苏对他们够好的了,换成其他王室的长兄,恨不得打压得其余公子都不能出头。他们大秦王室能如何和谐友爱,全靠太子大度容人,关怀弟妹。   扶苏欣然接受了父亲的夸赞。   那可不,要不是有他这个全民公敌一般的大兄存在,底下的弟妹们肯定要互掐起来的。如今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可不就团结一致了吗?   扶苏:为了让父亲高兴,我愿意被弟妹们记恨。   担忧弟弟们收到孤本之后不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扶苏是亲自将书送去六英宫的。把还没睡下的弟弟们都叫到一起,悉心叮嘱了一番。   “这些孤本翻译起来并不轻松,缺漏的字句不是那么容易填补上的。填补的位置记得用红色的墨汁圈出来,往后还有博士会检查,以免出现错漏。”   有些字还能从印子里隐约看出是什么,有些就只能纯靠文化素养猜测了。都是孤本没办法得到标准答案,只能尽量还原。   之后印刷时也会进行标注补充,让后人清楚这部分是人为添补的。   公子们呆滞地听着大兄的嘱咐,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吾命休矣”。   他们已经很忙了,结果大兄还给他们找事做。找的还是这么难办的差事,简直丧心病狂!   扶苏交代完就挥挥衣袖走了,离开的背影十分潇洒。   自己不想干的事情就该丢给弟妹们,这样他们以后铁定没空再来打扰他和父亲的独处,他可真是太机智了。   公子高第一个从怔愣中回神,拿了一套孤本就火速冲回了寝殿。   空气中只留下一句话:   “我翻译这一套就够了,剩下的你们分吧!”   无法反抗大兄,那就把麻烦事推给其他人。只要他足够没良心,就能置身事外,笑看别人倒霉。   其余公子也恍然惊醒,连忙抢了一套就跑。只留下反应慢的兄弟们面对剩余的大量竹简,面面相觑。   脆弱的兄弟情谊,就此破灭。   吃亏是不可能吃亏的,大家对视一眼,纷纷决定明天晚点出门。等其他人走了,他们偷偷把孤本分一分,塞到那些兄弟的寝殿里去。   六英宫中开启了一轮勾心斗角,每天都有新的互送孤本操作出现。你方唱罢我登场,足足半个月过去,也没人开始翻译书籍内容。   秦王政听说儿子们都不想要孤本,绞尽脑汁把东西往别的兄弟殿里送,总算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了。   他先下旨斥责了公子们的不学无术,连孤本都不肯爱惜。而后又叫来太子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又怎么折腾弟弟了。   扶苏一脸茫然:   “儿臣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秦王政:“……你先把自称改回来。”   他现在听到这个自称就会想起自己寻仙问道不见太子却带幼子出游的事情,并不想面对这件事。   扶苏于是问道:   “那父亲往后巡游天下……?”   秦王政当即许诺:   “只带你一个。”   扶苏心满意足,总算肯老实交代了。   秦王政听罢无言以对,片刻后才问道:   “孤本当真如此难以翻译?”   扶苏又没翻看过孤本,只能猜测应该确实不太容易。   秦王政只好让人去学宫那边请一些博学之士过来,让他们协助公子翻译。   总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平白叫人看了笑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秦公子有多不学无术呢,连珍贵的孤本都当烫手山芋一样地塞给旁人。   扶苏安慰父亲:   “这如何能怪得到弟弟们?分明是楚人粗蛮不堪,连孤本都不肯珍惜,叫书籍出现了缺漏。”   秦王政点头:   “此言有理,那便不必往楚侯住所放什么书籍了,想来他也不懂欣赏。”   正好趁机敲打一下不安分的楚侯。   这家伙最近正试图挑拨魏侯搞小动作,那两人远不如韩侯和赵侯乖觉。   作者有话要说:   楚侯:???   ps:龙泉剑原名龙渊剑,后来被李渊收藏,为了避讳改为龙泉。 第68章 统一思想   由于韩侯现在解禁了,所以原本关押韩侯的陈县就空了出来。   那地方距离咸阳有点远,韩侯不爱待在那边。正好咸阳城在扩建,给韩侯留下足够的地盘建个别院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不可能再给韩侯像在陈县那么大的地盘,毕竟咸阳城寸土寸金。   好在韩侯也不在意这个,之前是被关在院子里出不去,才需要大点的面积遛弯。现在整个咸阳随便他晃悠,别院自然就是够用即可。   韩侯三番五次确认了自己的住宅面积缩小之后,不会影响他的其他待遇,比如衣食一类的供给缩减规格这样的。   除却韩侯被放出来了之外,部分韩国贵族也被放出来了。   基本确认了没有复国心思的都重获了自由,但他们可没韩侯的好日子过。秦国给了一笔安置费和一处长安城中的偏远宅子就打发了,连咸阳都不乐意他们待。   长安城日后会因为学宫成为天下学子心中的圣地,但那是日后。   目前长安只是个普通的大城罢了,也就靠近学宫的那片区域宅子价格高。因为有没能成功考进学宫的求学之人不信邪,打算就近住着,看能不能蹭点课听。   对于蹭课这件事,学宫管得不是特别严,但只有一些大型公开课允许蹭课。   学宫里干脆分了内外两个区域,内宫区域不许外人进入,外宫区域要求不太严格。正好学宫之前是周天子的宫殿,本就有内外宫之分,划分起来也很简单。   程祭酒特意选了一些书籍放在外宫之中,挑了个宫殿作为藏书馆,做起了借阅的生意。   作为学宫的管事人,程祭酒认为学宫不能一直只出不进。老靠咸阳那头批资金怎么行呢?做学问的地方没有嫌钱多的,还是得开源。   王上和太子说天下学子多贫寒,就不收学费了,每月还有定额的学习用具提供。由于都是秦国工坊里产出的,成本不是很高,倒是供得起。   只是有些好学的学子消耗这些笔墨纸张的速度极快,定额的数量根本不够用,依然要去外头额外购买一些。   程祭酒综合了各处的情况,最后想出了三个法子解决这些问题。   第一就是卖外宫门票,外头的求学者可以以低价购买门票,为期一个月。但是学宫不保证一个月里会开几次公开课,毕竟这都得凭讲师自己的心情来。   没有公开课时,也可以拿着门票随意进出外宫。虽然没课可听,但能偶遇许多在外宫处讨论课业的学子,或许能混入其中一起做学问。   第二就是收书籍的借阅费,价格很低廉,但架不住量大。借的人多了,进项自然会十分可观。   关键在于想要进来借阅书籍,得先买门票入场。否则直接被关在外头,根本进不了藏书处。   第三就是售卖平价的笔墨纸砚,仗着大家都是自己人,程祭酒直接联络了工坊那边,以稍高于成本价一点的价格拿货。然后再提价一点点,卖给求学者,保证比外头零售价划算。   借阅书籍的人有些喜欢就近找个空的学殿抄录,学宫里的学子也需要额外购买这些东西。与其让他们出去买高价的,程祭酒觉得他完全可以自己做这个生意。   程祭酒洋洋洒洒把这些计划写进奏折里呈给了秦王,希望得到王上的批准。   看了满眼生意经的秦王政:……   秦王政陷入沉思:   “莫非寡人批给学宫的资金少到难以维持学宫运转了?”   否则学宫祭酒怎么整天想着赚钱?他大秦没有那么穷吧?   扶苏忍着笑说:   “祭酒或许是担心学宫长久靠国库出钱会消耗甚大,这才积极为父亲分忧。”   其实他觉得学宫弄点进项也挺好的,万一日后国库真的拿不出钱了,也不至于耽误人才的培养。   秦王政想了想,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靠人不如靠己,学宫祭酒愿意想办法赚钱补贴学宫的开支,是件好事。   不过这里头有些细节还要调整一下,不能完全随着程祭酒的想法来。   譬如外宫藏书殿中放置的书籍,就有讲究。不能什么都往里头放,得是对大秦有利的书才行。   好在之前儿女们给官学编纂了不少教材,那些教材肯定都是没问题的,可以放进去。另外可以多放一些技术科普类的从书,这些书册不存在政治偏向。   如今庶民识字率不高,但官学已经开始从庶民中挑选学生了。以后各地乡中自然都会有几个识字者,可以派代表来藏书殿学习农耕、医药等内容。   秦王政招来众臣商讨。   李斯提醒道:   “学宫借阅书籍须得先买入场门票,庶民恐怕舍不得这笔钱。”   说是一个月内有效,但庶民一个月也不见得进去一次。这种技术类的书籍,倒不如在学宫之外额外增设一个借书处。   况且,只有长安有藏书处,那能有几个农人看得到。还不如把有用的技术汇总成几册大量印刷,分发到各乡县中呢。   秦王政颔首:   “此事不急,还是学宫藏书需要慎重考虑。”   官学教材就那么几本,远不够支撑一个藏书殿的规模。但别的书籍不能随便放进去,秦王这才想弄点技术类的进去凑数。   不过仔细一想,学子只怕没兴趣看这些技术类书籍。倘若藏书种类单一,藏书殿就吸引不到学子进入了。   扶苏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内宫藏书殿似乎没什么书籍限制,外宫藏书其实不必太过苛刻。只需剔除六国史书相关的内容,其他的随他们看便是。”   对于统一思想这件事,扶苏的意见一向是堵不如疏。   把百家全打压了就剩个法家,大可不必。压得狠了反而容易反弹,只在长安开个口子就能把人都吸引到长安来,更利于管理和约束。   六国史书删减版骗不了那些求学者,所以仅供官学使用即可。藏书殿干脆不放任何一本改版的史书,也免得落人口舌。   扶苏还道:   “我们可以派人多写点新的书籍加塞进去,就像这样……”   他举了几个例子。   比如给历代秦王都写一本传记,进行一些春秋笔法,以夸赞褒扬为主。要是有足够的人手和精力,给历代贤臣名将也写一本。   除了传记这种明晃晃的大秦宣传书籍之外,还能搞点隐晦的软洗脑。例如叫臣子们写点自己的治国主张,能在大秦朝中混出头的,基本都是思想和秦国适配的。   学子来求学,不就是学的治国吗?光让他们听各家领头人说自家学派的主张,又不一定适合大秦。   官员若有空,也能偶尔过去开一堂公开课,努力给还没定型的学子洗脑。   扶苏建议多培养一些杂家学子,杂家比较务实,拼凑出来的治国理念最适合如今的大秦。   秦王政一开始并不是很赞同爱子的“开放藏书限制”之说。   堵不如疏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做起来实在太困难了。一着不慎就容易翻车,远没有一刀切来得干脆利落还省事。   大秦各处都等着他去改革,秦王没有那么多精力将方方面面都完善好。有些东西他认为可以留给后人去慢慢做,大秦又不能全靠他一代帝王。   但爱子的提议听着尚算可行,倒也不是不能尝试一番。   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秦王政也不想轻易反驳太子的提议。左右还有那么多臣子能给太子查缺补漏,真正施行时出现问题也能及时叫停。   秦王政便看向扶苏:   “愚民方可叫庶民安分守己,开民智后难以管束。百家学子也同样,放任他们随意学习只会更难约束。”   所以,你可想好要如何解决这一问题?   扶苏微笑着反问:   “父亲莫非没有自信能管得住他们?还是担忧我能力不足?”   秦王政笑了。   他睥睨四方,傲然地表示那些人在他手心里根本翻不出浪来,堂堂秦王自然不惧这些。   六国贵族多如牛毛,个个都学识渊博,比那些学子和庶民更难管教,不照样被他压得死死的?   然而他和扶苏不惧天下间的任何艰难险阻,不代表后代也能有如此雄才大略。换上平庸的君主,这样思想开放的世道恐怕会成为大秦的催命符。   扶苏当然不会说他是个追求自己治下千古传颂、根本不管子孙死活的皇帝,毕竟父亲是想要大秦千秋万代的。   他想了想说道:   “既如此,我们可采取折中之策。”   谁说长安城思想开放就等于整个大秦都思想开放了?大秦留一个长安当口子就可以了,其他地方继续施行思想管控的政策。   事实上秦国至今为止的布置都是这样的,各地官学看似在教授庶民知识、开启民智,然而教导的内容全是经过朝廷筛选的。   倘若在这种情况下庶民还因为开智而造反了,不能说是他们懂得多了心大了,只能证明是统治者的不对。   庶民从小学习的就是君王要以国家为重、官员应当秉公执法。这样一来在正常情况下庶民当然不会生乱,除非君主昏聩、臣子奸佞。   扶苏提议,那就多加点爱国教育。   遇到这样的君臣,庶民的爱国之心会让他们选择铲奸除恶,再扶持秦氏的明德新君上位,而不是自己翻身做皇帝。   扶苏扫了一眼殿中的臣子,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天下即将一统,届时父亲可搜罗百家书册与各国史书,在咸阳等地留有足量的备份避免失传之后,其余的直接销毁。”   等大秦在庶民心中彻底扎根之后,这些禁书就能重新开放越多了。   那时的学子即便看到六国史书,也只会当成是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而其余的百家学说,学子也会基于自己的理念进行批判和借鉴。   就像扶苏看墨家书籍一样,他会赞赏墨子兼爱非攻的大义,但同样会觉得这也太扯了,根本不现实。   又不是看了一本书、了解了其中的理论,就会当真被它蛊惑,人还是会受先入为主的教育影响。   尤其是再基础教育搭配当前的优质生活,让学子们觉得自己学的东西没有问题、完全正确的时候。   那么此时再看与自家学习内容不同的思想,也就是看个热闹。顶多学点里头的优秀之处,很难从根本上动摇读者的想法。   秦王政从爱子的举例中明悟到了什么。   他挥退了臣子们,让他们下去继续讨论思想统一的操作细节。剩下的话他要同扶苏单独交流,不适合给臣子听。   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一个侍者都没留。史官却不肯走,他可是受到过太子的叮嘱,君上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如实记录。   秦王政看了他一眼,没有坚持。接下来的对话只是不能叫臣子听见,记录下来给后世帝王学习倒也合适。   忽略了旁边杵着的史官,秦王政斟酌了片刻,这才开口:   “蒙毅兄弟二人忠心耿耿,全赖蒙家自小的教导。”   扶苏忍不住反驳道:   “分明更多的是为父亲的英明折服。”   秦王政唇角勾了勾,无奈地看了一眼儿子,示意他不要随便插话,自己还没说完。   扶苏乖巧闭嘴。   秦王政:“从幼童时期便开始进行忠君爱国的教导,想来对他们长成之后有深远影响。”   子孙后代不争气的话,只能用这招手段了。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和秦王政一样,人格魅力超群的。   与其指望后代的秦王优秀,还不如指望大秦能以强盛国力和自小的教育凝聚人心。   史官记录的手颤抖了一下。   这这这……这种内容是他一个小小的臣子能听的吗?王上和太子是当着他的面商量以后要怎么给臣民洗脑啊!   秦王父子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史官,显然不怕他往外说。   扶苏笑道:   “也不必大秦一直强盛,只要曾经强盛过,便能叫子民念念不忘。”   王朝走向末路的时候,怀念强秦的人们自然会不甘心它的陨落。奋起反抗,或能叫大秦再续命一回。   秦王政目光逐渐变得坚毅起来:   “允许庶民进学做官,古未有之。民富国足,包容开放,更有贤臣名将如云,缔造一统天下之霸业。后世子孙未见得能叫大秦成为千古惦念的王朝,便由你我父子来完成此事。”   别人做不到也不敢做的,秦王政敢。他也相信自己能做到,他要竭尽全力为大秦的延续添砖加瓦。   扶苏顺势捧起杯盏递给父亲:   “那父亲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能多为大秦出一份力。”   秦王政伸手接过了爱子的好意,以为这是爱子怕他口渴准备的茶饮,递到唇边正要一饮而尽。   忽然鼻尖嗅到了苦涩的药味,垂眸一看,果然是药汁。   秦王政:……   秦王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扶苏!滚回来把药喝了!”   扶苏已经悄悄起身准备开溜了,可惜暴露得太快,还未走出几步。   不过问题不大,太子殿下死猪不怕开水烫,听到父亲的呵斥反而跑得更快了。   好不容易把每月一碗的补身汤药给丢了出去,他才不要回去喝药。   秦王政放下药盏,大步追了出去。仗着自己身份地位更高一筹,远远就喝令侍者拦住太子。   扶苏逃脱失败,被当场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三两步走过来,把他拎回了殿内。   史官默默记录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太子为逃避喝药,悄悄将补身汤药奉给王上。被王上察觉,追出殿外,捉之。   在父亲的强压下,扶苏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药喝了。   又是逃避喝药失败的一天。   闹剧结束,父子二人重新恢复端庄沉稳的姿态,继续坐在殿中议事。   秦王政对儿子提议的焚书很感兴趣:   “此举虽好,然却容易引起百家学子的反抗。”   扶苏心说道理父亲都懂,上辈子不还是强硬地施行下去了。   焚书本质上是个政治作秀,向天下人展现统一思想的决心。否则堂堂始皇难道还做不到用迂回的手段把书籍处理掉,尽量控制消息的扩散,避免舆论风波?   不过这一世的情况不同了。   扶苏问道:   “父亲以为,该如何操作?”   秦王沉吟:   “有长安学宫在,不好公然焚书禁绝百家学说,否则是自相矛盾。”   扶苏接下话茬:   “然而除学宫外,其余地方最好还是不再有百家学子私下进学为好。”   秦王颔首表示认同:   “要寻个其他借口行事。”   父子俩对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民间藏书多有错漏,自该收回书册进行销毁,避免错误继续传播。   且有些书籍的内容是假借百家中某一派的学说,实则宣扬自己的歪理论调。对应学派的学子要是当真看了那些书,能被气厥过去。   比如有人自称是儒家弟子,写了一本儒家思想的书籍。结果翻开书一看,内容全是忽悠人裹小脚的,本质是个批了儒家皮的邪说。   秦王要销毁这些不恰当的书籍,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销。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除非你能证明你的书没有错漏、也不是歪理邪说。   从各家搜罗书籍容易得罪人,找这个借口就好得多。   官员可以说书籍都被送去了长安学宫,由各派的领头人辨认是否是正确的书籍。辨认者都是百家有头有脸的人物,每家出好些个人,总不能说他们的判断有误吧?   “如此一来,便可顺理成章地将天下藏书收归长安。”   具体留下哪些书,都是秦国说了算。   可以留一些粗浅的书籍任由主人带回去,再邀请一些手握高深书籍的人在长安这等文风圣地定居。   这么做当然没办法把所有书都给销毁掉,但却能向天下人传递一个讯号——   「只有长安学宫才有正确的书籍,地方上的那些真假不好说。若还有漏网之鱼,恐怕就是不敢送去长安让人辨认的邪书,不可学习。」   拥有藏书的本就多为六国贵族,早被秦国筛了一遍了。剩下的,民间藏书不会太多,再销毁一波那就更少了。   扶苏之前就提议把长安之外的百家教学定性为不靠谱的野路子学问,焚书之策便可将这一点根植入天下人的心中。   上辈子父亲因为焚书之事饱受世人的抨击,扶苏为此万分恼火。   今日他当着众臣的面率先提议焚书,便是再有人见不惯此事,也该来辱骂他,而非他父。   扶苏绝不肯让父亲身上留下任何污点。   臣子确实因为太子提议的焚书大为震惊,毕竟此前太子表现出来的都是宽仁。封禁思想的焚书举措,感觉和他的画风不是很搭。   听着同僚们的窃窃私语,李斯只想冷笑。   说什么太子不搞封禁思想,不过是这群人没看透而已。   官学里只能学太子想让庶民知道的百家内容,看似是包容各派了,其实还不是控制思想那一套?   别人是用强硬手段不许你学别的,他是用委婉手段让你只能学这个。本质都是一样的,就是更高明更隐晦了一点而已。   不过李斯可不会提醒同僚们。   同僚们看不透,说明他们不如自己聪明啊。果然最懂太子殿下的还得是他李斯,活该他官运亨通。   李斯得意地哼着小调离开了。   半个月后,程祭酒收到了来自咸阳的答复。他顿时摩拳擦掌,开始折腾起自己的致富经来。   长安就在咸阳隔壁,说是长安城,其实按照秦国的郡县制度它该叫长安县。县令是此地的最高长官,对方最近有些头疼。   韩国贵族被迁了一部分来长安,需要他进行安置。本来就很忙了,长安学宫又开始折腾什么赚钱的法子。   县令对于远道而来的求学者是又爱又恨。   恨的是他们来自六国各地,风俗不同,容易起冲突。而且有些人受不了严苛的律法,就会频繁地折腾出事情来,不便管理。   爱的则是这群家伙都有点家底,少有贫寒到吃不起饭的,否则也没钱千里迢迢跑过来。到了长安后衣食住行花销都不小,算是给城市创收了。   自从咸阳开设了大量市集之后,离得近的长安有样学样。这么多外来学子带来了巨额的经济收益,附近的庶民都跟着富裕了起来。   不过由于距离都城咸阳很近,好些人更愿意跑去咸阳购买东西。   县令琢磨着这样下去长安肯定竞争不过咸阳,干脆另辟蹊径,着重开发和学术相关的产业。   售卖笔墨纸砚就是其中一项,结果现在被学宫分去了一部分。   学宫卖的比城里便宜,这就很气人了。   县令差点打上门去,抓着程祭酒的衣领告诉他不许弄这种不良竞争。大家的定价应该差不多才对,打价格战对彼此都没好处。   可惜县令不敢,他看到程祭酒那张脸就犯怵。   最后县令还是客客气气地约了祭酒商谈此事,划分了售卖范围。他们卖不同价位的东西,学宫搞廉价笔墨薄利多销,城中卖中高档用具赚大钱。   做生意的事情是解决了,可还有别的麻烦在呢。   县令又投入了新一轮的忙活里,主要是配合负责治安的中尉一起维持城中秩序。   这个时候,听说韩国贵族终于抵达长安了。县令头皮都要炸了,感觉来的全是不服管教的刺头,这官当得也太难了。   他开始一日几趟地派人去打探韩国旧贵族的情况,看他们有没有闹事。   出乎意料的是,那群贵族居然十分安分。似乎是在陈县被折腾狠了,没了作为贵族的心气,一个个都老实得紧。   下属过来汇报:   “他们好像都在闭门读书,恐怕在等待下一回的学宫考核。约莫是见其他韩地贵族在朝中任职,有些眼热,想通过学宫让家族起复。”   韩国存不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家族能不能起来。要是起不来,以后就是落魄贵族,会沦落到堪比庶民的境地。   正好秦王把他们丢到长安来了,近水楼台先得月,长安学宫就摆在那里,如何脱离如今的窘境还要犹豫吗?   张氏一族都入朝当官了,他们当然不能落后。赶紧考进学宫,早日毕业入朝,重新过上富裕生活指日可待。   韩人充满了盼头,完全没兴趣闹事。   有人悄悄联络他们想复国,都被他们打了出去,顺手举报一波。   嗨呀这多不好意思,正缺钱呢,就有人过来送钱。举报有赏,家里一下子就宽裕了起来,希望这样的人能多来几个。   贵族们高高兴兴地拿钱去买笔墨了,不用继续苦哈哈地将那点子安置费一文钱当两文花。   县令:……   这属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突然有点好奇在陈县负责折腾,啊不,负责管教六国贵族的那个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韩人的过来只是个开始,随着燕王喜被困秦国回不去,赵侯也被放了出来。他在韩侯隔壁挑了块地方住下了,赵国贵族也被放了一波出去,同样来了长安城。   但赵国放出来的不多,因为赵国实力强大,想复国的贵族远比弹丸之地积贫积弱的韩国要多得多。   不要紧,反正目前只有燕王被囚,燕国贵族还没抓来呢。地方够住,就是得委屈燕王喜和赵国贵族作伴了。   唯有关押韩人的地方全部分给了楚侯,虽然楚侯手下被抓的楚国贵族也不是很多。毕竟楚国贵族大多都躲在乌龟壳里,目前还在遭受秦军的攻打。   县令打听了一下,据说魏国贵族有点多,塞不下,干脆问楚侯借了点地方。因此楚侯,目前也处在和别国贵族挤一挤的状态下。   幸好双方都会说雅言,不至于交流困难,平时还能唠唠嗑。   楚侯就是这么和魏侯搭上线的,试图挑唆魏侯造反。   魏侯起初有些心动。   结果秦王突然让人把楚侯居所的书籍都拿走了,此举简直莫名其妙,楚侯都搞不清楚秦人发什么疯。   但是也不需要搞清楚原因了,因为魏侯听说这件事之后立刻缩了回去。   什么密谋大事啊?没有的事!不要瞎说!他魏侯本本分分安安静静,绝无二心,休想害他!   楚侯:???   这还什么都没发生呢,你变得也太快了吧?!   之前听说魏都大梁被围困的时候,魏王一直不肯投降,最后是被强行破开城门进去捉住的。   楚侯还以为魏王是个硬骨头,心怀大志。结果都是他想多了,魏侯只是不甘心投降而已,当真成为阶下囚之后,滑跪得可快了。   秦王只是随便动一动,他就被吓得什么都不敢做了,孬种!   楚侯被气了个半死,偏偏魏国贵族也和魏王一个毛病。之前联络的时候还有点小意动,如今一个个都不带搭理他的,活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最气人的是信陵君的家眷。   原本信陵君只有家眷被抓了,他的门客早在信陵君去世之后就因为先代魏王的猜忌散了个干净。   没想到这次信陵君家眷被抓,那些门客又跑回来了一部分。他们对信陵君可谓是忠心耿耿,宁愿陪着一起被关押,都要送上们来。   里头那个叫张耳的家伙,原本都逃出去了,又转身跑回大梁主动找上秦军。非说自己是信陵君的结拜兄弟,就为了被抓之后能去到他的家小身边就近保护对方。   秦军:虽然不是很信这么扯的事情,但既然你都要求了,那就满足你。   信陵君莫名其妙多了个结拜兄弟,他的家眷自己都很懵。但是张耳过来之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对方还是接纳了他。   一起被送来陈县关押之后,张耳也没消停。   之前楚侯联络他说要复国,他很积极地同意共谋大事了。现在楚侯被秦王收拾,他又很麻利地把楚侯给撂开了。   张耳从一开始就是做的两手准备,能复国最好,不能他就入朝。如今看着感觉复国不太靠谱,所以张耳开始想法子讨好赵高。   魏侯怎么样不重要,他要为了信陵君的家眷奋斗。想想复国之后也不是信陵君的儿孙当魏王,那不复国好像也无所谓了。   楚侯在屋子里把张耳这个搅屎棍骂得狗血淋头,郁闷自己为什么不是像燕王那样被和赵国贵族关在。   之前赵人韩人还经常能见面,因为赵高想挑拨他们的关系。可是赵人老抢韩人的东西,随着韩人地位提高,就不能继续放任下去了,于是赵高又把他们隔开了。   楚侯现在望眼欲穿,偏偏隔着高墙和守卫接触不到一心复国的赵国贵族。   赵高发现两边都不老实之后,干脆把人又挪远了一些,反正陈县的空屋子足够多。   另外,赵高还反手往咸阳告了一状。请示王上和太子,要怎么处置这些屡教不改的贵族王侯。   秦王政不悦地放下奏报:   “待天下一统,便杀之。”   负刍不想当大秦的楚侯,那就换个楚国公子来当。楚考烈王多的是儿子,不行还有别的楚国宗室。   贵族杀了就杀了,也唯有这个楚侯要考虑一下不能随便杀。说到底留下楚侯也只是为了安抚楚人,可秦军收兵之后能剩下多少楚国贵族都不好说呢。   扶苏给父亲倒了一盏柘浆:   “不过是秋后蚂蚱,再容他蹦跶几日。父亲喝点水,为此等小事动怒不值当。”   秦王政端起杯盏再三确认,确定这是柘浆不是药汤,这才一饮而尽。   扶苏:……   扶苏发出了抗议:   “同一个方法我不会用两次!而且这个月的药汤我已经喝过了,没有第二杯了!”   秦王政哄了爱子一句:   “寡人晓得,不是怀疑你的意思。”   扶苏:哼。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闹小脾气了,需要父亲哄哄才能好。 第69章 冬夜   虽然现在还不能弄死不安分的楚侯和赵国贵族,但让他们没空继续折腾那些事情还是不难的。   人有精力搞事,必然是吃得太饱了,饿两天就好。   燕王喜和赵国贵族住在一块儿,眼睁睁看着秦人居然不给赵人饭吃,吓得本来就不大的胆子越发小了。   以前他还会抱怨两句秦王不肯放他回燕国,现在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回不回燕国有什么要紧的,不被秦王活活饿死就算不错了。   不能抱怨秦王,那肯定得找别的目标发泄一二。燕王于是骂起了自己的不孝子,对于新任太子居然不着急接亲爹回国十分不满。   要是燕国那边发话了,向秦国递交了请求归还燕王的国书,哪怕秦王不肯,燕王喜也能自我安慰一番。   然而事实却是,燕国安静如鸡,屁都没有放一个。太子甚至已经开始张罗继位大典了,想干脆自己当燕王。   不过最终还是被臣子劝了下来,因为现在当上燕王,很可能燕国的亡国之君帽子就要扣在太子身上了。   太子瞬间警醒:   “爱卿此言有理,还是先观望一番吧。”   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   “燕国危如累卵,殿下合该早做准备。若秦国攻破都城时您只是个太子,以后的日子恐怕……”   这人的未尽之意显然是,当上了燕王,哪怕是个亡国之君,秦王好歹会给您封个侯。参考韩侯那样,只要燕国臣子争气,您就能继续过上富贵无忧的生活。   可若您只是个寻常的燕国太子,那就没有爵位晋封了。不信看看各国公子,待遇也没比贵族们好到哪里去。   他的这番分析虽然扎心,却很现实。哪怕臣子们听着觉得刺耳,还是得承认他说的没有错。   忠心耿耿的燕臣呵斥道:   “休得胡言!燕国还在呢,尔等莫非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亡国了?!”   方才那人冷笑一声,根本不怕这人扣的帽子。这个时候再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啊,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   燕国太子果然没有降罪,而是长叹一声。   他摇了摇头:   “只顾自己享福,不管日后的名声,我做不到,此事不必再提。”   燕国游侠义气之风盛行,所以哪怕太子对韩侯的待遇疯狂心动,他也不能为了这个就背上亡国之君的骂名。   而且话说回来,燕国如今有为的臣子不少都很看重名声。他现在登基为灭国后铺路是高兴了,到时候臣子气得不肯为他事秦,那他也过不上韩侯那样的好日子啊。   孰轻孰重太子还是分得清的,他决定在秦人打来之前尽可能地笼络住那些臣子。这样只要他愚蠢的老爹惹怒了秦王,秦王也很有可能会处置掉燕王喜,换他这个燕国太子来当燕侯呢。   太子心里打着各种小算盘,嘴上却不能说出来。表情还要一脸凝重,仿佛真的在为燕国的未来而忧心。   次日早朝,太子就对满堂臣子表示,自己肯定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趁虚而入夺取王位的。不仅不登基,他还要向秦国修书一封,请问秦王能否归还他们的大王。   臣子都是聪明人,哪里看不出来他的意图。   修书注定得不到放人的答复,所以现在送一封国书过去,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而已。免得有人指责他不孝敬父亲,顺便还能拉拢一波燕王喜的心腹。   退一万步讲,就算秦国脑抽选择了放人,他这个太子也捞到了足够的好名声。燕王回来了他照样能架空对方,就像之前把人强押去秦国那般。   太子还表示,虽然燕国积贫积弱,恐怕打不过秦国。但他是不会向秦王投降的,他愿意与燕国共存亡,抗击到最后一刻。   不投降会导致他被抓去秦国后日子难过一些,不过等真的到了秦国,他完全可以私底下向秦王投诚,想来也不迟。   至于什么和燕国共存亡,听听就好了。他自杀的慢一点,不就能在成功自杀之前被秦人俘虏了吗?   新太子是个典型的既要又要的性格,他舍不得好名声,舍不得忠心臣子的爱戴,也舍不得日后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人虽然贪心,却足够识时务。   燕国朝堂中当真忠心又聪明的臣子并不多,聪明人一般也不会效忠燕王喜。所以聪明人虽然看出了太子的真实意图,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穿。   何必呢?太子擅长做戏又头脑清醒,对大家都好。   太子把戏台子都搭好了,其他人只要跟着演就行。   臣子可以用“为了叫太子过上好日子”做借口公然事秦,从燕臣顺遂地转变为秦臣。不仅能继续享受带来权力的好处,还能背个忠心事主的佳名,一举两得。   朝臣和太子都享受到了实惠,何乐而不为?   总比跟着燕国一起陨落强。   众人挤眉弄眼一番,最后齐齐拱手,称赞太子大义。他们也愿跟随太子一起,努力抗击秦军。   抗击的方式就是嘴上喊口号,当个气氛组。等秦人打过来的时候——   对不起,我是文臣我不会带兵打仗,只能干看着。   或者对不起,我虽然是武将但燕国士兵太弱了,一击即溃很合理对吧?   努力抗敌是不可能抗敌的,万一真反抗狠了得罪了秦国爸爸怎么办?不成不成,燕国军队还是一个照面就溃散比较好。   燕国太子开始调遣将领了。   秦人打过来的要道上肯定不能派那种脑子耿直又忠心的将领驻守,这是故意给秦国添麻烦。   一定要派那种名声很好,但是已经和太子达成默契的聪明人去当守将。这样一来既能迅速帮助秦军破城,又能演得好像战败是正常的、守将没有放水那般。   什么你说边路其他地方挡住了秦军?那当然是因为秦军主力不在那边啦!绝对不是因为边路的将军更能打,对方就挡住了个小股部队有什么好吹嘘的?   太子细细盘算了一番,觉得自己的布置十分完美,不存在漏洞。   秦王政翻看完燕国国书,挑了挑眉。   扶苏没骨头一样靠过来,倚在父亲身侧,就着这个姿势把国书内容看了个遍。   看完,他点评道:   “尽是虚伪之词。”   太子的用词仔细斟酌过,尽量显得情真意切,仿佛当真是个孝顺老父的好儿子,十分担心对方的安危。   这样的惺惺作态或许能骗得过旁人,可父子情深厚毫不掺水的秦王与扶苏,却能透过看似诚挚的辞藻感受到里头根本没有一点情谊。   秦王政把国书丢到一边,不准备回复这种东西。他让儿子坐好,不要像小孩子一样老是依偎在自己身边。   “你已经加冠了,是个成年人了。”   秦王政叮嘱道。   扶苏选择性忘记了自己上辈子活到了五十多,坚持表示二十岁也还是个孩子。只要父亲在一天,他就永远长不大。   秦王拿他没辙,又担心爱子是不是昨夜没有休息好,才老想找个地方靠一靠。想到日日早起上朝确实是辛苦,便让扶苏再去休息一会儿。   扶苏立刻坐直了身体:   “不必了,我不困。”   今日奏折有些多,可没时间给他偷懒。他若是去休息,父亲晚间必然要加班批阅,这可不成。   父亲不屑于回应虚伪的燕太子国书,扶苏却不能叫父亲落人口舌。本来强行拘留燕王就为人诟病,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于是扶苏取出一方空白的锦帛,开始替父亲写回信。   扶苏有他的道理:   “燕国国书是太子执笔,自然不必父亲亲自回复,那样太抬举燕太子了。我乃大秦太子,还是让我替父亲回复吧。”   秦王政随他去,只吩咐不必太给燕国面子。担心儿子为了维护父亲的名声,倒让他自己显得太温和好欺负了些。   在秦王心里,爱子对待臣民和六国之人都过于怀柔了,但扶苏这么做是为了替他经营声名、替大秦安定人心。秦王心里触动,却也担忧旁人会因此得寸进尺,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扶苏自己倒是把分寸拿捏得不错,除却滤镜深厚的秦王政之外,旁人没谁觉得自己能占到大秦太子的便宜。   燕国太子收到回信的时候就有些拘谨。   仔细将全篇通读了几番,反复确认秦王和太子没有因此动怒,这才松了口气。   回信上说燕王对咸阳风貌十分感兴趣,这才不肯回国。并非他大秦故意限制燕王的人身自由,不信的话太子尽可亲自前来咸阳询问燕王本人。   为了展示秦国没说假话,扶苏额外派人去找了燕王喜。让对方写了封亲笔信,承认了是自己玩兴大起不愿归国。   燕王喜人在屋檐下,不敢反抗秦国的命令。都用不着逼迫,当即就委委屈屈地写完了信,生怕慢一点就得步上饿肚子的后尘。   看完信的燕国太子:……   大秦太子表面客客气气,实则是在警告燕国不要往外乱传谣言。   若是燕国境内出现了“秦国公然扣押燕王”的传闻,那燕太子可就得亲自来一趟咸阳为大秦正名了。   然而这种时候去咸阳不就是肉包子打狗吗?   秦国嘴上说不希望出现流言蜚语,还让人来辟谣。可实际上燕太子要是当真去了咸阳的话,辟谣哪有到手的人质香啊,肯定是要顺便把太子也扣留下来的。   大不了对外就说:秦都咸阳建设得极好,不仅燕王流连忘返,连太子过来一瞧都不肯走了。   它秦国拳头大它说了算。   燕国太子只好遗憾地向群臣表示:   “父亲还要在秦国多待一段时间。”   他没有明说到底是燕王不肯走还是秦国不放人,只陈述了一个既定事实。众人想要怎么理解都行,反正他这个太子是左右不得罪。   只是为了防止心有愤郁的人坏事,太子还是拿出了燕王喜的手书。   他叹了口气:   “此书信确为父王所作,不过……”   聪明人在心里自动接上:不过不管燕王是不是情愿写的,我们对外只能承认秦国的说辞。   忠心臣子则在心里接上:不过此信大约为秦国所逼,然而大王人质在手,他们不能轻举妄动,免得秦王撕票。   众人瞬间达成一致,不再说秦国扣押燕王的话,避免触怒秦王。   遥远的陈县。   燕王喜自从上次识时务地写了一封信之后,就自觉自己已经很乖觉了,秦人应该不会折磨他。   事实也确实如此,对比赵人的待遇,赵高给燕王喜的算是很不错了。   燕王喜苦中作乐地跑去围观了一下赵人受难记,心情有些愉悦。   之前赵人被克扣了口粮,连粗麦饭都吃不上,真是惨得不行。大约饿了有两天,终于重新分到了稀汤寡水,不至于饿死当场。   但秦国的宦官赵高说了,以后只有这种谷粒稀疏到能照镜子的汤粥可喝。若是想吃饱饭,那就得付出劳动。   一群庶民不用劳作就能有饱饭吃,真是便宜他们了。既然说是庶民,自该像庶民那样种粮食,自给自足。   陈县有充足的官田给他们耕种——主要还是贵族没干过农活,每个人也种不了几亩地,赵高干脆没给他们分太多田。   赵人们每天都会被看守的士兵一大早叫起,喝下一肚子的稀粥水,就得拎起锄头等农具,在士兵的押送下前往县城郊区的农田进行耕作。   秦人也不管他们种得好不好,反正安安分分种一天地不闹幺蛾子,就能吃上一顿饱饭。   以前贵族是可以一日三食的,可他们现在都是庶民了,只有两顿饭。早上的稀粥已经算一顿了,所以数下来,每天其实就一餐能吃饱。   燕王喜美滋滋地吃着色香味俱全的三餐,只要看一眼贵族,就觉得食欲大增。   若不是为了维持诸侯王的形象,他能让人把自己的饭摆到田间,当着所有赵人的面吃。   燕王喜的快乐只持续到齐王过来探望。   和燕王被限制行动不一样,齐王建是可以到处跑的。   他是当真被请来做客的,秦国暂时不准备翻脸。于是扶苏示意张良可以用尽所有方法,只要能叫齐王心甘情愿留在秦国不回去即可。   张良把事情办得十分漂亮,齐王建每日都能在咸阳等地找到新奇好玩的事情做。而且他没有任何的拘束感,根本不曾发现自己回不了国,自然也就不着急离开了。   齐王听闻不少诸侯贵族都被关押在陈县,这日起了兴致叫上张良一起来围观。   他那天在冠礼上虽然已经围观过一回楚王了,但齐王觉得不过瘾。他上午特意去嘲讽了楚侯一波,到中午又想来看看燕王。   燕王是被关在这里的,齐王清楚这一点。   不过他可不觉得这是秦国的问题,毕竟当初他亲眼看到是燕国太子的人把燕王扭送到秦国的。   齐王建在张良的忽悠下相信了燕太子为了登基故意将燕王留在咸阳的洗脑包,因此十分同情燕王这老头。   他还自己脑补了前因后果,怀疑燕太子私底下和秦王达成了协议,所以秦王才帮太子扣押燕王。   反正都关了这么多诸侯王了,不多燕王一个。   燕王喜正准备用午膳呢,看见齐王这傻子跑来串门,实在是理解不了齐王为什么能蠢成这样。   他和齐王都是被秦国借口做客弄到咸阳的,现在他都被关了,齐王难道不该物伤其类,猜到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吗?   结果齐王就是不开窍。   这里头张良居功至伟,论忽悠人,整个典客部门上下加起来都比不过他。   傻子齐王还在挑剔燕王喜的午餐:   “你就吃这种东西?你家太子是没交够伙食费吗?”   齐王认为,既然秦国是帮着燕国太子关押燕王的,那燕王的一应开销肯定得燕国来出,毕竟秦国从来不吃亏。现在燕王的待遇这么差,必然是太子不愿意出钱,果然燕国就是寒酸小气。   燕王喜:???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秦国关押我,还要燕国出钱给我买饭吃?没有这样的道理!   燕王喜当然是不相信这种离谱推测的,可他从齐王的话语里听出了别的东西,比如齐王的衣食住行档次远超自己。   ——凭什么!都是被秦国圈起来回不了国的诸侯王,凭什么齐王就可以日子过的这么舒坦?!   燕王喜当即问起了齐王日常都吃什么。   齐王建随口答道:   “每日不重样的,总之比我在齐国吃得要好。”   秦人在吃食上的花样还挺多,听闻是太子扶苏爱口腹之欲,秦国商队特意去六国各地搜罗了大量厨子和稀奇食材。   说着说着,齐王就忍不住感慨还是太子扶苏会享受。秦王也太宠儿子了,真叫人羡慕。   齐王建哪里知道秦国商队是巴清在管,巴清是扶苏的人。所以这件事分明就是巴清为了讨好太子而为之,和秦王没什么关系。   但这不重要,帮太子传播王上的宠爱也是商队的日常任务之一。巴清乐得旁人这么脑补,反正秦王又不可能真的在太子那边抢了她的功劳。   齐王建嘚瑟地炫耀了一波自己昨日吃了什么,前日吃了什么。全是名贵稀罕的好东西,好些食材燕王连听都没听说过。   燕王喜顿时就高兴不起来了。   之前从赵人那里找到的优越感,在齐王跟前粉碎成了渣。等齐王因为嫌弃他吃的太差不肯同桌而食,选择告辞离开之后,燕王气得掀了桌子。   他倒不觉得秦王看人下菜碟,刻意慢待他,毕竟他刚刚从齐王那里听说韩侯和赵侯也是和齐王一样的待遇。   韩国不比燕国弱?   那赵国还和秦王有仇呢!   所以必然是燕国自己这边有问题,惹怒了秦王。   燕王喜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件事。就是之前太子曾修书给秦王,让秦国放他们的大王回国。   之前燕王喜生气太子不在乎父亲,连要人都不要。后来太子补上了国书,燕王喜气顺了一些。   现在燕王喜的心态变了,他觉得太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闲得没事为什么要向秦王讨人?这不是公然指责秦王扣留别国君主吗?秦王哪可能不为此生气呢?!   秦王一生气,底下人立刻就闻风而动了。为了讨好秦王,直接克扣他的待遇。   总之太子这是做与不做都不对,燕王就是看他儿子不顺眼。   看守的士兵听到杯盘桌案砸落的声音走进来,面色不悦:   “又在闹什么?这里弄得这么脏乱,你自己打扫吗?”   燕王喜连忙滑跪:   “寡人这是不小心的,诸位勿怪。”   士兵铁面无私:   “我管你是为了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又乱发脾气。既然不想吃饭,那今天就别吃了。”   这么好的饭食,他们寻常士兵一辈子都吃不到。这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是暴殄天物!   最后燕王喜不仅失去了午饭和晚饭,还得亲自收拾碗碟。但要他擦洗干净着实是为难他,只能叫婢女前来。   第二日一早,饿得眼冒金星的燕王珍惜地吃着自己的早膳,再不敢浪费粮食了。   赵高笑眯眯地把燕王昨晚缺失的晚膳分给了看守的士兵,以此拉拢人心。   他还夸赞道:   “这次你们处理得极好,下回还有类似的情况,也这么做。”   赵高一点都不怕自己苛待王侯会有什么问题,燕王喜胆小如鼠,根本没可能闹出来。就他这逆来顺受的性子,比其他几个诸侯王好收拾多了。   士兵们则是惊喜不已,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办好差事。   只可惜燕王喜没再闹出过幺蛾子,叫人十分失望。   章台宫。   最近天气日渐寒凉,秦王为了爱子的身体真是操碎了心。   炭盆暖炉等物肯定是要安排上的,偶尔夜间睡不着还要亲自去一趟太子宫,进入扶苏的寝殿看看屋子里是否暖和。   扶苏睡眠较浅,到底还是被吵醒了。   见到父亲深夜前来,他心中十分感动。夜里风凉,父亲只想着他睡着后会不会着凉,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会因此受寒。   后来扶苏就干脆留宿章台宫了,左右这里属于他的寝殿还留着。住在章台宫中,便不需要父亲大老远跑去隔壁的太子宫查看情况了。   受父亲启发,扶苏意识到自己对儿女多有疏忽。   于是他有时候夜间也会派人去太子宫看看孩子,让他自己去是不可能的。他还要去看父亲睡得如何呢,儿女随便养养就行。   但扶苏去了一回就被秦王生气地训斥了一顿,说他身体太差怎么能如此折腾自己。   关怀父亲失败,还挨了一顿骂。扶苏只能可怜巴巴地看向父亲,企图蒙混过关。   秦王果然骂不下去了。   但他也没让儿子再回自己寝殿休息,担忧一来一回更容易生病。而且都跑出来了,也不知道原本用暖炉熏热的被褥是否凉了下来,万一侍者不够尽心呢?   秦王政干脆留爱子在自己这里休息了一晚。   扶苏小时候他没带儿子一起睡过,如今长大了倒是补回来了。   他不由得想起扶苏提起过的前世,说是从小和父亲住在章台宫中。既然如此,想必那一个自己没少陪儿子同榻休息。   错过的童年就是彻底错过了,秦王政心中有些遗憾。他一向不肯去想这些事情,可心底深处不是不泛酸的。   扶苏没察觉到父亲在自己同自己吃醋,像小时候那般快乐地窝进被褥中。见父亲迟迟不上床,还催促了两句,担忧一会儿被子冷了。   秦国的冬天挺难捱的,睡冷被褥多难受啊。   秦王政只好收起思绪上床躺下,看着兴奋的爱子,伸手盖在他眼睛上。   “闭眼,睡觉,明日还要上朝。”   扶苏眨了眨眼,乖乖闭上了:   “我睡了,父亲快把手缩回被子里,外头太冷了。”   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的,他自己精力充沛闹腾得很,父亲就捂着他的眼睛让他不许闹了。   一开始他不懂事,愣是闹到后半夜。结果第二日父亲一整日都精神萎靡,把他给吓坏了。   后来扶苏就学乖了,哪怕自己睡不着也闭着眼睛装睡。安安静静的,不再闹人。   侍者吹熄了蜡烛,扶苏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微弱的月光透过新换的琉璃花窗照入殿内,被拉上的帐幔遮挡,越发看不清楚了。   但扶苏还是能看见父亲的轮廓。   他不知道看了多久,恍惚间睡了过去。梦里是一样的场景,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时间仿佛从来没有流动过。   秦王政这夜休息得不错。   他以前从未与儿女共寝过,原以为自己会很不习惯。但当真躺下之后,没多久就入睡了,像是经历过很多回类似的事情一般。   早起看见缩在身侧被褥中的一团儿子,险些幻视了一个三头身的小扶苏也睡成了个球。   秦王政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一下儿子的鼻尖,把人闹醒了,动作堪称十分熟练。   扶苏后半夜才睡着,现在被弄醒自然还没睡够。他有点起床气,但睁眼看见父亲,就瞬间消了气。   从愤怒一秒切换到了撒娇抱怨:   “阿父!我还很困呢!”   秦王政收回手,一本正经地甩锅:   “谁叫你昨夜乱跑的?再睡一会儿,今日早朝不必去了,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   顿了顿又补充道: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能总是睡懒觉耽误早朝,一两次也就算了,长此以往影响不好。   秦王政独自去上朝了。   出门前被侍者拦下,对方奉上一碗用羊肉炖煮的热汤饼。秦王这才想起来方才因为心虚着急出门,差点忘了用点东西垫垫肚子。   汤饼就是面条,秦人爱把各种面食称作饼。   早间的这碗汤饼是天冷之后扶苏就叮嘱膳房每日准备上的。清早吃点暖身的食物,这样出门后就不会灌一肚子冷风凉了胃。   秦王政心情愉悦地用完早点踏出了章台宫,在朝宫见到群臣时才收敛情绪。   面对众臣时不时瞄向他身侧空位的眼神,秦王政淡定地表示:   “太子有些受凉,寡人命他在宫中好好休息。”   群臣迅速接受了这个说辞。   哪怕王上说谎的时候脸上连个装样子的焦急担忧都没有,他们也只当没察觉。当爹的要给儿子睡懒觉打掩护,谁敢拆台呢。   不过太子不在,有些事情就不敢立刻上奏了。能劝王上的人缺席了,剩下的臣子不是很想面对王上的不悦。   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上午再去章台宫私下禀报也成。   扶苏一直赖床到了太阳高挂,冬日里的阳光也十分温暖。站在殿门口伸手往外探了探,确定外头不太冷之后,这才踏出寝宫,朝正殿走去。   蒙毅早就差了侍者来报,说是今日的奏折不算多。否则扶苏再想赖床也会早早起身的,不至于懒到现在。   正殿内,秦王正在接见大臣。   臣子原是想等太子起身再来汇报的,结果刻意等到接近午时才过来,还是没见到太子的身影。   他也不敢猜测太子是不是还没起,也只能哀叹自己时运不济。早知如此不如下午再来,太子总不能睡到下午。   而且,说不准太子是去了别的宫中,处理其他事务了呢。   扶苏进殿时,臣子就在生无可恋地汇报事情。他倒是想拖延一二,但实在不敢耽搁王上宝贵的时间。   见太子进门,臣子仿佛见到了救星。   他连忙打断了话语,行礼见过太子殿下。然后飞快地把之前说过的话从头开始讲起,免得太子不知道前因后果。   秦王政:……   秦王还不至于为了臣子的这一点小心思就发落人家,他无语地看了那臣子一眼,思忖自己当真有那么吓人吗,弄得臣子不见太子就不敢奏事。   扶苏脱下披风在父亲身边坐定,听完了臣子的讲述之后没太往心里去。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某些赵国贵族从齐国跑去了楚地,和楚人勾结在一起了而已。   跑去的赵人都是之前被搜身后放走的,没钱没粮更没人。在齐国混迹许久还是见不到希望,有些跳得高的还被齐王命人抓起来处决掉了。   郦食其在劝齐王收拾旧贵族这件事上出了不少力气,毕竟这才是王上和太子叫他去齐国的初衷。齐王也很给大秦面子,确实收拾过一波,这都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齐王不在,但齐国也没给赵人好脸色。赵人听闻楚人不肯认命,觉得楚人比齐人靠谱,会去投奔也实属正常。   最重要的是,楚国贵族什么都不缺。他们有兵有粮,赵人看重的就是这个,过去只是想帮忙出谋划策。   不过赵人忘了一件事,他们自己连几个护卫都养不起。千里迢迢跑去战乱之地,那不是送死吗?   主动送上门的人头不要白不要,秦军干脆把他们当叛乱的楚人直接宰了。   赵人都没能见到楚国贵族,半路就被拦截了下来。秦军问清楚过来的缘由之后,下手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仍旧有一些赵人和楚人成功接上了头,而且他们脑子好使,给秦军攻打楚国贵族营垒的行为造成了一点小麻烦。   这是军事,之前就由军报传讯告知了秦王。臣子过来汇报的是和它相关的另一件事,即部分已经入朝的赵人听闻亲友和楚人勾结之后,又生出了异动的心思。   赵人里头存在一部分墙头草,虽然向秦国示好,心里却还在打小算盘。他们倒是知道赵国没有未来,可他们的亲友牵扯到楚国的泥潭里去了啊。   他们算是被迫遭人拖下水的,担忧秦王因此治罪。大部分人选择表忠心,就此和亲友割席,也有小部分舍不得自家亲友,狠狠心决定给那群人当内应。   臣下拦截了他们悄悄往外送的消息,跑来禀告王上这件事。担忧王上会因此震怒,气狠了连他一起骂。   秦王政:?   朝臣都把他脑补成什么妖魔鬼怪了,他脾气有这么差吗?   扶苏也冷睨了这家伙一眼:   “父亲宽和大度,怎会迁怒无辜臣子?既然赵人生乱,直接处决了便是。”   再来一波杀鸡儆猴,都是做惯了的事情。人就送去陈县那边处决,让赵高把关押的赵楚魏等人交出来观刑,能震慑一点是一点。   臣子连忙应是,知道自己想岔了,竟然惹怒了太子,赶紧灰溜溜跑了。   秦王政把这糟心臣子抛到一边,扭头看向儿子。   见儿子没有生病的样子,稍稍放下心来。又去看了一眼侍者接过去的披风,确认十分厚实才作罢。   他问爱子可用过早膳了。   睡到刚刚才起的扶苏移开了视线,没有回答。   秦王政懂了。   为了睡懒觉饭都不吃了,果真是小孩子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赖床和早餐不可兼得。 第70章 六国比烂   所幸已经到了午间,秦王政便让人干脆摆饭,直接用午膳。   侍者上菜的间隙,秦王忍不住说了儿子两句。赖床也便罢了,怎么能不用早膳呢。   但看样子臭小子也是没听进去的,只能把这件事记下,回头吩咐侍者注意着点。扶苏自己不吃,侍者也得把东西送到他跟前,劝太子好歹用一点。   用罢午膳,扶苏见日光正好,便邀父亲一起去外面坐坐。屋子里虽然燃着炭火十分温暖,但待久了总觉得有些干闷。   侍者连忙取来厚实的帔衣,奉给二位。   天冷了,太子的新帔也制了一堆。帔便是毛领斗篷,扶苏穿戴上后清俊的脸庞越发显小了。   秦王政也有新帔,但他穿起来就尽显霸气。身高八尺六的秦王,换算成后世的计数将近两米,直接把一米八左右体态纤瘦的扶苏衬得越发单薄病弱了。   扶苏:突然就不想和父亲站在一块儿了。   虽然在父亲身边扮柔弱可以得到更多的怜惜,但父亲怜惜他的方法就是每日让夏无且来看看他有没有生病。   哪怕药不能多吃,冬日里滋补的食材也有不少,而且夏无且还限制他吃大鱼大肉。   滋补的东西大多清淡,然而祖上是游牧出身的秦国王室后人想也知道口味不会偏好清淡。   先秦时期烹饪手法还比较原始,多为炖煮。为了增添滋味,贵族会用肉等食材酿制酱油。   这个时候还没有发明用菽(大豆)酿的造酱油,用肉酿的虽然带了一点霉菌的味道,却同样十分鲜美。   不过先秦可不只是使用肉来制酱,什么虫子青蛙卵的应有尽有,大家吃东西还没有那么讲究。   扶苏是个嘴挑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肯入口。便是肉酱,他也嫌弃里头的霉味。   所幸他并非来自正史位面,所以总能出现一些带着改良烹饪方式的土著厨子出现,拯救太子殿下的味蕾。从现代调味料的制造,到五花八门的烹饪方式,一个不落。   作者也不管秦朝人发明这些东西是否离谱,反正就是发明了。想让始皇和扶苏吃点好的有问题吗?反正纸都提前发明了,也不差这点。   重生的扶苏由于天生过目不忘,把这些东西记了个大概。于是如今的大秦贵族也过上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好日子,浓油酱赤的菜色在咸阳十分流行。   若非辣椒还未传入大秦,老秦人能提前吃上油泼辣子。   别说扶苏,这种滋味重的食物秦王政也爱吃。   但是夏无且不让太子多吃这个,尤其是重油重盐重糖的,可谓是把扶苏喜欢的口味给去了个干净。   爱子不能吃,秦王政也不好当着爱子的面吃,便只好陪着爱子吃点清淡的东西。   幸好厨子给力,清淡的东西也能做得美味。像是羊肉锅子一类的膳食,就十分鲜美。   夏无且等了一上午没等到太子出现,直到大臣离去才听说太子总算出来了。稍等了两刻钟,约莫王上与太子已经用完午膳,这才提着药箱过来进行日常请脉。   每日一次的诊脉扶苏已是习以为常,反正他身体好着呢,又诊不出什么名堂。确定太子身体养得差不多后,夏无且也不敢乱开补药,如今只剩每月一碗的药汤而已。   但今日,夏无且说出了别的东西。   他对着坐在亭中的秦王政行了一礼,回道太子这几天吃多了羊肉,因而有点上火,接下来几日得控制下饮食了。   虽说冬季适合进补,但补过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扶苏无法接受。   浓油酱赤的大鱼大肉不让吃也就罢了,怎么连清汤羊肉都不让吃了?庸医!   夏无且不为所动:   “太子再吃两顿,必然要牙疼长痘。”   扶苏:……   那还是算了,美男子脸上不能有痘。   但扶苏不相信只有自己上火了,父亲陪他一起吃的,所以父亲肯定也上火了。   扶苏怂恿着夏无且给秦王也请个脉。   秦王政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把手腕伸了出去。   片刻后,夏无且道:   “王上身体强健,是以只有些火气旺盛,并不严重,倒是无妨。”   扶苏:?   “这是为何?!”   父亲胃口分明比他还大,凭什么他上火了,父亲没有?   夏无且看了太子一眼,实话实说:   “殿下身体较虚,不太受补。”   个人体质不同,情况自然不太一样。太子殿下要是和王上一般健壮,便吃什么都不太影响了。   秦王政顺势教育儿子:   “让你每日练武多练一会儿,你总是不肯。今早还不用早膳,长此以往,身体如何能好?”   让懒癌锻炼可是太难为人了,扶苏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选择按时用膳。反正他正常情况下也是要早起的,根本没什么赖床的机会。   夏无且留下去火的药丸就离开了,走得很快,生怕太子打人。   药丸据说是夏无且为了太子特制的,这老小子估计之前询问过扶苏的日常饮食后,就猜到了太子迟早要上火,于是提前预备了一些。   夏无且表示,知道太子畏苦,特意在制药时多加了点糖中和苦味,太子就把这药丸当糖豆吃好了。   扶苏半信半疑地拈起一粒放入口中,片刻后,他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一直维持的美男子形象险些破碎,好悬撑住了。   侍者及时送来温水,让太子殿下能随着饮水直接将药丸吞下去。   扶苏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秦王政好奇地问道:   “有这么难吃吗?”   扶苏不想说话。   苦涩的东西加了糖就好吃了吗?不,又苦又甜的东西99%都极其难吃。尤其是这药丸还带着涩味,细品时还能尝到一点微妙的酸,以及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药就没有好吃的。   见父亲居然还在看自己的热闹,扶苏顿时不干了。又捻了一粒递到父亲唇边,表示父亲也有点火气旺盛,不如同他一起吃点去火的糖豆。   都说是糖豆了,那吃一粒应当不妨事。   秦王政没料到火烧到了自己头上,为了安抚爱子,只好乖乖吃了下去。   父子俩如出一辙的讨厌药的苦涩味,有扶苏的前车之鉴,秦王试图将药丸一口气吞下去。   吞到一半感觉有点困难,舌根发苦。正要伸手去端茶,杯盏已经被扶苏捧到了他眼前。   就着爱子的手引下一口温水,终于将药丸成功吞入肚中了。   秦王政感慨:   “味道确实很糟糕。”   侍者又呈上了清甜的柘浆,父子俩饮了半盏才终于觉得舌上的怪味彻底消失了。   扶苏因此十分怀疑夏无且的医术不行,否则怎么做的药丸这么难吃?   他徒弟就好很多,当初夏无且致仕后他徒弟顶上了,一直负责给扶苏看诊。这小子机灵,做出来的汤药丸剂口感都要比旁人好上许多。   他可以夏无且为什么不行?   一定是故意的!   扶苏拉着父亲的袖子小声念叨了半天,一直在告状。秦王政只随意听着,没太往心里去。   秦王怀疑那小徒弟可能是减轻了药量,这才导致口味提升。就像把浓缩的药汁兑水再端上来,喝着自然要好受许多。   见爱子还气鼓鼓的,秦王便许诺道:   “寡人一定叫他研制出入口不苦的药丸来,莫要生气了。”   他觉得方才用温水送服药丸是个不错的选择,若能给药丸外面包一层面皮,或许在吞下去之前味蕾都尝不出味道。   这样既能把药吃了,也不必叫爱子受罪。   收到王上命令的夏无且头都大了,他虽然能手搓药丸,但他又不是个厨子。哪有用饼皮包裹药丸的道理?那做出来的药丸得多大啊?能吞的下去吗?   秦王政:吞不下去你就做小一点,让太子每次多吃几丸。   左右就是分几次、多喝两口水的事情。   夏无且:……   秦王一向是个难缠的甲方爸爸,他想要的东西,再困难底下人都得给他弄出来。墨家深受其害,现在开始轮到夏无且倒霉了。   这可能就是欺负太子的下场吧。   秦王政虽然没说,但一直记在心里呢。爱子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吃过亏,用药上面实在是受了太多委屈。   墨家弟子听说夏无且开始和他们一样头秃了起来,高兴不已。可惜他们抽不开身,不能亲自去“祝贺”一番当事人。   但夏无且还是听说了墨家私底下幸灾乐祸的事情,痛定思痛,决定学习王相公那般多拉几个人下水。   他先跑去找了御厨,探讨如何弄出薄薄的面皮。   这个倒是不难,确实能包住药丸。只是多了一层皮,就不如纯粹的药丸好消化了,药效发作要更慢许多。   而且熟面皮也不好包,生面皮的话,包好再煮熟,也不是很方便。   夏无且又去找了其他的医家弟子一起探讨,寻求解决方案。   扶苏没有关注后续,他只要知道夏无且每天焦头烂额,连请脉都来去匆匆就行了。   秦王政好笑地看着儿子:   “可算高兴了?”   扶苏轻哼了一声,有些得意:   “我看夏太医再这么着急下去,大约也是要上火的,让他自己多尝尝他那药丸的滋味吧。”   秦王政摇了摇头,翻开下一封奏报。   这封是从楚地送来的,楚王被俘之后,楚地不少地区都归秦人管辖。虽然仍有贵族在负隅顽抗,但贵族为了自保都躲在营垒之中,根本顾不上外头的纷纷扰扰。   很多地盘虽然在楚国存续期间是归属贵族的封地,但秦国才不承认这些。高高兴兴地收归己有,开始划地盘设置新的郡县。   北方的庶民不习惯当地气候,不愿意要楚国的田地。好在秦国留在三晋的官田数量不少,分田的时候勉强够用。   原本是不够的,毕竟很多官田租赁给了无田的庶民耕种。但这些庶民敢为自己拼一个前程,不少都去参军了。   有些人运气不佳死在战场上,但更多的人还是分到了一点田地。之前租赁的田地彻底成了自己的东西,杀敌多的人还能依靠军功获得几年内的减税优惠。   虽然仍有一小部分士兵拿不到中原的土地,但问题也不是很大。   魏国与楚国交壤,两地边境区域的气候差不多。于是田官便劝动了那些魏人迁居楚北,这样一来田就够分了。   剩下一些楚南的土地,气候实在湿润潮热,只能收为官田。等日后楚人肯参军打仗时,再分给楚地人士。   可这大约得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再快也得一两年。   分田之前,官田只能由官府派人耕种,或者租赁给庶民。官府派人的话,难以找到这么多无田且适应气候的耕农。   所幸楚地庶民常年遭受贵族欺压,无田者甚多,能将田地租出去。   楚国贵族如此嚣张,最后统计下来拥有自己田地的楚国庶民居然占比极少,那些庶民只能被迫依附于贵族。   一开始只是为对方耕种,还算平民。时间长了,不是被贵族使手段逼迫得被迫卖儿卖女,全家沦为贵族的奴隶;就是稀里糊涂从民变成奴,因为长期为贵族劳作,大家都以为他们就是贵族的奴隶。   楚国官僚可不会为这些庶民伸冤,官场乱着呢,贵族堪称一手遮天,逼良为奴根本毫无难度。   秦王政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原先觉得六国是如出一辙的烂,如今发现并非如此,有些诸侯国烂得更彻底一点。   光看表面,似乎是韩国燕国这等积弱的国家更没救,实则不然。   韩国地小又饱经战乱,很多庶民早跑了。贵族想欺压也没太多能欺压的人,总不能涸泽而渔,只能收敛一些。   燕国的情况就更好了,当地民风彪悍,游侠也盛行。庶民没那么逆来顺受,而且燕国的地理资源也决定了它不如楚国有那么多好处能够压榨。   相比之下,楚地庶民就不同了。   这里土壤肥沃气候湿热,能压榨的油水充足。今年压狠了,明年可能又缓过劲来,可以继续压榨。   楚国的王侯贵族权利结构也注定了贵族势大,没人能反抗他们。   偏偏楚国的地盘极大,庶民无处可逃。   这么多楚人能跑去哪里呢?三晋可装不下他们,而且他们跑去三晋要跑很远,不像赵魏韩互相之间随便走走就出国了。   根据前线将军们的汇报,楚国匪寇横行,都是过不下去的庶民落草为寇的。仗着楚国山多水多,官府根本管不过来,行事十分嚣张。   秦军攻打楚国贵族时,也时常能遇到匪寇冒出来阻截。尤其是运粮的队伍,能打仗的士兵不多,都是后勤新兵,没太多反抗之力。   为此,秦军不得不分派更多人马保护运粮队。再加上楚国贵族多如牛毛,所以楚王被俘之后反倒又去魏地征了一轮兵。   别的国家都是诸侯王被抓、国都被破之后,这个国家就彻底灭了。贵族没什么反抗的能力,大多想着卷钱跑路。   也就楚国情况特殊,贵族比楚王还难收拾。   扶苏便问道:   “那匪寇是如何解决的?”   扶苏那一世是直接清剿的,因为楚国灭亡之后楚地贵族为了复国越发变本加厉。更多的庶民沦落为贼寇,始皇在位时就一直没能恢复耕民身份。   习惯了靠抢过日子,不劳而获实在是快乐。哪怕收益多少很看运气,许多时候都得饿肚子,他们也不愿意费劲回去种田。   这些匪寇难以招安,扶苏尝试过之后发现有些匪民种了几个月地又嫌累,重新跑回去当土匪了。再这么下去楚地永远不得安宁,只好将屡教不改的那些一并铲除。   可说到底,作孽的是楚国贵族,没多少人一开始就是坏人的。   秦王政说道:   “既然他们无心耕种,那就去打仗好了。”   是被秦军处决还是干脆参军赚功劳,自己选。   不过匪徒参军和庶民当然不是一个待遇,他们得先为自己之前做的孽赎罪。反正他们也不爱种地,那就不给他们分田了,换成粮草金银。   扶苏明白了。   正常人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对这些不肯自己钓鱼的人来说,就只能给实打实的物资。吃完之前他们会安安分分,吃完之后就继续打仗换食物。   或许有些人会选择继续去抢,但只要秦国看守得当,不给他们出去骚扰民众的机会就好了。   扶苏干脆提议:   “不如派他们去北境戍边。”   不好随意强迫庶民大老远跑去北方边境抵御匈奴,但是这些匪寇又没有权利拒绝。北境地广人稀,也难以找到可抢之民,管束起来也更方便一些。   匈奴短期内是灭不了的,那匪寇就一直有仗打。逞凶斗狠本就是他们做惯了的事情,比起抢庶民不一定能抢到粮食,打仗好歹旱涝保收。   不愿打仗也不愿种田的是彻底没救了,要么斩杀,要么干脆拉去服徭役,修城墙沟渠等设施。   虽说他们落草为寇之前很惨,是被迫的。但当土匪时没少干坏事,欺负的又是普通庶民,着实不必太过同情这群人。   不过这都是后续的安排,目前楚地还是以安抚为主。   能招安的尽量招安,观察一下他们是否能沉下心做回安分守己的耕农,考察不合格的再进行下一步。   那个时候楚国贵族应该也收拾了大半,不用担心他们煽动民心给押送匪寇去北境的军队添乱。   扶苏又想起一件事。   他拿出一封奏报递给父亲,这封汇报的事情不是很紧急,便由太子先代为浏览。   上奏者是赶赴楚地的郡守县令们,他们统计了当地情况之后,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现象,于是合在一起写了封奏折送来咸阳。   秦王政接过来一看。   虽觉意外,仔细一想又感觉楚地会出现这种情况,倒也十分合理。   奏书中写的是官吏查看过楚地官府往年的记录之后,发现很多地方的庶民人数是越来越少的。   少的人除却落草为寇的那部分之外,还有一些则是跑去了百越。显然是宁愿去百越山林里当野人,也不想留在楚国遭受欺压。   秦国商队进入楚南百越的时候没太受排斥,这些楚人居功甚伟。他们对楚国大多没什么好感,所以也就不会对秦人产生偏见和排斥。   楚南百越的许多部落都吸纳了楚人,有些干脆就是楚人建立的。   秦王政看完说道:   “如此一来,想要说服这些百越之民入楚南租田耕地,应当能简单许多。”   原本还担心楚国覆灭后楚人聚众闹事,秦国又不好迁人去楚地定居。有了这些百越楚人,只要笼络好他们,将他们打散到楚人中去,便能完美解决这件事。   大家祖上都是楚人,百越楚人会更容易得到普通楚人的信任。再请百越楚人帮忙洗脑,时间长了,普通楚人自然就会彻底融入大秦之中。   百越那里的日子同样朝不保夕,土生土长的部落人士不一定肯去楚地当耕农,从楚地逃来的应当大多都愿意。   唯独担忧时间长了秦国也像楚国那样欺压他们,所以还得商队再接再厉,安抚住百越楚人的心。   楚国的烂账还得慢慢收拾,秦王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齐国头上。   他询问侍官今日张良可还在陪伴齐王到处游玩,侍官答这几日齐王有点受寒,不爱动弹,张典丞应当空闲着。   于是命人宣张良进宫回话。   张良如今已经胜任典客之下的二把手,典客之下设有一丞,因此称为典丞。   典丞距离九卿仅有一步之遥,但所有九卿都有自己的副手,有的还不止一人,所以想上位还得再努努力。   张良心知秦王此番召见他,必然是要问齐国底细。匆匆拿上这些日子做下的记录,便随着使者进宫来了。   一见到秦王政,张良便直奔主题,询问王上想知道齐国哪方面的内容。   秦王政对他的干脆利落十分赞赏。   有些臣子来了之后就喜欢打官腔,避免自己说错话得罪王上。一般都会先迂回一波做个铺垫,再说明来意或者回答问题。   这样很耽误时间。   所以秦王政一般会在臣子们开口之前先发问,并让他们回话简洁明朗一些,不给众人发挥废话的余地。   张良这种不等王上开口自己先反问的操作,换个爱面子小心眼穷讲究的君王,确实会惹得君主不悦。但张良清楚秦王是个什么性子,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担心被记恨。   秦王政也直入正题:   “齐国贵族对庶民如何?”   齐国富庶,行商者甚多。商人重利,一般为了赚取钱财也不太管黎庶死活。   秦王现在就是很担心,齐国也是个糟心的烂摊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齐王建自己恐怕都不太清楚,所以即便张良一直跟着齐王套到了不少话,也不见得清楚这一点。   秦王今日叫张良来询问,也只是随便问问。若张良不清楚,他再去信询问郦食其,还可以让巴清商队的人前来回话。   没料到张良居然知道这件事。   他这些日子虽然是跟着齐王建的,可齐王建并非单独出行。对方十分看重排场,每每外出必然要带上一串的使臣和侍者。   使臣就不说了,侍者中有秦国安排的,也有齐王自己从齐国带的。张良同样从这些齐人口中探听到了不少内容,自信能应对与齐国相关的绝大多数问题。   齐地庶民的日子如何,便在他的掌握之中。   张良带了几个小吏进来帮他拿文册,听完问题先告了一声罪。随后来到一个小吏身边,从他怀里抱着的一堆册子中取出一本。   侍者将那本递送到王上与太子面前,请二位观阅。   张良则在君上翻看文册时脱稿解答:   “齐国境内庶民日子过得还不错,因齐地重商,为了生产商品,需有大量庶民参与制作。齐人因此耕田者占比偏低,工匠数量偏多,且还有一些庶民干脆自己做起了小买卖。”   齐国贵族懒得压榨那点民脂民膏,不如把卖往六国的商品提个更高的价,那样才有赚头。   相反的是,由于不少庶民从事生产行业,他们的日常收入不少。庶民日子普遍过得不错,有钱什么买不到呢?   当然,这个不错也只能和六国庶民对比了。本身还是在庶民阶层里算的,换后世之人看来只会觉得他们依然泡在苦水里。   秦王政听罢陷入沉思。   扶苏回忆起了史书记载:   “昔年齐桓公在位之事,管仲任国相,以商术令齐人衣食丰足。管仲将国内的压力转至他国,靠吸血别国反哺庶民,实乃大才。”   管仲干的事情和后世欧洲不少国家差不多,赚外国人的钱,然后给自家国民设置极高的社会福利。   可惜华夏自古以来就这么一个管子,旁人都没学到他的本事。齐国靠着吃管子的老本,一直富庶到战国末年。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贩卖海盐。   内陆地区井盐和湖盐确实很多,但井盐开采困难,湖盐大多地处西北。各国境内的盐产量不是特别够吃,尤其是在什么都缺的先秦时代。   你和他们说青海地区好多盐湖里的盐非常纯净,甚至都能直接取来吃,不需要怎么加工提炼。没有用的,那地方绝大多数的诸侯国爪子都伸不过去。   中原各国还是得靠杂质很多的盐来续命,甚至还有庶民得用粪盐过日子——就是取用粪坑附近的土地,制出盐来。   齐国抓住了这个商机,以海盐高价销售去内陆。   反正大家平时吃的盐杂质也没少到哪里去,粗略提纯的海盐说不准还更优质一些呢。   贩盐是个暴利的行业,齐国借此丰足了国库。国库不缺钱,自然不需要对国民收太重的税。   后来的大一统王朝弄盐铁官营,盐掌控在官府手中。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中原各国出钱买盐了,所以提价的盐只能销售给自家百姓。   古代盐价居高不下,就是因为这个。   所谓“民不加赋而国足”,民众的赋税没有增加、国库的收入却很充足,靠的就是这种隐形的“盐税”,或者说“消费税”。   后世也有类似的东西,增值税就是。   只不过古代得靠生活必需品来赚取税收,后世却多是从提高生活质量的享受类商品下手。在这方面加税不会拖垮底层百姓,比古代那种情况要好上不少。   秦王政对管仲的这种手段自然是心动的,奈何大秦好像没多少懂这个的人才。   所幸术数家已经在培养了,商业也在放宽限制。搞术数和经商的多了,这方面的大才迟早会冒出来。   秦王政看了一眼他家万能的太子,怀疑扶苏其实也懂一点。   扶苏露出了谦虚的微笑:   “天下一统后虽然没有其他国家供大秦吸血,但这不是还有西域吗?”   西域诸戎传来消息,说更遥远的西边有同样很强大的王朝。既然是强大的王朝,那不能缺钱的吧?   把大秦子民的压力转嫁给西方人,多好的选择呐。   以前齐国赚六国的钱,还要被六国骂。一是大家千余年前多是同个先祖,二是离得近掐架很方便。   现在西方王朝隔那么远,中间无数小国林立,他们想打也很难打的过来。   不满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掏钱买东西?有本事你别买,高端奢侈品秦国贵族自己都不一定够用。   其实扶苏怀疑那些人傻钱多的西方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宰了。根据他上辈子捞钱的经验,那些西方贵族的钱特别好赚,他们买丝绸瓷器的时候眼都不眨。   扶苏悄悄告诉父亲:   “那些西方人不太会讲价。”   秦王政瞬间领悟:   “我们派一些会做生意的过去。”   以我之长攻彼之短,没必要同外邦人太客气。   张良看着两位君上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小声探讨什么,明智地选择了暂且闭嘴不去打扰。   等王上回神,他才接着说道:   “齐国因为朝外经商,贵族才不怎么压榨庶民。若等天下一统,我大秦的商人恐怕很难做到如此。”   高端商品可以往西方吸血,普通商品还是得庶民承担。怎么限制那些商人,还需要仔细斟酌。   商税肯定是要调整的,不能一味地用重税。如此一来商人为了回本只能再提高商品的价格,保持自己的利润空间足够。   商税太低也不行,那样经商的收益太大了,会有人弃农从商。而且税收少,商人只会变本加厉地扩大商业版图。   秦王政想到了扶苏之前提议的阶梯田税制度。   田亩数少的庶民,交税比例低。田亩数多的地主,交税比例高。   商业似乎也可参考这招,赚得越多交得越多,借此控制商业规模,只是得防备偷税漏税的行为。好在大秦本来就打压商人,对他们看管严厉,倒不是很担心这个。   扶苏上一世其实就是先从商业开始搞阶梯税制的,在这方面他很有发言权。   他表示:   “新的商税制度能使国库充盈,如此一来便不必太克扣庶民了。”   从商人身上吸血供养庶民,这样庶民的生活成本就转嫁在了商税上头。官府可以出台更多的政策布惠于民,让种田的成本大大降低。   一边是税多的商业,一边是福利好的农业,种了一辈子地的朴素农人是不会想着改去行商的。   非得社会发展到商业异常繁荣的地步,才会出现庶民看不上农耕的些许优待。但这就不是大秦需要考虑的事情了,至少还得过一两千年才能达到这个程度。   张良也补充道:   “当初李悝变法设置过一个平籴,以国库出资购买与出售粮食来平衡粮价。此举大有可为,寻常商品也可设置类似的售价调控之所。”   平籴就是后来的常平仓,粮食丰收的时官府高价买入,提高粮食价格,顺便充盈府库。粮食欠收的时候再低价出售给庶民,避免有人哄抬粮价,赚灾难钱。   制度是个好制度,可惜常平仓一般设置在城中。等那些需要购粮的庶民得到消息的时候,粮食大多都被提前得知消息的权贵买走了。   官商勾结屡见不鲜,权贵用这种惠民的东西来赚钱,低价买了官粮之后转手就高价卖出去。   所以统治者天真地想着这个可以平衡物价,结果反而导致物价更夸张。倘若不能管束住那些权贵,还不如不设。   幸而大秦最大的优势就是重法度,比起其他王朝来说,在这方面处理起来更得心应手。   秦王政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   “寡人倒要看看,谁敢公然与民争利。”   爹吹扶苏适时开口:   “有父亲在,宵小自然不敢异动。然而后世子孙不知是否成器,我等还得将监察制度完善一二。”   张良:…………   张良还是头一次听“虽然我和我爹都很能干,但是我儿孙恐怕是个没用的东西”这种论调,八风不动的稳重表情险些裂开。   王上和太子平时说的就是这种东西吗?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乌鸦嘴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想了个地府小剧场——   地府联通各界,某天始皇来到了现代社会,学会用电脑之后心血来潮搜索关键词“秦始皇”。   跳出来的第一条内容是:「我是秦始皇,刚刚从地底复活,正要重建大秦。V我50,待我事成,封你做大将军。」   始皇于是虚心询问V我50是什么意思,看完之后:……   #朕的大秦只值五十块# 第71章 秦王害羞   张良在章台宫长足了见识,第一次知道原来英明睿智的君主是这个样子的。出宫之后偶遇满大街闲逛的街溜子韩侯,突然有了一种怪不得韩国会灭亡的明悟。   别人家的诸侯王已经开始为子孙后代如果不成器该怎么解决而考虑了,他家的……不提也罢!   韩侯瞧见张良,高兴地打招呼:   “子房啊,这是刚从宫里出来?秦王找你什么事?”   这唠家常的语气,很难想象是旧主在和臣子寒暄。   张良默然不语。   韩侯也不在意他回不回答:   “行了你别说了,我懂我懂,朝堂机密不好对外说的,本侯就随便问问。”   换楚侯说这话,只会让人觉得是在阴阳怪气,讽刺臣子背住投敌。但韩侯完全没这种想法,他的语气甚至还有点高兴。   佐证就是下一秒韩侯欣慰地拍了拍张良的肩膀,夸赞道:   “你比你爹能干,这么快就混到能被秦王单独召见了。不错,继续努力,本侯以后就靠你了。”   张良:……   张良开始思考,他为什么是个韩国人,韩国造了什么孽怎么出个这样的亡国之君。   这还没完,韩侯又关切地问道:   “对了,子房你是不是还没成家?赶紧成家啊,多生几个争气的儿女。万一本侯寿数太长,还得继续靠你的儿女过日子呢。”   说着说着又抱怨起其他韩臣一点用都没有,在秦王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张良:…………   韩侯说话也太没顾忌了,什么叫“万一本侯寿命太长就得靠你儿女了”?诅咒他活不过韩侯这个中年人是吧?   张良现在就是很不理解,他祖上当初为什么选择事韩,韩王救了他全家是吗?现在韩国都没了,他们一家还得继续给韩侯辛苦卖命,这也太惨了。   告别了自说自话的韩侯,张良心情不佳地回到府中。   因为被韩侯强拉着寒暄了好一会儿,原本还有点光亮的天空彻底暗了下来。待张良进门的时候,张府的暮食早就摆上来了。   父亲张平见他这么晚才回来,便关心了一句。   张良实话实说:   “儿被韩侯拉着说了半晌的话,这才回来迟了。”   张平比他儿子忠心多了,当即开始追问他们都说了什么。又问儿子韩侯最近过得怎么样,气色如何,有没有受到苛待的迹象。   这些张良都一一答了,他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是有些话,是真的不适合跟长辈说。张良年纪轻没有经验,不知道这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   张平瞬间抓住了谈话重点:   “韩侯关心你是否成家?”   张良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父亲想说什么?”   张平叹气:   “是为父疏忽了,竟忘了你也到了婚姻嫁娶的年纪。韩侯说得不错,你是该娶个妻子了。”   他倒不是和韩侯一样想着压榨孙辈,而是觉得儿子这么大年纪没有娶妻太孤单了一些。而且张平自己也挺想含饴弄孙的,府里就他和儿子两个人住着总觉得过于冷清。   张良:!!!   猛不丁地遭受到了催婚,张良终于后悔起来,早知道就不提这件事了。   前些年韩国还在的时候,张良年纪轻,不着急成婚。后来韩国突然就没了,大家都朝不保夕的,作为阶下囚自然也就没什么嫁娶的心思。   也就是这两年,父子俩重新被起用。   但在没有站稳脚跟之前,贸然娶妻只会害了人家姑娘。万一哪天秦王翻脸要清算他们这些韩国旧臣怎么办,总不好牵连妻子一起被治罪。   张平越想越觉得如今时机已到,是可以考虑一下儿子的终身大事了。   张良见父亲当真开始思考起来,心中警铃大作。   他连忙推脱道:   “如今正是灭六国的关键时期,不适合娶妻生子。父亲,秦王是否当真愿意接纳我们这些六国旧臣,还得看天下一统之后!”   其实这话是张良哄骗父亲的,他心知肚明秦王不会在天下一统后卸磨杀驴,除非被处决者自己先起了反秦的小心思。   不过张良知道,他父亲会相信这样的说辞。因为父亲心里还是把自己当韩臣看待,对秦王怀着万分警惕。   果不其然,张平一听这话就动摇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成婚确实不太合适。”   张良松了口气。   可又听张平说道:   “要不为父先替你寻摸着,看看哪家的女儿合适。等到天下一统后,若是秦王无心清算,便可直接为你下聘。”   张良:……   固执的张平很难被人说动,任是张良拥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左右不了他亲爹。   张平也不管儿子怎么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他这个当爹的拿主意,儿子不情愿也没什么用。   张良索性不管了,任由他爹折腾去。他爹愿意,人家女子也不见得肯嫁过来。   同样在遭受亲爹逼婚的还有公子将闾。   将闾已经十七八岁了,是公子中排行第三的,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   不过秦国婚嫁很多时候更看身高而不是年龄,男子六尺五寸、女子六尺二寸方可嫁娶,大约是后世的一米五和一米四。   但秦国公子普遍伙食不错,庶民自然比不了。像将闾这种从小上蹿下跳的多动症,十岁出头时就已经长这么高了。   原本按照洗脑包世界的习惯,将闾可能也得小小年纪就成婚。可是扶苏重生回来之后,秦王政就像忘了自己还有一堆“适婚”儿女一样,对他们的婚姻大事一字不提。   也就前段时间太子加冠,秦王忽然想起来底下的儿子也渐渐长成了。像公子高、公子将闾这几个,隔年也差不多该加冠成人。   既然如此,现在自然该预备起婚事来。毕竟公子大婚还得做准备,不是今天看好姑娘明天就能把人娶回家的。   对于婚事的安排,公子高毫无意见。父亲觉得哪家的女儿好他就娶哪家的,古人不讲究自由恋爱。   而秦王政则十分热衷于同自己的心腹爱臣做亲家,问过一圈之后,最终给他挑了李斯家的女儿。   李斯简直受宠若惊,痛哭流涕。   同僚都恭喜他,觉得李廷尉一定是太激动了,才控制不住当庭落泪。   然而李斯却是真的在哭自己命苦,王上为何想不开让他女儿当二公子的正妻啊?这搞得他里外不是人,万一太子怀疑他站队二公子了怎么办?   李斯飞快找了个机会去向扶苏表忠心。   扶苏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见李斯依旧忐忑,才大发慈悲地给出了指示:   “高弟没有夺位之心,你不必如此。倒是你女儿,可愿嫁入王室?”   扶苏的思维还停留在盛世大秦。   那个时候经历过二十年的移风易俗,女子地位大大提升,早就不是那种婚事不管当事人意愿的时代了。   先秦本就有不少受宠的贵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自己的婚事,盛世大秦自然更开放一些。男女双方都有相当大的自主权,不过因为女子天生弱势,大家会更在乎女方的想法。   扶苏上辈子女儿好几个,对这套流程十分熟练。但凡他家公主说一句不想嫁,那他理由都不会问一个,直接就将婚事作罢了。   李斯没料到太子会关心这个。   他愣了愣,连忙回道:   “小女是愿意的。”   李斯也不是个迂腐的人,对儿女还算可以。他确实问过自家女儿的意见,不过这个时代的女子在婚事方面大多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父母说可以,她们也就接受了。   扶苏回忆了一下,上一世公子高的妻子似乎就是李氏女。二人感情还不错,应当没什么问题。   于是扶苏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父亲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平时可让两个年轻人多接触接触。”   也免得盲婚哑嫁,婚后闹出什么乌龙来。   李斯过来一趟,表了忠心,但太子好像没怎么放在心上。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是一拳打进棉花里了,很不得劲。   最终,李斯决定不管太子那边是怎么想的,他都得做出态度来。女儿嫁给二公子的事情已经定下了,那就让女儿多劝着二公子远离权利纷争。   这么做倒不光是为了他李斯的前途,主要还是二公子一看就斗不过太子。一个搞不好他女儿也得跟着被太子收拾,那可不成。   公子高的婚事解决了,秦王政便关心起了老三将闾。   将闾远不如他二哥听话,父亲说什么就做什么,一听催婚他立刻不干了。   将闾抗议道:   “大兄连太子妃都没有,父亲不给他挑妻妾,倒操心起我来了!我现在一个人过着挺好的,才不要个正妻来管我!”   前段时间二兄有了未婚妻,两个人相处得极好,如今蜜里调油。还没成婚呢,就叫将闾撞见过几次李家女儿规劝二兄的样子。   将闾顿时产生了恐婚心理,生怕娶个妻子回来会成为家中第五个约束他好好上进的人。   ——前面四个分别是父亲、大兄、长姐和二兄。   其中父亲偶尔才管一回,剩下三个比较作恶多端。   秦王政听了他这番话,倒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表示:   “你大兄不想娶妻,所以现在轮到你了。”   将闾:?   “为什么他不想就可以不娶,我不想就不行?”   扶苏坐在旁边看了半天好戏,笑吟吟地接道:   “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有儿女了吧。”   太孙十分优秀,所以扶苏自然不必再为了婚事烦忧。秦王又担忧儿子的身体,不愿意逼迫他,便也随他去了。   见三子依然愤愤,秦王政干脆说道:   “你不想娶妻就算了,寡人懒得管你。”   他只是按照顺序正好催到了将闾而已,倒也没那么在意这种事情。将闾的应激在秦王看来莫名其妙,若不是为了让蠢儿子有个后,他管儿子有没有妻妾呢。   在古人看来传宗接代是大事,秦王政身为父亲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女膝下空虚。反倒是正妻之位是否空悬这点,秦王自己都没有王后,也就不在意了。   扶苏见父亲生了薄怒,便劝了两句:   “将闾还是个小孩子心性,不愿娶妻也没什么。左右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又不是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过几年再说吧。”   秦王政冷哼:   “若非他是大秦公子,就他现在这个样子,哪有女子愿意嫁过来。”   莫名其妙地被父亲埋汰,将闾更不服气了。但他赌气似的梗着脖子,叫他说句软话是不可能的。   扶苏警告地看了一眼不识趣的蠢弟弟,让他表情收敛点,别又惹得父亲发怒。生气伤身,将闾绝不绝嗣他不在乎,父亲不能气出好歹来。   将闾被瞪了之后,虽然依旧梗着脖子,还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把脑袋埋了下去。秦王政看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儿子赌气的模样了。   贴心小棉袄扶苏则又说道:   “我知父亲是忧心将闾未来膝下空虚,这倒没什么。若是过些年他还不肯娶妻生子,亦或者年纪大了生不出儿子了,我还有个幼子琼琚,可以过继给他。”   秦王政:……   将闾:……   将闾立刻抬头反驳:   “你才生不出儿子!”   秦王政顿时色变,呵斥将闾:   “怎么和你大兄说话的?!”   将闾委屈地瞪向父亲,像个莽撞的虎崽子:   “分明是大兄先说我的!”   秦王政揉了揉眉心:   “你大兄只是假设一下,况且年老之后本就无法生育,又不是在咒你。”   将闾依旧愤愤,心道他就是在咒我,他巴不得我没有儿子呢!   但当着父亲的面,将闾不敢说出声来。他只能一脸不高兴地哼哼两声,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秦王政安抚地拍了拍扶苏的手背,安慰受委屈的爱子:   “将闾不是有意咒你的,他年纪小不会说话。”   扶苏善解人意地微笑:   “没关系,我不和弟弟计较这个。”   其实将闾猜的不错,扶苏之所以支持将闾不成婚,确实是不怀好意。这小子最好一辈子都不成婚不纳妾,并且不生孩子。   扶苏心想将闾没儿子才好呢,这样等他把自己的儿子过继过去,以后就少一脉宗室跟他的后代抢皇位了。   哪怕过继的孩子要认别人当父亲,扶苏也无所谓,他才不在乎这个。   而且万一小宗真的承继了大宗,往上追溯祖辈,后人难道还真的会认将闾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先祖,而不是认秦二世扶苏?   扶苏只讲究拿到手的实惠,名头都是虚的。   可惜他只有两个儿子,只能过继一个出去。不然他十分愿意把兄弟姐妹们的后嗣都包揽了,让父亲的所有孙辈都是他的血脉。   不过扶苏也就是这么想想了,他没兴趣为了这个特意去纳妾生子。孩子生多了也烦人,有现在这三个已经足够了。   将闾嘀嘀咕咕:   “我就算过继二兄的儿子也不过继他的。”   秦王政觉得这儿子真是生来讨债的,没有他长兄十分之一的贴心,看着就烦人。   他挥挥手让人滚:   “你爱过继谁的过继谁的,寡人才没工夫管你。”   等将闾跑远了,秦王政扭头去看爱子。果然,扶苏垂着眸不说话,仿佛是被人伤透了心。   虽然知道这家伙是装的,但秦王还是哄了两句:   “琼琚是个好孩子,寡人很喜爱他。过继给旁人实在委屈了,将闾不肯要也好。”   毕竟当天子的儿子,和当天子他兄弟的儿子,显然不是一个概念。   扶苏对此无所谓,能成也好不成也罢。他就随口一提,主要还是为了消解父亲的怒气。   父亲现在不就不生气了?   有句话扶苏没说,他觉得公子高估计是不乐意把自己儿子过继出去的。将闾这小子不靠谱,公子高才舍不得送儿子去给他糟蹋呢。   扶苏转移了话题:   “弟弟妹妹们如今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们管的太多他们要不乐意的。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父亲便随他们去吧,也免得又受埋怨。”   秦王政听罢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沉默已经表达出了他的态度。   子嗣传承不可轻忽,不过是受点埋怨而已,他不会同自己的孩子计较这个。叫他就这样撒开手不管,秦王政是不太情愿的。   扶苏想了想,换了个角度劝解:   “弟妹们还年轻,晚几年成婚也没什么。再者说高弟也好事将近了,实在不成让他多生几个。”   言语间俨然把公子高当成了弟弟妹妹们的过继库。   秦王政:……   眼看父亲要斥他胡闹,扶苏立刻作出失落的样子:   “弟妹们都对我有意见,更喜爱高弟。若是过继他的孩子,想来应该十分愿意。”   秦王政到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转而开始忧心爱子受弟弟妹妹排挤的事情来。   至于儿女的婚事,他倒是没心思管了。想了想宗正也是大秦王室德高望重的长辈,便让对方去操心这个。   往后这些问询,由宗正出面。他们乐意的话,秦王这里再挑选合适的人选,不乐意便罢了。   就像长子说的这样,王室中又不缺能过继的孩子。   将闾这一闹把催婚给闹没了。   不愿意早早成家的自然高兴,但着急嫁娶的公子公主就不乐意了,生怕父亲一怒之下让他们所有人都孤独终老。   所幸宗正来得及时,拯救了激起群愤的公子将闾。   将闾捂住被拍的脑袋:   “你们想成婚自己去求父亲赐婚啊,关我什么事?我只说我自己现在不想娶妻,又没说你们也不想。”   被阴嫚带着越发彪悍的妹妹们哼了他一脸,根本不听他狡辩。   “那你还咒大兄没儿子呢,你这不就是故意过去惹怒父亲的?”   将闾险些跳起来反驳:   “是他先咒我的!”   这群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一个个都偏心大兄?大兄能说他不能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父亲偏心大兄也就算了,他都习惯了。为什么现在连妹妹们也开始偏心了,不带这样的。   公主们理直气壮:   “因为大兄给我们分了好多漂亮珠宝啊!”   那天她们跟着长姐去瓜分大兄的私库,拿走了不少好东西呢。   虽然好些东西大兄明明用不上,父亲却把最好的都塞给了他,是让人眼红了一点。可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们肯定是不能在这种时候说酸话的。   好些公主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如此多的宝物,扶苏全都大方地任她们挑选。从那时候起公主们就发誓,以后她们和大兄共进退,再不说大兄坏话了。   将闾就是讨打,嘴贱也不是一两回了,也就父兄宽仁才没有收拾他。   将闾难以接受:   “一点珠宝就把你们给收买了?你们难道忘了他是怎么压榨大家的吗?”   公主们只是用“你不懂”的眼神看了将闾一眼,没有和这位哥哥过多解释什么。   她们这样的女子原先是没有资格接触朝政的,大兄确实是在压榨她们不错,但也给了她们万分宝贵的机会,让她们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   将闾懂什么?   他们这些公子天生就什么都有,从不缺掌握权柄的机会,才能奢侈地挑剔起工作强度来。   不过公主们还是很得意的。   因为对比兄弟们,大兄对她们这些女孩子更偏疼许多。若谁当真抱怨太累不想加班,去太子宫找大兄撒个娇,还是能减轻一部分负担的。   大兄和她们说了,虽然她们以前能干预朝政的机会稀少,但也不用为了如今得到的一丁点机会就拼命工作。他会给她们提供更多的舞台,不需要担心自己不够努力就会导致以后再也不能出头。   讨厌大兄霸占父亲,和感激大兄的慷慨体贴,并不冲突呀。   公主们还道:   “将闾你就嘚瑟吧,你看除了大兄哪家太子会纵容兄弟掌权。别国的太子恨不得把所有兄弟都打压下去呢,真该让你去他们手底下吃点苦头。”   将闾:???   将闾觉得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大兄确实没有打压兄弟,但大兄压榨他们也是事实。不能因为大兄放任弟弟掌权,就说他压榨人是对的吧?   果然,这群妹妹就是偏心眼了。一点好东西就能被收买,可恶的叛徒!   扶苏并没有刻意拉拢过弟弟妹妹,不过很显然,他做的许多事情也不是完全没人领情的。   秦王政站在殿外默默听完了儿女们的拌嘴。   他原先有些担忧扶苏被底下的弟妹彻底孤立,如今看来不必忧心了。   做太子的,大多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占据了最好的资源,与兄弟姐妹离心,得到了好处也付出了代价。   秦王政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当爹的还是希望底下的儿女能够亲密无间。尤其是他心爱的长子,以前明明颇受爱戴的,如今却成为了家中公敌,如何能不让他痛惜?   还是爱女阴嫚懂事,将妹妹们教得很好。   秦王政开始考虑是不是也该让阴嫚管教一下其他公子,免得他们总对太子口出抱怨之词。   公子们还不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长姐阴嫚折腾人的手段可不少,一点不比他们大兄好对付。而且阴嫚早就看不惯他们天天声讨她亲爱的长兄了,可算捞到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收拾人。   秦王政回到了章台宫。   扶苏正伏案办公,仔细地翻看着一封封奏折。父亲进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了,立刻放下奏折起身相迎。   秦王政让他好好坐着,不用行那些虚礼。   扶苏重新拿起奏折,边看边问道:   “父亲去六英宫看他们了?”   秦王政点头: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闹腾不休。”   孩子多了就是这样,每天总有不同的事情要吵嘴的,没一刻消停。   扶苏轻笑了一声:   “这样也挺好的,都沉稳老练的,那多没趣。”   幼稚的弟妹才好拿捏,不容易生事。   秦王政想了想,说道:   “楚国贵族被剿灭了一批,楚地又送来许多奇珍异宝。一会儿你去库房看看,给他们挑点赏赐下去。”   扶苏有些诧异地看向父亲:   “父亲不亲自赏赐儿女吗?”   秦王政只道:   “寡人没有那个空闲。”   有空去六英宫看儿女,没空给儿女们挑礼物,这显然是托词。秦王政想缓和长子和底下弟妹们的关系,便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爱子,让他去施恩收买人心。   扶苏明白了,他倒也没有推辞父亲的好意,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父亲想看他们兄弟和睦,并非难事。那些弟妹喜欢什么,其实扶苏全都一清二楚。   处理完面前的奏折之后,他就告退了。果真去库房挑选了一波,不拘于这次送来的,左右父亲的私库还有他自己的私库,扶苏都是能随意取用的。   宝物中其实有不少能投弟妹们所好的东西,以前秦王政是想把珍宝留给爱子。而且他日理万机,也不太清楚其余的子女都喜欢什么,这才截留了下来。   将闾收到了他早就眼馋的宝剑,惊喜得连连追问前来送礼的侍者,父亲怎么突然想起把这个赏赐给他了。   侍者诚实地表示:   “这是太子殿下为您挑选的。”   将闾的喜色一顿,片刻后尴尬地说道:   “那他运气真不错,误打误撞选到了我最想要的宝剑。”   阴嫚在旁边发出一声嗤笑。   将闾怒目而视。   阴嫚示意他去看看周围其他的兄弟姐妹,大家都拿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还要自欺欺人说是运气好吗?   事实就是这样,大兄比父亲更清楚他们想要什么。   这就很扎心了,虽然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父亲太忙,而大兄或许是出于“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个原因才知道得这么清楚。然而君子论迹不论心,得到实惠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   这头将闾还在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拉下脸来谢过长兄。   那头傻乎乎的荣禄已经小声感慨起来:   “原来大兄比父亲更关心我们啊。”   将闾:……这傻小子迟早得被人卖了。   就算大兄比父亲更关心我们,父亲的关心也是纯粹的,大兄的关心绝对不怀好意。   将闾别扭地拎着宝剑跑出去试剑了。   宝剑是无辜的,不能因为它是大兄送的就把它束之高阁。大不了他以后少说两句埋怨大兄的话,毕竟大兄对他确实也还可以。   就是整天独占着父亲有点讨厌。   公主们互相咬耳朵:   “还说我们拿了好处就倒戈,他自己不也一样?”   公子高对此习以为常。   小屁孩不都这样的吗?前一秒闹着要绝交,给颗糖立刻就哄回来了,和他计较就是浪费精力。   公子高长长叹气。   大兄真是把他们这群弟弟妹妹拿捏得死死的,他们还是省点力气吧,别老想着反抗了。   秦王政很快得到了反馈,听说儿女们对新收到的礼物都很满意。   欣慰于爱子的优秀之余,又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关心孩子了。当长兄的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东西,当爹的居然丝毫不了解。   忙于朝政不过是个借口,他再忙,和太子相关的事情也有空过问。太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可是一清二楚的。   扶苏借口挑礼物太费劲好累,又没骨头似的往父亲身上一靠,像个慵懒的大猫猫。   他见父亲不知道在沉思什么,便问了一句。   听完之后,扶苏说道:   “父亲关心我一个就好了,弟弟妹妹那么多,哪里关心得过来?都说长兄如父,既然有我在,我替父亲关心他们即可。”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不想让父亲把心思分给别的孩子。   秦王政也不知道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想着现在这样的确能叫儿女们关系和睦敬爱兄长,便干脆放开不管了。   他缓缓点头:   “也好。”   扶苏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陶人,递给父亲看。   “骊山陵的工匠开始制兵马俑了,我听闻他们做得惟妙惟肖,便让人做了个小的送来瞧瞧。”   兵马俑扶苏上辈子看得多了,但后来父亲驾崩之后他就很后悔没叫人照着父亲的模样做个小点的陶俑留下来。   陶俑的模样是不会变的,人的记忆却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模糊。扶苏一直担心自己记忆里父亲的模样其实并非真实的模样,要是有个彩色的陶俑能日日观看就好了。   前段时间他招了个工匠回咸阳,给了对方一副画让他照着做。那工匠又入宫了一回远远看了秦王一眼,之后照着画像做出来的居然当真一模一样。   秦王政看着面前巴掌大的小陶俑有些无言以对。   他提醒爱子:   “兵马俑是陪葬品。”   这种东西随身携带不太合适。   扶苏点头:   “我知道,但小人俑不算入内。”   扶苏有自己的道理,做过兵马俑的工匠再做别的人俑,那么那个人俑自然容易让人觉得也是陪葬品,活人不好随身携带。   但他这不是特意找了个还没来得及做的工匠吗?对方没做过兵马俑,以后专门做非陪葬品的人俑玩偶就行。   扶苏还给父亲多角度展示那个小小的秦王政做得有多像,颜色调得极好,皮肤看着都不显假呢。   他说出了虎狼之词:   “回头让那工匠多做几个不同模样的,这个是父亲站立的样子,我还想要坐姿、睡姿,各式各样的。”   秦王政:……大可不必!   从没见过真人手办的秦王政有点遭不住这个,伸手夺过‘小秦王’,丢下一句“不许再做这种东西”,便匆匆离去了。   看背影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   扶苏慢悠悠从袖子里掏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秦王’,爱惜地用绢帛包好。   察觉到身侧有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偏头冲蒙毅和史官笑了笑。   太子殿下表示:   “不要紧,父亲只是有点害羞罢了。”   蒙毅:……   史官默默提笔,将此事如实记录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官+蒙毅:一时不知道是秦王害羞比较一言难尽,还是太子半点都不害臊比较一言难尽。   ps:公子高的妻子没有记载,李氏女是私设。 第72章 大秦新风尚   虽然父亲拿着东西跑了,但扶苏推测应该不是拿去销毁,而是收起来眼不见为净。   这种情况扶苏早有预料,包括父亲方才说的那句“以后不许再做了”。   既然父亲都发了话,那作为孝顺儿子,扶苏当然不能忤逆父亲。不过以后不再做,并不影响在此之前扶苏早就命人做好的那些不是?   扶苏优哉游哉地回到自己的寝殿,来到侧翼的配殿之中。殿中案几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墨家制作的琉璃展盒,划分出了许多个方形的格子,不同的陶俑待在各自的方格之中,井然有序。   除却秦王的单人陶俑之外,还有不少是父子一套的。扶苏将手中落单的那只轻轻放进最后的空位里,心满意足地合上琉璃盖子。   父亲偶尔会来他的寝殿,但一般不进这边的配殿。所以东西放在这边,不用担心父亲看到之后恼羞成怒,全部没收。   他可没准备更多的备份了,没收了就真没了。   另一边,秦王政去而复返。   他把东西放好之后忽然想起来,以扶苏的性子说不准手里还有更多的陶俑。但等他回到正殿,臭小子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会儿再去找人、叫他把东西交出来,已经迟了,扶苏不会承认的。刚才就应该早些折返,将人捉个人赃并获。   秦王政只好重新拿起奏折,努力将这些烦心事抛之脑后。   不过那些奏折怎么都看不进去,过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询问侍者:   “替太子做陶俑的工匠何在?”   侍者不知王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是担心太子阳奉阴违,依然偷偷联络工匠制俑,所以决定单独警告工匠吗?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   “工匠如今就在咸阳宫中。”   咸阳宫里有个单独的地方,是给各式工匠做活用的。寻常打首饰、做木工、雕花等等的手艺人都在那里,制陶匠自然也被安排了过去。   秦王政朝外面看了看,确定爱子还未归来,飞快地说道:   “让他做几个太子的陶俑送来。”   虽然让儿子拿着自己的陶俑欣赏很羞耻,但这种小小的陶俑确实十分可爱。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莫要让太子知道这件事。”   侍者愣了愣,连忙应下,转身匆匆出去了。   蒙毅:……   史官:……   史官再次提起笔。   秦王政说完自己的要求,心满意足,终于能专心办公了。   那工匠手艺不错,定能将爱子的陶俑做得十分逼真。若是不成,再叫他返工便是。   可惜工匠没见过太子小时候的模样,否则做个幼年体的扶苏更可爱。   工匠做这个确实很行,王上的要求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困难。便是幼年版本的太子殿下,工匠也能做得出来。   毕竟这都是太子打过样的。   之前送去太子那里的陶俑里就包括了小扶苏和成年扶苏,有极为写实的画像作为参照,保证百分百还原。   刚开始做的时候,工匠还有点生疏,毕竟没做过这么小的。一不小心就容易做坏了,小陶俑的细节更难把控。   但工匠也不敢任由王上和太子的陶俑就这么维持着破损半成品的样子,只能用闲暇时间绞尽脑汁地补救一番。最后完成烧制和上色,勉勉强强算是个瑕疵品。   这样的成品自然不能送去给君上过目,少府令就做主收入府库中,单独找了玉盒存放。   陶俑容易损坏,可得小心保管。否则不慎摔坏了、头掉了胳膊腿掉了,感觉像是在诅咒君上。   少府令哪里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只能给玉盒内外都填充入棉花。   说起棉花,这也是西域送来的好东西。如今产量还不是很足,只够供给王室使用。   诸戎尝到了给大秦搜罗优质作物的甜头,除茶叶等生活必需品之外,大秦最近又开始给诸戎交易柘糖了。   西域到中亚这一块,其实都挺适宜种植甜菜的。但甜菜的发源地略远,诸戎的耕作技术也有限,多为游牧、半游牧模式。   他们仅有的田地都拿来种生活必需品了,比如粮食棉花等,目前还不怎么种植糖类作物。   西域那里其实还好点,避开几处正在扩大的沙漠,剩余的地方尚算水草丰沛,耕田相对多一些。像罗布泊这种后世知名的沙漠无人区,都是二十世纪形成的了。   中亚的情况就糟糕多了。   地处内陆又有山脉阻隔,河流和降水本就稀少,适宜的天然耕地并不多。可日渐扩大的人口却需要扩大耕地来养活,于是那里的人们选择不断截留河水去滋润与浇灌更多的土地。   这种不管不顾消耗水力的行为终究还是导致了河流断流,原本繁茂的两岸绿洲渐渐化为荒漠。   好在如今的中亚还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咸海依然是那个规模巨大的内陆湖,是能被称为“海”的程度。   大秦提供的柘糖对他们来说是个稀罕奢侈的东西,在他们自己弄到甜菜种子进行大范围种植之前,柘糖的价格只会居高不下。   偏偏甘柘不适合在那边耕种,中亚只有少数湿热地带才能种,目前诸戎除了换购别无选择。   为了吃上糖,诸戎不得不扩大新作的搜寻范围。但可能是灯下黑的缘故,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棉花的重要性。   其实中亚人早就从印度弄到了棉花的种子,为了抗寒进行了广泛种植。   但大家都说东边的国家十分富饶,除却牛羊马外几乎什么都不缺。棉花这样的保暖之物,大秦肯定也有更好的替代品吧?   所以后来是有个部落灵机一动,用盆将棉花种出一个矮株,献给了陇西的守将。他们表示棉花光看外表也挺有观赏性的,既然大秦用不上它保暖,不如当个稀罕的盆栽养着玩。   他们也不敢欺瞒太守李崇,直说这东西是他们那边用来纺布和填充夹袄的作物。李崇对观赏没什么兴趣,但一听可以保暖,顿时眼前一亮。   之后李崇便不动声色地套了不少话,了解到棉花有多好用。   接着便以“如此价格低廉的植株虽然好看,却不好献给王上,否则实在寒酸”,让献棉者多准备一些。   李崇给他支招:   “便宜的东西要量大了,做出壮观的花海,才能叫王上多看两眼。你这一盆又不值钱,本太守替你送去,王上还以为我是用东西糊弄他呢。”   部落使者想了想一大片的棉海,站在里面像是站在云端一般,确实比单独一株要有牌面得多。   只是提供这么多棉花,他们也肉疼。毕竟是个小部落,日子过得比较穷。   最终李崇用低价买了不少棉花种子,许诺会自己将花种出来,再献给秦王,向秦王和太子替他们部落说说好话。明年给他们部落的柘糖,定价保证比旁人都低。   部落使者高高兴兴地留下种子离开了,还送了一部分已经采摘下来的棉球作为额外的赠礼。   这部分棉球只够王上和太子各做几套棉袄的,剩下的一点都被少府令拿去给府库内的珍宝充当垫子了。   李崇还在派人去西边搜集更多的棉花和种子,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有收获。   所幸冬天已经接近尾声,现在就算弄到了也用不上。接下来还有整整三个季节的时间,肯定能在下一冬来临前搞到不少。   而且,棉种再过一段时间也能播种下去了,等到年底就能收获。   秦王政和太子扶苏开始了每年一度的春耕忙碌。   农人要忙着耕种,朝野也要忙着统筹全境。各地在春耕时节都有海量的奏折送往咸阳城,再加上楚地战乱还没平息,秦王政忙得直接把之前让工匠制作陶俑的事情给忘在了脑后。   装着陶俑的玉盒被送来章台宫的时候,秦王正在批复一个重要的军报。   当初秦王政吩咐制作陶俑的事情要瞒着太子,工匠确实没透露一星半点的口风。但东西送到章台宫时,接过玉盒的侍者却不知此事,他不是之前那个去传信的人。   见到是用玉盒装的物品,又说是呈给王上的,习惯性当成了楚地陆续送来的宝物。   过去一年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每回都是同一个流程——东西送来了,王上不怎么关心,直接让人放到太子面前,随太子挑选。   因而侍者捧着玉匣入内,就二话不说将盒子呈到了扶苏身侧。   扶苏随口问道:   “这次又弄到了什么好东西?”   说着把手头批完的奏折往旁边一放,腾出个空位来,好摆放玉匣。   秦王政专注地写着最后几个字,没有抽空抬头去看。他只听见儿子将盒盖打开,然后就不动了,过了两秒偏头看向自己这边,似乎在沉思什么。   “怎么了?”   秦王政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望了过去。对上爱子戏谑的目光,感到莫名其妙。   他一头雾水地问道:   “可是送来的东西有什么不妥……”   话说到一半,余光看清楚了匣子里到底摆放的是什么,直接愣住了。   当初不许儿子做陶俑,自己却悄悄做了一堆。饶是秦王政见过大场面,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爱子的打趣。   扶苏还要忍着笑明知故问:   “父亲怎么叫人做了这么多我的陶俑?实在是羞煞人也。”   秦王政:……   这家伙脸皮厚如城墙,会害羞才奇怪。   倒是秦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干咳一声连忙伸手将盖子盖了回去。   他一本正经地扯了个借口:   “我那陶俑孤零零一个看着冷清了些,便叫工匠做些你的来陪伴他。”   扶苏仿佛是相信了:   “原来如此,父亲竟然这般离不开我。一个还不够,做了这么多个,想来以后是不会孤单了。”   随后又紧跟着接了一句:   “只可惜我本人不会分身仙术,不能化作多人一起陪伴父亲了。”   说着说着还当真遗憾起来,脸上满是“要是有很多个我,那就没有弟妹们什么事了”的感慨。   秦王政:……   糟糕,只顾着制作太子的陶俑了,把别的儿女忘了个干净。   秦王政强行转移话题:   “方才楚地军报中说最后几个顽固的大贵族已然伏诛,剩余的都是小鱼小虾。寡人便命大军班师回朝,正好可以赶上春耕。”   这次开战调遣的男丁数量太多了,便是有耕牛也不一定能完成全部的春耕任务。好在之前有魏地男丁应征入伍之后,部分住得偏远的秦赵士兵就提前回乡了。   当初魏地征兵之时,将军们商量过后一致认为有熟悉楚地的魏兵在,其他士兵的数量完全可以削减一些。   攻打贵族要紧的不是人数足够多,而是足够了解楚地的情况。若非兵分三路,全部集中在一处的话,其实需要的人还更少。   冗兵反而会过量消耗粮草,得不偿失。而且打了一年多的仗,不少人其实已经攒够了军功,也不愿意继续背井离乡拼搏。   就这样,军队规模进行了第一次的裁撤。当时还押了一波匪徒预备去北方戍边,顺路一起带过去了。   如今大贵族都被消灭了,于是第二轮的撤兵也可以开始进行起来。大多都是籍贯在附近的男丁,秦国南部、韩魏等地,回乡用不了多少时间,能赶得上播种。   扶苏听着这个好消息,笑着恭喜了父亲一句。但他很快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将玉匣递给侍者,让对方送去王上的寝殿。   并对父亲表示:   “虽然多了这么多我的陶俑陪伴父亲,但父亲可不能因为他们就冷落我。”   秦王政哑然失笑:   “你怎么连陶俑的醋都吃?”   扶苏轻哼:   “这么多陶俑摆在寝殿中,父亲到哪儿都能见到他们,甚至还能随身携带。乖巧又安静,比我讨人喜欢多了。”   他还知道自己话多气人呢。   秦王政战术性拿起下一封奏折:   “怎么就哪里都有了?寡人自然会让人将他们和之前那个放在一处。且陶俑随身携带也不方便,身边有你跟随,何须再带什么陶俑?”   无论如何,秦王政都坚称太子陶俑是用来陪伴秦王陶俑的,绝不是老父亲想在寝宫各处都放一个当摆件装点屋舍。   虽然幼年版的太子陶俑确实很适合摆出来欣赏,让他能时时回忆起爱子当初稚嫩天真的可爱模样。   扶苏假装信了:   “父亲说的是,是我多虑了。”   这件事情就此揭过。   但由于秦王政主动犯规,禁止制俑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扶苏开始光明正大地扩充他的秦俑手办规模,立志要将配殿放满。   秦王政没有立场阻止,有些懊悔自己当初的冲动。   但这点小情绪在看到被摆出来的陶俑之后就消失无踪了。   醋劲大的太子嘴上说不想让父亲被陶俑占去心神,却依然按照父亲的心意挑了一些亲自放在章台宫的各处。   便是秦王政平日里处理政务的案几上,都摆了一个幼年扶苏趴在桌上打瞌睡模样的陶俑出来。   秦王政办公之余便总忍不住多看两眼,每每看过都觉得疲惫得到缓解。哪怕自己不能像稚子一样趴在桌上休息,看爱子休息也好似自己已经休息过了那般。   春日里天气晴好,正适合踏青游玩。   忙碌的君上走不开身,忙碌的公子被迫加班,忙碌的小崽子们苦于学业,最后只有年长的公主们偷得浮生半日闲。   阴嫚带着妹妹们去各处玩了一圈,秉持着做五休一的规律,坚决拒绝内卷。   扶苏没有强迫妹妹们也跟着其余兄弟一起拼命干活,主要还是因为干活的人暂时够用了,而且妹妹比弟弟讨人喜欢。   非要在弟妹里选一批人放假,肯定要选更亲近他的妹妹。   当然,也不只是公主们有空闲的。公子里头像乖巧的荣禄、安分敬业的公子高,也获批了休假的待遇。   但公子高对于跟着一群姐妹出门不感兴趣,只有荣禄乐颠颠地跟了过来。   今日他们一群人要去的不是外头,而是去拜访一位画师。阴嫚还记得自己要找个厉害的画师给全家画像的事情,这几个月一直没放弃。   写实画派的画师暂时没找到,却找到一个据说临摹很厉害的。   阴嫚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点子。   父亲不是舍不得将大兄亲笔绘制的画作分给他们吗?那旁人高仿的临摹品应该就无所谓了吧!   而且这位画师说是学习能力很强,能通过临摹学会别人的画法。说不定多临摹几幅图,以后就能自己画了呢?   阴嫚还想和妹妹们多留一些合像,妹妹们也想拥有自己的个人像,荣禄听闻此事同样十分心动。大家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去请画师出山。   画师才来咸阳不久,还在思考要找谁拜山头。他都没来得及去给自己的名气造势,哪里想得到贵人会来得这么快。   阴嫚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手是从她大兄那里借的,有多好用自不必提。画师来咸阳的第一天,他的详细资料就送到阴嫚跟前了。   这么多人浩浩荡荡上门求画,画师差点被吓出个好歹来。   众人七嘴八舌说明来意,要不是有随行的士兵保护,证明他们确实都是宫中的王室子弟,画师恐怕会以为自己遭遇到了骗子团伙。   最终,人还是被半拖半拽地弄进了咸阳宫里。   阴嫚看时间正是父兄午休的点,应该有空闲。询问守门士兵得知二人没有去午睡,而是在闲聊消食之后,立刻带人求见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进来,静谧的章台宫顿时变成了菜市口。   秦王政: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每次儿女们齐聚一堂,就安静不下来,他都快习惯了。   阴嫚第一个拎着裙摆跑进来,后面跟了一群妹妹。其中夹杂了一个略显突兀的弟弟,以及一个非常突兀的画师。   弟弟满脸兴奋,融入集体很成功。画师却满脸受惊的模样,卑微可怜又无助。   秦王政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这又是在闹什么?”   阴嫚熟练地往父亲另一侧一坐,抱着手臂开始撒娇:   “父亲,我把画师找来了。你就把大兄的画借我几天,让人临摹学习一下吧!”   然后又冲扶苏讨好地笑笑,征询大兄的意见。   扶苏倒是无可无不可,任凭父亲决定。   秦王政反问:   “要借几天?”   阴嫚心虚地补充:   “可能……几十天?要看画师临摹需要多久。”   大家齐齐看向画师。   画师压力巨大,战战兢兢地行礼。但他还是坚强地回了话,表示具体要多久得看画作是否难以模仿。   秦王政来了点兴致:   “你当真能仿得一模一样?”   画师不敢打包票,只说要先看画作是什么样子的。   这两天太忙,扶苏没再作新画,秦王政便让人去自己的私藏里取了几幅过来给画师观摩一二。   之前爱子的画挂在墙上,秦王政总担心时间长了颜料褪色、画纸受潮。哪怕用上了琉璃罩子,也觉得不够稳妥。   此人若是能仿出一样的,他就可以将正品妥善收好,仿品随便往哪里挂都行。   画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片刻,这才松了口气,保证这个可以仿。就是一开始的几幅可能相似度不太高,要等多画几次才能成功上手。   秦王政于是留了这个画师在宫中居住,以后专门负责给太子仿画。若他自己能画出一样风格,便给其余公子公主也画几幅。   指望爱子去给弟妹们作画是不成了,秦王政想多收藏一点其他儿女的画像只能叫画师代笔。   只要不挂出来,太子应当不至于吃醋。   扶苏不认,坚称自己心胸宽广:   “大家都是父亲的儿女,我怎么会嫉妒弟弟妹妹们呢?”   秦王政听过就算了,没往心里去。   阴嫚的注意力倒是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案上的扶苏陶俑。   待父兄聊完,连忙问道:   “这个是什么?好有趣啊!父亲,我也想要一个!”   扶苏微笑着拒绝:   “不可以。”   阴嫚立刻放开了父亲,挪到大兄那边,抱着大兄的手臂撒娇讨要。   “为什么不可以?我真的很想要!”   扶苏坚定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可以让工匠做你自己的陶俑,我的不行。”   用儿时的憨态逗父亲开心是一回事,不代表他乐意这样的陶俑被其他弟妹也人手一份收藏。   他堂堂大秦太子不要面子的吗?   阴嫚见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聪明地猜到了缘故,于是退了一步。表示不要和这个一样的,她自己做新的,保证不会让大兄形象受损。   扶苏这才点头答应。   工匠和画师这两头都多了很多订单,根本忙不过来。不得已只好多收几个小徒弟,倾尽全力教授。   希望他们能早日出师,为师父分忧。   写实肖像画和拟真陶俑手办很快在咸阳宫里流行了起来。   高仿的画作数量多起来之后,四处都能看见。年长的兄姐还会妥善保管,年幼的小崽子恨不得拿着到处炫耀。   陶俑更是如此。   它因为体积小可以塞进袖袋里,基本都是人手揣一个的。   学徒工的练手品做得不是很像,但小崽子一点都不嫌弃。等不及工匠做更像的了,先拿了一堆去分着玩。   反正是练手之作,摔坏了也不心疼。等有了更好的,把那些好好存放起来就是了。   两样东西于是又从咸阳宫里被太孙的伴读传到了咸阳宫外。   自古以来流行趋势都是如此,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秦王和太子都喜爱的东西,贵族当然要追捧。反正又不是很奢侈昂贵的物件,制作起来成本相对低廉,很适合成为贵族间的新风尚。   和旁的东西比起来,这两样也就费点颜料。大不了他们不用特别珍贵稀少的颜色,拿别的色代替,剩下的也就是培养工匠和画师困难了一些。   制陶工匠有现成的学徒,大秦这方面的人才储备不少,就是许多人的手艺不达标。招揽之后提供材料叫他们多多练习,迟早能练出来。   画作这个就更简单了。   画技是太子首创的,画师不敢敝帚自珍。请示过太子之后,谁来学都教,半点不藏私的。   时间尚短,还做不出多优秀的成品。倒是奇形怪状的练手作品一大堆,拿出来都不好意思给人看。   只能彼此尴尬一笑,心虚地表示:   “我家匠人已经在努力,过段时间一定可以做出能见人的成品。”   刚开始大家都觉得这么写实的东西,哪怕做的时候做劈叉了,半点都不像,随便销毁好像还是不太吉利。   直到他们听说小公子小公主们随身携带残次品到处玩耍,已经不知道砸碎了多少个陶俑、撕坏了多少幅画作,这才安下心来。   赶紧把丑到不忍直视的都毁弃了,避免流传到后世,让子孙们误以为自家老祖宗原来长得这么磕碜。   只是毁肯定是毁不干净的,总有一些漏网之鱼被遗忘在角落。   可能过个百八十年会被人翻出来,也可能一不小心就被埋进了土里或是携带到墓葬中了。   秦王政听说幼子们平均每天不慎摔碎三个陶俑,从一开始的皱眉,到后面就渐渐麻木了。   吉利不吉利的,这种事情,很难说。   但小孩子调皮你是管不住的,既然砸了这么多回也没见孩子当真出什么事,还是不管了吧。   扶苏若有所思:   “他们这么不爱惜陶俑,定然是因为陶俑不用花钱。”   秦王政侧目:   “你又想做什么?”   扶苏一副我在替父亲分忧的孝顺模样,振振有词地表示制作陶俑花费不小,不能放纵那群小崽子随便浪费。   他于是提议:   “不如让他们用钱买吧,就从每月的份例里扣。”   之前扶苏调整咸阳宫内各项规定的时候,就详细修改了王室子弟的份例待遇。所有人的衣食住行档次都有所提升,还有了数额不算多也不算少的月例银钱。   本意是给弟妹们偶尔出宫游玩买点小玩意用的,不过因为学业和工作忙碌,他们出去逛街购物的机会其实不多。   既然钱拿着没处花,那就补贴一下辛苦劳作的匠人和画师吧。   别人费那么大劲给你做的东西,你随随便便摔着完。摔坏了就跑去要新的,有时候一天能摔三四个。   这就有点过分了。   人手本就不足,他们还这么没节制。份例里又没有陶俑画作的供给,谁准他们无上限地索要的?   以后都给他花钱买去,只有花钱买来的才会好好珍惜。   秦王政好奇儿子怎么管起这等小事了。   扶苏不高兴地说道:   “他们问工匠要了父亲的陶俑,险些就砸坏了。”   小崽子砸自己的陶俑他才懒得管,砸父亲的不行。   扶苏直接命令工匠以后不许随意做其他人的陶俑,谁下单的那就做成谁的样子,想要别人的自己找当事人换。   这事儿刚开始是从画作起的。   年长的弟妹讨要临摹的父亲画像,他们自然会爱惜,倒是没什么问题。年幼的弟妹听说之后也跟着去要了,因为画作珍贵,画得好的也被保存妥当。   画作这边开了口子,陶俑那里就不好拒绝了。   工匠觉得王上的陶俑不能随意制作,但架不住王上的画像随意给出去了。而且来讨要的都是公子公主,他们开罪不起。   现在太子发了话,众人终于能拒绝了,很是松了口气。   但这对弟妹们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大兄自己有那么多父亲的陶俑,还不让我们要,好过分!”   然而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控诉,在听说以后做陶俑要给钱之后,瞬间烟消云散。   都散了吧,根本没钱做陶俑。那么能不能做父亲的都一样,反正都是做不起。   荣禄挠挠头,问他们:   “你们不是还有很多月例银钱存着没用吗?”   幼子们哭丧着脸:   “大兄让我们把之前损坏的那些钱都给补上!”   画作和陶俑,无论是否安好,有一份就要补交一份的钱。别说做新的,存款连之前那些的欠款窟窿都补不上。   往后的一整年,他们都别想拿到一分钱,全得送去还债。   荣禄同情地看着他们:   “这样啊,那你们可真惨。”   说着高高兴兴去预订下一批画作和陶俑了。   他没砸坏过东西,存款补交绰绰有余,还能再多买点,嘿嘿。   幼子们:……   所有兄长都是坏人!   小崽子们只好回去找娘,看亲娘能不能支援一二。   但后宫夫人们寻常打首饰、制新衣之类的,都得给侍者和工匠送银钱打点。   便是不做这些,也要用钱来维持和各宫的关系。免得出了事情自己这里却一无所知,没人愿意来报信。   这么多要花钱的地方,那点月例只够自己用的,哪还有钱给儿女霍霍?   夫人们趁机教育儿女:   “让你平日里随意挥霍,不懂俭省,以后还敢不敢了?等你的账还完了,月例银钱我替你收着,免得你乱花。”   之前还不知道自家的小兔崽子月例这么高,正好拿来给亲娘花用。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花钱的地方,给他们也是浪费。   幼子们:……   幼子们立刻溜了,坚决拒绝上交自己的零花钱。   这群小家伙很快在六英宫成立了“打倒大兄”的小分队,发誓一定要说服父亲取消花钱买陶俑和画作的规定。   可惜小分队的行动失败在了刚开头的地方。   因为逃课跑去找亲娘要钱的事情,先生们下令关紧六英宫大门,不许他们再往外跑了。   等苦哈哈地上了几天学结束,一群小孩早就忘记了他们之前的豪情壮志。   私下授意先生多给弟妹们加点课业的大兄扶苏,深藏功与名。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和我斗? 第73章 善与恶   从亲娘那边借钱失败,又试图找父亲求情再次失败之后,小崽子们痛定思痛,决定向讨厌的兄姐们求助。   兄姐们存款多,之前也没乱花,肯定有钱。   其中最好说话的莫过于二兄公子高,被弟弟妹妹们缠着撒了个娇就心软了。但公子高一个人的存款显然无法负担这么多弟妹,况且他自己之前已经交了不少钱预订过一批陶俑画像了。   公子高只好带着弟妹们去找其他兄弟姐妹支援一二。   众所周知,兄弟姊妹里最有钱的当属大兄扶苏,其次就是长姐阴嫚。但是大兄的钱是别指望了,长姐则是最近带着妹妹们花用了不少,哪个妹妹银钱不凑手,都是她帮忙添上的。   长姐这边估计没钱借他们,其他姐姐自己还在欠债呢。哪怕长姐没指望她们还过,她们也不好自己不还钱还把钱借别人。   最后只能去找将闾等兄长借账。   只要兄长愿意伸出援手,他们就不计较之前兄长们在他们跟前炫耀自己有钱买更多陶俑的事情了。   将闾被这群臭小孩气笑了: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们宽容大度?”   小崽子们笑嘻嘻地抱着分到手的银钱一哄而散,免得被兄长逮住揍屁股。   将闾也没去追,只问二兄:   “你是不是把钱全部给他们了?”   公子高点头。   将闾恨铁不成钢:   “他们肯定就不还了,而且你手头没钱,过几天我们相约一起去城里玩,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每次兄弟们一起出去,二兄都会主动结账。大兄不在,他就很有做兄长的责任感。   但据将闾观察,弟弟们可不是谁都领情的。这么多兄弟,又不是同一个娘生的,真以为所有人都团结友爱呢?   排名靠前的公子公主多为楚女所生,他们生母俱是一起从楚国过来的,彼此间还有些交情,关系不错。   可排名在中间的那部分,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个时候秦王政掌权亲政,秦国贵族为了讨好王上,送了不少美女入宫,大部分都是出身不太好的舞姬之类的。   她们入宫既是为自己博前程,也是为背后的势力谋利,小心思不少。尤其是生了儿子的,为了权势难免小动作多一些。   秦王政不怎么管儿女,就给了后宫夫人们可乘之机。孩子在母亲的教导下,很难毫无芥蒂地亲近其他的兄弟,毕竟那些都是他们日后的竞争对手。   ——倘若注定所有公子都越不过大公子去,那么至少也要自己的儿子在其他公子里拔得头筹才行。   将闾每每看见那群弟弟故作乖顺的样子就觉得心烦,他可是听过他们背地里怎么嘲讽公子高的。   说他“分明不是长子却摆出一副长兄的派头,都这样了还装作对王位不感兴趣的样子,骗谁呢”。   将闾气得直接就冲出去把他们揍了。   后面的结果就是他和他们差点一起被父亲责罚,幸好大兄替他求了情,最后被罚的只有那几个弟弟。   公子高倒是很平静:   “我知道他们对我有意见,不过他们看谁又顺眼过?对大兄他们照样有意见。”   之前说酸话指责大兄的人就是这一波。   楚系所出的公子虽然也抱怨大兄小心眼,却只是发发牢骚,没怎么往心里去。   他们很清楚,父亲和大兄才是他们的依靠。   因为他们的母亲是楚女,还是出身一般的楚女,没有母家可以援助他们。楚国被灭后,他们就真的只剩父兄这唯二的靠山了。   当年楚姬生下大公子后,楚女们见大公子颇为受宠,心里不是不泛酸的。但那会儿楚女们还要报团取暖,有一个被王上寄予厚望的大公子在,总比没有要好。   那个时候楚女们刚离开楚国没多久,还存留着一些替楚国效力的心思。她们受到的教育就是要互相互助,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批楚女所出的公子十分团结的缘故。   后来时间长了,大家没那么把楚国放在眼里了。然而习惯已经形成,又见识到了大公子地位无可动摇,再加上儿女们已经和大公子非常亲近,楚女们也就认命了。   前些年扶苏被册为太子之后,将闾他们都被母亲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   出身是他们的劣势也是他们的优势,他们天然就是太子殿下的同盟,比别的弟弟占尽先机。千万不能学胡亥那傻子彻底得罪长兄,否则无论谁继位他们都没好果子吃。   非楚系所出的公子继位之后,一定会打压所有兄弟的,抱团的楚系公子首当其冲。   公子高劝将闾:   “他们讨不讨厌我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要维护好大面上的和睦就好了。父亲喜欢看到这样的兄弟关系,你何苦为了他们惹怒父亲?”   将闾不说话。   公子高又提醒他:   “你不能仗着大兄宠你就总是行事不管不顾,父兄忙于政事,我们也该少给他们添点麻烦。”   将闾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大兄才不宠我呢!大兄最讨厌了!”   说着把自己特意留下的银钱塞进公子高手里,扭头跑了。   公子高淡定地把钱收好,对于弟弟的别扭不予置评。   将闾跑出去之后没看路,险些撞到了迎面而来的长姐。阴嫚及时躲过,一把将闷头往外冲的蠢弟弟扯了回来。   “你这又是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将闾试图甩掉姐姐的手:   “不要你管。”   阴嫚立刻踢了他一脚:   “老实点。”   将闾老实了,捂住被踢疼的小腿嘶了一声。长姐下脚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哪里疼往哪里踹。   不过将闾还是不想实话实说,他揉完腿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准备找个借口开溜。   借口没找到,倒是让他想起一个新仇旧恨来。   将闾忽然就生气了:   “不对啊!上回父亲为什么叫我过去询问婚事?明明长姐你也没定亲!”   说是按照顺序一个个叫过去的,但是年纪最大的分明是长姐。他排在二兄后面这个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二兄前面不该先找长姐吗?   阴嫚知道他在为什么,随口答道:   “那个啊,我之前去章台宫的时候父亲就问过,我说我不着急,过几年再看,父亲便同意了。隔天叫了高弟过去,我是在他前头的,怎么了?”   那天阴嫚是主动过去找父兄玩的,不是被秦王政叫去的。所以将闾不清楚这件事,他只知道第一个被叫去的是二兄。   况且长姐一般不和他们这些兄弟说自己的私事,都是和妹妹们说私房话时才会提一嘴。   将闾陷入了沉思。   所以大兄说他不想娶妻,父亲就随他去了。长姐说她想过几年再考虑婚事,父亲也答应了。   那当初把他叫过去询问,莫非真的只是单纯地问问,没有催他一定现在就成婚的意思?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不是白闹腾一场?   分明只要和父亲说“我怕被妻子管束暂时不想娶妻”,父亲就会同意。结果他非要拉大兄下水,说什么“大兄可以不娶太子妃为什么我不行”,导致自己挨了顿骂。   何苦来哉!   兄姐们说他嘴贱真是没说错,他以前还不肯认。   阴嫚看他这样,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没忍住吐槽:   “这件事分明和大兄没关系,你偏要攀扯到他身上去,到底是怎么想的?”   将闾有点心虚。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对大兄存在偏见,所以碰到什么事情都觉得不是大兄在使坏,就是父亲太偏心眼了区别对待。   想起方才公子高说大兄宠他,又联想起那天他那么顶撞大兄,大兄也没和他计较。将闾心里忽然泛起一点甜来,其实大兄真的挺纵容他的吧?   将闾决定询问一下长姐的看法:   “大兄是不是还挺宠我的?”   阴嫚:?   阴嫚觉得不是,大兄最宠的弟妹分明是她,将闾做什么美梦呢!   于是阴嫚坚定地反驳:   “想多了,大兄根本不在乎你这家伙是死是活,你就是个和他抢爹的讨厌弟弟!”   将闾:……   刚刚升起的一点得意烟消云散,将闾受不了这个落差。   毕竟小时候大兄对他们所有弟妹都很好,他其实都习惯被兄长宠着了。灭韩那年大兄突然就变坏了,他为此可是伤心了很久呢。   将闾被阴嫚这么一打击,瞬间破防,直接跑出了六英宫。阴嫚觉得这局是自己赢了,也没往心里去,开开心心地去找妹妹们玩耍了。   韩信带着舜华在咸阳宫野了一圈,玩累了决定回去换身衣服用午膳。走到太子宫门口时,险些被蹲在角落的大号蘑菇吓一跳。   舜华倒是瞬间认了出来,颠颠地跑过去喊人:   “三叔!三叔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将闾挪了挪,把头伸出来:   “我在思考人生。”   思考大兄到底爱不爱他这个弟弟,顺便自闭。   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将闾,有一颗当父兄心头宝的少男心事。他这莽撞的性格一部分是天生的,但更大一部分显然是被纵容出来的。   小时候父亲不怎么管束他,长姐也不爱和他计较,大兄和二兄则都宠他。他闯了祸只要往两位兄长身后一躲就好了,随便哪个都会替他摆平。   长大了反而混得不如以前了,可他的心态却没有转变过来。因为即使大兄变了,他还有二兄在。   将闾问小侄女:   “大兄什么时候回来?”   他蹲在这里等大兄,他要亲口问问大兄现在是不是真的很讨厌他。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最近几年是闹腾得挺讨人厌的。   舜华摇头表示不知道,求助地看向韩信哥哥。   韩信答道:   “太子殿下最近忙于朝政,还没有搬回太子宫居住,依旧住在章台宫中。”   将闾顿时泄气了。   在章台宫那就算了,过去要是打扰到父兄还得挨骂。   将闾告别了两个小孩,决定重新找个地方自闭。   韩信奇怪地看着他沮丧的背影,搞不懂这些大人都在想什么。晚间扶苏让人叫孩子们来陪祖父用膳,韩信也跟了过去。   他在扶苏耳边嘀嘀咕咕,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扶苏听罢点点头,吩咐侍者去查查公子将闾到底怎么了。   用完膳送走孙辈,秦王政才问道:   “发生了什么?”   扶苏只知道将闾好像情绪不佳,还没来得及听侍者的汇报。正好侍者回来了,便让人前来回话。   侍者去六英宫打听了一圈,据说是将闾公子和阴嫚公主闹了点小矛盾。许是吵架没吵赢,因为公主那边还挺高兴的,一看就是没吃亏的那个。   扶苏问他:   “都吵了什么?”   侍者犹豫了一下:   “仿佛是争论太子殿下到底更宠爱谁。”   秦王政:……   秦王政觉得小孩子真是无聊,为了这种事情吵架。吵架也就算了,吵输了还跑去太子宫找大兄求安慰。   儿女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扶苏本不打算管,但又听侍者补充:   “公子似乎挺难过的,午膳和晚膳都没有用。”   扶苏微微皱眉。   随后想到了什么,偏头果然见父亲眉宇间浮现出担忧来。他挥挥手让侍者下去,又令人去多取两盏灯来,殿内有些暗了。   他对父亲说道:   “我一会儿去看看他,他这么大的人了,饿不坏的。”   秦王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扶苏用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十几封奏折处理完,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了。询问过侍者得知人就在寝宫中,便径直去了六英宫。   将闾正趴在床榻间拽床帐上垂下来的流苏玩,手能够到的位置都被他拽得一塌糊涂,已经彻底不能看了。   拽完流苏又去挠被褥上的绣样,挠得绣线都起毛了,还被扯掉了一些线头。   整一个爪贱的猫崽子。   扶苏不怎么来弟弟们的寝宫,上一次还是他们集体逃学时,他挨个登门把人从床上拎出来。   当时他就想吐槽将闾的寝殿流苏挂得太多了,风一吹整片地晃悠,看得人眼花。   但是将闾自己很喜欢,他觉得这样好看。据说他娘亲的寝殿也是这样的,显然是审美受到了楚夫人的影响。   再美的流苏也得整整齐齐的才好看,被拽得一团乱就碍眼了。扶苏走进一看,心道等会儿得叫人给他换一幅床帐。   将闾听见脚步声靠近,依旧趴在床上没回头,没什么精神地说道:   “二兄你别劝我了,我不饿。”   扶苏在他床沿坐下:   “真的不饿?”   将闾忽然一个激灵爬起来,瞪大眼睛回头看过去:   “大兄?怎么是你来了?!”   虽然将闾有一颗柔软脆弱的心,审美也继承了他母亲。但他其实是个壮硕的小伙,脸型和五官也多继承父亲的俊朗。   只除却一双杏眸瞪大之后有些圆溜溜,看着还怪可爱的。猛地坐起身来让原本就饥饿的胃部更加不满,发出了抗议的“咕噜”声。   扶苏的视线停留在弟弟那与父亲肖似的脸庞上,又听见他饿得肚子叫,不由得心软下来。   扶苏示意侍者去取饭菜:   “为了闹脾气饭都不吃了,你是三岁小孩吗?”   将闾倔强地抿着嘴,不肯回答。   扶苏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劝道:   “不过是和阴嫚吵嘴没吵赢而已,你从小到大就没能吵得过她,何必耿耿于怀。”   将闾反驳:   “才不是因为这个!”   扶苏:“那是因为什么?因为阴嫚说我宠她不宠你?”   将闾又不吭声了,显然是被说中了心思。   扶苏觉得他们这些小孩挺有趣的,争宠的手段都这么幼稚。也就是父亲心疼孩子,否则换个冷血的亲爹,他们这个段位根本没戏,得被黑心长兄欺负死。   但面对这样的倔强崽子,只能顺毛哄。他们全家都是这个脾气,外人谁看了不感叹一句亲生的。   扶苏于是放柔了声音:   “好了好了,她跟你争风吃醋呢。你信她说的还是信我说的?她是为了压你一头才那样讲的。”   将闾果然被哄住了:   “真的吗?”   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自己问出那个问题之后,长姐似乎确实脸色瞬变。如果长姐是在夸大其词的话,还真有可能。   此时侍者将饭菜送了过来。   扶苏看了一眼,床上的被褥也被挠坏了,等下要一并换新的,无所谓弄不弄脏。既如此,他干脆让人在床上置了个小几,就让将闾坐在床上吃饭了。   将闾闻着菜肴的香气,看看丢下政务特意赶来哄自己的大兄,彻底高兴起来。   现在的场景和他小时候一样,那时他只要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大兄和二兄就会丢下手头的事情轮番来哄他。   他就喜欢这样,哥哥们宠着他惯着他。   两顿没吃,确实是饿了,将闾连忙端起碗开始凶狠地进食。   扶苏陪着他稍微吃了两口。   主要是之前在章台宫被迫饮食清淡,哪怕冬季过去了,春天里夏无且也不让他天天吃重油盐的菜色。将闾这里却没有忌口,少年人正在长身体,桌上摆的都是好吃的。   难得有这个机会,扶苏便蹭弟弟的饭食解了下禁。但也只能稍微吃一点,刚刚才在章台宫用过晚膳,根本吃不下多少。   将闾可不知道这个,他看大兄吃饱了还特意陪他用膳,更开心了。   风卷残云地把所有食物都干掉,后知后觉发现吃撑了。   等桌碗一撤,将闾就重新往床上一趟。伸手拉过大兄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耍赖似的要求大兄替他揉一揉。   扶苏微微挑眉,盯着这个得寸进尺的家伙不说话。   将闾撒娇:   “大兄,大兄你给我揉一下,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素来贪嘴,经常吃到好吃的就没数,死命往肚子里塞。每次都是兄长给他揉的,他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了。   扶苏略略一顿,还是给这小子揉了。   还能怎么办呢?抢了人家大兄的身体,原主不在了,他当然只能代替原主稍微满足一下人家的弟弟。   原主确实是个很不错的长兄,对弟弟妹妹大多一视同仁。不像秦皇扶苏是个讨厌的偏心鬼,格外偏爱妹妹阴嫚。   其实原主也没比弟妹们大几岁,不过他从小就很靠谱了。稳重又妥帖,知道父亲忙碌,便自己担起了教导和关爱弟妹的责任。   因为年龄相仿,照顾起来反而更方便。   倒是后面年纪差得大些的弟妹,原主忙于学业就不怎么能管束得到了。岁数近的则是占了一同入学的便宜,进学时也能和原主不断有接触。   扶苏原本不是很想费心思和弟妹们维持极佳的关系,差不多就行了。但父亲既然喜欢这样的,他也不介意多花点精力。   左右弟妹们都好哄得很,也不费劲。   将闾被揉得舒服了,开始泛起困来。扶苏看差不多了,把手收回来,捏住他的脸颊将人叫醒。   “去洗漱一番再睡,床上这些东西都换了。”   将闾抹了把脸爬起来,见大兄要离开,赶紧下床跟了上去。趿拉着鞋子一路送到六英宫的门口,很有些依依不舍。   “大兄你这就走了?”   扶苏应了一声,回头看了看眼巴巴的蠢弟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他。   “我走了,你早些休息,下回不许闹脾气不吃饭了。”   将闾接过纸包,目送大兄走远。然后才低头去拆,发现里面包的是几颗松子糖。   这是他从小就最喜欢吃的糕点,大兄居然还记得,特意带过来哄他开心。   将闾顿时就不困了,跑去公子高的寝殿骚扰了对方大半夜。兴奋地和二兄分享自己今晚的经历,重点是炫耀大兄到底有多宠爱他。   果然二兄说得没错,大兄就是特别特别特别宠他!大兄还是以前那个大兄,没有变过!   还是二兄看的明白。   公子高:……   我现在承认我之前就是随口忽悠两句,你信吗?原来大兄真的没变啊,那为什么之前那么冷酷无情?   兄弟二人讨论许久,最后得出结论——大兄是用心良苦,想让他们上进呢。   可能是看出来之前那种温柔包容的态度根本管不住不爱学习的弟弟妹妹们,于是决定改变策略,强逼大家好好学。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长兄如父,道理都是相通的。大兄想看到他们上进,还给他们安排了那么多做好了就能名垂青史的公务,他真的煞费苦心。   两人自己把自己说服了,顺便准备明天去说服一下其他误解了大兄的弟妹们。   畅想了许久明日要怎么为大兄正名后,兴奋劲一过,困意瞬间就冒出来了。也懒得收拾,直接凑合凑合抵足而眠。   明天还有正事要做呢。   另一边,扶苏走在回章台宫的路上。   他确实是刻意带了松子糖去哄人的,小孩子嘛,一颗糖就能哄回来的。不过他没想到之前糖还没拿出来,将闾就被哄好了。   带都带了,扶苏也懒得再拿回去。章台宫没人爱吃这个,不如物尽其用再赚一波弟弟的感动。   即将走到章台宫时,扶苏发现父亲就站在门口等他回家,连忙加快了脚步。   “夜风寒凉,父亲怎么不在殿中等?”   秦王政有些担忧三子的情况,不知道将闾有没有饿坏了身体。也忧心三子脾气上来再和长子闹矛盾,没他看着万一打起来扶苏要受伤的。   但这件事是他们兄弟之间的问题,当爹的不好过多插手。手心手背都是肉,多子女的家庭就是如此棘手。   实在坐不住,秦王政便出来等了。   扶苏催着父亲进屋:   “将闾乖得很,我过去哄了两句就把晚膳吃了。父亲不必忧心,将闾是个好孩子,不会和我动手的。”   秦王政虽然对自家儿女的滤镜都很大,但他实在是对于“将闾乖巧”和“他是个好孩子”这种评价难以苟同。   论猫嫌狗憎的程度,将闾也就比最年幼调皮的弟弟们好一点。   可长子都这么说了,作为亲爹总不好贬低孩子。秦王政只能昧着良心点头,赞同长子的说辞。   扶苏又问奏折可处理完了。   若是父亲那边还没忙完,自己再替他分担一些。   秦王政道:   “已经批复完了,无需挂怀。”   春耕进入正轨,难得有了点清闲时间。秦王政还不困,见爱子也没有倦意,便拉着他坐在琉璃窗前赏月。   澄澈的窗户不带任何颜色,能清晰地透出星河的模样。有窗阻挡,冷风也不会灌进来。   扶苏为父亲倒了一杯牛乳:   “夜里还是少饮些茶,容易睡不着。”   秦王政不在意这些,喝什么都一样。   他看着出落得越发优秀的儿子,说道:   “你心中分明很关心弟妹,何必总是折腾他们,叫他们对你怨声载道?”   扶苏有些诧异:   “父亲何出此言?”   他一向知道父亲对他的评价有失偏颇,充满了个人情感带来的歪曲事实。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看出他很关心弟妹吧?   扶苏自己都不信这个鬼话,要不是父亲在意儿女,他才懒得给那群家伙一个眼神。都是和他抢爹的存在,不希望他们消失就算不错的了。   秦王政就知道爱子会是这个反应。   扶苏自己可能没有察觉,他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给自己找个借口,说是因为“父亲喜欢”“父亲关心”“父亲如何如何”。   他好像没有自己的独立想法,只是父亲的附庸一样。结合爱子上一世的情感缺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似乎并不奇怪。   但,这一世的扶苏并没有情感缺失。   当爹的最了解儿子,扶苏上一世或许当真有这类问题,可他这一世已经治好了。   扶苏一直在回避一个问题,便是他顶替了原主,那原主去哪里了。父亲从来没有问过,然而扶苏自己心虚。   他故意不去想,假装自己和父亲之间并没有隔着一个原主。他甚至也没有提过“父亲会不会觉得我抢了另一个扶苏的身体”之类的问题。   扶苏不敢问,怕父亲当真介意这一点,他赌不起这个。   实际上秦王政比他以为的要淡定多了,儿子去哪儿了,他根本不用问。   一个人的行为习惯是受后天教育影响的,成长在不同世界的同一人,哪怕境遇相同也有可能存在细微差别。更何况两个扶苏的境遇堪称迥异,必然有各自的小习惯和小偏好是完全不同的。   扶苏重生之后,秦王政确实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行为喜好。但曾经原主拥有的那些,并没有就此消失掉。   两个扶苏不是彼此顶替了,继承了对方的记忆,而是神魂融合了。   尤其在听爱子说上一世自己情感缺失之后,秦王政才恍然大悟。   他一直觉得原本的扶苏太过仁和,没有什么心眼,好得有点极端。如果加上一个冷酷到极点的秦皇扶苏,两者就是很明显的一体两面。   或许他们两个都是缺失了一半的神魂,才会如此互补。如今另一半魂魄归位,于是扶苏恢复了健康。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这个议题从春秋至今争论不休,各有各的说法。但人就是如此的复杂,善恶同在,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秦王政娓娓道来,同爱子剖析他自己。   秦王问道:   “你当初选择仁而爱民,是因为你真的爱民如子吗?”   扶苏想也不想地摇头。   怎么可能?他生来就是王室公子,高高在上,庶民都没怎么接触过,他说他是真的爱民傻子都不会信的。   之所以选择当个仁君,不过是为了大秦国祚的延续,想让大秦步入盛世之景。而扶苏的这些追求,再往上追溯,无非是延续了父亲的期望、试图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   秦王政一针见血:   “但你现在这么做,并不单纯是为了大秦。”   如果为了大秦,扶苏没必要在乎水淹大梁之后城中庶民的死活。大秦缺少了这一城的庶民并不怎么受影响,人口再怎么重要也没重要到一点损失都不能有的地步。   所以导致秦皇扶苏真切将庶民当人看的因素,显然来自别的地方。比如,一个对所有人都心怀仁善的原主。   扶苏对待弟弟妹妹们的行为也能佐证这一点。   秦王政身在局外看得很透彻:   “今晚侍者说将闾几乎一整日都没有进食,那个时候你就有些担忧了。”   虽然当时扶苏刻意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见父亲担心才决定插手的。   可扶苏要是真的不在乎弟妹,他完全可以慢悠悠把政务处理完再去。或者先派个人过去逼将闾吃饭,第二天再去和将闾交流。   扶苏却选择了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把正事做完,然后急匆匆跑去六英宫亲自哄人。   这些都是原主做惯了的事情。   还有许多个小细节。   像是弟妹们撒娇歪缠时,扶苏表面十分嫌弃,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会满足他们。   再有弟妹们闯祸之后,扶苏嘴上说自己是在邀买人心,但行动上就是第一时间替他们求情和善后。   扶苏自己困在前世的自我认知里不肯承认,嘴硬头铁的样子是秦王父子之间一脉相承的。   扶苏听着父亲一条条细数,不由扶额。   他还真没意识到自己的改变,不过仔细一想,这个改变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今认真反思后,扶苏承认他时常嫌弃弟妹们争宠烦人,确实只是不走心地抱怨两句。要是真的叫弟弟妹妹全部消失,他还有点舍不得。   原来正常血脉亲缘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的吗?   扶苏难得有点羞恼:   “我哪有父亲说得那么关心他们?若叫那群家伙听去了,日后不知道要多嚣张。”   秦王政见好就收,喝完杯中的牛乳之后起身,表示自己有些困了,先回去休息。   把空间留给儿子冷静一会儿。   半晌后,扶苏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明日得给将闾他们加点工作,免得又有闲工夫为了一点小事闹得饭都不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将闾:我才是家里的团宠,父亲爱我,大兄爱我,二兄爱我,大家都爱我。   阴嫚:我不爱你。   阴嫚:而且大兄爱的是我。   将闾:但是二兄只爱我不爱你!   阴嫚:反正你不算团宠。   将闾:!!!   公子高:……幼稚 第74章 身份   第二天将闾和公子高在兄弟姐妹里宣扬大兄对他们有多用心良苦的时候,收到了大兄安排下来的最新任务。   工作量再次增加,所有人表情齐齐一僵。   但将闾的宣扬还是有作用的,虽然他自己还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被他洗脑的弟妹们却接受了这个局面。   荣禄感动不已:   “大兄果然是在督促我们上进,二兄他们说的是对的。”   将闾:“是、是吧……”   公子高:“可、可能?”   算了不管了,反正就是多干点活而已。父亲和大兄都为了大秦夙兴夜寐,他们哪有脸闲着,都动起来。   将闾想起来自己昨天翘了一天的班,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去上职。   之前他们都在跟着王绾李斯等人修改律法,如今律法已经修得差不多了,这才有了些许的清闲。   否则将闾昨天躲在外头不见人影,肯定是要被阴嫚带人抓回去的。   但律法修完了,有的是新事情做。   扶苏觉得弟妹们也历练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正式入朝。先分别去各部门干干杂活,跟着九卿多见点世面。   官场上比较现实的一点就是,普通部门互相之间出现交集需要其他部门配合的话,对应部门的人不一定愿意加班加点地给你行方便。   好点的,工作时间抽空帮你办了。   不给面子的,就算事情是他们的责任,他们也能一拖再拖。   在大秦官场上胆敢故意拖延的人不多,九卿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一个搞不好就直接告状到王上那里了。   可就算不故意拖延,也能卡在时限里慢吞吞替你处理。问就是他们部门有自己的正事要做,得先紧着自家,别人家的事情只能排在第二位。   然而对于等待对接部门往下走的原部门来讲,对面搞拖延大法,会大大降低自己这边的办事效率。   所有事情都卡在这一步等着往下推进呢,非得花几天时间等你,那多难受?几天内这边什么都做不了,太耽误时间了。   拖延方有正当理由,找君上告状也没用。   秦王政和扶苏没时间挨个断官司,分明知道这种情况的存在,也只能暂且搁置。等以后腾出手再整顿官场,精力得放到更要紧的政务上去。   扶苏上辈子经历过一回这样的情况,其实已经有了最佳的解决方案。不过之前相关人员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抽不出空。   这个相关人员,显然就是弟妹们了。   传话的侍者一脸郑重地告诉他们:   “王上与太子因这等官场乱象苦恼许久了,一直难以处理。如今诸位总算能够独当一面,希望你们能处理好这些琐事。”   众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计较。   等侍者走后,所有人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其实不是每个弟妹都听明白了的,有些人只浅显地理解为自己要去某个部门实习。说是实习,大概率就是去给九卿打下手,能学到多少本事都靠自己。   阴嫚看弟妹们懵懂的样子,无奈地说:   “你们怎么听话只听表层的?”   就这样的傻子,去了官场不知道得给人玩弄成什么样。幸好他们会投胎,当上了大秦王室子弟,否则哪怕脑子聪明会办事,进官场打拼也是送菜。   想着九卿应该不敢太欺负他们,阴嫚稍稍放下一点心,开始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分析大兄的用意。   阴嫚提醒:   “你们要始终记住,自己是秦王的儿女,身份和那些臣子是不一样的。”   弟妹们点头。   这个他们当然会记住,但是记住这个有什么用?   还有傻一点的就直接问了:   “可是长姐,之前我们跟着王相公修律法的时候,你不是叮嘱我们不能仗着王室身份就作乱吗?还要我们多听重臣的意见,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阴嫚:……   阴嫚扶额: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你们的身份没什么用,只会添乱,当然不能仗势行凶。现在不一样,现在需要你们用王室的身份去压人。”   公子高连忙帮着进行详细解说:   “方才侍者说了,有些部门会拖延着不给别的部门办事。九卿过去催促也没有用,毕竟大家顶头都有九卿一类的高官。”   要是自家部门的长官来催促,还得给点面子。你一个其他部门的九卿,你又没办法给我穿小鞋,我怕你什么?   而且敢拖延的,基本都是请示过自己这边的上司。所以别的九卿跑来施压完全没用,与其找底下的官吏催促,不如直接和上面的九卿谈。   那么这就扯回来了——你我都是九卿之一,官位平级,我给不给你面子都可以。   反正官场上嘛,只要话不说得太死,拒绝的时候多打打官腔打打太极,就不容易得罪人。   将闾平时咋咋呼呼的,在这方面倒是异常敏锐。   他直接告诉傻弟妹怎么操作:   “你们府衙有什么需要其他府衙配合的事情,你就直接代替九卿去对面催。你们是秦王子嗣,大兄不在那谁的地位就都高不过你们,必须给你们面子加紧处理了。”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大兄是想让我们做这个,早说嘛!”   阴嫚:……   她本来是想给弟妹们细细解释里面的权利博弈的,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每次只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不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进步会很缓慢。   奈何这群弟妹都不想动脑子,真是让人发愁。   最后阴嫚只能警告一句:   “记住你们是替父亲和大兄去盯着他们好好干活的,不要待久了之后把自己当成是他们部门的人了。”   弟妹们不解:   “长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阴嫚瞥了一眼众人:   “有些人就是容易胳膊肘往外拐,在一个衙门待久了,站队就歪了。其他兄弟姐妹过来催进度,反而选择为自己所在衙门的官吏说话,帮忙拖延。”   人都是感情动物,相处久了有偏向很正常。天天和本部门的人待着,大家和乐融融的,官吏再卖个惨说事情太多忙不过来,很难不偏心。   这个时候再遇到其他部门来催促,就会下意识帮着解释,说不是不做事只是真的没有空,再宽限两天。   阴嫚不担心比较傻的那波弟妹。   他们单纯是容易被人忽悠,容易上当受骗。这种弟妹态度不算很坚定的,也没坏心眼,很好解决。   阴嫚告诉其他人,登门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就直接来找她,她帮着去催。   长姐的威压还是很好用的,不信到时候弟妹们不妥协。哪怕再同情自家部门的人,也不敢和长姐对着干。   散发同情的前提是面对的敌人不够强大,否则自己都是被欺负的小可怜,哪有闲工夫同情别人,老老实实猫着吧。   但是倘若弟妹们拒绝配合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同情,那情况就棘手起来了。   阴嫚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直说,没那个必要。撕破脸皮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而且这种事情也不用让傻乎乎的那部分弟妹知道。   “荣禄、毓秀……你们几个先去衙门当值吧,我和你们二兄他们还有话要聊。”   阴嫚把傻不愣登的弟妹都点了出来,让人先撤。等人走了,又把几个有异心的弟弟打发离开。   剩下的就都是安分的聪明人了。   将闾迫不及待地说道:   “长姐,他们几个肯定会借机捣乱的,怎么办?”   好不容易可以接触实权部门了,有心往上爬的公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若是能趁机结交几个臣子,或者把权利给捞到自己的手里,就能为自己增添不少筹码。   怀着这样的心思去衙门办差,他们肯定不会为了大兄的叮嘱就配合其他兄弟姐妹们行动。   将闾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自己要是去找他们的部门催促,他们绝对会打哈哈糊弄过去。然后转头去找部门里的官吏卖好,借此拉拢对方。   将闾被自己的设想气到了,眉头倒竖:   “这群家伙真是讨厌,大兄为什么要对他们一视同仁?大兄就是人太好了!”   阴嫚嘴角一抽:   “嗯……怎么不算呢?”   放任弟弟们接触权利不去打压,确实是人好。但将闾这把大兄当圣父小白花的语气大可不必,不至于,真不至于。   公子高干咳一声:   “将闾你冷静一点,大兄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将闾就问是什么考量。   在场的其余几个弟妹小声讨论了两句,其中一个妹妹大胆发言:   “我感觉,大兄给他们安排的府衙好像没什么实权?”   阴嫚赞许点头:   “没错,大兄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到能捞油水的地方去。”   扶苏怎么可能不防着点和他异心的兄弟,真当他是傻白甜呢。   朝中不是只有实权部门的,清水衙门也不少。看着清贵说着好听,其实就是混日子的,但又不能裁撤掉。   比方说管修史书的部门,能有什么好处可以捞?塞钱给史官,让他把自己描写得光明伟岸一点吗?   将闾没忍住:   “噗!二妹妹你不要在这种时候讲笑话!”   二妹妹眨了眨眼:   “但是,但是大兄不就干过让史官把他写得英勇一些的事情吗?”   当初刺客荆轲伏诛的时候,史官在旁边奋笔疾书,她可是听见大兄一本正经地叫史官把他写好点的。   将闾:……大兄原来干过这种事。   学到了。   将闾开始认真思考:   “难道真的可以给史官塞钱改这个?”   公子高打破了他的幻想:   “想多了,大兄又没给史官塞钱。能让史官放弃原则的,只有权势。”   说放弃原则其实也不恰当。   并不是所有史官都讲究秉笔直书,这个主要看个人。私人修史最爱随着自己的性子来,而哪怕是官方修史,有时候也得看君王的意思。   为了记载事实宁死不屈的,几千年来也就那么些人,绝大多数史官还是屈服在君主的命令中了。   秦国就不讲究完全遵照史实。   否则也不会出现昭襄王请赵王击鼓助兴之后,秦国史官直接把它艺术加工成“秦王令赵王鼓瑟”了。   孔子当初撰写《春秋》的时候也认为,记载历史应当有所取舍。对于英明的君主,要多记录他的功绩,回避他的过错。   除此之外,孔子还采取了“春秋笔法”这样的记录手段。   春秋笔法本意是对一些重大的、不好定论的史实,采取讳而不言的态度。记载了,但是不会写的特别露骨,三两句带过,让你自己去推测判断。   有时候还会故意暗含褒贬,委婉而微妙地在字里行间表达自己的看法。   《春秋》在后世看来不算一个很标准规整的史书,孔子写它其实是在写他个人对历史事件的评判。   各国记录历史也大多有偏向性。   秦国作为和楚国并列的“蛮夷”之一,自古就不怎么爱遵循中原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中原人都不搞按真实历史一字不改地记录,秦国就更不坚持这个原则了。   不过秦王政并不在乎后人评说,所以没什么改史美化自己的兴趣。   扶苏也只爱在细枝末节里经营自己的形象,正经事情自当按照事实去记录。   看秦王起居注就知道,里面记的全是真人真事。上次扶苏被父亲逮回去喝药,虽然感觉有点丢人,但扶苏也没提过一句让史官删改的话。   其实真让改,史官还是会改的。   只不过寻常公子来找他改,他不一定搭理。王上和太子要改,那当然立刻滑跪。   人就是这么现实。   将闾被打击到了:   “所以贿赂史官估计没什么用是吧?”   公子高点头:   “大秦如今即将一统天下,各方面也该规范起来。大兄说胡乱编纂史料和增加个人偏向的情况得遏制住,朝堂记录的正史还是要严肃一些。”   写史的人一旦有偏向,记载就容易失真。哪怕是偏向自己这边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小细节也就算了,万一在大事上还搞人为添改,大秦可不愿意丢这个人。   被后世戳着脊梁骨骂难道好听吗?   真没这个必要。   站在中立态度记录,功和过一目了然。该夸的夸,该骂的骂,后代皇帝看了也能引以为鉴。   别到时候乱写还把自家后代给忽悠进去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阴嫚赞同大兄的选择:   “一味的吹捧不是什么好事,有褒有贬才能让人一直保持清醒。”   将闾摸了摸下巴:   “记录没有偏向的话,那就是任由后人评说了?这还挺霸气的,不愧是大兄。”   公子高:……   不就是昨天给你揉了肚子送了糖吗,怎么今天就从一点就炸的爆竹变成大兄吹了?   将闾没发现二兄的无语,兴致勃勃地说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群弟弟没办法收买史官了?”   虽然收买史官好像也没什么用处,但听到他们占不了便宜,将闾还是挺高兴的。   话题被扯了回来。   阴嫚想了想:   “我觉得他们不会甘心就这样下去,可能还会想办法染指权利。”   自己的部门难以拉拢,就去拉拢其他部门。那么多傻乎乎的兄弟姐妹在呢,多跑去串串门,不就能打入进去了?   二妹妹细声细气地说出了彪悍的话:   “反正他们就几个人,我们盯着点就是了。他们要是不老实,我们就收拾他们。”   将闾:“你要怎么收拾他们?”   二妹妹:“我找大兄告状去。”   将闾:“这招好!我也去!”   阴嫚:……   公子高:……   公子高想了想,居然觉得这个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都是亲兄弟,身份高贵,轻不得重不得的。而且他们刚入官场,也很难在这方面给对方使绊子。   还是大兄处理起来方便,谁不老实,大兄能把那家伙直接一削到底。比他们自己瞎折腾强多了,还省事。   阴嫚做了最后总结:   “那就这么说定了,其他人不配合来找我,我亲自登门去催。他们几个公子要是闹事,那就谁有空去找大兄告个状,也能省点力气。”   众人散会,各自去了自己被分到的府衙。   公子高比较细心妥帖,性格也沉稳,扶苏便派他去给治粟内史帮忙。治粟内史掌管财政钱粮,像这样的部门将闾是绝对不能去插手的。   扶苏知道二弟比较容易心软,还额外把铁石心肠的二妹妹安排了过去。   是的,别看二公主名字起的叫清婉,取的是“清扬婉兮”其中两个字,外表看着也充满着楚南长江流域的纤细温婉。   但她是兄弟姐妹里心肠最硬的那个,执拗起来几乎不给任何人面子。   之前姐妹们相约去看市集的优伶表演,哭了一半。剩下的哪怕不感动,也至少有点感怀。   只有她,皱着眉挑剔了半天故事情节有多不合逻辑。   等她挑剔完,本来就没哭的妹妹们瞬间连感怀都没了,完成了铁石心肠的同化。之前在哭的也哭不下去了,感觉自己受到了心灵启发。   后来再去看类似的表演,大家都没什么情绪波动了。   本来公主们之前许多年都是跟在生母身边的,很是受了一波楚女的婉约影响。   结果这几年单独出来居住,前有长姐娇纵傲然,后有二姐冷酷无情,下面夹杂了一堆老秦人彪悍画风的年幼妹妹。   时间一长所有公主都被带跑偏了。   柔弱是不存在的,谁规定女孩子就要柔弱了?   大兄还夸她们张扬肆意的样子很耀眼夺目呢,说大秦公主就应该这样,不要和楚魏韩学。   扶苏的原话是:   “他们都亡国了,跟他们家的公主学能有什么好下场?大秦靠什么征伐天下的,你们应当谨记。”   充满了国家歧视,但话糙理不糙。   不能叫其他国家反过来同化他们,应该叫大秦的风格侵入中原,同化别人才对。毕竟大秦才是那个胜利者,不能赢了天下丢了自己的文化。   中原确实有不少好东西,但挑好的学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都要学的。   送走弟妹后阴嫚独自去了廷尉司。   其实要不是公子高心软,铁面无私的清婉更适合去廷尉司。不过考虑到清婉的外在形象可能镇不住穷凶极恶的囚犯,阴嫚觉得现在的安排也挺不错的。   她是长姐,当然要挡在妹妹们前面。廷尉司这样的地方,还是她过去比较好。   李斯一早就听说太子殿下把公子公主们都打法到不同府衙了,自己这边分到的是阴嫚公主。   得知人选之后,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阴嫚公主是百分之百的太子党,而且性格坚毅,不会被廷尉司的血腥气吓到。要是派二公主过来,他就得头疼别把人家柔弱小姑娘下出好歹来了。   阴嫚到地方之后跟本不和李斯废话寒暄,直接进入正题,问有没有什么难办的案子需要其他府衙配合。   她人既然来了,就是来解决麻烦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她身上虽然没有官职,道理却都是相通的。   阴嫚认为自己得给弟弟妹妹们打个样,展示一下这个差事要怎么做,好让众人有个参照。   而且由她先开头的话,府衙也不敢阳奉阴违。她是个不好惹的刺头,远不像别的弟妹那么容易忽悠和拿捏。   等大家看到她的难搞,再听说如果弟妹们搞不定,阴嫚公主就会亲自出马,保管能收起一半的小心思。   公主愿意干活,李斯求之不得。   他立刻就取出了几卷案宗:   “这个是牵扯到了齐王带来的臣属,典客那边倒是很配合,奈何齐王不肯放人。我们也不好拿他怎么样,希望公主殿下可以施以援手。”   “这个是宗室子弟犯罪,因为罪名不重,廷尉这里不好强行抓人。对方有宗室长辈护着,长辈认为一点小错不用这么上纲上线,拖着不许士兵进府抓人。”   “还有这个……”   阴嫚一个个了解了过去,意识到以法治国任重而道远。   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情况层出不穷,人情社会更是举步维艰。   就拿宗室的案子打比方。   本来就是个小罪,就算捉拿了也不会罚得太狠。但家里长辈无脑维护,愣是不想让儿女进一趟廷尉司,觉得那样有辱身份。   偏偏宗室长辈确实辈分高,秦王政过去了都要行晚辈礼。   儒法两家的矛盾根源之一就在于此,法与情、法与孝冲突了。偏偏孝这一点已经深入人心,不是你说不启用儒家就可以避过去的。   秦王政当初不过是把母亲远远打发走,就被人轮番劝说,非要他将赵姬接回来。赵姬都要杀子了,换了秦王政不杀母只驱逐都不行。   别说秦王政烦到讨厌儒家只用法家,换阴嫚上都想跟着一起走只重法家的极端了。   说回案件。   那家长辈宣称这点小事我去求一求王上也就过去了,所以廷尉别再抓着不放了。李斯则回复那你倒是去求王上啊,只要王上一发话我立刻撒手不管。   结果那人就是不去,和李斯打拖延战。   阴嫚挑眉:   “这什么长辈啊,本公主怎么没印象?”   李斯张嘴刚要解释是哪位宗室长辈,忽然意识到公主这么说的含义。   自家长辈她当然不可能认不得,那就是故意装作不记得了。对方不是自觉在秦王跟前很有脸面吗?受宠的公主殿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哪来的脸?   李斯眼前一亮,觉得阴嫚公主过来真是来对了。换别的公子公主上可不一定这么给力,太子殿下果然还惦记着他,给他送来这么好的帮手。   “行了,这些小事就交给我吧。”   阴嫚直接招呼李斯带人跟上,第一个先去找宗室的麻烦。   李斯立刻麻溜地带上廷尉司的差役,发誓从今天起他就是公主殿下的小跟班了,没有话语权只能听令行事的那种。   谁要是有意见别找他,他做不了主。   朝中各部注入了新鲜血液,比之前的权二代更好用。   扶苏看着递交上来的奏折,发现各部的工作效率出现了显著提升,满意地点头。   他向父亲邀功道:   “弟妹们还是十分能干的,不枉费我悉心培养。”   秦王政深有同感:   “以前倒是小瞧了他们的能耐。”   他总觉得儿女还没有长大,无需烦忧朝中的事务。但如今看来,孩子们比他预料得要优秀多了。   想来也是,臣子家的后代十三四岁就开始安排入官场了。堂堂秦王的子嗣,总不能还不如臣下的儿女能干。   府衙的效率提升,对秦王的负担减轻有很大的裨益。公子公主们发现有些繁琐的小事用不着拿去叨扰父兄,他们就能做主带着官吏在衙中就直接解决了。   秦王政和扶苏相处久了之后,什么都要亲力亲为的心思越发稀薄起来。   以前是没办法,没有足够好用的儿女协助,又不能全都丢给臣子,只能自己上。   如今秦王政可算能放手一部分了。   爱子说得对,什么都自己管只会累坏自己。若想长久地治理国家,还是要适当放松身心,然后养生调理,争取多活几十年。   他是儿女们的靠山,要多看顾着点他们。也免得他不在了,儿女无人庇佑被旁人欺负死。   秦王政原本想说他走了还有扶苏这个长兄在呢,扶苏如今越发受弟妹爱戴了,他自己也很有兄长的样子。   但扶苏立刻表示自己身体不佳,恐怕难以操心弟妹。   他没说自己这辈子不见得能活过父亲,但父子俩都知道话中的未尽之意。   想想最让人操心的反而就是扶苏这个长子,秦王政也就不提让长子以后替自己关照弟妹的话了。   不行,如此重担还是他自己扛着吧。放在爱子身上把人压垮了可如何是好?   另外对太孙桥松的培养也要开始上心起来了,到时扶苏继位后身体孱弱,多余的责任就得儿子替他担下。   秦王政于是开始关心起桥松的课业。   年仅七岁的桥松感觉压力很大,他爹和他祖父都还正值壮年,祖父怎么就开始考虑压榨他的事情了?   扶苏笑吟吟地看着父亲忙碌这些,也不拦着。   随着春耕和清扫楚地都进入尾声,府衙又效率提升给王上减了负,秦王政的闲暇时间增多了起来。   人闲着总要找点事情做,父亲这样就挺好的。关心孙辈的课业是个很轻松的活,毕竟桥松足够争气。   至于儿子会不会因此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扶苏才不管呢。   父亲高兴了就行。   一转眼攻楚的部队都陆陆续续回朝了,只剩小猫三两只和残余的匪患没有清除。留下少许部队驻守防止楚地生乱即可,剩下的人都要回来论功行赏。   攻楚一役从准备到结束总共持续了两三年,算是六国之中耗时最久的了。其中固然有楚地贵族顽固的原因在,但更多的还是楚国地盘太大。   光赶路就是个耗时很久的事情,更遑论行军打仗,来回奔波。   军功二代们早就盼着自家父亲回来了,因为他们当中一些年纪比较大的,也到了能上战场的时候。   原本二代们以为攻楚也用不了一两年的,回头攻燕攻齐可能只有王离大兄和杨家姐姐能参与了。没想到楚国战事胶着拖了两三年,给他们拖到了机会。   所以老父亲刚回到家还没怎么休息,就遇到了自家儿女跑来询问什么时候能发兵去攻打剩下的两个诸侯国。   当爹的:……你们倒是让你爹休息两个月啊!   “哪有那么快的?去去去,别胡闹。”   攻楚消耗了那么多粮草,不得休息一下补一补?至少要等今年秋收之后才能考虑再次发兵,不过攻楚太耗费国力了,王上或许会选择多休养两年。   齐国那边基本被秦国掏空了,而且齐王建大仇得报,也不会为了剩下的燕国出粮。秦国只能自己攒粮食,还得思考怎么拿下齐国的问题。   利用了齐国那么久,总不好直接翻脸。   说起来齐王在咸阳待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没待腻。张良可真是太会忽悠人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齐国久久不见大王归来,从年前就开始催促了。催到现在没有下文,齐国境内隐隐有另立新主的声音出现。   休息两天后诸将入宫议事。   蒙武便提起此事,询问秦王政:   “王上是如何打算的?再这么下去,齐国必然会拥立新王。”   齐王建日子过得确实好,齐国自己也知道人是主动留下的。但知道归知道,齐国总不能当真几年都没有新国君在位。   哪怕齐王建在齐国的时候根本就不怎么管事,有他没他都一样。可名义上,齐国还是得有个王坐镇啊。   秦王政示意他稍安勿躁:   “寡人已经令齐王去下旨晋封太子了。”   齐王建自己也不乐意被人顶掉齐王的位置,他只是出来旅个游,多玩两年怎么了?秦王还许诺他可以去各地看看呢,他打算下个月就启程去见见陇西的风景。   所以王位还是得给他留着的,那么立太子就只是个安抚臣子的举措。他没打算真的让太子顶替他,得选个合适的儿子才行。   那个儿子没野心,齐王建不好说。但是哪个儿子懦弱,他倒是一清二楚。   旁人不会为了这种理由就立个担不起大任的太子,那是拿国家开玩笑。万一齐王真的有什么不测了,按照规矩齐国只能任由太子继位,这样一来等待齐国的除了臣子篡权就是发生夺位内乱。   齐王建哪里看得到那么长远,他只管自己高兴就好。   倒是偶尔问过几句,被灭的魏韩楚复国了没有,他在秦国腹地消息不够灵通不太清楚。   在齐王想来,这几国迟早是要复国的。要是复国了,他就得回国去了,免得到时候几国趁他不在家偷袭齐地。   张良用话语把人忽悠住了,也没明说复国没有,只道快了。齐王建就下意识理解成已经在准备复国,这两年里就会成功。   齐王建顿时生出了紧迫感。   能继续留在秦国潇洒游玩的时间不多了,可不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头。所以赶紧干完正事就去玩耍,以后别的他都不插手了。   最终,在张良的劝说下,齐王建立了自己和宠姬所出的小儿子。   宠姬入宫不久,生的儿子还不到十岁。别说性格懦弱了,就算性格不懦弱也很难自己掌权。   齐王彻底没了被抢王位的顾虑,乳臭未干的小孩有什么好防备的。而且郦食其还在齐国呢,秦王许诺会让郦食其替他护着点太子,不叫别的儿子有机会闹事。   齐国太子一立,收买了宠姬又有秦国做后盾的郦食其更加水涨船高。   太子生母听他郦食其的,太子在母亲的教导下也听郦先生的。其他人只要不想公然和太子作对,那齐国实际上就把控在了郦食其和他背后的秦国手中。   国家局势越发危险,然而愿意救国的良臣却少之又少。   秦国自从灭掉楚国大贵族之后,那是装都不装了。先前扶持出的代地赵王彻底摊牌,代郡的李牧之子已经开始公然和秦国眉来眼去。   这谁还看不出来那赵王是个假的傀儡,李氏一族早就投靠秦国了?   齐国臣子大多都对齐国的未来持悲观态度。   就这样吧,与其和郦食其争长短,不如好好表现一番。争取在秦王眼前挂个号,以后跳槽去秦国发展。   新的太子大约能安抚齐国一两年。   秦国要的就是这一两年,一两年之后他们早就收拾完了燕国。齐国孤立无援,这个时候换太子还是换齐王就都没什么用了。   扶苏提起了关押许久的刺客高渐离:   “父亲何时准备攻燕?我便安排人去散布刺杀的消息。”   秦王政道:   “不急,明年秋收后发兵。”   秦王果然决定多攒一季的粮草,而且也得给庶民足够的时间修养。打仗是个很耗费精力和体力的事情,还会留下明里暗里的伤势,这些都得重视起来。   扶苏便道:   “关中、巴蜀和陇西的基层医疗已经完成铺设了,六国旧地还没有。”   所以秦国的伤兵可以低价看病,不用拖着。但六国的,那就不好说了。   医者有限,医疗体系又费钱费力,不是说铺设就能铺设的。任重而道远,只能一点点来了。   秦王政思索片刻:   “让商队多往各地送一些伤药过去,低价销售给回乡的士兵。”   再是低价也有得赚,那些士兵刚得了战功分到了田产银钱。用伤药回笼一波资金,免得他们手头钱太多就懈怠了耕田生产。   扶苏知道父亲这还是处在穷民的处事原则里,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   伤药确实是必需品,而且售价也不高,这招就是阳谋。   钱被收归国库之后,朝廷这边可以拿去雇佣更多的庶民参与基建活动。修驰道、修水利、修长城等等,用处极多。   之前李牧之子就是在代地偷偷摸摸搞长城建设,仗着别人打探不到代地情况,已经开始试图将秦长城和赵长城连接起来了。   值得一提的是,秦国的这些徭役内容是给工钱的。   若有谁不想千里迢迢跑来参与徭役也可以用钱抵掉徭役,官府就会拿这些钱去工程点附近招人。   也就是这些年秦国要建设的东西太多了,光靠正常的徭役无法负担。所以得国库额外出钱搞建设,也免得强行征伐农民引得怨声载道。   钱要流动起来才能生出更多的钱和对国家黎庶有用的好东西,只在庶民手中充当存款的话,在统治者看来十分浪费。   所以不仅是古代君王会想办法从庶民手里赚钱充盈国库,后世国家也会发行债券向民众集资。   只不过筹集来的钱到底有多少能运用到这些利国利民的方面,那就见仁见智了。   如今的大秦有秦王政父子盯着,经手的商队又是直属于扶苏的,并不怕旁人借机分一杯羹。   父子俩正聊着盘活经济、让资金流动起来的事情,忽然听见侍者来报,说是负责规划秦王陵寝的方士求见。   这会儿尚算清闲,秦王政便让人进来回话了。   方士之前结伴去骊山考察地形,说要根据当地风水再提出个更妥善完美的地宫规划图来。   这么长时间过去,人可算是回来了。   秦王政饶有兴致地问道:   “诸位这是规划出了什么东西?”   方士中的领头之人激动地表示:   “启禀王上,我们商讨之后认为可在地宫中复刻一个九州山川,让大秦国土在陵寝中完全呈现出来。”   这将是个千古唯一的浩大工程,但一统天下的秦王值得拥有。   秦王政眼前一亮,果真心动起来。 第75章 秦王的陵寝   扶苏不必去看父亲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   但他却迟迟没有听到父亲点头答应,偏头一看,便见父亲脸上露出了些许迟疑之色。   扶苏问道:   “父亲可是不喜欢?”   秦王政摇头:   “如此一来,耗费太大了。”   这个提议听上去相当不错,但建造起来也是相当的费时费力。   其实提议并非方士自己想出来的。   他们只管看风水,给皇陵中搞个庞大的山川复原不是以他们的身份敢提的建议。毕竟这是个相当浩瀚的工程,方士也怕被朝臣指着鼻子骂他们蛊惑君上大兴土木。   自古以来,方士只有在深受帝王信赖的时候才会飘,才会什么都敢说。但目前的他们显然还没混到那个地步,秦王愿意多看两眼都是仰仗太子的抬举。   所以,复刻山川是扶苏示意他们说的,这是当年一统天下后始皇自己的主意。   不知道这一世的父亲是不是受到他的影响,开始爱惜庶民起来,观念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当初父亲可是很热衷于兴建宫室的。   每灭一国便仿照其王宫建造一座宫殿,就是后来的六国宫。   但如今的父亲一直都没提建宫殿的事情,即便问起,也是问的玄宸宫建造进度。   扶苏之前有点拿不准父亲这是对六国宫不感兴趣,更想早些看见玄宸宫落成。还是当真开始爱惜民力,觉得六国宫其实也没什么仿造的必要。   如今看来,是后者无遗了。   这是件好事,扶苏还是挺乐见其成的。   而且咸阳城本来就拥挤,花那么多地和人力物力建六国宫确实有些浪费。六国真正的王宫如今都已经是父亲的别宫了,何必再造个仿品出来呢。   不建六国宫,省下来的精力拿去建造玄宸宫,或许真能叫父亲早点看到玄宸宫彻底完工。   若是父亲实在喜欢,也可以将六国宫中君王居住的正殿或议政的朝宫融入玄宸宫里,成为它其中之一的宫室。   不过,六国宫没有兴建的必要,不代表在骊山陵上也要委屈父亲。   扶苏认为复刻天下山川很不错,父亲既然喜欢,那他一定要安排上。   爱惜民力是一回事,修建陵寝是另一回事。   他努力推动大秦繁荣富强,不就是为了叫父亲高兴?陵墓太过奢华耗费甚巨,他就想尽方法赚钱。   他自己赚来的,他爱怎么用怎么用。   造价低廉的纸张等新式好物卖去六国,给扶苏带来了巨大的利润。这些钱虽然都被充入国库了,但扶苏想拿它做点什么,还是没人会置喙的。   若是担忧劳役加重,那就只用犯了罪的囚徒修陵,不征发民夫。   正好,随着六国覆灭,不少贵族选择私下搞事情反抗秦国。这些人被抓住之后总不能又放了,不如拉去修陵墓。   还有便是六国各地原本关在府衙囚牢中的犯人,同样是现成的劳动力。   有些人或许是六国贵族用权势冤入狱中的,过去接手地方政务的秦吏自然会认真审阅卷宗,无罪的进行释放。剩下那些确实犯了罪的,扶苏已经让人全部押往骊山了。   想到这里,扶苏便对父亲说道:   “父亲可喜欢方士的提议?若是喜欢,便不必顾虑那么多。骊山有足够的囚徒可以建造任何您想要的东西,倘若不够,就叫将军们抽空去剿一波匪。”   即便是在关中各地,也有零散的山匪作乱。想要不侵犯庶民就找到足够的劳动力,其实再简单不过。   以前不去剿匪,是因为地方郡县没有足够的兵力。大费周章地派兵入山只为了三两成群的匪徒,又显得十分浪费。   但随着天下一统,战事停歇,庶民失去了军功封爵的渠道。不可能所有人都去打匈奴打百越打西域,倒是可以靠剿匪稍微赚点功绩和封赏。   不一定能分到田,却一定能分到赏金。   有赏金也不错,既能叫自己得到实惠,又能造福乡里,何乐而不为?   秦王政听罢,仅剩的那点犹豫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爱子都为他做了这么多准备,他怎能辜负对方的一片好意。既然对民力消耗远不如预计的多,那便就这么定下好了。   秦王政当即命人叫来墨家之人,和方士一起商讨如何建造天下山川。   趁着墨家没来之前,方士抓紧时间阐述自己这么提议的理论支撑。   虽然建议其实是太子出的,但太子既然叫他们代他开口了,他们就得扯出听上去足够合理的解释。否则没头没尾的,容易影响他们在秦王心中的可信度。   方士便道:   “此前我等说过,水银河规模要足够庞大才能确保联通黄泉。后来我等经过详细商讨,又搜罗了各地传说,对黄泉有了更多的了解。”   秦王政愿闻其详。   “黄泉深埋地底,虽名为泉,却不一定只是泉。”   古人挖墓穴时偶尔会遇到地下水涌出,混合着黄土变为黄色,这是黄泉的由来。先民们便认为黄泉是联通地府的通道,黄泉的另一边就是死后世界,但活人无法过去。   方士则提出了另一个设想:   “地府或许是另一处与如今天下相似的世界,山川走向都完全一致。许多人在不同的地方都挖出过疑似黄泉的泉眼,更佐证了这一点。”   方士认为,地府也有泾河洛水长江黄河等河流,黄泉就是联通现世河流和地府河流的渠道。   若是这样的话,在陵墓中复刻山川,就能骗过地府,让水银河也与黄泉相连。一条河不够稳妥,那就把天下大河都做出来,这么多条河,总有能被黄泉接入的。   再大胆一点,水银河和地府河流都在地底下,说不准水银河直接跳过黄泉、直通地府河流了呢?   秦王政听得神往不已:   “真人所言极是,只是河流众多,丹砂或许不够。”   方士表示王上多虑了:   “若要复刻山川,就要按比例缩小所有山川的大小,否则地宫中根本就放不下。”   秦王政又问:   “缩小的水银河,可会影响效用?”   方士答:   “只要水银河的总体量摆在那里,便不会影响其功效。何况整个天下的河网都囊括其中,哪怕河流本身不够宽阔,光看规模也是足够的。”   秦王政欣然应允:   “善!”   扶苏心道这些方士可真能扯,怪不得上一世能骗过父亲。   他趁父亲不注意冷睨了方士一眼,警告他们不要以为自己哄住了君王就可以为所欲为。   方士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连忙低眉敛目,做出恭顺的样子。   太子殿下非要花费巨款哄亲爹开心,他们只要配合就行了。其他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得有数,可不能飘了,否则离死不远。   墨家巨子的求见适时为方士解了围。   秦王政听闻秦墨巨子亲自来了,大手一挥,宣人入殿。   巨子进殿先拜见王上和太子。   路上他已经差不多听侍者说清楚了叫他来是干什么的,方才在殿外等候的时候,也听了几耳朵方士的说法。   巨子深觉不妙,他询问王上:   “不知可有新的地宫建造图纸?”   秦王政原本的陵寝规模是远没有后世人熟知的那么大的,毕竟刚开始建造时他还只是个诸侯王。   后来掀起灭六国之战后,规模便逐年扩大。原本划定好的地宫范围一扩再扩,到了天下一统后,灵机一动又想复刻山川,才最终确定了正式规模。   这一世秦王政只在决定增添水银河时,让人修改图纸扩充地宫规模。但因为之前水银河具体要怎么建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所以最终版本的稿子是没有的。   现在方士又提出了新的建议,扶苏便想着一步到位,也免得后续继续折腾了。   听到巨子的询问,扶苏示意侍者去他的寝宫将图纸取来。   秦王政看了儿子一眼。   建议是方士刚刚才提的,图纸倒是在儿子手里,这就很有意思了。   图纸取来之后,秦王一眼认出那是爱子的手笔,不是旁人绘制的。看来复刻山川的提议并非当真出自方士,爱子默默做了这么多,竟也不像往日那般拿出来邀功。   但话又说回来,扶苏要是当真想隐瞒,大可叫旁人去作图。这瞒了一半又露一半,显然是故意的。   秦王政不由失笑。   自家太子争宠的小手段越发多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他假作没有发现异样,只让人将图纸呈给巨子。   巨子看完之后,脸色顿时就绿了。   首先,他们墨家弟子是研究机关术的。   发明一些小东西可以,改良各种稀奇古怪的技术比如造纸术,也能勉强接受。把他们当工程队的设计师,叫来看施工图纸,这就有点过分了。   墨家的专业不是搞造房子挖地宫!   墨家不是全能的!   之前王上把墨家当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巨子也就忍了。可是这图纸是个啥啊?有没有考虑过一丁点的合理性啊?!   巨子忍着火气询问甲方爸爸:   “这复刻的山川,是在‘室外’的,还是有宫室笼罩的?”   王上要在地宫里建宫殿这个没什么。   反正是房子类的建筑,每个房间都不是特别大,多加几个柱子就能撑住上方的“屋顶”——也就是地宫上方的土地。   要知道地宫是建在地下的,上面有厚厚的土层阻隔。有一些部分甚至是在山底,上面是一整座山。   但是非房子类的建筑,比如要在地宫里搞个“户外花园”,那就要仔细斟酌了。   户外区域占地面积不小,又没有支撑。就像一个巨大的房子中间没有足够的柱子和承重墙,那么房顶(骊山)是会塌的。   这群方士能不能有一点常识?这种户外山川是能在地底下建的吗???   方士默默低头看着脚尖。   别瞪他们啊,建议又不是他们提的。有意见找太子殿下去,殿下非要这么做,他们有什么办法。   上辈子秦国工匠要面对始皇陛下如此不讲道理的要求,这辈子好一点,提要求的换成了太子殿下。   不过比较惨的是,上辈子工匠好歹能以各种借口告诉始皇“这个做不了”,试图挣扎一下,这辈子就别想了。   扶苏:上辈子不是成功做出来了吗?怎么这回你们就不行了?   面对巨子的质疑,大秦太子泰然自若:   “确实是建在户外的,不过巨子不必忧心地宫顶部坍塌。复刻的山脉众多,可以借助山脉为支柱,撑住地宫的天穹。”   巨子疑惑:   “天下山脉高低不平,若要完全复刻,如何能行?”   比例尺一致的情况下,最高的山峰肯定就是户外部分的最高点。其他山峰高度不够,怎么支撑天穹?   这个问题上辈子就讨论过了。   扶苏回忆着当初的解决方案,给出了三个选择——   第一种,在高度不够的山脉上额外增加一段连接顶部的天柱。用颜料和雕花伪装成虚幻光柱的样子,仿佛通天之柱,又仿佛是人类看不见、只存在于仙人眼中的撑天柱。   第二种,以大部分山脉的高度为地宫高度,这样就有大量山脉可以作为支柱了。比它高的山脉可以只做半截的,多弄点云雾一类的设计,做出剩余的山峰隐没在云间的假象。   第三种,在山脉之外选择合适的位置单独建造撑天石柱,补上部分区域山脉不足的问题。石柱做得精美一些,应当不会显得突兀。   巨子:……   敢情您都提前想好对策了啊。   秦王政觉得三个提议都很好,他都想要。一时难以取舍,最后决定让方士和巨子去讨论,该怎么搭配取用。   方士十分擅长讨好君王,立刻打蛇随棍上,吹捧起来:   “太子的提议极好!天柱传说古已有之,据传在四极之地各有一方神柱,撑住了天幕不曾塌陷。   我等凡间之人自然无法凭借区区四根石柱撑住整个地宫,却可按照阵法点位多设立一些,必然够用。”   巨子听得头皮又炸了:   “按照阵法点位设置?不行不行,要经过测算才能确定石柱的位置!”   哪里支撑力不够需要石柱,那不是阵法说了算的,要专业人士去测算。这群方士尽会出馊主意,王上可不能听他们的。   方士被驳斥了,很不高兴。   他们可是太子殿下眼前的红人,这墨家巨子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区区一介工匠,管的倒是很宽。   两边互相看不顺眼,很快争论了起来。   这个说你不懂建筑工程,那个说你不懂地府传说,各有各的道理。   巨子觉得自己是在为地宫的安全考虑,方士觉得自己是在为王上死后魂归地府的大业着想。谁也不服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秦王政看他们吵架看得有趣。   他问儿子:   “这也是你安排好的?”   扶苏:……   扶苏觉得,父亲对他的预知能力有点期待过高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方士会和墨家吵起来?而且他没事为什么要安排人在父亲跟前吵架?   不过看父亲挺高兴的,扶苏便微笑着表示,父亲开心就好。这些人能逗父亲一乐,也是他们的荣幸。   吵架看多了就没意思了,扶苏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给方士使了个眼色。   方士立刻懂事地退让了一步:   “不如这样,我们把阵法画出来,你们把支柱的位置标出来。我们互相看看能不能协调一下,同时满足阵法和支撑的要求。”   其实方士早就想结束争论了,因为他们底气不够足,怕太过吵闹惹恼秦王。他们不像墨家巨子是个搞科研的痴人,闹起来不管不顾的。   奈何太子之前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让他们停下。好不容易可以停了,他们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   阵法嘛,都是人编的。只要看起来唬人就行了,其实改动一二问题不大。   实在不行他们还能造个新的阵法出来,比如围绕着地宫正中心的宫殿搞一圈所谓的“盘龙阵”。   其实就是在图纸上画一条龙,然后在龙的不同轮廓位置都标个点位出来。盘龙只要不细化,那就是一个螺旋的圆圈,保管照顾到墨家想要的每个方位。   最后的龙头就安置在正中的宫殿上头,非常完美。   扶苏听罢方士现编的盘龙阵法,思忖片刻,提笔在图纸上飞快勾勒了出来。   “可是这样?”   龙身盘绕几圈,将天下山川都涵盖在身躯下。龙首搁在微缩版玄宸宫预计建造的位置,龙尾尖单独撇出来,是琉球岛所在地。   关中平原本不在天下山河的正中心,但扶苏往西将西藏高原画了进去。他的说法是昆仑山在高原最西处,昆仑自然也该是大秦土地。   ——虽然大秦目前并没有兴趣发兵去攻打高原上的诸戎部落,但等和西域的通商彻底稳定,西域诸国都自愿成为他大秦藩属,那这里就是秦土。   别说是西域和昆仑了,扶苏甚至都把北部草原画了进去,因为他对蒙恬和韩信能灭匈奴这件事很有信心。   整个天下山川的范围就是个不太规整的圆形,十分适合盘龙。   方士看到成品激动地点头:   “不错!这就是盘龙阵了!”   仿佛这个阵法古已有之,并不是他们现编的那样。   墨家巨子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   “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进行建造了。”   扶苏正要把图纸递给他们,让他们拿去细化,秦王政却拦了下来。他让人叫来画师复刻图纸,这张爱子亲笔替他绘制的陵寝图纸他要自己留着,放入陵中陪葬。   巨子:……   不至于,真不至于。王上的占有欲也太强了,一张图纸而已。   听说太子的墨宝除了批复的奏疏之外,一点都流传不到外头去。他当初还以为这是夸大其词,现在看来空穴来风,必有因由。   巨子决定换个话题:   “天下山川数量不可尽数,想要完全复刻过于困难。况且比例要对得上,只怕不容易。”   哪怕扶苏能默画下各地准确的地图,也只能画个大概。不可能细到支流的支流、低矮的丘陵小坡都全部还原。   若是让人去各地绘制完备的舆图,又很劳民伤财。尤其是绘制时还要各种测算,山多高水多宽,没有几十年下不来。   古代又没有卫星地图,这些都得靠人力来完成。   扶苏点头:   “所以不必强求完全一致,大体差不多即可。山脉和河流都只取规模够大的那些,剩余细枝末节不必在意。”   方士也附和,说天下山川等比例缩小之后,那些本就体量小的山河会被缩到根本不起眼的程度。因而不如只保留大型山河,其他的就算了。   巨子又问:   “水银容易挥发,此事如何解决?”   水银可不是普通的水,常温下也极易挥发。哪怕是在地宫里头,时间长了水银河也就干涸了,换成普通河流反而不至于如此。   这个问题上辈子也考虑过。   奈何那个时候技术不成熟,只能束手无策。如今倒是有了别的应对方法,就是耗费巨大了一些。   扶苏答道:   “以琉璃覆盖住水银河,便可防止挥发。”   但那么多条河流,全部用透明琉璃封住不知道要用掉多少琉璃。幸而工坊如今烧制和裁剪琉璃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自己做的东西,用起来不心疼。   巨子若有所思。   这样一来,确实能够延缓挥发。封得好的话,甚至能完全不泄露出来,水银河就能一直流动……   等等,流动?!   巨子一把抓过画师画到一半的图纸。   画师猝不及防,手中的笔差点在纸上留下一道丑陋墨痕。幸而他及时反应了过来,收好了笔,没有毁掉这张图纸。   巨子却顾不得管他,拿着半成品图纸反复观看,确定自己刚刚猜测的没有错误。   他赶忙汇报道:   “王上,殿下,复刻山川的话,地势有高有低,水银河会不断流进东部‘海’中。长此以往,上游就没有水银了。”   秦王政皱眉沉思了片刻,缓缓点头:   “巨子说的也有道理。”   巨子神情严肃,觉得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结果又听秦王政说:   “所以需要你们墨家用机关将入‘海’的水银运回上游,如此方可生生不息。”   巨子:……   不要拦着他!他今天就要和甲方爸爸同归于尽!   天下河流那么多,源头各自在不同的地方,这么搞得弄多少机关?而且机关也需要动力支援,不然它无法凭空运作。   秦王政挑眉:   “寡人知道机关需要动力运作,这不是已经把陵寝的位置定在骊山东北了吗?”   他准备等地宫差不多建好之后,在骊山东北处的河流之上建造一座大坝,将原本东北流向的河扭转为西北流向,为陵寝提供动力支援。   即便没有水银河的机关,陵墓防盗也需要大量机关。秦王政早就决定好要用水力为机关供能了,此事墨家应当是知晓的才对。   毕竟这么专业的考量,一开始就是找了设计陵墓的匠人咨询,才能决定的。秦王政自己是个外行人,懂的可没那么多。   巨子莫不是被气昏了头,才不记得这个了吧?建议不是他自己提的吗?   结果墨家巨子哀怨地提醒秦王:   “设计陵墓主体的是历代为先王建陵的匠人世家,并非我墨家啊王上!”   不能因为墨家特别能干,就觉得什么都是他们干的。抢同行的功劳是要遭记恨的,王上你清醒一点。   秦王政恍然:   “是寡人记错了,原来不是你提的。”   那就难怪了。   巨子不想说话,他现在非常心累。   秦王政只是感慨了一句,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继续说正事:   “现在你既然知道了,便去找人了解清楚一些。工匠提过要在陵寝旁修建鱼池蓄水,届时便由此池向陵中供水。”   修改河流流向之后,就会在旁边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池。规划始皇陵的地面建筑时也把这点考虑了进去,到时候这方池塘还能做个地上景观。   方士再次跳出来夸赞道:   “此鱼池位置不错,正和风水!”   巨子: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们?   皇陵的修建困难重重,然而秦王要处理政务了。他觉得剩下的都是小事,墨家完全可以和修陵的工匠商量着解决,所以挥挥手让人下去了。   墨家巨子脚步沉重地离开了章台宫,和旁边一身轻松的方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让方士只需要负责提馊主意呢,具体怎么实施他们不管。难以实现那也是工匠需要操心的,不关他们的事。   画师还没画完图纸。   硬着头皮留下来临摹了好几张,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等终于画好,迫不及待地把原稿还给了王上,赶紧溜了。   秦王政命人收好画稿,心情愉悦地继续批奏折。   扶苏看了父亲一眼又一眼,但是父亲始终没有开口询问他皇陵的事情。分明知道了是他在出主意,却提也不提,父亲定然是故意的。   秦王政就是故意逗儿子的。   他知道扶苏想听自己夸他能干,不过偶尔不顺着儿子的心意走,也是一种乐趣。   扶苏在心里轻哼一声,收回视线不再看父亲了。不是要认真处理政务吗,那就处理吧,他才没有那么着急等夸呢。   一直到傍晚,最后一封奏折批阅完,父子俩都没有说一句话。   蒙毅察觉到了气氛古怪,却不敢开口打破这个诡异的氛围,只能和史官苦大仇深地面面相觑。   常伴王上左右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们父子俩太能闹腾了。   终于,侍者摆饭的时候,扶苏有点忍不住了。他往父亲身边凑了凑,眼巴巴地看着亲爹。   秦王政明知故问:   “怎么了?”   扶苏决定放弃面子,该撒娇的时候还是要撒的。父亲就是故意想看他撒娇求夸奖的样子,这种事情他做得多了,多做一回也不丢人。   正准备开口,几个年幼的小崽子结伴跑了进来,是孙辈的孩子们按照习惯来陪祖父和父亲用膳了。   扶苏立刻闭嘴。   当着儿女的面撒娇卖乖就算了,还是要努力维持一下父亲的尊严的。   秦王政有些遗憾,小崽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舜华进来就大声问道:   “祖父、父亲!听说今天方士和巨子在章台宫吵架了,真的假的?”   怪不得今天来得这么快,原来是听到热闹着急跑来求证的。   扶苏扶额:   “你们怎么连这都知道?”   舜华:“六英宫都传遍了!叔叔和姑姑他们也很好奇呢,不过他们没有时间过来问,就让我帮忙问了。”   秦王政皱眉,章台宫的消息怎么六英宫总能知道?章台宫是个筛子吗,侍者嘴巴就不能紧一点?   扶苏也问女儿,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   舜华回答,说是巨子和方士出去之后又吵了一架,吵的时候提到了之前在王上和太子面前吵架的事情。当时那条道上有许多侍者往来,消息这才传开的。   秦王政神色缓和。   既然不是章台宫走漏的消息,那也便罢了。   扶苏则感慨:   “他们可真有精力,居然又吵了一架。”   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扶苏用完就丢。让女儿去位置上坐好准备用膳,至于女儿询问的章台宫内吵架细节,那是一句也没回答。   舜华气鼓鼓地瞪着可恶的父亲,感觉自己被骗了。   扶苏冷酷无情:   “赶紧吃饭,吃完回去休息。为父还有事情要做,今日就不陪你们了。”   舜华嘟囔:   “父亲每日都有事情要做。”   其实她也习惯了,反正有哥哥弟弟们陪她,她也不是很需要父亲的陪伴。   舜华觉得二叔比父亲看着更像个合格的爹,所以需要父亲关爱的时候她都是往二叔那边跑的。   不过她亲爹也不是很在意就是了,弟弟愿意帮忙养孩子,扶苏求之不得。   打发走了小兔崽子们,扶苏重新提起之前的话题。但是这次撒娇是没有了,直接问父亲是不是不喜他给陵墓安排的这些设计。   秦王政问他:   “若寡人不喜欢呢?”   扶苏理直气壮:   “父亲不喜欢也没用,那陵墓是我与父亲共用的,我喜欢就好了。”   秦王政:……   某些人登堂入室之后,就彻底不装了。之前还做出恭敬的模样,现在倒是嚣张得不行。   秦王政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胡闹。”   扶苏捂着额头愣了一下。   这一世的父亲以前可从未与他做过这样的亲昵举动,倒是上辈子,他小时候经常因为顽皮被父亲这么收拾。   主要是舍不得打儿子,怕给打坏了,只能稍微教训一下。   扶苏若有所思地看向父亲。   秦王政察觉到异样:   “怎么了?可是打疼了?”   他方才没有怎么用力,但扶苏一向身体孱弱,或许他的力气对爱子来说还是太重了些。   秦王政伸手去拉他捂着脑袋的手掌,要看看额头红了没有。   扶苏连忙回神,捂着头不肯松手,还顺势装起了可怜:   “父亲竟然打我……”   秦王政试图查看伤势的动作瞬间就改变了,又敲了他脑袋一下。   “以后不许吓唬寡人。”   扶苏:说出来父亲肯定不信,这次真的不是故意假装的。   解释就是掩饰,扶苏干脆什么都没说,认下了这口锅。   不过他揉完头放下手之后,额头倒是真的留下了两个印子。皮肤白就是这点不好,也怪扶苏自己整日窝在屋子里不怎么晒太阳。   毕竟病弱美男子就是要肤色白皙的,没有黑皮的道理,那样画风就太奇怪了。扶苏只能遗憾地放弃了把自己晒黑,绝对不是因为他畏热。   秦王政到底还是让人取了药膏来给爱子浅浅抹了一层。   史官:虽然我不是太医,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幸好药膏送来的及时,否则抹得再迟一些,红痕就要消失了。 第76章 何为优秀   春去夏来,秦国进入了平稳发展的阶段。   六国虽然还剩两个诸侯国没有消灭,但那都是顺手的事。楚国地大物博,本身也需要充足的时间吸纳消化,所以不必急于将燕齐立刻纳入掌控。   事实上,派往楚地的秦吏数量有些不够用。   许多人对战国末年的各国占地面积没有一个直观的印象,只知道是七雄争霸,于是下意识以为每个国家国土可能都差不多,顶多韩国小一些。   其实可以对比后世的省份分布来看。   以长平之战后的国土为例。   燕国占有河北北部和东三省里最靠南边的辽宁。   赵国占有河北南部、山西和少部分的陕西内蒙古。   韩国占据西边的小一片河南。   魏国占据剩余的大半河南、少数山西和少数河北地区。   齐国占据山东,以及一点点的河北。   以上四国地盘加起来,可能才堪堪比得上秦国。去掉一个齐国,能够和楚国差不多大。   秦国有陕西、四川和南部的甘肃地区,这三个都是占地面积不小的省份。   楚国那就多了,虽然它的省份单独拎出来面积不算大,但合起来很可观。两湖、两江、安徽,部分河南和重庆的地区,跨越足足六个省。   基本上长江流域都在楚国的掌控之中。   反倒是浙江不在楚国管辖内,它和福建、两广一起,都是百越地区。   先秦时期大部分的诸侯国还是在黄河流域玩耍,没什么人有兴趣去长江流域和楚国抢地盘。   楚国趁着没人管它,一点点把附近的小部落都吞了。不过这样关起门自己玩自己的的操作也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楚国本就没完全脱离原始部落的影响,被这些吞并的部落带得越发向上古发展了。   秦国灭楚的过程中,也有一部分楚国贵族选择了逃窜入百越。宁愿跑去两广过野人生活,也不肯屈从于暴秦。   可以,很有气节,仿佛幻视了什么楚国灭越之后越国公子退入浙闽两地当酋长。   历史果然是循回往复的,天道好轮回。   这个时候往百越跑能有什么好下场,百越早就被秦国拉拢了。而且即便是两广这边的百越部落,也有不少是当初百越公子的后人迁居而来。   先祖的仇恨有些人可能已经忘了,但是总有人记得。   再加上秦国也不希望这些楚人跑去百越占山为王,影响后续收复百越之地。所以哪怕百越记不得和楚人的仇恨了,秦国商队也会好心地帮他们“想”起来。   扶苏拿着楚国的山川图对父亲说道:   “父亲您看,楚国这两处地方是被山脉包围在其间的。”   为了方便管理,划分郡县的时候一般会按照地形来考量。以山脉河流为界限,也方便管理,免得辖内文书来往传送还要翻山越岭渡河渡桥。   楚地境内的湖南、江西两省便是独立设置了郡属,因为这两个省份是被一圈的山给牢牢围在里面的。   当初楚国都城郢在湖北,后来迁的新都寿春又在安徽,全部都绕开了这两个通行不畅的区域。确实方便了楚国出兵参与中原争斗,但也方便了秦国攻打楚国。   若是楚都在湖南和江西境内,那简直就是另一个小关中。这两处地方与外界往来不便,据守关隘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高枕无忧。   两省在地形上存在高度相似,都是山脉包围,都有一条主江贯穿南北、形成的支流水网辐射大部分区域。   两个东西并排的省份就仿佛是一对孪生兄弟那般,近代修建南北铁路的时候,经过此处时只能选择从一个省走,毕竟那时没有必要修两条。   最终被选中的是湖南。   于是湖南靠着铁路发展起来了,江西自此沦为没有存在感的地界,落后了许多年。   但在先秦时期,两省都是如出一辙的穷乡僻壤。   部分楚国贵族看重了两地完美的地形,做了楚王没做的事情——他们想占据这群山中的平原地区,自立为王。   结果被秦国打得节节败退。   扶苏早知这里的地形不利于攻方,提醒过作战的将领们。两地山脉毕竟不像关中,朝东的入口真的就一个函谷关,你守这个关隘那我走另一条就是了。   秦军从巴蜀出发,便能由西过重庆入侵湖南。借道百越,也能自东由浙入侵江西。   两地的山脉是一堆不同的小山脉集群而成的,不是完整的一条。那么山脉和山脉之间,必然存在天然的通道,顶多就是有点绕罢了。   秦王政看罢地形图,说道:   “东侧的九江郡比西侧的长沙郡,似乎平原更多?”   地形图是根据扶苏的回忆和楚地战报、官署统计一起绘制而成的,还原度极高。   扶苏点头:   “长沙郡平原占比只有七分之一。”   而且设置九江郡时,不仅包含了江西,还有安徽湖北等部分区域。九江九江,看这个江数就知道占地面积不会小。   秦王政这么划分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里头有个比较有意思的事情,划分三晋郡县时,自西向东分出了三川郡、颍川郡、淮阳郡和四川郡。   这个四川郡在安徽北部,而后世的四川省则被东西一分唯二,划为了西边的蜀郡和东边的巴郡。再往东的重庆所在区域扩大了一些,单独划了个黔中郡出来。   陕西则是一分为三,从北向南分别为上郡、内史、汉中,都城咸阳在内史。   当初灭韩的将军腾早就被调入关中,如今正任职内史。这位将军在历史上虽然名声不显,但能给国都所在的郡当郡守,显然是个隐藏的秦王心腹。   扶苏和父亲商议道:   “九江良田众多,地形也更规整一些。分发给魏国庶民耕种,可使魏人归心。此地也好征伐,有百越驻军盯着,不易生乱。”   之前说过,楚南地区的气候北边人难以适应,特指的就是湖南江西这两个省份。   零度线由黄河流域南移至长江是后来的事情了,此时的长江流域气候偏热带。在没有辣椒这种作物存在的情况下,还有重重山脉阻隔海风,可想而知两省日子有多难捱。   靠东的九江郡稍好一些,靠西的长沙郡还多了个自己和九江之间的屏障阻隔。相比起来,还不如沿海的百越舒坦。   扶苏的意思是,既然安排楚人在楚南耕作,不如就全数安排在长沙郡。至少将一个九江空出来,分而化之。   先徐徐同化地理条件更好的九江,再以包围的势态同化剩下的长沙。   长沙郡丘陵多、良田少,哪怕里面的楚人被鼓动集体造反了,没粮就是最大的短板。更何况,东、西、北三处都是秦地,可以率兵直入。   相反,九江郡东临浙闽百越,南临两广百越,就能给楚人更多逃窜的余地。   ——这些都是上辈子一点点试错出来的宝贵经验。   当初他们就是想得很好,觉得不如把楚人都分隔开来。这里放一点那里放一点,总比楚人聚众联合要好。   结果却是这里的楚人说动了这里的其他六国民众造反,那里的楚人又说动了那里的民众造反。始皇一驾崩,多点开花,朝中又有赵高胡亥试图篡权,内忧外患齐齐爆发。   说实话,当时始皇驾崩得有点突然。   所幸扶苏坐镇咸阳,李斯在外钳制住了赵高,岭南的赵佗得到太子下达的命令第一时间由南攻北,打击了楚人气焰。   局势看似危急,其实大秦完全可以稳得住。   秦皇父子做过关于意外的预案,只要不是父子二人一同出事,问题就不是很大。   秦王政仔细听完分析道:   “光靠耕田数量稀少,并不能完全遏制楚人气焰。山林资源丰富,选择渔猎也能勉强活得下来。只是人口会难以扩张,战时也十分吃亏。”   他考教儿子:   “大秦总不能一直指望着靠战争征服他们,你可有其他对策?”   扶苏点了点头:   “丘陵虽非平原那样的良田,但若开垦梯田,其实也能扩大出许多耕地来。不能叫楚人自己发现这样的耕种方法,如此主动权便掌握在楚人手中了。”   “父亲可还记得,管仲当初是如何摧毁鲁国的?”   秦王政顿时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此举甚妙。”   管仲在齐国为相时,对鲁国打了一场经济战。   他先下令齐国境内只许穿鲁布所作的衣物,鲁国因此看到了巨大的商机,开始不断扩大布匹原材料的种植。庶民也纷纷放弃种粮,改种桑麻,举国发展纺织业。   然后,管仲突然不许齐国进口鲁布了。鲁国经济就此崩溃,国内出现了严重的饥荒,只能高价向齐国购粮。   这个案例证明了经济作物在面对粮食作物时,对庶民拥有极高的吸引力。如果想让一个国家对自己国家形成高度依赖的话,那就忽悠对方种植经济作物,放弃粮食。   长沙郡那么多丘陵,与其等楚人开出梯田种粮,不如指导他们在其中种植对土地平整度要求不那么高的其他作物。   秦国商队便可以用相对于粮食来说略高一点的价格收购楚人手中的作物,然后让他们拿钱卖粮。   因为中间有个差价的存在,楚人就会觉得很划算,比直接种粮要好。   但那时长沙郡却会成为一个完全依赖秦国商队的地区。   他们要是不安分,官方商队可以拒绝卖粮警告他们。不仅如此,他们种植出的经济作物,能不能销售出去也要看商队的脸色。   扶苏表示,如今大秦正有许多经济作物需要耕种。之前担心侵占良田,如今开垦丘陵山坡进行种植,也能避免霸占种粮土地的情况出现。   对寻常庶民,统治者当然希望他们安稳地种粮食自给自足。生怕他们多种经济作物赔个血本无归,后头自己吃饭都成问题,还要官府救济。   也就是怀有二心的楚民,才叫扶苏出此下策。   等楚人彻底安分下来,自然是要重新调整耕种比例,增加主粮占比的。   秦王政觉得此举大有可为。   虽然扶苏提出的解决措施与他自己所想的不同,但也不失为另一个好方案。   扶苏一向偏好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无形之间达成目的。这样不容易引起楚人的反弹,是个明晃晃的阳谋。   不过天底下懂经济战的人不多,或许绝大多数楚民连自己中计了都不会意识到。   在古代玩经济,确实是降维打击。   历代君王大都不懂经济,所以只能选择视行商为洪水猛兽。既然掌控不了,那就往死里打压,不给金融大佬发挥的空间。   很难说这里头有没有管仲的锅在。   或许是管仲干的缺德事太多了,导致两千多年以来,但凡是当国君的没有一个不害怕这个的。   当然,管仲当敌人很恐怖,当自己人那就爽歪歪。   爱子如此优秀,秦王难免想炫耀一二。所以迫不及待地命人去传召众臣入宫,让他们商议一下具体要如何施行。   臣子们一头雾水地入宫来了。   有什么大事情早上的朝会不聊,现在忽然急招群臣?难道是哪里传来了紧急军报?   齐聚之后,众人才晓得王上只是让他们来听听太子打算怎么对付那些心怀不服的楚人。   群臣:……   王上那一脸“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骄傲,真的很难装作看不见。   合格的臣子这个时候就要吹捧两句了。   李斯正准备出列,司农先一步出声。他真情实感地把太子出的方案夸了又夸,夸得特别夸张,搞得就连李斯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李斯:原来你是这样的司农。   秦王政也觉得夸过头了,干咳一声,示意爱卿收敛些。   吹捧可以,不要吹得太假。   史官在旁边看着呢,不为自己的形象考虑,也要为王上的形象考虑。秦王政并不想让后人以为他是一个爱听虚假奉承的君王,他没有那么肤浅。   但司农完全没有接收到王上的信号,依然在激动地抒发自己的感触。   扶苏觉得自己应该出来解围了。   他寻了个话语的空隙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知司农一直在为柘棉等作物的扩大种植而苦恼,忧心良田被侵占的问题。只是解决此事本就是我等应该挂心之事,担不起司农如此盛赞。”   众人恍然。   原来是太子的提议解决了司农的心头大患,难怪如此激动。早说嘛,他们还以为司农是个隐藏的阿谀小人。   秦王政虽知新式作物缺田种植,但没料到情况如此严重。看司农的反应,想必是为了挪出足够的田地,已经头疼许久了。   爱子提出的梯田种植法确实可以考虑全境推广,只是人力上面不知道是否够用。   司农连忙回道:   “有些新作物不需要怎么打理,倒是可以轻松推广。但有些需要精细照料的,只怕会很困难。”   为今之计也只有培育出更多的耕牛解放人力,还有墨家的改良农具也要分发下去。   另外,精细照料作物相对来说女子更擅长一些。将力气不够的女子从繁重的耕作中置换出来,更多地从事经济作物的培育,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经济作物能为家庭带来更多的收益,官府只要提前规定好种植规模,不许庶民随意扩大即可。   现在种植经济作物的大头确实是转移到了长沙郡,但就像太子说的,等楚人安分下来之后,产业结构还得调整。   届时估计会将长沙郡打造成经济作物和粮食作物占比合理的郡署,其他各地也可慢慢效仿起来。   很多经济作物其实暂时没有扩大种植规模的必要,毕竟是仅供贵族享受的。   然而像棉花、紫花苜蓿这类的,那就不一样了。这是生活必需品,庶民和官府都十分需要,不是说一句要保粮食就能不种的。   零度线已经在渐渐南迁了,各地的冬日只会越来越冷。棉花是明面上救命的东西,紫花苜蓿则是隐形的救命饲料。   扶苏提醒这群沉浸在即将大一统的喜悦里的臣子们:   “如今燕国还在,但等燕国被灭后,匈奴便会统一了。”   燕国在,匈奴去找秦赵讨不了好,还可以欺负燕国抢点物资,把日子过下去。   燕国没了,匈奴可就没有对象能抢了。   尤其是秦王政准备将秦、赵、燕三国的北境长城连接起来,到时候小股的匈奴部队根本进入不了中原。   匈奴又不可能选择就此放弃,草原是真的不适合种粮食。不抢他们就要饿死,那么小股部队既然打不赢秦国,他们即便不愿意联合也只能联合了。   紫花苜蓿是一种极佳的马草,对战匈奴时想要骑兵不落下风,对它的种植就得重视起来。   而且耕牛也可直接食用紫花苜蓿作为饲料,只需合理搭配其他饲料即可。这是事关粮食耕种的大事,多一头牛能多种很多亩田地。   司农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如今有耕牛的地区种植的田亩数量是原先的七倍,一头牛可抵七个壮年劳动力!”   养得好的话,别说七个人,最高可以抵十人。   秦王政颔首:   “耕牛的选育也要上心。”   人有强壮和虚弱的,牛也一样。选健壮的进行配种,如此一代代筛选下去,以后大秦境内就再无弱牛了。   太仆不在意什么耕牛,在他看来司农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过了。要什么有什么,人力耕牛种子样样不缺,做什么还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令人嫉妒。   太仆觉得他的日子才难过呢,他是管马匹的,尤其操心军用马匹种群扩张的问题。   虽然秦王先祖是以养马起家,但这都多少年了。秦王室早丢了祖上基业,反倒是戎人和匈奴部落代代沿袭,所以总能出比秦国更好的马种。   好在为了征战四方,秦国也没有彻底放弃马匹的驯养。和赵国一起在骑兵上死磕,倒也不至于落下太多。   太仆就是单纯眼馋诸戎的好马。   他殷切地看着扶苏:   “太子殿下可有良策能从西域弄到更多的良马回来?”   扶苏:……   秦王政不满地皱眉,这群大臣怎么回事,不应该是他们努力为君上分忧吗?现在一个两个都指望太子替他们干活,那他们干什么?吃空饷吗?   面对王上的不悦,太仆十分委屈:   “但那西域商路归太子统领,下官着实插不上手。”   不是他不想,可以的话他也愿意亲自去和诸戎谈生意。但太子在管这个呢,谁敢插手啊,那不是和太子抢功劳和利益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秦王政想起来了。   是了,爱子身上的担子也太多了,这等小事就应该交给旁人去作。太仆想要马是吧?正好,购马的事情让他去谈吧。   秦王政问他:   “年前能购到多少马匹?”   太仆:……   他就不该多嘴的,他现在后悔了。   这和做销售的被领导询问年底之前你能卖出几套房子有什么区别?这谁能说得准,做主的又不是销售自己。   太仆虽然是个采购不是销售,可情况也差不多。诸戎一向不肯卖好马给中原,现在是卖方市场,秦国在谈判中没什么优势。   散会之后太仆就苦大仇深地去四处打听谁懂买卖了,想临时补课学习一下。   秦国如今对商业还算开放,咸阳中的商人不少。听闻太仆想打听这个,看在给钱的份上,大家还是很乐意帮忙解答一二的。   很快太仆就找到了几个靠谱的大商人,向他们取到了生意经。   商人也不藏私,毕竟太仆作为高官不可能亲自下场和他们抢生意。当官的都有傲气呢,不是很能看得起行商。   太仆问他们:   “若我想向某人购买一样物品,那人却不肯卖,我该如何说服他们?”   商人先是答:   “价格够高,自然有人会心动。”   太仆当然知道这个道理,问题在于他要大批量购入马匹。价格定得太昂贵,不仅耗费甚巨,还会让王上觉得他没本事。   太仆只好道:   “可有别的法子?”   商人:“那边要看太仆手中可有对方也急需的东西,且此物最好是太仆自己一人持有。”   谁说只有大秦求着买诸戎的马了?诸戎不也求着购买大秦的好东西吗?   既然各有所需,那就还有的谈。   商人们对视一眼,大概猜到了太仆在烦恼什么。   一个管马的官员提及采购,简直就是送分题。肯定是想向西域买马,只是西域不肯卖而已。   有人就针对性地提醒太仆:   “卖家是否只有一人?若是多家都有此物可以售卖,那您就更占优势了。”   眼光长远的戎人部落不肯卖马,是因为担心秦国拿到好马反过来攻打他们。但天底下这么多部落,总不会家家都眼光长远吧?   春秋战国这么多国家,都能出一大堆奇葩君主。诸戎更乱,绝对有能用利益诱惑的。   只不过时常和秦国直接接触的,唯有离得最近的那几个部落而已。更远的就需要互相带话了,而带话这种事情秦国很难干预。   诸戎只要不告诉远方部落秦国想买马,那些戎人即便乐意卖,也不会主动来提的。   还有商人则意有所指地说道:   “对方不肯售卖,可是怕您进货后倒卖与他形成竞争?这也有个解决方法,您找远一些的人进货就是了。”   同郡之内的,互为竞争对手。但其他郡的,尤其是比如东海那头的郡,你从他手里买了东西回来卖,又影响不到他的生意。   戎人也是一样的。   靠近秦国的戎人怕被攻打,离得远的就没什么顾虑了。又打不到他们那边,马能卖上价钱为什么不卖?   马也是会老、会死、会扩大种群的,年年生崽,不打仗的时候消耗的却没那么多。有些小部落养不起那么多,只能控制数量,对秦国来说这就很浪费了。   就是怎么叫那些小部落相信过去买马的是秦人,而不是附近对他们有威胁的其他部落和小国在假借秦国名义购马、实则准备攻打他们部落,还是个问题。   太仆听完醍醐灌顶。   做生意还有这么多门道呢,他一个整天只关心御马生老病死的太仆确实不太清楚。   太仆当即谢过众人的提点,开始琢磨起怎么利用秦国现有的优势商品和人换马了。   商人们拿着谢礼告辞离开之后,很快又聚在了一起。   “按理说天下即将归一,王上应当不用再大量购置战马了才对。但如今看太仆的反应,只怕后续还有战事。”   “北边匈奴?南边百越?亦或者,西域的部落们?”   “无论哪一个,这对我们都是商机。既然知道官府想要什么东西,不做这个生意实在可惜。”   太仆懂什么商业谈判讨价还价,还得是他们来。他们的商路本就因为秦国的好物已经蔓延去西域了,再往西延伸一下,去那边买马也没那么困难。   “只要将买来的马匹伪装成运货所用,就能糊弄过沿路的关卡。”   “还得带上一些颜料随行,有些马儿太过神俊,容易被看出来。将马毛发涂抹一番,可以稍稍骗过守卫。”   “这些戎人都太懂相马了,不多做点准备不行。万一中途被扣押,恐怕要白给他人做嫁衣。”   要是寻常生意,他们就自己做了。偏偏从西域运马路途遥远,中间变故颇多,还是大家联合起来一起赚钱比较稳妥。   几人自信能谈下远比太仆那边优惠得多的价格,到时候再打听一下太仆的出价,就能以比太仆出价低一点的价格卖给官府。   不仅自己赚到了实惠,还能刷一波官府的好感度,简直两全其美。   到时候太仆是按官方价报给秦王,自己从中捞点回扣,也免得秦王觉得他办事不力不如商人会讲价。   还是实话实说,告知秦王商人拿出了更低廉的战马,他们就不管了。   反正他们自己是不会往外宣扬进价和售价的,容易得罪人。   购马一事有路途阻隔,还要商讨价格,不是一两个月能拿下的。秦王政把活分配下去之后就没再管了,他重新拾起了之前打扮爱子的游戏。   因为天气开始炎热起来。   之前做的是冬装,后面的春装因为春耕忙碌,遗憾地错过了。如今夏季来临,自然得把夏装安排上。   扶苏吃着柘冰看侍者一件件展示父亲给他的新衣服,很快一碗冰就吃完了,衣服却还没看多少。   偏头看看父亲似乎在认真办公没有注意这里,扶苏赶紧示意侍者附耳过来。   他用气音吩咐道:   “再来一碗。”   侍者露出了为难之色。   这东西太凉了不好多吃,王上之前特意叮嘱过不许他们阳奉阴违。   秦王政的耳朵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这么小的声音都能听见。也或许是余光看到两人交头接耳,不用听声音也猜到扶苏想说什么话。   他头也不抬地提醒了一句:   “不许再吃了。”   扶苏顿时把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侍者赶紧趁机退下,果然没再上刨冰,而是上了用冰水湃过的果子露。里头没有加冰,但喝着好歹有一点凉气。   殿内已经放上了冰盆,有侍女在后方打扇,将冰盆中升起的凉风送到两位君上身边。   就是冰盆摆得太远了,扶苏觉得自己根本一点凉气都感觉不到。偏那夏无且说放近了容易着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道理。   扶苏经常借口坐久了太累起来走走,然后走着走着就蹭到冰盆边上了。回回待不了一会儿便会被父亲叫回去,父子俩对这个亲子活动乐此不疲。   一直想要讨好太子却找不到门路的人,这下可是有机会了。   各式各样的消暑利器被送入宫中。   嘴上说是呈给王上的,好东西都要给王上享用。可谁不知道王上远不如太子畏热,东西实际上只会落进太子手里。   秦王政对他们这种迂回的讨好不置可否,看在儿子的苦夏程度确实因此有所减轻的份上,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今日又有人进宫呈上新式的消暑好物。   不过这次送来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工匠。据说是特意从楚地搜罗来的,以前专为某个楚国贵族服务。   秦王政放下奏折看向那匠人:   “什么工匠比墨家还好用?”   张口就是拉踩,得亏墨家弟子不在旁边。   楚国工匠惶恐不已:   “小人不敢和墨家前辈们比,只是略懂一样机关而已。”   秦王政听说不如墨家,瞬间失去了兴趣。但人都送来了,他便耐下性子询问对方会的是什么机关。   工匠答:   “小民可制作管道和水车,将凉水送入殿宇顶部,这样水从屋顶倾泻下来形成水幕,殿内便会凉爽异常。”   外界的风吹进来时,路过水幕会将水汽带进来,自然凉快很多。后世的空调扇是差不多的原理,吹风的时候顺便喷点水雾。   工匠制作的这种机关可以在户外搭配一个人工风扇使用,毕竟不是时时都有风的。   要是嫌弃带水雾的风吹久了会让贵人体内积攒湿气,光用风扇也是可以的。   或者不用风扇,单纯的水幕也能隔绝户外的热浪,也不至于叫殿内太潮。   总之这个方法确实不错,制作起来也不困难,缺的就是一点巧思罢了。   秦王政便问他:   “可要改造宫殿?”   工匠答道:   “确实需要,不过工程量不算大。”   主要的问题在于附近得有池塘作为供水的水源,池塘的话还得靠人力转动风车也不是很方便。   要是建设在河流边上,那才是最好的。尤其是那种水榭式的房屋,可以四面都安排上水幕墙。   秦王政想起了临江的行宫:   “最近天气尚可,你且去那里改造一番。等酷暑时,寡人要带太子过去消暑。”   工匠连忙应下来。   扶苏则贴心地提醒:   “临江别宫有多处宫室,适合的都改了吧。咸阳宫中闷热,倒是也好带弟妹们一起去住。”   秦王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还夸赞了一句爱子越发有长兄风范了,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弟弟妹妹。   扶苏微微一笑,只道咸阳宫中也有一些殿宇可以如此改造。   临江宫住不下所有的后宫夫人们,可以在咸阳宫中也设置几个,让留在宫中的夫人白日里也能有个闲聊的去处。   爱子处处考虑周全,着实让当父亲的感动。   秦王政便矜持地看向蒙毅,名为关心,实则炫耀:   “爱卿家中可有人苦夏?寡人让匠人跟着那楚匠学一学,到时候也给诸位爱卿家中安排上。”   蒙毅:“……毅多谢大王关心。”   作者有话要说:   蒙毅:想要让臣把太子的体贴入微宣扬出去就直说,不用这么迂回的其实。 第77章 走一步看十步   大秦自从有了太子之后,咸阳城里经常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新流行。不是太子为了哄王上开心弄出来的,就是王上为了宠太子弄出来的。   如此和谐的父子关系,真是令人嫉妒。   韩侯从府邸出来时,脸上十分不高兴。因为他听闻宫中新制的清凉殿很消暑之后,也想在自己的府邸搞一个。   但是韩侯的府邸不临河,只有人造的湖泊,使用清凉殿的话就得人力摇动水车进行供水了。   韩侯之子认为,他们父子即便如今已经被秦王释放,也不该太过奢靡享受。秦王给他们提供的待遇已经好到让他惶恐的地步,生怕秦王这是养肥了再宰。   可韩侯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张平一家肯定能护住他。秦王都不在乎他奢靡享受,他儿子倒是想的多。   不就是大夏天的让几个侍者在户外摇动水车吗?区区贱民何须在意?   自己儿子真是一点没有大秦太子贴心。   韩侯为此去找了张平诉苦,张平左右为难。一边觉得公子说得有道理,一边又心疼韩侯如今连几个侍者都不能随意遣用,寄人篱下就是如此艰难。   张良披星戴月地回到府中,发现韩侯竟然还没走。   他的脚步不自觉顿住了,开始思索要不要趁着韩侯没有发现自己,赶紧转身离开。   可惜晚了一步。   张平发现儿子回来了,赶紧招呼:   “子房你来得正好,你来替韩侯出出主意。”   张良:……   他今天就不该回府的,他应该在衙门里打地铺。   韩侯每次来都没什么好事。   张良认命地走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听完之后不出所料地点点头。果然,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没有清凉殿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是吧?他们这些寻常臣子家中也没有,不照样过得好好的?韩侯那边夏日的冰块供应不停,日子已经不知道多好过了,能不能知足一点?   然而为了自己家的清净,张良不得不为韩侯出主意。   他想了想,说道:   “先前咸阳城进行规划的时候,不是在同一处地方划出了六个府邸,预备给六国王室居住吗?韩侯既然不喜此宅,不如搬去空置的其他宅院。”   张良记得六处大宅里有三处是临河的,府内人造湖泊、河流全是由此引水,在宅中转一圈又从另一边重新汇入河中。   既然有活水,清凉殿自然就能建造起来了。不过是搬个家的事情,秦王应当不会计较这等小事。   反正别的宅院大多还空着,又不是已经有王侯住进去了,韩侯在公然抢别人屋子、把别人赶出去。   韩侯听罢茅塞顿开:   “还是子房你聪明啊!”   随后高高兴兴地走了,迫不及待要去找人提这件事。   自从搬出陈县之后,不再是赵高兄弟负责韩侯和赵侯、还有长安城那些得到赦免的韩赵贵族。后者如今和庶民没有差别,归长安县令管辖,前者则有事可去找宗正提。   秦国宗室一般不敢惹事情,所以宗正其实挺闲的。   主要是秦王政不太好说话,惹怒了他没有好果子吃,宗室就消停了。找太子求情吧,太子实在太会打太极了,客客气气和你聊了半天,最后事情还是办不成。   两位君上那头都走不通,光指望宗正说好话没用。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老老实实当富贵闲人,努力教养孩子成才。   王上说了,不会给宗室特别的待遇。但宗室中有能力的子弟,是可以入朝为官,自己给自己挣一份前程的。   这样虽说比不上分封那种躺在封地里吃空饷舒服,也总比什么都捞不到要好。宗室成员里大多数都和秦王血缘关系比较远,真搞分封也不见得能轮上他们。   宗室安分后,宗正以为自己可以过上喝茶听曲的办退休悠闲生活了。   奈何王上看不得有人闲着,就把韩侯赵侯这两个事逼丢给了他负责。这大半夜的韩侯登门说要搬家,宗正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倒是不知道馊主意是谁给起的,还当是韩侯自己的想法呢。   毕竟韩侯经常想一出是一出,宗正早就习惯了。如果搬家这事儿对方是大白天来提的,宗正也就不说什么了——半夜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啊!   韩侯毫无打扰了人的自觉。   谁让人家以前是当诸侯王的,有什么需要能随时把整个韩国的臣子都叫来。他管别人是不是在睡觉呢,他是韩王他可以随心所欲。   到了秦国还这么做就有点不识抬举了,但韩侯被赵高奉承惯了,根本没发现不对。宗正在心里狠狠记了他一笔,脸上还要笑吟吟地答应明天就安排人带韩侯去看院子。   韩侯:“明天去?”   宗正:“这个点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楚。白日里阳光正好,您也可以仔细挑一挑。”   韩侯觉得有道理,只能按捺下急切答应了。   第二天宗正派了个人陪他去挑院子,自己急匆匆入宫告状去了。   这等小事当然不能拿去叨扰王上,不过可以去找太子。宗正已经习惯有小报告先打给太子了,毕竟太子折腾人的手段多。   扶苏正在打量一只装在笼子里的小猫。   这是刚从西域商路那边送来的异兽,据说是从遥远的罗马送来的。   罗马那一片的商人听闻东边的富饶国度一直在和西域这些小国通商后,十分想打通和大秦的商路。于是主动拜托诸戎送了一些稀奇的特产过来,讨好大秦君王。   华夏本土也有猫,但和罗马送来的不是同样的品种。罗马那边比较多见的是始于沙漠猫的埃及猫,和古伊朗国度的波斯猫。   很多人误以为猫是南北朝时期才随着佛教活动从西域传入的,其实并非如此。在华夏大地上,野猫、猞猁等猫科动物不少。   先秦的《诗经》等著作中就记录过猫的存在,虽然诗中提及的是野猫而非家猫,甚至可能只是猫科动物。但陕西出土过汉代的家猫遗骨,也出土过公元前三千五百多年前被驯养过的猫咪骸骨。   秦王政之前常说爱子像猫似的,便是他幼年曾在邯郸见过赵国贵族养猫逗趣。   秦人养猫的倒是不多,他们更偏爱威猛些的狗。如李斯这等文臣家中也养着狗,闲暇之余喜欢牵着那条大黄狗和儿子去上蔡东门追逐狡兔,捕猎玩耍。   宗正入宫求见太子,进殿却先被毛色雪白的异瞳波斯猫吸引了。   他有些惊讶: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异兽?”   扶苏看向他:   “罗马商人进贡的猫,说是从波斯国购来的。”   罗马贵族似乎很喜欢波斯猫,所以特意送了这只过来。用他们当地贵族喜爱的好物讨好大秦掌权者,虽然不确定秦人是不是也喜欢这个,但好歹表达出了他们对秦国的重视。   扶苏若有所思:   “这猫不错,可以给父亲建个珍兽园。听闻罗马还有其他品种的猫,俱是中原不曾有的,回头叫他们多送一些不同的过来。”   说起珍兽园,宗正想起一事:   “之前我家儿郎去巴蜀时,偶遇过一只纯白色的貘兽。不曾想巴蜀也有貘兽,长得还与我关中的大不相同。”   貘就是大熊猫,魏晋之前关中地区的山野里经常能看见它们的身影。不能说少见,简直是遍地都是。   不过关中从秦到两汉都是政治中心,人类活动对这里的生态环境影响实在太大。再加上气候变冷,所以慢慢的这里的野生熊猫就越来越少了。   前两年蒙毅把权二代少年人打发去各地乡县,其中就有宗正家的孙子。小少年运气不错,在巴郡发现了白化熊猫,回来之后和人吹嘘了好一阵。   这次扶苏提起要给父亲弄一个珍兽园,宗正就想起来了。说是可以派人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没见过的白色貘兽。   扶苏不怎么感兴趣。   白化种他知道,各种动物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没什么稀奇的。以前总有人拿它们当祥瑞出来忽悠君王,但扶苏不信这种祥瑞之说。   宗正纯属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扶苏只道:   “此事容后再议。”   他想建的珍兽园是养些温顺的家养动物的,这种类型的动物本来就在野外没什么生存能力,精细地养在园林中观赏更好。   大型猛兽就算了,关起来失了野性多没意思。而且万一没看好伤到父亲,还不如不设珍兽园。   貘兽这等不爱主动攻击人的野兽,扶苏没有捕捉的兴趣。像虎狼那种,父亲要是喜欢的话他倒愿意捉两只回来,如此野外也能少些伤人的事件发生。   宗正讪讪一笑,只好说起正事:   “韩侯嫌弃如今的宫室住着不舒服,非要搬去其他宅子里,也不知道预留的另外四座宅子中可有他能看上的。”   扶苏听懂了,这人是来告状的。   但这等小事有什么好告状的?韩侯要搬就搬呗,早搬早好,也免得后头人都住满了他再折腾。   扶苏于是说道:   “去告诉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要是住一会儿又不喜欢了,搬来搬去的实在麻烦。尤其是住满之后,不能再给他搬家的权利,否则几个王侯闹起来,还得他们秦国来调解。   宗正对这个处理不是特别满意。   但之前讨好太子失败了,他担心再说什么会惹得太子越发不满,只好遗憾地离开。   扶苏则让人把波斯猫从笼子里放出来,带去给父亲瞧瞧稀奇。   小猫因为是要送给贵人的,从小就被精心训练过。   罗马商人不知道从多少猫里挑出了最温驯的一只,来到陌生环境见到陌生人也不闹,乖乖窝在侍者怀中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左瞧右瞧。   直到看见了养在章台宫屋檐下的小鸟,这才眼前一亮,有点蠢蠢欲动想去扑鸟。   秦王政见儿子带了只没见过的猫回来,有些意外。   “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小东西?”   扶苏轻轻捏了捏小猫的爪子:   “父亲可喜欢?罗马那边送来的。”   秦王政知道罗马,听闻那里有个强大的罗马共和国。原以为中原大地就是世界中心了,未曾想遥远的西方还有广袤的土地。   不过听说那里不如中原富饶,秦王政就不怎么把那边放在心上了。不够富饶的土地等子孙后代再去开拓吧,他忙不过来。   扶苏见父亲对小猫还算有点兴趣,心里有了计较。   珍兽园可以弄起来了,多放点驯好的小猫,闲暇时候去那里散散心也不错。   这个时候虽然没有猫咖的概念,但扶苏已经意识到猫咪园对身心的放松作用。这不比去看关在笼子里的狮虎好?狮子老虎又不能撸,也就看个稀奇。   光养猫咪有点单调,最好再养一些狗。狗中也有可爱的和勇猛的,无论父亲喜欢什么样的都能满足,还比养猛兽安全。   不知道罗马那边有没有独特的犬类品种。   秦王的珍兽园很快就建造起来了,宫殿都是现成的,只要修改一下装饰就好了。秦王自己倒是忙于政事没怎么去看过,六英宫的公子公主们去得很勤快。   最小的妹妹抱着波斯猫不撒手,恨不得带回去自己养。扶苏得知之后让人问罗马商人多买了几只,又不是稀罕的东西,喜欢什么样的买就是了。   酷暑时节去临江避暑时,随行的马车上就有很多猫狗鸟兔一类的小宠物。   秦王政听着后方车架里不断传来的喵呜汪汪和叽喳,额角青筋跳了跳。   实在是太吵了。   有点后悔允许儿女养宠物了,他们都不嫌吵闹的吗?   扶苏忍着笑下车去叮嘱侍者:   “让公子公主们的车架跟远些,莫要离得太近吵到王上了。”   所幸临江宫中秦王居住的宫室距离其他宫室比较远,方便往来臣子奏报,以免冲撞到后宫女眷。   发现自己不用再面对那些吵闹之后,秦王政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咸阳宫中闷热,秦王特许了不少夫人随行避暑。但后方宫室拥挤,一想到过去就要继续面对周围宫室中传来的叽叽喳喳,于是之后的整个夏天他都没往后宫踏入一步。   秦王忍不住与爱子抱怨:   “他们倒是不嫌吵。”   这个他们指的就是儿女们了,毕竟住在后头的那些弟妹是要整天忍受吵闹的。这么多天过去,依然精神奕奕,显然是没受什么影响。   不仅是儿女,连夫人们也颇有精神。后宫中长日无聊,撸撸猫遛遛狗其实还挺有趣的。   之前夫人们不敢向王上提要求,虽然眼热儿女能养宠物,却只能偶尔借他们的猫狗来过过瘾。如今实在是忍不住了,有一个胆子大的试探着过来请示自己能不能也养一只,其他人就跟着一起来了。   接待她们的是太子扶苏。   一见来的是太子,提心吊胆的夫人们立刻松了口气。   虽然儿女们经常抱怨太子严苛不好说话,但不爱读书的小孩子说的话有什么可信度吗?没有。   夫人们一直觉得温厚的太子是最好说话的,尤其是当初扶苏提升了夫人们的份例待遇之后。   “诸位是想养些小宠逗趣?这有何难,报给少府让他去处理就是了。”   扶苏觉得后宫女眷养宠物完全属于合理要求,整日关在宫中憋久了人都要疯,有点宠物陪伴总比没有要好。   上辈子他宫中那些夫人过得可比这些夫人好多了,有侍者陪伴的情况下出宫逛街都是没问题的,更别提养宠物了。   扶苏见她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叹息一声。   这是他父亲的妾侍,他作为晚辈不好过多插手。王室为了保证血脉纯净一般不会允许后宫女眷随意出宫,扶苏对此爱莫能助。   他也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能说服父亲改变主意,事实上所有人都认为他纵容夫人乱跑是离经叛道。   送走夫人们后,扶苏想了想,回去同父亲提了一句。   道是那些夫人在宫中憋久了,如今咸阳大变样,她们还不曾见过。左右儿女都陪在身边,不如让弟妹们陪她们在城中逛一逛。   秦宫女眷总不能连自家国都变成什么样了都不晓得。   城中的市集是隔三差五开放的,安全起见可以选个当日歇业的市集封锁起来,挑选身家清白的商贾摆摊经营,单独为夫人们开放一回。   左右城中民居也没什么好看的,要看就是去看看市集里的热闹。   之前答应给夫人们的宠物,也可以让少府派人在市集中摆摊,请夫人们自己去挑选心仪的小宠。   秦王政只听到一个关键点:   “她们要去市集中挑选宠物?”   要了命了。   以后夫人们人手一只宠物,后宫里也要吵闹不休了。   扶苏这才想起父亲不耐吵闹的事情来,忍着笑劝道:   “那日吵闹只是因为赶路的缘故,换了环境或许有些不适应。平日里小宠还是很安静的,父亲去珍兽园时不是见过吗?”   珍兽园里确实不吵,秦王政回想了一下,承认儿子说的对。   但是珍兽园里都是品相性情最好的那一批,不是旁的宠物能比的。他对儿女夫人养的宠物安静乖巧持有怀疑的态度,想了想决定眼见为实。   于是这日傍晚饭后消食的时候,他便带着扶苏散步到了后面的宫室附近。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这次过去又恰巧撞见一片宠物叫声。   秦王政:……这就是你说的不吵?   扶苏着人去问了。   侍者回来答道是有两只小猫打起来了,大家都出来看热闹,结果就全都闹腾了起来。   其实平时没这么吵的,大家都很安静。   秦王政:寡人不信。   在场的贵人们都不觉得这有什么,还看得有劲,半点不准备制止。秦王政对此敬谢不敏,匆匆回他安静的正殿去了。   夫人们养宠的事情毕竟是爱子亲口答应的,秦王政也不想拂了他的面子。所以之前爱子的提议他全都准许了,包括允许夫人们去清场过后的集市中看热闹。   罢了,至少章台宫还能保证清净。   以后宫中闹成什么样子他都不管了。   夏日过去一大半的时候,一封加急的奏报送至了临江宫。   信件是从九江郡的郡守府送来的。   之前说过,九江郡是融合安徽与江西两省,地处原楚国东部。它的北边是之前的魏国地界,大名鼎鼎的泗水郡便设在这里。   ——泗水郡是后来常用的称呼了,当时划分郡县时用的是四川郡这个名字。   蒙毅呈上信件时额外提了一句:   “此信乃是九江郡守与其辖下县令刘季联名上书的。”   郡守的名字没提,单独提了个县令的名字,十分耐人寻味。秦王政没着急翻看奏报内容,而是问蒙毅刘季是什么人。   蒙毅答道:   “刘季原是四川郡的魏人,喜好游历四方,结交友人。此前魏地兵乱时他去韩地投奔好友了,在当地编入户籍。后来楚地缺少底层官吏,在韩赵故地征召合适的人选,他就是其中之一。”   刘季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从家乡离开之后非但没有往看似大有可为的楚地跑,反而选择去了已经稳定下来的韩国旧地。   他去的早,当时楚国之乱还未平定。楚国官吏不足的情况不曾爆发,秦国也就没有放宽官学的限制、额外去已经差不多掌控住的韩赵旧地征收学子。   刘季在外交友广阔,听闻韩国贵族有人成功在朝中任职之后,部分安分的族人被放归原籍了。   这些贵族亲眷回乡后也没有以往的资产傍身,只能靠着任官的家属过日子。家属将俸禄交给亲眷,让他们购置田产。   秦国对这些人还算宽厚,允许他们购回少许原属于他们的田地。   数量不多,种出的粮食仅够糊口。   没办法,秦国在三晋的土地大多都分出去了,能挤出这么点卖给他们已是不易。若非看在土地原就属于他们的份上,而他们又确实安分守己,这点地也是不卖的,自己打仗挣地盘去。   刘季也不确定被放归的贵族里有没有他认识的兄弟,还是过去拼了拼运气。结果真的和旧友重逢了,且这位友人在秦吏面前还有一点话语权。   能和刘季打成一片的,大多自己也是个交友达人。那韩人正是如此,早已和当地秦吏称兄道弟。   韩人告诉秦吏,刘季是他的好友,家乡遭难这才逃来的韩地。   像刘季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战乱区域的庶民好些都拖家带口往已经被秦国攻打下来的区域逃窜。   秦国的户籍管理严苛,但在难民四起的区域也做不到如关中那般完全军事化管理。路上流民不少,各地府衙只能尽量把人安置下来,按照秦国的里正制度重新编入户籍。   刘季借此偷梁换柱,混入了韩地户籍之中。   随后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在楚地一点点遭到秦国蚕食之后,果真出现了官吏缺少的情况。这个时候秦国本土的人才是不够的,只能往相对安分的韩赵来招人。   两地的官学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前建设起来了,第一批学子需要自己考进去。   最好是学习能力极强、且有一定基础的人,秦国需要他们尽快记住所有秦朝律法,然后分派到楚地去任官。   由于刘季来得早,远早于韩地官学建立之前。再加上有韩人兄弟为他背书,没人怀疑他是反秦人士,官学的入学审核轻松就通过了。   事实上刘季也确实没有反秦的心思,傻子才在这个时候蚍蜉撼树。   随后刘季以优异的成绩迅速从官学毕业,被分配去了九江郡。然后靠着自己开挂似的交友能力取得了九江郡守的好感,拥有自己选择任职之县的资格。   原本县令的任免该是秦王亲自做主的,但秦王政当时很忙。九江郡守是他的心腹,他便暂时放权给对方决定了。   左右只是个县令,不行随时可以撤换。   而且爱子说的对,他没必要什么小事都亲自掌眼。毕竟他对那些新毕业的人才不太了解,掌眼了也没什么用,还不是要随便指派。   与其在指派上浪费精力,不如叫郡守盯着点他们的表现。回头他可以根据郡守的汇报,对这些人才有个大致的了解,再借此进行职位调动。   九江郡守觉得刘季是个人才,而且此人很有想法。他便让刘季自己挑个地方任职,主要还是为了考验一下刘季的能力。   当时的九江郡人才缺口比较多,可选的县城不少。   不过为了保证安全,秦国将秦人官吏和韩人赵人都打散了。   有的乡县县令预留给了韩赵人才,其他小吏则是由秦人担任。也有的乡县反之,县令是秦人,小吏里留一半给韩赵。   如此互相制衡,若谁异动,也能第一时间向郡守检举。   刘季选了个九江郡最北边的县,去那里任了县令。   他认为这个地方是个看似不起眼,实则很适合藏匿通缉犯和匪徒的地方。   因为此地境内有不高不矮的山丘密林,又是在九江郡和四川郡的交界处。众所周知,交界处一般都有点三不管的迹象,很适合藏匿起来。   秦军虽然一直在清理不安分的楚国贵族,可总有人成功逃出去了。如今不知道躲藏在哪里,毕竟楚地实在是太多山陵了。   当官之后想要快点升职,最佳的捷径就是捉拿楚国逃犯。实在不行剿匪也算是个功绩,总比老老实实治理乡县强。   刘季于是安心在那里蛰伏了下来,私底下探寻县中的蛛丝马迹。   结果还真让他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刘季来县中后严格执行了秦国的律法制度,治下法度严明。哪怕他本人不是这么严肃板正的性子,为了升官他也愿意妥协。   治下庶民一开始还试图打感情牌说太过严苛,发现刘县令铁面无私之后就放弃了。时间一长反倒自发维护起秩序来,毕竟有秩序可比没有的时候安心多了。   就这样,某天刘季收到了庶民的举报,说是山中疑似藏匿了外乡人。   那庶民是为了赏钱才举报的,还特意留下证据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刘季去检查过后给了他丰厚的银钱,随即心里就活泛起来。   山中果然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料得没错。   而且刘季对山里具体藏了谁也有个大概的猜测,不保证百分百准确,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县城往北一点就是四川郡的地界,附近的四川郡下属县城有几个,其中一个叫下相县。   下相县原是楚国地界,如今却被分入了魏国的四川郡。根据刘季打听到的消息,楚国的项氏一族祖籍就在这里。   项燕这老狐狸自己虽然战死了,儿孙却不知所踪。显见是提前很久就安排好了后路,没打算让项氏陪楚国一起死。   秦军之前也来下相县搜查过,却没抓到人。   据说项家人早就跑了,不知去了哪里。项氏交游广阔,或许在外地有亲朋。   倘若秦国随意任由本地的原官吏继续当基层官员,项氏还真不一定需要躲出去,县令可能会帮着糊弄秦军。   可问题是如今的地方官员被撤换了。   项氏因此被迫逃窜。   刘季分析之后,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项氏可能还没跑远,就在下相县附近找了个山林里隐藏踪迹。   山中日子不好过,他们难免要下山换置物品以及打探消息。   之前刘季这个县管理混乱,山中的人有机可乘,不知来过多少回。如今管束严格了,才翻了车。   刚刚那个跑来举报的庶民也不一定是才发现不对的,或许早就知道了,一直在等人再次出面好拿着证据去换钱。   刘季不管这些细枝末节,他只要知道山里藏了人,而且大概率是项家人就可以了。   正值楚地战事平息,大量士兵被遣散回乡。他的老兄弟们此战立了不少军功,但还不到封将军的程度。   商量之后他们决定暂不回乡,主动向将军报名去浙地百越那边投效赵佗的军队。   秦国将领看他们这么积极也没有拒绝,便让愿意去百越参军的都一起上路,结伴同行。   赵佗驻扎的位置就在四川郡、九江郡、齐国和百越的交汇处。樊哙等人往这边赶路,自然会经过刘季治下。   刘季就是在等他们过来呢。   无论他们要去找赵佗,还是回乡,都要从这里走。   老友重逢之后刘季听了他们的打算,很是赞赏。   赵佗看似是准备对百越动兵,其实谁说得准会不会参与灭齐?   灭燕的军队太远了,而且目前还没开始集结。只有百越这个赵佗的部队,以保护百越和大秦的制茶基地为借口,一直原地驻扎不肯撤兵。   现在混进去,至少能捞个百越的军功。运气好一些,还能捞到攻齐的大功劳。   刘季夸完大家之后,很快转移了话题:   “不过如今不用等到开战,我这里已经有一桩天大的功劳在等着兄弟们了。”   樊哙他们要去赵佗那里报道,此事就可以直接报给赵佗。军队出马抓人比他县衙派人要稳妥得多,这个功劳是跑不掉的。   秦王政看完奏报,有些惊讶:   “项氏的漏网之鱼就这么被抓出来了?”   这个刘季果真是个人才。   而且他主动给自己的兄弟分功劳,还叫兄弟去汇报给上官赵佗。最后下达军事行动命令的是赵佗,因此赵佗也分到了功劳。   要知道如今楚国王室和最显赫的大贵族全部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剩下潜逃在外的通缉犯里就数项氏最值钱了。   如此大功,说分享就分享出去,连赵佗都要承他的情。   赵佗至少得在当地再驻军好几年,这几年里刘季都算是多了个靠山,以后再也无人胆敢招惹他。   扶苏询问父亲准备如何奖赏此人。   秦王政思忖片刻:   “九江郡内必然还有更多的楚人藏匿,他既然擅长抓人,就让他多抓一些。待攒够足够的功劳,便可升任会稽郡守。”   扶苏挑眉:   “会稽郡可还没设立呢。”   会稽郡,便是包含浙江和江苏南部的一大片区域。打下百越之后才能设立此郡,现在还是个没影的事情。   尤其是其中的江苏南部地区,也就是吴地,这会儿是齐国的地盘来着。   秦王政完全不觉得自己画大饼有什么不对的,反正会稽郡迟早会设立的,刘季趁着设立之前多攒点功劳不是正正好吗?   会稽郡那么大,刘季的功劳要是不够的话,就凭他魏人装韩人的出身,肯定是不够任职太守的。   扶苏不由得失笑:   “父亲不计较他钻漏洞担任县令,确实是格外开恩了。”   就刘季那个聪明劲,肯定早就猜到后续发展了。他提前跑去韩国绝对是为了一步登天弄到官身的,没跑了。   蒙毅看他们父子聊完了,才补充一句:   “说起来之前那个进献楚国工匠的人,就是这个叫刘季的县令,不过当时是以九江郡太守的名义献上来的。”   出了项氏一族的事情,朝廷才去仔细查了查刘季这个人,然后发现他干的事情还真不少。   九江郡太守之前收拢了一批从楚国贵族府中得来的匠人,刘季就看中了其中那个会做清凉殿的工匠,劝说太守把人献给秦王。   太守将信将疑地照做了,事后果真得到了秦王的赏赐,为此越发看中刘季这个会来事的下属。   主意分明是刘季提的,他却没有为自己邀功。秦王只赏赐了太守一人,刘季也没为此心生怨怼。   太守觉得此人心胸宽广,蒙毅从结果倒推,则觉得刘季走一步看十步。   他定是早就料到自己能做出一番大事业,之前工匠的事情迟早会让秦王知道,他的功劳谁都抢不走。   而且他不主动说,还能给长官和王上留下会做人、生性低调的好印象。等日后王上得知真相,只会更加赞赏他,认为他不爱邀功,是个做实事的人。   秦王政果然感叹道:   “如此人才,魏王却不曾重用,魏国合该灭亡。”   作者有话要说:   魏侯: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根本不知道刘季是哪个???他就没有来投效过寡人啊!!!   历代秦王的统一想法:感谢魏国的馈赠!   商鞅、张仪、范雎、郦食其、刘季……数不清了已经() 第78章 燕国的阴谋   秦王政给九江郡的太守回了封信,让他配合刘季行动。刘季原本所在的县内已经没有楚国残余逃犯了,自然该去其余乡县瞧一瞧。   为了方便刘季四处流窜,秦王政给他升了个职。   郡属中除却太守之外,一般还会设立管辖地方军防的郡尉和专司监察的郡监。刘季不好空降军部任职郡尉,做个郡监却是绰绰有余。   正好是搞监察的,可以四处走访。   于是刘郡监就这么新鲜上任了。   单纯在郡中乱窜是很难发现逃犯踪迹的,刘季便老老实实干起了监察的本职。治下县令等官员是否有好好治理地方,可有和本地势力勾结、阳奉阴违的情况,他都会如实上报。   人情往来是刘季的拿手好戏,那些人私底下的小动作瞒不过他。一些自以为不起眼的互相打眼色,在刘季面前堪称无所遁形。   但刘季很会做人。   检举是他做的,他却让人都觉得与他无关。   乡县官吏宴请他,他照去不误。推杯换盏间称兄道弟,降低对方的心防,不着痕迹地打探自己想知道的情况。   等离开了此地,刘季也不着急上报,而是继续去下个乡县走访。   各地见这位郡监光吃拿好处不干事情,也就把他当成普通的贪官污吏。等过段时间哪里的县官被郡守革职了,也联想不到刘季头上去。   毕竟距离刘季离开都那么久了,中间刘季去过不知道多少乡县。刘季又不是按照顺序举报,谁能确定和他有关系?   太守对此乐见其成。   县官和地头蛇勾结可不是白勾结的,是要从地头蛇里捞好处的。秦军之前打劫贵族时不至于连薄有资产的普通富户也一起收拾掉,毕竟数量太多了,只能放过。   如今有作风不好的县官自己帮着大秦从地头蛇里抠钱出来,太守乐得他们多抠点。养肥了再一口气宰了,顺便还能按照贪污金额问责行贿的当地家族。   那些人不会以为只有官员受贿才触犯律法吧?行贿也是一样的违法行为!   蠢蠢欲动的家族被处罚之后,不得不拿家产出来抵罪。   念在他们是初犯,又是六国遗民,不好罚得太狠,便按照宽松版的秦律罚了钱财、田亩和一段时间的徭役。   这里头自然田产才是重中之重,官田又能扩充数额了。这群没有被洗劫的富户名下田产比庶民多得多,大秦早就想找借口光明正大收归国有了。   秦王政隔段时间就能收到刘季的奏报,知道他又立了什么功劳。和他一对比,其他郡县的郡监仿佛都是吃干饭的。   秦王政都有点拿不准是刘季过于能干,还是九江郡过于混乱。   派去别处的郡监应当没有这么废物吧?   扶苏上辈子没听过刘季这个人。   当初秦朝的内忧外患非常多,局势远不如现在这么好。刘季许是看出了大秦风雨飘摇,但又拿不准秦朝到底能否延续下去,就没有着急冒头。   等始皇驾崩、扶苏掌权平定乱象之后,刘季已经是个年纪颇大的老者了。这个时候再蹦出来也没什么发挥的余地,一念之差错过了好时机,倒不如便安心继续做亭长。   所谓时势造英雄,局势不对即便是英雄也很难出头。   扶苏拿过两个人的任命书给父亲看:   “这二人也是魏楚交界来的,其中一人似乎和那刘季是同乡。”   上头赫然写着萧何和曹参的名字。   秦王政回忆了一下:   “寡人记得,刘季还有好几个同乡是参军立过不小军功的?”   扶苏点头:   “丰县和沛县确实是人才辈出之地。”   就像中原腹心之地的颍川,也是人杰地灵。   秦王政看儿子的表情就知道上一世这些人才都没出人头地,可见这一世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   这是个好事,人才们愿意为大秦效力,说明如今的大秦更有前途。   萧何最终被安排去了治粟内史手下。   他学习了术数之道,又似乎在内政治理上颇有天赋。治粟内史正缺得力副手,现成的术数子弟大多只懂研究数算,实际操作略有欠缺。   曹参则去了廷尉,他个人对典狱之事颇感兴趣。学宫祭酒向秦王政推荐时也提到此事,认为他适合做那种在现有法规框架下认真执行之人。   有些人才有自己的想法,会推翻前任制定的政策。有些人却是完美的接班者,能将前任的意志发扬光大。   曹参便是后者。   秦律不需要曹参去修改,但需要有人不打折扣地严格执行。如今的曹参虽然被迫入了杂家,不再是黄老之学的奉行者,可他很清楚在什么位置该做什么事情。   李斯又迎来了一个得力助手,感动得不行。   有阴嫚公主在,又来一个曹参,他的工作量都减轻了很多。两人都是很热衷工作的那类人,尤其曹参非常积极,李斯感觉自己都被他们衬托得懒惰起来。   他找到机会感谢太子殿下施以援手的时候,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太子宫中,扶苏撑着下巴逗弄从女儿屋里跑过来的小猫咪,随口问道:   “所以,事情都让公主和曹监理干了,你做什么呢?”   李斯:……!!!   是啊,下属太能干了,他李斯岂不是显得很多余?这要让王上发现了,他怕是官职不保!   扶苏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李廷尉在九卿上待了多年了,还不想着往上爬一爬吗?”   前些日子冯去疾都升任昌平君死后空出来的左相之位了,李斯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李斯苦笑一声:   “殿下说笑了,官位的升迁任免,哪里是斯一介小小廷尉能做主的?”   秦国能人辈出,高位的官职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六国人才不断涌现,竞争只会越来越激烈。   后世都知道李斯是个能人,大一统中他的功劳不可磨灭,是大秦实打实的第一丞相。但李斯真正出头,要等正式施行各方面统一的政策,而不是现在。   扶苏提点他:   “文字已经开始统一了,度量衡等难道还非要等六国尽灭吗?廷尉自己不努力,指望谁替你邀功呢?”   想要早点当上丞相,那就早点把你该有的功绩都做出来。修改律法上已经叫王绾分了一杯羹,再这么下去,王绾功劳加身,你李斯靠做梦取而代之吗?   PUA了产生懒惰心思的臣子继续为大秦呕心沥血之后,扶苏就迤迤然离开了。   秦王政见儿子回来,便知事成。   李斯这些天要是不那么划水混日子,现在升任左相的可不一定是冯去疾。冯去疾这几年兢兢业业为大秦统筹各地的产业链,功劳不小,但他李斯也差不到哪里去。   官场就是这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时候一点的懈怠就会错失绝佳的升迁机会。   扶苏笑道:   “多磨练磨练李斯也挺好,他可不如冯去疾安分。”   有才华但小心思多的臣子,用起来就得格外废些手段。好在李斯早已人到中年,也折腾不了多久了,这么难搞的家伙还不至于再留给秦三世的桥松头疼。   虽说缺少一个人才有些可惜,可如今新生代的人才不是也都成长起来了吗,桥松以后不会缺人用的。   秋收接近尾声,又是一年过去了。   新的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与之前刘季捉住的项氏一族子弟有关。   当时反抗激烈的项伯兄弟几个俱被当场斩杀,项氏一族的女眷吓坏了,带着幼子项藉等人乖顺了下来,不敢再闹。   秦军便将人押送来关中看押,依旧是老地方陈县。   一路上他们都很配合,一直到关中地界都没搞小动作。看守者难免松懈一些,结果就被女眷抓住机会逃跑了。   原来她们之前的柔顺姿态都是假装的。   想来也是,好歹是项氏的女眷,夫君父兄都是在血火中拼杀,哪那么容易被吓住。   说来也是奇怪,押送项氏入关的队伍走走停停,花了几个月才到关中。之前秦王政忙于秋收没太关注,如今一算日子才发现行进速度也太慢了。   侍者回禀说是女眷身体孱弱,不知为何经常生病,便在沿途郡县停留过几次。如今看来许是装病,就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秋收时各地乱哄哄的,她们想寻机逃跑。   可惜项氏族人选的地点不太好,居然到了关中才行动。   关中被秦国经营这么久,早就犹如铁桶一块。山中还有匪徒,纯粹是因为没工夫抽调士兵去剿匪,可不是秦国对辖下的管束力度不够大。   扶苏若有所思:   “恐怕是入关之前士兵不曾懈怠,她们着实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所以明知道入关后,就算逃也可能很快被捉回来,还是硬着头皮选择在这种时候逃跑。   最后的结果也不出所料,士兵很快把人搜捕了回来。   面对逃犯,秦军可不会留手。   之前是因着为首的将领尊敬项燕这位将军,才对他们优待了一些。奈何项氏叛逃,让将军自己身上都背负上了看管不力的罪责,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宽容别人了。   于是捉拿逃犯时也没再留情面,最后的结果有些惨烈。   侍者垂首答道:   “项氏族人见再无逃脱的余地,有些拼死反抗,有些干脆自尽了。项将军仅剩的孙儿项藉仗着天生神力,抢夺了秦军武器,重伤好几人,最后被将军斩杀。”   再敬佩项燕,那也是敌国将军,和自己手底下的兵可比不了。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好儿郎,要是折在这里就太令人痛惜了。   好在将军及时反击,士兵只是重伤,养一养就能痊愈。   项藉为了护着女眷束手束脚,没能放开来反击。再加上他年纪小,战斗力不够强,否则秦军定然损失惨重。   秦王政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押送的将军按律处置。”   侍者:“是。”   秦王政又问:   “你说那项藉年幼,具体是几岁?”   侍者:“仿佛八九岁的样子。”   秦王政冷笑道:   “恐怕这件事里,还有他们轻视项藉只是个孩童的缘故在吧?”   不然就算项藉天生神力,士兵能轻易叫敌人近身夺取武器?还让对方有机会一连重伤多人?   明显是没有防备,极短的时间内被接连击伤了数人。   项藉天生神力,难道还天生速度奇快、天生躲避迅捷、天生耐力极佳吗?少给自己的粗心大意找借口了。   秦王政很不高兴。   都做到将军的位置上了,还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所幸这次是没有酿成大祸,但他不想见到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还有就是那将军,竟然因为可笑的“敬佩项燕”就任由项氏族人拖延行程。   装病还是真病当真看不出来吗?   秦王政是不信的。   不说各地的基层医疗都铺设开了,至少秦韩赵三地已经普及。能在县城落脚休整,不可能找不到医者替她们诊治一二。   扶苏见父亲气狠了,赶忙替他顺气。   又哄道:   “项燕早已是死人,父亲不必同他计较。”   秦王政听他偷换概念有些无奈:   “你明知寡人不是为这个生气的。”   扶苏轻笑:   “将军虽有些糊涂,但如此方显得我大秦将领有血有肉。犯了错罚他便是了,何必为了小事将自己气坏?”   见父亲似有松动,扶苏再接再厉:   “有此人的前车之鉴,以后定不会再出类似的事情。早些闹出来也好,免得以后在这种事情上栽个大跟头。”   不可能指望世上所有人都拎得清,尤其许多中层和底层的将领本就是只懂带兵打仗、不懂朝中大事的粗人。   他们犯浑是很正常的事情,如今有了典型案例放在前面,其他人也能跟着学习,引以为戒。   牺牲他一个,却能教育千万将领。有得有失,如今看来得比失多。   秦王政喝了口茶平复心绪:   “你倒是总能看到好的一面。”   扶苏无奈地冲父亲眨眨眼。   他有什么办法?上辈子的大秦各种小问题多如牛毛,根本气不过来。不苦中作乐的话,迟早能把自己气死。   父亲当初肯定是因为经常生气,这才老得快。   扶苏看了看父亲尚且浓黑的发丝,心道可不能叫父亲气出白发来。前世统一天下时父亲的头发都半白了,明明和如今才差两年,看着却愣是老上十岁。   可见这一世保养得不错,目前还毫无老态。有个能干的太子就是好,尤其这太子还极擅哄人开心。   扶苏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明日早晨叫膳房做胡麻来吃吧。”   胡麻是古时人们对黑芝麻的称呼,前些日子才被罗马商人带来大秦。听闻罗马贵族食用此物保养身体,可使发丝黑顺、延缓衰老。   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不过胡麻做的食物确实香甜可口。眼看又要入冬了,早间不能多进羊汤容易上火,换着芝麻糊吃也不错。   秦王政只当儿子又馋甜食了,点头答应下来。   但还是提醒:   “让膳房做的时候少加些糖。”   扶苏选择转移话题:   “方才还有一封奏报,父亲可看了?”   秦王政光顾着生气项氏一族反叛,险些将此事忘在脑后。在案几上翻了翻找出另一封奏报,发现是郦食其送来的。   郦食其在齐国辅助太子监国,没有大事不会送来加急的书信。   秦王政展开一看,面色顿时凝重起来。   扶苏问道:   “可是齐国有人不肯放弃,又闹着要夺位了?”   年幼好拿捏的小太子只能糊弄一下装睡的人和傻子,有人不肯粉饰太平,非要撕破脸闹出来,也并不意外。   秦王政颔首:   “郦食其那边快要顶不住了。”   齐国有个公子不知怎么说动了不少臣子联合,目前在给郦食其施压。郦食其的权利来自齐王建,但齐王不在国中,他行事难免束手束脚。   而小太子那边,得是大家认他的时候,他才拥有监国大权。朝臣要是联合起来不承认他的合法性,郦食其其实也没太多办法。   扶苏就道:   “那父亲是想叫齐王建回国,还是如何处置?”   秦王思忖片刻,招来张良询问齐王建如今对秦国是个什么态度,可曾念着要归国?   张良回想起之前夏日里齐王建听闻韩侯要搬家重新挑个最好的宅子入住,急哄哄地跑去和韩侯抢地盘的事情,嘴角抽了抽。   当时齐王生怕韩侯把最好的地段给挑走了,非要跟过去也挑一个好的。   虽然他齐王不一定会成为秦国的齐侯,但这不妨碍他未雨绸缪。再说了,就算他不当齐侯一直当齐王,在秦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宅子也不吃亏。   反正别人有的他必须要有。   张良怀疑齐王建其实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这个齐王当不了多久,就是嘴上不承认罢了,否则怎么这么早就开始为以后做打算?   张良一言难尽地告诉秦王:   “齐王如今在咸阳住得流连忘返,微臣试探着提过几次送他归国,但他并不是很情愿。”   在秦国吃喝玩乐太快乐了,没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会试图绕过后胜跑去找他谏言,让他励精图治。   臣子们整天嗡嗡嗡的,真的很烦人。   就是秦国没给他准备太多美人,他有点想念他的爱妾了。张良保证很快就会送他的爱妾来给他团聚,之后齐王建便没再怎么抱怨过。   秦王政:……   秦王政匪夷所思:   “他难道不知道送他的爱妾来与他团聚,代表着什么?”   ——那得是齐国被灭之后,齐王的后宫才会被一并遣送过来。   张良麻木地表示:   “齐王大概是清楚的吧,臣也弄不懂他在想什么。”   所以才说六国的亡国之君都是奇葩,各有各的过人之处。   秦王政放弃理解昏君的脑回路了。   他道:   “既如此,那便将人送回齐国。”   张良了然地点头:   “王上英明。”   既然齐王喜欢待在咸阳,他们大秦却迫于压力不得不送齐王回国。待到齐王回去之后,肯定会迁怒那些闹事的齐人。   秦国完全没必要自己动手,等齐王把人收拾掉就行。麻烦收拾完,想必齐王还会积极主动地再入一次秦。   扶苏想到日后齐臣见到自家大王心心念念要回秦国享福,不知会憋屈成什么样。他笑了笑,觉得父亲这招也是够坏的。   你看,你们非要迎回的王根本不想待在齐国呢。   杀人诛心啊。   张良退下后,秦王政看儿子还在笑个不停,不由得失笑。   “你且悠着点,别笑岔气了。”   扶苏的笑意戛然而止,伸手按住肚子,委屈极了:   “父亲咒我。”   难得看到父亲使坏,他开心一下怎么了?   秦王政:……   秦王认命地替幼稚的爱子揉肚子,好半晌才让他恢复了活蹦乱跳。   史官熟练地记录下此事。   经过多年历练,如今的史官已经不是当初的史官了。他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这都是小意思。   蒙毅也熟练地低头替王上分拣批阅好的奏折,指使侍从将它们拿下去,送回各官衙之中。   冬日里适合进补。   扶苏进补的效果怎么样不好说,秦王政倒是补得容光焕发。墨发越发黑顺柔亮,身体状态也比年前忙碌秋收时好得多,完全看不出是即将迈入四十的人。   某日将闾等人过来探望父亲,发现月余不见,父亲看着竟比他们这些小辈还年轻。   将闾不可置信:   “父亲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吗?”   扶苏立刻一个眼刀子飞过去。   提什么不好要提仙丹,将闾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荣禄左右看了看,实话实说:   “我觉得父亲只是保养得好,冬日里没怎么操劳。倒是三兄,你看着太老了。”   当爹的看着比当儿子的年轻,不一定是爹显年轻,也可能是儿子显老。   荣禄就觉得父亲这样子像是二十五的青年人,但他三哥嘛,不提也罢。满脸沧桑颓废的,说他四十都有人信,完全没有年轻小伙的朝气。   其实看脸倒不至于四十,就是那个气质,气质懂吧?硬生生把人衬得老了。   扶苏仔细打量了一下蠢弟弟,点头承认荣禄说的有道理。   他问将闾:   “你冬日里都在干什么?”   将闾偷看了父亲一眼,打哈哈道:   “也没干什么。”   就是睡懒觉而已。   难得今年冬天比较清闲,他也不需要跟着加班。所以将闾就迎来了少见的假日,一有空就窝着不动,以前热衷的练武也荒废了。   扶苏懂了。   怪不得看着老呢,原来是这么弄出来的。   后世的废宅大抵如此,早上睡不醒,晚上睡不着。起床就喊累,运动根本没力气。整天从早丧到晚,只想步入老年退休生活。   扶苏嫌弃道:   “日后少来章台宫,免得影响父亲。”   丧气是会传染的,好不容易把父亲调养得这么好,身边还是得杜绝这种老态龙钟没有活力的家伙。   秦王政闻言说了儿子一句:   “扶苏,你不要总是嫌弃弟弟。”   当着这么多儿女的面,他也不好拉偏架。所以只能意思意思斥责一下,稍稍安抚其他孩子。   将闾还沉浸在“大兄爱我”的自我感动中,倒是难得没有和他哥计较。   而是说:   “知道了知道了。”   他才不会傻到经常来呢,叫父亲知道他过得如此颓废,肯定会看不惯。他还不想提前结束懒散悠闲的假期,不会自己找不痛快的。   弟妹们看完父亲又结伴跑了,仿佛就是许久不见,单纯来关心一下父亲最近过得如何。见大兄把父亲照顾得极好,他们也就不操心了。   扶苏对弟妹们的识趣离开十分满意。   但是刚才父亲说他的事情他还记得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扶苏于是看着父亲不说话。   秦王政给他塞了一盏温热的甜牛乳:   “寡人糊弄他们的,你怎么又计较上了。”   听到父亲哄自己,扶苏总算高兴了。乖乖喝完据说还能让他长高的牛乳,虽然一个冬天过去,测量身高时并没有变化。   倒是身体确实强健了一些,今年冬日不曾再受寒生病。   太医们在养生方面钻研得越发深入了,和罗马那边交流过后,启发了不少新思路。   罗马人的医术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不过那一片的土著很有想法。他们在医学上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操作思路,非常之神奇。   哪怕大部分都是不能学的错误疗法,也能找到零星半点的精华之处。   太医最近在尝试提炼药材中的有效成分,虽然没什么成果,但是乐此不疲。   冬日结束的时候,齐王也终于磨磨蹭蹭回到了齐都临淄。   路上护送他的秦国军队三催四请,可齐王就是不着急回去。顺路又见识了一番沿路的郡县风景,每回听到附近哪里有名山大川都非得绕过去瞅两眼。   齐国之前就收到消息说齐王要回国,翘首以盼了整整一个冬天。在他们快要怀疑秦国放假消息的时候,终于接到人了。   或者说,终于找到人了。   齐国向秦王去信质问他们的大王到底哪里去了,说要回去却两个月都不见人影。快马加鞭不应该早就到了吗?秦国都在三晋修了驰道,路上需要花那么久吗?   秦王政便告诉他们,是你们大王自己磨蹭,等不及你就出国迎接。   齐人果真出国迎接了。   然后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在登嵩山的齐王建。一看舆图,好嘛,这还没走到从咸阳去临淄一半的路程。   后来在齐人的催促之下,齐王建才不情不愿地加快步伐,赶回了国内。   齐王回国的消息瞒不住,北边的燕国自然是听说了的。   听完燕国就坐不住了,说好的国君一起被关,凭什么那齐王就可以随便回国,他们燕王不行?   哪怕是为了燕国的脸面,也得向秦国要个说法。   燕太子并不想要父亲回国,可他平日里的表面功夫做得好,这会儿也不能自打脸毁掉往日经营的好形象。   于是硬着头皮去信一封询问他们燕王什么时候可以归国,随后理所当然地被秦国糊弄过去了。   齐国在军事上好歹还有挣扎的余地,所以秦国得考虑一下齐国国内的反应。燕国是个什么东西,不用在意它。   燕国臣子为此又气了一通。   有些忠臣直接气病了。   燕太子一边在心里叫好,他早就看不惯这群老家伙了。一边又要亲自上门慰问,做出同仇敌忾的模样。   就这么糊弄了两个多月,时间从初春走到了暮春。   暮春时节代表着,秦国的春耕结束了。   秦国的军队已经饥渴难耐,修养一年多也差不多够了。春季粮食已经种下,难道还非得等秋收结束再发兵吗?   没有那个必要,夏季无事,正好可以去北边的燕国消消暑。   秦王政看罢代地李将军送来的折子,说是代郡的长城已经修好了,请示他接下来往哪儿修。   代郡虽然在赵国北部,却是个比较小的郡。   北境被秦王政划分出了一串的郡,从西至东分别为九原、云中、雁门、代郡。等燕国灭后,还会新增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和辽东。   北境的郡每个都相对南部楚地的郡小得多,但比之中原三晋却要大些。郡划得多,方便分段防守,毕竟北境的国线确实很长。   李将军在代郡修长城,只能修代郡的一小截。其实早就修好了,不然也不会跨越几郡支援秦赵边境那边,去帮两国长城链接起来。   代郡长城没什么年久失修的问题,就是秦国担忧如今的长城还不够坚固,额外加固了一些。   如今眼看战事要起,李将军提及“代郡长城修好了”这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其实是在委婉地表达想参战赚取军功的意图。   他年纪不小了,儿子过几年就要成人。他想在此之前多给后代积攒点家业,倒也无可厚非。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过李将军毕竟是赵国降将,上头还有父亲李牧压着,不好表现得太过积极,行事只能如此委婉。   秦王政闻弦歌而知雅意,回了他一封书信,叫他静待佳音。   春季结束的这一旬,一则震动咸阳的大消息横空出世——燕国使者高渐离刺杀秦王失败被抓了!   咸阳城中的众人第一反应是:   高渐离?谁啊?燕国使者?什么时候来的?最近燕国有派使者入秦吗?没听说啊!   高渐离被关押都已经是昌平君出逃那会儿的事情了,过去了两三年,不怪大家早已忘记。   但秦王可没忘记他,一直在等着什么时候打出这张牌呢。   为此咸阳县令这几年也都不断地在营造高渐离依旧居住在客舍、且时常入宫为秦王奏乐的假象。   哪怕咸阳城中的其余人对这个使者没有印象了,客舍附近居住的秦人倒是还记得这人。   他们主动地帮忙散播消息,说高渐离是个很会击筑的燕人,这些年一直住在客舍。他们隔一段时间总能看见高渐离的车架进入咸阳宫,或许是去给秦王演奏仙乐了。   有人自发站出来解答,咸阳城中的众人就都信了。   原来很久之前出使秦国的燕使居然还没走,他不会是看多了咸阳的富贵繁华,故意赖着不回去的吧?   可以理解,听说燕国十分苦寒,要什么没什么。   但这个高渐离待得好好的,怎么又想不开刺杀王上了呢?   这时官府又出了详细的前因后果。   事情还要从齐王回国说起。   齐王回国之后,燕国那边就很不满,觉得秦国区别对待,单独扣押燕王。   秦国则表示自己十分冤枉,他们既然连齐王都不扣押,为什么要扣押你区区燕王?   这个逻辑就让人没有办法反驳。   谁都知道燕国是个二流诸侯国,很不能打,所以燕王这个人质没什么用处。   “可是那燕国使者不这么想,他虽然舍不得咸阳繁华,却对燕王喜意外地忠心。听闻燕王喜归国不得,头脑发昏之下就做出了蠢事来。”   高渐离仗着自己能时常入宫奏乐,忖度着秦王或许不会防备他的行刺,于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大约是觉得只要秦王死了,秦国一乱,燕王就能趁机逃回燕国。   可惜事情失败了。   秦王吃了如此大亏,当即震怒。   秦国认为自己这边是遭受无妄之灾,分明是燕王自己流连忘返,与它大秦何干?   “所以王上已经命人连夜把燕王喜送回燕国了。”   “啊?为什么要送回去?不该治罪燕王的吗?”   “你懂什么?王上清清白白,却因为这种误解遭到刺杀。这个时候处置燕王,岂不是正好应了传闻?所以才要把人送回去,证明我大秦坦坦荡荡,对他们什么燕王齐王的都不在乎。”   秦王倘若此时直接处置了燕王,虽然占理,却也容易招致骂名。   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你秦国是否当真故意扣留燕王。要是真的,那你被刺杀也是活该啊。   可现在人都送回去了,说明秦王果真是被人污蔑的。如此一来,刺杀秦王的燕国就是完全的过错方,秦国可以光明正大地发难了。   但是这还不够。   过了一段时间,咸阳城里又传出了新的流言。   这次流言的内容是:   “唉,你知道那刺客高渐离是谁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不就是燕国使者吗?”   “不止!他居然和之前燕太子丹派来的刺客荆轲是结义兄弟!”   “什么?!难怪他也会做出刺杀王上的事情来!可恶的燕国!必然是蓄谋已久!”   燕国。   新太子前不久才收到了秦王质问燕国使者屡次三番刺杀秦王到底有什么意图,今日又收到了新的国书,指责燕国居然派遣刺客潜伏在秦国长达数年。   燕太子嘴巴都在发苦。   这是个圈套,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是有什么用呢,燕国毫无反抗之力。   秦国要打就打,找这么多借口是何苦?又要占便宜又要占据名分大义,别太贪心!   作者有话要说:   燕太子:我燕国何德何能!   秦王政:但是这样我儿子喜欢,他不想让父亲背负骂名。   燕太子:可恶!居然还炫耀儿子!有个孝顺儿子了不起啊! 第79章 如此年轻   秦国的第二封国书送来,基本就代表大秦准备发兵了。   事实上,燕太子收到国书的同一时间,还收到了来自边疆的战报。   代郡的赵军发兵攻燕了。   燕太子:虽然我知道你们代郡的赵王是个假赵王,代郡的赵军八成也是跟着秦国混的。但是你们还顶着赵国的名头没去掉呢,能不能不要这么迫不及待啊?!   带头冲锋陷阵的还是李牧的儿子,生活还真是越来越魔幻了呢。   燕国上下紧急调动了起来。   上一次燕国和人打仗,还是赵国建在的时候,而且那时的赵国还算比较强盛。   众所周知,秦国喜欢搞远交近攻。   这个远交近攻不是特指和齐国的来往,也包括燕国。因为秦燕也不接壤,中间隔了个讨厌的赵国。   秦赵有仇自不必说,燕赵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燕国往上数几代国君都颇有野心,哪怕燕国是个二流国家,也挡不住它想吞掉赵国称雄的意图。   于是自燕武成王开始,接连三代燕王都在和赵国干架。   燕国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和秦国狼狈为奸,趁他病要他命。   比如赵国这边国君新旧交替了,好机会,赶紧叫上秦国兄弟一起发兵。   再比如长平之战赵国被打瘸了,好机会,赶紧教唆赵国北部的臣子叛赵投燕。   又比如发现赵国国内男丁稀缺跑去打一架,发现赵国赶走了名将廉颇跑去打一架,发现赵国……   总之,燕国在赵国看来,就是个烦人的苍蝇。   毕竟燕国的杀伤力不强,每次骚扰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最搞笑的一次是见廉颇被排挤走了,换上了庞煖,觉得他好对付,于是大举进攻,结果因为轻敌被庞煖打了个落花流水。   那么作为燕国的盟友,面对燕国被赵国按在地上摩擦的情况,秦国是怎么做的呢?   秦国表示:赵国欺辱我盟友,我得为燕国报仇。   然后光明正大地发兵攻赵,仗着燕国把赵国军队牵制在了北边——准确地来说是赵军都在北边忙着揍燕国腾不出手来——寻机抢了赵国几座城池。   燕国还得谢谢它秦国发兵支援。   谁看了不感慨一句大冤种。   这一次,秦国作为燕国的好盟友,还是个经历过两次燕国背刺的盟友,出兵出得理直气壮。   担心天下人不知道秦燕之间的过往情谊,太子扶苏亲自执笔写了一篇檄文,慷慨激昂地声讨燕国不做人。他们大秦如此善待燕国,他们秦王如此信任燕王,贵国就是这么对待贴心盟友的吗?!   檄文里就差从秦燕建国开始翻旧账了。   奈何秦燕祖上确实没什么交集,唯一的交集也是燕国参与合纵攻秦,所以能写的不多。   不过不要紧,扶苏总能找到切入点的。   于是檄文的开篇就在细数燕国当初是怎么为了一己私利攻打与它毫无过节的秦国,而秦国国君不计前嫌,在燕国得罪赵国之后同意和燕国一起抗击赵军。   如果说这部分还属于胡扯出来的感情纠葛,后面燕国在和秦国结盟期间,刚即位没多久的燕王喜居然派国相去和赵国交好,就是实打实的背叛了。   当时派去的是个叫栗腹的臣子,带了足足五百镒的黄金过去给赵王祝寿。时间是公元前251年,昭襄王去世那会儿。   昭襄王一死燕国就倒戈了,你细品。   但是燕国的二五仔行为没有持续到一个月,就祝了个寿,栗腹回去后便告诉燕王,赵国现在没有长成的男丁了,青黄不接啊,是个攻打的好时机。   于是燕国立刻筹集了六十万大军攻赵。   被廉颇十万人轻松打回去了,燕国都城还反向被赵军包围,从此燕军多了个“水军”的头衔。   秦王政翻看完爱子写的檄文,轻笑了一声。   扶苏声讨燕国也便罢了,还夹带私货把燕国的丢人事迹一并叙述了出来。等这檄文传遍天下,只怕燕国再没脸出来见人了。   他问儿子:   “你缘何对燕国有如此大的意见?”   之前便是攻打赵国,也没见扶苏亲自写檄文,细数两家祖祖辈辈的恩怨情仇。   扶苏不想说上一世父亲因为荆轲刺秦被六国之人嘲笑了多久,而且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件事还得被后世继续笑话数千年。   所以扶苏只道:   “总有一些居心叵测的六国遗民拿荆轲高渐离之流出来吹捧他们的侠义,借此抨击父亲。庶民听多了容易被他们诓骗,还是揭穿燕国的真面目为妙。”   别人派遣刺客或许还能勉强算是“替天行道”,你燕国凭什么?背刺盟友的人,有什么脸站在大义名分上指责别人?   哪怕战国时期的盟友根本就是个笑话,属于不用的时候就丢的消耗品。但庶民又不知道这个,反正大秦占理就够了。   秦王政不怎么意外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定是最近哪里又生出类似的留言骂他是暴君、遗憾他怎么没死在刺杀里了,不然爱子不会这么耿耿于怀。   秦王政早就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了,但对于爱子的维护还是很受用的。   于是欣然将檄文交给侍官去誊抄,原稿他照例还是要收好的。以后去了地府他要拿出来给先祖们看看,先祖们可没有这么贴心的好儿子。   想到这里,秦王政恍然回忆起一个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事情——先祖们的画像,至今还是抽象画风的。   其实之前发现儿子有绘制写实画的才能之后,他就该叫儿子替先祖、或者说至少要替先王画一副像的。   但那会儿秦王政沉浸在爱子给他画像的喜悦中,把他已故的亲爹给忘了。   这一忘就忘到了现在,直到刚才秦王政想着下去之后要找亲爹炫耀儿子,才想起来这个老黄历。   新仇旧恨,这么下去怕不是要挨亲爹的揍。   秦王政干咳一声,压低声音对扶苏道:   “你祖父的画像……”   虽然只有寥寥几字,扶苏却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补充说明。   他当即一脸惭愧地把锅揽了过去:   “是儿子疏忽了,未曾想过要为先祖们重新画一幅像。还是父亲想得周全,及时提醒了我。”   秦王政感动于爱子的维护,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让儿子替自己背锅算怎么回事?   “你不用总是检讨自己,此事确实是为父的疏忽。”   秦王说道。   扶苏心说才不是呢。   这件事扶苏早就想到了,只是每次想起的时候都懒得动笔。   有那个功夫不如替父亲多画几幅画,一群早就作古的先祖,还不知道地府存不存在呢,着急画像干什么。   所以扶苏特意没提醒父亲,就这么糊弄到了现在。   孝顺的好大儿显然只孝顺他爹一个人,往上数的那群祖宗们没他爹发话,谁都别想来沾光。   现在父亲既然已经开口了,扶苏也就没再推脱。不过他没见过那些先祖,只能凭借历代史官的文字描述来绘制,效率低一些也是理所当然。   扶苏就借口公事繁忙和需要翻阅典籍,拖了一个月才画完一幅画。   秦王政取来一看,画的好像是他。   “……不是让你画先祖们吗?”   扶苏理直气壮:   “太难了,我还要再翻翻史书。”   生怕父亲不信,扶苏还取了某位秦公的画像出来,对照着竹简中的文字叫父亲观阅。   文字里写的是“唇方口正,鹰目虎视,剑眉入鬓”,画像则是个“厚唇大鼻,双目圆睁,粗眉凶狠”的样子,看着感觉文化程度不太高。   只能说有关联,但不多。   扶苏抱怨道:   “我满脑子都是这张脸,画不出好看的了。”   所以才画一副父亲洗洗眼睛。   秦王政看透了他:   “你总有一大堆道理。”   秦王干脆命人把所有先祖的画像都收起来不许太子再看了,免得太子受到干扰,画不出画来。   扶苏连忙制止。   还是别了,本来就没什么能参考的,画像收了之后就只剩文字了。   但描述外貌的好词就那些,一脉相传下来的祖孙们又多有容貌上的相似之处。大家用词都大差不差,光看史书才是真的画不出来。   扶苏当真打算认真画的时候,之前找的那些借口根本不能给他造成任何阻碍。   第二个月开始,扶苏的态度就端正起来了。   他先给自己的祖父庄襄王画了一幅,先后询问过父亲和宫中年老的侍者,大致拼凑出了庄襄王当年的风韵。   又听父亲说他和祖父长得其实有五分相似,扶苏就照着父亲的容貌和自己,去掉一部分遗传赵姬的特征,结合众人的描述,成功绘出了第一幅成品。   拿去给秦王政看后,秦王怔愣了许久。   确实很像,或者说确实和他记忆里的先王很像。毕竟秦王政在位也已经有二十三年了,庄襄王去世这么多年,他少时对生父的那点印象没有忘光已是难得。   扶苏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袖:   “可还有哪里需要改的?”   秦王政沉默地摇了摇头。   不是没有地方需要改,而是细节他都不记得了,所以他说不出来哪里需要修改。   扶苏想了想:   “那就这样吧,反正我画得也挺俊美的,想必祖父泉下有知,也不会嫌弃。”   秦王政没有意见,颔首同意了。   扶苏顺手给赵姬也画了一幅,明显画得很不用心。赵姬毕竟是他祖母,人都死了也不好一直斤斤计较,总不能一幅都不画。   女子的画像要比男子的好画。   可能是因为大秦历代君主容貌气度差别不大,但他们的妻妾却各有千秋。不同的先祖喜欢的女子类型各不相同,比如宣太后和赵太后就是完全两类人。   史书对这些君王生母的描写用词更丰富一些,扶苏先把王后太后们画出来,再结合儿子的画像和母亲的画像,画出中间那位秦君的模样。   孝文王的长相就是扶苏借鉴了他儿子庄襄王和他生母唐太后画的。   考虑到自己有瞎画的嫌疑,成品说不定和本人差别甚大。扶苏于是努力把画中的秦君们再往英俊里魔改一番,给诸位加上美颜效果。   看在画像这么好看的份上,先祖们应该就不能同他计较像不像的事情了吧?   秦王政最后看着太庙里挂出来的一排俊男美女,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寡人的先祖个个都长得这么周正俊美吗?不确定,再看看。   回头看一眼儿子,儿子一脸求夸奖的模样,仿佛干成了什么大事。   秦王政只好收回视线,继续沉思。   扶苏拉着父亲往外走:   “若是父亲担心先祖不喜,只要把原版的画像挂在我画的旁边就好了,想必先祖一定会喜欢新画的。”   秦王政哑然失笑:   “就你滑头。”   只有两个选择,那当然选好看的。   算了,反正他们秦国国君都厚脸皮,画像英俊到会被后世人质疑作假又如何?总比丑画像流传下去丢人要强。   扶苏还当真蠢蠢欲动想把两幅画当对比图挂出来,但在父亲的盯视下不好搞小动作。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桥松,让桥松以后在太庙里就这么挂。   多看看以前的秦君过的日子有多惨,好画师都找不到一个。不仅能扩充眼界,还能学会知足常乐。   秦王政一偏头,就看见爱子又是一脸在琢磨坏主意的样子。他熟练地假装没有发现,反手扶住心不在焉的儿子。   开口提醒道:   “小心台阶,走路时专心点。”   扶苏乖巧地应了一声,任由父亲牵着走出太庙。   这段时间父子俩都难得清闲。   攻燕一事实在是没什么风险,否则扶苏也不至于闲到有心思跑去琢磨画画的事情。   等他的画作全部完工后,燕国那头也差不多完成了全境投降。   在这场战役里,王离、杨明舒等年轻一代也终于第一次上了战场。虽然因为燕国比较弱的关系,攻燕之战捞不到太多军功,也好歹是个开门红。   先前秦国把燕王遣送回国的操作实在是打了燕国一个措手不及,燕太子怎么都没想到他爹还能有回国的一天。   好在朝堂早就被他把持了,燕王喜回不回来都不要紧。   不过作为表面上孝顺的好儿子,当时燕太子还是亲自去城外,迎接了燕王喜的车队……车架。   堂堂燕王,出行居然连个车队规模都凑不足,着实寒酸。   但考虑到燕王被遣送回来的前提是燕国使者刺杀了秦王,秦王没有一怒之下斩了燕王喜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就别指望保持什么诸侯王的体面了吧?   燕太子看着那寒酸的马车,以及零星几个跟着回来的侍者,眼一红,落下泪来。迎上前去扶住哆哆嗦嗦下车的燕王喜,哭诉父亲受苦了。   这说哭就哭的本事,不比他的兄长太子丹逊色多少。   燕国境内的路况不太好,因为没有修秦国的驰道。这些年燕国举步维艰,也没心思去维护官道了。   寒酸的老式马车没有装上墨家新研制的铁弹簧,秦国也没大方到给燕王提供珍贵的铁器。所以一路上燕王喜被颠簸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尤其是进入燕国境内之后。   说起来之前在秦国境内还好些,秦国修的驰道由于时间不足,暂时只修了一部分要道。   什么叫“要道”呢?就是打仗行军运粮之类需要用到的道路。   也就是说,从关中去燕国的这条路是修了驰道的。   驰道十分平整,没什么颠簸。如果能给马车加上减震弹簧,出行体验就更好了。   燕王喜已经没有心情去指责秦国狼子野心,居然专门修一条新路通往燕国了。他现在只想愤怒地指着太子的鼻子骂一通,自己受的这些罪全赖太子。   他会去秦国是太子逼迫的,在秦国日子过得不好也是太子导致的,就连燕国官道没有修缮维护都是太子治国不力。   老父亲身边为什么没几个燕国侍者跟着回来,太子难道不知道吗?还有脸哭!不就是这个逆子当初根本就没想着多派几个扈从跟随父亲入秦吗?!   秦人都快把咸阳翻遍了,也没凑出五个燕国侍者出来,只能让燕王喜就这么上路。   秦军顶多护送他到燕赵边境,后面燕王喜要是因为没有护卫出什么事,反正也不在秦国土地上了,不关他们的事。   燕王喜后半段路程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快马加鞭回到都城了。一下车就看到逆子在做戏痛哭,气得指着他的手都抖了。   燕太子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看似恭敬实则强势地把人往自己带来的侍者群中一塞,嘴上说着什么“父亲一路风尘仆仆肯定是累狠了,快回宫休息吧”,压根没给燕王喜说话的机会。   等进了宫,燕王喜就陷入了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困局。   太子不是个好东西,也没指望亲爹会配合自己行动。既然如此,燕王喜一大把年纪了,惊慌地赶路回来,一口气没撑住病倒也是很正常的吧?   随后燕太子就以大王病了为借口,把燕王喜软禁在了宫中。   他可不像秦国那么大方,为了分化贵族王侯,对待阶下囚也十分宽容。燕王喜在他手里根本没有好日子过,也就偶尔有忠心臣子进宫探望时才做做样子。   臣子们哪里清楚这些后宫中的弯弯绕绕,进来一看大王确实满脸憔悴(被亲儿子折腾的),宫室中侍从不少,伺候的又精心,奉给大王的东西都是珍贵的好物,臣子就放心了。   “大王你安心养病,秦国攻来的事情您不必忧心,我们会努力抵御秦军的。”   臣子体贴地说道。   燕王喜激动地想说些什么,但因为太过激动喘气困难,半晌没有憋出一个字来。   臣子见状越发觉得大王需要静养,于是匆忙告辞了。   其实燕王喜想说的是——别抵御了,送寡人回秦,寡人要回秦国!   在秦国只是日子过得不如韩侯他们好,其实还是王侯的待遇。但是回到燕国后,他这过的还不如个阶下囚呢。   燕王喜已经老了,年轻时候拳打赵国(结果被赵国拳打)的豪情壮志早就没了。他现在只想苟着,晚年的日子能尽量好过一点。   如果可以不当亡国之君,他自然愿意,可这不是局势不由人吗?他当然得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走。   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即便燕国苟住了,他燕王喜也没好果子吃。挡住了秦军,就代表太子有大功,到时候燕国更是逆子的一言堂,燕王喜这辈子就彻底没指望了。   于是燕王喜开始期待起秦军破城来。   只要秦军来了,就能解救他。他才是燕国的君王,秦人要封侯也得是封给他。   到时候他是秦国的燕侯,逆子只是个普通的庶民。秦国爵位不世袭,逆子想过上好日子就得来讨好他。   燕王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好像是在冷笑。   侍者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些天大王被关着,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还怪吓人的,不知道是不是疯了。   燕太子没去管他,如今战事已起,太子自己正焦头烂额地处理各项事务。   燕国苦寒,粮草其实不算充足。一打仗就捉襟见肘,全靠辽东那边的肥沃土地进行支援。   本来兵力就弱,还缺粮,这怎么打?   更雪上加霜的是,之前齐人来燕国采购过不少存粮。   由于燕国养客之风盛行,燕国贵族很喜欢大肆招揽门客和游侠。许多人慕名而来,导致燕国基本不会对入境的他国之人多做限制。   各国商队也时常随意进出燕国,带来燕人紧缺的资源。再从燕国买走辽东盛产的矿石,比如铁矿、有色金属、石墨。   有色金属是供给各国贵族制成颜料使用的,石墨则是煤炭的古称。先秦时期已经有烧煤取暖等用法了,不过更多的还是冶炼时作为燃料。   自从秦国研究出了更好的铁器冶炼方法之后,对铁矿的需求就大了起来。商队很乐意去别国薅铁矿带回关中,尤其是辽东的铁矿,根据铸造师所说,比中原等地的铁矿品质要更好一些。   很多战略物资例如粮食、重要金属之类的,在后世人看来就该国家把控交易,怎么能让商人、尤其是外国商人肆意买卖呢?   但这是经过千百年才积攒下来的宝贵经验,并不是每个国家从一开始就意识到的。   历史上盐铁官营都是从汉武帝才开始呢,在这之前诸如此类的规定都宽松得很。   汉朝开国初年甚至连铸币权都下放了,这不比盐铁看着更直观?汉初还不是只放给诸侯国,而是庶民都能铸币。   于是出现了有人偷偷在秦半两铜钱周围剪一圈铜下来,攒一攒就能再铸一枚半两。   还有在铸币的模具上动手脚的,削减半两的薄厚,这都是常规操作了。   比较难分辨的是在铜里掺杂其他金属,降低含铜量。   说起来最后这种方法,秦国也干过。   秦国缺钱就在刀币上动手脚,导致对外通商时以齐国为首的富裕国家都不收秦国的刀币,觉得自己吃亏。   好在前有吕不韦为秦国行商,后有扶苏和巴清接力,如今的秦国已经不再如此寒酸了。秦国新制的统一货币“秦半两钱”的含铜量是实打实的,比齐国的刀币还受欢迎。   之前齐国货币受欢迎,各国境内本国人互相交易买卖有的时候都会使用齐币。如今换成了秦半两也是一样的,秦币已经悄无声息地侵入了六国的市场之中。   新货币不仅受欢迎,还已经流通好几年了。等境内全部换成新币交易,废除和回收旧币时,受到六国遗民抵制的概率就会降低很多。   目前秦国还没有完全废除原本的刀币,不仅是六国刀币,也包括秦国的。   因为扶苏对父亲说道:   “大一统的政策虽然好,但强硬推行最好还是选个合适的时机。在此之前,多给庶民一些适应的时间。”   比如在彻底覆灭六国的大一统元年,除旧迎新之际颁布新的政令。   一来,有个名头大家也更能接受。   二来,新朝新气象,算是大秦的一次彻底革新。   三来,古人讲究年号更改之前不做大动作。   举个例子,孝文王为父亲守孝一年,在此之前没有正式更替年号为孝文王元年。   于是在此之前他施行的为政举措,史书记载都是“秦昭襄王五十六年”发生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已故的昭襄王做出的业绩。   这也就罢了,很多人因为他更改年号仅三天就驾崩,便误以为他只当了三天秦王。   秦王政身上虽然没有这类问题,无论是“秦王政二十六年”还是紧跟着的“大一统元年”,都是他本人的功绩。   但大一统的举措,自然还是在大一统时下达最合适。   扶苏不太清楚后世人会怎么算父亲的在位年号,或许大一统后依然接着前面的计数,只是从“秦王政二十六年”换成了“秦始皇帝二十七年”。   反正他们大秦自己是用“大一统”来当年号计算的,除却始皇地位特殊用词不同之外,后面从他开始,都是“二世元年”“三世元年”这样计数。   事实上在如今的关中地区,秦半两已经基本上彻底取代旧刀币了。但只要官府还没有明文规定“刀币被废除”,它名义上就还是存在着。   扶苏怀疑后世很多人可能对父亲统一天下之前的功绩只了解个灭六国,根本不知道他为了后续的治理天下做过什么准备。他们甚至也不知道在灭六国之前,秦王政从亲政到发兵灭韩也做了足足六年的准备工作。   既然他们反正也不会去记之前的东西,那不如就干脆把该大一统的政令放在大一统时下达好了。   在此之前,官府只提倡,不强制。   秦王政没有大一统政策就得大一统时下达的强迫症,但他认为儿子说的要给庶民足够的时间适应很有道理。   反正迟早都是要推行的,而且现在的推行效果也还不错,确实不必急于求成。先给庶民两个选择,等他们自己尝到了统一政策的甜头,自然会产生心理偏向。   扶苏根据上辈子的经验,提出了一些实际操作上的小建议。   比如怎么调动起庶民对新度量衡算法的拥护,而不是一味地抵制新事物,这都是一门学问。   上一世刚开始的时候六国庶民是很抵触的,因为基层官吏管理混乱。好多六国旧吏仗着庶民不懂,只说秦国规定要更换收税时用的度量了,然后随便拿个体积庞大的容器过来,就让庶民交粮。   庶民一看新度量衡让自己吃亏这么多,自然就不乐意了。秦国分明没占到多少好处,还得为某些中饱私囊的旧吏背锅。   政策再好,也得跟庶民解释清楚了。   总想着庶民反正也听不懂这些深意,省点力气别浪费口舌了,最后吃亏的指不定是谁呢。   愚民政策也是一样的。   庶民愚昧了,方便被统治者管理。但与此同时,也方便被别有用心的人糊弄。   六国反秦人士又不是傻子,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利用?秦国会忽悠庶民安分种田,他们难道不会忽悠庶民协同造反吗?   所以扶苏极力劝说父亲派人去同庶民说清楚,各项政策到底对他们本身有什么益处。有了盼头,他们才乐意遵守。   当初商君的耕战政策能被秦人接受并拥护,是因为秦人看懂了它能给自家带来的巨大好处。   现在的黎民百姓还是很淳朴的。   往后数一些朝代,其实也干过给百姓解释政策的事情,而且基本快成为基操了。可他们画大饼的时候说得好听,百姓真正到手的实惠不多,久而久之百姓就不信官府的忽悠了。   但大秦不一样。   第一次用这种方法,而且大一统政策的优势是实打实的。扶苏的大饼一般只对臣子画,没有兴趣哄骗庶民,如此一来想必能迅速建立起大秦官府的威信。   秦王政毕竟是千古一帝,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以往站的太高看得太远,很难注意到底层的细枝末节,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注意这些。   太子便是他的得力助手,能为他查漏补缺。父亲没空考虑的小事扶苏来考虑,一个优秀的太子就是用来做这个的。   秦国朝堂中欣欣向荣。   隔壁燕国已经开始摆烂了。   太子起初还想努力挣扎一下,多拉拢一番群臣的好感。但是要粮没粮,要兵器没兵器,太难了。   羡慕秦国的铁质兵器,他们燕国空有宝山不会用。拿着那么多铁矿只能干看着,打造出来的铁具根本不够坚固,还不如继续用造价昂贵的青铜兵。   说起来帮秦国改良铸造术的,还是从燕国跑去的徐夫人。   当初徐夫人这么大一个人才来投效燕国,结果他兄长燕丹在干嘛?他让人家打了个刺杀用的匕首,就丢一边去了!   太子只想说一句:啊???   虽然当时燕国上下都没想到徐夫人还有这改良铸造术的能力吧,但这不妨碍他们马后炮唾弃燕丹暴殄天物。   君臣齐聚在殿中,相对而坐,唉声叹气。   “燕国……”   “唉,燕国……”   “要不?”   “算了算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臣子心灰意冷地起身拱手向太子道:   “太子也莫要太过伤心,强如赵楚也抵挡不了虎狼之秦,太子已经尽力了。”   太子强忍着兴奋,面上却一片哀戚:   “爱卿也是一样的,要保重好自己啊!”   秦军已经兵临城下,把燕国都城围困住了。   新太子自称不做逃亡的丧家之犬,所以不肯抛下庶民带人躲去辽东避难。   哪怕辽东看着好像地理条件不错,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但在修建阻隔在河北和辽宁之间的明长城前,辽东对中原来说也没什么天险可守。   就一条燕山山脉,实在不够看。   后世总说万里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而山海关在河北的秦皇岛,最东边这一条线路是阻挡东北关外少数民族的。   其实说的是明长城。   秦长城链接燕赵长城,而燕国本来就有的长城部分当然不会在国境内部竖切一个山海关出来,把好好的燕国一分为二。   燕长城基本是平行于北纬线的,是一条横着的长城,把辽东囊括在了其中。   燕人自己也知道躲去辽东没什么用,但有些怕死的人还是会挣扎一下。太子不肯去,就显得颇有气节。   因而燕国都城被破之时,城中燕人感动得眼泪止不住流,觉得这位新太子才是真正的好太子。   之前那个太子丹只会养名不干好事,搞了个刺杀还闹出笑话。而且因此害得燕国被秦国记恨,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新太子听着周围人对他的吹捧,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藏在人群里引导舆论的心腹。心道对不住了丹兄,为了以后能在秦国当个舒服的燕侯,不得不把你弄出来拉踩一番。   燕都的守城之战到后面的时候,太子亲自登上城楼鼓舞士气,所以这会儿就被当着庶民们的面为秦军所擒。   秦军对这位太子还算礼遇,没有做出什么粗鲁的举动来。这是扶苏殿下叮嘱的,说对方颇得民心,不能行事过火引发民众激愤反抗。   庶民见秦军如此客气的,果真不闹了。   有燕宫侍者实在是气不过,想着太子都亲自守城了,大王居然还躲在宫中不出面。于是没等秦军动手,就跑进宫里粗暴地把燕王喜拖了出来。   燕王喜本来还在高兴,觉得秦军终于来救他了。现在被拖了一路,愤怒异常,便开始大声叫嚣起来。   “我乃燕王!秦王会封我做燕侯!你们竟敢以下犯上!秦王不会放过你们的!”   沿路的燕国庶民听得双目赤红,恨不得冲上来咬他两口。   国都被灭了,这人还在想着继续去秦国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啊呸,他配吗?!   于是就有人没忍住回怼:   “秦王就算封燕侯也该封太子,你凭什么?”   “就是!刺客高渐离还是你派去秦国的呢,秦王肯定恨死你了!”   “让太子当燕侯!让太子当!我只认太子一人!”   “太子为何不取而代之,之前就继位称王呢?”   “太子仁善,不肯做出逼父的事来。”   太子安排的水军依然在兢兢业业地引导舆论风向。   燕太子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诸位不必如此,我不屑做什么燕侯的。”   秦军:……   不是,你们这就唱起大戏了,当我们不存在吗?   李信从士兵中走了出来:   “都带走,谁当燕侯是王上说了算,你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庶民于是不敢再开口了,怕这凶悍的武将当街杀人。   燕国俘虏连着奏报一起被送入咸阳。   秦王政看完李信那废话一箩筐的信件之后,先对他讲故事的能力表达了嫌弃,认为语言还可以更精炼一些。   接着他看向爱子:   “燕国这个新立的太子倒是比你更会装模作样。”   扶苏:?   扶苏的微笑渐渐消失:   “父亲,您方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秦王政自觉失言,连忙让人去取他叫工匠新制的一对华美玉佩来,捡出一条风雅些的亲自替爱子换上。   而后解释道:   “寡人方才说的是,那燕太子太会邀买人心,不如我儿真诚。”   同一个意思,两种表达方式。   扶苏这才满意了,也取过另一条更大气地为父亲换上,示意自己不计较父亲之前说错的话了。   亲子装是最近扶苏突发奇想的主意。   他有一回见自己和父亲穿着款式类似的衣裳,觉得这样很好,一看就知道是关系很不错的父子俩。   于是便让制衣处多做了一些类似的衣服,也能叫父亲换换穿衣风格,比如穿他平日里那种偏雅致的服饰。   还别说,颇有一番风韵。   扶苏当时就眼前一亮,说父亲不该一直穿同类的衣裳,谦谦君子的打扮也很适合父亲呢。   秦王政也觉得很有趣。   而后举一反三,认为亲子配套的思路还可以用在别的方面。不仅是衣服,佩饰也一样。   于是本就喜欢打扮儿子的秦王政开始沉迷各种亲子装扮,玉佩就是其中之一。这样走出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父子俩,充分满足了秦王想炫耀儿子的心理。   ——但不认识他们的城中商家却误以为进来的是兄弟两个。   只怪秦王政如今保养得太好了。   那天扶苏和父亲去城中看新开张的马市交易,就被茶肆的店家询问:   “你们兄弟二人也是来买马的?听闻这都是从西边进的好马,可贵着呢。”   秦王政听得一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认成扶苏的兄长。   结果扶苏这个蔫坏的家伙还点头:   “是呢,我和兄长来买马。”   秦王政:……   臭小子占谁便宜呢?果然是越发放肆了,回去扣他一日的糖饮。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大一统改革的相关考题——   后世学生:感动哭了!听说这些政策一开始提出是在公元前231年到前221年之间的,要是按照这个来考的话,每一条都有一个单独的年份。现在全部集中在前220年(大一统元年),就一个年份,还是整数,太好记!   #秦二世总算干了一件人事# 第80章 最多两岁吧   秦王政悄悄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扶苏回了个无辜的眼神。   等店家去准备茶点了,他狡辩道:   “父亲看着如此年轻力壮,若我解释我们是父子,店家必然好奇追问,一个不慎恐会暴露父亲的身份。”   秦王政根本不听:   “明日不许吃糖了,夏无且说你要克制一些。”   扶苏:……   虽然被父亲罚了,但扶苏还是挺高兴的。父亲看着年轻总比看着老要好,这说明这一世父亲的寿数必然比上一世长。   店家送来了茶水点心,点心里有几样是学着西方罗马的做法。   自从大秦和罗马通商之后,商人们就发现了许多新的商机。把罗马的流行之物传入中原售卖,再把大秦流行的传入罗马售卖,赚两份钱。   罗马那边的甜点花样极多,咸阳宫中的厨子也学了不少。   店家谦虚地说自己只学了个皮毛,贵人要是想吃正宗的罗马甜点,可以遣人去隔壁那家西域人开的店铺买点回来。   他这边做的都是根据秦人口味改良的,因为有客人说罗马正宗的点心他们吃不惯。他就想着,不如改良一番,说不定是一门新的营生呢。   没想到居然还挺受欢迎的。   扶苏笑着称道:   “正宗甜点我也吃不惯呢,店家你倒是聪明。”   宫中的御厨做的也是改良版。   刚开始商人们很上道地把最正宗的甜点进贡给了王上与太子,奈何罗马人吃的也太甜了。便是嗜甜的扶苏都觉得有些受不了,而且罗马那边的调味也有点奇怪。   正宗也就是卖个噱头,自然还是改良过口味的更适合当地人。   噱头顶多尝试一次,回头客是没什么的。改良版好吃的话,反而能吸引好这一口的人多来几回。   扶苏尝着觉得这家店做得不错,和宫里的改良是两种风味。回头叫御厨来学一下,他看父亲应该喜欢这一种的味道,多吃了好几块呢。   说话间马市终于开了。   说是马市,其实不是单独设立了一个新的市集,而是在市集中租下了一大批区域专门进行西域好马的交易。   商人们来往西域购置马匹时发现,诸戎其实对秦人的马品相到底如何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秦国和诸戎已经许久没再发生战事了,就算打,也是陇西那边会出兵。   但大家都知道,秦国的重点放在攻打中原上。最好的兵器和战马自然要供给这头,而不是拿去打没什么威胁的戎人,赵国才是秦国的头号大敌。   所以诸戎拿不太准秦人养马具体养得如何,入秦经商的戎人也没资格接触到宝贵的战马。听说秦国轻易灭了赵国,于是就对秦马的优越程度产生了误解。   越是远离秦土的西域人误解越深,各种关于秦国的谣言传得满天飞。商人们也不会刻意去辟谣,除非谣言里有污蔑秦国的部分。   就这样,商人去较远的西域部落购马时,一切都十分顺利。   他们原以为自己要走很远才能找到愿意售卖好马的部落,可实际上还没走出新疆的地界,就已经收获满满了。   西域人不敢把价格叫得太高,用柘糖就能轻易换到好马。   商人说秦国不缺顶尖的战马,只是数量不够,自己繁育太慢了,这才想多买点回去先凑合着用。   淳朴的西域人相信了。   丝绸之路的通商才刚刚开始,西域这边的许多部落显然还没什么经验。等以后丝路持续的时间一长,大家都很懂做生意,可就没现在这么好骗了。   仗着西域人不清楚秦国情况,商人编了不少说辞。   譬如秦国庶民如今种田有耕牛,行军有战马,搬运有毛驴。但毛驴的负重还是轻了一些,不是特别得用。   所以商人们觉得此处大有可为,可以多购一些普通的母马回秦。   公驴与母马可以杂交繁育出骡子,而骡子无论是在负重、还是抗病等各方面都十分优越,是非常不错的畜力。   如今大秦石磨水车等物都推行开来了,至少关中庶民都用上了这些便捷的发明。可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足够的水力,就需要人或者牲畜出力拉动磨盘水车。   好马卖给太仆,普通马就可以放在集市里交易给需要畜力的贵族和富户。   马市因此应运而生。   商人们采购了大量的普通母马,把好马混在其中,便能极大地糊弄过沿路的部落,成功把它们带回秦国。   只是买点普通母马而已,各部落总不好为了这种事情得罪秦国。   ——尤其商人手里居然还有秦王手书。   这件事要从扶苏说起。   在后世人的印象里,因为看多了《西游记》,所以都觉得古代出国需要携带通关文牒。   哪怕西游记是唐朝的故事,唐朝之前用的不是这个东西,比如汉朝用的就是符节。但是不重要,同人文作者只记得一个通关文牒了。   正好纸不是被作者大笔一挥造出来了吗?   所以同人大秦里用文牒也很合适。   扶苏因此在脑海里深深烙印下了要给出西域的商人发文牒正名身份的规则。   大秦原本用的是什么无所谓,现在造纸方便,用这个还能记录更多信息。甚至可以在文牒里写点威胁人的话,免得西域小国胆大包天扣押秦人。   通关文牒都有了,玩个梗不玉岩屋过分吧?   扶苏于是请父亲亲笔写下了“大秦铁骑即刻可到”的文字,告诉查看文牒的沿路势力——要么你客客气气地善待秦人,要么秦国把你也变成秦人。   这么多文牒,当然不可能每一份都由秦王题字。印刷术就是在这个时候用的,每一份文牒制作出来时就印上字。   仗着西域人分不清是印的还是写的,反正吹是秦王亲笔就够了。   如今看来文牒的效果惊人,商人们带了这么多马回国也无人敢拦。   本来嘛,会阻拦他们的就是怕秦国有好马后打自己的周边部落。现在秦王都说了,扣押秦人和秦人的东西,那就打你。   远的部落秦国还不一定能打得到,近的不是随便打?那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所幸,买马的商人走得也不远,否则太远的地区秦国威慑力不足。人家会觉得秦国肯定打不过来,或者认为秦国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打过来,反而容易不认账。   其实这话一开始是上辈子扶苏写在文牒里的,因为那时是从秦二世才开始搞的丝路通商。   但扶苏觉得,自己来写远不如父亲写的吓人。   上辈子是没办法,父亲已经去世了。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自己写。   如今父亲健在,自然得父亲来。   扶苏不仅让秦王政写了这句话,还打算把这个当做国宝传下去。后代子孙都用始皇版的通关文牒,回头还得加上个“秦始皇帝亲笔”的标注,防止西域人不清楚。   茶肆里很少有秦王父子这般一看就贵气不凡的客人,扶苏又很和善健谈,店家就很乐意留下来多聊两句。   他与扶苏谈起了文牒的事情。   店家感慨:   “王上真是霸气十足,我听闻周边的戎人看过了文牒上的题字之后,都吓得面色剧变。原还有人想扣押一部分马匹,这下是什么都不敢做了。”   秦王政听得面色古怪。   扶苏跟着称赞:   “王上高瞻远瞩。”   秦王政:……   主意不是你出的吗?   秦王政只好端起茶盏默默品鉴,假装自己不是他们口中那个神武睿智的秦王。   店家又聊起了马市的运营方式。   因为他的店就开在马市对面,之前商人们布置场地的时候,他闲来无事便过去问过几嘴,也好方便讲给喝茶的客人们听。   店家开口的时候,周围几个茶座也都安静地竖起了耳朵。   店家说道:   “那些商人是结伴去西域购马的,听闻不仅买了极佳的战马,还买了大量适合生育的普通马匹回来。马市里售卖的就是普通母马,战马是不卖的。”   不卖战马可以理解,东西显然都卖给官府了。   之前太仆领了买马的活,但他着实不擅长讲价。商人们本来还等着他和戎人谈好价钱,自己再上门降价销售。   结果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成果,商人干脆也不等了。自己估摸了个价直接卖给太仆,也免得夜长梦多。   手里攥着这么多战马,要是被旁人恶意举报,当成是企图造反的反贼,可就得不偿失了。   秦王来之前就已经看过了太仆的奏报。   对于太仆没和戎人谈拢,他倒是不意外。本来就没指望太仆能成事,消息放出去自然会有马商主动来投的。   当然,一直依靠马商也不行。   所以大秦日后得努力培育自己的好马,秦王室好歹是养马起家的,总不能在这方面被人比下去。   等大秦马匹的优势超过戎马之后,马商就是普通商人了。只要不把秦马往外卖,别的不必限制太多。   有客人问店家:   “马市里售卖的当真都是母马?”   店家点头:   “对,都是母马。”   客人便追问道:   “那为何只卖母马?”   店家便把商人打算培育骡子的事情说了。   生骡子还是公驴和母马搭配成功率更高一些,而且有骡子拉东西,用公马就略显奢侈了。   商人们觉得公马不如母马好卖,本着利益最大化的想法,普通的马匹就只采购了母马。   比起贵人们,其实庶民更需要骡子。   但是庶民却买不起这些母马,也不一定能找到公驴配种。   不过这都不要紧,商人自有妙计。   今日马市开张,商人们特意请了一些周边县城的县令和乡中的乡老,前来参观。   店家遥遥指着那边领人进去看马的队伍说道:   “看见没有,那些都是当官的。”   据店家所说,商人们打算将母马销售给基层的官府。乡县的官府采购母马之后,拿回去可以自行繁育骡子,再分发到下头的亭中。   秦国施行乡亭里的基层制度,在县之下,设置乡。一县之中一般有十个乡,一乡会划分出十个亭,而在亭之下则要分出十个里,一里便是十户人家。   除此之外,一里还会被称为一什。一什就是二伍,一个伍是五户人家。   1县=10乡=100亭=1000里=10000户。   不过具体划分还要看人口情况,不是规定死的必须按十进制来。   后世总是戏称泗水亭长刘邦相当于班级里的小组长,其实远远不止。一个亭长管理一百户庶民,那可是一百户,不是一百人,一户是一整个家庭。   秦朝一统后天下大概有三千万人,设置了756个县、6600多个乡、将近3万个亭。按照这个算法除下来,一亭约莫有1000人了。   骡子发到亭中之后,下头里村的庶民手头宽裕的,自可选择花少许秦半两,在需要的时候租赁。   再宽裕一些的,整个里有近百人口,说不定都能凑钱买一匹骡子,整个里村共用。   以后庶民只会越来越有钱,商人做不到基层的生意,做做乡县的生意也够了。   天下那么多乡呢。   要供应全部基层,每乡总不能只买一匹母马吧?做种的公驴可以只有一匹,负责生育的母马却得多来一些。   秦王政听得频频点头赞许:   “县乡自行培育骡子售卖给下属的亭里,这样便可多一项财政收入了。”   总比商人直接去卖骡子要好,那样钱就给商人赚了,不能尽数入府库。   实际上在秦国,大部分的畜力繁育和销售都是由官府负责的。商人能插手这个的不多,不像六国那样放宽了限制。   之前分发下去的牛,就是直接以官牛身份下发的。庶民使用只能花钱租赁,还得十分爱惜,否则便要罚钱。   租用耕牛的价格不高,只是意思意思收一点,主要还是为了布惠于民。   但以后租用骡子就不同了,它不像耕牛那样是事关春种秋收的重要畜力。   回宫之后,秦王又招来司农询问。   “骡与牛,耕田时孰优孰劣?”   司农答:   “这要看各自的品相了。”   所谓“短骡子长马,好牛脖一柞”,说的就是这个。   马要跑得快,需要它身体呈现流线型。骡子在这方面不如马“长”,所以它比马更适合作为畜力,而非行军。   而耕牛则要看它的脖子,脖颈粗短、前肩宽厚且高的牛更有力气,耐力强且走得快,是耕田的不二之选。   品相好的骡子耕地自然会比品相差的牛强上许多,一般情况下骡子也可以帮助庶民耕田。   但还有一点不能忽略,就是骡马掉称比牛快。   牛力气大,骡速度快,光看效率似乎骡要高些。可牛更好养,成本低,而且在春耕量大的时候,耐力和续航能力才是重点。   毕竟普通骡子不可能用千里马来培育。   秦王政听完点头:   “如此,各地的骡子只能充当耕牛不足时的辅助之用了。”   随后,他又叫来了李斯等人,完善这方面的律法规定。   等骡子数量多起来之后,这方面的管理也得有相应的律法才行。好在之前的耕牛设置过一套了,可以改一改直接拿来用。   另外就是关于骡子的租赁,倘若是租它拿去耕田的,就要按照耕牛的价格来收租金。无论如何,农事不能用来大肆谋利。   李斯正愁没有积攒功劳的事情可做呢,这下也不抱怨加班了,高高兴兴地领命退下。   等臣子都离开,秦王政和儿子翻起旧账来。   “方才在宫外……”   扶苏面色一变:   “父亲不是都扣了我的糖饮吗?”   秦王政挑眉:   “可寡人觉得,这样的惩罚你是吃不到教训的,下次还敢。”   扶苏连忙讨饶:   “父亲,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见左右没有外人,又取下父亲腰间的佩剑抽出剑鞘,递给父亲。接着自己乖巧地转身把后背露出来,做出一副任打任罚的样子。   “父亲实在生气的话,就用剑鞘抽我吧。”   秦王政:……   史官:……   蒙毅:……   见没有动静,扶苏又问:   “可要儿子脱去上衣?或者唤人来奉上荆鞭?”   秦王政被他给气笑了。   他不过是想要多扣爱子几日甜食,这家伙倒好,直接上升到动用私刑的地步了。   怎么?仗着受宠觉得他会舍不得打?   秦王政捏紧了剑鞘,思索要不要让臭小子涨涨教训。   目光一转忽然看见被除去剑鞘丢到一边的宝剑随着扶苏转身的动作,轻易地划破了他的衣衫,剑尖隐没在衣服里。   秦王面色骤变,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剑拾了起来。看了一眼没有血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用剑鞘将剑套好,而后随手扔在一边,又去掀儿子的衣服。   没血不代表没伤口,只划破了油皮也是不出血的。   扶苏背对着父亲不明所以,回头委屈地说道:   “父亲当真要我脱衣受罚吗?”   这都开始扒外袍了!   父亲好狠的心!   秦王政按住了他:   “别动,让我看看你可受伤了。”   扶苏一惊,顿时不动了:   “父亲莫急,我没有受伤,身上一点都不疼。”   秦王政不信,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只是外袍和裤子被划破了。裤衣宽大并不贴身,这才幸免于难。   秦时的裤子和后世不一样,是左右两片布料,分别裹住双腿之后系在腰间,且是开裆。不过贵族还要额外穿一层外袍,所以贵族即便箕坐(双腿岔开像簸箕那样坐在地上)也不太会走光。   不过那样还是不太雅观了。   一般都是老老实实正坐的,即类似跪坐的姿态,其实两腿间有个小杌子(矮凳)。虽然看着是跪姿,其实是坐在杌子上的。   方才扶苏领罚时从杌子上下来了,跪在了一边。没太注意摆在周围的剑锋,这才差点被划伤。   秦王政对扶苏的闯祸能力有了新的认知。   他头疼地示意侍者过来,把宝剑取走收好。以后在殿内他就不佩剑了,免得爱子没轻没重地又把自己弄伤。   都多大的人了,真是一点都不让他省心!   上回荆轲刺秦的时候,秦王政就被儿子二话不说拔剑追上去的行为惊了一跳。后来他上朝就不带佩剑了,一般在章台宫里处理政务时也不会佩戴。   这次是出宫去,考虑到宫外不如宫内安全,这才携带佩剑做足了自保的准备。回宫后忘了这一茬,结果又被扶苏钻到了空子。   秦王政揉了揉太阳穴:   “谁教你的把剑鞘取下来,剑随手一丢?”   扶苏心虚地依偎在父亲身边,作出被吓到了需要安抚的柔弱模样,根本不回话。   干了坏事就装哑巴,你盯着他他就一脸可怜无辜的表情回望。分明已经成年了,瞧着还像个小孩一样。   秦王政这次却不能叫他糊弄过去。   扶苏于是被亲爹抓着絮叨了好半晌,反复强调安全问题。   他都好久没见到父亲像这样喋喋不休了,上一次还是他上辈子小的时候,闯祸烧了赵姬住的甘泉宫。   虽然那次只烧了一点点火就被扑灭了,还差点被赵姬借故狠罚一通。是父亲急匆匆赶来救了他,护着他和赵姬又对峙了一场,闹得母子之间十分难看。   回章台宫后,父亲很生气。   但不是生气他不敬祖母,而是训斥他调皮玩火。   无论什么时候,自己的安全还是最重要的。那次扶苏的衣摆也被燎了个角,吓得秦王政夜间做梦都会梦见儿子被火烧伤。   扶苏把脑袋埋在父亲肩臂上的宽袖中,不想去面对旁边蒙毅欲言又止的眼神。   看什么看,没看过成年人闯祸吗?   父亲训他的时候怎么不把蒙毅遣退啊……   秦王政低头看儿子:   “你听见没有?”   扶苏只好抬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十分真诚:   “我听到了,父亲你别说了。”   然后用小眼神去瞟旁边的蒙毅,明示臣子还在呢。   秦王政:刚刚你闹着要寡人用剑鞘打你的时候怎么不说蒙毅在旁边?果然是吃准了寡人舍不得抽你是不是?   扶苏看父亲没有让蒙毅离开的意思,再次把脑袋埋了回去。   当鸵鸟虽然可耻,但能够假装自己没有社死。   秦王政到底还是让蒙毅先退下了,爱子的面子还是要维护的。等蒙毅走后,继续拉着人训诫了半天。   不仅强调利器要收好,还提到了去水边玩得小心落水,冬日用炭炉要小心烫伤,以及日常点蜡烛要仔细着火。   扶苏:我是二十岁不是两岁。   秦王:你还不如两岁的小孩子。   扶苏:……   史官举着笔,纠结自己是写还是不写。   蒙卿都退出去了,怎么光留他一个啊?蒙卿走的时候,怎么不拉上他呢?   ——史官的存在感太低了,被所有人同时忽略了过去。   秦王政教育完儿子,让人回位子上坐好,这才重新召回了蒙毅,开始处理政事。   父亲已经不念叨了,扶苏也像个没事人一样。蒙毅进来行礼时他还微笑颔首回应,仿佛之前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对于太子的厚脸皮,蒙毅是佩服的。   他回自己的案几前坐下,转身去收拾身后的衣摆时,一抬头和角落里史官哀怨的目光对上了。   蒙毅:……   啊,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蒙毅悄悄看了一眼太子,心想太子还记得这里有个人吗?感觉可能不记得了。   那就继续当他不存在好了,千万不能挑破这件事。   蒙毅若无其事地坐好,低头认真办公。   史官:……所以当真没人在意我吗?那我记了?我真的记了?   最后史官还是顶着会被太子杀人灭口的压力,把事情完完整整记载了下来。而后生生熬到这天深夜王上和太子都去休息了,才做贼一样地溜出了章台宫回府休息。   秦王政洗漱上床的时候才想起来,殿里好像还有个史官。   而且他本来想和儿子算茶肆里那笔账的,结果又被扶苏糊弄过去了。   臭小子别是故意乱扔利剑的吧?   秦王政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爱子虽然爱用小手段争宠,但从不会刻意伤害自己的身体。只是有的时候没轻没重了一点,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想到白日里扶苏差点受伤,秦王政到底还是唤来侍者,取消了之前对太子的惩罚。   受惊一场,多吃点甜的也能安抚一下情绪。   扶苏夜里做梦都是父亲念叨他,小时候的心理阴影长大了真的很难摆脱。尤其是长大后还冷不丁又遇到一回,立刻勾起了他的回忆。   就好像许多后世人毕业之后还老梦到考试没复习、假期没写作业一样。   早起扶苏精神有点萎靡。   秦王政见状越发认定爱子昨日肯定被吓着了,一时有些后悔佩剑出门。   咸阳已经足够安全,根本不会有刺客跳出来袭击他。更何况暗处还有许多士兵护卫,也用不着他自己拔剑迎敌。   早朝后喝上了甜甜的牛乳,扶苏还有点懵。   不是罚他今日不许吃糖的吗?   难道是父亲昨天忘记吩咐侍从了?   后头几日扶苏发现了更多的反常,比如父亲把所有佩剑都收起来了。以前会在章台宫各处都放几把用作展示,现在统统不见了。   扶苏询问父亲。   秦王政头也不抬地答道:   “怕你玩剑伤了自己。”   扶苏:……   这个黑历史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过去?   黑历史怕是过不去了,扶苏的佩剑也被秦王没收。   秦王政还让琉璃坊的人制作了琉璃灯罩,卡上机关,命令侍者记得阻止太子靠近烛火。   琉璃灯罩确实比之前的那些安全许多,头顶有细小的气孔提供氧气,卡上机关之后不容易掉落。便是孩子调皮撞倒了灯台,烛火也不会落出来。   扶苏反驳道:   “琉璃易碎,撞掉之后不仅烛火会烧出来,还有碎片容易伤人。”   秦王政点头:   “所以寡人让他们盯着你,不许你靠近烛火。”   扶苏:???   他是什么会不小心撞翻烛火的稚童吗?   秦王政用眼神回答:寡人觉得是。   扶苏选择用转移话题的方法保住自己仅剩的脸面。   他拾起一封奏折:   “父亲打算封燕王喜为燕侯,还是燕太子为燕侯?”   这几天燕国王公贵族都被押入了咸阳,暂时看管在客舍里。陈县那里在挑选人放出去,好给燕国贵族腾位置。   秦王政懒得多找几个县关人了,县多了要分派过去看守的士兵也多,浪费人力。   燕国这对父子看着都挺配合的,应该不会闹事。所以封了燕侯之后,直接留在咸阳居住算了。也免得送去陈县之后,万一被不信邪的魏侯和楚侯忽悠着上了贼船。   秦王给六国旧王封侯,主要是为了安抚六国遗民,尤其是六国贵族们。   所以到底选谁,其实要看谁更得民心。   赵王迁是个例外,赵国境内更受爱戴的是前太子赵嘉。但赵嘉老想着复国,秦王当然不能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赵侯的名分给了赵迁,反正还有李牧在呢。比起赵嘉,李牧的招牌更响亮,而且在咸阳的赵国贵族们大多都知道李牧的去向。   不在咸阳的那些,闹就闹吧。都是被秦军搜刮过的丧家之犬,根本翻不出水花。   秦王政提笔在奏折上批复:   “封燕太子为燕侯,让燕王喜跟着他住在侯府之中。”   这意思就是叫燕侯盯着他爹了,秦王不想再去管燕喜的死活。燕侯打算怎么收拾他爹都随意,别和秦国扯上关系就行。   旨意传达下去之后,燕喜哭天抢地。   凭什么逆子被封侯了?他才是燕国的国君啊!   燕侯则窃喜不已。   他就知道自己之前的经营不会白费,而且他那些隐晦的示好,肯定已经被秦王看在眼里了。   否则怎么会被单独放出来呢?   要知道最早来秦的魏侯都还被关着!   燕侯给了燕国臣子们一个放心的眼神。   现在把燕国贵族关起来,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燕国里识时务的臣子不少,秦王肯定会找机会任用的。   燕侯和臣子们上演了一场“殿下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和“诸位放心,我为了燕国黎庶绝不会以卵击石”的戏码,随后双方都很高兴地各奔东西了。   燕侯在咸阳打着“燕国已经两次刺秦得罪秦王,我再轻举妄动恐会叫燕国庶民越发遭受秦国欺压”的旗号,十分配合秦王的一切命令。   燕国臣子在陈县宣扬着“为了燕侯我们不能沉溺在亡国之痛里,我们已经对不起大燕了,要对得起太子”的口号,积极表现争取减刑。   只有燕国庶民感动于他们的君臣情谊和对燕人的维护,决定老老实实接纳新分来的秦吏,不给太子他们添麻烦。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就是每天出门要装出忍辱负重的模样,回家才能放肆高兴,实在有些折磨。   这样的日子希望能早点结束吧。   他们看隔壁韩人就很轻松,可以光明正大地事秦,根本不用做戏。   凭借的是什么?   凭借的就是韩地已经归心了!   韩人已经不在乎韩侯和韩国贵族是不是投秦了!他们认命了!有的家伙甚至都开始自称秦人了!   希望他们燕国的庶民也能早点认命。   燕侯早上出门看见韩侯一脸春风得意,有些羡慕。   虽然燕侯来得晚,但他运气好。魏楚还被关着,所以他可以第四个挑住所。   最好的三个位置已经被韩赵齐占了,可这不还有三处能选吗?只要不是被剩在最后的,燕侯就满足了。   就这样,燕侯和韩侯成了对门。   每天早上出门都能碰见韩侯出去瞎溜达,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听说韩侯喜欢去集市看热闹,百看不腻,不知是真是假。   韩侯和燕侯没有旧怨,韩国和燕国也基本没多少接触。于是韩侯热情地邀请燕侯一起走,说带他去见识一下咸阳的繁荣。   燕侯茶里茶气:   “啊?这样好吗?我们两个亡国之君凑在一起,秦王不会生气吧?”   韩侯感觉这话听着怪怪的。   不过他没有多想:   “没事,秦王没空管这种小事。”   燕侯这才欣然同意。   他打算和韩侯学学,看怎么能弄到韩侯这么好的待遇。   走到一半遇到了赵侯。   赵侯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冷哼一声。   燕赵经常打仗互掐,赵侯对燕国没什么好印象。虽然燕侯不是燕喜那个老头,却也不妨碍赵侯看到燕国人就觉得看到了苍蝇。   韩侯却以为赵侯在哼自己。   他一脸莫名其妙:   “你干嘛呢?我昨天可没去你那里炫耀我有海边运来的鲜鱼吃。”   赵侯:?   所以你昨天没来炫耀,今天逮到机会就忍不住嘴贱了是吧?   赵侯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不满。接着扭头就走,不想搭理这两个讨厌鬼。   韩侯被气坏了。   燕侯连忙劝道:   “他应该是看我不顺眼,觉得我插入进来太多余了,不是对你有意见。”   韩侯摇头:   “你这个年轻人,也太好说话了点。你这样是会吃亏的,以后就跟着我混吧,保管赵侯没办法欺负你。”   韩侯比燕侯大不少岁,看他就跟看晚辈似的。尤其这个晚辈说话好听、态度又和善,同样是侯,比赵侯可讨喜多了。   燕侯:计划通√   这样下去,就算他学不到韩侯的经验,从秦王那里捞不着最佳待遇,也不要紧。   他可以跟着韩侯占便宜啊。   韩侯吃啥他蹭啥,缺了东西也可以找韩侯卖可怜。韩侯这傻白甜,肯定乐意送他。   而且对韩侯来说,送人东西代表自己有好东西别人没有,这东西自己甚至都多到能送人了,可以大大地满足他的虚荣心。   总结,人傻钱多速来。   燕侯决定就跟紧韩侯了,反正燕国和韩国都是弱国,秦王总不会怀疑他俩串通起来搞复国大计。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论是哪个秦王,都很适合西游的通关文牒梗呢() 第81章 北境部署   在燕侯用茶言茶语攻略韩侯的时候,秦王父子也在认真筛选燕国臣子里能用的人。   筛选的结果就是——   没什么能用的人才。   秦王政叹为观止:   “燕国原来也在靠别国过日子。”   燕国当年的大将乐毅是赵国人,后来燕国和赵国死磕的时候更是热衷于去赵国挖墙脚。   如果说秦国没什么自己的人才是因为秦国疲民五术弄出来的后遗症,燕国就是纯粹的地理原因了。   靠近匈奴的边境之地朝不保夕,燕国又是个弱国,难以发展文风。就算有人才,人家也往中原富庶之地跑了,谁留下来伺候傻缺燕王喜啊。   他燕喜又不是礼贤下士的燕昭王。   不过比起燕国没什么人才这个问题,燕国人才太散漫才是更需要重视的事情。   燕国上下的风气都是一样的,侠气比较重。臣子们虽然努力学习中原的礼仪文化,想装成个文明人,但很多时候还是掩盖不了骨子里的个性。   这个问题所有诸侯国都有,礼仪的熏陶哪有环境的熏陶厉害呢?所以秦国干脆懒得学中原所谓的君子做派了,反正也是一群伪君子。   别的个性倒还好,轻视律法这个不能放纵。   所以燕国臣子想事秦,先把思想观念转变一下吧。   首先,改掉喜欢养门客的臭毛病。   其次,改掉认为自己身为贵族,律法管不到他们、律法只是约束庶民的旧思想。   大秦虽然做不到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但你贵族触犯法律之后是不可能仗着权势彻底躲过罪罚的。   还有燕国的送礼之风也很兴盛。   或者说七国都是这样,随随便便收礼,收了就开始帮忙干活。什么忠君根本不存在的,你敢贿赂我,我就敢给你行方便。   秦国到了秦王政这一朝也只是稍微改善了一些,毕竟上辈子荆轲刺秦之前可是给蒙嘉送过礼的,借此躲过搜查成功把匕首带入了宫中。   扶苏重生回来之后下狠手整顿过这方面的事情,如今的大秦倒是没人再敢公然行贿和受贿了。哪怕私底下难免还有一点搞小动作的人,也是小打小闹,不可能完全禁止。   秦王政看着这些燕国臣子的名单,只觉得头疼。   什么叫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群人就是。才华没多少,然而如今识字进学的人太少,哪怕他们没什么大用也不好就此弃置。   偏偏他们之前都是燕国朝堂中官职比较高的臣子,又不能打发去做什么小吏。即便在秦王政看来,他们的能力也就做做乡老了。   燕喜可真是个来者不拒的奇葩。   燕国倒也不是没有优秀的人才,但那些人大多更忠心一些,不如见风使舵的人识时务。   都见风使舵了,还能继续留在燕国这个没什么前途的地方混着,而不是提前想办法跳槽去别国。可想而知这群墙头草也没什么能耐,之前怕是找不到下家。   扶苏犀利评价:   “燕国也就国土有用一点。”   毕竟是后来的幽州,也是燕云十六州中的东半边。作为天然的北方屏障,对抗击匈奴十分重要。   秦王政把名单放到一边:   “罢了,回头丢去哪边做个县令还是勉强够格的。”   他预备置县近千,县令还是要找一些有经验的人来当为好。只要挑选的位置得当,上有郡守、下有三老、身边还有县制的吏员盯着,这群人也只能老老实实干活。   若是谁干得不好,正好给了秦王政借口降职,降到下面的乡中去当乡级的官吏。而且是他们自己本事不行,怪不到别人不给机会。   燕国被灭之后,代地的假赵王也乖乖跟着大军一起回咸阳了。   看在他这几年表现不错的份上,秦王政也没有苛待他,赏赐了不少金银财帛。比起其他日子过得苦哈哈的赵国宗室,他算是占了大便宜。   其他宗室有些安分的被送去了长安城当庶民,不安分的如今还关着呢。   当庶民的那些人安家费没多少,还是学着韩人举报了私底下来找他们一起反秦的家伙,这才把日子过了下去。   假赵王不仅享受了几年赵王待遇,还拿到了大量辛苦费。唯一的麻烦就是无论在长安还是咸阳居住,都容易遇见其他赵人,很尴尬的。   但是像他这种当过赵王的人,秦国又不可能允许他去其他地方待着,如今大秦管控最严格的就是这两座城了。   最后假赵王选择在咸阳一处偏僻些的宅院定居,平日里深居浅出,避免碰见赵侯。   代地的赵国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赵国彻底宣布灭国。老将李牧也终于可以离开陇西回到他的故土,在那里继续抗击匈奴了。   之前在陇西打匈奴的机会不是特别多。   经常是匈奴看大秦和诸戎来往交易,十分眼红。于是抢不了秦国就试图在西域抢诸戎,但诸戎的货物是送给大秦的。   匈奴这属于提前截胡秦国的东西,秦国怎么能忍?因此只要有部落跑来陇西告状,太守就会派兵去清剿一波匈奴人。   这个时候,就轮到李牧出去打仗了。   寻常这活是派给狄道侯李瑶的,但堂兄弟想去,李瑶也懒得和他争,他也怕李牧整日里闲着会闲出问题来。   匈奴来犯的频率不是特别高,毕竟每次都捞不到好处。偶尔跑得快秦军没追上才能带着好东西远遁,大部分时候都会被追回。   匈奴被打疼了只好暂时退避,过段时间日子难过了再铤而走险来抢一波。   只是有一点叫匈奴人十分郁闷。   秦国不知道在和西戎来往贸易什么东西,很多时候他们抢到的货品也不是粮食之类的必需品。像一些稀奇古怪的种子作物,匈奴抢走了根本没用。   就算他们转头拿回去重新想找个戎人部落卖了,人家也不收。因为别人哪知道这个作物秦国有没有、需不需要,送上作物的部落人家是自己在野外找的,根本不用花钱。   匈奴尝试过发现卖不出去之后就更疑惑了,秦人打过来他们反抗也不是很激烈。有的时候干脆把东西丢下自己逃跑,免得出现没必要的伤亡。   但是偶尔匈奴会抢到点好东西,比如稀奇的器物。这种是能卖上价的,诸戎愿意花钱买回去再倒卖给大秦。   反正匈奴又不知道原价多少,他们收购的时候可以压价啊。   和匈奴人比起来,还不是很会做生意的诸戎已经算非常会经商了。好歹和大秦通商好几年,哪里像匈奴还在过朝不保夕的游牧生活。   为了做生意,诸戎中好些人都开始自发研究商业术语和商业套路了。这导致他们每回看匈奴人的时候,都觉得充满了优越感。   然后就因为态度傲慢惹怒了匈奴,被匈奴部落打了一顿。   没关系,他们都习惯了。   匈奴平时也喜欢欺负诸戎回回血,尤其是在去中原抢劫,结果哪家都没捞到好处的时候。   一般盘踞在诸戎附近的匈奴部落都不是很强,强的都去西边打燕国了。他们打不赢燕国抢不到燕国的好东西,只能来欺负一下诸戎的样子。   诸戎做倒卖生意的时候没有特意瞒着旁人,关键是也瞒不住。次数多了匈奴部落也发现了,可他们没办法。   匈奴倒是想直接拿着抢来的商品去高价卖给大秦,不给二道贩子赚钱呢。   还真有部落这么干过。   李牧一听消息:好哇,你抢了秦国的货物还敢主动送上门来?给我打!   嗯,就很迷。   总之秦国是不可能和匈奴做生意的,除非匈奴自己靠正规渠道能弄到商品。但话又说回来,匈奴占领的土地上实在没什么有价值的商品。   如今李牧被调去代郡做了太守,陇西这里就只剩李瑶和李崇父子了。   李崇年纪已经很大了,能活到这个高寿实在不容易,其实根本上不了战场。   他儿子李瑶之所以留在狄道而没有去其他地方任职太守,一是因为狄道位置要紧需要他镇守,二也是他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去世,到时候就得他来接手陇西。   秦王政要是早知道李崇这么能活,早十年就给李瑶派去隔壁北地郡当郡守了,还能腾出一个人手来。   等陇西这边太守位置空下来,再把他调回来也不迟。或者直接派他儿子李信过去,也是可以的。   好在李瑶父子分不开,李牧父子可以。   李牧回了代郡之后,他儿子就被派去了隔壁新设的上谷郡。   北边这一片有一溜的边防重郡,个个都不可轻忽。   老将军人品过硬,秦国这才敢让他们父子联手镇守相邻两郡。否则作为赵国降将,至少要分隔得远一些才保险。   秦王政和扶苏对着舆图商量接下来的驻防安排。   秦王道:   “攻齐不用太多将军出面,其余人皆可派去北边抵御匈奴。”   原本还要留人攻打百越和镇守楚地的,但如今楚人已经掀不起风浪了。   而百越那边,他瞧着儿子的通商手段很有效果。百越只怕不需要用太多兵力去打,能够和平收复。   所以士兵和将领都能直接转战北境,和匈奴人死磕。   扶苏指了指原赵国北部边境的四个郡:   “原先假赵国还在时,父亲没有完全将四郡划分出去,统称为代地由李将军管辖。现在郡县划分完毕,唯有最东的代郡归李牧老将军统领,那西边三郡还得再派人过去担任太守。”   秦王政点头:   “九原郡、云中郡和雁门郡,你以为可派谁过去戍边?”   要决定这三郡的归属,就得先定好秦国北境的三郡。而秦北三郡从西自东分别是陇西郡、北地郡和上郡。   陇西目前是李信的祖父李崇和父亲李瑶合力管辖,隔壁的北地郡和上郡则是收复河南地(河套南部)的重要位置。   这两个郡加上赵地最西的九原郡一起,对河套南形成了包围的态势。目前河套南还没有被大秦收复,依然在匈奴手中。   不过从三郡发兵合围的话,拿下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扶苏看着那个凹进去的缺口不太顺眼,秦王政也一样。   父子俩对视一眼。   扶苏说道:   “上郡自然该由蒙恬镇守。”   收复河套南是蒙恬的功绩,扶苏对他很有信心。   秦王政颔首:   “北地郡回头叫李信去管辖吧。”   暂时让李信配合蒙恬行事,要是情况不利,李信作为亲儿子亲孙子,能更顺利地快速从隔壁陇西借兵借粮,以及借道。   李信用兵出奇,且擅长千里奔袭。说不准这小子会从陇西借道入诸戎的地区,再从西边折返抄了河套南部匈奴的退路。   虽是兵行险着,但诸戎为了做生意肯定不敢背地里和匈奴夹击李信的部队。更何况南边就是李信他爹李瑶带兵虎视眈眈,人家自然会给亲儿子断后。   秦王政思忖后下决定:   “蒙恬还要去齐国历练一番,暂且不着急。先将李信调去北地郡,督建长城的修缮之事。”   既然需要九原郡配合北地郡和上郡行动,那么九原郡的太守人选就得好好挑了。   目前的将领中能和蒙恬打配合的人并不算少,而收复河套这么大的功劳,大家自然都想捞到手中。   考虑到老一辈的将领再过些年也该到退下来的年纪,而年轻一代还没有得到足够的历练。如果不抓紧机会的话,只怕后面要陷入青黄不接的窘境。   即便是天生将才,也需要充足的实践经验,否则大战时容易出状况。   扶苏想了想:   “杨端和稳重,他的长女也是一样的性子。李信太跳脱了,不如派他们父女去九原郡支援蒙恬。”   对蒙恬好一点吧,不能派去的全是难搞的同僚和下属。虽然蒙恬自己足够沉稳,但李信这小子毕竟是王翦老将军都觉得头疼的那种人。   秦王政唇角微扬:   “李信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这么闹腾。”   嘴上说的是李信,眼睛看的却是自家太子。   太子还嫌弃别人不够稳重呢。   扶苏假装没有听出其中深意:   “杨明舒年纪还小,不能独当一面。太守由其父担任,她便可放心地在前线抵御敌人。”   有亲爹在后方坐镇,为她统筹全局,杨明舒就能随便浪了。哪怕战事不利吃了败仗,杨端和也能随时出兵支援。   父女俩先过去打打匈奴练个手,等收复河套南部的时候,应该就有充足的配合经验了。   正式开战后,表面上是蒙恬和杨明舒协同作战,其实后方还有个沉稳老辣的杨端和随时准备查漏补缺。   秦王政认为这个安排没什么问题。   又问:   “云中与雁门呢?”   雁门有个雁门关,地理位置十分紧要。云中郡则在山西大同,同样是个军事要地。   扶苏答:   “王离、王贲父子可去协防,再将桓齮将军派去。”   哪家都有小辈,杨家父女的模式直接借鉴就好了。   后世皇帝一般不喜欢将领的子嗣代代接手他们之前驻扎之地的军队,觉得时间长了那边的士兵就成将军家的私兵了,将军可能会拥兵自重、造反篡位。   但秦朝暂时还没这种想法。   陇西世代都在陇西李氏的手里,也没见李家造反。自己不信任将领就直说,找什么借口。   北境都被划分出十来个郡了,每个郡独自掌兵互相制衡。这样都不放心戍边的守将,那也别想着搞中央集权了,继续玩分封算了。   而且说实在的,将领的家族真的能代代都出将军苗子吗?   未必。   白起厉害吧?你听过他后代在军事方面有什么建树吗?   不要说白起被秦王猜忌废黜为士卒,没了贵族官身,所以他的后代起不来。在秦国待不下去难道不能跑去其他国家发光发热?   没混出头来,原因就是非常残酷的——白起他后人不行。   白起在的时候,他后代就没能在军中立功,等没了他的庇佑,就更没水花了。   像李氏、王氏、蒙氏这样接连三代出名将的,属于少数中的少数。秦国能一下子拥有三家,一方面是秦国的军功制吸引名将投效,另一方面也是真的运气好。   但抛开这三家再去看秦国其他名将,杨端和、桓齮、羌瘣这些人,他们的后代和他们的祖辈在历史上也没什么记载。   可能只是普通将领,也可能根本没出能当将领的人才。   将领的家族只要断代一次,以前积攒的军中声望就会消耗大半。老兵会惦记曾经的将军,等老兵退伍了呢?新兵又不认识当初的老将。   而且秦国的兵是从各地抽调来的,每次服兵役也就那两年,两年之后换一拨人,将领手下的士兵总是生面孔。除却亲兵和将领之外,少有一当兵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的。   以后北地戍边大约也是如此,在附近郡县征兵。农人男丁们可能这次征兵去的是这个郡,下次就去别的郡了。   后世不少朝代的兵和秦朝完全不同,不仅当兵年限很长,要许多年才能退伍回乡,代代世袭的还非常多。   大约也是每隔几年都重新征兵太难了,不如让兵丁就在边境定居,生儿育女。   等需要新血液了,可以就地征收。   当地人长久定居在这里,倒是很有可能对戍边的将军家族产生深厚的感情。   但还是那句话,北边十来个郡,只要君主别昏庸到同时惹怒大部分边将,互相制衡还是没问题的。   扶苏把玩着玉佩,说道:   “章邯、韩信等几个小的还没长成呢,他们可不是庸才。”   武将家族的小辈要是不够厉害的话,那就别怪后起之秀抢了他们的地盘。   中央只要能不断地往边境输送新的名将苗子,戍边太守之位就不会一直留在某个世家手里。   扶苏觉得竞争上岗挺好的。   有竞争才有压力,才会一直努力干活。当自己的权势都不保的时候,哪有余力再搞拥兵自重那一套。   秦王政点头附和:   “刘季那些参军的同乡也不容小觑,军功世家想在边境成功扎根,难度不小。”   北境就十二个萝卜坑,抢的人太多了。现在那些家族靠着之前的军功能提前占位置,可不代表这个位置能永远占着。   大概只有将星不够的时代,才会显得某一家格外突出,非常值得猜忌吧。   说到底还是对照组都扶不起来。   君王手里没了制衡的人,他自己又小心眼不信任人家,才容易多想。   父子俩随后又给燕地的几个郡安排好了太守人选,先暂且这么着。   左右和匈奴的大战还没正式开打,还有充足的时间评估他们在这个位置合不合适。不合适就换,也不耽误什么。   新的任命下达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   去边防当太守代表后面的攻齐没他们的份了,但攻匈奴的军功肯定跑不了。虽然有点贪心都想参与,但王上的命令无人胆敢违抗。   王离和杨明舒都有点泄气。   “其实打匈奴也不错,可我们还没去过齐国呢。”   灭六国只参与了一个灭燕,感觉太遗憾了。   几人自从参军之后,就没怎么再回过六英宫。他们自觉已经入朝了,不好再和太孙有过多的往来。   不过这次实在沮丧,于是齐聚六英宫,和小伙伴们聊聊天。   韩信郁闷地看向他们:   “但是,你们好歹还灭燕了,等我长大,可能匈奴都没了。”   章邯等人在旁边跟着点头。   快乐都是对比出来的,几人果然高兴了不少。   一眨眼桥松都九岁了,很有小大人的风范。他想起之前父亲和他分析局势时说过的话,认真安慰几位伴读。   “齐国那边不一定能打得起来,你们倒不如安心去打匈奴。如今北边的郡县都在修筑长城,匈奴肯定察觉到了威胁。”   匈奴人又不傻,不会眼睁睁看着城墙修好之后再跑来攻击。但凡有点脑子的,就会趁着修长城的时机立刻发兵,干扰长城的修建进度。   所以十几个边郡根本就都不可能太平,无论去哪个郡,都要面对匈奴的侵犯。而且不用担心他们被打退之后就不来了,只要长城没修好,他们就会持续骚扰。   没办法,打不赢也要打啊。总不能真的退兵坐等长城完工,那时候才是真的没了活路。   杨明舒眼前一亮:   “太孙殿下说的有道理,这样岂不是天天都有仗打?”   韩信羡慕极了:   “我真的不能去吗?其实我也不小了。”   他和桥松的年纪差不多,距离十七岁服兵役也就几年了。   其实秦朝的兵役是十七岁开始,每年接受一个月的训练。二十岁才正式参军,时间为两年。两年之后作为预备役,如果战争缺人就会重新征召,不缺就可以安心当耕农。   但像韩信这种有后台的,不用从小兵做起。所以也不需要特别遵照这个年龄规矩,只要太子觉得他能上战场了,十五六岁也是可以去历练的。   韩信现在就担心太子殿下看他年纪小,不放心他去北边打匈奴。   王离看了一眼这个叫人操心的弟弟:   “你先好好吃饭,争取再长点个子。”   可能因为韩信是中原人士的关系,他身材比较纤瘦一些。在秦国养了这么久,看着还是不够壮实。   自从当年扶苏为了保住小韩信的面子,给他套了个被亲戚苛待吃不饱饭、导致身体瘦弱的人设之后。伴读团体都很关爱他,韩信一时之间成为了团宠。   时间一长,这个习惯就改不掉了。   王离怎么看怎么觉得韩信柔弱,怕他就这么上战场会被人按在地上摩擦。   韩信更郁闷了:   “我没有那么弱的!”   虽然他还是打不过其他武将家的小伙伴,但出去打文官子弟绰绰有余。   王离欲言又止。   欺负文弱书生,好像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吧?哪家武将子弟会连文人都打不过啊!   韩信被他的反应气到了,下午就去找了太子殿下,问他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很弱。   扶苏十分意外:   “怎么会?我们阿信以后肯定是最厉害的大将军。”   谁敢和韩信比领军打仗?!   当初反秦人士趁着始皇驾崩纷纷跑出来搞事情,其中一直没抓到的项燕后人就是领头人之一。   他那个孙子项羽一路势如破竹,年轻一辈谁上都打不过那家伙,年长一辈在戍边暂时抽不开身支援。   扶苏不确定老将们和项羽对战的话胜负如何,但事实证明他家兵仙可以,兵仙能把项羽按在地上打。   项羽不擅长统领数量超过十万的大军,而在大战中很多时候人数更多的那方就是更占便宜。只要领军者有能力统领好,基本是降维碾压。   偏偏,韩信擅长打人多的仗。   而大秦最不缺的就是兵。   许多时候,将领的能力也看他能统领几万兵马。人越多越难管,到了战场上指挥不了就是送菜。   所以能统领几十万大军的将军,评价天然更高一层。   可惜了这次项羽死得太早,不能给韩信送军功证明他的能力。   扶苏拍拍小伙子的肩膀:   “别着急,不会少了你的打仗机会。”   蒙恬戍边北却匈奴,使匈奴远遁,但并没能彻底消灭。所以有的是机会继续打,匈奴为了活命只会不断地和大秦死磕,哪怕逃窜也是一时的。   韩信被太子殿下温柔地哄慰了一番,重新振作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他要回去好好吃饭,努力长壮实一点,以后替殿下去打匈奴人。   秦王政从殿中出来正撞见这一幕。   他来到儿子身边,挑了挑眉:   “你对桥松都没这么温柔耐心。”   扶苏笑着反问父亲:   “是啊,我以前只对父亲这样,父亲可是醋了?”   秦王政:……怎么扯我身上了?   秦王政转身走了:   “寡人还有事,没空与你闲聊。”   扶苏连忙追了过去:   “父亲去哪里?带我一起吧。”   他也没提父亲没空与他闲聊,为何刚刚又停下脚步同他说了韩信的事。   吃醋就吃醋,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体贴的儿子没有拆穿老父亲,而是自顾自说起了韩信的战绩。   提到他上辈子为大秦力挽狂澜,否则要等老将跑来支援,还不知道局势会拖成什么样子。   其实情况也没扶苏说得那么危急,他项羽又不是什么举国之力都打不过的神将。不过是扶苏又开始借机卖惨了,渲染父亲离开他之后他有多孤立无援。   ——父亲你看,你儿子是个小可怜,没了你保护谁都能欺负他。   所以父亲一定要努力保养身体,争取多活几十年。   秦王政听得直皱眉:   “六国余孽真是不知所谓。”   全都欺负他爱子体弱多病,有本事当着他的面造反,不过是欺软怕硬之辈罢了。   那项羽也是死得轻巧,便宜他了。   扶苏则道:   “我原本叫人盯着项家的,灭楚之时就该把项羽等人捉住。但项家似乎提前发现了不对劲,避开耳目悄悄把人转移走了,这才扑了个空。”   否则如项羽这样的巨大威胁,怎么也不可能流落在外,还得等刘季去抓。要是没有个刘季横空出世,这一世又得重复之前的老路。   项家人属老鼠的吧,又能跑又能藏。   秦王政冷哼。   反秦人士不都是这样?不擅长这个的早就被抓出来了,哪有以后。   逃窜之时狼狈不堪,回头收拾收拾又是体面的公子王侯了。   扶苏见父亲不高兴了,也不再提这个。   他转而问道:   “父亲这是要去哪里?”   秦王政道:   “宗正病了,寡人去看看他。”   宗正之位如今是由宗室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担任,因为他能压得住其他人。   作为晚辈,秦王政既然有空,自然得去亲自探病。若是他没空,也可以由太子代劳。   秦王政主要是去看看他病得如何了,要是病得厉害,就得考虑换个人当宗正。   宗正日常要处理不少事务,尤其是宗室中人闹矛盾,各种鸡毛蒜皮都是他调解的。事情琐碎,但又不能丢下不管。   总的来说,这是九卿里最不讨人喜欢的职位了。没谁乐意给宗室子弟当老妈子,这种特权阶级一向屁事多。   秦王政有点犯愁。   要是宗正真的不能继续干下去了,要从哪里再找一个能服众的出来。其他宗室都想当被宗正服务的那个,并不是很想自己出去受气。   偏偏不在秦氏宗族里找的话,那群家伙也不会服人家。他们连李斯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其他臣子。   扶苏明白父亲的烦恼。   一大家子极品亲戚管起来确实不轻松,父亲的积威对臣民好用,面对那些家伙就有点打折扣了。   尤其是后来父亲不搞分封之后,宗室里抱怨声不少。他们觉得父亲偏向外臣,不任用自家人,是很不明智的选择。   目前的大环境就是如此。   大家都觉得分封好,虽然周朝分裂了,但周朝是周朝。而且周朝分裂只是对周天子来说不好而已,诸侯王可是很高兴的。   宗室做着被分封的美梦呢,能自己出去当诸侯那可太爽了。   什么你说王上有二十多个儿子,根本不需要分封宗室?胡扯,周朝一开始分封了多少诸侯、后来又加封了多少你知道吗?春秋刚开始的时候大小国林立,根本数不清,他们怎么就没机会成为其中一员了?   不搞分封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始皇身上基本是拉满了仇恨值的。朝野内外都有人不高兴,包括某些功臣。   毕竟周朝当初分封的时候不是只封了儿子兄弟的,还封了开国功臣。   对付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光有威慑可不够。   当初那些在父亲在世时闹小脾气的,父亲大度没有收拾他们,扶苏可是一个都没放过。   他们还想打亲情牌,说什么都是一家人。   扶苏:谁和你一家人?朕的家人只有父亲一个。   有些人只有被打疼了才会学乖。   后头扶苏把这群人管得服服帖帖,大部分都是靠大棒加甜枣。乖的时候就是春风细雨,不乖了立刻翻脸不认人。   宗室还想和扶苏翻脸呢,奈何扶苏翻得比他们还快。他们刚露出不满的苗头,扶苏先一步把人给削了。   久而久之,就没有人敢对扶苏表达不满了。   可惜父亲顾念家庭和谐,行事大概不会这么简单粗暴不留情面。   于是扶苏提议道:   “宗正的人选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保证能管得住他们。”   秦王政愿闻其详。   扶苏:“让阴嫚去吧。”   作为始皇的爱女,阴嫚从小就没受过委屈。这辈子在赵姬那边栽了个跟头,纯属是她不想拿这事去叫父亲心烦,否则换哪个长辈来都别想讨到好。   她和扶苏一样,是不认什么宗室长辈的。又不是直系亲属,谁搭理你呢。   当宗正的要么辈分够高,要么手段够圆滑,要么心肠够硬。阴嫚还多了个谁也动不了的后台,她可以为所欲为。   秦王政仔细思索了一下,居然觉得十分可行。   之前他都是在长辈里考虑人选,但长辈中太容易出倚老卖老的家伙了。像现任宗正那样无条件站在秦王政这边的实在不多,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小心思自然不少。   两人去宗正家中探望了一番,询问过本人的意见之后,确定对方是真的想退下去了。   宗正说他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这次生病哪怕病好了也不一定能继续管事,王上还是赶紧找个人接替他比较好。   宗正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   其实他病得没那么重,就是人老了想回家享清福。当宗正的时候虽然能给儿孙一点额外的庇佑,可他一把老骨头实在折腾不动了。   这些年还多了一堆诸侯王需要他看顾,再这么下去他觉得自己要折寿。   秦王政也没强留:   “那王叔便好好修养吧,宗正之事寡人已有安排。”   宗正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他还怕自己突然撂挑子会给王上惹麻烦,毕竟他心里也清楚这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乐意接。   说话间,宗正的长孙带着侍者进来侍奉汤药,青年人端庄沉稳,看起来很有王室风范。   见君上都在,不卑不亢地行礼:   “子婴见过王上、太子殿下。”   秦王政打量了他两眼:   “王叔的孙儿快到加冠的年纪了吧?”   宗正眼里都是笑:   “是啊,冠礼我们都提前准备好了,待他加冠,还请王上多多关照。”   之前王上给他透漏过口风,会在宗室里挑选有才能的人任用。他的长孙子婴十分优秀,定能入选,宗正就想多替孙儿说说好话,以便分配到更好的职位上去。   秦王政心下有了思量。   从府中离开后,他与儿子商量道:   “子婴沉稳,可去地方任太守。寡人欲将他派去齐地,收拢齐人民心。”   宗室子弟任官的好处是不用太在意资历问题,反正就算他是从底层往上爬的,别人也会用有色眼镜看他。   那倒不如坦坦荡荡直接利用特权空降,只要做出政绩来,也省得浪费那些在底层历练的时间了。   秦王政并不是第一次见子婴,之前听儿子提议可以重用宗室为官时,就派人去考察过那些宗室子弟。   表现优秀的他心中都有数,如今任命也不是随意做的决定。肯直接让人当太守,自然是相信子婴的能力。   扶苏说的直接废分封容易引起宗室和功臣的反弹,秦王政也听进去了。   因此他做出了如今的决定,并解释道:   “昔日周天子将人封去偏远地区,协助天子治国。如今对大秦来说,齐地也算偏远地带。且那里文风昌盛,儒生众多,更喜爱议论我大秦。子婴以宗室身份去齐地坐镇,也好威慑他们。”   虽然子婴是以太守身份待在那里的,但宗室可能会觉得秦王是妥协了。愿意往分封上想的人就会怀疑子婴是不是被分封去那边了,说是太守不过是面上好看而已。   为了叫自家也喝上汤,宗室就会安分守己,乖乖表现。   秦王政可以在其中挑选忠心之人陆续派去其他边郡任职,维持住这个假象。剩下没被挑中的,问就是你们表现得还不够好。   等子婴等人被调回咸阳的时候,肯定已经过去好些年了。这个时候宗室再发现分封都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也没了用处。   郡县制已经推行下去,不可能再改,他们闹也闹不起来。   扶苏夸道:   “父亲此举甚妙。”   难得父亲也开始学着他用委婉的手段骗人了,不过宗室也确实是好骗。他们对外的触手不多,根本打探不出真相。   宗室可以用这个手段对付,功臣不行。   好在绝大多数功臣都对父亲忠心耿耿,不会因为父亲不分封他们就心生怨怼。如王翦那种要真想裂土称王,早就能自己拥兵自立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秦王政看了一眼还在夸赞他英明神武、深受臣子爱戴的爱子,无奈地摇头。   “你少吹捧寡人。”   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要骄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政哥:不行,寡人不能飘。   扶苏:但父亲就是很棒啊,哪里都很优秀,完全没有缺点,吧啦吧啦(此处省略一千字)   史官:(奋笔疾书)(手好酸)(真的要全部记录吗)(漏两句应该问题不大吧)(史官真难当)(想退休了) 第82章 一口锅   阴嫚接到了新的调令,发现自己直接升任九卿之一的宗正了。   阴嫚:?   她赶紧丢下前上官李斯,进宫去找她大兄。   虽然她最近在廷尉司确实折腾得有点过分,一个宗室的面子都不给。但这不是父兄把她调去宗正司的理由吧,她觉得她不行。   扶苏觉得她很行。   而且扶苏很知道要怎么让妹妹乖乖过去干活。   面对妹妹的质疑,他叹了口气:   “我与父亲也是没有办法,宗正他年老体弱,已经不能再胜任这个职位了。”   阴嫚一听便明白了:   “父亲在为这件事头疼?”   扶苏点头:   “宗室中辈分够、能压住其他人的长辈,实在不适合担任宗正。”   这点阴嫚也明白。   她这些日子为了廷尉司的案子和宗正打过不少交到,毕竟能在廷尉司积压的案件,一般都能扯上点特权阶级。   普通贵族在秦国能有什么特权?还不都是宗室的锅。   自商鞅变法以来,也不过才孝公、惠文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和父亲六代秦君。区区一百多年,就想让秦国彻底奉行以法治国,摆脱王公贵族的钳制,哪有那么容易。   不说别的,就养门客吸纳游侠这件事。别看父亲和大兄对此深恶痛绝,实际上之前昌平君养得可高兴了。   丞相带头违纪,纵容门客乱法。而且昌平君也是宗室中人,给宗室做了个很不好的表率。   哪怕昌平君已死,他遗留的问题依然存在。   扶苏命人取来一柄剑:   “父亲将此剑借与你了,若谁不从,你便以此来威胁他们。”   阴嫚倒是不知道尚方宝剑的梗,但她一看便知这剑是父亲之前颇为喜爱的泰阿。   她震惊地看向大兄:   “父亲竟然舍得将泰阿给我?”   扶苏微笑提醒:   “是借给你。”   阴嫚:……   哦,那就可以理解了。   全咸阳都知道,王上非常喜爱泰阿剑。在太子殿下献上龙渊剑之前,泰阿的宝座没有任何一把剑可以比拟。   后来父亲更爱佩龙渊一些,泰阿才见得少了。但这把剑在大秦还是有独特意义的,基本可以做到“见泰阿如见秦王”的地步。   扶苏没有去解释关于龙渊剑的流言。   虽然父亲爱龙渊和他有一点关系,但第一,龙渊不是他献上的,是攻楚的将军们献上的。   第二,父亲佩什么剑和穿什么衣服有关,搭配泰阿的新衣多是比较正式的礼服。谁没事整天穿礼服,当然是常服穿得更多。   最后一点,最近父亲都不佩剑了,难道龙渊和泰阿都失宠了吗?   不过扶苏是不会主动制止任何有关他受宠的流言的,就让大家以为是传闻中那样也挺好。   没错,父亲就是为了他冷落了泰阿。   现在还为了他把泰阿丢给妹妹了,独宠龙渊。   扶苏看着爱不释手的阴嫚:   “你小心些,此剑沉重宽阔,不适合女子佩戴。”   阴嫚点头:   “我就看看,回头让人好好收起来。”   宗正是有副手宗丞的对吧?到时候她出门办事就让宗丞帮她捧着剑,这可是秦王之剑,让他当个奉剑使者也不算辱没了他。   有宝剑到手,又听大兄说父亲在为此事头疼,贴心的爱女阴嫚自然不再推脱。   不就是以后天天都要跟讨人厌的亲戚打交道吗?没关系,亲戚一定比她更不想她当宗正。   阴嫚脚步轻快地走了。   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大兄,我调走之后廷尉司那边要如何是好?”   虽然宗正有她坐镇,以后应该不会再出现宗室贪赃枉法、廷尉却没法拿人的事情。可除却宗室之外,廷尉里遇到的困难依然很多,仍旧需要有人出面协助。   另外就是之前收到调令时,阴嫚看到李斯一脸晴天霹雳的表情,感觉怪不忍的。   李廷尉鞠躬尽瘁,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好日子,靠山又跑了,阴嫚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帮他找一个。   扶苏颔首答道:   “此事我自有定夺,你且去便是。”   随后,二妹妹清婉被调去了廷尉司。   李斯见到了新换来的人,先是惊喜于廷尉司好歹有人协助,没有就此失去好用的工具人。但是定睛一瞧,这位二公主看起来也太柔弱了吧?   柔弱的清婉公主细声细气地说道:   “不知长姐离开前可有事情未曾来得及做完?”   李斯摇头。   那倒没有,大公主是先把手头的事情搞定了才去找她大兄的。   清婉笑了笑:   “既然这样的话……”   李斯心里给她补充了下半句: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先去休息了,左右这里也没我什么事,有事你再来请我。   养尊处优的公子公主大多都这样。   之前他们一起修改律法时,这些王二代们就不怎么爱做事。一旦有机会立刻找借口偷溜,唯有阴嫚、公子高等少数几个比较认真。   这位二公主总是很安静低调,李斯对她实在没什么印象。记忆里她就一直温温柔柔的,比她那个装温柔的长兄真实多了。   清婉温柔地说完了下半句:   “……那就带我去刑狱看看,我对你们审讯犯人的方式很感兴趣。”   李斯张口就来:   “好的,那您就去休——您要去刑狱?!”   苍天啊,现在的小公主怎么都这么有好奇心?要是她在刑狱里被吓出个好歹来,王上不会治他的罪吧?!   清婉见李斯不动,也不和他废话。随口叫住一个路过的监理,让他带自己过去。   被叫住的正是准备去审案的曹参。   他愣了愣,看了一眼这位陌生的女子,又看了一眼生无可恋的李廷尉。   大概猜到这位就是新来的公主了,也没推辞。毕竟他就是个小小的官吏,没资格拒绝公主的要求。   而且曹参显然比李斯更会看人一些,他看见公主目光坚毅清正,觉得她不是像外表那般柔软的人。   于是果断地带路:   “公主殿下请随臣来。”   曹参就这么把人带走了,莽得不行。   李斯眼睁睁看着,没有阻止。   他在想,人是曹参带去的,如果公主吓出毛病了,曹参负主要责任。而他,顶多被连带着责骂两句,应该问题不大。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以后让曹参来接待这位一看就很麻烦的公主殿下!   李斯错过了第一时间得知清婉真面目的机会,不过没关系,曹参会禀报给他的。   但这也引申出了一个问题。   李斯拿着难搞的案子去找公主求助。   清婉接过看完,淡然地点点头:   “本公主知道了,李廷尉去忙吧。”   李斯不明所以:   “公主,您这是?”   到底准不准备管啊?准备管的话为什么让他离开?   清婉行动力惊人,根本不解释废话,直接起身去招呼曹参跟上自己。   “走吧,随我去办一件案子。”   曹参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去给公主当跟班。   李斯:???   这以前是他的活啊!   李斯追上去:   “公主,还是让斯这个廷尉出面比较好,曹监理职位太低,恐难服众。”   清婉却道:   “廷尉还有许多重要的公务要办,不必劳烦你了。况且有我在,身份已经足够,廷尉司随便来个人协助我即可。”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曹参就这么越过他在公主跟前露了脸,李斯觉得自己亏了。   再这么下去,这廷尉司他还怎么待?   李斯感受到了极大的竞争压力。   不行,他得努力往上爬了。后起之秀实在太多,这么下去他连廷尉的位子都保不住,更何谈相国!   得想个法子把王绾拉下来,取而代之。   章台宫中。   秦王政日理万机,对儿女们难免有些疏忽。再加上子女在他跟前一向都爱做出乖顺讨喜的姿态,很少暴露真性情,秦王政还真不知道二女儿是个外表和内心背道而驰的女强人。   他听闻太子将二公主调去了廷尉司,同样有些担忧。   秦王政对爱子道:   “你二妹妹一向柔弱……”   话说道一半,莫名觉得十分熟悉,就好像他说过很多回类似的话一样。看一眼笑容玩味的爱子,秦王政忽然顿悟了。   儿女里擅长演戏的还真不少呢。   秦王政改口问道:   “你二妹妹那边又是个什么情况?”   扶苏赞叹:   “妹妹们巾帼不让须眉,都很厉害。”   懂了。   秦王政十分满意,觉得这才是大秦公主该有的样子。他原还忧心女儿们被生母养得娇怯,只是实在没空亲自教导她们,只能暂且放任。   扶苏则道:   “有阴嫚在,这些事情父亲无需挂怀。”   只要跟着阴嫚多玩几天,很快就会被同化的。   提起儿女,秦王政想起件郁闷的事情。   之前他和爱子做了不少亲子装,在咸阳是独一份的。结果后来这招先是被儿女们超了去,又流传到了宫外。   如今各种亲子、兄弟、姐妹、闺蜜、情侣装应有尽有,顿时显得秦王父子的打扮不突出了。再加上被误认成兄弟的事情,秦王政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亲子装分明是爱子为了讨他开心弄出来的,这群人学得也太快了。   扶苏见父亲不知为何情绪又低落下去,低声询问怎么了。   秦王政没答,这种事情说出来显得自己小心眼。   更何况他还为了维护爱子的心意,拒绝了其他儿女要和他做亲子装的请求。这件事情他不想让扶苏知道,免得臭小子越发得意起来。   于是秦王政刻意略过此事谈起其他:   “齐国如今乱成一锅粥,消息传得断断续续,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齐王建回国之后并非一帆风顺,有些人其实并不想见到他回来。   所以归国并非高枕无忧,齐国已经陷入了内斗。郦食其显然是齐王和太子这一派的,最近忙着协助齐王斗法,抽不开身。   零星几封奏报都是吕雉代笔,但吕雉其实也不太能见到大忙人义兄。她写来的消息都是她自己通过各处细枝末节推测出来的情况,不清楚有多少谬误。   她毕竟还是个花季少女,也没怎么正式接触过朝政。能从细微处判断局势,已经十分难得。   扶苏知道父亲没说实话,但也没继续追问,而是顺势谈起齐国局势。   他想了想,说道:   “齐王建不懂治国,以往都是后胜把控朝堂。如今后胜病重将死,那些齐人或许是觉得没了后胜,齐王建不足为虑。”   后胜的病情是郦食其搞的鬼,现在倒是成了替别人做嫁衣了。   不过也无所谓,后胜还在就得对付后胜了。那些齐国臣子总比后胜好收拾,否则之前也不会被后胜压得死死的。   郦食其只是手头的势力不足,不然靠着齐王的名分大义,也不至于这么忙乱。   想来应该是后胜的心腹不愿意支援郦食其,甚至可能还在添乱。吕雉提供的消息就是后胜一党左右摇摆,目前有两派正在争取拉拢他们。   是的,两派。   齐王建离开齐国之后,齐国除却代表齐王建的太子一党之外,其实还分裂出了两派。   一派是支持齐王长子上位的,他们觉得齐王爱妾生的幼子稚嫩且看不出有什么聪慧的地方,不配当太子。稚子甚至还被秦王使者把持着,不如让他这个长子取而代之,也免得齐国落入秦国的掌控中。   另一派是支持齐王之弟上位的,觉得齐王在位这么多年一直耽于享乐,不配为王。要拯救大齐就得换个英明强干的新主,免得齐国彻底亡国。   这两派势力都不算大,小打小闹而已,毕竟沉默的绝大多数已经准备随时跳船了。   没看见那个虚假的赵国都烟消云散了吗?就剩一个齐国,还挣扎什么呢。   现在挣扎就是浪费时间。   真正的摆烂党属于既不帮夺位的两边,也懒得帮小太子和齐王。反正他们自信自己能力足够,也不用着急给秦国示好。   积极进取的臣子早上了郦食其的船了,根本不用等到如今摆烂。   现在的局面就是齐王建的拥趸和郦食其的人在应对那两派夺位党的联手,其中齐王的拥趸都是奸佞,没什么本事。   好在奸佞干实事不行,排除异己很在行。   党争不就是奸佞最擅长的东西吗?他们积极地冲在第一线,简直堪称最能为君分忧的狗腿子。   郦食其:原来奸佞还能这么用!   学会了。   放他们出去狗咬狗,看着还挺乐呵的。   吕雉以为她义兄是纯粹忙得焦头烂额才不回府的,结果事情完全和她预料的毫不相同。   郦食其还真没那么忙,他是被齐王建强留在宫中陪伴自己的。   因为齐王建觉得离开了治安极佳的咸阳之后自己没有安全感,只能找个秦人放在身边,才觉得能喘口气了。   既然出不去宫,郦食其就干脆安心住下,顺便看看好戏,看得十分入迷。   这一入迷,就忘了要给秦王写信汇报的事情。   倒是还记得给府中的义妹报平安,但吕雉见不到人只能见到信,还以为义兄是报喜不报忧,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齐王宫中。   齐王建抱怨着:   “寡人此前从未觉得国都如此危险。”   在秦国待着的时候,哪怕不是在都城咸阳,只要是关中,基本都很太平。   秦国的军事化乡县管理虽然对庶民来说有点喘不过气,但这样是真的很安全。大家没事都不会乱跑,在关中你根本别想见到流民乱窜,也不会有游侠晃悠。   哪怕是后来赶路出了关中,沿途经过的三晋之地情况也比乱糟糟的齐国好。秦国在三晋经营了许久,该收拢的乱民早就收拢好了,同样没什么流窜的人员。   各地都归置得井井有条,对强迫症来说万分友好。哪怕齐王建不是强迫症,他也觉得赏心悦目。   可是一进齐国境内,情况就急转直下。   来往的商队也就罢了,商人衣着富贵,携带的随从也约束得十分有条理,一看就是讲道理的人。   但那些提着刀剑随意行走的游侠、形容狼狈在道路间乞讨的乱民,就看得齐王建胆战心惊了。   前者能一言不合拔刀杀人,后者要是惹急了也能不管不顾化身暴民一拥而上。   齐王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秦王有多英明睿智。   他抓着郦食其的手哭诉:   “寡人这一路回到国都都提心吊胆的,本以为到国都就好了。进入城中一看,天呐,城里也有人佩戴刀剑!”   因为秦国过于安全,以前出宫都会带大量护卫的齐王建早就改掉了这个习惯。   带太多人很麻烦的,根本没办法玩到尽兴。只带几个随从其实也足够伺候他了,还不会吓到路过的庶民。   齐王建很享受与民同乐的感觉,嫌弃侍卫总是会将庶民吓跑。   结果养成的新习惯导致了齐王建回国也忘了带足护卫,傻不愣登地把一半护卫留在咸阳给他看宅子了。   这里头还有个原因是齐王怀疑自己走后,赵侯就会看中他的宅子,趁他不在搬进去。所以为了防备这个,就得留人看家。   对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乱毫无概念的齐王建一开始又有自家的一半护卫保护,又有秦国派遣的士兵护送,不要太安全。   等进入齐国国界,秦军说他们不好再送就走了。   齐王建看着身边仅剩的一小撮人,又看看国内乱糟糟的情况,这才越发觉得危险,心中充满了“总有刁民想害寡人”的警惕。   说起这个齐王建就生气。   臣子们都找过来迎接他了,为什么不多带点护卫随行?而且带来的护卫还都护在他们自己身边,那他这个齐王呢?不该先保护国君的吗?   臣子:这个……秦国不是很安全吗?为什么要带那么多护卫啊?   至于保护君王什么的,害,他们也怕死啊。齐王好歹是王呢,谁敢轻易刺杀王驾。   但是他们不一样,他们就是普通贵族。杀了之后罪名没那么大,万一有暴民不管不顾动手可怎么是好!   总之齐王建如今是怎么看齐国的治安怎么不满意。   在秦国你根本见不到随便携带危险利器在街上行走的侠客,就算有人佩刀,那也是维护治安的士兵。   士兵和游侠能一样吗?士兵看起来就正气多了,令行禁止,不侵犯百姓。   说到这个,齐王建就很疑惑:   “你们秦国的士兵,怎么那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就是,一般的兵和匪没什么区别。   六国的兵都是这样的,士兵不会特意善待庶民,有时候还会主动参与抢劫。   哪怕这些兵自己参军以前也是农人,打完仗回去就要继续种地。他们也不会想着我是农人我不能欺负其他农人,反而很热衷于仗着武力值欺凌弱小。   可等他们回乡之后,却又摇身一变变成乖顺的农人了。不会主动为祸乡里,因为他们脱下了“兵”的身份。   齐王建以前不知道这个,后来见识过一些事情之后知道了。他询问张良,张良告诉他农人没进学过,不懂什么道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仓廪实而知礼节。   一个在温饱上挣扎的底层庶民,要求他有同理心、想着“我现在当兵欺负了耕农,以后也会遇到其他当兵的欺负我家里人”是很不现实的。   许多道理是要教才能学会的,而这些农人和兵卒没人教他们道理。   “但是这样的事情,在齐国很多,在秦国却很少。”   齐王建十分费解。   秦国也没有全面普及对农人的教育,能上学的还是少数中的少数。   郦食其哪里知道这个,他都离开秦国很久了。而且他之前在秦国时也没怎么接触过秦国的兵卒,如今真是一问三不知。   想了想,他说道:   “我与秦国时常有往来通信,等下次咸阳有信送来,可以叫住送信的士兵问一问。”   郦食其可算想起来他忘了给秦王汇报进度的事情了,打发走齐王之后赶紧回去,把这些天发生的事都记录下来。   信使是隔日到的。   交换了信件还不让走,被齐王建拉着问东问西。   信使摸不着头脑:   “大王为何对这个感兴趣?秦军如今有了新的军规,自然就没人侵犯庶民了。”   其实秦军一向令行禁止。   但令行禁止只代表士兵听话,不代表士兵就会和黎庶秋毫无犯。得是上面的将军下了令直接说不许侵扰农人,士兵们才会乖乖照做。   以前秦军都是出国去打别人的,哪怕秦国看重农事,也没闲到连别国的农人都爱护的地步。唯有回到自己的秦土,才会主动爱惜。   古代很多士兵都是这样,回乡之后护着乡里的乡亲和田地,离开家乡立刻化身兵匪烧杀抢掠。   新的军规自扶苏重生后渐渐落成,明确规定了士兵不许欺压任何庶民。   毕竟这些庶民以后都是大秦的国民,而且出去欺负人习惯了,万一退伍后坏毛病改不过来,继续为祸乡里怎么办?   他们现在觉得秦土上的是自己人,不能动。以后普天之下都是秦土,没了可以欺负的对象,会不会觉得只要不是自己家乡那一亩三分地,外面的就都是外人?   兵养得好是可以受庶民爱戴的。   这一点在秦国十分明显。   毕竟秦国的兵都是各地庶民积极参军组建起来的,说是全民皆兵完全不过分,秦人先天就觉得士兵是自家人。   而且这些士兵出去是为了家里挣田产和封爵的,是为自家而战。哪怕不像后世那种出于保卫家国的理想而战,也总比六国那类大多被抓壮丁才被迫参战的强。   所以秦人看到秦兵时虽有惧怕,却也不多。在扶苏执政后期,有兵民秋毫无犯的铁律在,士兵反倒成为了令庶民信赖的人。   有时候庶民遇到不公,不敢去找当官的说,但是会悄悄告诉巡逻的秦兵。   扶苏意识到这个奇怪现象之后认真研究了一番。   他发现庶民可能是觉得当兵的都是农人出身,尤其那些普通兵卒,以后还会回去继续当农人。但当官的不同,他们是读过书的,以后也不会回来继续做耕农,是实现了阶级跨越的人。   人天然惧怕阶级比自己高的人,而敢把心里话告诉同阶级的人。   既如此,不利用起来岂不是很浪费?   底层乡里不可能都派兵驻扎,但是县城肯定有兵。不一定是大批量的士兵,可能只是单纯的守门兵卒,以及维护治安的差役。   不管他们是什么种类的兵,又或者算不算兵籍的军人,扶苏直接下令让他们按照军纪行事,并且额外写了一份应对庶民的规章制度出来。   庶民又分不清这个,作为统治者只要提供“能说心里话、能替乡亲伸冤”的“秦兵”就可以了。   庶民对当官的不够信任,那就先利用手头的优势,把军人的形象塑造起来。等时间久了,士兵和差役可以区分开来,这就相当于后世的军和警的分别了。   庶民自会知道有冤屈去找差役而非守城士兵,这样处理起来更快一些。   之前说过,这一世的乡中游缴是在官学里单独培养的。游缴就是基层差役之一,干的是类似民警的活。   他们和县令之类的官吏是两套不同的培养体系,可以施行独立的思想教育。   扶苏和秦王政之前讨论过给臣民洗脑的可行性。   当时讨论的是怎么植入忠君爱国思想,但一通百通。忠君爱国可以教导出来,别的一样可以。   比如游缴的培育,就可以从一开始就教育他们要爱护庶民,为庶民请命。   上一世扶苏没来得及搞细分过的教育体系,兵差分离的计划施行的就比较慢。而且也不能完全保证差役肯为庶民奔走,不知道桥松有没有补上这个缺漏。   齐王建和郦食其的对话是许久之前发生的了,被他们拉着问东问西的送信兵如今已经抵达咸阳。   方才秦王政感慨齐国局势之后没多久,郦食其的信就被送来了咸阳宫。   士兵顺便提起了齐王建询问他的事情。   秦王政不觉得齐王这是突然好奇秦国如何把国家治理得这么好,于是想学习借鉴一二。   估计那家伙又是莫名其妙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趣,这种事情张良熟的很。之前带着他到处玩的时候,经常要回答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秦王看完信后对齐国局势有了大概的了解。   齐国现在就是两个联盟在互相牵制,中间摆烂的万事不管,后胜党则在搅浑水。   既不想齐王建输,又不甘心帮助郦食其。干脆态度暧昧一些,观望局势。   夺位的两派拉拢他们也不见得是真指望他们帮助自己,只要后胜一党不帮齐王建,他们就满意了。   目前看来齐国还能再僵持许久。   秦王政便道:   “让他们继续拖延着,等秋收过后再说。”   秦国的夏季即将结束,又是一轮秋收。秋收时节他们没空和齐国开战,左右齐国那头也不着急。   正好士兵提起了军纪的事。   扶苏想了想,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册子递给父亲。   这是他整理的大秦如今还欠缺的各项体系,大部分都进行了细化。按照这个建设起来并不困难,就是比较费事。   大一统后这些东西都得安排上,如今倒是可以先看看,有个大概的印象。   秦王政问道:   “这是你什么时候写的?怎么又偷偷用功?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扶苏说自己夏日里清闲,才抽空写出来的。这个夏日他没有生病,父亲不必太过小心翼翼。   秦王政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翻看着太子提出的一项项条例,清晰完善。和它一比,如今的大秦就像个刚搭好的框架,只填充了零星细节,还远远不够。   不由得叹了口气:   “还是时间太短了。”   事情千头万绪的,所幸有太子带着记忆重生。否则这么多细节,都只能一点点填充,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就这,也没达到完美。扶苏说他这一世再去看当初的大秦政治架构,依然能找到不少漏洞。   扶苏劝慰父亲:   “子孙后辈那么多,我们若是把事情全部做完了,还要他们干什么?”   后人总会想到更多更好的政策,他们只要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就行了。   难道还会有人苛责父亲只搭好了框架,没有把剩下的一并做完吗?说这话的人先给父亲续命两千年吧,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更何况万事开头难,建立基础体系的始皇帝才是最厉害的那个,扶苏自认为自己和子孙后辈都顶多能算是在其上添砖加瓦的普通人罢了。   “父亲已经拿下了最大的功绩,也要给后人留点肉汤分一分。否则去了地府,别人一问他们做出过什么成绩,他们什么都说不出来,岂不是要给您丢脸?”   秦王政果然被逗乐了:   “胡说什么?维持住大秦国力不衰落,难道不能算功绩吗?”   守成之君也是值得称道的,秦王政从不指望子孙后辈都和他一样能成为开拓者。他和太子把大秦建设好,剩下的人别走下坡路他就满足了。   指望后辈都有建树也太难了,看多了六国的奇葩君主,秦王政现在的要求放得很低。   毕竟他和爱子可是都设想过万一后代废物层出不穷该怎么办的人。   扶苏见父亲重新高兴起来,这才顺势询问之前父亲为何情绪低落。   秦王政险些没有防备地随口说出来了,话到嘴边及时打住。   他丝滑地接了别的内容:   “没什么,只是烦恼清婉他们在寡人面前过于拘束。”   太子越发会套话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扶苏直觉这又是糊弄他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父亲怎么都不愿意实话实说?   他暂且埋下心中的疑惑,先聊父亲提出的事情。   “二妹妹哪里是拘束?她那是想着父亲定然更喜爱她乖巧柔顺的模样,才刻意卖乖。”   会在父亲面前装乖的,有些是真的犯怵怕被训斥,有些就是纯粹的争宠手段了。后者大多胆大包天,比如典型代表太子扶苏。   秦王政点头:   “确实,她和你倒是像。”   扶苏拒绝承认。   他是独一无二的,才不要和弟妹们像。父亲不许在旁人身上找他的影子,他不需要替身,更不喜欢父亲爱屋及乌到别人身上,爱子有一个就够了。   秦王政:……   你戏好多。   秦王政继续之前的话题:   “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听说寡人喜欢乖巧儿女的?你和阴嫚也不乖巧啊。倒不如展示真性情,那还有趣点。”   顺便暗示爱子替他去和弟弟妹妹们好好说一说,以后别再这么拘束了。他一个当爹的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本性到底如何,总觉得不太合适。   扶苏:?   他这还不够乖巧吗?阴嫚调皮关他什么事?   扶苏决定闹一下小脾气:   “既然父亲不喜欢乖巧的,那我觉得弟妹们还是维持乖巧的模样比较好。”   言下之意拒绝替父亲传话。   这传声筒谁爱当谁当,太子殿下当然是不会去当的,毕竟谁让他不乖巧呢。   父亲不是喜欢不乖的吗?他现在这样就很好。而且弟妹们继续装乖的话,肯定更比不过他讨父亲喜欢。   秦王政拿他没辙:   “你明知道寡人不是这个意思。”   扶苏讨价还价:   “那父亲告诉我,之前到底在隐瞒什么事情,我就去替您传话。”   秦王政:“……那你别去了。”   秦王政拾起了奏折,主动结束对话。   扶苏:咦?又失败了?   这是第三次了,父亲现在好难套话啊。算了,父亲不想说就不说吧。   扶苏起身去干正事。   秦王政放下奏折,问他去哪里。   扶苏答道:   “自然是去替父亲传话了,毕竟我都这么不乖了,应当努力表现,扭转父亲对我的看法。否则哪天失了宠,也是咎由自取。”   秦王政点评:   “油嘴滑舌。”   嘴上这么嫌弃,眉眼间的笑意却是藏不住的。   又叫住儿子,让他先加一件披风。今日起了风,还是有些凉的,别冻着自己。   扶苏要去找弟妹们谈心,但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府衙。干脆就先去六英宫找小崽子们,这些家伙都凑在一块。   剩下的等晚间大家回宫休息时再小聚一番即可。   对于大兄的到来,众人一开始是不欢迎的。但大兄一说给他们放半日的假,瞬间就被小孩们簇拥了。   扶苏把他们叫到一起,也没着急说事。这种事情直说会落了父亲的面子,倒不如用委婉的方式引导一番。   比如夸赞某个弟弟弹琴好听,虽然弹错了,父亲上次偶然听见了是还很喜欢,并没有嫌弃。又夸另一个妹妹活泼的性子很好,不必刻意去学旁人温柔娴静。   弟妹们本来的样子就很好了,如果想变得更优秀,该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为了讨好谁才去努力。   扶苏这个人,想让别人喜欢他的时候,可以迅速与人打成一片,只是以前懒得费心思罢了。   小崽子们哪里经历过这个,瞬间就都被收服了。   听了半日的大兄牌温柔解语,直接忘记了之前这人做过的魔鬼事迹。追着扶苏问了许久自己这样真的很好吗?父亲真的喜欢我本来的模样吗?   扶苏都一一解答了,十分耐心。   到最后小孩们全都敞开心扉,有个颇为记仇的小家伙说道:   “大兄,你今天真好,我就不计较你之前不许父亲和我们穿亲子装的事情了。”   扶苏的微笑顿了顿:   “嗯?原来你之前还生气这个呢?”   小家伙理所当然地点头:   “你连衣服的样式都要霸占,好过分哦。”   扶苏背下了这口锅,但他表示:   “这也不能怪我,我是太子,自然可以和父亲穿相似的衣服。你们只是普通公子和公主,这样穿是逾制的。”   年幼的崽子们根本不知道大兄在胡扯,想了想好像确实很多东西只有太子和秦王可以用,他们级别不够用不了。   于是大家相信了,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大兄我们错怪你了。”   说完还有点心虚。   因为这件事,他们之前见到大兄过来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结果大兄却是糟了无妄之灾。   以后一定要问清楚原因,不能再闹出这种乌龙了!   扶苏告别了好糊弄的弟妹们,回到章台宫去向父亲复命,说事情已经做完了一半。还剩下些弟妹正忙着,等他们下职再说。   秦王政见爱子表情奇怪,问道:   “可是弟妹们又同你闹脾气了?”   扶苏微微一笑:   “怎么会?他们都不计较我拦着不许父亲和他们做亲子装的事情了,我们现在关系可亲近呢。”   秦王政:……   糟糕,光顾着让章台宫的人封口了,忘记叮嘱小崽子们别往外宣扬。   不过怎么变成扶苏阻拦的了?扶苏这个大兄到底在弟妹们心里是个什么形象?怎么坏事全赖到他头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是呢,我也很奇怪,我明明是个这么好的大兄。   弟妹们:(欲言又止) 第83章 私印   改善儿女之间的关系,任重而道远。   不过目前看来,只要扶苏足够配合,小崽子们还是很好忽悠的。就是扶苏经常反复横跳,时不时折腾一下弟弟妹妹,导致前功尽弃。   唉,爱子的醋劲要是小一点就完美了。   秦王政想了想,觉得不太现实。要是不爱吃醋,扶苏就不是现在这个扶苏了。   随他去吧。   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   秦王政将此事抛之脑后,与扶苏闲谈起了别的。   暮食过后稍稍加了一会儿班,今日的工作就完成了。扶苏回太子宫去抽查孩子们的课业,秦王政则去进行日常练武。   他白日里没有时间,也只能晚上练一练强身健体。也不需练太久,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即可。   有太子和两位相国协助处理政务,这点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练武过后是夜宵时间。   天子一日四食,秦王政没去管周天子每一餐的进食时间,照着自己的日常作息定了膳食。   但说是一日四食,其实远不止。   毕竟早朝之前要吃点东西垫肚子,下朝回来要用正式的早膳。午间是午膳,傍晚有暮食,夜里有夜宵。   爱子总担心他吃不饱,半上午或者半下午时,总会叫人送上茶点。   今日宵夜也是太子亲自吩咐的菜式。   秦王政看着桌案上的餐盘,心想扶苏怎么总能抽出空来关注这些小事,也不嫌累得慌。   侍者见王上不动箸,小心翼翼地询问可是菜品不合口味。   因为是夜宵,太子担心王上身体,准备的都是比较清淡的饮食。但王上和太子一样口味偏重,其实不爱吃这么健康的东西。   秦王政执起筷子去捞汤饼:   “尚可。”   练武之后确实有些累了,汤饼好消化又能垫肚子,太子确实用了心。   秦王政回忆了一下太子平日里夜宵吃的都是什么,没想起来。   他的一日数餐都有爱子把关,但爱子的膳食他一般不太过问。   毕竟父子俩总是一起用餐的,吃的时候就能看见了。而且膳房那边也不敢给太子胡乱做吃的,总会提前询问夏无且的意见。   秦王政吃完汤饼问道:   “太子今晚用的是什么?”   侍者不知,遣人去太子宫询问。   往常太子会在章台宫陪伴王上到休息的时间再离开,所以夜宵也一起吃了。有王上亲自盯着,根本不怕膳房那边阳奉阴违。   今日太子不在章台宫,侍者怀疑太子宫那边不一定有夜宵。阖宫上下只有王上和太子有夜宵吃,膳房可能并不知道太子今日提前回了太子宫。   尤其今日摆到王上面前的夜宵和平日里分量一致,明显是包含了太子那一份。   侍者都做好自己派去的人见到太子饿着肚子的场景了,心里开始为膳房默哀。王上可不管那些,你们让太子饿着了,就是你们的错。   结果小宫人传回来的消息却是:   “听守门的侍卫说,膳房送了炸过的肉饼进太子宫。”   秦王政:?   秦王政立刻搁下筷子起身往外走:   “膳房怎么夜里给太子上肉饼?”   还是炸过的,这是夜里能吃的东西吗?扶苏今晚难得跑回去看孩子,敢情是偷吃去的?   路上,秦王政得知了扶苏的作案过程。   先是跑去太子宫抽查孩子的功课,然后问孩子们饿了没有,要不要再吃点宵夜。   平日里几个孩子只能吃三餐,不过夜间饿了还是会有点心吃的。只是侍者盯得严,只给上好克化的食物。   今日父亲在,又微笑着鼓励他们大胆点餐,于是他们就点了炸肉饼。   膳房不知道太子也在,听着小祖宗们非要吃这个,只好做了一小份送去。只有一碟子,四个硬币大小的肉饼,简直不能称之为饼。   剩下的点心倒是正常的,吃了不怕孩子夜里积食。   然后这四个小肉饼就被扶苏以“你们年纪小肠胃不好,夜里不能吃这个”为由没收了,自己一口一个。   说起来扶苏都好几日没吃到炸物了。   自从扶苏告知了菽(大豆)可以榨油之后,贵族们就再不缺油吃了。油炸的做法也是扶苏重生后带回来的,好吃是好吃,就是对健康太不友好了,他自己反而不许多吃。   前段时间扶苏吃多了凉的闹了一回肚子,于是连带着炸物这类重油的东西也不许吃了,实在叫人难过。   今晚虽然只吃到了四个小饼,也总比没有要好。   扶苏无视了四个孩子幽怨的目光。   琼琚年纪小,怎么能天天想着吃炸肉?小小年纪就这么馋,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扶苏于是教育长子桥松:   “你看看弟弟,他还这么小,你做兄长的怎么能点炸肉饼做宵夜呢?宫中也没有短过你们的吃食,想吃白日里再吃。”   桥松:那你倒是自己别吃啊!   秦王政进殿的时候就听到这句,被他气笑了。   “难道宫中短过太子的吃食?要你大晚上的去抢孩子的东西吃?”   扶苏心理素质极佳,乍然听见父亲的声音也不慌。   他无辜地回头:   “父亲怎么来了?我正教育孩子呢。”   心里则在盘算是谁告的密,他才刚吃完怎么父亲就知道了。寻常父亲从不问这个的,就算暴露也应该在许久之后,那时他都收拾干净了,死无对证。   秦王政心道就你还好意思教育孩子。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定格在唯一空着的小碟子上。碟中还残留了一些底油,一看就是犯罪证据。   秦王政挑眉:   “解释?”   扶苏垂头认错:   “父亲,只这一次。”   而且父亲说的不对,本来就是膳房不给他做炸肉吃,确实短了他的吃食啊。所以他帮儿女吃一点,也没什么问题。   秦王政不好在孙辈跟前教训儿子,示意扶苏跟他走,这个账一会儿回了章台宫再算。   舜华见祖父要离开,着急地请示道:   “祖父,我们可以再要一叠肉饼吗?”   方才他们就想补一碟的,但是父亲不让,说小孩子晚上不许吃这个。   其实是扶苏怕再要第二次会迅速暴露。   听到傻女儿问这个问题,扶苏知道她没戏了。不仅这次没戏了,以后夜里再想吃也没戏。   果不其然,秦王政冷酷地拒绝了:   “不可以,你们年纪小,夜里不能吃这个。”   说着还叮嘱侍者:   “日后无论是太子还是太孙他们,谁吩咐膳房做这些都不许答应。”   舜华晴天霹雳。   扶苏心道你祖父之前都没想起这茬,就你傻乎乎地主动提。本来这个叮嘱可能只针对他这个太子,现在好了吧,全太子宫都被没收了点菜权。   挺好的,要倒霉就全家整整齐齐。   扶苏幸灾乐祸地被亲爹拎走了,哪怕回到章台宫被父亲念叨了许久他也不痛不痒。   他吃都吃了,已经满足了口腹之欲。就是份量少了点,没吃过瘾。   这么点炸肉怎么可能吃坏肚子?父亲就是太小心了,都怪夏无且危言耸听。   第二日早上。   扶苏窝在被子里俊脸苍白,苦大仇深地看着侍者端来的药碗。   早朝他没去,因为着凉腹泻。   秦王政下朝回来亲自盯着他喝药:   “寡人昨晚说你你还不以为意,今日肚子疼了吧?”   扶苏小声反驳:   “那是因为着凉,和吃炸肉饼没有关系。”   他昨晚嫌热踢了被子,然后就着凉了。   寻常不至于如此,可前几日不是才吃多了凉的闹了回肚子吗?身体虚弱还没养好,又着一回凉,于是就病倒了。   秦王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等你好了,晚间陪朕一起习武。”   以前扶苏也陪他习武,但运动量很小。达道了最低要求的两刻钟之后就怎么都不肯动了,宁愿坐在旁边看父亲折腾。   扶苏:!!!   扶苏据理力争:   “父亲,我只是肠胃不好,喝药调理就可以了,习武不能健脾胃的。”   秦王政不听:   “习武之人少有肠胃不适的,说明习武对肠胃好。”   习武之人何止是肠胃大多没什么问题,他们其他方面也很少生病。这和习武健胃没关系,纯粹是人家身体素质高。   秦王政听完儿子的长篇大论,总结道:   “所以你更应该好好习武,这样就能一次性解决所有的体弱问题了。”   最终,扶苏也没能躲过锻炼身体,甚至还要额外喝苦药。   由于又生了一场病,扶苏的膳食被一减再减。更多食物被列入了不能吃的清单,比之前还惨。   病中的太子殿下没什么精神,秦王政干脆不让他处理朝政了。提前把李斯提溜出来帮自己干活,太子就好好修养。   李斯没想到太子生个病,自己居然能天降机遇。虽然很不厚道,但他还是很惊喜。   不过去了章台宫才发现,他只是去给蒙毅打下手的。   蒙毅才是那个接替了太子殿下一部分职责的人,需要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奏折,然后将其中内容告知王上。而李斯,则是替蒙毅查漏补缺的。   李斯:原来不是我要飞黄腾达了啊。   看来想提前接触相权没那么容易,还是得把王绾拉下来。   李斯干劲满满,决定好好表现。让王上看到他有多能干,这样才不会再被旁人中途截胡。   老实干活的李斯还是很有用的,跟蒙毅配合得不错。但他们再怎么配合,也不如一个太子好用。   秦王政看着到夜间也没处理完的奏折,万分想念太子活泼健康的时刻。   顺便嫌弃地看一眼李斯。   李斯:?   不是啊王上,我效率低是因为我没有经验,王上你相信我,我以后肯定特别能干!   李斯遭遇到了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他怀疑自己要是不赶紧拿出点真本事来,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有太子殿下珠玉在前,他们这些臣子真是很难做。   还有,王上为什么只嫌弃他不嫌弃蒙毅?这不公平!   李斯回府之后就发愤图强,开始绞尽脑汁地琢磨自己还能靠什么立个大功。   处理奏折的能力一时半会儿是很难超过太子的,毕竟太子都陪着王上处理了好些年了,经验十分充足。   那就只能另辟蹊径。   统一文字、度量衡、车同轨这些已经开始推行了,虽然没有下达正式的文书废除原本的文字等,但那只是名义上的事情而已。   废分封这个现在还不能提,要等大一统。律法也修订过了,他李斯现阶段还能做什么呢?   李斯算了算自己的功劳,觉得不太够。   这些如果是他一个人的功绩,他肯定能飘上天。奈何王上和太子也早有此意,就显得他李斯不够独特了。   虽然换个方向想,他李斯居然能和两位君上脑回路对上,说明他比旁人都更有远见。但是,和君主撞了思路还是很容易叫人抑郁的。   你想做的,君主比你更先提出。你从一个提出优秀建议的人,变成了一个只能执行的人,档次一下子低了很多。   执行谁都能做,建议却不是谁都想得到的。   李斯完全不知道他家太子是重生的,拿着日后的成就挨个套给现在的大秦。所以大秦的缺漏都被太子补上大半了,在现有的基础上想建功可不容易。   即便如此,身为千古第一相的李斯苦思冥想好几天,还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数日后的早朝。   李廷尉精神抖擞地出列:   “启禀王上,臣有一计可安百越。”   秦王政十分意外:   “哦?说来听听。”   扶苏可没跟他说过李斯上辈子提过什么“安百越之计”,他这是压榨出李斯的更多潜力了?   王绾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斯。   这家伙一个廷尉搞得和相国似的,考虑得是不是太多了点?野心不小啊。   李斯无视了王绾警惕的眼神,将自己的计策娓娓道来。   作为法家弟子,李斯最擅长的就是建立法度。规定统一的文字、统一的度量衡这些,其实就是法度严明的体现。   纵观李斯的功绩,基本都和法与规则脱不开关系。   于是李斯便想着,中原人能用律法来管理,为何蛮夷不行?任何群体都有他们自己的生存规则。之前不行,只是因为中原的律法不适合他们而已,不代表以法治国本身有问题。   李斯决定以百越作为试点。   如果百越这边尝试成功了,或许就能修修改改推行到匈奴那边去,只要提出的律法是符合匈奴族群习性的即可。   他表示,百越之民习惯了在山林中的游猎生活,很难用现存的秦法约束他们。大秦不妨专门为百越制定合适的律法,施行一国两律的政策。   “百越可以先保留部落制的生活方式,不强令他们改变。大秦制定新的规范,禁止他们互相攻伐和侵犯中原庶民。之后再慢慢普及中原的教育和技术,一点点教化百越之民。”   等过个三五代,百越人自然也会习惯男耕女织的安稳生活。而不是去山林里朝不保夕地采摘野果、猎杀野兽果腹。   秦王政听得十分认真。   一个国家施行两种不同的律法制度,确实很大胆。要是搞不好的话,可能会引起庶民的不满,认为凭什么别人比他们宽松。   但秦国之前其实已经这么做过了。   关中秦人沿用严苛的旧律,新收复的三晋则使用宽松版秦律。目前还没有生出乱子来,因为关中也在慢慢放宽限制,到大一统时就能与三晋持平。   可百越那个不同,百越的律法至少要延续几十甚至上百年。而且习惯了那种律法的百越人,以后能接受律法变革为严苛的中原秦律吗?   李斯认为可以徐徐图之。   每年加一条,一点点地往秦律的方向修改。先从不起眼的律法开始,不会涉及到庶民的利益,他们的反抗就不激烈了。   而且在新条律增加的同时,还可以辅以其他好处。比如像之前颁布新田税制度时,给予部分贵族一段时间的免税优惠。   另外还有一个手段则是借势。   发生了某个案件时,顺势推出与之相关的条例,告诉庶民这是对原律法的补充。以舆论分析的方式宣传补充条例的优越性,告诉庶民增加这个条例是为他们好,而不是官府故意限制他们。   有现成的案子摆在跟前,庶民自然没法反驳,说不定还会很欢迎。   当然,这一整套流程里最重要的,还是得先制定出适合百越民情的律法。   早朝后秦王政留下重臣一同商议细节。   李斯拿着自己问商队要到的资料,细细与众人分析起来。   部落制的百越地区暂时还不习惯国家管理,那就先保留部落模式,然后以合作的方式派出官吏协助。   一开始不要派太多人过去,免得他们生出逆反来。   “一部分差役是过去维护治安的,一部分小吏是过去协助管理的。给每个部落划分自己的领地范围,小吏负责在双方部落起冲突时进行协调,以及在部落里传授各种先进技术。”   总会有人愿意尝试农耕,而不是维持游猎的。   农耕累人,看起来好像不如采摘和储存现有的食物方便。但山林里物资再丰富,冬日也是难捱的。   耕农数量增多,部落人口也会增多。再加上部落间冲突的减少、游猎采集活动的减少,都会有更多的人存活下来。   人一多,原本的部落首领就很难管束他们了。   部落制的落后就在于只能管理小型的社会群体,人多了就必须得上律法道德进行约束。   那个时候,就是秦吏发挥作用的时候。   把部落酋长变成村中里正,部落模式转变为更稳定安全的村庄模式。   一个部落住不下后总会慢慢分裂成很多个小村庄,酋长一个人很难管得了分出去的那些,所以村庄会出现新的村长(里正)。   里正是秦国的基层官吏,分出去的村庄想要得到秦国承认的名分、获得秦国的技术支援,就得主动配合秦国的工作。   已经在原部落习惯了那些文明社会好处的部落不会愿意回到野人模式,所以他们肯定会妥协的。   李斯大胆发言:   “这一招也能用在匈奴人身上!”   等打服了匈奴之后,就让匈奴保持游牧部落的局势。给他们划分草场,不许互相侵犯。   草场不能搞农耕,却可以学其他技术,依然要依靠大秦。   “部落之间要是开战,无论谁胜谁负,先动手的就要受罚。部落可以派人来大秦告状,查验之后,大秦替他们做主。”   太子曾经说过,即便全歼了匈奴,以后也会有别的游牧民族占领这广袤的草原,再重复一回灭匈奴的战役。   与其如此,倒不如收编匈奴部落。   用中原的文化将匈奴人洗脑成大秦人,让他们认同自己是大秦子民,他们就不会生出反叛之心。   而在洗脑成功之前,就以绝对的武力让匈奴成为大秦附属,习惯有事先请大秦天子做主。   无论是替匈奴伸冤也好,还是匈奴的单于更替也罢,都得秦王点头。   王绾惊愕地看向李斯:   “你疯了?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匈奴如此不服管教,他们如何愿意被大秦支配掌控?   李斯却断言:   “没有利益收买不了的人,更何况匈奴还打不过大秦。”   现在长城已经在修建了,匈奴很难入侵中原。但他们还没死心,可能会聚集起来合力攻打秦国边境。   只要这场举族之力发起的战争失败了,把匈奴打得元气大伤,他们失去了反抗的资本,那一切都好说。   最好是匈奴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有本事的枭雄都死绝了。为了活命,这些老弱不得不依附大秦。   一开始他们人数少,大秦能轻松掌控。后来即便人数多了,却已经对大秦形成了依赖,想独立出去已是不可能。   王绾承认李斯画下的蓝图很诱人。   不过他觉得这个条件太苛刻了,要先把匈奴有生力量歼灭,再努力教化。   万一教化没成功,大秦就是养虎为患。匈奴借着大秦的手恢复元气,又能反咬一口。   李斯其实心里也有点打鼓。   这招从没人试过,自古以来匈奴好像都是无法教化无法同化的种族。   历史上要到汉朝中后期,才会出现汉天子决定匈奴首领谁来当的情况。而帮游牧民族划分领地这个,更是远在清朝才实现的操作。   清人自己是游牧出身,更懂草原人的生活习性。所以他们用这个手段安抚住了蒙古各部,让蒙古成为大清的北部边防,一直到后世都没有叛出。   之前的朝代对游牧民族了解不够透彻,而且天然的仇恨让中原宁愿选择武力清理。结果却是赶走一族又来一族,内迁融合也是一样的。   南北朝时期北方五胡作乱,匈奴靠着和汉人通婚彻底融入汉族之中,再无匈奴了。   结果呢?结果是草原上又出现了柔然、契丹等等。   这么大一片草场怎么可能一直空着?   不能想着只解决眼前这一个种族,而是要防着它们没了之后,别人再跑过来继续侵犯边疆。   秦王政沉思许久,点头:   “爱卿说的有道理,便是全灭了匈奴,北边诸戎也会有日子难过的部落迁入北方草原。时间一长,又是新的‘匈奴’。”   说着他想起什么:   “这是太子同你提的?寡人缘何不知?”   李斯:……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酸的?   李斯敏锐地察觉到了危机,他怎么能比王上更早知道太子的想法呢?他们父子之间肯定是没有龃龉的,那就是臣子的问题。   李斯立刻找补:   “当初是太子随口一提,并未太过放在心上。臣却不敢漏听一字,回去之后反复琢磨,才悟出了这个道理。”   秦王政略感满意:   “太子太忙了,或许是忘了同寡人说。”   李斯连连称是。   最终秦王拍板道:   “可不可行,试了才知道。大秦能灭匈奴一次,也能灭它第二次。若真能以此教化匈奴,使其成为替大秦世代守卫北境的力量,那便再好不过。”   秦王政对自家太子的手段很有信心,不就是洗脑匈奴嘛,爱子擅长。   六国遗民能被他洗脑,匈奴肯定也能。   秦王政瞥了李斯一眼,怀疑这家伙也是考虑到太子有这个本事,才敢大胆提议。   散会之后。   王绾冷眼剜李斯:   “今日李廷尉倒是很出风头。”   都是千年的狐狸,王绾哪里看不出来李斯对他的敌意。自从冯去疾升任相国,李斯就盯上他了。   王绾觉得李斯有病,抢了相位的是冯去疾,他不找冯去疾的麻烦来找自己。按理说冯去疾刚上位地位不稳,应该更好拉下去才对。   李斯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冯去疾有实绩在手,不像王绾靠的是资历。更何况王绾年纪大了,迟早是要退的,提前几年退下去也不影响什么。   年纪大的人更容易犯错,冯去疾可比王绾谨慎多了。   太仆隗状和典客启齐齐止步,拉开和这两个人的距离,避免自己遭受牵连。   这两位上辈子也在李斯之前当过相国,不过这一世因为扶苏的蝴蝶效应没当上。   启年纪也大了,看后起之秀那么多干脆懒得折腾。重要的事情都放给了张良去做,显然已经放弃了往上爬。   隗状则是之前在为购马的事情焦头烂额,做得不是很好,最后还是靠商人才达成目的。自觉自己争不过同僚们,于是也和启一起摆烂了。   他们争他们的,自己在九卿之位善终也挺好。反正官位又不能世袭给儿女,倒不如多花点精力教导孩子。   万一自家孩子争气,把王绾和李斯的儿女踩下去了呢?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绕开矛盾中心,溜之大吉。   宫门口的风波秦王政根本不管。   他拿着李斯呈上的折子,迫不及待地去找爱子分享这个新得的好主意。   这几日扶苏窝在殿中闲得无聊,就琢磨起别的事情来。   上回父亲突然情绪低落又不肯明言,后来扶苏虽然靠着弟妹们知道了一部分内情,但这部分内容显然不是导致父亲情绪不佳的关键。   父亲没同意和弟妹们做亲子装,哪里值得难过呢?肯定还有别的缘故。   扶苏推测许久,终于有了头绪。   他猜测可能是因为如今咸阳城中穿相似装束的人太多了,他和父亲不再是独一份。   这件事倒是也不难解决。   衣服做不到独一份,总有人效仿,那就换别的。其他东西那些人总不能全学了去,也不怕僭越。   既然那天都拿僭越之说忽悠过了弟妹,倒不如就把此事坐实。   扶苏先是吩咐侍者将他和父亲的亲子装送去制衣处修改,增添上玄鸟、黑龙一类旁人绝不能使用的图案。   然后又亲自去库房挑了一块适合做印章的玉,画了一套图,送去给匠人。让匠人照着这图,用这块玉做成一整套的两枚私印。   图案上是玄鸟与黑龙在云间共舞。   大秦一开始的信仰是玄鸟,后来始皇一统天下后改为黑龙。自此龙开始指代皇帝,始皇即为祖龙。   玄鸟作为神鸟,和凤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古代神话传说太多,已经无从考证了,它们的外形其实还挺相似的。   用玄鸟代替凤凰来作龙凤呈祥图,寓意国泰民安、天下归心,更适合大秦。   扶苏给父亲的私印画的图里两只神兽更威猛霸气一些,中间空出来的位置正好能刻一个“政”字。给自己画的则明显稚嫩上许多,仿佛是还未成年的神兽,同样在中间留下“扶苏”二字的空间。   图案虽然复杂了些,但工匠刻章的速度很快,最多五天就能做完。   今日正好制成送来,请太子掌眼。   扶苏小心地取出两枚印章,仔细打量了一下刻痕。工匠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秦王政恰好在此时入殿。   听见行礼的动静,扶苏把东西放回盒子里,起身去迎接父亲。   秦王政上前扶住爱子:   “在做什么?”   扶苏答道:   “给父亲准备惊喜。”   秦王政时常能收到爱子的惊喜,早已习惯了。不过还是非常捧场地跟着他来到桌案前坐下,没有着急说政事破坏气氛。   “这次又是什么好东西?”   扶苏将印泥送到父亲面前:   “新制了两枚私印,父亲看看可还喜欢。”   秦王政好奇地拿起两枚印章看了看,原来是一套的父子章。取出自己那枚在空白的纸张上印了一下,发现印出的图案比光看印章刻痕时更加好看。   虽然只是印出来的图形,没有经过细致的上色,却能叫人感受到神兽身上引而不发的气势,可见那图画得极好。   秦王细细打量,见图案上的细节很多,并不只有粗略的轮廓。这么一枚印章,刻起来可不容易,太子可真会折腾工匠。   扶苏也拿起自己那枚,沾了印泥在父亲旁边盖下一印。   “父亲觉得如何?”   秦王政怎么看怎么满意,觉得这才是他该用的印章。   古人的印章大部分都是只能盖出文字的,少有在里面添加图案、还添加这么繁复的图案。图案多是直接刻在印章身上,尤其是最顶端的头部,展现持有者的身份。   扶苏给的这两枚也在玺头和玺身刻了花纹,但最重要的仍然是印出来的章。反正是私印,印什么都不要紧。   秦王政觉得把大秦图腾加上去也不错。   不过他看到还有条龙,就问为何不是只雕玄鸟。   扶苏便说起了上古:   “传闻当年先祖黄帝每吞并一个部落,便在敌方部落的信仰的图腾中取一个部分融入己方图腾里。久而久之,待四海归降时,便形成了如今的龙。”   龙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因为大秦王室先祖是黄帝之孙颛顼,所以扶苏取了这个说辞。   原本先秦时期的龙还不是后来那种狮头、鹿角、虾腿、鳄鱼嘴、乌龟颈、蛇身、鱼鳞、蜃腹、鱼脊、虎掌、鹰爪、金鱼尾的形象①,有一定的偏差。毕竟像狮子这个,汉代才传入中国。   不过扶苏画的是现代的龙型,因为他见过狮子等生物。   扶苏认为,既然龙图腾是出自融合,那就多融合一点。西域来的狮子为什么不能融进去?他们大秦开通西域商路,四舍五入就是征服了西方,值得一个融合。   黄帝做过的事情他也要做——虽然这件事可能并不是黄帝做的。   秦王政听罢若有所思:   “融合他国信仰的神兽吗?”   这不就是吞并的意思?   所以中原六国信仰什么来着?要不要往玄鸟身上添一点?   算了,玄鸟改完可能会变丑,直接用龙就好了。龙是上古时期黄帝融出来的,当时征服了天下所有人的祖先,四舍五入六国已经被融进来过一回了。   想到这里,秦王政看黑龙的目光更欣赏了。   秦王当即命人把这个承载了私印初次盖章的纸收起来,以后和其他东西一起葬入陵中。   接着又叫人取来昨夜才批完,还没来得及发往各地郡县的奏折。   有新的印章留着不用太浪费了,当然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爱子给他制了好看又寓意极佳的私印。   扶苏看着父亲认认真真给奏折末尾盖印,玩得不亦乐乎,有些失笑。只好替他将奏折一本本翻开放到面前,好让父亲可以专心盖章。   但秦王政对私印的兴趣显然不会到此为止,和爱子说过李斯的提议之后,他就开始处理今日的奏折了。   扶苏今日身体已经大好,于是也跟去正殿恢复办公。   然后他就看到父亲每批阅一本奏折,都要给它盖个章。那认真的样子,和扶苏当年第一次拿到属于自己的私印时一模一样。   那时扶苏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在他心里,拥有父亲赏下的私印就相当于被父亲承认是个大人了。因为只有大人才会需要盖章,小孩子是用不上的。   于是扶苏开始热衷于到处找地方盖章,每次盖章都要一丝不苟,确保盖得完整又漂亮。   秦王政也纵容他,看他把作业都盖完了没地方盖了,还拿没什么要紧的请安奏折给他盖。   那段时间臣子写的废话奏折结尾批复永远是这样的——王上写的“阅”,后面跟个太子私印,是端端正正的“扶苏”二字。   众臣:所以到底是王上阅了还是太子阅了?王上是不是用这个方法暗示我们废话太多了浪费他时间,他都懒得看,直接让不到十岁的太子帮他看了?   之后请安折子就变少了,扶苏盖章都盖不尽兴。   臣子就是容易想多。   扶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发现父亲有时候也和小孩子一样。玩个印章也能玩得这么开心,幼稚又可爱。   扶苏故意问道:   “一个个盖章是否太费事了些?父亲可要我来代劳?”   秦王政果然拒绝了:   “不必,寡人自己可以。”   盖章就是要自己盖才有意思,看别人盖那就没劲了。   随后秦王政又把太子看过之后分明不需要他再批复一遍的奏折也拿了过去,挨个盖章。   其中也有一些是太子看过、但他也需要再看的。每次看这种折子,都不怎么需要秦王政补充批文,但是又必须告诉臣子他同样看过,就得写点什么上去。   现在好了,不用费劲写字了,直接盖个章证明已阅,十分完美。   私印就该用在这个地方才是,他以前怎么没想到这种省力气的法子?   扶苏看父亲玩到晚间奏折都批完了还没尽兴,只好叫人把他之前画的那些图、写的文稿都取来,请父亲再盖几回。   他自己也陪着在旁边落下一个小印。   正好他画图时的总会在旁边留一条纯粹的空白区域,不算入画作之中。   一般都是用来解释作这幅画的原因、上头都画了什么东西,末端有落款。如今加两个印章也不突兀,不会破坏画面。   父亲定然是因为小时候生活艰难没玩过什么好玩的,如今才会拿着印章玩得起劲。   扶苏有点心疼,决定以后多弄点类似的东西给父亲解闷。   九连环那种的益智玩具太费精力了,父亲本就日理万机,还是印章这样不用动脑子的玩具更适合父亲,可以放松精神。   秦王政玩够了之后用布巾和水擦干净了印章,系上绳子挂在腰间,觉得非常满意。   扶苏伸手替父亲整理了一下腰间的配饰,免得挂太多东西显得杂乱。   而后问道:   “父亲可是要出去?”   一般都是将官印挂在腰间彰显身份的,父亲挂个私印,要么是舍不得丢下想随身携带,要么就是想拿出去炫耀。   如今看来,可能两者都有。   果然听秦王政道:   “寡人去六英宫看看你的弟妹们。”   扶苏忍俊不禁:   “那他们肯定要羡慕父亲了,明日就得来缠着我也想要印章。”   作者有话要说:   政哥:哼,肯定不如寡人的好看   注①引用自百度 第84章 空有野心   为了避免明日被弟妹们纠缠,耽误正事,扶苏干脆陪父亲走了一趟。   六英宫里,公子公主们正在享受放学后的清闲时光。今日难得没什么课后作业,可以好好玩耍。   没想到正好遇见父亲来看他们。   一群小崽子立刻把玩具都收了起来,紧张兮兮地看向秦王政,活像逃课玩耍被抓包了。   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   “我、我们没有玩物丧志!今天的课业都做完了的!”   秦王政:……?   寡人问你这个了吗?   扶苏笑出声来:   “父亲不是来检查你们课业进度的,不用这么紧张。”   一群崽子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之前那架势真的很像不打自招,秦王政怀疑他们是不是以前干过课业没做完就玩耍的事情。   考虑到儿女们已经很惧怕自己了,到底没有当场询问。他给了爱子一个眼神,示意这件事交给他去调查。   扶苏微微颔首。   毫无危险预感的傻崽子们放下了全部的心理负担,不敢去歪缠看起来颇有威严的父亲,便一股脑跑到大兄身边。   平日里见面太少,父子间实在是生疏。   最小的小妹妹抓着扶苏的衣袖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去瞄父亲。她很少见到父亲,心里虽然充满了仰慕,却实在无法鼓起勇气靠近。   于是她便把想对父亲说的话都对大兄说了,只是小眼神根本没看她大兄:   “大兄,你们今晚过来是做什么呀?”   扶苏揉揉她脑袋,没有回答。   秦王政默默地看着被弟妹们簇拥的长子,心里十分费解。   平时声讨扶苏的时候义愤填膺,遇到事情还是第一时间往长兄身边躲。小孩子真是一种难懂的生物,他这个亲爹难道还会欺负孩子不成?有什么好害怕的?   扶苏见父亲形单影只有些落寞,弯腰将小妹妹抱了起来。而后走出人群来到父亲身边,把手里的小孩塞进父亲怀中。   幼妹下意识伸手搂住了父亲的脖子,贴了上去,防止自己掉下去。   然后,高大的秦王和娇小的公主同时僵硬了。   扶苏笑吟吟地说道:   “父亲想抱孩子直说就是,别总是板着一张脸,他们胆子小容易被吓着。”   说着又招呼其他弟妹过来。   大家见父亲果然温柔地抱着妹妹,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耐烦,顿时放心了。呼啦啦涌了过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胆子大些的已经靠到秦王政身边了,试探着去拉父亲的手,秦王没有拒绝。   他低头看另一个扒拉他袖子的小矮子:   “你在做什么?”   小不点被抓包,缩了缩脖子。但是很快又支棱起来,仰着脑袋问父亲袖口这个图案是什么神兽。   小孩子最容易蹬鼻子上脸了。   见父亲态度温和,立刻把之前生出的一点畏惧忘了个干净。很快,一群崽子就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围着父亲问东问西。   有人发现了父亲腰间的印章,就问父亲这是什么。   秦王政被小孩吵得嗡嗡作响的脑子终于清醒起来,想起自己是来炫耀私印的。但他并不打算向这群丁点大什么都不懂的幼子炫耀,目标人群其实是年长的儿女。   见有个大胆又手贱的儿子已经试图去把私印拽下来了,及时制止。   “这是你大兄送的,不要乱动。”   那小子嘴一瘪:   “为什么大兄送的我就不能动?大兄是父亲的儿子,我也是,凭什么只有大兄是特别的?!”   吵闹的六英宫顿时寂静下去。   小崽子们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也不敢闹腾了。无措地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觉得这个兄弟说的话好像犯了什么忌讳,可是他们年纪还小,想不明白。   秦王政眉头微皱。   他倒是没多想,十岁左右的小孩,能懂什么呢?可能只是不满父亲偏心而已。   但当爹的也不好公然跟幼子承认自己就是偏心,便沉默了下来。   扶苏主动上前为父亲解围:   “妹妹看着个头小其实挺沉的,父亲抱久了手该酸了,我替您抱一会儿吧?”   秦王政从善如流地把其实轻飘飘的幼女递给贴心的长子:   “她也不小了,抱一会儿就让她自己站着吧。”   幼妹也乖巧地说不想被抱了,扶苏便放下她。小姑娘蹬蹬蹬跑回小姐妹堆里,惹来一群羡慕。   她们也想被父亲和大兄抱。   扶苏发现了,便招呼她们过来,挨个摸了摸头。   胡亥见父亲不仅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注意力还都被大兄的行为举止吸引过去了,心里十分不满。   尤其是父亲看了一会儿似乎彻底把他给忘了,还伸手也跟着摸了摸妹妹们的脑袋。在某个妹妹请求父亲抱她一下的时候,甚至蹲下身把人抱了起来。   胡亥生气极了。   父亲有空抱别人没空回答他吗?都怪大兄插手,让父亲彻底忘了他。   秦王政对他的冷处理,倒不完全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是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儿子是他的十八子胡亥,据爱子说在他驾崩后试图篡权夺位。   虽然这是尚未发生的事情,但国祚的分量在秦王心里是最高的,其次便是爱子。胡亥一下子踩两个雷,哪怕他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孩,秦王政也难免心生不悦。   胡亥都十一了,不是一岁,难道不该清楚太子和寻常公子本身就是不同的吗?   若非这一代的儿女被纵容得天真了些,寻常王室子弟最迟十岁就该懂事了。   秦王政自己从九岁归国起便开始为继任秦王之位而努力,这才能在十三岁父亲驾崩时顺利继位,而不是让弟弟捷足先登。   在这个洗脑包的世界,甚至十三四岁成婚生子的都大有人在。抛开对自己孩子的年幼滤镜之后,十一岁真的不小了。   秦王重新审视这个儿子。   方才那句问话,当真只是单纯的为父亲的偏心鸣不平,还是在不满大兄扶苏能当太子,他不能?   牵扯到政治斗争,纵然是慈父也会硬下心肠。更何况秦王政对儿女虽有宠爱,却到底是权欲极重的千古一帝。   在大秦面前,扶苏都要退让,更何况别的儿女?一旦威胁到秦国的安稳,那么没有任何人可以被他网开一面。   胡亥愤恨又嫉妒地瞪向扶苏。   余光却看到父亲在以打量臣下的眼神,似乎将他看了个透彻,顿时一个激灵。   胡亥并没有大智慧,他只是有点小聪明罢了。他会因为情绪上头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唯一的优势在于撒娇卖乖。   但可惜的是,他这点道行完全比不过他大兄。论卖乖,扶苏比他有经验多了。   秦王政见多了长子的小动作,已经被锻炼出来了。不说是个“鉴茶达人”,也差不离,胡亥那点心思根本藏不住。   秦王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扶苏悄悄拉了拉父亲的手,示意他不要吓着其他孩子。秦王政这才收敛目光,不再看胡亥一眼。   原本来六英宫前的愉悦心情消失殆尽,也没了炫耀印章的心思。   扶苏三言两语把弟妹们打发走了,便要拉着父亲回宫。他还得想想怎么将父亲重新哄开心,早知如此就让人提前拦着不许胡亥出来露面了。   他还是太仁慈了一点。   秦王政却没随着扶苏往外走,而是抬步朝阴嫚的宫室走去。   他丢下一句命令:   “让年长的公子公主都来见寡人。”   秦王不信只有胡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那些年长的儿女就真的全都信服太子吗?   未必。   虽然秦王政一直期望儿女们和谐友爱,但他是有理智的人,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相亲相爱。   寻常人家还有争家产的,更何况王室。   阴嫚早就听见父亲来了,只不过她在弟妹们心里是个不输给大兄的魔头二号。为了不打扰父亲享受天伦之乐,她也就不出去刷存在感了。   见那边突然气氛开始不对了,阴嫚才匆匆出来想要打圆场。不过没等她做什么,大兄就已经将事情处理妥当,她也就驻足没再上前。   现在父亲过来,阴嫚见他表情冷凝,也不敢调笑。连忙行了礼就溜到了大兄身后,小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扶苏叹了口气。   他辛辛苦苦营造的全家和乐被胡亥戳穿了,父亲正难受呢。哪怕明知道是假的,破碎时还是会心里不舒服。   扶苏示意阴嫚回头去看还愣愣杵在院子里的胡亥。   阴嫚眯了眯眼。   是这个小子啊,怪不得。   照她的意思大兄早该找个机会把胡亥收拾掉了,至少也得摁得他没胆子再起小心思。   那些有异心的年长弟弟就被压得服服帖帖,至少表面上是很服帖的。他们有脑子,有阅历,不会当着父亲的面闹出来,能维持住和平假象。   但胡亥不行,年纪小又蠢毒,闹腾起来不管不顾的,你根本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干出点什么奇葩事情来。   扶苏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以前胡亥年纪小,他才不好动手。   年纪大的弟弟可以随意打压,大家都是政治生物,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但欺负小孩子就不一样了,扶苏不会给自己身上留下这样的污点。   反正胡亥迟早会长大的。   秦王政坐下后看儿女在那里交头接耳,皱了皱眉:   “有什么话要背着寡人说?”   阴嫚被吓了一跳,赶紧又往大兄身后躲了躲。   别看她平日里胆子很大,撒起娇来好像和父亲只是寻常父女。可父亲当真生气的时候,她也是不敢上去撩虎须的。   这一点上阴嫚觉得自己比不上大兄,大兄真的不怕父亲发怒,完全没把父亲当秦王看。   果然,她就见大兄泰然自若地走到父亲身边落座。不仅不受影响,还能温声细语地顺毛哄上两句。   扶苏以前经常干闯祸惹怒父亲,又把人哄好的事情。经验过于丰富,现在这个在他看来都是小场面。   他轻声解释道:   “阴嫚问我她及笄礼的事情呢,怕父亲把她的大事给忘了,父亲不要生气。”   明知道爱子在说谎,但秦王政还是缓和了表情。   及笄礼原该是女子十五岁时办的,办完及笄礼就意味着女孩子可以开始相看人家、准备成婚了。   但扶苏觉得十五实在是太小了。   男子二十而冠,冠后成年,怎么女子十五就可以了?医家弟子收集过大量女子生产的数据之后也表示,二十以下不适合生育,容易难产。   先秦时期寡妇很受欢迎,就是因为好生养。而寡妇大多都是超过二十的,这就很能证明问题了。   十五及笄说到底也就是古时传下来的规定,但大家都知道,格外注重礼仪是从周朝开始的。只持续了一个西周,到了东周的春秋列国就礼崩乐坏了。   周朝的礼,秦朝何必完全遵守呢?   大秦能推翻周朝的分封,自然也能推翻周朝的礼教,树立新的礼仪规范。因此秦二世扶苏上位之后命人修改出了一系列的“秦礼”,将周礼中不合适的全部剔除。   秦礼对男女一视同仁,男子二十而冠,女子也二十及笄。   以前大秦为了人口,身高合适就允许嫁人了。天下一统后人口爆发养不过来,自然没必要那么着急将生育年龄提前。   尤其后来进入盛世,更是不怎么缺人。   人又不是越多越好的,在当前的社会条件下,会有一个能承载的人口上限,不能盲目增加。不然粮食不够养不起,只会迅速进入饥荒的乱世,功亏一篑。   秦王政在爱子的劝说下接纳了二十及笄的新规定,但暂时没有在大秦全面推行。   现在还处在战乱时期,没有出现人口过剩的问题。礼教的修改可以徐徐图之,现在还不着急。   倒是贵族之间可以先试点起来了,于是就有了阴嫚及笄礼的推迟。   年初阴嫚年满二十,奉常开始为长公主准备及笄礼。有大秦公主作为表率,其他贵族自然会有样学样。   这毕竟是爱女的大事,秦王政收拾好心情,认真答复道:   “寡人已经命太史和太卜测算天象,选定了一个吉日,就在数月后的冬日。”   太史是大秦掌管天文、历法和星象的官员,太卜是管卜算的。秦国的这类官员体系十分完善,还有秘祝、占梦、望气之类的官职,搞玄学有一整套流程。   阴嫚又不是当真担心自己的及笄礼,听到父亲的回答胡乱点点头。乖巧地找个地方坐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绝不吭声。   说话间其他弟妹总算来了。   因为扶苏打了个岔,殿内气氛没有一开始那么紧绷。众人没怎么发现异常,进来后照常行礼坐下,好奇地看向父兄,不知今日召集他们是要做什么。   秦王政扫视了一眼全场,什么都没说。   公子公主们这才感觉到不对劲,一个个都紧张起来,悄悄用眼神去询问长姐这是怎么了。没敢去问大兄,因为大兄和父亲靠得太近了,怕不小心对上父亲的视线。   阴嫚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和他们眉来眼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是在父亲看不到的角度摆了摆手,示意亲近的弟妹们不用担心,和你们没关系。   可实际上秦王政把他们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目光一个个划过下面的儿女,见大多都目光清正,还透露出点清澈的愚蠢,有点无语。   偏头看了一眼爱子,怀疑他是故意把弟妹们养成傻白甜的。   不过这招确实高明。   这样的弟妹根本争不过他,也没兴趣去争。可以放心地任用,叫自己多一些助力。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弟妹可以帮他在父亲面前刷好感。不仅能配合他兄友弟恭,还能在出现变故时主动团结起来为大兄求情。   弟妹们的价值被压榨得一丝不剩。   秦王政都不知道是该欣慰于太子如此优秀,还是该气他把弟妹当工具人利用。   罢了,总比打压弟妹要好。   至少在这种局面里,清澈的小傻子们完全没发现自己有多惨,还过得挺快乐的。   秦王政略过了那些傻乎乎的儿女,目光精准地定在了几个看似毫无破绽的儿子身上。   他们或心虚不敢和父亲对视,垂眸敛目努力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   或心理素质极佳,坦坦荡荡地迎接父亲的打量,自认为肯定不会露馅。   或野心勃勃,觉得秦王之位历代都是能者居之,凭什么到了他们这辈就必须给太子让步。   秦王政把他们的小心思看在眼里,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大争之世,王位自该竞争上岗。因为平平稳稳地传给嫡长子风险太大了,万一长子平庸无能,大秦数代积累就会付之东流。   而且在战国的乱局上,不说昏庸了,单纯只是没能力的君王都会让国家蒙受巨大损失。秦国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就得选择最优秀的继承人上位。   但平稳的大一统朝代和乱世是不同的。   王朝需要的是安稳,夺嫡会使得朝纲混乱,空耗国力。   在位的君主难道不知道嫡长子继承制的劣势吗?他们都是开国之君,几乎就是本朝君王里能力最强的那个,后面的儿孙很难超越他们,能看不出这些弊端?   可看出来了,也只能这么选。   嫡长子继承只是出现平庸之主的概率大一些,实在不行还能废后,让原本的嫡长子失去他嫡长的地位。   当真看重哪个,也不是不能通过重新立后操作一下,好歹有个遮羞布。   不搞这个制度,大家就随便争夺储位,局势只会乱成一锅粥。   名分大义不仅是糊弄人的东西,也是一种隐形的限制。   因为立后必须立贤,所以想上位的子女就不能随心所欲只靠权谋搞事情,还得经营好名声。而想要好名声,就逃不开做利国利民的好事。   这样能在一定程度上把竞争变成良性竞争,哪怕还是有人会搞阴谋构陷那条路把对手拉下去,也比毫无限制强得多。   还有一点则是,嫡长子先天就能拥有更多的资源。   大部分人的能力都是差不多的,只有少数天才格外突出。在这样的情况下,嫡长子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导,就会成为同一辈里最优秀的那个。   所以哪怕立贤立才,也会选中嫡长子,这是嫡长子制度的优势所在。   公子们站在自己的身份上看秦王政的选择,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只看重大兄。   但扶苏站在帝王的角度却很清楚,在他重生之前,比起弟妹们来说唯一的优势,其实就是只有最先出生这一条。   长子不算蠢笨,底下的儿女也没有格外突出的,那秦王政当然选择长子,让以后的大秦可以遵循嫡长子继承制。   他没有立王后,就是因为这一点。   如果他立了楚姬当王后,那么扶苏的优势就从“长”变成了“嫡”和“长”。看似优势更大了,其实不然。   年长年幼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但是否为嫡出却能人为操纵。   想要拉下扶苏的人只要努力让自己的生母成为下一个王后就好了——楚姬都死了,王上有过一个王后,再立个继后不是理所应当?   到时候自己成为了嫡子,大兄扶苏就不再是无法逾越的大山。只要大兄出意外失去继承权或者早夭了,自己这个嫡子就成为了所有人里的优先级。   而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只遵循长子继承制度的话,有心人得把排在前面的兄弟全部干掉才行。   之前扶苏还没被立为太子,朝臣们摸不准秦王是准备施行嫡长制还是能者居之。现在情况不同,太子地位稳固,大秦以后就是板上钉钉的嫡长制度支持者。   或许有人会说,立王后是秦王说了算的,他不肯松口立继后,公子们再怎么努力也没用。   不,倘若秦王重病在身无法理政,人也不是很清醒,这里头的可操作性就很大了。   而且王后还可以通过追封来立。   只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秦王政明确拒绝了所有立后的提议,满朝臣子都知道秦王根本没有立后的心思。所以在没有任何一个王后作为先例的局势之下,以后谁想走变身嫡子的道路是行不通的。   在长子十分优秀的情况下,不立后且坚称绝不立后,再给长子太子之位,可以杜绝很多麻烦。只需要压制住行二的继承人,其他人子女不足为虑。   扶苏上辈子用的也是这招。   他没有皇后,只有长子桥松这个太子,朝臣劝了二十年他还是没立后。   扶苏甚至还以“尊重始皇帝遗愿”为由没有追封生母楚姬为皇后,只追封为了太后。他也不让桥松追封他母亲为皇后,同样只封太后。   如此一来,桥松的弟弟们就彻底断了夺位之路。   哪怕桥松英年早逝幼主临朝,嫡子的口子没开,除却排行第二的琼琚,剩下的皇子谁也抢不了桥松这一脉的皇位,只能选择辅佐大宗。   但琼琚是个书呆子,没心思夺位。   至于后面的皇帝想不想立后,扶苏管不着也懒得管。   秦王政以为他不立王后却立了太子,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了。而且太子如此优秀,其他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可以争上一争?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阴嫚,你带他们下去吧。”   阴嫚立即应下,起身招呼没问题的弟妹赶紧走。那几个心思活泛的不明所以,犹犹豫豫想跟着一起离开,被阴嫚制止了。   几人心里一个咯噔,意识到局势不妙。   等无关人士都离开了,殿内只剩下心思各异的兄弟们。扶苏数了数,加他一起正好四个兄弟。   再带上外头没进来的胡亥,一共五个有争位心思的公子。   大家谁都没说话,直到胡亥被阴嫚赶进来。   养蛊呢这是?   秦王政无语地看了一眼女儿,阴嫚讨好一笑。虽然她有点多此一举了,但秦王政也没说什么,摆摆手让她赶紧走。   阴嫚才不走呢,从角落窜进来,溜到大兄身边坐下,明摆了要看戏。   她得留下给大兄壮壮声势。   秦王政干脆不管她了,只淡淡地对四个儿子说道:   “你们想当太子?”   四人全都被震懵了,哪有这么直接问的?   扶苏心道他们还是太不了解父亲了。   这件事越拖越麻烦,自然应该快刀斩乱麻。换他他也直接问,然后用雷霆手段让儿子们认识到实力上的差距,以后别肖想有的没的。   天下还没一统呢,就算一统了,也多的是事情要忙。治国比打江山麻烦得多,哪有功夫陪儿子们玩夺嫡。   不愧是亲父子,秦王政的解决策略和扶苏的选择完全一致。   他见有个儿子迟疑着点头承认了,便直接对扶苏说道:   “让他们见识见识你和他们的差距。”   为了维护太子的特殊地位,秦王政自认为做得够多了。那么剩下的就不该再让老父亲操心,当太子的应该自己支棱起来,把竞争对手都打压下去。   要是压不住有异心的弟弟,只能证明太子无能。   扶苏微微一笑:   “父亲若是觉得心烦,不如先去陪弟妹们聊天,他们也许久没见父亲了。这里交给我便是,何须父亲浪费时间留在此处?”   秦王政看了看他:   “也好。”   他现在看着这几个蠢而不自知的儿子就心累。   有野心没什么,但是认不清敌人的实力就有点可笑了。   但凡太子和他们之间的差距没那么大,他或许还会欣慰于儿子们敢想敢拼。可现在,秦王政只看到了蠢儿子试图螳臂当车。   要不是还有点慈父心肠,他才不会留爱子和这些弟弟废话。   让他们认识到差距,是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以后要是能老老实实安分地为长兄做事最好不过,如果不愿意,那他也救不了。   秦国自商鞅变法起就有规定,宗室中无军功者不得授爵、不得铺张。   虽然出于亲缘关系,这些宗室本质依然是贵族,享有一定的荣宠。但秦王当真计较起来的话,也是能把他们打为庶民的。   只不过大部分时候秦王们不会做得这么绝,毕竟是亲戚。不给封爵也就罢了,真严格按庶民身份对待宗室,不仅宗室要联合起来闹腾,对外名声也不好听。   可是秦王当真想收拾一个人的时候,总有办法的。   秦王政自己是亲爹不会对儿子怎么样,却得为太子上位后其他儿子的下场考虑。他们要是把太子得罪狠了,基本就可以预见一辈子当个庶人的未来。   扶苏了解父亲的想法。   父亲还是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儿女晚景凄凉,所以在委婉地替几个弟弟向他求情,希望他能让这几人迷途知返。   扶苏倒是不介意多几个帮手还是敌人,既然这是父亲的意愿,那他肯定要满足。   等父亲起身,扶苏又示意妹妹跟过去哄父亲高兴,阴嫚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了。   两人离开后,他看向三个年长的弟弟:   “我不管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后都给我乖乖听话。若是再叫父亲烦忧,我会亲自收拾你们。”   弟弟不听话,折腾一顿就好了。   凭他的手段难道还镇不住几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他不用让三人彻底臣服,他只要控制着叫三人翻不起风浪就行了。   配合他演一出兄友弟恭有那么难吗?演不好的话,日后去给父亲守皇陵算了。   反正只要不把他们贬为庶民,继续锦衣玉食地养着,父亲应该就满意了。   三个弟弟:???   不是,父亲离开之前说的难道不是让你用能力叫我们看到彼此的差距,以后心服口服吗?你怎么上来就威胁人啊!   三个弟弟有点委屈了:   “大兄,你这样不讲道理!”   他们还等着公平竞争呢,大兄怎么这样。他是不是不想竞争,准备借助权势直接打压兄弟了。   扶苏看他们傻得可爱,也懒得解释。   要对比是吧,那就来呗。   扶苏直接出题:   “大秦军功爵制即将走到尽头,你们想出个法子来解决。”   三人:……   之前在秦王政面前装乖的那个是十三公子,此刻一脸迷茫,脸上写满了“军功爵制怎么就走到尽头了”的茫然。   之前坦坦荡荡和秦王政对视的是十四公子,此刻眉头紧锁,正在努力沉思“军功爵制为何走到尽头了”这个问题。   之前野心勃勃不怕被秦王政发现自己想上位的是十五公子,此刻沉浸在“大兄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忽悠我”的纠结里。   胡亥……额,胡亥虽然不是被扶苏询问的目标,但他自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听了问题之后,他问道:   “军功爵制是什么?”   三个哥哥齐齐震惊地看向这个弟弟。   不是,你连军功爵制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在这里和我们竞争啊?搞什么,小屁孩一边去好么?   扶苏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有趣。   他也确实笑出了声来:   “有意思,一个不知道大秦强国之基,三个看不出旧制度急需改变。”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三个公子已经全都涨红了脸。   大兄在嘲讽他们就这个水平还妄图当太子,实在自不量力。大秦以后要是交到他们手上,怕是要完蛋。   三人既然敢生出夺嫡的心思,自然是有追求抱负的。比起被大兄嘲讽,他们更在意的是之前那个问题本身。   十四公子急急地追问道:   “大兄,你仔细说说,为什么军功爵制不能持续下去了?没了这个,我大秦该如何是好?”   这可是大秦最根本的制度了,不是能轻易改动了。就和别人你告诉你你家地基要烂了一样惊悚,住在楼里的人已经不能用提心吊胆来形容了,简直就是魂都要吓飞了。   扶苏却很淡定:   “军功爵制才施行一百多年,换就换了,别大惊小怪的。至于为什么进行不下去了,你自己不会动脑子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他来回答,他可不信三人的水平这么差。   三人确实很快就自己想明白了关窍。   以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刚刚则是骤然得知,被搞得神思不属。现在冷静下来一琢磨,自然就知道是土地不够分的问题了。   三人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大兄的差距了。   不仅是眼光是否长远,还有心态。   面对这么大的事情,大兄就能稳住,他们却不行。大兄能想到解决办法,他们只会干着急。   但扶苏没准备就这么放过他们。   他继续发问:   “父亲预备废除分封制,只施行郡县制。然而单纯的郡县制度容易引发大量治国难题,我就不问你们怎么解决了,一人指出三条问题所在吧。”   弟弟们:……   大兄已经不指望他们能解决问题了是吗?大兄甚至都觉得他们连发现问题的能力也不足,只能发现区区三条问题。   三人立刻被激起了斗志,发誓一定要找出十条来。   胡亥:?   就没有关心一下我吗?我问的问题为什么没人回答?军功爵制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人解释一下啊?   还在上基础课业且不爱听课的胡亥,根本不来了解大秦的制度。他没什么政治素养,上辈子还是在赵高的教导下才好歹知道一点律法相关的事情。   在场的四个兄长谁也没心思搭理他。   一刻钟后。   十三公子声音讷讷:   “三个问题有点多了吧……父亲既然想施行郡县制,那郡县制应该没那么多毛病才对?”   十四公子挠挠脸:   “我觉得十三兄说的有道理,如果郡县制有这么多弊端,父亲为什么要全面推行,为此还废除分封呢?”   十五公子干咳一声:   “三个问题我倒是凑出来,啊不是,想出来了,但是我觉得这么多也挺多的,所有问题加起来应该不超过十个吧?额,难道有二十个?三十?不能更多了吧?”   扶苏温柔地看着他们:   “你们说呢?”   三人都不回答了。   郡县制有它的优越性,施行起来却问题重重。大问题肯定没有那么多,但小问题不断。   并不是说一个制度有缺陷就不该用,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制度,再好的制度也有会一大堆漏洞。   漏洞不算什么,挨个填上就是。   父亲选择郡县制是因为它比分封制会引发的问题小得多,不代表郡县制完美无缺。弟弟们的想法如此天真,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还远得很。   扶苏觉得没必要再继续打击他们了。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是常有的,稍微压一压气焰就差不多了。压得太狠别给压自闭了,这样以后还怎么给他干活?   扶苏于是问他们:   “现在还想当太子吗?”   十三和十四连连摇头,不了不了,他们现在有自知之明了。   大秦的问题比他们想象中的多得多,又多又复杂。他们以前接触的都是冰山一角,还以为治国也没什么难的,他们在衙门里干活不也干得好好的?   现在才发现,当臣子和当君主是两码事。大部分臣子只需要会埋头苦干就行了,君王却要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   这完全是两个难度等级,普通和地狱。   倒是十五公子还有点犹豫:   “我之前只是没有人教导,所以才不如大兄你。要是父亲也愿意手把手教我,我肯定不差的。”   他这么一说,十四也心里活泛了:   “十五弟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到底还是不甘心。   扶苏并不意外,他问十三想不想跟着一起学。   十三纠结了一下还是摇了头,他本来就是三人里最没魄力的那个。换句话说,他最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   “我就不去了,大兄你教教他们吧,我也很好奇,他们有名师教导是不是就能成才了。”   十四和十五觉得自己被嘲讽了。   但是好处就摆在面前,大兄有松口带他们学习的意思,谁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计较。   扶苏便点点头:   “那好,接下来十四和十五就跟着我,每日去章台宫处理政务。父亲没有时间教导你们,我和蒙郎中令却有的是闲工夫,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吧。”   扶苏也没说自己就算没父亲的教导,也天生比弟弟们聪慧。   没必要,两个小子还没死心呢。说空话打击人没用的,等他们自己看到现实差距就好了。   让三人自己回去看书学习之后,扶苏把目光转向一直被忽略的胡亥。   胡亥对他其实一点威胁都没有,只是像这样的蠢货格外容易闹出难以收场的事情来,显得比寻常人更棘手一些。   秦王政对胡亥的容忍度明显比另外三个儿子更低。   那三人好歹还是有点聪明和才能的,胡亥什么都没有。而且通过扶苏的描述,他也知道了当初胡亥造反是全程被赵高拿在了手里。   一个被宦官挟持的公子,还是被挟持而不自知,蠢到秦王政都不想看他一眼。   哪怕这是自己亲儿子,他也觉得丢人。   胡亥后退一步,防备地看向长兄。随后又觉得这样太丢面子了,懊恼地重新站了回去。   扶苏则在思考要怎么收拾这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   政哥:为了蠢儿子的未来操碎了心。   三个弟弟:呜呜呜大兄怎么这么凶残?父亲为什么把我们留给大兄折磨?父亲果然偏心!   政哥:(猫猫无语)   扶苏:父亲你看吧,只有我才懂你,他们都不行 第85章 太子的手段   扶苏原本是想等胡亥自己作死之后,再把人收拾掉的。毕竟父亲关爱每个孩子,他要是随便欺负弟弟妹妹,会影响他在父亲心中的完美形象。   虽说胡亥上辈子干过蠢事,但这辈子的胡亥目前还是个小孩子。   十一岁还是小了点,要是他已经十五六了,扶苏就能光明正大收拾他了。   扶苏微微皱了皱眉。   拖几年再把人搞掉原先是可行的,可如今胡亥惹了父亲不悦,扶苏就不想留他了。   扶苏好不容易才把父亲哄开心,因他一句话前功尽弃。方才叫阴嫚跟过去哄父亲了,也不知道妹妹哄得如何。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这样的事情再来两三次,日子还过不过了?他得把胡亥赶出咸阳宫去,也免得留在弟妹们堆里污染别的小崽子。   胡亥见大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心里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但他不肯认怂,倔强地瞪着扶苏。见扶苏起身,一个激灵做出防备的动作来。   “你要干什么?即便父亲不在,你也不能随便打我的!”   扶苏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他就只能想到打人吗?官场上谁跟你赤手空拳打肉搏?没有政治觉悟的人还是老老实实猫着吧,跳进浑水里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呢。   和这样的蠢货计较实属浪费时间,扶苏直接越过他离开了。   胡亥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决定回去问问母亲。母亲比他聪明,肯定知道扶苏想做什么。   扶苏询问守在门外的侍者,王上去了哪处宫殿。   侍者答就在扶苏原先居住的宫殿中。   自从扶苏出宫建府之后,宫殿就空置了下来。后来太孙他们来六英宫上学,又把宫殿好好收拾了一番,给他们作午休玩耍的地方。   这个点太孙已经下学回太子宫了,空着的宫殿便被秦王霸占。   扶苏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十分热闹,将闾咋咋呼呼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父亲,这个印章我真的不能照着也做一个吗?”   扶苏微微挑眉。   门口的侍者低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知了太子。   原来阴嫚追着父亲来到殿内之后,一开始殿中气氛还是比较压抑的。大家都看出来父亲心情不悦了,不太敢说什么调笑的话。   还是阴嫚想着大兄交给她的任务,硬着头皮上去撒娇卖乖。好不容易才哄得秦王政重新露出一点笑意,赶紧打蛇随棍上,装作刚刚发现父亲腰间挂了个新印章的样子来。   扶苏原还以为父亲今日炫耀印章的目的怕是达成不了了,多亏妹妹机敏。   提起印章,秦王政难免想起之前胡亥口出狂言的事情来。   但阴嫚却不会叫大兄辛苦制作的印章和胡亥那小子扯上关系,缠着父亲在各处印了几下给他们看看,闹得秦王政没空想起糟心儿子。   最后秦王只在爱女珍藏的画作旁边空白处留了几个印,之后就不肯再印了。说是秦王私印,不能乱盖的。   公子公主们见气氛松弛,也都大着胆子凑过来围观。于是就有了将闾爱不释手,想仿照着做一个的发言。   扶苏听罢便进入殿中,正好撞见父亲婉拒弟弟的提议。   秦王政说:   “章上刻的是玄鸟和黑龙,不好给你们用,让你大兄替你们画点别的图案吧。”   话音刚落就见爱子入殿,立刻改了口:   “还是算了,你们大兄太忙了,没空给你们画这个。不是有画师吗?自己找人画去。”   将闾:……   父亲你怎么能这样?刚答应又反悔。   将闾不高兴地说:   “画师的水平不及大兄十分之一,也就临摹的时候能摹个七八分。让他们自由发挥的话,远没有这个精致好看。”   扶苏在父亲身边落座。   见父亲似乎想要独占他的印章,又不好明说的样子,立即瞪了贪心的弟弟一眼。   印章本就是他为了弥补亲子装被旁人抄去才为父亲做的,你还想要同款,想得倒是挺美的。要是大家都用上了一样的印章,他不是白忙活了?   父亲不好拒绝,那就让他来替父亲拒绝。   扶苏冷酷无情地说道:   “既然你嫌弃画师画得不好,那就别做了。普通印章还满足不了你,你有那么多东西需要盖章吗?”   将闾:QAQ   虽然他们确实没什么需要盖章的地方,可他就是想收藏一个这种样式的章嘛!   大兄好凶!   秦王政出来拉偏架:   “好了,既然你们大兄不想画,那你们也别总是缠着他。画师画得不好就让他们多画几幅,画多了自然就好了。”   将闾委委屈屈不说话。   扶苏可不惯着他:   “父亲别被他这模样骗了,他又没有需要盖章的地方。这种带图案的章如果刻的不是大秦图腾,也不适合用在公文上,太不庄重了。用不着给他们做这个,普通的章够用了。”   他觉得保证自己和父亲的私印是天底下独一份挺好的,杜绝跟风。   将闾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兄。   大兄说的这是人话吗?他和父亲用带图案的章就是庄重正经,别人用就是不庄重?不带这么双标的!   扶苏:玄鸟和黑龙能和普通图案一样吗?   扶苏想达成目的的时候,总能找到别人无法反驳的理由。秦王政被说服了,他想了想,将闾私底下也不爱写文作画,确实用不着私印。   于是点头赞同了爱子的说法:   “那就不让他做了,也免得他折腾画师。”   炫耀就会导致有人想跟风,但是让秦王政不炫耀是不可能的。还是爱子聪明,用这个借口堵住他们照着学的口子。   最后,秦王政心满意足地带着自家太子离开了,徒留满殿人哀怨地看向将闾。   将闾真没用啊,这点小事都被他办砸了。   将闾恼羞成怒:   “你们嫌弃我不行,倒是自己上啊!又不敢和父亲提,我提了又怪我坏事!”   阴嫚振振有词:   “可是大兄在场哎,我们哪里敢唱反调?”   大兄又不是亲爹,亲爹是不会和他们计较的。大兄心眼可小呢,一言不合就给人加工作量。   将闾:?   合着你们不敢站出来,就等我冲锋陷阵是吧?那你们还有脸埋怨我,可恶!   扶苏随父亲回宫之后,没有着急处理胡亥的事情。   现在父亲心情好,他不想说这种东西惹父亲不开心。而且这事也不着急,现在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因而扶苏只提了一下两个弟弟,说他们想来跟着自己学习理政。   扶苏茶言茶语:   “弟弟们还是很有上进心的,父亲也不要再苛责他们了。他们年纪小,多学点东西自然就会懂事。”   秦王政满意地点点头:   “他们愿意学也好,总算不是无药可救。”   在对待弟弟的事情上面,太子从来不叫他失望。   这才谈了一次话,就打消了一个儿子的小心思。另外两个虽然还不甘心,但太子也没有记恨弟弟,反而还给了弟弟们学习的机会。   如此大度,堪当大秦太子的表率。   不过秦王政也不能叫爱子吃亏,爱子平日里已经非常忙碌了,哪有空教导弟弟?   “就让他们在章台宫旁听吧,能学到多少看他们本事。”   手把手教是做梦,当个旁听生顶天了。要是什么都学不到,只能证明他们不行。   蒙毅就是靠旁听学习的,蒙毅能学,他们怎么学不了?   秦王政又问扶苏:   “你就不担心他们学成出师之后,野心越发大了?”   若是压不住,可就养虎为患了。   扶苏反问:   “父亲对我没有信心吗?”   说有野心,在他看来六国余孽的野心和威胁都要比几个弟弟大多了。那几个小子就是小打小闹,和三岁小孩扬言要打败壮汉没有区别。   防备他们还不如防备六国之人呢。   父亲等着看吧,不出五天,他们就会哭着说不学了。   第二日,十四公子和十五公子早早就到了章台宫。他们来的时候早朝还没结束,只能呆呆地在正殿等候父兄回来。   秦王政见两个儿子如此积极,也没说什么。询问过后得知二人尚未用过朝食,便叫侍者多上了些食物来。   二人惦记着学习吃得心不在焉。   眼睁睁看着大兄和父亲同案而食,时不时还要照顾父亲的口味,用公筷为父亲夹这夹那。   不由得感慨学不来,真的学不来。   大兄也太拼了,这种活让侍者来干不就行了?何须他堂堂太子亲自动手,竟也不觉得辱没了身份。   父亲便是被大兄这等糖衣炮弹腐蚀了吧!真是太狡猾了!   秦王政心情愉悦地用完早膳,一转头看见两个蠢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饭也没吃几口,好心情顿时去了大半。   这又是闹什么呢?   秦王政也不管他们,直接让侍者撤下饭食。   不吃就别吃了,饿着吧。   接下来是例行处理公务,扶苏叮嘱蒙毅带着点两位公子。也不用做别的,就让他们整理整理奏折,先从简单的做起。   对奏折进行归类是最基础的事情了,这活总不能做不好吧?   多了两个帮手,蒙毅本来以为自己会更轻松一些。结果没多久就发现两位公子对奏折的分类确实没什么概念,分不清楚哪些是重要奏折,哪些是不重要的。   这就导致蒙毅的工作量反而增加了。   明显的比如请安折子两人当然是能分清的,可有些奏折比较隐晦,政治敏感度不够的人就察觉不到里面透露出的问题。   这方面蒙毅也不敢保证自己做得万无一失,太子殿下就时常能从他已经分类好的普通折子里挑出只言片语看出不对劲。   倒不是写奏折的人有意识写得晦涩,而是当地官员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比如某地县令照例每隔一段时间送请安折来,里面提到了最近治下的大致情况。他可能就是随口一提,说最近周边都看不到什么野兽出没,治下十分太平。   原是为了表功的,扶苏却觉得情况有异。为防万一回信让县令派人探查附近山中的情况,然后发现是有六国贵族藏在山里。他们为了自己的安全扑杀野兽,导致下山作乱的野兽减少。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不少次,不一定回回都是六国余孽作乱。太子总能从蛛丝马迹里看出各式预警,这个本事确实很了得。   扶苏:无他,唯手熟尔。   当皇帝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很多都是吃过亏才学会的。   就比方说哪里哪里鸟兽有异动,一开始扶苏也不明所以没当回事。后来出过两三次这样的事情后,一对比才发现几次之中的规律,都是鸟兽异动后发生了地龙翻身。   这样的事情等奏折传到咸阳再提醒肯定已经晚了,却能让咸阳这边的官吏吸取经验,总结出规律来。然后把规律传播至各地,下次再遇到就知道怎么处理了。   蒙毅也不求两位公子像太子这么敏锐,但是他们也太不敏锐了吧!   第三次从奏折堆里挑出明显放错的拿到一边,公子们尴尬,他也尴尬。   当臣子的指出君上的错误,很容易被君上记恨的。这两位公子他又不熟悉,也不清楚是不是小心眼的人。   蒙毅只好改变策略,让他们去看自己分好的折子查漏补缺。新送来的奏折还是他亲自分吧,不要难为彼此了。   两人有点泄气。   但想到自己才刚开始学,犯错很正常,又重新振作起来。   他们决定拿着分好的奏折学习分类。   这件事别看简单,其实很重要。要是当君王的自己都分不清什么奏折要紧什么奏折不要紧,那还是趁早洗洗睡吧,夺什么嫡。   一个上午过去,两人小有所得。   扶苏看他们神采奕奕的,便在午休时分对父亲说道:   “我看弟弟们似乎学到了不少,左右这会儿也清闲着,父亲不如亲自教导他们一番。”   刚用完午膳的两刻钟内确实也只能歇着,秦王政便点头答应下来。正好他也考教一下儿子们的能力,看看他们具体都是什么水平。   要知道这一世的秦王政都没怎么亲自教导过太子,这两人也算是待遇极佳了。   扶苏招呼两个弟弟来身边坐下。   二人强压着激动走过来,拘谨地坐在父兄对面。扶苏从奏折里抽出一本递给父亲,说这个事情有点难度,看看弟弟们能不能解决。   秦王政没有异议,考教水平当然得拔高点难度,总不能从一加一等于几开始考。   然后二位公子就被亲爹塞过了奏折,让他们自己看,看完说说自己的想法。   两人头碰头一起看完了奏折。   奏折里的内容并不复杂,说的是一桩官司。南郡有两个相邻的县,两位县令互相告发彼此,都说对方私藏楚国余孽,请王上派兵捉拿对方。   县令甲说自己在县界边境发现了余孽的踪迹,于是一路追查,发现楚人时常乔装改扮混入隔壁县城购买粮草等物。如果对方县令没有放水,怎么可能任由余孽随意进出?   县令乙说自己也发现了余孽,对方拿着隔壁县户籍的照身帖来自己县。一开始以为只是正常的亲戚走动,结果来的次数稍微有点频繁。他就仔细查了查,发现持有照身帖的人躲藏在边界的山林中,他怀疑是隔壁县令想要陷害自己。   二位公子看完都有点懵。   秦王政问他们:   “你们觉得谁在说谎?”   十四公子犹豫了一下:   “县令甲吧,他太武断了。”   十五公子看父亲表情不对,猜测是兄长说错了,连忙答道:   “县令乙,他的逻辑有问题,哪有人这么陷害人的?余孽拿的可是甲县的照身帖,调查起来甲县逃不过去的!”   秦王政:……就这?   扶苏发现他这几个有野心的兄弟实在是太逗乐了,每天都能提供新乐子。   但作为一个好兄长,他不能看弟弟的笑话。   只能忍着笑提醒道:   “父亲不是让你们断案的,是问你们作为君上,该如何分辨臣子话中的真假。”   断案那是廷尉司的事情,当君王的何必自己去抽丝剥茧?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派人去调查。   只听任何一方的一面之词都是没用的,自己信任的下属去调查到真相再决断也不迟。   两人恍然大悟,连忙检讨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秦王政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   “你们大兄的话,你们当真听懂了吗?”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   十五公子正要点头,被他十四兄一把按住。他疑惑地扭头看过去,就见十四兄已经飞快开口补上了缺漏。   十四公子答道:   “父亲其实是想问我们会派谁去调查此事吧?”   这个问题的第一重考验,是看他们能不能想到当君王的应该干什么。君王要干君王的事情,而不是替臣子把他们查案的活给干了。   第二重考验,就是看他们能不能想到该派谁去调查。朝中这么多大臣,自然不能随意指派。   大兄方才虽然没有提醒的很明显,可其实长了脑子的就该意识到。他们是在答题,应该考虑到方方面面,而不是只给个笼统的答案。   父亲要的是完整的解决办法,而不是一个构想。   不是你说“我派个人去调查”就行的,你得仔细说派谁、为什么派他、要是他查出来的结果有问题你怎么分辨、之后再派哪个代替他去查,这些都得提前考虑到。   至于查出真相后如何处置……   十四公子犹豫地看向大兄,不知道这个该不该提前想好。   扶苏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没有不许他解答的意思,便大方地告知道:   “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能有十数种可能性。就算你现在想一大堆处置方案,可能也对不上后续的调查结果。”   万一查出来这里头还藏了三四五个罪魁祸首,你提前想的解决方案不就白费了?   君王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浪费在这种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里。反正事情查清楚了再想怎么处置也不迟,这又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十四公子若有所思。   所以君王还要学会分配自己仅有的精力,什么事情该多上点心,什么事情交给下头人处置就行,都是一门学问。   这也太难了,当秦王原来这么复杂的吗?   之前他们在不同部门实习的时候,就没这么多事。出现问题直接解决就好了,顶多遇到的事情棘手一点。   但在章台宫完全不同,秦王要做的大部分是调度人手,安排合适的人去解决合适的难题。只有一些很重大的事情,才需要君王亲自裁决。   光识人这一项就能卡死九成九的公子,伯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等父兄去午休后,十四公子和十五公子交头接耳,感慨难怪战国那么多国君都十分昏聩。   很多人其实不是真的昏聩,他们就是人傻,分不清好赖忠奸。   奸臣最会装模作样哄人开心了,被蒙蔽之后君王自然不会觉得哪里有问题。再被奸臣堵塞言路,君王压根不知道治下的真实情况,就以为自己任命的当真是个好臣子。   然而在外人看来,这个君主也太昏聩了。某某大臣不是一看就是奸佞吗?某某将军肯定是好人啊这还用犹豫?   你问他们怎么看出来的,他们回答:大臣搞得民不聊生,将军在努力救国。   对,很有道理。   但这是局外人的视角。   当你成为那个被困在宫中的君王时,只能听到看到奸臣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外面民不聊生了?你怎么知道将军努力救国了?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是如此。   这种情况下想要破局是很难的,哪怕换个普通的聪明人魂穿君王,也不一定能看出身边的臣子在装模作样。得是比一般聪明人更敏锐的那种,才能一眼辨认忠奸。   历史上有名的明君也有不少被奸佞蒙蔽过,要求智商普通的君王看透迷雾,真的太强人所难了。   六国这几代的君王难道真的个个都昏聩到令人发指吗?不一定,大部分只是单纯的平庸而已。   不完全是因为君王昏聩才导致六国灭国的,这里头还有六国的官场风气造成的奸佞丛生、不断挤压贤臣良将的生存空间这个问题。   新继位的君主一上来就面对奸臣,直接被忽悠瘸了。然后奸臣越来越多,忠臣越来越少,形成了恶性循环。   期间只要出一个聪明人就能打破局面,但可惜的是六国连出普通人。   当然,各国的情况都不相同。   有的国家是有点小聪明的君主看出了谁是奸臣,但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于是继续任用。结果自己一走,后代看不出那家伙是坏的,当成辅国重臣傻乎乎交付大权。   对方在位时各种排除异己,朝中只剩奸佞。于是君王从此就跳不出来了,一坑坑了好多代国君。   也有国家是出现了外力干扰,别国刻意出钱贿赂和挑拨离间,帮忙把忠臣赶走,加速了这国的堕落。   赵国就是典型例子。   赵王迁从小就被忽悠瘸了,几乎堪称郭开一手带大的。   他爹还算半个聪明人,为了防备李牧和长子赵嘉联手,于是打压赵嘉废长立幼。结果忘了他的小儿子压不住郭开,赵迁就是个普通人,可能比普通人还要笨一点。   这就是为什么大争之世,君主不仅不能是个昏聩的奇葩,还得不平庸才行。   大一统王朝好歹没有别国使绊子,君主平庸也就平庸了。朝中臣子自己内斗不一定会把国家拖垮,毕竟忠臣又不会被排挤到不存在的别国去。   只有一个王朝能选,那就只能在这里死磕。忠臣会拼了命地把奸佞干掉,而不是战国这种“这个老板不行我就去别家看看”。   两个公子探讨半天,觉得自己对战国这摊浑水有了更多的了解。   十四公子陷入沉思:   “我大秦以往也有平庸之主,为何没有落入六国的境地?”   十五公子想了想:   “可能因为那个时候秦国也没什么人才能外流吧?”   就没听说过哪国有很厉害的人才,以前其实是秦人,在秦国待不下去所以过去的。   平庸之主因此没什么存在感,即便出了昏君也闹不出大动静来。顶多在关中为非作歹,又祸害不到别人家。   哪怕祸害到了,秦国地理位置太好了,别人觉得这里没油水。攻打过来秦国就躲在函谷关后头龟缩,费劲巴拉打半天捞不到好处,各国也就懒得打了。   不像中原地区,出了个昏君大家弹冠相庆。赶紧收拾收拾聚众讨伐,把人打成“夏桀在世”,分分钟灭了此国,瓜分肥肉。   所以秦国最后是靠着苟才发家的。   昏君不会让秦国灭国,但是只要出个明君,就能立刻翻身。多出几代明君,还有机会一统天下。   可惜“苟”只能在当诸侯王时使用。   大一统王朝太扎眼了,大家都想当天子皇帝的,那就不能放过关中。   更何况修建过郑国渠又占领了巴蜀粮仓的秦国关中早就不是鸡肋了,这里有粮又有天险阻隔,多好的国都所在呢?不能放过,哪怕攻打函谷关再难也要拼了命攻下来。   于是暴秦无道的时候,龟缩就行不通了。   午休结束后,下午接着处理奏折。   扶苏丢了几本给弟弟,让他们看完拿纸写个解决方案出来。这算是随堂测验,考教他们一上午的学习成果。   但扶苏丢的都是很难的问题,为君的方方面面都会考验到。不仅是识人这个难关,还有制衡、帝王心术等一系列高级手段。   题目做得两位公子那叫一个眼冒金星,甚至产生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自取其辱”的想法。   扶苏现在这样就像个无良老师。   正常人教学生应该是从打基础开始的,先出个摸底考试的卷子。看看学生是目前是小学、初中、高中还是大学水平,然后再选择针对性教导。   扶苏不这样,他上来先出高数题。   看弟弟们做不出高数,于是大发慈悲减一减难度,出个高中奥数题目。然后一层层减下去,把弟弟给整自闭了。   公子们原本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虽然那天被大兄打击过了,可他们能学啊。结果几天的学习下来,大兄出一道题他们麻爪一次,一道题都不会做。   关键是他们也能看出来题目一天比一天简单,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会!做!   十四公子拿着奏折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原来我真的这么没用吗?”   难度一减再减,他不会还是不会。父亲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欣慰他们肯学,变成了嫌弃、很嫌弃、非常嫌弃了。   十五公子痛苦地放下笔:   “我不想学了,好难啊……”   谁知道哪个臣子是忠心的,这怎么看?制衡是什么玩意儿,要怎么制衡才能算是有效制衡?帝王心术更是莫名其妙,为什么同样的事父兄做出来显得他们君威深不可测,他做出来像个喜怒无常的二傻子?   秦王政午间散步回来看见的就是两个已经失去梦想的咸鱼。   蒙毅在旁边努力憋笑,憋得非常痛苦。   秦王政:……好丢人。   扶苏慢悠悠跟在父亲身后进来,扫过两个战五渣弟弟,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活像个深藏不露的幕后黑手。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个人设。   秦王完全没发现爱子在折磨弟弟们,在他看来扶苏的教导方式完全没有问题。   这两人都十四五岁了,又不是小娃娃,难道还要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教起?   太子从难的开始考教半点问题都没有,换他他也是这么开头的。一点点往下考,看看这两人到底掌握到哪个阶段了。   至于儿子们会不会因为这种考教方式,自信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这就不在千古一帝的考虑范围内了。   这点小事就受不了了,只能说明他们没用。受不住这种打击的人以后也当不了君王,因为继位之事只会有更多更可怕的打击等着他们。   古代可没有教育心理学,皇帝们也不讲究呵护孩子的心理健康。鸡娃都是往死里鸡的,要求越严格才代表越看重你。   能在这种教育模式下成长出来还不心理变态的,只能说天赋异禀,已经超过99%的人了。   扶苏兵不血刃就让有野心的弟弟失去了野心,同时还叫父亲坚定了其他儿女都不行、只有太子值得托付的想法。   论争宠,他是专业的。   之前父亲不在场,扶苏对他们还能有点兄长爱,不过分打击弟弟。   可在父亲面前那就不一样了,兄弟亲情是不存在的。他一定要把有威胁的弟弟全部压下去,摧毁他们在父亲心里的好形象,只留自己一个。   至于弟弟们会不会因此一蹶不振,他才不管呢,父亲才是最重要的。   秦王政私下同爱子抱怨道:   “他们两个还不如阴嫚将闾几个。”   所以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和扶苏争储?   扶苏劝道:   “小孩子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父亲明日再问问他们,他们肯定说不想当太子了。”   秦王政若有所思:   “你说的也有道理,之前或许就是一时兴起。”   其实真不是一时兴起。   但如今两人已经打退堂鼓了,还不如让父亲就认为他们是三分钟热度呢。至少这样显得他们不是空有野心的蠢货,而是小孩心性闹着玩。   这样好歹能保留一点父亲对他们的好印象——毕竟小孩子调皮嘛,还是可以原谅的,何苦跟孩子计较。   当天夜里十四和十五凑在一起商量要怎么提出结束学习,才不会被父亲觉得他们既没用还不好学。   好学已经是他们仅剩的优点了,他们真的很怕半途而废会让父亲越发厌恶自己。   可是,这个真不是人学的啊QAQ!   两人讨论一夜也没想出个解决方法,第二天顶着憔悴的黑眼圈去章台宫报道。   秦王政到底还是关心儿子的:   “你们两个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二人有气无力地点头。   秦王政想起他们这几日被打击得和蔫了的小白菜一样,难得有点怜爱。还是少年人呢,自己是不是不该要求太高?   扶苏忽然说道:   “父亲,我这几日左思右想,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十八弟的事情。他年纪还小,一时误入歧途,也不好责罚他。”   秦王政的注意力顿时就被拉走了,忘记了两个惨遭蹂躏的儿子。   他眉头微皱:   “他那叫什么误入歧途?就是心怀不轨!”   爱子还是太善良了,对弟弟都这么包容。殊不知有些人不值得他包容,胡亥这个儿子实在叫他不喜。   随即又仔细观察,见爱子似乎也有些憔悴,当即劝道:   “他的事情你不用往心里去,寡人会处置的。你有空闲就好好休息,别为了这种小事烦恼。”   说着就要叫太医来给爱子看看,是否要开几副安神的汤药。   蒙毅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太子哪里憔悴了,以前他装病好歹还在外表上下点功夫,现在是彻底不装了吧?   两位公子更是不可置信。   他们难道不比大兄看着憔悴?父亲只想着给大兄叫太医,怎么不想着给他们也叫一个?   呜呜呜,能力不足的儿子没资格享受父亲的疼爱。   扶苏只说自己没事,又欲言又止地看向父亲。   秦王政就让他有话直说。   在父亲面前有什么不敢说的?他又不会生爱子的气。   扶苏当真说了:   “其实我想着,胡亥那个性子只怕不适合当大秦公子。若他只是个普通宗室子弟,反而还好些。”   秦王政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胡亥实在子不类父,还狠狠丢了他这个亲爹的脸面。其他孩子再傻也不至于毫无大秦公子的气度,被个宦官耍得团团转,也都有自己的骄傲。   自家太子一向视父亲为逆鳞,谁动谁死。这个连累父亲背上污名的弟弟,他当然是恨不得就此抹除的。   只是太子担忧他对幼子还有感情,不好下手太重。干脆选了个折中的法子,怂恿父亲把人过继出去。   扶苏提议:   “王叔成蟜虽犯过造反的重罪,却毕竟是祖父仅有的两子之一。若叫他就此绝嗣,日后父亲在泉下见到祖父恐怕不好交代。”   庄襄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秦王政,次子长安君成蟜。成蟜因起兵造反失败,于屯留自杀,死时尚且没有子嗣。   两世的成蟜都是同一个年纪死的,死时也有个十七八岁了。但正常世界的成蟜这个年龄才刚到适婚的时候,哪怕洗脑包世界大家生孩子都早,这一世的成蟜也没有凭空变出个妻儿来。   没子嗣那就好办了。   胡亥一个以后会造反的公子,不正好配那个造过反的王叔吗?留在父亲膝下影响父亲一世英名,倒不如去祸害成蟜。   正好成蟜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这对便宜父子谁也别嫌弃谁。   秦王政:……   秦王政听完对儿子的坏心思有了更深的了解。   确实,过继给成蟜那就万事大吉了。   不仅能彰显他这个兄长的大度,告诉众人他已经不计较兄弟的冒犯了,借此安抚秦国宗室、经营好名声。   还能解决胡亥这个烫手山芋,有个造过反的父亲,胡亥绝无可能继位。就算他想折腾,陪着秦王政一路走来的臣子也不可能支持他——哪怕秦王所有子嗣都没了,也轮不到他上位。   扶苏又哄父亲:   “我知父亲介意王叔当年起兵时污蔑过父亲的出身,但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父亲便大度一回不和他计较了吧。”   反正送给成蟜的也不是什么好儿子,指不定谁占便宜呢。   成蟜早就是个死人,秦王政对他倒没有太多的仇恨。哪怕还对当初成蟜的部下樊於期造谣他是吕不韦之子一事心里膈应,有了爱子的温柔哄劝,他也愿意放下芥蒂,做一做戏。   秦王政缓缓点头:   “寡人自然没那么小气。”   过继出去的儿子,就等于不再是自己的儿子了。礼法上只承认过继后的父母,以后胡亥再折腾出什么蠢事来,也牵连不到他。   爱子一番心意全是为了他,史官就站在旁边,此事一旦记录下来,后人只怕要指责扶苏容不下弟弟。   秦王政十分感动,他叹了口气:   “你分明有别的法子收拾他的。”   不落人口舌的办法多得很,偏偏要选这个,无非是想让他和胡亥割席。   扶苏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位公子在旁边听得人都傻了。   他们惊悚地看向大兄,心里疯狂思索胡亥到底干了什么,大兄为什么一出手就是将人过继出去?!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一言不合就怂恿父亲把弟弟送人,结果父亲还当真同意了!   父亲你清醒一点啊!!!   两人心头警铃大作,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   大兄不会是在杀鸡儆猴吧?告诉他们要是再敢肖想太子之位,胡亥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弟弟:呜呜呜大兄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不想给王叔当儿子!   扶苏:你们知道就好,以后乖乖给我干活。   政哥:……? 第86章 妖孽?   弟弟们的眼神都快凝成实质了,扶苏又不是死人当然能感觉得出来。他偏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两双受惊小鹿一般的视线。   扶苏明知故问:   “你们二人怎么这样看我?”   秦王政顺着儿子的话望过去,也看到了这一幕。稍一思索就明白二人是想岔了,不由得啼笑皆非。   他们对他们的大兄到底有多少误解?   但是很快秦王政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儿子们会觉得兄长能随便把他们过继出去,岂不是默认了扶苏说什么父亲就会听什么?   那么,自己这个亲爹在儿子们心里又是个什么形象?   秦王政无奈扶额:   “不会把你们过继出去的。”   总觉得不明说的话,两只蠢儿子会听不明白,继续脑补一些有的没的。   孩子太傻难免让当爹的心生无力感,幸好还有个出色的长子在。否则所有儿女都这个德性的话,他真的要担心大秦的未来了。   秦王政庆幸地看向太子:   “你这些个弟妹,以后还得你多看顾着点。”   没有聪明的兄长为他们遮风挡雨,实在叫人忧心。别出门就被人骗了,到时候全军覆没,一个不剩。   扶苏忍俊不禁:   “父亲多虑了,阴嫚他们还是很聪明的。”   爱女确实聪明,但剩下的嘛,秦王政不敢对他们抱有太多期望。   两个公子不明所以。   虽然听到父亲承诺不会将他们送人还是挺开心的,但怎么说着说着父亲就要托孤大兄了?而且托孤谁不好选大兄,大兄不是只会欺负他们的吗?   两人在心中腹诽父亲在大兄的事情上已经没有理智了,越发觉得前路渺茫。   他们比不过大兄,根本不可能夺得王位的。那么以后就得在大兄手底下过日子,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眼前一黑。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觉得不能再等了。   他们得赶紧表忠心,告诉父兄他们不想和大兄“公平竞争”了。哪怕父亲承诺不过继他们,可父亲的承诺是父亲的,万一大兄继位之后不认呢?   十五公子试探着开口:   “父亲,那个,我、我想……”   秦王政一眼看透他的小心思:   “不想学了?”   十五公子:!!!   这么直白的吗?就不能委婉一点给他留点面子吗?!   秦王政没搭理他,又看向十四公子:   “你呢?还想不想学了?”   十四公子疯狂摇头。   扶苏掩唇干咳一声压下笑意:   “父亲,我昨夜说得可对?他们两个就是小孩心性,一时争强好胜非要学,玩两天就不感兴趣了。”   两个公子听着大兄的话都有点发懵,不明白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直到看见大兄给他们使眼色,才恍然明悟,连忙点头承认自己就是小孩子闹着玩。   很好,保住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形象了。   大兄真好,还帮他们善后打掩护。看来大兄也不是那么讨厌嘛,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   秦王政:……   寡人没瞎,能看得见你们的小动作。   算了,毕竟是亲生的。   秦王政摆摆手让两个蠢儿子赶紧滚,别杵在这儿碍眼。   二人如蒙大赦,赶紧收拾东西一溜烟跑没影了。   秦王政看向长子:   “也不知道他们能记你多久的好。”   只怕过两日又觉得大兄只是装模作样,并非真心想帮助他们了。   扶苏不以为意:   “我又不可能叫所有人都喜欢我,只要父亲喜欢就好了。”   而且他也确实不是真心助人的,不过是为了叫父亲看到他有多“友爱弟弟”而已。两个帮他刷好感的工具人,心里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他们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像这样有异心的弟弟,本来也没那么容易被彻底收服。扶苏没兴趣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心腹,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只要闹不出事来就行。   看两人蠢成这样,扶苏是一点都不担心他们能有什么大造化的。   扶苏笑着吩咐侍者们将朝食送上来:   “刚才光顾着说话,父亲饿了吧?那些烦心事就别想了,先用膳。左右弟弟们以后肯定不会再闹腾了,随他们去吧。”   私下里爱怎么埋怨怎么埋怨,反正又传不到他耳朵里。真叫他们当着外人的面发牢骚,有今日胡亥的下场在,他们是绝对不敢的。   既然外人听不见,那就是自己关起门来自言自语,根本碍不着谁。嘴长在别人身上,这都要管那就太累了。   秦王政并不赞同爱子的想法,他听不得别人说太子的坏话。   扶苏还想再劝两句,忽然想起事情换到父亲身上的话,他只怕也是一样的反应。他可以忍受别人说他不好,但无法忍受有人私下诋毁父亲。   父亲是因为宠爱他才见不惯这样的事情,他要是一味地劝父亲不计较反而辜负了这一片爱子之心。   于是扶苏也不再劝说,只道二人以后肯定不敢说他坏话了。要是他们当真说了,那父亲就拿过继吓唬两人。   秦王政失笑:   “你啊……”   不管如何,过继警告确实很好用。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弟弟都安分了。另外那个没参与进章台宫学习的十三公子还疑惑他们怎么蔫了,私底下询问过一番之后,同样变成了老实鹌鹑。   啊,大兄真可怕。   更可怕的是大兄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他们还要感谢大兄帮他们在父亲面前圆谎,真是把人心拿捏得死死的。   几人回去后仔细分析了一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无语凝噎。   他们倒是没有像秦王政想的那样对长兄口出恶言,反而更加忌惮了。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把他们玩弄在鼓掌里,他们是嫌命长才继续招惹大兄呢。   三人自认为自己还是有一点脑子的,没有父亲以为的那么蠢笨。   但他们隔壁住了个没脑子的家伙。   胡亥被过继出去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大肆公布,毕竟牵扯到秦王子嗣,需要等到大朝会时正式宣告天下。   倒是胡亥宫中的物件,已经开始陆续往宫外长安君的府邸搬了。   当然,成蟜现在不叫长安君了。   自从他谋反之后,就被褫夺了封号和封地。只不过秦王也没给他新的封号,大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一般还是称呼长安君。   如今长安君有了嗣子,原先的名号就不能糊弄着叫了。毕竟他的嗣子按理来说是可以继承封君之位的,继续这么叫,以后岂不是凭白给胡亥多了个长安君的封位?   不成不成,成蟜的封地长安县已经改回原名了,胡亥别想捡漏。   秦王政显然没有重新给王弟和原十八子现侄子一个封号和封地的想法,做什么美梦呢,成蟜说到底还是个造过反的家伙。   于是胡亥的身份就尴尬起来。   论出身,他不再是秦王公子,而是普通宗室。而宗室无功不可封爵,严格来说就是个庶民。   说好听点算是贵族之后,真想拥有贵族之实,还得自己奋斗出个官身来。要是一直当不了官,顶多两代就得成为宗室里的边缘人物,那日子可就真和庶民没差了。   也不对,好歹有点财物傍身,可以算个富户吧。   宫中侍者目前还在称呼胡亥为公子,因为王弟的嗣子也能勉强称为公子。只是此公子非彼公子,大家心里都有数。   三位公子去围观过胡亥搬家。   侍者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搬走,而是按照身份搬的。有一些超过规格的物件依旧留在了宫中没有挪动,三人一看就知道,以后胡亥的待遇要降到寻常公子之下了。   “好惨啊……”   失去秦王之子的身份,可不仅仅只是失去了王位的继承权。方方面面都会削减,这叫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公子们如何能够接受?   胡亥现在就在宫殿里发疯。   他喝令侍者不许动他的东西,他不要搬出六英宫。他才十一岁,凭什么让他出宫?就算过继给王叔了,他还是父亲的孩子,他要继续留在宫里。   至于搬出去,等他长大再说。说不定过两年父亲又改变主意了,舍不得他呢?   留在宫里才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父亲,到时候他可以想办法讨到父亲的欢心,借此改变命运。搬出去可就彻底没辙了,以后想见秦王都没机会。   然而侍者却不惯着他。   他们都是六英宫的侍人,那天的情况大家也看见了。王上明显是厌弃了这位不知好歹的公子,自己又何必再给他好脸色。   更何况来往帮忙搬运物件的也不止有六英宫的侍者,还有一些太子和秦王派来的。他们得到过君上的命令,更不必把小小的王弟嗣子放在眼中。   胡亥见阻止不了,便开始闹脾气。   他先是砸了一些金银玉器发泄,结果却见大家动作更快了,免得他糟蹋好东西。于是更加生气,干脆拿着摆件往侍者身上砸。   三位公子看不过去,站出来阻止他,却被胡亥一顿痛骂。   他觉得大家都是那天被长兄留下的人,凭什么只有他一个被过继出去了?是不是哥哥们说了什么他的坏话,把他这个年纪最小的软柿子推出去当替罪羊了?   公子们:……   公子们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搞清楚,分明是你自己得罪了大兄才有此一劫,关我们什么事?知道因为你的问题我们几个这些天有多担惊受怕吗?你还有脸怪别人?!   公子们被气跑了,决定去找大兄告状。   他们得赶紧和胡亥割席,避免遭受那小子的牵连。顺便还能讨好一下大兄,简直一举两得。   原先三人还有点同情胡亥倒霉,现在只觉得他活该。   肯定是他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虽然他们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看他那样就不像个好东西。   扶苏正在章台宫处理奏折,听到侍者来报也没太意外。   秦王政不悦地问道:   “胡亥在宫中砸东西?”   侍者低头回道:   “还生气地将东西砸向三位公子和搬运的侍人。”   其实主要是砸侍人,但侍者担心王上并不在意他们这些小小侍人的安危,特意把三位公子放在了前头。   他也没说谎,胡亥和兄长们吵架时确实一个气急砸过东西。本来是要砸到侍者身上的,火气上头了干脆把手里的摆件转换方向丢往门口哥哥们站立的位置。   不过三人并没有被他砸到,轻松躲了过去。倒是侍者不敢躲也不方便躲,被砸了好些次,许多人都受伤了。   扶苏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蠢弟弟受不受伤他倒是不在意,但是打骂侍人就过分了。他们也只是听令行事,胡亥这分明是对他和父亲有意见,却拿无法反抗的侍人出气。   是他疏忽了,应该一开始就叫人把胡亥关起来的。   扶苏放下奏折起身:   “父亲,我过去看看。”   秦王政拦下了儿子:   “你过去他更要发疯,万一伤了你可如何是好?”   胡亥现在最恨的必然是太子,不能叫太子冒这个险。   秦王政当即下令让蒙毅带手下的侍郎们过去处理,务必以最快地速度帮胡亥搬完家。胡亥若是还要闹,就将他关在成蟜的宅院中,派兵看管,不许他出去乱跑。   蒙毅作为郎中令,虽然如今已经以文职为主,是给秦王当助理秘书的了,但郎中令的本职工作还是守卫王宫。   其下设置的三署郎中、议郎、侍郎,前两者分别是蒙毅的副手助理和给权二代镀金的职位,剩下的侍郎就是侍卫了。   侍郎一般可持戟行走在宫中,平日里守卫宫殿,王上出行时充车随行。   既然光有侍者镇不住胡亥,那就直接上卫兵好了。   侍郎们一到,胡亥果然安分下来。他惊恐地看着手持兵器一拥而入的壮汉们,生怕自己会被一戟挑死。   “你们、你们胆大包天!竟敢擅闯本公子的宫殿!”   侍郎不为所动,只行动迅速地将他控制起来。剩下的人开始帮忙搬运物品,换下了已经受伤的侍人。   蒙毅看了两眼:   “受伤者下去包扎医治吧,太子殿下做主给你们分发了药钱。”   说是药钱,其实就是补偿款,不过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侍者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其余公子公主躲在学殿和自己的宫室里不敢出来,只悄悄探头观察外面的情况。   他们到现在还没搞明白胡亥为什么要搬走,但是见持戟的侍郎都来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窃窃私语讨论一番,还是搞不明白胡亥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们寻常不怎么和胡亥来往,主要是胡亥瞧不上这些单纯的兄弟姐妹,觉得他们都被长兄洗脑了。   蒙毅走到胡亥面前:   “公子还是不要挣扎了,事情已成定局,若是反抗只会越发惹得王上厌弃。”   胡亥怒目而视:   “你滚!你这个扶苏的走狗!我要见父亲!”   蒙毅:……   还是第一次有人骂他是太子殿下的走狗,之前这个骂名好像是李斯担着的?   看来咸阳上下对他确实很有误解。   不过蒙毅也没去澄清,会把秦王秘书当成太子心腹的人着实是智商堪忧,和他们没有理论的必要,浪费时间。   蒙毅放弃了劝说公子胡亥,转而主持起侍郎们的搬迁事宜。   原本秦王政对这个幼子还有一点感情,没让侍者做得太过分。所以胡亥日后的待遇哪怕比不上公子时期,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可他都开始和兄长动手了,甚至对太子多有埋怨,那就不能再心软。   蒙毅既然都担了个“太子走狗”的骂名,不帮太子做点什么岂不是白挨骂了?   他于是忖度着王上的心思,再度削减了胡亥的用度。别说比肩公子了,以后你就当个普通的远房宗室吧。   一些原本被装箱准备送去成蟜旧邸的东西被分了出来,抬去了宫中府库封存。既然都收好了,那也别再放出来了,干脆入库等以后再赏赐旁人。   蒙毅觉得自己做得已经挺过分的了,但等太子派遣的心腹侍官过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   那侍官挑剔地看了一眼凌乱的宫室:   “我听说,公子胡亥方才砸了不少东西?那就照价赔偿吧。”   胡亥砸的可不少,侍官让人计算了一下价值,然后直接从剩余的物品里扣除金银等物进行抵扣。   这一扣,也没剩多少了。谁让胡亥砸的时候不管不顾,砸了好些个十分昂贵的器物呢。   蒙毅看了看那所谓的“十分昂贵的器物”,默默无语。   这不就是琉璃坊烧制出来的吗?   如果蒙毅没记错的话,琉璃坊烧琉璃的成本其实很低的。只是要做得精美比较费事,人工费可能要高些。   ——但绝对没有侍官狮子大开口要的那么高。   黑心还是太子黑心啊。   原本胡亥还能当个富贵闲人,现在估计只能当个普通富户了。提前两代进入落魄贵族的阶段,也不知道这点钱财够不够他自己挥霍的。   侍官呵呵一笑:   “郎中令多虑了,听闻公子母家富庶,时常给他进贡镶金嵌玉的玩具。若是没钱花销,回胡家要一点接济不就好了?”   说着想起这件事,又叫人把这些胡家送的东西都收拾好。   这可是人家出钱置办的,和他们王宫没关系。王宫不贪他那点,免得有人造谣王上吝啬小气。   蒙毅:……   说真的,胡亥已经明显扶不起来了。胡家有大志向,估计不会继续资助他。   比起把钱咋给这个没了未来的公子,只怕胡家会更倾向于再让胡姬生个小的。或者给宫中重新送个美人进来,毕竟胡姬看着不太行,万一又生个蠢货可怎么是好。   六英宫的闹腾瞒不过秦王政,但秦王政听完底下人的奏报什么都没说。   太子要出气就让他出去,本身就是爱子受了委屈,这点小折腾无伤大雅。   秦王政猜到扶苏原本的打算应该是等胡亥再次造反,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人收拾掉。如今还允许胡亥继续过富裕日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次日见到长子的时候,秦王就仿佛根本没听人说起过六英宫的事情一般,如常地与扶苏交谈、办公。   扶苏也没去提扫兴的话。   胡亥已经被押送去了成蟜旧邸,看守他的人从宫中侍郎变成了宫外中尉手下的士兵。中尉是负责都城治安的官吏。   蒙毅办好差事回来禀报进度,说中尉手下的卫兵已经就位了。可胡亥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不知该派谁去侍奉他,他身边总不能一个侍者都没有。   扶苏见父亲要皱眉,当即为他分忧:   “这有何难?将胡姬身边的侍者分派一部分过去就是了。”   胡家对胡姬可谓是寄予厚望,往宫中安插了不少人,全都用尽办法调入了胡姬宫内。   扶苏清理那些另有其主的宫侍时,没有铁面无私到连后宫夫人们身边的亲信都要清掉。调查过后只把个人宫中被旁人安插进来的探子清掉了,剩下的自己人就让她们自己留着。   只不过其他宫侍都遭受过清洗,不会再有人和这些夫人勾结。她们就算身边留足了心腹也翻不起风浪,顶多叫自己日子过得舒心些。   既然都是胡家派来的心腹,去照顾胡亥正合适不过,顺便也能减少一些宫中的胡家侍者数量。   旁的夫人都是身边就那么几个心腹,胡姬倒好,阖宫都是她的人,她想干什么?   扶苏直接砍了一半的人出宫去陪胡亥。   选的还都是胡姬宫中比较低等的宫侍,而非近侍心腹。   找的借口也很合理,说是近侍品级高不适合去侍奉庶人胡亥。而且胡姬夫人被近侍伺候惯了,也不好抽调太多。   实则是觉得能在胡姬身边混出头的肯定比旁人心思更多,胡亥那里还是留点蠢笨的侍者吧,免得又怂恿他闹事。   秦王政考虑了片刻就同意了。   他倒不在乎胡姬怎么想的,抽调谁都一样。生母身边的人,胡亥应当会给点面子,不再随意打骂了吧?   侍卫去胡姬宫中带人的时候,胡姬才知道自己儿子这几天遭遇了什么。   太子将宫中门户掌管得太好了,六英宫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怎么在后宫中传播。   以前会收钱给夫人们传递消息的侍者,现在也没几个了。就算传,传的也是君上授意过不用隐瞒的事情。   寻常倒是六英宫消息最灵通,因为里头居住的公子公主们可以到处乱跑,他们亲自询问时也没人敢瞒着。不像夫人们,基本都不怎么受宠,宫侍们不用顾虑宠姬的问题。   乍然得知这么恐怖的事情,胡姬的理智瞬间就没了。   她不明白胡亥为什么突然就被过继了出去,胡亥这些日子不是很乖的吗?连番追问也得不到回答,侍郎们个个守口如瓶。   胡姬有点拿不准到底是胡亥惹怒了秦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侍女上来扶住她:   “夫人,您还好吗?”   胡姬浑身颤抖:   “我、我要去求见王上……”   既然他们都不说,那她就自己去问。王上可没说要禁足她,那侍郎们就不能阻拦她去哪里。   侍郎原还想拦,可胡姬说的也有道理。王上没发话不许胡姬去求见,他们多此一举可能要吃挂落。   最终大家还是什么都没做,任由她出去了。   然而经过那次胡姬自作主张去拦截下朝的秦王之后,后宫夫人们就不许随意离开后宫的范围了。她们可以在后宫的区域爱怎么活动怎么活动,前宫那边却是管束严格。   六英宫也在前宫范围,这就导致夫人们想见儿女还得等儿女自己来找母亲。否则当娘的就得请守卫在宫门这边的侍郎帮忙传个话,十分麻烦。   因为这件事,胡姬在夫人们之中人缘非常差,大家都很怨怪她。   这次胡姬试图闯出去,也被拦了下来。   胡姬却知道她不能再认命,这次就算拼着被责罚,她也得去找王上问个清楚。   两边一时僵持住了。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守门的侍郎最后只好派了个人去向王上请示,得到批准后才护送胡姬来到章台宫。   说是护送,其实就是监视,防止她另有所图往别的地方跑。   胡姬心里冷笑。   王上如今已经这么防备她了吗?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胡姬独自入殿参拜,她的侍女被拦下不许跟进去。   “妾见过王上。”   秦王政定定地看着下方跪拜的女人,也没叫她起来。扶苏默默往旁边挪了挪,不受这个礼。   秦王政把儿子拉了回来。   扶苏冲父亲歪了歪头。她拜见王上呢,父亲别闹。   秦王政却冷淡地质问胡姬:   “为何不拜见太子?”   难怪胡亥那么不敬长兄,原来是和她学的。   胡姬浑身一颤,屈辱地咬了咬唇,还是补了一个拜见太子的大礼。她跪伏在地上,却许久没有等到王上喊起。   太子!太子!又是太子!   此事定然与太子脱不开关系!   蒙毅敏锐地意识到接下来的对话估计充斥着胡姬的私人抱怨,恐怕不是当臣下的能随便听的。他当即示意殿中其余侍者全都退出去,免得听到不该听的东西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但为了保证两位君上的安全,蒙毅自己倒是没有走。他上前两步走到能随时冲出去制住胡姬的位置,警惕地防备着对方受刺激太大当场发疯。   幸好他是武将家族出身,比寻常文臣更加能打,制住一个弱女子不在话下。   史官窝在角落,再一次陷入了自己要不要趁机出去的纠结。   他是史官,按理来说要把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的,怎么能主动逃避呢?   史官求助地看向蒙毅和二位君上,但三人好像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史官有点后悔,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刚才就跟着侍者一起退下呢。现在单独走也太显眼了,他不想当那个显眼包。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这么倒霉?   胡姬实在有些跪不下去了,忍不住抬头去看秦王的脸色。结果看到王上不知在和太子打什么哑谜,表情立刻更难看了些。   其实扶苏就是在用眼神劝父亲别生气,胡姬不拜他就不拜吧,他也不稀罕。   秦王政却对旁人不敬太子的行为非常不满,浑身都在冒冷气。太子顺毛也不顶用,还得被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两眼。   这种事情上怎么还能脾气软呢?!   扶苏乖巧垂眸,表示受教。   父子俩的互动直接戳了胡姬的肺管子。   合着就他们父子是一家人,其余儿女姬妾全都是外人是吧?她的宝贝儿子在王上和太子心里根本不值一提,这叫她怎么冷静?   胡姬直接不管不顾地质问起来:   “王上为何要将胡亥过继出去?竟也没有询问过妾的意见!”   秦王政只觉得可笑,甚至感觉和她生气都是在浪费精力:   “寡人做决定前还需征询你的意见?”   他是大秦之主,又不是寻常人。   在夫之前,他先是君。   胡姬要是想和他当寻常夫妻,还是趁早醒醒脑子吧。   他做出的决定少有人敢质疑,更不敢严辞质问他,之前质问过他的人无一例外坟头草已经三丈高了。   也就赵姬没被他治罪,还能好端端活到病死的那天。   胡姬以为自己是谁?   扶苏从一开始就不赞同父亲见胡姬,对方过来之后肯定不会说什么好话,见她只会让自己生气。   但父亲或许是想当面说点什么叫胡姬死心,还是允许对方入殿了。   现在看来,父亲说什么胡姬都不会甘心的。她已经有点疯魔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寻常时期她可不敢和父亲这样说话。   扶苏便劝道:   “还是请夫人先回去吧?”   他怕再说下去父亲要被气得头疼。   秦王政喝了一口茶平复心情,也觉得和胡姬没什么好聊的。正要点头同意把人押回去,那边胡姬倒是先气急败坏了。   她指着扶苏大声问道:   “是不是他?是不是他进谗言让王上将胡亥送走的?现在还要把我也送走,王上就这么任由太子摆布?!”   “这天下到底是王上的天下,还是太子的天下?太子不觉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吗?!”   蒙毅和史官齐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胡姬真的疯了。   史官拿笔的手抖得不行,根本不敢往纸上记。他怕自己今天记完明天头就没了,这可真是个要命的差事。   最后只能匆匆写下一句“胡姬言语无状,污蔑太子”。   当事人扶苏倒是很淡定。   啊?就这吗?就这个程度的指控?   上辈子父亲沉迷修仙的时候,不得不把很多公务都交给太子扶苏处理。   因为方士忽悠始皇说修炼阶段不能见任何人,所以宫内外的禁绝非常严格,奏折和消息都传递不便。   在这种情况下,朝政实际上已经大半都掌控在太子手中了。倘若太子有异心,故意隐瞒重要消息不往宫中报,始皇有可能会当真不知情。   毕竟那时的始皇帝陛下真的非常信任爱子,根本没有做两手准备。   后来始皇准备第五次巡游的时候,终于露面上朝了。当时朝中就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不顾事后会被太子清算的危险站出来,声泪俱下地提醒陛下防备太子。   当时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说太子把控朝堂,隔绝陛下的消息,定是想要取而代之。陛下不可不防,决不能再避不见人了啊!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他们举例了不少事情。桩桩件件都既有人证又有物证,简直能把太子扶苏给锤死。   然而始皇只是点了点头,说:   “太子不可能谋反的,爱卿多虑了。”   然后又劝儿子不要和这些脑子不好的臣子计较,他们只是愚忠了一点,不是对他这个太子有意见。   扶苏则道:   “父亲放心,我没那么小心眼。”   这场风波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然后始皇愉快地进行了第五次巡游。   脑子不好的忠心臣子战战兢兢,以为太子之前和陛下说的都是场面话,结果太子居然真的没有清算他们。   只是后来巡游的归途中始皇突然驾崩,偏偏随行的还有太子的心腹李斯。有些臣子便怀疑是太子被他们揭发后,担心终有一日自己会被父亲废弃,所以提前动手干掉了陛下。   扶苏:?   你们有病就吃药。   父亲驾崩他正痛苦,还有人蹦出来阴谋论,真当他没脾气呢。   想到这些过往,扶苏也有点生气了,不过更多的还是委屈——可恶的老臣怎么能怀疑他对父亲的一片真心?   察觉到爱子情绪低落,秦王政原就十分生气,这下越发怒火中烧。   他气极反笑,吩咐蒙毅道:   “将胡姬堵住嘴拖下去!”   不能再任由胡姬诋毁太子了。   连太子随意摆布他的话都能说得出来,胡姬长脑子了吗?   然而胡姬却猛地躲开了蒙毅伸过来的手,而且她居然还有自己的一番逻辑在。   见王上要制止她说话,她也不顾得其他了。今日她一定要点醒王上,否则以后事态只会越发严峻。   胡姬声泪俱下:   “王上!请您清醒一点!您难道看不出来大公子自从灭韩之前那次的禁足出来,就变得很不一样了吗?!”   生怕真的被捂住嘴,她语速飞快:   “大公子一定是被妖孽上身了!王上受妖孽蛊惑,如今竟连亲子都下得去手!长此以往——唔唔唔——”   蒙毅三魂被吓飞了七魄,再不敢顾虑这是王上的女人,不能随意触碰。他飞快地捂住了胡姬的嘴,可惜已经迟了。   该说的胡姬已经说了大半,全都是要命的话。   蒙毅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上首二位的脸色。   “毅办事不力,请王上与太子责罚。”   秦王政脸色阴晴不定,没有回答。   扶苏叹了口气:   “郎中令起来吧,罚俸一年以儆效尤即可。”   蒙毅也没说什么“王上还未发话毅不敢起身”的话,这个时候说这些,岂不是坐实了胡姬所言的“妖孽太子蛊惑君上”?   他谢了恩就不再言语,大殿中恢复了一片寂静。   太子性情转变的事情很多人其实都发现了,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不可能所有人都当真相信太子以前是在假装温厚。   但是王上没有说太子是妖孽,那么臣子就不会多嘴。   人家亲爹都觉得没问题,你们这群本来就和太子接触很少的下臣懂什么?儿子有没有被人夺舍,当爹的能不清楚?   是以满朝都没往妖孽附身之上想,尤其在太子提出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建议之后。   大家都是很现实的人,变了的又不是自己儿子,能给大秦带来好处的那就是众望所归的好太子。揭穿此事只会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还会显得王上是个为了国家利益连亲儿子的死活都不顾的冷血动物。   不过就蒙毅观察,太子应该没有换人。妖孽设想纯属无稽之谈,若说太子梦中被先祖点醒了还更合理一些。   事实上,如今朝中针对此事基本就两个看法。   一种是觉得太子那次禁足病重,病好后大彻大悟。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别的国家在历史上也有先例。   另一种就是太子可能有什么仙缘,不拘是先祖显灵还是神仙抚顶,反正太子他清醒了。这种事情在传说故事里也经常出现,说不准真有呢。   哪家妖孽会跑来帮你治国啊,不都是祸乱朝纲的吗?   胡姬就纯属污蔑。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话说出来,那就是大逆不道。听了这话的臣子很可能会被君王处决掉,因为王上必须要保证太子的名誉不会受损。   好在殿中只有他蒙毅一人,蒙毅自认为自己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太子也发话赦免他了,他的小命还是很稳的。   角落里的史官缓缓伸出了手——不,这里还有一个倒霉鬼,天、要、亡、他!   殿中没人开口,史官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存在,永远不要想起来。   也没人告诉他太子性情大变过啊?这到底是真是假?别是真的吧?   史官疯狂祈祷胡姬只是造谣,这样他小命就保住了。   上首的秦王仍然没有开口。   他知道扶苏的转变总会被有心人发现,但当真听到有人说他儿子是妖孽时,还是怒不可遏。   胡姬从现在起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怎么处置这个死人才不会牵连太子,还需要他仔细斟酌。   许久之后,秦王才缓缓开口:   “将罪人胡姬押回宫中,她的那些侍者也一并看押起来。”   他得派人去查证一番,看看胡姬有没有同身边人说起过类似的言论。   任何一丝风险都不能放过,以免这种说辞被六国余孽利用,逼迫他处死太子。   蒙毅连忙应下,正要将人拖下去,一抬头忽然对上了史官惊恐的目光。   蒙毅:……   史官:……   察觉到不对的秦王和太子也看了过来。   史官:好的,我没了。 第87章 龙之逆鳞   史官总在不该被发现的时候,出现在蒙毅的视线里。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   史官:我可能和蒙卿八字不合。   史官哀怨地看向蒙毅,心道咱俩无冤无仇,你就不能装作没看见我吗?   蒙毅对此表示十分抱歉。   但此次事关重大,不像上回那样可以蒙混过关。思来想去,也只能对不起史官了。   他告了声罪,干脆利落地打晕了胡姬,而后三两步走向史官的位置。   押送胡姬回宫看管的事情他不放心交给旁人去做,哪怕是心腹也不行。胡姬那番言论决不能再被更多的人听见,所以这会儿不能把她交给旁人看管。   分身乏术的蒙毅除了打晕对方,也没别的选择。   史官见他靠近,悲愤极了,却不敢逃。   这就要杀人灭口了吗?蒙卿你好狠的心!就不能让他再向王上表表忠心,保证绝对不往外乱说?!   然而蒙毅只是走到史官面前,拿起了他面前写了文字的纸张。一目十行看完,松了口气。   蒙毅转身走向上首,将东西奉上:   “王上,都在这里了。”   秦王政接过仔细看完。   上面的记载自从胡姬入殿之后,就只写了一句“胡姬言语无状,污蔑太子”,并没有详细记录胡姬说了什么,紧跟着就是一句“王震怒,将之关押”。   史官是懂避重就轻的。   秦王政满意地颔首:   “史爱卿有心了。”   是的,史官他姓史来着。   就像有的人家世代承袭司马这个官职,于是干脆改姓氏为司马一样。史官他的家族也是世代给秦国王室当史官的,所以现在他们家的姓氏是这个。   但他只是姓史,不名官,大名也不叫史官。   不过无所谓,没有人去记他的名字。大家喊他都是“那个史官”、“跟着王上的史官”或者“老史”。   以往史官都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就连秦王也不会特意叫他。这还是他第一次听王上喊他“爱卿”,这个称呼可真叫人感动。   因为这代表他的小命保住了。   史官热泪盈眶地起身谢恩:   “谢王上夸奖,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老史啊老史,你可太机智了,你的命都是你自己救下的啊!   还有谁?就问还有谁能在这么性命攸关的时刻提前给自己留下后路?   史官在心里把自己狠狠夸了一通,觉得大秦就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史官。换别人来早就凉了,而他不同,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抓住了这个天大的机遇。   从今往后,他老史就是跟着王上太子和蒙卿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自己人了。而且他这优秀的随机应变能力,绝对能叫王上对他另眼相待,再没人能抢走他王上身边第一史官的位置。   史官精神振奋地坐下,准备继续奋笔疾书。   忽然,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是啊,他之前不还想着要早点退休或者换岗吗?给之前的秦王当史官没什么危险也没什么压力,但现在这两位君上他们真的很能折腾。   史官陷入了沉思。   已知他刚刚上了王上和太子的贼船,且他还向两位展现出了自己优秀的职业素养,那么求他转岗或退休的可行性。   答:没可能了,死心吧。   秦王政对太子说道:   “这个史官很上道,就他了,以后都不必换人。”   扶苏赞同地点头:   “父亲说的是。”   史官:QAQ   可恶!都是胡姬的错!   史官恨恨地提笔,决定增添一点细节,仔细描写一番胡姬有多不可理喻。   比如加一句胡姬为什么要污蔑太子,因为她想自己的儿子当太子。顺便再加一句补充说明,表示全朝野都觉得她儿子胡亥实在不是当太子的那块料。   由此衬托出胡姬是多么地异想天开、无理取闹。   ——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史官。   在这日的起居录被封存前不放心又去核查了一遍的蒙毅,如是想到。   今日蒙毅实在是忙。   或者说这几天蒙毅都很忙,自从他领了帮胡亥搬家的苦差事之后,胡亥的许多后续麻烦都得他来解决。   好不容易胡亥那边安分了,又来个胡姬闹事。偏偏胡亥的事情还能交给旁人去办,胡姬就只能蒙毅全程跟进了。   然后百忙之中蒙毅还得抽空检查一遍起居录。   和他一比,史官那算什么压力大?知道他一整天干了多少事吗?   他得先把胡姬带回她宫里关押起来,再把胡姬那些心腹全部堵住嘴分开关押。其余准备送去胡亥那里的侍人也不能直接送了,得先调查他们是否听到过不该听的内容。   为了保密,审讯的时候还不能直接用宫中的人,要去廷尉司找李斯借人。借那种聋哑的行刑官,只负责看上官眼色加刑,全程能进行审讯交流的就蒙毅一个。   但蒙毅他本身又不是干这个专业的,审讯并非他强项。   硬着头皮去干万一没审出来让某些人逃脱了,等送去胡亥府上跟胡亥勾结生事,这个罪责蒙毅可担不起。   最后只能去求助太子,太子便点了李斯出来,叫李斯配合他审讯。   李斯:?   李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拖下水,这里有他什么事啊!蒙毅真是不安好心,找谁借人不好找他,害得他被点名。   蒙毅:那没办法,谁让你是管廷尉的。   宫中其实也有专门负责审讯妃嫔侍者的部门,但和廷尉比起来是小打小闹。这次的事情比较重大,蒙毅感觉他们不太靠谱。   不过这次的事情也叫他吸取了教训,回头就启奏王上,得把内宫的审讯部门好好弄起来。下次再遇到这种前朝臣子不好插手的事情,就叫内宫自己解决。   蒙李二人忙活了一个下午,才把普通侍人都审讯完。李斯和行刑官的配合确实很默契,一个眼神对方就知道李斯要做什么。   最后李斯挑出了几个不干净的,其余的让人送去胡亥府上。   蒙毅问道:   “这就行了?”   李斯翻了个白眼:   “放心吧,肯定没有问题。我上刑的时候收着了力度呢,保证他们去公子胡亥那里休养半天就能干活。”   要不是考虑到这批人还得送去侍奉胡亥,李斯的效率还能更高。廷尉司的酷刑多得是,只是造成的后果会比较严重,动辄残废。   蒙毅松了口气:   “那就好,我还担心他们都不中用了,回头还要再重新找人。”   胡亥可不好伺候,另外找侍者过去,别是害了人家。   李斯主要是担心到时候蒙毅找不到合适的侍者又跑去找太子求助,然后太子殿下觉得他李斯很能干,这件事完全可以叫李廷尉帮忙。   李斯:一次就够够的了,我才不给蒙毅帮第二次忙!   “对了,胡姬的心腹要怎么处理,王上可有说过?”   蒙毅摇头。   王上没有明说,但很显然,这些人是留不得的。   李斯思索了片刻:   “这样,我们查一查胡姬宫中这些人都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不信他们都干干净净的,只要留有小辫子,就能光明正大地处决。”   太子殿下仁善,十分在意自己和王上的名声。虽说处决几个侍人不算大事,但以太子的性子是不会允许王上身上沾染任何一丝会叫人诟病的污点的。   作为心腹臣下,李斯觉得自己得发挥出作用了。想君之所想,急君之所急,然后才能一路高升。   蒙毅自愧弗如:   “你可真会讨好君上。”   李廷尉和佞幸的区别大概就是他李斯真的很有本事,不是只懂阿谀奉承那一套。   李斯皮笑肉不笑:   “彼此彼此,斯远不如蒙卿受看重。”   这蒙毅小儿整日做出一副刚正不阿、忠心耿耿的样子,谁知道是不是在装模作样地立忠臣人设?   一对能相约喝酒但感情依然很塑料的好友商业互吹一番之后,就接着去干各自的活了。   夜间,终于处理好一切的蒙毅独自入殿向秦王复命。   年轻俊美的王者端坐在案几后,寝殿内幽微的火光只照亮了他侧脸的轮廓。   秦王不放心爱子,今夜便让扶苏暂且留宿章台宫。二人的寝殿相对,秦王不欲让爱子知道自己这么晚了还没睡,便只点了一盏灯。   整个殿中只这一点光源,黑夜笼罩着四周,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意。蒙毅进殿时下意识心中一凛,头垂得更低了。   “参见王上。”   秦王政淡淡地问道:   “如何了?”   蒙毅拱手回禀:   “罪人胡姬已经伏诛,宫中有牵扯的数位侍者因往日触犯律法,同样已被处决。剩余之人皆送往公子胡亥的府邸,知情者只余臣与李廷尉。”   秦王政颔首:   “太子那边你多上心一些,太子宫的人手再查一遍。还有宫中其余侍者,寡人不希望宫内出现任何不利于太子的流言。”   蒙毅沉稳地应下。   正要告退,秦王政忽然问道:   “李斯可在?”   李斯在外等候。   他毕竟是事情的经办人之一,万一王上突然想招他问问过程,他得随时准备觐见。   听见传唤,他一个激灵连忙入殿。   秦王叫他进来只吩咐了一件事:   “注意点胡家。”   一口气折了胡姬和胡亥两枚棋子,胡家或许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胡姬和胡家一向联系紧密,保不准她就曾和胡家说过什么。   若是按照秦王政以往的性子,肯定是不会管你是否无辜的。先收押审讯再说,反正这些贵族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想找罪名肯定能找到。   但爱子奉行的却是先调查取证再治罪,也不愿有一丝叫父亲背上“屈打成招”之类恶名的可能性出现。   虽然这样麻烦了点,不过秦王愿意叫爱子开心。那就先盯紧胡家,等收集够了证据再出手整治。   只是如此一来,廷尉和中尉都要多费点心了。倘若消息走漏,他们得吃挂落。   李斯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显:   “是,王上尽管交给臣便是。”   再难的任务他都能做好,等下出宫他就去找中尉。反正是他和中尉一起倒霉,真出事了还有个难兄难弟跟他一块儿承担罪责。   蒙毅倒是轻松了不少。   和李斯比起来,他只要管好宫中流言就行了,难度低了不止一个档次。   二人见秦王没有新的指示,纷纷提出告辞。再不走万一王上又想到其他难办的事情可怎么好,还是赶紧离开吧。   蒙毅垂首往后退了几步,即将转身离开之际,鬼使神差地抬眸看了一眼。   黑暗中的君王周身似乎萦绕着什么迫人的威慑,像是受到冒犯的巨龙引而不发,随时准备出手碾碎敌人。   蒙毅恍然意识到,胡姬确实是触到了龙之逆鳞。   来到殿外,他望向太子寝宫的方位。心想今日之事才是刚刚开始,朝堂中即将迎来一波雷霆风暴了。   次日早朝。   秦王政当庭宣布了将十八子胡亥过继给王弟成蟜的事情,同时宣布的还有胡姬犯上作乱被他赐鸩酒的消息。   前者其实朝臣们这几日已经隐隐听闻到了一些风声。   毕竟六英宫闹得那么大,贵族们一向关注宫中风向,不可能半点不知情。而且胡亥那几日大摇大摆地被侍郎们协助搬家,众人也不是瞎子看不见。   若非如今的后宫区域消息传递不便,胡家早把消息传到胡姬手里了,也不至于叫她昨日才恍然听闻。   但公子胡亥的事情有迹可循,胡姬那事却是猝不及防。胡家几个在朝为官的子弟宛如遭受晴天霹雳,手中的笏板都险些掉落在地。   可他们的君王并没有解释前因后果的意思,只是来通知他们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下朝后众臣议论纷纷。   有人猜测是不是公子胡亥做了什么导致自己被过继出去,而后胡姬接受不了,跑去冒犯了君上,于是被处决。佐证就是胡亥之事早有传闻,而胡姬却是突然闹出的。   也有人觉得因果反过来了,应该是胡姬先触怒君上,才导致她儿子也被一并厌弃。毕竟胡姬的下场明显比她儿子惨得多,胡亥更像是那个受到牵连的倒霉蛋。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李斯看他们还敢争这个,简直佩服同僚们的勇气。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了,免得被牵连进去。   大家见他跑这么快,互相使了个眼色。默契地不再谈这件事,心里各自有了思量。   看来李斯知道点内情。   但是不能问,问了没好果子吃。好奇心害死猫,要命就别去探究。   众人很快散去了,绝口不提今日之事。   公子公主们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胡姬没了的消息,比起震惊更多的是惊恐。一瞬间联想到自己的生母,唯恐自己母亲也会落到这么个下场。   天真的妹妹瑟瑟发抖:   “父亲竟然对枕边人都如此绝情吗?”   阴嫚无奈地看向她:   “你对秦王这个身份到底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傻妹妹哟,别说那胡姬只是个不受宠的姬妾,就算她是宠妾,威胁到大秦的安危也得死。   妹妹“啊”了一声:   “所以是胡姬夫人做了危害大秦的事情?”   她的表情更惶恐了,心里开始怀疑胡姬是不是偷偷勾结了六国余孽。   阴嫚:……   算了,我们还是跳过这个话题吧。   虽然阴嫚一直说“父亲最疼爱大兄,除却大兄优秀之外,也因为大兄从来只把父亲当父亲,而非王上”。但说实在的,她并不建议弟妹们也跟大兄学。   不是所有人都能拿捏好那个度的。   万一真的傻兮兮地把父亲只当成是父亲了,哪天犯了忌讳忘记父亲还是君王,恐怕要倒大霉。   胡亥的下场摆在那里呢,小命是不会丢的了,可会不会被过继出去自生自灭真不好说。   大兄知道怎么把父亲哄回来,知道犯错了怎么低头卖乖能脱罪,他们可学不来。   而且大兄还鸡贼地将自己和大秦的未来捆绑在一起,形成一体。到如今,谁动他就是在动大秦的国运,这手段谁能复刻得了?   父亲能从大兄身上看到大秦鼎盛的未来,是别的兄弟姐妹拍马也赶不上的。没那个金刚钻却硬要揽瓷器活的话,就是在拖大秦后腿。   从古至今应该没有地位比他更稳的太子了吧?   阴嫚托腮想了想,觉得里头还得加个前提——等父亲年老后不会忌惮年轻力壮的太子。   问题不大,她相信大兄肯定能处理好父子关系的。   而且她真的很怀疑,就这对父子的年龄差和身体状况,真的能做到“君王年老而太子力壮”吗?   别到时候年纪大的父亲看着反而比体弱的大兄更力壮吧?   阴嫚默默把这个猜想抹除。   前·野心三人组来到了自己任职的衙门,开始了又一天默默无闻的工作。   以前他们很积极地到处结交人脉,不过一般都是忙活一整天,没什么成效。愿意跟随他们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有本事的可看不上他们仨。   现在三人老实了,尤其是那两个上过章台宫小班教育的,简直成了鹌鹑。他们的同僚对此十分不习惯,之前却一直想不明白是为何。   直到今日,众人懂了。   十八公子不知怎么被王上过继了出去,有小道消息称这位公子似乎很不服气太子殿下。   这不就对上了?那三位公子也不服气太子呢,大家其实都能看得出来。   原来是被公子胡亥的事情吓着了。   同僚于是询问当事人:   “所以到底是公子被夫人牵连,还是夫人替公子求情?”   敢问出这个的,政治嗅觉显然都不算敏锐。大多也是小官,没指望能往上爬,每日上职就是勤勤恳恳埋头干活,社畜罢了。   三位公子有苦难言。   他们当然知道真相是胡姬给胡亥求情,但他们不能说。既然现在的风向是众人猜测不休,肯定有人在背后推动。   为什么父亲要叫人推动出一个“胡姬牵连胡亥”的说法出来?   明显是想保太子嘛!   反正这件事里太子得是清清白白的,一切都是母子俩咎由自取。从开头到结尾,里头都没有太子的戏份,父亲要把他们大兄彻底摘出去。   所以公子们只能暗示:   “倒是不曾听说十八弟触怒过父亲。”   他们确实没听说过这个,可不算说谎。他们只是自己推测出可能是胡亥那小子暴露了野心,才导致他们三个也被抓了出来。   自己推测的那能算数吗?当然不算!   同僚表示自己懂了:   “看来胡姬勾结六国余孽之事是真的了。”   三位公子:?   啥玩意儿?怎么里头还有六国余孽的戏份?   同僚见他们不明所以,比他们还要诧异:   “不是公主那边先传出这个说法的吗?怎么公子您却不知?”   三位公子:……   “啊,这个、这个可能是因为长姐比我们更受父亲看重吧。长姐知道了什么都会告诉其余姐妹的,可我们和长姐的关系其实不太好。”   同僚这才恍然。   下职之后,三人悄悄议论起来。   难道胡姬真的是因为勾结六国余孽才被处决的?那胡亥被过继,该不会是父亲发现了这件事,再加上胡亥有野心,干脆一起处置了?   三人摸不着头脑,也没法确定哪个说辞才是真的。   最终他们决定不想了。   管它是为什么呢,现在这个传闻既然没有被父亲禁止,那就当它是真相好了。   咸阳城里各种流言沸沸扬扬,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里头都没太子扶苏什么事。   老秦人们对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测津津乐道,认为单纯的“公子胡亥夺嫡失败”没什么意思,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被秦王委派去管控舆论的蒙毅擦了把头上的冷汗,觉得之前认定这个活不难的自己实在太单纯了。   幸好有阴嫚公主帮忙推波助澜,太子殿下也安排了他手下的熟练工出手辅助。   说起来太子怎么这么擅长这种东西?   宫中。   胡姬死后秦王政和扶苏再没提过相关的人和事,默契地选择当他们不曾存在过。   父亲私下里为自己做的事情,扶苏自然是看在眼里的。这些感动无需说出口,默默记下就是了。   局势重新恢复平静,只余水面下暗流涌动。胡家的人被不着痕迹地一一替换,因为勾结乱党的流言传播极广,胡家有苦难言。   他们没办法跟王上说自家是无辜的,胡家自己也不清楚胡姬是不是当真做过这种事情。   谁让胡姬一向任性,又自负自己有点小聪明,一时糊涂与虎谋皮也是有可能的。   倘若六国余孽承诺帮胡姬的儿子上位,只要胡亥继位后放过六国王侯贵族,任由六国复国,说不准短视的胡姬真的会答应呢。   胡家只能吞下苦果,眼睁睁看着自家在朝中的势力不断缩水。   这其中少不了旁人的落井下石。   官位就那么多,能挪一个出来是一个。小官也不嫌弃,各家都多的是子弟还没个官身呢。   除却被罢官的胡家人之外,更多的是作奸犯科被治罪的。   王上是真的狠啊。   不管你们胡家的旁人有没有牵扯进来,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偏偏人家治罪的原因合情合理,不是说你家受到了外嫁女的牵连,毕竟胡姬勾结六国余孽这件事没有证据。他说的是你家这个谁谁谁触犯了秦律,我们按律惩处。   自己不干净能怪得了谁呢?   胡家旁支觉得他们真是倒了大霉,胡姬生下公子的好处没享到,治罪的时候倒是逃不掉。   不过古代一向如此。   自周文王起,夷三族这样牵连甚广的制度就出现了。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是从商鞅变法开始的,起源和持续的时间还要更长。   秦王政好歹没有直接下旨夷族,没有犯过罪的人顶多就是丢官降职。等时间长了,或许还有起复的机会。   太孙桥松在面对父亲偶尔的抽查时,就问了一个问题。   “胡家人作奸犯科已经许久了,为何之前一直没有处置他们呢?”   桥松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律法为重,秦律是秦国的根基,必须严格执行。所以他觉得犯罪者都不可姑息,那些全是国之蛀虫。   昌平君的党羽也是后来集中处置的,在此之前大家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秦不是以法治国吗?为什么现在看来仿佛律法只是个笑话?   昌平君那个他还能理解。   因为昌平君势大,要考虑到楚国那边的态度。非得等到昌平君失势的时候,才能彻底翻脸。   可是胡家又不是昌平君,他们很容易就能被秦王捏死了啊。   扶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你祖父不是处置不了胡家,而是像胡家这样的贵族太多了。”   哪家没有几个不肖子孙呢,胡家只是千千万万个大秦贵族之一罢了。如果非要严格按照律法来,那谁都逃不过去。   届时大秦贵族全军覆没,朝中人心惶惶,国家机器还怎么继续运行?   想要完全按律行事,设想是好的,但也得考虑到实际情况。这不是一两代人能做到的,得慢慢地扭转朝中风气。   所以秦王选择了借机发难。   没有借口的时候,不会严格地抓捕那些贵族罪犯,除非对方做的事超过了一个度。而一旦给他找到针对全族的借口,就能光明正大地把这个家族从上到下筛一遍。   筛过的家族只剩无罪者,且有前车之鉴在,短时间内不敢再纵容族人生事。   其他家族也会引以为戒,约束族人。甚至为了不受牵连,主动把这部分族人丢出来断尾求生。   长此以往,大秦朝堂中的蛀虫就能越来越少了。   这种东西禁绝不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改善。而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管不顾地选择全境抓捕罪犯,哪怕朝堂撑住了没出状况,其实也抓不完全。   桥松若有所思:   “父亲的意思是,他们会官官相护?”   扶苏点头。   当真要铁面无私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罪犯的话,那就是和所有家族站到了对立面。他们阻拦不了秦王的决策,可他们能在其他方面做小动作。   比如帮忙遮掩谁的罪责、帮忙销毁谁的证据,到时候为了脱罪,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庶民要被灭口。   治国不能全凭自己高兴来,还要考虑方方面面。   桥松表示学到了,他双眼亮晶晶:   “先给人安一个谋逆的名头,然后就可以随便查抄他们家族了!这样别人家也不敢伸手帮忙,怕自己也沾上这种大罪!祖父真聪明!”   扶苏:……   虽然但是,谋逆的说法一开始是你某个姑姑想岔了提出来的。而且你祖父也没有给人泼脏水之后再查抄的爱好,你不要乱学。   扶苏真担心回头桥松继位之后看谁不顺眼就给谁扣黑锅。   这招有效归有效,可用多了别人就不会再信了。何况这么干很容易在史书上留下不好的名声,要被后世戳着脊梁骨骂的。   扶苏语重心长地劝导了一番,也不知道儿子听进去没有。   回到章台宫,他将此事分享给了父亲。   秦王政哑然失笑:   “桥松怎么跟你似的,脑子里净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主意。”   扶苏故作不解:   “父亲怎么又牵连到我头上了?”   秦王政斜睨他。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当爹的没做好榜样,让儿女跟着学坏了?   扶苏不痛不痒的,还说:   “其实桥松提的这个主意也挺好,确实很有可行性。”   秦王政:“……你不准尝试。”   就扶苏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他都拿不准后人会怎么看他家太子。扶苏还上赶着去找骂,真是叫人操心。   扶苏却道:   “没关系的,后世之人一定十分仰慕父亲。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们不会骂我骂得太狠的。”   秦王政倒是和他看法相反。   爱子偏好施行仁政,不像他手段酷烈。后人倘若当真要夸一个,也是夸太子仁德才对。   父子俩各持己见,均无法说服对方。最后一致决定跳过这个话题,聊一聊太孙的教养问题。   目前看来桥松还有点小天真。   可能是因为一直埋头苦读,没有接触过真正的朝堂。朝堂上的黑暗他了解得太少了,这样下去可不行,纸上谈兵要不得。   于是从次日开始,章台宫四人组变成了五人组,被加塞进来了一位太孙。   翻年就到十岁的太孙桥松看上去已经有一点少年人的样子了,脸上稚气未脱,身形却已经开始抽条。因为营养充足,小小年纪个头已经很可观了。   扶苏和儿子比了一下身高,不高兴地对父亲说道:   “桥松说不准能长到父亲这么高。”   秦王政严肃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如此甚好,大秦儿郎就该威猛些。”   扶苏:不,我觉得当个纤弱的美男子也很不错,拒绝单一审美。   话是这么说,扶苏还是很眼馋父亲的身高。他平日里夹在父亲和蒙毅之间,是最矮的那个,哪怕他有一米八。   所以扶苏就很欢迎李斯来觐见。   李斯本来就没他高,年纪大了又开始渐渐佝偻,越发衬托得他身材高挑。   李斯:我谢谢您。   现在有了个小矮子桥松,扶苏稍微高兴了一点。不过他已经决定好了,等桥松个头超过他之后就把桥松赶走。   处理公务非得在章台宫正殿吗?他觉得不用。正殿里只留他和父亲就挺好的,不需要多一个争宠的小崽子。   太子的无理取闹大约只有秦王愿意惯着了。   桥松板着一张包子脸默默指挥侍者把他的小案几挪到了蒙卿那边,离祖父和父亲远远的。   他表示自己现在的水平跟着蒙卿学就足够,不必劳烦两位长辈。他爹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当即奖赏了他一碗甜汤。   桥松:甜汤难道不是父亲你自己爱喝的吗?奖赏别人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当事人的喜好?   秦王政只当没看见孙子受的委屈。   桥松得习惯,毕竟他的叔叔和姑姑受的委屈比他只多不少。亲儿女都要靠边站,更别提还隔了一辈的孙子。   不过回过头还是要教育爱子:   “不要总是欺负孩子,你都这么大了的怎么还是一点父亲的样子都没有?”   扶苏故意曲解:   “我远不如父亲英明,当然学不来父亲的样子了。”   秦王政:……   他说的分明不是这个“父亲”。   该说不说,多了一个小劳工可以压榨之后,父子俩都轻松许多。别看桥松年纪小,可能干呢。   扶苏有点得意。   他当然知道儿子能干,否则他上辈子能那么着急培养太子吗?还不是指望太子给他分忧,让他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偷懒。   扶苏给父亲支招,教他怎么压榨桥松。   秦王政到底是个要脸的人,做不出这么欺负孙子的事情。而且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实在不妥,摊上这么个爹桥松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扶苏微笑:   “怎么会呢?能给父亲当孙子,是他的荣幸才对。”   秦王政以为他说的是能成为大秦王孙,是多少庶民求都求不来的投胎技术。想了想觉得也确实如此,桥松从小享受锦衣玉食,也该承担起他的责任来了。   不过这并不是当爹的就能够不做人的借口,所以秦王还是抓着扶苏教育了一通。   桥松察觉到危机,汗毛一竖。   他连忙制止道:   “祖父,不必如此!父亲这样挺好,不用改了!”   秦王政回头看他,正想说你不用怕你爹打击报复你,祖父会帮你盯着他的。   但是对上孙子那张生无可恋的脸,还是顿了顿,把话咽了回去。   秦王想起来了。   上次他叫扶苏多关心关心儿女,结果桥松和舜华都像被绑架了一样,很不自在。后来为了解救两个孙儿,只能不了了之。   其实也不是所有父子之间都能亲密无间的,有些人就是没有父子缘分,强行凑对并不合适。   秦王政到底舍不得为难儿子,最终还是顺着桥松的意思作罢了。   桥松:累了,我早就看透一切。   他怀疑祖父从一开始就在做戏给他看,根本没有真心想要说教父亲。不过是担心他从此记恨父亲,这才出此下策,替他声讨一番他那不合格的亲爹。   当爹的能做到这份上,也是独一份了。   桥松羡慕地看了一眼扶苏,觉得他爹真是人生赢家。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在乎的人也宠他。从小就没吃过苦,还把他宠得比自己这个真小孩还像个孩子。   扶苏冲儿子眨眨眼,不明所以。   桥松收回了视线,他决定以后自己生了孩子也要这么宠。他可不能长成他爹那样的坏家伙,应该跟祖父学习,祖父才是优秀榜样。   他爹就是个没长大的幼稚鬼。   祖父是什么样的来着?   嗯,喜怒不形于色,非常有威严。   桥松挺直了腰,努力板起小脸,一张和秦王政五分相似的脸确实十分唬人。   李斯踏进殿中时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穿越了,回到过去看见了少时的王上。   他默默收回脚,决定退出去重新进来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桥松:我爹和我祖父才是亲父子,我就是个意外。 第88章 玩心眼   李斯退回殿外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犯蠢了。   先不提殿内那位到底是不是少年时候的王上,就算是,他重新进殿一次也不可能穿越回去啊。   想起那位殿下所坐的位置并非正上首,且他旁边似乎还有眼熟的蒙毅在,看来应该是某位孙辈的殿下来了。   李斯心念一转就猜到了桥松的身份。   虽然他没见过桥松本人,但对这位太子长子还是听闻过的。据说王上对长孙还算满意,默认了宫中侍者称呼他为太孙。   这就是提前确定桥松为大秦的第三代继承人了。   这个模式有些眼熟,和当初昭襄王默许太子柱确立子楚为嗣子差不多。有个优秀的嗣子,能大大提升太子在其余兄弟之间的竞争力。   李斯重新回到殿内,先向几位君上告了罪,而后郑重拜见太孙殿下。   桥松知道这位是祖父和父亲都信赖的重臣,连忙客客气气地起身回礼。   扶苏单手支颐,侧倚在案几上,故意问道:   “方才廷尉为何进来又出去?可是被什么吓着了?”   说着用眼神去示意儿子,把脸皮薄的小孩看得有点懊恼。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模仿祖父时模仿得太辣眼睛了,才把人家给惊了出去。   李斯不敢对太子的坐姿有什么意见,毕竟王上都没有意见。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   “并非如此,乃是太孙殿下颇有王上当年的风范,叫斯一时不敢认了。”   扶苏挑剔地打量儿子。   就这?就这还能算颇有父亲当年的风范?他觉得儿子比起父亲差远了。   秦王政倒是挺欣赏孙子的。   虽然他很纵容爱子,可他确实也没办法违心说出“爱子是个值得学习的榜样”这样的话来。   所以长孙自己不和他爹学坏,秦王政还是乐见其成的。听李斯吹捧太孙,他给了李斯一个赞许的眼神,还算他有眼光。   桥松沐浴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下,觉得压力极大。   有一个千古一帝当祖父,还有一个大魔王当亲爹,另外有一群名臣贤相时刻评估他是否是个合格的接班人。   小小的桥松承受了他这个年纪难以承受的重担,但他只能坚持下去。这是秦三世必须要经历的事情,没有捷径可以走。   桥松越发挺直了腰背,努力做出沉稳的模样来。   扶苏收回了挑剔的目光:   “还算凑合,没有丢了父亲的脸。”   要是桥松敢顶着这张脸做出和他那群蠢弟妹们一样的举止,他一定会“好好”教育儿子的。   秦王政决定委婉地解救一下可怜孙儿,于是看向李斯,询问他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没人再关注第一次露面的太孙了。   李斯连忙回道:   “上回同王上提议的两律之策,斯已经编好了初期的百越律,请王上过目。”   因为秦国商队和百越通商比较多,李斯编写和百越相关的新律时效率极高。   只是百越之地各有各的风俗,从浙闽到两广是个非常大的地域跨度,不可能全部用一样的律法进行规范。   因而李斯先编了个基础版的律令来,其他细节要根据各地风俗再进行调整。   和百越比起来,倒是显得匈奴那边没什么难度了。匈奴部落虽然也多,可他们的文化习俗方面是没太大差别了,不像百越山林阻隔,不同地区的部落之间可能压根就没有什么交流。   倘若百越律能顺利推行,李斯甚至膨胀到觉得他能去给诸戎编个律法。   不过他拿不太准王上会不会派兵攻打诸戎,如果只是维持通商的话,诸戎不一定会接受秦国的律法管辖。   一本新律在秦王、太子和太孙之间传阅了一番,李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应该叫人誊抄几本一起带来的,也免得君上只能拿着一本看。   秦王政没有对新律发表什么看法,他正想问儿子怎么看,一抬眸对上双眼亮晶晶的桥松。   到嘴的话转了个弯:   “太孙可能看懂这份律令?”   爱子已经足够优秀了,没有考教的必要。倒是年幼的孙儿,还需要多加指点。   桥松的眼睛更亮了,连忙起身作答。   他年幼归年幼,政治嗅觉却是与生俱来的。哪怕说不出太多深奥的东西,在这个年纪看来,也远超同龄人了。   秦王政听着他侃侃而谈,时不时颔首表示赞赏。为免打断孙子的思路,待人答完,才告知他以后答题不必非得起身,坐着回答即可。   真不知道扶苏怎么生出这么个端正守礼的儿子,完全和他是两个极端。当爹的这会儿还坐没坐相地靠在案几上呢,嫌弃正坐的姿势太累,杌子都给丢一边去了。   扶苏偏头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他都把太孙拎来转移火力了,父亲去盯孙子就好了,千万不要管他。   秦王政无奈地收回了视线。   得到祖父特许坐答的桥松压下心底的小兴奋,乖乖坐好,听着祖父就他之前的回答补充一些细节。   因为讲得浅显,大部分他都能听懂,少数听不懂的他就认真记下来,回头去问蒙卿。   反正是不指望问亲爹了,亲爹不一定有空搭理他。   李斯听完祖孙二人的讨论,连忙表示:   “新律还有许多亟待完善的地方,臣再拿回去琢磨琢磨。”   本来就是粗浅的初版,只是李斯拿来邀功的。   太孙提到的那些问题都得在细化版本里根据各部落的风俗再行制定,并不算李斯的工作失误。秦王政也只是针对孙子的错漏之处进行提点,并没有批评李斯办事不力的意思。   但李斯很会说话,他没有说太孙提的东西和这版初律无关,而是把锅揽到了自己身上。   即便大部分明君都爱说自己更喜欢忠言直谏,拒绝阿谀奉承,可实际上谁不喜欢下属懂事会说话呢?   古往今来也没几个君主当真能接受忠言逆耳的,就算接受了,很多时候也要私底下先气上一场。   所以李斯和扶苏都很明智地选择以退为进、话语委婉的方式与王上交流,哪怕秦王政本人心胸宽广,也没必要非得说话直来直去惹王上心情不快。   那样不叫忠诚,那叫傻。   不会说话,没有情商。   如果喜欢用这种方式说话的人并不傻,反而是个聪明人,那就很有意思了。   要么他性格如此,要么他觉得这个皇帝不行、用委婉的方式是劝不住的、非得言语激烈刺耳才行。   要么,他就是故意的,想用忠言直谏给自己刷好名声。   秦王政大概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爱子的温言软语他很受用,臣下的识大体懂进退他也很受用。   桥松眼睁睁看着他祖父被李斯的一番作态哄得眉眼舒展,感觉自己又学到了点新东西。   才来章台宫没多久,他已经学到很多了。   桥松默默拿过他记笔记的纸张,在上面添了几条新的经验总结。   蒙毅没有偷看太孙写东西的意思,但他得将太孙案上的新律拿给李斯。就这么探身的功夫,不小心瞄到了他在写什么。   「十一,有时候虽然不是自己的错,但也要主动认错,这样祖父会开心。」   蒙毅:……   这怎么把王上写得像个昏君似的?   前面还有十条,蒙毅甚至都不敢看具体写了什么东西。他匆匆拿起奏折递给了一旁的侍者,让侍者帮忙送到不远处的李斯那边,他自己就不起来了。   可眼睛是个控制不住的东西,余光还是没忍住瞟了两眼。   「十二,适当的退让是为了达成目的,与人交往要注意手段。」   蒙毅:…………   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已经开始学习手段了吗?手段这个词用得可真辛辣啊,感觉再这么下去太孙得被养歪。   蒙毅抽了个时间,委婉地对王上和太子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结果扶苏的反应是:   “嗯?这不是挺好的吗?”   当皇帝的最好别是个正人君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学习使用手段,多好的苗子呢。   秦王政总算从孙子身上找到一点和儿子相像的地方了。   桥松这小子看着端方,其实肚子里坏水也不少。大约继承了亲爹的白切黑,只不过他爹懒得装,他装得比较好而已。   既然是和爱子学的,那就没什么了。   秦王政也宽慰心腹臣子:   “周朝那套以礼待人日后只会越来越行不通,太孙这般才是为君之道。只要不过分玩弄人心,致使朝纲混乱,便无需担忧。”   孔子说东周礼崩乐坏,就是因为以前过于讲礼了,衬托得后来的人十分野蛮。打仗都要双方先约定好一个时间,再等两边军队都列阵完毕,然后再堂堂正正地打,在后世看来堪称儿戏。   蒙毅仔细一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方才是以看晚辈的心态看待太孙,才担忧孩子误入歧途。实则那位是日后的大秦之主,他这般有些僭越了。   好在王上和太子都并不计较这点小事,还让他日后多与太孙交流。   扶苏还道:   “我与父亲太过忙碌,恐怕没有太多时间教导太孙。郎中令先替我们看着点孩子,等日后封你个太孙太师的虚衔。”   哪来的“太孙太师”这个说法,扶苏明显是在开玩笑。   如今的大秦连起于殷商的“太师”之职都废弃了,认为大秦用不着这种辅弼国君之官。太师从名头上就仿佛高帝王一辈,难免让秦王政想起当初大权在握还自诩长辈的吕不韦等人。   后来那些朝代常见的太子太师、太子少师等三太三少,在大秦更是没影的事情,更别提太孙了。   扶苏也没重置过这样的官职,哪怕只是个虚衔。   太子身边可以有教导他的老师,但扶苏认为还是少给那些老师额外的优容比较好,免得太子继位后老师们仗着这些倚老卖老。   蒙毅也没当真,只道:   “太子殿下若是将休息的时间省下来,便有空教导太孙了。”   自己偷懒躲闲得起劲,还好意思说没空管孩子。   秦王政打断了二人的互损:   “按照经验,今日该有齐国那边的奏报递过来了,爱卿可曾见到?”   非常拙劣的转移话题手法。   稍稍占据上风的蒙毅只好鸣金收兵:   “奏报还未送达,许是齐国又出现了什么变故。”   齐国的奏报没送来,倒是将作少府前来求见了。   将作少府为大秦掌管宫殿建筑的官职,之前他比较清闲,只需要督建宫室的修缮,然后每年过问一下各地行宫的情况即可。   这个活不多,还有上面的少府令帮忙盯着。少府令为人十分负责,于是他就能稍稍偷懒一些。   但后来秦王政放弃修建六国宫,开始专心建造玄宸宫后,他可就忙碌起来了。   玄宸宫占地面积极为庞大,是个不小的工程。将作少府接连数年都被困在这个工地上走不脱,连咸阳宫里的日常修缮都被委托给少府令全权负责了。   不过由于原该拿去修建六国宫的人力物力全都节省了下来,玄宸宫的修建进度比预想中的要快得多。   今日将作少府来汇报的就是玄宸宫的前宫部分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就剩一些雕梁画栋的细节篆刻还未开始进行。   这个效率出乎了秦王父子的意料。   扶苏想了想六国王宫的规格,忽然又觉得也不意外了。   也不知道上一世父亲到底是听了谁的忽悠,才想出要把六国王宫全部在咸阳复刻一遍的。有可能是父亲自己的灵机一动,可惜他忘了问。   秦王政原本听爱子说过玄宸宫在他前世驾崩后许久才修成,还以为这个宫殿自己有生之年住不进去了。   如今一听都修完了一半,十分诧异:   “前宫当真都修好了?”   将作少府点头:   “王上可要亲去一观?只是宫殿才修建好,还比较朴素。”   言下之意,过去看到毛坯房的时候不要太失望,那是因为还没开始装修,等装修完就好看了。   秦王政犹豫了一下:   “过两日再去吧。”   齐国的奏报还没有送来,他担忧情况有变,暂时没心情去看新宫殿。等齐国事了,再去看也不迟。   扶苏便顺着父亲的意思附和:   “如此也好,多些时日雕刻梁柱,待父亲前去时,必然比现在要精美许多。”   宫殿就在那里又跑不了,早一日晚一日都能看见。扶苏倒是希望彻底修好之后再过去看完美版的,这样才更惊喜。   等将作少府离开时,扶苏便派了人去询问他后宫区域的修建进度如何。还有后续的装扮需要多长时间,王上何时才能用上这个新宫殿。   侍者追去问过之后,回来告知太子,后宫也修建了大半,建筑部分快则两年多就能完工。而装修这个就要看精细程度了,要求越高耗时越长。   扶苏算了算日子。   过两日就是大秦新年,翻年便是秦王政二十四年。上一世大一统是在秦王政二十六年,但正式更替年号到大一统元年是第二十七年。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赶在改年号之前有足足三年的时间。修建宫殿是绰绰有余的,就是精装修不一定能赶上。   扶苏便让少府那边配合一下,把能调遣的工匠先调过去帮忙。   后宫区域不一定非得赶在这之前装好,刚完工的宫殿也来不及装。但是前宫区域得争取弄好,让父亲能赶在大一统元年住进新家。   而且臣子会在前宫往来,前宫区域代表了大秦王室的面子,不可轻忽。反正前后宫距离远,回头搬进去之后后宫接着装修,也吵不到前面。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么一来,后宫夫人们短时间内不能跟着搬去玄宸宫了。往后要见儿女会更加麻烦,除非弟妹们还留在六英宫不着急搬。   扶苏眼眸一转想到个坏主意。   这不是最完美地借口吗?可以把弟妹们合情合理地丢在远离父亲的地方,这样父亲身边就只剩他一个了。   想必父亲考虑到夫人们的爱子之心,定然会答应下来的。   秦王政听罢反问:   “太子要将寡人的姬妾都丢在旧宫室中?”   姬妾离那么远,就无法临幸了,届时他也不必担心再有弟妹出生与他争宠了是吧?   自家太子越发会算计了。   扶苏理直气壮地甩锅:   “是将作少府说的,匠人不够,我也没有办法。”   而且说什么新生弟妹呢,他怀疑父亲根本生不出来。上一世就是这么多弟妹,他都数过了,最小的那个已经出生,以后肯定没有新的了。   成蟜上辈子没儿子,这辈子不也没有?说不准儿女数量就是有定数的。   何况父亲大一统后必然十分忙碌,怎么还能有空临幸后宫呢?有那个时间不如自己多休息休息,还能养生。   面对爱子一脸真诚地“替父考虑”的模样,秦王政说不过他,只能用奏折敲了敲他的脑袋,作为警告。   但此事还是默许了下来。   国事当先,秦王政确实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后宫夫人。离得远也好,天下刚一统时最为忙碌,也免得她们万一闹出了矛盾还要找他过去评断。   等后宫装修好了,大秦也步入了正轨,秦王便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旁人了。   反正让秦王政为了姬妾就委屈自己留在旧宫殿里居住是不可能的,玄宸宫他都期待很久了。   玄宸宫的修建进度不是秘密,公子公主们自然也听说了。新宫殿不止父亲期待,儿女们也十分期待。   将闾憧憬地说道:   “听闻玄宸宫中给我们居住的宫室就不叫六英宫了,叫长乐宫。是父亲亲自命名的,这是不是说明父亲希望我们以后过得开心一些?”   公子高默默吐槽:   “可不是吗?有大兄在,争宠我们别想了,优秀方面也比不过大兄,只能争取在剩下的日子里开心一点了。”   将闾:……   你这样说的话,我就没那么高兴了。   将闾气到不想和瞎说大实话的二兄聊天了,他转头去问长姐,是觉得六英宫好听还是长乐宫好听。   阴嫚随口应付道:   “六英宫这个名称当初可能是长辈对后辈寄予厚望,期望孩子能够成为英才,才这么起的。既然你们也成不了英才了,退而求其次选长乐其实也不错。”   将闾:???   我问的是这个吗?   清婉温温柔柔地提醒三哥:   “长姐的意思是,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父亲给宫殿起名的时候都已经不考虑望子成龙,只想着孩子们高兴就好,这还不明显吗?非要争哪个宫殿的名称好听,只会让自己更加尴尬。   现在这个局面,天真地接受父亲好歹还希望孩子们余生开心快乐才是最好的选择。这至少证明在长兄强势的情况下,父亲心里还是有他们这些儿女存在的,他们没有被挤压成捡来的孤儿。   将闾有点不满:   “你们怎么那么悲观?”   荣禄跑进来差点把叉腰站在路中间的三哥撞趴下,赶紧道了声歉就躲到长姐身后去了,免得被兄长揪耳朵。   眼看三哥要发火,他连忙开口:   “那个……有个最新消息你们要不要听?”   将闾被转移了注意力:   “什么消息?”   荣禄唉声叹气:   “父亲答应搬去新宫殿的时候不带我们一起了。”   将闾:“答应???答应谁???”   荣禄:“还能有谁,大兄呀!”   将闾:……   他一把将荣禄从长姐身后给扯出来,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弟弟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荣禄挠挠头:   “宫里都传遍了,因为娘亲她们去不了,所以我们要留下给阿娘尽孝。”   阴嫚秒懂,这消息肯定是大兄故意散播的。他就嘚瑟吧,也不怕夫人和弟妹们都不满地闹起来,闹到父亲改变主意。   不过转念一想,夫人们肯定是不敢有意见的。弟妹们嘛,他们加起来都不一定有大兄一个人说话管用。   阴嫚同情地看了一眼其余弟妹:   “那你们就老老实实在咸阳宫继续住着吧,我不奉陪了。”   众人懵逼地看向长姐:   “啊?大兄不是说所有弟妹都不去吗?难道长姐你能例外?”   阴嫚觉得他们真傻:   “我娘都去世好些年了,我留下来尽什么孝?”   她和大兄一样生母早逝,不过她比大兄好些。她娘去得比较晚,进入少年时期前还是享受过母亲的疼爱的。   阴嫚决定悄悄去找父亲撒娇,看在她孤苦伶仃的份上,父亲一定会答应带她的。   抱歉了其他弟妹,她要独自去享福了。   母亲健在的其余公子公主:……   零星几个母亲早逝的弟妹猛然回神,连忙跟了上去。   “长姐,带我一个!”   长姐一个人住在长乐宫多寂寞呀,他们愿意奉陪,去给长姐做个伴。   将闾傻眼了:   “还能这样啊?大兄和长姐都好讨厌,二兄你说对不对?”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将闾回头一看,他二兄已经走了。将闾追了过去,就听见二兄在吩咐侍者替他收拾宫殿。   将闾不明所以:   “二兄,你这是做什么呢?莫说玄宸宫还没修好,就算修好了你也搬不进去啊!”   这会儿就开始收拾行李,也太早了点吧。   公子高提醒他:   “你是不是忘了,我年后就要大婚了?”   他与李氏女的婚事早就定下了,只不过长幼有序,要等长姐及笄礼办完之后,他才能办加冠礼。办完加冠,大婚也终于可以进行了。   父亲嫌麻烦,再加上吉利的日子不多,就干脆把两场成年礼摆一块儿了。长姐及笄没几天就轮到他加冠,大婚紧随其后。   要准备连续三场的典礼,奉常那边忙得够呛。眼看日子将近,公子高要提前开始搬家了,成婚后的公子得出宫去居住。   “所以我本来也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去住玄宸宫,好在我的府邸距离玄宸宫很近。”   尤其是和留在咸阳宫的弟妹们比起来,他那边可太近了。以后弟妹们出宫建府,可是很难找到比他这个地理位置更优越的府邸呢。   率先成婚的就是这么占便宜。   将闾傻在当场:   “居然还能这样的吗?”   所以他当初为什么要拒绝父亲的指婚呢?哪怕惧怕强势的妻子,也完全可以相看一个温柔的贵女嘛。   荣禄默默跟了半天,听了个全程。   然后他问道:   “那长姐为什么没有提前选个好府邸霸占下来,为以后做准备呢?她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公子高:……   好问题,就他们长姐那么精明的性子,真的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将闾脱口而出:   “长姐可能不打算成婚了吧,所以用不着出宫住。可恶,她居然想一辈子赖在父亲身边,她好奸诈!”   公子高:额,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显得公子高的算计落入下乘了,不管如何能住在宫里肯定比住外头好。住在外头的话入宫十分麻烦,就不能经常见到父亲了。   “算了,有得必有失,我还是挺喜欢我未婚妻的。”   公子高回去收拾东西了。   他得想想哪些东西要带出宫,哪些留下来。带出宫的要怎么摆放布置,也不知道未婚妻喜欢什么样的,要不他明日邀请对方一起去府邸装扮。   只是一件居住宫殿的小事就能叫儿女们闹起来,秦王政算是彻底认识到这些崽子有多能折腾了。   突然觉得爱子说的把夫人和儿女全部丢在咸阳宫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至少清净。   可爱女都求到面前来了,秦王总不好继续铁石心肠。然而他已经答应了太子不带儿女一起,出尔反尔也是他不愿做的。   秦王政只好同女儿说宫殿还未修好,这些都是没影的事情。   主打一个拖字诀。   阴嫚不吃这套:   “父亲——”   她撒起娇来和扶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知是天生遗传,还是跟着长兄学过。秦王政最吃这套,不由得左右为难。   找了几个借口都难以搪塞过去,倒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了。   扶苏恰好入殿,正见到这一幕,解救了他爹。   “长乐宫里留有四十九座殿宇,你自己去挑一个喜欢的。匠人过两日就要派去了,记得同他们说好你喜欢什么样的装饰。”   说罢又冲其余跟过来的弟妹摆摆手,叫他们赶紧走。不要留在这里歪缠父亲,耽误父亲处理公事。   弟妹们揣度着父兄的表情,确定他们没有拒绝自己跟着长姐捡漏,连忙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好耶,可以自己先挑住处了!   秦王政见儿女跑远,松了口气,连喝了两盏茶缓解干渴:   “你净会给寡人找事。”   非要提前把消息透露出去,一时炫耀是高兴了,差点弄得他这个老父亲下不来台。   扶苏却说弟妹们迟早会知道的,只要知道就得来闹。现在闹出来总比日后闹要好,毕竟父亲最近还算清闲。   而且他炫耀怎么了?   哼,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父亲最宠爱他。   见父亲佯装生气的样子,扶苏乖觉地凑过去讨饶,做出一副孝顺儿子的姿态。   他亲手将茶点捧到秦王唇边:   “父亲喝多了茶口中寡淡,来吃些点心吧。”   秦王政:……倒也不必如此。   和太子比厚脸皮是不可能获胜的,秦王政自己拿过点心吃掉了,也不再提之前的事情。   桥松仗着身形娇小,躲在蒙毅身侧悄悄围观,认真学习他爹哄祖父的法子。   等他学会了,他也要去哄祖父高兴,最好能取代他爹成为祖父心里最宠爱的孩子。   到时候看他爹还怎么在他面前嘚瑟。   蒙毅低头看了一眼快贴到自己身上,把自己当柱子用的太孙,只能装作没有察觉。   越相处就越发现,太孙远不像外表那么沉稳,其实内心还是个活泼的小孩。要不是亲爹不靠谱,也不能逼得他小小年纪就独立起来。   太子殿下真是罪孽深重。   史官经历过上回的大风大浪,如今已经是个成熟的史官了。他淡定地把太孙偷看的行为记录下来,甚至觉得太孙这点骚操作在太子殿下面前就是小儿科。   至于这会不会成为太孙的黑历史,导致史官本人未来被穿小鞋,谁在乎呢?   史官的表情稍稍扭曲了一瞬又迅速恢复正常,大不了就是被罢官。罢官和退休其实区别也没那么大,毕竟都能保住小命。   “史史官你怎么了?”   桥松偷师结束正准备坐回去,却发现史官表情奇怪,好像十分悲愤,于是小声关心了一句。   史官的悲愤裂开了:   “太孙殿下,请不要这么称呼我!”   以前大家都这么叫他,他觉得很难听,所以就让众人直接喊他史官了。   前段时间太子殿下把史官进行了细分,记录君王起居的已经单独划出来称为起居郎了。太孙为什么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喊起他的旧称谓?   虽然他记录了太孙的黑历史,但这也不是太孙打击报复的理由。   太孙桥松只是单纯的不清楚官职变更而已,见史官这么排斥,他只好求助蒙卿。   蒙毅提醒他以后还是叫“史起居郎”比较好。   桥松点头表示受教。   史官:不,不要加上姓氏,没有必要。   突然觉得这个姓确实不怎么好听。   这边三人小组窃窃私语,那边殿外有脚步声匆匆靠近。   秦王政等待了几日的齐国奏报终于送达了,和他预料的不错,出现延迟是因为齐国发生了变故。   秦王看完奏报直接下令:   “传令给驻扎在齐国边境的秦军,随时准备接应齐王。”   扶苏惊讶:   “发生什么事了?”   秦王政把奏报递给太子:   “齐国内乱,齐王建被迫从宫中出逃,如今不知逃去了何方。”   奏报里写得比较详细,是说那两拨想要拥立新齐王的党派不知怎么说服了后胜的人手,联合起来发动政变逼宫。   齐王和郦食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能赶紧带上小太子逃跑。随行的只有为数不多的护卫,目前下落不明,只知道是已经逃出齐都临淄了。   因为情况紧急,郦食其根本来不及带上义妹吕雉。他排除万难给吕雉传了封信,好歹没叫这位日后有大造化的义妹折在这次的危机里。   吕雉拿到信件的第一时间就调遣了还留在临淄境内的秦国势力,包括隐藏在齐都的少数秦军,以及秦国的官方商队。   由于商队里拥有不少健仆护卫,配合秦军一起,倒是成功挡住了两派人马的攻击。   对方调遣的城防军一时半会儿攻不破郦食其的府邸,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怕惹怒秦国。   这段时间给秦国传信都是吕雉在做,府邸被围自然就传不出信了。   幸好吕雉提前和城中的秦国探子做过安排,其中就有在类似的情况之下应该如何交流的预案。   她利用流经府邸的河流送出了装有字条和石头的陶瓶,探子在下游布网拦截,从河底捞出了做过记号的瓶子。   拿到字条后,探子才搞清楚前因后果。结合他们自己从城中打探来的消息,费劲地将这封奏报送出了戒严的临淄城,又着人快马送回咸阳。   过程堪称十分曲折。   但由此也能看出齐人的都城戒严也就是那么回事,秦国想传递消息还是能传的,根本防不住什么。   扶苏有些无语:   “他们私下勾结、猝然发难,还能叫齐王建逃了?”   就这个本事,还是别争夺王位了吧。   秦王政颔首:   “看来郦食其在齐国确实经营得不错。”   能逃出去,必然是提前得到了风声。虽然这次估计没能提前太久,只是临时得知,否则定然能够部署得更加完善,却也十分难得了。   郦食其毕竟是秦国来使,齐人对他多有防备。他的势力发展不会太顺遂,肯定处处受限制。   蒙毅已经懂事地取来了舆图,摊开放在王上案前。   父子俩对着舆图研究了一阵齐王建会从哪里出逃齐国,但是他们对军事都是一知半解,而且这也不是行军,而是逃命。   最后没能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叫附近的秦军全都注意一下。   他们大秦之前就在为攻齐做准备,悄悄安排过去的军队不少。无论齐王建从哪里出来,都能及时接应。   倒是吕雉那里,得单独派人去接。   秦王直接写了一封国书:   “让齐国交出我大秦使臣,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否则大秦直接发兵攻齐。”   真当他秦国脾气好呢,居然敢派兵攻打秦国使者的宅邸。大秦才不管你找的什么借口,就算秦使私藏了齐王,你们也没资格动兵围剿。   扶苏亲自替父亲研墨,见他盖好大印,才道:   “这封国书若是送出去,娥姁定会想法子让自己‘受伤’的。”   秦王都说了,秦使受伤他就发兵。娥姁如此聪明,装也要装出受伤来,好给大秦一个合理的发兵借口。   秦王政却道:   “但愿她只是装出来的受伤。”   齐人最好不要真的伤了他大秦的功臣。   作者有话要说:   齐王建:(骂骂咧咧)你等着!等我找我秦国老大哥来打你! 第89章 不做人的爹   齐国临淄。   吕雉冷静地看着在府邸外与秦人对峙的齐国士兵,并不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危。   她就站在门口,大大方方地与领头人对话,赌的就是他们不敢直接动手。   “诸位也是好笑,我义兄早在数月前就不见人影,听闻是被你们关押在了齐王宫中不肯放出来。如今义兄失踪,我还没找你们要说法,你们倒是先来朝我要人了!”   谈判第一步,倒打一耙。   别管郦食其为什么几个月不出齐王宫,反正他就是没出来。吕雉已经数月没见过兄长了,所以他怀疑是齐人扣押郦食其,有问题吗?   吕雉不仅要反咬一口,她还有理有据。   “这数月来义兄虽给我传过几封信件,可谁知道那是不是他的亲笔信?说不准就是你们仿照着做出来糊弄人的,就是想稳住我们,以免大秦发现你们的阴谋。”   对面有人沉不住气,立刻反驳:   “胡言乱语!分明是郦食其蛊惑了我们大王,封闭宫门不许我们入宫觐见!”   反方认为,郦食其是那个罪魁祸首,是他说动齐王不见任何人的。他们还怀疑是不是郦食其干掉了齐王,所以才不许他们入宫拜见呢。   当然,双方都心知肚明对方是在胡扯。   但现在的重点就是要甩锅,谁甩得比较成功,谁就占理。到底是齐人暗害郦食其,还是郦食其暗害齐王,必须得掰扯清楚。   反方指出了漏洞:   “那信件到底是不是郦食其亲笔,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莫非还要我等取来他的墨宝一一对照辨认不成?”   这是在威胁吕雉,表示自己手里有证据,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颠倒黑白的。   吕雉半点不急:   “即便书信确为义兄所写,也可能是你们逼他写的。诸位也别急着撇清关系,在下早已将齐国的情况传信告知了我王,相信秦王那里已然有了决断。”   你会威胁我不会吗?秦国大军警告!   齐人被噎住了。   他们如今不敢轻举妄动,不就是因为忌惮秦国吗?   要不然早就不管不顾地动手了,先毒死那个郦食其,再攻下府邸杀掉所有秦人,哪里还需要这么迂回。   秦国调兵的事情并不好瞒,事实上秦国也没想着要瞒。反正郦食其能把齐王建忽悠瘸,只要齐王建不觉得秦国是要发兵打他,其他齐人怎么想的不重要。   后胜一党会倒戈,就有畏惧秦军的原因在。他们担心齐王建会当真把齐国拱手送给秦王,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放弃昏聩的齐王。   虽然现在醒悟已经迟了,但他们齐国上下要是能齐心协力,好歹可以多拖延一段时间。届时再想法子协助他国贵族复国,秦国面临多个敌人,或许会先去对付那些家伙,放过齐国。   当然,后胜一党能醒悟,最大的原因还是领头的后胜前段时间病死了。   没了后胜本人这个搅屎棍在,党派里的明眼人就抓住机会上位了。一举掌控了旗下势力,成为了新的话事人。   这人自认为没本事在秦国立足,那就只能抓紧齐国这根稻草。在齐国他都是好不容易才上位的,去了人才济济的秦国只会泯然众人,还不如留下来拼死一搏。   吕雉自然也知道秦军集结在边境的事。   她淡然地面对着前方的上千人马,脸上写满了“你们敢攻过来下一秒秦军就能直接攻齐”的挑衅。   齐人憋屈极了。   领头人忍了忍脾气,决定换个话题:   “我等无意与秦使为难,只要秦使放出我们大王和太子。”   他们怀疑失踪的齐王建几人就藏在郦食其府邸中,不过只有五分怀疑。主要是吕雉看上去太气定神闲了,仿佛人早就逃出了临淄,根本不怕别人搜府。   所以追出临淄的士兵队伍也不少,只留下一小队人马在这里和秦人对峙。   吕雉手上确实没有齐王建,她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此刻的她心中同样有些忐忑,担心郦食其他们会被齐军追上。   为了给义兄打掩护,前几天她还故意给齐人放出烟雾弹。态度模棱两可的,让齐人怀疑人被她藏在了城中哪处。   这个举动直接导致齐人在临淄城里浪费了三天仔细搜城,结果什么都没搜到。这才意识到被骗了,赶紧出城去追。   吕雉心道,真是一群蠢货。   这会儿再装也没意思了,齐人不会上第二次当。   吕雉干脆就说:   “你让我交出齐王,我还想叫你交出我兄长呢!我警告你们,如果我兄长受了任何一点伤,大秦和你们齐国没完!”   领头人更憋屈了。   这话说的,逃命的时候怎么可能一点伤都不受啊?就算他们追击的人手下留情了,人家自己逃跑的时候磕了碰了,难道也要算在他们齐国头上吗?   暴秦真不讲道理!   双方互相威胁了一通,最后以齐人铩羽而归告终。   吕雉大摇大摆地回府,让人关门落锁,然后去后院见了齐王建的爱妾。   齐王建这中年老头自己跑得倒是利索,根本不管姬妾儿女。要不是郦食其想着小太子的身份特殊不能留在宫里,否则会成为反贼的利用工具,他连太子都要丢下的。   但是带上个年幼的太子已经是齐王建的底线,太子生母那就别指望了。齐王心想那女人身体柔弱,逃跑的时候肯定会拖自己的后腿,就狠狠心没管。   得亏她自己机敏,察觉到不对立刻换了侍女的衣服躲出宫来投奔吕雉。否则反贼找不到齐王建又找不到太子,难免要杀了她泄愤。   倒是齐王建的其他姬妾子嗣,反贼懒得去动。   夺位的两党里有一个本身就是齐王建的儿子,不可能杀自己的生母。而其他人都是和他母亲一样不受宠的可怜人,没必要赶尽杀绝。   齐王爱妾正在院子里焦急踱步。   见吕雉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赢了上去。   她关切道:   “娥姁,你没事吧?”   吕雉摇了摇头。   爱妾又问道:   “不知……可有太子的消息了?”   齐王她从没指望过,但天杀的齐王建自己惹了祸事要连累她儿子,她就很不满了。   可惜她只是寻常美人,无权无势。当初不过是个被豪商送给齐王的玩物,连可以依靠的娘家都没有。   吕雉叹了口气,摇摇头。   见美人情绪低落,她想了想问道:   “如今齐王也不知道你是生是死,你要是想脱离他,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就是不知对方能不能舍得下这个荣华富贵,毕竟齐王建以后可以去秦国当齐侯。   爱妾蹙眉思量了片刻:   “我知道娥姁你是为我好,肯定会替我准备好后路。但我依附大王多年,很难适应自力更生的日子。”   她从小就被人养成了菟丝花,哪有那么容易独立呢。狗男人虽然狗,可她身为弱女子也只能接受。   最重要的是,她和她儿子为了齐王建担了那么多风险,凭什么让她就这么隐姓埋名地离开?那她也太亏了!   爱妾咬了咬唇:   “娥姁,我和你说实话,我觉得齐王年纪都这么大了,也不知还能活几年。齐人没那么快归心,到时候我儿定能继承齐侯的爵位。”   狗男人死了,她跟着儿子过老太君的好日子,不比自己出去辛苦打拼要强?太子的名头都捞到手了,现在放弃着实可惜。   她很佩服娥姁这样能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的女子,但她就是俗人,她不想努力了,她觉得坐享其成挺好的。   吕雉点点头:   “也好。”   她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人生,但她尊重对方的选择。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强求别人独立起来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希望郦食其他们能快点和秦军汇合,在齐国待着属实没什么意思。吕雉该做的都做完了,她正等着回咸阳大展拳脚呢。   城外。   齐王建灰头土脸地骑在马上,被颠得发髻都散乱了。   他养尊处优多年,何时遭受过这种危机?   若非逃命要紧,他现在至少能躺在舒适的马车中。即便车辆颠簸,也比坐在马上要好得多。   齐王建有点想念秦国给他做的减震马车了。   “还有多久才能到齐国边境?”   齐王建第一次嫌弃自己的国土这么大。   郦食其也是个弱鸡,不太会骑马。他和齐王建一起被士兵带着,而不是自己驱使马匹赶路。   听见齐王的询问,郦食其先用手挡住了口鼻,避免说话时飞扬的尘土进入嘴里。   他高声回答道:   “快了!我们走的是出境最短的道路,很快就能进入城阳郡了!”   临淄的位置往南偏西走是最短的出国捷径,那里正好是城阳郡的地界。要不是他们得躲避沿路的齐人,也不至于几天了还没走出去。   城阳郡大概在后世的山东南部和苏北地区,距离浙地百越还挺远的。但赵佗还是分了一部分兵过来,随时准备攻向齐都临淄。   这部分人是由刘季的好兄弟们带队,毕竟他们一开始入赵佗麾下就是为了蹭灭齐的军功。   没想到灭齐的功劳还没蹭到,先蹭到了接应齐王和秦使的大功,谁看了不感叹一句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齐王建看见眼熟的秦国铠甲时,眼泪都飚出来了。   他也顾不得嫌弃领头的武将长得凶神恶煞了,下了马就跌跌撞撞扑过去,一把抱住因为心急站得最靠前的樊哙。   齐王建嚎啕大哭:   “你们可算来救寡人了!”   樊哙:……   樊哙觉得有点晦气,早知道他就躲后头去了。被个中年胖子抱着哭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尤其这胖子还一身尘土。   发现樊哙脸上的煞气越发加重之后,本该受到惊吓的齐王建反而觉得万分安心。   看看!看看!   这就是大秦的将领!看着可比他齐国将领唬人多了!   当将军的就得这样才好,太让人有安全感了。往那儿一站就能吓退敌人,想想就美得很。   齐王建紧紧握住樊哙的手:   “英雄!接下来是你护送寡人去咸阳吗?”   樊哙:撒手啊胖子!你想得美!   樊哙是来打仗的,哪有空送齐王建去咸阳。这不是护卫的活吗?他才不肯为了区区齐王放弃到手的战功。   郦食其忍住了没有笑。   他上前解救樊将军:   “大王莫急,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咸阳。”   齐王建大惊失色:   “什么?不能回去?为何?!”   他现在觉得外面哪儿哪儿都不安全,只有咸阳才能叫他安心。郦食其却跟他说暂时不回咸阳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嘛!   郦食其耐心解释道:   “王上哪怕要回去,也得先报了仇才好,怎能叫那群小人逍遥法外?左右大军已经集结,周围不可能再有人伤到大王,大王放心便是。”   齐王建看了看周围,发现附近确实有很多秦军。这么多人保护他一个,好像是没什么危险。   他勉勉强强地点头:   “那好吧,寡人暂且停留几日。”   郦先生说的有道理,凭什么让害他至此的贼人继续放肆。秦国都派兵相助了,他不抓住机会报仇实在可惜。   想到这里,齐王建重新支棱了起来。   呵,他现在可是有靠山的人,那群家伙一个都别想逃!   齐王建得意地指挥道:   “现在就给寡人打回去,把他们都给我宰了!”   樊哙他们却没搭理这个小人得志的齐王建,而是先和郦食其打了招呼,表示大军暂时还不能开拔。   他们这波将领都是小将,没有能够坐镇的大将。还需稍等上半天,蒙恬将军正在赶来。   待蒙将军一到,是打还是撤,就有决断了。   郦食其颔首:   “合该如此,攻伐大事,自当交由大将统帅。”   齐王纯属胡闹,他是齐王又不是秦王,他说打就打?这里的军队又不是齐军。   齐王建发现没人理他,倒也不恼。别看他平时一副糊涂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境遇。   他马上就不是齐王了,只是一个小小的齐侯。他是对秦国有利用价值,秦王才愿意礼遇他,要是做得过分了,秦国不介意立刻换太子上位。   做人嘛,难得糊涂。   所以当初张良忽悠他说各国快要复国成功的时候,他也就假装信了。   不信还能怎么样呢?又打不过秦国。   后来一路上回国没瞧见韩魏有复国的迹象,齐王建也当自己瞎了没看见。大家维持表面的和平是最好的,这样他以后还能接着在秦国享福。   虽然这么做对不起祖宗基业吧,可天下大势又不是他能左右的,他就是个随波逐流的小人。   想想当年祖宗也是抢了人家姜氏的国君之位,可能现在的下场就是报应吧。   反正祖宗别想找他麻烦。   齐王建在心里给自己树起了立体防御,乖觉地被秦兵拱卫着去大营里待着了。   他不着急,秦军迟早要攻打齐国的。那几个想上位的家伙对秦王来说都是威胁,肯定要被收拾,他的仇必然能报,自己等着就行。   不过齐王建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攻打临淄的时候,能不能让寡人和那几个乱臣贼子对峙一番?”   他搓搓手,有点小期待。   主要还是想狐假虎威一番,站在大军之中威胁城里的乱党,想想就很爽。到时候他怎么骂人,里头肯定都不敢回嘴的,他就可狠狠以出口恶气了。   众人:……   郦食其敷衍地点头:   “等会儿我去同蒙将军说说,若他同意了,那就没问题。”   齐王建:“先生要好好替寡人美言一番啊!”   郦食其:“一定一定。”   下午蒙恬带着亲兵赶到了,接受了这一批士兵。部署接下来的攻伐事宜时,郦食其将齐王的请求转达了出来。   蒙恬倒是没有拒绝:   “我们此次发兵本就为了两件事,一是齐人伤我大秦使者,二是替齐王讨回公道。既然齐王自己愿意站出来声讨乱党,那再好不过。”   他们是替秦使报仇才发兵要个说法的。   而诛杀乱党,这个就和秦王没关系了。是你们齐王自己要求的,秦国属于无偿帮忙的那一方。   那么齐人日后就不能指责秦国狼子野心。   谁有意见,自己找齐王去。   郦食其秒懂:   “在下会说服齐王写下献国之书的。”   齐王因感激秦国替他报仇,愿携整个齐国就此向大秦称臣。日后齐地并入秦土,齐王自降为齐侯。   这件事里不存在秦国发兵抢占齐国土地的行为,完全是齐王自主选择献国。齐王这不叫投降,这叫举国归附。   比起投降,这种操作对齐人来说伤害应该更大。相当于君王背刺了所有人,做了那个卖国贼。   骂名都是齐王在担,这老小子怕是得被齐人骂上许多年了。不过他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估计不痛不痒。   蒙恬整顿好军队后也没浪费时间。   王上的命令是要尽快把吕雉等人接回咸阳,言下之意接到齐王之后立刻发兵,不用拖延耽误。   因此蒙恬给其他各地的军队传讯之后,众人齐齐拔营,正式打响了攻齐之战。   咸阳。   扶苏宁愿去玩装了炭火的精致手炉,也不想看奏折。他把无聊的请安折子一股脑丢到太孙桌案上,美其名曰锻炼儿子的能力。   至此,扶苏自己案上就只剩下一小半奏折了。   桥松是个和他爹完全不同的认真崽,批阅奏折时十分严谨细致。他爹自从刻了新的私印之后字都不愿意多写一个,面对毫无内容的折子就直接盖个印表示已阅。   可桥松不一样,他会仔仔细细地写下几个端正的隶书,让臣下感受到来自君上的关怀。   扶苏夸赞:   “对,就是这样,做得不错。”   桥松:我听出来了,你在忽悠我。   虽然请安奏折扶苏是不批了,不过儿子批完的他还是会看两眼的。其实仔细算下来工作量也没减轻多少,但压榨儿子本身就很快乐。   秦王政已经学会不去管他们父子怎么相处了。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管太多反而容易坏事。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相处模式,他年纪大了和晚辈之间存在代沟。   扶苏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炉:   “父亲胡说,你看起来那么年轻,哪里就年纪大了?”   一个没注意把外头的棉套子拨开了,指尖就这么碰到了里面滚烫的金属壳子。   “嘶!”   飞快收回手,就见指尖已经被烫红了。幸好温度不算很高,并没有起水泡,只是不断有隐隐的疼痛传来。   秦王政立刻丢下奏折和笔,拉过他的手检查一番。   他责备道:   “寡人一个没看住你就又受伤了,桥松都不会玩暖炉把自己手给烫到,你还不如他稳重!”   扶苏小声呼疼,拒绝回应这个话题。   秦王只好频繁催促侍者快一些,赶紧把药膏拿来。亲自替太子抹上,清凉的药膏缓解了些许火辣。   可也只有刚涂上时才有凉意,过了一会儿该疼还是疼。   太医造了孽这么大冷的天赶过来给太子看手,幸好侍郎嫌弃他跑得慢,直接将人背了过来,不要他自己跑。   夏无且被风吹得发冠都差点飞了:   “参、参见王上!”   秦王政让他少废话,赶紧来给太子看看。   夏无且还当太子烫出什么毛病来了,走近了定睛一瞧,这不就只是烫红了点吗?抹上药膏明天就好了,都算不上受伤。   可是当着王上的面他不敢这么说,只能表示烫伤的药膏很对症,就这么抹即可。   秦王政有些不悦:   “那寡人还叫你来做什么?”   夏无且也想知道王上着急忙慌把他弄来是为了什么。   桥松为了刷祖父的好感,积极提醒:   “父亲说手疼,你那里有没有止疼的法子?”   果然得到了秦王一个赞许的眼神。   桥松面上不显,心里乐开了花。   果然,只要抓准时机他就能成功加重自己在祖父心里的地位,他真聪明。   以后他也要积极主动的关心父亲才行!   ——等一下,似乎有哪里不对?   桥松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他的本意明明是想超越父亲成为祖父心里的第一名。可是为了刷祖父的好感,他却要帮祖父一起关心父亲。   所以这么刷下去的话,他真的能超过父亲吗?别是成为第二个祖父了吧?!   桥松瞪大眼睛,发现自己中计了。   扶苏撇了傻儿子一眼,眼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   就这点道行还想顶替他呢?老老实实给他当小跟班还差不多。   秦王政忽略了儿孙之间的小交锋。   他催促夏无且:   “到底有没有药能止痛?”   夏无且十分为难:   “药是没有,不过有个别的法子可以缓解疼痛。只需取一盏凉水来,让指尖浸泡在水中即可。”   药物止痛是别想了,物理止痛还可以尝试一下。   秦王政便让人去端水过来。   大冬天的用凉水止痛,效果确实不错。毕竟指尖很快就凉透了,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   扶苏:……   我有理由怀疑夏无且在报复我。   冰凉的指尖十分难受,想暖一暖吧,接触热源就会重新疼痛起来。被烫伤的地方哪怕是碰到温热的水,都会感觉火辣辣的。   物理降温只好被迫放弃,扶苏蔫蔫地任由父亲再次给他上药,就这么硬熬着。   夏无且宽慰他:   “过几个时辰就不疼了。”   扶苏不想说话。   虽然夏无且掩藏得很好,但他还是感觉这老头有在偷偷幸灾乐祸。   折腾一通净是白折腾,秦王政也没什么办法。看夏无且脸都被风吹红了,想了想觉得这么下去不行。   他吩咐道:   “往后每日都安排两个太医在章台宫轮值,就在偏殿待着。”   爱子总是生病受伤,每回都叫太医大老远赶来也不方便。今日是没下雪,往后下雪更麻烦,倒不如直接叫人在附近待命,随时听候传唤。   扶苏睁大了眼睛:   “不了吧?”   他不喜欢太医在附近待着。   秦王政对此充耳不闻:   “章台宫不是还有几个空着的宫室?取两间改成小药房。”   小膳房之前因为天冷传膳不方便,早几年就已经设置了,现在再多个小药房也不嫌多。   夏无且没意见,还说这样也好。回头他多去膳房转一转,也免得再出现往年那种吃多了羊肉上火的情况,还要事后吃降火药找补。   扶苏:……   他就知道,夏无且来了准没好事!   刚入冬就要开始忌口了,这比往年都要早许多。早知道今天不玩手炉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王政也想起手炉的事情。   他皱着眉看向那个小小的暖手炉:   “棉套为何会被掀开?让绣房将套子都重新做一份来。”   得换成扶苏弄不开的,免得以后又被烫到。   只是那种套子不方便拆开更换里面燃尽的炭块,好在也不需要君上亲自换炭,侍者哪里敢抱怨麻烦呢?   干脆下去吩咐匠人多做几个手炉作为替换,免得拆外套时效率太慢,耽误太子用上温度正好的新手炉。   由于手指疼,扶苏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偷懒的许可。他不用亲自写批文了,可以把儿子拎过来为他代笔。   桥松对着父亲受伤的左手看了又看,无法理解为什么左手烫伤之后右手就不能写字了。   可是祖父没有提出异议,他也不敢提。   桥松乖巧地坐到父亲身边,开始埋头听写。父亲口述什么,他就写什么。   小孩子写字速度慢,不过问题不大。   扶苏跟他说:   “你多写写就能写的又快又好看了。”   桥松看了看祖父的字迹,发现确实是这样。祖父就写得很好看,速度也并不缓慢。   不像他,写快了字就飞了。   身为大秦太孙,他绝对不允许臣下看到他写飞了的丑字。所以哪怕效率低下他也要慢慢写,保证每个字都写得很完美。   扶苏甩了甩好不容易温暖起来的指尖,用细微的空气流动降低手指的疼痛。也不敢甩多了,怕指尖冰凉下来,又要重新温暖一次。   心情不爽就要欺负小孩子。   所以扶苏决定给桥松加点课业:   “以后每天都把秦律抄一遍,用这个法子练习写字速度。”   桥松:……?!   为什么突然给他加作业啊!   桥松哭丧着脸,想起秦律的字数,十分难过。那么多字,就算只抄一遍也要花很长时间啊。   秦王替孙子说了一句:   “也不用抄那么多,练字练够半个时辰就够了。”   桥松这孩子很上进的,哪怕不规定好半个时辰里要写多少字,他也会自己努力提高手速、争取多写点的。   扶苏轻哼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要写的字增加之前,桥松还没觉得每封奏折都认真写回复是多么费劲的一件事。可是现在他发现了,请安奏折确实很多余。   他要替他爹写正式的批文,批文字数一般都不少。写完这些,回头还要去回复请安折,手真的很酸。   桥松羡慕地看了一眼祖父和父亲同款的私印,他也想要。   不仅父亲会用私印偷懒,祖父也会。   他都发现了,有些比较重要的奏折,父亲批完之后祖父会再看一遍。然后盖个印表示已阅,这样就不用动笔了。   还有些奏折就是祖父自己看的,看完好像有些无语,不想回复对方。于是也随手盖个印,打回去让那人反思一下为什么别人都有批复,他就只得到个已阅。   不用自己写字真的太爽了!   桥松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可以把一些常用的字句也给刻下来,然后直接通过盖章节省写字的时间。   这么取巧偷懒的行为他没敢和祖父提,只能私底下和父亲嘀嘀咕咕。   桥松小小声问道:   “父亲你觉得怎么样?就是刻成那种长条形的章,用你或者祖父的字迹去刻。再用黑色的墨印出来,乍一看和写得也没什么区别。”   其实就和印刷术是一个道理,他之前就听说父亲弄到了祖父的亲笔,让人往通关文牒上印字。   扶苏摸摸他的脑袋:   “主意不错,不过下次记得不要当着你祖父的面说悄悄话,他听得见。”   小家伙自以为自己很小声,其实秦王耳聪目明,轻轻松松就听清了。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气音用好的,有时候听着反而很明显。   桥松晴天霹雳。   他偷偷去瞄祖父的表情,生怕看到祖父露出不赞同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投机取巧不对,担心这个举动会影响他在祖父心里的良好形象。   然而秦王政早就看透了小家伙天然黑的本质,扶苏生的能是什么纯良人?   秦王脸上没有任何异色,仿佛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等过些天印章刻好送过来之后,桥松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祖父用得也挺高兴的。   桥松:……   所以他白担心了是吗?祖父根本不像他以为的那么严肃正经,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脑补而已。   也是,祖父用私印就用得特别顺手,怎么会是个拒绝偷懒的人呢?只是他被对方的外表欺骗了而已。   桥松又学会了一个道理。   看人不能光看外在,要看他都做了什么。一个人的长相和他说的话是会骗人的,但是行为不会。   扶苏瞅了一眼儿子做的小笔记,提醒道:   “行为也会骗人,你得看他行为导致的结果。有些人看起来好像很蠢,做的事情都令人费解,但结果却是他得到了好处。”   从收获反推,就会发现你以为的傻子其实精明着呢。   桥松闻言若有所思。   虽然扶苏的手已经好了,但享受过儿子代笔的快乐之后,扶苏并没有主动复工的意思。   他以教导儿子为借口,继续把人留在旁边替他写字。原本桥松的小桌案被放置在比较远的地方,现在也挪到了扶苏身侧。   每每桥松想起来父亲可以自己写字时,扶苏都会找个借口岔开话题。   小孩子的思维是很容易被带偏的,所以足足五天下来,他还是会在话题被岔开后忘记自己之前想说的话。   直到——   这天扶苏实在把周围能玩的笔墨文具都玩腻了,铺开画纸开始作画打发时间。   桥松看见父亲提笔勾勒,一开始还看得挺入迷的。等父亲放下手去端牛乳茶喝时,猛然惊觉不对劲。   他看看父亲的手又看看案上的画:   “父亲,你手好了啊?”   扶苏随意地应了一声。   桥松的眼神变得控诉起来:   “那你为什么还让我替你写批文?!”   扶苏觉得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他不想自己写啊。   他放下茶盏反问:   “你字练好了吗?速度怎么还是那么慢?”   这次桥松不上当了:   “父亲,你不要转移话题!”   扶苏却说:   “我没转移话题,我是在告诉你,让你替我写字,就是为了锻炼你的写字速度。”   桥松:???   扶苏还说:   “而且是否要让你替我写字,本来就和手受没受伤无关。我伤的左手又不是右手,你难道没发现吗?”   既然左手受伤不影响写字,那么左手痊愈自然也不代表他就要重新开始自己写字。   桥松整个人傻在当场,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角度去反驳他爹的强盗逻辑。   片刻之后,他委屈地落下两滴金豆豆,跑去找祖父做主了。   无良的亲爹还在旁边感慨:   “来了这么久,终于哭了啊……”   他就说嘛,他家桥松也不是那么坚强的小崽儿。以前被他压榨狠了的时候都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干活的,怎么这回居然一次都没哭。   敢情是之前都在强忍委屈,想在祖父面前留个坚强不爱哭的好印象呢。现在实在忍不住了,这才不忍了。   秦王政手足无措地揽着扑到自己怀里哭到打嗝的孙子,无语地瞪了一眼儿子。   喜欢把儿子惹哭这又是个什么毛病?   扶苏不以为意:   “小时候多受点委屈,以后就坚强了。不然继位之后还是个爱哭鬼,那多丢人。”   秦王政:……   秦王政深吸一口气,实在没有忍住:   “你小时候比他还爱哭,也没见寡人故意欺负你,把你打击得坚强起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育儿观念,太子就是坏心眼喜欢欺负小孩,少给自己找借口。   扶苏立刻否认了:   “我才没有爱哭呢,父亲胡说!”   他自己确实从小就喜欢用掉眼泪这招骗父亲哄他,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的原主小时候可不爱哭,父亲骗不了他。   秦王政跟他没法聊,只能专心去哄孙子。   桥松用了好一会儿才抹掉眼泪不哭了。   但是刚哭完觉得有点丢人,又害羞地跑开了。接下来一整个下午,他都没好意思回章台宫,躲在太子宫里默默练字。   没了小劳工可以压榨,扶苏只好自己写批文。   处理完公务见父亲还在生闷气,便拿新画的祖孙图去哄爹。秦王看着画上自己抱着孙子安抚的画面,无言了半晌。   臭小子是一点都没反省啊,还把桥松的黑历史画了下来,拿去讨父亲开心。   不愧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稷儿:(摸下巴)可惜了,这怎么就不是我儿子呢,明明一看就是我生的啊。   先祖们:……呵呵。 第90章 叫门国君   桥松远不如他爹小心眼爱记仇,所以自己默默自闭了一下午之后,第二天又活蹦乱跳地回到了章台宫。   父亲讨厌不要紧,他本来也不是为了父亲才来章台宫好好学习的。祖父昨天还为了他训斥了父亲一顿呢,祖父心里有他。   桥松重振旗鼓,决定努力表现,借此加重自己在祖父心里的地位。   就算一时半会儿比不过父亲,也要比过其他的叔叔姑姑。先定一个小目标,超过阴嫚姑姑。   扶苏见儿子回来了,一副并没有受到任何打击的样子,半点都不意外。   他冲担忧了孙子半宿的父亲挑挑眉,示意父亲你看,我就说小屁孩不记仇吧?你长孙根本没那么脆弱,他可会自我安慰了。   秦王政:……   从小受宠长大的小孩子哪里需要自己安慰自己,还不是当爹的不做人,把孩子逼成这样的?   就像他的好大儿扶苏,受了委屈从来不会躲起来自己舔舐伤口。他只会跑到父亲面前把自己的委屈夸大十倍,然后撒娇要父亲哄他。   秦王政有点心疼大孙子了。   庄襄王当年也是个靠不住的爹,所以秦王政从小就被迫独立起来。   看看长孙和自己五分相似的脸,感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再看看逆子和庄襄王有些相似的长相,更加糟心。   他上辈子欠他爹子楚的是吧?   秦王政于是做主让人把孙子的桌案从太子旁边挪到自己旁边,让孙子待在他身边进学。离那不靠谱的爹远一点,免得时常受欺负。   扶苏再一次失去了他的小劳工。   没关系,请安折子还是可以丢过去让儿子处理的,就是没了替他代笔的人。不过反正印章也制出来了,工作量进一步减轻,他还是占了便宜的。   接下来的几天扶苏很乖巧地没有继续搞事情,而是认认真真批复奏折。主要是最近忙了起来,他再偷懒父亲就要受累了。   压榨儿子可以,压榨父亲可不成。   亲爹不作妖,桥松都有些不习惯。练字之余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偷偷观察他爹是不是吃错药了。   秦王政见孙子总是偷看儿子,自然而然地误解了什么。   他问道:   “可是想坐回父亲身边?”   桥松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摇头。   他才不想坐回去呢,他喜欢挨在祖父身边。虽然这样会遭受亲爹凌厉的视线扫射,但他承受得住。   桥松往祖父身上贴了贴:   “父亲最近好像没有再做什么了。”   秦王政明白了,原来不是对父亲还有孺慕,而是担心他爹在暗地里憋坏。   他有些好笑:   “最近朝政繁忙,他没空折腾你,你且安心便是。”   他们两个交谈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扶苏又不聋,当然是能听见的。   故意不压低声音,明显是说给他听的。父亲是要提醒他以后少欺负孩子,桥松又是想干嘛?公然卖惨挑衅他吗?   扶苏心里轻哼一声。   小屁孩学会用手段了啊,不过就这个程度的话,恐怕没什么作用。   扶苏没有着急反击,而是装作认真办公没听见的样子。   等过了一段时间,身边批完的奏折摞成高高一堆后,他才放下了笔。轻轻揉了揉手腕和指节,微微蹙起眉头。   一口气批这么多奏折不停歇,难免手指酸痛。   扶苏的动作不大,都是悄悄给自己按摩的。按摩了一小会儿又去提笔,从父亲那桌拿了一些过来帮忙批阅。   秦王政一开始没察觉,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爱子已经默默替他批了许多奏折了。   今日的工作量分明比平日里多许多,却提前完成了任务,显然是太子不再偷懒的缘故。   秦王政欣慰地看向优秀的太子。   旁人只看到他偏爱太子,却不见太子为他也做了那么多事情。他们连太子一半的贴心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抱怨连天。   扶苏将手藏入宽大的袖子里,冲父亲笑了笑,问父亲可是累了,要不要出去走走休息一下。   秦王政看了一眼埋头学习的太孙,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起身,不欲打扰孙子。   沉迷学习的桥松对祖父和父亲的离开毫无所觉,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抛下了。   大秦最尊贵的父子俩趁着落日的余晖在宫中风景优美的地方散了散心。   “许久没有这么悠闲了。”   秦王政感慨了一声。   以往即便是奏折少的时候,也要批到天色昏暗。   朝阳还未升起就要去上朝,下朝回来时倒是能看见已经升起的日头,午后也能小憩片刻。但那样的景色和傍晚落霞又是不同的风景,而且那时一天的公务尚未做完,没有如今的闲适。   扶苏半个字都没提自己加速批阅公文导致的手指酸痛,只道自己之前不该偷懒。若是一直努力干活,父亲就能天天看到这样的美景了。   秦王政失笑:   “你就惯会嘴上说一说,寡人明日看看你是不是当真不偷懒了。”   第二日,扶苏还真没偷懒,继续拼命工作。   自己不受累和哄父亲开心之间要怎么选择,当然是想都不用想。只是累一点而已,大不了就当是回到上一世刚即位那段殚精竭虑的时期,他又不是真的没忙过。   接连几日都工作量大减,秦王政哪有不高兴的。即便他是个工作狂,可能在工作之余和爱子享受天伦之乐,他也是很愿意的。   桥松越发看不懂他爹在搞什么了。   哪怕那天祖父说过父亲没时间给他挖坑,他心里还是十分警惕。结果一连几日确实没出半点幺蛾子,搞得太孙都开始迷茫了起来。   难道我爹真的转性了?   这日夜间,突然下起了大雪。   冬日里扶苏会留宿在章台宫的寝殿,自从桥松开始来章台宫学习之后,之前他用的寝殿也被收拾了出来,跟着他爹一起在祖父这里蹭住。   突降大雪的天气,夜里着实寒冷。古代对气候的预测还没那么准确,所以掌管天象的太史也没料到夜间会大降温。   在外侍奉的宫人察觉到不对赶紧给殿中添了更多的炭火保暖,但来往的动作再轻,次数多了也难免扰醒沉睡中的君王。   秦王政披衣起身,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侍者小心翼翼地答了:   “夜里忽然飘起了大雪,外头现在冷得紧。”   秦王政立刻吩咐人去各宫看看,尤其是六英宫那边,不要冻到了公子公主们。   他又问起章台宫里居住的太子和太孙。   其实章台宫中侍奉的侍者数量是最多的,夜间轮班的人也最多,最不用担心侍奉不周导致君上受寒的就是章台宫。   尤其在前几年宫侍疏忽导致王上咳嗽之后,毕竟那次太子殿下可是狠狠整治过一番章台宫里的侍者。   秦王政也知道自己问这一声是多余,可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免得真有人阳奉阴违。   侍者却下意识回禀道:   “太孙那里已经添了炭火,侍人动作小心没有吵醒太孙。太子那边倒是不需担心,太子还未就寝。”   秦王政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太子怎么还未就寝?”   他看了一眼钟漏,已经快到子时了。这个点还不睡,等明日又要早起,身子如何撑得住?   侍者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见王上面色冷凝,顿时不敢再隐瞒。   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禀道:   “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右手不适难以入眠,睡前总会叫医者去敷药按摩。殿下不许我们声张,担忧王上会挂心。”   秦王政彻底坐不住了,换了厚实的衣服就去了扶苏的寝殿。   由于王上经常会去探望太子,两边早就建起了连廊,倒是不用冒雪赶路。虽然也没有几步路,但这么晚了毕竟没人扫雪,走在雪里并不轻松。   秦王政一出门就看见太子寝殿果然还亮着烛火,并不太多,只有零星几盏,在夜里不是很明显。   臭小子不睡觉倒是知道躲着点他爹,居然瞒了好几天没露馅。   殿中,扶苏正在闭目假寐。   其实医者敷药按摩并不影响扶苏自己睡觉,他人还是躺在床上的。只是身边有动静睡不了太熟而已,问题不大。   上辈子刚登基那几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甚至情况比现在还要严重。毕竟现在还有父亲分忧,那时候桥松却还没历练出来,能干的活不多,重担还是压在扶苏一个人身上。   扶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休息模式,睡得不是很好,但也能睡。就是中途容易醒过来,重新酝酿睡意比较困难。   这会儿他就是忽然醒了,闭着眼睛懒得睁开。殿内灯火微弱,只能给医者稍稍做个照明。   “几时了?”   扶苏问道。   侍者回禀快到子时了,又说外头下起了大雪。刚刚王上身边的侍从过来问了一声,提醒他们记得添炭。   扶苏打了个哈欠:   “没有吵醒父亲吧?”   这一点侍者倒是不太清楚,有点为难地表示要去问一问。   扶苏就让他别忙活了:   “明日再问吧,别跑来跑去又闹出动静来,惊醒父亲。”   说起这个,扶苏关心起扫雪的事情来。   夜里扫雪动静不小,可夜里不扫,明早去早朝的路要什么时候扫出来?父亲早起洗漱用不了太多时间,也不知道这点时间够不够他们扫雪的。   秦王进屋就听见儿子在关心这种小事。   如何扫雪何时扫雪自有宫侍去烦恼,他大晚上不睡觉考虑做什么?   秦王政一眼扫到爱子敷了药之后被包裹成粽子的右手。   医者做完了今天的医治,正准备告退。结果刚告退转身,就看见王上来了,吓得赶紧跪下行礼。   扶苏也是听见医者请安的声音才发现父亲来了,连忙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   虽然手没受伤,可这么包起来着实吓人。秦王政见儿子居然还用“受伤”的手去做支撑,立刻上前两步呵斥他躺好。   他焦急地问道:   “太子的手怎么回事?”   医者赶忙回答:   “太子握笔写字太多,手部酸痛,只是用药敷一敷而已,并非受伤了。”   又说明日一早会有药童来替太子殿下去掉布巾和药物,这药得敷一晚上效果最佳。   秦王政怕爱子又是串通了医者说谎糊弄他,非要把药布拆开仔细检查一遍,确定真的没有受伤才肯罢休。   医者也不敢有意见,默默将布重新裹好,往角落一站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王政有些气恼地看向儿子:   “你手疼怎么不和寡人说?”   扶苏拉住父亲的袖子撒娇:   “只是日常保养,父亲不要信他们的危言耸听。”   这个时候哪里还搪塞得过去,秦王是半个字都不信。   扶苏只好实话实说:   “敷了药第二日就好了,何必叫父亲跟着一起操心呢?”   别看扶苏现在只承担了一半的公务,好像不如登基后一人批阅天下所有奏折那么忙碌,实则不然。   他登基的时候都是父亲一统天下十一年后了,各地早就有了一套完整的行政流程。   很多事情不需要扶苏亲自指导,各部门自己就能运转得很好。而且扶苏作为太子辅助监国也有许多年,和各处彼此都熟悉。   所以批复时不用写得太详细,只要大致表达自己的意思,各部就会领会到君上的意图,按照扶苏的想法行事。   可如今的大秦还没历练出来,很多官员都是新上任的,自己的事情都做得有些磕磕绊绊。   扶苏在批复奏折时难免要写得细致一些,免得官员领会错了意思,或者执行时哪里出现缺漏,后面还要返工。   于是一半的奏折批完后要写的字比之前当皇帝时还要多,许久不犯的腱鞘炎等慢性病症自然也重新找了上来。   说到底还是因为扶苏是个爱操心的性子。   秦王政之前自己批复全部的奏折都没这毛病,因为他批文写得远不如太子字多。   他才不会考虑臣子能不能准确领悟他的意图,如果臣子领悟错了,那是臣子自己不行。   不行就换人,总有能行的。换不了人也可以降罪处罚,多错几次自然就知道以后要怎么做才不会受罚了。   之前扶苏拿的奏折都是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也没什么太多要写的东西,这才没闹出问题来。最近他为了叫父亲轻松一些,疯狂给自己加工作量,这才让手部承受不住了。   秦王政也不知道该说儿子什么好。   责备他不会照顾自己吧,扶苏干的又是正事,总不能不干。他的执政理念虽然和父亲不同,却也说不上是错误的。   最终,秦王政也只能心疼地替爱子拉好被子,让他早些休息。   “敷药早就可以敷了,若不是你非要瞒着寡人,何须耽误到现在?日后有事不许再联合旁人欺瞒于我,否则我便要罚你。”   明明傍晚时分就已经把事情做完了,结果扶苏愣是每日陪着他拖延到夜间回宫休息才来敷药,叫他如何不生气呢。   扶苏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声问道:   “父亲想要怎么罚我呀?”   秦王政:?   寡人怎么听着你还挺期待的?   秦王政气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耳朵。也没用力,就是做做样子揪了一下。   “寻常人家都这么教育孩子的,你要寡人也向他们学吗?今晚史官不在,还不至于丢人丢到后世,平时史官可不会放过你。”   秦王政幼时在邯郸见过不少庶民之间的相处模式,孩子调皮要怎么管教他还是知道的。   扶苏“唔”了一声,赶紧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把耳朵藏进去。   “父亲欺负我。”   秦王政不和他浪费口舌,把他脑袋从被子里挖出来,叫他好好睡觉不要作妖。看爱子乖乖闭上了眼睛,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第二日处理奏折时,秦王政强硬地拒绝了太子从自己案上偷奏折去批复的行为。   “你好好保养你的手。”   扶苏对着父亲转了转手腕,示意真的不疼了,不用休息。   秦王政看都不看:   “等你批完你就疼了,年纪轻轻的落一身毛病,还不如寡人健壮。”   扶苏只好耍赖:   “但我面前的都批完了,我好无聊。”   秦王政看了一眼,太子桌案上的奏折确实已经批完。又看看隔壁正拿着请安折子研究的孙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对不起乖孙。   爱子和乖孙必须要委屈一个,那肯定是委屈孙子的。   桥松就这么懵逼地被重新挪回了他爹身边,而且得到了祖父让他继续给亲爹当劳工的旨意。   桥松不可置信:   “祖父?”   我难道不是您最宠爱的孙儿了吗?   秦王政回避了大孙子控诉的小眼神:   “你父亲手疼,你去替他分忧。”   桥松更加不可置信了:   “父亲的手不是很久之前就已经痊愈了吗?”   这都过去小半个月了,怎么的烫伤还能复发啊?真神奇,医学奇迹哦!   秦王政:……   扶苏一把按住小混蛋的脑袋:   “让你干活你就乖乖干,哪来那么多意见?还敢跟你祖父顶嘴了。”   桥松气鼓鼓地瞪向父亲。   说起和祖父顶嘴,谁能比过他爹啊!分明他爹才是顶嘴次数最多的好不好!   桥松觉得自己之前忌惮的果然没有错,他爹就是在背地里暗搓搓搞事。可惜他没能弄明白他爹到底是怎么搞的事情,为什么祖父突然就倒戈了。   这个感觉委实糟糕。   敌人都赢了,他还一头雾水,这仗要怎么打?段位差得实在是太大了。   扶苏却觉得自己很冤枉。   这次的事情确实是个巧合,他才没有故意搞事呢。   虽然他喜欢卖惨叫父亲心疼他,可他每次都是卖假惨,免得父亲当真为他担心得寝食难安。   若非昨夜突然下雪,他也不至于暴露。   扶苏原本的计划只是用自己的优秀衬托儿子不行而已,能为父亲分忧的只有他,所以小混蛋休想取代他的地位。   不过他是不会好心为儿子解惑的,儿子要误解就误解吧。   扶苏冷酷地镇压了心中不忿的太孙:   “行了,赶紧给你祖父帮忙,不要浪费时间。”   一句“给祖父帮忙”顺利说服了桥松,桥松看了一眼祖父那边还剩许多的奏折,顿时打了鸡血。   他可以帮忙!他很能干的!   扶苏拿过奏折摊开放在桌上,开始指导儿子怎么发现奏折里的重要细节。   “看这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这个要怎么回复,我上次是怎么回的,你应该还有印象。”   “你先写,写完有缺漏再补。”   之前桥松要么是自己拿着奏折研究,要么是听父亲的口述当个无脑的写字机器。顶多写完拿着多琢磨两遍,自己分析父亲的批阅思路。   现在扶苏却开始认真教导他了,逐字逐句教他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桥松总算有一种自己开始正式进学的感觉,先听先生讲课,再做作业,然后先生批阅补充,查漏补缺。   王绾翻开从宫里送回来的奏折,查看王上或太子的批复。   前段时间太子似乎是伤了手,开始让太孙帮忙代笔了。不过看口吻和行文风格还是能看出是太子口述的,太孙并没有展露出自己的能力。   这次却不同,两段分开的批文。后一段是熟悉的太孙代笔,前一段却是太孙的字迹搭配陌生的口吻。   说陌生其实也不尽然,太孙批复的请安折也是这种一板一眼的回复。   王绾恍然:   “太孙也开始正式接触朝政了啊!”   王上竟然已经着手培养太孙了吗?这会不会早了点?太孙才十岁吧?   难道是因为太子过于优秀没什么好培养的,所以把多余的精力放到太孙身上了?   也不对,看样子好像是太子在培养太孙。   王绾觉得有些怪异。   太子拿奏折培养太孙,是不是显得有些逾矩了。他只是个太子又不是秦王,奏折岂能儿戏呢。   更何况,他一个太子这么着急培养儿子干什么。王上又没有老到眼看过几年就要传位的地步,至少在二三十年内他们是见不到王位更迭的。   ——总不可能是太子有篡位之心吧?!   王绾赶紧把这个惊悚的想法甩出脑海。   即便太子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斗得过王上的。太子最好不要生出这么危险的心思,免得害人害己。   王绾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试探一下太子的意思。   万一太子当真糊涂了,他得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别到时候朝堂大清洗发生,他猝不及防被牵连进去。他都做到相国之位了,实在不希望遇到任何意外。   这天扶苏下朝时被妹妹阴嫚叫住,说了两句话。阴嫚已经升任了九卿之一的宗正,自然有资格上朝听政,不过她一般没什么事情需要启奏,就是个凑热闹的。   这次叫住大兄是为了过两天及笄礼的事情,阴嫚好奇地追问大兄,父亲打算给她起个什么表字。   古代男女皆有表字,都是在成年礼上由长辈所起。   扶苏卖了个关子: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阴嫚哼了一声:   “大兄你都知道了,还故意不告诉我,我去问父亲。”   扶苏便道:   “那你问去吧。”   这就是肯定问不出来的意思了。   阴嫚只好算了,反正过几天也会知道,表字在那里又不会跑。   王绾好不容易遇到太子落单的机会,赶紧凑了过去。他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阴嫚很快发现了异样。   以为是王相公与大兄有要事相谈,阴嫚就识趣地告退了,将场地留给二人。   扶苏有些意外:   “相国找我所为何事?”   王绾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开口:   “臣观太子殿下已经开始培养太孙了?太孙确实优秀,不过……是否快了一些?”   他也不想说得这么直白的,只是他和太子不算特别熟悉,怕绕圈子说话太子会糊弄他。   王绾思来想去,觉得打草惊蛇也未必不可。太子殿下和那个意图取代他的李斯是一伙的,若真能惊得太子提前动手,事情就更难成功了,到时候李斯肯定要受牵连。   王绾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试图借此把李斯彻底踩下去。   反正他又不是太子一党的人,就算太子不行了,他也没损失。   王上春秋鼎盛,何必那么着急站队诸位公子,他完全可以美美地继续当他的相国。等过个二十年大家开始争储的时候,他估计都致仕了。   这么一想,王绾竟然觉得太子倒台也挺好的。   太子不倒,对他来说就是个隐患。一旦王上出点意外叫太子上位,他王绾肯定会迅速被李斯取代。   现在投入太子麾下已经迟了,必然干不过李斯。既然这样,自己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做个坚定的保皇党纯臣。   扶苏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位相公来。   有意思。   扶苏并不知道正史上王绾这个心思其实是出在李斯身上的。李斯忌惮长公子亲善的蒙毅会取代自己,于是铤而走险与虎谋皮干掉扶苏、扶持胡亥上位,最终导致自己被夷三族。   如今风水轮流转,李斯入了扶苏麾下,倒是叫王绾步上了他的后尘,顶替了他的命运。   不过扶苏终究不是胡亥,不会对功臣那么赶尽杀绝。王绾的小心思虽然冒犯到了扶苏,但扶苏也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和个注定要跌下去的臣子计较。   他心念电转,故意同王绾说道:   “既然太孙优秀,自然该早些培养。有他在才能加重父亲对我的看重,王相公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王绾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太孙优秀确实能给太子增添砝码,可是让太孙这么小就接触朝政,那完全是两个概念吧?   王绾越发觉得太子居心不良了。   下个月二公子就要大婚,到时候迟早会有新的公孙出世。如今王上膝下只有三个孙辈,两男一女,却全是太子所出,这是个很奇怪的局面。   太子和二公子分明只差两三岁,儿女年纪却差了十多岁。其中固然有太子早婚的缘故在,但后续公子公主们婚事被拖延到二十多,难道不正是太子在从中作梗吗?   太子到底想做什么?   王绾一时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   太子和王上年龄差距小,连带着太孙也和王上年龄差不大,这种时候拖延弟妹的婚事并没有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导致过些年等王上考虑继承人时,其余公子的儿女正好年岁相当,比太孙更有优势。   毕竟找继承人总不能找个年老的,看着就活不了两年。孝文王的前车之鉴还在,两年内连换三任秦王可不是件好事。   莫非太子真的不打算等王上寿终正寝,决定提前掌权了?   王绾想得头都大了,实在搞不明白太子到底有什么底气敢和王上翻脸。最后他决定不想了,反正他已经做好了明哲保身的准备,太子爱怎么翻车怎么翻车。   扶苏一番话把王绾弄得神思不属,自己倒是高高兴兴回章台宫去了。   秦王政见儿子这么久才回来,便问他爱女是怎么缠着他不放的。原以为阴嫚问不出来就会放弃,没想到女儿这么执着。   要不就提前告诉她好了?   扶苏却道:   “不是妹妹,是王绾拦下了我。”   秦王政这下倒是搞不懂了:   “王绾?他有何事寻你启奏?”   扶苏回想起王绾皱着一张老脸的样子就觉得可乐,笑了一声说:   “相国担心我要造反上位,逼父亲去当主父呢。”   昔年赵武灵王退位给小儿子,让其主持国政,自己专注于军事。当时就是自称“主父”的,毕竟这会儿还没有“太上皇”的说法。   扶苏就借此开了个小玩笑,他嘴里的主父自然就不是还能管军事的主父,而是纯粹的吉祥物了。   秦王政:……王绾可真敢想啊。   秦王政匪夷所思:   “王绾缘何会觉得寡人斗不过你?”   扶苏笑倒在父亲身上:   “他就是觉得我不行,才来试探我的呀!”   王绾自以为把小心思藏得很好,实则根本瞒不过扶苏。对方假借提点太子收敛一些为由说出那个话,本质是为了刺激太子提前动手,当他看不出来呢。   可惜一番推理全是错的,聪明人就是容易多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随便在朝中拎个人出来,告诉他们“太孙学习理政只是单纯因为太子手疼需要休息,王上才找太孙替父分忧的”,估计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他们只会觉得这么扯的借口一听就是假的,要么是太子心大了,要么是王上在故意养大太子的野心,想收拾掉这个已经开始威胁到自己权柄的儿子。   秦王政听完也觉得有些好笑:   “我儿为父做了这么多事,他们怎么还整日里想东想西的?”   难道王室就不能有纯粹的亲情吗?这些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扶苏扭头对竖起耳朵偷听的儿子说道:   “你争点气,赶紧学成出师。到时候大家看奏折批复全是父亲和你的字迹口吻,肯定又能有新的流言传出来。”   届时估计就要说太子他被王上厌弃了,王上决定越过太子直接重用太孙,等百年之后恐怕是太孙继位。   想想那个画面,扶苏就乐不可支。   桥松:……   蒙毅:……   史官:……   蒙毅觉得太子这么调戏群臣不太好,王上怎么也不管管。史官则在心里腹诽太子说得也有道理,臣子们自己多想怪得了谁。   说实在的,史官还挺期待那个画面的。   不能每次都只有他被太子创,独被创不如众被创。真有那一天的话他一定要把这段记录拿出去和想多了的当事人分享一番。   然后记录他们的社死时刻。   每每只有在这个时候,史官才觉得自己当起居郎是件很快乐的事情。记录无聊的日常哪有记录大家的黑历史有意思呢?   史官奋笔疾书,把王绾今天丢的脸添油加醋地记了下来。   可惜,早知道有这个名场面,他就不该着急跟着王上回章台宫。他应该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亲眼见证。   反正太子说的是君上的言行要如实记录,君上包括王上和太子,他跟着王上和跟着太子都是职责所在嘛。   史官找了个机会悄悄暗示太子,下次再有这么有意思的瓜记得带上他一起吃。   扶苏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下午王绾来给秦王奏事时就觉得章台宫气氛怪怪的,王上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不止是王上,整个章台宫所有君臣看他眼神都有点奇怪。唯独太子泰然自若,在玩他的笔洗。   王绾心里一个咯噔,怀疑太子是不是回来之后说他坏话了。王上现在对太子还是很信任的,如果太子告黑状的话,他很可能会吃亏。   但是提心吊胆地奏完事也没发生任何王上问责的事情,王绾只能一头雾水地离开。   秦王政当然不会和他计较。   毕竟王绾虽然对太子有那么点不太能见人的小意见,可对他秦王还是很忠心的。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纯臣不愿意青睐太子,就对纯臣降罪。   所以秦王政只是惋惜地看了一眼小聪明用错地方的臣子,心里安慰自己反正王绾这个年纪也等不到太子继位了,不用担心太子登基之后打压他。   不过王绾的事情也要引以为戒。   朝中有的是年轻臣子,倘若这些臣子也因为立场不同与太子针锋相对,对大秦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秦王政无意让朝堂陷入党争,所以他得用更严厉地手段打消旁人支持其他公子和他们子嗣的企图。   这么算下来,其实让朝臣误以为他准备将王位越过太子直接传给太孙也挺好。至少太孙和太子肯定是一条战线上的,只要他们被骗上了太孙的贼船,后面再发现太孙党其实是太子旗下势力,那也晚了。   朝堂制衡是个很复杂的学问,具体怎么操作还要细细琢磨。   秦王政因为两个小帮手的发力多了不少额外的休息时间,就有空琢磨这些了。   总之一番操作下来,最后除了个率先跳出来的王绾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针对太孙崭露头角一事发表看法。   王绾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给人当了出头鸟。   其他人都引而不发,就他傻乎乎去找太子试探。试探的结果也不怎么样,别人一看结果不好就干脆缩回去了,徒留他一人在原地尴尬。   王绾:……可恶!   这次试探还得罪了太子,王绾觉得自己亏大了。尤其是在偶遇满脸春风得意的李斯时,越发感觉对方面目可憎。   王绾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太子给他设的套,目的是为了引他犯错,好给李斯腾位置。   从某个层面来讲,也不算错。   扶苏那天的回答算是故意激化了他和王绾之间的矛盾,毕竟政见不合又立场相悖的相国,有机会当然应该早点把人赶下台。   但扶苏真正在等的时机不是现在,而是齐国被灭的那一天。   上辈子王绾会提议分封诸子,这辈子得罪过太子之后,他肯定会更坚定地支持分封制。   一来是他本身眼界有局限,当真觉得分封确实是个管辖边远地界的好方法,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是在为大秦、为王上着想。   二来这样可以向其他公子卖个好,回头太子倒台之后,就算他不站队别的公子,那些公子上位后大概率也不会忘了他力挺分封的恩情。   王绾自己是等不到下一代秦王登基了,可是王绾又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儿孙,总有人能承到这个情的。   可惜,他的算盘注定落空。   扶苏等待的好时机近在眼前,攻齐之战已经一路打到了临淄。   齐国军备不少,可齐军几十年没经历过战争,完全就是个面子工程。真打起来根本没什么战斗力,更何况他们的大王还在秦军手里。   齐王建这人能屈能伸,同时给了秦齐二国巨大的震撼。   比如蒙恬攻打第一座城池的时候,齐王建就主动站了出来。   他说道:   “且慢,不着急开打,我先去和守城之人交涉一番。”   然后齐王建就主动叫门了,以齐王的身份命令守将开门,迎接他归国。   守将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傻在当场,不知是该开门还是不开。主要齐王建完全没有被胁迫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积极。   如果他是被秦人威胁叫门的,守将还能硬气一点拒绝。可齐王建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谴责都城里那群乱臣贼子造反,逼得他还要找秦人帮忙清君侧,简直可恶。   守将:额,所以大王确实没有被威胁,秦人也当真是好心过来帮他们的?   怎么听着感觉怪怪的,不太像真的呢。   无论是真是假,齐王现在毕竟还是齐王。临淄那边的两派哪怕联合起来对付齐王了,也还没谈拢到底谁来继位,所以国中并没有一个新君。   尤其齐王这里连太子都在,两位君上全在这里,守将不开门是想造反吗?   就这样,蒙恬一路借助齐王叫门,兵不血刃地攻下了一串城池,十分离谱。   蒙恬:我怀疑我是来旅游的。   作者有话要说:   樊哙等人:不是,说好的有仗打呢?   齐王建:呵,寡人就说留着寡人还是很有用的吧! 第91章 想太多   由于齐王建过于配合,秦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从城阳到临淄沿途的大小城池。   既然是和平夺城,秦军自然要表现得好一些,免得凭白给秦国拉来仇恨。所以进城之后,秦军对待齐人十分友善,倒是让不少人当真信了他们秦军真的只是来给齐王帮忙的。   不过秦军不作妖,不代表齐王不作妖。   齐王建就表示:   “寡人要回国都去惩治那些乱臣贼子,尔等赶紧点齐兵马随寡人来。”   齐人:???   虽然这个要求乍一看很合理吧,但问题在于他们是守城兵啊。而且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守城士兵,日常只负责巡逻,偶尔遇到战争也只能在城里配合一下防守的那种。   让他们千里奔袭跟着齐王去平乱,属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一般大战缺人调兵也不会调遣他们,守城兵是要留在原地防备敌人突然跑来偷袭的。   守将为难地说道:   “王上将士兵带走之后,城中谁来防守?”   齐王建奇怪地看向他:   “你觉得谁会来攻打你们?秦军?秦军就在旁边呢,他们要跟着寡人去临淄的,哪有空打你?”   守将:……   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   天底下就剩下齐国和秦国了,总不能齐国人自己打自己吧?   也不是不可能,都有乱臣贼子了不是。说不准叛党会集结军队攻城呢,守将觉得自己找到了说服大王的角度。   他精神一振,连忙开口辩解。   齐王建不想听:   “乱党都在临淄,他们手里哪有那么多兵。行了行了,让你们跟上你们就跟上,总不能真的叫我靠秦军平乱吧?那我堂堂齐王多丢人,齐国又不是没有士兵。”   守将只好闭嘴了。   但他好说歹说还是给城中留下了少数士兵,主要是日常巡逻维护治安和守在城门口检查来往行人顺便收取入城费这些,都得有人来干。   蒙恬看他们人手这么捉襟见肘,“好心”地提议可以留下一些秦兵帮忙。   守将:?你是不是真的当我是傻子?   不,事实证明蒙恬不是把守将当傻子,而是把齐王建当傻子。或者说,给齐王建一个合理的借口拱手送城。   因为齐王建听完这个提议后大喜过望:   “这个好这个好,那你们留点人帮忙看守城池,万一真的有乱党打过来呢,可不能叫他们占便宜!”   守将简直目瞪口呆。   他第一次见这个品种的君王,属实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当真信任别国士兵到这个地步,甚至允许对方帮忙守城啊?   就算当年晋文公逃出晋国,得到了秦穆公的礼遇和支持,晋文公也没说让秦军帮他打回晋国夺取王位啊!   不过齐王建的祖父齐湣王倒是干过这种事,然后就被不怀好意的楚国将领弄死了。只能说不愧是亲祖孙,他相信齐王建肯定是齐湣王亲生的了。   齐王建无视了守将复杂的眼神。   这家伙懂什么?他现在越是配合秦军,以后去了秦国日子就越好过。   正愁没借口让秦军接管城池呢,还是秦国的将领聪明啊,又是羡慕秦王麾下人才济济的一天。   齐王建拍拍蒙恬的肩膀:   “蒙将军,你很不错。”   蒙恬:“……多谢大王夸奖。”   最后蒙毅从刘季的老乡里挑了个小将出来率领一部分秦军留下驻扎,齐王建则很识趣地要求守将跟他一起去都城平叛。哪怕守将不愿意他也不管,他可是以齐王的身份下的命令。   守将悲愤不已,都顾不得秦国已经大军压境,浩浩荡荡的秦军就在他面前了。   他声泪俱下:   “大王!我走之后城中无人能够统兵,秦军却留下将领驻守,整个城池岂非都落入秦人掌控?!”   在先秦时期,很多时候军政权利是不分开的。毕竟敌人随时可能打过来,每个城市都派遣一个文臣和一个武将明显不现实。   再加上这个时候的人才大多文武双全,既能理政又能领兵。所以诸如太守这样的职位,一般都可以同时处理下辖政务和应对突发的军事危机。   李斯之子李由便是如此,面对秦二世的起义军时,作为三川郡守的他亲自领兵,最后兵败被杀。   齐国的这位守将同样如此,他既是守将也是城中的最高执政长官。齐王建非要把他带走,那不仅是军队无人管辖,城内的政务也得进入停摆的状态。   哪知齐王建大手一挥:   “缺人管理庶务是吧?蒙将军,你看看谁能帮着管一下。”   守将:……   蒙恬:……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齐王你这也太配合了,你会被人骂死的。   最后双方还是各退一步,由城中原本的文职官员自己配合着处理城内庶务,守城一事交给秦国将领管辖。   齐王建还问守将:   “这下你满意了吧?”   守将心里有一万句脏话,但是不能讲。   这和送城有什么区别?现在庶务是齐人自己管了,可手里有兵的才是大爷,等秦人想给官吏换换血的时候,难道城内这些齐臣能够反抗吗?   可惜齐王建铁了心要装疯卖傻,他身份高谁也拿他没办法。最终守将还是只能带着自己手下并不太能打的士兵跟着大部队离开了,然后眼睁睁看着齐王建用同样的招数逼迫了更多守将跟他离开。   再这么下去就是坐以待毙,守将们私底下聚集在一起,商量对策。   “眼看即将抵达临淄,我们不能再等了。不如先联合起来干掉秦军,再替大王夺回都城!”   “此言有理,我们手下的士兵加起来数量也不少了。猝然发难,即便秦军全是精锐,也不一定能够抵挡住我们的袭击。”   从外部攻打精锐部队当然很难,可他们现在和秦军待在一块儿。相当于是战友突然反水,杀伤力还是很强的。   “秦人留在各城的部队只有那么点人,肯定挡不住我们大军围攻。现在把城先借给他们管管,回头再收回来也没什么损失。”   “老兄好算计啊!”   一群人越讲越兴奋,似乎已经预见到了光明的未来。   齐王再怎么脑残他们也得救人,大不了回头把这傻缺齐王干掉,扶持小太子上位。正好小太子年纪不大好掌控,到时候他们可就是救国的大功臣了,可以更上一层楼。   众人算盘打得很响,但这种时候总有人会跳出来唱反调。   有个清醒点的人就反问:   “难道秦将蒙恬真的会完全信任我等,而不设防吗?”   如果蒙恬一直在暗中提防他们反抗,那他们动手只会正中秦军下怀。让秦军一口气把他们全部干掉,正好也不用担心士兵战后再回原先的城池干扰秦人夺城了。   “即便我们真的干掉了秦军,也必然要与对方两败俱伤。届时恐怕不一定能打得过临淄城中的叛军,只会功亏一篑。”   要是打不过叛军反而让自己损失惨重,那就好笑了。忙了半天什么好处没捞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样还反倒帮助乱党将秦人这个心腹大患除去了呢!   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可不能干。   众人立刻思索起别的对策来:   “你说的有道理,要不然我们在临淄开战时尽量保存实力,叫秦军冲在前头。等秦人攻下城池解决完乱党之后,肯定损失颇多。到时在出手,还能节省一些兵力。”   一群人讨论了整晚,并没有刻意隐瞒消息。   他们觉得自己是待在齐人的营帐中的,周围全是齐国士兵和齐国将领,怎么可能有人走漏消息呢?尤其是附近守卫的,还都是他们各自的亲卫。   然而很多时候,奸细就是出自内部。   并非所有守将都对齐国忠心耿耿,或者想借机在齐国爬上更高峰。齐国眼看着山河日下,就算在这里爬到相国之位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借机示好秦国呢。   之前还在烦恼该怎么在秦王面前挂上号,机会这不就来了?商量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提前甄别一下敌我,就默认所有守将都是自己人,简直是愚蠢至极!   第二天就有好几个守将悄悄去找蒙恬打小报告了。   来的大多都是小城的守将。   像这样的人在齐国地位不上不下,正是最好拉拢的那种中层人物。   齐人的算计哪怕事成,也是领头的那几个大城守将占据最大的功劳,下面的人分汤喝。那他们还不如告发这群人,去秦国领个大功劳。   更何况那些地位更高的守将也不怎么把他们这些小人物放在眼里。否则也不至于一点都不设防,不就是觉得他们这些地位不高的守将没胆子揭发吗?   蒙恬最后接见了一位重要城池的守将。   对方当初驻守的是个要塞,地理位置十分关键。他手下的兵卒可不是什么歪瓜裂枣,比旁人的兵都要能打得多。   当初齐王建故技重施逼迫此人跟他们离开的时候,蒙恬就觉得不太靠谱。像这样底气足的将领很有可能一口回绝,反正齐王建身边也有不少齐兵护卫了,缺他一个也没关系。   结果这人却一口答应下来,还表现得对齐王建忠心耿耿,愿意为大王赴汤蹈火的样子。   蒙恬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将领肯定有猫腻。   现在他跑来告发同僚,基本就验证了蒙恬的猜测。对方果然是个内鬼,早就有投靠秦国的心思了。   此人正义凛然地说道:   “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与天道为敌实乃愚蠢之举。我虽只是小小一介守将,却愿意为天下太平出一份力。”   蒙恬:……   蒙恬便问道: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   “在下齐国王室族人,田氏名儋。”   蒙恬:好家伙,这还是个齐国王室。   你们田氏一族真的很离谱,出了个主动献国的齐王建不算,又来个背刺臣子投敌的宗室。   怪不得之前这家伙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齐王说什么他做什么。感情他不是普通臣子,而是宗室成员。   作为一家人,田儋肯定不能公然违抗齐王的命令,否则要被人质疑是不是也有自立为王的野心。   田儋和他的亲戚齐王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识时务,非常积极主动地把自己都干了什么报告给了蒙恬。   虽然之前他还没投效秦国,但他背地里其实已经做了不少事了。   比如说一开始有人找到他表示想集结军队反抗秦人的时候,是他劝说对方多拉几个盟友一起的。   当时田儋忽悠对方:   “我们的士兵本来就不如秦人能打,如果数量上还捉襟见肘,只怕更没有胜算。”   对方担忧拉太多的人会走漏风声。   又是田儋劝说:   “大家都是齐臣,怎么可能背叛齐国呢?阁下应该多信任信任自己的同僚,而不是疑神疑鬼,伤了彼此的情分。”   然后他就主动组局建立了这次夜间探讨活动,把所有守将都拉来了。   由于田儋是齐国宗室,还是和齐王建亲戚关系比较近的那种,说话还是很好使的。他一开口,大家都比较信服,又见他比齐王建清醒,都觉得跟着他混肯定有前途。   谁能想到这个组局的其实才是内鬼,简直猝不及防。   田儋一步步引导着那些对秦人有意见的守将跳出来,说出更多隐秘的算计,打的就是将不安分的齐臣一网打尽的心思。   既然要向秦国投诚,那肯定要做到尽善尽美,这样才能展现他的能力不是?   就连高层守将对低层守将的不屑态度,都是田儋故意引导出来的。因为他发现低层守将大多没那么坚定地要跟着齐国一条路走到黑,就起了多帮秦国拉一些盟友的想法。   田儋可不是立了功却缄口不言的性子,他洋洋洒洒把自己的布置全都倒了出来,就想叫蒙恬多帮他向秦王表表功。   蒙恬震撼地听完之后表示:   “阁下果真很有能力。”   他觉得齐王手底下还是有很多能人的,只是齐王建自己不会用而已。   有田儋的相助,军中的定时炸弹顺利地被尽数控制起来。蒙恬这才加快行军速度,赶往临淄进行最终决战。   蒙恬的亲笔信在数日后快马加鞭送达咸阳,彼时秦军正好抵达临淄,准备攻城。   这日是阴嫚的及笄礼。   秦王政儿女众多,不可能每个人的成年礼都由他亲自主持。给这个主持不给那个主持容易引起儿女间的矛盾,所以思来想去,他决定除了太子其他的都不管了。   长兄如父,长子又是大秦储君,由太子替他出面十分合适。   弟妹们本就没指望父亲能抽出空来为他们做这些,见连长姐的及笄礼,父亲都只是在最重要的时刻才抽出空来露个面,当众宣布长姐的表字,也就心理平衡了。   除却大兄之外,就数长姐最受宠。连长姐也没有特殊待遇的话,那其他人就是一视同仁的,很公平。   至于大兄,累了,没有嫉妒的力气了。   扶苏亲自为妹妹簪上最后一枚钗环,笑着夸道:   “我们阴嫚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出落得越发漂亮。成年后可以佩戴的首饰样式更加繁复,若是珠玉宝石不够用,尽可来我私库里挑选。”   无论男女,成年礼都是十分重要的。古代区分一个人是否成年,很多时候都是看他们的穿着打扮。   就像男子加冠礼之前一般都是不能戴发冠的,别人一看你没有发冠,就知道你还是个孩子。   女子也一样,及笄之前可以梳的发型、可以佩的发饰、还有身上穿的衣裙样式等等,都是按照未成年少女和女童来的。及笄后可以拥有更多更成熟的装扮,以前那些就不怎么佩戴了。   阴嫚的衣裙首饰接下来都会赶制一批新的,少府那边的匠人绣娘有的忙了。   阴嫚俏皮地眨了眨眼:   “那大兄可不能嫌弃我拿的多哦!”   观礼的妹妹们羡慕地看向长姐,她们也好想早日穿戴上更繁复华丽的衣裙配饰,能不能提前办及笄礼啊?   其实十五岁及笄也挺好的,反正只要她们不想嫁人,父亲也不会逼她们嫁。   说话间秦王政从殿外入内,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阴嫚的及笄礼不如之前太子及笄那么盛大,前来观礼的官员也没那么多。基本只有一些重臣受到邀请,然后就是宗室成员。   一般女子及笄不会邀请外男,甚至有些朝代只有女性可以参加及笄礼作为观礼嘉宾。但大秦有它自己的秦礼,不讲究那些。   既然女子都能入朝为官了,男女大防也没被魔改得那么夸张,谁还管那个?   朝臣们倒是很羡慕收到邀请的臣子,这可是长公主的及笄礼,能去的肯定都是被王上当成心腹的下属。   秦王政在上首落座,他过来只有一个任务,就是为爱女取字。   阴嫚期待地看向父亲。   秦王政眼神温柔地注视着终于长大成人的女儿,心里有一些怅然。   毕竟自古以来及笄礼都代表着女儿家要开始相看夫君了,一般及笄后没多久就会嫁出去。嫁出去后,女儿似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不再是自己膝下撒娇卖痴的小女孩。   扶苏见父亲有点神伤,便状似随意地说道:   “妹妹换上成年装束后看着还是二八少女一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她上回还同我说不想嫁人,要一辈子赖在父亲身边呢。”   秦王政心里的一丝丝伤感顿时被打散了个干净,他仔细观察爱女,确实还是一副依赖父亲的幼稚姿态。这样的女儿当然不能随便嫁出去给别的男人祸害,留在身边不嫁人也挺好的。   他秦王又不是养不起。   于是秦王政心情愉悦了不少,伸手替爱女整理了一下发钗,才开口说道:   “阳滋日后也有自己的表字了,不知你可喜欢?”   阴嫚瞪大眼睛。   有阴有阳,阴阳俱全,父亲确实是有心了。旁的兄弟姐妹名字就远不如她的用心,感觉就是随口起的,比如什么胡亥。   当然,将闾不算。   将闾的名字也是花了心思的,意为扶持大门、树木的意思。不过她大兄扶苏的名字就是高大的树木,可见父亲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让将闾给大兄当助力来着。   这么算下来,这个用心起的名字还不如随便起的呢。从生下来就是大兄的工具人,好惨哦。   阴嫚偏头看了一眼弟弟将闾,见对方冲她做鬼脸,立刻又扭回了脑袋。   算了,有些人就是欠的,不值得同情。   及笄礼之后,阴嫚高高兴兴地去和妹妹们商量要做什么样的新首饰了。扶苏则随父亲回到章台宫,继续处理今日的公务。   扶苏明知故问:   “父亲怎么没给妹妹赐下封号?”   秦王政翻开奏折,随口反问:   “你可见朕给你们兄弟赐过封号?”   不给儿子封号却给女儿封号,不过是对不能掌权的女儿一个补偿而已。   倘若大秦延续分封制度,为诸子赐下食邑。那么封号还能和食邑挂钩,是实打实能到手的利益。   否则,封号也就是叫着好听罢了,没什么用处。女儿们既然已经入朝,自然可以凭本事赚俸禄,何必干等着父亲垂怜。   大秦既然不搞分封,也就不必折腾这个了。   其实古代的食邑制度也十分区别对待。   一般男子获封的食邑所在,大部分是只能享受食税供奉,不能干预当地的军政大权。但也有同时给予大权的,那就是正经的分封了。   可换成女子获封食邑呢?能得到权利的极少,基本就是给你个定时产生收益的金母鸡,你安安分分等着下蛋就好。   所以食邑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皇父对女儿的宠爱,却也代表着公主们在皇父心里就应该做个被供养的珍贵宝物,“没有必要”自己费劲去拼搏一个事业出来。   或许有的人会喜欢这样坐等收钱的悠闲生活,但总有公主不甘心的。让阴嫚来选,她也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扶苏轻笑一声:   “我倒想叫父亲赐我一个封号呢,他们都没有,就我有。”   秦王政反将一军:   “太子难道不是独一无二的封号吗?不要太贪心。”   扶苏:“父亲学坏了,都会狡辩了。”   秦王:“是被你带坏的。”   侍者入殿送来蒙恬的奏报,打断了父子二人的斗嘴。   秦王政翻开看完,递给儿子:   “这个田儋所图不小。”   扶苏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田儋?齐王田儋?”   秦王政侧目:   “此人何时做过齐王?”   扶苏给了父亲一个你懂的眼神。   秦王政顿时皱起了眉头。   齐王建是齐国的亡国之君,这点毋庸置疑。而在齐王建之后还能再当上齐王的,也只有始皇帝驾崩后趁势造反复国的齐人了。   这个田儋看起来非常识时务,好像对秦国挺顺从的样子,没想到上一世还做过这种事情。   不过倒也不叫人意外就是了。   田儋明显是个很现实的人,齐国花团锦簇的时候,他就跟着齐国混。齐国不行了,他就找新的出路。   上辈子始皇没有重用齐国宗室的想法,于是田儋便老老实实当个富贵闲人,装作很安分乖顺的样子。   直到始皇帝驾崩,他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一举干掉狄县县令,举兵复国。   这一世秦王的不计前嫌让田儋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于是这个颇会审时度势的家伙就选了另一条路。   能去秦国任官当然比回乡当个闲人要有出息,所以他积极主动地向秦国表功,想博一个光明大道出来。   但要是再一次叫他看出秦国有可乘之机,这人八成还会再次反叛。到时候他可就不是作为乡间富户造反,而是作为大秦官员造反了,闹出的乱子只会更大。   像他这样左右摇摆的人,其实在六国贵族里不算少数。   尤其是赵国贵族,倒戈向秦国的人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这种人组成的。但秦王政还是任用了他们,因为他有自信自己和儿子都能压得住对方,再下一代的桥松也并非庸才。   而且等到桥松继位之时,至少已经过去数十年了。墙头草或许早就致仕,哪怕还在也闹不出什么风波来,桥松又不是吃素的。   秦王政便道:   “不好拿未发生的事情降罪于他,那便盯着点。”   若是田儋自己手脚不干净被抓住了,他们便可公然治罪。他看田儋野心不小,应该不会甘心走正道慢慢晋升。   齐国最盛行的就是行贿这种风气,田儋这样的聪明人哪怕知道秦法禁止行贿受贿,大概也会选择铤而走险。   很多聪明人就是这样的,总觉得自己能够瞒天过海。别人翻车是因为别人本事不够,换他来肯定能将一切痕迹都处理好。   扶苏颔首:   “父亲所言极是,我们等着就好。”   桥松、蒙毅和史官皆都不明所以,听不懂这对父子在打什么哑谜。他们不知道扶苏重生之事,只能猜测是否田儋投效秦国乃另有所图,被君上看出来了。   所谓“未发生的事情”,或许就是田儋以后会借机生乱吧。   桥松想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接着他跃跃欲试地提起之前已经过去了的话题。   他对他爹说道:   “父亲,你的太子封号不算独一份。”   扶苏瞥了他一眼,直接看透了小家伙的想法。根本不给儿子开口的机会,他直接截断了话头。   “别想了,你的太孙不是你祖父封的,只是大家给我面子才这么喊你。而且太孙和太子能一样吗?就算是你祖父封的,你也得低我一头。”   桥松顿时蔫了:   “父亲你好讨厌。”   扶苏得意地轻哼一声:   “乖乖练字去吧,你写字速度太慢了,我和你祖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上你?”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秦王政熟练地装聋作哑,不掺和他们父子二人的交锋。除非太子把孙子欺负得太狠了,否则他是不管的。   扶苏依旧絮叨着儿子不行,左手提笔在奏折里写下一段批文。然后他拿到儿子手边去对比,告诉小崽子——看吧,你爹左手写字都比你快。   桥松:!!!   太可恶了!   桥松选择告发他爹:   “祖父,你看他明明可以用左手写字的!他之前就是故意只用右手写,然后说自己手疼让您怜惜他!”   秦王政又能听见了。   他转头看向儿子,等他一个解释。   扶苏哪里会被这个程度的告状打倒,他理直气壮地表示左手写字太慢,为了提高效率当然只能右手写。   他才没有故意把自己弄伤然后让父亲心疼,根本犯不着好不好?他都不用受伤,只要撒娇说自己不舒服父亲就会心疼他,哪里用得着伤害自己。   桥松还是太甜了,这都看不透。   秦王政也不觉得儿子会为了这种理由作践自己的身体,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辞。   桥松:?   祖父你的英明神武呢?怎么能父亲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但是他祖父已经没有功夫搭理他了,因为他祖父开始关心起了儿子什么时候练的左手写字。   一般没人会主动练习双手写字的,毕竟练字还是个相当费劲且耗时的事情。右撇子们自己动笔试试就知道了,没练过的左手写起字来真的非常别扭。   要练到字体漂亮,得下苦功夫。而扶苏似乎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练习这个,秦王政以前也没见儿子用左手抓过笔。   扶苏在父亲耳边小声解释:   “上辈子练的。”   初登基时不是整日里批奏折,手都批疼了吗?刚开始还能靠药敷缓解,但长年累月这么下来,敷药也不顶用。   没过几年他的右手就有点承受不住了,只能勉强批完三分之二的奏折,之后就必须休息,根本拿不了笔。   扶苏可没他爹那么强大的毅力,拿竹简拿到手疼还要用布把胳膊吊起来继续批阅。他觉得疼了就不勉强自己了,把苦活派给儿女弟妹们去干,自己休养右手。   不过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右手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可能再过两年连一半的奏折都批不完。   所以挤出来的闲暇时间,扶苏就开始练习左手写字。   练了许久,左手的速度还是不如右手,好在已经勉强够用了。就是换了个身体之后一切重新来过,毕竟没了身体记忆,光有灵魂记忆没用。   所以扶苏重新开始用闲暇时间练习,有上辈子的经验,成果出得倒是比当初快多了。   扶苏练左手写字,基本和桥松开始进学是同一时间的事情。这些年过去,他仗着自己是经验丰富的大人,效率自然能够超过桥松,和对方比写字速度纯属欺负小孩。   现在扶苏有儿子帮忙,父亲也不许他太过劳累。所以扶苏干脆左右手换着写批文,还能交替着休息一下,就是批阅的速度有些慢。   秦王政听着儿子说上辈子手疼到不能写字,果然又心疼了。   本来扶苏都没打算用这件事卖惨的,是桥松非要提这个。既然机会都送到了面前,不卖岂不是很浪费?   桥松还不知道自己又给父亲助攻了一次,正在和面前的字较劲。   有个字非常难写,笔画很多。桥松在空白的纸张上写了好几遍都觉得不够好看,不能往奏折上誊抄,那样太丢人了。   僵持了小半刻钟,他爹都卖惨结束了,他还在努力练习怎么才能写得好看点。   扶苏探头一看:   “怎么?这个字不会写吗?”   说着把奏折拿过去,大笔一挥替儿子把字写好了。   接着将奏折放回儿子面前,温柔地道:   “继续批吧,有不会写的字就找父亲帮忙。”   难得做一回慈父,扶苏觉得自己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爹。   桥松却是看着那个字迹明显和周围其他批文不同的字,石化了。   等下臣子拿到奏折的时候,发现一整条批文里就那一个字字迹不同,他们会怎么想他?肯定会觉得太孙是不会写这个字,所以请父亲帮忙了!   那他桥松在臣子们心里岂不是就成了个还没把字学全的小屁孩?   不!可!以!!!   桥松含着一泡泪去找祖父,指着那个字控诉道:   “父亲故意的,他就是想让我丢脸!”   秦王政沉默片刻,还是决定维护一下孙子脆弱的自尊心。他提笔在后面补上后续的批文,帮孙子解决了这个学霸人设崩塌的小麻烦。   扶苏直到儿子坐回原位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又戳到小哭包的敏感内心了,看父亲没有因为这件事说他,干脆也不管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容易多想。   次日,王绾拿着有三个不同字迹的奏折百思不得其解。   这封奏折到底有什么玄机,为何太孙批到一半交给了太子、太子才写一个字又被王上拿走继续批复了?莫非奏折里有他王绾没看出来的重要细节不成?   王绾拿着奏折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门道来。   这不就是个普普通通奏明“宦官赵高欺压六国贵族,惹得旧贵族抱怨连天,长此以往恐怕生乱”的折子吗?   批复也说让赵高稍微收敛一些,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大秦的敌人还没完全消灭,之前那些人最好还是让他们安分一点。   王上总不能是在说反话吧?   他犹豫片刻,决定去找冯去疾帮忙。同为相国,冯去疾或许有什么高见呢。   冯去疾也把奏折研究了一遍,最后他给出的结论是:   “没什么特殊的,可能就是太孙写到一半手酸了吧。”   王绾提出质疑:   “那他直接让太子帮他批阅就好了,何必后续还交给王上?”   冯去疾觉得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不是说太子之前烫伤了手吗?王上可能是心疼太子,就自己接过去批阅了。”   王绾:……我怀疑你在驴我。   烫伤那件事都过去多久了,王上还心疼呢?又没有起水泡,也没有结痂,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吗?   更何况其他奏折里也有太子独自批阅的,你怎么不说王上把所有奏折都拿去自己批了?   冯去疾不懂王绾在犟什么:   “你这封奏折可能是最后一封,太子当时手已经很累了,所以王上才不让他写的。反正奏折的内容没什么问题,你再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来什么,还不如自己找个借口解释一番。”   王绾这下听懂了,冯去疾就是在强行解释。他觉得冯去疾在糊弄他,而且还大言不惭地承认了。   果然,想当相国和已经当上相国的同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绾不高兴地离开了。   冯去疾摸不着头脑,转头跟李斯吐槽道:   “他要是真的好奇还不如去问王上呢,大不了就是被王上嫌弃能力不足。人无完人,王上又不会苛责这个。”   李斯面上点头附和冯去疾的看法,心里却觉得冯去疾太天真。   这种能力不行的事情怎么能承认?正是争夺相位的关键时刻,万一王上一看“哦,你不行,那换个人当相国好了”怎么办?   他冯去疾地位稳固自然不懂同僚的痛。   不过这个担忧只有王绾会有了,李斯自认是太子的心腹,不需要担忧被君上嫌弃。反正他最狼狈的样子太子都见过了,再丢一次脸也不要紧。   李斯就找机会直接去问扶苏了。   扶苏想起那天的事情:   “你问这个啊,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见太孙有个字写得不好看,迟迟不肯下笔,就替他写了。然后他就生气了,去找父亲告状,实在莫名其妙。”   李斯七窍玲珑心,顿时捋顺了前因后果。   想通之后他就乐了,王绾还在研究着奏折里有什么玄机呢,他可别真研究出个东西来。   不对,希望他能早点研究出点什么来。   错误的研究方向必然导致糟糕的结果,他等着王绾丢人。   扶苏和李斯聊了一通之后终于搞懂了儿子的脑回路,回去就拿这件事打趣小孩。   恰逢王绾研究完了奏折入宫觐见。   王绾胸有成竹地对秦王政启奏:   “王上那日的奏折,臣已经洞悉了您的意图。您放心,那赵高臣已遣人去解决了,绝对合乎律法,想必不日就能传来佳讯。”   秦王政:……?   秦王政有些费解:   “什么奏折?哪一日的奏折?”   王绾提醒道:   “就是那日太孙、太子和您都批了字的奏折。”   秦王想起来了,然后他更“……”了。   那不就是个桥松用来维护自己自尊心的普通奏折吗?王绾是怎么从里面看出他想处决赵高的心思的?   虽然他确实预备日后找个机会处理掉这个上辈子胆敢祸乱朝纲的宦官,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秦王政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谁让你轻举妄动的?去把人都叫回来。”   王绾一愣:   “啊?”   秦王政只能明说:   “寡人没有处置赵高的意思,爱卿想岔了。”   再不说明白点,他担心王绾继续往歪路上狂奔,还以为他在暗示什么呢。   王绾彻底傻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高:首先,我没有招惹任何人,尤其是你王绾,你给我等着。   古代的表字一般是对名的补充解释,或者和名含义相反。   阴嫚和阳滋就很像是这种关系,所以有可能其中一个不是封号而是表字。 第92章 灌酒   赵高觉得最近有点晦气。   本来被抓来的楚人已经因为楚地的清剿行动被吓得老实安分下来了,短时间内不敢再作妖。剩下还有点蠢蠢欲动小心思的魏人也因为隔壁燕人过于配合,生怕自己被比下去日子更难过,也开始学会乖巧。   日子眼看着能安生一些,突然从咸阳来了个使者。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乍一听很合理,中心思想就是要处置他。   赵高:?   他这是碍了谁的眼了?他不是一直老老实实待在陈县替太子殿下处理六国旧贵吗?   说真的,这个活既不能在朝中崭露头角、也没太多实权,并不算很体面的事情。对宦官来讲或许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朝中大臣应该是瞧不上眼的才对。   所以按道理说,不该有人眼红他赵高,非要处之而后快。   赵高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太子身边出现了新的宦官,想要取他而代之。可他一直防备着这一点,私底下给来往咸阳传讯的士兵塞了不少好处,确信没有得到过任何类似的消息。   那就不是宦官作乱,应该有别的缘故。   该不会是被放出去的六国旧贵族怀恨在心,一朝翻身小人得志,就要找他报仇吧?   虽然这里是赵高经营数年的大本营,可他毕竟只是一介宦官。来人是咸阳那边的使者,陈县的人没有谁敢包庇他赵高,就这么任由赵高被关押了。   未免夜长梦多,王绾让使者直接在陈县处决了这个宦官,不用押送回咸阳了。所以使者没着急走,而是像模像样地搞起了审讯。   赵高在陈县肯定是不干净的。   有权有势不贪一点,那他赵高为什么要努力往上爬?就为了享受权利带来的众人追捧吗?   这个职位的俸禄待遇虽说也不算差吧,但每天看着那些王侯吃香喝辣,哪里能不心动呢。寻个由头克扣下来,不就成赵高自己享受的东西了?   是以王绾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搜集到了一定数量的证据,可以将人看押。之后再审讯盘问外加进一步调查,必然能够将赵高锤死。   后一波派去救人的使者抵达陈县之时,赵高已经被折腾过一轮了。往日里把自己打理得十分齐整的赵管事如今发丝披散,形容狼狈,看人的目光阴恻恻的。   在他隔壁,关押的就是他的兄弟赵成。赵成还要更凄惨一些,审讯用刑时被伤了一条腿,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可能会跛。   来人赶紧把他们二人放了出来,表示一切都是误会。   赵高却知道并不是什么误会。   事情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过去了,赵高被放了出来,依然做着他的管事。可是谁都知道,局势已经变了。   之前那波人调查出来的证据并没有被销毁掉,而是被后一波使者带走了,不知送去了何处。   证据还在,就还有被翻出来的一天。   赵高心里有个猜测,他想,后一波人应该是太子殿下派来救他的。太子命人拿走了证物,表面上看好像是替他拿去销毁,实际上可能会留下来作为挟制他赵高的把柄。   不过关于这一点,赵高倒是不担心。   有把柄在手的人用起来更放心,太子殿下愿意留着他的把柄,说明有重用他的计划。而且这次来救他也能佐证这一点,否则任由他被人处死就好了,何必费劲拉拔?   那么现在的问题在于,是谁派来的第一波人?   六国旧贵吗?不太像。   能越过太子先对他下手,让太子的人只能慢一步过来救人的,肯定不会是才刚刚在朝中有立足之地的旧贵们。   ——除非是韩国的张平父子俩,如今朝中只有他们权势最盛。   可赵高了解张良,不会是他。   之前关押韩国贵族的时候,张平几次生病都是赵高帮忙找的大夫。当时他想的是结个善缘,因为他看出张良并非池中之物了。   张良很在意他的父亲,所以即便他不会把赵高当恩人看待,也好歹会承这个情,不主动报复关押过他们的赵高。   因此不会是六国旧贵动的手,只会是朝中大权在握的官员。   赵高自认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对那些高官来讲,他身上唯一能吸引仇恨的点,恐怕只有“太子的臣属”这一项了。   他的兄弟赵成皱眉:   “所以是党争导致兄长被盯上了?”   赵成不由得阴谋论起来。   兄长是入了太子麾下,才被人视为眼中钉的。或许都不配做眼中钉,幕后黑手可能只是想给太子找个不痛快,于是随便挑了他兄长下手。   这么算下来,太子也不干净。要不是太子,兄长能遭受这些吗?   后续太子救下兄长,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想凭这个施恩于他们,他赵成是不认的。   赵高瞪了这个什么都敢说的兄弟一眼:   “你小声点!”   赵成有些不忿,但还是压低了声音:   “兄长,你说太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但他故意没有第一时间来救我们,而是等到最危急的关头,就是为了叫我们感激他。”   还有那些证据,第一波人都搜集得差不多了,太子的人才来。顺理成章地拿走了全部证据,一条没漏,实在是巧合得过分了。   赵成越想越觉得太子就是故意的。   想到自己变得一瘸一拐的腿,他心中更恨了。   虽然傍上太子之后兄弟俩的日子天翻地覆,已经从底层谁都能欺辱的卑贱宦官,变成了在陈县一手遮天的权宦。   但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升米恩斗米仇,且不记恩只记仇。   赵成不觉得太子提拔他们是有恩于他,他觉得那是自己凭努力换来的优厚待遇。就算没有太子,以他们兄弟的本事难道找不到其他出路吗?   赵高这次却没有反驳赵成的猜测,他看了一眼弟弟的腿,只说:   “你是因为腿伤才如此偏激的,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可他心里其实已经接受赵成的推测。   眼见赵成还要口出恶言,赵高打断了他。   “上位者就是这样的,从不管下面人的死活。他们肯用我们,就觉得对我们是天大的恩惠了。你要记住这次的教训,待他日我们爬上高处,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自然随我们处置。”   赵高眼里闪过一丝野望。   太子又如何?六国那么多被权臣宦官耍得团团转的国君,只要给他机会,别说太子了,就算太子继位成了秦王,他也有法子报复回去。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消除一些隐患。   赵高说道:   “这次之事虽不是六国旧贵出手,我们却也要防备以后他们可能会做出的报复。之前对待这些人还是太友善了些,得想个法子叫他们彻底乖顺下来,即便日后翻身,也不敢对我们下手。”   重新当回管事的赵高这两天工作展开得其实不太顺利。   因为他下过一次狱,哪怕后续被放出来了,被关押的旧贵们还是觉得他赵高从此有了弱点。   之前好不容易形成的安分局面毁于一旦。   这群人认不清自己阶下囚的身份,还敢借此生乱。殊不知即便赵高倒台了,他们也捞不到好处,换个人来也不一定比赵高好上多少。   赵高连太子都记恨,哪里会放过他们?   所以他决定要狠狠整治一番如今浮躁起来的风气,让他们醒醒脑子。   赵成点头,一切听兄长的安排。   赵高想了想又道:   “还是得想办法查到这次是哪边出手对付我们的,动不了罪魁祸首也要动他几个爪牙,免得谁都觉得我们好欺负。”   太子要报复,出手的人他也不会放过。   和兄弟谈完之后,赵高警惕地检查了一下屋内屋外。确定没有人偷听的痕迹,这才放心。   他的野心可不能提前暴露,否则太子会先一步处决他。   章台宫。   扶苏翻看了一下王绾的下属收集来的证词,觉得这老头其实也挺有用的。可惜他的政治理念实在和大一统后的秦朝不太相合,注定要被李斯挤下去了。   而且新生代的能人数不胜数,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把王绾比成可有可无的存在。倒不如叫这位老臣早些致仕,回家养老还能留下一份体面。   第二波去解救赵高的人,实则是秦王政派去的,与太子关系不大。但他们过去的时机倒是和赵成猜测的不差,故意卡了个点。   扶苏尚且不知自己替父亲背了个锅,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的。   着人将证词妥善收好。   扶苏对父亲说道:   “赵高此人睚眦必报,王绾怕是有难了。”   当初蒙毅只是秉公执法要处决赵高,赵高被父亲赦免后却为此记恨蒙毅。若非他事败被杀,要是当真事成,肯定第一个就得报复蒙家兄弟。   扶苏还记得那时候探子从赵高处探听来的兄弟二人对话,话语里充满了愤世嫉俗,似乎看谁都不顺眼。   这一世扶苏倒是没派人去盯着赵高,反正不盯着他也知道赵高兄弟会说什么。   扶苏的提醒,秦王政没太放在心上。   秦王不觉得小小一介宦官能生出多大的是非来,对付相国,就凭他?   扶苏心道父亲上辈子就是因为看轻了赵高,才叫对方有机可乘,能借助胡亥兴风作浪。   不过扶苏也不欲打击父亲,只道:   “他这人惯会狐假虎威,大约会借助太子一党的势力动手。”   一听会牵连爱子,秦王立刻慎重起来。   王绾和太子本就有矛盾,要是再让赵高找到机会出手,只会结仇更深。到时候万一两派争斗起来,朝局也会变得动荡。   更何况,秦王政本身也不愿意爱子身上沾染这些糟心事。   他当即说道:   “陈县那边本就该戒严,不许旁人随意出入。王绾手伸得太长,是该惩治一翻。再将守卫换一批过去,内外送信之人也替换掉,杜绝县内官吏结交外朝的可能。”   秦王政决定用物理隔绝的方式,斩断赵高往外伸的爪子。   至于处罚王绾,主要是为了安抚太子一党。王绾无故招惹太子的臣属,不处罚的话会打了太子的脸,也会叫太子一党心生不忿。   正好秦王政也想叫王绾以后谨言慎行,那便一并处置了。   扶苏笑着向父亲道谢:   “还是父亲疼我。”   王绾最后被罚了闭门思过三个月,但即便是闭门思过,也得干活。只不过干活的地方从衙署换到了自家,而且早朝不必上了。   这处罚要是给公子公主们,他们能笑出声来。既能睡懒觉又能在家里待着有人伺候,简直不要太爽。   可王绾却很难受,毕竟他不像公子公主们一般胸无大志。   身为相国却被罚在家办公,且不说会不会丢面子,这也不方便啊!   很多事情需要和下属交接的,在衙内走两步就能找到人了,现在却要去王相公家中才行。   秦王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王绾被关禁闭的这段时间,有些职务就被交接出去了,由旁人代为打理。而他王绾,只要负责处理剩下的一小半事务就好了。   代理国相是谁呢?   当然是太子一党的李斯了。   一来李斯能力足够,二来李斯有大量的功绩在身,三来他是太子党、王上要补偿太子,所以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李斯做梦都能笑醒,他就知道这次王绾肯定要栽!   虽然现在他李斯还只是个代理的右相,但问题不大。三个月的代理呢,做得好很可能一举替代王绾,成功转正。   他猜王绾现在在家中肯定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好啊!   等三个月后出来,王上看他一脸憔悴,肯定觉得他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不就衬托得他李斯很中用了吗?正好可以取代王绾。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句也很适合用在王绾身上呢。   李斯美滋滋地去上职了。   冯去疾看不过眼:   “你收敛一点,不要太得意。”   李斯被他点醒,赶紧揉了揉脸。现在还不能飘,不然不等取代王绾,他得先被王上削一顿。   “多谢冯兄提醒。”   李斯拱手。   冯去疾有点无奈。   两个同僚,王绾想一出是一出,要作死拦都拦不住。李斯也没好到哪里去,时不时就要飘一下,好在还能听劝。   冯去疾真的搞不懂他们两个。   王绾的脑回路他就不聊了,李斯这家伙也很怪。恭谨谦卑的时候能谦卑到泥里,飘起来又飘得叫人没眼看,实在矛盾。   桥松和他有同样的疑惑:   “李相公真奇怪。”   虽然李斯还没有正式接替王绾,可大家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为了恭维他,有些人就开始喊他李相公,桥松不知怎么也学了去。   扶苏懒得纠正儿子的叫法,因为他知道齐国撑不了两天了。齐国一灭,王绾就会跳出来说分封,所以李斯注定能在三个月后成功转正。   他听着太孙的疑惑,反问:   “李斯怎么奇怪了?”   桥松说:   “他在祖父和父亲面前十分谦卑,但是到了别人跟前却很耀武扬威。”   扶苏撑着侧脸看他:   “臣下大多如此,像你蒙卿那般对上对下都很恭谨礼遇的,才是少数。”   桥松懂了:   “蒙卿是君子作风,其他人是小人得志!”   蒙毅:……我觉得太孙在捧杀我,并掌握了证据。   这话要是传出去,他蒙毅还怎么和同僚们处好关系?怕是要被一群人记恨上了。   蒙毅赶紧起身告罪:   “太孙谬赞了,毅愧不敢当!”   扶苏也被儿子的语出惊人噎了一下,他屈指敲在小混蛋的脑袋上,告诉他不要胡说八道。   这一下可没有收着力道,桥松立刻疼得眼泪巴巴。   他捂着脑袋吸鼻子:   “父亲,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你怎么下手这么狠?”   扶苏懒得理他,只偏头去看史官。   自从上回史官关键时刻刷了一下存在感之后,他就再也不是个透明人了。   事不过三,秦王和太子总不可能永远把他给忘掉。现在他的存在感有时候比蒙毅还强,发生什么事后,两位君上甚至包括蒙毅在内,都会第一时间去看他。   史官:看我干嘛?我又不会乱写!   史官很不高兴,他觉得自己的职业素养遭到了质疑。每次被看都会傲娇地把起居册送过来给君上过目,证明自己写的确实没有问题。   不过三人看他其实并不是担心他乱写,主要就是个条件反射。   所以送了两回起居册之后,秦王政就制止了这种行为。没有必要,他也没空检查这个。   倒是太孙桥松对于史官记录了什么很感兴趣,可惜因为记载中关于太孙的黑历史太多,史官一般都会捂着不给太孙看,避免自己被太孙记恨。   这次被扶苏的视线盯上,史官已经脱敏了。就当没人看他,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他算是发现了,有的时候君上看他其实是为了用“看”这个动作提醒其他人“史官还在、你悠着点”。   比如现在。   扶苏看向史官,就是为了告诉儿子,史官在呢,你刚刚说的话会被记录下来。后人查阅史册会看到这一条,到时候你就会被他们嫌弃口无遮拦。   因此作为大秦太孙,桥松你就该学会控制自己,不要什么话都秃噜出去。   桥松蔫了吧唧地点点头,保持着捂住脑袋的动作不肯松手。   这么做当然是故意的。   他在等祖父批完手头的奏折看过来,看到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片刻后,秦王政放下笔,侧头看来。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桥松那显眼的动作,微微一顿。但他并没有去关心孙子,毕竟孙子是因为嘴贱才挨打的。   秦王反而冲儿子说道:   “寡人记得你上回装疼也是这么捂着脑袋的,桥松倒是把你那架势学了个十成十。”   扶苏眨了眨眼:   “我才没有装疼,父亲确实打疼我了。”   秦王政充耳不闻,只去问孙子有没有学到教训。   犯了错挨了打就装可怜,扶苏的这个坏毛病可不能让孙子学去。所以秦王政狠下心没有安慰桥松,而是板起脸教育了一番。   桥松对于这样的区别待遇很不服气,他辩解自己没有装疼,自己和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秦王政却说:   “寡人知道你父亲下手很重,但那是你先犯了错。寡人现在和你说的是犯错之后即便挨打也不该呼痛卖惨,和你父亲有什么关系?”   他这是在纠正孙子的坏习惯。   桥松委屈得不行:   “那为什么父亲这么做的时候,祖父你却从来不教育他呢?”   父亲能做他却不能做,甚至父亲都是假装的,他好歹是真疼呢。说犯错,父亲难道就没有犯错吗?   秦王政眼神飘忽了一瞬:   “你父亲……他已经长大了,寡人管不了他。但他这样是不对的,你是个好孩子,不该跟着他学坏。难道你想长大之后变成他这样的坏人吗?”   桥松:好、好像是这个道理?   小孩子见识少好骗,桥松完全没发现他祖父这是在为自己的偏心狡辩。他接受了这个说法,还认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自己分明之前就下过决心不要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可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就学了父亲的做派呢?幸好祖父及时点醒了他,否则他就要走上歪路了。   桥松拖着杌子往旁边挪了挪,离他爹远一点。   一定是因为坐得太近才被污染的!   糊弄完孙子之后,秦王政暗中警告了儿子一眼。让他以后收敛点,不要总在孩子面前没个正型。   小孩子最容易跟着大人有样学样,扶苏的传染性太强,简直防不胜防。   扶苏不痛不痒地忽略了父亲的警告。   让他为了别人改变自己,那不可能。他上辈子也没把桥松教坏啊,父亲就是瞎操心。   殊不知上一世桥松是被他爹欺负狠了,起了逆反心理。   他爹怎么做人,他就彻底反过来。他爹是个笑面虎、他就要当死人脸,他爹懒散不羁、他就端正守礼讲规矩。   坚决不和亲爹一个样,这才没学坏。   ——最终荣获“大秦教导主任”这一外号,那就是后话了。   这辈子大约还得有个学宫祭酒和桥松争夺这个外号的归属权,而桥松或许在祖父的教导下可以摆脱这个花名也未可知。   章台宫里的小风波到底没传出去。   保住了蒙毅的好人缘,也保住了太孙的形象。   臣子们并不知道自己曾经被太孙殿下评价为“小人得志”过,这属实是冤枉人了。   官场里对下属态度差的人确实不少,但也有很多人左右逢源,或者生性严肃对谁都一样,不好一竿子打死。   扶苏花了点心思狠狠教会了儿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只能憋在心里,当君王的可不能口无遮拦。   桥松现在年纪还小,大家可以对他宽容一些。再过两年,他要是还这样,那可就不成了。   在扶苏忙于教孩子的时候,陈县那里六国旧贵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赵高原本收拾他们只是顺带的,随便出口恶气。他主要想报复的还是王绾一党,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夭折了。   他连是谁出的手都还没打听到呢,线索只隐约指向王绾,并不确定真假。结果陈县被迅速换了一批士兵驻守,后续再想探听就成了奢望。   赵高发现这批人异常地铁面无私,根本没办法拉拢。   先前拉拢的那些士兵算是白拉拢了,而且他赵高还成了瓮中之鳖,闭目塞听,再没办法把手伸到外头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赵高思索许久,也拿不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是太子和敌党的争锋引来了秦王出手限制彼此,还是太子为了“保护”他才撤换人手的,都不好说。   远离朝堂中心确实安全许多,可消息也最为滞后。赵高甚至无法判断朝中如今的局势,不清楚当今秦王对太子的信任度到底有多高。   可现在想这个也没用了,他一个只能缩在陈县的宦官,就算知道得再多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警惕地防备了好几天,也没见这些士兵露出獠牙。而且除却往外递信之外的事情,士兵们都很配合。   赵高放下了心,认定他们是太子派来的人。可能是太子不希望他和外界有联络,才出手限制。   不能往外找仇人的晦气,那就只好把气都撒在六国旧贵身上了。   赵高开始把全部的精力放到贵族那边。   新士兵按照君上的意思,默默盯着赵高的言行举止,将这里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上报咸阳。   扶苏原本的打算就是让赵高去陈县做得罪人的事情,事后再为了平息群愤把赵高推出来处决掉。   现在赵高怒气上头行事有些不管不顾,正合他意。   反正被收拾的也都是不服管教的旧贵族们,这些人无法为大秦所用,又不能全部处死,正愁怎么处理呢。   赵高最好把他们的锐气都磨掉,下手狠一点也不要紧。这样还方便他们收集赵高的罪状,以便日后翻旧账。   哪怕是要处决赵高,也得有充足的理由才好。否则显得他赵高好像是个什么商鞅第二似的,他配吗?   秦王政看看赵高的所作所为,摇了摇头。   “地位低微时能小心蛰伏,一旦掌权却管不住自己,能力又有限,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同样是容易飘的性格,李斯的实力摆在那里,所以李斯能当丞相。   赵高空有野心,实力却不足。那么他必然会被性格拖累,成就止步于此。   上辈子赵高得势后就犯过一次重罪,差点被处决。因为受过这一番的打击,他才重新蛰伏了下去。直到他自认为能镇压他的人不存在了,于是再一次嚣张得意起来。   如今赵高虽然也遭遇了一次打击,却因为“太子的庇佑”躲了过去。而且太子还不像上辈子的始皇那般威严十足,赵高和太子接触太少,对太子的了解还处在原主的“仁善”风评中。   基于这点错误的印象,赵高认为太子是个对外仁善的伪君子。有一定的手段,但远不如王上有威慑力。   没有了这层伴君如伴虎的提心吊胆,之前的打击显然对赵高影响不大。再加上赵高本就目光短浅,才没有继续在陈县维持谨小慎微的形象。   反正周围的士兵都是太子派来的,太子能不清楚他赵高是什么人?根本没必要装模作样。   扶苏照例叫人把陈县的信件都收好,和之前的证词放到一起。   而后他看向父亲:   “明日是高弟大婚,父亲还是决定只过去坐一小会儿吗?”   秦王翻开奏折,状似随意地答道:   “寡人没那么多空闲全程观礼。”   其实是爱子当初大婚时他忙于国事,不得不缺席了许久,只在关键时候匆匆赶去全了礼仪。   如今其他儿女大婚,不好越过太子这个长兄,而且秦王也不想叫爱子觉得自己的大婚典礼不如弟妹们的圆满。   无法,只能委屈所有儿女了。   扶苏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我那次又不算大婚,只是纳妾而已,父亲何须如此?”   他没有正妻,纳妾的典礼比不过弟妹们的大婚典礼理所应当。他日后也不会娶妻,没有对比的对象,其实父亲完全可以不顾忌这个的。   秦王政还是拒绝了:   “旁人会说你闲话的。”   有些臣子就是闲得无聊,什么都要拿出来比一比,最爱在太子和弟妹们之间挑剔。仿佛太子只要有一个小点上不如其余弟妹受宠,就代表太子地位不稳,迟早会被取代。   秦王政很烦这个,但他又管不了所有人的嘴,更管不了他们心里怎么想的。   扶苏见父亲态度坚决,也没有再劝。拉着父亲去库房给弟弟挑了一件新婚礼物,便算是补偿了。   次日依然是扶苏替父亲参加了婚礼。   公子高并不在意父亲只来一小会儿,毕竟前些日子加冠就是这样的。父亲能来他就很满足了,而且父亲还亲自给他挑选了礼物呢。   李斯作为老丈人,在席上倒是谦卑得很。   不谦卑不行,太子在旁边杵着呢。   这家伙一般只在君上不在的情况下飘一飘,一旦王上和太子有一个在场,立刻会老实下去。   有人来给太子敬酒,都是李斯主动挡下的,他替太子喝了不少杯。   不过毕竟是他女儿的婚礼,而且太子身份尊贵,敢过来敬酒的人不多。大部分还是其他公子公主,想趁此机会灌醉他们的魔鬼大兄。   结果李相公也太不识趣了,居然替大兄挡酒。要不是婚礼的主人公之一是他女儿,李斯能被他们拖出去套麻袋揍一顿。   扶苏就笑吟吟地看着李斯和他们斗智斗勇,然后不知不觉间被一群人拉远了。   果然,李斯被拉走后,公子高就带着妻子过来敬酒了。   都是算计好的。   这下不喝不行了,总不能还让女方的父亲替他喝。而且李斯也不在附近,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   面前的公子高明显没有放过兄长的意思,虽然他是被将闾怂恿过来的。   扶苏看向二弟:   “高弟是自己想来敬酒,还是当真只因为弟妹们起哄?”   公子高因为喝多了酒脸有些红。   可能是酒劲让他胆子大了一些,他承认了自己的小心思:   “有将闾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我想把大兄灌醉。”   公子高哪里能不明白,自己娶李氏女代表着什么。李斯不可能转而支持他的,所以父亲给他挑这个妻子,就是彻底断了他夺位的路。   按照嫡长子继承制,没有嫡子,第一顺位就是居长的大兄。大兄之后是他嬴高,而父亲为了消除这个威胁,利用了他的婚事。   虽然他还挺喜欢他这个妻子的,但这并不能掩盖婚事背后的算计。公子高偶尔也会觉得有些落寞和酸楚,可他是个冷静的人,也不爱争什么。   所以平时他并不会表现出来,反而积极接受了这个结果。只有在喝醉了酒的现在,才敢大着胆子把他心里那点微弱的不甘告诉兄长。   他也不要求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只是,能不能不要防备得这么彻底呢?   扶苏看着弟弟眼里的一丝水光,叹了口气。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才说道:   “父亲倒也不是为了这个才给你许配李氏女的。”   公子高不说话。   扶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就算李斯不支持我,他也会这么做的。”   这次公子高开口了:   “为什么这么说?”   他见大兄一杯接一杯地喝,好像并不介意方才的冒犯,心情有点复杂。大兄似乎比他以为的更在意他们这些弟妹,看他难过还会努力安慰他。   其实公子高不信扶苏说的这些,但他愿意听大兄哄他。   扶苏倒不觉得自己这是在说谎安慰人,他比弟弟看得更透。   扶苏喝完最后一杯酒,让人去再取一壶来,而后解释道:   “李斯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父亲要保他。所以他的子女全部都会与宗室联姻,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李斯的长子李由早就娶了宗室女,后续的儿女日后也将与王室联姻。   只有这样,这位大一统的最大功臣之一才能保住未来的安稳。哪怕太子出了状况无法继位,其他人上位也不能动他李斯。   李斯目前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那是因为扶苏在刻意压制他,不让他飘起来做出蠢事害了全家。   但这不代表李斯的光芒真的被其他臣子压下去了,能完美跟上始皇帝文化政治经济等全方面大一统脚步的臣子,只有他李斯。   李氏女安静地坐在夫君身边听着。   她不敢开口,因为她听到丈夫似乎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心里不是不难过的,明明平日里两人相处得很好。   但渐渐的,她也听出来了。丈夫不是对她有意见,只是单纯的在吃醋难过而已。   李氏女稍稍松了口气,结果又听见太子的这番话,被震惊得不轻。   她迷茫地看向公子高,感觉自己好像在梦里。   原来她父亲这么重要吗?   公子高也很意外。   但他没有多问什么,过了好半晌,他才反问道:   “不是为了大兄,而是为了李斯才联姻的,不也是在利用我的婚事吗?”   扶苏看出来弟弟是醉了。   如果他清醒着,肯定不会说出这么傻的话。王室成员想要婚事完全不被利益左右有些天方夜谭了,秦王政自己当初还要为了拉拢楚国和华阳太后纳大量的楚女为妾呢。   扶苏伸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但是父亲让你先和弟妹相处了一阵,如果当时你说不愿意,他肯定不会勉强你的。宗室中那么多人,并不是必须牺牲你的婚姻。”   公子高嗯了一声,也觉得自己是钻入牛角尖了。   其实他一开始难过的只是父亲为了大兄居然连他的婚事都要利用,抛开大兄这个因素之后,他其实就不难受了。   只是大兄主动安慰他,让他有点享受这个感觉。所以放任自己任性了一回,说了句不懂事的话。   公子高最后擦了擦眼角,拉着妻子起身:   “大兄,你不要总是担心那么多。我们能感受到父亲对我们的疼爱,不会记恨父亲偏心的。”   扶苏瞥他:   “你敢记恨父亲试试。”   公子高笑了一下:   “我才不会记恨父亲呢,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说着就拉着妻子溜了。   扶苏低头看看为了哄弟弟开心喝空的两壶酒,觉得头有点晕。   他是作了什么孽有这么一群糟心弟妹?还要他一边给自己灌酒一边费尽唇舌,才能被哄好。   果然父亲就不该生那么多讨债鬼,弟妹多了只会碍事。   一个儿子还不够吗?   父亲真贪心!   扶苏拒绝了侍者的搀扶,自己走出了六英宫。   公子高今日是最后一晚住在这里了,在这里成婚也是为了方便父亲过来参加典礼。等明日就要搬去宫外,彻底独立起来。   宫外有撵车静候,扶苏想了想还是上了车,没有非要走回去。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一点醉了,某些人故意给他上了最烈的酒,显然是预谋已久。   高弟刚刚成婚不会受罚,其他人可不一样。他今晚回去之后父亲肯定要生气,平时父亲都不许他饮酒的,说会伤身体。   他等着看那群小兔崽子倒大霉。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我分明拿的不是知心兄长的人设啊! 第93章 没收美酒   扶苏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章台宫。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宴席还在进行中。扶苏提前回来,秦王政只当儿子是被弟妹们闹腾得受不住了。   他让扶苏快些去沐浴更衣,换一身松快的常服来。   大婚时不仅新人要着婚服,宾客也要正装出席。扶苏最不耐烦穿这些拘束的衣服,不如常服穿着舒适。   扶苏沐浴出来,父亲还在他殿内没有回去休息。坐在桌案前翻看着书册,灯火下愈发显得身形挺拔,完全看不出已经到了当祖父的年纪。   扶苏在父亲身边坐下:   “父亲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侍者轻手轻脚地跟过来,跪在扶苏身后替他擦拭湿润的发丝。   秦王政正要叮嘱儿子先去里屋把头发擦干,外面不如里屋暖和。就闻见一股酒味随着扶苏开口说话弥散了开来,分明已经洗漱过了,味道依然很浓郁。   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不是让你不准喝酒吗?”   早知太子会在席上借机饮酒,他应该派个人过去盯着的。或者估摸着典礼结束就将人叫回来,不让他留下参加后续的宴饮。   扶苏表示自己十分冤枉:   “又不是我想喝的,酒一点都不好喝。”   他才不喜欢饮酒呢,借着宴席的机会饮酒根本不可能。倒是父亲,上辈子干过这种事,生病了也不老实。   秦王政略一思索大概也猜到发生什么了。   他不太高兴的说道:   “你那些弟妹们越发不懂事了,怎么能灌你酒?”   扶苏积极地火上添油:   “父亲你不知道,李斯替我挡酒,他们还耍心机把李斯拉走了。”   秦王政颔首:   “李斯还是懂事的。”   随即他便吩咐侍者:   “去问问都有谁参与了,还有底下那群年纪小的,盯着点也不许他们喝酒。”   侍者领命下去了。   席上也不是每一桌都上了酒的,年幼的弟妹们跟前就只有柘浆。有人偷偷从隔壁桌顺了一壶酒回来,大家分一分,每人面前也就只有一口的量了。   速度快的已经喝掉了,生怕被兄姐们发现没收。但多的是速度慢的还没喝,好奇地闻一闻抿两口,细细琢磨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喝酒。   就在这个时候,章台宫的侍者到了。   一到就直奔这桌,显然是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先办、什么事情可以后办。   然后把偷摸喝酒的一桌子公子公主抓了个正着。   剩下的酒全部没收,还叫来了侍奉这一桌的几个侍者训斥了一顿。都瞧见他们偷酒了居然还不制止,要是叫王上知道了肯定要罚的。   侍者们哪里敢阻拦贵人的行动,只能不断求饶。好在章台宫这位也没太计较,吩咐他们去问点事情将功赎罪,便将自己的任务成功分派了下去。   两刻钟后,他带着一串小萝卜头回到章台宫。   彼时秦王政正和扶苏聊公子高的婚事。   秦王政留在儿子寝殿中没走,就是想问问二儿子的婚礼举行得可还顺利。   他傍晚只抽空过去了一趟,回来之后继续处理奏折。今日太子因为主婚一事脱不开身,奏折只能秦王政自己处理,好在还有太孙协助,这才没有忙到太晚。   扶苏答一切都好,不过还是将弟弟的误解告知了父亲。   父亲做决定一向不会同旁人解释太多,臣子还会仔细揣摩君上的意图,儿女却难免想歪。   扶苏也不指望父亲改掉这个毛病,只是提个建议。日后涉及到婚事这类的,不如处理方式再委婉一些。   倘若当初父亲和高弟说的不是“寡人决定将李氏女许配给你”,而是“父亲替你挑了个不错的姑娘,你去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就算了”,高弟肯定不会多想。   秦王政听罢沉默片刻:   “寡人知道了。”   他以前对儿女都是习惯性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但这些年被扶苏折腾得没脾气。小坏蛋就喜欢撒娇闹着要父亲哄他,秦王政早就学会语言的艺术了。   对一个儿子能温言软语,多来几个也没什么差。   太子说的对,儿女又不是臣子,与他们交谈时何必那么严肃。尤其是像将闾那种倔脾气,父子俩要是都语气冷硬肯定得吵架。   正说着,小萝卜头们进来拜见父兄了。   秦王政看他们一个个蔫头耷脑地入殿,顿时明白这是偷喝酒被捉住了。   侍者特意在席上多留了一会儿,就是为了等小主子们吃饱。   他不放心留他们在席上继续待着,其他人看不住他们,说不准又要偷偷干坏事。不如等人吃饱后全部拉来章台宫听训,听完训再回六英宫休息,肯定就不敢偷跑去二公子席上喝酒了。   秦王政正要摆出严厉的样子教育幼子,忽然想起方才太子才和他说过的话。   他顿了顿,换了个口吻:   “你们年纪还小,喝酒对身体不好。等过了二……十五再喝吧。”   原是想说过了二十成人礼后再喝酒的,但想想觉得不太现实。这群孩子十五岁差不多就能入朝学着办事了,到时候官场交际不可能滴酒不沾。   而且他们的兄姐有好些还没到二十,如今在宴席上已经喝得很开心了。若是对底下的弟妹要求严苛,他们会觉得不公平。   小崽子们过来原本以为会被父亲教训一顿,没想到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信。   他们瞪大眼睛看向父亲,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是说今日二兄成婚,父亲心里高兴,所以不和他们计较这些?   有调皮的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既然兄姐成婚的时候父亲会因为心情好不生气他们调皮捣蛋,那以后……   当爹的眸光一扫就知道有些兔崽子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   秦王政:……   果然不该听太子胡说八道,熊孩子们就得冷言冷语训斥一顿才会乖乖听话。   秦王政顿时冷下脸:   “要是十五岁之前,再让寡人抓到你们喝酒——”   刚升起的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所有孩子松了口气觉得父亲恢复正常的同时,也更蔫吧了。一个个耸拉着肩膀垂着脑袋拉长声音回“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被家长狠狠骂了一顿呢。   扶苏无奈地扶住额头:   “你们啊,和你们好好说话你们不听,非要惹父亲生气。”   不过也就年纪小的小混蛋们会这样了,年纪大的公子公主可没那么傻。好赖话还是能听懂的,不会自讨苦吃。   小崽子们眼巴巴地看向大兄,眼里写满了想溜的意思。   刚犯了错,他们不是很想继续待在这里被父亲犀利的眼神扫射,只想赶快躲回自己宫殿里去。   扶苏便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自己去替他们哄父亲消气。   秦王政也没太生气,毕竟这些幼子的调皮程度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太子。太子可比他们会闯祸多了,他哪里气得过来。   不过是用冷脸吓唬孩子而已,免得他们再犯。   扶苏笑道:   “他们也就是没喝过酒好奇罢了,父亲越不让他们喝,他们越是想尝尝。倒不如让人取了难喝的烈酒过去,叫他们多喝两口,以后自然就不想喝了。”   说着扶苏还有点跃跃欲试,想亲自去看看弟妹们被烈酒辣到舌头的惨状。   一定非常有趣。   大秦以前的酒水再烈也就那样,和米酒区别不大。后来工匠们研制出了提高酒精度数的蒸馏法,如今已经有类似后世四十多度的白酒了。   扶苏今晚喝的酒虽没到这么高的度数,却也有三十多度了。对于喝惯了低度酒的秦人来说,这个程度的酒依然堪称“烈酒”。   能喝两盏还没有醉到不省人事,其实酒量当真不错。   秦王政制止了儿子的危险提议:   “小儿肠胃娇嫩,你别让他们喝出个好歹来。”   扶苏只能遗憾放弃。   秦王政看儿子脸颊微红,也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沐浴时热气蒸的。但听他都能提出隐患极大的建议了,八成是真的醉了,理智已经消失大半。   侍者端来醒酒汤,但扶苏推说喝不下了不肯喝。   他之前灌了两壶酒下肚,确实不想再喝任何饮品。秦王政哄了几句才叫他好歹用了几口,一碗汤还没喝到一半。   正想再劝时,太子已经靠在他手臂上睡着了。   秦王政摸了摸儿子的发顶。   爱子醒着的时候颇能闹腾,醉了反而很乖巧,也不怎么惹事了。要是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他也能省点心。   将人抱回床上,吩咐侍者好生伺候着,秦王政便回了自己的寝殿。   之前去章台宫打探消息的侍者默默跟了上去,低声将情况奏明。   秦王政颔首:   “去他们寝宫把他们私藏的美酒没收,这么喜欢喝,那就别喝了。酗酒伤身,今夜已经喝了不少,接下来三个月都禁酒吧。”   家里除却一个太子之外,剩下的都挺爱酒的。尤其是今晚来灌酒的这些个,个顶个的能喝。   不爱喝酒的老秦人才是少数,想来是和扶苏上一世的经历有关。毕竟楚人也好美酒,哪怕扶苏是遗传了母亲,也不该嫌弃酒难喝才对。   六英宫的宴席结束之后,一群酒鬼兴高采烈地回宫去了。   秦王派来没收美酒的人早已离开,他们根本没发现异常。呼呼大睡到天明,因为公子高大婚的关系众人都有半日的假期,夜里玩得很是尽兴。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洗漱一番就快到午膳的点了。用完午膳又要赶紧去府衙上职,毕竟只有半日的假,不能翘班一整天。   一直等到晚上披星戴月地赶回宫中,才终于看出了侍者的欲言又止。   将闾很不耐烦他们这个犹犹豫豫的劲:   “有事就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侍者只好小声说了:   “昨夜章台宫派了人过来,将公子珍藏的美酒全都搬走了。”   将闾一愣,第一反应是:   “大兄居然没收我的美酒!”   一定是为了昨天灌酒的事情打击报复,他也太小气了!   侍者见他误会,连忙解释:   “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昨夜醉酒睡过去了,是王上派人来取的。不止公子您,其余几位公子公主也都被收走了美酒。”   将闾动作一僵。   是父亲派人来没收的?为什么?不会是因为他们灌大兄酒吧?   将闾觉得这也太不可理喻了,父亲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要为大兄出头啊。   美酒这么好的东西,虽然大兄不爱喝,但他们让大兄多喝两杯也没什么吧!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吗?   将闾决定去找其他人吐苦水。   和他有一样遭遇的众人早就齐聚在了长姐的宫殿,唯独公子高不在,因为他搬出宫去居住了。   将闾进屋看到昨晚灌酒的一个不落全部到齐,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真是为了这件事才受罚的。   他郁闷地问道:   “你们也被没收了美酒?”   荣禄摇头:   “我没有啊,我是看你们大半夜不休息都跑过来,才跟来看热闹的。”   将闾:……臭弟弟!   他想起来了,昨晚荣禄说什么都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他还说大兄身体不好不能喝酒,劝大家不要这么欺负人。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他们欺负人?到底是谁在欺负人?就他们还能欺负到大兄?   将闾觉得荣禄就是个叛徒,永远和大兄站在一块儿,没有骨气。   至于荣禄说的大兄身体不好这话,将闾听听就得了。他没觉得他大兄哪里身体不好了,这假消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简直莫名其妙。   阴嫚托腮看他们吵吵闹闹了半晌,等都消停了才开口:   “我白日去问过大兄了,他说他不知道这件事。”   清婉有些迟疑:   “他真的不知道吗?”   这是怀疑大兄又装无辜骗人。   扶苏在他们心里已经没什么信誉度可言了,毕竟弟妹们一般都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不像父亲那么眼明心亮,一听就知道太子哪句在撒谎。   阴嫚补充道:   “大兄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就在旁边。父亲说是他吩咐的,还说咱们昨晚喝了太多酒,接下来应该克制一点。”   十四公子没有忍住:   “这个逻辑就很像大兄。”   言下之意父亲可能是被大兄说动了,才做出这等事情来。父亲为了给大兄打圆场,居然还配合大兄说谎,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阴嫚却觉得不是:   “父亲整日里和大兄待在一起,迟早会学到大兄的坏毛病。”   别人家都是当爹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带坏孩子。到了他们家,大兄是个可怕的传染源,从上到下没有人能屏蔽他的感染。   将闾悲痛地说道:   “这样下去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一个大兄已经很难缠了,想想章台宫里的父亲已经开始学坏,以后还有个侄子桥松很可能也会学坏。   父亲还算好的,毕竟是成年人了,不是那么容易被彻底污染。最危险的反而是大侄子,那还是个孩子。   而且大家心里都清楚,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肯定能活到侄子继位。他们人生中的大半时光都是长兄在位和侄子在位的时期,应付一个长兄已经很困难了,后面还有侄子在等着他们。   众人都觉得有点窒息。   “要不,还是祈祷父亲多活两年,活到一百岁吧?”   “有点困难,咱家最长寿的好像就是昭襄王,活到了七十四。”   “七十四也好啊,只要我活不到六十,那我就不用面对那样的未来。”   所有人齐齐一静。   半晌后,荣禄小声地感慨:   “将闾你真有觉悟啊,别人都想多活几年,只有你想早点死。”   将闾:……   将闾能说他就是随口一秃噜吗?   他扑过去揉乱了荣禄的头发:   “不许胡说!我才没有想早死呢!”   阴嫚冷静地分开两人:   “将闾你消停点吧,就你这样的,整天生气,气大伤身。还六十呢,能活到五十就谢天谢地了。”   将闾:?你怎么也拉偏架?   一群人闹哄哄到后半夜,也没有谁鼓起勇气提议去找父亲把美酒要回来。   换在以前还能偷偷寻大兄帮忙,可这次是他们先招惹大兄的,大兄才不会帮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他们对大兄最大的期盼了。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美酒被没收了,不代表他们就真的喝不到。去同僚家蹭饭或者参加别的宴席时,还是可以解解馋的。   两项都不行的话,就去寻其他没被没收酒水的兄弟姐妹接济。哪怕大多数时候都会被拒之门外,也总能蹭到两口。   阴嫚另辟蹊径跑去她大兄的私库里翻。   之前大兄承诺她可以去私库里随便拿珠宝玉石去打首饰,但太子宫的管事一般不会严格到只许长公主进这一个库房的程度。   寻常阴嫚也经常过来挑点自己喜欢的别的东西走,反正大兄又用不了那么多,父亲时不时还会赏赐一些下来,库房都要塞不下了。   由于大兄不爱喝酒的缘故,阴嫚来这里挑美酒的次数仅次于来挑珠宝玉石。管事都习惯了,听说公主要什么,立刻给她开库房拿。   阴嫚这次没敢拿太多,毕竟父亲都发话不让他们喝酒了。她要是一口气把大兄的美酒全拿走,父亲肯定会知道的。   于是她只挑了两坛走,还让人动静小点不要被隔壁章台宫发现。然后做贼似的带着侍者溜之大吉,全程还真的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韩信今天又逃课了,躲在卧房里看他的兵书。听见有人进入太子宫,丢下兵书就趴在窗台围观,见证了全过程。   阳滋公主这么蹑手蹑脚的,肯定有问题,他得去告诉太子殿下。   跑去打小报告的韩信哪里想到应该避开秦王,反正他想做什么就做了,根本不挑时间。   要是太子殿下没空见他,自然会拒绝他的求见。他又不会耽误殿下做正事,届时把事情告诉侍者,让侍者将事情转达给殿下也是一样的。   扶苏这会儿确实没什么事。   昨天宿醉醒来有些头疼,父亲说是他不肯喝醒酒汤的缘故,还抓住机会教育他以后不许再喝酒了。   扶苏本来也不爱喝,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答应了。   后续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看得秦王政心疼不已。原本只说要儿女禁酒三个月,直接翻了一倍,变成半年了。   桥松还没喝过酒,见状便在心里烙下了酒不是个好东西的印象。怪不得父亲不爱喝,原来喝了酒会头疼。   扶苏告诉他:   “何止是头疼?喝多了胃也疼,嗓子也疼。”   桥松对此半信半疑。   他去问祖父,秦王政想到烈酒伤肠胃也辣嗓子,太子说的也没错,便点了点头。   桥松:原来酒这么可怕啊!   一开始桥松对酒的排斥只停留在“听说这个东西不好”的阶段,直到第二天他爹明明头已经不疼了,还借口头疼偷懒。   桥松看着他爹拙劣的演技,见他捂着脑袋说看不进去奏折,一整个面无表情。   酒果然是个可恶的东西,给他爹提供了非常完美的持续压榨儿子的借口。桥松有理由相信他爹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都会一直喊头疼,直到祖父看不下去让他适可而止。   所以祖父为何不提前阻止父亲装病。   桥松一本本翻看着成山的奏折,觉得国君真不是人当的。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国君呢,是没有遭受过批改奏折的痛苦吗?   韩信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王上和太孙都很忙碌,唯有太子无所事事。   他疑惑了一瞬,但也没多想。走过去小声把自己看到的事情说了,也没意识到打小报告是个多么可恶的行为。   作为太子特意命人接回来的孤儿,韩信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靠山是谁。所以在他心里太子殿下才是最重要的,他绝对不会隐瞒太子任何事情。   哪怕告状会被公主记恨。   扶苏笑吟吟地给他塞了一块点心:   “阿信最近有没有多吃点饭?我见你还是这么清瘦。”   韩信乖乖回答每顿有吃两大碗,但是不知为何就是长不壮实。不过他现在已经很能打了,不要看他身形修长就觉得他好欺负。   桥松放下笔,盯着这两人。   韩信不明所以地看回去:   “太孙殿下有何见教?”   桥松默默地摇头。   直到韩信告辞离开之后,他才谴责地看向他爹。   他爹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都那么好,为什么对他这个亲儿子就不能温柔点?   以前他小的时候,父亲还会做做样子装一装。现在他开始接触朝政了,父亲就装都不装了。   扶苏不以为意:   “你都知道我温柔是装的了,那还问什么?”   此话一出,桥松沉默了。   是哦,他爹的温柔都是装的。那他爹对韩信那么耐心和善,应该也是装的吧?   既然是伪装,就没什么好酸的了。   扶苏又说:   “韩信是个天生的将军苗子,以后要为大秦开疆拓土的。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我也对你这么温柔。”   桥松:……   父亲你要不要这么现实啊?   桥松据理力争:   “我以后也能为大秦稳固朝局!”   扶苏:“但是你能力没有韩信强,比他差多了。你要是和你祖父一样雄才大略,我肯定对你比对他好。”   桥松无话可说了。   好的,是他不配,他太没用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爹就是个纯纯的君王思维。无可替代的人才捧着,可替代的人才随便应付,有小心思的一边重用一边压制,没用的家伙不值得他一个眼神。   凉薄至此,确实是个当君王的料子。   桥松陷入纠结。   这方面他是应该跟他爹学呢,还是跟祖父学呢?祖父好像没这么现实吧,对臣子们大多一视同仁来着。   一视同仁=对谁冷肃着脸,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只能从职位等细枝末节窥探君王偏向。   一个走的是君威莫测的路线,一个走的是狗的路线。好像都有各自的道理,要不他挑着学?   秦王政还不知道他的大孙子即将学坏,听儿子说话也跟孙子似的无遮无拦,完全不在乎史官怎么记,不得不开口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好了,你不要总和孩子说这些。寡人看你仿佛是头不疼了,把这几封奏折批阅了吧。”   丢过去几封奏折警告儿子收敛一些,扶苏果然乖乖闭嘴了。   史官熟练地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太孙吃韩信的醋,太子搪塞过去,言韩信有大才,尔不如也。   春秋笔法运用得炉火纯青。   太孙的黑历史详细记录,太子的就选择略写。没办法,太子是他的吃瓜好伙伴,而且王上偏爱太子,史官还不想被收拾。   当臣子的就要足够有眼力见,谁能得罪谁不能,得心里有数。   关中的雪即将化尽的时候,齐国的战事才大范围平息。   但齐王建还是不能回咸阳。   攻打临淄之前,蒙恬迅速拿下了有异心的齐国守将。而后由田儋整合士兵,配合蒙恬攻取了都城临淄。   国都被迫之后并不代表齐国被灭,因为表面上秦人是来协助齐王建归国的。所以后续还经历了一场做戏,齐王建为表感激主动俯首称臣,声称愿意成为大秦的附属国。   蒙恬推脱自己做不了决定,传信去咸阳询问王上的意见。秦王则回信表示齐国乃大国,不好随意收为附属。   实则是秦王政并不想自己辖下有个所谓的附属国,要收肯定是收为正式的国土。   古代讲究三推四让,无论是天子禅位还是老臣致仕,都得有个推辞的流程。反复几回才能答应下来,否则显得太过迫不及待,会被世人指指点点。   齐王建一开始以为秦王也是在走这个推辞的流程,于是反复传信了几次说要归附。   秦王固辞不受,让他很是纳闷。直到被郦食其点醒了附属国的特殊性,才恍然。   当年吴越争霸的时候,一开始吴国就是没有灭掉越国,而是将越国收为臣属。后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一雪前耻,反手覆灭了吴国,没有像当初吴王那样手下留情只让吴国当个附属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吴国的下场摆在那里,秦王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齐王建:早说嘛!   齐王建本来也没指望保留齐国的编制,只是一般说归附都是成为附属国,他没转过这个弯来。   既然秦王是这个意思,那齐王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找郦食其出了点主意,然后又做了几场大戏。   大意就是用各种自然异象证明自己不适合继续当齐王了,齐国应该并入秦国之中。这是上天注定的未来,阻拦的人都会倒大霉云云。   给自己扯了个顺应天意的大旗之后,齐王建就自请去除王位,降为齐侯了。   这次终于没有再生波折,虽然齐国境内的庶民大多有点无法接受,但庶民淳朴。听说了几则仿佛是神罚的故事之后,就不敢再明着抱怨。   本来意见大的也多是贵族而非庶民,庶民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哪里会管是谁当统治者。   而齐国的贵族……之前已经有一波人偷偷投效秦国了,还给秦国筹集了粮草来着。后来见局势不妙,又有人叛投大秦,剩下的齐国忠臣真没多少。   这个时候还没投效的大半是观望党,不一定想维持齐国的统治,只是单纯的没想好要不要转而为秦国效力而已。   蒙恬在齐国没打什么仗,净去抓逃窜的贵族了。大多还不是齐国贵族,而是之前净身出户逃来齐国寻机复国的那些人。   更离奇的是,蒙恬带去抓人的还不是秦国军队。因为齐王建说他们这些人在齐国作乱十分惹人厌恶,这是齐国的遗留问题,不如让齐国军队去抓人处决。   当然,这个主意也是郦食其出的,齐王建没那个脑子。   别管天下人知不知道到底是齐王想处决他们还是秦王想处决他们,反正明面上动手的是齐国士兵。   蒙恬发现像郦食其这样的太子一党确实很擅长搞这种表面功夫,不像他们这些王上的心腹,很多都和王上一样作风耿直。   果然什么样的君上带出来的就是什么样的臣子。   齐王建自认为该配合的都配合了,于是期待地询问自己能不能回咸阳去。临淄这里没有咸阳待得舒服,他早就在这儿住腻了。   刚去咸阳的时候齐王建还水土不服过,可这两年住着已经适应那边的气候了,乍然回到临淄,他还有点不习惯。   然而蒙恬拒绝了他:   “齐地还有很多城池不肯归附,需要大王协助。”   能兵不血刃的夺城当然比开打要好,开战肯定得死人。   反正和平夺城也能分到军功,虽然没有杀敌枭首那么直观,但咸阳那边也给出了相应的奖励措施。   就是底下那些想打仗的小将有点郁闷,不过他们也知道能少死点人是最好的。不费吹灰之力分到功劳,这不和白捡的差不多?   大不了回百越去打仗。   百越那么多部落,哪怕有的部落肯乖乖归顺,也肯定有不服软的刺头。想打仗还不简单,不急于一时。   齐王建无法接受蒙恬的说辞:   “什么?你还想让寡人在齐国境内把大小城池都转一圈?!”   他为了配合秦军攻城都错过了好几场热闹了,本来他是可以早点回咸阳去参加长公主的及笄礼、二公子的加冠礼和大婚的!   之前他在咸阳住了那么久也就见识了一回太子加冠的热闹,结果他一走连着三场热闹。要不是太离谱,他都要以为奉常和太史是故意针对他了。   蒙恬:……   齐王为什么喜欢凑这种热闹?   他用眼神询问郦食其。   郦食其回了一个他也不知道的眼神,可能是闲得无聊吧。   毕竟整天在齐王宫里待着确实挺没意思的,都是听腻了的丝竹管弦。偶尔有个典礼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可惜最近齐国贵族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举办什么庆典。   红白喜事、寿辰庆贺等等,一律延后。   不过齐国覆灭之后,贵族也要被筛一遍。到时候他们可能也没钱举办什么宴会庆典了,其实还不如提前办好呢。   大约贵族们自己也回过味来了,在齐王建离开临淄之后,赶紧疯狂办喜事。赶在家财被没收之前先花用掉一些,好歹是自己用掉的不是全数没收,心里也能好受点。   蒙恬被齐人的骚操作给震惊到了。   一天之内临淄城中的贵族举办了十几场婚礼、三十来场丧事、一百多场寿宴。婚礼也就罢了,丧事多是因为有些老太爷听说临淄成破之后吓得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最离谱的要数寿宴,说是担心以后没钱办寿宴了,也不管自己最近是不是过生日,反正先提前办了。   有个六十一的老人家提前办了七十大寿的宴席,场面十分热闹。可惜因为大家都在办宴,抽不开身没来太多客人,最后愣是在大街上请了些路人进去撑场面。   有几个秦军被混在人群里拉了进去,进去之后主家才发现拉了秦人进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但是来都来了,来者是客,主家还是硬着头皮邀请他们坐下吃席。秦军莫名其妙吃了一场盛宴,回去还摸不着头脑。   最后只能感慨,齐国人确实有钱。   这个热闹齐王建是凑不到了,他前一天才和蒙恬约法三章,答应只去大城里逛逛,利用齐王的身份叫个门。   不能所有城池都叫他去,那他太掉价了。而且那么多他也忙不过来,只去不肯归顺的大城就差不多了。   有一些大城池已经开城投降了,所以这部分数量倒不是很多。约莫只需要去个十座左右的城池即可,很快就能搞定。   蒙恬想了想,大城都归顺后小城应该不会负隅顽抗。除却零星一些刺头,其他的直接就能兵不血刃接管,于是答应了齐王建的要求。   就这样,齐王建总算肯动身了。   结果他刚动身没两天,临淄贵族想通了,决定趁着抄家前把钱先花了,齐王建后续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气得鼻子都歪了。   怎么又是他在的时候不办席面,他一走就热闹开了?针对他是吧?果然是针对他的吧?!   齐王建催促车夫赶路速度快点:   “寡人下个月就要回咸阳!”   秦王有那么多适龄儿女,保不齐接下来就是不断的典礼要举办。他已经错过这么多了,不能接着缺席,他得加快速度。   郦食其:……   为了安抚暴躁的齐王建,郦食其只好去信询问太子,三公子二公主他们的成年礼什么时候举办、最近应该没有成婚的打算吧。   扶苏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回信了。   拿到回信的郦食其欢天喜地地跑去告诉齐王建不要担心,三个月内都不会有新的典礼,他可以慢慢赶路。   齐王建:不,寡人就要早点回咸阳,你休想帮蒙恬哄骗我多跑几个城池!   作者有话要说:   郦食其:……   开始怀疑齐王建是真傻还是装傻。 第94章 装傻的境界   郦食其确实有忽悠齐王建多留两个月的意思,不过他没料到齐王建居然如此敏锐,立刻发现了。   他有点拿不准,齐王建到底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他的享受才脑筋转得快,还是齐王建从头到尾都在装傻。   有一种人是这样的。   日子能过得舒坦,就不爱计较那么多。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反正他过好了就行。   齐王建明显是个不爱管事的性子,他喜欢享受齐王这个身份带来的优渥待遇,但是并不想自己管理朝政。   如果这老小子当真一直在装傻的话,那他恐怕从一开始就是在故意放任后胜揽权。   反正只要他足够配合,后胜作为亲舅舅就不可能将他赶下台扶别的公子上位,那么后胜手里有多少权利都碍不着齐王继续当咸鱼。   这样便能白得一个治国的工具人,旁人顶多嫌弃他傻乎乎被后胜拿捏。后胜要是干了什么坏事,都是后胜自己担骂名。   郦食其审视着齐王建。   他想起来了,当初他忽悠齐王建给秦国送粮的时候,一开始齐王建还是很配合的。主动表示自己和楚国有仇,秦王一定要把楚王收拾了。   但是秦国出尔反尔先打魏国时,齐王建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只在郦食其继续来要粮的时候才抱怨两句,像是走个流程。   后续还找借口不给粮草,说你秦国不是已经坐拥三晋良田了吗,怎么还缺粮?   当时他就觉得齐王好像也没那么好骗。   郦食其一直隐约觉得齐王建对楚王的恶意大得有点夸张,恐怕有三分是演出来的。如果他只是给自己送秦国粮草的行为找个合理的台阶的话,那就说得通了。   齐王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干不过秦国,秦国来要粮他不敢拒绝,又担心直接同意会影响自己已经坐稳的齐王之位。   考虑到拒绝可能引来秦国发兵之后,齐王建决定花钱消灾。反正只是一些粮草,齐国那么富庶,多送一点也不心疼。   于是齐王建拿着自己祖父和楚国的旧仇添油加醋编了一通,让秦人相信他真的非常恨楚王,为了这个他甚至愿意出粮。   牵扯到先王的仇恨,齐国上下自然没人敢唱反调。哪怕不赞同送粮的行为,也怕自己出言反对会被政敌抓住把柄,指责他们不敬先王。   能找到这么个借口的齐王建,其实脑子还是好使的,毕竟他都成功堵住了朝中的悠悠众口。   郦食其心道以前小看齐王建了。   这家伙约莫是从小装傻,拥有丰富的经验。聪明如他都没能发现,可见演技极佳。   难怪齐襄王会让这个儿子继承王位。   至于后续齐王建推脱不肯再给粮草,大约也是秦国要得太多了,他开始心疼钱。   何况之前已经给过秦国那么多,秦国总不能因为后续不给就过河拆桥。   直到秦国给出更多的诚意,摆明了非要弄到粮草不可,齐王建才无法继续推脱,只能接着出血。   当时秦国送出了几座楚国城池,齐王既然找的是想报复楚国的借口,那他就不能拒绝城池换粮的请求。   郦食其陷入沉思。   献城是吕雉提议的,当时吕雉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看透了齐王建这个人,提醒王上可以用楚城逼他就范、暗示他秦国已经明晰了他的真实想法?   齐王建被郦食其一直盯着打量,倒也不心虚,反而一脸理直气壮。   他反问道:   “郦先生看什么?”   郦食其拱拱手:   “在下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有些佩服大王的决断。”   齐王建和他装傻:   “先生在说什么?寡人不是很明白。”   郦食其也就笑笑不再提了。   如果齐王建脑子果真很清醒的话,他可能就是六国国君里第一个意识到秦国一统天下势不可挡的那个。   所以他就直接选择了放弃,甚至还祸水东引,以军粮作为交换,换取秦国承诺先去灭楚。   要确定齐王建真傻假傻其实也不难。   郦食其冷不丁地说道:   “大王对咸阳的新热闹倒是十分了解,当初韩侯被从软禁之处放出来、允许在咸阳城中随意行走的事情,大王应该在去咸阳之前就得知了吧?”   齐王建摇头否认: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寡人从哪里知道?你们咸阳不是消息封锁很严格的吗?”   郦食其微微一笑。   齐王建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一个沉迷享乐万事不管的昏君怎么会知道咸阳消息封锁严格呢?他心里根本就不会有打探消息的意识。   而且这个回答也暴露了一件事,就是齐王确实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消息,否则他应该会反问“你觉得寡人有本事提前得知吗”。   刻意强调封锁严格,就是在为自己的情报网打掩护。   既然都暴露了,那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齐王建干脆破罐子破摔:   “郦先生真是敏锐,这么久远的事情还能被你拿出来说。”   郦食其才佩服他呢:   “大王装了这么久某也未曾发现,是某识人不明。”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郦食其倒是不为此而懊恼,他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   纵横家长于口才,虽然说服别人也要先摸透对方的心思,但他郦食其只是纵横家中的寻常之辈。比之苏秦张仪那等旷世奇才,还差得远。   不过这次的事情也给他敲响了警钟,诸如此类的失误以后再次发生的话,很有可能会葬送他的性命。   毕竟在古代外交是个很危险的工作。   齐王建可能是憋久了,难得遇到一个看透他的,就有点倾诉的欲望。   他抱怨道:   “其实你那个义妹比你敏锐,寡人猜她早就察觉到不对了。献城的主意是不是她出的,她可真是够狠的。”   郦食其颔首:   “娥姁确实是女中豪杰。”   齐王建感慨不已:   “她还笼络了寡人的爱妾和齐国许多贵女,谁能想到一介小小女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接着齐王建又说起他打探咸阳消息的事情。   这也不能怪他,现在天下风云的中心就是秦国,他当然要密切关注咸阳的情况。否则万一秦王突然转变主意先拿齐国开刀,他还一无所知呢。   不过秦国确实信守承诺,把齐国留在了最后。虽然这么做的原因主要是齐国军事太差留着也不要紧,但齐王建坚信里头有他齐国听话配合的缘故在。   齐王建:“那天寡人听说秦王居然把韩侯放出来了,寡人就知道不能再拖了。韩侯已经靠着张氏父子占尽先机,寡人若是一直远离咸阳,即便寡人再怎么配合,在秦王心里可能也是韩侯更胜一筹。”   郦食其:“所以?”   齐王建:“所以寡人就去了咸阳参加冠礼,让秦王亲眼看看寡人有多听话。”   然后好处这不就到手了吗?他在咸阳待遇极佳,挑宅子都是头一批挑的,根本不用担心以后日子过得比其他几个国君差。   郦食其:……   搞半天你这老头是将计就计啊!   郦食其努力回想了一下当初他们劝齐王建去咸阳观礼的情况。   当时娥姁还说“齐王建还是能回国,她便把姓氏倒过来写”。   郦食其就以为娥姁和她一样,都觉得齐王建这傻子主动送上门去,肯定回不来了。   现在想想——   吕字倒过来写不还是吕吗?!   吕从上古起写法就没怎么变过,只不过两个口中间比简体字多一条竖线,像竖过来的无腿眼镜架。   郦食其:……娥姁居然也糊弄我!   齐王建还在喋喋不休:   “其实郦先生寡人还是挺喜欢你的,你来之前舅舅已经越发猖狂,都开始动寡人的私库了。寡人是让他帮寡人治国的,不是让他来偷寡人东西的,上回寡人想找个水晶杯结果怎么都找不到……”   言下之意,后胜影响到他享乐了。   所以他开始对后胜产生不满,正好秦国送来了郦食其,后胜因此生出了危机感,小动作收敛不少。   齐王建一看这敢情好,于是越发偏宠郦食其,让他们俩斗去。   郦食其:?   这个就不用说了吧?我不要面子的吗?   郦食其打断了齐王建的话:   “我还当大王收留我,是因为惧怕秦王不悦呢。”   他得自己掌控话题,否则谁知道这混不吝的家伙能说出什么来。   齐王建顿了顿,承认了:   “也有这方面的缘故,毕竟那时赵国都没了。”   那可是赵国!   除却秦国之外,最强的就是赵国了。赵国都没了,他齐国凭什么和秦国别苗头?   而且赵国已经没了,齐国还远吗?反正如果他是秦王,他肯定不会就此收手的。   齐王建说着说着又绕回去了:   “你看,赵国没了之后赵王就去了咸阳。现在我齐国也没了,寡人是不是也能赶紧去咸阳?”   郦食其:……   郦食其微笑:   “大王还是再待三个月吧。”   齐王建顿时后悔刚才不该话那么多。   其实有些遮羞布没必要扯开的,你看这么一扯开,郦先生就恼羞成怒了。   唉,分明是郦先生自己先入为主把他当成傻子糊弄,从来没想过去探寻他到底是不是装傻。他都没计较郦先生看轻他,怎么郦先生自己还先生起气了呢。   齐王建觉得郦食其这样不行,不如他义妹大气。说起那个义妹,小姑娘已经带着他的宠妾和太子去咸阳了。   羡慕,他也想去咸阳。   咸阳城。   吕雉第一次入宫觐见秦王,她冲着主位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十分沉稳得体。   原本秦国的计划是“齐人无故伤害秦国使者”于是发兵攻齐,没料想齐王建主动提出帮忙叫门。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招就作废了。   但吕雉并没有就此歇了装受伤的心思,她依然按照原计划给自己包扎了一通。这样蒙恬剿灭齐国乱党的行为就更加名正言顺起来,没人能指责他多管闲事。   回到秦国之后,由于吕雉给自己弄的这个“伤口”不小,按道理应该还没愈合,所以她依旧维持着包扎的状态。好在现在天气寒凉,多包一层也不会闷热。   秦王政见状多问了两句,确定她是假装受伤这才放心。   吕雉这次入宫是来说齐王建的事情的:   “齐王建此人善于装傻充愣,王上还是要多多提防。”   虽然那老头装傻全是为了自己过上清闲日子,但他的小动作确实不少。比起真傻的韩侯和赵侯,他这种人不能太放纵了。   更何况优渥待遇这种事情是说不好的。   万一哪天他突然觉得自己过得不如之前舒坦了,闹腾一下也很烦人。   毕竟他对外一向都是那种脑回路奇葩的人设,做出什么都不叫人意外,他完全可以借此装疯卖傻。秦王若是不知他本性,恐怕只会当他性格如此,还会当真遂了他的意,提供更多的好处来安抚他。   吕雉可不给齐王建这种机会。   扶苏想起上辈子投降之后被放逐到山林里自生自灭的齐王建。   那时候的扶苏年纪比如今小些,才刚刚接触朝政,和这些六国国君没什么来往,因为天下一统时他们基本都已经死光了。   父亲对这些人没有留手,完全不打算使用怀柔手段,信奉的是斩草除根。   所以扶苏也不知道齐王建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到吕雉的提醒还有些意外。   难怪这辈子的齐王比上辈子配合多了。   估计他当初就是看出秦王会卸磨杀驴,可齐国又实在打不过秦国,只能得过且过。最后灭国之战再拼死一搏,结果搏输了选择认命投降。   这一世却发现韩侯来了秦国不仅没死还能继续过好日子,于是换了个态度。积极配合秦国推动天下一统,以此作为投名状。   秦王政微微颔首:   “寡人知道了。”   郦食其和齐王建接触更多,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吕雉只和齐王建的宠妾时常接触,反而抽丝剥茧察觉到了这些。   难怪太子如此看重这名女子,她的才能确实不是寻常人才可以比拟的。   秦王政略一沉吟:   “冯劫升任御使大夫,空下来的御史中丞之位,由吕雉顶替。”   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其下设二丞。御史丞为御使大夫副手,御史中丞则掌图籍秘书。   对外,御史中丞负责督管刺史,而刺史负责去地方监察核问。对内,御史中丞负责管理御史员十五人,管辖官吏间的弹劾。   御史中丞的权利极大,但对担任者的要求也极高。这不是个轻松就能胜任的官职,秦王政让吕雉上来就任这个,更多的还是考验她的能力。   在齐国混迹了数年,他想看看吕雉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女子在官场上本来就更难走,空降御史中丞会让她承受更多的压力。不过御史台本身就掌握很大的权利,是制衡百官的利器。   如果吕雉担任别的职位,那么她即将面对的就是同僚排挤她时她却难以利用手中权利反击的局面。   可进入御史台就不一样了,针对她的人要忌惮她手里的弹劾权。如何利用这个权利让自己站稳脚跟,成为谁也不敢动的刺头,就要看她自己了。   吕雉深吸一口气,长拜谢恩:   “定不负王上看重!”   当御史就是会得罪人的,而她天然就和那些男性官员站在堪称对立面的位置上。既然如此,那还怕什么得罪人呢?   秦王需要一个铁面无私的监察官,替他把所有蛀虫全部找出来。其他人要么有家族牵绊、要么会因为种种缘故互相包庇,只有她吕雉了无牵挂,是最合适的选择。   做得好,位同副相的御使大夫之位就是她的。   别看现在是冯劫在当御使大夫,实际上此人乃是武将。更适合将军冯劫的职位是三公中的国尉,只不过那武官之首的位置冯劫不一定有资格登上去。   吕雉听闻另一位秦王看重的重臣缭如今正在百越拉拢当地势力,等百越平息他就会归秦。以他的贡献升任国尉绰绰有余,所以冯劫可能也会意识到这一点,不会轻易让出御使大夫的位置。   ——缭便是后世熟知的尉缭,他当上国尉后以尉为姓,这才称为“尉缭”。   三公只有四个名额,抢不到御使大夫她就要去和冯去疾争左相了。   吕雉当然不会满足当御使大夫,但她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现在先做好御史中丞再说,否则什么都是空谈。   扶苏目送吕雉走远,偏头去看父亲:   “娥姁怕是要走上酷吏的道路了。”   这个酷吏不是当真指使用严峻刑法的官吏,而是说铁面无私,为官者一点小问题都要抓出来弹劾的言官。   这种手法太得罪人了,届时想爬上相位会更加困难。   不过大秦确实也需要几个这样的人替秦王去做得罪人的事情,总不能永远都是秦王自己担骂名。   虽然,重用这种官吏的君王本身也会挨骂。可总比君王自己动手挨的骂少一点,至少有个遮羞布。   更何况只要娥姁的弹劾确有其事,众人顶多说她斤斤计较,总不能还指责君王小肚鸡肠吧。   谁让那些人自己先犯错了呢?   秦王政淡淡地说道:   “无妨,让她私下里将奏报呈给寡人即可,也不是所有事都必须当庭弹劾的。”   他要吕雉把能查的都查出来报告给他,至于是否处理,则由他来决定。等他需要的时候,再让吕雉整理出此人的全部罪责,在朝会中一并爆出。   寻常时候只有秦王政一人知道吕雉都查到了什么,那么旁人就只能暗中揣测吕雉是否得知了他们的把柄。只要不闹开,她就不算真的得罪了人,双方还能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扶苏想了想:   “李斯做的也是这样的事情。”   只不过廷尉涉及的方面和御史涉及的方面还是不同的,可以互为补充。   倒是李斯即将升任相国,空出的廷尉得抓紧时间补个人上去了。清婉给廷尉做副手还行,要像长姐那般直接担任九卿之职,还是勉强了一些。   秦王政便道:   “曹参不是做得挺好的?就是资历欠缺了点。”   扶苏忽然明悟:   “父亲是想用曹参帮娥姁引开火力?”   同时有两个人一步登天,还都是资历不足的。一个当了三公的副手,一个成为了九卿之一。   考虑到吕雉的性别和出身上的特殊性,再加上御史中丞的职权摆在那里。有些聪明人会明悟王上的意图,不去和吕雉硬碰硬。   那么除却吕雉之外,自然只能去欺负一下一看就没什么不同的曹参了。   曹参实惨。   扶苏摇了摇头:   “父亲这样也太狡猾了。”   曹参被众人针对,那他就必须给自己找个靠山,免得刚登上去又摔下来。   正好李斯从廷尉司离开之后,秦王需要一个新的心腹替他搜罗群臣的罪状。同样没什么牵扯的曹参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要曹参足够聪明,他会主动投诚的。   本质上曹参和吕雉要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情,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当大家都去防备吕雉的时候,曹参就可以暗中行事了。而等百官意识到不对把重点放在曹参身上时,被稍稍忽略的吕雉又能趁势而起。   但他们两个说到底都是朝中新贵,真正让秦王万分放心的心腹难道不该是高居右相之位的李斯吗?   人总是更容易被花哨的新鲜事物吸引,忽略习以为常的危机。   扶苏扭头去看儿子:   “这招你学会了吗?”   年幼的桥松有些茫然:   “什么?”   扶苏叹气:   “父亲您看,桥松还有得学。”   傻儿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呢?小孩子为什么成长起来这么慢。   秦王政:“……你不要揠苗助长。”   桥松还没到学习这个的年纪,他先学会处理奏折再说。   桥松:???   实在是听不懂祖父和父亲在说什么,桥松选择了略过。反正以后总会懂的,他还有好多奏折要批,没时间和父亲废话这些。   齐王建到底没在外面待满三个月。   既然郦食其都知道他的真面目了,那他干脆就不装了。该用手段的时候就用,自己拿到的实惠才是真的。   所以齐王建避开郦食其去给咸阳送信,说自己在齐国待久了总有人找他复国。忠心的臣子觉得他们大王只是一时糊涂,等劝说一番就能清醒,到时候齐国还是那个齐国。   齐王建想的是秦王肯定不乐意看他这个大隐患继续留在齐地给齐人生事的借口,哪怕明知道他田建之前的傻样都是装的。   秦王当然不怕他继续留在齐国,还能多钓几条不安分的鱼出来。   但他们不好把人逼急了,见齐王建果真万分不愿留下,最后还是同意了接他回咸阳。   齐王建信守诺言,把和蒙恬说好的几座大城都劝降之后才溜的。   那几座城池的守将本来还想着用权宜之计,先开城门放人进来。等大王入城后,他们再慢慢说服大王,找到机会反制秦军。   结果他们大王趁他们不备跑了。   齐将:我们大齐为什么会有这种国君?!   齐王建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咸阳,都不抱怨骑马不舒服了,也没要求换上减震马车。   他怕自己走得太慢被蒙恬抓回去继续干活,入了关中才松口气——蒙恬总不能跑这么远来抓他。   郦食其被迫跟着他骑马颠了好些天,感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是个柔弱的文臣,真的不擅长骑马。   齐王建也被颠得不轻,不过他是大秦齐侯,回到咸阳就可以去他的豪宅美美地休息一场。   不像郦食其,在咸阳没有宅院,还要暂且借住客舍。   齐王建幸灾乐祸地看了郦食其一眼。   对,他就是故意的。   谁叫郦食其拦着不让他早点回咸阳呢,那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带着郦食其一起骑马受颠簸。   郦食其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骂人,只能用眼神传达四个字:你有病吧?!   回来的齐王建躺了两天就重新活蹦乱跳起来,开始约着韩侯、赵侯和燕侯一起当咸阳街溜子。   年轻的燕侯还是第一次见这位神奇的齐王,现在应该叫齐侯了。之前和齐侯一起在咸阳做客的是他爹燕喜,燕喜最近被逆子气得中风了,躺在家里出不了门。   燕侯凑过去试探道:   “听闻齐侯那里有比韩侯更名贵的食材提供,都是海货。我自从来秦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尝到海味了,还是齐侯有面子。”   如此低级的挑拨离间,韩侯他偏偏就听进去了。   齐侯看了一眼燕侯,往旁边挪了挪。他不想和聪明人玩,还是和傻子玩比较快乐。   既然韩侯和燕侯是一家的,那他就去找赵侯结盟。大家二对二,谁也不吃亏。   齐侯见赵侯也有点不高兴,就拿出他百试百灵的装傻大法。   他假作随口一回:   “什么名贵食材?有吗?不就是一些海边常见的海货?我常年住在沿海,吃惯了这个,所以秦王就叫人从齐地多运了一些来。你喜欢的话我分你一半,这东西在海边不值钱。”   值不值钱的,还不是他说了算。   韩侯和赵侯的国土都不临海,他们根本不懂这个。问就是运到内陆耗费人力这才要价昂贵,再不成就说是这个价格的海货对他一向富庶的齐侯来讲不算什么。   谁能有他们齐人更懂做生意?一群养尊处优的公子王侯,怕是连银钱都没怎么自己上手摸过,还不是一忽悠一个准。   说起生意经,那齐侯可太懂了。   主要是他之前考虑过万一秦国一开始对他们礼遇,等各地安分之后就不那么在乎他们了,开始削减他们的待遇该怎么办。   齐侯最后想出来的法子就是给自己多增加一点筹码。   如果天下一统之后他还能为秦国做出贡献的话,秦国就会一直好好养着他。所以齐侯认真研究了生意经,就等着找机会为秦国商队出谋划策呢。   不过目前看来,秦国的商人也很会做生意,好像不怎么用得上他。   真是令人遗憾。   齐侯轻描淡写地把一场危机化解之后,就拉着赵侯走了。   赵侯和燕侯关系不好,不会总听燕侯挑拨。韩侯则不一样,他经常和燕侯私底下相会。   眼看着燕侯随随便便就能离间他和韩侯的关系,齐侯就干脆放弃韩侯了。他总不能也整日和燕侯似的去给韩侯当跟屁虫,而且天天为自己辩解也费劲。   还是赵侯好,赵侯人傻又固执,和谁关系都差。不会随便蹦出一个人来把赵侯忽悠瘸了,齐侯觉得自己可以长期和赵侯维持表面朋友的关系。   这天逛街回去之后齐侯就奋笔疾书给秦王上书了。   他说他会帮秦王盯着赵侯,看有没有人偷偷给赵侯传递消息。他们齐赵原本都是大国,肯定有人见二人结盟就觉得有机可乘,这是钓鱼的大好机会啊秦王!   秦王政:……   秦王政对齐侯的执着十分佩服。   为了持续给大秦做贡献换取优厚待遇,他真的绞尽了脑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经商顾问这条路走不通不要紧,齐侯可以自己创造一个岗位出来。   扶苏看完笑得不行:   “父亲做了什么,为何在齐侯心里一点信誉度都没有?”   齐侯坚信秦王以后肯定要卸磨杀驴的,所以说什么都得给自己留退路。哪怕被鸟尽弓藏,他也得是六人里留到最后的那个。   就像当初他用粮草换取秦国先打楚国一样,哪怕被灭国,齐国也得是最后被灭的。   主打一个不忘初心。   秦王政不悦地丢开齐侯的手书:   “寡人什么都没做。”   是他齐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扶苏心道那可不一定,上一世下令把人家丢到山林里饿死的不是父亲您自己吗?   不过实话是不能说的,还要好好哄一哄失了面子的父亲大人。   扶苏拿过手书扔给儿子:   “这齐侯实在是不识好歹,父亲不用搭理他。他不过一介亡国之君,哪里配叫父亲亲自回信呢?让桥松应付一下就好了。”   秦王政被他哄小孩似的话弄得火气全消,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别闹,快拿回来,让孩子给他回信他要多想了。”   齐侯的小心思那么多,谁知道等下又要脑补出个什么来。上回王绾的教训还摆在那里,他可不想再来一回。   扶苏笑吟吟地拦下了桥松送回手书的动作,只道太孙不行那就他这个太子来替父分忧好了。   太子回信还像那么回事,秦王政便点点头,没有继续坚持。   齐侯的小算盘确实有一定的可行性,尤其是二人并不会被拘束在咸阳,平时还能去一去陈县、长安等地。   只要他们往外走的次数多了,总归是能钓到鱼的。   太子也擅长这些暗地里的手段,让他和齐侯接洽确实更好。各地都有太子布下的人手,尤其是商队。   齐侯不是琢磨着掺和商队的事情吗?这就是个非常合适的借口,能叫他和商队的人公然交往,互相打配合。   桥松真是受够了他爹哄个祖父还要拿他当配合唱大戏的工具人,他爹就不能直接说手书他自己回吗?非要丢到儿子这边又拿回去。   这个座次就不太好,他不想坐在父亲身边了。他想去到祖父身边,祖父从不会戏弄他。   桥松眼巴巴看着祖父。   可是他祖父的全副心神都被他爹吸引了过去,完全没有发现孙子的期盼。   扶苏不经意地转身挡住了旁边的儿子,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桥松:……   这绝对是故意的!   桥松努力探身想要从父亲身侧露出来,但他怎么挪都会被挡住。   毫无察觉的秦王还在关心儿子:   “可是坐久了身体不适?寡人见你总是更换姿势。”   扶苏还点头承认了:   “是啊。我见外面阳光正好,初春也有嫩芽长出来了,不如父亲陪我出去走走?”   秦王政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折,数量不算多。   距离春耕开始还有几日,今日倒是难得清闲。不趁此机会出去走走的话,只怕要忙到春耕结束才能歇口气了。   于是秦王欣然应允:   “那为父便陪你去散散心。”   说罢还嘱咐孙子:   “桥松你留下好好学习,不要偷懒。”   桥松:可恶!又不带我!   不过桥松没有发现,他祖父在同他说话时顿了顿。   因为秦王政转头想叮嘱孙子时,才意识到自己看不见对方的人影。联想到太子方才莫名其妙像犯了多动症一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将儿子带出去后才低声说教了两句,没有当着孙子的面教育这个当爹的,算是给儿子留足了面子。   扶苏顾左右而言他:   “父亲,你看那里飞来了一只鸟儿,颜色倒是好看。”   秦王政看都不看:   “寡人在同你说话,你专注一些。”   扶苏只好乖乖认错。   毕竟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父亲说话时不认真听确实显得有些不尊重对方了,虽然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史官慢了半拍赶过来。   作为一个优秀的、有眼力见的史官,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跟紧君上、什么时候应该走慢一点错过一些剧情。   他可不想把王上教育儿子的话语再一次记录下来,有上回那一遭就够够的了,记多了小命不保。   但是可以悄悄在自传里提一句。   史起居郞已经开始琢磨回去之后私下里写一本自传,把不能记的全写下来了。   写自传是之前荆轲刺秦之后在秦国臣子里流传起来的风气,起居郎来得晚,所以现在才开始跟风。   自传且不急,他往前走两步靠近了二位。   今天跟出来主要是想看看能不能吃到什么瓜,毕竟齐侯已经来了咸阳。齐国被灭宣告着天下已经一统,前朝的臣子们肯定要来为王上商议新尊号的,他得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幕。   然而商议尊号的臣子没来,提分封的臣子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绾:诸君,又是我! 第95章 父子齐心   王绾这次过来,是打算试探一下王上口风的。   他倒也没那么莽撞,什么准备都不做就直接提分封。至少要先搞清楚王上是准备立刻分封,还是暂且不急、有别的考虑,或是想等个更合适的时机。   倘若王上短期内没有分封诸子的意图,他却非要不长眼地提出来,那岂不是立功不成反而得罪了君王?打乱王上布局计划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至于不分封,那不可能。   自古以来都是搞分封的,周朝靠分封延续了近八百年。虽然后期东周因为种种原因群雄割据了,但那是周朝自己不行,王绾觉得他们大秦肯定不会这样。   而且不分封诸子,边陲地区要怎么管理呢?那里中央朝堂的势力薄弱,很容易出现不服管教的情况。与其等地方豪强造反,还不如选公子过去当诸侯王。   王绾反复琢磨了一下自己的逻辑,觉得没有毛病,于是放心大胆地来了。   秦王政正和爱子讨论是去珍兽园撸猫,还是去兰池宫赏鱼。王绾忽然求见,打断了父子二人的闲谈。   扶苏不太高兴地蹙了蹙眉。   王绾过来能有什么事?他不刚从关禁闭的状态里被放出来吗?所以肯定接触不到什么大事,那就是过来出馊主意的。   好不容易他和父亲有点闲暇时间消遣,王绾就来打断。   秦王政没多想,示意侍者去传唤之后便带着太子回了正殿等待。今日怕是没法外出散心了,虽有些遗憾,可毕竟朝政要紧。   见王绾进来,秦王便问道:   “爱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这几日王绾解禁,却不急着去和李斯夺权。听说不知道在想什么,日常和李斯相处得还算愉悦。   两位相国一位代理相国,大秦一下子出现三个手持相权的人,按理来说应该发生摩擦的。   李斯也一直警惕着他的小动作,频频试探王绾的意图。结果王绾任由李斯揽权竟不阻止,更没有反击,非常奇怪。   秦王政也猜测他是不是在私底下搜集李斯的把柄,如今已经抓到了对方的小辫子,于是现在过来检举了。   如果真是这般,倒也合情合理。倘若李斯受罚,自然不能继续做他的代理相国。   然而王绾行礼过后说的却是:   “如今天下一统,六国尽灭,疆域如此广阔,王上可有想过该如何治理?”   秦王以为他有什么高见,来了点兴致:   “爱卿有话不妨直说。”   王绾觑了一眼王上的神情,斟酌着开口说起了昔年周武王的故事。   秦王政:……?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秦王一下没了听下去的欲望,他还当王绾有什么独特的想法呢。要是王绾能提出个更优于郡县制的制度,他倒是愿意细细探讨一番,分封就算了。   不过秦王政也没有直接就撂脸子,他表面上还是很耐心地听着。毕竟是国之重臣,要给一点面子,而且万一王绾能在分封上头说出点不同的见解呢。   王绾看不透秦王的想法,见他没有不耐烦,便以为王上对分封诸子并不排斥。于是他精神一振,觉得有戏。   王绾便放心大胆地说了:   “武王制分封不仅是因为要封赏有功之臣,更是为了便于管理广袤的领土。九州地大物博,天子很难看顾到所有边陲之地。   我大秦的郡县制虽好,却也难免陷入同样的僵局。且六国初定,各地本就容易生出叛乱,倒不如在中原等地维持郡县制、在边境设立封地交由公子们管辖。”   王绾的观点与郡国并行制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他提出的实则是一招权宜之计。   因为六国初定天下还不算太平,所以先分封诸子做个过度。而且不是到处封,只在偏远地区封。   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君王自然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选择继续分封还是维持现状。甚至如果想要除国,也不是不能操作。   由于看不透秦王的想法,王绾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他给自己留了余地,自认为进可攻退可守。   扶苏听了半晌,问他:   “诸侯王在封地里大权在握,早已习惯了那样的日子。若是想要削藩除国,可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   一个搞不好又是一次天下一统的战争,到时候那个后果你王绾担当得起吗?   王绾被太子犀利的点评弄得一僵:   “太子殿下言重了,有陛下在,诸位公子怎敢不听从?”   王上能将地封出去,自然也能收得回来。秦王又不是废物周天子,也不是那种会被局势裹挟得被迫退让的君主。   见太子还有话说,王绾率先堵住了:   “莫非太子殿下以为,王上在位之时无法平息边陲动乱,要将诸侯国延续到下一任国君时再除?”   王绾对秦王有信心,他觉得自家王上肯定能把六国之民压服。所以不用等到新王继位就可令四海升平,到时候想削藩便能直接削藩。   如果太子以“父亲自然能轻易收回封地、但后续的秦王可不一定有那个本事”反驳他,就是在质疑王上的能力。   王绾还说:   “哪怕延续到下一任国君,太子殿下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倘若太子觉得自己不行,那还当什么太子呢,趁早退位让贤就是了。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完全没有给太子留脸面。   扶苏自己倒是不生气,他知道因为李斯和赵高的关系他们双方早就水火不容。王绾不靠他立足朝堂,有足够的功绩在手,自然能傲得起来。   要走纯臣的路线,就得对任何一位公子不假辞色,或者至少对谁都没有偏向。这样君王会保他,就是可能会得罪下一任君王,等换人之后要倒霉。   但他王绾快致仕了,又等不到太子继位的那天。顶多他的子孙辈要遭殃,可太子如果迁怒他的子孙,就显得太小心眼了。   不过王绾算错了一点——   秦王政面色不悦:   “太子只是随口问一句,爱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他都没有和爱子这么说过话,王绾有些僭越了。扶苏自小就没怎么受过委屈,岂是随便谁都能质问的?   王绾从情绪上头的状态里回神,连忙拱手致歉。   他忘了,这对父子之间没什么猜忌,不像别的君王和太子彼此忌惮。纯臣的路子在如今的大秦朝堂倒也能走,就是不能耿直得太过头,还是得给太子面子的。   扶苏怀疑王绾是关了三个月禁闭出来又被李斯挑衅了好几天,受了大刺激脑子有点不清醒。   不过也不意外就是了。   朝中一直有人怀疑秦王是否当真无条件信任太子,王绾八成也在心里犯过嘀咕。平时不敢表露出来,这次一不留神才露了馅。   扶苏好脾气地笑笑:   “父亲不要动怒,王卿也是为了大秦着想。”   秦王政看了太子一眼,到底还是微微颔首,揭过了此事。   心里却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果然没错,朝中当真有人因为太子仁善开始蹬鼻子上脸了,完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爱子还总说自己脾气没有那么好,不会任由旁人欺辱。王绾都冒犯到了他面前,他还替对方说好话,这叫脾气不好?   秦王知道太子为了他才忍气吞声的,不想叫父亲因为他的事情动怒伤身,再和重臣闹出不虞来。但秦王政从来不在意这个,王绾难道还敢因为这种事情记恨他不成。   见王上沉着脸不开口,王绾心里有点犯怵。   方才不该一时激动口出狂言。   他以为自己没有受李斯挑衅的影响,如今看来其实还是受了点影响的,不如往日理智了。   自己说的话语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语气态度不对。想了想,王绾重新组织语言,把那番论调再次转述了一遍。   中心思想就是王上和太子都很能干,不用畏惧削藩的困难。两代君王齐齐努力,总能在太孙继位之前搞定这一切,不用拖到第三代去。   扶苏对此嗤之以鼻。   王绾把诸侯封国当什么?真以为有那么好处理呢。   且不提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他和父亲都可以在位许多年?一旦他们两个都早逝了,年幼的桥松就要面对虎狼一般的诸侯。   那些诸侯不仅是他的长辈,还盘踞在中央难以管辖的边远地区。到时候想要除国,可就犹如登天了,一个搞不好桥松能直接沦落成东周天子。   弟妹们是扶苏一手培养出来的,他太知道他们的能力了。   桥松如今还年幼,再过几年倒是可以和他们势均力敌。可是光势均力敌是不够的,叔父姑姑的数量太多了,他必须要能够碾压才行。   但那个程度得桥松再经历至少十几二十年的学习实践才能达到。   不过扶苏没有从这方面反驳王绾。   没那个必要,父亲心里很清楚这些,王绾糊弄不了人。而王绾自己,他思想固执,从这方面是劝不动的。   扶苏换了个角度询问:   “王卿可有考虑过,周武王还曾分封过有功之臣。倘若大秦也要分封诸子,你要如何安抚功臣们?”   公子们相对来说好拿捏,封地更容易收回。但功臣就不一样了,总不能叫父亲卸磨杀驴吧?   扶苏是万分不愿意父亲身上担这个骂名的,而且父亲也不是那样的人。于大秦有功的臣子自该尊享晚年、荫蔽后人,父亲不肯做卸磨杀驴的事情,扶苏也不屑于如此。   倘若叫后人知道他扶苏干出过在父亲死后忌惮功臣的事情,他有什么脸做父亲的儿子?那岂不是给父亲蒙羞?   王绾也想过功臣的问题。   他谨慎地说道:   “我等臣子虽于社稷有功,却更在意大秦江山。分封不过权宜之计,如何会挟功要赏、辜负王上的看重?”   扶苏只是微笑。   你王绾有那个高尚的情操不要封地,别人呢?你能代表所有人吗?   王绾只好说出下下之策:   “臣下自然也是不敢忤逆君上的。”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秦王政不愿意分封功臣,那么臣子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功劳最大的那些本就识趣,作为秦王心腹也一向急君之所急,不会主动给王上添麻烦。连他们都不要封地,其他人更没那个资格有意见,只能乖乖听话。   扶苏称赞:   “王卿好算计,就是不知此事若是传出去,王卿是否会为人记恨。”   馊主意是王绾自己出的,他可真不怕得罪人。   王绾:……   太子是不是在威胁我?   秦王政听他们你来我往的辩论,心里一丝动摇都没有。   边陲确实不方便管辖,但这不是开分封这个先例的借口。某个操作一旦开了口子,就会成为“祖宗旧例”。   现在因为六国民心妥协了,分封出去一些公子。过些年即便收回来,一旦中央衰落换了个无能之君上位,对方就会再次为了掌控边陲搞分封。   一而再再而三,如何能不生乱?   先不提分出去的那些公子,他们肯定意识得到自己只是被利用了,说不准会反抗。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不反抗,还乖乖配合着交回了权柄。反复在边境搞分封和裁撤,边境也会陷入动荡不安之中。   郡国并行是个捷径,但却是个隐患非常大的捷径。现在享受到了它的好处,以后却要为收拾它的缺陷费劲力气,甚至给子孙埋下大雷,得不偿失。   扶苏和父亲的想法高度重合。   他语重心长地提醒王绾:   “祖宗之法可变乎?”   王绾一时哽住了。   如果说不可变,那后世秦王就会遵循分封。如果说可变,那秦王政如今设置下的大一统体系,是否也会被后辈们摒弃掉?   这个问题是个天坑。   最后王绾硬着头皮表示:   “昔商君变法,岂非变更了祖宗之法?”   秦国一向不遵循祖法,而是什么对国家好就用什么。所以分封现在有利于治国就可用,以后不利的时候自然就不用了。   扶苏点头:   “不错,史官可记下了?”   史官头也不抬,用行动表示自己在记。   扶苏便道:   “于国有利时方可改制,然分封除外。自今日起为祖训,父亲以为如何?”   秦王政颔首:   “善。”   边郡管辖困难就努力克服困难,休想走什么捷径。只顾自己一时舒坦,那大秦还有什么未来?   王绾愣住了,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之前王上没有反驳,并不是他赞成这个提议。而是王上懒得反驳,交由太子替他说清他想说的话。   也是,太子与王上虽然在某些细枝末节的执政理念上存在冲突,但大事上一直都是完美契合的。   既然太子一直在挑刺反驳,那么就证明王上不看好他的提议。只不过他方才一直以为太子是在帮忙寻找提议里的漏洞,辅助他完善这个策略。   王绾面色剧变:   “王上!”   秦王政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寡人要天下权柄尽在我一人之手。”   王绾无法理解:   “可太子他——”   太子难道不是已经分走了大量权柄吗?王上能分权给太子,为何吝啬给其他公子?   扶苏摇了摇头:   “我与相国并无不同。”   父亲给予他的权柄,是随时能收回来的。这不算是他分走了王权,而是他拿到了代行王权的临时许可。   如果说相国是秦王的秘书,太子就是秘书中权利最大的那个,仅此而已。   但分封不同,诸侯王是正儿八经分走了权利的。而且这个权利远在边陲、拥有自己的独立性,自成一国,天子无法轻易染指。   秦王政不欲再同王绾废话,只道:   “王卿回去再想想吧,治理边陲难道只有分封一条路可走吗?”   此前父子俩曾商讨过将子婴派往齐地担任郡守,借他宗室的身份和郡守的职权教化齐人。待事成再更换新的郡守过去,不把宗室长久地留在偏远地区。   其实在大秦的郡县制中,“郡”的官僚结构是仿照中央来的。   中央有监察百官的御史、郡也有监察地方的郡监,中央有掌管武将的国尉、郡也有掌管军事的郡尉。   各郡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只不过自主权远不如诸侯国那么大。但本质上做的事情和诸侯国类似,派遣的郡守靠谱的话,完全可以代替诸侯国存在。   王绾与其提议分封诸子,还不如提议把公子们派去边陲当郡守。郡守容易更换,等他们治理好了以后直接把人调回来就是了。   选择分封不就是诸侯王会因为封地是自己的地盘,所以好好治理吗?   要是搞那种儿戏的“分封”,别人去了之后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被除国,怎么可能好好治理。要么摆烂,要么努力积蓄力量脱离朝堂掌控,指望大家都乖乖听话实在太不靠谱了。   目送王绾失魂落魄地离开后,扶苏对父亲说道:   “若想弟妹们走郡守的路子,其实也不难。”   抛开他们公子公主的身份,只当普通臣子。去边郡当郡守,就是在给他们积攒政绩的机会。   若是当得好了,自然可以调回中央升任高官。为了升官获取更多的权柄,即便当不了诸侯王,他们也会好好干活的。   其他郡守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有些郡守可能更愿意在地方上逍遥自在,不一定肯回中央。   公子公主则不同,出于对父亲的孺慕,想回来的肯定是大多数。不仅是为了权利,更是为了得到来自父亲的肯定与信重。   若非大一统王朝不适合竞争上岗,用政绩来评判谁更适合做太子其实更能激发他们的积极性。   扶苏把这个危险的念头抹掉。   不行,不能开立贤的口子。嫡长子的遮羞布还是要保留着的,朝堂要以稳为主,不能冒进。   秦王政赞同儿子的看法:   “只是你那些年长的弟妹已经入了中央,再派他们去边陲,怕是行不通了。”   他们已经在中央担任了要职,现在跟人说你得去地方拼搏,然后干得好回来给你封个高官,也不一定能封比如今更高的官职。   所以这招只能拿去忽悠后面那些年纪小还没入朝的,等他们学成出来把人打发去边郡试试。   而且也不是每个秦王都能用这招。   秦王政人格魅力大,能吸引儿女抛弃在边郡自己做主的畅快日子回朝。别的秦王不一定有他这个本事,别是把儿女派出去后就叫不回来了。   虽然可能性不大,毕竟中央对郡守拥有最高任免权。但世界上总不乏例外,朝堂式微的时候就别指望地方官还会听话了。   扶苏倒是给父亲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父亲应该这样想,朝堂式微的时候反正边郡无论是谁当郡守都会不听号令。与其叫外人担任郡守,不如叫自家子孙担任。”   真到了那个地步,自家出的郡守能反过来把没用的君王干掉,自己取而代之,也不见得是个坏事。   总比天子在中央孤立无援,地方上全是外姓人要强。   秦王政:……   来了来了,又是熟悉的诡辩。   每每和太子谈论这个,秦王政就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他连扶苏这个臭小子都管不住,还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谁知道后世子孙里会出什么妖魔鬼怪。   扶苏想说的也是这个。   与其把一切都往最好的方面设想,倒不如一切都朝最差的考虑。然后在最差的条件下找点自我安慰,并且多给儿孙留些底牌。   扶苏:我只有一个目标,大秦能够延续下去。   至于是怎么延续的,用什么奇形怪状的办法延续的,那都不重要。   你就说延没延续吧?   秦王政:“……寡人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扶苏乖巧应是,并表示那他自己出去走走。方才虽被王绾打断了,可他看着时间还早,可以在章台宫里散散心。   太子体贴地把空间留给父亲,让他慢慢思考。   桥松和蒙毅都很乖觉地保持缄默,没有打扰秦王政。史官看殿内没有什么乐子了,抱着起居册悄悄跟了出去。   扶苏听到脚步声回头:   “史史官跟来做什么?我只是随便逛逛,怕是没什么好记录的。”   史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声称呼顶回去了,他沉默一瞬才感慨道:   “太子殿下不愧和太孙是亲父子。”   都爱这么喊他,而且都是故意的。   桥松: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扶苏从善如流地改口:   “原来起居郎不喜欢我这么喊吗?”   明知故问。   史官见太子调戏过他之后心情越发愉悦起来,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过到底没敢叫太子看见,只是偷偷翻的。   这时史官才说起自己的来意。   也没别的目的,就是过来问问方才太子和王绾的交锋。   双方说话有些隐晦,史官表示他只是个单纯的史官,不太懂朝中风云。请太子说详细点,不然他不好记录。   扶苏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怀里的起居册:   “我记得,起居册里记录得一般都很简略吧?”   正史又不会给你分析一件事的前因后果,一般都是发生了什么、对话了什么直接用最简单的字句记录下来就行的。   如果谁和谁的对话没讲明白,信息量很大,史官一般也不会去管。反正他如实记录了,感兴趣的人自然会自己去琢磨。   所以史官跑来问这个,纯粹就是自己吃瓜没吃明白,跟他的记录没关系。   史官装傻充愣:   “太子是嫌微臣记载得太详细了吗?可不是您说要事无巨细都写下来的?”   他可是连王上每顿吃了什么都写了,偶尔有空还会去问问厨子某些菜是怎么做的。   之所以会这么积极,主要是作为史官,他看多了史书,太懂闲得无聊琢磨史书的人都在想什么了。   比如他以前看周天子的记载,就很好奇周天子每天吃什么用什么。但一般的记录只会写东西的名称,不会写做法,想了解做法还得多翻一些别的记载才能得知。   周天子哪有他们王上英明神武,后人肯定对王上比对周天子更加好奇。他身上肩负着很重的担子,务必要把王上的一切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顺便在起居册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告知后人这些事情都是他史菅记录的,他要借此万古留名。   比如方才这段对话,他就可以给自己加戏——太子问起居录,起居郎菅曰:“事无巨细,皆已记录。”   是的,他还能借此强调一下他的名是“菅”,不要总是只记得他姓史。   菅,一种野草,叶子尖而细长,能开绿花,结褐色的果实。草菅人命的那个菅,读间不读官。   说起来他爹为什么给他起这么个名字?   扶苏没有点破史官的小心思。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散步时便随口替史官解惑了。史官重新拿了张纸做记录,这可都是他写自传的素材。   正史隐晦不要紧,可以去看他的自传,保证分析得清清楚楚。不好说有多透彻吧,反正太子说的话他都会写上,太子隐而不谈的他也没办法。   等扶苏回到正殿时,史官也满载而归。   秦王政已经从扶苏的诡辩里绕出来了,正在处理奏折。他没提之前和儿子聊的那些事情,只招呼太子过来干活。   今日份的偷懒已经偷过了,下面该老老实实干活了。   次日朝堂上,秦王政正式宣布了任命李斯为右相的旨意。这意味着王绾卸任,目前恢复了白身。   众人意识到昨日可能发生了什么,但当庭不好打听。而且王绾哪怕卸任也是有功于社稷的,王上没有鸟尽弓藏的意思,另赏赐了一些东西。   看样子后续还会给王绾一些别的职位,只不过肯定比不过相国就是了。   官职升迁黜落都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有人爬上去就会有人摔下来。大家也没觉得王绾丢了相位就等于丢了一切,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跑去落井下石。   只是王氏难免门庭冷落,李氏则乘风而起。   这次的朝会上,御使大夫冯劫还提出了另一件事。   吕雉的强势崛起给了冯劫危机感,不过吸取王绾病急乱投医的教训,他没有轻易提什么要命的建议。   所以冯劫只是询问王上:   “如今六国尽归秦土,王上可要就此称帝?”   天下间的诸侯国已经不剩什么了,几乎就剩个巴掌大的卫国。卫国一直没什么水花,除了出过商鞅和吕不韦之外,就是个透明人。   上辈子始皇没有灭卫,是扶苏灭的。不过卫国存不存在都不影响天下一统,毕竟它实在太微小了。   冯劫也忘了这小国的存在,在他看来战国七雄就剩个秦国,那秦王称帝不是理所应当?   秦王政却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在思索什么。   冯劫福至心灵:   “若王上不急于称帝,那是否要举办典礼,庆祝四海归一?”   这次秦王政点头同意了。   他方才没有同意,是想起了百越。   百越占地面积极广,且和西域、漠北不同。百越部落的先祖也多是中原之人,是当初被灭国的越国公子发展起来的。   既然是周朝后人,那百越自然也是天下领土的一部分。   当初大禹划分的九州不包括百越区域,但秦王政想要打造超越前人的功绩,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古已有之的九州呢?   赵佗和尉缭在百越发展得还不错,已经拉拢了大半越人。在他们的协助下,两年拿下百越应当没有问题。   再等两年而已,他等得起。   扶苏提议收拢百越地区主要还是以怀柔的手段为主,强行征伐损失太大。这两年里正好可以叫九州休养生息,顺便平一平各地的不满之声。   关中已有的数项地方福利,目前还没能尽数覆盖到天下。官学只开到了韩赵,基层医疗更是只有秦地能够享受,驰道等基建设施也同样就修了一部分。   需要做的基础建设多如牛毛,正是得慢慢梳理的时候。   哪怕不提这些,光是推行各项大一统政策,也需要花时间。虽然之前已经随着不断灭国在各地试点推行了,但距离全境施行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扶苏说道:   “给齐地两年时间适应新的度量衡语言文字,两年后他们应当也习惯了。到时候再下旨强硬推行,再敢有意见的便是乱党。”   希望齐人能识趣一点。   毕竟其他几地大多都认命了,齐人要非得学着楚人不服管教,大不了在齐地也来一场剿匪运动。   现在关在陈县的依然还是楚侯和魏侯。   楚侯短期内是别想出来了,魏侯则纯粹是被信陵君的家眷给坑了。   之前说过信陵君的门客张耳宁愿被抓也要跑去贴身保护他的家小,这个张耳是个人才,很能折腾。   张耳就觉得,凭什么让魏王假去当魏侯呢?分明在魏国最得人心的是信陵君啊!   之前魏侯一点都不配合,还跟着楚侯搞小动作,简直自寻死路。这就是信陵君家眷的机会,抓住机会把魏假拉下去,让魏侯之位落在信陵君一脉也不错。   结果就是魏地的人都已经老实了,魏侯自己却因为有前科被多关了一段时间。不仅如此,好不容易挨到秦人不再防备他跟着楚侯一条路走到黑,又蹦出来个比他更识趣的魏国宗室跟他别苗头。   赵高就开始左右摇摆,做出一副今天觉得魏侯挺好的、明天又觉得信陵君后人也挺好的模样。   他就是故意的。   王上和太子又没发话放他们出来,他赵高可没那个资格做主。所以先拖着,让两家自己互掐去。   楚侯原本在一心一意地琢磨该如何联络到反秦复楚的势力,没成想隔壁邻居那么闹腾。   和唱大戏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候一天能闹两场。由于楚侯不听话,居住的宅院不算很大,他的起居之所就离那头有些近了,总能听到那边的动静。   总之,很吵,非常吵。   吵得楚侯头疼,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一开始楚侯还忍着,时间长了根本忍不了。谁能受得了邻居见天地闹矛盾,很快就从双方互掐变成了三方互掐。   这里头当然有赵高故意挑拨,不然一群体面的贵族王侯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副不顾颜面的样子。   罪魁祸首张耳倒是没有在陈县留下。   他挑起了信陵君家眷的野心之后,就为了这家奔波去了。想要信陵君一家顶替魏侯可不是说说就能成功的,至少需要他家在秦国朝堂上有一定的支持率。   张耳想尽办法从陈县出来了。   陈县本来就会隔段时间放出一波考察后觉得安分的贵族,张耳在其中表现得还算不错。出来之后照例是在长安城当庶民,在这里最快的上升捷径是入长安学宫。   张耳自己毕竟是个名士,考进去倒是不难。信陵君门下的门客虽然良莠不齐,但有本事的人也不少。   他在里头找到了好几个同盟,总算不是势单力薄了。   就这样,在魏侯不知道的情况下,信陵君一脉开始暗中发育。魏侯却完全没有发展自己势力的意思,他也联络不到外界,长此以往必然要落入下风。   秦王政看完奏报,微微眯眼。   扶苏替父亲换了盏热茶:   “父亲考虑好是否要换人扶持了吗?”   秦王政却道:   “不急,让他们继续斗下去。”   信陵君名声确实好,好到很多人愿意支持他的家眷复国。所以出于这一点考虑,不能随意扶他的子孙代替魏侯。   倒不如让两派保持势均力敌。   魏人团结起来对秦国没好处,他们自己主动搞内斗才是秦王想看到的局面。   扶苏了然:   “那我便让赵高去提点一下魏侯。”   魏侯也该意识到他的地位稳不稳固,不只看他自己是否老实听话了。   扶苏不信他真的一点联络外界的手段都没有,先用这招哄他去联系心腹。等他联系完就把这条路切断,这样魏侯才能彻底成为瓮中之鳖。   作者有话要说:   魏侯:你们好脏啊,这居然也是个陷阱! 第96章 南巡   魏侯是个有一点野心,但不多的人。   而论起能力的话,和他的野心也差不了太多。   所以和胸有大志的楚侯比起来,魏侯显得异常好骗。赵高只是收了魏侯一点好处,然后做出被收买的样子,将张耳一党在外的行为告知了魏侯,魏侯果然就上当了。   魏侯完全没有怀疑赵高是故意透露此事的,在他看来赵高就是个小人。既然他都收了贿赂了,那肯定是因为这份贿赂才帮忙办事的。   那么从赵高这里得到的消息,大概率是真的。张耳确实在外面小动作很多,他不得不防。   赵高很喜欢魏侯这种有点傻的性子,但又不会特别傻。   这种人比单纯的傻子或者聪明人都要好操控,只要给他一点暗示他就能按你的意思去执行。完事之后他们还觉得自己都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做出的决定,没有受到旁人的影响。   而且魏侯还给他送了不少好东西。   虽然送的都是上头提供给魏侯的份例物资,可即便这样,那些也都是好东西,不是他赵高能轻易取用的。   赵高可以随便克扣楚侯和其他不安分贵族的待遇,但也不敢扣留太多。而像魏侯这种配合的王侯贵族,他就不能经常伸手了,要担心对方出去之后记恨报复。   赵成把玩着成色极佳的玉佩:   “这东西肯定非常值钱,魏侯也舍得。”   赵高倒是不在意那玉佩:   “看形制这是王侯才能用的东西,我们拿了也用不了。”   比起这个,倒是金银等现成的钱币或者美食佳肴能直接享受的东西更好。可惜魏侯自己都没钱,能拿出来给别人的好东西也不多。   玉佩还是魏侯为了表示诚意给的,双方都知道赵高拿了玉佩也没用。可有用没用是一回事,给不给是另一回事,魏侯要借此表达自己的态度。   赵成倒是觉得玉佩就挺好的:   “我们不戴出去,自己在屋里戴着过把瘾也行啊。”   赵成美滋滋地把玉佩往腰上一挂,琢磨着回头截留一次楚侯的新衣,自己穿上感受一下王侯的滋味。等他享受够了再把新衣还给楚侯,反正楚侯有意见也找不到人能闹。   赵高并不管他,只叮嘱他别出去嘚瑟。   在屋子里没人能看见,过过瘾也就罢了。一旦戴出去了,那就是僭越的大罪,他可罩不住弟弟。   赵成随意地点点头: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能不懂这个道理?”   赵高也就是这么一说,实际他也并不太把这些放在心上。附近的守卫都是太子换上的自己人,太子又没有舍弃他的想法,他做的事情不会传出去的。   否则的话,赵高即便再喜欢这玉佩也不会往家里拿。魏侯做出赠玉的姿态之后,他完全可以推托掉,只拿自己能拿的东西。   另一处宅院里。   魏侯正和夫人细细筹谋该如何联络外界。   原魏国王后脸上泛起一些忧虑来:   “如今在外的那些魏臣都是投效了秦国的,会愿意为了您出力吗?”   他们此前还想过安排一些人假意投效,实则出去之后悄悄密谋复国。结果那些人根本没能逃过秦人的法眼,也不知道秦国怎么分辨的。   现在他们往外联络,其实也能联络到一些自己人。然而那些都是提前混入关中的魏国探子,根本不能指望他们入朝替魏侯效力。   魏侯倒是觉得妻子多虑了:   “张耳那样的人都能混出去,他难道是真心去当秦臣的吗?会有人为了信陵君家眷努力,自然也会有人为了我这个原魏王努力。”   还有一句话魏侯没说,就是有些臣子对自己的道德要求比较高。虽然他们因为没有复国之心被放出去了,但旧主请求他们帮忙的话,他们是无法狠下心拒绝的。   魏侯现在也不要求别的了,就想维持住现在的好日子。   他那天听到赵高威胁楚侯,说楚侯要是再闹,就把人丢到山林里自生自灭。   寻常庶民去山林里还能采些果子充饥,不至于饿死。他们这样养尊处优的王侯哪里懂这个,怕是要活活饿死。   魏侯也不清楚赵高有没有这个本事,可他害怕秦王哪天真的不耐烦了,就把他给处死。   尤其是信陵君家小如此配合,换他是秦王他也会觉得还不如扶持信陵君的子嗣。正好信陵君在魏人心里声望高于魏王,是个比魏王更合适的魏侯人选。   能复国当然是好的,现在这不是没机会了嘛。人还是要往前看的,没了命就什么都没了。   魏侯唏嘘一声:   “你也别因为赵高的小人得志就怄气,他那蠢货收了我的玉佩,这就是个把柄。”   魏侯的夫人闻言点点头:   “是这个道理。”   他们都不觉得像赵高这样的奸佞小人可以长久,如今秦王还用他只不过是他好用。一旦他的利用价值被榨干,这种浑身是把柄的家伙随便就能处置了。   魏侯给他送玉佩就是看准了他肯定会收下,是在给赵高挖坑。等到秦王想要处置赵高的时候,一个私自扣留僭越之物的罪名跑不了。   在古代,王权对于不同阶层的管束非常严格。为了区分各个等级的掌权者,衣食住行等所有方面都进行了详细规范。   在没有特许的情况下,绝对不可以越过自己的阶层,使用更高阶者才能用的东西。   哪怕有了君王的特许,你也最好不要傻乎乎地使用。   有些君王跟你关系好的时候赐给你远超你这个身份能用的宝物、允许你使用更大的排场。等他看你不顺眼了,他才不会说这些都是我以前答应你可以用的,他只会抓着你僭越治你的罪。   别说臣子了,太子都着过道。   康熙的太子胤礽在受宠时可以随意使用帝王才能用的东西,然而康熙想废太子的时候,这些就成了太子不敬皇父的罪状。   魏侯得意地冷笑:   “等着吧,赵高迟早会被处决。”   到时候他就可以一报这些年被赵高欺辱的仇了,他堂堂魏王,岂是一个小小宦官可以随便折辱的?赵高真以为他一点反抗的办法都没有呢!   魏侯不仅要给赵高送玉佩,他还要多送一些类似的东西。   区区玉佩怎么够呢,赵高最好多拿点。尤其是象征王侯身份的特殊物品,拿得越多他死得越快。   “也不知道秦王能忍他赵高到几时,不过只要我们不断添砖加瓦,肯定能缩短这个时限。”   赵高看不上魏侯的小聪明,自然不会发现魏侯在悄悄捧杀他。看在魏侯识趣的份上,赵高特意给对方行了个方便,让他能更快地联络到外界。   赵高甚至多给魏侯创造了几次联络外界的机会,想着让他尽可能多动用一些人手。太子不是要剁掉魏侯的爪子吗,只联络一次不一定能抓出全部的探子。   魏侯确实没有辜负赵高的期望。   毕竟现在不联络,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再联络。探子留着又不能干什么,还不如一次性全部利用上。   魏侯也担心时间拖久了,秦国到处筛查可疑人员,会把剩下的探子都抓出来处理掉。到时候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陈县的守卫按照秦王政的吩咐盯紧了和魏侯有来往的人,果真顺藤摸瓜揪出了一大堆家伙。   顺便把各地帮助这些探子潜入关中的大小官吏也收拾了一波,替换上干净的人。   有些官吏刚开始任职的时候确实没有小心思,但是当官当久了,就不好说了。遇到有人塞钱请自己帮个小忙,顺手也就帮了,自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人性如此,手里有了权利就难免滥用职权。能够维持住本心坚决不妥协的,少之又少。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上学的时候被老师选中当了收作业的小组长,某天好朋友跟你说我还有一道题没写完你最后一个收我的,难道你还会拒绝?   下一回其他同学给你塞一包小零食让你晚点收他的作业,或者只是单纯地跟你说说软话,你照样没办法狠下心铁面无私。   只是当个小组长就这么难以抹开面子了,更何况别的职位。帮忙只是顺手的,不帮反而会被指责拿着鸡毛当令箭。   换到别的官吏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些探子拿着以假乱真的照身帖混入关中,然后借口旧的照身帖上有损坏,去找府衙更换新的照身帖。途中给官吏塞了点钱想要加快速度早点拿到做好的新帖,官吏也就没有仔细辨认旧帖的真假,很快给他们换了新的。   这到手的新帖,可就是实打实的真帖了,不怕任何人检查的那种。   官吏自己觉得这就是个小事,他们除了提高办公速度之外也没做别的,顶多不该收钱。哪里想得到旧帖是伪造的,自己成了六国余孽的从犯。   古代又没有数字化办公,没法一键查询全国人的身份信息。哪怕照身帖有个留档在别的郡县,他们也不可能隔着千万里之遥去核对,唯一的辨认方法就是拿着实物仔细检查了。   秦王政看着被牵连出的一片人,再次陷入了秦吏不够的头疼中。   扶苏看了一眼名单,都是关中的小吏。   他想了想,给父亲出了个主意:   “既然是关中的小吏,直接从咸阳调遣各府衙中的小吏过去填补就好了。咸阳空出的职位,可以叫各家送些子弟去担任。”   在咸阳当小吏,没有实打实的本事或者后台是很难晋升的,可能一辈子就是个小吏了。去了地方上却不一样,竞争压力小,升职的指望更大。   而各家族中总会有一些学过本事的旁支子弟,但因为能力有限暂时还没有轮上家族的支援。族中等待任官的子弟太多了,肯定要择优供养,先把有能力地送出去当官,剩下的再等等。   中央官署的职位数量是固定的,他们想要一下子就当上高官根本不可能。   现在能给他们一个以小吏身份入朝的机会就不错了,反正他们背靠家族,也不担心一辈子待在底层上不去。   总会有人愿意的。   秦王政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贵族子弟空有一身学问,留在家中也是浪费。”   要不是看不上小吏的身份,把那些人都拎出来,大秦也就不缺吏员了。   以前还有普通小吏和正经官员之间的晋升约束,有的地方甚至搞小吏世袭。   就是说你当上了小吏,那以后你的子孙就可以接替你的职位。但代价是你们家世世代代只能当个小吏,别想往上爬。   现在大秦全面废黜了官职世袭的制度,所有职位全凭本事。所以同样的,对于小吏的约束也被一并取消了。   说起来史起居郎一家原本就是给秦王世代当史官的,从他这代起估计也要断了这个优势。   不过史官本人倒是觉得这样挺好的,毕竟他实在无法想像他的儿子或者女儿以后也要整天跟着太子。那也太遭罪了,他遭受过的惨事并不希望儿女也经历一回。   秦王的新任命传达下去之后,果然有一部分贵族子弟纠结之后,选择了应招。   现在去当小吏只是稍微有点丢人,可那好歹也是官。而且有些小吏还是直接给高官当助理的,可以跟着学到不少东西呢。   总比自己继续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等待一个机会要强,这谁知道得等到何年何月。   只是高官身边的吏员之位也不是你想要就能拿到的,速度慢一点或者后台弱一些的话,早就被其他人占去了。   一个东西但凡有人抢,就会成为香饽饽。   一开始大家都看不上小吏的职位,这下子也不敢再耽搁。仅有的坑位成了多人争夺的目标,很快就全部分发了个干净。   明眼人其实能看出来,这样的机会以后可就不多了。   随着魏楚燕齐等地陆续开设官学,入学的学子数量会成井喷式增长。过个五六年你再看,大秦就不会缺少基层官吏了,反而要头疼人多没有职位可以派遣。   那时选官就不像现在这样,还能任你挑。所有人都得一视同仁地去参加考试,考上的才能当官。   贵族还嫌弃小吏职位太低?   以后连小吏都得跟庶民抢呢!   某些贵族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庶民里开设官学会对他们的利益造成多大的冲击。   可惜现在明悟已经迟了,官学已经推行了好些年,你再来反抗是不是故意给王上找不痛快?当初怎么不见你拒绝呢,是最近闲得慌嫌弃日子太好过了吗?   这回没有一个商鞅能被拉出来供众人泄愤,毕竟出主意的是王上和太子。这两位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能随便动的,只能把委屈尽数憋回去。   扶苏就爱看他们吃瘪的样子。   秦王政下了朝就催促爱子跟自己回章台宫,不要在朝殿附近逗留。   今日太子看好戏的表情太明显了,他怕太子多留一会儿要挨打。虽然那些人应该不敢动手,但万一有谁就是失心疯了呢。   当年楚国贵族气急了能在楚王葬礼上对着楚王的尸体射箭,焉知秦国贵族会不会一怒之下袭击太子。   毕竟他们秦楚在中原几国眼里一向是蛮夷一号和蛮夷二号来着,谁也不比谁讲礼。   秦王政回去就叮嘱蒙毅多给太子身边派遣几个侍郎护卫,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要让侍郎们随从。   扶苏觉得父亲有点草木皆兵了:   “他们哪里敢动我,三族不要了吗?”   秦王政回道:   “当年射伤楚王尸体的贵族,三族确实都没了。”   但那有什么用,吴起已经被射死了,尸体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续的报复只能说是亡羊补牢,又不能叫之前的群起而攻之就此被抹去。   太子身体如此孱弱,可不能冒这个风险。   提到这个,秦王政深感头疼:   “你收敛一些,不要总是去刺激那些人。”   当着人的面看热闹,这不是找揍?   扶苏这么讨人嫌当然是有原因的,太孙和臣下在场他就没有多说。傍晚与父亲独自在院中散步消食,侍从都离得远了,他才小声为自己辩解起来。   那些贵族上辈子在他上位之后给他添过一些堵。   约莫是看压着他们的始皇驾崩了,旧臣里又有一批之前就质疑过太子想要夺权,与太子不睦。   所以他们觉得新帝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为了朝局稳固肯定要尽可能拉拢更多的人。而他们这些贵族,就是新帝需要努力拉拢的对象。   他们自命不凡,就忍不住飘了。   当时好些贵族都暗中试图为自家捞好处,不然错过这次机会,等新帝大权在握可就想都别想了。   扶苏不肯服软,他们便联合起来跟扶苏对着干。一群苍蝇嗡嗡嗡的,没什么杀伤力,但是烦人。   最后的下场自然没多好,扶苏正好借机收拾了一波。后续要推行更多损害贵族利益的政策时,这些被削过的贵族想反抗也没资本反抗。   不过扶苏嘛,一向记仇。   秦王政又是无奈爱子的小心眼,又是心疼他被人欺负。最终还是没有苛责什么,只道以后看笑话还是避着点当事人为妙。   玉器与瓦砾对撞得不偿失,何必把自己陷入险境。   扶苏乖巧地应了:   “父亲教训的是,以后不会了。”   这不是当面嘲笑更解气嘛,有父亲保护他,他才不怕呢。   他可不是当初那个失去父亲庇佑只能自己撑起门户、还要努力为弟妹们遮风避雨的悲惨秦二世了。   扶苏借口累了拉着父亲在亭中坐下,依偎在父亲身侧。看着天边渐渐暗淡下去的霞光,觉得现在的日子真是和做梦一样。   不过一天一天过得还是太快了,一眨眼他都重生七八年了。希望时光走得再慢一些,或者父亲再长寿一些。   见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秦王政替儿子整理了一下缠在一起的腰间配饰,拉着他起身回宫。   “起夜风了,外面太冷,累了就回殿中休息吧。”   扶苏不想回去,回去之后要开始习武锻炼身体了。如今父亲不许他太过偷懒,每日必须得练够半个时辰才肯放过他。   在这方面秦王政很懂怎么拿捏他:   “再拖延,就多练半个时辰。”   扶苏走不动的脚步立刻就积极起来:   “父亲说什么呢,练太久容易损伤身体,适量才是最好的。”   秦王政没有搭理他的这些歪理。   针对魏侯的陷阱收尾之后,秦国尝到了甜头,开始把目光放在更不安分的楚侯身上。   但是有了魏侯的前车之鉴,楚侯不一定还会上当。好在楚侯自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魏侯也不知道。   了解一切的只有在外活动的探子和被策反的官吏自己,而且还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很多人只知道王上突然处置了一批小吏,为什么处置却不太清楚。   这就给了秦王再玩一遍钓鱼的机会。   这次父子俩把目光对准了楚侯,让赵高去给楚侯一个表现的机会。   赵高十分擅长这个。   他先是不着痕迹地把魏侯贿赂他换取和外界联络机会的事情透露给了楚侯。   起初楚侯将信将疑,怀疑这是个圈套。那赵高不是秦国特意选来看管他们的人吗,怎么可能被一点小恩小惠打动?   后来多方探寻,又去试探了魏侯的口风,楚侯大概了解了。这个赵高确实是个奸佞小人,而且赵高愿意给魏侯行方便也是有前提的。   魏国两派之间的争端楚侯作为邻居听了那么多场骂战不可能不清楚,他自己回去琢磨了一下就大概猜到了秦王的意图。   ——秦王想让魏侯引导外面的魏臣继续和信陵君一脉别苗头。   所以这不是个陷阱,这是个阳谋。   楚侯忍不住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也能借助这个方式搞点事情。毕竟看起来只要他表现出配合的样子,就能拿到联络外界的机会。   他们楚国也不是没有其他派系啊,之前他跟楚幽王、昌平君等人争夺王位的事情谁不知道呢?   虽然这几个对手全都死了,但问题不大。楚考烈王的儿子不止这点,他可以悄悄联络其他兄弟配合演戏。   楚侯于是私底下跟另一个公子说好了。   他们学着魏国那样做出两方相争的架势出来,可实际上他们两人的目的都是复国。现在先联手脱困,等复国之后谁重新当楚王再各凭本事。   楚国公子同意了。   于是对方出面去找了赵高,塞钱希望赵高帮他向秦王美言几句。   楚侯不可能轻易改变主意,因此先服软的不能是他,得是别的人。   楚国公子看过魏国信陵君一脉的操作之后受到启发,也想取楚侯而代之,任谁看来都十分合乎逻辑。   赵高似笑非笑地打量这位公子,也没说信或不信。倒是答应替他说好话了,不过肯不肯给他开对外联络的口子,得看他后续的表现。   楚国目前被放出去的贵族数量不多,就算想联络也联络不到多少臣子不是?   楚国公子心里暗骂他奸猾,面上却还要赔笑表示赵管事说得有道理。他会努力说服自己这一派的楚人去事秦的,到时候放出去的楚人这不就多了?   针对楚国的布局很难像魏国那样立竿见影,得楚侯自己先完成先期的做戏。所幸秦王也不着急,一步步慢慢来就是。   等过段时间楚国公子应该就能第一次联络外界,到时候楚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始改变态度了。   秦国不能在这个时候直接处理掉楚国公子联络过的人手,会打草惊蛇。可以先盯住相关的所有人,等楚侯的大戏唱完,全部探子都暴露出来,再一举歼灭。   不出意外的话,至少需要半年到一年才能收网。   扶苏笑道:   “等个一年半载的也好,届时大家都忘了魏侯掉过坑的事情了,楚国探子就会掉以轻心。”   秦王政也说:   “让秦国贵族多等一等,等久了才会着急。到时候楚国那批牵扯出来的小吏空缺,他们就不敢再挑三拣四了。”   眼看着被宰的楚国会是最后一波,错过这次是真的再没了机会。而且还是他们等了一年才等来的空缺,确实也没有拿乔挑剔的余地。   要知道秦国官学里每年都会放出来新一波的学子,一年后的空缺里说不准就开始要有庶民出身的学子和他们竞争了。   桥松忍不住问道:   “祖父和父亲到底何时才会处理掉赵高呢?”   他也跟着看了这些日子陈县寄来的汇报信,里面提到赵高兄弟做了不少僭越之事。   桥松年纪还小,对僭越这个不如成年人那么讳莫如深。   但他知道不同阶级的待遇划分是维护王权统治的手段,十分重要。君王需要靠这个提醒底下的臣民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妄图欺君犯上。   所以作为大秦太孙,桥松就必须要重视此类僭越的事件。赵高今天敢佩王侯之物,明天就敢肖想天子的至尊宝座,不可放任。   秦王政示意孙子不要着急:   “待楚国探子事发,楚侯和赵高就可以一起上路了。”   规模庞大的楚国探子一案牵连甚广,作为起因的楚侯等人难逃一死。而给楚侯放水让他能够联络外界的赵高,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秦王和太子可没有给赵高明确传达过要他给楚王也行个方便的命令,而是以魏侯的经历暗示了几句。   一切都是赵高自己想太多,而且他本身也有很多实打实的罪责在身。   扶苏转了转笔:   “楚侯伏诛之后,魏侯应该会被吓得再不敢做什么了吧。”   同样都是往外头联络过探子的人,一个死得那么惨,一个躲过一劫。魏侯不可能不担心自己步上楚侯后尘,所以他绝对会更加努力地装乖,借此保命。   桥松只想说:   “父亲,你真的很喜欢用杀鸡儆猴这一招。”   扶苏微笑:   “因为它真的很好用。”   而且吓唬别人确实很有意思,不是吗?   桥松看了他爹两眼,还是没有忍住转头去冲祖父告状:   “父亲玩毛笔,墨点子都甩到我衣服上了!”   扶苏一笔头就戳到了儿子脑门上:   “我都没蘸墨,你胡扯什么?”   确实没蘸墨,但是用清水湿润过。所以桥松觉得脑门凉飕飕的,一摸全是水。   刚刚甩出来的是无色的水滴,桥松只看到有水被甩了出来。他的衣服是玄色的,墨点掉上去本就看不出,自然分不清是清水还是墨水。   告状失败,桥松哼哼一声:   “那你也不应该玩笔,而且洒出去的水滴染湿了奏折怎么办?”   扶苏收回毛笔在笔洗里涮了涮:   “那我就和臣下说,太孙看奏折的时候玩水,把水洒到奏折上了。”   桥松:……   欺负他年纪小是吧?   十岁出头的桥松有些气闷,因为他这个年纪对外说会玩水,旁人是真的会信的。反而是他爹,没人相信太子殿下批奏折的时候居然会偷懒玩笔。   这可恶的刻板印象!   秦王政干咳一声,拿起他面前的奏折:   “扶苏,看你干的好事。”   水滴不仅甩到了太孙的衣服上,还当真甩到奏折上了,只不过被污染的奏折是秦王面前的。因为某人没事就爱往父亲身边凑,很容易误伤父亲桌案上的东西。   扶苏才不会心虚呢,他回头装模作样地询问父亲:   “怎么了?桥松居然在父亲桌案上玩水吗?真是的,一点都不稳重。”   桥松:呵呵。   秦王政盯着儿子不说话。   当着他的面颠倒什么黑白呢,他这次可不会再纵容太子欺负孙儿了。   扶苏眼看父亲不配合,只好拿过奏折提笔沾墨,在被沾湿的位置替父亲写下批文。   “父亲您看,已经瞧不出来了。”   墨水也是水,只要用墨水盖住水渍就好了。至于臣下会不会疑惑为什么这封奏折的批文位置这么偏僻,那他就不管了。   君上爱往哪里写往哪里写,他们有空就多干点活,少琢磨这些没用的。   秦王政沉默片刻,没收了太子面前多余的毛笔。然后勒令他拿着唯一的笔好好做事,不许再玩了。   扶苏:唉,可是转笔真的很好玩!   反正比批奏折好玩。   下次还是拿干毛笔转着玩吧。   桥松在旁边默默地擦拭自己衣袖上的水迹,反复确认手帕没有变黑才松了口气。   黑衣服上的墨迹哪怕看不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心里别扭。而且墨迹干了之后硬硬的一块,摸起来也不舒服。   桥松又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有处罚父亲的祖父,深感取代父亲成为祖父心里的第一位任重而道远。   回头看见史官在记录什么,桥松心里那口气又顺了。   父亲嚣张又如何?史官都会尽数记下来的。等以后肯定会有很多人替他鸣不平,谴责父亲太过分了。   他桥松才不要和父亲一样傻,留那么多话柄下来。他要努力当个优秀沉稳毫无缺点的太孙,就像祖父那样靠谱,一翻史书绝对找不出人品瑕疵的那种。   桥松挺直了腰背,开始专心批阅奏折。   庆祝七国归一的庆典最后是在初夏时节举办的,春季没有空搞这个,奉常那边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去准备。   夏季政务相对少一些,大秦趁机多半了几场典礼。免得等入秋又是秋收大事,拖到寒冷的冬季实在受罪。   有了之前连办三场大典的经验在,奉常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他现在处理这些游刃有余,几位年长公子公主的成年礼接在前朝庆典之后,顺顺利利地进行到了尾声。   之前阴嫚和公子高的成年礼是拖了一两年才办的,所以这会儿才会出现弟妹们的年纪也差不多到了二十的情况。   不过这次只有成年礼,倒是没人去办婚礼。   好些个公子公主不着急这么早成亲,已经定亲的则是年岁没到,或者想晚两年再成婚。   秦王政都由着他们。   上回公子高那件事让秦王政觉得自己给儿女订婚是吃力不讨好,扶苏见状干脆就揽过去自己处置了。   万一谁以后对婚事生出怨怼来,要抱怨也是抱怨他这个大兄。债多了不愁,扶苏身上也不差这点记恨了。   秦王政没想那么多,他见爱子非要替自己分忧也不拦着。想着太子或许可以借婚事和弟妹们缓和关系,便随他去了。   要是晓得扶苏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肯定得拒绝。   接连好几场宴饮让齐侯十分满足,他可算是没再错过热闹了。虽然只有最开始的庆典最热闹、最有趣,后面的成年礼接着庆典之后感觉就差点意思,也比没热闹看要强。   几场典礼之后又迎来了无聊的时光,齐侯就琢磨着带赵侯出去逛逛。说好了要当鱼饵给秦王钓鱼的,老待在咸阳都钓不到什么东西。   然而还没等齐侯提出想要出门玩耍的想法,秦国朝堂上有人先一步表示自己要出国都去逛逛。   秦王政在朝会上下达了东巡的旨意。   说是东巡,其实准确来说应该是南巡。他要去楚地巡游,震慑楚国的宵小。   顺便去临近百越的地方停留一段时间,亲自接见百越使者。   大秦接下来的目标是收服百越,所以他第一次的巡游就打算从南部下手。如果能在这次南巡里基本确定百越归附一事,就是再好不过。   大秦君主亲临,算是给足了百越面子。如此诚意,应当能够打动更多的部落。   众臣听罢王上的打算,反应非常激烈。   李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区区百越,如何需要王上自降身份前去?”   那也太给他们百越脸了吧?那里不就是未开化的荒地吗?连大型的诸侯国都没有,完全没必要那么看重他们。   秦王政却道:   “百越瘴气重,强行征伐恐会死伤惨重。只要能兵不血刃解决百越,寡人亲临又如何?”   反正都要去楚地转一圈,顺道走一趟楚南见几个百越首领又不费事。他并不觉得这算是自降身份,只要这么做是为秦国好。   可能是要去和百越谈判这件事太具有冲击性了,群臣都顾不得去反对巡游这等十分危险的举动。   这就是秦王政故意的了。   用更炸裂的事情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让他们忽略另一个原本同样会被阻拦的决定。   等到大家针对前者讨论结束之后,妥协过的群臣就算是已经默认王上会去巡游了,再阻拦巡游也没了立场。   眼看群臣眉头紧锁,正在头脑风暴思考要怎么劝服王上。扶苏知道自己该站出来表态了,不能让他们醒悟过来,意识到可以直接从巡游这件事上进行反对。   扶苏于是起身后退几步,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向父亲深深作揖:   “王上仁德。”   群臣:……???!!!   我们是不是聋了?太子殿下刚刚说了什么?王上什么?什么仁德?   作者有话要说:   秦国臣子:第一次听到我们王上和仁德两个字扯上关系(恍恍惚惚) 第97章 王上要封禅   扶苏觉得这群臣子真是不会来事。   这种时候你发什么呆?还不赶紧跟着一起称赞王上?   扶苏当即给了李斯一个眼神。   寻常时候李斯是最懂逢迎媚上的,现在倒是安静了。怎么,觉得自己右相之位坐稳了是吧?   李斯果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多思考什么,连忙上前一步跟着赞道:   “王上仁德!”   有了相国带头,别的臣子哪怕没反应过来,也知道应该学起来了。于是纷纷拱手,齐声称赞起秦王来。   秦王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太子当着他的面跟臣子眉来眼去,有些哭笑不得。   他一向被人骂暴君,还是头一回有人用仁德来夸他,还挺新奇的。   眼见臣子还准备再绞尽脑汁想些别的词继续吹捧自己,秦王政抬手制止了。差多就可以了,再吹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众臣只好各归各位,收敛心神继续谈正事。   只是这么一收敛,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他们刚刚不还在阻拦王上南巡去百越吗?怎么突然开始夸赞起王上了?   现在夸都夸了,再反口说王上还是不要去为妙,岂不是自打脸!王上也会觉得他们阿谀奉承,为人不实在。   可是该阻拦的还是得阻拦。   李斯硬着头皮开口:   “王上愿意亲自去与百越和谈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如此恐怕会助长百越的气焰。不如先派臣子前去,如此这般也能展现我大秦的诚意。”   秦王政反问:   “使者缭不是正在百越?”   使者缭在替秦王游说六国并奉以重金收买六国贵族之后,便被调遣去继续游说百越了。东越地区是赵佗在经营,南越便是缭在其中周旋。   作为秦王特派的使者,缭的分量已经够重了。再派别的臣子过去,对百越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不如秦王亲去。   李斯只好退一步:   “那……不如让太子殿下前去?”   大秦储君地位尊崇,这个诚意足够了吧?   秦王政沉默不语。   他在心里思索李斯这家伙怎么回事,作为太子党他不和太子站在一边,还把太子往那么危险的地方推。   倘若秦王出巡,一切规制自然按照最高的来,尤其是守卫力量不会轻忽。但是单单派遣太子前去,先不说一路颠簸太子是否会承受不住,光是守卫方面秦王就不太放心。   李斯觉得这都不是问题,王上这么疼爱太子,给太子以秦王规格出行即可。   秦王政还是摇头:   “寡人是去震慑宵小的,太子如今威慑力还不足。”   让他把危险的事情只推给爱子一人去做,秦王政是怎么都不可能同意的。   李斯这下算是看出来了,巡游一事根本没得商量。太子也在瞪他,约莫是不满他以百官之首的身份唱反调。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然李斯被迫上了太子的贼船,可他自认为自己还是忠心于王上的。王上要以身涉险,而且还要自降身份去涉险,哪怕反对之人下一刻就要被拖下去斩首,他也必须站出来阻拦。   其他臣子见李斯反对都没用,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白搭。这个时候除非太子愿意劝说王上,不然别的什么人都不可能让王上改变主意。   然而太子却是第一个站出来赞同的人。   众臣有些拿不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太子党的李斯在和太子唱反调,这也太奇怪了。太子自己看起来好像是支持的,却又纵容李斯不断反对,难道两人决裂了?   还是说太子的支持是被迫的,他不好明面上和父亲作对,所以私底下授意李斯想办法阻止?   看着不像啊。   秦王政也不管这些臣子都在琢磨什么,直接开始点这次的随行人员。   哪怕是出门在外也要处理朝政,所以要提前做好准备。大部分臣子留在咸阳维持国都和朝廷的运转,他身边带几个重臣即可。   太子是肯定要带上的,他之前答应过太子,以后出巡只带他一人、不带弟妹们。蒙毅也要带上,很多事情都需要蒙毅出面处理。   两个相国……   秦王政扫过李斯和冯去疾,最终还是点了李斯随行。百越新律是李斯主持编撰的,他对百越尚算了解,过去之后也能和百越首领聊一聊这方面的事情。   “冯去疾留下,辅助太孙监国。”   冯去疾立刻应是。   臣子们有些诧异:   “王上不留太子监国吗?”   有太子的情况下,为何要留太孙监国?太孙如今才刚刚开始接触朝政,其实根本做不了什么,远不如太子能干。   倘若将太子留下,那么咸阳就必然能够安安稳稳等到王上回都。不仅所有事情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王上出门在外也更放心一些,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务会少很多。   秦王政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可是面对爱子期盼的目光,他说不出把人留在都城自己出去的话。   扶苏以前就抱怨过父亲巡游都不带他,回回将他一人关在咸阳干活,秦王政对此有些心虚。   上一世或许是因为局势不妙,所以他也没有办法,为了大秦只能委屈心爱的太子。而且倘若刺客四起的话,将体弱的太子带出去,也容易出现意外。   这一世朝堂稳固,各地的隐患也远不如曾经那么多。已经许久不见刺客的身影了,太子身子骨也尚算健康,应当无碍。   秦王政便只道:   “数年前寡人亲赴邯郸之时,朝中也没有太子监国。数年过去,难道众卿还不如当初能干?”   这就是玩赖了。   当时秦国只吞并了一个韩国,现在的秦国已经吞并了全部的六国,国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国土大了、人多了,要处理的事务数量何止翻了几倍,哪能这么类比。   可是王上非要这么说,臣子又不好直言他是在无理取闹。再说下去,万一被王上质疑能力可如何是好。   所以也只能乖巧地承诺一定替王上看好家,绝不让王上出门在外还为此担忧。   一场朝会下来,群臣都不太高兴。   既没能阻止王上巡游,也没能拦下太子随行。看了一圈,发现刚开始激烈阻止的李斯甚至都在随行名单里,就很离谱。   大家忍不住多看了李斯两眼。   这老小子不会是做戏假装阻拦的吧?他可是太子的人,真的会公然与太子意见不合吗?   如果说李斯是装的,那就是太子预料到了有人会阻拦,所以干脆派遣李斯去当这个阻拦的人。他是相国,他站出来了其他人自然就会安静等待,先听相国说。   这样一来,相国一旦阻拦失败,臣子阵营基本就宣告放弃了。其他人再想接力也不容易,毕竟他们不如相国有话语权,相国都不行他们更不行。   李斯被他们盯的发毛:   “诸位为何如此看我?”   隗状三两步走上前拉住他:   “你老实说,是不是和太子殿下串通好的?”   李斯:???   李斯设想过众人可能会怀疑他和太子闹掰了,但看大家现在的样子,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个想法。   隗状的询问他根本没听懂意思,什么串通?   隗状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别装了,我已经看透你了。你这人一向喜欢奉承王上,我还道今日你出言阻拦是改了性子呢,没成想都是演戏。”   李斯:……   李斯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他怎么就一向喜欢奉承王上了?他也是劝阻过王上的人好不好?当初的《谏逐客书》你们都忘了吗?!   同僚:那个不算,王上那次本来也不是真的要驱逐六国门客,就是做戏安抚宗室贵族的。   李斯和他们说不通,拂袖而去。   回去之后他同夫人抱怨,说同僚都恶意揣测他。定然是眼红他当上了相国,所以刻意诋毁。   没关系,他李斯行的端做得正,不怕别人的诋毁。这次百越之行若能顺利将他的新律推销出去,叫百越首领都欣然接受,他当居首功,以后就再无人能动摇他的相位了。   李夫人听得欲言又止。   你在朝堂上还言辞坚定地请王上不要去南巡呢,现在就开始盘算着怎么利用南巡巩固地位了。别说你的同僚,连她这个枕边人都要怀疑你李斯是不是在假装阻拦。   面对夫人狐疑的眼神。   李斯:……我识时务不行吗?   王上都做好了决定,改是不可能再改的了。聪明人不就应该化被动为主动,好好抓住机会么!   李夫人说不过他,干脆换了个话题:   “王上这次要带太子随行,不知其余公子可会同去?咱们女儿才嫁于二公子,若是二公子同行,那女儿……”   王上巡游是去做正事的,不知会不会携带姬妾一起。太子肯定是不会带姬妾的,他如今就没有姬妾在后院里。   如果王上也不带的话,那其余公子得到随行的机会,怕是同样不好携带家眷,以免显得自己太重女色。   可是小夫妻两个才成婚不到半年,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巡游一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长期不相见总归不好。   还有一重隐忧李夫人没说。   即便王上不带姬妾出行,去了外头,地方上的官吏难道还不会准备美妾献给王上?随行的公子大约也不能幸免。   女儿不跟去,女婿却在外面纳妾。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怕妾侍先有了庶子,日后女儿日子难过。   李斯到底是个男人,哪里会去考虑这些后宅之事。   他不甚在意地说:   “其余公子是否随行,我倒是不知晓。王上没说,回头我去问问太子殿下吧。”   见夫人还是一脸担忧,又宽慰道:   “你放心,倘若二公子当真随行,也不一定就会带上女儿。我知你舍不得女儿离开太远,到时候去求一求太子,也能将女儿留下。”   说着他还感慨:   “外出确实辛苦,而且外面也不太平。女儿家是该留在安全的国都,还是夫人考虑周到。”   李夫人:……   李夫人被李斯气得够呛,抬起手边的小扇就砸了过去。   活该你李斯被同僚冤枉,就你这聪明没用到正确地方的架势,被误解不冤。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啊???   丈夫是指望不上了,李夫人只好自己去公子高的宅邸求见女儿。希望女儿自己通透一些,别跟她爹似的糊涂。   李斯被砸得莫名其妙,但是夫人已经把他赶出门了,他也不好拉着个老脸去道歉求原谅,只能一头雾水地离开。   路上碰见回府的小儿子,把人叫住问他今日当值如何。   他的长子李由已经被派遣去了地方上做郡守,二子也成家立业单独在外置了宅子居住。如今还和他们夫妻住在一起的嫡子,只有之前跟过一段时间蒙毅的三子了。   几个嫡出女儿倒是都已经出嫁,除却小女儿嫁了二公子外,旁的女儿嫁的是宗室。   剩下庶出的暂且不提。   李家三郎并不喜欢被父亲拉着问工作的事情,所以他看了一眼亲爹脸上的印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问道:   “父亲你脸上这个是怎么回事?又被我娘收拾了?”   李斯一噎:   “你问这个干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那么多。”   李家三郎笑嘻嘻:   “我问你这个你不高兴,你问我做官的事情我就高兴了?我们彼此彼此。”   李斯:……臭小子!   不等李斯揍人,三郎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眼看是去了他娘的院子,李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追过去,不然更丢人。   虽然搞不懂夫人的心思,但李斯还是信守承诺,找机会问了扶苏巡游时二公子去不去。   扶苏正在修剪花枝。   他之前看妹妹摆弄这个,觉得还挺好看的。于是也亲自去挑了些花来插瓶,打算弄好了放在父亲案上。   殿中一向有侍者准备新鲜的插花装点室内,但侍者做的哪里比得上他亲自做的有心意呢。讨父亲开心的事情,扶苏做起来总是不嫌麻烦的。   李斯感觉自己每次来见太子,太子好像都在不务正业。只有零星几次是在认真批阅奏折,大部分时候哪怕王上在场,太子也敢公然偷懒。   聪明如李斯当然是没有说出口,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他直接问起巡游之事。   扶苏可比李斯懂情趣多了,听罢直接说道:   “高弟自然是不去的,他们夫妻两个才成婚不久,哪里舍得分开?”   李斯顿时被点醒,终于知道昨日夫人为何生气了。   夫人本就在忧心小夫妻被迫分开的事,他倒好,还主动提出可以帮忙把女儿留下。难怪夫人要揍人,这么简单的原因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只能说男人的视角和女人还是不同的。   扶苏放下铜剪,觉得铜的不太好用。铜容易被磨平,剪起来就没那么锋利了。   他吩咐侍者:   “让人打个铁的剪子过来。”   转头见李斯还在,便问道:   “李相公这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斯回过神:   “二公子不去,那其余公子呢?”   问完就觉得自己好像不该问这个,其他公子去不去有什么要紧的,又不关他的事。   他就是随口找个话题,毕竟跑来一趟只为了问个二公子,弄得好像他很闲一样。太子殿下最爱给人加工作量,看他闲着肯定不会放过他。   扶苏听他问这个,当即有了想法。   他对李斯说道:   “这次父亲只带我一人出行,不过其余弟妹肯定会不满的。既然你问了,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吧,不要让他们来烦我。”   李斯:啊?!   李斯后悔了,他不该来这一趟的。太子果然给他找事做了,找的还是这么难办的事情。   他一个外臣怎么说服公子公主们啊,这哪里是他能解决的事。   扶苏却微笑着提起那天李斯跟他别苗头的事情。   “李相公真是厉害了,当上了相国,以后恐怕不再需要本殿下帮忙了吧?”   所以才敢再朝会上和他对着干。   李斯顿时出了一头冷汗。   他怎么忘了,自己之前才落了太子的面子,现在还敢来找太子解惑。太子这两年没怎么折腾朝臣,他们似乎已经忘了太子有多难缠了。   扶苏温柔地问道:   “李相公现在还有什么异议吗?”   李斯立刻告辞:   “此事斯必定为殿下办好,殿下放心就是!”   事情办好了,之前朝会上的旧账就算是翻过去了。如果没办好,他李斯还得接着被针对。   等李斯走了,扶苏才让人拿上花瓶跟他回了父亲身边。   秦王政多看了两眼:   “这是你自己弄的花?”   扶苏问道:   “父亲觉得好看吗?”   秦王便夸了两句。   擅长绘画的人审美自然是合格的,插花时下意识就进行了构图调整。所以一眼看过去,好像看到了一副画一样,比侍者侍弄的还要更美一些。   秦王又问起李斯来,他听人说李斯进宫了。没来拜见他,显然就是去拜见太子了。   “你可曾欺负他了?”   太子有多记仇他是知道的,李斯那天和太子唱反调,他就知道李斯肯定要倒霉。   扶苏轻哼一声:   “只是让他去应付弟妹们而已,算不得欺负人。”   秦王政想到他那群难缠的儿女,心里为李斯同情了一秒钟。   不过同情之余更多的还是松口气,总算不用他亲自去向儿女们解释为什么只带太子不带他们了。   虽然当真问起来也有说辞,诸如“这次是去办正事的,又不是去玩的”。但秦王政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去办正事,也不影响他们顺路玩一玩。   归根到底还是他先答应了太子出门旅游不带弟妹,他理亏。   扶苏作为既得利益者,也不好站出去安抚弟妹。别是人没安抚好,先因为过于得意引起了众怒。   让李斯去就很合适。   李斯是外臣,他开口就显得巡游确实是个严肃的政治活动,与游玩无关。   秦王政当即吩咐侍者:   “这几日寡人忙得很,就不要放公子公主们进章台宫了。”   扶苏笑了一声:   “父亲,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秦王政瞥他。   自己这都是为了谁?小没良心的。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见不到父亲,弟妹们确实消停不少。   李斯的解释勉强安抚住了一部分公子和公主,剩下不信这个说辞的,心里也清楚这次是大兄出力了。大兄不乐意带他们这群拖油瓶一起出门,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大兄比父亲还不好说话。   这次的哑巴亏他们先咽下,等日后总有机会报复回去的。父亲不一定只出门这一次,等下回,下回他们一定要率先说服父亲带他们不带大兄,哼。   扶苏:晚了,我已经提前预定了每次巡游,都只带我一个。   弟妹们实在是来得太迟了,主要是他们根本没想过父亲还会离开咸阳去巡游天下。偏偏扶苏有上辈子的记忆占尽先机,任凭他们再怎么神机妙算也无济于事。   比起叔叔和姑姑们,桥松觉得他才是最惨的那个。   桥松小小年纪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未来几十年的遭遇——每次祖父巡游肯定都要把父亲带上,王上和太子都不在咸阳,太孙就必然要留在咸阳。   其余长辈想尽办法还能说服祖父带他们一起,他桥松就别指望了。他和他爹只能出门一个,他得把他爹留下自己才出得去。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是趁早放弃吧。   巡游的事情定下之后,并不代表立刻就能出行。朝中要先为此事做足准备,再挑个合适的日子启程。   真算起来感觉一年四季似乎都不适合出门旅游,春秋有耕收大事,夏季炎热、冬季冰寒。   秦王与太子研究了一下路线,又招来太卜进行卜筮。最后决定于冬日出行,沿大江乘船南下。   大江就是长江。   不过长江上游不经过关中,而是走的巴蜀。巴蜀不需要巡游,所以前半段路程还是得坐马车走陆路。   父子二人身着宽松的常服坐在寝殿的书案前,对着一张摊开的舆图仔细斟酌。侍者都被屏退了,远远侍立在外殿,免得打扰二位君上。   秦王政用笔在印刷出来的图上勾勒:   “从咸阳出关,先去南阳郡。往南再去南郡,由此换乘船只,顺流而下。长沙郡不必去,直接往九江郡走。”   长沙郡如今相对封闭,算是半个监牢,关押着楚人里头不怎么服管教的那一批。秦王政没有过去涉险的意思,进入其中很容易遭遇刺杀。   反正绕着长沙郡走半圈也能威慑里面的楚人,叫他们不敢随意造次。而且九江郡位于东越和南越的交界地带,可以一次性接待更多的百越首领,确实比长沙郡方便。   扶苏指了指九江北方的齐地:   “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如再去齐地逛一圈?”   齐国是最后收复的,对于大秦的归属感只怕也很低。来都来了,那就顺便震慑一下齐人。   左右回程也是往西折返,走齐地顶多算是多绕一点路。都已经出来那么远了,再远一些也没什么妨碍。   秦王政看透了儿子的小心思:   “等到了齐地,正好往北一点就是燕地。燕人同样不太服管教,顺便再去逛逛燕地是吧?”   扶苏移开视线:   “这样似乎确实绕得太远了一些,朝臣会有意见的。”   秦王政:你也知道朝臣会有意见?   他无奈地劝说爱子:   “又不是只出去一次,不用把想玩的地方一次性全部逛完。还是以正事为主,想去其他地界,以后再去。”   扶苏小声为自己辩解:   “但是齐地和燕地本来就不安分。”   秦王点头:   “天底下多的是不安分的地方,哪能一回就走完?”   想了想,他退了一步:   “齐地可以去,回程时从大河逆流而上返回。顺便能够路过三晋,算是一次走过五国了。”   大河也就是黄河。   至于北境,那里就算了,这次先不去。燕地东至辽东,往那边逛实在太远,朝臣听说了怕是要撞柱子。   况且如今还未与匈奴大规模开战,现在就往北境去有些早了。可以等打退匈奴之后再去,还能顺便和匈奴谈一谈划分草场的事情。   燕人在燕侯等领头人的以身作则之下,其实已经安分很多了,没必要急着现在就去威慑。   扶苏只好点头同意。   他看着父亲在舆图上很快画好了行进路线,忽然发现有些眼熟。这不就是上一世父亲第二次巡游时的路线图吗?   第二次巡游和最后一次巡游的路线重合度还是很高的,就是从楚地出来之后再去百越的会稽郡绕一圈,然后入齐地。之后不走中原,改往北境走,去雁门、云中等地。   第五次巡游原本预计的是要去辽东一代逛逛,没成想路过赵地就驾崩了。   扶苏反复确认父亲这次画的路线图里不经过沙丘,这才松了口气。   秦王政见爱子神态有异,担忧地问道:   “怎么了?”   扶苏摇了摇头,不想说这件事。他趴在父亲肩膀上指了指舆图,说这条路以前走过一回。   不过当时其实是从咸阳先顺大河而下,直奔齐地的。从齐地出来,这才绕路去了楚地。   这次他们反向出发,从楚地往齐地走。   秦王政便问:   “先去齐地吗?为何?”   听太子说那是第二次巡游的事情了,第一次是往陇西走,去威慑西戎的。但这一世西戎因为通商的关系轻易不会得罪秦国,没有必要特意走这一趟。   秦王政便揣度,第一次震慑西戎还算合理。但第二次却先震慑齐地,回程时再去楚地,显得有些本末倒置了。   去齐地一定有别的缘故。   扶苏原还想悄悄准备,届时再给父亲一个惊喜。可转念一想这么大的动作怕是瞒不了人,倒不如现在就直接说了,叫父亲提前高兴一下。   于是扶苏点了点舆图上泰山的位置:   “那次先去泰山封禅了。”   秦王政微微一愣,眼睛顿时就亮了。   泰山封禅啊,确实是个好主意。   扶苏见父亲高兴,情绪也松快起来:   “我们这回先去楚地解决百越的事情,倘若百越顺利,天下便算是成功一统了。到时正好路过齐地,可以进行封禅,父亲以为如何?”   秦王政龙颜大悦:   “善!”   如今各地的驰道还在修建,没有彻底完工,所以这次的巡游肯定不会特别舒服。走陆路马车颠簸,能走水路的地方就尽量换船只了。   虽说坐船也会出现晕船一类的情况,两相比较下来,肯定坐船舒适度更高。   后半段顺着黄河回程的大船有现成的,不用浪费人力物力新造。沿河的秦赵魏齐等国都造过大船,有些还很簇新,重新刷漆装扮一番就能用了。   倒是长江流域,楚国的船不一定好用,可能需要现造一批。好在齐国归顺之后,造船的厉害工匠是不缺的,可以赶在冬季来临前造好。   齐人还有造海船的经验,秦王政没有忘记扶苏同他说过,海外有个叫扶桑的岛屿上有规模庞大的银矿。   远在海外确实是距离遥远了些,不着急现在就去攻占。反正只是个小岛,岛上还没有形成什么大国,随时都可以过去占领。   现在先让齐人研究能够在海上出行的大船,这样也不耽误功夫。   次日秦王政便把这个路线图发下去了,线路肯定不好瞒着重臣。不过也不能告诉太多人,免得有人提前埋伏。   臣子们一看说好的只去楚地南巡,结果最后还要绕去齐地和三晋,顿时不干了。   “王上,您这……”   秦王政制止了他们的话语:   “朕预备在安定百越之后,于泰山进行封禅。”   所有人的话一下子堵在嗓子眼。   总不能叫王上不去封禅吧?那他们就是嫌命长了。   而且泰山封禅一出,原本团结一致的臣子们瞬间就四分五裂了。因为聪明人都想到了一件事——这可是泰山封禅,谁不想亲自去见证一番?!   但是王上之前只钦点了一小部分臣子随行,其他人都留守咸阳。   可恶!此等盛事居然叫李斯那些老贼占了!凭什么李斯可以去,他们不行?!   隗状立刻就改口了:   “王上,臣也想随行。臣不过是区区太仆,不必时刻留在咸阳。养马之事底下人就能做好,无需臣亲自盯着。”   其他人:?   你动作倒是快啊!   启也立刻跟着附和:   “此言有理。实不相瞒,臣这典客也没什么要紧的。典丞张良十分能干,有他在咸阳即可。”   太仆一个管马的都能跑,他一个搞外交接见诸戎首领的自然也能跑。现在又没什么外交大事,他留在咸阳没必要。   史官:……   史官敬佩地看了一眼王上。   王上只是丢出一个泰山封禅,立刻就把局势扭转了,他着实佩服。原本他还在担忧王上该怎么说服臣子们同意这个新路线,现在想来自己真是杞人忧天。   扶苏在旁边看得直乐,要不是秦王用身躯挡着,臣子们就要看见太子笑话他们了。   好在沉浸在争宠中的臣子根本没功夫去观察这些异常,一心一意只想踩着其他同僚抢到随行的名额。   秦王政原还没有想起可以用这招,误打误撞倒是省了口舌功夫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偷笑的太子,疑惑太子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扶苏对父亲做口型,表示这件事上辈子就发生过一次。   父亲没料到是正常的,上辈子他们父子俩是一起惊讶的。作为君上,他们很难一开始就共情臣子,不知道对于臣子来说能够亲眼见证君上的大事是一种荣幸。   秦王政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试探着说道:   “诸位爱卿之前说的也有道理,寡人不该绕路去齐地的。”   方才还一致阻拦的臣子立刻反口:   “不!是臣等狭隘了!王上请一定要去泰山封禅!”   顺便带上臣一起去!   秦王政满意地颔首:   “既然众爱卿都对行程没有异议,那便这么安排了。”   说着他便准备散朝回宫。   群臣连忙阻拦,王上还没有说带不带他们一起呢。   秦王政却道:   “此事事关重大,日后再议。”   现在还是夏日,出行是冬天的事情。着什么急呢,先让臣子们内斗一阵。   之前他们联合起来跟他唱反调,现在轮到他看戏了。当然得多看两天,等到秋季再决定人选也不迟。   扶苏回到章台宫的时候还在乐:   “父亲太坏了,故意看他们互掐。”   为了能随行,接下来的半年他们估计都没办法消停下去。   谁也不知道秦王准备按什么标准选人,所以他们就得努力表现自己。先把本职工作做好,但是也不能做得太好,免得王上觉得他们更适合留在咸阳。   最好的办法就是培养副手,让副手显得能干一些。如此一来自己的部门既有了独当一面的副手,又有了足够的业绩,能让王上看见他们这些长官的功劳。   只是这招不是谁都能干的,一个搞不好自己要被副手顶替。像隗状和启这样坐等致仕的还好说,他们不在乎早点退休还是晚点退休,正值壮年的臣子就得掂量一下了。   另外就是要踩竞争对手。   比如冯去疾,今天看李斯的眼神就不太友善。因为两个相国肯定要留下一个,李斯被点名随行了,冯去疾就去不了。   偏偏李斯搞了个和百越有关的新律,他又不能不去。所以冯去疾只能想尽办法说服王上,比如前半段带李斯,后半段去齐地的时候换他顶上。   李斯:呵,你在做什么梦呢?   不过秦王光顾着看戏高兴了,忽略了一件事,他的儿女们也想凑泰山封禅的热闹。   还没看两天戏,先被爱女堵住了。   父亲不让他们去章台宫骚扰自己,他们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像阴嫚这种能参加朝会的,就可以直接在下朝的时候堵人。   秦王政看见爱女控诉的眼神,脚步微微一顿。   他丝滑地转变方向:   “寡人先不回章台宫了,去其他地方逛逛。扶苏,你妹妹有事寻你,你去同她说说话吧。”   秦王就这么把儿子扔了出去。   扶苏乖乖巧巧地应下,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作妖拉着父亲不让走。见阴嫚想追过去,还替父亲拦了拦。   阴嫚气呼呼地看向大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不稳重了。难得露出小女儿情态,瞪着大兄等一个答复。   扶苏却是不会因此就心虚的。   他明知故问:   “阳滋这是怎么了?”   阴嫚冷哼:   “大兄你这样就不厚道了。”   之前只是巡游,不带他们她也就认了。可是父亲居然准备在巡游的途中封禅,这么大的事情大兄竟然也瞒着她!   扶苏找借口:   “泰山很高的,爬上去太累了。封禅也没什么好看的,去不去都一样。”   阴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那大兄别去了吧,大兄身体不好,更不能爬山。”   扶苏当即反口:   “我有侍者抬轿撵,不用自己走。”   阴嫚:……   听听这是人话吗?别人都要自己爬,他就能坐轿撵上去。   阴嫚深吸一口气:   “我为什么不能坐轿撵?”   扶苏狡辩道:   “可能因为你不是太子吧,不能和父亲同乘。”   阴嫚:可恶,她忍不了了!   阴嫚气得踩了大兄一脚:   “都是强词夺理!你就是小气鬼!”   扶苏嘶了一声,后退两步。这回真的把妹妹惹急了,下脚一点都不留情。   他只好不再逗小姑娘: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大兄向你道歉。巡游确实不能带你一起,楚地不安全,士兵护卫我和父亲已经很吃力了,怕你们跟过去会有危险。”   阴嫚不想听这个,她冷着脸扭头就要去追父亲。   扶苏拉住她:   “没说不让你参加封禅,你凑过来,我小声和你说。”   父亲要逗臣子呢,他不好大声将计划公之于众。于是等妹妹附耳过来后,他才轻声说了几句。   满朝文武都全程随行肯定是不现实的,但只是参加一个封禅的话,大部分臣子还是可以在场见证的。   只要在封禅之前从咸阳赶来,封禅结束再赶回去就行,想必他们也不会计较来回赶路太过辛苦。   阴嫚听完总算消停了:   “所以我和弟妹们也要后头赶过去吗?”   扶苏点头,想了想又道:   “齐地风景不错,你若想留下来多逛一逛,也不是不行。”   弟妹们的职位都不算特别重要,短期内不在咸阳也不要紧。反正回程就一个来月的事情,让他们跟着车架一起回去也行。   扶苏都霸占父亲那么久了,偶尔也该大方一回允许他们随行。   阴嫚这才高兴起来:   “你早说嘛,非要惹我生气!”   小姑娘提着裙摆跑开了,去找小姐妹分享这个好消息。   侍者扶住太子:   “殿下的脚可还好?”   扶苏摇了摇头:   “我没事,先回章台宫吧。”   被踩一脚只是当时疼了一下,还不至于受伤。不过这不妨碍他回去找父亲装可怜,毕竟是父亲把他单独丢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父亲要补偿我   政哥:……谁让你嘴贱的 第98章 国运龙脉   扶苏回到章台宫时,发现父亲还没回来。约莫是为了躲避妹妹绕远了一些,也不知绕去了哪里。   原本扶苏还特意让侍人扶着他进殿呢,结果戏白演了,观众根本就不在场。   没关系,他还有第二方案。   侍者取来活血化瘀的药膏,为太子殿下褪去鞋袜,果然见太子脚背已经红了一片。   寻常男子皮糙肉厚被踩一脚根本不痛不痒,也就他们太子细皮嫩肉的,一碰就红肿,许是平时保养得太好了。   其实这里头也有体质的问题。   就像有些人身患人工性荨麻疹,稍微在皮肤上划一下就容易肿出一条印子来。扶苏就有点这个毛病,所以有时候没受伤也看着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侍者替太子仔细上了药膏,又取来干净的鞋袜要为太子穿上。   扶苏制止了:   “一会儿把药膏蹭掉了,先放着吧。”   这药膏味道淡,穿上鞋袜一会儿就闻不见了。父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当然不能自己把受伤的地方藏起来。   左右如今已经入夏,天气渐渐炎热,不穿鞋袜也不会着凉。   自从临江宫的清凉殿建起来后,秦王政夏日里就爱带太子来那里避暑。不过今年稍有些忙,暂时还没来得及挪地方,好在章台宫也增设了水幕设施。   扶苏盘算起什么时候搬去临江宫的事情,再不去夏日最热的时候都要过去了,就没必要再搬。   思索间秦王政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见扶苏用奇怪的姿势坐在杌子上。   寻常都是正坐时腿间夹一个杌子,看起来像是跪坐着一样。现在却是以坐在床沿的姿势坐在矮矮的杌子上,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类似蹲着一般。   偏偏扶苏还在低头思考什么,整个人看着就仿佛团成了一颗球。   秦王政脚步一顿,下意识放轻了动作,没有打扰到儿子。而后轻轻走到扶苏身边,戳了戳球球的发冠。   大团子身上就这一处是格外凸出来的,非常影响整体的形状。要是没有这个发冠,那就是相对规整的球体了。   扶苏这才发现父亲来了,抬手去够自己的脑袋,发现发冠果然被父亲戳乱了。   他疑惑地看向父亲。   秦王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蹲在这里想什么呢?”   扶苏撩起衣摆给父亲看:   “坐着呢,没有蹲着。”   蹲着多累啊,虽然小杌子这么坐着也有点费劲,可总比蹲着好。   衣摆撩起来后,光着的脚自然而然也露了出来。   之前因为光脚踩在殿内的玄色石砖上有些凉,扶苏就干脆踩着自己的衣摆暖脚了。衣摆垂落下来,正好遮住了一切。   秦王政这才看见儿子没穿鞋袜,脚背上似乎还抹了什么药膏。   他当即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扶苏把脚往里缩了缩:   “没事,就是肿了一点,很快就能消肿的。”   秦王政见他不说,便去问周围的侍者。侍者就仿佛小说中那种嘴快的丫鬟一般,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一股脑全讲了。   “方才阳滋公主踩了太子一脚,太子的脚背就红肿起来了。”   秦王政又去看儿子:   “你招惹她做什么?”   扶苏无辜地仰头看着父亲:   “我只是逗一逗她,谁知道她脾气那么凶。”   看着抱膝团成一个圆子的爱子,秦王政实在舍不得说他。只好把爱子从矮矮的杌子上拉起来,让他去软塌上坐。   又命人去做一些高的杌子出来,免得以后太子要坐凳子都找不到合适的。   扶苏觉得坐在软榻上可比正坐舒服多了,而且这里距离案几不算近,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懒。要是坐累了,甚至还能躺下睡一会儿,软榻旁边还有侍者放的瓜果茶点。   不过这样用于休息的软榻自然是不好放在正殿的,画风格格不入,因而被安置在了侧殿中。   侧殿是用屏风格挡出的里间,古代的殿宇一般不会直接筑墙分隔房间,多是用博古架、屏风一类的摆设隔开。如果隔得不是很严密,互相之间是可以看见彼此的。   扶苏坐的位置就能看到正殿的情形,不过正殿的人一般没事不会往里看。   太孙桥松进殿后就没瞧见他爹。   桥松年纪还小得睡足了时辰才行,一般不会跟着祖父和父亲一同早起。他会在太子宫睡到晚一些,然后和妹妹弟弟一起用过早膳,再单独赶来章台宫学习。   寻常这个时候章台宫已经处理了一会儿奏折了,但是今日祖父看起来似乎才刚刚落座,侍者没有摆上奏折。   桥松疑惑地问道:   “今日朝会开了很久吗?”   秦王政想到早朝上群臣照例为了泰山封禅的事情争论不休,唇角微微扬起。   不得不说,看他们为了这个争执确实很有意思。虽然这几日每天都有类似的情形上演,但他就是百看不腻。   今天吵得额外久一些,因为典客居然当真让张良立了小功,在朝会上大肆宣扬。秦王政确实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便夸了两句,顺道夸了一句典客启。   这下子其他人都坐不住了,觉得启是夺得了先机。一个两个都开始绞尽脑汁搜寻自家部门最近有没有值得称道的业绩,朝会便这么拖延了一会儿。   不过这种事情不好和小孩子说,秦王政只道今日出了点小状况,问题不大。   桥松点点头也没有多问。   他贼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发现他爹是真的不在正殿里,胆子瞬间肥了起来。   趁着亲爹还没来,桥松往他爹平时的位置上一坐。先美了一下,幻想自己是唯一的储君,没有他爹什么事。   等祖父看过来,才赶紧回神。讨好地冲祖父笑笑,然后往祖父身边又挪了挪。   他凑近了问道:   “祖父,下一次巡游可以带我去吗?不带父亲,让父亲留下来监国。”   秦王政:……   秦王政默默偏头,看了一眼偏殿里饶有兴致偷听的太子,心里为孙子默哀了一瞬。   见祖父不说话,桥松回忆着他爹平时是怎么撒娇的,伸手拽住祖父的袖子,开始东施效颦。   “祖父——祖父你最疼我了——”   秦王政将袖子扯了回来:   “这件事你要先去同你父亲说,他同意了才行。”   桥松无法理解:   “为什么?”   他爹撒娇祖父就心软,他撒娇祖父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果然,他就是个捡来的。   秦王政没回答。   倒是从桥松身后对着的偏殿方向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因为你祖父早就答应了,以后只带你父亲我一个人出门,你来晚了。”   桥松身体一僵,缓缓回头。   只见他那讨人厌的老父亲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软榻上,透过屏风上那轻薄的丝纱绣布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他的身影。   桥松晴天霹雳:   “父亲,你为什么躲在那里?!”   扶苏从软榻上站起来,走出偏殿:   “因为我脚受伤了,在那里休息片刻。”   其实是坐在那里等药膏干透,然后才好穿上鞋袜回来干活的。   秦王政皱眉:   “你出来做什么?先把鞋袜穿了。”   寒从脚起,每到冬日扶苏本就容易手脚冰凉,现在还不好好穿袜子。光着脚在沁凉的石砖上走动,还嫌不够冷是吧?   桥松的关注点却在父亲说他脚受伤了。   那一刹那,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父亲手被烫伤的时刻。他警惕地看向父亲的脚,怀疑父亲会不会借口这个又偷懒不干活。   虽然脚受伤不影响批奏折,但当初父亲左手受伤也没耽误他偷懒啊。   片刻后,桥松确认了:   “你胡扯,你的脚根本就没受伤!”   扶苏并不搭理他,乖乖坐回软榻上。在侍者的侍奉下穿好鞋袜,这才回到正殿。   他伸手准备将霸占了他位置的桥松拎到旁边自己坐下,手伸出去才想起来自己是个病弱美男子的人设。   病弱之人怎么能拎得起十岁的少年呢?   所以扶苏丝滑地将手转了个方向,搭在父亲肩膀上:   “父亲还不饿吗?今日朝食未用呢。”   因为阴嫚的中途打岔,父子俩都回来迟了。侍者没得到准许就一直没摆膳,距离平日里用膳的时间都过去好一会儿了。   秦王政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这事。   上朝前他吃了点汤饼垫肚子,并没有太饥饿的感觉。不过太子一提,他倒是觉得之前吃的那点东西都消化干净了,确实应该赶紧用膳。   秦王政便起身,带着太子去侧殿用膳。   桥松被落下,没有人关心他吃不吃。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是吃过早膳才来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应该不用吃第二顿。   扶苏不能直接把倒霉儿子拎到旁边,但他可以把父亲引到别的地方。等他们用完膳回来,父亲自然会替他将桥松拎开的。   今日又是成功维护了病弱人设的一天呢√   秦王要的高杌子不到中午就送来了,若不是为了雕花,这种东西分分钟就能做好。   不过东西送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用不着它了,因为那点不算伤的小红肿早就消退了,根本没必要换药。   扶苏倒觉得这样的杌子坐着舒服多了,跃跃欲试想给自己再换个高点的案几。如果杌子上头还能有个靠背,那就再好不过。   有靠背的高杌子坐的时候可以倚靠在上面,不如就叫“倚子”好了。   倚子听着不太正经,好像是为了偷懒发明的一样。换个偏旁,叫椅子吧,这样看起来正式一些。   扶苏叫工匠尝试着做了一套出来,就摆在自己的寝殿里。新式的桌椅父亲不一定能接受,扶苏就自己先用着。   若是当真舒服,他才不管什么“正坐是祖宗传下来的坐姿”、“正坐更显得端庄肃穆”这类乱七八糟的规矩,必须得给父亲换了。   好东西要一起分享。   隔了些天,朝中的事情减少了许多,秦王父子就收拾收拾准备去避暑了。   政务减少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各部门的长官都想弄到封禅的伴驾资格,于是卯足了劲地干活。   臣子都积极加班了,秦王这里的事情自然会减少许多。秦王觉得这样很不错,希望臣下能继续保持。   他还在朝会上对众人说:   “原来爱卿们竟如此能干,看来平日里还是略清闲了一些。”   言下之意是——寡人发现了,你们之前都在偷懒。以前的事情就暂且不计较了,以后不要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如果叫王上发现他们再次偷懒,那之前揭过的旧账可能也会被重新翻出来算一算。   臣子:QAQ王上你听我们解释!   加班提升的工作效率怎么能和正常上班一起算呢?您这是耍赖!   但作为卷王之王的臣子,当君王的自己都乐于加班干活、并且不觉得牺牲休息时间处理政务算是额外付出,那么臣子最好也有一样的觉悟。   还是太子殿下考虑到要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饱。于是提议给群臣增加了一些俸禄待遇,这才没有叫臣子全都免费加班。   秦王政疑惑:   “寡人给他们的俸禄还不够多吗?”   扶苏却说:   “正是因为父亲给他们的正常俸禄很多,额外的工作就要给更多的奖赏。”   基础工资是日新100的,加班费得是150起步。要是基础工资高达500,那就要750起步了。   秦朝当然没有现代的劳动法,但道理都是一样的。人家正常上班拿的俸禄那么多,加班肯定想要更多的钱,否则为什么要加班呢?   秦王政倒是不小气这个,加班薪水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搜罗了六国宝库的大秦根本不缺钱,更何况还有官方商队这个生金蛋的母鸡。若是缺钱了,就多往西域那边卖点不值钱的好纸忽悠西方人掏钱。   纸可真是个好东西,轻薄易携带。商队可以带一大堆过去,然后按张卖,一张就能卖上天价。   西方贵族真是人傻钱多。   最近商队发现西方人喜欢富丽堂皇的东西,什么低调典雅有内涵目前他们的审美还没发展到这一步。   所以卖过去的纸怎么华丽怎么来,像是提前在纸上彩印一些图案,或者制造纸的时候就动点心思,弄出洒金笺之类的纸,也很好卖。   还有就是东方的画作、游记,那些西方贵族也很感兴趣。   扶苏特意叮嘱了,不要在这些文学内容上提及太多技术性的东西。要学技术可不是给这点钱就可以的,先带海量的金银铜铁过来,他们再考虑教不教。   桥松便问:   “真的要教那些西人吗?”   扶苏给了他一个你怎么这么傻的眼神:   “教不教的,先把人骗来再说啊。”   人家带着那么多金属千里迢迢来了大秦,难道大秦不教的话他们还会当真再费劲吧啦地将东西背回去?   那可是金属,一个赛一个地重,带回去不累吗?!   如果大秦不教,他们大概率也不会就这么离开。临走前为了不亏本,就会把钱铁都花用出去,换成轻便易携带的丝绸纸张等等商品。   毕竟来都来了,不买点东西岂不是白来一趟。更何况这些东西在本土买肯定要便宜一点,带回去还有得赚。   桥松恍然大悟:   “父亲,原来你是打着把人骗来宰一顿的主意啊。但是这种手段玩多了,他们肯定就不来了,这不是竭泽而渔吗?”   谁也不是傻子,还能反复上当不成。   扶苏颔首:   “你能懂这个道理,也算是不笨了。”   但他没有直接给出解决方案,总是他来解答,小孩子没有一个思考的过程,是无法成长的。   所以他询问儿子:   “若是你,你会怎么解决?”   桥松觉得他爹现在这个样子有点眼熟,他想了想,好像祖父平时也是这么考教父亲的。   只是父亲太过优秀,祖父考了几次就觉得没必要再考。所以后来只有他这个辈分最小的孩子被反复考教,现在连父亲也开始学祖父考他了。   秦王政对他们的聊天内容颇感兴趣,放下笔仔细听孙子打算怎么做。   桥松皱着小眉头努力想了半天:   “我听说西方很多东西都没有,我们比他们先进得多,是不是真的?”   扶苏颔首,确实是如此。   桥松眉头舒展:   “那就简单了,我们的东西都是改良换代了很多次的,他们却连最基础的都没有。我们把最基础的那种高价卖给他们,这样不就行了?”   那些东西对于大秦来说就是老旧的破烂,但西方却不会嫌弃。大秦愿意卖就不错了,他们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桥松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办法,期待地看向祖父,等一个夸奖。   扶苏却又问道:   “若是他们拿着老旧的技术,自己去研究,慢慢追上我们了呢?”   桥松的第一反应是:   “怎么可能?他们要是有这个本事,还会到现在都那么落后吗?”   扶苏轻笑一声,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态度已经都展现在笑声里了,这是一种带点嘲讽意味的笑。   秦王政看着已经有些骄傲自满苗头的孙儿,陷入了沉默。   现在的桥松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所有以大秦为荣的老秦人。他们得意于自己国家的强大,看不起其他人,觉得那些都是蛮夷,给他们几百年也比不过大秦。   这是个很危险的迹象。   但可怕的在于,这样的迹象除却太子之外,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不对。因为他们都被灭六国的功绩迷花了眼,开始膨胀了。   秦王政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他是不是也飘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秦王政心里清楚,他确实有点飘了。   这是人之常情,圣人也难以避免,身处高位的君王就更难了。毕竟总有很多人整日在他们耳边吹捧,听得多了,谦虚的人也会变得自满。   秦王政叹了口气:   “当年关东六国也是这么看秦国的,他们觉得秦人皆为蛮夷,不通教化,根本不足为虑。”   结果却是秦国经过数代的积累、经过商君变法,在全国上下铁了心要变强不再受人欺凌的局面下,成功完成了蜕变。   秦国的崛起速度在有些人看来极为惊人,好像一眨眼就从弱国成为了霸主。如果秦人不吸取自家的这个经验教训,同样的事情很容易发生在别国身上。   扶苏教育儿子:   “永远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再小的对手也要抱有足够的警惕。你可以蔑视现在落后的他们,但是不要觉得他们如今的贫弱就等于彻底丧失了崛起的潜力。”   桥松还不是很懂这个道理,他见过的世面太少了。   扶苏想了想,招来史官:   “读史可以明智,以后太孙闲暇时间就随你研习史书。”   史官并不想带孩子:   “臣只懂记录,不太会分析那些……”   不如还是找个朝中高官教导太孙这些道理吧,他们才是人精。   扶苏却摇头:   “现在还不必学得那么透彻,你就让他自己研究,分析王侯将相为何会做出史书上那样的选择。倘若他有想不通的地方,能解答的你为他解答,不能的再去询问蒙卿。”   见史官还要推脱,扶苏让人去将巴蜀新进贡的鲜果分了一些给史官,让他拿去给家中孩子尝尝味道。   史官顿时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俸禄钱财易得,这类有定数的贡品却不是他想要就能买到的。   难怪群臣被迫加班也加得起劲,一边是不答应就会得罪君上,一边是答应就各种好处不断,根本没得选。   桥松意识到自己好像犯错了,缩着脖子不敢说话。等父亲和史官聊完,他才小声开口,问长辈有没有生气。   扶苏斜眼瞥他:   “我若是同你计较,每天生气可生不过来。”   桥松立刻反驳:   “才不是,分明是父亲天天气我!”   侧头看见祖父在看自己这边,桥松刚冒起的气焰又弱了下去,祖父还没说有没有对他失望呢。   秦王政只对太子说道:   “既然你觉得西方人能靠自己研究出更厉害的技术,那你可有对策?”   这算是替孙子解围了。   扶苏也没指望桥松能想到什么解决方法,之前只是提醒儿子不要光想着用破烂打发西方人,还得警惕他们借机崛起。   文明的火苗很多时候看起来非常微弱,但眨眼间就能燎原。   见父亲也对这个感兴趣,扶苏才不再卖关子。   他出了个非常狠辣地主意:   “既然担忧他们自己研究,那就不给他们研究的机会。每当西方人琢磨出比买去的技术先进一些的变种,我们就将更优越一点的东西直接拿出来售卖。”   假设他们一开始买去了炼铁技术,但是炼出的铁脆到只能砍豆腐。如果他们自己改进出了能砍软木的,那大秦就立刻卖他们可以砍硬木的。等他们研究出能砍脆铁的,大秦就卖他们能砍硬铁的,以此类推。   想要打压对方的文明发展其实也不难,灭杀他们的创造力就可以了。你给的东西永远比他们自己研究的要好,那么慢慢的他们就会产生惰性。   ——反正自己研究的也没什么用,不如直接买现成的。   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折腾半天搞出的新东西瞬间就被取代。   倘若成本能收回来,可能还会有人低价倾销,占领低端市场。要是成本收不回来,那长此以往就没人愿意去琢磨了。   不是所有民族都肯长久地投入资源去拼一个未来的,他们的自信心不够的话,就会怀疑自己永远都无法超越旁人,然后放弃努力。   先贤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反过来,如果不想让别人学会钓鱼,那你就一直送他现成的鱼。   八成的人都会被这招养废,国也一样。   桥松听傻了都:   “这……原来还能这样?”   秦王政赞许道:   “这招不错,不过得保证大秦一直处于技术的最前沿。否则给不出更高的技术,这个法子也就废了。”   而且只保持优于对方也不够,最好能拉开差距。差距拉得越大,给自己留下的余地也就越多,不至于紧巴巴的。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国家与民族之间的博弈本就如此。生存资源只有这么多,不自私一点倒霉的就会是自己乃至自己的后人。   说得更难听一点,这样的手段你不对敌人用,以后敌人也会对你用。到时候你就去赌吧,赌你的后人能冲破封锁、靠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来。   这太难了,没有必要给后代找这样的麻烦。他们完全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腾飞,何苦自己拼搏。   毕竟失败的代价太惨重了,谁也承受不起。   扶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都能套用到国家上去,就像这种养废的操作,许多贵族都干过。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他们就故意将人娇养得没有能力只懂吃喝玩乐,等你见多了就不觉得稀奇了。”   桥松若有所思。   把陷入沉思的儿子抛到一边,扶苏看向心情愉悦的父亲。今天给孩子灌输的内容已经够多了,他决定聊点不用动脑子的事情。   于是扶苏问父亲:   “何时动身去临江宫?”   秦王政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奏折:   “怎么?在章台宫里憋久了,已经待不住了?”   扶苏承认了:   “还想和父亲一起去集市里逛逛,整日闷在宫中着实无趣。”   秦王政批完换了一封奏折:   “过几个月出去巡游之后,总有你逛的时候,何必着急。”   扶苏觉得那不一样,咸阳风貌和其他地方的风貌是不同的。而且咸阳的流行风向一向是其他地方跟着学的,在咸阳才能看见最新的乐子。   他跟父亲分享自己从史官那里听来的八卦:   “最近咸阳市集里流行起了志怪故事,讲的是各种神鬼传说,父亲一定感兴趣。”   秦王政觉得自己求仙问道的黑历史是过不去了,太子怎么还提?   他放下奏折,盯着儿子不说话。   扶苏不痛不痒,接着往下说:   “也不知是谁编的故事,都是些情情爱爱的。什么仙人下凡历劫,结果阴差阳错痛失爱侣,为了复活爱人于是截取龙脉炼制成仙丹。”   秦王政:……   寡人的龙脉,是让你拿来谈情说爱的?   扶苏:“还有什么凡间女子偶然投胎去了仙界,和仙界的帝王产生了情愫。但仙人是不能成婚的,于是他们遭受到了天谴。为了抵抗天道,他们决定与天下所有人为敌,一场大战导致山崩地裂。”   秦王政:…………   哪里的山崩了?哪里的地裂了?不会是寡人的大秦吧?   秦王政感到了窒息。   这都是谁瞎编的故事,编排仙人也就罢了,还总是和他的领土过不去。世人不都敬畏鬼神吗,怎么会写出如此不祥的故事?   他们最好不要以大秦作为故事背景,祸害仙人可以,祸害大秦不行。   秦王政狐疑地看向爱子:   “不会是你编的吧?”   其他人不像这么胆大妄为的样子,这样的故事怕是听都不敢听。但他家太子不同,太子时常表露出对神仙存在的不以为意。   哪怕太子自己身上都出现了重生这样离奇的事情,可他还是不信天下间有仙人。   当初秦王针对这一点问过,结果扶苏理直气壮地表示,鬼可能存在,仙大概没有。反正父亲不能去求仙,父亲要是吃丹药他就跟着一起吃,看谁先死。   虽然秦王政对于丹药会吃死人还有一点零星的怀疑,但听到儿子都扬言“大不了我们父子一起被丹药毒死,我身体不好肯定比父亲先死”,还是惊得七魂飞了六魄。   不行,他不能叫扶苏冒任何一点的险。   这会儿面对父亲的质疑,扶苏假作若无其事地回道:   “哪里就是我编的了?不信父亲陪我去集市听一听,真的有人在说这些故事。”   秦王政猜到了他会曲解自己的意思。   熟练地把话挑明:   “寡人说的是,这些故事内容是你编出来的,然后找了人在集市里宣扬。”   扶苏:看破不说破嘛!   扶苏嘴上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父亲冤枉我,我怎么会写这样的故事编排仙人?不过编写者大约也不是有意冒犯神仙,可能只是想叫庶民不要迷信虚无缥缈的神仙吧。”   秦王可不信儿子走这步棋是随性而为,他肯定有别的目的。   吓唬父亲,彻底掐灭父亲求仙的念头恐怕只是其一,还有别的想法。   扶苏见父亲坚持追问,只好低声解释起来。   他回去之后左思右想,都觉得周天子当初搞的什么“承天之命”是个大坑。自称上天之子,只能糊弄一下庶民,而且东周式微时连庶民都不信这个鬼话了。   但是天命所归这样的手段,又确实是个很好用的东西,只不过副作用太大了。风调雨顺时还好,一旦灾祸太多,就容易显得君王在天道跟前失宠了一般。   那么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天”这个神祇呢?   扶苏把目光放到了龙脉和国运上去。   将龙脉和庶民挂钩,作为整个民族的庇佑之神。龙脉在,民族血脉就能生生不息,龙脉出了问题,百姓就会病疫四起。   国运则和国家安稳挂钩,是朝代存亡延续的体现。国运昌隆时风调雨顺没有战乱,国运衰落时各种天灾频发。   秦王政听得直皱眉:   “你是想……”   把天灾人祸推锅给国运和龙脉,这样就和君王本身割裂开了。这些不可控的问题出现和君王没有关系,是这两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自己生病了”。   但是君王可以做那个拯救者、号召者。   号召天下万民齐心协力对抗天灾,大家一起挽救龙脉和国运。   龙脉自不必说,为了自己的存活和血脉的延续,庶民当然会努力自救。   而国运,愿意救国的人不一定很多。但国运稳定时会风调雨顺,庶民为了叫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也会努力维持住如今的朝廷。   毕竟谁也不知道改朝换代能不能让国运重新昌盛起来,万一不行呢?只要如今的朝廷没有逼得庶民完全活不下去,能狠下心去拼一个未知未来的人就不会太多。   秦王政点评道:   “倘若君王能够救国成功,恐怕会积聚庞大的信仰。”   到时候他的王位能坐得比任何人都稳,这对统治者是有好处的。   即便君王没救成功,那也不怪他。毕竟这种以人力抵抗天道的操作,不成功是很正常的事。   天灾人祸四起也不关君王的事情,君王难道还能损毁龙脉和国运吗?君王只是个凡人。   “但如此一来,君王就失去身份上的独特性了。”   扶苏点头:   “所以还得再添点说辞,比如王室子弟受国运庇佑,再比如国运与君王息息相关。   国运昌隆时会孕育出明君,明君治下海晏河清,正好能佐证国运在变好。而国运自己出现问题,就会孕育出昏君,导致国家越发衰落。”   但事无绝对,每一代总会出一些集合了龙脉气运的宗室子弟。如果国运不行,可以让这样的气运之子尝试站出来拯救天下,借用龙脉之力去挽救国运。   “倘若他们当真信了国运的说辞,时间一久,或许大秦就会成为唯一受国运庇佑的朝代。后续哪怕真出现乱臣贼子篡国,可能也不会改变国号了。”   毕竟继续用秦做国号,就可以继续享受秦的国运庇佑。哪怕掌权者自己不信这种骗人的话术,只要天下百姓都信了,他们也只能妥协。   这就是扶苏给大秦准备的最后一个后路了,实在不行哪怕皇帝不是嬴姓秦氏的子孙在做,能保住“秦”的国号也好。   毕竟秦国是他们嬴家建立的,后继者再出色也抹不掉这一点。提起大秦就要提起嬴姓先祖,父亲的威名永世不忘。   秦王政听罢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虽然不想听到篡国这样的可能性,但爱子说得不错。后人的事情他们也没法阻拦,除了把局面弄得尽量好看一些之外,别的他们都做不了。   父子俩就着这个国运和龙脉的说辞商量了几日,尽量完善其中的逻辑。   要想让天下人相信它,就要先把漏洞都补上。成型之后接下来该怎么造势,那就是扶苏擅长的东西了。   如今咸阳城里流传的神仙故事都在努力将神仙和凡人割裂开来,告诉所有人仙人有他们自己居住的世界,一般不能干扰人间。   所以天灾人祸和仙人无关,也不要指望仙人拯救他们。大家能做的就是自己努力,只要把国运和龙脉呵护好,一切苦难就都能过去。   表面上还是披了一层神话的皮,实际内里宣扬的是人定胜天。求神不如求己,相信老天爷不如相信和国运有关的君主以及和龙脉有关的气运之子。   本质上是在给庶民塑造一个精神领袖,让他们跟着领袖的指导行动。   扶苏尤其坏心眼地在志怪故事里增添了许多仙人不顾凡间死活的内容,什么斩龙脉毁国运的。非常明显的夹带私货,努力将庶民拉拢到王室这一边来,而不是继续笃信什么神仙。   神仙是个不可控的传说,方士可以随便编故事忽悠百姓。但朝廷不可能轻易掌控所有方士,所以最好别给他们留瞎编的口子。   国运和龙脉能编的就没那么多了,最终解释权还都在王室手里。操控起舆论来会轻松很多,任何事情都能往上推。   不过天底下没有完美的说辞,无论哪个对策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扶苏便教导儿子要把握好里面的度。   这个说法是拿出来糊弄民众的,你别自己信了,以后也要这么教育你的子孙后代。被套进去傻乎乎地觉得自己确实不配为君应该禅位给气运之子的话,祖宗也救不了他。   扶苏还和儿子说:   “其实这样也好,要装气运之子就要承认自己是嬴姓秦氏的子孙。乱臣贼子都下定决心改姓认你当祖宗了,也活该人家能够篡国。”   当王室里出不了能当领袖的人物时,人家起义军首领也不会傻乎乎放着这么好的大旗不往身上扯。   编个说辞,说自己是嬴家流落在外的子嗣,就能冒领龙脉庇佑的名分,情况复杂的时候可能一下子冒出来好些人冒领。   那他们就打去吧,无论谁赢了都得认始皇帝当祖宗。而且赢的人大概率还是里头最得民心最有能力的,正好佐证了气运之子确实不凡的说辞。   扶苏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比单纯只保留了秦的国号强一点,毕竟改姓认祖了。   桥松:!!!   父亲怎么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啊!祖父你也不管管他!大秦好着呢,才没有什么贼子篡国!   哪个开国之君整天想着亡国的事情啊,虽然他爹也不算开国之君,但他祖父勉强能算。   桥松只想说,你们担心得也太远了。先担心一下这么复杂的说辞宣传出去后,会不会自己先玩脱了吧。   扶苏嗤之以鼻:   “各种律法比这个复杂多了,你以为我和你祖父跟你一样傻?”   他和父亲肯定能在驾崩之前将这个说辞推入正轨,给后人留下足够的执行经验。后人只要照着他们的方法做就行了,一般都出不了岔子。   秦王政见孙子还是有点崩溃,只能告诉他你得习惯这个,你爹就是这么操心。以后你还会见识到更多,这才哪儿到哪儿。   顺便秦王政还点评了一下改姓这点:   “如今嬴姓的人太多了,他们真要改都不必改姓,只要改氏就好了。”   别的不说,李信将军还是嬴姓李氏呢,往上数在上古全是一家人。哪怕日后以氏代姓了,要他们改回嬴姓其实也没什么压力。   本来就是先祖时期使用的姓。   所以重点不是改姓,而是改氏。秦氏才是单纯指他们秦国这一支,以后族谱里要重点标明,不能只改个姓就糊弄过去。   扶苏点头赞同:   “还是父亲考虑得周到。”   作者有话要说:   桥松:祖父怎么也这样???连人家怎么改姓你们都提前安排上了,啊???   秦朝的记载太少了,史官的记载几乎没有,所以史家是我编的。   不过先秦施行世卿世禄制,很多官职都是世袭的,秦国从商鞅变法才开始逐渐废除这个制度,史官以前还真有可能是某一家世袭延续的。 第99章 夏日   自从那天的改姓讨论过去之后,桥松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开始思考,他自己是不是不太合群。   祖父和父亲的想法他无法理解,但是祖父很英明、父亲也很优秀,所以绝对不是他们有问题,一定是自己有问题。   桥松告诉自己,这样下去不行,他要努力跟上祖父的步伐。   虽然要成为和祖父一样雄才大略的君主很难,可这也不是他自暴自弃的理由,毕竟像父亲这么懒的人也没有放弃不是?   先定一个小目标,赶超父亲。   于是桥松开始努力适应长辈们的思维逻辑,也不再一味地抗拒父亲了。   父亲人是讨厌了点,但他和祖父在很多方面理念是一致的。他不能因为偏见就觉得父亲身上没有任何的可取之处,从而拒绝向他学习。   然而不幸的事情在于,年纪小的孩子很多时候很难分辨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桥松只能依靠自己的分析去学大人,因此总归会学到一些坏毛病。   就比如这天。   去临江宫的路上,桥松和妹妹舜华、弟弟琼琚坐在同一辆马车中。舜华觉得车子走得慢悠悠的没意思,闹着想出去骑马。   舜华趴在车窗上羡慕地看向外面:   “韩信哥哥就能骑马,我也想骑马。”   车外就是韩信骑着马护卫在旁边,随时准备伸手接住可能会掉出窗外的小公主。舜华老是往外探身子,任谁看了都要担心她一头栽下去。   侍者的表情都快要哭了,可她又拦不住小公主。   桥松正在看奏折,哪怕是在赶路的途中,他也不能休息。前面的车架中祖父和父亲就在处理奏折,他作为太孙自然也要以身作则,拒绝偷懒。   以前在章台宫里习惯了殿内的安静,顶多有一点父亲玩笔玩砚台玩桌上摆件的小动静,哪里像妹妹这么吵闹。   桥松被吵得心烦意乱,根本看不下去奏折。他放下奏折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和妹妹生气。   而后桥松淡淡地看向舜华:   “你真想出去骑马?”   舜华连连点头,眼巴巴瞅着哥哥。   桥松于是招来卫队的首领,让他去给小公主寻一匹马来。   又对妹妹说道:   “骑吧,不骑够五个时辰不许下来。”   舜华呆住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嘀咕了一句:   “兄长现在和父亲好像哦!”   虽然换成父亲的话,应该是会微笑着对她温柔地说:“要骑马是吧?很好,五个时辰内要是让我听到你说不想骑了,你知道后果的。”   而她兄长桥松却是表情淡漠,努力学着祖父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哪怕威胁人,也是用的命令语气。   就是表面学祖父,内里学父亲。集二人之大成,以后必能长成新一代大魔王。   不过舜华并不怕她兄长,所以对于兄长的威胁,她表示不好使。   舜华冲哥哥做了个鬼脸:   “我爱骑多久就骑多久,你要是不许我下来,我就去找祖父告状!”   桥松气得捏紧了毛笔:   “告状精!”   舜华得意得不行:   “只有受宠的小孩子才能当告状精,你难道没有见过叔叔姑姑们去找祖父告父亲的状,结果祖父根本不管的样子吗?”   桥松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明明舜华针对的不是他,但他依然觉得自己被扫射到了。因为他也是那个经常跑去找祖父告父亲的状,结果一无所获的小丑。   妹妹什么的最讨厌了!   马儿被牵了过来,是一只看起来就未成年的小马,不过正适合年幼的舜华去骑。反正车队为了平稳走得很慢,幼马也能轻松跟上。   舜华高高兴兴地下车换马了,徒留桥松还在一个人生闷气。   弟弟琼琚捧着脸围观了全程,他见兄长眼看着要把自己气出毛病来,挪到对方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臂。   琼琚软软地劝道:   “兄长你不要生姐姐的气啦,姐姐都没有计较你说她是告状精。你自己就是个告状精,你怎么好意思说她的啊。”   桥松:?   这个臭弟弟不能要了,有你这么劝人的吗?   收拾不了妹妹,他还收拾不了弟弟了,作为兄长的尊严让他往哪儿搁?   桥松当即就问道:   “你今天的作业写了吗?”   奈何琼琚是个学霸,从小就很有书呆子的潜质。听到兄长问学习情况也不觉得有什么,完全共情不了那些讨厌学习的小孩。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   “早就写好了,先生说去临江宫的前半个月我们肯定玩疯了,提前布置了半个月的课业。这半个月就当放假了,不上课,让我们好好松口气。”   小型暑假的提议来自他们那位亲爹,难得做了一回人,准许先生给他们放假了。在此之前,他们只有节日时才能有零星几日的假期。   琼琚还说:   “所有作业我都提前写完了,书本也预习过。接下来的半个月不上课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也没什么好玩的。我打算去找祖父要一些藏书,就待在殿内看书好了。”   桥松:……   虽然也是个学霸,但并没有那么热爱学习的桥松,默默翻开了奏折。   算了,他和弟弟妹妹全都聊不到一块去,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吧。   桥松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很勤奋的小孩,但是对比过祖父的勤勉和弟弟的好学之后,桥松顿悟了。   他太高看自己了,作为他爹的儿子,他还是难免遗传到了一点亲爹的懒。只不过他爹懒得光明正大,他懒得不太明显罢了。   下次坐车他再也不要和弟妹们一起了,他宁愿去祖父车架上遭受父亲的迫害。   至少,那里还有个祖父能理解他。   前面的车架中,被他误以为还在抓紧一切时间处理奏折的秦王政其实这会儿在和太子喝茶下棋。   原本他是要勤政的,可扶苏硬拉着父亲去做别的。他说马车里晃晃悠悠的,看奏折容易伤眼睛,等到了临江宫再处理也不迟。   哪怕今日处理不完,积压到明日其实也不要紧。今日又没什么要事,赶路途中耽误理政本就是常事。   秦王政拗不过他,知道爱子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便没再坚持。   秦王政与人对弈一般比较干脆利落,他胸有沟壑,提前便会想好后面许多步的落子。偶尔停下来思索,也能很快做出决定,绝不拖泥带水。   但扶苏和父亲不同,他下棋时没那么爱动脑子。平时处理奏折就已经很费脑子了,为什么还要在玩游戏的时候考虑那么多呢?   因此扶苏都是随便思考一下,就直接扔下棋子了。   反正就是玩,输赢也无所谓。   秦王政被他东一下西一下丢出的棋子闹得没脾气,让他好好下棋不要捣乱。   扶苏往棋桌上一趴,借着袖子的遮掩换了两颗子。而后对父亲说下棋太累了,他不想思考。   秦王政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伸手:   “拿出来。”   扶苏只好把棋子放到父亲手里,被篡改的棋局很快恢复原状。   秦王政反问他:   “不是说输赢无所谓吗?”   扶苏理直气壮:   “但我输太多了,很丢面子。史官在旁边会记下来的,父亲让我两局嘛。”   秦王政却不理他:   “不想输你就认真下,说好陪寡人下棋的,现在倒是寡人陪你胡闹了。”   没办法,扶苏只好坐直了身子,开始认真下棋。   自然不是顺着之前的残局接着下,那样扶苏肯定会输得很惨烈。所以他耍赖似的弄乱了棋局,然后说重新开始。   秦王政也由着他。   侍者连忙上前取走凌乱的棋子,拿去一旁分拣。留下空空荡荡的棋盘,供君上开启下一局。   这次扶苏从一开始就仔细思考落点了。   可即便是认真下他也是下不过父亲的,不过好歹能多支撑一段时间。双方你来我往,称得上一句精彩。   史官在旁边手笔翻飞,甚至还抽空拿了张白纸出来画出棋局。谁下了哪个位置、先后顺序用文字记录得清清楚楚,和之前的摸鱼形成了鲜明对比。   若是往前翻一翻,就能看见史官对于太子耍赖的记录是这样的——某年某月某日,王上与太子对弈,太子略输几局。遂藏二子,为王上所察,求饶无果。   分毫没有提太子乱下棋,还把输了好多局美化成略输几局。反正也没人规定几局就一定得是个位数,十位数四舍五入也能算是几局嘛。   再结合后面的棋局,不明真相的人看完怕是要产生错误联想,以为前几局也是这般精彩纷呈。   史官:在美化太子方面,臣是专业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既做到了尽可能地如实记录,又能不得罪君上。   当然,美化太子并不止是为了讨好太子殿下。史官心里门清,他最该讨好的应该是王上才对。   而作为史官,他还能怎么讨好王上?也就只有在记录太子的黑历史时,稍微进行亿点点艺术加工了。   最近王上对他越发和煦,史官觉得自己走对了路子,越发卖力起来。   一局毕,扶苏以几子之差输给了父亲。   不要误会,这不是因为扶苏的棋艺只比父亲差一点。   要知道扶苏下棋很少认真下,哪怕只是比经验他都不可能比得过父亲。偶尔一次半次的认真根本做不到翻盘,他又不是什么围棋天才。   所以会出现如今的局面,完全是因为某位操心的老父亲想起刚才爱子撒娇说输太多了没面子,刻意放了一点水。   都是输,一败涂地的输和堪堪惜败,是两个概念。   秦王看到史官画棋局图了,因而决定亲自为爱子挽个尊。   下完这局他便让人收拾掉棋盘:   “同你下棋实在费劲,寡人不陪你胡闹了。”   扶苏也觉得下棋费劲,颇为赞同:   “那父亲还想玩点别的什么?”   最好是不用动脑子的那种。   正说着,一个骑着幼马的小闺女哒哒哒路过车窗外,在队伍里横冲直撞。沿途的卫兵只好被迫给她让道,免得出现马祸事故。   父子二人的交谈声一顿,扭头看向外面。   秦王车架在最前端,再往前就只有开道的士兵了。前面人挤人的,不好骑马继续前进,所以舜华很快又折返了回来。   一般人哪能随便在车队里逆行,也就受宠的小公主无所畏惧了。   扶苏叫住了从窗边二次路过的女儿:   “舜华,停一下。”   舜华勒马,乖乖凑了过来,让小马跟着车架缓缓往前走。   她兴奋地朝车内探头:   “干什么呀?”   秦王政当即让她坐好。   万一马儿突然发狂,她这个姿势肯定会受伤。都骑马了怎么还能到处乱钻,一点都不知道注意安全。   舜华乖乖坐好,没再往车厢里探身。   扶苏问女儿:   “你怎么一个人在车队里乱跑?”   舜华抱怨起来:   “韩信哥哥不肯陪我纵马,我只能一个人跑了。”   秦王政微微颔首,十分满意。韩信还是有分寸的,没跟着小姑娘一起乱来。   扶苏轻声反问:   “阿信都说了不能在车队里纵马,你既然听见了,为什么不乖乖遵守?竟然还敢一个人骑马乱跑,是没从马上摔下来过吗?”   那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女儿从马上扯下来,让她狠狠疼一回,好吃个教训。   舜华一个激灵,瞬间从骑马的兴奋劲里清醒过来。   她心虚地看向祖父:   “我平时很乖的,今天是特殊情况。”   秦王政头疼地摆摆手:   “马匹没收了,要骑马等到了临江宫随便你骑。赶路的时候消停一点,要是路上受伤,都不好给你医治。”   车队里虽然有太医随行,但赶路毕竟颠簸,不利于处理伤势和养伤。带伤赶路也很容易导致病情恶化,哪怕去临江宫的路途不远,过去也没那么耗时。   舜华垂头丧气地被卫兵从马上扶了下来,遣送回了太孙的车架中。   桥松见她这副样子,就猜到肯定是她闯了什么祸被父亲逮个正着。想起之前妹妹得意的样子,他轻哼一声,心道活该。   父母陪伴的缺失让三个孩子从小关系就极好,但小孩子嘛,哪怕关系好也是会闹小矛盾的。过一会儿消气了就会再次形影不离黏黏糊糊,然而这也不影响生气的时候宛如决裂。   桥松假装没看见,也不去安慰妹妹。   直到车队停下休整,午膳被送上来时,他见妹妹还是没什么精神,这才着急了。   “怎么了?不就是不让骑马吗?等到了临江宫我陪你一起骑,别难过了。”   桥松绞尽脑汁安慰。   舜华把脸埋在臂弯里:   “唔,才不是因为这个呢。”   桥松:“那是为了什么?”   舜华:“刚刚被祖父看见了,祖父说了我一顿。”   桥松顿时理解了。   主要是调皮的样子叫祖父看了去,担心自己在祖父心里是不是变成了一个不乖的小孩子。   桥松也经常有这样的担忧,他很会排解自己,于是准备开口宽慰一番。   不等他想好措辞,琼琚先说了:   “姐姐,我觉得你想多了。祖父才不会因为你不乖就不喜欢你呢,他就喜欢不乖的小孩子。”   桥松和舜华齐齐看向弟弟。   琼琚分析得有理有据:   “父亲不乖,祖父特别喜欢他。二叔很乖,祖父只喜欢他一点。说明祖父喜欢不乖的孩子,乖小孩会很吃亏。”   兄姐齐齐沉默片刻,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年纪小还没听过有句老话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但已经隐约明白这个道理了。   尤其是他们三个都属于乖小孩,然后他们亲爹就很放心地放养他们了。要是他们整日里不消停,需要当爹的盯着,他们爹肯定不可能撒手不管。   可惜,三个小孩都乖巧习惯了,一时半会儿很难改。而且性格使然,他们也不是很想为了吸引长辈的注意力就去故意闯祸。   这样的事大约只有某个太子做得出来。   不乖的太子正在挑食。   他挑挑拣拣半天,只吃了两口:   “路上烹煮的食物味道还是差了点。”   秦王政就没那么多话:   “马车上又没有灶房,能有热饭吃就不错了。”   扶苏开始忧虑起巡游来:   “那日后赶路时岂不是只能吃这样的食物?”   父亲巡游过那么多次,现在想想真是太遭罪了。连饭都吃不好,而且赶路还是件很不舒服的事情。   秦王政却觉得现在的这些食物挺好:   “你重生带来的那些酱料和烹饪手法,难道上一世巡游之前就研制出来了?”   扶苏摇了摇头,都是他上位后发明的。   也就是说,在秦二世登基之前,其实大秦的美食还处在很原始的阶段。符合正常历史进程,远不如后世那么花样繁多。   如今能提前吃上这些美味,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是以秦王十分满足,并不像爱子那般总是挑三拣四。   扶苏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他都习惯了膳房的精细烹饪了,让他在巡游的时候吃相对凑合的食物,他觉得不太行。   得让厨子多研究一些酱料,提前搭配好了装在一起。这样调味上就不用费心,只要专心控制火候即可。   哪怕做不到完全复刻在宫中的饮食,也要尽可能地提升路上的进餐体验。毕竟巡游途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赶路,吃不好的话身体如何能好?   扶苏认为父亲早逝肯定也有频繁巡游损害了身体的缘故。   如今天下比上辈子更加太平,巡游的次数可以减少一些。或者,每次的时间间隔再长一点。   两年左右一次实在太过频繁,要知道本来赶路就要走个一年半载的。相当于每次回到咸阳休息一年就又要去进行下一次巡游,这样下去身体如何能承受得住。   实在不行,由他和父亲交替着出巡。虽然不能与父亲同行有些遗憾,但能叫父亲修养身体总归是件好事。   秦王政眼看爱子说着说着思维就发散开来了,给他夹了一筷子烤羊肉,把他拉回现实。   “你都说如今不用那么频繁的巡游了,那么自然也用不着你我交替着出去。更何况就你这仁善的名声,能震慑得住谁?”   扶苏把羊肉吃了,觉得这个比别的好吃很多。端起碗放到父亲面前,要父亲给他多夹几筷子。   秦王政也宠他,当真又夹了一些。   看他吃完还要才拒绝了,说吃多了上火。之后就换了野菜夹给他,夏无且说这个能去火。   扶苏尝了一口脸就绿了:   “好苦。”   这年头的野菜大多都是带点苦味的,有些还带涩味。反正不怎么好吃,但是能吃的蔬菜不多,野菜也是难得的食物了。   夏日里很多野菜都长老了,更加难以下咽。也就是王侯才能吃到鲜嫩一些的,就这扶苏还嫌弃不好吃。   秦王政面不改色地夹起一筷子吃下去,说了一声“尚可”。但是接下来筷子就诚实地绕开了野菜,去夹别的了。   父子俩如出一辙的怕苦。   扶苏越发不想吃饭,拨弄着碗里的野菜,半晌也没有夹起来一根。   他对父亲说:   “为什么春日里的野菜就不苦呢?既然春日的野菜嫩叶是不苦的,那是不是说明野菜其实是可以做到一直不苦的?不知道能不能想办法让它全年都脆甜,这样就可以留种推广种植了。”   野菜都不用占什么田,随便在房前屋后的空地或者田埂上就能种。它们平时自己也会在这些地方长出来,只是零星一些,没人会特意去种。   因为春天里野生的野菜多,去山中采摘就够吃了。夏日里野菜长老了,不仅是味道不好的问题,关键是很多老到和野草一样根本不能吃。   夏日正是最缺粮的时候,偏偏野菜和野果的采食期大都避开了夏日。   扶苏想的是,如果能够培育出不苦的野菜,那么一定也能培育出生长缓慢的野菜。这样等到夏日,野菜也不会长老,庶民就能食用它们了。   现在暂且还做不到这些,不过可以多研究几种储存的方法。春天里多采集一些,要是能保存到夏天接着吃就好了。   可惜夏天气温高,食物容易腐坏。   扶苏又陷入了沉思。   秦王政见他不好好吃饭又去琢磨别的,无奈地给他又夹了块烤羊肉。   “最后一块了,不许再吃这个。好好把饭吃完,正事饭后再想。”   扶苏冲父亲笑笑,往饭上淋了点酱,就着酱汁迅速扒完了饭。   昔年周天子享用的八珍中,有两道就是酱汁浇饭,纯酱汁不带其他菜肉的那种。只不过底下的饭用的是不同的粮食,这样就凑出了两珍。   别看八珍听着好像是八道美食,其实寒酸得很。便是酱汁盖浇饭,用的酱汁也远不如后世那么花样繁多。   扶苏早吃腻了酱汁拌饭,但也没办法。菜不好吃,也唯有这个拌饭能勉强入口。   吃完饭他和父亲商量多培养一些能做农业研究的人才。   这样的研究很多时候可能几十年都出不了成果,所以少有王朝会重视这个。投入和收获太不对等了,而且古人没有成体系的研究方法,也没有后世的先进器械辅助。   扶苏同样克服不了这两点劣势,可他觉得困难都是能慢慢解决的。如果一直不迈出第一步,就永远不可能有收获。   就像研究方法之类的,研究得多了,迟早可以总结出方法。   秦王政也任由他折腾:   “既然于国有利,你便随你的想法来。有什么需要父亲协助的,直接同寡人说。”   扶苏弯眸笑笑:   “父亲体恤万民,列国皆不如也,周天子也不如。”   一出口拉踩了东周从古至今全部的诸侯王,要不是考虑到秦王秦公都是自家先祖,他能连着秦国先王一起拉踩。   反正在扶苏心里,父亲就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谁都比不了。   秦王政已经免疫爱子的吹捧了,淡然地点点头,完全没往心里去。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临江宫,厨子有了场地施展自己的毕生所学,总算做了一桌美味出来。挑食的太子吃到了好吃的,再不嫌弃厨子无能了。   厨子成功逃过一劫。   研究新式酱料和赶路途中能做出的美食刻不容缓,否则接下来的巡游,太子殿下一定会反复折腾他们的。   人的潜力多是被逼出来的,厨子也不例外。方便美食以前是没人去琢磨,并不代表它们很难制作。   一般贵族出行赶路没那么挑剔。   要么慢慢走,路上停下来垒灶做饭。要么为了迅速抵达目的地,自己就不计较那些了,免得路上折腾耽误时间。   只有他们太子,既想要速度,又想要美味。孟子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他们太子不管,净会折腾人。   所幸出巡时是冬日,刚开始可以多准备一些东西,天冷好保存。等天气渐热后,春季随时能找到鲜嫩野菜,不用怎么烹饪也好吃。   至于夏天……   小徒弟挠挠脑袋:   “听说齐楚河网密布,有些地方还沿海。河鲜海鲜都不少,那些新鲜的食材便是清蒸也好吃,太子应该不会再念叨了吧?”   大厨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王上爱吃鱼,太子的口味随了王上。但在咸阳一般只能吃到河鱼和鲍鱼(咸鱼),新鲜海鱼很少能活着运过来。   河鱼种类有限,做多了都是一个味。鲍鱼全是咸的,不同类型的鲍鱼味道区别也不是很大。   去了齐楚能吃到新鲜少见的鱼类,想比君上一定会满意的。   隔日有鲜海鱼走黄河航运送来,运气极好,居然活下来了七八条。虽然都半死不活的,可也总比死后被冰冻保鲜的强些。   厨子兴高采烈地做了一顿全鱼宴。   这鱼再养一会儿怕是就要死了,等不到下一顿,还不如一口气全做了。   扶苏吃着鲜海鱼,又听侍者小心翼翼地说等去了齐楚就能吃到更新鲜的,这种运送来的不如海中现捞的好吃,果然神往不已。   随即又可惜地说道:   “总是船运海鱼到咸阳,耗费太大了。咸阳怎么就不临海呢?”   海鱼随便就能捞上来不少,这个倒是不费太多的人力物力。而船运本身也不需要跑死马,但问题是,行船得靠人力摇桨。   从齐地运入咸阳是逆流而上,哪怕有船帆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借用风力。若是顺流而下,反倒好些。   除却运输问题,保鲜也是个麻烦事。   活鱼要在船上装上足够的海水,中途还要屡次换新的海水。刚死的鱼也不是不能吃,用冰块保鲜即可。   可现在是夏日,冰从哪儿来?冰化得那么快,要耗费多少冰?   所幸如今已经发现了硝石制冰的法子,带上足量的硝石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要是还处在原始地冬日存冰夏日取用这个阶段,那运鱼就更是奢侈了。   秦王政饮下一碗加了冰块的果子露,见太子又开始算起运鱼的耗费。悄无声息地伸手把太子面前的果子露端走,自己喝掉了。   等扶苏回过神时,碗都已经被收走了。   他也忘了自己的果子露没喝这件事,听父亲说该继续处理朝政了,便乖乖跟着翻开了奏折。   桥松目睹了全过程。   他忍不住偷瞄祖父,头一次发现祖父也会使坏。父亲平日里从不吃亏,居然在祖父这边栽了个跟头。   桥松肃然起敬,越发觉得这就是他想达成的境界。只要他认真和祖父学,迟早也能成为谈笑间坑死他爹的厉害人物。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扶苏才陡然惊觉不对。   扶苏扭头去看儿子:   “我的果子露呢,是不是被你喝了?”   桥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东西没了你第一反应是找我?这里分明有好几个人呢!”   扶苏理所当然地说道:   “因为只有你最喜欢找机会报复我,别人没这么无聊。”   桥松哼了一声。   他想了想,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就算揭发了祖父,父亲也不会说什么,反而要抓住机会跟祖父撒娇。   但是如果他认下了这件事,那么这就是他桥松第一次坑到他爹的丰功伟绩,说出去多有面子啊!   桥松于是点头承认了:   “是我喝的,居然被你发现了。”   扶苏:……   当爹的一眼就看透了儿子在撒谎,也看透了他为什么要撒谎。小孩子该死的虚荣心啊,真是幼稚。   扶苏没搭理他,转头又问父亲:   “是父亲拿走了?”   秦王政面不改色:   “冰都化了也不见你喝,我便让人把碗撤下去了,你可还要?”   确实是把碗撤下去了,就是碗里已经没有了果子露,只撤了个空碗。   不止是秦王政盯着太子不许多吃冰,怕伤了肠胃。扶苏日常也会盯着点父亲,担忧父亲不爱惜身体。   扶苏哪里料得到父亲也会糊弄他,听父亲问他要不要补一碗,立刻点头。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   桥松心里啧啧两声,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原来父亲这么聪明也会被骗,是他高估父亲了。   天底下最厉害的果然只有祖父一人。   虽然太子被糊弄了过去,但史官是不会被糊弄的。他悄悄拿了张纸盖住了之前的记录,避免不小心被太子看见。   这大概是他难得敢记录下来的太子黑历史吧。   夏日里燥热,处理奏折已经足够叫人烦躁了,出门玩耍更是提不起劲。   扶苏自从来了临江宫就足不出户,甚至都不想回自己的宫殿睡觉。临江宫正殿里是最凉快的地方,热狠了扶苏便赖在偏殿的软榻上,说晚上睡这里就好。   秦王政哭笑不得:   “寡人的寝殿就在隔壁,你去那里睡。”   扶苏拒绝了:   “出门就是一身汗,我不去。”   哪怕出去只要走个几十步路,他也不想走,现在的气温是真的出去就冒汗。   秦王让他别闹。   正殿里没有设置床榻,而且也没有汤池可以沐浴。虽然走去寝殿会出汗,但可以直接入汤池沐浴,一身清爽地去休息。   扶苏却像个晒化了的雪糕,趴在软榻上一动不动。   他也不想沐浴,沐浴出来擦水的时候又能出一身汗。   即便这个天气夏无且也不许他们用凉水沐浴,沐浴殿内也不让放冰盆说是会着凉。热水总会蒸腾出热气,仿佛在经历汗蒸。   秦王好说歹说才劝动了太子挪窝。   为此分出了一半的汤池和寝殿借给太子使用,甚至还许诺了明日就让人给正殿和寝殿之间增设连廊,加上水幕,保证以后太子过去的路上不会被热着。   第二日侍者就在寝殿收拾出了一间,布置成卧房,毕竟总不好叫王上和太子日日挤在同一间的榻上休息。   桥松听说之后就嫌弃父亲娇气:   “我日日都要走回更远的殿内休息,也没见我抱怨。”   扶苏给自己找借口:   “今年的夏日比往年热上许多。”   桥松:有吗?我怎么没觉得?   他去问祖父的感觉。   秦王政为了爱子的面子点了头:   “确实要热一些。”   但桥松深知祖父的做派,半信半疑。他又去问了蒙卿和史官,二人给出了同样的答复。   桥松:难道真的比往年热?原来我是不怕热的体质?   纯洁的小孩子哪里懂大人的身不由己。   王上都说比往年热了,蒙卿和史官又怎么能拆台。只能说太孙没有经历过职场的毒打,不懂当下属的必须附和领导。   直到晚间桥松回去问了弟弟妹妹,才发现自己被骗了。第二天过来哀怨地看向蒙卿他们,控诉二人怎么能欺骗小孩子。   两人俱都埋头干活,假装无事发生。   桥松气鼓鼓地扭头,就看见他那趴在案上摊成饼饼的亲爹,表面像是有气无力般,实则正偷偷冲他挑眉。   看起来得意极了。   桥松:……幼稚!!! 第100章 如何伪造神迹   扶苏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才不爱动弹。不像那些小孩子,这么热的天还能兴致勃勃地出去跑马。   稳重如桥松也不例外。   舜华来叫了哥哥几次,前几回桥松还能忍着意动拒绝掉。后来秦王父子都看出小孩想出去放放风了,扶苏便借机劝说父亲给孩子一点玩耍的时间。   秦王政也不是那种严苛到不近人情的祖父,平日里孙子已经够听话懂事了,偶尔玩一玩也不打紧。   于是他欣然同意,主动给孩子放了假。桥松倒还能稳得住,端端正正给祖父行礼谢恩,然后才雀跃地跟着妹妹跑了出去。   扶苏:很好,把碍眼的小崽子丢出去了。   现在殿内只剩下他和父亲独处。   蒙毅看了一眼兴奋跑远的太孙,又看了一眼计谋得逞的太子,摇了摇头。   太孙还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会为了玩耍主动离开王上身边。太子却好像没什么喜欢的,最大的爱好就是给王上当小尾巴,就算是玩也要凑在父亲身边玩。   这怎么比?太孙这辈子都比不过他爹。   虽然扶苏足不出户,但这并不影响他搞事情。有些人就是能折腾,而且最擅长折腾别人。   过了两日扶苏把殿内能玩的都玩遍了,处理奏折的休息之余就开始琢磨找点新东西来打发时间。   秦王政放下笔按摩指节的时候,便见他家太子正对着一个花盆像模像样地在栽树。   他走过去围观了片刻,问道:   “这种的是什么树?”   扶苏仰头看父亲:   “柿子树。”   他在一堆果树里千挑万选,选中柿子。因为只有柿子的果肉是纯甜的,顶多皮有点涩,但是不吃皮就好了。   怕酸的扶苏对别的果子都有偏见。   秦王政看了看花盆里像模像样的小树苗,有些怀疑这真的能种成吗?他见过的柿子树都是长在庭院里的,这么小一个盆种得活?   扶苏答道:   “种在盆里才能在殿内打理啊,等回了章台宫,我再把它移栽到院子里。那时候天也不热了,可以去外面活动。”   所以折腾半天还是在玩。   也是,堂堂太子要吃柿子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自己亲手种的,不就是为了玩么。   秦王政看他手都脏了,感觉幻视了儿子小时候调皮挖土玩的模样。但仔细一想,他记忆里的扶苏没玩过土,一直都是很乖巧懂事的,从不调皮。   调皮的只有这个重生的扶苏,这家伙小时候肯定玩过土。   不过现在想来,孩子还是调皮一点好,这样才有活力。从小就稳重端庄,当长辈的是省心了,却也少了很多亲子间的有趣回忆。   秦王政有些遗憾。   他终究不是陪小扶苏长大的那个父亲,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经历过什么。他也想多看看扶苏小时候的模样,哪怕是捣乱闯祸也好。   扶苏乖乖把手洗干净,见父亲还在沉思什么,过去拉住他往偏殿走。   “父亲,给你看个好东西。”   秦王政回神:   “你又折腾出什么了?”   扶苏带他绕过屏风,见到了遮挡在博古架后面的一套桌椅。今天他趁着父亲午休的时候,让人把偏殿的桌案撤换了。   正殿两侧的偏殿,一边是用膳的地方,一边是小憩的地方。虽然两间中隔了个正殿,但其实离得不算太远,动静大了就会被发现。   为了避免吵醒王上,侍者来回时小心极了。谁也不敢抱怨太子为什么非得挑这个时候撤换桌椅,就不能晚间再换,等第二天再给王上一个惊喜吗?   主要是扶苏让工匠反复调整了桌椅的高度、形状,要确保坐着最舒适。上午才送来最终的成品,他有些迫不及待,不想等到明日了。   扶苏把父亲按在主座的位置:   “这么坐着用膳,一定比之前舒服。”   秦王政感受了一下,腰后有软垫,腿可以自然垂直,小桌的高度正正好,确实比正坐在矮矮的案几前用膳语阎乄舒服。   哪怕他挺直了腰背,软垫也恰到好处地贴合背部曲线。若是累了,还可以稍稍往后靠一靠,做个支撑。   秦王政倚在靠背上问儿子:   “这又是你当初为了享乐折腾出来的?”   没等扶苏回答,自己就摇头了。要是上一世就有的,不会等到现在才拿出来。   所以是最近弄出来的,大约是嫌弃案几不好趴着休息。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   “太子有心了。”   只是这样舒适的椅子坐久了,会养成倚靠椅背的习惯。正坐虽然不适,却能维持住端正挺拔的仪态。   后来那些朝代哪怕发明了椅子,也不会像现代人那般搞得特别贴合人体,反而方方正正的。   有时候就是故意想让人坐着没那么舒服,免得他们靠在后头形容懒散。逼着人家只坐一半的位置,挺直脊背呢。   秦王政到底还是做不到像扶苏那样,只管自己舒服,不管什么仪态。   所以在扶苏询问是否把正殿桌案也换了时,他拒绝了。   扶苏也就是仗着长得好看,否则懒洋洋地歪在那里就不是什么慵懒美男子了,只会辣眼睛。秦王政倒是也容貌俊朗,奈何在人前时总不肯举止懈怠。   对于父亲的想法,扶苏并不意外。   不要紧,用膳时能叫父亲松快一下就好了。而且哪怕不给正殿换成偏殿这种座椅,换普通座椅也比现在的案几要好。   扶苏缠着父亲去试一试另一套桌椅。   这套的靠背有些向后倾斜,而且椅子本身的椅面比较宽长。正常坐正是挨不到椅背的,必须故意往后靠才行。   扶苏劝道:   “父亲若是处理公务累了就往后靠着休息一下,正坐的姿势没有靠背根本无法休息,我看着心疼。”   秦王政拗不过爱子,只好任由他撤换了正殿的桌椅。   蒙毅和史官也跟着沾了光,享受到了新式座椅的舒适。不用跪坐之后,对膝盖和小腿都是极大的放松。   像蒙毅这样位置显眼的就算了,不能随便靠着椅背休息,显得不够庄重。躲在角落的史官就高兴多了,反正也没人会动不动就看他,他想怎么靠怎么靠。   史官觉得这套桌椅好,回头就让家里的工匠也仿制一批,把案几全换了。   桥松高高兴兴地跑马回来,热得满头都是汗。进殿后被侍者赶忙带去偏殿擦干汗水换上干爽的新衣,殿内有冰盆,一身汗湿容易着凉。   不过桥松一眼看见殿中新换的桌椅,就走不动道了。   他看看正襟危坐的祖父和蒙卿,又看看发现太孙回来了连忙坐直身体欲盖弥彰的史官,最后看看根本无视儿子依然优哉游哉靠着椅背举着奏折有一搭没一搭翻看的父亲。   桥松:我才出去了一个时辰,为什么家里大变样了?   侍者小声催促太孙:   “殿下还是快些换衣服吧,您这一身都是汗。”   桥松只好回神去了侧殿,满腹心事地收拾好自己。任由侍者拿干布巾替他擦拭头皮上被发丝覆盖处的汗水时,问起殿中那些桌椅是怎么回事。   侍者答那是太子殿下特意为王上换的新式桌椅,好叫王上坐得舒适些。   桥松嗤之以鼻:   “他分明是为了叫自己坐得舒适些!”   全程靠在椅背上的是他爹又不是他祖父,他爹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祖父就是被这些小手段哄住的!   桥松催促侍者快点为他重新束好发,然后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他也想试试这个座椅坐着是什么感觉,这样晚上回去就能和妹妹弟弟炫耀了。   他们都没有见过呢。   扶苏看他过来,打了个哈欠:   “桥松啊,你来得正好。为父有点看累了,接下来的该你看了。”   说着把一堆奏折往儿子的桌前一推。   桥松没理他,迫不及待地坐上高高的椅子。   因为扶苏觉得摆三个桌子看着不协调,所以让人直接做了一个长桌。如今秦王政坐在正中,一侧是两个晚辈。   明明一人坐一边比较对称,但扶苏不让儿子坐父亲另一边去。为此还在另一边的空桌上放了一堆摆件,把空着的桌面霸占住。   既然是一整个的长桌,自然不好根据太孙的身高单独调整桌面高度了。   ——不是不能调,是不方便调。真要调可以做成阶梯式,这样放摆件还更错落有致些。   可扶苏觉得自己和父亲要用差不多高的桌面,他就没让工匠调整。   而且有什么好调的呢,小孩子个子长得快。现在桌子按他的身高定制了,过两年长高了还要换,太折腾。   最后长桌就是同一个高度的,完全按照秦王政最舒适的高度来。至于其他人,那就只能在座椅上配合一下了。   扶苏还好,主要是桥松。个头矮得多的小孩需要坐很高的椅子,脚根本够不着地。   “体贴”的老父亲表示特意给你加了个脚凳,这样你就能自己坐上高椅,坐着的时候脚也能踩到东西了。   所以桥松现在坐个椅子还要先爬两个台阶,实惨。而且即便如此,因为上身偏短,外人进来打眼一瞧也只能看到他小小的半截身子。   这画面就有一种长辈在办公、孩子在旁边写小学生作业的即视感。   桥松暂时还没发现这个高桌显得他越发稚嫩了,正新奇地摸椅子两侧的扶手。   他问父亲:   “为什么要加个扶手?”   扶苏当然不能说是为了给他撑手臂的,这样他就能把手肘撑在上头,换成单手支颐的姿势。毕竟一直保持一个坐姿也很累的,要时不时换一下。   于是扶苏给出的答复是:   “椅子太高,怕你坐的时候乱动,从旁边掉下去。”   桥松:。   桥松的无语肉眼可见,脸上就差写上“呵呵”二字。   他不再搭理他爹,往后靠了靠准备感受一下这么半躺着是个什么感觉。他看他爹躺得挺舒服的,哪怕这个姿势需要一直举着奏折看,也不嫌累。   然而不等桥松靠下去,扶苏就伸手拦住了他。   桥松用眼神问他干嘛。   扶苏把他扶正:   “坐好了,学学你祖父,处理政务的时候认真一点。”   桥松:???   “那你怎么不学祖父?!”   他的狗爹说:   “因为我困了。”   说完也不再搭理意见颇多的儿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就闭上了眼睛,当真准备小憩一会儿。   桥松想骚扰他爹,不给那家伙睡觉的机会。但刚准备伸手就见祖父偏头看向这里,立刻心虚地收回了手。   秦王政看了一眼孙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人取来小毯子给太子盖上。   桥松用口型问祖父为什么不管他爹。   秦王政看了一眼偏殿,示意太子中午没有午休。为了给他惊喜,一直在忙着给偏殿换桌椅的事情。   午间没有休息,方才又玩了一会儿种柿子树,紧接着看了半晌的奏折,难免犯困。   秦王政又让人取了另一方毯子来,交给孙子。   孙子用完午膳歇了一会儿就出去跑马了,大热的天也不怕中暑。骑马费精力,孙子也没午睡,小孩子觉多,要是累了也休息片刻吧。   桥松被他祖父用一个毯子哄好了。   他乖乖地接过毯子给自己盖好,不再计较父亲之前的捉弄。   祖父还是爱他的,祖父最好了。   父子俩都睡着了,殿内顿时恢复寂静。   一般来说只要他们父子俩不闹矛盾,殿里都会十分安静,非常适合办公。当然,静谧的环境也很适合酝酿睡意。   史官瞌睡连天,但不敢学太子。   哪怕太子睡着之后其实就没什么能记录的东西了,他作为臣子也不好当着王上的面睡觉。   他遗憾地看了一眼主位,心想王上怎么就不睡觉呢?多好的椅子,不拿来睡觉真是太可惜了。   王上不困,蒙卿居然也不困。   史官肃然起敬。   王上之前好歹还午睡过片刻,蒙卿却是从早忙到晚。活该人家能当上郎中令,不像他,顶多在史官的位置上混吃等死。   扶苏睡觉并不是很老实,哪怕椅子不太适合睡觉,也不妨碍他隔一段时间动一下。   也或许正是因为椅子睡着不舒服,才老是动来动去。   秦王政批着奏折,忽然感觉手臂上多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太子的一只手搭在上面了。   那手还不老实,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最后摸到了秦王宽大的衣袖。抓住衣袖之后,心满意足,终于不动了。   秦王政又去看儿子的脸,眼眸安静地闭合着,呼吸绵长,显然没有醒。刚才不是在故意闹人,单纯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秦王沉吟片刻,没有管他,继续处理奏折。   又过了一段时间,睡梦中的桥松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轻轻踢了一脚。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坐直身子,就要说“我已经醒了,马上开始干活”。   结果扭头一看,父亲还在睡,祖父也在低头看奏疏。根本没有人动他,也没人喊他赶紧起床。   桥松迷惑了片刻,以为刚才是错觉。揉揉眼睛拿开毯子,正要去取奏折来看,就觉得又被踢了一脚。   他默默低头一看,是他爹在踢他。   桥松:……   一点都不意外呢。   他把腿挪开,心里开始琢磨他爹到底是睡相不好,还是在装睡欺负他。父亲的头偏向祖父那边,他也看不见对方睁没睁眼。   算了,就算是故意的又能怎么样,告状了也白告。   桥松往旁边挪了挪,所幸座位宽大,他可以尽量离他爹远一些。这样有扶手的阻隔,他爹的腿再长也伸不过来。   扶苏这一觉睡到了接近傍晚,睡醒时感觉浑身都舒服极了。   虽然椅子不如软榻更适合小憩,但这种办公时偷懒午睡的快乐是什么都比不了的,而且还有夏日午后的氛围加持。   夏天就是很适合睡觉。   春天也适合,秋天也适合,冬天更适合,一年四季都应该在被窝里过。   扶苏松开了父亲的衣袖,看见袖子都被他攥皱了,丝毫不心虚。这种事情他干得多了,反正熨一熨就能平整。   最初的熨斗是商朝时候的刑具,还是太子调皮总是弄皱王上的朝服,没有办法,侍者才想到用这个东西把衣服重新弄平整。   扶苏重生后将这招教给了侍者,王宫里因为衣服发皱不能再穿、不得不多做新衣的情况总算有所好转,节省了不少人力物力。   战争时期到底还是要节俭一些的。   扶苏睡醒了也不想动,嫌热把毯子丢开了,窝在椅子里静静看着父亲办公。   秦王政叫他起来活动一下,睡久了身体僵硬。扶苏慢吞吞地应了,但是半天也没见起身。   秦王搁下笔:   “寡人陪你走走。”   扶苏立刻就坐了起来:   “好。”   秦王政就知道会是这样,父亲的小跟班只有在父亲要出门时才会积极起来。   外头到底炎热,父子俩也没往外走。大殿空旷,足够他们稍微活动两下了。   活动完侍者就上前询问要不要用膳,扶苏正好饿了,便点头同意。   桥松发现用膳处的椅子坐着更舒服,吃饭都积极了不少。不过他本来吃饭就比他爹积极,吃得喷香。   其实小孩子远不如大人挑食。   毕竟大人从不会主动去做自己不爱吃的菜,看起来才仿佛什么都吃,不像孩子没得选。可实际上小孩味觉没有大人那么挑剔,小时候味道寡淡的食物也能开心地吃掉。   秦王政就让扶苏看看他儿子:   “桥松吃饭都比你乖,哪像你这么费劲,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然而扶苏免疫了激将法,对此充耳不闻。   小孩子才会中激将法。   比如每次秦王夸太子哪里做得好,让桥松跟父亲学学。桥松就会立刻打了鸡血般,卯足了劲地表现。   扶苏:小傻子被他祖父拿捏得死死的。   又是挑剔野菜难吃的一天,顺便偷偷试图多夹点肉吃被父亲识破,挡下了筷子。   夏日就在这样的鸡飞狗跳里过去了。   秦王政发现新椅子给他提升了不少工作速度。   以前他都硬撑着疲惫继续处理公务,效率自然有所下降。现在爱子会强制要求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养着养着就睡过去了。   爱子有分寸,会掐着点叫醒他。只睡一刻钟而已,精神头却能足很多。   而且直接往后一靠就能睡,不必特意走几步挪去偏殿。去软榻上休息还得脱下外袍和鞋子,躺着睡也容易睡深了不想起来。   到后来秦王政午休也不去偏殿软榻了,就在椅子上睡。只有扶苏嫌弃睡椅子难受,坚决不肯委屈自己。   等到秋日,侍者已经摸准了王上的休息间隔。一般隔一段时间就会提醒王上可以靠着闭目缓一缓,叫醒服务也是侍者来负责,不必再麻烦太子。   按点休息是个很好的习惯,养成习惯之后到时间身体自己就犯困了。清醒时精力越发充沛,小憩时也能更快入睡得到休整。   如此这般劳逸结合,眼睛也保养得比往年好了不少。   由于常年伏案办公,秦王政的视力是受到了一定影响的。尤其是以前还会熬夜看奏折,灯火下看东西对眼睛的负担太大了。   好在如今影响还不算太大,扶苏及时重生回来为父亲分担了压力。只是白日办公的话,近视就没有继续以飞快的速度加深了。   现在白天也时不时闭目休息,自然能维护得更好。   有些臣子寻常不怎么能见到君王,在临江宫避暑时也很少举行大朝会。都是小朝会议事,免得天热了来回折腾群臣。   所以回宫之后第一次大朝,不少人发现王上看着比两个月前更年轻了些。   别人都在变老,只有他们王上逆生长。   可见人还是得保养,宫中太医的养生之术着实厉害。臣子们心里琢磨着要想个法子找太医求到养生方子,争取延年益寿。   太医院一时间门庭若市。   夏无且被这么一搞,恨不得赶紧进入冬季。他哪有什么养生秘方啊,王上年轻那不是被太子照顾的吗,关他什么事?   还是冬天好。   冬日里为了就近给太子医治,他夏无且必须长期待在章台宫的小药房里。臣子们总不能求到那里去,那里清净。   夏无且的小徒弟提醒师父:   “今年冬日要出去巡游,不留在章台宫了。”   夏无且这才想起来。   想起之后他就苦了脸,巡游这么折腾人的事情,他一把年纪了并不是很想随行。   但王上觉得他医术高,而且太子的身体一直都是他负责的,为保万一还是得叫他跟着才安心。   夏无且没资格拒绝,只能祈祷自己这把老骨头别被颠散架了。   好在不是他一个人惨,他已经决定好把小徒弟带上了。赶紧将人培养出师,以后巡游就可以让徒弟代替他出门。   说起来,原先巡游这事太医院里不少太医都不感兴趣。遭罪不说,巡游途中君上更容易染病,还难治,谁去谁倒霉。   留在咸阳多好啊!   君上不在宫里,他们安全多了,不用担心治不好掉脑袋。还可以安安静静地钻研医术,一举两得。   可现在被朝臣们缠得受不了,有不少太医就主动找夏无且说愿意随行。   太医院的随行名单是夏无且这个院正决定的,王上只钦点了夏无且一人。之前他绞尽脑汁地拉人入伙都没人理他,现在倒是一个两个积极得很。   夏无且也不客气,把医术不错、看起来身子骨最好的几个都加了进来。   不为别的,就为了他夏无且万一比君上先生病,能有健朗的同僚拉他一把。   别是王上还没病,太医院全病倒了。   整个秋天太医院都在抓紧时间准备各种药丸,以备路上使用。   药丸保质期短,不好提前太久制作,怕失了药效。现在做的估计也顶多吃到春天,所以他们还得多带点晒干的药材在身上,路上抽空就做新的丸剂。   隔壁膳房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酱料和食材,趁着秋季丰收用风干、腌制等方法,多弄一些能带上路的东西。   当然,要是沿途能搞到新鲜食材是最好的。   除此之外,工匠们居然也很忙。   说是要给太子多准备一点小玩具,好在马车上打发时间。尤其是之前有些玩具是玉制的或者琉璃制的,易碎,得换成耐摔打的木制版。   少府令对此十分费解:   “太子已经二十多了吧?”   又不是两岁。   哪家大人出行带那么多玩具啊,王上实在太宠殿下了。   受宠的太子殿下正在和父亲研究明年的灾情。   扶苏说道:   “没什么大灾,就是部分区域有轻微旱情,不影响巡游。”   秦国这两年其实没什么大灾了。   前些年倒是挺多的。   秦王政三年的岁大饥、四年的蝗灾和瘟疫、八年的关中大旱、九年寒冻、十二年又大旱、十五年地震、十七年地震和粮食减产、十九年粮食减产、最后是二十一年的雪灾。   看起来密密麻麻,还有人说秦国发动战争侵略六国是因为要靠对外战争缓解内部矛盾。   但十年的灭六国进程是从秦王政十七年起至二十六年结束的。   这期间,其实只有两次旱灾和一次雪灾比较大。其中十九年那次大旱同样受到波及的还有赵国,而且赵国受到的影响更大。   刚开始灭韩或许是为了从韩国抢粮食,但是灭赵纯粹就是赶上好时候了,趁着赵国病要它的命。   二十一年秦国没什么大动作,但隔年去打了魏国。不过冬季雪灾对粮食影响不大,没有雪灾也会在这个时候灭魏的。   扶苏重生之后很多时间线都改了。   灭后面四国的过程中基本没遇到什么天灾,偶尔一些零星小灾影响不大。有提前的准备,度过得十分平顺。   相比起这些小灾,扶苏更重视的其实是战争带来的尸体。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处理这方面,以免引发上辈子并未出现过的大瘟疫。   好在各地防治措施做得不错,大秦算是风调雨顺了三年。   之后其实也没什么大灾了。   下一场大灾在上一世始皇帝驾崩之后,距离还远着呢。倒是天象异常离得更近点,什么荧惑守心、天降陨石之类的。   扶苏和父亲提起这个:   “国运之说可以冲击天象之说,距离荧惑守心还有十一年。十一年足够我们将天象异常套用到新说辞里去了,何况庶民又看不懂什么荧惑守心。”   寻常庶民能认得几个星子就算不错了,谁分得清什么是荧惑、什么是心宿啊。荧惑守心还得观察好些天,盯着荧惑的轨迹看它有没有绕着心宿转,也就星官们有这个空闲了。   那群研究天象的家伙整日里闲着没事就爱乱编一些说辞糊弄君王,隔三差五说这个迹象不好那个迹象不行,给君王套上一堆枷锁。   这手法不就和街头的算命骗子一样?张口就是你有血光之灾,反正从不说好话。   扶苏觉得天象里就不需要唱衰的:   “既然是难得出现的异象,那就都是好事。”   还不是星官怕示警的内容从君王自身变成明年有灾祸,但是灾祸不来他们星官就会自打脸,于是找点能糊弄过去的说辞来。   比如荧惑守心,代表君王要驾崩,这个就很好圆啊。   如果君王明年没死,就是他们预警的功劳,君王靠着提前防备活下来了。要是君王死了,正好佐证他们说的对。   但天灾不一样,这个有没有迹象是很明显的。   像是旱灾,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端倪。不是你说“我们提前准备好了所以旱灾没来”就能糊弄过去的,而且有些天灾人为无法预防和操控。   虽然上一世父亲确实在荧惑守心的第二年驾崩,可扶苏依然不信这个说辞。发现丹药的真相之后,他对所有迷信说法都抱有极大的怀疑。   “天降陨石这点也能提前准备。”   扶苏已经知道陨石落地在哪里了,上辈子被人钻了空子率先在上头写下了不祥的谶言。   这次他们可以提前告知庶民说预测到了哪里会天降神石,然后封锁周围。等陨石落地,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别人会刻字他们不会吗?   扶苏问父亲:   “父亲觉得是写大秦千秋万代好,还是写大秦国祚永存好?”   秦王政:……   秦王政选择了后者。   千秋万代听着怪怪的,不如国祚永存显得有文化。   扶苏点头:   “刻好之后就随意庶民去围观,等他们看过一轮再把那里圈起来。毕竟是‘神石’,不好任由人接近。”   说不准以后还能成为大秦子民供奉的对象呢。   反正刻了有利于大秦的话之后,反贼就不能继续刻别的了。而且他们还“预言”准确了陨石降落的时间地点,石头上的刻字就会显得可信度极高。   扶苏举一反三:   “十多年后的事情还是太远了,我们要不要提前做点神迹出来?”   庶民还是比较信这个的,既然是能够叫社稷安稳的办法,那就别拘泥于手段是否卑劣了。   伪造神迹而已,他连仙人的故事都瞎编过了,怕什么。   秦王政干咳一声:   “扶苏,你悠着点。”   折腾太多了容易翻车啊。   扶苏却已经说上头了:   “父亲巡游就是个极好的机会。毕竟之前父亲没有前往过六国故地,莫名其妙故地就出现吹捧大秦的神迹也显得突兀。”   但是现在秦王要去各地巡游了,抵达这个地方之后,这里留下了秦王的气息。所以此地受到了大秦国运的庇佑,出现一点神迹就理所当然起来。   像那种君王到了这个地方,结果这里正好降下神迹,太巧合了,次数多了傻子都不信。   可换成秦王走过的地方留下遗泽庇佑,因此气运改变出现神迹,就很合适。而且这招用的次数多了也不会翻车,因为它本身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扶苏说着就在纸上记录下来,明日叫人去查一查各地的信仰都是什么。照着做一些石雕出来,提前准备好。父亲离开那里之后就把对应的石雕悄悄放在显眼的地方,伪造成横空出世的假象。   “火药已经研究出一些成果了,可以用火药辅助。它炸开的动静很大,能够惊醒庶民,庶民顺着声音找过去发现石雕,就会觉得是石雕出世、所以天降霹雳。”   根本插不上话的秦王政:……   “还有泰山封禅,这个也可以做文章。研究火药的不是偶然弄出了个烟花吗?不如把封禅仪式的时间定在夜间,然后等父亲念完祭告天地的祝词之后,立刻点燃烟花。”   烟花在天空炸响,加了矿物粉后颜色绚丽多姿。没见过的人只会以为是泰山神和天道降下了祥瑞,这是多好的造势手段啊。   秦王头一次生出了“幸好这是我儿子”的感慨。   这要是反贼的儿子,大秦简直倒大霉。   别人伪造神迹还停留在原始阶段,手段非常粗浅。他家太子不一样,连火药烟花都整出来了,全是别人没见过的东西。   秦王不由得想起太子叫人折腾的一堆发明。   他的思路已经被扶苏带跑偏,开始思考还有别的什么可以协助大秦伪造神迹吗?应该有的吧,不可能只有这两个能用。   扶苏好奇地询问:   “父亲在想什么?”   秦王政回:   “在想你折腾出的那些东西。”   扶苏顿时了然:   “父亲莫非是有了新思路?”   秦王政摇头,他不擅长这个,而且也不是特别了解太子还弄出了什么新东西。   不过他提醒了儿子另一件事:   “火药和烟花以后总会拿出来用的,你现在用它们来制造神迹了,以后恐怕就不能再随便取用。”   扶苏却道:   “不要紧,反正火药暂时还无法运用到战争上。等能用的时候,都过去多少年了,大秦早就不必继续利用神迹巩固统治了。”   至于烟花,大不了一直留在手里充当祥瑞的气氛组。只是一种观赏性的物品而已,寻常节庆时又不是非用不可。   秦王政一想也是,便任由太子兴致勃勃地去折腾了。 第101章 启程   秦王政二十五年的新年如期而至。   年后不久,秦王车架便启程离开了咸阳城,顺武关而下,前往楚地。   一众被留在咸阳老实干活的儿女孙辈都哀怨地看着远去的车队,直到烟尘散尽,什么都看不见了为止。   荣禄依然乐呵呵的:   “大兄走了,你们不用再担忧大兄欺负你们了。”   将闾有点无语:   “荣禄,你可真会自我安慰啊。”   荣禄眨了眨眼,不然还能说什么?说大兄把父亲拐跑了好可恶啊,我一定要偷偷跟过去?   将闾吐槽完他,仔细想想又觉得弟弟说的也有道理。大兄不在有不在的好处,就是如果能把大兄单独留在咸阳监国,他们都跟着父亲一起离开,就更好了。   可惜只能梦里想想。   秦王不在都城,城里却依然要该怎么运转怎么运转。冯去疾没有取代李斯成功,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工作。   就是相国手下的官吏们日子开始难过了起来,毕竟长官不高兴的时候,很容易找下属的麻烦。   冯去疾虽然不是这样爱朝下属发脾气的性子,可这也不耽误他给下属安排更多的工作。   理由都是现成的:王上不在,诸事繁忙,只能委屈一下各位同僚了。   同僚们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乖乖干活。   和冯去疾比起来,李斯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自从压下王绾之后,他李斯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前段时间甚至都能和太子叫板了。   不过叫板之后的下场也很惨烈,太子嫌弃他没有安抚好阳滋公主,害得他得亲自去和妹妹解释,还被妹妹踩了一脚。   这些都是李斯办事不力的证据,所以在李斯乐颠颠地跑来问巡游是不是不能携带家眷随行时,扶苏很体贴地表示当然可以带。   “令正贤惠持家,想必也没怎么出门游玩见识过齐楚风光。她为你生儿育女十分辛苦,难得有机会自然该放她出来透透气。”   李斯的笑容渐渐消失。   好不容易可以躲开夫人独自出门快乐,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本来他看王上都没有携带姬妾,觉得臣子肯定也不能带女眷。毕竟巡游也不是纯粹来玩的,干正事的事情怎么能带女眷呢?   扶苏故作诧异:   “李相公怎么这样想?如今的大秦女子都可为官,令正为何不能在巡游时随行?”   你夫人以前困于后宅是因为没机会表现,不代表人家就真没本事。没本事能帮你个糟老头子把儿子教养得这么好?很多忙于事业的爹根本就不管孩子的。   最终李夫人还是成功进入了巡游的队伍,毕竟多加一个人根本不算什么。李斯本就有单独的车架,也有侍奉的仆从,车架多坐一个、仆人多侍奉一个主子也就是顺手的事情。   只是行李要多带一些了,原本那几辆车或许装不下。   李夫人眉眼带笑:   “装不下吗?没关系,把相国的东西拿掉一些,我的东西也不多,能塞下。”   一车能装下,就不要用两车,这不是给王上和太子添麻烦嘛。   李斯后来才知道他夫人干了什么,为了多带点自己的东西,夫人把他的行李缩减了又缩减。   其实行李中大部分物品都是二人可以共用的,只有一些衣服首饰等私人物品需要分开。李夫人琢磨着李斯个老头用不着穿那么多衣服,就给削减到只剩那么几套了。   李斯小心翼翼地抗议:   “良人,总是穿那么几套衣服,我会被同僚嗤笑的。”   以前大家上朝都穿官服,也看不出来什么。可是现在出行在外,多的是穿私服的机会,大家都有花样百出的私服更换,就他来来去去总是那么几套,多寒酸啊。   李夫人却温柔地点头说:   “我明白了,良人放心,我一定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良人是先秦时期夫妻间常用的称呼,不分男女。虽然到了战国末年至秦汉,出现了郎和娘的区分,但现阶段很多人还是延续了旧时称谓。   李斯看夫人这么善解人意,于是放下心来。也没去看自己的行李是否被添补回去,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直到上路出发以后,他也没想着去检查一下。自家夫人一向靠谱,肯定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车队走得不算快,因为路上实在是容易颠簸。且不提赶路太快会不会叫王上不适,就算王上受得了,他们也怕体弱的太子受不了。   反正也不急,秦王就下令慢慢赶路了,车架平稳才好方便他批阅奏折。   大部分奏折里提的都不是急事,延后处理也无妨。能自己拿主意的冯去疾就拿了,不能的再安排人追去送给王上。   若地方上有急事,相关的奏报不会额外走一趟咸阳。出发之前秦王政已经跟心腹臣子聊过了巡游路线,预计过什么时候到哪座城池。   随后这个消息也告知了部分郡守,奏报基本都会经过郡守的手再递交出去。郡守自然会估摸着行程,直接命人发往目前距离王上最近的城池。   旅行办公实在是折腾臣下,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扶苏甚至还说这样也挺好:   “可以借此锻炼一下臣子的办事能力。”   能不能把奏报发对地方、能不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奏报送到等等,都是在考验他们的能力。   一听就不是什么人话。   领导经典话术之「困难的任务都是我对你的考验」,是现代社畜听了能把人吊路灯的那种危险发言。   由于被折腾的是地方官,和随行的臣子没什么关系,所以大家看热闹看得还挺乐呵的。   其中李斯拥有双份的快乐。   只要一想到冯去疾被留在咸阳他就乐,相国里果然还是他独一份地受恩宠。   这份快乐让李斯都直接忽略了晕车的不适感,他的马车可不如王上的舒适宽大。虽然远比曾经那些车架要好,坐久了还是会不舒服。   直到中午停下休整,厨子们开始准备午饭时,李斯才收敛点。   下车和憋了半上午的同僚们聚众聊天,散散步透透气。大家都没往王上的车架那边走,不是不想见王上,主要是不想见太子。   能随行的重臣谁不是人精,以前还觉得太子仁善温柔,后来都意识到太子难搞了。   主动凑过去一定会被太子收拾,他们还是识趣点不要打扰人家父子独处了吧。   别的臣子或许是因为官职紧要才被带上的,王绾不同。他卸任相位之后任的是个相对清闲的职,秦王政点他随行主要是以示荣宠。   好歹王绾劳苦功高,丢了相位就罢了,不能再把人冷落了不管不问。王绾实则也没犯什么过错,不过是政见不合而已。   太子殿下知道父亲念旧情,便私下安抚王绾。同他说整日闷在咸阳人都要闷坏了,不如一起去看看外头的名山大川,开阔一下心绪。   王绾十分感动。   他如今已经歇了争名夺利的心思,王上还能不计前嫌地惦念他,他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旁人加入巡游都各有各的任务,只有王绾是单纯出来散心的。他现在就处在一个半退休的心态里,负着手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像个清闲的老太爷。   转悠到李斯跟前的时候,王绾不怀好意地呵呵一笑。   接受现实可不代表他和李斯也和解了。   李斯不和这个手下败将计较,直接扭头当没看见这人,继续和同僚说起自己早年在外求学的见闻。   可王绾却不走,杵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李斯嫌他烦人,大家关系又不好,你老站这儿干什么?显得好像大家都不和你说话是在排挤你一样。   王绾怎么也学会装可怜了?   其余同僚觑着两人神色,一时也有些为难。   一个是前任相国,在朝中人脉不少。一个是现任相国,正是炙手可热。   两边都不好得罪,只能被迫当个夹心饼干。想了想好歹自己也是秦王心腹,干脆也不管了,没事人一样地和王绾打起招呼来。   他俩爱怎么别苗头怎么别,不要牵连其他人。   打完招呼王绾还是没走。   李斯皮笑肉不笑地询问道:   “王老兄莫非是有话同我说?”   王绾就等他问呢!   见李斯上套了,他装模作样地摇头:   “李相公啊,这件事你做的不地道。”   李斯:?   李斯预感到了不妙。   王绾接着往下说:   “你怎么能因为自己只有五套衣服觉得这样寒酸丢人,就让你夫人去游说其他家的女眷,让她们也只给自家夫君准备五套衣服呢?”   李斯:???   李斯心里一个咯噔,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了。   约莫是当时他说的话起到了反效果,他家夫人并不想为了多给他带几套衣服就削减自己的行李规模。   于是李夫人灵机一动,你不是觉得只有五套衣服丢人吗?没关系,只要大家都是五套衣服,你们就一样了,谁也别嫌弃谁。   自从李斯可以带夫人随行的消息出来之后,其他各家也没闲着。能随行的臣子家中都知道点内部消息,比如泰山封禅这个。   平时她们这些内宅女眷是不要想着千里迢迢跑去观礼了,要是直接在咸阳举办还能捞到个席位。   现在可以跟着夫君一起出门,岂不是说到时候也能一起观礼?   所以夫人们也不管自家夫君愿不愿意出门一趟还被妻子管着,太子殿下都发话了,她们就要去。   然后这群夫人就聚在一起讨论要带什么东西。   李夫人借机把事情一说。   刚开始众人还有些许迟疑,觉得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但李夫人紧接着又开始炫耀自己带了多少套衣服首饰,那点犹豫立刻就没了。   同行的夫人都盛装华服,她们要是灰头土脸,岂不是平白被比下去了?不止男人们爱攀比,女人们也是一样的。   为了不叫自己成为李夫人的陪衬,众人一致决定对自己好一点,多给自己带点东西。   至于家中夫君,一群糙汉子凑合过吧。   王绾的夫人义正言辞:   “不过是穿衣服这点小事,也值得他们男人比来比去的,不能助长这等歪风邪气。五套衣服够穿了,不够还有官服呢。”   以往因为丈夫的原因,王夫人和李夫人是很不对付的。这回难得达成一致,有她们俩带头,一切都好说了。   不过王夫人毕竟和李夫人有嫌隙,王绾也和李斯互相看不惯。别家夫人都在低调地隐瞒消息,只有王夫人迫不及待把事情告诉王绾了。   王绾当即就要求夫人多给他带两套衣服,他要在这方面超过李斯。   王夫人拒绝了他:   “不成,我们老姐妹都说好了的。我告诉你只是通知你一声,你没有资格更改。”   王绾:……   王绾那叫一个气,回头把所有账都算在了李斯头上。   而且他意识到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让李斯一口气得罪一群人。李夫人干的事情李斯背锅,没毛病。   同僚们听完王绾的诉说,表情怪异。   李斯肯定不是因为只有五套衣服才这么干的,身为高官哪里会缺衣服穿。但王绾非要这么埋汰人,他们也不好拆穿。   一个两个都尴尬地表示自己饿了,想去看看午膳做好了没有,就要告辞。   王绾拦住了他们:   “你们也别急着走,我还有一句忠告没说呢。你们回去之后赶紧清点一下衣服,看看是不是也只有五套。”   同僚们万万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他们的戏份,这下走得更快了。   清点衣服倒不至于,但可以直接询问自家夫人。   夫人们顾左右而言他,不承认不否认,大家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李斯你可真能祸害人啊!   原本像他们这样的贵族高官出行,都会备上许多套衣服的。毕竟前进途中不好洗衣服,就只能脏了换干净的,攒一大堆再找机会集中清洗。   现在只有五套,不是要人命吗?他们是脏衣服多穿几天呢,还是路上直接让仆人在马车上洗衣服晾衣服?   可仆人又没有马车能坐,都是步行的,怎么洗?   多穿几天是不敢的,怕熏着君上。那就只能每天歇脚的时候抓紧时间找水洗衣服,然后争取早点晾干。   可是冬日里哪有那么容易晾干衣服?倘若一时半会晾不干,等出发的时候就得晾在车上了。   又不好在车厢外面挂一排,看着丢人,而且赶路风尘仆仆的容易黏上灰尘,这样就白洗了。那就得晾在马车里,偏偏装行李的几辆马车塞满了,根本没地方晾。   于是夫人就提前和他们说好,人坐的马车夫妻俩一人一半,晾衣服不许晾在她们那一半的位置。   同僚们:……李斯你罪大恶极!   王绾成功挑拨了李斯和同僚的关系,兴高采烈地回去找自家夫人了。   王夫人也很高兴,但还是要提醒他:   “你的衣服你也注意点,不要晾越界了。”   王绾的笑容又消失了。   片刻后,王绾说道:   “在马车里晾衣服成何体统?还是让人叠起来,等停下休整时再拿出来接着晾吧。”   王夫人无所谓:   “随便你。”   半干的衣服叠着堆放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这样容易滋生怪味。他们一路南行气温越来越高,没多久王绾就发现自己刚洗没两天的衣服馊了。   王夫人捂着鼻子:   “快拿走,赶快拿走!”   不得已,只能重新洗一次。王绾甚至都想把衣服扔了,就近在城池里买新的。   对啊,他为什么不买新衣服呢?   又不是没钱。   王绾陷入了沉思。   而后他又发现一个新问题:   “良人,你为什么不用洗衣服?”   王夫人目光漂移:   “我带的衣服比较多。”   为什么给夫君只带五套衣服还不明显吗?因为她们自己要带几大箱子的衣服,已经预备好半年里不洗衣服了。   王绾:你可真是我的好良人。   天天买新衣服谁也受不了,也不好卖,而且关键是马车里装不下。夫人们不管他们是自己晾衣服还是自己买衣服,反正不能占用她们那一半的马车空间。   不得已,臣子们只好尽量多穿官服。官服带得多,能换着穿十来天。到时候再集中清洗,就没什么问题了。   原本大家出门游玩心情挺好的,觉得可以多穿穿宽松舒适的私服。现在好了,又要被迫穿官服,还不如当初少带点官服、换成私服多带点呢。   八卦小能手史官带着第一手的新鲜瓜过来和太子殿下分享。   扶苏听完反问道:   “所以他们为什么不多准备几辆马车装行李?”   父亲似乎也没规定每家只能有几辆车随行吧,何必把自己弄得紧巴巴的。   史官倒是很理解他们的心理:   “许是担心给君上添麻烦吧。”   秦王政得知此事十分无语。   为了避免自己真的被臣子熏到,抵达下一座城时让郡守准备了一批马车分发下去。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大秦臣子连买车的钱都掏不出来呢,或者当他秦王为人吝啬小气。   马车发下去之后,并不是卡着人数的。郡守为防万一额外准备了不少,于是多出了一些车架。   多出来的郡守也没要回去,夫人们就商量着分了。沿途一直想买点各地的特产,之前担忧装不下就没买,现在没了这个顾虑。   关系好的两家共用一辆车,隔开来各家放各家的东西。   一开始还只是东西共用车架,到后来开始人共用了。   具体表现在老夫老妻相看两相厌,于是蒙毅的夫人就仗着蒙毅不怎么回自家车上休息,邀请了和李斯闹矛盾的李夫人来车上聊天玩耍。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   虽然她们没有单独的车架,但她们可以创造一个丈夫不在的环境。比如把人赶出去让他们去找同僚蹭车,然后顺理成章地把同僚的夫人接来老姐妹一起说说话。   李斯一开始只知道自家夫人去找蒙夫人聊天了,并不晓得其他同僚经历了“被迫拼车”“逐渐习惯”“乐在其中”的过程。   直到大家都两两成对,只有他还孤零零一人待在车上。   宽敞是宽敞了,就是感觉怪寂寞的。   李斯就去打听他们是怎么凑到一块的,才知道大家都有伴。李斯这下坐不住了,赶紧也去给自己找个伴。   找了一圈发现其他人都凑了对,没人剩下。唯一落单的是史官的夫人,但他总不好和别人的夫人一起坐车。   更何况人家史夫人可受欢迎了。   她跟着夫君读了不少史书,已经成为了车队里的说书先生。史夫人现在开启了轮流去各车上给大家讲历史小故事的日常活动,大家还能跟着顺便学一学权谋。   她们这个年纪的夫人大多习惯了打理内宅,有入官场拼搏之心的没几个。但多学点东西又不是坏事,回去还能教教儿女呢。   秦王车架上,除却侍者外其实只有三个人在。   蒙毅单独在太子的车架上处理政务。   王上的车架再大,一堆人在里头也太挤了点。倒是太子的车架平时都空着没人,太子只在夜间休息时才回来。   蒙毅白日几乎不回夫人那边,根本不知道他家的车架已经分了一半给李夫人了。李斯还等着蒙毅哪天白日里回车上,发现自己没地方待,于是只好来找他李斯结伴呢。   结果蒙毅一个人在太子车上过得舒服得很,根本没有白天乱跑的心思。   反倒是王绾那边,王夫人因为提前戳破了这件事,被老姐妹埋怨了。   干脆没找人搭伙,和王绾大眼瞪小眼了半个月。后来实在有点受不了,某日把王绾赶去找李斯互相伤害了。   李斯:丑拒。   王绾强行挤上了李斯的车架,   没办法,不上这里他就要去骚扰蒙毅,或者去装行李的车上凑合。他夫人反正是不会松口让他上车的,王绾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夫人求饶。   这下李斯确实是不寂寞了,随便聊个话题两人都能互怼几句,热闹得很。   扶苏闲来无事还骑马去附近听了几次热闹,回来学给父亲听。秦王政无法理解这两个人关系不好还非要坐一辆车,开始思索要不要再多赐一些马车下去。   “莫非是车子不够坐?”   扶苏阻止了:   “车队已经够长了,车架太多也不方便。他们就是嫌弃单独坐车无聊,才刻意扎堆的。”   秦王政信了这个说辞。   可实际上除却王绾之外的其他人确实是为了热闹扎堆的,但王绾绝对是被迫的。李斯也属于被迫,不过李斯被迫的点在于他想要的旅伴不是王绾。   扶苏才不管这些,要是王绾和李斯拆伙了他去哪儿看热闹?   史官甚至都想坐到李斯家马车的赶车人位置了,一门之隔特别方便他听墙角。奈何这么干的目的性太强,会被李斯看出来,他还不想挨打。   车队在武关暂时停留了几日。   出了武关就是楚地了。   这里便是当年昭襄王骗楚怀王见面的地方,楚怀王在此被扣押。昭襄王胁迫他割让巫郡和黔中郡,被他断然拒绝。   结果就是楚怀王被扣在咸阳直到病逝,秦国才大发慈悲把他的遗体送归给楚国。   细数昭襄王的一生,这家伙就没干过几件好事。东边欺负一下赵王,南边欺负一下楚王。   偏偏锅都让始皇背了。   幸好扶苏不知道这件事,他站在关隘的城墙上与父亲饱览关外的河山,说起这段往事。   秦王胸中豪气万千。   当初强盛的楚国已然不复存在,广袤富饶的楚地也尽归他手。武关之外放眼望去皆为秦土,不止是如今,他要这里世世代代都是大秦的地界。   扶苏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陪他安静地眺望了一会儿。   从城墙上下来时,武关的守将才上前问安。   方才王上一入关就直奔这边的城墙,蒙毅忖度着王上或许不想旁人打扰,就没让守将上去见礼。   秦王政冲守将微微颔首:   “爱卿免礼。”   守将已经许久不见王上,他驻守此地多年,再一次见到君王激动得不行。   之前得到消息他就在做准备了,但咸阳那边的来使又说不要太铺张浪费,弄得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来干脆只准备了一些武关的特产,想着王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大约只想尝点新奇的。   这边临近魏楚,风俗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好些东西融合了魏地和楚地的特色,确实叫人耳目一新。   守将敏锐地发现太子殿下对这些更感兴趣。   若是擅长逢迎的早就去讨好太子了,守将却只是记下此事。扭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王上,关注王上的喜好。   没人奉承自己,扶苏乐得自在。   秦王政马车坐久了有些酸乏,就想自己走走。便一路朝着将府走去,没有乘车。   扶苏原先还跟紧父亲,但是沿途的武关风貌让他没忍住多看几眼。   他自出生起就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咸阳,着实没见过外面的样子。当初父亲巡游也没带他,扶苏也就这辈子灭赵时偷跑过一回。   武关作为重要关隘,打仗时威严肃穆自不必说。但不打仗的时候,这里就相当繁华了。   秦楚和秦魏之间的通商大多都要走这边过,秦国商贸繁荣之后,来往的大小商队非常多。   有些人干脆就在武关摆摊做生意,不往更远的地方跑了。因而附近有很多摊贩,人来人往相当热闹。   不过武关好歹也是个要紧的关隘,进出查得非常严格。这里的商贩和行人绝对没有问题,秦王政也就没叫人刻意清出道路来,只让身边士兵加强警戒。   结果一回头,秦王政发现儿子丢了。   眼见王上神色骤变,守将心里一紧:   “怎么了?可是有刺客?!”   一听到“刺客”二字,周围的卫兵应激地拔出剑,迅速将王上围在中间,警惕起四周来。   秦王政:……   秦王政也反应过来了,太子大约是溜去了其他地方凑趣。这么多人侍奉着,哪可能平白无故被人掳了去。   他摆摆手示意侍卫们不要反应太大,都吓到了周围的商贩。环视一圈发现史官就站在远处,找到史官就等于找到了儿子,于是大步走向那边。   果不其然,一靠近就看见大秦太子正站在某个摊位前看摊主摆弄小玩具。   秦王的靠近让摊主紧张了一下,不小心把玩具扭成了个奇形怪状。扶苏不用回头也知道肯定是父亲来了,赶紧让侍者替他付钱买下,然后主动迎上去。   “父亲?”   扶苏无辜地歪头,一脸“您怎么过来了”的模样。   出门在外不好当众对这么大的儿子叮嘱别乱跑,毕竟太子又不是稚童。秦王政只能牵住爱子的手,带着他一起走。   这下终于不用烦恼儿子走丢了。   就是走路途中竟然走着走着就发现手里牵着人不动了,一偏头就看到没见过世面的儿子盯着哪个摊位出神。   守将渐渐地也琢磨出来,主动提议道:   “不如末将让人将这些摊位上的东西都买一份,太子殿下可以入府后慢慢研究。”   扶苏收回视线:   “还是算了,那就没意思了。”   他自己的玩具又不少,他只是在看街上的稀奇热闹而已。   秦王政只觉得心疼。   爱子常年困在咸阳城,才会看什么都感兴趣。这次巡游本就有一部分原因是带爱子出来游玩,他既然喜欢,多看看也没什么。   秦王政于是主动牵着儿子去看他感兴趣的摊位,等他玩尽兴了天色也暗了。   再在外头待着不安全,扶苏连忙催着父亲去将府。夜间昏暗,保不齐哪里就藏着刺客伺机而动呢。   不过武关内其实很太平,并没有不长眼的刺客妄图动手,父子俩一路顺遂地入住了将府。   将府住不下那么多重臣,另外征辟了一些副将家的客院。史官凭借着他的官职优势带着家眷进了将府,收获同僚们好一番的羡慕。   扶苏之前没见过史夫人,这次倒是偶遇着了。   当时是扶苏饭后出来散步,只有他一个人,秦王政和武关守将在叙旧。扶苏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出来了,留下史官在屋内记录这次会面。   但将府的花园只有一个,就这么大,总会碰见别人。所以扶苏理所当然地遇见了其他饭后出来消食的人,比如史夫人和蒙夫人。   扶苏坐在园中小亭里赏月,听见不远处有声音传来。   是史夫人在拉着蒙夫人兴致勃勃地分享她在街上看见的热闹,那八卦的劲头和她夫君简直一模一样。   扶苏总算知道史官整日里跟他待在一块儿,为什么还能知道那么多小道消息了,原来是史夫人打听的。   史夫人还和蒙夫人炫耀:   “这些打听来的消息不能确保真假,我家老史就说不好直接记录下来。他就写了一本叫《史菅随笔》的书,说专门用来记录这个,这种就是野史。”   蒙夫人于是问她:   “里头有写我家良人的野史吗?”   史夫人拍着胸脯保证:   “没有没有,我们俩什么关系,不可能记录你家的小道消息。”   蒙夫人也没说信不信,只笑了一声。   二人都没发现扶苏的存在,就这么路过了。扶苏依然坐在亭子里喝茶吃点心赏月,过了片刻,又有声音传来。   这次是史夫人和李夫人同行了。   李夫人问她:   “我听闻你家那位也开始写自传了?”   史夫人没瞒着:   “对,叫什么《史菅传》的,搞得像模像样。你家李相公是不是也写了?他好像就是跟着同僚们学的。”   李夫人嫌弃得不行:   “早就写了,里头把自己吹捧得不成样子,我都没眼看。我家小三子翻过几页,回来同我说假得很。这话被李斯听见了,他就挨了揍。”   史夫人眼前一亮,心道这件事她得回去告诉老史。   李夫人看出了她的意图,立刻强调:   “你不许说出去啊!也不能叫你家良人记下来!”   史夫人满口答应:   “不可能,我们俩什么关系?你看我什么时候把你家的事情说给别人听过?”   李夫人满意了。   扶苏:……   扶苏默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时发出了一点动静。二人一惊,绕过假山树木,看见这里果然有人。   她们赶忙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扶苏示意他们免礼,而后说是自己叨扰了两位夫人的雅兴,主动让出了花园回去找爹了。   留下的两位夫人面面相觑。   李夫人想了想说:   “没料到太子殿下就在附近,约莫是凑巧听见了两句。觉得偷听不妥,这才故意发出声音提醒你我的。”   史夫人也赞同:   “殿下真是高风亮节,又为人体贴。寻常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是咱们回避的。况且我们也不该在旁人的家宅里说这些,以后得记得谨言慎行。”   其实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只不过李夫人说了不想传出去,那就不适合在户外谈论了。   史夫人是真觉得太子体贴。   倒不是因为她刚刚扯得那些借口,太子什么人她能不知道吗?她和她家老史之间没有秘密,她可太了解太子殿下了。   李夫人觉得太子发出声音是在提醒她们周围还有人,史夫人倒觉得太子是在给她打掩护。   万一以后李夫人发现史菅还是把她家的事情记录了下来,届时李夫人就会闹不清楚到底是她说出来的还是太子说出来的。   不愧是她家老史的吃瓜好搭档。   扶苏回去之后发现父亲还在和守将叙旧,这守将说话有点车轱辘,他听了两句发现内容和他走之前说的没什么差别。   连史官都不动笔了,证明这段话真的没什么好记的。   秦王政一边听他喋喋不休,一边翻看武关内的公文。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去听他说了什么,不然早让人闭嘴了。   扶苏就凑到史官身边:   “史爱卿,听说你手里有一本随笔?”   史官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殿下怎么知道的?”   说着有点心虚,他偷摸记录别家八卦的事情怎么叫太子知道了?这把柄被拿住,他以后可就没安生日子过了。   和太子分享八卦是一码事,自己私底下写下来是另一码事。有文字就会流传出去,给同僚们知道了他得成为公敌。   扶苏露出一个大家都懂的微笑:   “拿来给我看看。”   正好赶路无聊,那些书籍看着都没什么意思,还是八卦好看。   史官试图挣扎:   “出门在外,臣没有带上。”   扶苏不听:   “那你默写一遍。”   史官:……   八卦随笔怎么默写?那么多内容谁记得住啊,都是当乐子听过就忘的。   史官知道躲不过去了,晚上回去之后到底还是把书翻了出来。第二天藏在怀里做贼似的带到了太子面前,反复叮嘱不能让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说的时候还偷瞄了一眼蒙毅,明显是写了蒙家的八卦,但是并不想让蒙毅发现。   扶苏想起昨晚史夫人信誓旦旦地对蒙夫人保证和她天下第一好,绝对没写她家的事情,不由得陷入沉思。   史菅这老小子不会背地里还记了他的黑历史吧?   扶苏决定诈一下他:   “史爱卿,我听说你在随笔里还写了我的事情。所以这次送来的随笔是不是有特意筛选过章节,漏掉了一部分没拿来?”   史官坚决否认:   “不可能!我没在随笔里写过您的事!”   他的眼神毫无躲闪,显然问心无愧。   扶苏挑了挑眉。   是吗?他怎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呢?   思考片刻,扶苏恍然:   “意思就是说,《史菅随笔》里没有写我,因为我没有未证实的小道消息。但是《史菅传》里写了我的事情,因为那些都是你实打实亲眼见证过的。”   史官大惊失色:   “殿下您怎么连臣的自传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我知道的可多呢(微笑) 第102章 民间流言   面对史官的震惊,扶苏只能微笑。   这家伙居然真的打算在自传里写他的黑历史啊,勇气可嘉。   扶苏伸手:   “拿来吧。”   史官委委屈屈:   “臣还没开始写呢。”   扶苏正要说什么,秦王政已经看完手上的奏报望过来了。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太子又在欺负人,表情有些无奈。   秦王政低声问道:   “史菅怎么得罪你了?”   扶苏老大不高兴:   “他要在自传里写我的坏话。”   秦王政惊讶:   “什么坏话?”   史菅作为臣子,还敢写这种东西?秦王政觉得可能性不大,必然是扶苏又在添油加醋地告状了。   果然,一问史官才知道,人家只是要记录一点和太子有关的事件在自传里。   主要史官整日跟在君上身边,不写这些东西,他的自传就没什么可写的了。他又不像别的官员,光是当官的过程就已经十分惊心动魄。   好吧,其实史官本人的经历也很惊心动魄。只不过那些惊心动魄都和太子有关,根本绕不开。   秦王政想到史官平日里是怎么在起居录中为太子描补的,想着哪怕换成自传,约莫也差不多。   于是他劝爱子大度一些:   “史菅不敢乱写的,你不必生气。”   扶苏轻哼一声,到底没有继续追究。   人家私底下写的东西,他又不可能全部找出来一一查看。别人想写总能找到办法藏的,与其不让写,还不如警告史官写的时候注意一点措辞。   史官连连点头答应了。   他当然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全写上去,太子形象崩塌对大秦没好处。万一给反贼拿到他的自传借此生事,他九条命都不够砍的。   就比如这回的事情,自然是只会记录到太子问他要随笔看。至于后续关于自传的小争端,就当没发生过。   车队后续在武关停留了几日。   这段时间一些比较重要的奏折有些直接发到了武关,没有去追王上的车架。还有一些紧急的奏折也是发到武关的,所以武关这里挤压了一些公务需要处理。   秦王政留下的几日就是在为这些事情忙碌,把事解决了再继续启程。   因为事情不算多,扶苏大部分时候并不会留下帮忙。秦王政让他多出去走走,见见外头的世面。   扶苏:突然就变成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了。   说起来扶苏上辈子也是有机会去见世面的,就忽悠韩信答应他御驾亲征那回。要不是被王贲劝回去了,他就能一路北出,在边关待好几个月。   此前扶苏只见识过繁华的都城,偶尔为了观察民生还会去咸阳附近的乡县微服私访看一看。不过都城附近再穷困也比其他地方好,这回路上倒是可以找机会见识一下真正的困苦贫穷之地。   数日后王架启程,正式踏入了古楚地。   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南阳郡的郡守府所在地宛县。   从武关到宛县其实正在修建驰道,目前还没修建好。不过这条路本身就一直有商队往来,所以虽然还没驰道,但来往倒不是很艰难。   秦楚通商次数多了之后,秦地的商人就在君上的授意下有意识地开始休整道路。   巴清按照扶苏的意思给手下集合的不同商队划分了行商范围,每支队伍各负责一片区域,互相之间可以形成接力。   比如楚国南部的商队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不必亲自送到咸阳,只要往北送到下一个商队手里。这样一节节地传递,既能将东西送到,也不会耽误自己的正事。   这种犹如后世快递一般的接力模式非常好用,作为官方商队很少互相搞恶意竞争,配合十分顺畅。   时间久了巴清心思就活泛起来,觉得可以把快递生意做大一些。之后商队就不止传递进贡给君上的东西了,还会替一些富户给远方的亲眷送东西,也会替庶民传递家书。   反正都是顺带的,送一车东西也是送,送两车东西也是送。又不会因为多一车就减慢多少速度,还能多赚点钱,何乐而不为。   不过这样的快递运输暂时只在郡县间进行。   商队做生意很少下到乡里去,就算去也是偶尔去一趟。为了送快递特意走一趟不划算,所以这个生意只帮忙送到县城。   县城中常有基层官吏下乡巡查,商队会拜托他们给对应的人传个口信,叫他们自己来拿。   倘若寄东西的人愿意多给一点钱,商队就会把这钱拿去给下乡的小吏,托他们顺路带过去。   为了方便运输,也方便自己跑商,后来商队就开始自费修路了。   起初只是把有车辙痕迹的旧路填平整一些,不怎么用心修。这样成本比较低,而且也够用了。   大秦正在逐渐推行车同轨,以前他们做生意还会按照当地的车轮间距制作马车。现在上头都发话了,他们作为有官方背景的商队总不能带头违反。   但是改变车轮间距不是随口一说的事。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旧路已经按照原间距形成了凹陷下去的轨道,毕竟都是土路,来往久了肯定不平整。   用旧车走问题不大,把车轮陷在轨道里前进就行。这样还能省点力气,不用时刻注意车子被驾驶到两边的林田里。   换了间距之后再走旧路,就会出现一不小心一边的轮子陷进凹陷里了、另一边却对不进另一处凹陷,于是车子歪斜一边高一边低的状况。   所以路也得跟着修,重新填平,等着形成新的车轨。   然后就是之前的旧车不能用了,更改车轨后耗费甚大。不是说只要改个轮子就行,整个车厢的大小都要跟着改。   幸好对于商队来说,他们用的车子多是装货的,不那么讲究美观。   小车厢拆下来拼拼凑凑做成大车厢,顶多就是费点人力和时间。而且有些运输用的车子也没车厢,只要改个车板就行。   可对于贵族来讲,那就不一样了。   贵族是不会坐用小车改大的改造车的,那样掉身份。所以他们就得重新制作新的车辆,这个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古时说千乘之国,说的是这个国家里有一千辆兵车它就算是个大国了。延伸到贵族之家也差不多,拥有的车架多的家族就算很体面了。   但这个“多”,其实也没有特别多,每一辆马车对于贵族来讲都是一笔大资产。秦国改了车轨,不许他们用旧车,那就是让他们的钱打水漂,能不拉仇恨么?   代换到后世,大约就是官方规定旧房子不许住了,必须全部拆了重建。无论是坐拥很多房产的大户还是只有一套房子安家的小民,都得反抗。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扶苏提议让商队做车辆以旧换新的生意。   让贵族添点钱换新车,旧车贵族自己不乐意拆了废物利用,商队又不嫌弃这个。改一改之后细心遮挡起修改的痕迹,当二手车转卖给不介意这个的贵族,还是有的赚的。   若是有小贵族找商队做改装车的生意,他们也接。   反正贵族要的只是个面子而已。   对外说是换了新车,实际上是用更少的钱改装了。又没人会把你的车拆开来检查是不是改装的,不怕露馅。   不过实际上各国故地留下的贵族也不多,大部分都被大秦土匪抢了一轮。众人手里留下的车架就那么点,能为此心生怨怼的人远不如当初那么多。   后头大家都白手起家,重新购置马车时自然购入的就是新式车辆了,也就没了这些官司。   唯一的问题就是随着商队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发现自己之前随便修的路实在不太好用。   指望朝堂拨款修路有些慢,大秦的驰道已经确定只联通部分郡的郡守府。想要郡郡之间皆有驰道都得等个几十年慢慢修,更何况郡内各县之间的道路。   朝堂不修,商队却要做生意,那就只能自己修。   是缝缝补补随便修一点,以后年年重修,还是一次性花多点钱修个好的,刚开始商队有点拿不定主意。   后来请示过巴清之后,得到了上面的准话。   如果商队自己能雇来人手修路,那么官府愿意出一小部分的资金支援,替他们分担成本。   商队雇人那就不算徭役了,是做工拿报酬。   虽然大秦徭役也给工钱,可一个是强制性的,一个是自愿雇佣的。在庶民看来就是不一样,干活的积极性也不同。   就这样,有些进展顺利的县城之间已经修上了新路。   唯独驰道预计要修的部分没人去动,免得自己花钱修完之后达不到驰道的标准,平白浪费人力物力。   秦王车架路过一些地方时,还能看见有庶民热火朝天地为商队做工。   车架稍稍停了一会儿,秦王政站在高处观摩了片刻。   史官好奇地小声问蒙毅:   “官府只出一部分钱修路,商队没有意见吗?”   他见这雇佣修路的商队不仅要出工钱材料,还要给庶民提供一日两餐。这么多人,支出可不少,修路分明是官府的职责。   蒙毅答道:   “商队是在替大秦赚钱,在交税之外,剩余的利润本就要抽一半贡给太子。”   因为商队名义上是太子名下的,所以为了获得太子庇佑,商队首领都很有眼色地额外给太子送上一半的钱财,算是花钱买个靠山。   商税算是国库收入,而给太子的,就是太子的私人收益了。只是太子一般都会直接把这些钱一起送入国库,并不会自己留着。   这次修路太子让他们用上贡的这一半利润去修,给庶民的工钱等待遇也走这里出。商队自己除了费点劲招工之外没什么损失,又难得可以为太子办事,还能顺便改善自己行商时的环境。当然卯足了劲地好好干活,力求尽善尽美。   甚至有些商队的首领会来事,自掏腰包添补了一些。说是不能叫太子全出了,他们有钱,也愿意为大秦做点贡献。   蒙毅遥遥指了指路边竖着的石碑:   “上头记录了捐钱人的姓名,有些富户想赚个好名声,就也捐了些。”   石碑立下之后,愿意来应聘的庶民也多了起来。毕竟这种石碑的存在就代表这条路是私人修建,确实和徭役不同,不是官府在巧立名目忽悠他们去做苦工。   史官点评:   “但它确实是巧立名目忽悠人服役。”   蒙毅微微一笑:   “有些事情总要人去做的,只要最后的结果能皆大欢喜,便是好事。”   史官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秦王政则在思索:   “修建驰道时,是否也可借鉴这个模式?”   扶苏想了想:   “驰道一看就是徭役,庶民仍会抱怨。不过若是能提升一些待遇,想来民怨也能平息。”   比如提供的两餐给他们吃得好点,多用点油,偶尔能有点肉沫,对如今的庶民来说就是极好的伙食了。   很多人一辈子没吃过几次肉。   收买人心不难,只看你愿不愿意出钱、有没有那个心。   这两年随着和西方的通商,大秦的捞金能力飞速上涨。西方那边的罗马确实有钱,扶苏能眼也不眨地出那么多钱修路,全靠吸血罗马。   不然光靠九州大地自己通商,得到的收益要在短时间内给所有县修路,还是太勉强了一些。   之前跟商队说的虽然是“太子那一半的分成都拿去修路”,可要修一条好路,这点分成是还不太够。扶苏把过往两年的分成都提出来,才能填上这个窟窿。   幸好富户为了留名也出了不少钱,立碑确实是个很高明的主意。   但是立碑只能忽悠富户和贵族,忽悠不了庶民。像是修建长城,本身负责这些的工匠就要在上面刻字留名,为了方便后续发现问题时追责。   在庶民看来留名是留下把柄,只有贵族和富户才觉得这是在给自己争取好名声。   因为他们只出了钱,没去干活,无论道路修出什么问题来,都与他们无关。反而他们要成为受害者,出了一堆钱结果你们没把路修好,他们的钱可是被浪费了呢。   秦王政转身:   “走吧。”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方才的观察让他发现了徭役和雇佣的区别。   服役时会有监工盯着人干活,动辄打骂,不许庶民偷懒。而雇佣却不同,虽然依旧有监工盯着,监工却不会动粗,只会记录下来谁偷了懒,回头分发工钱时直接扣钱。   上位者一般不会在意监工的态度这点小事,但备受欺凌的庶民却很在意。监工讲道理甚至态度和善的话,他们会受宠若惊。   一味地打骂并不可取,还是要用奖赏制度激励庶民的积极性。   扶苏听着父亲的分析,深以为然。   不过他也提到一点区别:   “雇佣来的庶民本就是为了赚工钱的,因为偷懒扣工钱对他们来说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自然会努力做工。若是强制服徭役,征来的庶民不一定想干活,哪怕给他们工钱,他们也有可能消极怠工。”   自己为了赚钱去做兼职,和我强行把你抓来给你钱让你干活,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统治者明知道鞭挞不可取,还是得这么做的缘故。部分庶民他就不稀罕这笔钱,你扣钱他也要偷懒,为了赶工就只能动用刑罚了。   秦王政颔首:   “钱打动不了他们,总有别的能打动他们。”   况且大秦也允许出钱叫旁人代为服役,官府能去贫困区域找愿意干活的人。这部分人既能赚找代工的钱,又能赚官府的工钱,对贫困家庭来说是难得一见的机遇了。   实在不肯出钱找代工的,自己去服役了又不好好干,那就换别的法子激励他们。   比方说干得最好的那些可以得到肉作为奖励,能叫他们带回家中和亲人分享。旁人的积极性都提起来了,偶尔有少数偷懒的,也不会影响整体进度。   哪怕不给肉,给盐都成。盐也不便宜,还是生活必需品,说不准比肉更受欢迎。   大秦之前那些年积攒的坏名声太多了,如今为了洗白不得不多做一些利民之事。   车队启程之前,扶苏命人以秦王的名义给那些做工的庶民分发了一些赏钱。不为别的,就为了替父亲刷点好感。   钱财是给到管事的,晚间才分发下去。那时车队已经进入守卫重重的宛县了,庶民才知道今日白天遇到的竟是秦王车架。   “王上居然会给我们赏钱!”   庶民又是惊喜又是意外。   以前只听说秦王残暴,今日一见似乎并非如此。若是秦王当真残暴,怎么可能还给他们钱?   之前车架经过的时候也没有扰民,更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掳掠几个庶民过去折磨一番。   可见传言都是假的,定是贵族被秦人抢了家产,恶意中伤。   庶民其实对那些楚国贵族不算喜欢也不算讨厌,贵族欺压庶民已经成为了常态,大家都习惯了。   即便知道贵族被抄家,大部分庶民就当听个热闹了。除非和那贵族有深仇大恨的,其余庶民一般不会有“欺压我们的贵族终于遭了报应”这种大仇得报的想法。   所以哪怕秦国实际上是替他们报复了为富不仁的贵族,庶民也不一定会感激。   他们早就麻木,不会恨也不会高兴。   说不定还觉得秦国和楚国是狗咬狗,或者觉得那都是贵人的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是一旦秦国让他们庶民日子彻底过不下去,就和他们有关了。他们会恨秦国,群起响应起义军。   如今切实地得到了来自秦王的好处,这些淳朴的庶民立刻就被收买了。   楚国贵族没给过他们钱,但是秦王给了。所以秦王是好人,楚国贵族是坏人,贵族全是活该。   众人欢天喜地地将钱藏好,希望秦王能多来两趟。   秦王政还不知道自己在楚国贵族口中被编排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残暴爱好,不过问题不大。只要庶民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就不会有人再信这些。   他在宛县又迎来了一批提前送达的重要奏折需要批复,这次依旧把太子赶出去玩,不必留在父亲身边干活。   扶苏见父亲态度坚决,便接受了这份好意。   南阳郡在后世河南境内,这里自古就是中原腹心。要不是倒霉位处秦楚边境,富饶程度还能更上一层楼。   前些年秦楚不怎么打仗了,南阳郡就稍微恢复了一些。但郡内仍有穷困的地界,扶苏原想过去看看的,结果一问才知道离宛县稍远了些,怕是赶不过去。   扶苏只得作罢,只在宛县附近逛了逛。   傍晚回到郡守府时,恰好撞见有士兵押送了几个形容狼狈的人过来。看那些人的模样,以前应该是养尊处优的贵族,这些日子才潦倒落魄起来。   扶苏停住脚步问道:   “他们是何人?”   士兵回答:   “这是底下乡里才抓来的反贼,听闻他们散播了不少谣言污蔑王上。”   扶苏眼眸一凝:   “他们编造什么了?”   士兵不敢说,脸上有些为难。   扶苏便带他们先进府,找了处地方将人关押起来,叫来李斯审讯他们。   已经升任相国的李斯没想到自己巡游途中干的第一件大事是他的老本行,他这辈子是和廷尉过不去了吧?   李斯没敢耽搁,小跑着就过来了。先给太子行了个礼,然后迅速进入状态。   扶苏这会儿已经听士兵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昨日他给庶民送的那点赏钱竟然还叫庶民记挂上了,不知是出于报恩还是单纯不忿有人抹黑愿意善待庶民的王上,他们检举了之前传播秦王黑料的贵族。   那家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寻常的小贵族。没本事建个堡垒抵抗秦军,在被抄家之后就带着藏起来的一点金子跑来了南阳。   南阳在昭襄王时期就已经归秦了,这里原本的楚国贵族大多都跑回楚地重新安家。少数留下的,这么几十年下来,除却一些大贵族还坚持自称楚人,后来被秦王收拾了之外,其余小贵族大都认清现实归附大秦了。   也就一些新来的小贵族不懂事,拿着钱重新置办了一点家产。嫌弃秦人害得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巴,表面不敢埋怨,背地里却颇有微词。   南阳太守吕齮简直要气死了。   因为这家人逃来南阳之后为了落户,表现得可是特别的乖顺。否则身为秦官的他也不敢随便给楚人办户籍和照身帖,万一这是反贼,他这个太守岂不是当到头了?   谁能想到他们在秦吏面前乖,在庶民面前是演都不演。   由于家中已经不剩多少仆从了,抹黑秦王时没法每次都叫仆人去煽风点火,偶尔干脆就是自家人亲自出动。   他们就是想着庶民一般不敢和当官的多话,听到什么消息只会和其他庶民传播。只要他们散播谣言的时候避开点秦吏,应该问题不大。   楚人还想着煽动庶民造反呢,哪怕煽动不了,能叫秦王不痛快他也高兴。   可惜南阳不是个好地方,这里被秦国掌控了几十年,好些年纪小的都不记得自己以前是楚人了。   扶苏被气笑了:   “吕太守,这些人实名制散播谣言,你莫非要告诉我你毫不知情?”   全叫仆人去散播也就罢了,他们可是亲身上阵了的。哪怕做过伪装,你治下有人抹黑王上你也不知道?那你这个太守别当了。   吕齮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寻常又不下乡里,楚国贵族不敢在城中生乱。他只知道城中舆论风向没问题,根本没料到楚人是从最底层下手的。   如今的贵族大多看不上庶民,觉得庶民压根翻不起风浪。楚人就是抓住了他们的这个心理,精准打击。   吕齮只能长跪请罪,保证一定彻查此事,再不让南阳出现类似的情况。   扶苏瞥了他一眼,示意李斯拿着供词去禀告父亲。南阳太守的失职该如何降罪,也该由父亲做主。   吕齮便乖觉地跟随李斯去觐见了王上。   被人抹黑对秦王政来说实乃常事,更何况抹黑他的还是楚人,那就更寻常了。   他原该生气的,可见爱子气呼呼的模样,又觉得好笑,便气不起来了。   秦王政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这事,让吕齮戴罪立功,将南阳全境都彻查一遍。暂时没有撤换掉他的意思,毕竟地方上人才还有些稀缺,等日后人才多了再看他表现。   等遣退了吕齮,秦王政哄了爱子一句:   “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次次都生气哪里气得过来。不是你劝寡人生气伤身的?自己倒是不控制脾气了。”   扶苏看了眼李斯记录的供词,果然避重就轻,没有全数写下那些人都编造了什么。   他对秦王政说道:   “父亲不知道他们都编了什么瞎话,我听完哪能忍住不生气?”   说什么秦王长相吓人,还说他阴险毒辣会吃人。   关键是李斯审问之后发现,这样的流言不是只有这一家在传。   那家人受不住审讯全都招了,说是谣言是有人刻意编造的。然后传讯给各地有异心的楚人,叫他们统一口径,传一样的话。   如果各地说的都不同,庶民们互相一打听就知道是编的了。可如果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相信这是真相的人会大大增加。   这种流言有时候能流传千百年。   等后人史料缺失时,想要记录当年的过往,只能多方打听各地的传闻互相印证。类似这样各地都大差不差的流言,就很有可能被当成真相记录下来。   秦王政听着爱子振振有词的分析,饶有兴致地问道:   “所以他们具体是怎么污蔑寡人的?”   扶苏不想把那些话说出口,拿了张纸提笔写下一行字——“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①   等父亲看完,便要在烛火上烧了。   扶苏补充道:   “使者缭这些年在楚南百越,一直不曾回秦。楚人听闻当年缭见父亲时说过一段点评父亲为人的话,说完后不久就逃遁了,不肯事秦。便借此牵强附会,编造了这些说辞,还说这是缭亲口所言。”   目前还不叫尉缭的使者缭和秦王政之间有一段往事,旁人知晓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使者缭一开始不愿意为秦王所用,还和友人说过秦王不好相与。   楚人假称使者缭这些年在楚地附近,和他们楚人有过来往。他们从缭口中探听到了他和友人的对话,便是上述这一段。   这还不是全文,后面有一段“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②   庶民哪里知道这是不是缭的原话,楚人都这么说,他们也就都这么信了。而且话语是根据故事编的,非常贴合剧情,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庶民也记不住全文,只记住了秦王长得吓人、心性凶险阴狠、还会吃人。   缭的原话大概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但估计没这么夸张。楚人约莫是拿那段话添油加醋了一番,半真半假的,最容易叫人相信。   秦王政拦下了太子烧掉纸张的动作:   “不急,过些日子拿去给缭看看。”   扶苏动作一顿:   “若是这样的话,恐怕缭要被吓出个好歹了,父亲也学会欺负人了。”   秦王政但笑不语。   莫名其妙成了楚人编造谣言的工具人,使者缭也是倒霉。   扶苏将这张纸递给了史官:   “你且收好,莫要流落出去了。”   史官惶恐地接过去,都不敢多看上头到底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折好,把字藏在里头,仔细放进了木盒中。   胆敢散播谣言的贵族自然是处决了,   南阳境内类似他这般表面乖顺内里藏奸的楚国贵族还有不少,太守已经根据口供去顺藤摸瓜抓人了。   除此之外,必然还有其他人是那贵族不知道的。还得细细调查,全部揪出来才行。   这次的事情能光明正大地清理掉一批贵族,好歹算是个收获。寻常时候贵族可不能轻易斩杀,这么想来,秦王政倒希望参与的贵族越多越好。   南阳的情况绝不只是一地的特例,消息能很快蔓延到了九州各郡。尤其是南郡等楚地郡县,统统开始了彻查的行动。   秦王还没抵达,就先在各处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原本还不把秦王巡游放在心上的六国遗民们终于意识到了,巡游不只是秦王当个吉祥物走一圈而已。   此前检举的庶民也得到了额外的奖赏。   他们原本没有揭发贵族,是怕贵族会逃脱,自己后续要遭受报复。否则这样举报就给钱的好事谁不干呢?又不怕秦吏食言,检举有赏可都是写在律法里的。   这次还是秦王驾临,大家想着秦王都在这里,肯定不会出现官官相护,这才壮着胆子去举报了。   一方面感激王上,一方面也是想试试除了检举时给的奖励之外,还有没有来自王上的额外奖赏。   结果真的有,还是不小的一笔钱。   消息传出去之后,有人忍不住愤愤:   “只是给了一点好处而已,那么点铜钱能买什么东西?庶民真是眼皮子浅!”   这话刚说完,就被墙角偷听的庶民听去了。庶民眼前一亮,扭头就跑。   那人一惊:   “糟了!外面有人!”   可是现在去追已经迟了,庶民用最快的速度跑去官府检举。如今正是严打时期,差役一听立刻行动,赶在人跑掉之前就把他们全抓了,这个窝点被一举端除。   秦吏清点人头数后,根据人数给了那报信人一笔钱,鼓励他下次接着举报。   太子殿下很在意这些谣言,特意提高了这类检举的赏金额度。   效果也很明显,庶民在确定秦吏真的会一个贵族爪牙都不放过之后,就胆大起来。各地都陆续出现了检举,而第一个吃螃蟹的出现后,跟风的情况也大量涌现。   在秦律传播得比较艰难的地界,还有人尝试过诬告。但秦法对诬告是有处罚的,秦吏也不是谁举报就百分百相信,会多番走访调查。   诬告者受罚之后给了不少人警醒,原本不愿意去了解秦律的六国旧民也紧张起来。怕自己什么时候触犯了律法获罪,秦吏宣读解释律法条例的时候,过来旁听的人都多了不少。   在这样全国上下轰轰烈烈搞举报的氛围里,秦王车队离开了宛县,前往下一站,南郡治所江陵县。   路上扶苏还在叮嘱传讯兵,要提醒各地郡守注意预防诬告的情况。   就怕有人借机搅浑水,牵连无辜之人受罚。然后再宣称秦吏故意以虚假的罪名加害六国贵族,煽动众人叛乱。   发往各地的文书里提过这件事,但扶苏还是要再三强调。   毕竟有些秦吏可能会为了多抓点人冲业绩,就不去费劲地核实。而且抓的人太多,核实起来也麻烦,有些人为了省事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   秦王政为操心的太子倒了杯茶:   “太守知道轻重,不会让他们胡来的,你且放宽心。今日嗓子都说哑了,喝点水润润喉吧。”   扶苏道过谢把水喝了,确实觉得嗓子有些不适。侍者已经出去取润嗓的药材,准备泡点新茶过来奉给太子。   楚国贵族这事牵连出不少麻烦来,扶苏的清闲旅程一去不复返。一直忙到抵达江陵县,才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不过在江陵,他们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使者缭上前见礼:   “缭参见王上。”   秦王有些意外:   “你怎么在江陵县?”   缭说他收到秦王的信件,让他带百越首领去九江郡见面。但他从楚南百越去九江郡本就有多条路可以走,倒不如直接在江陵等待王上,到时候一起去九江。   于是缭就穿过长沙郡来了南郡,前不久才抵达江陵。本来还担心赶不上,没想到王上被南阳郡的事情绊住了些许时日,反倒是他先到了。   秦王政看着缭鬓角的几根白发,有些唏嘘。数年不见,缭看着老了不少,可见百越之事确实叫人操劳。   他关怀了两句:   “爱卿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如今瞧着比寡人还要老了。”   缭被他噎了一下。   这和他爱不爱惜身体没关系,单纯是王上你现在年轻得有点夸张好不好?   没想到咸阳城中的太医这么擅长保养。   缭羡慕地看了两眼秦王政乌黑浓密的长发,想到自己今日早起又掉了一把头发,一时悲从中来。   他得早点从百越脱身了,再这样下去头发迟早掉光。   秦王政想起之前预备给缭看的纸条,于是吩咐史官去取来。   “爱卿,你看看这个。”   当初缭跑路就算了还要编排他,他是有点不高兴的。但他爱惜人才,而且缭说的也不算污蔑,他也就没有计较。   这么多年过去,想起这事还算是一桩有趣的回忆。所以楚人拿它编排的时候,秦王政便觉得这个得给缭也看一看,这是他俩共同的回忆。   缭毫无防备地接过了纸条:   “王上要给臣看什么?”   展开一看,人都傻了。   这什么东西?这是他说的话?他什么时候说过王上发达了就会吃人?   污蔑!纯粹是污蔑!   缭悲愤欲绝:   “这是何人所言?竟然如此污蔑臣下!臣对王上的忠心天地可鉴,此举委实恶毒至极!”   他都已经远在百越了,朝中莫非还有人看他不顺眼,觉得他是个威胁,一定要除掉他?   缭气得浑身发抖。   幸亏王上信任他,否则他现在人头都落地了。   秦王政看他反应这么激烈,轻咳一声。   他真的只是拿出来和爱卿分享一下有趣的东西,想要叙叙旧罢了。没想到爱卿这么抵触,是他考虑不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尉缭:你觉这个笑话好笑吗?我笑不出来。   政哥:(望天)   注①②为《史记》记载的尉缭所言,不过大家都知道秦朝史料缺失,司马迁是结合各处的记载和在民间多方打听的传闻,最后写下的史记,里面肯定有一些存疑的地方。   始皇的长相记载就被后世学者分析之后认为不符合老秦人的骨相,所以很有可能是六国遗民恶意编纂传播的,被太史公当真的记了下来。不一定是楚人干的,文里属于私设。 第103章 谈判   把人逗急眼了,最后还是得自己亲自安抚一番。   使者缭在仔细确认王上真的没有因此怪罪他,只是单纯地与他分享一下这则流言之后,终于松了口气。   好好一场久别重逢闹成这样,在座的各位都有责任。比如那个躲在后面吃瓜看戏的太子殿下,明显就是故意不上前打圆场的。   秦王政回头看了一眼儿子。   扶苏这个时候才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乖顺地站到父亲身边。   缭也发现了这位与王上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顿时了然。   “缭见过太子殿下。”   他在秦国待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游走在各国替秦王贿赂和拉拢六国重臣。本以为做完这件事之后就能回秦了,结果归国路上又收到了秦王新的指令。   贿赂六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拉拢百越可就不一样了。偏偏秦王信任他的能力,搞得他也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个差事。   后来缭才知道,这个主意还是长公子出的。   缭与长公子素未谋面,被丢在百越数年不管不问,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公子。后来听说对方封了太子,自那之后倒是和太子的来往多了起来。   虽然都是来信,勉强算个笔友。   不过哪怕只是个笔友,缭也意识到太子不好对付。好在太子对他没什么意见,他只是单纯地倒霉被太子看重了而已。   所以为什么泱泱大秦还没有一个能顶替他在百越奉献自己的臣子?   这样下去不行,他得想个法子给自己找到接替者。   使者缭与其余秦臣都见过礼之后,又问王上可要现在接见百越首领。   秦王政微微摇头:   “不急,寡人明日再见他们。”   秦王肯见他们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没道理叫大秦之主刚赶到江陵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和他们见面。   扶苏也道父亲路上辛苦,需要好好休整一番。等休息好了,再谈正事也不迟。   缭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身为臣子,有些事情还是得询问过君上才能做决定的。   他主动带路,引王上和太子入郡守府休息。郡守反倒被挤到了一边,想了想干脆代替使者缭去安抚百越首领了。   今日抵达江陵县时其实才刚过午后,方才在车架中午休了片刻,倒是不怎么累,秦王政便留下缭仔细询问百越之事。   缭回说这次他带来的有三人。   这些年楚南地区的百越部落在秦国商队的干扰下,渐渐形成了三个部落联盟。这三人就是三个联盟里各自推举出的盟主,负责代表联盟与秦国交涉。   东南沿海那边的百越情况,缭知道得不算多,那边都是赵佗在管。   之前说过,百越地区按照后世的省份划分,分成了四个部分,浙江、福建、广东和广西。至于西南的云南省所在地,那里叫西南夷,和百越不是一个概念。   秦国南攻百越的大将有四个人,王翦、屠睢、任嚣和赵佗。   王翦负责攻下浙闽二地,之后老将军就隐退了。浙地设会稽郡,闽地设闽中郡。   但和其他郡不同的是,闽中郡实际上一开始并不由秦国掌控。只是废除了当地统治者闽越王的王位,改用“君长”的名号,继续由对方统治闽中地区。   之后由屠睢担任主将,负责攻打两广。可惜屠睢运气不好,深入西江畔的三罗地区时遇到埋伏,被含有剧毒的乱箭射中,坠马而亡。   屠睢死后任嚣接替了他的位置,和下属赵佗一起继续攻打百越,也就是岭南地区。   历史上胡亥在位时期,任嚣突然病重。不得已与赵佗商议先割据岭南避开中原的战乱。后来听闻秦朝灭亡,任嚣病情加重,最终离世。   任嚣死后赵佗接替了他,杀了秦朝安置在广东的官吏,又入侵了广西。等到汉高祖建立汉朝不久,他就在此自立南越国了。   不过历史上南越国其实只包含了两广地区,浙闽不在赵佗的掌控范围内。   赵佗这个人论忠心显然是不如任嚣的,但他确实有能力。   始皇帝用人很多时候并不在意那么多,所以手底下有许多像赵佗、李斯这样的人。始皇帝在世的时候比谁都乖,换别的君主一旦压不住他们,就很危险。   上一世扶苏继位的时候中原也乱过一阵,赵佗远在岭南并不清楚具体状况。但那时任嚣还在世,能钳制住赵佗,没给他借机生乱的机会。   后来任嚣病逝时,已经过去三年了。扶苏早就大权在握,境内虽然还有反贼起兵,却明显不能成事。   赵佗这人很识时务地选择了投诚,率领军队配合平乱。随后被扶苏借口有功调回了咸阳,换了更忠心的王离去担任岭南守将。   也不知道为什么,赵佗这家伙非常能活,扶苏驾崩时他还活着。   所幸扶苏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担忧万一哪天自己就去了,大秦交到桥松手里之后桥松镇不住赵佗,于是提前把人调走。   否则继续任由赵佗在岭南独大,恐怕还真会出问题。   这一世的百越不像上一世那么排斥秦人,不需要强行用兵征服。所以王翦父子没去浙闽,派遣的是能力稍差一些的赵佗。   赵佗只负责镇守在浙越边界,做一个武力震慑的作用。避免越人觉得商队没有保护可以随便欺负,不好好做生意去干强抢货物的无本买卖。   屠睢和任嚣这两位主将则另有去处。   任嚣依旧负责岭南百越,他率领了一支军队护卫使者缭深入岭南,与当地的土著建交。   屠睢则被派往了西南,试图征服当地夷人。那边地形同样十分复杂,商队也很难进入,目前进度不佳。   闽中地区虽然同样因为地形的关系商路难以开辟,但闽越王是个有远见的人。他见北边的浙越和西边的岭南都受秦人扶持渐渐繁盛起来,自然不肯落后,于是主动接触了秦国商队。   上一世像闽中、西南夷这些难啃的骨头,都是名义上归属大秦。直到扶苏上位之后多番怀柔拉拢,才终于真正归顺了秦朝。   没办法,始皇去得太早了。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干,只能交给继任者完成。   使者缭这些年在百越,基本已经把这里的情况摸清楚了。他说得头头是道,把各地情况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秦王政听完颔首:   “岭南百越既已尝到了甜头,想必此次商谈应能顺利。不过他们或许会得寸进尺,想要争取更多的利益。”   缭实则已经探听过一轮了。   他提醒道:   “百越首领久居岭南,见识浅薄。对中原地区的了解也不过是从来往商队口中获知的,臣早已提醒过商队之人注意言辞。”   言下之意,百越对外界的了解渠道受限。这个渠道掌握在秦人手里,秦人想让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就只能知道什么。   使者缭从百越通商开始就意识到了君上想要和平收复百越,所以一直在为这一点做准备。   如何给百越甜头吊住他们,后续商谈时要怎么开价,这些都有预案。因而他特意指导过商队之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眼界限制了百越首领的想象力,他们其实对于外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是没有清晰概念的。   这样的人即便狮子大开口,开出的条件很多时候在秦国看来也不值一提。这就是缭刻意想要营造出的效果,他是秦使,当然要为秦国谋利。   扶苏好奇地问道:   “三位首领具体想要什么?”   谈判时若能提前得知对方的底线,将会事半功倍。不过首领们也不是傻子,应当不会主动透露,要看缭察言观色的本事了。   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臣虽不知他们的心中底线,但他们的最高预期臣却十分清楚。”   大部分时候,知道谈判对象的最高预期没什么用。一般人不会去满足对方的预期,都是尽量压低的。   最高预期和漫天要价不同。   以卖东西为例,我卖的这个东西成本价是10块。   我的底线肯定不是10块钱,毕竟我要赚钱。所以至少要卖个11、12之类的,具体看我最少肯赚多少。   而情况顺利的话,我的最高预期是可以卖到20,赚个翻倍的价格。但我报价时,可能会漫天要价出到50。   遇到不怎么会讲价的客人,我会以“给你打个折”为借口告诉你你出20就能拿走。这样你高兴我也高兴,说不定下次你还会来找我买东西。   遇到会讲价的呢,对方砍到11我就死不松口了。不过这样的买家不太受欢迎,卖家肯定更喜欢上一种。   现在百越拿的就是卖家的身份。   怎么把百越卖出个贴近他们心理最高预期的好价钱,给自家换来更大的好处,是百越首领的头等大事。   但他们错估了买家的财力,过来出价的不是他们以为的寻常客户,而是个大财主。   在大财主看来20还是50都属于小钱,他们都能满足。可是如果财主二话不说就掏了50块的话,百越恐怕不会单纯地高兴,而是会觉得秦国人傻钱多。   大秦当然不能给百越留下这样的印象。   他们需要的是百越认识到秦国确实财力丰厚,但秦国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你得听话才能换来好处,如果把秦国当傻子坑,后果你承担不起。   扶苏微微一笑:   “知道他们的最高预期,那就好办了。”   卖家的操作,买家也是可以反过来施展的。   虽然你出价50,但其实我知道你想卖到的是20。那我一开始故意出价15,并且不愿意松口。   等你心里安慰自己15也不错,是个好价格时。我再表示双方第一次正式做交易,我愿意和你结个善缘,再给你一点甜头。   最后我出到了20,你占了便宜,我也不亏。你觉得我大方,下次还愿意找我卖东西。   谈生意并不是处处都要寸步不让的,至少对于大秦来讲,这笔生意最重要的是皆大欢喜。因为后续他们还要治理百越,不是把百越“买”下来就完事了的,闹得难看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反之,如果百越能高高兴兴地接受这次交易,并且对大秦留下一个好印象。那么后续秦吏进入百越的时候,做什么都能如鱼得水。   可见最高预期对大秦来说,比百越的底线更重要。只要不是一锤子买卖,一般都不会踩着人家底线要价,那样太得罪人了。   秦王政听着太子和使者缭你来我往地商讨怎么用小恩小惠拿下百越首领,心情有些微妙。   商业手段也能用在外交上头,这是很多君主都意识不到的。有些士人一味地瞧不起商人,只觉得对方奸猾,没什么大本事,显然是没吃过经济战的亏。   秦王政想起了吕不韦。   吕不韦生意做得那么大,可似乎没想过还可以利用商业打击敌国。若他能有这个本事,或许可以凭借大秦的国力成为管仲之下的第二人。   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险些就浪费了。所幸自家太子接过了吕不韦的商道人手,否则任由那些商人四散,委实可惜。   当然,百越和大秦之间的交易毕竟不是单纯的金钱来往,里面牵扯到很多政治方面的东西。所以李斯听了一会儿就也加入了讨论,商议可以给百越开多少绿灯。   蒙毅在一旁记录,偶尔提醒两句。   最后几人商议出了一个大致的条件,这是初版。   之后蒙毅还会私底下召集随行的臣子,和他们再加班加点进行一番讨论,进行查漏补缺。   赶在明日之前,第二版就得拿来给君上检阅,毕竟次日就要接见百越首领了。哪怕生意要谈很久,不会立刻就达成合作,君上也得心里有个数才行。   正式的条件还得再磨一磨,今日肯定是得不出来的。   秦王政等他们几个谈完才拍板:   “太子,这件事就由你带缭与李斯一起负责商议吧。”   缭的身份特殊,他得表现出中立偏百越的态度,尽可能地拉百越的好感。让首领们意识到,他是在为百越尽可能地争取利益。   而扶苏作为商队的掌控人,和百越也有过不少来往。   他得态度暧昧一些,看起来不肯多出钱。实际上因为之前通商的关系,愿意给百越一点优待。   至于李斯,扮演的是显然就是完全站在大秦这边的角色了。   他得寸步不让,据理力争,给百越那边一些压力。让他们意识到最后谈下来的好价钱是扶苏和缭努力为他们争取到的,要他们记两人的好。   职责都划分清楚后,臣子们便告退了。   第二日百越首领觐见。   为了和大秦维持住友好的关系,百越首领都努力学过秦语。说得不是特别好,交流却不成问题。   来之前首领还跟缭说过几句好话,请他帮忙替百越多多美言。缭一口答应下来,已经进入了昨日谈好的人设中。   屋中君臣齐聚,以表对百越的重视。   首领第一次见到大秦的主人,还有些紧张。   他们现在的身份不是和大秦顶着干、仗着地利敢于秦军叫嚣的蛮夷,而是试图并入大秦获取更多好处的小小首领。孤身进入大秦境内,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若非信任使者缭,想来也不会跟他一起过来。顶多在秦越边境商谈,发现不对随时准备回撤。   见秦王如此给面子,三位首领的忐忑顿时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面对强国国君的畏惧了,秦王周身的气场实在有些强。   扶苏和缭互换了一个眼神。   扶苏声音温和地说道:   “首领不必多礼,请落座吧。”   缭小声解释这是大秦太子,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国君。   首领们瞬间了然。   在任的君主需要讨好,下一任同样也需要。百越可不是和秦国一锤子买卖,以后都要在秦人手里过日子的。   他们三个悄悄去偷瞄太子的神色。   昨日傍晚缭回来同他们说了今日商谈的事情,他们心里没什么底,缭就提议可以帮他们给几个说得上话的人送点礼拉拢一二。   不过缭也说了,这是不合规矩的,秦律规定了不能行贿。也就是他们百越还没并入秦国,才能这么做,以后可不好再犯。   最后缭趁着夜色替他们去拜访了几位大人物,其中太子几人收下了礼物,而相国李斯、郎中令蒙毅等人则退回了。   这弄得百越首领心中七上八下的。   一时高兴于太子肯赏脸,想来事情应当会很顺利。一时又担忧相国铁面无私,是不是谈判那天会横加阻拦。   这会儿见太子态度温和,更加放心了。想着以后太子若能继位,百越的日子必然会越发好过。   以往总听楚人说秦王冷面无情,他们见后觉得有点道理。难免因此担忧,好在秦王还有个好说话的儿子。   ——铁血君王为何都爱培养个仁德一点的继承人,不就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给旁人一点未来的希望吗?   扶苏早就习惯和父亲打配合了,他们父子二人一冷一热,正好拿捏淳朴的百越人。   扶苏刻意温声安慰道:   “诸位不必紧张。我大秦以法治国,只是看起来严肃一些,实则最讲道理不过。”   岭南往年和楚人接触得多了,总听楚人抹黑大秦。仿佛秦人个个不近人情,不如他们楚人温和重礼。   这一点使者缭也反复强调过。   各国都宣扬自己是礼仪之邦,很多时候律法要为这些人情世故让路。百越的社会环境比较原始,礼仪在他们看来很多时候都是吃饱了饭撑的。   但他们会为了充面子去主动学习中原礼仪,不高兴了又会干脆仗着自己是蛮夷不和你讲道理。行为似乎十分矛盾,其实归根到底是为了维护自尊。   学习中原礼仪,是不想让人看不起。不讲道理,是发现自己已经被看不起了,干脆破罐子破摔。   中原人总说百越不通教化,实际上是自己先用有色眼镜去看人了。被人家敏锐发现之后,人家当然不给你好脸色,也不听你废话。   然后他们试图教化百越时就频频受挫,分明是自己先流露出不屑的,却要说是人家不服管教。   现在大秦首先给了他们想要的尊重,然后扶苏和缭再给百越灌输“秦国只按律法行事”的新标准。   律法是死物,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只要订立律法的人不故意夹带私货,就不会歧视所谓的蛮夷。   先让百越人意识到律法这个社会准则的优越性,他们才会愿意接受它。   事实上这样潜移默化的说服,缭已经进行了好几年了。   各部落本身都有自己的规矩,这也是律法的一种早期表现形式。秦律虽然和它们多有不同,却万变不离其宗,能让百越人感受到熟悉和亲切。   反倒是远超如今部落水平的中原礼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两方对比之下,百越自然觉得秦人比楚人讨喜。   扶苏今日再次强调法治,就是在佐证缭的话,告诉百越首领那些不是缭为了忽悠他们而乱说的。   谈判之前先拉近彼此的距离,并展示秦国和百越合作后的美好前景。为了一举拿下百越,扶苏算是下足功夫了。   百越首领自然能感受得到,气氛顿时融洽起来。   于是开始进入正题。   百越想要秦国的先进技术,想要秦人帮助百越尽快发展起来,跟上中原的步伐。还想要充足的药物等必需品的补给,让百越摆脱目前的窘境。   一条条列出来好像很贪心,其实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治下的百越人日子能好过起来。对秦国来说要求根本就不算高,都是一些非常淳朴的条件。   百越甚至都不知道中原地区还有更高层次的好东西,比如官学这种能跨越阶级的晋升渠道。   他们要的东西,大秦都是要给六国的。而为了安抚六国,大秦还要出更多好处,那边才叫真的贪婪。   百越首领对于阶级跨越没什么概念,他们也没有应该为部落里的普通人争取权力的觉悟。   政治方面,他们唯一想到的就是自己这些首领能不能继续当首领,而且不会受太多掣肘。要是被秦国招揽之后他们自己丢了权力,或者空有名头、无法自己做主,那他们肯定不干。   这一点秦国同样可以满足。   让这些首领担任基层秦吏就好了,比如之前说过的让他们当里正、亭长、乡老什么的。   本质上还是他们在管理百越人,只不过安了个秦吏的名头,要根据秦法办事。而且上面会多一些长官,需要他们配合工作。   秦国一开始并不会直接干涉下面这些百越出身的秦吏,而是潜移默化地侵入百越社会。等得到足够多的信任和爱戴之后,再插手不迟。   百越首领们大多人到中年了,因为常年缺衣少食、医疗也不行,目测活不了几年。等这批人换届,秦官的行动会更加顺利。   要知道在部落制的地区,首领甚至都不一定是世袭的。   如果首领威望高、他们的后代也争气的话,继任会比较顺利。但是倘若部落里有更厉害的人、首领的后代却能力不足,被顶替也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哪怕他们从首领摇身一变成为了秦吏,也是一个道理。   刚开始应该只是在部落里推选出新的秦吏,而不是考核出一个。但是想要当好秦吏肯定得认真学秦律,光有能力可以服众是不行的。   届时部落中人渐渐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在到下一届秦吏的选拔,就会自然而然采取考核制。   他们学秦律学得越多,对秦国的认同感就会越深。   文化入侵才是收服一个地区的最佳方式。   昨日扶苏等人讨论出来的就是第一次谈判可以答应很多生活条件上的要求,但是秦吏这个暂时不能松口。   这是个很重要的点,需要拉扯一段时间才好答应。否则轻易应下来,会显得秦国太好说话。   等同意之后,再借口教化百越提出可以无偿给他们开设官学。百越哪里知道官学是为了把新生代百越人教导成秦人的,只会以为这个真的是福利。   后续秦吏之位由谁接任,则是作为百越心理预期中最高的那一环。在百越以为很难谈下来的时候,最后松口同意。   整个谈判流程都有非常清晰的规划,什么时候能答应什么,全部都探讨过。   秦王车架会在江陵县停留一个月,这一个月就是拿来和百越扯皮的。   李斯无师自通了谈生意的技巧。   他对百越首领说道:   “百越并入大秦,肯定要按照大秦的律法行事。”   首领们看过律法,神色为难:   “秦律太过严格,我们恐怕很难全部遵守。”   百越的识字率少得可怜,没上过学的他们连背诵律法都困难,更别提遵守了。   缭也帮着说好话,证实此言非虚。扶苏态度摇摆,一时说百越也有自己的难处,一时说可秦律也不好轻易修改。   首领们一听“修改”二字,顿时打通了任督二脉。对啊,还可以修改,说不定能劝动秦人改一改律法呢?   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便是如此。   光是律法这一条,众人就足足拉锯了十天。十天里,双方几乎是在一条条地掰扯哪些律法是百越可以接受的,哪些接受不了。   李斯趁机了解了一番百越人的诉求,把他之前写的百越秦律又修改了一番。部分地方之前定得严了,部分地方则是定得太松。   果然,有些事情还是得和当地人聊过才清楚。光听商队带来的消息转述,还是会有缺漏之处。   百越首领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新律是本身就有的,根本不是他们现场掰扯出来的。   但和李斯的你来我往确实给首领们带来了极大的成就感,觉得连李斯这么难说话的相国他们都搞定了,这次收获颇丰。   之前他们还担忧过真的要按照原版的秦律治理百越,现在的局面已经比预计的要好很多了。   等一个月的谈判期结束,秦国和百越大致达成了共识。   淳朴的首领们被秦人的一套组合拳牵着鼻子走了一个月,完全没意识到不对。看着缭替他们一条条写下的许诺,越看越满意。   这次来找秦王商讨的目的超额完成,不仅拿到了最高预期,秦国还主动表示会为他们开启教育,真是意外之喜。   美中不足的是关于岭南和秦国之间的道路修缮,秦王还没有给一个准话。   一开始百越想的是修个陆路就够了,能让百越人更方便地与外界往来,不再与世隔绝。   但是在江陵县待了这么久,他们算是见识到水运的厉害了。江陵位于长江边上,来往船只非常多,是水运的重要枢纽。   江陵往下游走一段就会抵达洞庭湖附近,那里有长江和湘江的交汇点。自湘水南下,走到最南端,会进入长沙郡和岭南的边界之地。   那边有一段分支的水域往西大约一百里(秦里)的位置,就是离水的最北端了。   离水往南和珠江汇合,珠江则东西横穿了岭南。包括云南、广西和广东,最后在广州入海。   也就是说,如果在这里开凿人工运河的话,可以联通两段水系。   这样一来,秦人可以从长江顺湘水而下,过灵渠进入离水,再往南进入珠江。之后往东抵达广东,往西抵达广西和云南。   为什么灵渠是备受赞誉的人造运河?就是因为它直接把独立的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连为了一体。   百越首领在使者缭的提点下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就是万分心动。   能走水路谁还翻山越岭啊?直接坐船就能进入中原腹地,这不比什么都强?   但是秦王好像不愿意开凿运河。   也是,这么长一段河,不知道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凿出来。换了他们,他们估计也不愿意,这是百越想要的又不是秦国想要的。   百越首领跟随秦王队伍换船上了停靠在长江中的大舟,秦王说要和另一处的百越部落一起谈好,再统一收复百越。   路上,首领们就开始绞尽脑汁想该怎么说服秦王答应帮他们开凿运河。   其中一个首领说:   “运河对我们来说是很好的东西,商队那边也说了,有了运河以后就能有更多的好物送来百越贩卖了。”   另一个首领说: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但秦王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   第三个首领想了想:   “如果运河对大秦也有好处,大秦肯定就愿意开凿了。”   “能有什么好处?秦人走陆路也能走,他们那个马车很好用,没必要再挖个河。”   “其实太子殿下应该是会同意的吧?商队是他的人,他必然想让行商更方便些。”   “太子又不能做秦王的主。”   他们商讨了好几日,想要找出灵渠对大秦的益处。能不能打动秦王,就看这个了。   三人担忧万一等东南百越和秦国谈好了条件,他们还没想到说辞,这件事就会打水漂。所以一有空就扎堆思考,根本没时间欣赏沿岸风景。   秦王父子倒是悠闲。   扶苏不晕船,坐船比在坐车舒服多了,整日里就爱在甲板等视野好的地方待着。   倘若秦王发现太子不见了,看一看栏杆边上准能找到人。   前几日扶苏还处在适应的阶段,没有到处浪,顶多这里看看哪里看看。   后面他就开始乱窜了,有一回窜到了膳房看见鲜鱼,便问这鱼是怎么捞上来了。之后来了兴致非要钓鱼,不过试了许久也没钓上来。   秦王政走到太子身边看了一眼。   长长的钓线从船上垂下去,这么高的船又是在行驶中,哪有那么容易垂钓成功。太子也就能玩一玩了,等玩累了自然会放弃。   扶苏确实就是钓着玩的,不过他中途发现居然有侍者悄悄安排了水性好的船员潜入水中,要把现成的鱼往他钩上挂。   虽然离得远,但如今的长江水还算清澈,扶苏不瞎,他能看得见。   赶紧把钓钩收起来了,放弃了钓鱼。   这些仆从真是太会来事了,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钓不上来他又不会生气,没必要折腾船员。   秦王政当时正在儿子身边同他闲聊,说起修渠的事情。   灵渠是肯定要修的,只不过由秦国提出的话,百越或许会抵触。所以他们选择了先由使者缭去提,把灵渠说成是对百越极好的东西。   这样一来,就成了百越求着秦国修渠。   扶苏便问父亲打算什么时候松口答应首领们,秦王说不急。之前谈得太顺利了,百越想要的全部达成,未免他们太飘,最好压一压气焰。   扶苏正要夸赞父亲考虑周全,就发现了水里的异样。手忙脚乱地收回了鱼线,无奈地将自作主张的侍者说了一顿。   秦王政忍俊不禁:   “太子的钓技已经差到侍者都不忍直视的地步了。”   父亲居然笑话自己,扶苏当即就说不钓了。反正也钓不上来,他以后都不钓了。   秦王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知道爱子并没有真的生气。看他演完才说不钓鱼也好,可以换个玩法。   扶苏好奇地问道:   “什么玩法?”   秦王政命人去取了大木盆来,装上水,再往里面放点活鱼。   而后他对太子说道:   “你在这里钓肯定能钓上,不喜欢钓鱼的话,换成捞鱼也可以。”   扶苏:……   父亲越发会埋汰人了。   这种幼稚的小游戏他五岁之后就不爱玩了好不好!   秦王政眉眼含笑:   “原来阿苏小时候果真玩过这个?我以为你会说三岁,居然玩到了五岁吗?”   扶苏说漏了嘴,有些羞赧。   他小时候比现在更爱吃鱼,就总闹着要自己去捞鱼,所以足足玩到了五岁。主要不是为了玩,是为了吃。   秦王政听着他的辩解,点了点头:   “那你再捞一些,让阿父也吃上你亲自捞的鱼。”   扶苏扭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哼。 第104章 登南岳山   最终,秦王政还是没有吃上爱子亲自捞的鱼。不过扶苏倒是吃到了父亲为他捞的鲜鱼,心情十分愉悦。   第二日,或许是有了昨天父亲的气运加持,太子殿下竟然果真钓上了一条活鱼。这次不是侍者悄悄找人挂上去的,是切切实实自己上钩的。   虽然,那只是一条很小的鱼,都不够秦王政一个人吃。但秦王还是很给面子地吃光了,还要夸赞一句太子能干。   史官偷偷在后面撇嘴。   他就没钓过这么小的鱼,王上也太宠溺太子了,这有什么好夸的。   众所周知,钓鱼佬一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扶苏之后再尝试钓鱼的时候,就一无所获了,有一次还从水里钓上来过一个竹篓。   这么大的江,能精准钓到竹篓,也是很不容易了。   秦王政越发觉得扶苏那日钓的小鱼格外珍贵起来,毕竟这可能是他家太子这辈子钓起来的唯一一条鱼。   ——主要是太子因为钓上了篓子而恼羞成怒,发誓再也不钓鱼了。   那篓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水里格外沉。扶苏拉绳的时候还以为上了一条大鱼,放下豪言说要让父亲吃一顿全鱼宴,结果拉到水面一看是个篓子。   竹条编织得十分细密,很能盛水。大约就是因为这个,往上拉时才那么费劲。   蒙毅忍了又忍没敢笑出声来,史官却仗着自己躲得远且没有存在感,笑得肩膀直抖。   翘首以盼的秦王政原本都准备好夸儿子的话术了,这下话没夸出来,反而先破功笑了一声。   “噗。”   扶苏:……   看在父亲难得笑得这么开怀的份上,扶苏决定不和那篓子计较了。并且打算与自己的钓鱼水平和解,放弃这么有技术含量的兴趣爱好。   最终,秦王政的全鱼宴是靠船员们下水捞上的大鱼解决的。   足有一人长的鲜鱼,好几个汉子一起压着才能压住。也不知道船员是怎么把它从水里弄出来的,鱼在水中能发挥出的力气可比在岸上大得多。   半船的臣子都来看稀奇了,一个两个都是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扶苏见那几个方才下水的船员都脱力摊在旁边休息了,太子来了也没法起身行礼,干脆摆摆手让他们好好歇着。   有些人身上还有鱼挣扎时留下的伤痕,瞧着狼狈至极。有夫人见状不忍,就命仆从去分发了一些赏钱。   回去的路上,她们小声讨论着是不是该叮嘱船员以后不必这么拼命。寻常小鱼也不是不能吃,何必为了追求大鱼这么冒险呢。   只不过大鱼是进贡给王上的,夫人们自己无权做主。见太子在队伍里,便小心翼翼地去瞄他的神色。   这些夫人大多和太子没什么接触,只听过一些传闻。传闻里自然是不会有对太子不利的东西,毕竟王上盯这个盯得很紧。   因而不了解的人往往都对太子仁善这件事坚信不疑,面对太子时胆子也大一些。   扶苏察觉到了她们的视线。   他叹了口气,说道:   “方才夫人们给了赏钱,如今再去叮嘱这样的话,只怕也没用了。”   有年轻的新妇好奇追问为何,显然是没什么生活经验的。不必扶苏解释,和她同行的夫人就恍然大悟,说出了缘由。   “他们原就是为了能得赏钱才拼命,如今尝到了甜头,就更不可能放弃了。”   若今天没有赏钱,他们还会觉得得不偿失而放弃。可赏钱都到手了,只会激励更多的船员学着他们这样干。   这些船员大多是庶民出身,还挣扎在温饱线上。对很多穷人来讲,受伤和死亡不算什么,没有换钱重要。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譬如唐朝时期柳宗元写过一篇《捕蛇者说》,记录了他在永州任官时在当地走访的一件事。   永州有一种蛇捉之可以抵税,有个姓蒋的人家往上数三代都在靠捉它享受不用交税的好处。为此,他的祖父、父亲等都死在蛇口中,但他们家里还是前赴后继地投入这项事业。   因为蒋家没得选,不靠捕蛇抵税,家里就要活不下去。捕蛇顶多死一两个,不捕全家都要饿死。   能给秦王当船员的庶民虽然不至于混得这么惨,可大家都是从穷苦日子里过来的。以前秦国搞的驭民五术让庶民家无闲钱,一旦犯罪就交不出规定的罚金,然后要么卖身作隶臣妾、要么上战场拼军功。   大家过惯了缺钱的日子,有机会赚钱如何能甘心放弃?更何况为秦王捉大鱼,还有机会得到王上的赏识。   夫人们想到这里唏嘘一声。   这件事很难解决,哪怕知道了一切,再遇到有人这么不要命地下去捉鱼,她们还是会忍不住给些赏钱。   因为那些人需要的就是这个,只有给他们钱才能改善他们的近况。即便不让他们去捉大鱼,他们也会想出别的法子。   扶苏对侍者说道:   “大鱼不如小鱼肉嫩,你去同他们说一声,那些常见的鱼我与父亲已经吃腻了。听闻江中有不少新奇的鱼类,以后多换着花样上吧,最好是肉质鲜美些的。”   捞鲜美或是稀罕的小鱼,顶多是多下水几次,远不如捞大鱼危险。而且很多时候连下水也不必,直接在船上撒网即可。   扶苏又吩咐他们乘小船去撒网,不许轻易下水。如此一来,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回到书房之后,秦王问起大鱼的事。   秦王政自持身份,不好过去看热闹。况且大鱼他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没见过活的。   扶苏形容了一下那条鱼的体型,末了又道:   “听闻海中这样大的鱼很是常见,还有一些虾蟹也能长到非常大。”   他以前吃过,但吃的也不是鲜活的,所以扶苏对海边十分向往。   说起来父亲去海边还捕杀过一只大鲛,他见过那鲛的尸体。耗费巨资才从海边运回咸阳的,后来取了鲛油熬制,作为始皇陵中长明灯的灯油。   捕杀大鲛还是太危险了些,这次不能叫父亲再亲自干这样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扶苏便没忍住叮嘱了一番。   秦王政之前完全没想过还可以做这些事情,听太子一说,顿时激发起了兴致。   他眼前一亮:   “捕杀大鲛?”   扶苏发现自己弄巧成拙,立刻补救:   “做这件事太危险了,父亲!”   秦王政不以为然:   “有那么多士兵护卫,何险之有?”   好,就这么决定了,这次去齐地他要捕杀一只大鲛。不过齐整地带回咸阳确实太费钱了,没有那个必要,直接就地分解大鲛尸身吧。   扶苏:……   他方才为什么要多嘴?   秦王政见爱子还要絮叨,连忙取出舆图转移话题,说起自己之前思索的事情来。   “你上回说过收服百越之后,寡人曾将郡县重新划分为四十八郡。方才寡人看过舆图,又想起南阳之事,发现九江郡确实太大了些。”   南阳太守吕齮只管一个小小的南阳,治下都那么多麻烦事,无法面面俱到。偌大一个九江郡全是楚地,想必会更加棘手。   既如此,倒不如再细分一下,多划出几个郡来。正好之前决定了要将宗室中有本事的人才派往各地担任郡守,人手上应该不会太过捉襟见肘。   扶苏只好顺着父亲的意思揭过大鲛的事情,先说这个。   “九江郡可划为三郡。”   南边江西之地划为庐江郡,北边的皖南地区,东西切割。东部为九江郡,西部为衡山郡。   接着扶苏又指了指另外几个郡县。   像是含括了整个江苏和山东部分地区的薛郡,就可以接着划分。江苏为东海郡,山东那一部分保留薛郡的名称。   另有太原下面的河东郡,也可以切割出个河内郡来。   扶苏说着说着,干脆拿了张纸画出四十八郡的舆图。   秦王政细细看去。   北边原本九原、上郡、北地三郡合围出的凹陷地区,及河套地区,后来被北地郡吞并了,没有额外设郡。   西边陇西下方与蜀郡上方有个空缺,后来被秦国收复了,设置了白马羌郡。   百越地区分为东越的会稽郡(浙江)、闽越的闽中郡(福建)、南越的南海郡(广东)以及西瓯的桂林郡(广西)。   再往西走,就是原夜郎国所在的西南夷郡了。   扶苏指了指西南夷和桂林郡之间的夹缝处,那里有个狭长的象郡,向下含括了越南地界。   “这是象郡,骆越部落便是在此。”   这次来的三个百越首领,正好是南越、骆越和西瓯三处形成的三个部落联盟盟主。   后世对于象郡的所在地存在争议,法国学者认为象郡就是广西西部,不包含越南。越南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独立性,也坚持了这个说法。   法国学者提出这个说法的佐证是《山海经》,他说按照山海经里写的地貌,象郡应该就在广西。   可根据西汉的《汉书·地理志》记载,象郡是包含整个越南的。只是汉代史书关于象郡废除时间等内容的记载存在相悖的地方,降低了史料的可信度。   不过考古学出土的文物倒是提供了瓯雒国位于越南的证据。   瓯雒国是当初古蜀国被秦国灭亡吞并之后,蜀国王子从夜郎逃亡骆越之后创建的。后来赵佗建立南越国,吞并了瓯雒,掌控了此地,疑似将此纳入了象郡范畴。   同人文作者也搞不清楚象郡到底在哪里,但是反正越南在后来很长一段历史里也在中原王朝的掌控中,直到唐末五代十国才独立出去。   所以作者干脆采纳了象郡包含越南的说法,给自家主角多拢一点国土不磕碜。   因而扶苏画出的四十八郡地图,直接大笔一挥将骆越尽数含入。并且跃跃欲试地对父亲说,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再往东南半岛吞一点。   光是两广就有这么多好东西了,东南亚那头气候更加湿热,肯定还有别的好物。   就算不能并入大秦,派点人过去探索也行。想来那边的原始部落也不一定发现了多少好东西,部落制的社会对物产的开发利用率实在是太低了。   秦王政将此事记下:   “后世子孙总有人能做到的,先记入祖训中。”   扶苏看了一眼所谓的“祖训”。   其实就是父亲给后世子孙安排的作业,里头写了他想要哪块地盘,子孙最好争气一点打下来。   如果打不下来,等去了地府,呵呵。   除了地盘外,还有一些琐碎的要求。比如时刻关注西方的局势,努力薅西边羊毛,不要放过任何一次捞好处的机会云云。   有些事情就是得写下来,当做任务布置下去。毕竟你没办法确定子孙肯定都孝顺听话,把先祖的志愿放在心里。   秦国能连出数代明君,个个都把一统天下当第一目标,那是秦国之前运气好,还是要考虑一下以后运气不好该怎么办。   现在明文写下来了,哪怕当国君的不放在心上,忠心臣子也会努力向这个方向奋斗的。   扶苏往前翻了翻,发现父亲在第一条写的是征服西方大地。   扶苏:……   “那里会不会太远了一些?”   那么大块地盘,可不比如今的大秦小。   秦王政老神在在地说:   “无妨,目标就是要定大一些。左右寡人也在后面补充了,这一条尽量努力即可,不成寡人也不怪他们。”   但是后面那些,什么东南亚的,就不是努力了,而是必须给他拿下。   扶苏仔细想了想:   “其实也不是不行,要是日后有哪一代王室能人辈出,可以把他们往西方扔。不能留下和大秦储君挣王位,但是可以扔去西方打天下。”   什么,你觉得你没本事当开国之君?那你还有什么脸和太子争权?洗洗睡吧。   秦王政听罢竟然不觉得爱子在强人所难,认真思考片刻,颔首认同了。   “太子言之有理。”   说着在祖训里又添了几笔。   除却写下这个操作方法之外,他还写了要后世子孙努力培育优质战马和厉害的骑兵军队,以及不断研制能使用火药的兵器。   这样子孙后代就可以带着手握火器的骑兵军团杀向西方,在那里建功立业了。   扶苏赞叹:   “父亲思虑得真周全。”   秦王政放下笔,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给后人布置的作业。觉得目前应该没有遗漏了,这才收好。   侍者见君上忙完,赶紧询问是否要用午膳。方才那条大鱼膳房已经收拾好了,做了一桌全鱼宴。   那么大的鱼秦王父子肯定吃不完,所以扶苏让人多做点送去给诸位爱卿共享。要不是在船上设宴不太方便,最近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事情,其实可以办个宴会的。   大鱼只能吃个稀罕,这样活了很多年的鱼肉质反而一般。不过身为君王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在意的本身就是新奇的体验。   扶苏很欣赏厨子做全鱼宴的决心,但他用完膳之后还是让人去委婉地提醒了一下,没有必要奢求非得用鱼做出几道甜点来。   味道真的很奇怪。   秦王觉得尚可,爱子就是太挑嘴了。不过他明智地选择了把话藏在心里,没有和太子唱反调。   鱼肉甜点确实不如正常甜点美味,哪怕也没难吃到那个份上。   扶苏:别的我都能忍,甜食不许你做得接地府!   甜食党真的惹不起,厨子很麻溜地滑跪了。迅速送了几份正经的、太子爱吃的甜品过来,扶苏这才没了意见。   秦王政跟着蹭了两份甜点。   之前的好几道鱼肉甜点扶苏嫌弃是黑暗料理不肯吃,全被父亲顺理成章地拿去吃掉了。如今又吃了两份甜点,秦王今日的糖份摄入超标。   夏无且过来请过平安脉之后,又问了王上午膳用过什么,问完他就铁面无私地表示王上今天不能再吃甜食了。   ——为了防止王上偷吃,所以太子的甜食也给他断了。   扶苏:?   扶苏当场命人再送几道甜点过来,当着夏无且的面吃完了今日份的上限。这样就不会出现父亲趁他不注意蹭甜点的情况,有夏无且盯着呢。   夏无且万分无语,火速告退离开了。   等他一走,秦王政就看着太子不说话,显然对于他之前的行为有一点意见。   扶苏选择了甩锅:   “都怪夏无且不信任父亲,父亲怎么可能偷吃呢?这是污蔑!”   秦王政:……   好了,不要再提偷吃的事情了。人生在世谁没有一点口腹之欲,甜食党吃点甜的能算偷吗?   更何况他分明是光明正大吃的,太子自己没有发现是太子的问题,他可没有偷偷摸摸。   最终,父子俩达成一致,认为都怪夏无且胡说。但也没有因此处罚夏无且,毕竟人家确实是为了他们的身体着想。   扶苏便说:   “南方气候温热,冬季还能寻到野菜。这可是稀罕物,多赏一些给夏太医吧。他们太医常年和药材打交道,肯定很能吃苦。”   晚间夏无且就发现自己桌上摆了一桌绿色野菜,一点肉腥都看不见。   夏无且就知道,王上和太子闹矛盾,倒霉的会是他们这些臣子。尤其是他夏无且,谁让事情是他挑起来的呢。   人家父子俩亲亲密密,坏的都是旁人。   数日后船队抵达了邾县,这里是日后衡山郡的治所。   值得一提的是,此衡山并非后世五岳之一的衡山。五岳之名古已有之,但对应的山却有所区别。   先秦时期的衡山实则是后来安徽的天柱山,是为南岳所在。天柱山这个名字是汉朝时期改的,到了隋文帝在位的时候又把南岳的封号挪给了湖南境内的另一个衡山。   目前邾县还是个普通的县,因为偌大的九江郡治所在原楚国都城寿春。而寿春则位于长江北边的淮河沿岸,不在长江边上。   邾县继续顺流往下,会抵达鄱阳湖。鄱阳湖往南发展出了一条贯穿江西的赣江,继续往东就是长江下游了,最后在会稽郡和东海郡的交界附近入海。   别看会稽郡大部分地区位于浙江,其实会稽治所是后世江苏的苏州,即吴县。会稽和东海两郡的南北分界线基本就是长江。   到了衡山附近怎么能不去爬衡山?   王绾一开始在路上还十分高兴,尤其是看到李斯被同僚排挤,就更高兴了。   结果这天王上突然说他要去爬衡山。   王绾的表情渐渐凝固:   “臣等也要随行吗?”   他老胳膊老腿的,不是很想爬山。   天柱山海拔1489米,比后世衡山的1300米还要高。虽然先秦时期测算的可能没有那么精准,但一座山高不高有眼睛的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这下换李斯开心了。   笑容转移到了李斯脸上:   “斯身为相国,应当可以坐轿撵上山的吧?”   衡山是楚地的名山大川之一,像这样的名山一般都有贵族时常探访。所以上山的路肯定是修过的,不用重新开辟道路。   否则别说李斯了,秦王都没法坐轿。   仆从去询问了安排行程的邾县官员,最后带来了好消息,李斯确实有轿撵坐。   李斯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直到仆人接着补充:   “王上体恤臣下,都赐了轿撵。尤其是年纪大的老臣,额外叮嘱了一番。”   王·年纪大·绾:嘻嘻嘻。   李斯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同样得到了优待。可是只要一想到这次没压过王绾,他就没法维持住之前的开心。   不过不开心是对的,毕竟他们很快就都开心不起来了。   因为王上自己居然没有坐轿。   秦王政说想亲自爬山,他这些年一直坚持习武健身,觉得区区衡山应该不足为虑。爬山当然是要自己爬才有趣,坐轿子上去那就没有爬山的感觉了。   太子殿下对此不敢苟同,因为太子走了几步就嚷嚷着走不动,去坐轿子了。   扶苏和他爹的想法完全相反。   爬山为什么要自己爬?当然是要直接坐到山顶,顺便趴在窗前欣赏一番其他人累死累活的惨状。   看到大家都累成狗,爬山的感觉这不就来了。怎么会没有感觉呢,不可能没有感觉的。   累成狗的李斯不想说话。   同样累成狗的王绾也不想说话。   王上不坐轿,他们也不好意思说想坐。哪怕太子上去了,可只要没人提自己也想上去,他俩就绝对不会提。   谁先提出休息,谁就落入了下风。不蒸馒头争口气,为了这口气也不能自己先提。   双方都在等对方先认怂,但一直等到山顶也没人松口。   秦王政倒是爬得游刃有余,走走停停还能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回头看见臣子们如此辛苦,便体贴地询问要不你们上轿吧?   李斯和王绾十分心动,但他们依然再等对方先接话答应。   可是没有人接话。   秦王政只好单独询问:   “李爱卿,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斯感受到了王绾灼热的目光,立刻摇头。做出一副老当益壮的模样,坚称自己不累。   既然李斯都说不累了,王绾自然也不能说自己累。所以王绾同样表示他不累,他还能爬。   秦王政:……   秦王政又去看其他臣子。   其他人原本是想谢恩,顺坡下驴的。但是相国说他不累,人家是相国,而且还年纪大,他们这些才到中年的“年轻下属”好意思喊累吗?   只得纷纷摇头婉拒了王上的好意,咬紧牙关接着爬。   扶苏看得直乐,还煽风点火:   “李相公真的不累吗?我见你脸都白了。”   李斯一拢衣襟:   “臣这是被冻的。”   山上气温比上下低些,现在毕竟又是冬日。哪怕南方的冬日气温高,他这么说也没什么毛病。   扶苏又去问王绾:   “那王爱卿呢?不行就不要强撑,你看我都坐轿子了。”   王绾听不得“不行”二字:   “太子殿下多虑了,臣很行。”   最后只有史官诚实地表示他不行,他要坐轿子。这种没用的地方争什么面子呢,害人害己。   其余随行的女眷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从太子坐轿开始便纷纷有样学样。要不是之前不好越过君上,在山脚下她们就直接坐起来了。   男人就爱在这些没用的地方争高低。   还别说,跟着太子一起看大家的笑话还是很有趣的。夫人里除却小部分身体素质极佳的跟着夫君一起健步如飞之外,大部分都在吃着茶点看戏。   尤其是有诸如蒙卿这样习武的文臣作对比,那些汗如雨下的大老爷们就显得更有意思了。   史夫人跟旁的夫人吐槽道:   “也不知道他们在执拗什么,轿子都抬上来了,不坐白不坐。他们不去坐,轿夫也是要抬着轿子上山下山的,多浪费人力啊,早知道就让人家在山脚歇着了。”   那夫人却说:   “这谁知道他们不肯坐轿子呢,不过现在这样也好。他们要自己走,轿夫少抬一个人,还能轻松些。他们最好硬气到底,等会儿下山的时候也别坐轿子。”   爬过山的人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因为爬上去的时候状态还好,下山时腿却会由于运动过度而发抖。   抖着腿走铺得特别端正的台阶都得担忧一不小心滚下去,更何况是抖着腿走这种只是稍微修缮了一番的山路。   臣子们现在只能祈祷王上一会儿下山的时候不要坚持自己下,有王上带头坐轿子,他们也好跟着学。   但是臣子们忘记了,队伍里不仅有体恤臣下的秦王,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太子殿下。   众人在衡山顶上一览众山小,欣赏过高处的美景之后,又野炊了一番。   玩尽兴了准备下山时,一个两个都因为歇下来后酸软的感觉慢半拍地开始在腿间泛起,平地走路都成了问题。   然后这个时候,全程没怎么走路的太子他站出来了,说想自己走一段下山的路。   秦王政也不是很累,便说要陪太子走一会儿。等太子累了,再换轿子坐。   柔弱的臣子们:……   太子殿下您做个人吧!!!   蒙毅已经率先走了下去,他走在君上前面,随时准备接住可能不小心走不稳摔下来的两位。   扶苏意有所指地提醒他:   “郎中令不如还是走在我与父亲身后吧。”   他和父亲不一定会往下摔,但是后头那些臣子就说不好了。要是他们滚下来,怕是会化身山上的滚石一下子撞翻一列人。   蒙毅:……但是那种情况臣也接不住。   他蒙毅只是个稍微强壮一些的文臣,别说他是文臣了,就是换他哥蒙恬过来,也接不住那么多人。   幸好扶苏就是稍微折腾一下大家,往下走了不到百米就老老实实地上轿了。   腿抖得比帕金森还厉害的臣子们因为有仆从的搀扶,到底还是没有摔下去。就是一个两个看着都好像命不久矣似的,仿佛年过八十体虚病弱的老人家被人强行扶了出来见客。   回到邾县后扶苏就把这画面画下来了。   他画的还是连环画,从上山开始,画到下山结束。重点描绘了一群人刚开始不肯坐轿子,后面像丧尸爬一样爬上轿子的模样。   抵达山脚时要换乘马车赶往附近的驿站休息,这里离邾县还是有点远的。   换马车也是一场历劫。   大家在轿子里躺了许久,不仅没觉得自己身体缓和了,反而更糟糕,浑身都开始酸痛。   这个时候强行下轿也成了奢望,都是仆从把人背下来再背上车的。之前坚持的形象问题,这会儿也再没人有力气去纠结了。   扶苏摇头叹息:   “诸位平日里还是锻炼得太少了。”   日常习武不能停啊,哪怕是文臣也不能这么颓废,放任自己整日里坐着不动。   臣子们已经没力气反驳了。   是他们不想习武强身吗?你们父子俩给臣下派了多少活自己心里没数吗?   以前李斯还有空和儿子一起去遛狗,现在连遛狗的时间都没有了。太子为了叫王上多点时间休息,那是往死里压榨臣下。   而且,他们确实年纪大了,人群里就没几个是小年轻。   扶苏却对父亲说:   “定然是山路太难走了,泰山那边还是要安排人好好修整一下山道。”   要是封禅的时候臣子再像这次一样,半死不活地摊在山顶上,那还封什么禅。   秦王政顿了顿:   “还是叫他们坐轿子吧。”   他之前想着泰山封禅最好自己爬上去,显得虔诚一些。但今天的经历告诉了他,走上去会是个什么结果。   既然如今的大秦已经开始削弱对天地的信仰,转而改信国运和龙脉了,那泰山封禅时也没必要搞得那么虔诚。   祭祀国运和龙脉当然是要在都城咸阳进行,泰山封禅主要还是祭祀天地的。目前祭天还没有被彻底摒弃掉,也很难完全摒弃。   不过对秦王政来说,祭泰山更多的是为了向六国宣誓主权,毕竟六国遗民依然很信奉天命所归。   秦王和太子商议了片刻,决定回头在都城进行祭祀时,弄出更多的“祥瑞”来。   都城祭祀的祥瑞比泰山祭祀的祥瑞更盛大,正好可以作为国运取代天地主宰人间的证明。把天道塑造成远离人世、不插手历史变迁的存在,然后顺势将国运拉入凡尘。   天地信仰仍然存在,只不过那是太过遥远的东西。就像人们会相信神仙里低等级的风神雨神直接参与人间风雨变换,而不会觉得仙界的帝王会闲得没事插手这个一样。   封禅一事修修改改,到后半夜父子俩才去休息。   第二日臣子们大多都起不来。   不仅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有不少人还摊在床上。但秦王已经决定要继续出发了,他下一站是距离邾县不算很远的鄱阳。   鄱阳县以后会作为庐江郡的治所。   这里虽然距离闽越还是有点远,不过闽越王和东越的首领已经提前到那里等候秦王车架了。不需要秦王特意再往南走,直接去鄱阳即可。   要去鄱阳,他们得先回到长江边上。所以要从驿站赶回邾县,再登船向南行。   秦王直接让人把臣子们抬上马车。   又不是受伤了,只是浑身酸痛而已,不影响马车赶路。之后上了船再慢慢修养也不迟,船还比马车稳当呢。   扶苏又看了一场乐子,连环画能增加好几个名场面。   他决定等回到咸阳,就叫画师复刻它个几十份。到时挨家挨户发一份,就作为本次登山的纪念了。   且不提臣子们收到《衡山游图册》之后是个什么反应,众人回到邾县先见到了一脸好奇的百越首领。   爬山这种事情百越人经常干,没觉得有什么趣味。所以这次爬衡山他们压根没去,百越人还是对“繁华”的邾县更感兴趣。   臣子们理解不了邾县哪里繁华了,这不就是个普通的城池。市集都不多,远不如咸阳热闹。   就像百越人也理解不了爬山能有什么意思,他们天天爬早就爬腻了。   使者缭因为要给百越语阎乄首领当向导没去爬衡山,一开始还有一点小小的遗憾。重点不是爬什么山,而是能随王上一起游玩。   但是见到同僚们的惨状之后……   缭庆幸不已:   “幸好我没去。”   扶苏路过听见这句:   “对了,缭怎么没去呢?多可惜啊。”   他就说感觉人群里少了谁,原来是少了缭。不过想想缭这些年在百越待着,说不定也练出了爬山下水面不改色的本事,又不觉得可惜了。   像蒙毅那样爬上爬下气都不喘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他还是喜欢李斯王绾那种,看一次乐一次。   缭听着太子的话,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他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殿下此言何意?”   扶苏也回以一个商业微笑:   “没什么,只是衡山风景壮阔,缭未能得见实在惋惜。”   缭:我信你个鬼。   百越首领追问半天还是没问出为什么大家都跟被榨干了一样虚脱。   仆从其实有如实回答,说是爬山太累闹的。但百越人觉得爬山一点都不累,怀疑仆从在敷衍自己,根本不信。   李斯强撑着不肯再被抬上船,愣是要走上去。好几个仆从前后左右搀着他,或者说架着他,才完成了这一壮举。   也说不清楚这样是维护了尊严,还是尊严掉得更干净了。反正李斯自己心里舒服就行,别人也管不了他。   上船的途中遇到了那三个很没眼色的百越首领,非要过来追问解惑。   他们觉得仆从会骗人,还是问本人比较靠谱。之前大家和李相国一起相处了十天,讨论律法修改的事情,已经算半个兄弟了,李斯肯定不会说谎骗他们。   李斯:你们真的很冒昧。   李斯的回答当然和仆从一样,这下百越首领不信也得信了。   最后他们真诚地劝说李斯:   “相国你身体太虚弱了,像我,爬三趟都不带累的,你得跟我学学啊。”   李斯怀疑他们在炫耀并且嘲讽自己。   本来就不高兴,还遇到不会说话的百越人。要不是后来碰见被人背上船的王绾,自觉胜了一筹,李斯肯定要怄气。   不过经过这次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事件之后,李斯和王绾还是达成了和解。保证下一次爬泰山的时候,一定不再逞强。   到时候他们就一人一次率先提出坐轿子,一个在爬山的时候提,一个在下山的时候提,双方扯平。   没办法,泰山据说比衡山高多了,他们不敢冒险。   扶苏听说了他们的约定,不解道:   “泰山高多了吗?我怎么记得泰山只比南岳高一点?”   天柱山将近一千五百米,泰山则是多个几十米,不到一千六。只不过泰山名气大,大家都说它最高、特别高、离上天最近,估计是把王绾和李斯忽悠进去了。   扶苏随便想了想就抛开此事,没有去深究,目前他更关心的是鄱阳湖。这么大的一片湖,应该有更多好吃的鲜鱼吧?   咳,不能总想着吃,到了鄱阳有正事要干的。   在抵达鄱阳之前,扶苏拿出了他在邾县没来得及画完的那组图。   他们只在邾县停留了一晚,根本没多少时间。想要画完一整套,还得在船上努力。   扶苏怕自己时间长了就忘了当时的细节,接下来一直闷在书房里画画。就待在秦王旁边,当着他爹的面画。   或者说,当着蒙毅和史官的面画。   蒙毅看着画中显得十分体面的自己,暗自庆幸自己出身武将世家,从不懈怠习武。   看看旁边的其他同僚们,一个赛一个的丢人,好惨。   蒙毅用眼神询问王上,真的不管管吗?   秦王政收回了视线假作不知。   爱子难得找点事做,管什么管。不让他画画,等下又出去钓鱼怎么办?   反正画画社死的是臣子,总比钓鱼让太子社死强。而且就算太子不画这个,史官也已经详细记录了下来,也没什么差别。   蒙毅:……   作者有话要说:   人手一份的图册,肯定能传到后世的对吧(恶魔低语) 第105章 藏富   秦时的鄱阳湖还没有后世那么小。   后世因为气候变化、过度用水以及围湖造田等原因,面积恐怕已经不如先秦的三分之一了。   关于鄱阳湖有一个争议,便是它作为上古九泽之一,与彭蠡泽是不是同一个湖。后来发现彭蠡其实是巢湖,是因班固撰写《汉书》时出错,导致后人张冠李戴,将两者混为一谈。   彭蠡虽然没入九泽之一,却是“五湖四海”中的一员。五湖分别为洞庭、鄱阳、太湖、巢湖和洪泽湖,四海则是渤海、黄海、东海和南海。   上古时期大湖的面积都很可观,洪涝严重,大禹治水时也曾来过彭蠡。   还有湖泊研究学者指出,鄱阳湖在两汉时期恐怕还只是个河汊沼泽,东晋才渐渐形成湖泊。所以九泽之一可能指的是彭蠡而非鄱阳,秦时是先有鄱阳县,后来的湖才以此为名。   事实上,秦代时期鄱阳县不叫鄱阳县。   这里叫做番县,历史上的县令为吴芮。大泽乡起义时吴芮第一个响应,后来还被刘邦封为了长沙王。   番县在汉高祖时期改为番阳县,东汉末年孙权置鄱阳郡,鄱阳这个称呼才登上历史的舞台。番阳县也因为成为了鄱阳郡的治所,后来渐渐改名鄱阳县。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同人文作者当然不会去一一查验,毕竟她也没写过扶苏前往鄱阳的故事。在同人设定里,这就是个默认的背景,自然按照后世的状况来。   好巧不巧,洗脑包世界也是按照后世状况来写的。   除了众所周知的一些地貌变化,像鄱阳湖以前是个沼泽这样的冷知识,无人在意,编洗脑包的营销号自己都不知道这个。   于是扶苏成功在战国末年见到了本不该存在的鄱阳湖。   船队之后还要继续沿长江而下,所以并没有直接在鄱阳湖西岸停留。他们越过大湖进入东岸,以便后续行程,番县县令也在此地等候迎接王驾。   扶苏从船上下来,本想先去看看大湖东岸的风景,走了两步忽然在县令带来的人群里见到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扶苏于是脚步一顿,问道:   “县令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接驾?”   这辈子的县令并非历史上那位有二心的吴芮,吴芮能当上县令纯靠乡亲推举。但如今的大秦不搞这种选官制度,番县县令是正儿八经通过官学出来的。   由于楚人一直不太安分,楚地的官吏大部分还是来自秦地官学,少数才是韩赵两地学成出来的。   目前的番县县令就是秦人。   秦人自然对大秦足够忠心,只不过任用秦人为官也有一个麻烦,就是在当地可能治理困难,会受到地头蛇的刁难。   因此许多秦吏抵达治所之后,就会结交当地富户。先以示好的手段打开局面,等站稳了脚跟再一一清算。   番县置下的时间不长,县令目前还没混出头。是以今日来接驾这样荣耀的大事,县令为表拉拢,特意多叫了一些番县有名望的楚人随行。   一来,这样可以显得重视这些楚人,拉进彼此的关系。二来,也可以借王上的威严震慑楚人,叫这群家伙以后收敛一些。   考虑到楚人不一定安分,筛选人选的时候县令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带来的都是一向表现得对秦国没什么怨言和异议的那些,另外还额外派遣了不少差役随行,防备有人借机行刺。   私自增加接驾人选这样的事情,县令不敢自作主张。提前有传信询问过王上的意见,得到准许才着手安排。   扶苏这些日子沉迷玩乐,大事没落下,可像这等小事,他就不太清楚了。   听见太子的问话,县令诚惶诚恐。   一时以为王上是对这个安排又生出不满了,否则太子为何明知故问。一时又觉得应当不至于,王上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或许是在配合他演戏。   县令茅塞顿开。   是了,方才光顾着接驾,也没有合适的机会介绍身边这群地头蛇。太子这么一问,他正好可以借坡下驴。   既然都带人来了,就是为了帮他们在王上跟前露脸的。否则只是迎接秦王的话,那些楚人哪里会觉得这是个荣耀,还不都是为了日后能入官场平步青云么。   县令连忙一一为太子介绍起来:   “这位是我们番县的能人,他叫吴芮。王上灭楚之前番县附近总有动乱,当地庶民苦不堪言,多亏吴壮士组织家丁抗击流寇,才保得一方安宁。”   吴芮十八岁时就开始训练兵马,军纪严明,是个排的上号的将才。因为受父老乡亲的爱戴,才能在历史上被推举为县令。   奈何将才对大秦没什么真心,做了第一个响应号召起兵的县令。后续出兵横扫赣湘桂一代,威震江南,是个实打实的反贼。   扶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   楚人似乎都很把当初楚国喊的口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当回事,所以楚人个顶个的不安分。   这个口号的出处已经不可考了,有好几种说法。除了广为流传的《史记》所言出自秦末乱世之外,另有白起攻占楚国三户城、挖了楚王祖坟才导致楚人以此泄愤等说辞的存在。   反正这个世界的扶苏是听过这句话的。   听完之后并没有如楚人所料的那般心生气愤,反而觉得楚人果然不老实,需要格外警惕。   这个道理告诉我们,当你没本事翻盘的时候最好不要什么狠话都往外乱说。暴露了自己的野心没好处,低调发育才是王道。   扶苏听完县令挨个的介绍之后,不置可否,只微微点头以作了解。   而后他来到父亲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吴芮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很乖觉,眼里却有藏不住的锋芒。只不过不了解他真实想法的人不会觉得他是想要反秦,反而会当成这人可能想在朝中立足。   如今天下间愿意事秦的旧贵族不少,吴芮混在其中完全不显得突兀。他人也聪明,将自己的野心展现得坦坦荡荡。   反贼哪里敢锋芒毕露呢?   所以他必然不是反贼。   县令就是这么被忽悠瘸的。   秦王政听儿子提了一句吴芮有二心,没有细问。如今正在户外,不是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一会儿私下里再详谈。   县令早听闻太子喜爱吃鱼,虽打听不到王上的喜好,但他揣摩着王上爱重太子,讨好太子应当就足够了。   于是上了一桌鲜鱼,俱是鄱阳这里的特产。好些鱼其他地方都见不着的,自诩应该能给君上留下个好印象。   君上确实心情尚可,其他臣子却是吃得面有菜色。   没办法,在河上航行快两个月了,眼看着即将进入春季。他们被迫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鱼,好不容易上岸居然还要接着吃鱼。   众人又不是爱吃鱼的君上,哪里受得了这个?   筷子齐齐朝着仅有的几道不带鱼肉的菜里夹,现在他们是尝着鱼味就觉得反胃。   县令迅速发现了自己的失策,宴席过后连忙备上了厚礼去给诸位重臣赔罪。   因为他并没有有求于人,这就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大家也就给面子地收下了。   之后县令为众人准备的吃食就不再是以鱼为主了,番县又不是只有鱼。当地人因为气候湿热,许多食物难以保存,倒是研发出了不少新奇的法子延长食材的保质期。   像是腌制之类的手法,各地都有不同的操作方式。做出来的食物味道各不相同,也能算得上是当地特产了。   众人吃了个新奇,总算把之前被鱼伤到的胃口养了回来。   扶苏倒是还没吃腻鱼,县令便给他送上了调味鱼干一类的小零食品尝。这东西十分耐嚼,一条鱼肉丝能吃好久。   扶苏尝过之后觉得味道还行,就总拿着磨牙打发时间。   秦王政看他跟看小猫似的:   “一条肉丝你都吃了半日了。”   小猫吃这个就会卡在牙缝里咀嚼不到,所以能吃许久。   扶苏咔擦啃下来一块:   “嚼不动,许是我牙口不好。”   零食做得这么硬,就是为了让人少吃点的吧。一小包就能吃上好几天,实在节省。   想来应是调料价贵,县令也吃不起太多,只能出此下策。   说起来西域引进的不少调料如今种植规模都不太大,产量有限。除却王宫中可以尽情使用之外,流入其余地方的少之又少。   县令看着也不是很有钱的样子,像这种价比黄金的香料,他是怎么买得起的?   扶苏便着人去问了一声。   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县令自己吃的鱼干零食只加了点盐调味,根本没有扶苏手里的这么美味。扶苏这份是当地富户供上的,好巧不巧正是吴芮家为讨好王上所贡。   扶苏吃着人家送的东西,还要跟父亲告状:   “吴芮不过是落魄贵族之后,家中竟如此有钱。可见天下许多人看着不显,其实藏有巨富。”   秦王政深以为然:   “寻个法子将他们的钱财充入国库。”   这些富户大多没有犯罪,不好直接强抢家财。所以手法需要换个柔和一些的,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事实上秦军当初玩的抄家这一出,针对的也多是主动逃逸的贵族和被查验出为富不仁的贵族。   其余许多没犯什么罪的小贵族和富户,秦军也不好不管不顾地统统都抢了。尤其有些在乡里颇有名望的,就不能动,免得引起庶民反抗。   吴芮祖上是吴王夫差,国破后夫差之子逃入楚地。传到第八世的吴申之时,做了楚考烈王的司马。   楚考烈王便是昌平君之父。   吴申没多久又因为谏言获罪,被贬谪到了鄱阳,吴芮就是吴申之子。往上数八代祖宗都没什么建树,唯一有点能耐的他爹还被贬了,因此才算是“落魄贵族”。   秦国料想他许是怨怼楚王的,加之此人乡间名声极佳,便放过了这人。却忘了,人家或许还惦念着祖上荣光,想自己封王呢。   扶苏眸光微转:   “吴芮当初响应起义,确实颇有能耐。如他这般的将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好在我大秦缺什么都不缺名将。”   由于上一世扶苏不曾陪伴父亲巡游,六国故地的旧贵们对这位太子实在不甚了解。   太子还经常陪父亲演戏,给外界错误的讯号。直接导致吴芮错估了形势,以为秦二世扶苏不足为虑,于是积极起兵。   然后他就悲剧了。   项羽都不够韩信打的,他吴芮更没那个本事翻盘。有靠谱的皇帝统御全局,各地守军的难缠程度直线上升,横扫三郡的光辉未来卒在了一开始。   这多不好意思,夫差本来就没剩几个有能耐的后人,还被秦国镇压了。   反观越王勾践,虽然越国公子不幸地去百越当了野人,但人家就能在百越混成什么闽越王之类的。   等到大秦一统天下之后,闽越王还能接着当闽中郡的君长。   吴芮这辈子应该不会造反了,但他也不见得会乖乖为大秦出力。这样的人没必要冒着风险去用,他又不是李牧那等绝世名将。   父子俩达成一致,决定派人盯着他。   他要是安分守己就让他一辈子在番县当个地头蛇,不安分的话有的是法子收拾。   至于那些钱财,用商业手段骗出来就好了。贵族大都爱追求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充面子,这些大秦有的是。   成本低售价却高的就有不少,譬如琉璃制品、各式香料等等。不是能自己制作,就是能自己种植。   扶苏见吴家制作鱼干时并没有放胡椒,想来吴家还没见过胡椒。   胡椒这东西香气特殊,虽然扶苏拿去当调味料了,但咸阳城中有不少贵族还是学着西方把它当香料用的。   价高时一粒胡椒就能卖上一两黄金,用来骗钱再好不过。   扶苏决定对外隐瞒胡椒的调料用途,毕竟要是让人知道这是个调料,可能就卖不上这么高的价钱了。   香料总比调料听着值钱。   秦王政见太子想着事情还下意识捻着鱼丝往嘴里送,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好奇这鱼丝到底是什么味道,便也捏了一根送入口中尝尝。   然后他就放下了,放弃为难自己的牙。   想吃可以叫厨子自己做,不用做得这么硬,调味还能更好一些。   扶苏见状回神,笑了一声:   “父亲咬不动吗?”   秦王政眉梢微动:   “你仔细你的牙,吃多了小心老了掉牙。”   这个硬度让他觉得多吃一点,他就能加速进入牙齿松动的老年时期,虽然是错觉。   扶苏觉得还好,就是吃多了有点咸。趁机多喝了几杯蜜水,然后往杯盏中倒入新的茶水,假装它一直装的都是茶。   番县的县令确实很会看人眼色,发现太子嗜甜之后,竟然安排人偷偷背着夏无且帮太子弄蜜水喝。   考虑到他们只在番县停留十几日,秦王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闽越和东越的首领早已等在番县,但之前迎接时没去。倒不是他们拿乔,而是前一天恰好吃错了东西拉肚子不好面圣。   番县这里进入春季的时间比较早,前两日刚下了一场雨。附近山林里的菌子长出了不少,百越部落常吃这个,冬季没吃到甚是想念。   县令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就随他们在县城附近乱窜了。左右有赵佗派来的卫兵随行保护,出不了什么事情。   结果就是他们自己在林子里采了菌子,回来吃出了毛病。幸好毒性不重,只是拉肚子而已。   县令被他们吓得不轻。   和扶苏汇报时,还念叨了两句:   “臣听闻他们在百越常吃这个,怎的来了番县反倒吃出问题了?”   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不希望秦国和百越达成协议,故意下毒害人了。百越首领采菌子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坚称他们采的菌子肯定无毒的。   县令想着,人家一辈子吃这个长大,应该出不了错。既然不是菌子的问题,那就是其他东西的问题。   于是他把配菜、调料、乃至锅碗瓢盆全部都检查了一遍,愣是没验出毒来,银针依然闪亮亮的。   有人自告奋勇试吃了用剩余还未烹煮的菌子做的食物,这次严格检查了所有器具,结果做出来的食物依然有毒,县令这才敢确定真是菌子有问题。   扶苏沉默片刻,反问道:   “你难道不知道,毒菌子无法用银针验出来吗?”   县令一脸茫然:   “竟然有这样的事?臣不知。”   扶苏无话可说。   基础医疗知识的科普迫在眉睫。   这些生活经验经过咸阳太医署的研究早就成为了关中居民的常识,但远离关中的番县依然一无所知。   连县令都不知道,更何况庶民。   所以说,想要在古代弄点验不出的毒来并不困难,毒菌子到处都是。   扶苏把这件事记下,官学不着急推广,医疗体系却要尽快铺设开来。哪怕短时间内铺不开,至少得多印一些基础知识的手册分发到各乡县,给大家扫扫盲。   扶苏又补充了一句:   “很多菌子长得十分相似,实则一种有毒一种无毒,哪怕是常年采食的人也容易认错。百越之地或许没有这种和普通菌子相似的毒菌,几位这才中了招。”   主要还是没防备,大约百越那里这个模样的菌子全是无毒的。   县令大松一口气:   “原来如此,是臣见识短浅了。”   拉倒虚脱的几位首领和他们的随从足足过了三日才恢复元气。   秦王设宴款待他们,宴席上他们瞧见秦王桌上有菌子,还用蹩脚的秦语提醒大王小心中毒。   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能是怀疑番县当地的菌子都有问题。   厨子听说之后很不高兴,他才不是粗心马虎的百越人,不可能分不清食材有毒没毒。为了证明自己,他特意顿顿都给百越首领送一道菌子做的菜肴吃。   百越人一开始还有点担忧,但吃了几顿发现没问题之后就放下了心理负担。   后来和秦王会晤的时候,他们还问日后能不能派几个厨子跟他们回百越。盯上的也不是别人,就是这几天掌勺的大厨师父。   虽然秦王出行带了好些御厨,但那些都是御厨,人数再多也不可能借给旁人的。   秦王拒绝了这个请求,不过答应可以派别的厨子去百越。   扶苏顺口就忽悠百越人:   “他们做饭好吃是因为用的调料美味,你们可以多种一些调料,吃不完的我们大秦商队愿意收购。”   让百越人去种调料,正好他们那边气候合适。这样中原各地的良田就能空出来,不用被经济作物占田了。   百越那边的交易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维持在以物易物的状态,商队不需要花大价钱跟他们收购这些贵价的调料。像是琉璃那般的好物,其实百越首领也喜欢。   等商队拿到了物美价廉的调料,就可以倒手以高价卖出去赚富户的钱了。这样百越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吃亏的,毕竟琉璃卖得同样不便宜呢。   扶苏的第一目标是赚楚人的钱。   百越正好距离楚地近,可以省去一些运输成本。等楚人没了钱,那么即便他们想招兵买马,也掏不出本钱来。   没钱养什么军队?   怕是连现有的护卫都要缩减编制了。   有了上次和岭南百越的商谈,这次和东南百越的商谈也十分顺利。   东越和闽越打听到南越三家已经和秦人谈好了价钱,一个两个全都坐不住了。偏偏双方都不肯细说他们谈的条件具体是什么,让他们完全没有参考。   秦国就是故意叫他们着急的,有竞争才有压力。   百越之间会互相攀比,类似于谁的待遇更好这些。不光是为了面子,更是为了叫自家能得更多的实惠。   他们觉得秦国愿意提供的资源是有限的,必须得去争抢。而且秦国肯定会看谁更识趣,就给谁更多的好处。   东越和闽越因此越发小心翼翼,不敢随意翻脸。   扶苏见他们识趣,感觉这里应该用不着他盯着了。便只在一开始露脸配合了一下李斯演戏,之后就全权丢给李斯去办了。   等到最终定夺时,他再陪父亲一一梳理即可。   空闲下来扶苏就开始思索怎么削减富户贵族手里的护卫数量。   那些人养护卫跟养小型军队似的,要不然也不能一造反就有现成的军队跟随他们南征北战。   扶苏招来闲着的臣子一起商议对策。   除却蒙毅等几人要跟李斯一起应付百越之外,其余臣子基本都没什么事。有些人同样要参与百越的讨论,但不是现在,等聊到他们负责的部分才需要他们过去。   所以太子一召集人,闲得发慌的大家就都来了。   太仆隗状和典客启也在其中。   这两个家伙之前宣称自己的职位用不着留在都城,可以随王上出行。秦王政考虑到两位臣子确实为大秦奉献多年,便恩准他们伴驾了。   其余同僚偶尔还会收到咸阳那边传来的文书,需要去临时加班。他俩倒好,一个是真的没什么事,一个是把事情都托付给了张良,比王绾还清闲。   今天的商讨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扶苏要讨论的问题似乎和他们的官职也没什么关系。   尤其是启。   启是庶民出身,没有一个贵族家世。扶苏要讨论的是怎么削贵族,他甚至都没办法从自身出发提供经验。   事实上,启过来后也确实就窝在角落喝茶吃点心,纯粹看戏来的。   大家谁都没去管他,自顾自讨论正事。   扶苏说道:   “那些富户贵族不傻,不会为了买奢侈品倾尽家财。想要靠这招逼得他们没钱豢养私兵,委实有些困难。诸位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臣子们没有着急提建议,而是询问王上怎么没来。他们听从太子的召集过来,原以为太子是替王上召人的。   倘若只是太子召人的话,有些臣子就有点担忧了。这么多重臣和太子私会,王上会不会多想啊?   当然,他们是百分百信任王上和太子的父子感情的。只不过有些事情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不然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总会消磨干净的。   有些父子就是这样,一开始感情亲密。但是太子仗着宠爱屡屡越阶之后,当爹的父爱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君王的多疑和忌惮。   众人对如今的太子还是很满意的,并不想看到他们父子反目。   而且,王上万一当真生气了,不仅太子要倒霉,他们这些和太子私会的臣子也要倒霉。甚至太子好歹是亲儿子,臣子只会比太子下场更惨,没人想遭受无妄之灾。   扶苏:……   扶苏见这群人一个两个都操心得不行,只好示意他们去看隔壁。   父亲就在里屋处理奏折,跟这里隔着薄薄的屏风,说什么都听得见,不算私会。   臣子们这才松口气。   秦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寡人准了你们与太子私会,日后不必再如此惶恐。”   臣子这才想起,方才他们追问时没有压低声音,都被王上听去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   扶苏体贴地转移话题,将方才的事情又问了一遍。   隗状赶忙顺着台阶下了:   “殿下顾虑得对,光靠价格奢侈的物品只怕很难达成目的。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逼得那些贵族不得不花钱。”   寻常奢侈品属于贵族想不想买,而不是不想买也得买。如果能找到一些东西逼迫贵族必须购买,那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可是,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呢?   在场的臣子有不少其实也出身贵族,哪怕不是大贵族,如今随着他们官居高位,也阔气了起来。   解决办法不是不能提出,而是提出后太得罪人了。倘若只是自己私底下和太子提议也就罢了,现在这么多同僚在场,谁敢开这个口?   扶苏看出了他们的顾虑:   “诸位爱卿不必多虑,这招自然是不会用在秦人身上的。”   他的目的是削弱地方上的豪强,谁没事去削自己人。就算要削,也得等外部矛盾解决之后。   臣子们也没说信不信,但有了这个遮羞布,大家确实可以畅所欲言了。   王绾就说:   “贵族间多有攀比,若是谁用了蜀锦,旁人家就也要有蜀锦制品。谁用了西域来的香料,那旁人家也不能没见识过。”   这不仅是贵族要面子的缘故,还关系到一个阶级划分的问题。   买得起用得起这样昂贵的东西,代表着你家财力和权利都很可观。尤其是一些需要掌权才能弄到的好东西,更是身份的象征。   贵族家族之间的交往,是要评估对方实力的。门当户对才好常来常往,谁也不乐意天天扶贫。   怎么看一个家族有没有走向衰落、应该早点和对方淡掉往来?怎么看一个家族是不是即将高升、应该抓紧时间培养感情?   不是光看他们家做官的人官职是否要变动的,很多时候那些事都没有明显的迹象,只能从一些细枝末节来揣度。   《红楼梦》贾元春风光回家省亲的时候,贾家看似盛极一时,其实中间隐藏了贾家衰落的迹象。   一个家族是否大厦将倾,并不只看他们前朝后宫的风光。   史官也难得开口附和了一句:   “旁人家用得起西域最新来的好物,你家用不起,人家就会觉得你家落魄了,渐渐便不和你家来往。”   那么为了维持住自家的体面,将之前的关系也维系住,这家就必须咬牙花钱去紧追潮流。哪怕西域商人给出更高的价钱摆明了要宰你,你也只能接受。   史家对此深有感触。   之前史家只是干着普通史官的活,没什么存在感,远不如旁的臣子在王上跟前有脸面。咸阳城中的贵族们就不是很把史家放在眼里,顶多不得罪。   可是自从史官的能力得到秦王认可后,尤其是史官和太子结成看热闹的同盟后,有什么好东西太子都会第一时间赏他一份。   这个待遇和许多重臣是差不多的,史家一下子就炙手可热了起来。   不是因为太子赏赐他的这个行为,史家低调,从不出去炫耀受宠。   只是史家的新奇好物多了,总会被旁人看见一两样,大家渐渐就意识到史家不再是那个小透明史家了。   咸阳城里有多少贵族能用得起大块的琉璃窗呢?听闻宫中许多偏僻的宫室还在排队等着换窗,等宫里换完了才有多余的往外售卖。   史家就有一扇,装在史夫人的暖阁里,很多人都见过。   其余家族也多有同感。   大贵族在追逐王室间的潮流,小贵族在追逐大贵族间的潮流。   甚至为了能跨越阶级接触到更高层次的贵族,帮助自家鱼跃龙门,小贵族愿意出更多的钱买这些充门面的东西。   扶苏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话题逐渐从这个风气本身,转变到了他们离京前咸阳城里什么东西比较流行、自家有没有买。   扶苏若有所思。   所以可以故意在大秦各地推行一些流行的好物,忽悠富户们贵族都爱用这个,不用它们的人会被大贵族看不起。   如此一来,有心想往上爬的,就会咬牙大出血了。   典客启看了半天热闹,见他们聊得开心没注意自己,偷偷摸摸凑到了太子身边。   他是庶民出身,家中人丁单薄,没有形成新的贵族世家,可不会和那些贵族共情。所以在这方面,他能给太子出更加毒辣的主意。   他对太子小声说道:   “贵族为了体面,一套衣服不会反复穿很多次,总要做新式的衣服。而且只是为了追随潮流的话,也得制作新款式的衣服。”   他们认为只有落魄穷酸的人家才年年穿旧衣,去年的旧衣怎么好意思今年继续拿出来穿的?   启接着说道:   “像是蜀锦之类价格昂贵的料子,对贵族来讲就是消耗品,一季就要买上不少。太子殿下不妨从这些方面着手,不仅可以拿捏小贵族,还能消耗大贵族的财力。”   多推出一些新的衣服样式,贵族就不得不提升更换新衣的频率,额外多买一些这种昂贵布料。   这个模式还可以套用到更多的地方上,启只是提供一个思路罢了。太子若能找到其他成本低廉的原材料,把它们摇身一变变成贵族必须花大价钱购买的消耗品,那是再好不过。   例如琉璃摆件这种能放很久不坏的,寻常时候就很难成为消耗品。可若是不断推陈出新,制作出新的摆件样式,情况就又不同了。   扶苏赞许地看向启:   “卿真乃大秦肱股之臣。”   他还没开始琢磨怎么打压世家呢,启先给他把计划续上了。   虽然世家成型并不只靠钱财,更多是在朝中形成权利关系网。但财力也是世家的一大优势,能削一点是一点。   扶苏问道:   “爱卿家中子嗣如今在朝中任职,不知官做得如何了?”   启没有姓氏,很难从名字来分辨哪个是他的儿女。扶苏也没闲到每个臣子的家世谱系都了若指掌的地步,只去刻意记过一些官位较高的臣属。   很不幸,启的儿子本事有限,目前还是个小官,在咸阳城中属于一抓一大把的那种透明人。   启无奈地摇摇头:   “劳殿下挂念,他们能力不足,臣也不指望这群臭小子能光耀门楣了。倒是孙辈中有几个看着不错的,过两年就能出来为大秦效力了。”   扶苏把此事记下了。   庶民出身还有能力、识时务的臣子数量有限,遇到一个都不能放过。哪怕日后他们会形成新的小世家,至少现在他们还是和世家站在不同立场上的,可以重用。   其余臣子聊尽兴了,回神才发现启挪到了太子身边。也不知道两人都聊了什么,看启一副悠哉吃茶的样子,想必也没说什么正经事。   众人说回正事。   隗状补充道:   “奢侈品只能从那些没有异心的贵族手里弄到钱财,若有人并不打算为秦效力,想必也不会追寻潮流,去购买那些物品。”   追逐潮流是为了往上爬,人家都不想爬了,自然会克制住购买欲。   扶苏却含笑摇头:   “爱卿此言差矣,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不是他们想不想的问题了。”   譬如吴芮,他之前已经积极主动地参与过了接驾的活动。在番县县令的心里,他就是一个为了能当高官努力在秦王跟前露过脸的人。   哪怕吴芮的本意是想来刺探情报,看看自己有没有反秦的可乘之机,那也晚了。   他给县令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为了不暴露自己,他就得一直装下去。如果哪天他突然不想往上爬了,县令一定会心生疑虑。   吴芮不见得愿意冒这个被县令怀疑的风险,很容易遭受调查从而暴露。哪怕他愿意冒险,要打消对方的怀疑他还得努力做出心灰意冷放弃官场的样子,这也不轻松。   而且,反秦之人其实更需要和那些大贵族打好关系。   一来把自己塑造成秦国的自己人,方便借势得到庇佑,护住家族。二来和贵族关系密切更能探听到第一手的消息,以便他们及时应对。   可若是不紧跟贵族的潮流,怎么和他们打好关系?   寻常贵族不往上结交,顶多是继续落魄下去。反贼不积极结交关系,等着他们的可能是哪天因为消息滞后,被秦兵围剿上门了才发现危险。   扶苏还记得上辈子项家能一直苟到始皇驾崩才跳出来闹事,就是靠着他们和当地官吏豪绅打好关系。一出现风吹草动,人家都会告诉项家。   不见得每个人都和项家一样有二心,里头肯定有人根本不知道隐姓埋名的项家是通缉犯。   他们只是十分寻常地和来往密切的家族分享最新消息,互通有无。项家却能从里头分析出最近可能有秦人来此地搜查反贼,然后提前跑路。   扶苏琢磨着,像这样的反贼家族岂不是一坑一个准?   他们肯定买东西买得特别积极,要是哪天意识到自己买不起了,为了豢养私兵坚决不肯再买,也会比旁人更加明显。   说不准还能逼出几个藏得深的苍蝇呢。   比如那种眼看着再不造反就没资本造反的,或许就会一不做二不休,提前反了。正好给各地的秦吏提供业绩,帮助人家高升。   散会之后扶苏就去把这个好主意分享给了父亲。   秦王政其实也听到了一些,但启小声说的悄悄话他没听见。见太子已经开始跃跃欲试地琢磨要怎么推行新的潮流花样了,秦王也不拦着他。   只是叮嘱了一句:   “不要在咸阳反复玩这一套,他们会察觉到的。”   在地方上反复更换潮流也就罢了,这本身就是大家说好的对策。可若是在咸阳也这么搞,被迫跟着一起花钱的秦国贵族必然要心生怨怼。   秦王政想提醒的是,太子你还记得你刚刚才答应大家这招不对秦人用吗?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我答应了,但是父亲又没答应,桥松也没答应。就说是桥松干的,和我无关。 第106章 不忘初心   由于南越三家和东越闽越互相扯后腿,李斯与百越的商谈局势一片大好。   原本闽越王还想待价而沽,觉得他们闽越地处偏远,秦人难以治理,肯定要退让许多。结果连远在越南的骆越都乖觉了,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为了挣个表现,南越三家就之前一些还没谈妥的小细节做了让步。   本来就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要求,除了琐碎之外对秦国来说答应起来没什么难度。之前不答应,是因为还要看看东越和闽越的态度再做定夺,现在南越自己退让了,那再好不过。   一次性给太多让利也不好,有些东西就得一点点慢慢给出去。一直吊着胃口,他们才能一直安分守己,给大秦足够的时间彻底收服边境。   闽越王听说南越三家居然主动退让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这边正谈判呢,你在背后背刺。大家都是百越人,往上数同一个祖宗的,不怕去了黄泉地府先祖勾践会怪罪吗?   面对找上门来理论的闽越王,南越三家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了。   那什么,虽然他们都认勾践为先祖。但谁都知道,当初越国公子们四散入百越,都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   八十年,足够换好几代人了。大家的亲戚关系已经这么浅薄,就不要再强行扯什么祖宗了吧?   闽越王:……   说起来,越国公子和他们的后人能花八十年就在百越各地四处开花混成王族,确实是有一番本事的。   扶苏很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越公子掌控百越的方式,秦国也能学一学。现在百越人把他们当自己人,以后就是百越人把秦人当自己人。   百越实际上是上古时期遗留在东南沿海的古部落,有学者认为可以追溯到夏朝以前。当年有一支百越部落朝北迁徙,最终建立了夏。   所以别看它们的称呼是带“越”字的,实际上一开始和越国关系不大。偏偏越国公子去了百越如鱼得水,就很神奇。   不过考虑到原始部落对更高级文明的崇拜,说不准越公子是带着先进技术过去,然后混了个什么神使的身份。仗着百越人淳朴可劲忽悠,最后把控住了部落首领之位。   靠着百越互相竞争,预计停留的半个月还差两三日的时候,最终的商议条件就已经定好了。   秦王政正式接见了这些首领,双方就协议达成共识。之后大秦会按照约定陆续派遣军队、官吏和工匠等前往百越驻扎,争取早日协助百越摆脱蛮荒迈入文明。   事情谈完,百越首领就可以各回各家了。只是听闻大秦君主还要去泰山祭天,首领们便请求随行。   关于天地的祭祀在华夏各地都十分流行,虽然百越祭祀得更多的是炎帝和祝融,但不代表他们不敬畏上天。   去泰山祭天是他们没见过的,自然不肯落下。   他们肯去也是件好事,随行的都是大秦臣子,他们去了自然也要以臣礼行事。本次封禅一是向上天禀告天下一统的伟业,二就是禀明百越终于归附中原的喜事,百越首领也自该在场。   船队重新启程,这次继续顺长江而下。   队伍预备一直往东抵达江都,也就是后世扬州的江都县。这里有一条人造运河,名叫邗沟,是联通长江与淮河的。   邗沟为当年吴王夫差所造,用于运粮,以便其争霸中原。起点在长江接近入海口处的位置,终点则在淮安。   这条人造运河,如今的名字叫“江南运河”。不过它只是江南运河的其中一段,还有一段自此地往南绕过太湖凿向钱塘(今杭州),联通钱塘江,也是出自吴王夫差和其父阖闾之手。   扶苏最近突然对水道感兴趣起来。   他拿着全国的水道舆图琢磨了许久,终于在地图上画好了运河路线,递给父亲看。   “大江往北联通淮水和往南联通钱塘江的运河,夫差已经替我们开凿好了。如此一来大江下游的大型河网彻底连成一片,只要妥善维护,就能一直使用。”   夫差为了运粮,运河凿得还挺宽阔的。目前够用了,以后要是觉得不够用,再扩建一番即可,耗费远不如无中生有那么多。   “而淮水往北联通大河的运河,也有现成的,是昔年魏惠王下令开凿。”   鸿沟的北端在洛阳往东的位置,距离洛阳很近。顺黄河继续往东一段,就是大名鼎鼎的朝歌。   至于鸿沟的南端,倒不是直接联通淮河的。它是联通淮河的支流颖水,过颖水可入淮河。   鸿沟在中间弯折了一段,绕路经过魏都大梁。魏惠王修它就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借两河之水灌溉都城附近的农田,所以作为运河的话,鸿沟显然不是特别合适,它要绕路。   尤其是如果想直接从长江过淮河去黄河,走鸿沟需要在淮河这里往西折返一段,很费事。   这个时候,就有君王想着,我为什么不直接从江南运河的北端广陵往北修,联通黄河呢?这样就不用绕路了,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嘛。   好想法。   扶苏一指图上某处:   “鸿沟河水原是从这处走的,王贲引水灌大梁之后,河水改道,走了另一处。”   之后水就从东边另一处往南流,从粱沟过,形成蒗荡渠。这条水路在后世被称为汴水,以前其实是没有的。   东汉时期汉明帝下令修建汴渠,就是疏通汴水和鸿沟北端的那一小段。最后形成的运河水路相对笔直,非常省事。   这一段汴渠,在晋朝时期渐渐堵塞。到了隋朝重新疏通,改名为了通济渠。   秦王政看着舆图点头:   “蒗荡渠只需经过些许修缮,便能作为运河使用。比之鸿沟原本的路线,确实方便不少。”   扶苏又往北指了指:   “过大河后,朝北还有不少河流。”   黄河以北有漳河、滹沱河、泒水、潞河等相对较大的河流,基本都为海河的水系,地处华北平原。   三国时期曹操为了北征,足足修过四条运河。   先是白沟联通朝歌以南的黄河水,北至漳河,借一段漳河下游的水路,汇入滹沱河中。   再自交汇处修一条平虏渠,往北联通泒水。   之后走泒水到天津,修泉州渠抵达更北端的潞河。   最后自此地往东修建新河,深入辽宁的葫芦岛市所在区域,接通濡水。   前三段运河连起来,基本就是隋朝大运河的永济渠部分了。   至此,隋朝大运河最重要的四段路线已经凑齐。   南边是吴王夫差修的江南运河,中间是汉明帝修的汴渠(通济渠),西边是黄河河道,北边是曹操修的三段运河(永济渠)。   全是捡现成的,疏通疏通,扩张一下河道规模,就成隋炀帝自己的了。完事之后被张冠李戴成了京杭大运河,隔空抢走忽必烈的功劳。   事实上忽必烈那条京杭运河没走汴水,他觉得太绕了。他需要的是直接贯通南北,而不是往西绕去洛阳长安再往北。   毕竟元朝和隋朝不一样,隋朝都城在长安,元朝都城在燕京。   所以他从江南运河的北端淮安直接往北修,取了一条新河道,省去中间的绕路。最后连到了曹操的第二条运河那边,避开了第一条的白沟,继续往北抵达燕京。   扶苏指了指海河水系的那几条河:   “若是要走河道往辽东运粮,这几条河必须建造运河打通。”   走陆路运粮耗费太大了,陆路远不如水路好走,运粮就会花费更多的时间。而且不仅是时间成本的问题,还有这么运粮太耗费人力了。   之前说过,运粮的时间越长,消耗的粮食越多。毕竟运粮士兵自己也要吃饭,有时候夸张起来十份粮食,运粮兵自己要吃掉九份,顶多一份能送到目的地。   走船运就不同了。   船运可以装更多的粮食,比车辆的装载能力强得多。一次来回不仅能因为时间缩短而减少粮食消耗,还能多运许多倍的粮食抵达边疆。   而且,抢船上的粮食可不如抢陆上的粮食容易。首先敌人得会凫水,然后敌人得有船,最后敌人还要能成功攻上运粮的大船。   不像陆地上的运粮车,轻轻松松就抢走了。   秦王政看着扶苏画出的几条运河道路,眉心微蹙。   航运确实比陆运要好得多,只是要修的河道太多了。这几段不像之前都有人修过,只要在基础上疏通扩建一下即可。   重点是,大秦现在还没有出征东北的想法。   扶苏则道:   “不着急现在就修,先规划好路线。等日后腾出手来,再修也不迟。”   辽东之外还有一些游牧部落,虽然不足为虑,但也要防备他们突然犯禁。有了往东北走的运河,打起仗来运粮就能事半功倍。   大秦如今富有四海,要考虑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支援的效率。不像以前只有一亩三分地,随便几条路就够用了。   秦王政眉头舒展:   “不错,且先记着。待驰道修好,便可腾出手来修运河了。”   之前他们承诺了替南越修灵渠。   不过因为南越顺利归附大秦了,灵渠就没有那么急迫。上辈子着急修灵渠是为了攻打百越,现在没了这个动力,灵渠可以慢慢修。   秦王政预备着等驰道修完,再在修灵渠的时候顺便把北边的运河一起修了。   太子说的对,一次性不要干太多的事。   现如今长城在修、驰道在修、玄宸宫在修、骊山陵也在修。再加个运河,庶民真的会活不下去造反的。   所幸目前骊山陵里都是征发来的罪犯,不算在徭役之中,与庶民无关。   秦王政盘算了一下庶民的承受范围,遗憾如今大秦的男丁还是太少了。   可这么少的人口,想要养活也不容易。   目前还没有进入战后的人口爆发期,国内粮食暂且够吃。等人口爆发后,那就要头疼粮食产量的问题了。   西域的商队来往西方时已经开始偷偷夹带粮食回来,搜罗新作物的重点也放在了寻找更高产的良种。   可惜良种难得,西方自己似乎也不怎么吃得饱饭。   使者缭听闻了王上的烦恼,忽然一拍脑袋。   “良种吗?其实我隐约听骆越人说过几句。在他们的地界里,好像有一种稻谷挺丰产的。”   骆越地处越南,湿热的气候让那里物产十分丰富。   缭原本觉得骆越部落都没正儿八经种过地,采摘收获全看运气。或许是他们没见过大片的稻田,才会看哪处出现野稻田就觉得那种稻子产量大。   毕竟中原人看产量,是要算每亩收获多少的,有个数值对比。百越不一样,他们看前头有一大片的食物,就觉得这是丰收了。   如今听闻王上想求良种,缭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提起了此事。   他也不确定那种稻谷具体亩产是多少,会不会是骆越说错了。而且稻谷不见得能在中原种活,哪怕种活了,亩产可能也会出现削减。   秦王政却觉得这好歹是一个新思路,先派人去寻找。不试试看怎么知道那稻谷产量如何,万一撞大运了呢?   于是,很快就有一艘船只离开了船队。跟随骆越使者折返回江陵,去寻找产自越南的占城稻。   骆越首领这次出行带了好几个部落勇士出来,分一个去带路根本不成问题。他还十分乐呵,不断追问缭,自己那边要是真的有良种,他能不能得到封赏。   缭:……   缭心道良种又不是你主动献上的,不然那高低能得个郡守当当。现在功劳在我,你还想摘桃子?   不过考虑到自己以后也不会待在骆越当郡守,缭就没有泼凉水。   谁知道王上怎么想的呢,说不准王上就觉得骆越偏远,一开始郡守之位可以留给骆越首领来当。   缭干脆岔开话题:   “不知王上要怎么在岭南划分郡县,你们骆越或许能单独置一个郡。”   骆越首领知道这个:   “李相国说要给骆越置个象郡,因为我们那边有很多大象。”   缭:这个名字起的可真省事。   一看就是太子起的。   前几天缭还听说太子殿下对大象很感兴趣,说是可以弄几头来咸阳赚钱。   缭听得一头雾水。   首先,大象和赚钱怎么牵扯上关系了?其次,太子殿下作为大秦储君,天天想着赚钱像话吗?   缭这是不知道这些年大秦靠着有钱省了多少麻烦,这怎么能怪太子钻进钱眼里呢?要怪只能怪天下人的钱太好赚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尤其前不久太子才发现那些富户这么有钱,这么有钱居然不主动献出来造福大秦,还打算拿着钱背地里搞事,扶苏如何能忍。   扶苏便试图和骆越首领商量:   “你借几头象给我们,赚到的钱分你一半。”   骆越首领摇头:   “我拿着钱不好花用,可以换成别的东西吗?”   扶苏:“没问题,你想要什么?”   首领:“我们细谈。”   围观了全程的缭:……   西瓯首领很快也凑了过来,他表示他们那里也是有大象的。广西那里在古时候大象成群,直到明朝小冰河才导致象群南下,最后几乎就见不到了。   别说广西了,先秦时期连广东和福建也有大象。云南同样很多,但夜郎国所在的西南夷目前还没归顺,暂时指望不上。   西瓯首领过来之后先谴责了一番骆越首领不厚道,赚钱不带他们。然后很有义气地拉上了南越首领,表示自己比骆越首领更顾念好兄弟。   骆越首领:?   踩着我刷好感是吧?等我的良稻种寻来了,我拿着秦王的赏赐羡慕死你们。   被排挤的闽越王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岭南三越拿着大象换好处这件事的,他感到了窒息。   这三家天天抱团有完没完,能不能对同一个老祖宗的远房亲戚友善一点?   大象他们闽越也有啊!   不带东越玩也就算了,东越没大象,凭什么连他们闽越都不带?   但是闽越王又不好意思主动去找扶苏说这件事,他还是很端着身份的。最后辗转找到了使者缭,希望缭能帮忙说一说。   缭:怎么?我不仅要负责岭南,还要负责你闽南是吧?   缭干脆把东越也叫上了,问他们要不要拿大象赚钱。东越一脸懵逼,反问缭大象是什么,他们没见过。   闽越王这下有优越感了:   “大象啊,就是一种我们其他百越都有,只有你没有的好东西。”   东越首领:……滚。   两家本来就不是同盟,不像岭南三家那么团结。闽越王这么一嘚瑟,友谊的裂痕顿时又加深了许多。   东越想到岭南三越和闽越好像不太对付,干脆决定打不过就加入。虽然他们东越离得远,但这不代表他们就和岭南没办法结盟。   离得远不正好?说明东越的特产在岭南是见不到的,就像岭南有他们东越没有的大象一样。   没有人主动通知闽越王,等闽越王高高兴兴从使者缭那里收获来自大秦太子的好消息时,他才知道其他四家都结盟了。   他们亲亲密密,徒留闽越孤零零。   闽越王:早知道之前和秦谈判的时候,就不故意坑岭南了。   当时他气不过岭南主动降低要求和他挣表现,把他衬托得很不好说话。后来就和岭南别上了苗头,故意打擂台。   确实很解气,就是闹翻后没法收场。   大秦并不关心百越之间的塑料友谊,缭比较好奇太子到底打算怎么利用大象赚钱。   那种动物看着确实新奇,或许能卖给贵族换取大量的金钱。可是太子说的是借,那么应该就不会把大象卖出去了。   扶苏反问缭:   “你觉得大象可以用来做什么?”   缭想了想:   “运货?或者骑乘?”   扶苏微笑着表示,那不就完了?如今庶民能用的无非是驴和骡子。   大象最多可以运货九吨,骡子只有一吨半。如此庞大的差距,实在叫人眼馋。   只不过大象对气温的要求比较高,哪怕如今零度线在黄河流域,象群可以活动的区域也比较少。顶多在长江以南待着,再往北就有点困难了。   巴蜀其实也有大象,不过不是特别多。扶苏预备将大象安置在楚地,这样就能从楚地节省出一部分畜力,去支援北边了。   正好楚地占地面积极广,需要修筑的驰道虽然没那么多,但道路长度却很可观。有象群帮忙运输重物,庶民就能轻省不少。   不过扶苏对百越首领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他要把大象带去给贵族们观赏,贵族会为此付出很多钱,这样就可以给百越多分一些他们需要的物资。   可实际上象群运输东西收费并不高,好在大秦给百越的物资成本本身就低,不至于亏本。   缭听完恍然:   “楚南虽然山地多,但需要运输物资的区域多为平原,象群来往没有难度,确实可行。”   大象在拥有强悍的运输能力的同时,也兼具体型庞大的烦恼。要是让它们走一些不好走的小道,也不是不能走,就是容易踩踏庄稼。   百越目前还没有大范围地驯养象群,所以这个生意要做起来得去野外抓野象。据说最好是抓年幼的小象从小养,不然制不住。   扶苏不管这个,抓象的事情百越自己解决。否则他们什么都不干就白拿好处,没有这么好的事。   无论是抓象驯养还是寻找良种,都不是一时可以搞定的。船队转入运河朝淮水走的时候,派回百越的侍者也没走多久。   九州大地已经正式进入春季了,春耕之事有了前几年的经验,冯去疾自己一个人在咸阳就处理得极好。   秦王政在外难得轻省一些,不必烦恼春耕出现问题。他与太子站在船上眺望运河两岸的庶民劳作之景,颇有感慨。   “夫差挖这条运河,虽是为了行船运输,却也给周围农人提供了更多的水利。”   长江水被引入此地,哪怕当地河网密布不缺灌溉,能多一条运河也是好的。至少沿岸的庶民可以就近取水,省了不少事。   尤其是遇到大旱之年,附近的小溪小河容易干涸。但是像这样深广的运河,水源取自大江,就没那么容易干。   到那个时候,运河里的水就是救命水。   可惜江河再大,水也不是取之不尽的。开凿运河需要再三斟酌,不能为了灌溉随意加建,否则江河不等入海就得因为支流过多而断流。   历史上中亚地区的大河就出现过这种情况,无节制地人为引水灌溉,最后导致河流在中途就断流。   原本河流是要汇入内陆的巨型湖泊的,结果没了河流的水源灌入,巨湖也在渐渐缩小规模。   ——这就是里海的经历。   扶苏将白纸固定在木板上,用笔速绘了一幅庶民劳作图。只有简单的线条勾勒,没有上色,而且画得还很粗糙,不过神韵已经被抓住了。   秦王政站在太子身边看了几眼:   “画得不错,辛苦太子多画几幅,回咸阳拿去给桥松看看。”   身为大秦太孙,桥松也得多见识一下外界的模样。尤其是农人的辛苦,这样才会懂得珍惜大秦如今来之不易的和平,不会做个败家子。   扶苏从侍者手上取过新的夹了白纸的木板,再次作画。这次画的是船队在运河上航行的样子,运河两侧有庶民停下歇息,遥望大船。   这一路扶苏闲来无事画过不少巡游的景色,主要是为了留作纪念。顺便拿回去给弟妹儿女看看,免得他们总念叨自己没有同行好可惜。   船队抵达淮河时靠岸休整了几天。   臣子们哪怕早就习惯了行船,落地时还是觉得地在晃,有点站不稳,一时不太习惯踩在陆地上的感觉。   之前在江都换道的时候,就没下船。因为秦时的江都还没有后世那么繁华,没什么好停留的。   历史上扬州的繁华多亏东晋衣冠南渡。   大秦只怕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所以长江流域得靠自己多繁衍一些人口。   人多了,商队就会循着味道过来。不能依靠政治中心转移,就得依靠商业进行发展了。   若是占城稻的寻获顺利,江南等地不愁无法富饶起来。   毕竟北方要种这种南稻恐怕不容易,得经过不断地选育培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城稻估计只能在楚地和巴蜀风靡了。   之前沿着江南运河一路北上,实则距离海岸线一直很近。只不过中间隔着大量土地看不见海,否则也不必开凿运河了,直接沿海行船还方便点。   现在到了淮水,队伍不着急去齐地,就准备先走淮水去看看沿海。   秦朝时期的海岸线和后世时其实不太一样,有不少现在露出海面的区域,那个时候还是海洋。   江苏省的东部海岸就要往里缩很大一段距离,至少三分之一的宽度吧。不仅江苏,渤海的西海湾也是一样。   所以从淮安去往沿海,不需要走太远。隔壁东边的盐城大半就泡在海里,淮安基本可以算沿海了。   秦王政看着海岸边大片的平原,询问当地县令这里的耕作情况。   县令脸色有些为难:   “王上有所不知,这东部沿海虽然良田众多,但夏季常有风雨侵袭。”   这里是台风多发区域,而且因为其他几个台风多发的沿海地区都是百越的领土,就显得这边格外多灾多难。   百越人没事不往海岸跑,一到夏季就会提前缩回内陆。台风对他们来说就是麻烦了点,但是问题不大,反正他们也不在沿海的平原种地。   可是薛郡这边不同,这里人口密集,平原广袤。大家舍不得这里的良田,偏偏夏季时作物还没有收获,经常遭殃。   人多了,田就不够用。有些人去海边种田完全属于不得已,否则谁不想在更安全一点的内陆待着呢。   县令表示,介于种田经常遭灾,所以沿海的良田大家也只能随便种种。大多时候还是靠出海打渔为生,免得田地颗粒无收之后饿死。   秦王听罢十分遗憾:   “如此良田,竟然无法稳定产粮。”   扶苏思索片刻询问道:   “可有作物春种夏收,能赶在夏季暴风雨前收获?”   这样可以避开夏季的风雨,至少有一部分收成。若是可以的话,风雨过去再种点东西,秋季长一茬,到临近冬天收获。   县令不由苦笑:   “这样的作物我们倒也想要,只是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先秦时期的作物大多还是一年一熟的,一季度就想成熟有点困难。何况薛郡地处长江和淮河之间,气候只是稍微偏热,不如更南边那么事宜作物一年几熟。   当然,目前的楚南地区也没什么人享受一年几熟的作物。不是气候不允许,而是种子和耕作方式达不到。   扶苏大概有了想法。   没人规定作物就必须一年一熟,现在没有没关系,努力培育就是了。而且也不一定就非得种五谷,种植其他作物也是可以的。   既然种五谷要面临颗粒无收的窘境,田地被白白浪费掉。还不如改种其他的经济作物,只要能一季就收获,换来的钱财拿去买粮也好过单纯靠打渔为生。   之前大秦在烦恼良田被经济作物侵占的问题,现在出现先天条件导致无法好好种粮的上好田地,正好拿来利用。   当然,东部沿海并不是每一处都会年年受灾。具体选取哪些地方推行其他作物,还需要细细斟酌。   这些事情掌管农事的官员会自己琢磨,不必扶苏亲自费神。   秦王在沿海停留了几日,走访过几处村落之后,又尝了不少新奇海鲜。而后他便想起自己之前的决定,询问县令此处海岸可有大鲛。   扶苏差点就忘了父亲要射鲛的事情,冷不丁旧事重提,还愣了一下。   他无奈地同父亲低声说道:   “父亲怎么还惦记这个?”   秦王政负手而立:   “寡人年轻力壮,此时不捕鲛,日后怕是就没那个力气了。”   趁着年轻得赶紧把困难的事情都干了,以后老了才不会遗憾。   扶苏:……   父亲真是多虑了,您上辈子驾崩的那一年还能老当益壮地射杀大鲛呢。就是谁都没想到射鲛之后没多久就染病而亡了,实在是走得突然。   提起这个扶苏就不由得庆幸起来。   当初因为始皇非要把大鲛完整地运回咸阳,说是太子没见过这个,他得带回去给太子瞧瞧。   所以齐地官员没办法,只能绞尽脑汁地想法子搜罗冰块给鲛鱼保鲜。免得等大鲛送去咸阳的时候,都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   都说有压力才有动力,在这个巨大的压力之下,官员们搜罗到了硝石制冰的法子。再也不用烦恼沿途的冰块不够用,无法好好保存鲛尸了。   本来只是为了鲛尸准备的,结果始皇半路驾崩。天气炎热,帝王遗体也需要冰块保鲜,险之又险才没让始皇帝遗体以腐烂的状态下葬。   李斯生怕陛下遗体受损,自己回去会被太子给手撕了。连鲛尸都顾不上,冰块率先供应王驾。   为保万一,他自己还裹着厚衣服时常上车架守着,查看遗体有没有出现问题。   回到咸阳之后李斯就冻病了,但是二世皇帝并没有心疼他。扶苏陛下表示孤好好一个父亲跟你出去一趟,回来就没了,你闭门思过吧。   李斯不敢有意见,乖乖闭门思过了大半年,出来险些相位都丢了。   反倒是那个蒙毅,可恶得很。   蒙毅在始皇陛下病重的时候折去外地祭祀山川神灵、祈求陛下痊愈去了。因为陛下病逝时他人不在场,没被牵连治罪。   李斯很不服气,蒙毅跑去祭祀山川没祭成,难道他就没有责任吗?他要是祈愿成功了,陛下不就不会死了?   可惜秦二世不是个可以讲道理的皇帝。   至少在他爹的事情上,扶苏是坚决不和你讲道理的。他想迁怒谁就迁怒谁,臣子没有资格反抗。   问就是“你李斯才是我的心腹,你和蒙毅比什么”。   很好,李斯被成功安抚了。   扶苏念起旧事难免感伤,秦王政听县令说大鲛不常往此处来,又见爱子伤怀,便改了口。   “既如此,射鲛一事日后再说。”   秦王政带着心爱的太子回了船上,拉着扶苏问他怎么又难过了。   他上一世十多年后射鲛都无事,如今正是力壮之时,肯定不会受伤的,太子无需担忧。   扶苏更难过了:   “焉知父亲不是因为射鲛透支了身体,这才染病的?”   秦王政这下没法接话了。   他又不知上一世的情况,哪里说得好。只能催促侍者给太子做些甜点来,用甜食哄儿子高兴。   扶苏:小孩子都不可能被这种手段哄好的吧!   但扶苏还是给面子地吃了,吃完努力收拾好心情,免得父亲为他忧虑。   秦王政略松一口气,又陪儿子看了半日的游记。游记是小说家弟子写的,里面提到了很多这次巡游时没有路过的地界,十分有趣。   晚间秦王政就寝时恍惚入梦。   或许是太在意白日里的事情,他梦见了自己射鲛的场景。画面一转,就是大鲛的尸体被拖入浅滩,众人都在恭祝他剿灭了徐福东渡路上的阻碍。   徐福?谁?   秦王政微微皱眉,正要发问,却听“自己”略有自得地说道:   “不过是一只鲛罢了,去问问府库里可有足量的冰,朕要将它运回咸阳,给太子也看看。”   太子因病弱长居深宫,此番未能随行。   他一直知道太子向往外头的风景,虽然不能带太子过来,却能将海边的大鲛运回去给太子瞧瞧,叫他开心一下。   秦王政观察到周围官员面有难色,但梦中的“自己”似乎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   他回到了住所开始给太子写信,然而信件才送出去,第二日他就病倒了。   秦王政猛地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   政哥:糟糕,寡人好像真的是因为一大把年纪跑去射鲛才生病的!(危) 第107章 回忆   秦王政拨开床幔看了一眼窗户,皎洁的月光倾洒下来,夜色还深。   但他已经睡不着了。   侍者上前来询问可有吩咐时,他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遣退仆从之后,秦王政安静地坐在床榻上,黑顺的长发披散在身侧。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方才的画面究竟是单纯的梦魇,还是某段来自另一世的回忆。   其实有些时候,秦王政也会觉得自己身上有种割裂感。   扶苏重生前的那段过往恍若隔世,回忆起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不仅记得不甚分明,甚至还有一种不明缘由的荒诞感觉。   以前他不曾细想,如今细细思量,才发觉如今的自己相比记忆中的自己变了不少。性格活泼了许多,也更有人情味。   秦王政并不知道,倘若从旁观者视角去看曾经的他,能用几个关键词概括——冷静,淡漠,威严,以及搞不定自己那执拗的长子。   完全符合洗脑包里塑造的形象,是个纯粹的秦始皇符号。   秦王政原以为自己是和扶苏相处久了,才不知不觉间受到了爱子的影响。可他又不是小孩子,年近而立的成年君王有那么容易被旁人干扰吗?   更何况,若是按照他之前的性格,遇到将近成年的长子撒娇,只怕并不会心软。反而会皱眉训斥他不要作出小儿女情态,要有大秦长公子的样子。   人是不会莫名其妙就变换处事风格的。   回想起梦里的种种细节,秦王政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或许重生的并不止是扶苏,还有他。   只是他不知为何丢失了上一世的记忆,所以仅在言行间透露出一些端倪来,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如果是这样的话……   秦王政更睡不着了。   白日里他还觉得扶苏在危言耸听,射鲛而已如何就影响那么大了。可梦境片段摆在那里,令他难免心虚。   或许只是因为梦境简短,省略了许多细节,才造成这样的误解?   秦王政决定再睡一觉,或许还能回忆起一些片段来,这里头说不准有别的缘故呢。   而且忆起更多的事情,明日也好拿去同阿苏说一说。阿苏若知道父亲也重生了,定然会十分惊喜。   ——如此,应该就不会再计较射鲛导致生病的事情了吧?咳。   秦王政心知这件事里应当没什么错漏,不过是不死心罢了。   他重新躺下,阖眼酝酿起睡意来。原以为会许久都睡不着,不成想闭目片刻便重新陷入了梦境。   这次的视角却不是在他自己这边。   秦王政发现他回到了咸阳宫,身侧是扶苏正在批阅奏折。但扶苏的身形看起来异常单薄,唇色也有些苍白,隐有病态。   侍者担忧地劝说道:   “殿下,先歇一会儿吧。您昨夜就没休息好,让陛下知道了定要生气的。”   扶苏这才放下笔:   “剩下的劳烦冯相代为批阅了。”   侍者露出喜色,连忙上前搀扶太子去偏殿休息。   秦王政见自己分明就在这里,侍者却如此言说,恍然意识到二人恐怕看不见他。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是否还在巡游途中。   可无论这是何时发生的,他上一世的记忆里都不该有这样的片段才对。他又没有千里眼,如何能隔空看见太子身边的事情?   难道这段真的只是寻常梦境?   秦王政下意识跟随扶苏去了偏殿,见儿子半躺在榻上,脸上满是疲色,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眼看扶苏就要睡着,却有人急匆匆从殿外进来。侍者气得出声呵斥他小点动静,那人却惊喜地说是有陛下的亲笔信从胶东郡送来了。   扶苏立刻睁眼:   “拿来给孤瞧瞧。”   秦王政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扶苏展开帛书一目十行,看完后面露无奈之色:   “父亲怎么亲自去射鲛了?”   未尽之意大约是“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悠着点”。   秦王政:……   秦王政却顾不得心虚了,他信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深。   眼看着扶苏眉眼带笑地与随从、弟妹、留京的臣子炫耀父亲要给他千里迢迢带大鲛回来,秦王政只觉得窒息。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见咸阳发生的事情了。   果然,仅仅过去一天,新的急报就从东方传来。因为之前的家信是按照寻常速度递送回咸阳的,所以才只比急报早一天抵达。   扶苏毫无防备地展开急报,第一句就见四个字——陛下驾崩。   “扶苏!”   秦王政下意识上前要扶住儿子,手却穿透了对方的身体。侍者手忙脚乱地搀住晕厥的太子,咸阳宫中陷入慌乱。   陛下驾崩,太子病重,大秦一瞬间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冯去疾紧急入宫主持大局,见到的却是强撑着病体处理政务的太子。   扶苏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父亲已经不在了,大秦还需要他坐镇。其余弟妹根本撑不起来,他不能让大秦成为他们父子俩的陪葬。   秦王政心痛不已。   他想做点什么,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子的病一天天加重,换来大秦政权的平稳过度。   等到好不容易一切暂且稳定下来,太子可以歇口气好好养病了。有冯去疾和蒙毅替他分担压力,闭门思过的李斯也不能闲着,同样在昼夜加班。   然而这个时候,赵高联合胡亥开始作乱了。   李斯虽然是用的冰块为帝王尸身保鲜,没有如历史上那般以鲍鱼掩盖尸臭。但他依然努力做到了秘不发丧,没有叫外人提前知道始皇帝驾崩的事情。   因为要运送大鲛,这次回咸阳他们走的是水路。还特意制作了一艘特别的大船,好运送鲛尸。   李斯将始皇遗体藏入运送大鲛的船上,如此一来耗费的大量冰块就不再引人注意。旁人只以为冰块是为了鲛尸准备的,没人想到还有别的缘故。   另一边王驾应当使用的主船里,他也依旧命人一日四趟地往里面送餐、送奏折等物件,伪造成始皇依然在世的假象。   赵高不好当着李斯的面做小动作,只能配合李斯行事,还要协助李斯阻拦胡亥前去拜见。   二人一同掩盖下了这件事,直到他们回到咸阳。李斯被禁足了,赵高自觉没了盯梢他的人,立刻找到胡亥商量起事。   但这两个都不是有长远眼光的人。   赵高只有小聪明,他不懂治国,也不懂朝局。历史上他能做出掩盖叛乱消息的事,大敌当前还在排除异己,斩杀能臣。   所以赵高偷偷将始皇驾崩的消息传递了出去,他想着光靠自己没办法拉下太子,那就引太子和叛军两败俱伤。   各地很快得到了风声,起义军开始纷纷冒头。   秦王政自己是想一直守在爱子身边,盯着他养病的,但梦中的“自己”行动不受他的控制。   对方似乎习惯了太子生病一事,并没有留在宫中。而是主动去了其他地方,在咸阳城中四处活动,观察臣子们的反应。   于是,他就这么目睹了赵高和胡亥的密谋,被迫看着赵高把信送了出去。   秦王政心中升起了极大的愤怒:   “竖子尔敢!”   眼前画面猛地一变,有侍者慌忙掀开床幔询问王上发生了何事,可是被梦魇着了。   秦王政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按了按额角:   “胡……”   他想问胡亥与赵高现在何处,开口才说了一个字,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身在哪里。   不能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及那二人。   秦王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转而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太子可起来了?”   侍者赶紧回道方过卯时,太子应当未曾起身。往日太子都会多睡一会儿,尤其是不用上早朝时,他绝不会为难自己早起。   秦王政长出一口气,实在睡不下去。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去看看爱子,确定对方健健康康的才行。   于是起身换了衣裳,匆匆洗漱一番便去了隔壁院落。   扶苏睡的正香,脸上泛着红润的血色。虽然这一世的扶苏总装柔弱,但秦王政很清楚,爱子这辈子确实身体健康。   他伸手替儿子拉了拉被角,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心中依然有一口郁气堵着散不出来,秦王政干脆走出了宅院。这院子建在海边不远处,景色极佳,想去海岸观海也很方便。   侍者默默为王上披上披风后就退远了一些,不再上前打扰。   秦王政在海边散了一会儿步,这才觉得心绪畅快许多。回到院中后遣退侍从写了一封信,秘密交给传信兵让人加急送回都城,交给留守咸阳的冯去疾。   不惩处胡亥与赵高,难解他心头之恨。   但赵高那里还不到收网的时候,恐怕要等到王驾回京后才能处置。倒是胡亥那边,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太子对待胡亥还是太过留手了,约莫是考虑到父亲对儿子们仍有亲情,不想叫父亲为难。   太子有顾虑,他却没有。胡亥这等狼心狗肺且毫无大秦公子担当的蠢货,绝不能轻易放过。   趁着长兄病重给六国余孽送信怂恿他们反叛,亏他干得出来。不仅毫无孝悌,还毫不在乎大秦存亡,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秦王政做得隐秘,消息并未传出去。侍者只知道王上似乎没睡好,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扶苏早晨起来听说后,便问父亲要不要多歇两日。   原定今日乘船沿淮水折返,去九江郡治所寿春的,等接见过寿春的太守之后再换乘车辆去齐地。   既然父亲没睡好,不如明日再出发。   父亲给咸阳送信的事情扶苏也不曾听闻到风声,他只单纯地以为是明面上的原因。见父亲情绪不高,想了想决定说点开心的事情哄父亲高兴。   他便同秦王政说道:   “我昨日回去想了想,父亲如今年轻力壮,射鲛也不是不成。既然父亲喜欢,那便让齐地的官员做好准备,多派一些士兵协助好了。”   只要保证了父亲的安全,倒也不必管得太死。父亲身子骨硬朗,也不至于再次因为射鲛而生病。   秦王政却是听得心情复杂。   他原本还想和太子坦白重生的事情,可第二场梦境叫他实在心痛。想起梦里的阴差阳错,他竟有些近乡情怯了,不敢就这么坦白。   扶苏会不会埋怨自己丢下他一个人?   其实埋怨也好,就怕爱子连埋怨也无。分明是父亲不好,他却不介意,还要安慰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以前总说扶苏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如今秦王政倒宁愿爱子任性一些,不要那么体贴懂事了。   扶苏见父亲欲言又止,有些疑惑:   “怎么了?父亲可是遇到了难处?”   秦王政叹了口气。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他迟早是要面对的。更何况,有些事情也藏不住。   秦王政挥挥手让侍从都下去,等屋中只剩父子二人时,他才轻声问道:   “若阿父当初真是因为射鲛才导致病重离世的,阿苏可会生气?”   扶苏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想了想,回答道:   “应当会有一点生气。”   秦王政问他为何。   他不高兴地说起父亲非要寻访仙山求取仙药一事,说当初射鲛可不是父亲为了展示自己的能力,而是为了那个徐福清除海上的阻碍。   本来扶苏就对父亲吃丹药很不满,射鲛又牵连上另一个方士徐福。最可气的是后来扶苏重启海路派人去捉拿徐福,发现海中的鲛鱼根本就不像徐福说的那样会拦路。   所以从头到尾这就是个骗局!   徐福骗父亲说他找不到仙山是因为有大鲛阻拦,只要杀了鲛就再无障碍了。可实际上鲛鱼和他根本没有妨碍,反倒是父亲因为射鲛透支身体,徐福合该被千刀万剐。   秦王政听着爱子絮絮叨叨分析了半天,愈发无言。   倘若只是自己一时兴起非要射鲛也便罢了,怎么这里头还有求仙问道的烂账在?本来秦王就心虚,这下更心虚了。   扶苏自顾自说完,见父亲久久没有回应,感觉今日的事情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他狐疑地看向父亲:   “父亲莫不是想起上一世的事情了?”   秦王政意外:   “你怎么知道?”   问完突然反应过来,扶苏对父亲那么了解,应当早就猜出父亲重生却失去记忆的事情了。   亏他还纠结许久要不要说,果然是当局者迷。   秦王政一向英明神武,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他很少像如今这般处处碰壁,实在不太习惯。   他意识到自己是失了平常心,才会如此被动。可他是人又不是神,不可能永远冷静自持,旁人有的弱点他实则也有。   能这么快反应过来,调整好心态恢复镇定,已经比九成九的人都要强了。   扶苏大约猜到父亲昨晚为何休息不佳了。   他轻声问道:   “父亲可是梦见了上一世射鲛后的事情?”   秦王政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斟酌了片刻,还是将自己以魂体旁观咸阳之事的事情一并说出来。知道父亲一直在身边看着自己,扶苏或许会得到安慰。   扶苏听罢却是愣住了。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倔强地不想叫父亲看他泛红的眼眶。   “阿苏。”   秦王政叹息一声,只是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强行将儿子转回来。   扶苏眨眨眼忍下泪意。   他上一世虽然总是安慰自己,父亲在天之灵肯定一直都在看着他,父亲必然能看见他将大秦治理得极好。   可他心里其实是不信这个的,觉得太迟了,父亲都看不见了。   未曾想父亲真的一直陪在他身边。   扶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就是忍不住。眨眼并不能将眼泪眨掉,反而滑落了下来。   他就是个爱哭鬼,从小就爱哭。   他没有这里的扶苏那么坚强,因为他每次一哭就有父亲哄他。委屈都是越哄越来劲的,只有没人哄的时候才能忍住。   秦王政又叹了口气,将手帕递给儿子。   扶苏不接,接了就是承认他哭了。他都这么大年纪了,才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哭呢。   秦王政看他不接,忽然起身,绕到了扶苏面前。他像很多年前拥住委屈的小扶苏那样,拥住了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儿子再大,在当爹的心里都是曾经那个会软软扑进自己怀里喊阿父的稚童。   扶苏把脸埋进父亲宽阔的肩膀里,仗着没人能看见,放肆地宣泄完了当初知道父亲驾崩的委屈。   当初得知消息时他比任何人都难过,可再多的眼泪也只能自己咽回去。   扶苏不能对着弟妹哭,更不能对着臣子哭,所以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沉默地举办完了葬礼,沉默地目送父亲的棺椁被送入皇陵,沉默地处理着朝政,沉默地一个人把病养好。   然后,当了二十年言笑晏晏的秦二世,仿佛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打倒他。   所有人都只见过二世陛下的笑、怒、冷漠、淡然,唯独没有脆弱和伤心。   毕竟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安慰他纵容他的阿父早就不在了。   秦王政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为他纾解情绪。等他身体不再颤抖之后,才温柔地开口说道:   “在阿父面前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父又不是没见过。”   扶苏“唔”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依然把头埋在父亲怀里,有些难为情。怎么都不肯退出来,像小时候那般耍赖。   秦王政也由着他,只说自己肩膀好像都湿透了,再不换衣服等老了可能会得风湿。   扶苏气得抬头瞪他:   “我没有流那么多眼泪!”   见爱子重新活蹦乱跳起来,秦王政终于放心。他伸手揉乱了儿子的发冠,起身去唤人来替自己更衣了。   扶苏遮了遮眼睛,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红成了兔子眼。想了想还是没有叫侍者进来侍奉,默默地坐在原地发呆。   其实也没有想什么,就是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父亲魂魄停留在咸阳的事情叫他大受冲击,他现在思绪还是钝钝的。   秦王政更衣回来见爱子仍在发愣,便亲自取了湿润过的帕子来替他擦脸。   扶苏这才回神,乖乖仰着脑袋不动弹。等父亲擦完才想起来今日要启程去寿春,可眼看着动身的时辰都过了。   秦王政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寡人已经下令明日再启程了,等下你陪为父去海边转转。”   他早晨去海边散步,觉得很有用。散完后情绪好了不少,他见扶苏也有些萎靡,便决定带爱子也去走走。   扶苏小声问父亲,他看起来是不是很明显哭过。   外面都是臣子,要是很明显的话他就不出门了。史官那个讨厌鬼要是见到了,肯定会记下来的,还有李斯也会背地里笑话他。   秦王政仔细打量了片刻:   “不明显。”   顿了顿又道:   “谁敢笑话你,寡人替你收拾他。”   但到底没有立刻带儿子出门,而是叫人取来书册茶点,准备和儿子在屋内消磨半日的时光。   侍者进来的时候,秦王政替儿子挡了挡。没人看见太子的脸,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扶苏吃着点心,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头上的发冠,抱怨父亲刚才弄乱了他的发髻。   重新梳头肯定要叫侍者的,可他现在又不好见人。发冠歪斜有些扯着头皮了,他干脆全拆了,任由发丝披散在身边。   秦王政便说他也可以替太子束发。   扶苏哪里能让父亲动手,伸手拢了拢头发,随意找了根绳子扎起来,谢绝了父亲的好意。   秦王政也不强求。   父子俩安安静静看了一上午的书,时而小声探讨一些问题。春光正好,偶尔能听见外面鸟叫虫鸣,颇有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趣。   情绪平复之后,父子二人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聊起一些往事。秦王政说到他看见太子前后脚收到传信的画面,扶苏则说起一些父亲还未记起的过往回忆。   午时用膳前,侍者才来替太子重新束发。   虽然很疑惑太子怎么把发冠拆了,但料想可能是不小心碰歪了发髻,也就没有多问。   午后小憩结束,父子俩在海边的林荫下走了许久。   沙滩上确实没什么树,崖壁上树林还是不少的。站在这里眺望大海视野更佳,就是苦了随行的侍从,时刻担心君上一脚踩滑会摔下去。   史官被撇开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怎么都不肯离开了。他怀疑王上和太子上午背着他偷偷干了什么不方便记入史书的事情,问不出来真的难受。   他承认自己好奇心有点重,但没有好奇心的话他也不会跑来当史官了。   史官好不容易挤到了二人附近。   正巧听见太子问道:   “那父亲还要去猎杀大鲛吗?”   秦王政一时没给出回应,他在思索是否还有猎鲛的必要。既然大鲛不会阻拦出海的航路,似乎可杀可不杀。   又听扶苏说道:   “骊山陵中还要鲛油制作长明灯,父亲不猎的话,我便安排旁人去做。”   秦王政这才想起此事。   为猎鲛找到了新的借口,秦王政便没忍住,说道:   “不必安排旁人,寡人自去即可。”   他只梦见了猎鲛结束的场景,没能回忆起猎鲛时的体验。这感觉就跟玩游戏只看到了一个奖励结算,失去游玩体验等于没玩。   无论如何,猎杀大鲛对秦王政来说都是一件值得记载的英勇事迹。他不仅想猎鲛,他还想降服猛虎,还有大熊、巨鳄……   扶苏听着父亲细数这些东西,表情渐渐从微笑,变成了危险的微笑。   他轻声细语地提醒:   “父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秦王政试图和太子讨价还价:   “寡人年轻力壮……”   扶苏打断父亲的话:   “您今年三十有七了。”   马上奔四的人了,该有一点身为中年人的觉悟。不要因为保养得仿佛二十七八,就真以为自己才不到三十岁。   秦王政惋惜不已:   “今年不把这些事情做完,下一次巡游只怕已经四十多岁了。”   到时候太子肯定更不让他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史官一来就听见这样的对话,终于感觉不虚此行。刷刷刷几笔记录了下来,表情十分兴奋。   他的动作被王上看见了。   秦王政顿时找到了新的借口:   “太子你看,史菅已将寡人的豪言壮语记载下来。倘若寡人不曾做到这些,恐会遭受后人嗤笑。”   爱子一向在意父亲的风评,肯定舍不得父亲遭遇这些的吧?   扶苏果然迟疑了:   “可是……”   秦王政给了史菅一个下面那句不用记录的眼神,而后对太子承诺道:   “若是力有不逮,便叫侍卫顶上。”   左右他只要参与在其中,史书上就能写是他干的。就像那些后宫姬妾不过是炖汤时区撒了一把盐,也能说成是亲手炖的一般。   当然,秦王政是不屑于这么干的。   他自信自己可以搞定所有猛兽,不需要那些人的辅助。之所以说这样的话,仅仅是为了安抚太子,不让太子为他担忧而已。   扶苏虽然看出了父亲的意思,但想着真遇到危险侍卫也不可能真的就这么干看着,到底还是松了口。   史官大笔一挥,记录下了太子劝阻王上、王上说服太子的过程。至于王上具体说了什么才让太子松口的,对不起,王上不让他写,只能一笔带过了。   额外修整一日之后,船队重新出发。   晚间秦王政其实又做了回忆梦,不过都是一些日常内容,没什么要紧事。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在渐渐复苏,就是复苏得有些凌乱,没有按照顺序来,梳理起来有些头疼。   扶苏见父亲夜间睡不好,便让人熬了安神汤来。   他宁愿父亲不想起这些,也想叫对方夜里能好好安枕。那些事情他可以自己告诉父亲,是否想起回忆并不重要。   安神汤果然有用,倒不是不再做梦了,而是梦境终于开始按顺序进行了。   想来是前几日心绪起伏太大,这才导致思维混乱,梦境的回忆也受到了干扰。   第一次做梦就是与白日之事正相关的内容,也不知道是受到此事的刺激才开始恢复记忆的。还是说最近本来就会恢复记忆,只是大鲛一事插队到了最前面。   按顺序恢复记忆好,也不好。   好在不用自己整理分辨了,不好则在记忆居然是从儿时开始的。   或许是以魂魄存在的那些年,叫秦王政想起了很多本来受大脑记忆存储量影响而遗忘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就差从吃奶开始了。   幸好没有,不然还怪尴尬的。   秦王政头一次以大人的心态去看幼年在邯郸的经历,发现其实那些仇人也没那么难对付。只是他当初年纪小,很难反抗。   还有赵姬。   他以前觉得自己儿时和母亲感情很好,分明相依为命,可惜后来母亲变了。现在再看,便能看出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是被迫的。   赵姬拿他当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对他极好。等不需要这个支柱时,情感自然可以寄托在旁人身上。   这个道理他早该懂的,但他不愿去回忆狼狈的幼年,更不愿意去回忆赵姬这个给他带来耻辱的生母。   后来心态强大、不再将赵姬那点事放在心上后,想回忆又已经记不清细节了。   秦王政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冷淡地看着幼时的一切。   如今的他有了敬慕自己的儿女,更有对父亲的爱重不掺任何杂质的太子。他不缺亲情,更不缺家人,原生家庭里父母给他带来的伤害根本不值一提。   秦王政觉得没什么意思,希望早点看完这些回忆。他如今只关心扶苏幼年时期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像他设想中那样可爱。   终于,船队即将抵达寿春的时候,梦境演绎到了扶苏降世。   长子的诞生预示着秦王政终于有了他自己认可的第一个亲人,过往那些则只是他人生中的过客。   小小一个婴儿安睡在襁褓里,眉眼间已经可以看出俊秀了。有些孩子从出生起就不凡,不像很多婴儿一样皮肤红红的不太好看。   秦王政第一次抱孩子,果不其然是个大写的手忙脚乱。   但是幼小的扶苏很给面子,没有哭。   那时当爹的还没有发现儿子的不对劲,他不哭不是因为乖巧,是因为天生的缺陷。   三岁之前的扶苏是不爱哭的。   那一年秦王政十八岁,还有两年就能加冠了。可是朝中处处受到掣肘,他的加冠被拖延到了二十一岁才举行。   二十岁的时候,王弟成蟜起兵叛乱,秦王政不得不放下年幼的长子去忙这件事。   实际上秦王陪伴儿子的时间很少。   长子刚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在暗中布局要夺回权柄了。所以他只能抽出时间去看孩子,每次过去都觉得孩子变化很大。   小婴儿本来就长得快,堪称一天一个样。秦王隔三差五才能去看一次,错过了很多儿子成长的过程。   后来他有了长女阴嫚和其他的儿女,又要分出时间再去看看别的孩子,小扶苏能分到的关爱就更少了。   只不过他是长子,秦王政必然会率先去看他。等看过他之后,才会去看别的弟弟妹妹。   可这样比起以前所有时间都留给扶苏,已经叫扶苏受了很多的委屈。   好在小婴儿感受不到这个,只有梦里围观的秦王政自己在感觉亏欠。   扶苏两岁的时候,秦王政忙于成蟜之事,去后宫看望孩子的次数已经降到了一个月才能抽出一点空来。   不过那时的扶苏已经可以口齿清晰地喊阿父了,然后抱着阿父的腿不让他走。秦王政只能带着他一起去看别的弟弟妹妹,然后时间到了再狠下心让人将长公子送回他母亲那里。   年轻的秦王心里还有很多宏图霸业,他没有回头去看儿子有没有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   如果他回头了,可能会看到小孩子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样子,从而提前发现异常。   抱着父亲的腿不撒手,也不过是楚姬为了叫自己的孩子能受到王上看重,特意教导的罢了。   楚姬虽然去世很早,但她很爱她的孩子。可惜她和丈夫一样,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把全部心神放在孩子身上。   楚姬肩负着楚国给她的使命,她要替楚国联络潜伏在秦国的各方势力。甚至教导儿子亲近父亲,都不是单纯为了孩子好,也有为楚系争取权利的意图在。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第二年。   秦王政九年,王上终于加冠,并且一举剿灭了嫪毐之流。哪怕朝中仍有吕不韦一党大权在握,秦王也有自信一年内把吕不韦给一起收拾掉。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局势的顺利中也隐藏着一些阴霾。   比如太后赵姬为了被秦王当众摔死的两个私生子,和儿子大闹了一场,母子彻底决裂。   年轻的秦王独自坐在殿中处理政务,浑身都透着冷气。   哪怕他早就接受了和生母成为陌路人的事实,当真看到赵姬为了别的孩子做出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样,依然会心情糟糕。   侍者们都缄默地站在角落,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生怕遭受迁怒。   可这个时候,殿外有人不懂规矩地闯了进来。那人的表情十足地惊恐,甚至顾不得王上是否会震怒了。   她惶恐地说道:   “楚姬夫人三日前殁了,因前朝有要事我等不敢打扰王上。但、但长公子他……”   秦王政对这种话说不清楚的婢女完全没有耐心,他本就在愠怒中,没有降罪已经是看在长子的份上了。   当务之急是问清楚扶苏到底怎么了,处置婢女于事无补。这人是楚姬身边的心腹宫人,留着她还有用,扶苏需要人照顾。   秦王没有再等婢女磕磕绊绊地回禀,大步走向了楚姬居住的宫室,他要亲自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宫室中,侍者正在来往布置丧仪。   三岁的小扶苏站在庭院中间,漠然地看着这些人来来往往,脸上没有任何伤心的表现。   侍者都很忙,没人注意小公子。小公子身边有足够的人手侍奉,真有什么事他们自然会去处理。   可是这些照顾扶苏的人也没发现不对,他们以为公子是因为母亲离世而伤心过度,这才表情木然。   但是足足三天过去了,扶苏不仅没有缓过来,甚至连问一声“阿娘去哪里了”都没有问,婢女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公子不会是伤心傻了吧?   这个时候再没人去顾虑什么王上正忙于前朝大事不能打扰了,终于有人硬着头皮闯入了章台宫。   秦王抵达时看到的就是小扶苏冷漠地走向宫门,婢女问他去做什么,他说这里太吵了,他要出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然后他就当真找了个地方坐下,安安静静地晃着腿,好像事不关己的模样。   秦王政再一次感觉到了呼吸困难。   他以前只听爱子提起过自己小时候情感缺失,但当他真正亲身面对那个画面时,身为父亲真的很难冷静下来。   梦里的秦王也无法冷静,他直接三两步走过去把儿子揽入怀中。   母亲的事情、私生子弟弟的事情、儿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在同一时期爆发,似乎要把他压垮。   但秦王政撑下来了,他将儿子带回了章台宫。然后告诉自己,无论扶苏能不能好起来,自己也不能放弃他。   他活了二十一年,被父亲抛弃在邯郸过,被母亲“抛弃”在咸阳过。他不想做父母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他自己缺失过的爱他要补给自己的孩子。   扶苏不能成为第二个他。 第108章 悉心教导   决定将扶苏带回章台宫的时候,秦王想了很多。   譬如扶苏是他的长子,如果扶苏以后无法接任秦王之位,他自然不能拿大秦的未来开玩笑。但他也要保住这个儿子,不能叫扶苏被其他兄弟欺负。   又譬如,扶苏的病不能大肆宣扬。否则无论是否能治好,都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一旦治不好,必然会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眼光去看他。   秦王派遣了信得过的侍从悄悄将楚姬的宫室看管起来,命人去试探里面那些宫人,是否曾经发现过长公子的异样。   而后,他又以自己连日难以安枕的名义招来了所有太医。   等待太医抵达的间隙,秦王遣退了所有侍者。他看着安安静静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心想不能让太医看见长公子这个样子。   于是秦王低声问小扶苏:   “你娘去世了,你为何不难过?”   扶苏歪头看父亲:   “人都是会去世的。”   秦王见他思绪清晰,似乎并不像婢女所言那般傻了,松了口气。如果只是性格冷漠的话,相比之下倒不是什么大事了。   楚姬不可能不清楚儿子的异常,只是她好像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连心腹婢女都不清楚,只希望侍从能在她的宫中搜出一些文字记录来。   倘若楚姬因为没料到自己会早逝,不曾留下只言片语,那情况就有些糟糕了。   眼看太医就快来了,秦王没有时间细细探寻儿子的想法。   他只能直接对小扶苏说道:   “你必须要难过,否则旁人会指责你。如果你做不出难过的样子,那你就哭,哭会吗?”   说到这里,秦王才恍然意识到,长子以前太乖了,自己竟然一次都没见他哭过。   以往他只觉得这样很好,秦国公子当然不该爱哭。长子坚强冷静,才更像他。   可是现在秦王不这么想了,他宁愿扶苏是个喜怒哀乐正常的孩子。   小扶苏听罢皱眉想了想。   秦王见他这样,以为他哭不出来。思索片刻,决定叫人去寻些辣人的茱萸来。又或者,等会儿他就将儿子拢在怀中,不叫旁人看见扶苏的脸。   不等他开口吩咐侍者,扶苏眼睛一眨,眼泪忽然就和断了线一般掉落下来。   记忆里的秦王愣住了。   围观的秦王政也愣住了。   秦王政:……原来你小子是说哭就能哭啊。   秦王政心情复杂。   但更让他复杂的还是当初的自己不仅迅速反应了过来,没有对儿子这个特异能力发表任何看法不说,还开始上手调整儿子的表情了。   小扶苏不仅要哭,还要哭得伤心一些。面无表情地掉眼泪是骗不过别人的,所以秦王便为儿子抠起了细节,告诉他什么样的表情才叫难过。   秦王政麻了。   他一直以为太子擅长演戏是太子自己天赋异禀,天生是个小戏精。结果并不是,居然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   所以说后来扶苏总用这招对付他,全是他当初造的孽。   太医终于抵达了,此时小扶苏的表现已经和寻常痛失母亲的幼童没有了任何区别。所有太医都没发现异常,扶苏的学习能力实在是太强了。   秦王十分满意。   他以前听闻楚姬说过儿子识字很快,教一遍就能记住。他还担心过这次之后扶苏的聪颖天资会受到影响,如今看来情况比他预计的还要好上不少。   不懂感情不要紧,他可以一点点教。只要脑子不笨,扶苏装也能装成一个正常人。   秦王先吩咐太医给他诊脉,说自己最近因为前朝的事情睡不好。   而后又道楚姬夫人去得匆忙,他见爱子哭个不停,怕他哭坏了身子,让太医们也顺道给他看看。   太医果不其然把重点放在了王上身上,以为这次会诊是以王上为主。这样一来旁人就不会出去宣扬长公子染了病的事情,舆论只会集中在秦王身上。   不过出乎秦王预料的是,太医并没有给扶苏诊出什么问题来,只说公子十分康健。倒是王上,确实需要好好调养身子了。   秦王幼时在邯郸日子过得很不好,本就落下一些病根。这几年在咸阳好好调养倒是无碍了,可前段时间出了嫪毐和太后的事情后,秦王又有身体亏损的迹象。   太医询问过了侍者才得知王上这几日饮食不太规律,因为心情不佳,日常用膳也吃得不多。短期内看不出什么,长此以往只怕不妥。   原是给儿子准备的太医,到后来喝上药的反而是当爹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扶苏确实没有问题,楚姬的离世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负面影响。秦王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这样扶苏不会伤心,能够开心地长大。   虽然小扶苏看起来好像也不懂什么是开心。   留在楚姬宫中的侍从晚间回来了,带回来两个好消息。   一是除却三个近身伺候公子的婢女误以为公子是伤心过度之外,其他人并未发现异常。二则是他们找到了楚姬的手信,是她生前留下的记录。   这记录类似于日记,记载了她发现扶苏异常的全过程。还有她后续是怎么隐瞒和引导儿子的,可惜收效甚微。   楚姬留下这个原本是为了方便自己日后翻阅,查看是否有操作失误的地方,好及时进行调整,如今倒是方便了秦王。   秦王仔细研究了一夜,最后心中有了大致的想法。   有些错误的方法楚姬已经试过了,可以直接摒弃。他只要在剩下的方法里继续进行试验,若是都不行,再寻找新的法子。   秦王的尝试持续了半年。   他比楚姬更敏锐,有些法子不用试太久就会意识到是否有用。他还着手改进了一些计划,最后终于尝试出了一个效果最明显的方式。   秦王直接问儿子:   “你想要阿父做什么你才会开心?”   他发现扶苏聪明得不像个正常小孩,他有完整且独立的思维逻辑。和他交流不能完全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孩子看待,最好尊重他的想法。   而冷漠的小孩,很多时候做事是没什么分寸的。他们会表现得极其利己,以自我为中心。   小扶苏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阿父去看别的弟妹。”   秦王思忖片刻,告诉他:   “阿父只能答应你,每个月只去看他们一次,剩下的时间都陪你,可以吗?”   他是秦王,也是所有孩子的父亲。他不可能无条件答应扶苏的所有要求,但他愿意尽可能地做出让步。   小扶苏想了想,考虑到要求太多的话会被父亲厌弃。被厌弃的公子以后日子会过得很苦,于是点头同意了。   虽然他年纪小,但他已经学会了为自己谋利。这是生母唯一成功教给他的道理,因为这一点完美契合他这一半恶魂的本性。   楚姬试图教他一些美好的品质,可惜效果几乎等同于没有。   没办法,她只能另辟蹊径。   为了儿子的将来,干脆将他教成一个不会吃亏的人好了。   刚开始扶苏在父亲身边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试探父亲的底线。   知道了底线,他才能确保自己以后不会莫名其妙被厌弃。所以他在冷静地观察了几个月,发现父亲真的对他很纵容之后,就开始调皮捣蛋了。   他试过偷溜出宫,试过弄脏还未处理的奏折,试过假装不小心地拽掉蒙毅的裤子,试过很多过分的事情。   每次父亲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溜出宫那次,父亲亲自把他捉了回来。   父亲没有生气,而是耐心地教导他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想出宫玩可以告诉父亲,父亲一定会抽出时间陪他一起去。   扶苏故意说:   “但是我现在就想出去玩,我不想等阿父抽出时间。”   秦王便道:   “那阿父让其他人陪你去,外面很危险,阿父担心你。”   弄脏奏折那次,父亲也没有发怒。   他很冷静地吩咐侍者去让呈上奏疏的臣子再送一份来,然后告诉扶苏,有些奏折里面写的东西很重要,不能随便弄坏。   如果扶苏喜欢画画,父亲可以给他别的竹简。随意毁坏别人的东西会得罪他们,对自己没有好处。   秦王告诫他:   “阿父没有办法护着你一辈子,你要是得罪了太多人,阿父在的时候还能保护你。等阿父去世了,他们会联合起来对付你的。阿父希望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活到老。”   拽蒙毅裤子的那次,父亲似乎被他惊到了。   父亲头疼地替他向蒙毅道了歉,还教他自己去向蒙毅赔罪。并且告诉他随便拽别人的衣服会被当成登徒子,然后被人写成文章流传到后世去。   秦王问儿子:   “你也不想被人记下这样的事情吧?这一次蒙卿不同你计较,阿父也让史官手下留情,下一回史官就不一定给阿父面子了。”   扶苏振振有词地反驳:   “史官才不敢和阿父对着干呢。”   但后来确实没有继续做这样会给人留下话柄的坏事了,而是换了其他的方式继续试探。   秦王和儿子的相处总结下来就是三个原则。   一是扶苏第一次犯某种错,忍住不要同他生气。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屡教不改的,好好和他讲道理就行了。   二是针对扶苏的利己本性,和他分析利弊时不断往这一点上靠拢。既然扶苏在乎自身的利益,那就告诉他做这些事会损害到他自己。   三是反复和扶苏强调阿父担心你,阿父教你道理是真的在为你好,世界上不会有人比阿父更爱你。   他相信扶苏能够听进去的,扶苏只是天性冷漠,但他有自己的判断能力,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   哪怕他现在还感受不到父亲的疼爱,时间长了总会慢慢被撬开心防。没有人会永远像一颗石头一样,他认为扶苏只是比一般人更冷漠一些。   秦王不确定自己的教导方式是否完美无缺,可能这个方法是不对的,教不出一个正常的、积极向上的孩子。   但他能在处理政务的百忙中抽出时间亲自教育儿子,已经十分难得了。无法苛求秦王做得圆满,而且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   一开始扶苏确实不在乎父亲说的爱他。   在他看来这一点只是他能利用的优势,既然父亲疼爱他,那他的地位就稳固了。   可一次次地试探父亲的底线,实际上不仅是在反复证明父亲有多爱他,更是在让他自己反复感受到父亲的宽容。   扶苏的心确实不是石头做的,他只是人性中的恶格外多一点而已。   当他只把自己作为利益中心的时候,他自然只在乎自己高不高兴,不在乎别的人。   然而当秦王用数年时间一点点将父亲塑造成和扶苏利益共同体一样的存在之后,扶苏的心门便被敲开了。他开始构建新的利益中心,把父亲视为和自己一样的存在。   秦王其实都没有主动用这个手段。   是他长期的关爱让扶苏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觉得父亲受益他就会受益、父亲受损他也会跟着受损。   所以他和父亲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不该只在乎自己如何,还要在意父亲如何。   于是他会在夜里闹腾导致父亲精神萎靡后,从此都乖乖睡觉,不再半夜扰人。也会在父亲被赵姬气到之后,偷偷跑去赵姬宫里纵火吓唬赵姬。   时间长了,年幼的扶苏哪里还能分得清楚他一开始维护父亲的利益,实际上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呢?   他只记住了父亲对他的好,所以他也要对父亲好。   秦王觉得这样就够了。   至少儿子不再做什么事情的出发点都是细致地算计得失,而是凭心情来。因为心虚所以变得乖巧,因为生气所以故意调皮。   他开始和正常的小孩子一样,他发现他不需要去算计父亲也会一如既往地疼爱他。他想要的,没必要通过算计获得,只要说一声父亲都会给他。   后来,扶苏在宫里闯祸就是纯粹的为了玩。秦王失去了一个永远乖巧的儿子,但是获得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秦王:……感觉有点亏,但是算了,孩子健康就好。   小扶苏从外面跑进来,浑身脏兮兮的不知道去干了什么。直接扑进父亲怀里,把父亲的衣服也弄脏了。   秦王熟练地拿过帕子给他擦脸:   “又做什么去了?”   扶苏无辜地说道:   “不小心踩滑摔进泥坑里了。”   最近有个宫室在清理池塘淤泥,扶苏听说水放干之后可以过去抓鱼玩。但是刚到那里就被岸边的淤泥一脚踩滑栽了进去,索性已经脏了,那就玩个尽兴好了。   所以扶苏得意地说道:   “阿父,我给你抓了好多鱼!今晚吃全鱼宴吧!”   秦王可能是自我pua久了,儿子稍微做点什么他都觉得惊喜感动。   毕竟以前的儿子一整天下来可能都没什么反应,你对他再好他也是冷冰冰的。   那时秦王只能自我安慰,孩子还小。至少他今天对阿父露出了一个笑脸,他心里是有阿父的。   时间长了,很难不受影响,觉得儿子为了爹做点什么都很难得。他只要心里记挂着阿父,就比什么都强。   秦王很高兴地答应了吃全鱼宴的事情。   虽然这顿全鱼宴并不好吃,因为池塘里养的观赏鱼被喂得太肥了,平时也不怎么动弹,肉质十分糟糕。   可秦王还是给面子地夸了爱子几句。   围观的秦王政一边觉得自己这个爹当的也太卑微了,一边又欣慰于爱子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心情十分矛盾。   当初身在局中的时候,他真的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当爹的在亲儿子面前何必那么在乎面子,面子哪有孩子健康长大重要?   当然,这一桌全鱼宴还是一如既往的引来了一点小麻烦。   比如许久不出华阳宫的华阳太后气冲冲地来到章台宫,就自己精心饲养的观赏鱼被长公子捞走吃掉这件事讨要一个说法。   秦王:……   臭小子去哪里捞鱼不好跑去动长辈养的宠物,果然他就没有一天消停的。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老太后,一回头,毫不意外地又看见了扶苏那招牌式的无辜小表情。   秦王政想起这个表情还是他自己教的。   就是某次扶苏失手砸坏了赵姬的珍藏之后,他担忧赵姬会因此揪着不放。而扶苏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肯定会火上浇油,于是他紧急教了孩子怎么装无辜。   毕竟这件事扶苏本就不是故意的,也不算是装模作样。   小孩子意外闯祸,没意识到自己犯错,长辈追问之时满脸无辜,不是很合理吗?   确实很合理,所以华阳太后找来的时候,扶苏依然一脸无辜。   秦王政又是头疼又是好笑。   他以前的教导方式确实很有问题,硬生生把孩子教坏了。可是当真计较起来,他又难免心软,觉得这样总比冷漠好。   当父亲可真是太难了。   后来秦王决定亡羊补牢,给扶苏找了一堆老师,试图掰一掰他的性子。如今看来一点用都没有,老师除了知识什么都没能教出去。   秦王政从梦中醒来,想起扶苏现在也用这些招数应付他,就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不对,应该是上上辈子了。   也可能是前世那些被扶苏欺负过的人都气不过,暗地里诅咒他这个把太子纵容成这样的王上也尝尝被小混蛋气的滋味。   这场梦做了太久,久到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王上突然睡这么久不醒,自然惊动了太子,夏无且已经给王上诊了十回脉了。   太子每隔一会儿就催促他再看看,他每次看出的结果都是王上在睡觉。大约是之前没休息好,今日才多睡了一会儿。   秦王政睁眼时就听见太子不满地指责夏无且是个庸医,父亲都睡到这个点了还叫不醒,他居然说只是在睡觉。   夏无且:我的母语是无语.jpg   秦王政及时拯救了夏太医:   “寡人无恙。”   又撞见太子欺负人,这可真是为难。他到底是管还是不管?总这么纵容下去似乎不太好?   却见太子迅速从外间进来,一脸担忧地上下打量父亲。   画面渐渐和梦境重合,那是他某次偶感风寒,只比床榻高一点的小扶苏扒在床边紧盯着父亲,包子脸上写满了紧张。   秦王政顿时心软了:   “你不要为难夏太医了,寡人只是多睡了一会儿。叫太子担心了,是阿父的错。”   教育儿子以后有的是时间,当务之急是先安抚忧思过度的爱子。   扶苏这才肯放夏无且离开。   秦王政下床穿衣,侍者捧上外袍正要替王上穿戴上,被太子截胡了。扶苏亲自为父亲更衣,还要接着侍奉父亲洗漱。   秦王政捉住他的手腕让他休息一会,自己接过帕子净面,又问道:   “船到何处了?离寿春还有多远?”   扶苏答:   “还有一个时辰就抵达寿春了。”   也不怪扶苏担忧,父亲方才怎么都叫不醒,而船队抵达寿春之后就会有太守前来拜见王上。   让地方官看见君王疑似身体有恙,会造成很多不利影响。巡游本就是秦王以自身来威慑六国余孽,健康的秦王才能威慑众人,生病的秦王只会叫反贼觉得有机可乘。   寿春毕竟是楚国原本的都城,很难确保这里的人中有多少是怀有反心的贼子。倘若父亲当真许久都醒不过来,扶苏就得吩咐船队暂且停船,先拖延一阵了。   秦王政牵着太子去外间坐下:   “早膳你可用过了?”   扶苏没有回答。   秦王就知道他肯定没吃,不由无奈:   “便是阿父当真生病,你也该好好用膳。不照顾好自己,如何能为阿父侍疾?”   这都快到午膳的点了,太子连早膳都没吃。若是饿出了毛病,回头又要喝苦药了。   扶苏乖乖认错:   “以后不会了,我吃了些糕点的。”   虽然是被侍者声泪俱下地劝着吃的,说是太子什么都不吃的话,王上醒后肯定要降罪于他们。   扶苏想着自己身边的侍者都是用惯了的,若是被责罚,他们去养病时自己身边就要换一批人临时顶上。这样确实不太方便,这才吃了点东西。   但扶苏实在没有胃口,只吃了一点点。这会儿侍者奉上了午膳,他就感觉到饿了。   膳房没料到王上会在这个时候苏醒,好在膳食是从早晨起就一直备着的,好叫王上随时醒来都能吃上热乎的。   不过这样一来,肯定没办法送上一大桌菜肴。   菜肴要现做的才好吃,不好给王上吃反复热过的。而隔一会儿就重新做一桌也太耗费了,御厨便起了巧思,送了一桌配菜来。   洗切好焯过水的配菜摆满了桌案,搭配烫熟后还未加汤的汤饼。扶苏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了,厨子要现场拌面。   热乎乎的汤饼搭配上热乎乎的配菜和酱汁,拌一小碗呈给王上。不能拌多了,不然很快就吃饱,便没法再尝其他口味的拌面。   扶苏心道御厨出来一趟确实学会了很多不同的吃法,好吃又好玩,很有前途。   不知道这次的做法是和哪家学的,会折腾这个的一看就是贵族。之前他们在海边停留过,那里定居的贵族倒是不多。   扶苏用完膳就问起来。   御厨的小徒弟答道:   “淮阴?那里不是韩信小将军的家乡吗?小将军的表亲来找过他,不过小将军之前跟随蒙恬将军去上郡了,他们没找到人。这个吃法是他家呈上来的,约莫是为了讨好君上。”   韩信以前在表亲家中过得不太好,但人家毕竟只是个表亲,对他一般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后来韩信发达之后,表亲也没沾上光。这次也就是有人刻意打听了,知道这家人和太子勉强能扯上点关系,便借对方的手来讨好秦王。   可惜大家都知道韩信和表亲几乎没有来往,没人帮忙传达。今日要不是王上突然昏睡不醒,这个吃法短时间内御厨可能都不乐意拿出来用。   谁知道太子对那家人有没有什么意见?   万一太子很不喜欢那家人,他们跑来呈上的新式吃法不仅不能讨好太子,可能还要被迁怒。   扶苏听完就过去了,只道不要再让旁人借着这些七拐八绕的关系攀附韩信。韩信孤家寡人一个,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打秋风的。   小徒弟就知道会这样,满口应下:   “殿下放心,底下人早就敲打过了。”   说话间,寿春的码头在远处若隐若现。船队即将靠岸,无关人等赶紧告退离开。   秦王政饭后抓紧时间看完了上午要批阅的公文,听见外面的船家喊寿春到了,便从书房出来。   见太子还坐在桌案前喝茶,他想了想,说道:   “你母亲在寿春有个故居,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扶苏虽然对母亲楚姬应当没什么印象,但楚姬是当真疼爱他。他去故居看一看也算是为生母尽孝了,楚姬应当十分怀念自己少时居住的家乡。   扶苏放下茶盏起身:   “父亲陪我一起去吗?”   秦王政原本觉得楚姬不一定想见他,儿子一个人去就好了。不过既然扶苏问起,他去一趟也无妨。   于是点头道:   “阿父陪你一起。”   楚姬只是楚国的宗室女,并不是楚考烈王的女儿。顶多算是他的侄女,够不上公主的身份。   好在她儿子争气,楚国后来继任的楚王为了交好扶苏,特意追封楚姬为公主。   扶苏倒是觉得这样的追封没什么意义,母亲也不见得稀罕。她为楚国殚精竭虑,英年早逝之后也没见楚国为她惋惜。   以前扶苏小的时候还听宫中潜藏的楚系侍人抱怨过楚姬怎么死得那么早,她要是能一直活着,长公子被封太子之后她岂不是也能成为王后?   王后可比区区夫人对楚国来说有用多了。   扶苏转头就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父亲,以及那个勉强算他舅舅的昌平君。   小孩子怎么会说谎呢?所以昌平君哑口无言。除了眼睁睁看着秦王借机铲除了一部分楚系之人外,也只能暗骂猪队友就会拖后腿。   下船之后首先迎来的是九江郡的太守一行人,说要为王上接风洗尘。   秦王政刚用完午膳,便否绝了宴饮的提议。他说自己今日还有别的安排,正事明日再谈,随后问太守要了个领路人。   太守本来还想自己领路,可惜王上说他要办的是家事,家事自然不好叫外人插手。   父子俩来到了楚姬的故居。   楚国宗室基本都被抓去了陈县,还有一部分被处决了。楚姬的父母其实也在陈县,但扶苏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们。   由于长相貌美,楚姬从七八岁起就被选中,精心培养,预备日后送往别国联姻。她的住所并不和父母在一块儿,而是楚国宗室特意挑出的一处宫殿。   宫殿中并不只有她一人居住,楚姬仅被分到了其中一间。   母亲的遗物其实并不多,除了少数物品之外,大部分东西她都自己带去秦国了。现在都封存在她宫中,没人敢随意去动。   扶苏这次过来让人整理了剩下的一点东西,打算带回去放好。等他百年之后,一并陪葬入皇陵。   若是能去地府见到母亲,还可以物归原主,不知道母亲是否需要。   扶苏其实记得母亲,他很小就记事了。   奈何他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太短,记事也是从三岁左右开始的。于是记忆里母亲的占比就少得可怜,来到故居后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秦王政在殿内转了一圈,点评道:   “宫殿有些逼仄了,楚姬或许也不是那么怀念这里。”   他有些骄傲,觉得自己给楚姬分配的宫殿比这个大得多。是一整个宫室,不和旁人挤在一块儿,虽然初衷是为了自己的长子。   扶苏:……   扶苏觉得再让父亲留在这里拉踩,他娘或许能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这里再不好也是她的故乡,除了她本人谁知道她介不介意那些呢。   有的人即便你给她的金窝银窝再好,人家也最爱自己的草窝。   哪怕扶苏也觉得楚人对楚姬不怎么样,可想想秦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楚姬在秦国就是个“长公子的生母”,甚至连“王上的宠妾”都够不上,没资格拉踩楚国给她的“联姻工具”头衔。   扶苏想着,母亲要是真的泉下有知,不如还是做她自己吧。   地府应当挺大的,父亲也不缺姬妾。她完全可以不往跟前凑,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   说起来要是真有地府,母亲或许早就在那里过上好日子了,根本不用他操心。   扶苏以前对地府是否存在还抱有怀疑的心理,觉得这可能就是个活人的自我安慰。但自从听说父亲以魂魄状态跟随了他多年之后,扶苏开始动摇了。   神仙可能不存在,鬼是肯定存在的。既然有鬼,那必然有个鬼魂生活的地方。   父亲似乎没在人间遇到过别的鬼魂,也就是说其他鬼魂都在另一个地方。虽不知为何父亲独独留在人间了,可总不能是旁人都变不成鬼,只有父亲能变。   身为始皇帝还有这个特权吗?   是只有始皇帝有这个特权,还是当皇帝的都有?   扶苏想到自己和父亲双双重生,有些拿不准。不过他愿意往好处想,哪怕没有地府存在,他和父亲或许还能接着去其他世界的大秦转转呢。   不确定,再看看吧。   父亲如今关于死后的记忆只恢复了一点点,说不准后面的记忆里有关于其他鬼魂的消息。   父子俩怀念了一番其实他俩都没太多印象的楚姬之后,转道去了楚王宫的正殿。   在其他地方停留时没有现成的宫殿给王上居住,只能凑合一下住在官署府邸。   秦王政没有到一个地方就修一座别宫的兴趣,也没那么多人手给他修宫殿。他每次巡游都不一定走同样的路线,修宫殿实属浪费。   不过如今来了楚都,倒是终于能住上符合他身份的大型宫殿了。楚王宫是现成的,一直维护得挺好,可以直接入住。   以后这些六国王宫都是他大秦的别宫,想到这里秦王政也不再嫌弃楚王宫不如咸阳宫好看。   住在别人家的王宫里,还要挑剔宫殿装饰得不符合他的审美,颜色太花哨了。完全就是仗着楚王基本都死绝了,有意见也管不了他。   扶苏知道父亲这是在宣誓主权,也没有泼凉水。不仅如此,还跟着附和了两句,顺便扩大战局拉进来了更多王宫进行对比。   他提起赵王宫:   “虽然楚王宫不甚好看,也比赵王宫强一些。父亲只当是来体验一番楚地的风土人情,倒是赵王宫,可以命人提前去改一改装饰风格。”   至于别的燕齐魏韩,扶苏提都没提。因为父亲只和赵国有仇,或者说秦国只和赵国仇恨最深。   秦王政对赵国的仇恨显然也要更高一些,欣然接受了爱子的提议。   倒不是他真的住个别宫还要挑三拣四,主要是想着把赵国宫殿占为己有,再改扮一番,应该可以把地底下的赵王们气死。   先祖知道了肯定高兴。   秦王政以前是没这么幼稚的,奈何跟太子待久了难免沾染上一点坏毛病。前世的记忆恢复后这样的迹象越发明显,可见上辈子的他确实被荼毒得很深。   秦王政决定就放纵自己这一次,以后一定好好克制。顺便好好教导太子,自己教歪的孩子自己努力掰正。   秦王政:下次一定!   看着扶苏积极主动地拿出纸笔开始计划要怎么魔改赵王宫才最气人,秦王政默默同情了赵王一秒钟。   然后他提议道:   “先把赵国的图腾鸷鸟换成玄鸟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赵王:?我劝你善良。 第109章 甜蜜的烦恼   遥远的咸阳。   留在都城处理事务的冯去疾收到了一封来自齐地的加急信件,据说是王上亲笔。   当时正是夜间,送信的士兵连夜敲开了冯府的大门。冯去疾衣服都顾不得穿,随便披了一件就出来接见了使者。   他神色凝重地询问道:   “可是齐楚之地发生了叛乱?”   除却这件事,冯去疾也想不到有别的什么意外能叫王上给他送加急信了。尤其是一晚上都等不得,还要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处理。   士兵也不知,信件中途转手过。毕竟人和马都是要休息的,这么远赶过来不可能一直是同一个传信兵来回奔波。   如今这位只负责关中信件的传递,他也没空询问前头的同僚具体发生了什么。这封信据说是密信,他们寻常士兵也没有资格查看。   冯去疾只好自己接过信件,去内室遣退仆从,单独查阅。   他疑惑地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完后整个人就:……   只是让他处置公子胡亥,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吗?且胡亥留在咸阳又没有跟出去,王上为何巡游途中突然想起来要处置他?   冯去疾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他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王上不可能莫名其妙对一个儿子下狠手,哪怕他已经厌弃了此子,还把人过继了出去。   所以胡亥一定干了什么,是王上无法容忍的。   但冯去疾坐镇咸阳,实在没听到任何风声。而信件似乎是王上在齐地时所书,也就是说胡亥很有可能在齐地弄出了什么动静。   胡亥能在齐地做什么?难不成还能勾结当地反贼?他一个年幼的公子,如何有这个本事?   冯去疾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胡亥动用了胡家留下的暗手。   虽然之前胡家已经被清理掉了,可谁也不知道它还有没有别的势力没有浮出水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只是悄悄派遣了几个侍从提前数年藏入齐地,也是有可能和反贼勾结上的。   冯去疾想不到别的原因了,他觉得胡亥能叫王上不顾血缘亲情直接下手,一定是威胁到了大秦安危。   这件事其实也没有送信兵表现得那么紧急,胡亥一直被看管着,早一刻收拾或者晚一刻收拾也没什么妨碍。   考虑到如今还是深夜,贸然做什么会动静太大叫消息走漏。王上既然给他传密信,必然是不想让旁人知晓。   冯去疾决定白天再去处理此事。   白日里,冯去疾先安排了人去调查胡亥此人。看看他最近有没有不安分,是否和哪些人勾结过。   咸阳城里或许有蛀虫,否则胡亥如何能与远在齐地的人手联络?   然而冯去疾查了几天愣是没查到胡亥手底下有这样的能人和势力,只查到他偷偷收买看管自己的卫尉兵,想要和外界联络。   胡亥手里没多说闲钱,收买并不顺利。而且卫尉兵大多不搭理他,这番尝试没什么效果。   这种事情也瞒不住,早就有人上报过。不过卫尉没拿这点小事去叨扰王上,自己就处理了。   后来胡亥另辟蹊径,收买了给府内送物资的仆从。他是用的将钱财宝物和字条藏入进出府宅的车中这个方法,隔空贿赂了某个人,对方答应隔一段时间往里递点咸阳的最新消息。   士兵检查物品时不可能什么都掰开了仔细查看,他胡亥又不是秦王,谁在乎别人送给他的东西里有没有掺杂什么危险物品。   如此才给了胡亥可乘之机。   冯去疾看着调查出来的内容,不知该说点什么。   胡亥这小聪明净用到这种地方了,也没见他在治国理政方面展露出什么才能,哪来的自信和太子争权。   冯去疾又翻看下一份资料,这一份是顺着送物资的仆从一路查下去的,看他接触过什么人。   看着看着,冯去疾的表情正经起来。   被胡亥收买的人确实就是个小人物,做不了什么。但此人身后似乎有其他势力的影子,咸阳城中居然还有老鼠。   不过也不奇怪,偌大的城池这么多人,很难保证人人都可靠。就算有些人以前可靠,以后也未必不会为了利益铤而走险。   要收买拿捏一个人太容易了,金钱不行的话,还有性命。威逼利诱,多的是手段。   胡亥自己确实没本事和外人勾结,可倘若有其余人想借他的名头干点什么,可行性还是相当高的。   冯去疾没有轻举妄动,而且他意识到要收网将那个势力全部捉住,光靠自己不够稳妥。   虽然王上似乎不想让消息传出去,但为保万一,冯去疾还是选择了去找同僚协助。何况人抓住了还要往廷尉的监牢里送,不可能真的只有他一人知晓内情。   咸阳城中暗流涌动。   半月后,一伙人被尽数捉拿下狱。廷尉曹参和在廷尉司协助办案的二公主清婉都到了场,参与了审讯。   听罢冯去疾讲述的前因后果,曹参还有点意外,清婉却一脸恍然。   冯去疾不解:   “公主殿下?您是知道什么内情?”   清婉冷静地颔首:   “胡姬勾结叛党的事情我们早已知晓,原以为亥弟年纪小不曾参与,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难怪父亲不留情面地直接把胡亥过继了出去,原来并不仅仅是在任由大兄杀鸡儆猴吓唬其他弟弟。   清婉怀疑胡亥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很多次了,之前父亲还顾念一点亲情,现在只怕再也忍受不了,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   冯去疾完全不知道这些都是公子公主们的脑补,还当公主早已掌握证据。   他了然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想必齐地那头也不太平。不知王上在那里可还安全,是否被乱臣贼子伤到。”   想到这里,冯去疾看这些阶下囚的眼神都狠厉起来。   “劳烦曹廷尉好好审讯他们了,务必要审出还有多少人和他们狼狈为奸。”   曹参拱拱手:   “相国放心便是。”   清婉则在当日下职之后跑去和长姐分享了此事。   冯去疾没说要隐瞒消息。   他认为同僚们都不是傻子,肯定知道事情轻重,不会往外乱说。现在提前泄露了消息,只会影响到日后捉拿更多同党,没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但是冯去疾算漏了一点,二公主虽然不会往外传播,可她是会告诉她姐姐的。   二公主就是长姐的小眼线。   况且告诉长姐怎么能算泄露消息?牵扯到他们自家人的事情当然要告诉其他兄弟姐妹。大兄不在,长姐就是大家长,她有权知道和胡亥有关的事情。   阴嫚听闻之后,倒是没有继续告知其他弟妹。她叮嘱妹妹不要往外说后,就去给大兄写了一封信询问齐地发生了什么。   不仅冯去疾担忧王上,阴嫚也很担忧父亲。   父亲的来信里说以后要胡亥好好享受一番“庶民”的日子,说是庶民,其实还不如庶民。   他让冯去疾将胡亥毒哑之后拉去修骊山陵,免得胡亥干活的时候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既然胡亥不在乎大秦安危,那他也别当大秦公子了。他以后就是个犯了重罪的刑徒,锦衣玉食想都别想,跟着别的罪人一起服徭役吧。   胡亥被送去的刑徒队伍里,根本没有识字的人。所以哪怕胡亥企图用写字的方法告知旁人自己的身份,继续拉拢其他人帮他,也不可能了。   倒是看守他的小工头,是冯去疾特意安排的自己人。对方会一直盯着胡亥,防范他做小动作。   由于城中胡亥原先居住的府邸并没有派人去动,所以压根不会有旁人知道胡亥已经从府中消失了。   物资还在照旧往里面送,只是送的东西越来越差。最后大概只会维持在庶民的待遇上,毕竟里面关押的确实只剩下了一些侍者。   秦王政的意思是,过个几年便对外宣称公子胡亥染病而亡,彻底解决这个隐患。要不是直接杀了胡亥太便宜他,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地把人弄去干苦力。   阴嫚见父亲这次是来真的,越发觉得齐地凶险。得是遇见了什么事情,才能叫父亲气到这个程度,做出这样的处置?   希望大兄能早些送回好消息。   清婉安抚姐姐:   “父亲肯定不会有事的,有大兄在呢,大兄会保护父亲的。”   大兄就是让自己出事也不会让父亲出事的,与其担心父亲,不如担心大兄。   阴嫚被她点醒,顿时更担忧了:   “你说的对,该不会真的是大兄被反贼伤到了,所以父亲才这么生气的吧?”   这样一来逻辑就通顺了。   父亲很少因为自己的事发这么大的火,便是当初荆轲和高渐离刺秦,父亲也只是有些不悦罢了。   事后还能冷静下来,借此算计燕国。甚至多年引而不发,就为了挑个更好的时间发难,为秦国牟利。   但是牵扯到大兄就不同了,这次的事怎么看都感觉更像是大兄遇到了危险。   阴嫚抿了抿唇:   “不行,我得去齐地亲眼看看。”   她是宗正,管秦氏宗室的。其实她这个职位也不需要整日待在咸阳,不过是大兄小气不肯带她一起去巡游罢了。   现在要离开,随时都能走。如果宗室有什么需要她主持的事情,叫高弟和清婉帮忙处理一下就成,耽误不了什么事情。   阴嫚急匆匆去收拾行李了。   清婉跟了过去:   “父亲和大兄都没有准许你离都,长姐你不要冲动。”   她怕长姐被父兄怪罪。   阴嫚不以为意:   “大兄之前还偷偷跑去前线随军呢,父亲也没说什么。我又不是大兄,父亲才不会管我有没有乱跑。”   清婉觉得道理正相反,因为偷跑的是大兄,父亲才没计较,换成将闾试试?肯定立刻逮回来关禁闭。   阴嫚却说:   “反正我人已经到了,就算被关禁闭也是在父亲身边关禁闭。最多被训斥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公主殿下就这么偷偷跑出了咸阳。   冯去疾知道的时候头皮都要炸了,生怕这位虎了吧唧的公主在外头遇到什么危险。他紧急找到卫尉,调遣一批士兵去追公主。   就算不能把人劝回来,好歹多带点人随行也能安全一些。   士兵确实没能劝回阴嫚,反而跟着阴嫚一起乘船东去了。   她走的是水路,因为是顺流而下,速度很是不慢。风向也合适,行船时省了不少人力。   扶苏收到妹妹的加急传信过后没多少天,就听说公主已经抵达了东郡治所濮阳。   黄河沿岸的治所最东就是濮阳,再往东都距离黄河较远。扶苏和父亲从寿春下船之后休整了几日就换了马车往北走,预备去胶东逛一圈。   齐地的郡县在细致切割划分之前,山东半岛还不叫胶东郡,而叫琅琊郡。后来琅琊郡一分为二,半岛区域叫胶东,靠内陆的另一半依旧叫琅琊。   琅琊北边、渤海海湾内部的这个郡也进行了划分,原本叫齐郡,后来东西切割分为了济北和临淄。   东郡靠西,往东再走一点就是临淄了。顺黄河而下,则会穿过济北入渤海。   到了这里阴嫚也不得不换成马车,毕竟胶东实在离得有些远。坐船过去不方便,还是得乘马车抵达。   公主远行的消息,冯去疾不敢隐瞒,他提前去信告知了王上。   秦王政听闻之后不由头疼,却也只能着手安排人去濮阳接应女儿。   扶苏拿着妹妹送来的两封信无奈摇头:   “也不知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一时担心父亲受伤了,一时又怀疑受伤的是我。”   秦王政只好道:   “她这是关心父兄,回头见了面你不要数落她,叫她难过。”   扶苏心道这话父亲应该自己记着,到时候指不定是谁开口数落小姑娘不顾自己的安危乱跑呢。   不过阴嫚的信倒是叫扶苏知道了点别的消息——比如之前父亲特意叮嘱瞒着他的事情,给冯去疾送信让冯去疾收拾胡亥。   扶苏笑吟吟地问道:   “父亲不解释一下吗?”   秦王不想说自己被胡亥和赵高的操作从梦中气醒了,只搪塞过去:   “胡亥与旁人勾结,冯卿已经顺藤摸瓜,捉出了不少乱党。”   扶苏见父亲不肯说,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其实父子俩心里都清楚,让秦王政生气的并不只是胡亥赵高给六国余孽传信一事。   之前就说过,前世扶苏的身体很糟糕。   父亲驾崩让他大受打击,直接病重。但为了大秦,他还是强撑着病体去处理政务。   这么做基本就是在拿命拼,赌的不过是他能不能在病入膏肓之前把一切安排好。所幸他赌赢了,大秦迎来了一段平稳时期,扶苏也终于可以好好养病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段时间扶苏应该是去安安静静修养身体。不说能把身体养得多健康,至少恢复继位之前的状态。   朝中臣子也都很给力,蒙毅冯去疾等人主动揽下了绝大多数的政务,不让扶苏陛下烦心。就连弟妹们都开始废寝忘食地跟着重臣学习,试图为长兄分担一点压力。   可是有人偏不让扶苏安心休养。   各地叛乱的事情一出,扶苏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养病,继续殚精竭虑。哪怕叛军被一一歼灭、战事十分顺利,扶苏也得在这方面多费许多心神。   解决完叛军,还要解决争权的弟弟胡亥和他的同党们。可以说从继位开始,扶苏就没怎么休息过。   他那个破败的身子骨没有就此一命呜呼纯靠同人文主角光环支撑。   当然,作者也给出了相对合理的解释。她写的是扶苏一直在服用吊命的虎狼之药,而且心中有一口气支撑着他,让他坚强地挺了下来。   错过了最佳的修养时间,病情耽误了足足两三年,后面再想养也养不回来了。所以扶苏依然得三不五时靠药吊命,不去管这样的药喝多了会有什么后果。   大秦的医疗水平靠着这个突飞猛进。   太医院不仅研制出了五花八门的续命药物,免得同一种药喝多了陛下产生耐药性。还下了苦功夫研究养生之道,试图双管齐下把陛下的命吊住。   没办法,除了扶苏之外其他人都撑不起门楣。   始皇帝驾崩之后很多之前光靠他坐镇才能掩盖住的问题全都冒出来了,大家这才发现大秦这个烂摊子比他们预料的还要棘手。   太子桥松还未学成,阴嫚公主他们可以做能臣却做不了君王。扶苏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大秦的隐患解决之前他不能倒下。   一直到大秦顺利度过风雨飘摇的阶段,甚至迈入了盛世,扶苏心中那口气才散了。他觉得自己做完了自己该做的所有事情,不用再和死神赛跑了。   然而没了那股气支撑,光靠吊命的药哪里吊得住人。所以扶苏迅速染病离世,由桥松接过了这个不再烫手的皇位。   秦王政之前那场梦虽然只有一段关于扶苏继位后的内容,信息量却很大。   扶苏用药吊命的事情他刚开始是直接看到的,那一段梦里展现了出来。但后面的秦王苏醒之后就看不见了,只能靠分析推测。   这个推测没什么难度,任谁都能猜到胡亥和赵高折腾完这么一出之后,扶苏下半辈子都要汤药不离口了。   事实上扶苏能撑二十年就是个奇迹,他要不是同人文主角他早没了。   秦王政只要一想到那么怕苦的爱子要天天拿药当水喝就难受。   前段时间的回忆梦境里他才看见过小扶苏难得生病,为了躲避喝药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后来喝一口药掉一滴泪珠子,可怜得不行。喝完药就生气了,三天没有理逼他喝药的阿父。   秦王政眼前一时是三头身的小扶苏含着眼泪委屈喝药的场景,一时又想起秦皇扶苏面无表情地一口把吊命的苦药直接饮尽的模样,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老话常说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当爹的也是一样。   所以最近秦王总忍不住对太子再纵容一些,看他趁着史官睡着偷偷给人家脸上抹了一道墨痕也什么都没说。史官睡醒之后还以为自己是在记录东西的时候睡着了,不小心把笔戳到了脸上。   由于工作时间睡觉,史官自己也心虚,就没去向旁人求证,他完全不知道这是来自太子的报复。   前两天秦王政出行时偶遇一只猛虎。   他想起了之前发下的豪言壮志,非说要伏虎。于是兴致勃勃地去取来了弓箭,还以不安全为由让人把忧心忡忡的太子拦在了远处。   扶苏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涉险,气得瞪了坏事的史官好几眼。要不是那天史官手快把父亲的话记录了下来,他也不至于被迫退让,同意了父亲这么危险的提议。   后来秦王政当然是顺利击杀了猛虎,骄傲地命人去鞣制虎皮,说要拿去给太子当铺软榻的褥子用。   扶苏:……   谢谢,没有必要,下次别这么玩了。   回去之后扶苏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于是就在逮住史官上班打瞌睡的机会后,给人脸上画了个乌龟。   本来是画的乌龟,但秦王政觉得乌龟太明显了,一看就是太子干的。回头史官肯定会挟私报复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他家太子就要留下黑历史了。   所以秦王政劝住了爱子,让他不要做得太过火。扶苏最后退让了一步,没有画巨型大乌龟,而是用细狼毫画了个小点的。   改变大小是他最后的倔强!   秦王政没有办法,只能面不改色地提笔补了几道。把乌龟整个涂黑了,最后伪装成了史官自己睡着把笔戳在了脸上。   为了叫这件事更真一点,还让侍者进行了一番布置。   比如给史官调整了一下睡姿,让他趴在了桌案上,脸贴着纸张和笔端。这个位置正好放了个沾了墨汁的毛笔,不仅在史官脸上留下了一团墨印,还在白纸上留了一团。   蒙毅目睹了全过程。   蒙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但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实在憋得难受了才躲回房里去给兄长蒙恬写家信,隐晦地提了此事。   不过他怀疑兄长不会相信这么离谱的事情。   太子殿下本人倒是半点不心虚,他觉得自己的报复手段已经很温和了。王八被涂黑了他不太满意,所以干脆又画了一幅《史菅打盹图》。   扶苏假惺惺地把图拿给史官看:   “爱卿,谨以此图与君共勉,下次不要再在当值的时候睡着了。你夜里做贼去了吗?晚间记得好好休息啊。”   直面自己社死现场的史官:……   史官试图拿走这幅画,毁尸灭迹。可他们家这位不做人的太子殿下嘴上说着这图是给你的,实际只是给你看一眼。   最终这幅图还是被太子收回去了,还道没成想史爱卿这么喜欢。别担心,他回头就找几个画师复刻几份,保证给你拿回家收藏。   史官想的是销毁原稿,结果太子还故意搞了备份,这就很可恶了。更可恶的是侍者送来复刻版时特意挑了史官不在家那会儿,东西就这么送到了史夫人手里。   史夫人不明所以地展开一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方圆十里的大鹅都险些跟着一起叫出声来,吸引了不少住在附近客院的夫人。大家好奇地上门询问发生了什么,然后一并欣赏到了史菅的睡姿。   史夫人发现太子送来的不是一份,是好几份。   似乎是找了好几位画师复刻,他们的水平有高有低。太子不确定史官喜欢哪一款,就干脆都送来让他自己挑了。   史夫人看着参差不齐的临摹画作,觉得每一款都有它独特的韵味。这一长把脸画歪了,这一章把脑袋画扁了。   反正都很有趣。   就是不知道太子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画师学徒,各个都一副还没学成出师的感觉。   史夫人大方地说道:   “分你们几张拿回去欣赏,回头记得送还给太子。”   太子说了让他家挑一张,史夫人就耿直地只挑了一张留下。剩下的其实她不怎么在意,若非东西是太子送来的,她甚至都不会多余叮嘱一句。   但史夫人显然低估了大家的缺德程度。   夫人们分完画回去之后就没想着还,拿去和自家良人共赏了一番之后,就随手丢到旁边去了。   这样的画作太子怎么可能还收回去?约莫就是随便处理了,所以不必麻烦太子,他们回头和废纸一起烧掉就行。   只是那些负责清理废弃杂物的侍者每次都会仔细检查这些物件,避免不慎混入一些不能销毁的公文。翻看时发现这张画落款竟是“仿太子画作”,顿时不敢随便处置了。   想着约莫是主人家不小心放进来的,就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放入了主家往常珍藏君上赏赐的匣子里,跟其余的王上亲笔、太子亲笔一类的字条摆在了一块儿。   史官回到家看见了太子送来的画作,整个人都不好了。但他夫人不许他把画作烧了,甚至还美滋滋地说要留下来当传家宝。   史官:?   良人你没事吧?你夫君丢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幸好史官还不知道她夫人把其他画作分发出去了,还能坚强地回到王上身边继续当值。   他愤愤地将太子的恶行记入了自己的自传之中,等待正义的后人替他声讨太子。   可怜的史官最近遇到的唯一好事大概就是在猎杀大鲛之前,王上没有再遇到其他野兽。不然再来个熊瞎子、巨鳄的,他还要接着倒霉。   哦,山东没有鳄鱼啊,那没事了。   但是史官也没有幸运太久,在王上开始为猎鲛做准备的时候,长公主抵达了胶东。   她一来先说起自己在路上的见闻:   “父亲你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居然遇见了一头熊!好危险啊,幸好士兵远远地就发现了,提前绕开了那里!”   秦王政立时担忧起来:   “过来给寡人看看,有没有受伤?”   阴嫚自然是没有受伤的,毕竟都绕开了。但是野外的熊容易伤人,附近的庶民怕是情况不妙。   虽然先秦时期哪里都有猛兽出没,可为了治下的安定,一般来说古代官府还是会尽量猎杀一些,毕竟人命才是最重要的。   有时候都不是官府出面,村落自己就会组织队伍去把村庄附近下山的猛兽击杀掉。   阴嫚遇到熊的位置距离这里不远,秦王政便起了去猎熊的心思。   大鲛还没引到海湾来,这个要等时机。最近海边没见到有鲛,此事急不来。   所以先把拦路的熊解决了也未尝不可,还能顺便在附近乡里宣扬一番秦王为了庶民以身犯险击杀猛兽的故事。   扶苏::)   扶苏不着痕迹地瞪了妹妹一眼,提什么不好提熊。接着又瞪了史官一眼,都怪他什么都往起居录里写。   阴嫚被瞪得不明所以。   她见父亲和兄长都好端端的没有受伤,心里的担忧放了下来。也不计较大兄态度不够友善,想着兄长可能是因为她偷跑才不高兴的。   也是,这一路上危险确实不少。不说大熊了,她之前在船上还碰见了大鱼撞船呢。   幸好她平安抵达了,否则一旦受伤,父兄一定会狠狠罚她。   秦王政听着爱女提起这一路的艰险,眉头越皱越紧。只是顾虑到女儿受了惊吓,不好立刻就训斥她什么。   最终只能丢下一句:   “如今可知道外面危险了?还敢不敢再乱跑?”   阴嫚乖乖摇头,往大兄身后躲了躲,十分心虚。   秦王政教育完女儿要顾忌自身安危,转头就开始安排起猎熊的事情。还对太子说要给太子弄熊掌吃,被太子婉拒了。   太子表情淡淡:   “父亲若是为了吃熊掌才猎熊,大可不必,儿臣对这些不感兴趣。”   久违的“儿臣”一出,秦王政反应过来爱子这是生气了。   想想也是,他之前伏虎成功后有点飘,已经当着爱子的面和好几个臣子炫耀过自己的勇猛了。   秦王觉得自己绝不会被区区猛兽伤到,所以爱子的关切叫他又熨帖又烦恼。秦王政只好向爱女求助,希望阴嫚帮他劝一劝她大兄。   阴嫚眨了眨眼,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父亲的拜托她肯定是要办到的,哪怕要她正面和大兄对上,她也在所不惜。   所以阴嫚壮着胆子开口了,眼神飘忽,不敢去看大兄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父亲身强力壮,勇猛非常,区区一头熊根本不足为虑。阿、阿兄你不必这么紧张过度……”   剩下的话打了个磕绊后就说不出来了,她感受到了来自兄长的威压。总觉得再说一句她就要被收拾,父亲也救不了她。   阴嫚:父亲我已经尽力了QAQ!   秦王政抓住机会顺着往下说:   “阿苏你看,阴嫚也觉得父亲可以降伏大熊,你就不要担心了。”   阴嫚:……父亲你这样真的很像在拖我下水!   扶苏被他们父女两个一唱一和闹得没脾气,冷着脸甩袖走了。   他这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父亲的身体考虑!   秦王政单方面宣布二对一,少数服从多数。而后迅速命人去安排出行事宜,免得夜长梦多。   阴嫚忐忑之后,后知后觉地兴奋起来:   “我也可以去围观父亲与熊搏斗吗?”   那场面想想就刺激。   秦王没有拒绝,反正太子肯定是会不放心跟过去的,再加一个女儿也不要紧。那么多人保护,出不了问题。   那天他伏虎一事太子即便很不高兴,事后还是给面子地为父亲画了许多伏虎的连环画,把父亲画得十分勇武。   爱子虽然管得多了点,到底还是心软。   秦王取出珍藏的画给女儿看:   “这是前些天寡人勇斗猛虎的样子。”   阴嫚十分捧场:   “哇!父亲好厉害!”   秦王政顿时满足了。   这样的事情他就没办法去找太子炫耀,太子只会阴阳怪气地微笑着说“父亲真是厉害,想必明日就能去做山大王了吧”。   唉,有这么紧张自己的儿子可真是个甜蜜的烦恼。   秦王政给女儿看了一眼之后就仔细把画收回去了,免得在外头放久了颜料褪色。   这次出行在外不好带太多琉璃,以往那些画都是用透明琉璃封好,再用木盒仔细装起来的。不仅隔绝空气,还要隔绝光照。   不过等日后拿去地宫安置就不必这么封存了,只需用琉璃阻隔即可。地宫中没有阳光,可以在妥善做了防震处理后挂出来。   这么好的画作整日里收着不拿出来欣赏那多浪费?他要在地宫挂满爱子的画。   阴嫚听得羡慕不已:   “我也想挂大兄的画。”   秦王政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不行,你没有地宫。你那小墓遇到地龙翻身就容易坍塌,也容易被盗。你大兄的画作不能放在那里,太不安全了。”   阴嫚:……亲爹?   秦王政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赶紧补救道:   “也罢,回头父亲叫人把你的墓室修得格外坚固一些,多做些防盗。”   说罢又安慰了两句:   “大秦千秋万代,有军队镇守,不会叫人敢动你那墓穴的。”   可阴嫚已经哄不好了:   “景公的墓都被盗过,那还是国君呢,更何况我的,这些防盗根本没有用。”   秦景公大约是秦国国君里的大冤种,两千多年来墓穴被打了247个盗洞。   几年前修建骊山陵的时候,扶苏忽然想起历代先祖的墓葬。   上辈子陈仓附近出现地龙翻身,他派人查看时发现葬在附近的先祖墓穴被人盗过,因为封土被震塌了所以比较明显。   历史上是没有这回事的,属于同人文作者开挂提醒扶苏,你祖宗的墓葬出了问题。   陈仓那里正是景公的沉眠之所,被盗的也是他的墓。   既然发现了,肯定要补救一番。扶苏就给景公重新修缮了墓室,把缺失的陪葬品补了不少进去。   扶苏也不清楚被盗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所以想起后就赶紧安排人去把历代先祖的墓葬都探查了一遍。   该修修,该补补。   秦国自己当然有先祖墓穴位置的记载,在附近仔细搜寻就能发现是否有盗洞。上辈子干过这件事,这辈子再来一次也驾轻就熟。   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这一世景公的墓也被盗了。盗墓贼十分猖獗,最早的盗洞可以追溯到下葬后不久。   阴嫚想起这个就觉得前路渺茫,除了父亲的地宫肯定安全之外,他们其他人都是小可怜。   秦王政也想起了这事。   想起之后他就不由庆幸,还好他答应爱子以后与他合葬。这样一来爱子就不用遭遇这些了,有些盗墓贼可是会连尸身一起侮辱的。   庆幸过后,面对女儿,秦王难免心虚。他答应了爱子只许扶苏一人陪葬入地宫,所以只能委屈其他儿女了。   秦王政保证道:   “寡人日后多派一些人手过去驻扎,必不叫旁人有可乘之机。”   作者有话要说:   阴嫚: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父亲居然还不松口让我进地宫???可恶的大兄! 第110章 为何?   生气离开的太子殿下,在王驾即将出发前往野熊出没的地区时,果然又不放心地回来了。   马车里坐着四个人,除了尽量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史官之外,剩下三人之间的气氛很诡异。   阴嫚有点坐立难安,她开始后悔挤上父亲的车架了,早知道还不如自己坐一辆车。   她原本想在和父亲同乘的时候,多和父亲叙叙旧,问一问巡游路上的见闻。但现在看来,有大兄在她根本不敢开口。   大兄最近越发气势迫人了。   阴嫚用眼神向父亲求助。   方才父亲要她帮忙的时候她可是出了力的,现在轮到她需要帮助了,父亲可不能抛下她不管。   秦王政:……   秦王政战术性地翻看奏折,回避了女儿的视线。   阴嫚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父亲怎么这样!她还是不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公主了?!   扶苏轻笑一声,他就知道会这样。   以前的父亲当然做不出这种事,但现在的父亲可是恢复了前世记忆的。   最近的梦境已经走完了驾崩前的部分。   之前父亲一直有一种自己是旁观者的感觉,并不能百分百代入梦中自己的心态。但是自从生前记忆全部回笼后,那些记忆仿佛彻底融入了父亲的神魂中,让他的思维逻辑和上辈子大权在握多年的始皇帝重合了。   权势确实是一剂毒药。   年轻时候的父亲还能算得上君子端方,当了十年皇帝之后嘛,难免任性一些,有时候也不太在乎旁人死活。   你跟当皇帝的聊什么良心?   虽然父亲已经在努力克制了,这一世的记忆思维也尽量中和了那些不利影响。可父亲毕竟这几天才刚刚融合上一世的心态,正是受影响最严重的时候。   连扶苏劝他不要去以身犯险都劝不动,阴嫚那点小委屈就更别指望父亲会体谅了。   扶苏也没办法,只能等过些日子父亲调整过来后,再和他算最近的账。   大约秦王政自己也察觉到了异样,这几日一直不怎么消停。   猎熊回来之后一点不闲着,不仅明面上四处巡视,找机会把想干的干了,私底下还在派人寻访剩下一些还没猎杀过的野兽。   被派去统筹这件事的是蒙毅。   蒙毅不太理解:   “王上为何如此着急?”   不是说还要在这里等候好些天,等到大鲛出现吗?最近一点大鲛的影子都见不到,短期内他们肯定不会离开胶东的。   秦王叹气:   “爱卿你不懂。”   再拖几日他心态调整过来之后,就没办法顶着爱子的压力,不管不顾地去和野兽搏斗了。   趁着现在他“病”着,可以任性一点。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昨日还听见扶苏在和史官打商量,说齐地没有巨鳄,这是人力无法干扰的事情。既如此,不如就记载为“王上原有斩杀巨鳄之心,奈何巡游途中不曾碰见”。   这样一来,秦王政之前说的话就不算吹牛。不是他干不掉巨鳄,是附近没有,这也怪不了谁。   然后,扶苏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阻拦父亲去其他地区寻找巨鳄了。   谁让之前秦王政用的借口是“史官已经记录下来,若做不到寡人会遭后世嗤笑”。   秦王政察觉到了危机。   再这么下去,扶苏迟早能给他把所有猛兽都找到合理的说辞,让他省去猎杀环节。   比如记载的时候玩点春秋笔法,在某次他打猎之后写一句“王上于齐地猎得猛虎、大熊等野兽”,诱导后人误以为剩下的那些都包含在“等”里面了。   可实际上,“等”里只有一些野兔之类的小收获。史官可没有骗人,是你们自己理解有误。   太子太能干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秦王政又叮嘱了蒙毅一句:   “爱卿快些去,不要耽误了时间。”   蒙毅:……   蒙毅还是摸不着头脑,出门碰见太子便问了一句。太子最是了解王上,或许能明白王上的深意。   扶苏一听就知道父亲在打什么算盘,但是很给面子的没有拆台。只说父亲可能是之前在船上憋了太久,精力无处发泄,这才四处搜寻猛兽。   蒙毅想了想,感觉好像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便信了这个说辞。   太子和郎中令在院门口交谈时没有刻意遮掩,左右王上的院落附近都是信得过的士兵和侍从,他们不会随意把君王的消息往外乱传。   可好巧不巧,那时郡守府的郡尉过来拜见王上,听见了只言片语。   他离得有些远,只依稀听见什么“精力无处发泄”。当时没太往心里去,回去后一拍脑袋,觉得自己升官的机会来了。   郡尉虽然也掌握一郡军事,但到底是郡中二把手。上头还有个郡守压着,谁不想当老大呢?   郡尉悄悄打听过了,如今的郡守只是临时担任,过段时间就会撤换。他不知王上想换谁上去,只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能有机会搏一搏。   哪怕不在郡中当老大,能调任到军部更高的职位上去,那也不错啊。   郡中的军队数量有限,平时也没什么战事。远不如边境和匈奴胡人作战威风,还能赚取军功。   之前郡尉还在苦于不知道该如何讨好王上,如今他醍醐灌顶,发现自己居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   郡尉连忙找到自家夫人:   “王上出行竟连一位姬妾夫人都没带,身边难免寂寞。太子殿下也是,听闻殿下后院空虚,还未有太子妃。”   郡尉的夫人眼前一亮:   “那咱们女儿——”   可以的话当然是当太子妃最好,当不上也不要紧。他们家门第是低了一些,只当个寻常妾侍还是不成问题的。   夫妻俩开始合计起来。   秦王政发现这几日郡尉开始隔三差五找借口往自己身边凑,过来了也不奏事,就聊聊家常,询问一下王上的喜好。   一开始秦王政没太在意,他当皇帝那会儿整天有人打听他喜欢什么,他都习惯了。   可是郡尉回回聊着聊着话题都能往后宫上拐,一时问王上可要人伺候,一时又问太子可觉得孤单。   秦王政起初只是回了不必,以为说过就可以了。未曾想郡尉锲而不舍,你今天说不用,那我明天再来问一次,或许你就改变主意了呢。   秦王政:……   主要还是直接给王上送人郡尉不太敢,非得得个准话才好。毕竟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事情屡见不鲜,他也怕自己会错了意反而惹来厌弃。   秦王政不免对太子抱怨:   “郡尉若能将这些钻营的心思放在正事上,恐怕早就升官了。”   扶苏忍俊不禁:   “父亲当真不觉得孤枕难眠吗?这一路行来可是难得有人主动献上美人。”   之前他们都在楚地打转,楚地的太守自己都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   而且他们想献美人,也得找得到身家干净的美人才行。万一献上的是个楚国余孽,那不是嫌弃自己脑袋太多余了。   地方官员也没料到王上会突然要来巡游各地,否则提前几年准备或许还能赶得上。现在临时找人,到哪儿找去?   这家郡尉有适龄女儿算是正好撞上了,旁人家的不是年龄不合适,就是早已有了婚配。   扶苏记得父亲上辈子巡游似乎就没怎么收美人。   大约是各地情况比如今糟糕许多,巡游途中也不得清闲。哪怕都城中有太子替他分担压力,他也一心铺在政务上,根本没功夫扩充后宫。   秦王政听着儿子的调侃,有些无奈:   “朕有三十多个儿女,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倒是你,如今膝下只有三个孩子,当真不肯再娶吗?”   别看扶苏现在说得大度,他要是真的收了那些美人,太子肯定不高兴,觉得父亲又要给他生一堆和他抢宠爱的弟妹们来。   小兔崽子有三十多个还不够吗?   三个他都嫌多!   上一世人生的最后几年,始皇帝为了修行在生活方面十分克制。不仅是出行起卧,后宫之类的也不去了。   当时卢生忽悠他说真人须得餐风饮露,喝水都要喝最纯净的露水,这样才能不沾染世间浊气。   始皇帝很信这些,一切在他看来会被浊气污染的行为他都摒弃了。太子他都狠下心来不去相见,只每日写信与儿子交流,更何况妃妾。   哪怕后来卢生他们逃逸被捉,因为污蔑始皇帝的事情遭受处决,始皇的清修也没受到影响,依然在继续进行。   如今再想起这些黑历史,秦王政虽然觉得十分尴尬,但养成的习惯却不是那么好改的。   扶苏便总觉得父亲间歇性处于“没有世俗的欲望”那种状态里,总担忧父亲又去修仙。于是经常绞尽脑汁地想法子把人“拉回人间”,比如努力逗他开心。   史官觉得王上摆出一副清冷出尘的姿态其实挺唬人的,一看就不是凡世俗人,不理解为什么太子殿下为此忧虑。   扶苏懒得跟他解释。   方才父亲问他是不是当真不再娶妻纳妾时,正逢郡尉又双叒叕前来拜见。一听这话就精神一振,拿出了推销的架势准备侃侃而谈。   他觉得他女儿真的不错,而且太子一副不想娶妻的样子更好。这样如果女儿入了太子后宫,那不就是独一份了?   说不准以后都只有女儿一人,这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郡尉摩拳擦掌,暗暗发誓一定要说动太子。   但被扶苏一句话否决了:   “太医说我身体不好,不可纵欲。”   这话是上辈子的太医在二世登基后才说的,因为当时二世陛下的身子骨实在差到了极点,这辈子的夏无且表示不背这锅。   秦王政还不曾梦见这一幕,闻言神色顿时严肃起来,追问爱子可是真的。   若是影响身体健康的话,左右已经有了继承人,不娶就不娶吧。   什么都没有爱子的身体重要。   秦王政脑海里全是昨夜梦里爱子缠绵病榻的样子,一时险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问出口后才恍然想起太子今生身体康健,其实根本没这回事。   可他也没有改口,反而还道:   “太医说的也有道理,身子骨不好好保养,迟早重蹈覆辙。既如此,你便跟着朕好好修身养性。”   史官疑惑地发现王上最近的自称发生了变化,以前总是自称寡人,如今时常称朕。秦朝之前朕是很多人都可以用的自称,无法体现诸侯王的身份,也不知王上为何如此。   太子似乎对此没什么异议,也不曾问过一句。或许里头有他不清楚的内情,隔日他再寻机问问。   郡尉听得万分失落。   他刚刚还以为机会终于来了,没成想三言两语之间,一切化为泡影。   到底是哪个太医这么多管闲事?   太子分明如此健康,面色红润,气息绵长。上回游猎还射杀了一头公鹿,哪里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   一群庸医!   郡尉失魂落魄地告辞了,终于不再跑来刷存在感。   阴嫚难得出门,在外面快玩疯了。时常不见人影,便错过了郡尉给父兄推荐美人的好戏。   等她听说时都过去了好些日子,那时的大兄已经开始和父亲翻旧账,算他之前一意孤行非要冒险的事情了。   阴嫚进门就听见大兄苦口婆心地劝父亲打消下回巡游找机会猎鳄这个想法,迈入门的脚步一顿,后悔自己这个时候回来。   可她已经被她眼尖的父亲看见了。   秦王政的语气显得有些欣喜:   “阴嫚回来了?快来让为父瞧瞧。你看你又晒黑了许多,这次是去哪里野了?”   扶苏被迫结束了话题,回头看向在门口踌躇着不想进屋的妹妹。哪怕已经被父亲叫住了,阴嫚仍旧磨磨蹭蹭。   扶苏立时想起了之前这对父女联手,一唱一和地劝他同意父亲的危险提议。   好的,翻旧账的目标又多了一个。   最后的结果就是父女两个一起被太子絮叨,谁也别想逃过去。直到一个保证以后肯定不去猎鳄,另一个保证再不帮父亲说话,才被放过。   等大兄心满意足地走了,阴嫚便郁闷地说道:   “上回我为父亲说话,父亲却不帮我应付大兄。就是这次大兄不提,我以后也不会再开口了。”   还害得她白白被念叨一通。   秦王政想起自己受前世性格影响干出的骚操作,轻咳一声,许诺道:   “明日朕让你大兄为你画一幅画,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幅拾贝图吗?”   来到海边,不留下一些纪念实在遗憾。没有拍照技术的古代,就只能靠人工画图实现了。   奈何齐地没有像扶苏这样可以画写实画的画师,阴嫚便后悔当初没绑个画师跟她一起上路。   这几日一直缠着大兄想要一幅画,当然能多几幅更好。扶苏还在生气她和父亲唱双簧呢,怎么都不肯松口答应。   阴嫚又吐槽了一句父亲给她的补偿为什么是劳烦大兄动手,他就仗着大兄孝顺他可劲造作。   不过提要求时她倒是一点都不留情:   “那这幅图我要自己收着,父亲不能讨要,我这里的大兄手稿都快被你全换成画师的摹本了。”   秦王政不是很想答应,试图讨价还价:   “摹本也很好看……”   阴嫚看着他,一脸绝不松口的模样。   秦王政只好同意:   “就这一张。”   阴嫚哼了一声,这才满意地从袖子里掏出自己在海边捡的小贝壳,说是孝敬父亲的。   一个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名贵的普通贝壳。到底是女儿的心意,秦王政还是妥善收下了。   第二日他去找太子说作画的事情。   他说自己想要一幅一家三口在海边拾贝壳的温馨全家福——虽然全家并没有到场。希望太子能画两份,给阴嫚也留一份收藏。   扶苏便问父亲还记不记得自己昨日在生气。   不要以为您避重就轻,他就猜不到这是阴嫚想要的赔礼。   秦王政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贝壳:   “这是阿父特意为你捡的,你看花纹像不像扶苏?”   这里说的扶苏就是后世的桑树了。   扶苏:……   扶苏无奈:   “父亲这招又是跟阴嫚学的吧?”   也难为父亲能找到这样的贝壳了,不过扶苏怀疑他是命侍者去找的。找到后再过去捡回来,说成是自己寻到的。   最终,特别好哄的太子殿下将扶苏贝壳收了下来,让人打磨一番串到了腰间的禁步上,随身携带。   禁步是古代贵族用不同形状的玉佩、珠宝等物,以彩绳穿成一串挂于腰间,用来压住衣服下摆的。   佩戴它行走的时候,会发出声音。如果声音杂乱就会被认为十分失礼,所以对仪态的要求比较高,被称之为“鸣玉以行”。   秦王政很爱给儿子做不同的禁步,比起自家其他的小兔崽子,风雅的太子佩着禁步徐徐而来的样子最为赏心悦目。   父亲的礼物都收下了,要求自然也得答应。   扶苏很快就准备好了画纸和颜料。   父亲已经说了这是“全家福”,扶苏对于“全家”里只额外挤进来一个的妹妹,还算比较宽容。四舍五入全家里就只有他和父亲,别的什么弟妹都不算在内。   于是这次的画作画得格外用心——用心在他和父亲身上,妹妹作为背景板就随便画画了。   画图讲究详略得当,写实还更注重近大远小。   阴嫚那丫头起初还记得自己在做模特,比较注意形象,后面玩兴奋了就跑远了。   扶苏于是理直气壮地在画作中只画了一个小小的她,还有些模糊,不仔细看会被当成背景忽略掉。   这样的画阴嫚当然是不满意的。   秦王政帮着劝了两句,扶苏才松口给妹妹额外画了一幅单人画。   回程的时候,阴嫚见大兄把父亲捡的贝壳串在禁步上佩戴了,便去看父亲腰间。接着发现她送的贝壳不在,便问父亲为什么不戴。   秦王政答道:   “没有玉饰可以搭配。”   爱女自己捡的贝壳有多丑自己心里没数吗?   别人挑好看的捡,她挑奇形怪状的捡,美其名曰这种贝壳独特。秦王政坚决不肯戴出来丢人,当个珍藏就差不多了。   阴嫚:哼,你不戴我自己戴。   回去她就叫人把她今天捡的贝壳做了一串禁步出来,走哪儿戴哪儿。   大部分臣民还是很给面子的,夸公主有巧思。唯有“耿直”的史官如实记录了她的禁步有多奇形怪状,阳滋公主还不值得他特意为其描补,毕竟太孙都没这个待遇。   太守来回禀发现大鲛踪迹的时候,已经是夏季末了。   王上在胶东这里待满了一整个夏日,咸阳那边的臣子三催四请,希望王上早点走完流程回京。   不仅是因为他们着急想参与泰山封禅,也因为王上都出去大半年了。出去那么久也就算了,居然还停在齐地不挪窝,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秦王政却回信表示太子畏热,在海边待着比较舒适。中原地区酷暑难熬,他舍不得太子受累。   臣子们:要不是听说您在等大鲛,我们就信了。   秦王政:大鲛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太子的苦夏同样很重要。   就在齐地的阴嫚知道得还更多一些,比如父亲已经和大兄约定好了,这次回到咸阳之后至少得休养两三年才可以再进行下一次巡游。   齐楚两地的情况比他们预计的要好很多,确实可以稍微拉长巡游的间隔时间,不必隔一年就来一趟。   父亲为此十分惋惜,出门在外并不是很想回家继续,在咸阳宫那个鸟笼里待着。所以找尽借口拖延,反正朝中最近也没什么大事。   今明两年的大方针都是休养生息,也确实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非得王上坐镇咸阳不可。   夏季过去后扶苏比父亲和妹妹都提前换上了厚一些的衣服,从衣服的更替就能看得出来,太子确实要比旁人体弱一些。   虽然这和他不怎么爱动弹有关系,大约类似后世人的亚健康状态。只不过扶苏还被父亲压着每日习武,症状稍微轻些。   秦王政见他早早换上厚衣服,便不再让人给他上冷茶水。   扶苏喝着温热的清茶,提起大鲛的事:   “太守说要想法子先将鲛鱼引入海湾,再逼它靠岸。还得在海上多派遣一些船只阻拦,免得鲛鱼潜回大海。”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要花费的功夫可不少。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搞不定的,要多等两日了。   秦王政一个夏天都等过来了,不差这点时间。   其实之前有遇到过小型鲛鱼,但是他嫌太小了。特意命人压下了消息,免得咸阳那边的臣子抓着这点不放,问王上为什么鲛鱼都出现了还不回京。   连扶苏都说不出什么,毕竟海豚确实是小了点。   阴嫚还说可爱,想抓一只回去养。后来想起来这得养在海水里,咸阳没有海,这才作罢。   她可没本事隔三差五让人来海边运新鲜的海水回咸阳,这么奢靡她会被御史骂死。   父子俩正聊着大鲛的事,郡尉又来了。   这次郡尉找了个新的方向讨好王上:   “王上可知齐地有一方士徐福?此人在琅琊极为出名,相传是鬼谷子的关门弟子,精通许多本领。”   郡尉多方打听,才打听到王上在咸阳时曾数次召见方士。虽然那些方士都是来替王上修陵寝的,可郡尉想着都是方士,或许徐福的寻仙本事王上也能看上呢?   秦王政陡然听见熟悉的名字,为之一怔。   前些日子他融合记忆的时候,本该为了徐福此人大动肝火的。毕竟射鲛确实致使他透支身体而染病身亡,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麻烦。   但因为叫他更在意的爱子就在身边,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关心扶苏的身体上面。后来又忙于和扶苏斗智斗勇,就暂且忽略了这等小人物。   如今又被提起,顿时眉头紧皱。   郡尉一惊,没想到王上会露出怒容。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冒犯的话,难道是那徐福曾经做过什么触怒君王的错事?!   郡尉当即就改了口:   “那徐福其实也无甚本事,不过是会点医术,笼络了些许庶民罢了。王上既然看不上,那臣便不提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扶苏。   他对父亲说道:   “徐福在琅琊当地民望颇高,不好随意处置。”   秦王政怫然不悦:   “朕要处置区区方士,竟还要顾虑这顾虑那的。”   这就是气话了。   太子为了他的名声付出良多,他也舍不得叫太子功亏一篑。嘴上抱怨了一句之后,还是暂且放过了徐福。   扶苏却不会叫父亲吃亏:   “那徐福不是懂航海?先让他去传授我大秦将士航海之术,以便日后东渡搜寻扶桑岛。”   到时候渡海就把徐福带上,出海那么危险,遇见意外死一两人有什么奇怪的。海边的庶民更知道海上的凶险,肯定不会怀疑。   秦王政这才颔首:   “便按太子说的去办吧。”   郡尉有些傻眼。   他是来献方士的,怎么最后变成献航海人才了?王上要东渡搜寻扶桑岛吗?   不是,扶桑是哪里他怎么没听过?!   如今对于海外仙山的传说,都是说的三座山,蓬莱、方丈和瀛洲。郡尉不知道扶桑是什么地方,有些摸不着头脑。   扶苏便解释道:   “我大秦版图本就该东至扶木,扶木即为扶桑岛。”   吕不韦当初编纂的《吕氏春秋》里就写过一段话,说秦国自古以来理想中的政治版图就是:“北至大夏,南至北户,西至三危,东至扶木,不敢乱矣。”①   始皇帝继承了先王们对领土的野望,所以始皇其实一直都是想把扶桑占领下来的。只可惜当初没有实现,好在扶苏继位后替父亲完成了这个设想。   他一说扶木,郡尉顿时明白了。   原来是扶木啊,那没问题了。航海这事徐福确实会一些,就算他不会,齐地地处东海,总有人会的。   郡尉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方法为秦王效力,他当即拍胸脯保证一定办好此事,在王上需要的时候定能拉出一支能远渡东洋的舰队来。   秦王政满意颔首:   “爱卿有心了。”   可算把这家伙打发走了,这人不再继续钻营那些有的没的最好不过。   人走之后,秦王政见儿子盯着自己看,不知在想什么。   他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   扶苏单手支颐,侧倚在桌案上:   “父亲似乎还未同我说过,您如何就放弃寻仙了。”   按理说父亲体验过了死后以魂体存在,应当会更加相信仙神之说。上一世那么积极地寻仙问道,没道理重生之后提都不提。   尤其是之前刚融合记忆那会儿,明明都受前世帝王思维影响很深了,连性格都有了些许转变,偏偏寻仙之事却被完全摒弃。   只是知道了丹药有毒,能做到这一点吗?   扶苏总觉得这里头有一些古怪。   秦王政坦坦荡荡地回望儿子:   “既然得知人死后确有魂魄在世,朕自然不再求仙。若是当真成仙,或许与鬼魂便不是同一处的了。先祖儿女们都在黄泉地府齐聚,唯独朕一人孤身在外,实在不妥。”   这个理由还算说得通。   扶苏狐疑地打量了父亲几眼,实在没看出说谎的痕迹,可见父亲当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也没瞧出什么心虚来,应当没有更多的顾虑在瞒着他了。   但扶苏还是追问了一句:   “父亲当真不想自己寿与天齐,一直坐镇大秦?”   秦王政失笑:   “朕在太子心中权欲就这么重吗?”   扶苏想了想,摇头。他看了一眼周围的臣民,凑到父亲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两句。   接下来的话不好叫旁人听见。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原本的秦王政如何想的不好说,但手把手将他养大的父亲却不是那样的性子。   他的阿父只是想做出一番事业,想要大秦国祚永存。至于是他自己当皇帝、还是他的子孙后代当皇帝,只要大秦能一直好好的,父亲都不在意。   扶苏也希望父亲能早日歇下担子好好休息一番,一直当皇帝那也太累了。   治国又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搞定的,哪怕是大权在握多年的帝王,每次遇到大麻烦也不可能随便处理,都是要殚精竭虑仔细斟酌各方利弊的。   因为朝局永远在变化,这不是做题,题干类似就能无脑套用以前的公式。   扶苏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鬓角:   “胡麻还是要坚持吃,父亲如今还未生白发,真好。”   上一世父亲称帝时头发都半白了,看起来比如今苍老得多。   他有些见不到父亲变老,唯恐那日又一觉醒来得到噩耗。只有父亲一直保持年轻,扶苏才能安下心来。   伤感的气氛结束在阴嫚人未到声先到的咋咋呼呼中:   “大兄大兄!你有没有空?”   扶苏一秒恢复冷淡:   “又干什么?”   妹妹自从来了齐地就彻底野了,而且格外闹人。以前还有别的兄弟姐妹陪她闹腾,现在只剩一个大兄,她就只能来闹她大兄。   秦王政失笑,催促太子去陪妹妹玩耍。   如今他这个父亲还力壮,用不着太子耗费太多精力帮他处理国事。孩子们还是要活泼一些的好,趁着年轻,他想让扶苏多出去走一走玩一玩。   阴嫚也是得到了父亲的授意,这才总缠着大兄不放。这次不知是又寻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她总能找到新乐子。   扶苏虽然嫌弃妹妹烦人,但是当小姑娘真的撒娇要他陪,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妹妹孤身一人在外头行走,想来也是害怕的。需要父兄陪伴不过是人之常情,他还不至于冷血到不管不顾。   正好父亲也说想安安静静看一会儿书,不让他陪着。闲着也是闲着,就陪小姑娘走一走好了。   等人远去,秦王政才松了口气。   方才差点就被爱子看出来了,幸好在修仙这事上他着意伪装了多年,才没有露馅。   秦王政权欲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重,之所以会沉迷修仙,自然有别的原因。   当年因着各地反贼不断作乱,始皇帝为了保证社稷安稳不得不选择巡游,以此震慑宵小。可巡游本就辛苦,还要在途中处理国事,太子如何能放心?   所以留在咸阳监国的太子便劝说父亲把大部分政务留在咸阳,让儿子代他处理。   如此,父亲在外便能轻省一些了。   第一次巡游的时候一切都好,但第二次回来后始皇帝发现了不对劲。爱子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还不如他这个在外头走了一圈的人精神。   逼问过侍从之后才知道,原来太子因为操劳生过一场重病。太子不让他们说,严加审阅了所有传出咸阳的消息,愣是瞒到了巡游结束才露馅。   从这次起,扶苏的身体就开始恶化。   可实际上所谓的生病,在仔细查验过后发现并不是单纯的病症。那次分明就是太子中了毒,这才坏了身子。   六国余孽屡次刺杀始皇帝不得,便把主意打到了大秦储君的头上。   始皇帝年岁已高,必然活不了多少年,与其杀他不如去杀他的继承人。秦朝这个烂摊子没有能君接手,始皇一死还不是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咸阳原本在多年治理下还算铁桶一块,然而随着始皇帝出巡,扶苏担忧父亲的安危增派了许多人手,咸阳这里便出现了漏洞。   有心算无心,险些真把扶苏给害了。   再后来扶苏又生了一场重病,这次就是当真生病了。中毒损伤了他的身体,随便一场风寒都能酿成大病。   第二次巡游时始皇其实就见过徐福了,但当时他对寻仙兴趣不大。他有优秀的继承人,不是很需要长生不老。   历史上这一年他派徐福出海寻仙山,但在同人文的世界里,这件事被拖延到了次年第三次巡游。   出现这样的差别,正是因为第三次巡游时始皇帝忧心太子。后续他采纳了卢生等方士的真人修仙之说,也是因此。   太子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不知道能支撑多久。这是他心爱的孩子,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英年早逝。   除却亲情方面的顾虑之外,还有就是大秦确实需要能掌控局势的统治者。长生不老药若是能够寻来,就可以解决这两大燃眉之急。   古时人们寻仙,很多时候就是因为医疗解决不了问题,不得不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仙神之上。   始皇帝自此开始了服用丹药和避世修炼的日常。   但他不许太子随意学他。   东西是否有用还未可知,若是太子乱吃东西反而让身体雪上加霜,那就得不偿失了。   左右还有徐福出海,到时候寻回长生药,太子的身体就能立时好起来,不必现在就用丹药和修炼续命。   这件事始皇帝谁都没说,他怕事情不顺利会叫太子失望。   当初没说,现在就更不会说了。要是让扶苏知道一切的因由在他身上,扶苏必然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吕氏春秋·为欲篇》 第111章 运势转变   其实当初扶苏也怀疑过父亲为何突然沉迷修仙,试探过是否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始皇帝却否认了,还说是他自己留恋人世。   当时始皇帝确实看着十分苍老,常年操劳也没有好好保养,四十多岁的人仿佛已经步入老年。   扶苏见父亲情绪稳定,没有焦急之色。多番试探无果后,只得信了。   始皇刻意去研究了燕昭王那等当真沉迷寻仙的国君,都是如何行事的。学着他们的样子宠信方士,竭力伪装成寻常迷信之人的模样。   可人是很难一直没有疏漏的,好几次险些被太子看出端倪来。所幸不久之后卢生就提出了避世修行的法子,建议始皇帝不要让旁人知晓自己的行踪。   这种操作对于寻常帝王来说就是找死,臣子都见不到皇帝了,你还指望他们继续忠心吗?   总会有人生出野望,偷偷架空皇帝的。   有些人这么干,大权还握在自己手里,是人家厉害。其他有样学样的,基本都把自己坑进去了。   而且有的皇帝只是不上朝,不代表臣子完全见不到他。和卢生提出的这种连丞相都不许窥探帝踪相比,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始皇帝到底不是寻常帝王。   哪怕不见臣民,哪怕所有奏折都要经过层层关卡才送入他手边,他也有自信把控朝堂,镇压住一切有异心的人。   但他有本事,并不代表这样的操作是没问题的。   臣子习惯了长期见不到陛下,哪天陛下驾崩了,左右之人只要有心隐瞒,就能顺利瞒天过海长达数月,甚至篡改遗诏。   历史上始皇帝驾崩后就立即被这个大坑给反噬了。   要不是当时他身边还有个李斯,如果单单只有赵高的话,你猜赵高会不会假装始皇还在,然后自己掌控皇帝权柄?   ——最后那几年始皇帝都开始有些喜怒无常了,很多事情做出来臣子们都不觉得奇怪。就算露馅了赵高也不怕,再扯个借口伪造遗嘱就是了。   不过李斯在也没什么用,赵高换了个委婉的方式,把胡亥这个傀儡皇帝推上去,照样达成了目的。   当然,同人文中的始皇帝敢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底气可比正史上的始皇帝足多了。   毕竟他还有个优秀的太子在。   太子对父亲太过了解,不会被这些小人的手段蒙蔽。   始皇帝当时隐约察觉到了卢生有问题,但他并不是十分确定。   卢生到底是当真为了获取利益才这样忽悠皇帝的,还是他与六国余孽或者是与赵高之类有异心的臣子勾结,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好。   于是始皇帝将计就计同意了这个提议。   一来,他有太子稳固朝局,短时间内不怕出问题。   二来,他想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这种修行方式真的有效果,能救儿子呢?   三来,他被太子盯得太紧了,险些被识破。再这样下去迟早露馅,不见太子正好可以协助他隐瞒真相。   四来,他顺着卢生的意思避世,就可以行钓鱼之策。若谁真和卢生勾结,定然会抓住机会叛乱,他便可顺藤摸瓜清理一番了。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卢生确实没和谁勾结。   他甚至都没等过去几年,就因为担心自己炼出的复合药因不曾试药就献给帝王、此举违背秦朝律法,会被捉拿治罪,干脆逃之夭夭了。   始皇帝:……   感觉防备了个寂寞,卢生竟然真就是个单纯的方士。   始皇帝甚至开始怀疑,卢生提出避世的法子,是为了给自己的复合丹药打掩护。旁人见不到皇帝,自然就不知道皇帝吃的丹药是复合药方炼制的,也不会知道他卢生犯法了。   卢生逃走后,始皇帝因为他诽谤自己捉拿了许多在咸阳城中妖言惑众的其余方士,还有一些则是刻意散播谣言的六国探子。其中大部分都是被抓后互相检举,一并牵连出来的。   他将这些人关押在咸阳牢狱中,而后又在太子的劝说下把人送去边境修长城。   太子说的对,这些人都是男丁,杀了可惜。不如拉去干苦力,还能废物利用。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扶苏和正史上公子扶苏的区别。   《史记》记载历史上这些人被抓后“皆阬之咸阳”,并且广而告之,警告天下人不要学他们。之后“益发谪徙边”,也就是贬职之后发配边疆。   但是正史上的始皇帝遭到了公子扶苏的劝阻,扶苏认为这样的惩罚太重了,会导致人心不稳。希望父亲为了治下安稳,可以减轻一些处罚。   除此之外,扶苏还提到了“远方黔首未集”,说的是边境的庶民还没有彻底归附大秦。   扶苏的意思很有可能是把这么一群妖言惑众的人送去边境,恐怕会反而给他们创造了煽动人心的最佳条件。   同人文中的太子扶苏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他更在意父亲的感受。既然父亲为了这些人大动肝火,那他肯定不能劝父亲轻拿轻放。   凭什么轻拿轻放呢?   这些人胆敢污蔑父亲,那就都别想好过!   所以扶苏私底下赞同了父亲将人派去边郡的想法。   担忧他们去边郡煽动民心,那就派人严加看管,不许他们接触庶民。   人心不安定就用别的法子安定,不是说他这个仁厚的长公子被寄予厚望吗?那就利用他的名望来安抚庶民。   最后扶苏和父亲联手做了一场戏。   始皇帝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他先提出了要直接将这些方士都腰斩弃市,太子便站出来劝说父亲以德服人,再给他们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直接处死太便宜他们,啊不是,太凶残了,会叫庶民不安。不如把他们送去边郡修长城,还能顶替一部分服徭役的庶民,让那些庶民能减少些工作量。   始皇帝于是做出不太高兴的样子,但还是采纳了太子的提议。   消息传出去之后,庶民们知道了太子仁德爱民,只要秦二世上位他们就能有好日子过。于是大家对生活重新燃起了盼头,也不再想着闹事了。   反贼们则看到了帝王与太子“不和”,仿佛有了可乘之机。   后续被这个错误消息坑到沟里就是后话了。   值得一提的是,《说文解字》一书中曾写过:阬,閬也。閬,门高也。   意思就是说“阬”就是“閬”的意思,而“閬”则指的是高高的门,也可以引申为高墙。   所以《史记》中的“阬之咸阳”应该是关在咸阳的高墙里的意思,即关入咸阳的牢狱之中。搭配后面记载的发配边疆,是一个完整的逻辑。   这与汉朝许多恶意抹黑的记录歪曲成的“坑杀”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如果都坑杀了,哪里还能有后面的发配边疆?   坑杀这个说法最初来自西汉初年某部小说类型的作品,经过两汉四百多年的不断借鉴和演变,从一开始的坑杀方士又变成了坑杀儒生。   甚至最初的故事原型,和始皇帝都没什么关系,是其他时代的事情。   好在今生大约是不会再出现大批量处置方士的事情了,也不会再给旁人抹黑始皇的机会。   咸阳的方士们不是因为秦王不信修仙之说干脆都去别处另谋高就了,就是去骊山陵帮忙修建陵墓了。   有太子派的人盯着,哪有方士敢胆大包天地议论君王?   秦王政现在唯一的烦恼就是——没了避世的方法,他要怎么继续瞒天过海。   天天和爱子待在一起,充满了暴露的风险。前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再提,他希望扶苏一直保持如今心无负担的开怀。   要不,给太子多找点事情转移注意?   不等秦王政想出合适的法子,他倒是先行发现太子好像不再提此事了。似乎那日真的就是心血来潮问了一句,见父亲坦荡就信了这番说辞。   太子不提,秦王政乐得糊弄过去。   只要不提这些,他就没有暴露的可能,太子总不能从别的事上推测到他在这件事上的想法。   射鲛的准备工作在几日后完成,秦王政意气风发地来到了海涯之上。这里已经搭好了弓弩,还有数百将士随时准备协助他射杀大鲛。   扶苏仔细观察过附近,确定海涯很高,大鲛就算撞击崖壁也伤不到父亲,这才放下心来。   秦王政的注意力都放在大鲛上,这鲛比前世那头还大些。想要单纯靠弓弩击杀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过岸边架设的也不仅只有弓弩。   之前他们在楚地时曾留下暗手去制造神迹,以火药的巨响辅助石雕,伪造成神兽雕像横空出世的假象。   如今火药也被带来了琅琊,虽然热武器的研发不是太顺利,但如今拿来稍微用一用还是不成问题的。   这次又不需要携带完整的鲛尸回咸阳,哪怕它被火药炸得坑坑洼洼,也无所谓。   扶苏只在乎父亲会不会累到。   在先秦时期猎鲛还是一件非常罕见的活动,毕竟大家连航海这事都不怎么干。遇到鲛的次数跟遇到“鬼”的次数也差不多了,更别提猎杀对方。   不过古人其实也是懂可持续发展的,秦律里就有明确规定砍伐等行为必须有节制。砍一棵树就要种三棵树这类的规定,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了。   打猎也是一样的。   除了因为猛兽伤人,所以古人从来不说虎狼也要维持它们的种群数量以外。别的诸如鸡兔鱼虾这样的动物,都是禁止“竭泽而渔”的。   如今人类的活动还不太能影响海中生物的正常生存,因此哪怕大鲛难得,也没人觉得王上猎鲛有什么不对。   史官一边记载王上的英勇风姿,一边悄悄询问太子,等下大鲛被拖上岸后能不能分他几块鲛肉。   史官说道:   “听闻鲛肉食之与牛肉类似,也有人说它美味异常是仙人才能吃上的,不知是真是假。”   无论是哪一种都很罕见,毕竟耕牛太珍贵了,没人敢随便杀牛吃肉。   扶苏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羊肉不够你吃的吗?”   扶苏对这种稀奇古怪的兽肉毫无兴趣,之前父亲猎的熊他就没吃。哪怕熊掌是一道非常珍贵的美食,他也宁愿多吃两口烤羊。   可惜父亲不许他多食,说会上火。   这大鲛猎上来之后除了鲛油会拿去炼油外,别的估计也没什么用了。父亲大概会将它当做珍贵的肉食赏赐给众臣,这么大一只鲛,史官怕是能分到不少。   扶苏开始琢磨怎么劝说父亲把肉都赏出去。   这种野外补来的兽肉还是要少吃,谁知道那鲛是吃什么长大的。   而且吃过鲛肉的人少,万一有毒呢?哪怕没毒,携带病菌也不安全啊,他们又看不出来这鲛是不是个正在生病的鲛。   寻常时候病鸡病羊的肉都是不能上父亲餐桌的,没道理换成鲛就可以。   这种东西给臣下吃吃就可以了,作为赏赐确实显得颇为体面,还能拉拢人心。但是父亲自己就不必了,还有往日打猎猎到的野味,最好也别吃。   前些日子父亲沉迷打猎,猎来了不少东西。扶苏都悄悄命人把它们赏赐给了李斯等人,李斯他们还颇为感动,觉得君上这是看重自己。   秦王政问起桌上膳食怎的没有他猎的野味,扶苏就说臣子们太爱吃了,又是父亲亲自所猎,个个都争抢不休。   未免臣子为了这点野味打起来,他便做主全部分发了下去。每家多分一些,保证他们能吃个够。   秦王政没有怀疑。   左右如今伙食好了,厨子的厨艺越发精进。不吃野味也没什么,豢养的鸡羊同样很美味。   普通野味可以这么糊弄过去,大鲛可不好糊弄。扶苏皱了皱眉,心里思索要是父亲非要吃这鲛肉该如何是好?   有了火器协助,大鲛不过一个白日就被成功击杀。众人兴奋欢呼,连忙去将鲛尸拖上岸来,分割后送入装满冰块的船舱。   秦王政回头正欲同爱子炫耀,就见爱子表情有异,不知在沉思什么。   他霎时间想到了上辈子那只完整送入咸阳的鲛。   这次捕猎之前秦王政就特意吩咐侍者,鲛尸要第一时间分割收好,不要让太子多见,免得勾起他的伤心事。   如今看来,太子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   秦王政有些心疼,走过去牵住儿子:   “阿苏可是累着了?跟随父亲在这里待了一整日,实在是辛苦。”   扶苏回神冲父亲笑了笑:   “我坐着休息呢,哪有父亲站着射鲛辛苦。”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但秦王政总觉得听着有点阴阳怪气。   赶忙转移话题:   “阿苏可是饿了?父亲陪你回去用膳。”   扶苏正烦恼用膳的事情呢,试探道:   “现在便用膳吗?父亲不想趁着新鲜尝尝鲛肉的滋味?”   秦王政当即拒绝了:   “不必,朕对那鲛肉没有兴趣。”   爱子一见那鲛就心情不畅,他如何还能在用膳的时候拿鲛肉来戳爱子的心窝?饮食时心情不畅恐会影响脾胃,继而影响身体健康,得不偿失。   不过是稀有的兽肉而已,不吃又不会怎么样。秦王政没有那么强的口腹之欲,他更在意儿子的心情。   扶苏松了口气:   “那便回吧。”   为了避免太子再神伤,之后扶苏再没见过那鲛一次。他问起时秦王政只道侍者会去处理,摆出一副自己只是享受捕猎的过程,对收获不甚在意的样子。   这事也确实不需要秦王政烦心。   该熬油的人自然会去熬油,该分肉的也有人去分。那么多臣子总有人能主持大局,他们私底下就把一切办妥了。   王上特意勒令他们要吃鲛肉就关起门来自己吃,不许在太子跟前提起半个字。众人只当太子还在为王上以身犯险的事情生气,倒也没有多想。   在胶东的最后一件事完成之后,接下来就是此行最重要的部分了。   泰山封禅。   车队出发前往泰山时,咸阳城中得到消息的臣子们也早就整装出行,已经在往齐地赶来。   时隔这么久,在他们都要放弃能在封禅时随行观礼的时候,突然柳暗花明。乘船而下的众臣都很激动,纷纷带上了自己的一家老小。   王上又没说只能他们自己来,多带几个人过来哪怕不能跟上泰山,在山脚下蹭蹭喜气也好啊。   这么多人离京的动静太大了,秦王要封禅的消息根本就瞒不住。   船上。   将闾逗弄着小婴儿:   “不是我说,二兄你怎么把孩子也带来了?这么小的孩子真的能远行吗?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怎么办?”   公子高也十分忧愁:   “你以为我想?这不是劝不动你嫂子?”   幸好是坐船走的,坐马车他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他妻子坚称泰山封禅这样的大事必须让孩子到场,全家要整整齐齐。尤其是孩子,要是能得到祖父封禅时的祥瑞恩泽那就更好了。   公子高不理解妻子为什么坚信到时候会有祥瑞出现。   他妻子李姻振振有词:   “王上缔造大一统格局,难道还不值得上天降下祥瑞吗?”   公子高反问:   “万一没有呢?”   李姻则说:   “那就是老天不长眼,不要紧,让王上多摸摸孩子的脑袋也是一样的。”   在她看来,仙人抚顶和王上抚顶都是很荣耀的事情,同样可以传授福泽。   公子高:……   说不通,完全说不通,咸阳城中众人对父亲的崇拜是不是有点夸张?   将闾见兄长苦着个脸,提醒道:   “孩子还好好的呢,你摆出这副样子,别回头反而把小孩子咒得生病了。”   公子高顿时正色起来:   “你说的对。”   他妻子是父亲启程后不久发现有孕的,当时已经三个月了。   本来按照公子高一板一眼的个性,肯定会立刻禀告父亲。但将闾觉得万一父亲为了孙子决定折返,这不是耽误正事吗?   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父亲又不是没有孙子,他公子高的儿子还没那么精贵。将闾纯粹是想给父兄一个惊喜,哪怕这并不是他儿子。   不过公子高还是被劝服了,于是一直瞒到了现在。   公子高其实怀疑父兄早就知道了,咸阳城里哪有消息可以瞒过他们。可他见将闾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就没有泼凉水。   小宝宝是五月左右出生的,如今已经三个月大了。李姻出月子后就觉得一切都好,小孩子也没大家以为的那么娇弱。   不过孩子现在还没起名,李姻说应该让王上来起名。   公子高对此不太乐观:   “你还是做好大兄起名的准备吧。”   李姻就说:   “太子殿下起的也不错,你看舜华、琼琚多好听。”   公子高:你认真的吗?   如果不是知道这些名字都是大兄翻《诗三百》随便翻出来的,他就信了。   由于如今已经入秋,距离新年也没两个月了。再加上臣子们还要赶路前往泰山,秦王政就决定在新年之际封禅。   不然回头还要单独庆祝新年,属实麻烦。   十月初一时除却要封禅和庆贺过年外,秦王政还有别的安排。   如今百越已经归附,夜郎国所处的西南夷(云南省)也传来了屠睢战事顺利的好消息。北边的匈奴暂时没有异动,蒙恬等人已经把事情交付给副将,自己赶来齐地。   大秦境内一切太平,四海归一,是时候称帝了。   他在泰山称帝,又是如今这个特殊的时间点。搭配上爱子给他准备的“祥瑞”,必然能让迷信的六国旧贵死心一大批。   连上天都在帮着秦王,他们还挣扎什么?   这招虽然没办法消灭所有反贼的念头,却能大大打击他们的士气。扶苏不吝于抓住一切机会为父亲造势,这么好的时机不用白不用。   因为秦王政要就此称帝的想法是在他融合前世记忆之后产生的,所以之前对于封禅的准备就显得有些规格不够了。   齐地官员加班加点开始扩充典礼的形制,务必按照天子规格来。不,要比周天子更高一个规格才行。   王上一句话,底下人跑断腿。   当事人秦王政却很悠闲,还有空陪爱子钓鱼。   钓鱼佬是绝对不会被现实打败的,哪怕上回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钓鱼了,父亲一相邀,扶苏还是积极主动地应了下来。   然后他就看着父亲那边一条鱼一条鱼地咬钩,自己这里偶尔才有一条小鱼光顾。   扶苏:你们鱼儿是有分辨始皇帝气息的本事吗?   扶苏不信邪,往父亲身边坐了坐,几乎是紧挨着,然后才重新甩竿。这次很快就钓上来了一条,比之前的都要大。   扶苏:……   破案了,它们就是冲着父亲去的。   秦王政见爱子受到打击,便找补道:   “许是侍者给朕这里下饵打窝更精心一些。”   言下之意鱼儿都被吸引到了他身边,太子才会收获寥寥。   扶苏半信半疑:   “是吗?那父亲去我方才坐的地方钓,我们换个位置试试。”   秦王政当然是拒绝了。   他之前可是盯着侍者打窝的,分明太子那边给的饵料更多。这一换位置,不就要暴露了吗?   秦王政以前没觉得自己运气多好,毕竟从小就命途多舛。好不容易生个优秀的儿子还有先天缺陷,但自从重生之后似乎就改运了。   扶苏控诉地看向父亲,对于父亲方才找借口糊弄他的行为表达了不满。他不信邪,非要试一试才肯罢休。   秦王政只好让出了位置。   片刻后,扶苏看着空空的钓竿心想何必呢?何必自取其辱,承认天道生灵就是偏爱他爹有那么难吗?   扶苏最后说道:   “许是我所有的运气都用来投胎成父亲的儿子了吧。”   秦王政却道他胡说。   若是如此,爱子哪还能有重生的机会?他只是比父亲稍微倒霉一点点,不许妄自菲薄。   扶苏把钓杆一丢,倚在父亲身边:   “我那是沾了父亲的光。”   今日他特意把史官打发走了,又把侍者遣退,就是为了和父亲说说体己话,不想旁人打扰。   扶苏提起上一世,他以前也钓不上鱼。   秦王政摸摸儿子的发顶:   “但阿父觉得有你这个儿子,是阿父的幸运。”   若是没有扶苏,大秦肯定在他死后就难以为继了。或许也是因他幼年的多番磨难,才换来了一个聪颖的继承人。   父子俩就运气守恒定律讨论了半晌,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秦王政今生转运的欧皇体质是实打实的,叫人羡慕。所以扶苏单方面宣布他辩论胜利了,他能重生就是靠着父亲庇佑的。   秦王政只好跳过这个话题,见儿子重新拾起钓竿,想了想,伸手覆在儿子手上。   扶苏疑惑歪头:   “阿父?”   秦王政一本正经:   “借你一点好运气。”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先借了再说,希望阿苏能钓上一条大鱼来。   而后秦王政就收回手了。   他觉得有些口渴,但侍者已被遣退。他也懒得再叫人过来服侍,干脆自己走到不远处的石桌边,去倒茶喝。   秦王政刚将茶水喝完,就听见太子的惊呼声。连忙回头去看,见太子有些吃力的样子,似乎果真上了一条大鱼。   “阿父,我拉不动了!”   柔弱的太子殿下最终还是靠着父亲才把大鱼捞上岸,足有半米长。扶苏就没钓过这么大的鱼,险些被鱼拖进河里。   秦王政有些后怕,教训他:   “下回不许再随意遣退侍从了!”   若是有侍从在,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危险。方才他们这边的动静虽然把人都吸引了回来,但那些人离得远,跑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扶苏对父亲的叮嘱充耳不闻,只围着自己“独自”钓上来的收获欣喜不已。   秦王政见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无奈地把人拉了回来。查看了一下确定太子的手掌没有被钓竿摩擦出伤痕,这才放心。   扶苏决定了:   “以后钓鱼就跟着父亲钓。”   亲爹的好运气不蹭白不蹭,他不蹭难道要便宜别的小兔崽子吗?   幸好父亲已经不打算再生更多的小崽子了,虽然父亲可能因为命中注定儿女只有三十多人其实生不出来更多的,但一切皆有万一嘛。   父亲的运势都转变了,说不准这些既定的后代也会改变。   被扶苏忽略掉的是,多余的弟妹确实不再有了,但他爹身边还会出现更多孙辈的小崽子。   深秋时节在泰山脚下见到终于赶到的弟妹们时,扶苏尚且还能稳住。但当二弟妹抱着孩子过来请求父亲赐名后,他崩不住了。   扶苏:为什么还有崽子?!   哪怕父亲从来没说过,可扶苏看得出来,父亲其实挺喜欢这些孙辈的。大约人类年龄大了之后或多或少都会对小孩子更宽容一点,英明如秦王也不例外。   像扶苏这样不怎么喜欢小孩的是少数。   他对孩子的喜爱完全停留在长相可爱的乖巧幼崽上,但凡大一点或者熊一点都不行。   而且这个孩子还得和他爹没什么牵扯,否则就是来和他争宠的小兔崽子。   秦王私下里劝爱子不要和侄子计较:   “你是长辈,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小孩脾气?”   扶苏翻着《诗三百》哼道:   “我倒宁愿一直是个小孩子呢。”   谁喜欢长大啊,长大了又要干活又要大度容人。要是能一辈子和小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就好了,反正父亲会包容他的任性。   最后扶苏给孩子挑了个很不走心的名字,就是在诗经里随便选的。听着好听,寓意也还行。   扶苏自认为这种起名方式就算是很不上心了,因为他也没翻多久。也就翻了一个时辰吧,远不如父亲当初把诗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选出的“扶苏”。   秦王政:嗯,你高兴就好。   晚间秦王政去休息了,将闾悄悄跑来找大兄。   扶苏正准备睡下,被他一闹只能出来待客。所以表情不是很好,脸上写满了“有话快说、说完就滚”的意思。   将闾习以为常地忽略了大兄的嫌弃。   他八卦地问道:   “大兄挑这个名字挑了多久?”   扶苏随口应付:   “翻开就看见了,懒得再挑,就这么确定了下来。大约一息吧,怎么了?”   将闾了然地点头:   “那就是翻了一个时辰。”   扶苏:……   你知道的太多了(微笑.jpg)   将闾又问大兄:   “我听闻之前琅琊郡尉给父亲推荐了一个叫徐福的方士,父亲好像收用了?”   提起这个时将闾就有点忧虑了,他觉得父亲宠信方士不太好。燕昭王、齐宣王一类国君的经历他也在史书中看过,劳民伤财地出海寻仙,委实不妥。   而且最近那些方士又开始流行炼丹了,也不知道那丹药吃了会不会损伤身体。   但是将闾不敢去和父亲说,只能跑来找大兄,大兄劝的话肯定有用。   扶苏漫不经心地反问:   “你看父亲像那么拎不清的人吗?”   将闾愣了愣,挠头:   “好像……确实不像?”   扶苏嗯了一声:   “出海求仙是个幌子,总不能直接对外说是要去远征扶桑。”   既然徐福被以方士的名义送来了,父子俩就商量着将计就计。   若让天下人知道秦王还要往海外打,肯定会心生惶恐。六国余孽也可以借此大肆宣扬,说秦王穷兵黩武,这次出海远征肯定要大批征发民夫。   世人目前对出海还是非常畏惧的,不愿意远离故土,担忧自己会葬身大海。若是真信了这样的话,必然得生动乱。   但说秦王是为了寻仙,那就不一样了。   君王派人寻仙和他们庶民没关系了,顶多担忧一下会不会耗费太大而增收赋税。可扶苏这些年一直在营造秦国不缺钱的形象,不是你随便说秦王缺钱大家就会信。   将闾醍醐灌顶:   “那这样一来,反贼就会误以为父亲沉迷寻仙,降低警惕了啊!”   有弱点的秦王更好对付,说不准他们还会傻乎乎在这方面下功夫,试图蛊惑父亲。   将闾彻底放下心来:   “还是大兄你了解父亲,嘿嘿。”   扶苏瞥他:   “你一个当儿子的都不信任自己父亲的为人,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全然一副自己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父亲的样子,把将闾给唬住了。可实际上扶苏当初也信过这个假象,只是信得没那么坚定。   父亲刚修仙那会儿,他是坚决不信的,非要找出原因来。但父亲一次次用各种方式打消他的疑心,叫他不信也得信了。   即便如此,扶苏心里也一直有个疑影。   直到前不久,他才终于确定了自己没猜错,父亲当真骗了他这么多年。   但扶苏却没有办法因此埋怨父亲。   他还得装作自己没发现的样子,努力压下难过。既然父亲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不知道,知道了也要忘掉。   父亲希望他开开心心的,没有负担。   他会做到的。   送走将闾之后,扶苏翻出自己给父亲画的猎鲛图。   他不由揣摩起来,上一世父亲猎鲛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是不是高兴于自己只要斩杀了这只拦路的大鲛,徐福就能出海寻得仙药,解决爱子的身体问题?   可惜换来的却是父亲自己驾崩。   哪怕徐福不是个骗子,当真寻到了药,那也是他们父子俩一命换一命。   太亏了。   ——除非仙药能叫父亲起死回生。   刚即位那几年扶苏确实怀抱过这样的奢望,宁愿徐福真有本事求仙。后来有了余力,就开始派人出海搜寻对方的踪迹。   然而找到的却是个骗子徐福,就像扶苏之前认定的那样,根本没有什么仙药。   千刀万剐仍然不能消解他的心头之恨。   扶苏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一片光明璀璨,但他说出的话却凉到侍从们的心底。   他吩咐道:   “最近因父亲要派人出海求仙一事,不少方士都来了齐地。不是有人献上了他们炼制的仙丹吗?送去给徐仙师吧。”   “仙师出海责任重大,可不能出什么意外。他们都说这仙丹可延年益寿,那便让徐仙师多吃一些,只有他好好的,出海之事才不会生出变故来。”   侍从惶恐地跪地,不敢言语。   那些丹药是催命毒药,这件事随身侍奉的他们早就从君上的交谈间听说了。而且徐福出海寻仙是假消息这一点,他们也知道。   太子给徐福喂那所谓的仙丹,根本就是不怀好意。   可是没有人敢说,他们只能遵命。   离去之前,扶苏又补充了一句:   “徐仙师还未将航海之术尽数传授出来,且他本人也要随海船远航,你们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徐福不能死得太早,至少要等上船离开海岸再死。丹药可不能喂多了,免得翻车。   侍从连声应“是”。   扶苏则提笔记下此事,等回头徐福因丹毒身亡,就可以治罪这些蓄意谋害旁人的方士了。   丹药可是献给王上的,你们是不是想谋害秦王?还是说你们嫉妒徐仙师,刻意排除异己?   无论哪个原因他们都逃不掉。   这么多方士,都跑去研究迷信之说实在浪费,还是得抓起来修长城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方士们:……??? 第112章 泰山封禅   徐福那里有人盯着他,送来的丹药不想吃他也得吃。   侍者见他动作踌躇,呵呵一笑:   “徐仙师怎么不吃?这仙丹不是你们方士炼出来的好物吗?莫非方士们都在欺骗王上,仙丹实则是什么催命毒药?”   徐福嘴里发苦:   “这丹……这丹并非在下所炼,在下也不知是否有用……”   言下之意别人炼的他保证不了质量,万一同行能力不足,炼出来的不是仙丹呢?   许多方士自己心里是清楚丹药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真信了这个的反而不多。而所有的方式,基本都清楚自己是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能炼出什么仙丹来?别开玩笑了。   侍者却不吃徐福这套:   “这丹可是精挑细选呈上来的,炼丹之人在你们方士中名声极大。徐仙师连这都瞧不上的话,不如自己去炼制?”   自己炼的总不会还能找借口说质量不好了吧?   徐福意识到自己这次是躲不过去了,秦王铁了心要收拾他们这群方士。   他不由得暗骂那些同行,搞什么不好搞仙丹。也不看看秦王是不是那么好骗的,现在仙丹没进秦王嘴里,反而被秦王拿来找方士试药了。   徐福觉得冤枉极了。   他虽然忽悠秦王搞出海寻仙,但他这个操作又不害秦王性命。顶多就是骗点钱财,可比那些炼丹的同行有道德多了。   结果秦王不去找那些人试药,反而用他试药。总不可能对方真相信了这个是仙丹,所以才赏赐给他吧?   徐福至今还没见过秦王,他只听人说秦王已经年近四十。   这个年纪在很多君王里头都算步入老年了,秦王他生父才活了三十多年,他祖父也不过就活了五十多年,他高祖父则只活了四十多年。   近几代秦王里活得比较久的也就一个昭襄王,但那在徐福看来属于特例。   所以徐福忖度着可以来骗一波秦王,带着钱财人手远走高飞。等过几年秦王驾崩,他说不准还能改名换姓回到故土。   就算回不来,他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的,在哪里过不滋润?   现在丹药放在跟前,徐福也顾不上考虑那么多了。他就算真能骗到钱财人手,吃着这些催命药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   原本不善炼丹的徐福不得不硬着头皮顺坡下驴。   吃别人做的仙丹是不可能的,谁知道里面放了多少有毒物质。自己炼好歹还能控制一下剂量,少吃一点应当不要紧。   于是徐福顺着侍者的话表示他要自己炼丹,必不叫王上担忧他在寻到仙山之前就一命呜呼。   侍者也不管他:   “仙师愿意自己炼丹也好,需要什么直接同我等说就是。”   反正别管徐福吃的什么丹药,太子想要他死的时候他都躲不过去。现在他自己炼丹还安全一点,免得真吃别人炼的丹药提前吃死了。   自己炼自己吃,至少能保证死不了。   侍者回去就将此事禀告给了太子殿下。   扶苏听罢颔首:   “既然徐仙师怀疑这丹药有问题,那不如这样,谁炼的谁吃。呈给父亲的药怎么能无人试药呢?且先让他们一日三顿地吃着,吃个一年看看是否有不良反应。”   侍者手一抖:   “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从扶苏这边离开后,侍者就去找了太守。通过太守朝外传达了秦王想要求取仙丹的意思,并且表示对所有方士都来者不拒。   秦王政之前为了等待大鲛出现,是在沿海暂居的。但是猎鲛结束后,他便启程来了齐国旧都临淄。   临淄距离泰山不远,此地还有齐王宫,正适合王上与太子暂住。   齐王宫规模庞大,侍者特意分出不少空置的宫殿,收容这些方士。方士们对此没有防备,见自己能直接进入别宫居住,还当秦王是真的看重他们。   直到他们炼制的丹药被原封不动地送到了他们嘴边,侍者微笑着表示入王上之口的东西须得有人试药才行,方士们才意识到危险。   当场就有不少心理素质不佳的方士破功了,惊恐地跪地请罪。   他们本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只不过是跟风过来捞钱的。这些人以往顶多是在小贵族家中忽悠一下那些人,哪怕露馅了也能及时逃跑,对方势力不大拿他们也没办法。   可如今他们面对的是掌控四海的秦王,哪里还有挣扎的余地?被巨额财富冲昏的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场中自然也有不少人能稳得住,不会因为需要自己服用丹药就惊得露馅。   他们暗恨地瞪了一眼身边那些惶恐的同行,心里埋怨他们拖累自己。这么多人承认了他们炼制的丹药有问题,岂不是要拉其他人下水?   所幸职业骗子的心理素质还是过关的,不少人依然端着世外高人的姿态,面上看不出端倪来。   就仿佛其他人的丹药有问题,只是他们自己不会炼丹,是假方士来骗钱的。而他们不同,他们是实打实的真高人。   侍者也不戳穿,只让人把这些承认了的骗子带走。   太子前些天还在念叨要多弄点人去修长城,人这不就来了?还是他会办事,活该他在太子身边混成头一等的内侍。   至于剩下这些人,那就拖着呗。看是他们先受不了每天吃丹药,还是徐福那边出现问题,牵连他们被治罪。   虽然徐福现在吃的是他自己炼的丹,可只要没人往外说,谁知道他吃的是谁炼的?   就是炼丹确实费钱,用的原材料都不便宜。好在这一波吓到了不少骗子,剩下稳得住的也不是很多。   在吃了几天丹药之后,又有一拨人受不了选择了妥协。   一天三顿地吃丹药,哪怕削减了剂量一般人也受不了。   方士们刚开始还想找借口,说什么丹药珍贵不该自己吃。或者丹药须得几天吃一次,吃太多凡人的身体会撑不住。   侍者只反问他们:   “仙师们如何不配吃这丹药呢?原来仙师的身体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吗?”   之前一个两个把自己装扮成半仙的模样,现在倒说是凡躯了。   侍者在召集方士时特意问过他们很多细节,就是为了后面堵他们嘴的。当时方士们只想着怎么编瞎话才能坐实仙师身份,现在回旋镖全扎到了自个儿身上。   扶苏对这名下属的工作能力极为赞赏,特许他泰山封禅那天可以站得近一些。   侍者激动得连连谢恩。   等把人打发走了,秦王政才看向儿子:   “拿朕的封禅做赏赐?”   扶苏理直气壮:   “我为父亲弄到了这么多修长城的苦力,父亲难道不该夸奖我吗?”   秦王政失笑,顺着他的意思夸道:   “太子果然能干,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如今齐王宫里还留下的方士,不是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炼的就是仙丹,便是骗子中的领军人物,有的是法子护住自己。   他们既然愿意吃丹药,那就多吃点。   扶苏还派人去记录他们每日服用过丹药之后的反应,打算留给后世子孙做个警醒。   免得以后说什么“听闻丹药有毒,但谁也没真见过,或许是误传呢”,然后非要去服用仙丹。   剩下这么几个炼丹的,大秦还是供得起的。只要能叫子孙得到警醒,一切都值得。   齐王宫里的消息封锁得十分严密,好些远在其他地区的方士并未得到传信。他们依然在受召前来临淄,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   然后来一个落网一个,大约用不了多久,大秦境内的修仙骗子就能变成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秋意渐浓,太子换上了更厚实的衣裳。   将闾取笑大兄裹得像是冬天来了,结果一扭头看见快五个月大的小侄子裹得比他大兄还厚实。   因为人小身量短,瞧着有点像个球。   将闾没养过孩子不懂这些,便问:   “需要穿这么多吗?他会不会热?”   公子高把儿子往他怀里一塞:   “不知道,你嫂子给他裹的。奶娘也没阻止,大约是不要紧吧。”   奶娘连忙解释道,今日风大,才多穿了些。如今进了殿内,可以脱去一件外袍了。   小崽子如今很不喜欢被襁褓裹着,一裹就要哭闹。不得已,只能多给他做一些小衣服,像模像样地穿起来。   外袍去了之后,胖崽就变成了苗条崽,扶苏又成了裹得最厚的那个。   为了避免继续被弟弟嘲笑,他主动岔开话题,问道:   “他可会爬了?”   虽然扶苏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上辈子孩子还更多。但众所周知,扶苏是个不合格的爹。   而且他上一世自从中毒后身体就很不好了,哪有余力再生孩子。重生后的三个孩子是现成的,他也没怎么关注过,算起来扶苏已经有二三十年没照顾过小婴儿了。   连将闾都知道:   “大兄,小孩子要八个月才会爬!”   扶苏疑惑地反问: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是看高弟有妻有子羡慕了,也想早日成婚?”   年轻单身大小伙儿谁没事去关注这个。   将闾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   “大兄你不要胡说!我只是见小侄子可爱,这才多问了几句!”   说着还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父亲是否在殿内。要是被父亲听去了,又催他成婚可如何是好?   他觉得如今这般自由自在挺好的,成婚后离京出行都不方便。二兄便是如此,出门还得顾着妻儿,他看着就累。   扶苏斜睨着弟弟没有说话。   秦王政听见动静从偏殿缓步走出来:   “将闾想生儿子了?”   将闾:我就知道!   给父亲听见了保管没有好事。   将闾费劲唇舌向父亲解释他真的很享受单身生活,绝对没有想娶妻生子的打算。哪怕他看小侄子可爱,也只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讨喜。   将闾振振有词:   “自己生的那不就是讨债鬼?有二兄家的孩子给我玩,我不用现在就生。”   秦王政深以为然地点头:   “你确实从小就是个讨债鬼。”   将闾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扶苏借着低头看书的动作掩饰笑意。   蠢弟弟完全不知道父亲已经变了,从以前的高岭之花变成了现在的坏心眼。上回试图和使者缭开玩笑结果翻了车,这次在将闾身上找补了回来。   方才那两句话,没有一句不是故意的。明知道将闾怕什么,就特意说什么,然后坐看对方抓耳挠腮地解释。   偏偏将闾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在戏弄自己,听到了父亲的感慨,就有点小情绪了。   他哼哼一声:   “我怎么就是讨债鬼了?我只是稍微调皮了一点点,总比底下那些弟弟妹妹强。”   现在的小孩是一代比一代更熊,连他都被弟妹们闹得头疼。将闾自认为自己还是比弟妹们乖巧的,父亲不能这么说他。   秦王政却没有哄他。   多大的人了,二十多的男子汉,还要爹哄?又不是两岁。   秦王政扭头看向小孙子:   “抱来给朕瞧瞧。”   小孩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祖父,长得比桥松小时候秀气很多。秦王政伸手要摸摸他脑袋,倒是被他一偏头躲过去了。   将闾顿时紧张起来:   “南嘉只是胆子有点小,不是嫌弃父亲!”   秦王政:……   蠢儿子还是闭嘴吧,他难道还会和个小婴儿计较?   扶苏习以为常地伸手,粗鲁地呼噜了一把小崽儿的脑袋。   孙辈里少有不畏惧始皇帝威严的,祖父在他们心里就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根本不敢亲近。   上辈子就是这样,一个两个都没出息得很。除却扶苏家少数几个孩子,其余有一个算一个,见到祖父都和老鼠见到猫。   这也不奇怪,毕竟他们爹娘面对始皇帝时也是缩头缩脑的,就更别指望孩子能支棱起来了。   小南嘉被伯父摸了脑袋倒是不躲,还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抱抱。   将闾痛心疾首:   “南嘉啊,那是全家最可怕的人。你不要找他抱,你这样三叔也救不了你的!”   扶苏忽略了弟弟的唱念做打,收回手,没有抱孩子。   这群弟妹们的儿女一向如此,小时候被大伯温柔的表象欺骗了,问起来都说最喜欢太子大伯。   但是后来开始进学之后,感受到了学习的痛苦,就再也不喜欢大伯了。改去喜欢真正温柔耐心的二伯,可惜他们二伯护不住他们。   扶苏心道这些都是日后给父亲分担压力的小苦力,给个好脸色就差不多了。抱什么抱,他自己的孩子他都懒得抱。   公子高对长兄的冷漠习以为常,伸手搂过孩子拍了拍,权当是安抚没有得到大伯抱抱而委屈的小崽子了。   父子几人坐在一处,喝着茶闲话家常,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   将闾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显摆地说道:   “大兄给南嘉起的名字可是翻了足足一个时辰才选定的,可他非要说是随手一翻就定下了,口是心非!”   扶苏坚决不承认。   他为什么会翻一个时辰?跟他用不用心没有关系,那是他在找上一世高弟的长子叫什么名字。   他有三十多个弟妹,生了两百多个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这么多人他记名字哪里记得过来,早就记混了。   当初为了分清楚谁是谁家的,扶苏干脆贯彻一个原则——弟弟生的在诗经里挑名字,妹妹生的在楚辞里挑名字。   本来他也不想选楚辞的,太给楚国人长脸了。奈何秦国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美著作,起名字都不好起。   所以看在生母楚姬的份上,扶苏还是给了楚辞一个机会。   诗经和楚辞都是合集,按照不同篇章分一分,就能完全区分开来了。比如公子高的崽就在《小雅》篇里挑名字,这样就不容易弄混。   倒是扶苏自己的孩子,在《郑风》里挑了挑,又在《卫风》里挑了挑。   因为一开始扶苏是给长子长女在郑风里挑的,后来想起来他自己的名字是出自的郑风,儿女都在这里挑岂不是显不出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名字的独特性了?   然而前头两个儿女的名字都用了很久,不方便再改,只能从后面的孩子开始换个篇章挑选。   《诗经》的篇章还挺多的,将近二十篇。但是扶苏光兄弟就有二十多个,他自己又一人占了两篇,肯定是不够分的。   不过问题不大,《诗经》编纂的年代比较久远了,这么些年又有新的诗歌出现。扶苏后来让人重新扩编,分出了更多的系列,这样就够用了。   那天挑选名字的时候,扶苏把《小雅》的那些篇章来回翻了两遍,终于将公子高的孩子们和那几个名字对上号了。   不过翻完他又想起来,其他弟妹以后也会生孩子。到时候还得他来起名,趁着现在回想起来了一点,他得赶紧把剩下的孩子也和名字一一对应。   一整本《诗经》最后被扶苏标注了一堆序号,什么“贰二”“拾七”。大写的是弟妹们的排序,小写的是他们儿女在自己家里的排序。   秦王政当时就在旁边看着,还帮忙回忆了一下,查缺补漏。   说起来历史上汉字的大写最早是在东晋时期才广泛运用的,至于什么时候发明的,那就说不准了。   反正同人文作者开的挂那么多,多这一个也不多。扶苏就提前用上了大写文字,不过倒不是他发明的,而是世上早就有了。   现在正好提起这件事。   扶苏便把那本《诗经》拿了出来:   “你们儿女的名字我都起好了,自己过来看。记不住就拿纸写下来,以后别再来烦我。”   公子高:?   将闾:?   不是,大兄怎么知道他们以后会生多少孩子?还是说已经不管生多少了,先起一大堆,用不到的再说?   公子高接过诗经翻开一看,看到了一堆数字。实在没搞明白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史官上前积极主动地帮忙解答的。   将闾没忍住问道:   “所以大兄那一个时辰是用来挑名字的?”   一个时辰挑了一百多个名字,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扶苏又拿出一本屈原的著作合集:   “这还有个,等下阴嫚来了就给她,妹妹们以后也不用烦恼起名了。”   上辈子这群人不知道为什么就爱找他给孩子起名字,说是不好意思麻烦父亲,就让大兄代劳了。   后来大兄当了皇帝,也没见他们说大兄处理政务辛苦,不好意思麻烦他。将闾还道自己不会起名,反正大兄都有经验了就一事不劳二主。   扶苏:我就说弟妹都是讨债鬼吧!   公子高又翻了翻,发现这个《诗经》好像比他看过的要厚不少,新增了很多内容。便问大兄这是怎么回事,扶苏说是他命人扩编的。   其实这辈子没这回事,是他自己默写下来的。   那天拿出《诗经》一翻他就发现不对劲了,现在的《诗经》版本还是没扩编过的。他用这本来标注名称的话,有一些名字就找不到了。   所以还得抓紧时间把缺的默下来,公子高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半印刷一半扶苏手写的版本。这么短的时间没来得及印刷全本,扶苏是拿着原先的拆开装订,添加手写纸张插入进去的。   这么珍贵的《诗经》,秦王政当然要自己留下收藏。照例叮嘱儿子看完就还回来,他要放到陵墓里去。   公子高:……行吧。   公子高只好把孩子又塞回给将闾,自己撸起袖子开始誊抄名字,好尽快把书还给父亲。   越抄他越觉得他大兄真是个人才,可太会给自己省事了。   关键人家还是当着父亲的面这么做的,完全不带一点心虚,光这个心理素质他们就有得学。   不过这个诗经明显就是现编的,还是大兄现编的。根本不像大兄说的找人编的,难道大兄是为了他们这些弟妹的儿女特意花费了时间做这个?   公子高心里刚升起一点大兄是不是太敷衍的想法,转头又有点感动了。   扶苏看透了他的想法,强调:   “不是我编写的,我可不和旁人抢功劳,我就是闲来无事誊抄一遍。”   公子高却道:   “那大兄也是费神了,誊抄这么多要花很长时间吧?”   扶苏:哼,随你怎么想。   秦王政笑看他们兄弟两个吵嘴,又看着每个儿女后头跟着的一串名字,突然想起爱子这一世膝下空虚,居然只有三个孩子。   上一世太子的孩子们他都有印象,倒是别的儿女的孩子他没那么多时间关注。如今里头的绝大多数人都见不着了,难免有些可惜。   孩子他爹可一点都不可惜。   都重生了就别指望一成不变了,说真的扶苏也不确定公子高如今生的长子就是上辈子那个南嘉。   公子高的年岁变了,他妻子虽然年龄没变,两人只是从姐弟恋变成了兄妹恋。但他们成婚的时间和怀孕生子的时间都和前世有了出入,谁敢保证孩子还是前世那个孩子?   说起来扶苏的前三个孩子和上一世一致,都算得上是运气好了。   等众人都走后,扶苏便安慰父亲。那些孩子在另一个大秦生活得幸福美满,倒也不必执着每个大秦都有他们的存在。   万一某个大秦中他扶苏在权力斗争里输给了旁的公子,那他儿女可太遭罪了,他倒不如根本没生过孩子。   秦王政有些生气: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他很不喜欢爱子设想一些悲观的情况,哪怕他其实也知道各个世界发展不同,或许真的什么局势都有可能出现。   何况扶苏因受上辈子神魂不全的影响,思维一直偏向消极,喜欢做最差的准备。哪怕重生之后,扶苏也已经改不过来了,并不是有意说些刺耳的话扎老父亲的心窝子。   见父亲不高兴了,扶苏便不再提这个。   他转而说起开心的事情来:   “烟花等物我已经命人在各处放好了,到了时辰便会点燃。上一世封禅时不巧遇到了降雨,此次我已令太史细观天象,应当不会再落雨。”   因为封禅遭遇暴风雨的缘故,那些儒生很是嘲笑了一番父亲。   当时始皇帝不好降罪于他们,扶苏哪怕再生气,为了仁德的名声也只能忍着,为大局计。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记仇的某人足足把这件事记了十年。十多年后他坐稳了皇位,曾经讥讽过父亲的一个都别想好过。   里头有些人提前死了,倒是便宜了他们。可扶苏才不管什么父是父子是子,他只知道父债子偿。   那些人难道以前没有仗着亲爹的大儒身份得到裨益吗?没道理有福同享,有难不同当。   除却嘲讽始皇帝遇风雨是不得上天眷顾之外,此前因为许久无人封禅,众人皆不清楚封禅的流程。   于是父亲招来了七十余大儒商讨该如何操作,结果因为他们提的建议过于简陋,父亲没有采纳,他们后续也为此心生怨言。   都说始皇帝遭遇暴风雨除却上天不眷顾之外,也是由于他用的礼仪不合规。借此讥讽秦人蛮夷不懂规矩,活该被上天厌弃。   扶苏:你们这么能叭叭,一定很懂规矩吧?知道妖言惑众、污蔑君王在秦律里要受什么刑罚吗?   重规矩的大儒可不能躲避律法的处罚,否则你们还不如蛮夷之人懂事,岂不是贻笑大方!   扶苏对太史预报天气的能力有所质疑。   但是除却太史,也没别的人擅长这个了。不能因为上辈子这人看走了眼,这辈子就弃之不用,毕竟也找不到新人替代。   所以扶苏选择了曲线救国。   先做好所有极端天气的预案,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说是天降祥瑞。哪怕和祥瑞够不上边,也能说这是上天对秦王的考验。   封禅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谁来都行呢?上天肯定要考验一番,看你有没有资格封禅。   能够顺利渡过难关的,就算是考验通过了。佐证便是秦王封禅之后“祥瑞烟花”炸起,这还能不是上天给秦王的表彰?   秦王政听着爱子侃侃而谈,又看了一眼总算摆脱将闾的纠缠溜进殿内的史官。轻咳了一声提醒爱子不要当着史官的面说这个,免得被记录下来。   不然后世人一看,发现祥瑞什么的都是你策划的,会嘲讽你的。   扶苏却道:   “功绩不足才会被人嘲讽,父亲功盖三皇德高五帝,如何会被嘲笑?后人只会称赞我机智,为父亲化险为夷。”   说着扶苏还扭头去叮嘱史官,务必把他的策划全盘记载下来,让他们都看看他对父亲的一片真心。   史官:好、好的。   秦王政:……   上一世的封禅其实分成了三个部分,并不是只去了泰山就完事的。   第一步先去了峄山,在山上立石铭记秦之功业,证明自己有资格进行封禅。   第二步才是登上泰山,进行封礼,祭祀上天。   第三步则是前往梁父山,在此进行禅礼,祭祀大地。   但是这三个步骤也是父亲决定的,此前并无先例。所以如今封禅是走三步还是只走一步,其实都可以。   由于大秦如今有意削弱天下人对天地的信仰,封禅就没必要搞那么复杂了。   泰山封禅一是证明始皇帝的正统性,二是彰显大秦国运,三是给天地一个面子。所以差不多就可以了,去一个泰山足够。   前世始皇帝还需要立石证明资格,今生他骄傲地认为没那个必要。   他的大秦在另一个位面已经延续了许多年,说明大秦就是可以千秋万代的。他不必向任何人证明他的功绩,功绩摆在那里谁也无法抹除。   扶苏很爱父亲这样的骄傲。   他提议道:   “虽然不必立石自证,却可以立下碑文向上天宣布我大秦的功业万古不朽。”   封禅之时在泰山立碑,谦虚点说是向上天禀明秦国这五百年来努力的成果。骄傲点说,就是在向天地炫耀他大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凭什么不能炫耀呢?   这种时候就不必太过谦虚了。   秦王政:……你怎么比朕还骄傲自满?   但他到底拗不过太子,只能答应下来。   罢了,他结束了两个位面的乱世,这可是双倍的功绩。不过是向上天炫耀一下而已,天地总不能和他计较这点小事。   史官在旁边奋笔疾书,一脸与有荣焉。   他也觉得太子说的对,他们大秦之主何须像个交作业的晚辈一样谦虚地对上天陈述自己的功过?   古时三皇五帝在神话中能令神仙俯首相助,他们王上也值得。要是凡人真能成神,他们王上不得去神界当个神帝?   反正都是编的嘛,黄帝怎么可能真有神仙相助。   古人能编,他们秦人也能编。   回去他就让夫人编个神话故事,等过个千百年,这故事就会成“真”。毕竟现在也有很多人真情实感地相信黄帝能够号令神兽应龙,得到玄女下凡相助也是真的。   十月初一这日。   早晨天气晴好,初冬时节的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扶苏做了一大堆极端天气的预案,看样子似乎是用不上了。这个季节不下雨的话,一般也不太可能突然下雪。   毕竟现在的黄河流域还没后世那么冷,要把这里的气候往长江流域那边靠。   众人这次没谁再傻乎乎徒步上山了。   就连秦王政都坐了轿撵,毕竟他答应了太子,要维持住始皇帝的骄傲。   泰山不就是个寻常的山,怎么就非得大秦之主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去,以此彰显对天地的敬畏了?   周围在场的都是大秦臣子,没有一个扫兴的人。儒生更是看不见几个,绝对不会出现哪个家伙胆敢出言讽刺的情况。   扶苏可不希望这次再有不长眼的人来闹事。   轿撵行至半山腰时,扶苏抬眼看了一眼轿外。前世就是这个时候突然风雨大作,他都快被这种变故闹出心理阴影了。   好在这次一切风平浪静,没有出任何异常。   一直到众人在山顶上下轿,天气都很给面子。但当秦王政站在祭台前准备念诵祭天的祭文时,天突然阴了下来。   扶苏的心提了起来。   不会吧?又来?   秦王政八风不动,淡定自若地念完了祭文。期间阴云一直不散,就飘在众人头顶。   放下祭文后,秦王政朝扶苏伸手:   “太子,来。”   扶苏走过去,被父亲拉到了祭台旁边。   秦王政将祭地的祭文递给儿子:   “念吧。”   扶苏有些惊愕,这个流程父亲没同他说过。在他看来,这些都该身为始皇帝的父亲来进行才对,他何德何能?   “我儿于大秦有再造之功,封禅自然有你一份。”   无论是上辈子爱子为大秦呕心沥血,还是这辈子提前改善大秦现状,都配得上一个封禅。   秦王政昨日已经梦完了魂魄状态下的全部见闻,他知道前世时也曾有臣子建议二世陛下效仿始皇帝封禅。   臣子是真心实意地觉得扶苏陛下值得,但扶苏却认为自己配不上这样高的典礼,那该是独属于父亲的荣耀。况且他身体不好,只怕也无法完成整个封禅的流程。   最后这个提议还是作罢了,扶苏没有去。   秦王政觉得有些惋惜,而且他瞧着这一世扶苏估计还会推拒。扶苏又一向不喜欢折腾这些劳民伤财的事情,除非是为了父亲,否则绝不妥协。   既然如此,那他们父子便一并封禅吧。   扶苏慢半拍地接过祭文:   “阿父……”   秦王政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儿子站在祭台中央,示意他安心念便是。   扶苏只好清了清嗓子,走完了这个流程。   祭祀天地的仪式结束之后,乌云似乎变薄了些许。众人抬头看去,因为忧心落雨,竟都没工夫去思索太子代王上念祭文是否合乎规矩。   秦王政回首看向抬着碑文的士兵:   “将石碑立在山顶吧。”   这石碑的碑文还是他与太子亲手所书。   前半段是他写的,记载了秦国先王们的功绩。后半段则由太子补上,歌颂父亲的恩德。   石碑落地的声音闷闷的,震响在众人耳畔,却更像是敲在他们心头。   大家的心更提起三分,生怕这个时候雨点落下,或者狂风大作。   但是没有。   乌云无动于衷,仿佛真的只是一片寻常的云。   反而是一道绚丽的烟火炸开,在天空留下不甚分明的彩色光点。现在还是白日,烟花没有那么显眼。   可泰山上的众人和泰山周围的人们都瞧得分明,那就是从地下升起的异象。如此美丽,肯定不是妖异,那就只能是祥瑞了。   甚至因为有乌云的关系,烟花比寻常白日绽放时更加显眼。这么一来,倒是说不准这乌云到底是福是祸了。   被扶苏提前安排混入人群的人大声惊呼起来。   “快看!那是祥瑞!”   先声夺人之后,哪怕还有谁想左右舆论说这是天罚,也没人信了。   山顶的众人被烟花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雷鸣。仔细一看才发现没有打雷,不过依然很懵逼。   这是什么东西?   秦王父子不受影响,继续进行接下来的步骤。   由于提前算好了时辰,几乎是每一个阶段结束,都有一道烟花上天。渐渐的,大家也都回过味来了。   老天爷肯定不会这么有眼力见,天地又没必要巴结他们王上,那就只能是人为的。   还有谁擅长搞这种东西?   众人悄悄去看太子殿下的表情。   史官激动得脸都红了,现场全是名场面,他写字的手快摩擦出火星了,根本记不过来!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把夫人一起拉上。   现在他们夫妻两个一个负责记录王上、太子和祭天的景象,一个负责记录百官的反应,总算能忙得过来了。   终于,封禅走到了尾声。   秦王转运后的好运气似乎发挥了作用,乌云就在这个时候散开了,露出了后方的绝美夕阳。   为了配合烟花造势,他们这次封禅没有一大早上山,反而是选择了偏晚一点的时间出发。   山路没那么好走,爬了三个多时辰才抵达山顶。之后封禅的过程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但秦王政并没有就此下山的想法。   泰山封禅是结束了,可他还有别的安排呢。哪怕是为了烟花,也得拖到入夜,榨干烟花这一祥瑞的全部价值。   所以秦王政撤下了祭台,与臣子在泰山顶上先是欣赏了一番周遭的风景。   接着,他仿若不经意地表示:   “朕欲于今日称帝,更改年号为大一统元年。可朕觉得‘天子’之称太过常见,且此乃分封之主的称号,与我大秦不太相合。朕想重新换个帝号,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史官酸软的手顿时又充满了力量。   这件事王上和太子提前没说过啊!居然还有惊喜!此行不虚!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官:我仿佛一只在瓜田里乱窜的猹 第113章 称帝   上一世始皇帝提出另取帝号时,是提前和臣子们说过的。王绾、冯劫、李斯等人私底下先招博士们商议,而后才来提出建议。   这次秦王政猝不及防开口,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都愣在了那里。   正要带头参拜大秦天子的相国李斯被架住了,到嘴的“天子”二字哽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一脸吃东西噎着了的表情。   扶苏偏头看了父亲一眼,果然见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真坏啊,阿父。   但扶苏偏要让人下不来台,毕竟他可是父亲的小尾巴,怎么能不紧跟父亲的脚步呢。   太子殿下关切地问道:   “李相公怎么了?可是站太久岔气了?”   李斯:……勿cue,谢谢。   李斯迅速调整好表情:   “多谢殿下关心,臣无事。”   不过是突如其来的要求罢了,王上心血来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一个优秀的臣子应该能够应付一切突发状况,满足王上的任何要求。   李斯脑筋转得飞快,迅速想到了对策:   “臣听闻,古有天皇、地皇、泰皇,其中泰皇最贵。陛下建造大一统盛世,自该称泰皇才是。”   在泰山称泰皇,很应景。   ——李斯啊李斯,你真是太机智了。这都能给你想到,你就该是大秦第一贤臣!   李斯微微有点自得,觉得这把稳了。   王绾看不过去,非要踩他一脚:   “相国也知‘泰皇’古已有之,以王上的身份,应当拥有一尊前无古人的帝号,相国此言未免太过敷衍。”   李斯:?   就你会媚上是吧?可把你能坏了,还能想到王上应该用个前无古人的帝号。   可恶,这话怎么就被王绾先说了。不应当,不应该有旁的人比他更会讨好王上,他怎么能在这种方面被人抢占先机?   李斯立刻反咬一口:   “看来王兄是有好主意了,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   王绾顿时不说话了。   他就是嘴上口嗨一下,还没来得及想好新的帝号。泰皇都不行的话,总不能叫神皇吧。   李斯仿佛斗胜的公鸡,不过他仍要努力做出谦卑的姿态,免得让人指控他太飘。所以李斯只是稍微得意地瞥了王绾一眼,而后就接着凝眉沉思去了。   现在一切回到原点,所有人都要重新开始思考。   冯去疾这时才慢悠悠开口:   “帝号且不急,臣倒有一建议。除却帝号要改,旁的应当也要改才是。譬如往后王命便为‘制’,王令便为‘诏’,天子自称可曰‘朕’。”   王命为制说的是往后帝王平时下达的非正式决策,在官方文字中应当记录为:「制曰:XXXX」。   后面的内容可以是“善”“不可”这类性质的回答,也可以是直接下达新指令“朕决定日后要如何如何”这样。   王令为诏就更好理解了,书面形式的诏书大家都见识过。   而天子的自称,是冯去疾灵机一动想到的。   最近王上不再用原本的自称“寡人”,反而时常用“朕”。他便忖度着王上可能是想修改为帝后的自称,那便干脆由他来替王上开口建议。   当年周天子的自称比较复杂,是为“予一人”,说起来就很费事。精简一些也好,至少旁边那个史官可以少写几个字了。   李斯不可置信地看向冯去疾。   王绾抢他风头也就算了,怎么冯去疾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开始表现了?果然,这群同僚他是一个都不能忽略,放松警惕就会被排挤到边缘去。   李斯绞尽脑汁,李斯苦思冥想,李斯搜肠刮肚。   终于,李斯想起来了!   之前他曾瞄到过一眼史官的起居录,里头有一段对话说的是太子称赞王上“功盖三皇德高五帝”,那不如——   扶苏见父亲已经看足了好戏,便卡着点走出来。做出一副为父分忧的孝顺儿子状,抢先一步把李斯想说的给说了。   太子殿下曰:   “父亲功盖三皇德高五帝,不如取皇、帝二字,号曰‘皇帝’。”   李斯:QAQ   太子殿下您怎么也开始……?   秦王政心情十分愉悦,完全没管臣子的死活。他欣慰地看着优秀的爱子,只觉得恍若隔世。   片刻后,他颔首:   “可。”   史官刷刷刷地记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扶苏又接着开口了。   前世父亲还说过对大秦未来千秋不灭的野望,话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父亲这么说出口后,倘若大秦哪天覆灭了,必然会有人拉出这件事来嘲讽。说始皇帝大言不惭,还想万世无穷,结果这才几世就灭国了,真是贻笑大方云云。   扶苏坚决不给旁人讥讽父亲的机会,所以这样会落人口舌的话他决定自己替父亲说出来。   旁人要讥讽就讥讽他好了。   于是太子殿下又谏言:   “自古以来君王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子议父、臣议君,实乃不妥。倘若沿用,不仅是陷父亲于不孝,也是陷臣子于不敬。”   父亲今日称帝,自然要追封先祖。甚至可能还要变更先王们的谥号,以此配上他们帝天子的身份。   要是谥号改的不好,又是一桩话柄。   扶苏:“况且儿臣惭愧,功绩定不如陛下,无颜为父定谥。不若废除谥号,陛下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①   陛乃帝王宝座前的阶梯,陛下原指站在阶梯下为君王传话的臣属。   但古人讲究含蓄,所以会选择不直接称呼上位者。而以他身边的存在代指,以示尊敬。   此前陛下不曾被用来称君王,是从始皇帝开始作为帝王代称的。意思是我通过在您台阶下的臣属向您传达我这个卑者的话语,表达卑者向尊者进言。   目前这个时代还无“父皇”之称,所以上辈子父亲称帝之后,一般正式场合扶苏都会口称“陛下”以示尊敬。   在场臣子们一听,立刻就学了过去。   大家偷觑着王上的表情,见他眉眼含笑,似乎心情极好,便知太子殿下这话是说道对方心坎里去了。   于是纷纷拱手行礼附和:   “参见始皇帝陛下。”   无人敢挑方才太子言语里的刺,除了受宠的亲儿子谁敢当着帝王面说“我不敢给父亲定谥号”?陛下还春秋鼎盛呢,不怕别人说你在诅咒帝王?   始皇帝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倒是不怎么忌讳这个。他如今已然确定人死不是结束,对死亡也没有了当初的畏惧。   他伸手将太子扶起:   “太子有心了。”   爱子的心意他如何能看不明白?   虽然他内心强大,并不畏惧旁人的言语议论。可这到底是扶苏的一片心意,始皇只好熨帖地笑纳了。   接着,始皇当众宣布道:   “册立朕之长子扶苏为皇太子,往后太子自称为‘孤’。太子乃半君,见太子需行大礼参拜。”   孤这个自称,在一开始其实是周天子用的。   周天子可自称孤、寡人,后来诸侯王也跟着自称寡人后,周天子的独有自称就只剩下予一人了。   始皇现在这么说,也搞不好是在暗指太子地位堪比诸侯王,还是说他大秦太子地位和周天子一样尊贵。   反正大家知道陛下爱重太子就够了。   因而又纷纷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确定了爱子的正统身份后,始皇帝就把别的儿女给忘了。转而去追封先祖长辈,更改大秦图腾为黑龙。   接着又开始当场宣布职位调动,比如相国改称丞相,比如某些臣子升官,等等。   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这次不仅是史官在疯狂记录了。其他一些臣子也要在新架设的桌案上草拟诏书,然后拿去给始皇帝审阅,最后盖下大印等待下发。   新的传国玉玺与新制的空白诏书等,扶苏早已命人提前备好。   这一世有了很多工业技术上面的发展,他可以给父亲提供更好的待遇。   光是书写诏书时用的墨,制作程序就十分复杂。中间掺杂了极为稀有名贵的香料,制作时还加入了金粉,写出来的字就自带金色的星点和香味。   臣子们之前没见过这些好东西,第一次用还有些不习惯。   周天子以前也讲究,但条件有限,讲究不到这个地步。光是太子命人从西域搞来的那些新物,周天子就没见过。   众人一通忙乱。   天色渐晚,侍者又取来灯油点上。将泰山顶上凿出的平台照得灯火通明,臣民们于山下都能看见隐约的火光。   扶苏从礼服的袖子里摸出一包沾染了体温还没有凉透的糕点,悄悄塞给父亲。   这会儿距离上一场用膳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父亲该饿了。他自己则抽空偷吃了不少,现在一点不饿。   始皇帝收下糕点,在爱子的遮挡下略略用了几块。   毕竟臣子们都在饿肚子,就他偷吃仿佛不太好。但爱子给的糕点他是肯定不会分出去的,只能事后让侍从去问厨子要些点心。   然而厨子那边正忙得不可开交,暂时拿不出足够的糕点,只能让大家先饿着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李斯最后一笔落下,随着大印盖上,停了许久不再绽放的烟花再次炸响。   这次有了黑夜衬托,众人终于完完整整地欣赏到了烟火的绚烂。   山下虽然有人不信邪地摸去烟花燃放的地点,企图探寻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祥瑞。但扶苏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炸一朵就换个地方,禁卫兵跑得可比追来的外人快多了。   最后有心之人在自己复刻的简易地图上把位置一标注,发现烟花燃起的点位也是有独特含义的,似乎符合某个阵法。   反贼们用线将之连起,最后发现是玄鸟的形状。   他们气得破口大骂:   “还说不是秦人自己搞的!”   出门后立刻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   奈何庶民们一听居然形状都是秦国沿用五百多年的图腾玄鸟,顿时更加相信这是天地在为大秦造势了。   反贼们:???   一群愚蠢的庶民!   其实要问庶民们为何如此坚信,原因也很简单。   反贼还要自己去摸索位置,再一点点标注出来,花时间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图案。秦国自己安排出去引导舆论的人手就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了,在反贼开口前的许久,先一步奠定了舆论基调。   现在各地都是众口一词,反贼怎么掰得过来?   更何况这些是真是假不重要,对庶民来说重要的是秦王称帝之后免除了他们不少苛捐杂税。   新生的秦王朝给了庶民甜头,而且还承诺后续会有更多优待。人们哪有兴趣去管谁当皇帝,他们只在乎自己日子好不好过。   这些民间的暗中博弈都是后话了。   此刻秦朝君臣还在泰山顶上。   天黑了下山不安全,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直接下山。众人裹上厚实的衣服抵御山顶的寒冷,厨子在士兵的帮助下就地生火热菜。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山了,不如在泰山顶上设个宴,作为对秦朝诞生的庆祝。   宴饮的菜品是提前做好的,担忧今日不够冷还取了点冰冻着。不过目前看来是多虑了,反而是化冻费了点功夫。   之前厨子就是在忙着解冻菜品,才腾不出手给大家做东西垫肚子。反正等大宴准备好也能吃上饭,太子也说这个不着急,厨子就没管。   现在宴席终于准备好了,菜肴如流水般送入各人案前。   山下的臣民都以为君王在山顶祭天,谁想得到他们其实是在野餐。   桥松小声问父亲:   “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尊敬天地了?”   怎么能在泰山顶上办宴会呢?   扶苏振振有词:   “在这里办宴会才显得尊敬天地,可以邀请天地和泰山神一起宴饮。”   说着他一指父亲身后放着菜肴的高台,说那是给天神的座位。   桥松嘴角一抽。   平时祖父身后站着的都是侍奉的下人,祖父要是当真尊敬天神,就该把主位空出来,而不是做这种形式主义。   不过他明智地把这话咽了回去,免得说出来叫神仙听见了会怪罪祖父。   扶苏饮了一口温热的柘浆:   “你祖父今日可没封你为太孙,你自己回去反省一下,要怎么补救。”   一句话闹得本来还挺开心的小孩顿时蔫了。   其实始皇就是事情太多忙忘了,他满心满眼只有爱子,孙子那是什么?先往旁边稍稍,其他儿女也往旁边稍稍。   所以不是始皇不打算封太孙,纯粹就是没来得及。   大秦说起来勉强算是有封太孙的传统。   昭襄王当初看重安国君继位,便有一部分原因在子楚身上。   他认为安国君的这个嗣子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安国君自己也还行。这样大秦在他之后就可以连出两代及格线以上的君王了,两代之内不用担心秦国没落,辜负此前三代长辈的努力。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安国君给他守孝完之后三天就没了。他儿子子楚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多活了三年。   幸好再下一代的公子政是个争气孩子。   哪怕这个特别争气的崽活得也不是很长吧,可他继位得早啊。当君王也当了三十多年呢,比他爹子楚的寿数还久。   这么缺德的笑话就暂且不说了,说回重点——如果太子和太孙都不拉跨,早点确定继承人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始皇坐下喝了杯酒就想起这事了。   他偏头看了一眼委委屈屈的大孙子,沉默了片刻。想着现在虽然是在宴饮,但也是非常重要的大宴,在宴上宣布大事应当勉强算得上正式。   于是他补上了封太孙的诏令,刚坐下吃了口菜的李斯不得不又跑过去写诏书了。   李斯:恨!我和太子犯冲是吧?!   罪魁祸首太子殿下则在美滋滋地喝他的柘浆。   阿父说太子身体不好不宜饮酒,命人撤换了桌上的酒壶。其他人也不敢说大宴上不喝酒是不是不尊重人,哪有喝甜水代替的。   太子的不尊重能算不尊重吗?   是他们这些臣子不配太子喝酒,谢谢。   扶苏不爱喝酒的毛病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之前始皇帝还疑惑过,担忧是不是儿子在哪里受过酒水的折腾。   恢复记忆后他明了了。   是扶苏上一世身体垮掉后,服用的很多药物都会收到酒水的影响,导致药效大降。每每药效降低,他就要补喝一份。   喝一碗苦药已经够遭罪的了,因为这种原因多喝几次,扶苏坚决不肯。   反正他是太子,后来又是皇帝,谁也不敢逼他喝酒。大家都知道太子身体不好,也怕人喝出毛病来。   起初扶苏还没继位之前,只是太子一人不饮酒。等秦二世在位的时候,就演变成大家都不在宴上喝酒了。   开玩笑,当皇帝的都不喝酒,底下臣子谁敢喝啊?   老臣们还好,知道陛下真的是因为身体缘故不喝。新臣子们却摸不准,渐渐流传出了陛下闻不得酒气的流言。   于是一个两个的为了讨好陛下都不喝酒了,每次喝完还要仔细洗漱,生怕带上一丁点酒精的味道就会熏着陛下。   等到二十年后朝中不剩几个老臣了,大宴就成了聚众喝茶水。虽然喝得大家面有菜色,可谁也不敢抱怨什么。   这样的误会,扶苏会澄清吗?   当然不会!澄清之后还怎么欣赏爱卿们的精彩表情?   扶苏:我喜欢宴会。   逢年过节他就开宴,然后不仅笑看大家喝苦茶,还要坏心眼地给臣子赏菜。不爱吃蔬菜的就赏他蔬菜,不爱吃肉的就赏他肉,美其名曰不能挑食。   皇帝赏的菜不吃完显得不尊敬陛下,只能硬着头皮都给吃了。   可能是这样太缺德了,后来扶苏就身体恶化到无法开宴了。不过不要紧,太子可以代他开宴。   陛下人不到场,赏的菜还是会到场的。还要故意派人去问太子有没有喝酒,小孩子不要多喝酒。   臣子们:懂了,太子主持的宴会也不让喝酒QAQ。   始皇帝想到这些往事,轻笑了一声。   他见李斯好不容易写完诏书回位置坐下,提起筷子就要去夹自己心心念念很久的那盘烹兔肉。   以前有空的时候李斯就爱和儿子一起出门遛狗,去上蔡东门外的荒原上撵兔子。兔肉鲜嫩,他很爱吃。   始皇便叫住了李斯:   “丞相年纪大了,少用些肉食吧。”   说着正要赏赐一盘清苦的野菜过去,太会来事的侍者已经嗖地一下窜了过去,端起那盘兔肉就撤下了。   始皇帝:……   不,朕不是这个意思。   定睛一看,端盘子的侍者瞧着很眼熟,果然是常在太子身边侍奉的。   这还能不是故意的?   始皇无奈地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爱子。   秦朝建立的第一天,不,第二天,现在已经过子时了。秦朝建立的第二天,太子殿下完成了日常任务,欺负臣子(1/1)。   真是造孽。   李斯捏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陛下这是当真关心他的身体,还是借此警告他?为什么侍者撤菜撤得如此之快?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看着摆到面前的苦菜,李斯苦大仇深地吃下一口。果然很苦,就和他的命一样苦。   他之前不该因为陛下让他草拟最重要的文书,而不是选择冯去疾去代笔,就洋洋得意。陛下一定是看出了他的浮躁,在刻意敲打他。   年幼的太孙目睹了全过程。   他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稚嫩了,不理解大人之间的险恶用心。   明明祖父只是随口一提,父亲身边的人却能第一时间冲出去替他欺负人。要不是长久之下耳濡目染,可做不到这一点。   要知道他爹可都还没开口吩咐呢!   人就自己窜出去了!   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父亲身边也是挺无助的,他需要一点来自祖父的关怀。   祖父另一边分明就空着,他已经是太孙了,能不能挪到那边去坐?他和父亲一左一右拱卫着祖父,一个是太孙一个是太子,这样的座次才是合理的吧?   桥松壮着胆子去找祖父提议了。   始皇看了一眼太子,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   确实,大宴上还是要注意一下座次的,不能一直由着爱子的心情来。私底下再纵容爱子便是了,在人前还是要维护一下孙子的脸面。   桥松终于脱离了父亲的魔爪,挪位置的时候欢欣雀跃到仿佛长出了一双小翅膀,就要原地起飞。   扶苏哼笑一声:   “没出息。”   底下比他还没出息的弟妹儿女们已经开始埋头苦吃了,全程头都没抬。   祭祀开始之前他们先用过膳,但是祭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祭祀结束之后又被始皇拉着在泰山顶上转悠,后面更是忙于政事,根本没空填肚子。   到现在众人早就饿扁了,寻常时候这个点大家都睡着倒是感觉不到饥饿。哪像现在这样,一个个饿死鬼投胎那般。   困倒是不困。   白日坐在轿撵中爬山时晃晃悠悠的,又没什么事干,不少人都补过一觉了。   扶苏看他们这副要撑死在饭桌上的模样简直没眼看,和父亲小声抱怨弟妹们也不知道注意一下皇室形象。   始皇看过去,发现儿女虽然吃得又快又急,但礼仪还是很得体的。就是眨眼间桌上盘子空了大半,瞧着确实不太体面。   于是命人为他们撤换上新的菜肴,好歹没叫人人面前都杯盘狼藉。   始皇对太子说道:   “他们又不像你,知道提前藏着些糕点填肚子。”   大家都以为祭祀结束就完事了,可以吃点东西直接下山。唯有清楚全部流程的太子能够提前做好准备,带足了瓜果点心。   扶苏是之前抽空偷吃过了,才能如此淡定,倒是好意思嘲笑弟妹。   两个同样垫过肚子的人没吃多少,净聊天去了。   众人一见这情形,就知道他们肯定吃过独食。阴嫚忍不住叹气,父兄太过分了,偷吃居然不带她一起。   果然,自从父亲和大兄单独出门巡游之后,她就不再是父亲的心头宠了。旅游真是个增进感情的大好良机,可惜被大兄提前霸占了位置。   公子高和妻子吃饱之后,想起一件事。他长子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可还没有昭告众人,不如趁此机会一并宣布。   虽然只是个宣布而已,但也能或多或少蹭个喜气。而且向臣子们宣告大秦有新的第三代皇孙诞生,说不定也算双喜临门呢?   他公子高是指望不上封王封公了,父亲没在方才宣布分封诸子,就是要废分封的意思。   所以他的儿女们往后也不可能像太孙桥松那样,能在大宴上得到封赏。想要蹭个喜气,似乎也只有宣布名字这一条。   不过这件事公子高不好意思自己去提。   将闾见哥哥踌躇,急得不行。用眼神催促他半天也没见他动作,干脆自己替他去找父亲讨赏了。   众人就见公子将闾悄摸摸离席,做贼一样地摸到了上首,还想绕过太子去和陛下说悄悄话。结果被太子叫住了,微笑着训斥了一顿。   扶苏语重心长:   “将闾,注意一点形象。”   将闾摸了摸鼻子,小声道:   “我、我就是有话想跟父亲说。”   感觉大喇喇走过来不太好,这样回头父亲宣布了,大家就知道是他撺掇的。   本来这件事应该是父亲主动宣布,才能显得看重孙子,自己求来的算怎么回事?二兄脸皮薄,他怕回头有人说风凉话,让二兄下不来台。   扶苏有点受不了他的傻气:   “那你不能叫侍者代为传达吗?”   自己亲自猫着腰跑过来,难道不会更加显眼?反倒是侍者,本来就会在附近来来去去,没人会特意注意这个。   将闾恍然:   “对哦,我忘了!”   始皇帝头疼地揉揉额角,为傻儿子找补了一句:   “酒喝多了头晕就自己去附近透气,不必特意来问过朕。”   众人都听见了这话,顿时收回了探究的视线。公子将闾不靠谱他们都知道,透气还要偷偷打报告的事情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   将闾想说的话还没说呢,就这么走他不是白来一趟了。他脚步扭捏了一下,纠结是赶紧说了再走,还是直接顺着台阶下。   扶苏推了他一把:   “行了,快过去吧,别等下吐我一身。”   虽然父亲规定了太子可自称孤,但扶苏还是不太喜欢在亲近的家人面前这么自称。表明身份的自称是拿来对外彰显尊贵的,和臣下交谈时用一用就可以了。   将闾只好顺着大兄的力道走了。   走远后想起之前的提点,连忙叫住一个路过要给陛下桌上更换菜肴的侍者,让他帮忙带两个字给大兄。   大兄那么聪明,肯定不用说得太明白就能懂。他刚才走之前就该丢下提示的,可惜当时脑子一懵忘了。   侍者很快把“小雅”二字传达给了太子扶苏。   扶苏了然,对父亲说道:   “高弟添丁之喜,父亲可要在今日为孩子定下大名?”   始皇这才知道傻儿子之前想干嘛。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反复回忆这个儿子真不是他捡来的吗?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把脑子憋坏了?   算了,儿女都是债。   除了给他们善后也没别的办法。   始皇帝端起酒杯对群臣说道:   “朕之二子数月前喜得长子,朕欲于今日为其赐名。便取‘南嘉’二字,望他日后聪颖上进,能康健长大。”   南嘉出自《诗经·小雅·南有嘉鱼》,说的南边有一个地方,能产出一种很鲜美的鱼儿。那里是个风水宝地,诗中刻画了鱼儿灵动游弋的场景。   华夏自古就民以食为天,以它起名体现了长辈的美好祝福。能吃好穿暖一世荣华,能像鱼儿一样健康灵巧,鱼跃龙门也是个好意头。   反正甭管君上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认真挑过。臣下反正肯定是要大夸特夸的,坚称陛下就是用心良苦,疼爱晚辈。   扶苏:我真的是随便挑的名字啊!   好听不就完事了,好寓意有一点就行。这些臣子居然能夸出这么多花来,平时怎么没见他们多写点类似的文章称赞陛下?   肯定是偷懒了!   要是他们没偷懒,花样繁多的赞文早就堆满了咸阳。然后宣扬到各地,牢牢把控住舆论,不叫旁人再有机会抹黑父亲。   扶苏开始琢磨要不要给大家布置作业。   作业不多,就是每个月写一篇文章赞美始皇帝。写得好的就传颂天下,写得差的就打回去重写。   扶苏这个可能会让老父亲犯尴尬癌的危险想法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些人写的都不行,远不如他平时夸父亲那么真挚。   没有真情只有虚伪的奉承,传出去根本无法说服民众。   算了,还是他自己操刀吧。   一场大宴持续到天光破晓,可算结束了。   他们也不想的,只是不举办宴会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能做。下山非得等天亮才安全,天亮之前不办宴会就得干瞪眼聊天。   那还不如把宴会的时长拉长呢。   现在黎明已至,众人迫不及待地收拾收拾起身。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着不远处的轿子翘首以盼。   想上去,下山的时候应该可以补个觉。   但他们要等陛下先上轿撵。   始皇坐了这么久依然神采奕奕,腿都没麻。   他见爱子起身有些艰难,还伸手扶了一把。后来干脆就直接把儿子送到轿边了,见人上轿躺下才转身进了自己的轿撵。   奶娘抱着小南嘉站在不远处,南嘉好像看见大伯了,一直朝这个方向伸手。奶娘有些为难,不太敢往太子的轿撵那边走。   阴嫚路过一把接过小崽:   “来,姑姑带你去见伯父。”   阴嫚的轿撵就在大兄隔壁,过去正好顺路。她掀开帘子把孩子往里头一塞,正好塞到扶苏怀里。   示意大兄把小孩子抱紧:   “等下起轿别把他摔出去了。”   扶苏有气无力地推拒:   “别闹,这么小的孩子隔一会儿就要喝奶,放我这里算怎么回事?我又没奶喂他。况且我要休息了,顾不上这孩子。”   说着试图将牢牢揪着他衣襟不放的小崽子弄下来,还给他姑姑。   小南嘉本来还乐呵呵的,发现大伯要把他送人,立刻嚎啕大哭。   婴儿的啼哭顿时惊了周围一片人,好些总算跟着陛下上轿的臣子都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扶苏:……要了命了!   始皇帝重新下了轿走过来,一眼看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听太子对着南嘉低声讨饶着“祖宗你可别哭了”,哭笑不得。   不过还是要解救爱子的。   始皇伸手去帮忙,小孩子看见祖父立刻收了哭声,挂着两滴金豆豆要哭却不敢哭。直到被祖父温柔地抱进怀里,才怯怯地抽噎了一下。   而后他似乎发现祖父不像外表那么严肃,渐渐放下心来。转而揪住祖父的衣襟,闭上眼砸吧了一下小嘴睡过去了。   公子高焦头烂额地跑过来:   “父亲……”   他压低了声音,生怕又吵醒小孩。   始皇帝轻轻把南嘉的小手从衣襟上取下来,捏了捏他攥起来的小胖拳头,然后交给奶娘。   “赶紧回去吧。”   公子高连连点头,带着孩子离开了。   始皇回头瞪了捣乱的女儿一眼:   “你折腾你大兄做什么?”   太子皮肤白,所以眼下出现青影就很明显。哪怕不看他的眼睛,光看他哈欠连天的样子,也不该来打扰才对。   阴嫚脚步一转溜之大吉:   “父亲我困了,我先回去睡觉了!”   始皇只好叮嘱周围的侍从,不许再让人随意靠近太子轿撵,让太子好好休息。   扶苏卸下担子困得有点迷糊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父亲路上小心”,便睡了过去。   始皇见他被子都不盖就睡觉,伸手替他把旁边叠好的被子拉过来。又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只是单纯的困倦,这才放心离开。   因为陛下下了轿,其他臣子也跟着下轿等候。等陛下重新上轿,他们才能再次上去。   这么折腾一番,精神头就更不好了。心里把精力充沛的长公主埋怨了一通,回去倒头就睡。   陛下要是再下来他们可跟不了了,不是他们不会来事,是睡得太沉实在起不来。   轿撵一路晃晃悠悠下了泰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一不小心很容易带倒一片。所以下山时轿夫更加小心,生怕摔了贵人们。   所幸他们之前轮班休息过,不像臣子们熬了个大夜。就是下山速度放缓了,扶苏一觉醒来居然还没到山脚。   掀开窗帘看一眼外面,天上竟然飘起了细雨。   本来下山就困难,又出现降雨。雨天路滑,难怪走得这样慢,这么久了才到半山腰的位置。   昨日的烟花神迹应当已经深入人心,不会再有人拿下雨说事了。   扶苏刚伸手去感受雨丝,就被同样开窗查看外界的始皇逮个正着。他眉头一皱,便想让太子注意身体,莫要淋雨着凉了。   结果扶苏一眼看到不远处在公子高轿窗处探着身子往外看的小崽子,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顿时就锁定了大伯。熟悉的咿咿呀呀再次出现,小孩又闹着要他抱抱了。   扶苏唰地一下缩回了手,把窗户关紧,假装自己没睡醒。   始皇:……   朕还没个小崽子吓人?   公子高好说歹说才哄住了崽子不哭,不然又是一场魔音贯耳。周围的臣子不一定醒了,扰人清梦会被戳脊梁骨的。   等到了山下时,淅淅沥沥的小雨总算停了。   早有臣民等在附近想瞻仰秦帝的风采,便是冒雨也不肯走。士兵只好严格把控周围,防备刺客混迹在人群中。   刺客没有,想造谣的倒是不少。   有人正要出言讥讽泰山封禅一结束就下雨,定是上天在预示大秦统治不能长久。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雨停了。   云销雨霁,天边反而出现了一道彩虹。在阳光的折射下美丽异常,就是可惜在山脚只能看见一部分。   如果此时还在山顶的话,是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圆形彩虹圈的。   不过有时候遗憾也是一种美。   反贼们销声匿迹了,扶苏从轿撵上下来,趁着小侄子还没找到他之前上了父亲的车架。   扶苏有点得意地对慢一步上车的父亲说:   “他一会儿肯定要去我的车架找我,这样他就找不到了。”   始皇帝失笑,敲了敲他的脑袋:   “让你带个孩子有这么痛苦吗?南嘉不是很乖巧可爱?”   扶苏不这么觉得。   不早点掐灭小兔崽子的粘人,等以后兔崽子多了,他就要被淹没了。   所以这个坏头绝对不能开!   可惜没等扶苏开心太久,没找到大伯、又在不久前发现祖父也很温柔的小崽子,就闹着往王驾这边来了。   一掀开车帘,又是阴嫚熟练地把崽子塞了进来,还丢下一句“不用谢”。   扶苏::)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我难道还不够可怕吗?   南嘉:抱抱!   注①后半部分是始皇原话 第114章 大秦幼儿园   扶苏和怀里的小崽大眼瞪小眼。   小南嘉乖巧地窝在大伯怀里,但小胖爪子却很迅速地抓紧了大伯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松爪。   扶苏真的很难理解。   他认真的咨询小祖宗:   “你到底喜欢我哪里?”   扶苏自认为对这崽子已经很没耐心了。   不是都说小孩子敏感,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吗?高弟家这个崽怎么看着傻乎乎的,和他爹一样?   南嘉还不会说话,但是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其实是能听懂人话的。婴儿比大人们以为的聪明多了,不会说话不代表听不明白。   南嘉直接把脑袋往扶苏怀里一埋,来回蹭了蹭,又抬起脑袋亮晶晶地看着他。   扶苏:……   没看懂,但是好像领会了他的意思。   仿佛是说自己就是喜欢大伯,喜欢和大伯玩,喜欢待在大伯怀里。   扶苏求助地看向父亲。   始皇帝看了半晌的热闹,这才伸手把崽子拎过去,自己抱着。小孩一开始还挣扎,看清楚是祖父抱自己,就乖乖不动了。   他虽然粘人,却不吵闹。只要满足了他的小要求,他就会窝在那里开心地盯着你,也不要你陪他玩。   始皇低头看了一会儿,对扶苏说道: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扶苏:?   始皇补充道:   “很乖,不吵不闹的。”   扶苏反驳:   “我没有这么粘人。”   始皇挑眉看他:   “你还不粘人?朕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困得走路都不稳当了,还非要拽着朕的衣摆跌跌撞撞地跟着走。”   尤其是每日早晨,为了上朝始皇会起得很早。小孩子觉多哪里起得来,强撑着爬起来就往父亲腿上一扑,半梦半醒地跟着左右挪动。   那时候扶苏还小得很,始皇帝都舍不得让他早早起床开始念书。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他自己倒是不肯了,只好把人抱着一起去上朝。   然后在路上小兔崽子就睡着了,睡过了一整个早朝。群臣就这么看着王上抱个孩子来上朝,全程搂着孩子听他们奏事。   这样的日常大概持续了三年。   后来扶苏早上起得来了,就变成小团子每天兴致勃勃地跟着父亲去上朝,像模像样地坐在父亲身边。   群臣的奏事他不见得听得懂,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干点别的。比如盯着王绾的脑袋确认王绾是不是比昨天更秃了一点,再比如盯着李斯的脸数褶子。   对群臣来说,这也太可怕了。   本来在王上跟前就不太敢开小差,王上还带个小监工来。小扶苏非常积极地要给父亲分忧,所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所有人,谁脸上痒挠一下他都要当众举报。   王上当然不会计较这个,但架不住被当众指出来有点丢人。尤其是下朝后还会成为谈资被同僚打趣,一时间群臣苦不堪言。   好在王上很快就制止了太子殿下这种行为,太子就只能继续去数褶子了。   始皇帝想起这些往事,不由怀念起扶苏稚嫩的时候。虽然那会儿干的事情比较让人啼笑皆非,但却很可爱。   扶苏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   “三岁之后的粘人和在襁褓里的粘人,那能一样吗?”   三岁之后多可爱啊,还会童言童语逗父亲开心。每回父亲批奏折累了,他还能蹭过去给父亲捏捏手。   哪怕没什么力道捏了等于白捏,也好歹是一片孝心。   小南嘉就不行了,这么小除了要人抱着什么都做不了。不像他可以自己坐着,不打扰父亲。   始皇帝反问:   “早朝时睡得天昏地暗,不还是要朕抱着?”   扶苏选择性当做没有听见。   他继续和南嘉对话:   “以后不许缠着我了,听见没有?我很忙的,没有空带孩子。”   南嘉也学着他把脑袋一撇,假装没有听见。   始皇叹气:   “好好一个孩子,又跟你学坏了。”   他倒是也想帮爱子把这些孩子隔开,不光是为了爱子能轻松一些,也免得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带坏小孩子。   可这件事从上辈子就无解,身为始皇帝的他也没办法。   上一世扶苏刚开始对这些晚辈还是很有耐心的,毕竟和小孩子玩虽然耽误事,但奶娘侍者也不敢真叫他们影响太子处理政务。   一般就是随便陪一会儿,算是闲暇时候的娱乐了。小孩子天真可爱,在他面前大多乖巧不闹人,还是很好带的。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父亲喜欢看他和孩子们和乐融融的样子。   大约还是担忧爱子情感缺失的问题,所以喜欢见到扶苏和弟妹们和睦亲近,也喜欢见到扶苏受到晚辈们的喜爱。   扶苏自己也不讨厌,就干脆顺着父亲的意思和他们多相处了。   结果他万万没想到,弟妹们那么能生!   如果只是被几个小孩围绕,扶苏还能应付。当孩子变成十几个后,他就有点吃力了。   然而他光是弟妹就有三十多个,怎么可能晚辈只有十几个?至少在三十的基础上乘以三吧,毕竟后世一夫一妻制的时代生多胎的都不少呢,更何况如今一夫一妻多妾。   一百个起步的皇三代,哪怕这些孩子年岁各不相同,有些小崽子出生的时候前头的崽子已经长大了,对扶苏来说也很恐怖了。   因为孩子并不是长大之后就不粘人的。   进学之前,谁问起他们都说最喜欢的人是大伯/大舅舅。哪怕不能和小时候一样撒娇要抱抱,也爱跟在扶苏身后转悠。   父亲一般不会限制儿女们回宫,所以咸阳宫里时常充满了小孩子。有事没事就聚在太子宫不走,扶苏一回来就会被包围。   这么多小孩怎么可能不闹矛盾?   争风吃醋的本事那叫一个与日俱增,比后宫夫人还在行。扶苏还得负责调停,免得自家兄弟姐妹真结下仇怨。   扶苏哄人和端水的本事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他后院能姬妾和睦全赖崽子们的磨砺。   所以这一世扶苏坚决拒绝了娶妻纳妾,好不容易逃出升天,他是疯了才继续给自己找不痛快。   姬妾一点不比崽子们好对付,他总不能真的动不动就冷脸惩处。那又不是他的臣子,人家姑娘出阁前在家中也是娇宠大的。   总之,这种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姬妾不能随意遣散,父亲不会同意,其他人也不敢娶和太子和离的女子。所以能解决掉的只有小崽子们。   扶苏痛定思痛,决定扭转自己的形象。   当什么温柔耐心好长辈?要当就当小孩子最讨厌的那种长辈,比如见面就爱问你学习成绩如何的那类。   扶苏开始给小孩子加功课了。   闲着是吧,提前进学好了。伯父/舅舅这是为你们好,不学习的人没有出息,早点学习就能早点成才。   在扶苏的督促下,超过三岁的小崽子都被送进了学殿。先生们有了太子的授意,布置功课一点都不留手。   但这还不够。   所以扶苏选择了每逢家宴就把大家的成绩单拿出来,当众念成绩。然后请他们祖父奖赏学得好的孩子,以作鼓励。   本来嘛,小崽子们最喜欢的是扶苏,最敬爱的是祖父。结果扶苏把他们丢进了苦海不说,还要当着祖父的面念成绩。   学习好的还好说,学习不好的简直要气死了。不仅要在别人面前丢人,还要在祖父面前丢人,这谁受得了。   于是扶苏成功沦为孩子们最讨厌的长辈。   他们父/母:好!就该这样!   大兄从小就会装模作样霸占父亲,凭什么自己生的崽子还要最喜欢大兄?大兄抢走父亲还要抢走他们的崽,太可恶了。   现在知道了吧,只有你爹/你娘才是对你最好的,要喜欢也该喜欢亲爹娘。   但要不怎么说小孩子最好哄呢,没过几年,扶苏中毒身体开始不好了。   以前健康的人,从此开始缠绵病榻。他们每次听到的消息就是太子又生病了,太子病得很严重,不知道太子这次能不能撑得过来。   直接把小孩子们打懵了。   虽然他们很讨厌扶苏在学业上给予的压力,可他们也是记得小时候扶苏对他们有多好的。   要是哪天扶苏真的病逝了,他们肯定要哭死。   当时就有一大半的孩子开始反思了,伯父/舅舅是为了他们上进才抓他们学习成绩的,他们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就记恨对方呢?   一群崽子凑在一起讨论了很久,最后认为不能让扶苏带着遗憾离世。要是扶苏真的以为他们恨他的话,肯定很难过。   其实他们就是闹点小脾气而已啦。   扶苏:?   我怎么就要离世了?   反正自那之后,扶苏重新成为了大家的心头好。   始皇也觉得多让这些活泼有朝气的孩子陪伴在太子身边,能让太子沾染一些生气,身体就能好起来了。于是鼓励孩子们多去太子宫逛一逛,还为此给他们减了作业。   孩子们:好耶!   祖父真好,伯父/舅舅也好。   扶苏:……我觉得我没有沾染生气,我只会被他们折腾得开始生气。   扶苏有气无力地往父亲身上一靠:   “父亲当初也太狠心了,我都病了还要让那群孩子来闹我。”   始皇帝却觉得爱子这是口是心非。   和孩子们相处时分明很开心,却不愿意承认。他也说了小孩子敏感,他要是当真只是逢场作戏,小孩哪里还会搭理他。   方才扶苏在轿撵中休息时,因为束着发丝睡觉不舒服,就卸下了发冠拆了发髻。下轿前仓促地重新束发,束得不是很紧实。   这会儿往父亲身上一靠,发冠又歪了。几缕发丝垂落下来,正好落在南嘉手边。   南嘉伸手就抓住了,好奇地扯了扯。   扶苏嘶了一声,捂住鬓角:   “父亲你看,他一点都不乖!”   多大的人了,还告小孩子的黑状。   始皇帝替他将头发解救出来,又为孙子说了两句好话。小孩子不懂事,当伯父的总不能和他计较。   扶苏却找到了借口:   “父亲快把他送回爹娘身边,让高弟和弟妹好好教教孩子,这样以后就懂事了。”   始皇:……   南嘉却已经把脑袋探过来了,揪着自己的短头发示意大伯也拽回来。这样他俩就扯平了,大伯不要生气。   扶苏没好气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胖脸蛋:   “行了,本来就没几根毛,再揪就掉光了。”   达到目的地后,扶苏下了车也没和公子高提教育孩子的事情。只轻哼一声让弟弟看好儿子,不许再让阴嫚拐走了。   公子高抱紧儿子,有些茫然:   “崽啊,你伯父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南嘉兴奋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告诉父亲他刚才在马车里和大伯玩了揪头发的游戏。   可惜他爹听不懂。   李姻走过来接过孩子: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殿下就是很喜欢南嘉!”   公子高迷茫:   “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姻意外地瞥他一眼: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啊,你没见到刚刚太子摸了好几下鬓角吗?”   公子高:?所以呢?   李姻振振有词:   “他发髻也变了,肯定是重新束发了。方才在车内约莫是南嘉扯掉了他的发冠,又拽疼了他鬓角的发丝。这样殿下都没生气,还不算喜欢南嘉吗?”   公子高想了想:   “或许是大兄不和小孩子计较?”   李姻沉默片刻:   “你不是说殿下以前连几岁大的弟妹都不放过吗?”   这像是不和小孩子计较的人?   公子高:……也对。   所以为什么同样是小孩的弟弟妹妹,大兄斤斤计较。弟妹们生的孩子,他倒是挺宽容的?   公子高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解释。弟妹是和大兄抢父亲的,侄甥对大兄没有威胁。   有一种人,嘴上永远不肯承认自己喜欢小孩,非说只有乖巧漂亮的才能让他稍微有点耐心,大抵就是扶苏这样。   马车上的后半程始皇帝就以要看奏折为借口,把孩子塞回给扶苏了。扶苏嘴上抗议了两句,实际也没把孩子撇开,任由小胖崽在他怀里待了半天。   始皇实在弄不懂爱子的别扭:   “你对你自己的孩子倒是没这么温柔耐心。”   桥松他们都是好孩子,也很乖。   扶苏叹气:   “不要提桥松那个臭小子。”   从小就一身反骨,长大了还管起他爹来了。   当初扶苏身体变差之后,桥松就开始整日盯着父亲的衣食住行。管得比夏无且还严格,这不让那不让的。   扶苏当了皇帝也躲不过去,桥松说“父亲有本事就废了我这个太子”,如果不废太子,他就仗着太子身份一直管着他爹。   扶苏想起来就来气,所以趁着孩子还小要多欺负几回,找回场子。   始皇帝觉得长孙这样很好:   “你当时那样子,就该让他管管你。”   要不是有懂事的大孙子帮他整日盯着爱子,他还要额外花很多心神在这方面。孙子还是非常能干的,给他省了不少事。   桥松敢这么管他爹,想也知道从小和父亲关系很亲近,这才什么都不怕。   扶苏前世对自己的孩子也算温柔了。   始皇帝又问:   “那舜华呢?她总不可能还和你有旧怨吧?”   扶苏就不说话了。   舜华上一世早夭,小姑娘还没长大就没了。一开始他是不太敢亲近孩子,怕这次又没养住。   后来过了上辈子的死劫,舜华也有了自己的喜好。整天跟着韩信疯玩,也没兴趣往父亲身边凑了。   她不过来,扶苏干脆也不过去了。   女儿不亲近自己,扶苏就做出一副是自己不想和他们亲近的样子。他就是这么个冷心冷肺的渣爹,他们各自安好就好。   扶苏跳过这话题说起幼子琼琚:   “琼琚打小就独立,都不亲近我。”   始皇没有回话。   父子俩相对沉默了片刻。   始皇最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朕知道你是为了朕和大秦才疏忽他们的。”   那时扶苏刚刚重生,满脑子都是健在的父亲和漏洞快成筛子的大秦。为了不重蹈覆辙,扶苏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上面了。   恰逢那会儿三个孩子还小,他们的童年就是扶苏最忙的那几年。等忙完了,孩子也长大,不需要父亲了。   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好在虽然没有父亲的关怀,还有公子高在背后默默帮大兄照顾三个孩子。舜华和琼琚上辈子有父亲关爱,这辈子也有叔父补上这个缺漏。   就是母亲早逝这个问题尚未解决,好在李姻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她也很喜欢这三个孩子,刚生完孩子她看谁都带着母性,孩子们似乎在她那里找到了缺失的母爱。   扶苏想了想感觉这样也挺好的。   他续娶的话,妻子总会有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还和前面三个有竞争关系。指望妻子真心关爱他们,实在是太难了。   但是将叔母当成母亲就没这个麻烦了。   不过——   “弟妹一个人带四个孩子是不是太辛苦了一点?”   李斯这个女儿好像和他性格完全不同,没什么事业上的野心。嫁人之前也没什么自我,对一切安排都接受良好。   哪有没偏好的人呢,不过是习惯压抑自己而已。   李斯真是造孽,好好一个女儿被他养成这样。希望高弟能靠谱一点,不要也跟旁人似的只把妻子当贤妻良母这样的工具人。   扶苏回去琢磨了两日要怎么答谢弟妹替他照顾儿女这件事。   主要是琢磨一下该怎么才能告诉弟妹,其实不帮他照顾孩子也是可以的。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总是把自己困在王室儿媳这个身份里贤惠大度。   他担心直接过去说,弟妹会来一句“照顾孩子们是我应当做的”。   最后扶苏把长子桥松叫来了:   “你这些日子和叔母相处这么久,有没有意识到问题?”   桥松也憋了很久了。   他气愤地说道:   “李丞相当真可恶,上回他来看望叔母,张口就是‘你做得很好,嫁入王室就该这样贤惠’。”   桥松愤愤不平地挑了李斯一堆毛病。   什么李斯根本不关心叔母过得好不好,他只关心叔母不要做错事惹怒公子高。   都说言传身教,孩子大多会受父母的三观影响。扶苏是什么样的,哪怕他没有刻意引导,桥松也跟着他学成了什么样。   所以李斯那些话,桥松听着就觉得很刺耳。   他从小就受父亲影响没生出什么大男子主义来,而他爹扶苏则是个奇葩。思维极其固执,受利益逻辑主导,与世俗观念相悖。   扶苏听着儿子的抱怨,片刻后说道:   “哪有什么应当做贤妻良母的女子,只不过是男子需要这样的女子为自己谋利罢了。李斯会这么说也不奇怪,他官做得越是高,就越怕会受家人牵连获罪,所以会叮嘱你叔母柔顺听话。”   桥松若有所思:   “旁的男子对妻子有这样的要求,大抵也是为了利益了。贤妻良母能替他们操持很多事情,他们就可以安心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   扶苏颔首:   “虽然有这样的妻子能叫朝中官员不必为内宅烦心,可以提升办公的效率。但为父觉得,这笔买卖太不划算了。”   女子困于内宅只能帮男子解决一点小麻烦,这些麻烦找管家也能搞定,何须女子来费心?贵族家宅中的管家是干什么吃的,该干的事情不干,其实不是浪费人力?   让管家接手这些琐事,女子就可以解放出来了。然后出门创造更多价值,这样才是对大秦最好的选择。   桥松明白了:   “父亲想让叔母出门做事?做什么?”   扶苏摇头:   “我只是想让她意识到她自己想做什么,而不是受父母的思维灌输困于内宅。你去打探一下她有没有什么喜好,让她做她想做的事情就好。”   女子有了事业便能渐渐独立起来,心态人格也会变得健全。他想感谢弟妹,就得做点对弟妹来说她最需要的事情,比如送她一份事业。   过了几天,桥松神神秘秘地跑来告诉父亲,他试探出来了。   扶苏愿闻其详。   桥松看着有点兴奋:   “叔母说她以前在家中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带着弟妹们一起学琴棋书画。因为她学得最好,弟妹们就会总是来请教她。”   李姻幼时很仰慕家中的先生们,她觉得做先生可威风了。又有才学,又受人敬仰。   后来她也过了一把瘾,发现当先生确实很快乐。尤其是父母都支持她,觉得她愿意教导弟妹,是她乖巧懂事。   李姻喜欢孩子的性格大抵就是源于这个。   因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学。她可以给他们当先生,想教什么都可以。而且孩子性格纯净,和他们相处很开心。   扶苏明白了:   “这件事好办。”   转头扶苏就和父亲说:   “我听阴嫚说高弟如今沉迷情爱小道,整日里公务也不好好做,总想着早日下职回去看妻儿。大男人怎么能这么没出息?不如让弟妹也忙起来,这样他就无法偷懒了。”   如果提前下班回去也见不到妻儿,那除了继续留在衙门里办公也没别的选择了。   扶苏这招就叫釜底抽薪。   始皇认为他这是在偷换概念。   二儿子分明是因为新婚燕尔加上刚有第一个孩子,才恋家了一些。他倒好,直接给人一家三口分开,还想压榨哺乳期母亲的剩余价值。   扶苏坚决不认:   “是弟妹自己喜欢当教书先生,我只是在满足她的事业心。”   始皇反问:   “难道不是你担心再被孩子们淹没,所以提前找个人替你带孩子?”   扶苏的建议是让李姻去六英宫的学殿里当先生,她想教什么就教什么。如果没什么好教的,带着孩子们做游戏也好。   小孩子多跑跑跳跳才能茁壮成长,正好给他们增加一些活动课。   扶苏甚至都在玄宸宫里规划好了:   “父亲你看,之前给弟妹们准备了四十九座独立的宫室让他们居住,如今还有很多空余。正好可以圈起来作为学殿,以后孩子们还是按照年龄去上学。”   什么幼儿班、少儿班的都能搞起来,二百个崽子还不易住得下。回头估计得拼屋,一个宫室多住几个。   问题不大,每套宫室都是五大间。除却正中的要留作客厅之外,两侧都能住人。   住房紧张就住四个,每人一个独立卧室。住房不紧张就住两个,还能匀出一个书房来。   扶苏摩拳擦掌要搞出一个全日制住宿的学校,从幼儿园开始,一直上到大学那种。   别看他是主动把小崽子接入宫中,实际上这可比上辈子任由他们出入宫闱好得多。学校可是有门禁的,不让随便乱跑,他们就在学校里老实待着吧。   “一旬十日,给他们放两日的假,让他们能回家去看望父母。”   上八休二,已经很宽松了。要知道如今宫中那些弟妹,根本没什么固定假期,只能等过年或者酷暑才可以休息。   始皇帝听完后:……   你要不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你那群弟妹还没成婚呢,你就已经开始打算把他们关在宫里往死里学了。   最后始皇只能委婉地表示:   “你先去问问弟妹们能否接受这个安排,再问问你二弟妹肯不肯去当先生吧。”   他觉得就以太子和弟弟妹妹的关系,大家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扶苏又不是那些孩子的亲爹,还能强迫人家把孩子送进宫吃苦吗?   事实证明,可以。   扶苏先找到妹妹阴嫚:   “你可看见高弟如今的模样了?被儿子拴着做什么都不方便,整日净带孩子了。”   阴嫚心有余悸:   “是啊,上回约高弟出门踏青,他居然说要把孩子一起带去,我们就干脆不带他了。”   扶苏心知稳了,他接着说:   “以后孩子会越来越多,总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等他们能进学了,就将他们送入宫中求学。有宫中侍者照顾,肯定不会出问题。”   阴嫚闻弦歌而知雅意:   “大兄的意思是,让他们整日在宫中上学?那隔几日回家一次呢?”   扶苏答道:   “每旬最末的两日可以出宫,寻常时间只能在长乐宫里待着,不许出去乱跑。”   阴嫚盘算起来。   生个孩子,自己每个月只要带六天。而且还不一定是六天,毕竟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生的,孩子不还有另一个家长吗?   对半分,一人带三天孩子,其他时候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仅不用照顾小孩,还不用担忧孩子冷了热了生病了,甚至宫中还会有专人负责督促孩子学习。   ——这也太美妙了!   阴嫚这些天围观二弟夫妇带孩子,快有恐育情绪了。南嘉已经很乖了,但她还是受不了整天围着孩子转。   但是自家孩子丢着不管也不太好。   像他们这些始皇的子嗣,哪怕从小父亲来看他们的次数不算很多,至少母亲是几乎时刻陪伴的。   阴嫚想着自己要是成婚了,即便是招赘,男方也不一定愿意代替她天天看孩子。   她还要忙事业呢,实在是没空带孩子。   丢给先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六英宫里的崽子们都是这样长大的。进学的年纪单独住在六英宫,偶尔才见见父母。   以前她还想过厚着脸皮把自己孩子塞进宫里,跟着大兄的孩子学习。结果大兄就三个孩子,等她的孩子出生估计是蹭不上了,总不能为了她家崽单独开班授课。   现在好了,大兄主动要承担教育和照顾的职责,不同意的是傻子。   在宫里待着也不是就关起来不给接触父母了,他们都能随时进宫。想孩子了,或者孩子想家了,都能过去看望。   反而是待在自己家里,没有那么多小伙伴。想找人玩还得出门拜访别人家,一次性要聚齐那么多同龄人并不容易。   阴嫚觉得小孩子的社交也是很重要的。   她忍不住问道:   “只能等进学的时候送进来吗?能不能早一点?”   学前班也可以搞起来嘛。   扶苏颔首:   “都可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阴嫚又问大兄什么时候能办起来,他说看大家同不同意。如果半数人没有意见,随时可以办。   “大兄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说服他们!”   阴嫚立刻就去动员弟妹们了。   等说动他们,她就可以去找父亲说养男宠的事情。   成什么婚?男人可以纳一堆妾,她也要养一堆男宠!   就是男宠养多了很难分辨孩子是谁的,到时候想把孩子丢给父亲照顾都不知道丢给谁。   所以阴嫚一直忍着没说,只道自己暂时不想成婚。   如今的时代基本没什么避孕措施,到时候怀孕了是生还是不生?生下来哪个男宠负责照顾?   有了大兄办的这个幼儿园,她就没负担了。她可以想养几个男宠养几个,孩子分不清生父更好,这样孩子就只认母亲了。   阴嫚拿这个说辞说服了一众妹妹们。   妹妹的人数不够,大兄说要一半人同意才行。然后她又带着一群妹妹去游说其他弟弟,专挑他们想听的说。   当然不能和弟弟说什么男宠的,要说孩子留在家里十分吵闹。别看有妻妾照顾,小孩子闹起来可不是妻妾能管得过来的。   阴嫚还带他们去围观了公子高的现状,成功说服了以将闾为首的一众怕麻烦党。   公子高:长姐你……   阴嫚抓住机会劝他:   “高弟,你这样下去不行。你看你和你妻子整日就围着孩子转,都没有自己的生活了。你仔细想想,你都多久没有陪弟妹出去踏青了?每次都要带孩子一起,你是去陪孩子的还是去陪她的?”   公子高顿住了:   “我真的为了孩子忽略了阿姻吗?”   阴嫚认真点头:   “而且我都问过弟妹了,她说她很愿意去给长乐宫的学殿当先生。她想做这件事,你总该支持一下吧?大不了你到时候陪她一起去带孩子呗。”   他记得高弟小时候也是这种爱照顾弟妹的性子,大兄忙的时候就是他帮忙带弟弟、阴嫚帮忙带妹妹。   别说李姻了,阴嫚觉得她二弟也很适合去当幼师。到时候夫妻俩都在长乐宫工作,高弟还能在工作时间见到妻子,他肯定更乐意。   公子高立刻妥协了:   “长姐说的对,那我支持你们。”   阴嫚拿出写好文字的纸张让他们签字画押,说等凑够了人数她就拿去说服父亲。   扶苏只等了几日,阴嫚就搞定了一切。   不着急不行,泰山封禅结束了,群臣停留在齐地的时间只有十天不到。他们要在十天内处理好最紧要的事务,然后赶回咸阳继续办公。   有些弟妹也要跟着一起回咸阳,都城那头走不开。像阴嫚这种可以慢悠悠跟着父亲的王驾巡游回京的,属于少数。   这天阴嫚跑来找父亲说养男宠的事情。   始皇听罢不由疑惑:   “你怎么突然想养男宠了?”   阴嫚凑到父亲身边坐下,抱住他的手臂撒娇:   “父亲就答应我吧?您怎么舍得我嫁出去给人当小媳妇?养一群男宠讨好我,我就还是未出嫁的小公主。”   未出嫁的小公主高兴了可以在府里享受男宠的奉承,不高兴了还能回宫居住。出嫁后宫里属于她的宫殿肯定就收回了,毕竟还有很多小崽子等着分宫殿住呢。   始皇到底还是疼爱女儿的,并没有拒绝这个请求。他只是不解女儿之前还说对男婚女嫁不感兴趣,这是遇到什么事才突然改变了口风。   阴嫚不好公然说她不想孩子认爹,所以足足等到大兄要办幼儿园才开口。   她找了别的借口:   “之前忙着在朝中立足,没有心思考虑儿女情长。”   始皇已经看透她了:   “你想让你的孩子都从赢姓秦氏。”   阴嫚嘿嘿一笑。   能当王室成员,谁要当外人啊?跟随父姓那就和宗室关系很远了。   现在父兄当家的时候还好,她依然是尊荣的长公主。等侄子、侄孙上位,人家可不一定给她的儿女面子,毕竟是外姓人。   但是孩子们都继承赢姓秦氏就不一样了,这种是妥妥的自家人。哪怕以后宗室人数多了不值钱了,出去也能扯秦帝的幌子被人高看一头。   打个比方,汉末三国时期,同样是八百里远的旁支穷亲戚。刘备能说自己是刘氏宗亲,不姓刘的能说“我是某某公主之子,我也有高祖血脉”吗?谁理你。   姓氏传承才是最稳固的,可以证明你的祖上血脉。哪怕有人质疑你只是恰好也姓这个,你也能拿出族谱反驳对方。   最重要的是,姓氏它直观啊!   一听就知道确实是皇室宗亲,一般人也不敢冒充这个的。   阴嫚反问父亲:   “父亲莫非不同意我让儿女跟我姓?”   始皇帝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阴嫚又问:   “那这个学宫,父亲同意建立吗?”   并摆出一副“如果父亲不同意,那我和男宠生的孩子就没人照顾了”的可怜模样。   始皇被她气笑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朕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养男宠的好处:孩子分不清爹是谁,就只能认娘了。   阴嫚:我辛苦生的认什么爹?! 第115章 亲征始末   始皇一开始拒绝扶苏的提议,也不过是因为觉得这样的事其他儿女恐怕不会答应。   但他似乎低估了这群儿女的不靠谱。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有空养男宠没空养孩子,你们就是这么当父母的?   阴嫚坚决不肯承认,非说自己是忙于事业才没空照顾孩子。   而且她也不是不陪孩子,自己生的自己当然疼爱啦。反正留在府里也是侍者照顾,放到宫里不过是换成了先生照顾罢了,她一有空就会回来看孩子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回来看父亲。   不然成了婚的女儿还天天往宫里跑,粘着父亲不肯走,会被旁人说闲话的。借口来看孩子,顺便看看父亲,那就没人能说什么了。   来都来了,不给父亲请个安就出宫,那多不孝顺!   阴嫚理直气壮。   她和扶苏不愧是亲兄妹,一个赛一个地能说。而且两人都很懂怎么戳中能让父亲心软的点,也非常擅长哄爹开心。   始皇被她的撒娇弄痴磨得没有办法:   “好了好了,朕答应你了。”   其实一大群孙辈都在宫里养着也挺好的,就他这些儿女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养好孩子的。   放在宫里好歹安全,真让他们自己在家养,且不说会不会粗心大意养坏了,宫外也比宫内更容易混入刺客。   自从想起了爱子上一世在咸阳宫中还险些遭人毒杀的事情之后,哪怕如今的咸阳已经被层层戒严筛查过了,始皇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这个心理阴影短时间内怕是消不下去了。   儿女们出宫建府时都长大了,生命力顽强还好些。他们生的小崽子可还娇嫩呢,一不留神就会夭折,确实得妥善照顾。   阴嫚圆满完成任务,高高兴兴地走了。   出门正遇大兄从外面回来,赶紧抓住机会邀功。   扶苏听罢点头:   “干得不错,奖励你一个好东西。”   阴嫚好奇地追问:   “是什么?”   扶苏但笑不语,只道你回去看看就清楚了。   阴嫚立刻拎起裙摆,朝自己居住的宫室跑去,一秒都等不了。   片刻后,隔壁宫室传来她惊喜的呼声。   始皇帝疑惑地看向进门的爱子:   “你给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扶苏微微一笑:   “自然是她心心念念的男宠……”   始皇帝挑眉。   扶苏补上最后三个字:   “……画卷了。”   妹妹想养男宠的心思昭然若揭,之前虽然没表现得那么明显,可扶苏还是看出了端倪。   既然如此,当兄长的怎么能不帮忙出份力?任由小姑娘自己去挑人,万一遇到男骗子被哄了怎么办?   扶苏为这个妹妹操碎了心,特意派人多方寻摸。靠着商队在附近打下的基础,成功寻到了好几个合适的人选。   都是身家清白、家道中落的贵族之后,样貌才情性格样样拿得出手,风格还各不相同。   无论阴嫚喜欢什么样的,都能满足。   齐地果然是个好地方,找出的男宠质量都很高。   扶苏叫人替那几人画了画像,如今正放在阴嫚宫中,任她挑选。   扶苏撑着侧脸,饶有兴致地问道:   “父亲觉得阴嫚会选几个?”   始皇拒绝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扶苏自顾自往下说:   “若是我,肯定全都要。”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是都要。   阴嫚现在面临的情况和他当初不一样,当初他后宫中的要么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要么就是有重臣父亲做后盾的姬妾。至少都得给她们一定的尊重,不好随便弃置。   但妹妹的男宠却没这些出身,顶多比侍者身份高一些。男宠们可没有闹事的底气,扶苏也不怕他们敢为了争风吃醋叫妹妹焦头烂额。   若谁当真这么不识好歹,他自然会出手收拾。所以阴嫚完全可以多收用一些,不必担心麻烦。   始皇闻言却是忽地扭头盯住儿子。   扶苏有些意外父亲的反应,疑惑地看了回去。   他方才说的那些有什么问题吗?   莫非父亲不想要宝贝女儿养太多男宠?   扶苏开始认真思考,父亲是不是嫌弃男宠身份太过低微,不配伺候妹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也不是找不出出身高贵的男宠人选来。   但没等扶苏开口表示回到咸阳就给妹妹提供新的、更好的选择,始皇开口了。   他严肃地问道:   “是你你就全都要?你要养男宠?还想要养一大堆?”   他好好一个儿子怎么就学坏了?   是谁带坏了他的太子?   扶苏:……   扶苏无奈极了:   “父亲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始皇帝瞬间收敛了故作冷凝的语气,为爱子剥了个橘子:   “你若真想养男宠,也不是不行。”   有了上辈子的记忆在,始皇如今对爱子堪称要星星不给月亮。不过是养几个男宠而已,又不犯法,更不会危害大秦。   太子如今连个姬妾都没有,若是当真愿意养男宠,其实是件好事,至少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不过为了太子的身体着想,不养当然是最好的。   始皇现在只想让爱子保持开心健康,其他一切都能让道。   况且,在先秦时期无论男女,养男宠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尤其是在楚王那边,多的是好南风的。大名鼎鼎的《越人歌》,就是楚国王室公子和越地男子的爱情见证。   诸如此类的故事数不胜数,且越是礼乐兴盛的地方就越多这样的事情。   最出名的大约是魏国的龙阳君,人家可不仅仅只是个男宠。宠信他的魏王死后,他依然大权在握,被新君倚重,是个实打实的政治家。   始皇自己虽然没养过男宠,但他也没大家想的那么迂腐。从小见识着先秦开放民风长大的人,哪有可能像后世某些直男一样夸张得谈gay色变。   他想着扶苏的母亲是楚国宗室女,大抵也遗传了一些楚系的偏好。   扶苏对父亲的发散思维十分无奈:   “父亲怎么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始皇帝却觉得自己很该想想这些,万一爱子当真改了口味,却因为顾忌父亲不敢开口,岂不是委屈了爱子?   扶苏:“……罢了,还是聊点别的吧。”   虽然父亲如此关爱他,让他很是受用。但过分的关爱就不必了,他有些承受不来。   扶苏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从父亲嘴里听到“你要是想养男宠也可以”这样的话,可见前世那些记忆对父亲的冲击有多大。   不能再放任父亲陷在自责中了。   扶苏决定主动聊起这个,于是先遣退了侍从,而后开口道:   “我前世其实也没有父亲以为的那么辛苦,父亲不必太过挂心。如今父亲对我已经很好了,不必再绞尽脑汁地补偿我。”   始皇眉心微蹙:   “胡说,你如何朕都看在眼里,怎么就不辛苦了?”   有些事情自己做不觉得,比如批奏折批到手都抬不起来,始皇帝依然能面不改色地把手吊起来继续批。   但是换到儿女身上,他就立刻觉得辛苦了。一想到爱子拖着病体处理朝政,他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扶苏发现他和父亲根本就说不通。   二人互相辩论了半晌,依然各持己见。寻常在政事上出现分歧都不至于这么各不相让,为了这事倒是都据理力争起来。   最后始皇不想和他说了。   太子惯会报喜不报忧,他自己有眼睛能看得出来。平时太子哄一哄他也就假装相信了,这次不行。   始皇帝强硬地勒令扶苏不许再提此事,再提就把他赶出去,眼不见为净。   扶苏:……   扶苏只好妥协。   父亲想补偿他就补偿吧,或许这样能叫父亲心里好受点。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为此惹父亲不悦。   眼看儿子消停下来了,始皇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之前每夜梦见的旧事比较多,很多事情他都是一看而过。醒来后注意力都放在了大事上头,某些小细节便被忽略了。   如今既然提起前世,始皇决定和儿子好好算一笔账。   扶苏见父亲忽然变了神色,心觉不妙。   他突然感觉刚才若是被父亲赶出家门其实也挺好的,总比留在这里被父亲清算要强些。   扶苏试探着问道:   “阿父?怎么突然生气了?”   他不是都妥协了吗?   始皇帝问他:   “朕记得,你曾经忽悠过韩信带你去御驾亲征?”   扶苏:!   扶苏立刻察觉到了危机,连忙找补:   “我那是吓唬臣子的,没打算真去。”   这件事说起来也简单。   秦二世平定境内的叛乱之后,北边匈奴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大秦忙于内乱之际,未曾想到匈奴那里出现了一个叫冒顿单于的人,统一了匈奴各部落。   原本被蒙恬打残的匈奴卷土重来,意图趁着大秦刚刚结束战乱的机会,入侵中原。毕竟现在不动手,等秦国缓过来,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听说秦朝的新皇帝是个病秧子,岂不是更好欺负?这病秧子皇帝还被个幼弟威胁到了皇位,一看就没他爹难缠。   灭六国的功臣虽然大多还在吧,但一家灭五国的王氏当家人王翦那会儿早就死了。他儿子王贲倒是活着,可匈奴觉得这人远不如王翦厉害。   还有陇西的李氏,顶梁柱南郑公李崇也死了。下头的新秀李信在灭楚的时候大败,听着也不像什么厉害角色。   匈奴那边一盘算,大秦正是微弱之时,他们可得赶紧抓住机会欺凌弱小。   正值匈奴出现雄主,此消彼长,匈奴士气大振。   当时秦国朝堂内和六国余孽有勾结的贼子还没被清理干净,这些人仗着始皇不在,觉得扶苏镇不住他们,就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不是这里卡一下,就是那里闹一下。   动作不大,但是烦人。   大战在即,这些人还敢闹腾,扶苏自然不会容忍。于是他决定趁此机会将人一网打尽,尽量把鱼都钓出来。   便有了御驾亲征这一出好戏。   当时扶苏说的是:   “北境边塞将有战事,粮草等供给不能出问题。诸位爱卿定要办好此事,不能耽误大事。”   言下之意若是粮草实在不够,少不得要贵族出点血支援一些。咱们先渡过难关,后续论功行赏和补偿少不了。   当然,这样的话在有些人看来难免像是空口许诺。万一皇帝就是在找机会从他们的家里捞东西,事后再随便打发了呢。   谁让二世陛下当太子的时候就不怎么做人,大家不太敢信他。   见大部分臣子皆不言语,反对派就抓住机会跳出来了。   这个说打仗太过劳民伤财,大秦如今风雨飘摇,实在经受不住这样的消耗。   那个说之前始皇帝在时就非要北击匈奴,闹得庶民怨声载道。始皇帝一驾崩,你看,庶民果然一煽动就造反了,陛下你要吸取教训啊。   还有人说国库的粮草告急,哪能出得起这么多粮草支持战事。北境那么遥远,运粮过去耗费太大,根本供不起。   反正各种理由都有,就是要劝说扶苏以大局为重,和匈奴议和。   左右匈奴也就是在边境抢一抢,靠着北边边境的是谁?   ——是原本秦国、赵国和燕国的领土。   六国余孽也不是都团结一心的,魏韩齐楚就不在乎北境安危。被抢的又不是他们老家,赵燕秦倒霉就倒霉呗,这些往前数几十年都是他们的对头。   然后不等扶苏驳斥,也不等老秦人气愤地跳出来宣称“大秦从不怯战”,赵燕两边先把主和派喷了个狗血淋头。   扶苏饶有兴致地看了一场好戏。   戏看完之后,正事还是要决策的。到底是打还是和谈,都得他来拿主意。   和谈是不可能和谈的,大秦可不怕匈奴。   扶苏先是反问主和派,难道议和就不要出钱出粮了吗?都是要花钱的事情,凭什么给匈奴送钱而不是拿这些资本打回去?   然后扶苏又质疑主和派是不是匈奴派来的卧底,否则华夏子民怎么能做软骨头,不顾同胞的死活?   主和派倒是想说他们和燕赵不是同胞,但不能说。   现在大秦已经一统天下十余年了,大秦之主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老旧的六国论调。   在他们父子看来天下都是秦土,天下人也都是秦人。你作为秦臣公然宣扬分裂论,明天你脑袋就没了。   最后扶苏还是强硬地压下了反对声,坚决要打。   可是当真开始筹集粮草时,又出现了问题。有些人在朝会上无法左右皇帝的决策,私底下就拖后腿使绊子。   他们想故意害得秦国打败仗,这样故国才有可乘之机。   扶苏应对这些的策略也很简单。   他先把害群之马挨个查出来,先记着,以后再算账。   大战在前,处置大批官员只会闹得朝野失衡,反而影响战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现在就撕破脸。   不能处理他们,那就要想别的法子解决问题。   这群家伙故意拖延粮草发放是吧?   那只要他这个皇帝在前线待着,臣子们为了不饿着皇帝也不能搞事。   反贼只有背地里搞小动作的能耐,真现在就撕破脸,他们自己也是不敢的。   明知道陛下御驾亲征还克扣粮草,就是实打实地造反了,朝中的老秦人能瞬间发难扣押他九族。   于是扶苏就提出了要亲征。   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破败身子当真去了边境肯定会遭罪,一不小心就回不来了。但为了大局他不得不冒这个险,往好处想,就当是去旅游了。   而且也不一定真需要他出去呢。   扶苏的计策是先威胁臣子。   你们要是不配合,我就去御驾亲征。到时候你们不配合也得配合,还不如现在就乖乖老实下来。   若是威胁不奏效,才会真正启程出发。   实际上这个威胁不仅威胁的是乱臣贼子,更是在威胁朝中的秦国贵族。   你们就事不关己地看着皇帝为难是吧?   那他掀桌了,谁也别好过。   寻常时候贵族们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还会作壁上观。可当皇帝用出鱼死网破的无赖招数后,就不得不妥协了。   陛下不亲征,他们只是要捐出差不多够用的粮草等物。要是陛下真去亲征,给的粮草就不能仅仅是够用了,得尽可能往多了给。   秦国贵族立刻一改口风,劝说陛下不要冲动。   前线刀剑无眼,还是留在都城中比较安全。粮草之事不必陛下忧心,他们一定积极捐粮。   扶苏:呵呵。   和秦国贵族的反应正相反的,则是不少有异心的臣子。他们倒是撺掇起来了,恨不得秦二世真去亲征,然后死在前线。   只不过反贼中依旧出现了分歧。   有人觉得皇帝在前线不方便自己搞小动作,他本来就计划好了。一开始乖乖配合,等关键时候掉链子,一举拖垮大军。   也有人觉得皇帝就该死在前线上,没了秦二世,剩下的秦国公子不足为虑。他们可以再复刻一遍始皇驾崩后的起义,这次绝对能成。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老秦人又成了看戏的那个。   这时候再迟钝的人也瞧出问题了。   陛下这是不是在钓鱼执法啊?   扶苏只是淡定地让人把这些家伙记录下来,回头挨个调查,看他们是真的情绪上头还是有造反的小心思。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扶苏被王贲为首的武将劝下了。   王贲老泪纵横地跪地请罪,表示都是自己这些臣子不中用,才需要陛下以身威胁。要不是他们摁不住朝中的反贼,哪里需要陛下抛开养病的大事,为这点小麻烦烦心?   扶苏一通威逼利诱,不仅逼得秦国贵族们乖乖就范,跟随始皇打天下的功臣集团也被狠狠虐了一波。   始皇帝不在,他们竟然连太子殿下都护不住。等日后下去了,如何有脸去面见陛下?   一群人跟打了鸡血一样支棱起来,发誓一定处理好一切,不再叫扶苏烦心。   之后朝中的小动作就少了起来,一群功臣文武协力,摈弃了之前的旧怨,联合起来下了死手去防备乱党误国。   扶苏这才能安心回去养病,不用再担忧战事出现意外。   等冒顿单于伏诛,立刻收拾了那群乱党。   始皇帝当时看这段的时候光顾着心疼儿子和愤怒反贼嚣张去了,如今回想起来,他就想起儿子妄图以身犯险的事情。   就他那个吹个风就能病倒的小身子骨,他居然说要去御驾亲征???   始皇帝越想越气:   “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分明有旁的办法解决,非要鱼死网破和人拼命是不是?”   当时扶苏都已经说动韩信了,只要朝中局势不好,他是真的会动身的。根本不像扶苏狡辩的那样,只是威胁一下臣子。   扶苏乖乖听训,靠在父亲身侧嗯嗯嗯地点头,心里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确实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此事,可都没有这招效率高。大战在即,再慢吞吞解决的话,只会徒增伤亡、延误战机。   所以扶苏选择了最快捷的办法,而且为了保证自己能撑下去,也做了很多准备。   他总不能真为了一场大战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大秦还需要他。   始皇看扶苏这副装乖的样子就知道臭小子又是听了但没有完全听。   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太子长得分明是个温柔的面相,偶尔做起事来却比他还激进。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扶苏本性根本不是习惯于温水煮青蛙的那种,他和历代先祖们一样,都是有点暴脾气在身上的。   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选择蛰伏,有底气了更偏向于和人硬刚。就像他祖父庄襄王,在赵国时谦逊地仰仗吕不韦,回到秦国继位之后三年内指哪儿打哪儿,凶得不行。   太子扶苏之所以仁善,显然不是生性如此。再说了,前世扶苏是恶魂主宰身体,天性中有个鬼的仁善?   儿子是自己养大的,始皇帝太知道扶苏怎么长成这样的了。   是因为大秦需要个仁厚的继任之君。   始皇帝开始正式教导长子政事的时候,已经是在为灭六国做准备了。可以预见他有生之年必然能完成大一统,并且为此让庶民负重前行许多年。   有张有弛,国家才能长治久安。这是最基本的道理,秦国也是低调发育起来的,始皇帝不会不懂这一点。   所以始皇在培养儿子的时候,就有刻意将扶苏往仁君上养。   当时他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做不完自己想做的一切,就提前驾崩了。他自负自己能搞定“暴君”该做的,剩下的就是让“仁君”来安抚庶民,休养生息。   幸好扶苏只是被培养成了仁君,而不是本性仁爱。扶苏自己很清楚,什么时候该仁厚,什么时候该酷烈。   只有一半的恶魂让他从头到尾都很清醒地认知到,他自己不是个善人,他只是在装善人。   倘若他因为父亲多年教导当真把仁善刻进了骨子里,那父亲猝然驾崩后接手大秦的他估计要做出很多错误决断了。   不过那种情况下,父亲应当也不放心立他为太子。   父亲在灭六国之后就感觉到了自己精力消退,身体开始加速衰老。倘若继承人撑不起来的话,父亲怕是要后悔教孩子的时候只教了仁。   好在扶苏没有让父亲失望。   始皇唯独担心爱子身体撑不住,从不怀疑爱子能不能接手他未竟的事业、在做完那些之后再施行怀柔政策。   始皇到底还是心软了,伸手替儿子理了理皱起的衣袖:   “让我儿一直为了大秦压抑本性,为父甚是愧疚。”   扶苏没料到父亲又开始自我反省起来。   他顿时后悔方才没有诚心认错了,不知那行为又叫父亲联想到了什么。   可这个话题再掰扯下去又要回到原点,为免当真被赶出家门,扶苏只好说点开心的事情叫父亲换换心情。   他便想起了臣子们明日要返程的事来。   扶苏于是说道:   “明日冯相他们就要回咸阳了,这些日子我们在各地购得了不少特产,一直随行携带也不方便。不如叫冯相一并带回去,叫他给我们做一回押运物品的苦力。”   很无聊的俏皮话,但始皇还是给面子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也跟着岔开先前的话题:   “这次回京,你那些弟妹也有不少要一并回去。你可高兴了?最近总嫌弃他们在附近碍手碍脚。”   扶苏好不容易和父亲单独出来,半路跑来个妹妹刷存在感也就算了,现在可是全家出动,人数直线上升。   扶苏巴不得他们下一秒就启程回京,越早越好。而且最好是所有人都回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几个家伙仗着自己的职位不要紧,非赖着要跟父亲的王驾一起走。   部分弟妹不走都不算坏消息了。   早晨扶苏去外面散心的时候,还被几个弟妹堵住了。他们说他们即将和父亲分离,居然至今没有一副和父亲的合像,希望大兄能不辞辛苦替他们画一张。   扶苏便反问:   “之前我画的泰山封禅组图里头,不是有你们和父亲同框的画面吗?”   弟妹们觉得这不算,他们要的是自家人那种私下里亲亲密密的全家福。   扶苏细问后才知道,阴嫚那丫头果然又没忍住,拿着大兄之前给她画的《海边拾贝图》出来炫耀了一番。   其他弟妹是不敢指望能有单人画了,但是和父亲的合像得有一张吧?   他们甚至都不指望画像里只有自己和父亲两个人,大兄不会同意,父亲也不会让大兄受累,何况这么多人每人一张根本就画不过来。   所以他们只要一张,就是全家一起在海边陪伴父亲的画。   扶苏:想得很美,但你们又没去过海边。   这群人净做白日梦呢。   可这种事情并不是扶苏不乐意就能躲过去的,有的人聪明地跑来求了父亲。   始皇一方面想尊重儿子的想法,另一方面又不好连孩子们这点小要求都不满足。   最后他选择了折中方案,说到时候会让咸阳的画师多观摩一下太子画的海景图。然后叫画师发挥想象力,画一副他们想要的全家福。   弟妹们:……不!我们想要大兄正版!   可惜始皇坚决不松口。   他要是在爱子面前提了,爱子不愿意也会为了不让父亲为难而答应下来。所以他提都没提,只当没有这回事。   扶苏和父亲聊完开心的事后,找了个机会问史官上午他不在的时候,父亲身边可有发生什么事。   史官随口答道:   “也没什么,就是其余公子公主来求画了,但陛下没同意。”   扶苏一听就知道是求的什么画。   他本来只是习惯性问一问,避免有什么要紧事被他错过了。结果意外得知了这事,真是没白问。   扶苏塞了一包临淄的特产小食给史官,作为他通风报信的奖励。   始皇被儿女们缠得头疼,竟然忘了叫史官封口。扶苏也没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免得下次想问就问不到了。   他回去自己草草画了一幅图应付弟妹,趁着这群人离开前给他们看了一眼。   而后说道:   “你们要的我已经画好了,这下该满足了吧?不许再拿这种小事去叨扰父亲,也不许把我画画的事情说出去,叫父亲知道。”   弟妹们一开始还在点头,直到听到最后一句,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扶苏费解地皱眉。   他正要质问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忽听身后谁用平淡的语气明知故问:   “什么事不许叫朕知道。”   扶苏暗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怎么就正好撞见父亲了。   他转过身去,将画作往身后一藏,装起傻来:   “哪有什么事?是父亲听错了。”   始皇伸手:   “拿出来给朕瞧瞧。”   扶苏不情不愿地上交画作。   始皇看完问他:   “何时画的?”   昨日爱子大部分时候都和他待在一处,剩余那点自由活动的时间肯定不够画这么一幅图。   扶苏老老实实回答:   “夜里点灯画的。”   始皇就知道会是这样,他转头用死亡视线凝视那群不懂事的儿女。   出发在即,就这么点功夫,非要昨日缠着大兄说要画,想要不能早点说吗?不知道大兄身体弱,需要充足的睡眠?   儿女们哭丧着脸,觉得冤枉得很。   一人壮着胆子辩解道:   “我们是前日晚上才知道长姐有画作的。”   所以不是不想提前说,昨天早上说已经是最早的时机了。要怪也该怪长姐不早点炫耀啊,他们有什么办法!   另一人也跟着补充:   “我们也没让大兄今日就画好。”   是大兄自己要趁着今早出发前打发他们,并且跑来找他们说封口的事情,顺便威胁他们不许再闹。   还有一人则说:   “大兄熬夜就能画完,他要是白日里画了,不就不用熬夜了吗?”   熬夜的锅怎么能扣在他们头上,分明是大兄为了瞒过父亲故意不在白日动笔的。往阴谋论里想的话,说不准大兄就是故意熬夜呢,为了在父亲面前装可怜。   毕竟大兄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这三人的话说完,剩下的儿女不论心里赞不赞同,都意识到完蛋了。   不乖乖认错还敢顶嘴,而且还把最受宠的大兄和长姐齐齐拖下水,父亲不生气才怪呢!   果不其然,始皇帝听着他们一个两个推卸责任,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先是没收了这张画,然后训斥了一通不懂事的儿女们。等到众人齐齐保证再不敢犯后,才气顺了一点。   众人被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用眼神求助大兄。   虽然大兄很讨厌,但关键时候他们还是只能依赖大兄保命。一般这种情况下,大兄还是相当靠谱的。   扶苏确实开口了,不过初衷是担忧父亲生气伤身。   他劝道:   “弟弟妹妹年纪还小,父亲就包容他们一些吧。他们下次肯定不敢了,阿父——”   这次喊阿父也不好使。   始皇看着爱子眼下熬夜弄出的青影:   “你闭嘴,朕还没有和你算账。”   扶苏只能爱莫能助地看向弟妹们。   弟妹们顿时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连大兄都劝不住父亲,他们这次真的要完蛋。   最终,这场家庭危机以始皇帝给儿女们布置了海量功课作为结束。当爹的太知道要怎么拿捏儿女了,这群小兔崽子就怕作业。   说起来这招还是跟太子学的。   除却寻常的作业之外,始皇帝还额外布置了一些检讨书。字数要求一万以上,因为他要给这些冥顽不灵的儿女一个教训。   检讨内容不仅有不该劳烦长兄,更重要的还是孝悌问题。被训斥时居然强词夺理拖兄姐下水,谁教他们的坏毛病?   始皇之所以认定儿女在狡辩,主要是个信息差的问题。   扶苏昨日大部分时候都和他待在一起,他到底是何时被弟妹们劝动要作画的?   始皇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时间。   儿女们说他们一开始请求长兄是早晨,但扶苏那会儿显然没有答应。同一时间还有人跑来找他这个父亲说项,他也没松口。   始皇认定儿女们原本是想着从他这里作为突破口,结果失败了。于是选择了另辟蹊径,再次去找大兄。用别的说法,譬如“大兄不答应的话我们再去歪缠父亲”,闹得扶苏不得不应下此事。   这样一来,扶苏不让弟妹往外说他画了画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而这个再次来找扶苏的时间,定是午后他和扶苏分开后。   午后父子俩散了会儿步,后头就各自去小憩了,那时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谈判。   儿女既然说得出“大兄自己不在白日里画肯定是故意的”,就必然不是夜里二人分开回屋就寝那次。早晨之后他们两个分开就午后这一回,没别的时间了。   小憩过后再次见面的时候,扶苏也提过想单独出去玩。但始皇看今日外头风大,没有答应,留儿子在身边待到了夜里。   始皇于是怀疑当时扶苏说要出去玩,其实是偷偷躲去房中画画。   毕竟他们谈判的条件就牵扯到是否继续打扰父亲,以扶苏的性子肯定会偷偷做好一切,不叫阿父再为这个烦心。   逻辑从头到尾捋一遍之后,始皇觉得完全没有毛病。所以就是儿女不懂事,结果事后还不肯乖乖认错。   什么“大兄故意熬夜画画”,要不是他们拿父亲做借口威胁,他们大兄能被迫选择熬夜吗?   可实际上,扶苏的消息来源根本不是弟妹。他是午后找机会问了史官,但很显然,史官他那薛定谔的存在感又发挥了作用。   弟妹们还不知道自己是替史官背了锅。   扶苏也没往这方面想,只以为父亲单纯不满弟妹推卸责任。   不过就算知道了,扶苏可能也不会热心地为弟妹们正名。   不正名就可以继续从史官这里探听情报,要是父亲知道是史官说漏嘴的,下次他就别想得知消息了。   终究还是弟妹们承担下了所有。 第116章 占城稻   弟妹们离开之后,扶苏也被父亲拎过去训斥了一顿。中心思想就是以后不许有事瞒着他,更不许熬夜不爱惜身体。   扶苏乖巧地应下了,这次是真乖巧,不是装的。   不过介于某人前科太多,目前处于“狼来了”的状态。哪怕他指天发誓地宣称自己肯定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了,操心的老父亲依然半信半疑。   所幸碍事的弟妹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碍事的,有时候就很好用。   这会儿其他人都离开了,剩下几个赖在王驾这不肯一块儿走的,就干脆结伴上门,来请求父亲允许他们去海边玩两天。   王驾明日也要启程,朝西而去,去巡游三晋之地。但公子公主们想着自己都来了齐地,不去看看海也太可惜了。   所以他们宁愿一开始和大部队脱离,也想单独去海边一趟。   前些天在临淄驻扎的时候,要不是有很多事务还需处理,那会儿大家就准备走的。结果愣是拖到现在才把紧急的政务都处理完毕,不少兄弟姐妹压根没能抽出空去玩,就又要回咸阳了。   好惨。   为了不让自己也跟他们一样惨,这几人来之前互相鼓励了一番。个个都立下了军令状,发誓必须要说动父亲同意他们出行。   结果来的有点不是时候,殿内的氛围似乎有点奇怪。   荣禄小心翼翼地问道:   “父亲现在有空吗?”   始皇帝示意他们有事就直接说。   荣禄偷觑了一眼大兄,见大兄宛如被霜打过一般蔫蔫地依偎在父亲身边,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难道大兄今日身体不适?那他们在大兄不舒服的时候说自己想出去玩,父亲会不会生气他们不关心大兄?   荣禄于是机灵地先关心了一句大兄:   “大兄是昨夜没睡好吗?我见你眼下有青黑。”   扶苏:倒霉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扶苏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有话快放,别在这里犯傻。”   荣禄嘿嘿一笑,知道自己是猜错了。不过不要紧,大兄总是嘴上厉害,其实不会和他计较这些小事的。   于是荣禄放心大胆地开口了。   大兄这反应表明殿内的奇怪气氛只是父亲和大兄父子俩之间的小矛盾,不会牵连他们其余人。所以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赶紧说完走人,免得留下成为出气筒。   荣禄也不废话,张口就是想去海边玩。还说知道父亲忙,他们自己去就可以了,会带足侍卫的,父亲放心。   只是出去玩,倒不是什么大事。   始皇颔首同意下来:   “朕过些天会在东郡治所濮阳停留一些时日,你们记得早些赶回来。”   否则就得自己走完整个回程的路了,毕竟这次巡游的重点不是三晋。赵魏韩境内的庶民已经相当安分了,他大约只会路过,不会像楚地那般每个治所都多待几日。   荣禄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得到准话的一群弟妹兴奋地就要回去收拾行李出发,他们羡慕长姐的贝壳收藏很久了。   虽然父亲和大兄嫌弃那些贝壳长得奇形怪状,但对于没有捡过贝壳的人来说,再奇怪那也是亲手捡的,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他们也想捡。   荣禄临出门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父亲,我听闻您之前在搜寻猛兽?别的都寻到了,就差巨鳄了是不是?”   扶苏的眼神立刻凌厉起来。   荣禄这小胖子最好不要说出什么巨鳄的分布地来,不然他一定会秋后算账的。   但傻乎乎的荣禄完全没发现大兄的不悦,还在乐呵呵和父亲分享自己知道的消息。   他提起自己看过的一本游记:   “听闻大江的中下游常有一种鼍出没,古吴国境内震泽中也常见其身影。”   震泽就是太湖的古称,始皇前不久收复东越后,置会稽郡,治所在吴县(苏州)。会稽郡北部的地盘都是吴国旧地,那里不像百越其他地区那般不通教化,留下的文字记载不少。   鼍则是扬子鳄的古称,长江下游至入海口这一段河道旧称扬子江。所以看名字也知道,扬子鳄一般分布在何处。   始皇之前在长江流域碰巧没碰见过鳄,闻言有些遗憾。他的王驾已经离开长江沿岸了,不可能再走回头路。   扶苏也松了口气。   他还当弟弟在黄河沿岸哪里见过巨鳄呢,原来是虚惊一场。   不过这场虚惊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父亲就把之前训斥他的事情抛在脑后了。父亲对游记越发感兴趣起来,今日清闲,他便着人去寻了几本取来细细研究。   之前他们看游记都是看个乐呵,父亲也不怎么关注个中细节。   上一世始皇巡游时十分忙碌,完全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悠闲,路上的见闻其实也没那么丰富。如今看游记,他和扶苏也差不多,看到什么都很新奇。   始皇帝翻找到了关于鼍的记载:   “这鼍龙似乎体态修长娇小,并非巨鳄。”   这么小的鳄鱼,猎杀了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吹嘘的地方。他还是比较青睐大鳄,可看爱子的样子,别管大小他都别想去接触。   扶苏微笑着表示:   “既然这鼍龙娇小,父亲就不要惦记了吧?”   始皇帝心道说得好像换成大鳄你就会同意朕去猎杀一般。   但在这方面爱子十分坚持,他也无意与爱子争锋。小鼍确实没什么好猎的,便顺着爱子的话头答应下来。   郡尉前来汇报徐福的授课情况,恰巧听见二位君上谈及鼍龙。他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思索片刻,不由恍然。   郡尉欣喜地说道:   “原来陛下此前在搜寻土龙?这东西附近倒是也有,要不要末将命人捉一只来?”   是的,黄河流域其实也有扬子鳄。   历史上这东西的分布区很广,黄河东部、淮河、长江和钱塘江,都能见到它。它的名字也五花八门,各有各的叫法。   齐地这边一般不叫鳄,郡尉因此一直不清楚陛下要找的鳄就是扬子鳄那类的生物。   又给他逮到一个邀功的机会,激动!   扶苏:……   扶苏死亡凝视这个碍事的郡尉:   “爱卿听错了,陛下并没有寻鼍的意思,不必劳烦。”   郡尉刚想说他分明就听见了,对上太子殿下危险的表情,顿时把话憋了回去。   “哈、哈哈,看来确实是末将听错了。那土龙和鼍龙必然不是一个东西,是臣没弄明白。”   始皇帝:你们两个是不是当朕傻?   头疼地打发了总是不合时宜的郡尉,始皇再三保证他不会去打鼍的主意。然而扶苏一脸地不相信,总用怀疑的眼神看父亲。   始皇立时就回过味来了。   他无奈摇头:   “你呀,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他之前才因为不信扶苏是真心认错,而怀疑过扶苏又在糊弄自己。扶苏反手就以牙还牙,也学着父亲做出“你有前科所以我不能轻易相信你”的模样。   扶苏被拆穿了也不心虚,还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父亲现在知道我方才有多伤心了吧?父亲居然不信任我!”   始皇不和他掰扯这个。   他家太子是名家编外弟子,整个大秦都没几人能辩得过这家伙。与其自讨苦吃,不如换个话题。   “如今朕已称帝,南方尽皆归顺,西南也即将并入大秦领土。放眼天下,只剩西北了。”   这个西北,说的不是单纯的西北方向的西域,而是西边的高原、西北的西域、北边的匈奴、以及东北的东胡。   反倒是看起来很遥远的东海外扶桑岛,有了上一世的记忆之后,父子俩都很清楚。扶桑目前还是个原始岛屿,虽有土著,却形不成反抗,可以轻易占领。   扶苏说道:   “西域与西边可靠通商慢慢拉拢,倒是匈奴那些部落,最近没有异动,不过这都是暂时的。”   蒙恬等人从北境撤离,一是匈奴暂时还算乖顺,二是要来参加泰山封禅,三就是为了给匈奴创造机会了。   大秦强将镇守北边,匈奴或许会心生畏惧不敢轻易来犯。但大将撤离,这对匈奴来讲就是极佳的时机了。   别看大秦这两年一直嚷嚷着休养生息,实则粮草等物一直在默不作声地运往边塞。   北境打仗并不影响中原继续耕作,之前大力发展的牛耕起到了重要作用。到如今,匈奴立即来犯大秦也不怵,目前边塞的存粮足够支撑到新一季的粮草支援。   当然,大秦能有这个底气,也少不得占城稻的功劳。   年前骆越使者带领秦兵前往象郡搜寻他们口中的良种,到如今早就成功寻来了。走水路顺流而下就是快,哪怕后续又换了陆路跋山涉水,也节省了许多时间。   正值秋收时节,寻到良种的第一时间,随行的农事官就按照大秦的度量衡估算了一下这种稻谷的亩产。   光是野生稻自然生长,亩产就十分可观了。虽然远不如后世那些经过培育的良种,但对于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来说,已经足够。   士兵们当即就把能收获的稻谷都收了,农事官还许诺只要骆越能找来更多的稻种,大秦绝不会亏待他们。   现在手头的这些稻谷还不算很多,覆盖不了整个楚地的种植业。但只要再种两轮,稻种就能推广开来。   到时天下仓廪丰足,什么仗不敢打?   农事官千辛万苦带着良种抵达九江郡,将之交于郡守去安排种植。这是君上之前就下达的指令,一旦良种为真,就以九江为试点摸索良种的最佳种植方式。   当时的九江郡还没有进行拆分,它北至安徽南至赣南,横跨了很长一段纬度线。秦国需要试探出这种稻谷是只能种在湿热如越南的地方,还是稍冷一些的区域也能种。   只要能种,哪怕产量不如在它土生土长的象郡,也不要紧。按照农事官的推测,它的产量再怎么降,肯定也比正常稻谷亩产要高的。   总之替换了不亏。   翻年就是如今的大一统元年,再过两三个月到春耕时节,这些稻种就能种下去了。   虽然始皇帝新下达的政令里将九江郡一分为三,但此地仍然是最适合摸索良种种植的地方。再额外拉上南越(广东)一起推广种植,可以横跨更多的纬度线。   始皇帝特意调遣了一批农事官单独负责此事,不让瓜分后的郡县过多插手。被征用的官田暂时直属都城管辖,待试种出成果后再还给各地郡府。   扶苏作为有同人文作者开挂的主角,按照上辈子他手下能人总结出的研究经验,给农事官写过一个试验田的操作规范。   基本流程就是仿照后世那种控制变量的试验法,尽量用最少的田试出最合适的水肥比例、育种和播种方式等等细节。   他还额外叮嘱农事官,可以试试培育一些季节性的作物,比如秋季播种后冬季就能收获的。   历史上宋朝时期人们种植占城稻,一年并不只种一轮。它一般都会和晚稻配合,收获占城稻后再播一轮晚稻,是为双季稻。   每多播种一季,就能多一季的收成。哪怕晚稻收成不佳,也比没有收成要好。   担忧土地肥力不足,那就努力钻研新的沤肥方法。   宋朝可以办到的事情,大秦凭什么不行?即便现欲盐未舞在不行,不断发展农业,一两百年后迟早能行。   就古代这种原生态的农业研究模式,一千年下来科研进展也就那样。   很多朝代根本不研究这个,农具等物品的发明进步全靠平民哪天灵机一动想出新主意。完事之后要等到朝堂推广也不知道得等猴年马月,全看周遭能不能出个负责的父母官。   只要大秦官方足够重视这种研究,有国库资金支援、有先进的研究方法辅助,赶超宋朝指日可待。   扶苏和父亲畅想了一下大秦千百年后农人一年四季都有收成的美好未来,想完还是要回归现实的。   现在的情况就是大秦基本处在一年一收的状态,甚至为了养地两年一收。紫花苜蓿帮忙解决了养地的问题,如今大秦境内种一年休一年的情况已经非常少见了。   但豆科植物只能固氮,作物需要的养料却不止氮肥。农事官还得研究出更多作物搭配种植的方案,好完美补上互相间的缺漏。   会大量耗氮的就和豆科植物轮耕,会大量消耗其他元素的,就搭配其他能补充这个元素的植物。   虽说秦朝的众人还不知道什么氮磷钾,可他们有非常原始且有效的辨别方法——那就是直接两两搭配在试验田里种植,看看哪两个搭配出来的效果更好。   收成是最直观的,分辨不了元素,难道还分辨不了收成多少吗?   而且两种作物轮耕还只是最简单的搭配,三种、四种都可以在后续不断尝试。大秦官田有的是,每片试验田也没必要划得太大,很够用了。   古人研究出来的最佳种植搭配其实是四圃式轮栽制,起源于18世纪的欧洲。这种方式将田地划分成四份,分别种植四种作物,然后不断轮换。   在四圃式之前,还出现过三圃式。但四圃式明显互补效果更佳,就是可惜出现得太晚了。   华夏古代的先民种田时曾经和这种模式擦肩而过。   在很久远的时代,农人为了旱涝保收,会在田地里种植多种作物,喜旱喜涝的应有尽有。一般是最出名的五谷,然后等到秋季时哪种作物收成好就吃哪个。   这样的耕作方式十分原始,但它保证了一般情况下至少能有一两种作物丰收。无论遇到旱年还是涝年,都不至于因为种错了粮食而颗粒无收。   要是遇到风调雨顺的年份,五种作物都丰收了,那就是五谷丰登。要是运气不好五种作物全部减产绝收,就是难得一见的大灾年,要死很多人。   同样是种植多种作物,有的农人比较机灵,下一年种的时候会把不同作物的种子埋在和上一年不一样的位置。   若是能保证五年下来位置都不相同,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那么地力就能得到极大的保留。   不过五谷毕竟不是按照微量元素互补进行搭配的,这样的操作只能算是聊胜于无。好在五谷里有个豆科植物“菽”,至少能补一补氮肥。   所以先民们的智慧也是很强大的,哪怕没有刻意去钻研过多圃式轮栽方法,也能跟人家沾上点边。   大秦农事官不知道后世的这种轮栽法,但他知道农人将五谷同时种植的情况。这些东西都是相通的,动一动脑筋,可能什么时候就提前发现轮栽法的操作了呢?   左右如今君上鼓励农业研究,只要能发现新式好用的耕作方法,就能得到大笔的奖赏,甚至干得好的还有封爵的机会。   为了这些好处,农事官们卯足了劲地折腾新奇法子。   骆越人说了,占城稻在他们那边挺多见的。所以现在取走的这一波就算全部被折腾没了也不心疼,再去骆越取就是了。   要是能研究出最佳耕作方式,现在的所谓浪费都不值一提。   搞研究哪有不投入成本的?   只要君上不怀疑他们是故意捣乱就行。   当始皇帝的王驾抵达濮阳县时,他收到了从九江郡(安徽)、庐江郡(江西)、南海郡(广东)和象郡(越南)发来的农事官奏报。后面两郡是后续增派的,为了扩充纬度范围。   奏报厚厚一沓,是由于不同纬度区间都派遣了至少一个农事官过去。每人写一份奏报,就是很可观的数量了。   泰山封禅之后天下三十多郡重新划分成了四十多郡,百越也正式置郡了。   摇身一变的百越人对新的郡县模式很是稀奇,没因为不习惯而闹什么幺蛾子,大多还处在看热闹的阶段。   ——先看看,要是郡县制损害他们利益那再闹也不迟。   不过损害的利益也得看大秦带来了多少利益,只要有得赚,而且没踩他们底线,他们也不会被损害了一点点就立刻翻脸。   因为百越很配合,南海郡的农事研究就比较顺利。甚至可以说是最顺利的,毕竟这里的气候最接近占城稻的老家象郡。   对了,大秦将占城稻命名为了“秦稻”。   反正它现在也没有名字,还不是秦人说叫什么就叫什么。秦稻一听就是大秦推广出来的,后人只要种它就得想起大秦的好。   这么天才的主意自然是太子殿下想的。   始皇帝点评:   “太子惯会在这些方面讨巧。”   扶苏则表示:   “孤这都是为了帮父亲完成令大秦万古流芳的理想。”   太子殿下这种操作大大启发了众人,各地很快涌现出许多以“秦”开头的好物。   郡县乡里推广的牲畜骡子叫秦骡,之前广泛下发的官牛叫秦牛,西域商队找来的棉花叫秦棉……   反正只要是好东西,而且是大秦官方推广的好东西,郡守们都很上道地给它改了个名。   然后在请安奏折里明示暗示,向始皇帝陛下表功。   始皇:……   人家又不是和良稻一样没有名字,你们愣给人改了可还行。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太子这么个家伙在,大秦好好的官吏都跟着学会阿谀奉承了。   真是人心不古。   始皇帝示意差不多就行了,以后不要什么都跟风。多做点实事比这些都要强,整日里钻研这个,他怕臣子以后就只惦记着歌功颂德了。   始皇这就是吃了太正直的亏。   改名字可不是闲得无聊,现在看着尴尬,过个千百年再看可就不一样了。   寻常老百姓也不是谁都会去关注自己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事物,都是哪个皇帝哪个朝代引入推广的。他们只会习以为常地觉得这东西自古就有,难道不是本土原生的吗?   哪怕是学历史的学生,也顶多知道什么汉武帝让张骞开通丝绸之路,引进了很多好东西。   具体有什么?不知道啊!   这么多谁记得住?而且有什么好记的?我就知道一个葡萄。   直到某天突然发现自己吃的大蒜石榴黄瓜等等一系列全是这个时期引进的,才会真情实感夸赞一句,汉武帝和张骞干得漂亮!   可是如果名字里都带秦,那就大不相同了。   老百姓会看着胡椒、番茄、洋芋里的开头汉字意识到这是外来物品,却不会去琢磨这三个不同的说法分别来自哪个朝代。   但是看着“秦”字开头,那肯定妥妥是秦朝推广的东西,能在日常生活中帮大秦刷足存在感。   至于这些东西是不是外来的,重要吗?   太子殿下发表指示:   “庶民只需要知道这是大秦的功绩就可以了,不用知道东西具体是西方来的还是南方来的。”   只有学者才会研究物品来源,尤其农业学者。毕竟对作物进行培育改良可能要去原产地搜寻类似的作物,进行杂交等操作。   不要紧,这些都在农业研究类的书籍里记录了,有需要的可以自行购买。   始皇一边听着太子的侃侃而谈,一边翻看着农事官的奏报,依旧没怎么往心里去。   这些农事官确实很懂控制变量。   太子只是教了这么个法子,他们恨不得把所有变量都控制一下。比如浇水多少、施肥多少、气候变化、土质差别等等。   控制变量法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就会发现,可以琢磨的搭配太多了。   所以春耕在即,闷在家里研究了一个冬天怎么分配试验田的农事官们,纷纷来信表示官田不太够用,请求多批一点。   始皇帝对他们的钻研精神表示了赞许,但驳回了批田的请求。   官田再多也经不起他们都拿来试验,为了防止国库里的收成大量缩水,还是得留下绝大部分田地按照以前的经验继续耕作的。   始皇告诉他们,如果一口气没办法测试所有变量,那就一个一个来。试验田可以给他们多批几年,每年测试两三个,他也等得起。   哪怕都说大一统后天下太平,人口会暴涨,可这也是后面的事情了。   现在即便人口暴涨,暴涨的也是小婴儿的数量。小孩胃口没那么大,粮食暂时不算紧张。   一般要等到他们都十来岁那会儿进入青春期了,才会进入“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阶段,需要高产作物补足缺漏。   始皇下达命令,让他们赶在大量新生人口长成半个劳动力之前,尽量研究出秦稻的最佳种植方法。并且还要积攒足够的稻种,方便推广到适宜种植的所有区域。   农事官们本来还觉得时间很充足,一年测一个变量都绰绰有余。但是看完这个要求之后,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原因无他,试验田经常要面临操作不当导致的减产,甚至可能造成种子退化等情况的发生。   所以研究耕作方法不难,难的是在研究的同时还要攒够良种。否则光拿出方法没有种子,庶民还是得种以前的旧稻。   为了达到陛下的要求,他们的研究时间就大大减少了。至少得留出几轮对稻谷进行扩种,收获更多的种子。   一直到陛下的王驾走过三晋回到咸阳,农事官们依然愁眉苦脸,整日里琢磨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难题很快就得到了缓解。   夏季末时象郡的农事官说,他们发现这里气候太合适了。一年可以种三季稻,就是肥力不太跟得上。   幸好象郡常年处在原始森林的阶段,开垦出来的农田土壤肥沃异常。森林种的腐殖质给土地提供了大量的肥,他们可以就近从林中取现成的腐殖质为土地补肥。   农事官请求陛下多多开发象郡的耕田,骆越人数太少了,这样下去好多良田都浪费了。   之前农事官跟着骆越使者来这里取良种时是秋季,正好遇见稻子成熟。他们还以为这稻子就是这个时候成熟的,和普通稻子一样,哪里想到它其实是三熟稻。   始皇帝看完欣喜之余还有些忧虑:   “象郡良田虽好,可那边的气候实在难叫中原庶民适应。”   所以哪怕中原人口多到可以往象郡匀一些,也不是说说就行的。首先人家不想背井离乡,其次人家也担心过去之后会因为水土不服和瘴气、蛊虫病等原因丢了性命。   扶苏想了想:   “那就挑愿意去的过去。”   又不是所有庶民日子都过得下去,总有人活不下去愿意拼一拼的。而且中原地区多的是庶民觉得收成填不饱肚子,里面就有部分人会为了良田迁徙。   这样的人当然不会非常多,但象郡反正也不大。他们又不需要迁几十万人过去把象郡填满,那里大部分地区目前还是森林呢。   所以在各地征召肯去的人,应该能凑够需要的人数。哪怕现在凑不够,等以后庶民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时,就能凑够了。   卖儿卖女这样的情况实在是难以杜绝,倒不如官方直接出手给这些孩子一条活路。   水土不服可以用药调理,湿热地区的病症也能尽量防治,人类对环境的适应力还是很强的。总之怎么样都比任由他们被父母卖去给人做仆婢、牵连后代也入奴籍要强些。   始皇微微颔首:   “也只能如此了。”   他又拿起了海南郡农事官送来的奏报。   海南郡在珠江流域,纬度只比象郡高上些许。   华夏大地从北到南最大的三条流域就是黄河、长江和珠江,这三条流域在后世分别归属温带、亚热带、以及亚热带加热带。   但因为先秦时期零度线不在长江而在黄河,所以大体上此时的三条流域气候应当为亚热带、亚热带加热带、以及热带。   后世亚热带地区可以一年2到3熟,不过得搭配季风气候。内陆地区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季风没有,温度还是有的。   所以理论上,此时的黄河流域耕作方式合理的话,一年两熟不成问题。   后世的黄河流域一般可以做到两年三熟,部分区域能够一年两熟。不过后世有各种化肥等辅助种植,在一定程度上不受气温影响。   以先秦的耕作效率,黄河流域能靠着气候做到两熟,大家就很满足了。   至于长江流域,作物搭配合理的话,两熟问题不大。三熟要看江南还是江北,以及更多的细节操作。   珠江流域则不同。   纯热带气候的南海郡农事官,也惊喜地发来了秦稻有望三熟的好消息。得益于南海郡在这个时代也属于野生森林范畴,人家跟象郡的操作差别不大。   不过农事官也指出,秦稻是一种早稻,或许不是特别适合第三季继续种植。最好寻找或者培育出一种晚稻,补上第三季的缺。   而像长江流域这样地方要搞三熟的话,肯定是要有晚稻搭配的。不仅是晚稻,中间那一季也得仔细斟酌种植什么稻谷,反正不方便照抄南海郡和象郡的作业。   始皇帝原本还有些皱紧的眉头顿时松开了。   若是只有象郡那方寸之地可以三熟,确实是好消息,可也就那样了,加上个南海郡则不同。南海郡可以的话,隔壁桂林郡肯定也行,甚至再往西边的西南夷都可以试试。   两广可不是个小区域,哪怕两地的平原不够多、山林则过于多了,能提供的田地也是海量。   始皇想起一事:   “太子,你曾经推广过一种梯田?”   扶苏知道父亲想问什么:   “南越之地倒也可以推行梯田,不过南越的平原其实也够用了。梯田还是在巴蜀、黔中、西南夷这类山多的地方更合适。”   也就是四川和云贵。   开垦梯田要更费劲一些,这些都得慢慢来。   始皇帝以前只知百越湿热,不事宜人类居住。如今看来,湿热也有湿热的好处,至少许多农作物喜欢湿热的地带。   除却稻谷外,像棉花也喜欢这样的环境。南部的部分田地倘若不方便种植稻谷,多种点棉花也好。   大秦庶民如今还没做到全员穿暖呢。   扶苏托腮看着父亲在舆图上勾勾画画,意识到如今的父亲和上辈子那会儿确实多有不同了。   重生前父亲可没这么在乎庶民的死活,哪怕把继承人往仁君培养,也是为了大秦。   但现在,尤其是恢复记忆之后,父亲明显十分重视庶民的生活质量。大约是以魂体在人世停留了二十年,见证了太多事情吧。   盛世大秦路不拾遗,庶民安居乐业,不再为冻饿而发愁。见识过那样的天下,谁会不心动呢?   哪怕这只是昙花一现,千百年后提起来依然能让人津津乐道。这样的景象,也确实是王朝鼎盛的象征。   对一个事业狂来说,光看儿子做到这点还不过瘾,有机会肯定想自己也试试。况且他还是当爹的那个,可不能被儿子比下去。   老父亲的好胜心上来了,扶苏倒也不拦着。   他笑吟吟地为父亲添茶倒水。   父亲忙事业,他就负责照顾好父亲吧。   要维持住最佳的亲子关系,做儿子的也不能只一味地指望父亲迁就和关爱自己。尤其是在某些敏感的方面,主动退让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好扶苏也懒,就干脆顺着心意做出没什么权欲的样子,不去和父亲争抢。   不管父亲会不会因此生出戒备来,该有的态度,做太子的还是要有的。不要去考验人性,万一真翻车了上哪儿哭去。   扶苏心想孤都这么识趣了,某些家伙应该不会再来挑拨他们父子了吧?   结果这日有御史私下求见始皇,谏道:   “陛下不该在封禅时令太子代念祭文,这不合规矩,恐会助长太子的野心。”   始皇听罢认真想了想。   他家爱子有野心吗?什么野心?早点把桥松培养出来然后跑去吃喝玩乐的野心?   始皇认真建议:   “爱卿回去看看眼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始皇:这臣子眼睛不好,得治。   御史:(感动)陛下关心臣!   始皇:……脑子看起来也不太好使的样子 第117章 北击匈奴   不知道是不是太子殿下离京太久的缘故,咸阳城中某些人似乎忘记了太子并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小可怜。   这位御史前脚刚弹劾完太子,后脚就被降职了。   御史:!   于是越发坚信了太子势力太大,居然连朝廷命官都能随意罢黜。   这还了得?陛下才刚刚称帝,太子就这么嚣张了,简直岂有此理!   这位御史悲愤交加,在隔日的早朝中直接当众参了太子一本。   不仅拿自己降职的事情做文章,还指出了太子身为储君应当立于半阶之上,直接坐在陛下身边听政实乃僭越。   无辜躺枪的太子殿下:?   你降职关孤什么事?孤都不知道你来弹劾过孤好不好?   好脾气全是装的太子殿下露出了费解的神情,并且很不好脾气地开口了。   他说:   “你被降职了,就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以前有没有得罪过谁。说不定就是你这人说话太讨打,才被人排挤了呢?”   说话讨打的御史:……   默默围观的群臣:……   以为自己听错了的史官:……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回忆起了荆轲刺秦那天燕国来使被太子殿下反复挑刺的恐惧。   丞相李斯干咳一声忍住笑意:   “殿下此言有理,且官职任免须得经过陛下首肯,如何是殿下一人可以定夺的?”   那御史气得发抖,他不能公然骂太子嘴贱,但和李斯唱反调还是不怕的。   御史直接怒怼李丞相:   “朝中何人不知丞相乃太子心腹?如今当着陛下的面为太子开脱,恐怕不妥吧?”   众人一言难尽地看向这位同僚。   不是,怎么真有傻子真情实感地觉得李斯是只忠心于太子、会为了太子对抗陛下的啊?   他们陛下又不是被架空的傀儡皇帝,如果李斯不是陛下的心腹,他哪有可能坐稳相位!   与其说李斯是太子的拥趸,还不如说陛下希望李斯和太子和平共处,不要闹矛盾。等下一任帝王继位,李家最好还能继续为二世效力。   然而有些御史就是看不清局势。   他沉浸在自己手握弹劾大权的自得里,整日盯着别人揪小辫子。   混得一般的那种御史也不怎么在意朝中局势,反正御史这种得罪人的职位本来就很难和谁拉帮结派。那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不管别的,只管效忠皇帝。   当然,也不是所有御史都这么傻的。   一般敢弹劾太子的,或许是暗中投靠了其他党派,想要打压太子。又或许是为了名留青史,偏爱和帝王将相作对,借此博一个不畏强权的美名。   群臣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准这人是哪一种情况了。   御史还在叭叭:   “臣前一日才弹劾了太子,后一日就遭到降职。倘若不是太子蓄意报复,难不成还是陛下授意吗?”   李斯翻了个白眼,根本懒得理他。   谁授意的李丞相可太清楚了,毕竟这些诏令都会过他的手再传达下去。里头到底有没有太子的手笔,没人比他更清楚。   李斯直接向上位一拱手,退回了自己列队的位置,不再和这人做无意义的争辩。   御史正要以为自己胜利了。   得意之际就听上首的始皇帝陛下说:   “是朕授意的。”   御史:……?!   扶苏百无聊赖地坐在父亲身边拨弄镇纸玩,根本没把下头的争端放在心中。   这种小麻烦哪里需要他亲自出手,父亲根本不会任由旁人欺负他。   父亲仍旧未从上辈子的事情里走出来,总想变着法子补偿他。这时跳出来一个不长眼的御史弹劾太子,那不是在戳当爹的肺管子吗?   所以扶苏不用猜都知道,那天御史走后父亲定然是越想越气,立刻就把人发落了。   始皇无奈地看了一眼连上朝都敢开小差的爱子,就这懒散的态度,底下的臣子到底是怎么看出太子野心勃勃的?   他伸手将镇纸挪开了,不让儿子继续调皮。   虽然桌上有东西挡住了底下臣子的视线,但再这么玩下去迟早会发出声音。堂堂太子上朝时不干正事,明日又要有一批御史出来弹劾他了。   扶苏乖乖缩回手,冲父亲讨好地笑笑。   御史堪堪从令他难以接受的真相里回过神来,抬眼就看到陛下在和太子搞小动作。   ——他的悲愤不值一提,陛下只关心太子会不会受委屈。   朝堂上的闹剧就这么迅速平息了。   太子殿下再次用毋庸置疑的事实证明了自己有多受宠,他的地位无可动摇,打小心思的都消停点吧。   某些臣子实在是无法理解,陛下都称帝了,怎么还和太子像一对寻常父子那般亲密无间。   说好的君王都会猜忌年轻优秀的儿子呢?   太孙桥松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   “祖父好像和寻常君王不太一样。”   提到这个扶苏就得意了:   “你祖父当然和他们不一样,没本事的人才会猜忌自己儿子。功高震主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有没能力做不出功绩的君王才会忌惮能干的臣子。”   扶苏张口就是地图炮,完全不管什么叫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在他看来他父亲完美无缺,要能力有能力,要功绩有功绩,要心胸有心胸,一般人凭什么和父亲比?   桥松认真想了想,觉得逻辑没问题。   但他还是提出了另一个情况:   “昭襄王当初好像猜忌过白起将军唉,难道父亲认为昭襄王也没能力吗?”   扶苏张口就来:   “他那属于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一时犯了小心眼,心胸不如你祖父宽广。”   始皇帝刚踏入殿内就听见这句话。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这里是章台宫不是太庙,屋内也没有挂先祖画像。想来这样大逆不道的不孝言论应该是传不到先祖耳中的,这才松了口气。   正准备开口提醒太子不要什么都往外秃噜,又听太子开口了。   扶苏大约是说到了兴头上,有些得意忘形。他开始和儿子分析面对同样的情况,昭襄王和始皇帝分别都是怎么处理的。   扶苏说:   “当初白起将军称病不肯带兵,昭襄王威胁说‘君若不行,寡人恨君’,你祖父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当初王翦老将军称病时,你祖父说的就是‘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你看,这就是说话的技巧。”   桥松:!!!学到了!   但是——   桥松十分迷茫:   “王将军什么时候称病不肯发兵过?我怎么不记得了?”   扶苏的侃侃而谈顿在当场。   说嗨了他给忘了,这是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没发生过。   始皇:……   始皇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和臣子撒娇的事情扶苏怎么也往外说?还拿去教孩子,完全没考虑过老父亲的面子问题。   然而儿子漏的马脚还是得他这个当爹的出面打圆场。   始皇装作才刚刚入殿的样子走过去,果然被桥松叫住询问王翦的事。   他很自然地点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当时朕和老将军生了些误会,知道的人很少。”   同样一脸疑惑的史官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那应该是他还未被太子选中来王上身边当起居郎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以前秦王身边不会时时刻刻带个史官什么都记,大多是重要场合才有史官随行,所以一些小细节众人不清楚也很合理。   史官回忆了一下多年前的战事,怀疑是灭韩之前的那次攻赵期间发生的。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灭赵那次发生的。   谁让他来得太晚了呢?   错过了好多瓜!   史官只好找机会去询问太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扶苏心知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因而他没有细说。只道旧事过去太久,他也记不大清了。   没办法,史官又不敢去问王上。   最后只能将这件事和昭襄王的事情一起记录下来,模糊了时间地点,着重强调两位君王在同样情况下的处理方式有何区别。   昭襄王到底还是没有逃过被拉出来给曾孙当对照组的悲惨命运。   始皇称帝之后事情又多又杂,不仅有良种的推广种植问题,还有各地官员的任免需要他去头疼。   三十多郡扩充为四十八郡后,一下子多了好些郡级官员的空缺。该派谁过去,不能轻易做决定,需要仔细思量。   好在年青一代的小辈们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哪怕资历还不足以去做太守,也可以留在京中接手一些更高的官职。   而他们原本的上官,就顺势跟着往上提一提。这么一级级提上去,自然便可空出身份资历都合适的官吏派往郡属了。   高阶的官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想空出一个位置不容易。但是想从里头挑个人出去干别的,那就很轻松了。   除却胶东郡的太守子婴早在泰山封禅时就随公子公主们前往齐地,封禅后直接走马上任之外,其他太守大多都是后续派去的。   琅琊郡的郡尉有一点没猜错,他们那边的太守只是暂时的,始皇还有别的想法。   但和郡尉以为地太守会被调走、能空出个位置来让他爬一爬完全不同,始皇的想法是把琅琊郡切分出个胶东来。原本琅琊的太守不会变,所以郡尉讨好了君上这么久,纯属做白工。   就连他想退而求其次调去北部边境打匈奴都没成,谁让太子殿下把徐福的事情交给他办了呢?根本走不开。   郡尉只好安慰自己,这好歹是个正经差事。等以后海军训练出来了,说不得就是他带队出海,远征扶桑。   去北边打仗也是打,去东边打仗也是打,总比没仗可打要强。   郡尉就吃亏在根本不清楚扶桑的情况,那边压根就没什么好打的。人派过去大概率可以直接占领,然后就得留在岛上当采矿的监工了。   不过那种情况也不是没好处的,扶桑岛肯定要单独置郡。有了新郡,不就有新的太守之位了吗?   当不了琅琊太守,当个扶桑太守也不错。   东边的事情暂且不提。   始皇翻开从上郡送来的奏报,泰山封禅之后,蒙恬就回上郡继续抗击匈奴了。   这次开战的目的是为了夺回河南地(河套地区),这里水草丰美,地域广阔。而且因为气候的原因,十分适宜马匹的繁育。   再加上河套平原位于游牧和农耕的交界地带,是塞外作战时极佳的转运场所。这里甚至还能搞耕种,便于士兵戍边时屯田,一定程度上能做到自给自足。   这么优势的地理为主,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匈奴想要,秦赵也想要。   可以预见哪怕彻底解决了匈奴,以后有别的游牧民族迁徙过来了,也会为了河套和大秦开战的。   所以这次蒙恬趁着夏季猝然发兵,联合李信等将领一同切断匈奴后路,抢回了河套之后。也顾不上论功行赏,而是立刻开始整顿人马修建长城。   蒙恬送来的奏报就是来问陛下要粮要苦力的。   战国时期赵国的赵武灵王曾经将版图扩充至阴山山脉,在土默川平原的东部设置了云中郡。   但大家都知道,云中距离河套还远呢。后续在它隔壁设置的九原郡才和河套挨着,在河套正北边,是单独凸出来的一块。   九原南边的河套并没有被赵国吞并,而是整个凹进去的,依然在匈奴手里。   直到后来蒙恬北击匈奴,才把这里抢到了手。   因此河套边缘的长城要从无到有地修起来,不像其他长城一样可以借助原有的长城只做修缮和链接就行。   即便修长城也不能一劳永逸,也总比无险能守要强。只是这段长城还挺长的,修起来恐怕要废不少功夫了。   扶苏便提议,以河套的丰饶土地作为诱饵,吸引愿意换地的庶民前往那里定居。这样一来,河套地区新置的44县就不缺常住人口了。   而大秦本来就有徭役制度,修长城的民夫可以就近征发,不必千里迢迢从其他郡县调人过去。   周围的几郡再支援一点民夫,人就够用了。   扶苏指了指燕地:   “同样是边郡,燕地苦寒,河套却有良田。中原的庶民当然不肯迁去边塞,唯恐被匈奴袭击,但从其他边郡调人就不同了。”   在原本的燕地待着也会被匈奴侵扰,还没有良田可种。既然如此,还不如答应去河套呢。   至少河套刚刚大败匈奴,比这里安全得多。   至于被调走的边郡会不会缺人,那倒也不至于。   北边那一排的郡人数挺多,每个郡抽调一些人,再从陇西等和河套相邻的郡迁一些过去,影响不大。   各郡的这点损失很快就能从更靠内的郡里补回来,而且过两年人口爆发,就更不缺人了。   扶苏其实挺想给燕人都挪个窝的,不让他们继续留在家乡折腾。   燕地的游侠风气一时半会儿消不掉,多迁点人走、把人群打散之后互相融合,或许能更快地解决这个问题。   可惜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不能轻易使用。   始皇帝之前才解决了各地郡属的官职任免,一扭头又有个河套地需要他烦心。幸好河套被直接并入了南边的北地郡,郡守不用安排了。   但一个郡属需要的人手,哪有四十四个新县城需要的多?除却县城之外,下面还有乡、亭、里等等一系列职位的空缺。   吞地盘一时爽,人手不足就高兴不起来了。   得亏始皇帝上辈子经历过一次这件事,再次处理便显得越发游刃有余。一条条政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河套平原以最快的速度安定了下来。   蒙恬抢地盘的时机也是够鸡贼的。   匈奴人即便不擅长种地,有现成的良田在也不至于一点都不种。就是种地不如中原的农人好而已,收成还是有的。   以前河套都是他们匈奴人的地盘,哪里想到今年会易主?   之前蒙恬特意跑去参加了泰山封禅,故意给匈奴露个破绽想等他们打过来,以逸待劳。   结果河套这里的匈奴部落压根不上当,一个两个都老实待在原地种田。   想来也是,其他地区的匈奴部落没有良田可种,只能趁着天寒地冻去犯边抢粮食。河套这里的匈奴过得没那么惨,也就不着急打仗了。   还是种粮食比较重要。   蒙恬钓鱼失败也不气馁,他们要种田就让他们种去。蒙恬自己不断操练士兵,积攒粮草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就是今年的夏季,趁着作物已经种好,不怎么需要照顾打理的时候,立刻发兵攻打。   打下河套后就是作物即将成熟的时候了,可以顺势安排老农接手。不仅能趁着成熟前悉心补救一番,看看是否可以将产量提一提,还能在接下来的秋季直接收获入库。   这可是白捡的收成!   以前都是匈奴趁着秋收南下抢粮食,哪有中原反过来抢匈奴的机会?   况且河套地也不止有粮食,这里还是马匹牛羊等畜牧业的优势区域。匈奴人很爱在这里搞养殖,被打跑时可顾不上这么多牛羊牲口,全便宜了蒙恬。   匈奴养的战马很快就被挑选了一波,直接送去了北边的各郡。   别看蒙恬钓鱼失败了,其他郡还是很顺利的。尤其是正北方那些地域的匈奴部落,在之前的冬日便已发兵。   匈奴目前还没统一,部落间各自为战。互相传递消息也没那么方便,遇到好时机就直接动手了。   那时候是为了不延误战机,但凡能冷静下来互相先问问彼此的情况,就会发现边郡的主将全都撤了,然后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圈套。   当然,即便这样也会有一些耿直的草原汉子坚持认为这很正常。大秦国君要封禅,所有人都想去见证,所以才都离开了,合情合理。   总之北境已经和匈奴有来有回打过几场了。   冬天那波钓鱼是有提前做过准备的,匈奴为此狠狠栽了个跟头。后面既是因为气不过,也是想要干扰长城的修建,陆陆续续又打了好几场仗。   不过后头打的规模就不大了,各部落和各郡你来我往地交锋,纯属小打小闹。   匈奴打的是骚扰的主意,想拖延工程进度。各郡也因为粮草不是特别充足,收着力道没打太狠。   但双方都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平静。   秋收在即,匈奴坐不住的。   因为秦国灭了燕赵的关系,他们已经连续几年没能大规模地从燕地抢到粮食了。光靠驯养的牛羊果腹根本不够,部落里饿死了一批老人。   这些老人也不见得都是食物不够吃饿死的,不少是直接被部落抛弃。为了保证青壮能吃饱,有些部落干脆就不给老人分发食物了。   注重孝道的中原地区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在他们看来青壮只要少吃一点大家就都能活下来了。   可匈奴那边却觉得青壮必须得吃饱,这样来年才能保证自己的部落不会被其他部落吞并,而且有余力继续去中原抢食物。   弱肉强食的世界讲不了那么多道德的。   饿了几个冬天的匈奴发了狠,今年秋收时必然会尽全力进攻中原。   再不打等青壮都吃不饱的时候,难道要把部落里的女人孩子也饿死吗?   要是这样的话,到时候还得去中原抢女人,重新生孩子。   万一拖得太久部落里青黄不接了,年长那辈老去、新生那辈还没长大,恐怕全族都得被其他部落捉去当奴隶。   扶苏在和儿子说起这些时,告诫他:   “匈奴的生存之道和中原大不相同,你如果只一味地谴责他们野蛮,不去探究他们这么做的根本原因,那你永远也没办法收服他们。”   匈奴不仅是对中原人下手狠,他们对自己人也一样。各部落之间并不是和平共处的,就像以前的七国也会互相攻伐一样。   匈奴的处境还要更糟糕。   七国互相攻伐,哪怕被吞并了,庶民也照样能过日子。贵族可能惨一些,不过也有贵族可以重新翻身。   游牧部落就不同了,他们会杀掉战败部落里没用的老人和反抗激烈的青壮男人。然后接收对方的女人、孩子和奴隶等,把他们都充作自己部落的奴隶使唤。   如果部落里食物短缺,或者急需迁徙躲避灾祸,这些被俘虏的奴隶就是第一个遭殃的。   桥松经历过百越的事情,已经很能理解父亲说的道理了。就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要收服那些所谓的蛮夷,自然也要先去了解他们。   扶苏又道:   “但对待百越和对待匈奴,不能一概而论。百越想要的是尊重,可匈奴并不在乎什么尊重不尊重的。”   匈奴野性难驯,收服他们要和收服烈马一般。他们因为长期的社会习性导致性格残忍自负,想用以礼待人的怀柔手段感化匈奴纯属浪费时间。   桥松握起小拳头:   “我知道,要先把他们打残,然后再收编!等成功驯服了他们,他们就是帮助大秦看守北方门户的最佳势力!”   扶苏挑眉,这小子学得还挺快的。   确实,大秦准备将匈奴这群恶狼驯养成忠心耿耿的狼狗。这个操作成功性很大,不说远的清朝,历史上汉朝都达成过类似的成就。   可惜因为后续大汉皇帝对匈奴部落的骚操作,再加上汉朝自己四分五裂管不了异族了,最后遭到了匈奴的反噬。   东汉末年有个挺离谱的事情。   汉灵帝招匈奴协助平叛,结果平叛之后不放人回去了。带兵来支援的单于长子没办法,只能被迫留在中原靠抢劫为生。   后来匈奴单于死亡,长子想回去继承单于之位,他也不让人回去。   偌大的匈奴部落居然连个单于都没有,直接导致了匈奴内乱的发生。大家为了争夺汗位大打出手,单于长子也干脆和叛军勾结开始祸害中原。   之后就是一团乱麻,匈奴彻底脱离大汉掌控。   这么傻缺的操作正常人都干不出来,扶苏哪怕没听过这些历史教训也不可能掉坑。所以他在教孩子的时候就着重强调了,不要仗着恶狼已经被驯化就为所欲为。   家里从小养大的狗被虐待之后还有可能心生怨愤袭击主人呢,更何况是从外面拐来的狼了。   现阶段不走尊重怀柔的政策,是因为现在不合适。不代表这个手法一直用不上,等驯化完成,自然该更改策略。   桥松嗤了一声:   “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扶苏却没看他,而是去看史官:   “孤方才的话记下来了吗?”   史官点头。   桥松:……   好吧,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他爹这是拿教导他当借口,实际上话都是说给后世子孙听的。   秋季很快就到来了。   和众人所料不差,北部边郡很快爆发了多场大战。甚至还出现了一个部落联盟,集合好几个部落的力量攻击一个边郡。   然而边郡那边也迎来了新一季的粮草支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养生息,大秦已然缓了过来。   这一场大战从秋季一直打到冬季,打得塞外血流成河。   大秦这边靠着长城阻隔,可以占个守城的便宜。像攻城战这种,一般来说都是攻城的伤亡会更大一些,尤其是在没把目标攻下来的情况下。   所以匈奴这次算是元气大伤,比去年那场中计后的大战还要伤。到最后退兵时各部落青壮男子基本都折损了大半,结果还没抢到多少粮食。   不仅是人死了一堆,战马也死了不少。   没有战马,逃命时速度就快不起来。秦国那头却不缺马匹,此消彼长,溃败的匈奴又被击杀了一批。   骑兵只有在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方冲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优势,和人打攻城守城战的话,真的很吃亏。   要不是秦国的长城还没有彻底修好,有些时候秦军还要主动出来迎敌,情况会更加一边倒。   溃败的匈奴这会儿已经管不了以后要怎么办了,明年、后年这些未来的寒冬如何度过根本不是现在有功夫管的。   现在他们要面临的问题里,最紧急的是当前的口粮危机。   这场仗打了小半年,匈奴本来就缺粮,打仗只会更费粮食。   可是战事已经开启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中间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有些寻常不能动的储备粮也不得不提前拿出来吃掉了。   这些“储备粮”,其实就是留下来做种的牛羊,甚至还有一部分马匹。   往年再饿,部落里也不会随意把它们杀了。   全杀了吃掉是能填饱肚子,可来年就没有新的幼崽出生了,到时候等不到秋收就得全族饿死。   这次大家打红了眼,手头剩下的牛羊马都不多了。眼看着肯定撑不了几个月,怎么办?!   有余力的时候匈奴还会担忧部落被其他部落吞并后自己要沦为奴隶,现在有些匈奴甚至开始期待别的部落打过来。   去做奴隶只是吃不饱,说不准不会被饿死呢?   族里的聪明人冷言打断了他们的妄想:   “我已经去打听过了,这次死伤惨重的部落非常多。要是被这些部落击败,他们可不会多养一堆奴隶。”   不就是牛羊不够吗?那就去吞掉别的部落,抢走他们的牛羊。只要抢得够多,自己部落就能渡过难关。   至于剩下那些奴隶,杀了了事。留下还得和自家分粮食,哪有那么多食物分的。   众人顿时清醒过来:   “那怎么办?我们部落就剩下这么点能打的汉子,想抢别人也抢不到。”   已经有人员保存还算完备的部落开始动手了,情况只会越来越严峻。   有的部落甚至从一开始就没参与大战,早就打着黄雀在后的主意。他们觉得攻打秦国不靠谱,不如等那些部落被打残了再去收割残兵败将。   反正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叫自家能在冬日里吃饱,至于是从中原抢食物还是从其他匈奴手里抢食物,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   摆在那些打了败仗的部落跟前的选择似乎只剩下两个——要么先下手为强;要么自己躲起来,等发现不缺食物的部落后,再过去俯首称臣给人当奴隶换口粮。   方才开口的匈奴人摇头,目光闪烁:   “其实,我们还有第三个选择。”   大秦探子从草原深处传来消息,匈奴人开始内讧了。   说起来探子能打听到这些,还要多亏西域的通商。匈奴表面上没参与,实际暗地里很眼红,想尽办法改头换面掺和了一脚。   扶苏只当没发现,转头就借此机会反向安插了探子进入匈奴内部。   这些探子大战时不怎么指望得上,那会儿传消息不方便。不过像现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很好用的。   据探子所说:   有一部分匈奴选择互相蚕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还有一部分匈奴被迫结成同盟,共同御敌。   结盟的基本都是战败的部落,匈奴里出了几个聪明人促成了此次结盟。   道理很简单,现在他们都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人剿灭。与其如此,不如残烛们联合起来,暂时形成一个大势力,对抗完好无损的匈奴部落。   先从这些部落手里保下性命,然后再寻求别的出路。   ——不能抢秦人,也不一定能打过其他部落,但隔壁东边不还有东胡吗?   他们甚至还能想办法说动那些完好的部落,和他们一起去抢东胡。   那些部落现在抢他们是抢的开心了,但总不可能每年都靠抢同族过活。有选择的情况下,当然是抢外族更合适一些。   更何况东胡所在的地区也有广袤平原,似乎可以种植粮食。只是他们游牧部落不擅长耕种,粮食产量总是十分可怜。   中原地区的粮食亩产已经很低了,匈奴只会更低。   “有产量总比没有强,反正我们以前去抢中原人也抢不了太多粮食。这些粮食本就是冬季时拿来应急的,少一点问题不大。”   匈奴的主食还是牛羊肉,有了合适的平原,再弄到秦人现在广泛种植的紫花苜蓿,养殖牛羊的收获也能比现在更多。   届时粮食和肉食搭配,日子就能过得下去了。东胡的地盘那么大,平原那么广,去了那里根本不用担心瓜分不到足够的领地。   始皇帝收到奏报时并不意外。   前世匈奴也和东胡打过一场仗,这辈子始皇还考虑过要怎么趁此机会收服东胡呢。没想到匈奴胃口这么大,想直接把东胡的地盘都给抢了。   担心自己这边战斗力不够,匈奴人往西招揽了不少同盟。   之前被蒙恬从河套打跑的部落,并没有被李信等人的队伍全歼,还逃出来了一些。这些人不知怎么也加入了队伍,因为他们有种植经验,在联盟里很受欢迎。   匈奴部落都指望抢到地盘之后跟他们学学怎么种地。   始皇:……   倒数第一跟着倒数第二补课是吧?   也不是不行。   始皇给边郡下达了新的指令,让他们看看这次匈奴和东胡的战争能不能占到便宜。要是他们可以打个两败俱伤,大秦就能渔翁得利了。   哪怕只有一方败了,也能操作。   匈奴打赢了他们就主动接触东胡,以相助的借口帮他们赶走匈奴人。到时候顺势招安东胡,还能剿灭匈奴的大量有生力量,方便后续施展收编计划。   东胡打赢了,那就直接收编匈奴。至于东胡,等消化了匈奴再动手,反正这辈子他们父子的时间还很多。   扶苏看着父亲写下的计划,提议道:   “不如把韩信派去东北边塞,参与此次战事。”   这几年韩信一直跟着蒙恬,在蒙恬收服河套的战役里立下了大功。但他继续留在上郡就纯属浪费人才了,上郡这一块明显很长时间内都不会继续发生战事。   之前北郡那边不缺将领,他们就没把韩信派过去打乱阵型。   如今要出兵东北,进入东胡的领地范围了。驻守北郡的将军们都得留在自己的郡内主持大局,领兵出征的人选自然可以重新决定。   只是韩信现在还不到二十岁,不知让他去当主将,众人可会信服?   作者有话要说:   稷儿:寡人是不是听错了?谁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   驷儿:你啊   稷儿:…… 第118章 琉璃房   韩信虽然年纪小,但他确实是个天生的将星。上郡那一战表现得可圈可点,令不少老将刮目相看。   光凭这个战绩,直接去做主将也不是不行。尤其在大秦,有始皇帝的支持,旁人绝不会置喙什么。   ——陛下可比他们会看人,陛下觉得韩信可以,那韩信肯定可以!   小韩将军就这么走马上任了。   不过大战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   毕竟他们得先等匈奴纠集到足够多的人手后,再坐等匈奴和东胡打出个结果来。接着才能制定进一步的战略,为大秦捞到足够多好处。   所以韩信去了辽东郡后没有着急动手,而是在耐心地训练士兵。   辽东那边的兵卒已经习惯了原本的将领,对于空降的韩信并不熟悉。韩信想要在军中树立起威望来,光靠河套之战的战功还不够。   正式开战之前,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北边战事稍歇,西南也同样传来了愿意归顺的迹象。   百越等地轰轰烈烈搞基建发展的动静瞒不过隔壁的西南夷,即滇地。   一边是秦军的穷追不舍,一边是百越迅速脱离蛮夷迈入文明社会。有这个打样在,西南地区的夷人难免会心动。   滇地同样不是一个完全团结的地区。   数十年前,楚国曾经派遣将领庄蹻,由黔中郡入滇,占领了夜郎国。后来秦国攻占黔中,断了庄蹻的归路。   楚国不甘心失败,和秦国在黔中展开了反复的争夺战。   这么动乱的情况下,庄蹻实在没有办法归国。只好干脆学习当地人的习俗和装扮,融入了滇地夷人之中,干脆在此定居了。   靠着庄蹻的这一次行动,西南地区和中原产生了许多交集。这是中原开发云贵高原的一次关键性事件,具有极强的历史意义。   所以西南夷其实是尝过一次甜头的,很知道如果秦国愿意带他们发展的话,对滇地好处极大。   只不过这边自立惯了,夷人族群也众多。想要他们立刻就归顺并不容易,西南地区自古以来就非常难搞。   始皇帝派去和夷人的交涉就不是很顺利。   和后世民族众多的云南不一样,此时的古滇国并没有那么多并驾齐驱的种族。在这里,占据主导地位的还是滇族。   滇族在滇地的地位有一点类似于后世汉族在华夏的地位,人口多且掌握大量权柄,以其为核心形成了多元一体的国家。   比起百越的原始部落,滇国能称之为国,自然是因为它已经形成了比较早期的国家体制。   滇国有相当正规的部队,人数多达数万。它还有比较完善的社会管理制度,比如进贡、赋税、刑法等。   这样一个国家,倘若君主怀抱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想法,那让它归顺就很难了。   滇国哪怕眼馋秦国的先进技术,可他们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技术的。不像百越一穷二白,所以就没那么好骗。   不过领头羊的存在,自然有其好处。   相比起来,这样的政体收服的复杂程度会大大降低。只要搞定滇族,基本就搞定西南了。   否则要真和后头那些朝代一样,每个夷人民族都实力相当,恐怕会更难拉拢。   又多又杂的民族会导致他们的风俗也不尽相同,面对这么多不同的民族,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哪家的雷区。   偏偏每家都势大,一个也不能惹。所以大部分朝代的当地官员都得小心翼翼的,尽量和所有族群都交好。   就这还得担心他们时不时叛乱一下,或者在某几族互相火拼时自己遭受波及。   滇国对于秦国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滇王认为,大秦皇帝可以亲自去和百越谈条件,对百越那么礼遇,为什么不能给他们西南同等的对待?   而且光同等的也不太行,他们滇国明显比百越更先进。所以秦国要更礼遇他们,给他们更多的好处。   简单点说,就是滇国打算漫天要价。   偏偏他们是有过见识的,不如百越淳朴好骗,没办法随便给点甜头就打发掉。   始皇帝当然不会允许他们坐地起价。   朝会上,有臣子就坐不住了。   朝中众臣原就不是很赞同陛下当初给百越那么大的优待,现在滇国拿百越说事,言语间不是很看得起他们陛下,这就让群臣更加恼火了。   免不得有人旧事重提:   “陛下当初就不该亲自接见百越首领,倒是让某些人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已经升任国尉、并决定以尉为姓氏的尉缭闻言,掀了掀眼皮。   得亏百越才刚归附,没那本事往朝中安插人手,自己族内也没出个能在咸阳任职的官吏。否则这家伙当庭说这种话,传回百越岂不是要挑拨得原本安分的百越心生怨怼?   尉缭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些同僚。   首先,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再抱怨也于事无补。不仅没好处,还会引发不良后果,他们开口之前不动脑子是吗?   或许只是太过傲慢了,从头到尾都没把百越放在心上。   其次,决定是陛下做的,你等臣下听着就是了,谁给你的脸质疑陛下?   这些年他不在朝中,倒是不知道陛下脾气变得如此好了。纵容着这些家伙蹬鼻子上脸,换十年前谁敢这么放肆!   也就他尉缭当初敢拼着掉脑袋的风险屡次逃跑了,其他人那会儿在陛下跟前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的。   好日子过久了,飘了是吧?   尉缭不赞同地看向上首的始皇帝陛下。   虽然陛下待臣民宽容,可以换来民心归顺和臣子爱戴。但是太过宽容也不好,还是得时不时让他们紧紧皮子。   前不久才有个蠢货公然挑衅太子,现在又蹦出来几个人质疑陛下。再这么下去,谁都敢拔虎须了。   始皇一言不发,安静听着他们吵嚷。   下头的争论已经从陛下当初做得对不对,演变成到底要怎么给滇王一个教训了。   这个说既然滇国自诩是个国家,那就走正常的灭国流程攻打过去。   他们不是想要足够的尊重吗?   那就给他们。   和韩赵魏楚燕这几国一样待遇,够尊重你了吧?这可是战国七雄的待遇呢,不要不识好歹!   那个则说西南夷也不是只有滇国一家独大的,滇族的西边还有个昆明族对其虎视眈眈。   之前滇族还和昆明族打了一仗,结果也不顺利。双方互有胜负,昆明族可没怎么形成国家政体,可见滇国的军队也就那样。   大秦完全可以去拉拢昆明族,然后和它前后夹击,一起对付滇国。只要许诺灭了滇国之后让他们昆明族做滇地的老大,昆明族肯定乐意。   全是比较口嗨的提议,实际操作起来可行性不好说。   滇族能成功招揽大量小型的夷人族群,说明它是有足够公信力的。换昆明族上去,可不一定能镇得住其他族群。   灭了滇国倒是有一定的可行性,不过夷人还挺团结的。现在把人灭了,回头夷人聚众造反也是个麻烦事。   大秦得想个法子拉拢那些小族群,不然人家一直只听滇族的话,滇族开口一呼百应,这还怎么治理?   西南不比中原,不能照搬对付六国的法子。   始皇帝等他们吵完了才淡淡开口:   “诸位爱卿似乎对朕的决策很有意见?”   刚刚还吵得火热的群臣立刻熄火了。   陛下只是问了这么一句,听起来好像也没怎么生气。可问题在于,方才还看热闹起劲的太子殿下一听父亲似有不满,眼刀子立刻就扎过来了。   群臣感觉自己完全能从太子殿下的视线里看出他想表达的意思——等下就给你们多找点事做,免得你们整日闲得没事只知道吵架,惹我父亲不开心。   太子殿下永远是这套手段,下次能不能不要用加班威胁人?你刚刚看戏的时候分明就很乐呵啊,不能自己高兴完了就翻脸不认人吧?   然而臣子们很快就发现,太子的加班威胁根本不算什么。   始皇帝陛下确实不怎么生气。   臣子们仗着他宽容逐渐放肆起来,是他自己疏忽了,没什么好生气的。这些日子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太子身上,倒是忽略了这些小节。   问题不大,把他们的气焰重新压下去就好了,这也不难。   陛下轻描淡写地点了那个提议拉拢昆明族的,以一种委以重任的语气表示:   “爱卿的提议很不错,朕决定任命你为大秦使者,前去西夷寻找昆明族首领商谈此事。”   那臣子傻眼了:   “陛下,臣、臣年老体弱……”   始皇恍然:   “也是,爱卿年岁大了,不适合长途跋涉。这样好了,朕记得你长子年轻力壮,能力不俗,便让他去出使昆明吧。”   臣子:……   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去惨一些,还是儿子去惨一些。   不是谁都乐意当使者出国的,一不小心就是有去无回。尤其西南夷那边局势复杂,谁知道昆明族给不给大秦面子呢。   纸上谈兵的时候,大家都口嗨,觉得昆明族肯定配合,但实际操作可说不准。毕竟现实不需要逻辑,只需要某些大聪明脑袋一拍就能做出离谱的决定。   要是谁都有尉缭那个出使的胆量,那大家都能当三公之一的国尉了。   国尉可是掌管武官的任免黜陟的!   始皇帝搞定了一个飘上天的臣子之后,又扭头去收拾第二个:   “爱卿方才提议直接一不做二不休,灭了滇国是吧?”   那人一个哆嗦:   “臣只是嘴上说说的!臣是文臣,臣之子也不通领兵,请陛下明察!”   可别把他们父子派去前线带兵啊,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哪怕先秦时期很多人才都文武双全,但也不代表所有人都文武双全。   始皇安慰道:   “爱卿想到哪里去了,自然不会让你们去军中胡闹的。”   那人:胡闹这个词用的真是又俏皮又扎心,陛下是跟太子学的说话艺术吧?   始皇接着说道:   “打仗之事就不劳烦爱卿了,后续治理西南还得爱卿多多出力。”   既然你觉得灭了滇国就万事大吉了,那等它被灭之后,你就拿出你的本事来,让大家看看你能不能收拾得了这个烂摊子。   那人:……   他就知道,陛下不会放过他的呜呜呜。   始皇的目光扫向其余臣子。   所有人都连忙低头做出恭敬的姿态,回避了这番视线。生怕等下自己就会被点名,也得去蹚西南的浑水。   好在始皇觉得拎两个典型出来敲打一番已经够了,满意地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他表示爱卿们的提议都挺好的,既然众人一致认为不能任由滇王狮子大开口,那就接着打。   反正屠睢之前打得也挺顺,要不是滇王及时选择和谈,也不至于拖延几个月来回传信谈判。   滇王没有诚意,大秦自不必迁就他们。   昆明族可以拉拢试试,两个方案双管齐下,尽快解决滇国。夷人不服管教那就想办法去管,大秦又不畏惧他们。   之前不和百越打,是因为和谈更有性价比。现在和谈并不能给秦朝减轻负担了,那就上真刀真枪吧。   使者派出去没多久,居然真的收到了昆明族的好消息。   昆明族和滇族不同,他们更类似于百越的社会水平。偏偏滇族发展他们自己的滇国时,还防备着不叫外族占便宜。   所以两族积怨已深,昆明族也眼红文明技术很久了。   被派去的使者虽是赶鸭子上架,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留在咸阳的老父亲不再被陛下收拾,他还是竭尽所能地出力了。   最终以极快的速度说服了昆明族,昆明族的要求也不高,比肩百越就行。   至于滇国,此前和秦兵的对战确实消耗了大量有生力量。   滇王坐地起价倒不仅仅是他太贪心,这人实则在做两手准备。   一方面,他们想试探秦朝的底线。万一秦帝就是人傻钱多呢,那他们赚翻了。   另一方面,也是想拖延时间。几个月的来回谈判,给了滇国缓口气的机会。   滇王一边加紧培训新的士兵填充军队,一边又派人去向其余族群征兵。他们这些族群联合起来就是为了形成攻守同盟的,一般作战时都会各出一些人手,一起对敌。   所以不仅是滇族可以培养新的士兵,各族这些时日也培养出了一些。只是滇地地广人稀,等各地军队赶来还要足够的时间。   在聚落的形成上,滇国属于差生范畴。   中原各国都会尽量将人口聚集起来,形成大的城池。有余力再往周边发展,一点点掌控更多领土。   但滇国不这样,滇国的人群很分散的。   或许是为了多占点地盘,也或许是不同民族之间还是有一些摩擦,不好长期待在一块儿。   反正滇国的核心区域基本还是以滇族为主,别的族群离得还挺远。甚至滇族也不是大量聚集在政治中心附近,好多族人同样远在各地。   这种分布格局导致互相通信就不太方便,国都那里人手也少。   或者说整个滇地都地广人稀,非常适合逐个吞并。   现在滇王把大军聚集在一块儿,二次开战时看似也没太落入下风。可那是因为秦国在有意削减滇国的人口,否则直接平推过去也没那么难。   白起打过的歼灭战是真的好用,这招用在滇国身上同样起效。   始皇早就看出滇王在拖延时间了,不然他为什么要陪着滇国来回磨蹭?   滇王最好多征点兵,等以后国内就剩下分散在各地的老弱妇孺之后,夷人就彻底闹不起来了。   云贵离得近,从黔中郡迁人去滇地不算困难。等滇地缺劳动力了,剩下的妇孺自然会接受和黔中移民组成新的家庭。   想让匈奴人和中原人混血,把匈奴这个民族彻底消解掉不容易。   因为两边世仇太深了,没有强硬地手段勒令大家通婚的话,大部分中原人是坚决不肯和匈奴成婚的。   而西南这边的夷人则不同。   中原人只是不太了解夷人,大家互相之间没什么来往。有仇怨算不上,所以不会下意识排斥通婚这个选择。   更何况黔中郡本就是夷人和中原人混杂的地界,那里的庶民早就习惯了混血,毫无心理负担。   西南夷也知道黔中郡的情况,迁来的庶民身上多多少少带点混血基因,保不齐人家就把黔中庶民当同族了呢。   始皇和扶苏就民族融合这件事仔细探讨过。   古代人并不会觉得多民族百花齐放是个好事,他们更喜欢维持统一的民族。   所以古人对于血脉融合相对执着一些,哪怕没办法完全将某个民族“消灭”掉,将对方换血成中原血脉占比大头的新式民族也比维持原状要好。   主要是在古代社会,纯血的少数族群真的会极其排外。表现在领土上就是动不动发生叛乱,叫中原朝廷管得心力交瘁。   扶苏点了点舆图上以前属于燕国和楚国的位置:   “燕楚的风俗文化依然与中原迥异,但没人会觉得燕人和楚人不是同族。”   民族融合不代表风俗也完全被摒弃了,同一个民族在不同区域有不同的风俗,这是非常正常的情况。   扶苏的理想状况是大秦境内所有民族消除隔阂,亲如一家。而做到这一点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就是大量通婚。   各族的文化风俗,他觉得有必要继续保留。求同存异嘛,各有各的特色,才显得大秦包容大度。   天底下都是一样的风俗,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这只针对华夏版图。   扶苏的手指挪向了西域以外:   “对这里,就不能放松文化入侵了。”   华夏境内的各族哪怕风俗不同,说到底也出于同源,是自己人。外头就不一样了,让外人坐大的话,以后说不准会反过来灭杀他们华夏的文化。   比起这样,扶苏更偏向于先下手为强。用华夏文化去感染西方文化,而且手段不用太委婉。   丝绸之路目前已经将不少华夏的书籍传入西方了,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内容。   扶苏的意思是挑起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向往,让他们主动学习和传承东方文化。   扶苏笑吟吟地说道:   “虽然父亲想要的西方领土目前大秦还无法收入囊中,但我们可以先为此打下基础。”   即便他们父子俩在位时期大秦的版图仍旧蔓延不到西方去,有了这个先手在,总有一代的后人能够找到机会出手的。   到时候凭借双方对东方文化的认同,吸纳西方的难度会直线降低。   当然,通婚这招也不能放过。   要是真能打下西方,肯定要努力搞种族融合。而且得是融合向他们华夏人的方向,不能融反了。   始皇看着舆图:   “也不知海外可还有别的大陆。”   他原以为华夏就是世界中心,结果往西有那么大一片地盘。商队还说西边有条往西南的路,可以进入一个新的大陆。   之所以发现那是个新大陆,是因为那里的人肤色和西方人不同。西方人肤白,那边却多为黑肤,明显不是同族。   差距这么大的种族特征,上一次出现还是华夏和西方,因此商人怀疑黑肤之人所在的区域也是片相对独立的大陆。   既然都有三种人了,保不齐海外还有新的。   没有世界地图的始皇只能对着仅有的舆图望洋兴叹了,也不知道大秦以后到底能不能一统全世界。   先定个小目标,吞并西方和西南大陆。   扶苏觉得一直这么混叫太麻烦了:   “不如父亲来给这些大陆起个名字吧。”   他们先起了,然后依靠商队传往各地。等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名称,以后想改也改不了。   始皇帝果然对这种起名很感兴趣。   他思索片刻说道:   “华夏自当为秦中洲,西方暂且为西洲好了。等大秦吞并西洲,它就是秦西洲。西南那块就叫秦西南洲。”   按照这个起名逻辑,北境草原以北的西伯利亚得叫秦北洲。等发现美洲大陆,得叫秦东洲,澳洲得叫秦南洲。   扶苏把中亚和西亚连在一起圈给父亲看,询问是否包含在西洲之中。   始皇当然是点头:   “这些都是西洲。”   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东南西北就四个字,不够用了。难不成还要叫秦西洲、秦极西洲吗?   扶苏:父亲高兴就好。   反正他们也是随便起的,哪怕起的不合理,他们作为老祖宗起都起了,后人也拿他们没办法。   以后再发现更多洲,名字起不过来了,那就让后人自己头疼去。   大一统二年的夏季悄然而来。   新生王朝要做的事情非常多,这两年哪怕扶苏不拦着,始皇想出去巡游也出不去。   又不是局势糟糕的必须一边巡游一边干正事,始皇也就不折腾自己了。老老实实待在咸阳休养,在路上办公着实受罪。   虽然更受罪的其实是每天都需要思考今天的奏折往哪个郡发的臣子们。   今年夏季不如往常热,父子俩没去临江宫避暑。但是他们也没继续留在咸阳宫,因为玄宸宫的前宫已经建造得差不多了。   之前就说过,扶苏想让父亲称帝之后就能搬进新宫殿居住。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中途还是出了点小意外,把进度拖慢了。   既然已经没办法让父亲在回咸阳的第一时间住上新房子,那么早几个月晚几个月也没什么差别了。   扶苏干脆让他们好好修整,不要着急赶工了,避免忙中出错。   因而玄宸宫的前宫区域最后拖到了大一统二年的夏初才终于完工,父子俩趁着暑热搬了新家。   吸取了之前咸阳宫不临江的教训,玄宸宫就从大江引了水进入宫中,借此享受水力的好处。   偌大的玄宸宫中来回传讯有时候用小舟反而更快捷,倒也是一桩奇景了。   历史上的阿房宫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从遗址上能看出的东西不多。反正扶苏给父亲建的玄宸宫是经过他魔改的,包容万象,尽量融合了大秦各地的元素。   始皇把前宫转了一圈,表示十分满意。   作为奇观爱好者,始皇帝这一世可是受太多委屈了。为了不让大秦再成为一个负重前行即将溃散的战车压在爱子身上,有些能不建的东西他都没建。   扶苏觉得这样实在委屈父亲,便在建造玄宸宫时夹带了不少私货。   巨型奇观耗费太大了,但是可以多建一些小的。哪怕建的多,加起来也远不如一个大奇观费劲。   具体可以参考后世某些景区,故意复刻各地的独特景观。比如小型的兵马俑列阵隔壁就是复刻的大雁塔,规模都远不如原版。   扶苏审美在线,把各地特色组合搭配一番点缀在玄宸宫各处,看着不仅不突兀,还有一种奇特的协调之感。   这种地方就很适合打卡拍照。   可惜先秦没有照相机,只能劳烦太子殿下多画两张图了。   始皇很喜欢这些新奇的东西,还问爱子:   “地宫里可以弄一个吗?”   扶苏算了算工程量,爽快点头:   “给父亲在地宫里建更大的。”   地宫主体的宫殿已经调整为模仿玄宸宫样式的了,再加点别的也无妨,反正又不着急立刻建好。   同样是建巨型奇观,一年建好和十年建好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扶苏心里怀抱着父亲能活到百岁的美好愿望,打算花个至少五十年给父亲修陵,这样平均下来每年的耗费就不多了。   他有钱,修得起。   要是骊山陵那边的罪犯刑徒不够多,他也愿意多出点钱去招最贫苦的闾左来做工。只要不是强制性的,就不算徭役,大家是正常的雇佣关系。   所以哪怕是为了父亲的陵墓,扶苏也得想尽办法从西方和贵族手里抠钱出来。   回去扶苏就开始琢磨最近要在咸阳里推行什么新的流行风尚。   距离上一次搞潮流已经过去了半年,是时候推陈出新了。半年下来,想必羊羔们又长肥了不少吧?   几日后,阳滋公主坐着新式的琉璃马车招摇过市,狠狠出了一把风头。   琉璃马车就是马车四壁都用琉璃制成,阳光下仿佛一座水晶车。本来就是夏季,日头充足,这车子驾驶到哪里都能闪瞎人眼。   贵族最爱的不是低调奢华,就是高调华丽。琉璃车狠狠拿捏住了大家的审美,奈何造价实在太贵,根本买不起。   大块平整的无色琉璃至今还是稀缺货。   之前是要给咸阳宫全换上琉璃窗,后来是要给玄宸宫也全换上琉璃窗。   好不容易玄宸宫的前宫建好了,后宫还在打地基,没到装窗户的时候。好嘛,太子殿下又说骊山陵里也要用琉璃。   得亏骊山陵的宫殿修建图遭到了反复修改,导致那里一直要扩充规模、调整布局。别说装窗子,距离刷墙都远得很。   所以这批琉璃可算是省出来了,能给公主殿下做马车玩。   阴嫚:想多了,要不是为了让我帮忙坑钱,大兄才不会舍得给我做车子呢!   太子命人开设的商铺终于上架了大琉璃的预订业务。   是的,还是预订。   贵族派人去问了,说是按照他们要的琉璃规格,价位各不相同。   得先交定金,一块琉璃就要交价格不菲的定金。交完定金再派人上门丈量尺寸,然后根据尺寸收取初期款项。   贵族觉得这也太苛刻了:   “怎么东西还没买到手就要先交两份钱?”   掌柜振振有词:   “不收定金,若是匠人去量了尺寸,您又说不想订了,那不是白跑一趟?”   所以定金是不管你后续要不要,钱都不退的。你不要,工匠的跑腿费和测量费就从定金里扣,不至于让铺子自己再贴钱。   其实这点人工费根本不值钱,掌柜就是扯个借口。   太子的原话是怕他们量完尺寸之后发现造价太贵会后悔,所以先收一波钱。有了沉没成本,很多人就会咬牙继续花钱了。   毕竟定金也不便宜。   至于第二份的初期款项:   “不同人家要做的琉璃窗不一样大,之前交的那点定金就不一定够成本了。我们不能亏本做生意,所以会按照成本价再加一点的价格,收个初期款。”   全是胡扯,太子那是嫌弃等琉璃窗都做好再收钱太慢了。最近要用钱的地方多,干脆巧立名目提前收一波。   工坊制作琉璃窗的速度其实还挺快的,真着急收钱的话,也不是不能赶工做出来。   但定制的东西贵也贵在它出货慢,两天就做好会显得这东西工艺太简单,不值那个价。   所以扶苏让他们至少拖一个月再交货,交货的时候还要坚称自己已经为了他们这批货加班加点忙活了。   掌柜的:还是殿下会做生意啊!   以前大家只知道琉璃窗好,不少贵族没那个机会亲眼见证。这次阴嫚的琉璃马车太有存在感了,广告打得非常成功。   贵族们虽然做不起琉璃马车,却能给家里至少换一个琉璃窗。   就换在待客的正厅,这样足够体面。   家里全换上,谁也负担不起。左右有一扇窗户充面子就够了,客人又不好在你家里乱窜的。   只是为了充面子定制的琉璃窗,不想掉份的话,再怎么也得定大一些吧?   贵族攀比的不就是这些么,你家窗户比我家大一寸,回去我气得饭都要少吃两口。因为换更大的新窗得重新花钱买,没办法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展,这可浪费不少钱呢。   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惨事,贵族们一开始就是尽可能地往大里定,恨不得一整面墙都是琉璃。   ——等等!为什么不行呢?   琉璃车都做出来了,琉璃屋自然也能做。四面都是琉璃的他们做不起,一面是琉璃的还是不难的。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不少提前定过的贵族就跑回来,说要趁着东西没做好,把尺寸改一改。他们加钱,做成整面墙那么大的。   掌柜的在“不同意,然后逼人额外买一块琉璃”和“同意,免得做得太过分了遭人套麻袋”之间纠结了一会儿。   最后掌柜的说:   “单一面的琉璃墙不够通透,您若愿意可以多买一面墙,这样两侧就都有琉璃了。当然,您要不愿,我们也可以给您更换,只是之前的已经在制作了,这……”   接着,成功从贵族手里抠到了误工费。   其实琉璃窗之前根本没开始做,就算做了也不会浪费的,切割一下拿去别的地方装窗户就是了。   不愿意交误工费的,还能选择再定几个小点的,拼接在一起。这样收的钱比买一整面墙的少许多,就是拼接可能会显得寒酸。   贵族:!   不行!不能寒酸!   充面子的东西,怎么能寒酸?!   扶苏看着掌柜报上来的消息,扭头看了看玄宸宫里的琉璃窗。   那些贵族是真的没进宫见过啊,不然肯定不会嫌弃拼接的寒酸了。   玄宸宫也不是全用整块琉璃的,那样不方便做造型。很多宫室为了美观,都会切割出不同的形状,再嵌入窗框之中。   比如长乐宫有个宫室的窗户是用木条弄出了一个重瓣花朵,然后用带颜色的小块琉璃嵌入镂空之处。远远看去就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红色花瓣,美极了。   不过扶苏是不会好心提醒他们的。   他不仅没提醒,还设宴邀请了很多贵族去观赏他给父亲建造的琉璃花房。从房顶到四周全是琉璃砌成的,想着能不能忽悠几家大款也建一个。   这样就能一口气卖出好几块大琉璃了。   等这阵大落地窗的风潮过去,再推销一下有设计感的小琉璃拼接窗。然后借口切割琉璃很困难、琉璃控色不容易、设计独一无二的窗户样式费脑筋,再加点费用。   阴嫚看着自己宫殿里那面浅红花窗,心里庆幸自己和大兄是亲兄妹。   不然她也得自己花钱买了。   但是即便如此,阴嫚也只是省下了宫中殿宇的琉璃窗钱。宫外的私宅就不一样了,那边可不见得能免费换窗户。   阴嫚扭头去找父亲撒娇:   “父亲赐给我的宫外宅邸还没有琉璃窗呢,可那个琉璃坊的管事居然问我要钱!”   始皇想着爱子这些日子赚钱都是为了给他修地宫,不好拆爱子的台。   况且要不是他提出想在地宫里增加奇观,爱子也不至于整日琢磨这些。因为捞钱太狠,暗地里还被人议论过是掉钱眼里了。   所以始皇狠心地对女儿说道:   “朕替你说一说,让你大兄给你打个折。”   阴嫚:不,我想要的不是打折!   父亲怎么能这样?琉璃成本多少她可是知情人,赚女儿的钱难道他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始皇帝不仅不痛,他还提醒:   “你要是太贪心的话,你大兄就不会答应给你打折了。而且他还会问你要琉璃车的造价,你是清楚他为人的。”   阴嫚:……   作者有话要说:   阴嫚:岂有此理呜呜呜! 第119章 父兄狼狈为奸   阴嫚不信邪,非要等大兄回来,和大兄好好理论理论。   赚外人的钱也就算了,怎么连亲妹妹都不放过?而且她现在把钱都花在了这里,等回头没钱了,不还是要找父兄接济吗?   这就是白折腾,钱左手倒右手,根本没有意义。   扶苏抿了口茶,听着妹妹侃侃而谈,也没打断她。等她叭叭叭终于说完了,才慢悠悠地给出了回复。   他反问:   “没有意义?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你买了东西,掌柜的有了业绩,工匠多了活干,我拿到了钱。”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钱放在那里只会积灰,资金要流动起来才能创造价值。   阴嫚:?   阴嫚听不太懂这么超前的理论知识,费解地皱了皱眉。   她反驳道:   “就算我不花钱,工匠给我做窗户,难道大兄就会让他们做白工吗?”   无论她给不给钱,底下人都有工钱拿。阴嫚并不觉得非得倒手一回,大兄就是欺负人。   始皇帝却已经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但他没有点破,担心女儿听完会生气。她大兄确实是太会做生意了,任何一点可利用价值都不放过。   当爹的有心帮忙隐瞒,奈何儿子自己非要说出来拉仇恨。   扶苏点了点桌案:   “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阴嫚有了不妙的预感。   可恶的大兄还在说:   “你作为和我关系亲密的妹妹,尚且还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琉璃窗,旁人凭什么抱怨价贵?又凭什么要求玻璃坊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少收点钱?”   人情社会就是这样,总有人打着这样那样的名号要你给他个优惠。反正是私底下来求的,而且大家都这么干,不丢份。   “所以打折是不可能打折的,你就照原价买吧。”   阴嫚:……   阴嫚听懂了,她大兄又拿她当工具人。之前让她帮忙宣传琉璃马车,现在利用她当例子挡掉麻烦。   这是嫌那群跑来找他求情的人太烦了,于是才想出这招来。   扶苏见她有些愤愤,便挑眉:   “你气什么?不是你说的,没钱了会来找我和父亲要?又不是要你真的花钱去买琉璃,做做样子而已。”   阴嫚觉得这不一样:   “那我就不要面子的吗?”   别人说起来,连长公主也要自己花钱买琉璃哎,看来长公主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得宠嘛。她阳滋公主受不了这个委屈,大兄一点都不体谅她。   扶苏移开视线:   “就这一次。”   阴嫚:呵,男人!   信他才有鬼呢,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   扶苏安慰道:   “没有人敢随意议论你,况且你受不受宠也不是这点小事就能证明的。你看,你只要配合我一下,我们就可以多给父亲赚些钱修建皇陵,很划算的。”   阴嫚不吃这套:   “那你不能找别人配合你吗?”   扶苏心道要是有其他合适的弟妹,他才不找阴嫚呢,这丫头可一点都不好打发。   阴嫚看懂了大兄的意思,她哼了一声:   “大兄太过分了,父亲要紧,我就不要紧了。”   扶苏扭头,拒绝回应这个话题。   阴嫚仍不死心:   “只要大兄你收回之前的算计,我们就还是好兄妹。你不收我钱给我设计窗户,这样大家就都会羡慕我了,我一定会很感激大兄的。”   小公主的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扶苏敷衍:   “阿兄回头给你做个别的,让他们都羡慕你。”   阴嫚不可置信:   “所以我的感激不值一提是吗?”   扶苏:……为什么非要问出来呢?   见敷衍不过去,他只好改口道:   “既然你都说了让我去找旁人配合,那好吧。不过马车你得还给我,那是我给同伙的谢礼,你不要我就拿去找旁人。”   阴嫚:???   所以那辆马车不仅是为了带起潮流才给她的工具车,大兄甚至都没有默认这东西给了她就是她的吗?   敢情马车是她配合演戏的报酬,不配合了就要收回。老演员了是吧,还能赶下一场戏的。   阴嫚气得跺脚:   “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大兄你讨厌死了!”   眼看小公主要气哭,始皇知道自己不能再装透明人了。   他连忙把女儿拉到身边:   “你大兄逗你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何至于还从你这里拿走再给下一人?”   结果阴嫚更生气了:   “是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兄拿个不值钱的东西来打发我就算了,还想收回去!”   越想越可恶!   小公主真的气哭了,要不是有父亲挡在中间,她高低得扑过去咬她大兄一口。   自己逗哭的妹妹,却要父亲来哄。   始皇糟心极了,扶苏两辈子加起来好几十岁的人,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好说歹说,许出去了一堆漂亮首饰,才叫宝贝女儿破涕为笑。干坏事的臭小子还在旁边没事人一样地追问妹妹还帮不帮他演戏了,闹得刚哄好的人差点又气哭。   始皇:……累了。   最后始皇强硬地做出了决定:   “阴嫚喜欢朕那个琉璃花房,你让人给她在别院里建一个更大的。不许收钱,听到了吗?”   想要当好一个端水大师也没那么容易,只能尽量照顾到两边的情绪。好在扶苏面对父亲一向好说话,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虽然琉璃不值钱,但阴嫚之前就想要个大花房了。那时候扶苏死活不同意,说建花房可以,不能建得比父亲的大。   父亲的花房得是最大的,毕竟那是他孝敬父亲的心意。   现在有了父亲的发话,阴嫚心里气顺了不少,觉得自己终于赢过了大兄一头。哪怕后续要她继续配合大兄演戏,她也不再有意见了。   哼,她可是有父亲亲自发话给她建的大花房。大兄和她亲兄妹明算账就算了,大兄不宠她还有父亲宠她,父亲的宠爱比大兄的好用多了。   小公主的面子成功保住,得意地走了。   之前说要拿走的马车自然也没被收回,扶苏本来就是吓唬她的。   始皇打发走了女儿,开始和儿子算账:   “你就不能和她好好说?非要弄得她生气才高兴。”   也不晓得是从哪儿学来的恶趣味。   扶苏顾左右而言他:   “宗室里有些人真是脸大,想要琉璃又不想花钱,明里暗里地用话暗示我白送他们一些。”   有些宗室比贵族还要脸面,生怕自己跟不上潮流会暴露自家已经没落的事实。   那些宗室大多本身没什么能力,靠的就是血缘和姓氏才被人高看一等。可如果皇帝不拿他们当正经亲戚看,那簇拥而来的追捧顷刻间就能散个干净。   所以宗室大多不愿意自己花钱定琉璃,更希望能白拿。   白拿就可以说成是君上的赏赐,也可以说他们是自家人太子才不收他们的钱。这样一来比“能买得起琉璃”要更加体面,自己买反而显得和皇室不亲厚了。   扶苏理他们才怪,喝了几杯酒啊这么不清醒?   始皇可不会被扶苏这点小伎俩带偏,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朕和你说阴嫚的事情,不许转移话题。”   扶苏“唔”了一声,只好实话实说:   “阴嫚最近越发像个大姑娘了,不如小时候天真可爱。我逗她玩玩,阿父你看她方才多有活力啊。”   事业上春风得意,后院男宠也贴心。阴嫚确实越发成熟稳重起来,在父兄面前也不怎么表现出小女儿情态了。   作为兄长,扶苏当然会欣慰妹妹的成长,但难免也会有一点老父亲那样的心酸。   谁不喜欢自家小棉袄永远长不大呢?   长兄如父,扶苏有时候看阴嫚也跟看女儿似的。   独生子女一般都对兄弟姐妹有误解,觉得哥哥肯定都像小说里那样会永远温柔地照顾妹妹。   其实不是的,很多兄妹间的相处就是哥哥“欺负”妹妹,逗哭了再手足无措地哄。主打一个犯贱,毕竟男人都这破毛病。   这方面始皇帝可太有经验了。   扶苏小时候和阴嫚基本就是这么相处的,毕竟一开始扶苏只对父亲有感情,其他弟妹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起初是看阴嫚长得漂亮性格讨喜,比别的弟妹好些。而且阴嫚是唯一一个可以时不时跑来章台宫找父亲的同辈,扶苏和她相处多了,也就不那么排斥了。   然后两个小家伙就玩到了一起,接着出现了经典的手欠兄长惹哭妹妹。   刚开始扶苏只是觉得好玩,惹哭了也不去哄,还要接着伸手去揉乱妹妹心爱的小发髻。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小姑娘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被气急的阴嫚一口咬在了手上。   小孩子的牙是真的尖,当时就给小扶苏咬出血了。   始皇赶来劝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口是血、红着兔子眼瞪哥哥的小女儿,和捧着受伤的手可怜巴巴抹眼泪的儿子。   场面一度非常吓人。   要不是阴嫚因为哭急了眼眶红肿,光看这个架势还以为是她欺负哥哥呢。扶苏从小就擅长颠倒黑白,由此可见一斑。   始皇也没有办法,只能各打一大板。   先教育儿子,以后不许欺负妹妹。又教育女儿,生气了也不能随便咬人。   阴嫚到底还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她看哥哥手都受伤了,而且哥哥也哭了(虽然是为了让阿父心疼才趁着阿父过来掉两滴眼泪的),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而且哥哥伤得比较重,她也就不计较了。   她还跑去关心了一下哥哥疼不疼,给他呼呼。   小扶苏悄悄撇了撇嘴,心想不要你给我吹,我等阿父给我吹痛痛呢。   但是阴嫚坚持要给哥哥吹手,怎么都赶不走。最后小太阳还是打败了一切,成功赖在了哥哥身边,混上了大兄心里第二的位置。   这个位面的阴嫚小时候就没经历过这些坎坷了。   鸡飞狗跳只属于上一世,这里的扶苏在幼时就很有长兄风范。基本上没有经历过熊哥哥的阶段,一直是完美好大兄。   所以阴嫚猝不及防遭遇大兄的逗弄,完全没意识到大兄是嘴贱逗她玩的。等回过味来,就是又无语又好气。   大兄到底什么时候学坏成这样的?   真幼稚啊!   下一回扶苏再故技重施时,就遭遇到了妹妹的冷处理。   阴嫚公主面无表情:   “哦,好,可以,随便。”   扶苏:……   进步得这么快吗?果然长大后的妹妹就没有小时候好逗了。   阴嫚还反问大兄:   “要把我的马车收回去吗?收吧收吧,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   扶苏:居然连马车都不要了?!   扶苏怀疑是自己把妹妹欺负太狠了,给小公主气出了个好歹。为了赔罪,只好绞尽脑汁回去想了半日要怎么将人哄回来。   始皇就静静地看着他折腾:   “你这又是何必?”   但凡之前别嘴贱,就没现在这么多事了。   扶苏在白纸上写写画画,还不忘控诉父亲:   “阿父怎么能看我的笑话?”   这个时候不应该积极帮他调解兄妹矛盾,让他们俩重归于好吗?   扶苏学着阴嫚的口吻:   “唉,我已经不是阿父最爱的小太子了。”   始皇:“……闭嘴。”   扶苏:“好的。”   嘴上答应得好,过一会儿又嘀嘀咕咕:   “小时候父亲从来不会对我这么不耐烦的,果然长大了就没好事。大太子就不如小太子受宠,更何况我还是个老太子。”   语气颇像是在说自己年老色衰,已经不得帝心了。   始皇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   “好好画你的画,哪儿来那么多话!”   方才是跟阴嫚学的口吻,这次又是跟谁学的?好的不学净学坏的,什么话都敢乱学,上次口无遮拦说昭襄王的那个教训还没吸取到是吧?   当过皇帝的儿子就是不好教。   别的君王还知道谨言慎行,哪怕大权在握也会注意言辞。   扶苏不一样,他以前也是注意言辞的。直到那次用御驾亲征威胁了群臣之后,他尝到了甜头。   原来不顾别人死活是这么地快乐。   之后秦二世就一发不可收拾,每每朝会都能语出惊人。   嘴贱习惯了,他又是个皇帝别人拿他没办法。二十年来扶苏一直这么过的,重生才几年就指望他改掉坏毛病,根本没可能。   更何况这辈子他也是太子啊,只要顾虑父亲一个人就行了。所以依然可以我行我素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想改。   像上次对御史说的“你嘴太欠才招人恨”都是小意思了,前世那会儿扶苏还问过要撞柱死谏的御史大夫是不是在作秀。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二世陛下死活不肯给自己修皇陵,非要给始皇帝陪葬。   说他觉得葬在骊山陵附近就挺好的,以后的大秦皇帝都可以跟他学。大家一起簇拥着始皇帝,让老祖宗九泉之下也能儿孙绕膝。   始皇帝本鬼:大可不必!!!   可惜没有人能看见始皇帝陛下,只有臣子被搞得焦头烂额。   说实在的,扶苏刚登基那会儿他们就开始催皇陵了。可是陛下左一句“骊山陵还没完工”,右一句“玄宸宫也还在建”,反正就是抽不出人手来给他自己修陵。   偏偏扶苏陛下又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大家都担心他下一刻人没了,这皇陵当然是越早修越好。   不然也得和始皇一样,遗体都送进地宫了,匠人还在加班加点地赶工。闹得始皇帝在地底下也不安生,毕竟遗体隔壁不远处就是在建的工地,整日里哐啷啷的。   好不容易骊山陵和玄宸宫都修完了,总算可以给二世陛下修陵了吧?   扶苏:朕!不!修!   谁劝都不好使,铁了心要给父亲陪葬。   别说臣子了,始皇帝在旁边也看得着急上火。   不修皇陵不仅是帝王脸面的问题,寻常陪葬坑太不安全了。没有地宫的话陪葬品很难护住不说,遗体都有可能遭到盗墓贼的凌辱。   这让始皇如何能够接受?   老臣要死谏时,始皇虽然很腻歪这种以性命相逼的谏言方法,但不得不承认有些法子是有存在的必要性的。   始皇帝在精神上支持这位御使大夫。   然而他的好儿子却不为所动。   道德绑架只能绑架有道德的人,而扶苏他没有道德。   他坐看臣子老泪纵横,还问人家:   “爱卿要撞柱子吗?来,你们都让开,给爱卿一点空间。”   扑过去拦住御使大夫的其他臣子一下子就尬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看大家僵住了,扶苏还疑惑反问:   “不撞了吗?朕还想看看史书上写的撞柱死谏是个什么场面,是不是真有人会撞上去,还是只装装样子吓唬君王。”   群臣:……   始皇:……   最尴尬的是,御使大夫确实是在做戏。倒不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个死谏的好名声,而是想用这招逼得陛下改变主意。   其他臣子也很配合,所以一个两个动作非常迅速,立刻就把人拦住了,没让他撞成。   现在陛下直接挑明,这戏还怎么演下去?   皇陵的修建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而且因为这次的事情,从此以后死谏都在大秦行不通。   二世在位时,大家都记住了他那混不吝的性子,知道没用。其他皇帝在位时,有了二世的经典案例,也跟着有样学样。   第一个跟着学的是桥松。   那时扶苏才刚刚驾崩,桥松初登基,大家开始讨论二世遗留下来的那个最让人头疼的问题——陛下葬哪儿?   彼时始皇帝还没重生。   他依然以魂体留在人世,而且因为没见到儿子的魂魄而着急上火。本来他还以为儿子死后自己能和儿子想见,结果到头来还是只有他一只鬼。   寂寞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他儿子到底去哪儿了?别不是人死魂消,彻底魂归天地了吧?   这件事始皇之前也担忧过。   他飘荡了二十年就没见过别的清醒鬼,李斯等人去世时他也过去围观过,想看看能不能多个鬼陪他说说话。   结果没有,那些人的魂魄浑浑噩噩地缩在躯壳里,没有任何反应。始皇把他们捞出来,他们也木愣愣的,两眼无神。   直到下葬时,魂魄们开始自发地向墓中飘去,拉都拉不住。等飘入墓中,他们就都消失不见了。   那时候始皇帝拿不准他们是消散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现在想来可能是去黄泉地府了。   他自己约莫是仗着自己是第一个皇帝的关系,能够停留人世。   总不能真是吃那些毒丹吃的吧?或者修炼修的?始皇那会儿已经彻底不信这个了。   他于是就琢磨着,这可能就是皇帝的特殊待遇。以后驾崩的皇帝,或许也能停留在人世。   结果扶苏的情况和他、和旁人都不一样。   始皇伸手想从遗体里捞魂,没捞到。扶苏的魂魄凭空消失了,身体只是一副空壳。   为此始皇有些着急上火,担忧爱子是不是因为身体太弱、牵连得魂魄也不稳固,这才会消散。   恰逢朝堂上开始讨论把扶苏葬在哪里,他才压下心头的焦急。想着下葬之后会不会有转机,比如黄泉能够温养魂魄,把人养回来。   始皇于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臣子提议:   “先用冰块等物防腐,在宫殿中停灵。然后加紧时间修建地宫,争取早些将先帝的遗体下葬。”   哪怕地宫只修好了主墓,也能把人葬下去。后面那些可以慢慢修,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桥松却很为难:   “先帝遗命就是给始皇帝陪葬,朕不好违抗。”   作为继承人,有时候也很难做。公然和遗诏作对,那么也会否定掉他那封继位诏书的合法性。   所以这个口子是怎么都不能开的,扶苏便是算准了桥松不会在他死后阳奉阴违。   臣子却有点不顾三世陛下的死活了:   “先帝的遗命固然重要,臣知陛下仁孝,但您难道真要放任先帝以如此简薄的条件下葬吗?”   臣子们认为,帝王的规格是怎么都不能降低的。   这是古代社会实现阶级统治的根基之一,皇帝的排场不仅是为了面子,更是为了巩固统治、打消旁人胆敢僭越的野心。   二世陛下哪儿哪儿都好,也哪儿哪儿都很难搞。他给桥松留下的不但不是烂摊子,还是个可以完美大展宏图的王朝。   墓葬一时是他唯一的遗留麻烦,结果就这一个麻烦,让群臣吵了一个月。   可见这几年大秦确实风调雨顺,没什么别的大事能拿出来烦恼了。   始皇听他们吵得头大,一只孤鬼什么都做不了,十分无助。   幸好桥松拖了一个月后,终于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这个方案既符合先帝遗命,又不会降低先帝的下葬规格,就是臣子可能会炸锅。   桥松说:   “先帝与始皇帝父子情深,这才坚持要为始皇帝陪葬。朕乃人子,不敢叫先帝草草下葬,不若成全先帝一番心意,送他入地宫陪伴始皇帝。”   得益于他爹整日里想一出是一出,骊山陵至今就没有正式封闭过。   一开始是赶工,没法封闭皇陵。后来是二世这里挑剔一下不好,那里挑剔一下不行,愣是延长了二十年工期。   一般人谁敢这么做啊?你爹都死了你还不让他清净,吵了他二十年。   扶苏就敢,不愧是感情好的亲儿子。   他振振有词地表示之前的陪葬品他看着太寒酸了,所以隔三差五要往里面送新的。   偏偏别人还无法反驳。   因为二世开了西域通商,还有各种新发明,确实涌现出大量以前没见过的好物。   扶苏陛下:父亲生前没用过这些,死后不能再委屈他了。   没办法,工匠只能先封闭了主墓,自欺欺人地假装这样就不会吵到始皇帝了。然后按照二世的意思改建皇陵,往里头继续搬新东西。   有钱还能赚钱的皇帝就是这么任性,一切都要最好的。   现在桥松一提起,大家想起来了——对哦!骊山陵至今还没封土呢!   秦二世作孽太多了,这怎么还有个历史遗留问题?   现在全便宜了桥松。   没封土好啊!地宫大门也开着,能继续进出,这不正好?现成的皇陵不就在这儿?直接把他爹送进去,一举两得。   群臣听完这个建议之后,表情比听说扶苏不肯修皇陵还崩溃。   不是,你们问过始皇帝意见了吗,就要把二世送进去?哪有君王愿意和人合葬的,这到底是谁的陵寝啊?   这便有了桥松上位后的第一次死谏。   桥松可是他爹手把手教出来的,哪能被死谏架住。他立刻学习了他爹的做法,直接伸手做了个“请表演”的动作,开始看戏。   臣子们:……   被狠狠拿捏住了。   始皇本人倒是想说他现在只希望儿子赶紧下葬,合葬就合葬吧,再拖下去他怕人救不回来了。   奈何没人能听见他说话,他又被迫看了孙子和朝臣你来我往拉锯一番。   最后可算是有结果了,桥松靠不要脸完胜,高高兴兴地把他爹送进地宫,又额外添了一堆陪葬品。   这些本来就是给二世准备的,现在二世也进了地宫,当然得一并送入地宫。   幸好地宫建得大,不然得被塞得无处下脚。   之后的事情始皇就没跟着看了。   死后二十年,他终于跟随爱子的棺木进入了他自己的皇陵。明明是回自己的地盘,搞得像只是来送葬的一样。   始皇此前都没尝试过进入皇陵,他担心自己也跟别的魂魄一样直接消失了。哪怕这个消失是去地府呢,他也宁愿留下来陪在大秦和儿子的身边。   这次人世间已经没太多他留恋的东西了,又是忧心爱子,才终于踏入陵中。   但没等始皇按照他自己设想中那样去往黄泉,也没等他看见儿子的魂魄是否重新凝聚,他自己先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之后就是重生到了这个世界。   始皇现在回想起来,怀疑扶苏在死后就直接穿越重生了。而他自己,要是一开始就进入皇陵的话,或许不会跟着一起重生。   是扶苏重生之后,他跟着扶苏进入皇陵,才被捎带着一起重生的。否则无法解释别人都直接去地府了,他却没有。   不过幸好他没有早早去地府等待,不然恐怕就会面临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爱子团聚的惨事。   至于之前为何唯独他能清醒地停留在人世,始皇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   他本人执念太深,而且还有始皇帝的气运加身,两相叠加,抵抗住了地府的诱捕。   其实他比扶苏晚重生一点。   始皇和这个世界的秦王政融合时,不是扶苏重生的那个时间节点,要往后一两个时辰。   恢复记忆后的始皇对具体的节点分辨得十分清楚。   当时扶苏脱簪前来章台宫向父亲请罪,表面上是来请罪的,其实是来装病示弱的。故意穿着单衣跪在殿门口,算准了父亲舍不得他受苦。   那会儿秦王政还是洗脑包里的秦王政,深刻地贯彻了“被长子冒犯后只能无能狂怒”的离谱人设,愤怒地丢下了一句“让他跪着”的狠话。   然后始皇就穿来了。   ——什么?让爱子在外面跪着?那怎么行!   只是当爹的话已经放出去了,不好立刻自打脸。于是在殿内来回踱步,思考对策。   没思考出来,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管了。   儿子的身体重要,父亲的面子就搁一搁吧。   扶苏的装病策略不好说对原秦王政有多少作用,但对他亲爹始皇帝那可太有用了。   即便因为重生失去了记忆,始皇依然深刻地将“儿子身体不好”烙在了灵魂里。晚上闭眼做梦都会梦见爱子缠绵病榻,于是接下来几天寒虚问暖,除却上朝都寸步不离。   扶苏于是完全没有发现两个位面的父亲有什么不同——这不就是他爹吗?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的!   他和原秦王政上一次见面还是刚重生那会儿,心绪正是激荡的时候,脑子就不怎么清醒。短暂的相处碰上思维还乱着,完全没发现两次的父亲之间有什么区别。   若非如此,扶苏当天就能意识到父亲也重生了。   始皇不想提他一重生就被儿子又给拿捏住了的事情,尤其是自打脸如此迅速。老父亲的尊严还是要维持住的,所以扶苏至今还以为父亲是和他一起重生的。   既然是一起重生的,那他离开当初那个位面时,父亲肯定也是同一时间离开的。扶苏便也没想过去问父亲他的身后事,已经默认父亲不知道了。   扶苏偶尔就会想起这个,然后烦恼桥松到底有没有领悟他的意思,按照他留下的后手送他去地宫和父亲合葬?   要是蠢儿子没想明白,他真的要气死。   扶苏依然在纸上勾勾画画,对父亲教育他以后不许乱说话敷衍地“嗯嗯嗯”应下。   父亲问他听进去了没有。   他回答:   “阿父放心就是了,在外人面前我很克制的。”   所谓的克制就是,不该说的不会说,但是用词讨人厌这点没法改。昭襄王那回真的是场意外,他已经好好反省过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始皇帝:……   鸡同鸭讲,他就知道果然没有用。   没有办法控制太子乱说话,那就控制别人不要在太子面前提供可以模仿的素材。   始皇帝私底下敲打了一番周围侍奉的宫人,勒令他们以后多看着点,有谁在太子跟前胡说八道记得及时制止。   这次的事情也要查,太子到底和谁学的年老色衰论。   一查果不其然,是宗室说的。   这段时间经常来骚扰扶苏的也就是宗室子弟了,大家为了搞到免费的琉璃可谓是花招频出。   有个楚国贵女嫁给了秦国宗室公子,算起来她比扶苏长一辈。重点是她以前在楚国的时候认识楚姬,来了秦国后两人关系也还算不错。   这位长辈就自诩是扶苏生母的好闺蜜,跑来找扶苏哭诉。   说她如今已经不怎么得夫君宠爱了,这次能不能搞到琉璃窗关系到她能不能复宠。又说楚女在秦国日子难过,故国已灭,身如浮萍。   扶苏:哦,可是关孤什么事呢?   这番纠缠给扶苏带来的唯一影响就是学会了这个话术,回头就拿去在父亲身上试试好不好用。   可太好用了。   好用到始皇帝都知道这位夫人被夫君冷落了,然后为了给对方讨个公道,始皇叫来了她夫君本人。   那名宗室子弟已经很久没有面见王驾的机会了,突然被召见还很受宠若惊。想到前不久他和夫人商量的对策,想着太子果然念旧情,他们这步棋走对了。   然而见面后陛下却说:   “听闻你宠妾灭妻,可有此事?”   宗室:???   不是,流言怎么传成这样了?还是说他夫人哭诉的时候夹带私货了?   始皇帝失望地看向他:   “家宅都治理不好,如何能在朝中为官。你且回去反省自身吧,你那官位让你弟弟暂领了。”   多么熟悉的套路啊。   你哭诉夫君对你不好,那我就帮你收拾你夫君,逼他对你好。至于你话里话外暗示的“只要你帮我弄到XXX我就能复宠”,耿直人表示没听懂。   这家人这一辈就两个兄弟,本来就在争家产。现在好了,好不容易弄到的官位被弟弟取而代之,以后日子只会更难过。   始皇帝也没太难为他,就是小小警告一番而已。说到底还是他儿子自己不学好,总不能太过不留情面地收拾旁人。   不过经此一遭,应该再不会有人敢去太子面前胡说八道了。   始皇矜持地向爱子邀功:   “朕已经替你解决了那些人纠缠你的麻烦。”   扶苏很上道地表示了感激:   “阿父待我真好!”   而后取出了这些天精心描画的图,告诉父亲这个图上画的精美走马灯原是他要让人打制出来送给妹妹的赔礼。现在先呈给父亲,作为对父亲辛苦出力的感激。   始皇犹豫了一秒:   “还是先给你妹妹吧?”   毕竟是爱子给妹妹准备的,当爹的怎么能截胡?   扶苏却道:   “无妨,我再给妹妹画一套就好了。”   走马灯主要是看它上头的图案,重新画一套组图也要不了多久。   原本扶苏画的是一家三口的海边拾贝连环画,这个阴嫚肯定喜欢。父亲肯定也喜欢,所以换个赠送对象并不影响。   始皇确实喜欢,收到东西之后再不提什么“先给阴嫚”。把灯挂去了寝宫,每晚都要点亮之后欣赏一会儿。   隔几天阴嫚收到了同款赔礼,惊喜不已。   她跑来找父亲炫耀,因为走马灯要夜里点了才好看,特意找的晚上。   平时这个点父亲还没休息,她是卡着就寝前来的。因为这会儿父亲肯定没事,能陪她说说话。   在寝殿外通报时始皇正更衣,没想太多就让女儿先进来等候了。更衣出来却不见人影,不由疑惑起来。   询问左右公主去了何处,左右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使者答道:   “方才公主殿下在殿内逛了一圈,见到了走马灯。不知怎的突然就生气了,这会儿应当是已经跑去找太子殿下了。”   说是“不知怎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公主是拎着同款走马灯进来的,看见父亲比她先拿到东西,大兄还好意思说这是给她的赔礼,不生气才怪。   始皇连忙披上外袍,紧赶慢赶地去了隔壁的太子寝殿。险险在阴嫚发飙前把人拦了下来,指天发誓走马灯他也是今日才收到的,绝对没有比女儿早很多天。   扶苏躲在父亲身后帮忙圆谎:   “是啊,本来父亲还不肯要,是我非要塞给父亲的。”   阴嫚半信半疑:   “你又骗我的吧?”   扶苏否认了。   他自认为说的是真话,非常理直气壮。这番作态弄得阴嫚也不得不信了,心气这才顺了一些。   由于大兄主动跳出来拉仇恨,小公主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她亲爱的父亲眼底那点小心虚。   扶苏背着妹妹对父亲眨眨眼。   始皇:……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天爷:所以现在是对我一点尊重都没有了是吗?随随便便就敢拿发誓来撒谎?   注:走马灯在秦汉就有了,那时候叫蟠螭灯来着。 第120章 塞外疫病   稳住了小公主之后,始皇回去就开始自我反省了。   他不应该被太子的糖衣炮弹腐蚀的。   始皇倚在床榻上,看着挂在殿中的走马灯出神。   侍者询问是否要将灯点亮,寻常时候陛下晚上临睡前都要欣赏一会儿的。太子那边还说已经在画新的灯绘了,免得陛下整日只能看见一种灯绘会觉得单调。   始皇回过神来:   “今日就不点了,朕要休息了。”   他决定克制一下自己的欲望,为君者不好天天放纵自己沉迷享乐。   侍者明白了。   今日不点,那就是明日再点的意思。   始皇:克制了,但没有完全克制。   第二日夜间,寝殿里挂上了新的走马灯。   始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不等他吩咐,侍者已经手脚麻利地过去把灯点上了。刚准备制止的动作只好又收了回去,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   这次的组图是他当初巡游那会儿和野兽搏斗的场景。   爱子虽然很不喜欢他去冒险,但对于记录父亲的英勇身姿还是十分热衷的。组图画了一套又一套,全都妥善收录在始皇的私库中,旁人皆不许动。   太子身边的侍者询问陛下可喜欢这次的灯绘。   始皇矜持地颔首:   “尚可。”   不是他意志不坚定,是太子过于狡猾。太子真是太会腐蚀人心了,整日里不干正事就琢磨这些。   始皇便道:   “让太子少折腾些这种东西,画一组图要不少时间,他哪里还有空处理朝政?”   扶苏从侍者那里听到了转达的话语。   侍者有些担忧:   “陛下似乎对殿下颇有微词。”   这不就是在批判太子殿下不务正业吗?   然而他们太子不这么想:   “你想哪里去了?父亲分明是在担忧我画太多图会劳心伤神,我又要处理国事又要绘图,父亲心疼了。”   侍者:还、还能这么理解的吗?   侍者迷茫地反复回忆了几遍当时陛下的神态和言辞,实在是看不出端倪来。   毕竟陛下的养气功夫极佳,他们这等小人物又不如太子了解陛下。许多时候他们都没看出来端倪,太子却能准确判断陛下是高兴了还是不高兴了。   思及此,侍者不再怀疑:   “原来如此!”   始皇第二日就听说玄宸宫里出现了新的流言,说陛下心疼太子辛苦,不让太子再给他画走马灯的组图了。   始皇:。   始皇扭头看儿子:   “你倒是会自我安慰。”   他说的是这个吗?他说的分明是不让太子不务正业!   扶苏的自信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哪怕父亲严辞训斥他,他也能转头就说“父亲就是太看重我了,爱之深责之切”。   挺好的,不愧是他亲儿子。   始皇帝本身也是个自信到有些自负的人,他自然不会觉得儿子自信过头有什么问题。总比唯唯诺诺要好,这样内心强大的人才能当好帝王。   太子殿下总能抓住一切机会往外散布自己受宠的流言,要不怎么偏他储君地位稳固呢。   始皇也懒得管他。   后续扶苏确实正经了不少,不仅是因为父亲让他多干正事,也是因为临近秋收确实忙了起来。   之前要不是夏日相对清闲,他也不可能有空折腾这些东西。   夏日快结束的时候,骊山陵那边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骚乱。听闻是爆发了几起疫病,不过不严重。   刚开始只是有几个刑徒病了,症状十分类似。将作少府意识到可能是出现了传染性疾病,第一时间把他们隔离了开来。   得益于大秦这些年的医疗发展,应对疫病也有了比较完善的策略。   不仅是发病之人被隔离了,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也单独调去了另一片远离人群的区域。原本他们正在劳作的区域暂时封锁,不许人靠近。   先秦时期搞消杀不太方便,像酒精这种都是奢侈品了。好在还有生石灰,扶苏少数记得的一些医理知识中就包括了这个,是上辈子医者们为了防治鼠疫琢磨出来的法子。   最近正好是夏季,又有太阳曝晒。消过毒的区域曝晒了一段时间才重新解封,没太影响工程进度。   此前被隔离的人发病的倒也不是很多。   传信兵说道:   “染病的都是一些十分体弱的刑徒,因而接触者被感染的不多。”   扶苏便问:   “可查清疫病来源了?”   总不会莫名其妙就出现传染病的,一定有个最初的源头。   士兵答道:   “仿佛是和西域商队有关。”   骊山陵在修建的过程中,用到了一些从西域弄来的新式材料。像这种新来的好物,都是头一个进贡给君上的。   太子殿下在骊山陵上面出钱很大方,所以很多西域商队都很乐于去搜寻骊山陵用得上的东西,比做别的买卖更有赚头。   那些商队回秦之后大多就会直奔骊山,将商品售给将作少府。   好消息是中途没绕过路,也不怎么多作停留,沿途的大小城池许多他们都没进去。坏消息是即便如此,从陇西入境一直到抵达骊山,中间也能接触到很多人。   要是这个疫病传染性强些,只怕早就在陇西和内史传开了。   如今看来,它的传染性一般。尤其是它只感染体弱之人,所以还算好控制,而且稍微用点药就能痊愈。   已有身强体壮的士兵顺着商队的行进路线一路调查过去了,尽量把疫病掐灭。目前收到的都是好消息,还没发现其他地区有染病者。   隔了几天又有医官从骊山回来,带来了更详细的内幕消息。   医官说他们用这个疫病做了实验:   “据臣等的观察,该疫病一般潜伏半月才会发作。起初是商队里有个人在外头受了伤,身体变得虚弱,才被疫病侵袭,但当时还没发病。”   能去西域走商的不可能是体弱之人,而身体强健的人似乎不太容易成为病毒的携带者。   这次是商队运气太差,快到秦土的时候遭遇了马匪。怀疑是小股的匈奴人伪装成的匪徒,故意劫掠大秦商队报复。   然而商队配备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被打残的匈奴小队没干得过他们。除却有个商人受了伤之外,别的损失倒是没有。   商队回忆说他们受伤之后去了附近的戎人部落暂时歇脚,待了几天就继续出发了。本来伤势不算重,因为赶路才又恶化起来。   桥松便问:   “为何着急赶路回来?”   医者答:   “他们出去跑一趟商要好几个月,许久不见家人了。而且跑商也是有成本的,大家都想早些把手头的货物换成钱财。”   遭遇马匪一事让商队越发不安,担忧在外面待久了又会遇到危险。货物放在手里哪有换成钱安心呢?   在外头养病也不如回国养病方便。   所以那伤者也不顾自己的伤势了,说服了大家先一起回国。结果他因为受伤被疫病感染,潜伏了半个月后病症爆发,又感染了别的人。   商队从陇西到骊山没花太久的时间,这期间伤员都没生病。检查的士兵自然不曾发现异常,确定了商队的人只是受了伤、带来的商品也没问题后,就放他们过去了。   伤员在骊山驻扎交易的时候恰巧病症爆发。   也不能说恰巧,毕竟他在骊山待了好些日子。到骊山之前心里一直惦记着出售商品的事情不肯停留,到了骊山之后伤情严重了干脆留在当地养伤。   这么一来,就给了病菌在骊山传播的机会。   由于潜伏期的存在,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发病。症状虽然奇怪了点,可没有第二个同样症状的病人出现,别人就只当他是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直到半月后刑徒里也有人发病,大家才发现这是传染病。   目前商队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将作少府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商队并非故意传播疫病,直接治罪似乎不妥。   桥松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疫病,但也听说过疫病的可怕。   他追问了许多细节,比如病是怎么传播的、潜伏期怎么确定自己染病了、潜伏期的人会不会继续传染给别的人,等等。   医官自己都没研究得这么细,被太孙追问得头都大了。   扶苏等桥松把想问的全都问过一遍之后,看向医官:   “问题都记下了吧?照着这些,再回去好好钻研一番。”   研究医理可不能不求甚解,要把方方面面都琢磨透了才行。难得有个这样危险性很低的疫病出现,不借此机会总结出疫病的规律,实在浪费。   医官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   “是,臣一定仔细钻研!”   不同的疫病不一定都有类似的发病模式,但世上很多规律都是共通的。   这种疫病有潜伏期,其他疫病是不是也有?这种疫病通过飞沫传播,那其他飞沫传播的疫病,是不是也和它存在相似的特征?   医官走后,塞外的探子也传来信息。   之前商队短暂停驻过的戎人部落确实在爆发瘟疫,染病的都是部落里的奴隶。   商队在部落借住时,部落以表友好,肯定不会让他们住在靠近奴隶的地方,商队也没在人家的地盘上乱逛。再加上戎人自己刻意隐瞒疫病的消息,因而商队并不清楚那个部落其实有问题。   只是戎人自己不懂消杀,恐怕整个部落到处都有病菌。伤员在他们那里居住时,即便没有接触生病的奴隶,还是被传染到了病菌。   这种事情很难避免。   戎人会担心自己部落出现瘟疫的消息传出去后,别的部落和商人就不和他们来往了。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会瞒得死死的。   商人都是短暂停留,又不可能查户口一样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遍。所以出门在外莫名其妙被传染是很常见的事情,商队其实都有心理准备。   以前遇到的疫病潜伏期没这么长,于是幸运地就在大秦疆土外发病了。病人一般都会养好病再回秦,免得被陇西的士兵拦截,不许他们入境。   经此一遭,大秦的统治阶级都对这件事重视了起来。   始皇帝眉头微皱:   “若以后再出现潜伏一年半载的疫病,如何是好?”   总不能每个回秦的商人都隔离那么长时间吧,这根本不现实。   隔离半个月倒是可以考虑。   扶苏想了想道:   “应该不至于潜伏那么久,往后回秦的商队都隔离两旬好了。”   两旬就是二十天,相对来说比较保险。   扶苏还道,以后对商人的规范可以调整一下。反正出西域的商队大多都和大秦官方有点关系,朝堂可以直接整顿,受到的阻力并不会很大。   有些商人是自己孑然一身,所以愿意去危险的西域搏一搏,拖家带口的不算很多。   孑然一身的那些,对故土的留恋程度比较浅。如果以后直接安排他们一直在外面奔波,回秦也只在边塞城池活动,他们应该也不会有意见。   其实就是划分跑商范围,这部分人只负责境外跑商。商品带到边塞之后,交由另一批人接手,往境内售卖。   “如此一来,就可以控制内外接触了。”   商品的转交最好也安排一批人负责,尽量断开两边直接接触。   像是在边郡建造专门的库房,东西检查清点好就送进去。进行基础消杀之后,通知另一批商队来取货。   两边不要见面,由中间人转达。   扶苏还道:   “商品的检查也不能轻忽,最好每个包裹都拆开看看。”   不仅是携带病菌的问题,有些商品不能外流,有些东西最好也不要让它们入境。   这个检查大秦一直都有,只是之前没这么严格。扶苏想着趁此机会一并提出来,有疫病这个大威胁吊在前头,商队想来也没底气发表抗议。   始皇帝仔细斟酌了太子的建议,与他细细商讨了个中细节,最后拍板定了下来。   调整过后的商队大多只负责境外行走,轻易不入境。允许入境的商人数量不多,每次入境必须隔离二十日,且半年内都不能离开陇西。   陇西一直是大秦十分重视的边郡,整个陇西的进出检查都比较严格,管理也不比都城所在的内史松懈多少。   寻常人不会时常出入陇西郡,所以陇西境内出现疫病的话,也不容易往外扩散。   正好那些有家小的商人为了方便和亲人团聚,大多也早就将户籍迁去了陇西。他们的亲人就在陇西定居,不让出陇西对他们影响不大。   扶苏把他和父亲讨论的内容一条条列下来,写了一大堆规范出来。   随即他又说道:   “如今只有西域一条商道,所以只需陇西施行这样的新政。日后可就不好说了,东北或许也能开商路。”   始皇饶有兴致:   “与东胡往来吗?”   很快他就否决了,毕竟大秦准备直接吞并东胡。不是东胡的话,那就是更远的地界了。   目前朝鲜半岛的争权叫做箕子朝鲜,一直要持续到公元前194年,才会被卫氏朝鲜取代。   箕子朝鲜的源于周武王灭商,商朝遗臣箕子率领五千商朝的遗民动迁至此,建立了箕氏侯国。到了西汉时期,这个国家被燕国人卫满灭国。   箕子是商纣王帝辛的兄弟,不过他抵达朝鲜半岛时,那里其实不是个无人区。当地是有土著的,因为箕子带来了商朝的礼仪和制度,他才被土著推举为了国君。   始皇命人取来舆图:   “若是占领了东胡,箕子侯国便孤立无援了。”   朝鲜半岛在东北的南方,是一个延伸出去的细长半岛。如果切断它和大陆上其他势力的联络,再训练出一批海军,就能包围它。   不过这种地理位置也很方便当地政权偏安一隅,你不出海打它的话,它不高兴了就能切断陆路自立为王。   古时朝鲜经常反复横跳,一会儿投诚一会儿自立,很是烦人。   可惜始皇帝没有一张世界地图,否则他就能发现朝鲜半岛和扶桑离得挺近的。倘若可以把扶桑置为秦郡且牢牢掌控的话,朝鲜想跳反的难度会大很多。   毕竟那个时候朝鲜半岛就是真的被左右包夹了。   始皇有些惋惜:   “此地不好管束,也不知后世子孙打下此地之后能不能令其臣服。”   扶苏出了个馊主意:   “我大秦先祖恶来乃是帝辛的宠臣,大秦与箕子侯国算起来也有一些祖上的交情。先以这个名义去接触一下,降低他们的戒心。”   如果你乖乖听话,那我们就是祖辈的交情。如果你不乖,商臣姬发已经造反过一次了,商臣恶来的后人当然也不用给你们商朝遗民面子。   多少年前的交情了还拿出来说?   始皇帝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儿子,跳过这个话题。   他冷静地指出:   “即便是箕子侯国,也开不出太大的商路。”   扶苏点头:   “所以我的意思是,继续往东和北走。我华夏尚且不曾探寻过大陆东岸的尽头,不知那外面还有什么天地。”   往西的尽头已经靠着商队探寻过了,一直走到了西边海岸。非洲那边倒是没怎么过去,因为被大沙漠挡住了,商队没有作死到非要横穿撒哈拉。   华夏以北的高原他们没去过,东北那边往东走也没去过。那里到底有什么他们都不清楚,说不定又是一个物产富饶的西方呢?   反正先准备着,这些事情肯定都要交给子孙后代去做。他们当祖宗的把基础打好,制定出供人参考的制度和应对策略来,子孙只要照做就行了。   始皇帝对于完善制度非常感兴趣,这是他的强项。   在这方面,扶苏就远不如父亲了。只能给父亲打个下手,查漏补缺这样。   在咸阳忙着规范边境通商制度的时候,骊山那里迎来了许多颇有研究精神的医者。这群医者一来就是挑人,挑身体虚弱的刑徒过去,说是要做医药试验。   骊山陵这边的都是犯了罪的刑徒,还要服刑许多年。体弱之人在这里的日子非常难捱,毕竟修建陵墓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别说体弱的人了,身强力壮的常年干重苦力活也吃不消。脑子灵活的就打起了小算盘,想靠着讨好管事换去做更轻省的工作。   一开始这招是很好用的。   直到后来太子殿下全盘接手了骊山陵的修建工作,派来了自己的人手盯着这边。   那些以权谋私的全部被揪了出来,轻的只是受了点罚,重的直接就跟着刑徒一起干苦力去了。   不仅不能继续当管事,还沦为了刑徒。此事一出其他人都不敢再搞小动作,生怕步了他们的后尘。   太子殿下发话了,君上的陵寝乃重中之重,他决不允许有人在这里生事。   本来修陵的人手就不够,还把能干的调去干轻活。怎么的,耽误的工期你们管事能补上?   大家都发现,太子殿下确实缺人。他已经缺到会积极从管事里抓人去填空缺了,这谁还敢再给刑徒开后门。   太子的下属还重新分配了工作,把看起来能干的全部调去工地了。体弱的一并调走去做轻活,最大程度压榨罪犯的劳动力。   体弱者日子这才好过了一些。   这次的医药试验乍一听好像很可怕,但愿意去的人其实还不少。   因为消息早就传遍了,所有人都知道去了只是感染一下上回那个疫病。那个病根本不可怕,至少对于刑徒来说没有整日做不完的苦力活可怕。   当药人就不用干活了,还能吃到更好一些的饭食。听说药人都是跟着医官吃饭的,医官的伙食绝对比刑徒好得多。   不少身体强健的刑徒都很扼腕,询问为什么只要体弱的?下次还有没有机会,让他们这些体健的也能去占个便宜?   医官:……   医官原还以为不会有人愿意来,毕竟他们以前在乡里坐诊时,偶尔需要有人试药,花钱都找不到乐意的庶民。   庶民当然不乐意,谁活得好好的想去试药。愿意的都是觉得日子过不下去的,而刑徒里八成都觉得生活没盼头。   当然,也不是所有刑徒都肯报名参加。   胡亥沉默地搬运着石块。   他的嗓子被毒哑了,说不了话。但他能听见周围人的交谈,知道最近发生的大事。   他的工友全是大字不识的庶民出身,胡亥想靠写字和人交流都不行。久而久之,他就歇了心思,不再折腾了。   直到胡亥发现他们这个小队里多了两个人,这两人经常背着管事偷偷用写字交流。他们好像是兄弟两个,以前日子估计过得不错,一看就不是穷苦民众。   胡亥就知道了,这两人八成和他一样,是被太子处理过来的。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不杀了他们,他们又不是大秦公子,不至于让那个他那个好大兄不敢随便杀掉吧?   胡亥至今还以为自己是被太子授意弄来服刑的。   至于父亲,胡亥觉得父亲太冷漠了。扶苏这么对待手足兄弟,父亲竟也不闻不问。   胡亥偷偷打量那两人的动作被他们发现了,二人本就是背着管事悄悄交流的,自然担心有人告密。   兄弟里的弟弟立刻就要把胡亥过去,想法子折磨一番,警告这个刑徒不要多嘴。   他们完全没认出来胡亥以前是秦国公子,因为这么长时间的劳作下来,胡亥早就晒成了个黑炭。身上的细皮嫩肉也被风吹日晒和辛苦劳作弄得粗糙不已,已经看不出和庶民的差别了。   胡亥察觉到危机,“唔唔呃呃”地挣扎起来。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管事,因为管事知道胡亥的身份,一直重点关注着他。   兄弟里的哥哥及时抹除了地上的字,这才没被发现问题。   管事赶来后询问发生了什么,胡亥和兄弟二人都没说实话,最后就当是正常闹矛盾处理了。   左右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胡亥来这里后经常闹腾。每每都是他先挑事的,管事已然习惯。   管事抽出鞭子把三人都教训了一顿,警告他们好好干活,然后就离开了。   等人走后,胡亥才松一口气。   他是故意没有拆穿那对兄弟的,因为身边难得出现认识字的人,以后至少能多个交流的对象。   兄弟二人见胡亥识趣地没乱说话,又是个哑巴,也没继续折腾他。而且兄弟里的哥哥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胡亥这个样子和他们太像了。   哥哥试探着在沙土上写了几个字。   胡亥眼前一亮,连忙也跟着写下文字。   双方很快互通了身份。   胡亥这才知道他们两个一个叫赵高,一个叫赵成,都是宦官,以前在陈县替太子做事。   前不久陈县的楚王等人被清算,兄弟二人因为没有及时发现问题,甚至还收受贿赂包庇这些六国余孽,才获了罪。   赵高隐去了自己私藏僭越之物的事情,只道自己兄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刚开始赵高怀疑过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太子卸磨杀驴,仔细想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   要真是太子下的手,直接杀人灭口岂不是更稳妥?仅仅毒哑他们,他们还能写字,根本没什么意义。   总不能是太子深恨他们,非要他们生不如死地过来做苦力,觉得直接杀了太便宜他俩吧?   赵高自认自己没得罪过太子,不至于。   方才兄弟二人就是在讨论到底是谁要对付他们,王绾已经下台了,不会是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是已经入朝的六国贵族记恨他们,故意设下圈套了。   判决应该是陛下所定,太子也没办法。说不准他们能留一条命,都是太子从中周旋的结果。   胡亥不知内情,他看完赵高写的内容,顿时来了劲。   胡亥激动写了一串文字谴责长兄。   他觉得一切都是太子干的,跟着太子的人都被他给收拾了,太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亥以为赵高兄弟会附和自己。   结果赵高看了一眼,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公子怪不得沦落到这等地步,原来是脑子不好使,连仇人是谁都分不清楚。   不过他也没必要和胡亥闹翻,所以赵高假装赞同了胡亥的意见。   等人一走,他和弟弟对视一眼。   赵成:这个公子什么毛病?   赵高:不管他,先留着,说不定有用。   赵成是十分沮丧的,他腿瘸了,又被毒哑了。沦落到这个地方,以后怕是再不能翻身。   赵高倒还稳得住。   哑了又怎么样?他赵高好用啊!   哑巴才好呢,哑巴没办法说出秘密。只要他抓住机会,就能重新回到太子身边,替太子办事。   太子既然保他们一条命,肯定是不准备放弃他俩的。他等着就是了,等到回去那一天,继续好好为太子效力。   赵成便问兄长要等多久。   赵高也不清楚,只能安慰弟弟耐心一些。   最近工友们谈及药人的事情,兄弟俩就合计了起来。   这次的疫病不可怕,这是流言里说的。具体是不是真的,谁也不清楚。   刑徒们好些都信了,赵高心里却有个疑影。他担心这是骗人去当实验体的借口,所以没有轻易报名。   其实按照他们兄弟俩的身体素质,是可以参加报名的。   他们俩这几年养尊处优,早就不如以前在隐宫时那么健硕了。干重体力活又雪上加霜,弟弟赵成尤其虚弱。   按理说他们兄弟俩这身体素质,应该被调去轻省的地方做工。可管事不答应,只道上头特意吩咐过让他们搬石头。   反倒是胡亥,从小就是敦实的小胖子。被拉来服刑的时候堪称壮硕,这些时日做工下来,虚胖也都化成了肌肉。   赵家兄弟两个加起来可能都打不过胡亥,要不当初也不能被胡亥闹出动静吸引来管事。   胡亥也不信疫病不危险的说辞。   他还庆幸呢,庆幸自己身强体健,不会被抓去试药。但他也担心,下次需要强壮的男丁时,是不是就有可能来抓他了。   胡亥忧心忡忡地去找了赵高。   赵高一看他过来,顿时打起了小算盘。   他们兄弟二人不敢自己去尝试,不如忽悠个傻子过去替他们试试。胡亥就不错,他一看就是好骗的。   唯一的问题是,胡亥身体不够虚弱。   这也不难,想把一个健壮的人弄成虚弱的人,法子还是很多的。   然而在性命攸关的事情上,胡亥似乎很敏感。任凭赵高兄弟怎么劝他都不松口,为此还远离了他们俩。   赵成不死心还想去纠缠。   因为他自己身体实在差劲,很想从繁重的劳动里解脱。只有找个人试过确定没问题,他以后才能放心去报名。   不过赵成好像没想过,下次可能就轮不到他去报名了。   为了自己解脱,赵成很有些疯魔。他自从腿瘸之后就出现了心理问题,经常钻牛角尖,这次跑来纠缠胡亥时整个人也显得疯疯癫癫。   胡亥被他这模样吓到了,直接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去找管事举报了赵成。   管事眯了眯眼:   “哦?他们兄弟两个经常背地里商量怎么出去的事情?”   胡亥点头如捣蒜,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啊啊啊”地发誓自己没有说谎。   管事对此并不意外。   陛下刻意将他们三个关在一起,不就是为了看他们会折腾出什么来吗?   没想到他们倒是先内讧了。   管事去看来赵成,发现赵成确实看起来有点疯。可能精神不太正常,想了想把人单独带走看管了起来。   刑徒里精神有问题的也不少,那样的人有专门的看管区域。指望不上他们干什么活计,别捣乱就不错了。   事情上报到始皇帝那边,始皇都快忘了这三人了。   “既然赵成不中用,那便处理了吧。”   他本来也不是针对赵成的,上辈子的主犯是胡亥和赵高。赵高能继续留下来干苦力就足够了,赵成如何都不影响。   扶苏这才知道父亲把胡亥丢去了哪里。   他有些讶异:   “父亲将胡亥毒哑了?”   这得是气成什么样,才能下这个命令。   始皇帝不想说自己那时被二人的密谋从梦中直接气醒,而后就放任自己下了个这么狠的决定。   后来冷静下来,他也没后悔。胡亥害得扶苏缠绵病榻二十年,那就老老实实先当二十年苦力再说吧。   扶苏也不再提这两个扫兴的人。   他笑吟吟地告诉父亲:   “方才士兵来报,说陇西和附近的郡县已经排查过了,没有再出现类似的病症。想来疫病确实没有扩散,父亲可以放心了。”   始皇帝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你最近也还是不要出宫乱跑了。不知有多少商队接触过塞外那些染了病的部落,咸阳城中不太安全。”   咸阳是商人来往最多的繁荣大城,难保不会出现意外。现在秦国境内的瘟疫是控制住了,塞外那边却反而蔓延起来。   爱子身体弱,正是容易染病的那类人。这些天送入玄宸宫的东西都要经过反复消毒,就是怕不小心让太子染病。   扶苏想说他这个“体弱”和那些真正染病的体弱差距还是很大的,可为了不叫父亲忧心,他还是乖乖答应了下来。   塞外的瘟疫大大影响了秦国通商的效率,这对大秦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塞外才出现了一次大疫,已经算是走运。而且新的通商制度也能最大限度防止疫病传入,就是在外的商队行走间需要格外注意。   所幸疫病只感染身体不够强健的人,走商都是健儿,倒还不怕这个,可以正常来往西域。   扶苏担忧的是万一再发展下去,疫病出现变异,连健康的人都感染,那问题就严重了。   到那时,通商肯定是要暂且搁置的。   为了安全着想,也为了安抚人心,大秦就得收留商人们在陇西躲避瘟疫。等疫病结束之后,再继续通商。   扶苏眉头微蹙:   “希望情况不会恶化到这个地步。”   始皇帝却说:   “若当真如此,西域必然要向大秦求助。”   大秦的医疗水平远超西域,要控制疫病,可不就得找大秦帮忙了吗?不过秦国是不会免费出力的,这或许会是个收拢西域的天赐良机。   扶苏有些无奈:   “父亲怎么什么都能往扩充领土上想?西域那里小国林立,怕是不好吞并。”   始皇帝哼了一声,不以为意。   吞不了那就先收为附属国,他对现在的合作模式早就有意见了。   大秦如此强大,他们不该主动归附吗?一个两个还拿乔,偶尔甚至敢劫持秦国的商队和货物,不知哪里来的胆子。   陇西太守已经出兵打过好几回了,但是总有新迁徙过来的部落不懂规矩。   还有些则是旧部落换了首领之后,新首领没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雄才大略不怕秦国,然后现实教他们做人。   扶苏想了想:   “附属国倒是不错的选择。”   附属国的话,派点士兵过去驻扎很合理吧?这是帮你们维持治安,遇到危险还能帮忙打仗呢,你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出于人道主义,我大秦决定派兵西域,为各位主持公道。   西域各国:…… 第121章 字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塞外的疫病果然越发严重起来。   刚开始只是在附近的几个部落里蔓延,可是由于西域商路的开通,各部落间的交流比以往要多出了数十倍。来来往往的人就将病菌带去了更多地方,根本无法控制。   原本第一个感染疫病的部落是会遭受群起而攻之的,毕竟都怪他们事先隐瞒,坑了这么多人。   但后续感染上的人,除却大秦那边迅速反应过来进行了控制和提防之外。别的部落大都选择了和他们一样的处理方式,即瞒下这件事,不对外声张,继续进行贸易往来。   哪怕秦国边塞对外传递了塞外出现疫病的消息,希望各部落能够尽早防治。这些部落也一个两个都否认自己部落有人染病,为了利益继续装作若无其事。   闹到后面,还真就成了法不责众。新感染的部落除了跟着一起缄默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这种时候仿佛只有拉所有人下水才是最佳方案。   反正他们也不是同袍。   大秦不管他们这些小心思,反正秦国商队出行会自己注意,尽量减少和各部落的接触。   以前为了安全起见,会在部落里借住歇脚。现在嘛,宁愿在野外露宿,也不会去其他部落的,保不齐哪家就有瘟疫。   瘟疫这种消息是很难瞒得住的,尤其感染的人多了之后。那些部落自以为可以粉饰太平,可实际上越往后面越没用。   感染了疫病的部落互相之间默契地保持口风一致,提起都说没这回事,然后心虚地相视一笑。   可实际上这部分人都是局中人,真正没感染的部落早听到风声躲开了,根本不和他们接触。   游牧部落最大的优势就是机动性强,这里有瘟疫,那就迁徙跑路。   左右塞外很多还没建国的小部落本就时长迁徙,今天在明天跑了的都很常见,大家因此没怎么怀疑。   不仅是健康的部落跑了,甚至连马匪都跑了。   马匪也是惜命的。   有疫病的部落随着病菌的毒性增强,自己自顾不暇,只能尽量维持住正常的通商。往外搞事情太勉强了,所以这些半商半匪的部落就消停了。   纯匪的部落,基本由匈奴人组成。   匈奴觉得他们可真是太倒霉了,前脚被大秦抢了河套,为了回血不得不去抢商队过日子。而且大秦的商队还不能随便抢,免得引来大军围剿,只能去抢抢戎人。   结果还没抢多久呢,戎人爆发瘟疫了。   晦气!   原本这些西边的匈奴还不是很想跟着东边那群去打东胡,觉得跑那么远去人生地不熟的东北太折腾了。而且种地哪有抢劫来钱快?能不劳而获为什么要自己种地?   西边很多匈奴部落也不在河套种地,他们就是纯搞抢劫的。抢的大多也是戎人,都是熟手了。   现在西域的戎人不能随便接触,他们上次抢了一个。战利品没抢到多少,反而把病菌带到了自家部落里,倒霉得不行。   幸好感染上疫病的只是个奴隶,而他们部落因为之前被像丧家之犬一样赶出了河套地区。   当初走得匆忙,像是牛羊之类的家产,还有奴隶这类没法骑马跟着逃跑的存在,都遗留在了河套没带走,被秦人接手了。   现在部落里也没剩几个奴隶了,基本都是最近才从附近的戎人部落抢的。   所以那匈奴直接把奴隶驱赶回了他们自己的老家,算是放归了。然后麻溜地收拾包袱,赶紧跑路。   东胡是吧?我来了!   除了往东边去的匈奴部落,就是往西边去的戎人部落。   没染病的戎人可不会跟着匈奴跑,免得送菜上门。但由于西域商路的存在,直接往正西边跑属于自寻死路,鬼知道那些蠢货会不会把疫病一路传播到西方去。   因而这些人所谓地往西跑,只是相对秦国来说的西方而已。在秦土的正西边是青藏高原中的西藏区域,那里正好地广人稀,适合躲避瘟疫。   西藏这边主要活动的是西羌,这也不是一个整体的族群,同样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羌人部落。   除却白马羌被秦国吞并成为了四十八郡之一外,其他在高原地区活动的羌人还保持自由身。   西域的戎人往西羌跑,对他们自己来说应该叫南下。   嗯,或者说南上?   其实真正在正儿八经的新疆地区活动的部落目前还没怎么感染瘟疫,瘟疫的蔓延区域在青海这边。   大秦往西走的商路是先进入青海,再往西北去新疆,接着往西进入中亚的。秦朝的领土目前还没囊括青海,依然在高原之下活动。   介于青海也是高原,在这里生活的戎人过不下去要往西羌跑,难度倒是不怎么大。他们去了西羌之后想要适应当地的海拔会比中原人容易,否则也不会跑去那边避难了。   值得一提的是,青海这里有个比较大的势力叫月氏。   目前的月氏还没发展到后期称霸河西与敦煌、能成为匈奴劲敌的程度,他们还只是戎人中较为强大的一支。   月氏算是附近部落里反应最聪明的了。   大部落有大部落的好处,能调动更多的人手做出更好的应对。所以瘟疫很快在月氏中控制了起来,不像别的部落那么严重。   介于这一点,月氏便没有放弃好不容易找到的栖息地跑路。他们现在驻扎在某个盐湖附近,仗着盐湖里的纯净湖盐和西边做起了卖盐的生意,还挺聪明的。   靠着盐湖,月氏不需要自己辛苦跑商,只要等商人路过就行了。   青海这里盐湖很多,月氏目前没能占据全部盐湖,但也占据了数量可观的一部分。附近的部落能在别的地方寻到盐自给自足,不会找月氏买盐,可西方的商人和大秦的商人就不一样了。   这两边都是路过的,又不定居在青海。他们不可能留在这里慢慢搜寻盐湖,最快的方法莫过于找地头蛇买盐,再带回国内倒个手赚差价。   尤其是西方,他们的钱可太好赚了。   倒是大秦似乎不怎么上这个当,月氏怀疑秦人寻到了其他盐湖,在自己采盐贩售。   月氏知道海盐和井盐不如湖盐纯净,秦人绝对不可能因为有这两种盐就不买湖盐。湖盐的杂质和苦味可比另外两种少多了,拿回去稍微精炼过滤一下,就能出细盐。   贵族们能吃上更好的盐,就绝不会委屈自己。   但秦国商人并不热衷从他们这里买盐回去售卖,显见是有别的纯净盐获取渠道。   做不了秦国的生意实在遗憾,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月氏还没到能霸占全青海盐湖的地步,和大秦对上实在没什么胜算。   月氏所料不错。   秦国确实找到了个不错的盐湖,并且据为己有了。这个盐湖离大秦国土还很近,就在出陇西之后没多远的地方。   陇西西出一段距离便是青海湖,当地称之为仙湖。青海湖的西南边有个大型盐湖,没有名字,只称盐池。   也就是后世出名的茶卡盐湖。   仙湖盐池产出的盐味甘美,颇受陛下和太子的喜爱。且它极易开采,只要揭开十几厘米的盐盖,下面就是天然的结晶盐。   历史上这个盐湖引起过许多争端。   陇西兵马以“维护商路安全”为借口,直接驻扎在了附近。因为这里确实是西域商路的沿线,而且距离大秦很近,倒是没怎么遭受怀疑。   大家都以为秦人是为了保护商队才在家门口陈兵的。   除非像月氏这样做卖盐生意的,才会四处打听各地的盐如何,寻常部落谁知道海盐和井盐杂质多啊?   他们内陆的一直吃的湖盐,以为天底下的盐都这样呢。   那盐湖原本是一个部落占据的,秦人抢了他们的地盘和盐湖,他们也敢怒不敢言。收拾收拾跑去别的地方驻扎了,反正青海盐湖多的是。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青海当地的部落自己就会为了抢盐湖打起来,大家都习惯了。   不过秦人多的是取盐的途径,听闻海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来秦人应该不稀罕这盐湖吧?   那部落就是这么想的。   怀疑秦人抢他们地盘是看这里地理位置不错,又被他们休整过可以直接拿来驻扎。至于后头的盐湖,倒是没太在意。   因为部落自己都没在意这个,也就没往外头说。月氏的势力范围距离这里有些远,不曾打探到什么消息。   始皇帝盘算着不管如何,得想法子把这个盐湖纳入大秦国土。别的地区可以作为附属国,这里不成。   仙湖盐池的产盐量极大,若能派大量人手过去开采,整个大秦吃盐都不成问题了。   古代人民平均寿命不长,和很多因素都有关系。除却最明显的吃不饱、穿不暖、染病难愈之外,盐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   底层平民吃的盐杂质很多,对身体极为不利。但人又不能不吃盐,不吃盐没力气,无法维持生活。   庶民要做很繁重的体力活,盐对他们来讲就不仅仅是维持生活的必需品,也是维持生计的必需品。哪怕吃杂质盐相当于慢性服毒,他们也得吃。   结果统治阶级搞了个不加赋而国足,在盐价上做文章。赋税是没变了,盐价居高不下,为了吃盐得花很多钱,本质上就是在交税。   吃不起盐的,那就只能少吃。盐是少吃了,可苦活没少干,身体哪能不透支呢?   吃得起盐的,也没好到哪里去。毕竟平民百姓吃的可不是细盐,吃多了同样对身体不好。   总之左右都是为难。   古人也不傻,尤其是贵族,大家当然知道不够纯净的盐对身体不好。   否则贵族何必自己追求细盐,盐商又何必把细盐卖上高价?那可不仅仅是因为细盐口味好,光靠口味赚钱。   始皇帝在问清楚盐池的产量之后就心动了。   他对太子说道:   “倘若能叫庶民都吃上白盐,大秦便再不缺男丁了。”   一方面,可以减少毒盐带来的人口损失。另一方面,可以一定程度上延长庶民的寿命,稳赚不赔。   以前不能这么干,是因为提纯井盐耗费太大了,庶民是真的吃不起。而且产量也不高,顶多能供应贵族。   后来的朝代不这么干,有些是统治者无所谓庶民死活,有些是人多不缺男丁。   但是大秦很缺人!   扶苏着手画了一张地形图:   “父亲你看,这一片区域都是山脉和高原,继续往西往北也有山脉屏障。若是后世子孙有出息,自然可以将整个高原纳入囊中。”   往西吞要一步步吞,先吞了青海,再考虑新疆。高原北端有个祁连山脉,再往北还有沙漠,山脉和沙漠之间只有靠山脚的一片区域可以行动。   如果掌握青海,那西边的敌人要往秦土打。要么走西藏,要么走这条夹在山脉和沙漠间的道路。   然而大秦即将驯养匈奴,彼时可以在山脉合适的位置修建关塞,再迁一些匈奴部落在这个必经的要塞上驻扎。   如此一来,敌人走这条路打过来,就要面临拦路的匈奴,和随时可以从山脉缺口涌出去支援的秦军。   总不能往北横穿沙漠吧?   北边可足足有好几片小沙漠呢。   扶苏划下的这个防守范围恰和明长城类似,明朝的长城西至嘉峪关,嘉峪关就设在祁连山的西端某处。关外不远就是巴丹吉林沙漠,再往东南还有个腾格里沙漠。   始皇帝细细看过后颔首:   “确实如此。”   他提笔在上面标注了一下,准备留给后人。   当真占领了青海,那肯定是要继续往西修长城的。正如太子所言,长城沿着祁连山修就很合适。   始皇还道:   “寻常人难以适应高原气候,得记得在此训练出强悍的军队来。”   否则中原的兵去征战青藏高原,那简直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想占领西羌等地,就得先培训出不受当地地理条件影响的强兵来。   如今大量戎人往西羌奔逃,就空出了不少青海之地,好些地方都没了部落驻扎。可惜秦国没有余力过去占领,不然出兵剿灭月氏之后,说不定就能把整个青海纳入囊中了。   始皇略有些惋惜,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肯定还会有的。   瘟疫之类的东西又不是只出现一次,中原隔三差五就有大疫。大秦只需做好准备,不要再错过下一次机会即可。   说完青海的戎人,二人换了一张舆图去商讨匈奴的动向。   之前说过有些西部的匈奴人原本不愿意千里迢迢去打东胡,现在因为怕沾染瘟疫,倒是跑了一堆过去和东部匈奴结盟。   东部的匈奴听闻西边出现了瘟疫,也是大惊失色。防备了好久,确定过来投奔的匈奴没有感染,这才放心。   但这件事也变相促使了匈奴提前发动对东胡的进攻。   因为他们已经聚集到了足够的人手,而且人太多了。再不去抢一抢东胡,日子就要真过不下去了。   有些匈奴人过来投奔前狠狠心拿走了族里全部的粮食,还说等打下东胡再来接剩下的老弱妇孺去过好日子。   这话谁信谁是傻子。   真能打下东胡,就能从东胡抢女人生新的孩子。反正他们现在聚集的匈奴人数多,也不那么缺青壮了,还能等得起下一轮的孩子长成。   更何况,也不是所有匈奴都把孩子抛下的,被抛弃的更多还是老人和女人。   这些没有食物也没有依靠的人要是放着不管肯定要饿死,大秦一直关注着匈奴,当然直接就接手了过去。   老人也便罢了,妇孺是真的很有价值。   北边的边塞区域有一些匈奴混血的庶民,不太容易讨到媳妇。但因为他们混血的身份,天然亲近中原人,是大秦理想中的取代匈奴部落的人选。   被匈奴抛弃的女子正适合与他们通婚,大家都是匈奴后裔谁也别嫌弃谁。秦国愿意接纳这些老弱在大秦边境定居,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等下一代的混血孩子出生,培训一番就可以直接去塞外划分草场,各自管辖一片区域。   还有这段时间收下的孩子,趁着年纪小洗脑一波,也将是非常合适的有生力量。   除却这些带匈奴血统的人外,其实还有些被抛弃的妇人是以前遭匈奴掳掠的中原女子。   这些女子大多已经无法归家了,不是时过境迁已经找不到家人,就是回去了也没立身之地。   燕赵边境倒是没有什么对女子贞节方面的苛刻要求,主要还是生存问题。家里田地本来不多,父母兄弟日子难过,又有自己的小家,哪有功夫多养个人。   实际上那些女子自己也不乐意继续待在边境,总有一种还会再次遭到掳掠的担忧和惊惧在。   秦吏便问他们愿不愿意去南边,南边现在正缺人手。   有些人去了,有些人没去。不论去不去,大秦各地都缺人,她们总不会没有个落脚地的。   秦吏给她们中不少人立了女户,不愿走的还能进工坊做工养活自己。时隔多年终于归乡,才恍然发现故国已经没了,但是日子好像更好过了。   这些人倒是比亲眼见证故国覆灭的庶民更快地倒向了大秦。   用她们的话来说就是:   “好日子过多了真是矫情,去匈奴吃几年苦回来,保管你们再不惦记故国!”   在她们看来,六国庶民的日子再苦也是甜的。所以她们很瞧不上有些人一边享受秦国给的优待,一边依旧把秦人当外人防备。   她们家乡的庶民则正好相反,认为她们被点小恩小惠就收买了。秦人对他们再好那也是外来者,我把你家砸了再给你建个好房子,难道你就得对我感恩戴德吗?   双方各有各的立场,谁也说服不了谁。   秦吏并不在意,大秦本就没指望能立刻抹灭故国对他们的影响。   而且,现在不心动,也不过是因为给的好处还不够多。说不准再过些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们就没底气继续排斥秦人了。   匈奴和东胡的战争一触即发。   战争规模比所有人预计得都要大,毕竟东胡的部落们也不是傻子。发现匈奴有纠结大军攻打他们的意图后,他们也没有坐以待毙。   匈奴能结盟,东胡也能。双方很快发展成两个联盟的大战,大秦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部落齐齐参战。   韩信安安分分在边境训练了这么久的士兵,可算等到他们开打了。   人家打仗,他也不闲着。   匈奴的残兵败将被他带人捉了不少回来,捉回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询问匈奴部落的具体情况。   问完就杀了,并不放回去。除非看匈奴将被东胡打败,才会挑着放一些能打的回去提高匈奴的战胜率。   韩信想要匈奴战胜东胡,这样大秦的军队才好“在东胡的请求下帮忙夺回家乡”。   韩小将军在边境浪得不行,一开始传来的战报全是今天又捉了几个匈奴人,问到了什么消息,是杀了还是放了。   他写战报写得跟小学生的日记似的,而且还傻乎乎地将收信人定为了太子殿下。   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小打小闹,不算大战。所以这些小事没必要拿去叨扰陛下,报告给太子就可以了。   给韩信当副将的蒙英看得欲言又止:   “这样不好吧?”   即便是小事,也该报给陛下才对啊!   韩信振振有词:   “等大战开打再报给陛下,你自己看看我写的这些,好意思拿给陛下看吗?陛下日理万机,没空看我写的这个。”   蒙英:……   就算陛下没空看,你也得奏给陛下啊。陛下看不看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看自然会交给太子殿下,用不着你替他做决定。   但蒙英毕竟也是个半大少年,不是很懂官场那一套。他只是跟着他爹蒙恬还有他叔叔蒙毅耳濡目染,觉得这样不是很妥。   作为副将,他做不了顶头上司的主。只能悄悄写信给父亲和叔父吐槽,询问到底应该怎么办。   蒙毅同时拿到了奏报和家信。   这两封信都是走军中的传讯路子送来的,同一天送出去,自然也同一天送达。先过郎中令的手,才会转交给君上。   因为不是什么紧急军报,蒙毅也就没有连夜拿去启奏。他不紧不慢地拆开了家信,还当侄子是离家太久想念长辈了,才给自己写信的。   看完之后,蒙毅:……   蒙毅在思索,韩信这个脑回路是谁教他的。换一对帝王和太子,他这不是拱火吗?   为了给韩小将军找补,蒙毅第二日先去找了太子。   太子看完军报倒是不怎么意外。   扶苏一向知道韩信是什么性子,天生学不太来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倒也不是他脑子缺根筋真学不会,而是他坚持认为没那个必要。   性格纯粹的人是这样的,他们懂人情世故,但他们觉得不用时时刻刻讲究这个。与人相处重要的是真诚以待,而不是玩虚的,做人何必这么虚伪。   这样的人很适合交友,却不适合混迹官场。在别的地方,他们坚持这些美好品德是对的,可惜在官场这么干属于自己给自己埋雷。   扶苏提笔把信件开头的“太子殿下亲启”中前四个字划掉了,在旁边补了“始皇帝陛下”五字。   眼睁睁看着的蒙毅:……   关键是太子殿下这个字迹,怎么和韩信的狗爬字一个样?要不是他亲眼看着太子写的,他都要以为真是韩信的手笔了。   扶苏冲蒙毅微微一笑。   韩信上辈子小时候没受过太好的教育,属于野蛮生长的,一手字真的不太好看。   这辈子倒是有好好上学了,奈何他不怎么耐烦练字,所以写出来的字依然是那个德性。   看他整日逃课,还专挑文课逃就能猜出来了。   扶苏上辈子没少为韩信找补,每次韩信写给其他下属、同僚的信件,操心的二世陛下都要拿来看看有没有哪里写的不合适,再给他改了。   由于当初的韩信自己写信时也经常涂涂改改,大家都习惯了。扶苏的涂改一点都不突兀,完美地为韩信补上了人际交往上的缺漏。   只是吧,这样的手段也就能用在信件这类文字交流上了。要是韩信说话和做事的时候得罪人,他也没法替。   幸好大家一般都不和韩大将军计较。   ——你和个写信都写不好的人计较什么?对出身贫苦的大将军宽容一些吧!   朝臣每次收到充满涂改的信件,都会怜爱地看一眼韩大将军。   大将军总会瞪回去:看什么看?他忙得很,没空给你重新誊抄一封,你有意见?   同僚们:不,没有意见,大将军愿意写亲笔信已经很给面子了。   扶苏习惯性给自家兵仙找补完,又把信塞进了新的信封之中,封好口,让蒙毅拿去呈给父亲。   蒙毅心情复杂地去了。   始皇帝接过信件拆开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边。   刚想问太子何时回来,准备让太子替他写回信。忽然想起什么,又把信重新拿了起来,仔细看了一眼开头。   蒙毅的心提了起来,陛下不会发现了吧?   然而始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自然地问起太子。   蒙毅道侍者来报,太子殿下方才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要换一套衣服才能过来,所以耽误了。   打翻茶盏的实则是舜华养的狼狗,见到太子很开心,扑过来撞到扶苏的手臂。茶盏没端稳就滚落了下来,沾湿了一片。   小姑娘性子虎得很,非要养大型犬。还像模像样地训练了起来,说以后要带去战场上并肩作战。   扶苏也不管她。   倒是那狗还挺喜欢太子殿下的,每次见到都要扑过来贴贴。   一开始侍者们吓得不轻,以为恶狗发狂要伤害太子,差一点就出手把那狗打死了。还是扶苏及时抱着狗躲开了侍者的攻击,才没有酿成惨剧。   对于体弱的太子殿下为什么能一把抱起这么重的大狼狗,还能身形矫健地躲开围攻这一点,侍者们都非常费解。   最后只能猜测约莫是他们看错了,当时其实是狼狗扑过去力道太大,带着太子后退了好几步,才恰巧躲开了攻击。   这事给始皇帝知道后,把孙女叫过去说了一顿。   这么大的狗往人身上扑也太危险了,舜华既然在训练狗,就该好好训。有些坏毛病要改掉,哪怕狼狗并不准备伤人,也不能放任下去。   宫中还有不少女眷和孩子胆子小,太子不怕不代表别人不会怕。要是下次扑了其他人,导致人家慌乱中跌倒磕到脑袋怎么办?   舜华蔫蔫地被训了半个时辰,回去之后抱着狼狗嗷嗷哭。   抹干眼泪后和她的小狼摆事实讲道理,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可能是年纪大了,脑子没有新的好用,学不进去。   小狼本来就不扑别人只扑太子,至今还没改正。扶苏也习惯了,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没有计较。   他家小闺女本来就不和他亲近,难得闺女养的宠物愿意亲近他。因为小狼的存在,这两年父女俩的关系缓和不少,扶苏就觉得这狗养得很值。   今日小狼撞到他手臂,茶水洒落不仅沾湿了扶苏的衣服,还给小狼脑袋上泼了一堆水。   舜华做贼似的跑进来,期期艾艾地替小狼给父亲道歉:   “父亲,小狼它不是故意的。”   扶苏一边拿着帕子给趴在自己腿上呜呜呜装可怜的大狼狗擦脑袋,一边睨了女儿一眼。   舜华立刻讨好地笑笑。   扶苏便说:   “你过两年也是大姑娘了,以后它再闯祸,你也会跟着丢脸的。”   年纪小的时候大家都会包容你,觉得你还小嘛,管不住宠物很正常。可是成年了还管不住宠物,就定然会被人议论。   距离扶苏重生已经过去了十年,舜华也到了十二岁的年纪。幸好大秦如今女子二十才及笄,否则再过三年她就成年了,要开始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   如今,可以再多拖上个五年。   舜华蹭到父亲身边:   “父亲,你不往外说,别人就不会知道小狼闯祸了。”   反正小狼也不扑其他人。   扶苏:……   我欠你的是吧?   扶苏总算感受到了当爹的心塞,想来以往父亲见他闯祸时,也是一样的心情。   唉,养儿方知父母恩。   扶苏把擦干净水的大狗丢回给它主人,自己去乾元宫寻父亲了。   乾元宫是玄宸宫的主宫殿,地位类似于始皇之前在咸阳宫居住的章台宫。   乾有四德,元乃四德之首。乾元即是天道伊始之意,形容天子之大德,在古代一向用来做帝王宫室的名称。   至于前朝开会的大殿,起的是“四海归一殿”的名字。就在乾元宫之中,乃是最前端的殿宇。   扶苏将乾元宫规划得极大,分出了办公区和居住区。这样一来父亲居于此处也不显得逼仄寒酸了,每次上朝、休息等也不必走太远去别的宫室。   太子宫照旧在主宫北方,距离正宫很近。   四海归一殿成为了乾元宫的主殿,但宫侍们依旧习惯将陛下办公的殿宇称为正殿。   扶苏从北边的后门进入乾元宫,穿过父亲的寝殿区域和内花园,就到了中间的正殿。   整个乾元宫就从北到南,以就寝的北殿、办公的正殿和上朝的四海归一殿,以及它们的附属宫室作为分隔,包含两个大型花园。   内花园偏向婉约柔和的风格,仿小桥流水,有假山石等点缀。外花园则比较大气庄重,正中间是一方池塘,更侧重风水气象。   不过再肃穆庄严的风水池,如果有个太子坐在池边钓鱼,大约也庄重不起来了。   今日太子没有钓鱼的雅兴,抵达正殿就老老实实坐在父亲身边干活。   因为和狼狗玩闹了一会儿的关系,太子显然是迟到了。仗着没人会数落他,大大方方往父亲身边一坐,仿佛没有迟到这回事。   始皇帝也不提这个,只拾起方才的信纸递给太子。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太子应当不用看就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扶苏立刻明白父亲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他也不惊慌。   父亲以魂体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有法子分辨哪些字迹是韩信本人的,哪些是他代写的。   扶苏一开始就没指望能瞒过父亲,不过是给小将军找补一番而已。父亲也知道韩信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要的只是大面上让旁人挑不出错来。   现在这封信便是落入旁人手中,也不会对韩信和扶苏产生影响,这就够了。   蒙毅在旁边听得有些担心。   可见两人随口一提后就揭过此事,便知道陛下并不计较,是他多虑了。   只是下回必要让侄子拦住乱写信的韩将军,说什么也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蒙毅打算回去就写信,加急送去边郡交给侄子。   始皇帝倒是不知道在想什么,侧头看着儿子安静批奏折的模样,一言不发。   扶苏歪头看父亲:?   始皇把写到一半的奏折塞到儿子跟前:   “替朕写完。”   听着这个奇怪的要求,扶苏有些意外。提笔就要落下,忽然想到什么,顿住了。   始皇见他不动笔,挑了挑眉:   “不写吗?”   扶苏默默落笔,学着父亲的笔迹写完了批文。字迹和始皇本人分毫不差,不知旁人是否能够分辨出来。   始皇拿回去仔细欣赏了一会儿:   “朕记得你幼时就是这么写字的。”   聪明的小孩子模仿能力极强,始皇本来是手把手教儿子写字的,让孩子感受他怎么运笔。   结果扶苏倒好,直接照着父亲的笔迹写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除了因为手腕力道不足,失了点风骨,其他都学了个十成十。   这下就麻烦了,继承人怎么能和君王笔迹一样?   始皇只好忍痛销毁了爱子的笔墨,带着他重新练字,好不容易才锻炼出了属于扶苏自己的字迹来。   这么多年过去,扶苏的模仿本事不减反增。如今连风骨也仿了个十成十,是可以直接拿去拟矫诏的程度了。   始皇将奏折合上放进处理好的那堆里:   “以后不要再随便模仿旁人笔迹。”   万一叫旁人知道了,就能借此质疑始皇帝遗诏的真假。   太子可是能模仿陛下字迹的,别不是他想提前继位,于是暗杀了父亲,矫诏登基吧?   扶苏一脸委屈:   “是父亲让我写的!”   本来也没别人知道这件事。   始皇指了指韩信那封信:   “这不是你先写的?”   扶苏扭头就把信烧了,毁尸灭迹。然后看向蒙毅,示意这里有个知情人。   始皇也跟着看了过去。   突然遭受无妄之灾的蒙毅:……   蒙毅也下意识去看史官,却见史官趴在桌子上假装自己睡着了。   这次的事情可和他没关系!   早上他没跟着蒙卿去找太子!   刚刚他都在睡觉什么都没听见!   他不知道什么太子能学别人字迹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官:经历过这么多次危机,我已经学会提前规避危险了,嘻嘻嘻   蒙毅:= = 第122章 黑历史   说真的,史官的装睡本事非常糟糕,根本骗不过任何人。   但在这种时候,装睡本来就是一种态度的体现了。他在用行动告知君上,自己绝对不会往外说的。   而且身为史官的他本该秉笔直书,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可人总有工作开小差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漏听了什么东西导致没有记录下来,也是很合理的吧?   始皇满意地跳过了史官,继续去看蒙毅。   蒙毅感受到了什么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好在身为始皇帝心腹,蒙毅见过的大场面也很多。况且他也知道现在表忠心只是走个流程而已,陛下并未当真怀疑他的忠诚。   所以蒙毅不卑不亢地站起身,表达了自己绝不谢露秘密的决心。   所幸这会儿殿内的侍者不多,站得又远,根本没看明白这头发生了什么。否则始皇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扶苏模仿自己字迹,定然要遣退众人再说。   旁侧的桥松有点懵:   “发生什么了?”   他方才在认真琢磨一封奏折,听到蒙毅的动静才恍然回神。   经过上回泰山封禅时,桥松成功从他爹身边挪走之后。回到咸阳了这小子也不肯跟亲爹待在一块儿,死活非要赖到另一头去。   因而这会儿桥松坐在始皇另一侧,他亲爹想做点什么根本够不着。   扶苏遗憾地看了一眼离太远的儿子:   “看你的奏折,跟你没关系。”   桥松警惕地往更外面挪了挪,生怕他爹不顾中间还有祖父挡着,非要伸手过来捏他脸。   始皇淡然地无视了父子俩的交锋,自顾自处理政务去了。   那封经过二人之手的奏折后来发了下去,看到批文的臣子果然没有察觉异常。   毕竟谁也不会莫名其妙突然去研究陛下的字是不是他本人写的,没人会想到批文写到一半中途转过手。   往常哪怕转手,也是换个字迹。一看就知道是太子或者太孙代笔,根本不需要别人去猜。   没人往那里想过,也就没有人会去仔细分辨两人的字迹是否当真毫无区别。这件事大概会在知情人心里成为永远无法破解的谜题,因为陛下肯定不会费心思鉴定笔迹的。   史官心里就在琢磨,或许太子仿的字迹也没有像到那么夸张的地步。只不过是陛下一向谨慎,不愿太子有任何风险。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边郡的战报依然在不断传来,这回韩信有了蒙英压着,没再出过错。不仅不能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随便写信,每次写完还得拿给蒙英检查一遍。   韩信写信的时候就发过牢骚,说蒙英很看不惯他涂改信件。每次检查完挑了刺之后,还要逼着他誊抄一遍。   他们蒙家人好像都比较一板一眼,蒙恬蒙毅是这样的,底下的小辈也是这样的。   蒙英认为,给君上的信如果卷面不够整洁,那就是对君上不敬。他没有要求韩将军把字练漂亮点已经要求很宽松了,誊抄个无涂改的版本出来难道不是最基础的要求吗?   韩信:要不你直接帮我写吧?   蒙英:不行!你才是主将,我不能越俎代庖!   韩信:……   怎么会有这种人?帮忙写个信怎么就越俎代庖了?蒙家人真是死板,处处都要讲规矩。   扶苏看完笑了一声:   “韩小将军和蒙小将军都辛苦了。”   两个性格三观南辕北辙的小伙伴待在一块儿,日子过得简直鸡飞狗跳。不过二人较为互补,确实适合作为搭档,可以互相查缺补漏。   所以还要委屈两人再当一段时间的搭档了。   东胡和匈奴的战争没什么好说的。   看起来阵仗很大,但毕竟都是打不过大秦的游牧部落在内部互打。边境守将瞧着他们,就跟围观隔壁两个村子聚众斗殴似的。   所有人都认为北边不会有变数了,不需要过多关注,大家只要等着韩小将军凯旋即可。   情况也确实如此,没过多久,匈奴在大秦的“暗中帮助”下攻破了东胡。他们不仅占领了东胡的地盘,还抢走了东胡的财产。   逃出来的大多是东胡的青壮汉子,家乡被占了,族中老幼也不知情况如何。残存的这点人手根本打不过剩下的匈奴,匈奴还俘虏了一部分东胡残兵。   这个时候,除了找秦人求助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韩信决定趁势收编东胡部落。   蒙英也提出了相对可行的方案,他认为可以从东胡的未来危机下手,劝说东胡投靠大秦。   毕竟就算这次他们帮着把匈奴打跑了,也不见得对方不会下次还来。匈奴已经抢不了大秦了,西边又有瘟疫根本去不得,匈奴只能和东胡死磕。   东胡只要不是傻的,应该就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是投靠秦国以后都能得到大秦的庇佑,还是继续只靠自己单打独斗,必须要做出个选择了。   而且东胡自己心里也有数,秦国帮忙发兵不会是白帮忙。你不出点血,人家凭什么帮你呢。   东胡人跑来找秦军时,就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了。   最差的结果就是大秦以出兵帮忙的名义直接占领东胡的地盘,取代匈奴成为这里的掌控者。   考虑到匈奴的凶残习性,而秦人则不会随意抢夺女人,自白起死后他们也不怎么屠杀战俘。顶多是拿走一些财产,总比匈奴那样连他们妻儿老小都不放过要强。   中原人毕竟还是文明人,和文明人打交道更安全一点。   现在秦人愿意和他们谈判,不直接趁虚而入,摆足了姿态,东胡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反正现在秦人的态度不错,先合作着。以后要是秦国做得太过分了,他们再跳反也不迟。   韩信和蒙英也私下商议,认为可以先稳住东胡里的反对派和墙头草。等时间长了总有法子解决掉的,现在维持住表面的和平更重要。   偌大的秦国人才济济,难道还能搞不定一个东胡?东胡都搞不定,后续的匈奴就更别肖想了。   秦国确实没有对东胡下手,但匈奴已经好心地帮他们干掉了东胡绝大多数的有生力量。   现在大秦根本不用脏了自己的手,东胡部落剩下的本就是老弱病残为主。青壮汉子就那么点,翻不起风浪的。   其余的妇孺就好办多了,怀柔政策很容易能拉拢过来。再想个法子给年轻一代洗洗脑,过个十来年东胡就彻底不会闹了。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攻破东北的消息传来时,正是大一统三年的冬季。刚刚过完新年,就有东胡归顺的好消息传来,确实令人振奋。   除却这个消息之外,匈奴那头也传来了喜报。   秦军攻打东北的过程中,少不得要击杀一批匈奴人。这一路追击过去,匈奴的青壮死了不少。   大秦接手东北时,境内留下的不仅是东胡的人口和资产,还有匈奴的人口和资产。逃逸的匈奴人只带走了马匹和武器,还有少数口粮。   蒙英已经开始着手安置留存下来的人口了,把匈奴的妇孺和东胡的妇孺分开安置。东胡人继续留在东北老家,匈奴则要迁往草原。   没人去追逃跑的匈奴人,因为没有必要。   他们带走的东西不多,很快就会饿死。不想饿死就得内讧,自相残杀抢夺粮食。   草原里还有少量部落留存,或许可以去投靠他们。只是人家收不收可不一定,而且那些部落眼看着也要自身难保了。   被俘虏的匈奴老弱们已经认命,眼看匈奴再无翻身之地,他们同意了与大秦合作。至少这样可以保证族群的延续,自己也不至于立刻就被处决。   或许那些流窜在外的匈奴人还可以继续去西边以抢劫为生,甚至越过青海去西域、去西羌。   秦国并不管他们。   西羌是高原,匈奴人不一定能适应。西域那边情况复杂,也不是匈奴能随便翻身壮大的地方。   大秦的目标只是掌控住草原,并在草原地区安置一批能征善战的国人,替他们看守北边门户即可。   草原的草场划分起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哪怕有匈奴老人详细说过草原的情况,大秦也得派人一一探查过去。再规划出合适的势力范围,安排新的部落前去驻扎。   这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毕竟大秦对草原的了解太少了。以后这里都会是大秦国土,那么秦国就得将它的一切消息都详细地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南边的百越丛林需要人探查,北边的草原也需要人探查,东北的广袤森林同样需要人探查。以后打下高原之后,显而易见还有的是地区等着他们探查。   秦国不得不多培养一些野外探险相关的专业人员,不仅要有极强的生存能力,还得懂天文地理、绘图勘测等专业知识。   这种人才比普通的治国型人才还要难培养,大秦官学不得不额外开设相应科目。   然后官学就迎来了一场变革。   扶苏提出,可以将官学进行划分。   西周始有太学,不过它与明堂等物混而不分,布政、祭祀、学习等各种活动都搅合在一块儿。   太子殿下认为,不如单独将太学列出来,治国平天下的学堂可称之为“太学”。那稚童启蒙之学就称为“小学”,技能工巧之学则为“中学”,专业深造之学可为“大学”。   而后,他将官学一分为四。   稚子先入小学打基础,而后入中学学习一些技能性的东西。比如相对高深一些的数算,为人处世的手法等等。   这些东西无论是想进官场的,还是不打算进官场的,学了都有好处。   中学毕业之后,再根据自己对日后的规划,选择入对应的大学专业深造。要当官的去钻研历史政治,要做其他的,也有他们要钻研的其他课程可学。   最后的太学,则是为官者才要上的学堂。   始皇帝看完说道:   “在学堂中进行划分也好,个人天赋不同,不进学也不知到底擅长什么。”   基础学习的过程中,才能发现自己擅长什么、喜欢什么。   虽然为官是众人最追捧的一条路,可能很多人会硬逼着自己走这条。但总有人会向现实屈服,或者发掘出自己的喜好,不愿意随波逐流。   更何况,扶苏也提出专业之类的进学不一定非得一成不变,实在学不下去也可以转专业嘛。   总之就是要最大限度地发挥每个人的天赋,不浪费任何一个人才。   这几天始皇帝一直忙于官学改革的事,不如往年的冬日清闲。所以少有的闲暇时刻,就格外珍惜。   大约也是重生以来被太子宠坏了,前世始皇帝每日从早忙到晚都不觉得疲惫的。现如今竟然怀念起以往傍晚之前就能处理完事务,饭后还能和爱子散散步的日子了。   侍者点上了新的走马灯。   自从上回始皇说过太子之后,太子自己画灯绘的次数就少了。好在这样的灯绘别的画师也能画,照着太子之前巡游时留下的连环画临摹并不难。   只是画师毕竟没亲眼见过陛下的英姿,画也不过是照葫芦画瓢。   不像太子殿下亲眼看过全程,当初的画作只能留下一些零星片段,画灯绘的时候太子便会换着画之前没画过的部分。   始皇看过几次画师的作品之后就不怎么感兴趣了,只当普通装饰品挂在寝殿中。偶尔想起其他儿女没见过他伏虎猎鲛,便赐给儿女们收藏。   今日难得是太子的作品,侍者刚一点燃,始皇就看出来了。   他有些意外:   “太子这些日子不是很忙?”   怎么还有空画新的?   侍者笑道:   “这是之前画的,殿下让我们等一等,不要着急拿出来。许是猜到了这些时日陛下会忙碌,想着这会儿再取来哄陛下开心。”   精神疲惫的时候突然收到爱子的礼物,心下确实熨帖。   始皇只觉得疲惫一扫而空,走上前仔细欣赏了一会儿这只新灯。灯上画的是他上回与恶狼缠斗的场景,过程比伏虎要惊险些。   那次实则是个意外。   始皇有想过猎狼,奈何一直没遇见。有太子盯着也不好主动去找狼,还以为遇不到了,不成想某日傍晚忽然遭遇了狼群。   当时父子俩是微服私访,准备去一处乡间瞧瞧的。明面上带的人不多,大部分都隐在暗处了。   狼群起初的目标也不是他们,约莫是想去袭击村庄的。在附近警戒的卫兵发现了狼群,连忙前来汇报。   始皇都撞见了,自然不能放任它们猎杀国民。于是主动带人迎了上去,在众人的簇拥中射杀了扑过来的狼王。   狼王很聪明,知道遭遇了硬茬子。奈何敌方人多它们打不过,退无可退,于是选择擒贼先擒王。   它隔着人群直接高高跃起,想要扑向人群中的始皇帝。但始皇临危不惧,在周围侍从的惊呼中冷静地拉弓,一击即中。   射完他还回头安抚儿子:   “可吓着了?不怕,阿父保护你。”   扶苏对这一幕印象很深。   虽然明知道即便父亲不射这一箭,侍卫也不会让他们受伤出事。但狼王扑上来的第一时间父亲就挡在了他身前,依然叫他十分感动。   扶苏当然是顺从地做出惊慌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边寻求庇佑,狠狠满足了父亲汹涌的保护欲。   至今始皇回忆起此时都非常骄傲,认为爱子果然离不开他。   始皇帝欣赏了许久,直到侍者提醒该就寝了,才让人熄了灯。   或许是临睡前接触了和狼相关的东西,睡梦中触发联想,倒是让始皇梦见了一些往事。   之前在梦里围观前世记忆时,有些不怎么重要的日常就被跳过了。毕竟记忆太长,真要全部回忆一遍,不是一两年能结束的。   所以始皇都是挑着重点的看,其他的就略过了。这也导致他后续在睡梦中会偶尔梦见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这些片段平时在他清醒时倘若仔细回忆,也能想得起来。   不过始皇一般不会主动去回忆这些,因为他太忙了,而且人的记忆也会下意识忽略掉它们。   今晚梦见的是扶苏五岁那年的事情。   自从扶苏三岁起被他带回章台宫亲自教养开始,小家伙夜里都是一直跟着父亲睡的。   当时还是秦王政的始皇白日忙碌,能抽出来陪伴儿子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处理朝政,放任小扶苏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看书或者摆弄玩具。   哪怕是用膳时,秦王政也要抓紧时间,不能耽误太久。直到过了最忙的那几月,才能在饭点关心一下儿子爱吃什么、哄挑食的小孩多吃点。   为了尽可能地多一些父子间的相处,夜里就得利用上了。于是秦王政就把孩子带在身边同床共枕,企图利用这个法子增加自己在儿子心里的分量。   小家伙一开始睡觉还是很老实的,直挺挺躺在一边,并不往父亲身边靠。秦王政觉得这样不行,没有亲密接触怎么提升感情?   所以他把孩子搂了过来,用保护地姿态抱着他睡。   大约小扶苏是真的没什么安全感,渐渐的还真放松了许多。他开始会在睡梦中主动往父亲怀里拱,也会睡着睡着趴到父亲身上去,然后再翻到另一侧。   起初秦王政还会被他的动作闹醒,后来就习惯了。任凭小家伙睡姿差到在他身上翻山越岭也巍然不动,依旧能够一觉到天亮。   不过秦王政也不是日日都会来陪儿子睡觉的,有时候要忙到深夜,有时候要去临幸姬妾。   小崽子乖得很,父亲不在他就一个人睡,很让人省心。   到了五岁的时候,小扶苏不知从哪里听了什么话,觉得自己长大了。大孩子就该自己睡觉,不能天天粘着阿父。   秦王政答应了他,给他在隔壁收拾了一间房出来。   这天秦王政比往常就寝的时间晚一些回到寝殿,更衣时便问侍者太子可睡下了,准备换完衣服就去隔壁看一眼儿子睡得如何。   却见侍者表情有些奇怪。   他们犹豫着答道:   “应当睡了吧?”   秦王政意识到了不对劲,更衣完毕正准备去看看,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脚步一转进入自己的寝间,果然见被子鼓起一小团,不用看就知道是他的小太子窝在里面呢。   小团子整个躲在被窝里,也没把脑袋露出来透气。秦王政在榻沿坐下,伸手探入被子中摸了摸。   很快,他感觉自己的指尖被轻轻咬了一下。   小太子果然还没睡着,就是躲在里面好玩的。   秦王政故意说道:   “寡人的床上怎么有一只会咬人的小狗?”   被窝里传来一声奶凶的“嗷呜”。   意思是说他就算咬人也不是小狗,而是威风凛凛的小狼。   秦王政眼里的笑意越发明显,他将被子掀开,把团成个球的小狼崽抱了出来,放在腿上。   “让阿父看看到底是狼还是狗。”   说着,他伸手去捏儿子婴儿肥的小脸。   小扶苏又超凶地“嗷呜”了一声,假装要咬他的手。父子俩玩闹了一会儿,在周围侍者忍俊不禁的表情中重新躺回床上。   秦王政拉过被子,问小太子:   “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要自己一个人睡了吗?”   小崽子拱了拱,凑到阿父耳朵边上做贼一样地小声开口,活像声音大了就会惊扰到什么东西一般。   他说:   “一个人睡有危险,要阿父保护我。”   秦王政:?   秦王政不太明白小孩子的脑回路,他认真地询问哪里有危险。是侍者伺候的不够尽心,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是什么危险?”   小扶苏煞有介事:   “就是半夜会被人从被子里拖出来,然后送去给先生们玩弄的危险!”   秦王政:……   这很明显是夸张的说法。   最近天冷,天气又不太好。哪怕是睡到半上午起来,看着外面也像是时辰很早的样子。   于是就被扶苏夸大成了半夜被拖出被窝,说得好像侍者胆大包天折磨他一样。   秦王政不和儿子掰扯这个,他再次伸手捏住了小孩的嫩脸蛋:   “净是胡说,先生怎么玩弄你了?从哪里学来的词,到处乱用。”   小扶苏可委屈了:   “先生欺负我,他教的东西那么简单,还要反复说反复说。我不想听,他就说我上学不认真,还要找阿父告状!”   小孩絮絮叨叨抱怨了好久。   什么先生明明知道他都懂了,但先生故意讲很多遍。还有什么先生觉得他就算懂了也不能不听课,找借口罚他抄写。   小扶苏举起了他白生生的小手,给父亲看他手指都红了。说是抄写抄的,先生体罚他。   秦王政只好安慰儿子,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被先生的告状给迷惑。他知道阿苏是个好孩子,不像先生说的那么调皮。   “阿父明日就告诉先生,以后不给阿苏布置这些抄写了。”   小扶苏满意地哼哼一声。   还补充道上课内容也要改一改,学会的他就不想听了。   其实扶苏现在学的都是基础启蒙,基础自然该打牢固,就要多教几遍。   抄写也是把学会的文字多写几遍,先生认为小孩子就应该多写写大字,慢慢练出自己的风骨来。   先生的教导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扶苏太聪明了。他堪称过目不忘,完全不存在囫囵记忆会缺斤少两所以需要多学几遍的问题。   练字倒是应该的,但秦王政捏了捏儿子软软的小手,担忧练太多了会伤了他幼嫩的骨头。既然扶苏说手疼,那就少写一点吧。   哄好了儿子,秦王又故意问道:   “现在没有危险了,阿苏要自己去睡吗?”   小小一个人非要说自己长大了,然后迫不及待地搬出去住。这对当爹的来说自然是又欣慰又失落的,一直依赖自己的小宝贝就这么跑了,秦王政晚上都睡不太安稳。   结果这臭小子倒好,因为点上学的事情才肯跑回来找爹。要是没有这一出,他是不是都不想着回来了?   哪怕明知道孩子大了就会独立起来,秦王政依然觉得不太习惯。   小孩要是不会长大就好了。   小扶苏把头往父亲怀里一埋,假装没有听见父亲的询问。   秦王政挠了挠他的痒痒肉:   “问你话呢。”   “唔……”   小扶苏往旁边躲了躲,贼兮兮地说道:   “还是很危险的,阿父不要赶我走。”   可见小兔崽子是刚开始说要独立说得开心,真出去独立了又后悔了。今晚八成是找借口蹭回来的,告先生的黑状不过是顺带罢了。   秦王政心道不能惯着他,便说:   “跟着阿父睡也可以,但是明早阿父要早起去上朝,你得陪阿父一起去。”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   伸手把脑袋已经埋到他肚子上的小孩捞过来一看,果然是睡着了。   想靠睡着躲过去可不成。   第二日早起,秦王政就把小孩子从被窝里拎出来了。扶苏撒娇耍赖也没有用,只能打着瞌睡洗漱更衣。   坐到桌案前用早膳的时候,小太子差点一头栽到桌上。侍者眼疾手快扶住了,连哄带骗喂了半碗粥下去。   秦王政吃完的时候,粥还剩半碗。   但这个时候已经喂不下去了,小太子说什么都不张口。逼急了就泪眼汪汪地呜呜,用小奶音说不想吃饭。   秦王政伸手把孩子抱过来,小扶苏迅速找到熟悉的位置,闭上眼睛就要睡过去。   “寡人来吧。”   秦王政接过勺子,喂到小孩嘴边。   小扶苏依然紧抿着唇,眼看便要发脾气了。   秦王政哄道:   “再喝一口,过两日阿父带你去珍兽园看狼崽。”   珍兽园里有以前养的野兽,但秦王政没什么时间去观赏。里面的野兽就渐渐生老病死,数量越来越少。   侍者来询问要不要添补的时候,秦王政想着儿子年纪小还爱乱跑,万一闯进去遇到危险就糟糕了。   于是他否决了这个提议。   直到前不久下头送来了两只狼崽,说是在咸阳周边击杀野狼时找到的。   反正只是两只崽子,想着珍兽园里空荡荡的也不太好,就干脆拿去充数了。小崽子没什么杀伤力,从小养大的应该不太危险。   扶苏听说之后就一直想要阿父陪他去看,但是阿父最近真的抽不出空来。   珍兽园远了些,来回一趟加上玩,至少要花费半个时辰。秦王政只能陪儿子在章台宫玩一会儿,跑去珍兽园就不成了。   扶苏也不知是听了父亲承诺过几天就有空,还是单纯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没有再继续抗拒。   小孩子睡着的时候还是很乖的,打瞌睡的时候也很乖。勺子递到嘴边就乖乖吃下去了,一勺一勺地吃着,非常省事。   半梦半醒间吃完了剩下的半碗粥,人也清醒了不少。   秦王政干脆牵着他走向开朝会的宫殿。   刚出门的时候,扶苏还能蹦蹦跳跳,自娱自乐。走了一半困劲就又上来了,直接往父亲腿边一靠,不动了。   秦王政发现腿上拖了个分量,低头看了一眼。太子的脚还在原地,小身体却随着他往前走的动作已经歪向一边了,眼看就要摔倒。   果然,带他出来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秦王政只能弯腰把他抱起来,从侍者手里接过小披风把人裹好,揣着个崽子继续去上朝。   不需要迁就小孩的步伐,便能大步流星地前进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应着臣子们诧异的目光淡然地在上首落座。   扶苏一直睡到了朝会快结束才醒。   他的脑袋从桌案下探出来,趴在桌上,好奇地朝下面的群臣张望。   李斯本来在奏事,奏着奏着王上身前突然多了个脑袋,吓得说出口的音调都拐了弯。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太子醒了,但他的脸已经丢完了。   李斯尴尬得头皮发麻,心道回去之后得锻炼一番胆量,不能再出类似的问题了。   结果小太子很天真地问道:   “你刚刚是在唱歌吗?”   秦王政一把捂住儿子的嘴,把人往自己身边一带,按到腿上让他继续睡。   而后冲李斯颔首:   “爱卿继续奏事吧。”   李斯:……   李斯怀疑太子的天真是装的,因为他隐约听说过这位是个混世魔王,已经在宫里闯过不少祸了。   但是李斯也不敢肯定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毕竟王上经常和他们炫耀太子乖巧听话又聪颖,仿佛和流言里传得不太一样。   最后李斯还是没想明白,太子之前是不是故意让他下不来台的。   不过从这天开始,太子每日都会跟随王上一起来上朝。   因为小扶苏发现,早起好像也没那么难受。虽然不能在床上睡觉,但可以在父亲身边接着睡。   睡醒还能看臣子们的笑话,比自己待在宫里要好玩。   秦王政原本是为了逗他才带他上朝的,反而让他尝到了甜头。之后就化身成了小粘人精,非要跟着一起去。   秦王政也没办法,只能教育儿子不要在朝会上乱说话。   小太子学得很快,他果然没有再乱说话了。变成了凑到父亲身边“压低声音”打小报告,告诉父亲谁在走神。   然后所有人就都听见了。   李斯:我真的很怀疑,太子不是因为年纪小控制不住音量,他就是故意的。   猫嫌狗憎的年纪也就那么几年,过了这个阶段,太子学会了伪装。他开始接触朝政了,他知道父亲需要他拥有仁善的好名声。   所以后来太子不再故意欺负人,大家从暗地里吐槽太子难搞、王上怎么什么都纵容他。变成了夸赞太子端方如玉,是个合格的储君。   这里头有多少是真心实意的不好说,毕竟当人臣子的当然要说君上爱听的。   反正太子小时候那点破事谁也不会忘,后来太子继位后开始折腾臣子的时候,老一辈的功臣没谁觉得意外的。   ——这家伙小时候就这德性,真以为他大了能改啊?   可惜这波老臣年纪不小,没几年便致仕养老去了。剩下在朝中活跃的大多是没见过这些的,要不也不会有个御史脑子不清醒地试图靠死谏改变二世陛下的想法。   始皇帝从梦中苏醒,陷入沉思。   他一直以为他儿子是登基之后才放飞自我学坏的,说话一句赛一句地噎人。原来不是啊,是从小就天赋异禀。   太子后来装君子装多了,臣子没当真,他这个当爹的倒是选择性眼瞎。自我催眠一样地忘了这家伙小时候有多皮,认定他家太子就是从小这么乖巧的。   这能怪他吗?   扶苏后来确实稳重又懂事,登基之前再也没嘴贱过。   始皇思来想去,觉得这不是他的问题。他绝对没有因为自己是亲爹,就对儿子有过厚的滤镜,太子那时分明是真的懂事。   所以就是臣子的问题。   他都辛辛苦苦把太子教育成君子了,结果他一驾崩,太子就故态复萌,很明显是被那群臣子刺激的。   那么他们有什么资格计较太子说话难听呢?这都是他们该的。   始皇帝更衣的时候又回忆了一下,自己后来有没有带儿子去看小狼崽。毕竟都答应了孩子,不能出尔反尔。   他应该不是那种画大饼哄人的坏爹吧?   片刻后,始皇放心了。   看是去看了,只不过看到的不是狼崽。因为那两只被搜罗出来的崽子从一开始就是狼狗的崽子,也不知道怎么被搞混的。   这辈子珍兽园里也有这两只狗,他们生的后代如今就在舜华身边养着呢。   始皇来到四海归一殿,只见他家太子已经在位置上做好了,正在整理一会儿要用的公文。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扶苏头也不抬地问道:   “父亲在看什么?”   始皇突然起了玩兴,答道:   “在看阿父的小狼崽。”   扶苏不由迷惑:?   始皇却没有解释什么,而是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奇怪的问答困惑了扶苏一整天,他实在是搞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直到晚间又被舜华的狼狗扑了一通后,瞬间福至心灵。   扶苏:!!!   这么久远的黑历史父亲怎么突然提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脑:你要睡了人吗?   扶苏:是的,闭嘴   大脑:嗷呜嗷呜嗷呜   扶苏:…… 第123章 蹒跚学步   黑历史只要被提起一次,就会反反复复在当事人脑海里回旋。   扶苏:…………   扶苏第一次发现,他还是修炼不到家。   这种程度的黑历史居然也能影响到他,显然,他还需继续努力。   幸好父亲只是那天心血来潮提起,后续没有抓着不放,反复拿出来调侃他。   但是扶苏很快就发现了,父亲虽然没有继续提这件事,却会提别的事。毕竟他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父亲记得的往事太多了。   哪有孩子小时候不丢人的?   这天公子高带着南嘉进宫来探望祖父。   小南嘉已经很久没入宫了,扶苏还以为这小子能忘了他。未料到小孩子记性极好,一见到他立刻又黏了过来。   南嘉如今已经会走会跳了,不过跑得太急的话还是会跌跌撞撞。   他看见伯父眼前一亮,松开了父亲的手噔噔噔跑过来。跑到跟前踉跄一步,直接摔进了扶苏怀里。   扶苏有理由相信他是故意的。   冷酷的伯父把他扶了起来,让他站好。男子汉不要老往长辈怀里钻,你已经不是小婴儿了。   始皇帝闻言,下意识看了儿子一眼。   他倒好意思说南嘉呢。   扶苏假作无事发生,让小孩站好之后问了两句开始进学了没有。   虽然之前就说过让二弟妹开个幼儿园,但因为现在孩子太少,暂时还办不起来。而且至今为止也只有一个南嘉出生了,南嘉才两岁多。   这么大的小孩,当然是还没进学的。可这并不妨碍坏心眼的大伯提前把学业大法拉出来刷存在感,从小就在孩子们心里植入“大伯见面就会问学业”的不良印象。   可惜小南嘉还不懂这种险恶,他乐呵呵地听着,完全没明白大伯在问什么。   公子高代他回答了:   “南嘉还小,我们就没着急教他什么。有时候会带他认认字,教得不多。”   说话间小南嘉蹭不到大伯身上,只好转移目标去黏祖父。他迈着小短腿朝始皇帝的方向走去,路过了扶苏身前。   扶苏的衣摆散落在四周,小孩也没有绕过去的意识。踩在上面身体歪了歪,有点站不稳了。   这个时候,体贴的长辈就应该伸手扶一把。   但扶苏明显不是那种人。   所以扶苏伸出手,准确地戳了一下小崽子的肩膀。小孩“扑通”一下,没稳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扶苏淡定地收回手:   “南嘉走路还不稳呢,以后多练练。”   始皇帝:……   公子高:……   当事人南嘉倒是没哭,愣了愣就爬起来了。冲大伯傻笑了一下,继续嘿咻嘿咻地往祖父的方向走去。   眼看太子跃跃欲试还想干坏事,始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孩总算成功抵达了祖父身边,扑过来得到了一个抱抱。   扶苏有些不高兴,挨在父亲身侧,用另一只手去巴拉小兔崽子,想把人拎出去丢给弟弟。   奈何南嘉死死抓着祖父的衣服不松手,扶苏没能把人弄出来。   两个加起来不超过五岁的幼稚崽较了好半天的劲,看得公子高眼皮直跳。他用眼神询问父亲该如何是好,始皇倒是很淡定,就这么看着他们玩闹。   午休的时间有限,南嘉也没办法一直缠着祖父。公子高看时间差不多了,赶紧把孩子抱走,免得耽误了父亲的正事。   始皇见爱子还在生闷气,有些好笑。   “你和弟妹们吃醋也就罢了,怎么连晚辈的醋都吃?”   扶苏翻着奏折不说话,还要抽空去瞪中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蠢儿子。   桥松这小子真是要用他的时候一点都靠不住,要是他在场的话,不就可以把堂弟领走了吗?   小孩子就该跟小孩子玩,不要总是缠着祖父。   桥松就是因为不想带小孩才躲出去的。   他都十四岁了,和两岁多的小崽子有什么共同话题?   可被父亲瞪着也不是个办法。   桥松眼珠子一转:   “父亲,南嘉一定是因为没有同龄的玩伴才经常来打扰您和祖父的。三叔都这么大了居然还不成亲,您不如多催催他。”   还有其他的长辈,他们早点成亲,多生几个崽子。这样小孩和小孩玩到了一起,就没兴趣找大人了。   最重要的是,人家小孩有同龄的兄弟姐妹在,也就用不着他个年长十多岁的大兄去浪费时间陪孩子玩了。   扶苏冷笑一声:   “到时候就是一群小崽子跟你抢祖父了。”   桥松:……   好像是这个道理?   桥松立刻改变了口风:   “三叔不成亲也挺好的,现在这样多自在啊。南嘉缺玩伴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臣子家中总有适龄的孩童,可以给他伴读。”   始皇帝听着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好笑不已。   他打断了二人的密谋:   “行了,你们两个一点当长者的样子都没有,说出去叫人笑话。朕寻常忙得很,哪有时间频繁见孙辈?也值得你们斤斤计较。”   父子俩都没说话,却隔着始皇对视一眼,不知道在打什么小算盘。   始皇帝只当没看见。   孙辈再可爱,也是隔了一辈的,还不是太子的孩子。始皇和这些儿女相处都不多,实在很难对孙辈再产生多少感情。   实际上上辈子扶苏那么多孩子,能频繁见到始皇帝的也只有桥松一个。   可桥松和他爹不一样,不是个爱撒娇的粘人精。他稳重懂事,于是就理所当然地和祖父失了点亲近。   像始皇帝这样的长辈,你不主动去黏他,是很难建立深厚感情的。   扶苏深谙此道。   更何况长辈总会偏心体弱的那个,太子的病几乎占去了始皇全部的心神。以前他还会抽空关心一下别的儿女孙辈,到后来空闲时间全扑在长子身上了。   扶苏就喜欢父亲只关心他一个,所以南嘉这么久没进宫来,他提都不提。   他不提醒,始皇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孙子。要不是李姻觉得这样不孝,让丈夫去给陛下请安的时候把孩子带上,小孩还要继续被遗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扶苏是个相当看人下菜碟的家伙。   他知道父亲在意所有儿女,因此哪怕不高兴,也会偶尔提一提弟妹们的事情。轮到晚辈了,觑着父亲对孙辈并不是很上心的样子,就乐得淡化他们的存在感。   桥松早就看透了他爹。   虽然对亲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嗤之以鼻,可这也不妨碍桥松跟着学。   某些人嘴上说着嫌弃亲爹不好,不能学他。实际上当真行动的时候,还不是哪个好用学哪个。   扶苏用眼神谴责儿子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桥松理直气壮回瞪,表示是你自己说的当皇帝要足够无耻。   太子和太孙这样的眼神交锋已经寻常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几乎每日都要来一回,就连史官都懒得抬头吃瓜。   始皇帝自然是习惯性忽略。   他自顾自地提起另一个话题:   “扶苏,你侄子年纪小骨头软,你以后不要故意弄得他摔倒。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如何跟你二弟交代?”   扶苏回神,辩解道:   “小孩子本来就会经常摔跤,哪里有这么严重?”   始皇瞥他一眼:   “他自己摔的和你弄倒的怎么能一样?关心则乱,倘若孩子摔跤后当真出了问题,哪怕与摔跤无关,你恐怕也要遭到弟妹们的埋怨。”   不管会不会出事,都不该自己给自己找麻烦。那是别人家的孩子,又不是你自己生的。   始皇当过爹很明白这个道理,别说孩子受没受伤了,哪怕只是看见旁人不小心推倒了扶苏,他都会生气。   始皇可不希望儿女之间因为这种事情闹矛盾。   扶苏知道父亲是为他好,乖乖应下了。   桥松好奇地看向祖父:   “小孩子真的会因为摔跤出事吗?那学走路的时候哪有不摔跤的?”   即便被很多侍从精心看顾着,也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有时候你看着小孩子站的很稳,下一秒就莫名其妙左脚绊右脚了,甚至是没有预兆的平地摔。   始皇回忆了一下:   “你父亲小时候有几回摔倒,险些磕到脑袋。”   桥松瞪大了眼睛,追问是怎么回事。   那都是扶苏三岁之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间段的幼儿大脑发育还不完全,记忆很难留存住。所以扶苏虽然记性好,却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他的记忆从三岁开始,大概在母亲去世前后,所以对母亲还有零星的印象。   始皇没有回答桥松的询问,只提醒他们以后和小孩玩闹的时候注意一下周围。有时候哪怕只是桌案,都会对孩子造成危险。   扶苏看父亲这避而不谈的架势,大致猜到了什么。   晚间父子俩练武强身的时候,趁着桥松不在,扶苏就追问父亲当初的事情。   他试探道:   “阿父是不是也干过我白日干的那件事?”   始皇帝假作没听明白:   “什么事?”   扶苏轻笑一声,说没什么,配合父亲将这个话题揭过。   答案已经知道了,没必要非得让父亲亲口承认。   始皇似是有些心虚和歉疚,这晚就没逼着儿子多练一会儿武。看他不到半个时辰就喊着累,怎么都不肯起身继续练,也随他去了。   当初的事情并不难猜。   不过具体过程扶苏定然是猜不透的,始皇也不愿意说。倒不是因为别的,就是上次提了一句小狼崽让爱子有些羞恼了,他想着再来一回扶苏肯定还要害羞。   他家太子小时候真是可爱极了。   那时还是秦王政七年,扶苏快满一岁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学说话和走路的时候,学得快的已经会了,学得慢的可能还要拖个半年。   秦王政的长女阴嫚彼时尚未出生,还在母亲的肚子里,过几月才会临盆。所以那段时间里,年轻的秦王依然只有这一个宝贝独苗苗。   第一次当爹的人总归会有些兴奋的,尤其是不想错过孩子的很多重要时刻。   哪怕为了两年后的亲政掌权,他实则非常忙碌,要花费心思做很多准备。可当听闻有人来报长公子学会走路之后,秦王政还是抽出时间去看了一眼。   彼时楚姬的宫室中,几乎所有侍者都跑来围观了。   楚姬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对侍从从不苛刻。哪怕他们在当值的时候稍微偷个懒过来凑热闹,她也没有制止。   扶苏的温柔大抵是随了她。   秦王政赶到的时候,就见庭院中远远围了一圈,大家让出了足够的空间给小公子学走路。   那场面不像是长公子仅仅只是学会了走路,倒像是长公子做出了什么大成就,值得阖宫齐聚庆贺。   君王的到来引起了一些骚动,却被及时制止了。秦王政不想打扰庭院中的孩子,于是安静地和众人一起站在远处围观。   小扶苏才刚学会走,走得很不稳当。侍者弯腰跟随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给他借力稳住平衡。   虽然只是刚学会走,但扶苏是个不服输的崽。他不喜欢摔跤,也想用最快的速度掌握走路的技巧。   所以他很缓慢地抬起脚,用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着。等晃动的身体站稳了,才往前一迈,重重踩在地上。   接着,他依旧保持这个姿势不动,身体又晃了晃。等不再晃动,才抬起后脚重复金鸡独立的姿势。   小孩就这么一步、两步、三步地从这头走到了那头。   刚开始每次一动就仿佛要摔倒,等走完一趟下来,晃动的幅度已经很小了。确实学得非常快,就是有一个问题。   ——扶苏觉得他脚有点麻,还有点疼。   毕竟每次落地都是重重地踩下去,跺脚的次数多了,不疼才怪。但小孩嘛,刚学会走路时是容易这样的,觉得要很用力地踩下去才能站稳。   小扶苏调头决定再走一趟,这次他已经掌握平衡了,他要学会轻轻地放脚。   秦王政看着小孩一顿一顿地往前走,像个机关人偶似的,觉得十分新奇。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么学走路的了,不会也是这样的吧?   这个时期的扶苏还是个稳重孩子,就和秦王政小时候差不多。调皮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没人惯着的小孩是不会主动调皮的。   秦王政每每看见长子都觉得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   可惜长子出生时他和生母赵姬的关系已经很僵硬了,否则还可以去问问赵姬一些幼年时候他已经忘记的细节。   小扶苏又走完了一趟。   他用极快的速度纠正了自己跺脚的坏毛病,而后他觉得可以了。自己已经掌握了走路的技巧,不需要侍者搀扶了。   小扶苏颇有架势地挥退了侍者,表示他要自己走。   侍者欲言又止,依言退开了一些,维持在随时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冲过去扶住公子的距离。   小扶苏做出了第一次独立的尝试。   他抬脚,迈步,然后扑通,摔倒了。摔了一半被侍者扶住,没有真正摔到地上。   但小扶苏还是:???   白嫩嫩的小脸上写满了震惊——不应当!他明明已经学会了的!   秦王政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哪有小孩能走一趟的功夫就能掌握平衡?分明是那个搀扶他的侍者在出力。   刚开始走的时候,扶苏晃得厉害,是因为侍者拿不准需要怎么搀扶小公子。后来次数多了,他就有数了,可以用精准的力道把人扶稳。   没有经验的小扶苏完全没意识到不对。   他借住侍者的搀扶来站稳,却不知道侍者是个能活动的存在。侍者能够随时调整力道和用力的方向,在他的搀扶下学平衡,根本就是白费功夫。   小孩子要掌握平衡,只能先扶着不会改变的死物学。掌握了一点之后,再自己走,才能彻底学会。   似乎是听到了笑声,扶苏回头去看,精准地找到了人群里的父亲。   秦王政觉得自己仿佛在儿子脸上看到了控诉的表情。   不过这其实是错觉。   小扶苏只是冷静地重新站好,再次挥退侍者。   不信邪的小孩决定继续尝试,他认为刚才应该就是个意外。   在小孩第三次摔倒的时候,秦王政看不下去了。他大步走过去,从侍者手里扶过儿子,告诉他之前的练习方法不对。   秦王政手把手教了半天小孩要怎么走路才不会摔跤。   其实他教的一般,毕竟像走路这种事情,大家都是如同喝水一样自然而然就能做到的。   真让你逐步分析拆解,自己到底是怎么喝的水才没被呛着,大部分人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在扶苏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哪怕父亲说的东西没太大用处,他依然认真听完,然后迅速总结掌握了。   而后没了搀扶的小公子终于走了十步还没摔跤。   秦王政觉得这样就可以了,第一次学会走路,有这个成果已经相当不错。后面得慢慢练,不是一时半刻能学会的。   楚姬在旁边看了半天,看得心痒。   王上教孩子走路的时候,总是主动站到孩子前方不远处。然后鼓励小孩往自己身边走,随时伸手接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儿子。   楚姬也想试试,所以她走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冲儿子招手:   “扶苏,来阿娘这里。”   扶苏回头看向娘亲,见娘亲眼里跃跃欲试。想了想,露出一副“好吧那就满足你”的表情,转身往那边走去。   当时秦王政正站在中间的位置,扶苏要过去就得稍微绕一点路,绕开挡道的父亲。   秦王政原本是准备自己避开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动身,扶苏先转换方向了。他于是就没动,看着儿子小大人一样朝母亲走去。   本来走直线就不怎么稳当,现在还要绕开障碍物,完全属于超纲了。   所以很自然地,扶苏转弯的时候又有了要摔跤的迹象,不过他很快凭借自己的能力重新站稳。   秦王政刚开始伸手出去要扶他,伸到一半发现不用他扶了。   看着坚强独立的儿子,不知怎么想的,他突然恶向胆边生。不仅没收回手,还鬼使神差地戳了小孩一下。   小扶苏刚稳住的身体一晃,倒了下去。   王上的动作太快了,谁都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公子已经倒下去了。   好在常年习武的秦王反应速度很快,迅速伸手把人搂了回来。祸虽然是他闯的,却没有造成孩子摔跤的后果。   楚姬吓了一跳,匆匆走过来。见儿子完好无损地躺在丈夫怀里,这才松一口气。   而后就是温柔的楚姬夫人唯一一次爆发。   她气得不行:   “王上!您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楚姬指着另一侧的台阶,刚刚扶苏摔倒差点就磕在上面了。   之前她任由扶苏一个人在庭院中学走路时,是特意清理过周遭的。任何可能造成危险的摆件都挪走了,所以她才很放心地站在远处。   但是后来秦王政过来接手了儿子的教育,没注意到这些。父子二人走着走着就偏离了中间的空地,到了台阶附近。   本来有侍者待在一步之外,楚姬觉得应该不会出问题。哪里想得到当爹的能猝不及防推孩子一把,这是亲爹能干出来的事情?   秦王政看了一眼那有棱有角的台阶,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危险。   他搂紧了怀里的小孩:   “寡人并非有意。”   他就是看儿子像小大人一样,突然有点手痒,想把他戳倒而已。   大人都是手贱的,尤其是在玩小孩的时候。亲爹尤其手贱,要不怎么有句话叫“没有危险的时候父亲就是最大的危险”?   为了给母子俩赔罪,秦王政额外留下来陪他们用了晚膳,还让人送了不少符合楚人审美的华美器物过来。   只是在这里耽搁太久,接下来的几天秦王都比往日更加忙碌,便好些日子没去后宫看望妻儿。   再一次见到扶苏,是小孩子自己从后宫走过来,闯进了章台宫。   这其实是楚姬教他的。   因为楚姬担忧那天的事情会叫王上不愿再见他们母子,毕竟有的时候人会刻意远离让自己心生愧疚的事物。   秦王数日不来,她有这样的疑虑实属正常。   想到后宫中还有一位夫人即将产子,到时候扶苏就不是独苗苗了,处境更加艰难。所以必须抓住其他孩子还没降生的机会,努力为儿子刷好感。   秦王政听闻儿子一路磕磕绊绊地从后宫走到章台宫,就为了见阿父,果然心软了。   他并未计较儿子的擅闯,小孩子懂什么呢?反而亲自去门口将人抱了进来,让人取了点心放在桌案上,叫扶苏自己吃。   他对小扶苏说道:   “阿父还有事情要忙,不能陪你玩。你自己在这里玩,好不好?”   小扶苏听话地点头,安静地吃了几块糕点,又去外面看花草。   今日恰逢长安君成蟜入宫。   秦王政和弟弟的关系非常一般,只能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但他们一个是没有掌权的秦王,一个是同样没什么权利的王弟。就算有矛盾也闹不起来什么,所以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天。   秦王政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夺权,成蟜也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夺位。   兄弟二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气氛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成蟜对秦王政说,相国吕不韦和太后赵姬已经答应明年攻打赵国时让他领一支兵。他好像是来炫耀自己可以掌兵的,比傀儡秦王强得多。   但秦王政知道,这只是表象。   成蟜要炫耀的实则是他即将手握重兵,自己这个秦王做到头了。   事情未成之前就跑来找竞争对手耀武扬威,实在是愚蠢至极。也不知成蟜是被傀儡秦王的表象迷惑了,还是他这个人就是这么沉不住气。   无论如何,秦王政是个很能沉住气的人。   成蟜炫耀了一波,本是想在兄长脸上看出愠怒的。结果什么都没有,依然是一派淡定。   目标没有达成,他很有些气闷。告辞之后走出大殿,却见殿外有个孩子迎面走了过来。   成蟜猜到了,这是他兄长的长子。   成蟜对于长幼排序很敏感,他自己就是因为这个错失王位的。哪怕他的生母贵为韩国公主,依然没能争过兄长。   庄襄王死得太早了,他定继承人的时候不得不考虑年龄问题。   当时他长子才十三岁,幼子更是只有几岁。主少国疑,光是这一点就让成蟜一系的各种动作大打折扣。   成蟜自己认为,若非如此,他们韩系未必不能和根基不稳的吕不韦一别苗头。   最近成蟜说动了吕不韦派他掌兵,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老对手吕不韦突然松口会不会是个阴谋——或许就是吕不韦嫌弃他兄长即将亲政不好掌控,想换个傀儡呢?   一边是春风得意的未来,一边是依然油盐不进的眼中钉长兄。成蟜不能对着长兄撒的气在看到侄子之后,突然找到了宣泄口。   他冷哼一声,故意在走过扶苏时借着袖子的遮掩推了一下。   有上次的经历,侍者早就谨记了时刻不能放松。所以他第一时间扶住了小公子,没有再次酿成祸事。   章台宫这边的危险可比楚姬宫中多得多。   毕竟这里又没有清场过,附近到处都是树枝花木。万一公子摔下去被树枝戳到了眼睛,他脑袋别要了。   成蟜见没让小孩成功摔跤,很不高兴。   可刚才那出还能说是意外,再补一次就太明显了。他还不想和长兄直接撕破脸皮,只能阴沉着脸大步走远。   侍者气得咬牙,却不敢冒犯长安君。   秦王政见儿子回来后没什么异样,他身边的侍者却满脸怒容,顿时皱起了眉。   “发生了何事?”   侍者自然不会替成蟜隐瞒,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他说长安君故意把公子推向树丛,也不知是想戳瞎公子的眼睛,还是想划破公子的脸。   侍者是当真这么认为的,他觉得长安君明显不怀好意,于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   扶苏看了侍者一眼。   其实成蟜就是随手一推,没那么多恶毒计谋。但扶苏并没有纠正,因为这样的说法对自己有利。   秦王政自然能猜到侍者的话语里有夸大的部分,不过即便去掉夸大的内容,依然掩盖不了成蟜一个十几岁的人欺负小孩子的事实。   秦王揽过儿子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才放心。   他摸了摸扶苏的脑袋:   “阿苏受委屈了。”   他没有直接说自己会为儿子讨回公道,他不是成蟜,不会把什么都往外说,免得引起敌人的警惕。   反正成蟜也只有一年好活了,待明年他借攻赵为由掌控大军、却领兵造反之时,就肯定会被诛杀。   造反之人自该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秦王政原还想给他留点最后的体面,至少以公子的身份下葬。   现在看来,也没必要对敌人太仁慈了。   始皇帝如今想起这事依然很不高兴,但成蟜已经死了很多年。而且他总不好再给这里的成蟜也迁个坟,没收他那些陪葬品。   不过成蟜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他把自己不喜欢的儿子塞给对方当嗣子,大概光这一件事就能气死他那个弟弟。   更遑论后头他还把胡亥丢去修陵了,眼见着胡亥以后恐怕是没有留下子嗣的机会。所以这个过继也是过继了个寂寞,压根没能延续香火。   这么一想,成蟜的鬼魂估计要更生气。   始皇帝选择性忽略了他亲爹庄襄王会不会对此事心生意见。   反正有意见也没用,连吕不韦都不听他的了。   扶苏见父亲练武途中休息时不知在沉思什么,对外界似乎没什么反应。于是悄悄贴了过去,拿父亲当靠垫使。   感受到身侧突然一沉,始皇帝回神看向没骨头一样的儿子。   他问道:   “不是休息了很久,怎么还累?”   扶苏闭眼假寐,装作自己睡着了,没办法回答。   始皇捏住了他的鼻子。   无法呼吸,扶苏只好睁开眼,满脸无辜地倒打一耙:   “阿父,你把我闹醒了。”   始皇把他推开,熟练地见招拆招:   “本来就不该在这里睡觉。”   扶苏撑着下巴看父亲重新起身练剑,想了想让人拿来他的画板和笔墨。   之前巡游的时候为了方便太子随时记录沿途的情形,匠人就给他做过类似后世画板一样的东西。如今回了咸阳,依然好用。   他三两笔就勾勒出父亲舞剑的风姿,心里有了下一个走马灯做什么模样的想法。   父子俩一个练剑一个作画,安静地度过了这段夜晚。等时辰差不多了,用了点宵夜才各自散去。   次日边郡再次传来新的战报。   这回韩信总算打了次大仗,能写个正儿八经的军报了。   韩信攻克东北的进程十分顺利,塞外没有像样的城池要塞,又有东胡人自己带路。兵强马壮的秦军对上急需休养生息的匈奴,没有打败仗的道理。   经过连番征战,匈奴人困马乏。好不容易过两天好日子,还没缓口气秦人又来了。   匈奴对于秦军的紧追不舍十分痛恨,奈何势比人强。自己这边节节败退,不断地往更东北的区域逃窜,根本无力抵挡。   战报从遥远的东北送到关中,路上就耽误了好些天。这会儿战局定然已经出现了新的推进,也不知匈奴是否已从东胡全线撤离了。   看目前的架势,说不准有些匈奴会逃窜去西伯利亚等地。   扶苏想起北边山地高原的苦寒:   “他们最好别尝试往那里跑。”   西伯利亚分成三个区域,靠近西边的是平原,中部是高原,东部是山地。气候加地形,导致这里不适合人类生存。   当然,非要过去也能活,就是选那儿还不如选西域。   扶苏还是挺想把匈奴残部往西域赶的。他在想匈奴去了西域能不能搞出点动静来,说不准大秦又能借机捞一笔呢。   可惜匈奴就这么多人,不能无止尽地薅羊毛。   始皇帝看着战报,对应舆图标注出了行军路线。   他发现韩信是故意把人往北边赶的,还刻意封锁了匈奴往朝鲜半岛逃窜的路径。看来韩信也打上了箕子侯国的主意,在有意防备匈奴和朝鲜联手。   扶苏夸赞道:   “在打仗的事情上,韩将军从不叫人忧心。”   优秀的将领就该这样,走一步看三步。韩信约莫是知道大秦有意吞并箕子侯国,也知道大秦想要消灭匈奴的有生力量。   前者不提,后者的话,不想秦人亲手击杀太多匈奴人、增加后续吸纳匈奴妇孺的难度,就得用别的法子逼匈奴减员。   秦军只是把匈奴打散,至于匈奴人是自己逃去苦寒之地被冻饿而死,还是跑去西羌高原受不了高原反应遭到西羌截杀,那就和大秦没关系了。   秦人可没杀匈奴,血海深仇找别人报去。   别管这个说辞被俘虏的匈奴人现在信不信,说多了总有相信的一天。等到百年后,史书记载就是秦国网开一面没有下死手,颇有大国气度。   扶苏微笑着表示:   “我大秦一向仁慈,怎么会对敌人赶尽杀绝呢?哪怕是凶残如匈奴人,我们也是以怀柔拉拢为主的,再没有比父亲更仁德的帝王了。”   始皇帝回头一看,果然见到史官在奋笔疾书。   扶苏大义凛然地说完之后,还问史官记清楚了没有,需不需要他再说一遍。   史官摆摆手:   “殿下放心,速记,臣是专业的。”   始皇帝:……   蒙毅感觉自己和这对狼狈为奸的储君臣子格格不入,太子殿下这样公然造假史书真的好吗?   扶苏理直气壮:   “这怎么能算造假呢?我只是感慨了一句,史官也只是如实记录了我说的话。虽然我的感慨充满了个人情绪,但人的言辞本就如此,哪有不带个人情感偏向的话语?”   只要史官不在起居录里添一句点评,为太子殿下站台。那么史官就只是个单纯的文字记录仪,挑不出任何毛病。   作者有话要说:   始皇帝:没有人寻问朕这个当事人的意见吗? 第124章 第二次巡游   北境战事收尾的战报是在春末时节传来的。   冬季时其实就已经攻破匈奴了,但那个时候匈奴还在负隅顽抗,不断往北逃窜。且各地还有小规模的匈奴人在组织反抗,并没有全境归顺。   解决这些麻烦,再加上安置东胡和匈奴妇孺,花费了一个春天。等到大秦春耕结束时,终于尘埃落定。   一部分匈奴人逃往了更苦寒的北地,一部分则往西突围,不知是准备前往青海还是西羌。   东北的春耕被耽误了一些,好在问题不大。此时的东北还没有像后世那般开发出大片的农田,很多地区还是林地。   由于燕国长城的存在,东胡人以前抢燕国不太容易。他们的战斗能力也远不如匈奴那么出名,自然要寻找别的方法解决饥饿问题。   因此东胡开垦出了一小部分的农田,过上了半农耕半游牧的生活。   这部分农田数量不算很多,而且极为分散。跟随韩信前往东北的农事官看得头大,干脆组织人手重新开垦。   农耕文明需要形成聚落,用大量的农田养活大量的人口。像这样零星分布、每个部落自己负责一点区域的小田,发展起来太慢了。   牛是现成的,游牧民族自己就擅长养殖牛羊马。他们不像中原还缺牛帮忙耕地,按理说应该能更早地做到吃饱不愁才对。   毕竟东北又不像北部草原,草原那个气候和地理条件确实不适合耕作。   但或许是自古以来的习惯,许多游牧民族没有往农耕发展的意识。牛养出来只是为了吃肉的,稍微尝试了一下觉得自己不懂农耕就放弃了。   根据韩信的来信,农事官整日在东北气得跳脚。   韩信说君上给他派的农事官脾气太暴躁了,不仅东胡人被他训得跟鹌鹑似的,秦兵也被训了个遍。   农事官对于东胡人杀牛吃的行为非常看不惯,每每看见都要气炸。秦兵帮忙解释说东胡人一向如此,农事官就能把秦兵也一块扫射了。   “东胡人不懂,你也不懂吗?你没种过地吗?你看到他们吃牛还不拦着?”   秦兵:……   虽然但是,大秦和东胡的归属问题还没有彻底谈妥。目前秦人明面上只是个过来帮忙的援军,没有援军插手别人家事的道理吧?   负责商谈东胡归顺事宜的是新鲜上任的典客张良。   这位年纪轻轻就升任九卿之一的张典客据说能言善道,连难伺候的齐侯都能哄得服服帖帖。韩信翘首以盼,希望张卿能早点抵达,不要在路上耽搁。   韩信还说,他觉得农事官太难对付了。他自己实在是不行,后来都是丢给蒙英去招待的。   因为韩信的连番催促,张良原本预计和王驾一起启程去东北的。现在被迫提前出发,已经离开有一阵子了。   说起来张良能这么快升任九卿,也是托了韩信的福。   起先的典客还是启。   启虽然年纪大了,但没什么别的缘故,他还是乐得在九卿的位置上磨蹭个几年的。直到拖不下去再致仕,这样也能在陛下跟前多刷点存在感不是?   结果韩信摧枯拉朽地解决了东胡,开始催促咸阳派人来和东胡商谈了。   上回负责和百越商谈的李丞相,可那是因为李丞相编写了百越律。现在的东胡又没有东胡律,陛下肯定要找其他专业对口的人去谈判。   很不幸的是,典客这个部门就是专门用来招待境外游牧部落的,包括但不限于西羌、诸戎、西域等等。   哪怕典客可能只负责招待,不负责政事方面的谈判。启掂量着自己这一把老骨头,还是觉得他不适合千里迢迢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出差。   于是启很麻溜地就告老了。   致仕的折子里大肆夸赞了他的下属张良十分能干,一定可以胜任这次的事务。   扶苏早前都把张良给忘了,一看启的折子,忽然想起来这号人物。   太子殿下便对父亲说道:   “子房为人圆滑,先前便将诸戎间的关系维系得极好。此番若是派他前去东北,定能安抚好东胡各部。”   这些年大秦因为通商的关系,经常和不同的羌戎部落打交道。这么多纷杂的势力,不可能不闹矛盾的,一直没闹出大事来不过是因为张良端水端得好罢了。   启说得不错,这么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就应该派出去干点大事。   还有一件事是启误判了的,就是李斯还真给东胡写过新律。倒不是专给东胡写的,而是给匈奴写的,只不过东胡也可以借用罢了。   游牧部落可以通用一套律法,就像百越部落也可以通用那般。顶多就是各地区要稍作变更,闽越部落的律法细则就要和骆越部落的有所区分。   当然,这些区分都是刚开始为了维持社会稳定才选择的权宜之计。   目测百年内可以统一百越的律法,废除掉不同的部分。这期间百越律会渐渐向秦律靠拢,每年调整一些细微之处,直到最后完全一致。   游牧地区自然也可以进行类似的操作。   不过由于地理条件的制约,东胡还好说,匈奴草原怕是很难完全照搬秦律。   在古代时期,草原上很难形成太多固定的城邦。游牧民族必须逐水草而居,除非中原向他们大量出售粮食。   始皇帝和太子商议之后认为,可以在草原上建造几座标志性的大城。这些城池里定居的各行各业依靠购买粮食为生,其他地区依旧保持游牧状态。   因为他们吸纳匈奴不仅仅是为了开发草原,更是为了让他们驻守北境。如果全部像农耕社会一样以安逸的生活供养起来,会磨掉匈奴的利爪。   而且定居的生活也不利于他们发展畜牧。   始皇指了指舆图上草原的正北边:   “这里靠近后方的区域,较难管辖。”   其实从内蒙古开始,就已经算是高原了。从南至北依次是内蒙古高原、外蒙古高原和中西伯利亚高原,一共三个部分。   华夏古代从汉到清,能掌控的草原区域也就是内蒙古。像汉代,匈奴分成了南匈奴和北匈奴。   翻看史书就会发现,归顺的一直都是南匈奴,而北匈奴则北遁。有一部分北遁的就是去了外蒙古高原,那里地形更复杂一些,离得又远,中央基本管不到那片。   大秦要吸纳匈奴,就要考虑到外蒙古的问题。如今在内蒙活跃的匈奴很有可能往外蒙跑,然后留在当地反复骚扰北境。   另外还得防备更北边的西伯利亚。   虽说如今西伯利亚还没太多人定居,更没什么族群会从那边跑来侵犯中原。但这种事情都是说不准的,还是得提早防备起来。   总之,匈奴部落不能被养成柔弱的家猫。   东胡也一样,外兴安岭之外的东西伯利亚山地也有可能迎来外人袭击。   扶苏重新画了一幅地形图:   “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此事须得记在祖训中,以免后世子孙不放在心上。”   而后将地形图用胶一并贴在那本祖训里头,作为留给后世子孙的参考资料。   扶苏还道:   “祖训可不能只留一本,要多印刷个几百册的。最好臣子手里也有,免得某些不肖子孙不把祖训当回事。”   所有人都知道内容的祖训才是有效力的祖训,群臣会盯着皇帝执行。否则就皇家自己传一传,外臣都不知道始皇帝下过什么指示,怎么知道当今陛下照做了没有?   扶苏对自己的儿孙没什么自信,毕竟连他亲儿子桥松都已经很擅长阳奉阴违地和他对着干了。   单纯指望儿孙孝顺纯属做梦,没见过的祖宗谁听你的?   始皇帝含笑看着他忙活:   “张良不知还有多久能抵达东北,此番萧何与他同去,应能一切顺利。”   原本应该是写了北律的李斯过去的,然而李斯坚称自己年纪大了不好奔波,把北律塞给张良就躲开了。   他想的是夏初王驾就会开启二次巡游,当然是跟着陛下巡游更重要。   律法他都写好了,张良又不是傻子,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他个丞相亲自去处理?   结果没成想,扶苏看李斯不去,干脆劝父亲点了萧何随行。   张良说到底是个典客,不好插手太多。且内政方面也不是他最擅长的,还是得搭配个专业人士比较好。   萧何跟着治粟内史混了这么久,不仅在财政方面展现出了极佳的能力,其他方面也曾崭露头角。   始皇和太子俱都认为萧何有拜相的才能,可以考虑重点培养一番。   于是这次就令他代替李丞相走这一趟了。   李斯:?   李斯感觉自己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自从王绾被踩下去之后,李斯都好久没有感受到威胁了。这个萧何不好好在他的治粟部门待着,还想一步登天跨越九卿当上三公吗?   李斯受不了这个委屈。   隔天他就去找了太子殿下,仿佛被背叛的小可怜,试探殿下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说好的他才是太子心腹呢?!   扶苏微笑着反问:   “孤的心腹李丞相,上次巡游之前似乎同孤唱过反调?”   心腹一说大家笑笑就行了,父亲还在呢,始皇不死你李斯能投效别人?   扶苏的所有心腹,那都有个前提——始皇帝驾崩之后,才会一心一意地向着他。   所以上一世李斯在墓志铭上写自己是二世陛下的心腹,那是理直气壮的。但这辈子嘛,至少现在的李斯永远把对陛下的忠诚放在断层第一上。   李斯不可置信: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太子殿下怎么还拿出来说?”   他就那一次反驳了殿下,结果殿下记仇记这么久的。该不会这次把萧何提拔上来,就是为了报那回的仇吧?   总不可能萧何已经超越他,成为太子殿下心里的第一位了。李斯觉得没可能,他仔细观察过了,殿下和萧何没多少来往的。   扶苏: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本来就不是我心里的第一位?   蒙恬蒙毅韩信,哪个不比他李斯排名高?!   扶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丞相多虑了,年轻人还需多加历练,丞相已然年至花甲。待萧何爬上相位,丞相也该致仕了。”   言下之意,你俩差着年岁呢,他根本威胁不到你。你自己多大年纪心里有点数,还真以为自己能再活二十年。   李斯年纪可比始皇还要大上不少,大了快二十岁了。上辈子他就活到七十五,距离现在也没几年了。   然而李斯可不爱听这个。   他越发悲愤:   “殿下是嫌弃老臣年纪大了吗?”   什么叫萧何爬上相位的时候他就该致仕了?可恶!让他用致仕给年轻人腾位置是吧!   李丞相愤愤地离开了,他要去找陛下诉苦。太子殿下怎么能这样用完就丢,陛下就从来不会这样冷酷无情。   扶苏:孤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   上辈子李斯就是七十三岁致仕的,然后回去养了两年的老。要扶苏说,丞相不如早点致仕,多休息休息说不定这辈子能多活几年。   兢兢业业了几十年,临到老了好不容易可以歇口气了,结果没享两年福人就死了,想想就很惨。   但李斯好像不这么认为。   扶苏回到乾元宫后被父亲拎过去教训了一顿。   始皇语重心长:   “李丞相年纪大了,你不要在他面前提岁数的事情。”   扶苏就拿出了他退休养老的理论。   始皇一针见血:   “你确定李斯不是因为在家闲得慌,憋了两年觉得活着没意思,所以才死得那么早的吗?”   扶苏:……   好吧,工作狂的想法他不理解。   既然是觉得闲着无聊,那就给他找点事做。   不过继续当丞相肯定不行,后起之秀太多了,丞相的工作量又太大。真让他一直当丞相,旁人别是以为他父亲苛待老臣,不许别人回家颐养天年呢。   扶苏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喜新厌旧。   他还道:   “我方才安慰李丞相才那么说的,实则萧何年纪也不小了。”   萧何看着年轻,也快四十岁了。李斯老占着相位,不得把人家拖成和他一样的老头子?   还有蒙毅,也等着相位空出来呢。   扶苏琢磨了片刻:   “两个丞相是不是少了点?”   反正都是要搞分权,多弄几个丞相也不是不行。比如每个丞相配两个副手,还能减轻一点丞相的工作压力。   这样一下子就有正副六个丞相了唉!   扶苏跃跃欲试。   然后他的跃跃欲试被他爹摁回去了。   始皇头疼地戳了戳他脑门:   “官职是能说改就改的吗?你当这是分肉呢?”   之前扶苏说他自己不太擅长搞制度改革,始皇还觉得儿子是谦虚了。现在看来他确实不行,想一出是一出的,还得有人看着他点。   丞相的权利分散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比如这么一来会不会导致行政效率的降低,再比如多相争权会引发的后果等等。   扶苏也就是仗着他和他爹能压得住臣子,不怕底下人闹起来,才敢胡来。   换个没本事的皇帝,分分钟被六个丞相联手架空。然后朝堂就没皇帝的事了,六相分权各自为政,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类似的事情在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   晋国是怎么被三家瓜分的呢?一开始就是晋文公设立了六卿制度,让那六个职位把控晋国的军政大权。   然后到了晋平公的时候,国君压不住六卿了。   六家互相倾轧,你来我往地折腾了好些年。最后六家打得只剩下三家,他们商量商量,决定拆伙。   反正晋国这么大,他们一人占一部分也很够用了。周烈王于是给他们三家封了诸侯,无人在意晋国公室的想法。   扶苏蔫蔫地听着父亲讲解历史,借此提醒他不要胡闹。   道理他当然是懂的,这不是说高兴了口嗨一下吗?他才不会随意去动父亲设定的朝堂制度呢,他也就顶多能改改和政权无关的小体制。   扶苏举例子证明自己不会胡闹:   “我上辈子就没这么弄过,我知道分寸的。”   始皇一想也是。   上一世扶苏还是很乖的,父亲留下的制度基本都没动过。他不擅长这个,他就不去瞎折腾,免得不小心玩翻车了,给子孙留下巨大隐患。   始皇帝缓和了神色:   “阿父不是在指责你,只是担忧你犯了错叫后人批判。”   扶苏叹气:   “治国真是太难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是深入其中,越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扶苏一向只做他有把握的事情,和很多君王比起来就显得非常没有野心。   这辈子父亲还在,他才能这么浪。不少政策提出来之前还得父亲替他查缺补漏,否则直接推行必然问题重重。   因而扶苏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很优秀的皇帝,至少比起父亲来说差远了。   始皇摸了摸儿子的发顶:   “为君者本就很难面面俱到,阿苏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些小节自有臣子替你完善,何须你去费神?”   臣子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帝王天天处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事事都考虑得到。   “阿父如今推行的改革,也有李斯他们的建议在,又岂是我一人的功劳?”   始皇温声安抚了儿子好半晌。   扶苏现在这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刚学理政那会儿。   因为总能被挑出点错漏来,一向骄傲的小孩就会很丧气地趴在桌案上,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这个时候就需要阿父哄一哄,才会重新开心起来。   秦王政哄他的方法一般都是举例自己小时候也犯过一样的错误,哪怕里头有些是他为了哄儿子编的。   年幼的扶苏当然分辨不出真假,听父亲这么一说就信了。很快重拾信心,又能活力四射地继续学习理政。   现在扶苏长大了,可没那么好骗。   所以始皇哄人就得绞尽脑汁地找真事出来说,好在始皇帝因为日理万机确实把不少改革细则丢给臣子去完善过。   虽说那些细节他不一定想不到,但事实就是他没去想,直接让臣子想的。四舍五入也能忽悠扶苏说是他出了疏漏,需要臣子帮忙添补。   扶苏像小时候一样趴在桌案上,含糊地抱怨道:   “父亲又糊弄我。”   始皇毫不心虚:   “这次没有骗你,不信你去问李斯。”   扶苏这才高兴起来:   “阿父待我真好。”   始皇心道你知道就好,要不是为了你这个臭小子,他用得着给自己编那么多不存在的错漏吗?   换别的儿子在他跟前因为犯错而沮丧,他顶多丢下一句“回去多反思反思,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安慰是不可能安慰的。   大秦的太子殿下重新自信了起来。   隔两日是始皇帝陛下第二次巡游启程的日子,这回依然不带其他儿女,并且把太孙留在朝中监国了。   能够单独和父亲出门的扶苏非常嘚瑟,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那点小沮丧。就是嘚瑟太多容易遭报应,比如被看不下去的妹妹塞过来一个小崽子。   阴嫚幸灾乐祸:   “南嘉舍不得你,要不带他一起去吧?”   扶苏坚决拒绝了。   不顾南嘉哭得撕心裂肺,硬是把人撕扯下来,塞回给了他娘。   开什么玩笑,他们这次要去的是苦寒的北境。这次不能走水路了,陆路本就颠簸,带个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出事的。   阴嫚也就是吓唬他一下,没真打算把孩子塞进队伍里。她见大兄落荒而逃,得意地哼了一声。   距离上次巡游结束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这次的巡游目的地是北方边塞,所以走不了水路。   好在这么长时间的休整下来,各地的主要驰道已经修建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再走陆路的话,倒是没那么颠簸了。   从咸阳出发北上进入上郡,走秦直道一路朝北,可抵达最西北的九原郡。自九原郡往东一路过去,北境的所有边郡都有驰道相连,便能一路巡游过去,最终东至辽东了。   前世始皇帝最后一次巡游的目的地就是辽东,可惜还不等进入燕国地界就染病身亡了。因而始皇也没去过辽东,此番还是头一次去。   为了北地战事,边郡的驰道是最先修好的。修好后一直在频繁使用,所以早就压出了新的辙痕。   咸阳的马车走出来,直接顺着辙痕赶路即可。   这种有规定间距的辙痕对于车轮间距不同的马车来说很讨厌,但只要你乘的车间距与之相同,赶车人就能轻松很多。   至少卡在辙痕里的车不用担心它莫名其妙偏离路线,栽进附近的农田里去。   古人很多时候夜间赶路就是靠辙痕前进的。   拉扯的马要是有偏离路线的趋势,赶车人就会第一时间察觉到车子在试图从辙痕里翻出去。辙痕越深,车子就越难被拉出去,当然,拉扯的颠簸感也会越发明显。   所以在古代,有时候新路反而不如旧路好走。   不过车辙太深有时候也会出现新的问题。   停车休整的时候,扶苏看着有些因为低矮所以深深陷入车辙中、车底板快要贴地的马车,十分费解。   他询问周围的士兵:   “这路是谁修的?夯土时没有夯实吗?”   土路夯得再怎么实,用久了也会出现辙痕。但结实的路辙痕会相对浅许多,这样就不用反复过来填辙痕了。   若是修路时偷了懒,用不了多久辙痕就会非常深。到时候这条路便难以再走马车,否则就会出现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   车队里给贵人坐的马车自然是车架高些的,不仅视野好,还显得身份尊贵。   但像是用来装东西的马车,为了能多装点随行要带的物件,底板做得低一些,车厢就能更大,提升车厢高度达到增加容积的目的。   士兵也不知,只道已经派人去周围县治寻县令了。   县令赶来花费了一些时间,他擦着汗,也不知道是赶路跑出来的,还是由于紧张导致的。   县令解答道:   “这路是许多年前修的了,并非我等偷工减料。”   扶苏并未因此就轻轻揭过:   “陛下令各地新修驰道,你却拿旧路糊弄过去?”   他们走的是新修的驰道,又不是别的什么官路。这里往北直通秦直道,知道秦直道的分量吗?   北边好几个边郡的战报都是走直道送入咸阳的,这样速度最快。现在你说联通直道的驰道是旧路,那朝廷拨下来修路的款项去了哪里?   县令当时就吓得五体投地了。   始皇帝听见这里的骚动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他之前一直在车上处理公务,倒不曾下车透气。只将爱子赶下车让他去松松筋骨,因而还被蒙在鼓里。   见太子神色不虞,他便知道是出了大事。不过这事应当不怎么紧急,否则太子早就报上来了。   史官上前三两句解释清楚了因由。   始皇微微颔首:   “此事交由蒙毅去处理,车外尘土太多,太子莫要留在此处了。”   马车赶路时扬尘不少,车上特意取了细密的轻纱糊窗。   本来车队停下后烟尘就缓缓落地了,空气重新变得清新起来。结果县令策马赶来,又扬起大片尘土。   始皇见爱子身上都扑了些沙尘,顿时皱起了眉头。   士兵赶忙解释说县令听说太子催得急,一路赶马过来的。未曾在远处就下马避让,他们也没制止,是他们失职了。   要不是马匹跑到了近处,也不至于叫扬起的沙尘落到太子身上。   士兵也是没料到这个县令胆子这么大,居然敢直接策马狂奔到太子跟前。一时怔愣,才没有来得及阻止。   始皇眉目冷淡:   “尔等自去领罚。”   这次来的只是个县令,倘若是刺客,就他们这种反应速度能指望什么?   这几年大秦境内国泰民安,这些近卫想来是清闲太久了,居然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大秦的战事还没彻底停歇呢,都城的士兵就已经懈怠至此了。等日后边郡都没有战事时,可想而知都城的卫军会变成什么酒囊饭袋的模样。   始皇带着儿子重新回到马车上,提起此事时眉头紧锁。   扶苏换上了干净的外袍,在侍者的伺候下洁面。洗漱完见父亲还在生气,便笑着凑过去哄人。   他给父亲倒了杯蜜水:   “如今发现了问题,总比多年之后才察觉不对要强。早发现才能早应对,父亲消消气。”   始皇揉了揉眉心:   “现在整治了,可若过个数十年,恐怕又会故态复萌。”   时间一长,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并不容易。   扶苏却说父亲英明神武,定然能想到不错的法子。现在想不到就先休息一会儿,左右他们还有很长时间慢慢想。   他又提起即将进入的上郡地界:   “蒙恬将军之前在河套驻扎,听闻父亲要途径上郡,已经赶回来了。过些日子便能见到他,届时让蒙将军派一些信得过的士兵随行。”   上郡原本是大秦的边境,河套收复之后就成了内陆了。偏偏河套地区并没有并入上郡,而是并入了隔壁的北地郡。   北地郡如今归李信统领,蒙恬属于跨区轮值。   如今两位将军都在河套边缘督建长城,这个长城是要从无到有修建的,一时半会儿修不完。   但无论如何,上郡的长官名义上也是蒙恬。所以陛下要途径上郡,蒙恬必须得回来接驾。   正好,他也要过来汇报一下河套的事宜。   既然从咸阳带来的守卫不够靠谱,那就问蒙恬要点人。蒙恬的忠心毋庸置疑,他派来的士兵不仅能力足够,也绝不可能混入刺客。   太子殿下故意说道:   “让边郡大将的亲卫随行,那些近卫瞧见有了竞争对手,自然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毕竟再不谨慎起来,近卫都要被蒙家军顶替了,而且还有掉脑袋的风险。   始皇被他逗笑了:   “又出馊主意!”   经过今日的事情,那些近卫自己就会认真起来,哪里用得着找个外部威胁出来吓唬他们?   太子这是故意说俏皮话哄父亲开心呢。   扶苏眨眨眼:   “那父亲要不要问蒙将军讨几个亲卫?”   始皇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行。可以找几个过来贴身保护爱子,他也更放心一些。   何况他家太子明显是等着看近卫的笑话,自己这个当爹的怎么能不配合一番呢?   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车队再次启程的时候,蒙毅上车来汇报驰道一事的调查结果。   蒙毅禀告道:   “这一片的道路确实都是旧路,以前也是有好好修整过的。”   毕竟是内史郡的官道,对大秦来讲是境内走得最多的。如果连都城附近的路都不好好修,那还当什么官?   这边可和天高皇帝远扯不上关系。   之前朝廷发话要修路时,县令派人来勘察过。觉得旧路很严实,可以接着使用,不用特意毁了再新修。   所以他只是填了车辙,把车辙的部分夯了一下。最后平整道路,做出这是一条新路的模样来。   这么一番折腾,自然可以省下大量的经费。那些经费一部分进了县令的腰包,还有一部分则拿去填了别的窟窿。   有些县是这样的,之前的长官管得不好,留下不少烂账。后继之人除了想尽办法补上去,也没别的法子。   捅出去吗?   不是所有人都敢捅破的。   尤其前任背后有势力的时候,得罪他一个,就是得罪那一大家子。更何况有的时候自己就和前任有亲戚关系,只能给对方擦屁股。   这次的县令自以为聪明,找到机会平账了。要是没个修驰道的钱,他恐怕只能学着前任一起弄个表面光鲜出来,然后等自己任期满了丢给下一个倒霉蛋接手。   可是县令错估了一件事——   “县令贪了一点钱,底下征伐民夫的人也贪了一点。监督修路的管事再贪一点,发下去修路的钱就不够了。”   你贪一点我贪一点,本来填辙痕绰绰有余的钱,变成了只够勉强修完这段路。民夫拿到的徭役钱少了,做工时自然不会特别细致。   管事自己也觉得这条路挺好的,不用仔细修,于是没人紧盯他们。大家想尽办法偷懒,路就修得马马虎虎。   哪怕管事盯得紧也没用。   钱不够,修路的材料都凑不齐。土路也不是随便哪里挖点土就能修的,朝廷发下来的钱可不只是给民夫的工钱。   本来只夯实车辙的部分就不如夯大片的路段容易,车辙细细的,夯起来很费事。   古代修路是把土盖上去之后,用重而平整的石块反复砸,把它砸得严严实实,这就叫“夯”。   可是这样一来土层的厚度就会降低,需要不断填新土来抬高路的厚度。   现在土都不够,夯什么?   留了足够的土把整个路面夯平整了,假装这是一玉文盐条新路之后,大家就各自散去了。至于辙痕那里不是夯实的土而是单纯填上了浮土,大家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然而这种事情是瞒不了人的。   马车来来往往,会把浮土都压实,重新露出旧辙痕来。   联通直道的这条路随着直道修建完成,来往的人越来越多。走的车子多了,车辙被进一步加深,加深的速度远超县令预料。   本来县令还想着这条路修过后能多撑一段时间,说不定可以撑到他重新凑够钱再修一回。   没成想始皇帝第二次巡游就走这里过。   县令自己很少往这儿来,倒是不清楚车辙的情况。看到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直接忘了要提前下马的礼节,一路狂奔到了太子跟前。   然后脑子一抽,就忘了自己先前想了一路的借口,张口就自爆这是条旧路。   扶苏听着这曲折的故事,夸赞道:   “真是精彩,明日写下来传往大秦各地,让优伶表演给大家看看。”   蒙毅一听,也跟着额头冒汗了:   “殿下说笑了……”   这故事放出去,哪里是给大家欣赏的,分明是拿去吓唬各地县令的。毕竟挪用公款这种事情,肯定不止一个人做过。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不精彩吗?孤觉得很精彩,值得全天下都欣赏欣赏(微笑) 第125章 束发   扶苏说到做到。   他当天就把事情交代了下去,于是消息快马加鞭传到咸阳之后,冯去疾收到了两个指示。   第一个来自陛下,要他查清驰道一事的来龙去脉,把所有犯事之人全部捉拿。而后排查全国境内的所有驰道,修路是个油水很足的事情,伸手的人必然不止这一个。   始皇之前未必不知道有人在修路上阳奉阴违,只是不曾料到那些人这么嚣张。   秦朝新建,有很多事情要忙,他把精力放在了那些大事上。如今亲眼看到驰道的情况,才意识到那些人比他预想中的还要胆大包天。   既然如此,那便不能继续放任了。   要一次性把所有贪官污吏都揪出来不太可能,但借驰道一事发难,至少可以揪出一大批来,震慑其他官吏。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根本不可能做到所有官吏都清正廉洁。   所以治理国家要抓大放小,小处有空再管,重点放在大事上面。始皇帝需要的是底下的臣子不敢在重要的事务上伸手捞钱,譬如赋税、赈灾等等。   先从驰道开始抓,下一步要抓的就是负责收税的官吏。   一个一个来,不着急。   这个指示还算是正常,冯去疾看完之后心里就有数了。他飞快安排好人手,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来。   可是另一个来自太子殿下的指示,就让冯去疾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太子殿下让他安排优伶全程跟进查案,而后把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编排成戏剧,拿去全国各地表演。   冯去疾:?   冯去疾隐约猜到了殿下想干什么,他理解不了的点在于,为什么太子殿下能想到这种馊主意。   别人遇到这种事情,想帮人昭告天下,都是写文章批判。殿下格外与众不同,他想的是直接让人表演出来。   不过不得不说,这个处理法子够狠的。   写文章有什么用?那些人厚脸皮点就当没看见了,显得像是无能狂怒似的。   何况庶民又不识字,文章只能给贵族看。贵族们看了保不准还觉得大秦的监察官吏无能,这样的事情居然一直没发现,居然闹到巡游的始皇帝跟前去了。   可是演出来就不一样了。   贵族一向觉得优伶低贱,且先秦时期的优伶表演大多以滑稽为主。他们会把故事改编得生动好笑,将某些人刻画成丑角。   在这个故事里,丑角自然就是伸手捞钱的那些人。看到这个表演的贵族倘若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很容易就会代入自己。   想想自己贪污的事情被查出来之后,也要像现在这样被优伶拿出来表演,逗乐低贱的庶民,那些官员能羞愤而死。   冯去疾摸了摸胡须:   “如此一来,本就不贪的官吏也会跟着引以为戒。”   太子殿下真的很爱用杀鸡儆猴这一套。   冯去疾的孙儿听祖父分析了一通,脸上露出了憧憬之色:   “太子殿下真厉害啊!”   冯去疾认同地点了点头。   孙儿又道:   “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入朝,我也想见见太子殿下的风姿。”   冯去疾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   “你很崇拜殿下?”   老天爷,崇拜谁不好崇拜殿下。始皇帝陛下在那儿呢,崇拜他不好吗?   冯去疾突然有了一种危机感,觉得自家的这一辈要长歪。但他身为臣子又不好直说太子他不做人,你不要跟他学。   冯家孙儿毫无所觉地点了点头,掰着指头开始数自己什么时候能去蒙卿身边当个议郎。   他年纪太小了,不仅没赶上之前那几趟的议郎填补,就连太孙殿下的伴读名额都没轮上。   本来想着可以给公孙琼琚当伴读的,结果琼琚婉拒了。他说自己不需要伴读,伴读太吵闹了,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   再往下的公孙就是南嘉了,还是个奶娃娃,根本指望不上。   冯家孙儿就这么错失了常驻秦王宫的机会,每每想起来都很惋惜。他不止一次地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生几年,现在十岁出头连议郎都当不了。   冯去疾呵呵一声:   “你老老实实在家里进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孙儿不信邪,还追问:   “其他公子真的不需要伴读吗?”   他记得有几个公子公主的年岁比太孙还小些呢,都是灭韩之前刚刚出生的。   冯去疾道:   “他们自己玩就行了,不用别人陪。更何况现在他们都住在咸阳宫中,太子殿下居于玄宸宫,你照样见不着人。”   打发走了孙儿后,冯去疾就去问了老妻,孙儿为什么那么崇拜太子殿下。   他妻子便答道:   “还能因为什么?咸阳城中的流言你没听过?”   都城中总有关于太子殿下如何仁孝的消息流传,但最近多了一些新的流言。说的是殿下的功绩,全是实打实的东西,不像之前那般飘忽。   以前问起来,谁都知道太子仁孝。但具体怎么仁孝的,知道的人并不多。   而现在,众人都对太子的功绩如数家珍,不少年轻一代听闻后自然心生敬仰。毕竟殿下才二十多岁,和他们差不多同龄,对比之下更显得殿下优秀。   冯去疾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流言是谁传的?”   好端端的宣扬什么太子殿下的功绩,这岂不是刻意离间陛下与殿下的父子感情?   冯去疾连忙派人去仔细探查。   然而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人故意使坏。   这件事似乎就是个意外,有人受了殿下恩惠所以心生感激,替殿下宣传一番,仅此而已。   李斯那边有专门的人盯着舆论风向呢,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流言传开后他们第一时间追根溯源过,确定并非恶意散播。   “那殿下的人怎么不曾制止?”   冯去疾不解。   太子殿下又不是那等爱听旁人歌功颂德的性子,既然都发现了,没道理放任不管。   李斯留在都城的副手答道:   “殿下原是要管的,可陛下不让。”   太子殿下几乎不会瞒着始皇帝陛下任何事情,所以当初手下人去回禀时陛下就在现场听了个全程。   听完后陛下就说,既然不是恶意传播,且这些确实是太子的功绩,那就让他们传吧。   总有人觉得他会小心眼计较这些,那就让他们看看,天底下就是有他这种不会忌惮儿子的亲爹存在。   更何况,他家爱子辛辛苦苦为大秦做了这么多贡献,凭什么要为了旁人的言语委屈自己,连功绩都不能宣扬?   始皇帝想要自己青史留名,也想爱子和他一起青史留名。他年若有后人回忆先辈风采,必要将他们父子一并提起。   冯去疾:……   陛下还是如此任性啊。   算了,当爹的都不在意,他管那么多干什么?   冯去疾回到府中,又碰见孙儿在和小伙伴激动地分享最新听到的太子事迹,也就是驰道这事。   还扬言说以后他也要学习殿下,多去各地走走。假装成普通庶民,偷偷抓那些贪官污吏的小辫子。   ——在最新流言里,太子殿下是微服私访出行的。因此县令未曾防备,没有提前遮掩好驰道的异常。   还别说,听着怪合理的。   至少比王驾大咧咧路过,结果驰道的问题就这么摆在明面上要合理得多。大约传播故事的人也觉得这样才合乎逻辑,于是进行了艺术加工。   可惜现实就是这么魔幻,很多离谱的事情反而都是真实发生的。   冯去疾觉得更糟心了。   陛下把儿子养成那样,不管管也就算了。现在还任由流言传播,眼看要带坏一大批小孩子。   唉,天家臣子就是这么为难。   假装成庶民到处乱跑也太危险了,他孙子到底有没有脑子?怎么什么流言都乱信!   冯去疾走过去把孙儿训斥了一顿,告诉他流言里真假难辨,他要自己学会分辨,而不是一味地跟着学。   孙儿撇撇嘴:   “我当然知道微服私访是假的,父亲都和我说了。我只是觉得这样做确实可以看到很多被藏起来的问题而已,反正我以后是要当御史的,或者郡监也行。”   他觉得和祖父一样当丞相又吃力又不讨好,连巡游都没办法跟着出去。不像御史,监察百官,听着就很威风。   冯去疾气了个倒仰:   “你你你……”   孙儿还说:   “祖父你把胡子刮了吧,这样看起来很老。我听说陛下和太子都不蓄须的,所以陛下四十多岁的人了依然很年轻。”   冯去疾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谁告诉你的陛下不蓄须?陛下只是不留长须而已!他唇上还是有短须的!”   哪有成年男子不蓄须的?   那像什么样子?   孙儿熟练地躲了过去:   “祖父,你该回去进学了。唇上那个叫髭,颊侧那个叫髯,下巴上的才叫须。我说陛下不蓄须有什么问题吗?”   冯去疾:……   孙儿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长须太难打理了,而且看着老气。还是像陛下那样比较俊美,也不容易把饭菜汤汁沾到胡须上。”   说着说着用眼神去瞄他祖父的长须,一脸地嫌弃。   先秦时期对卫生的讲究不是特别高,有些人胡子脏兮兮的也不爱清洗。胡子里时长藏着跳蚤一类的小虫子,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老秦人还好,因为参军的多,战场上留胡须很容易碍事。所以大多只在唇上和唇下留短须,看起来干净利落。   有些文臣会讲究一些,蓄起长须来。毕竟是当官的,能够频繁使用清水洁面,藏污纳垢的情况倒是少一些。   但那些爱在乡野中隐居的隐士就不好说了,他们大多没那么多仆从伺候,卫生如何纯看他们个人爱不爱干净。   冯去疾发誓他的胡子很干净。   然而因为胡须容易弯曲打结的缘故,即便干干净净的,有时候看着也很杂乱。   所以臭小子就是找借口和他唱反调对吧?他不就是昨天没忍住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也没那么好,你少跟他学”吗?   ——他是亲祖父,还能害自己孙儿?!   冯去疾气得拂袖而去。   话题人物太子殿下这会儿正在围观父亲修剪发尾。   现代人总以为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一辈子不剪头发不剃胡子,实则不然。   这句话只是让人爱惜身体的,没到一点不让修剪的程度。人活着还是要以生活便利为主,所以头发太长了、头发分叉了,还是得打理的。   更何况这句话还是出自儒家经典,若非它出自的是孔子所著的《孝经》,要是换个和孝无关的经典,其他诸子百家恐怕理都不会理。   扶苏伸手捞起一缕发丝:   “父亲的头发保养得极好,其实也没什么要修剪的地方。”   只是头发太长的话,束发都不好束,因而长度还是得保持在合适的范围内。   手贱的太子殿下拨了半天,确定没从父亲的头发里找到哪怕一根白发,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负责修剪头发的侍者被他闹得僵在那里不敢动弹,生怕一剪子剪错了,给陛下剪下长长一缕下来。   始皇把儿子乱动的手捉住:   “别闹,等下朕的头发被剪坏了,朕唯你是问。”   扶苏一点都不怕:   “那我就也剪一缕头发给父亲赔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一缕给父亲,父亲就消气了。”   始皇被他闹得没了脾气。   由于发尾没有出现分叉,侍者只要稍稍剪短就好了。他很快收起东西退下,换了另一人上前来为陛下束发。   扶苏跃跃欲试:   “我来。”   始皇也不拦着,只让他手脚轻些:   “你上回扯掉了朕几根头发。”   扶苏坚决不肯承认:   “没有的事,父亲一定是记错了!”   他如此心灵手巧,怎么可能会把父亲的头发扯掉?就算扯掉了,那也是发冠的问题,与他无关。   始皇没有和他争辩,反而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说扶苏打小就笨手笨脚,不过一直都不爱听实话。   小扶苏第一次学着给父亲束发是七八岁那会儿了。   他自称是已经围观侍者束了这么多年,早就学会了。之前担心束不好就没有开口,现在他觉得时机已到。   那天恰好是正月初一,不仅是大秦的新年,也临近秦王政的生辰。   有一个说法是始皇帝出生在正月,因而得名“正”。为避讳其名,自此正月读作一声。   后来发明了加上反文旁的“政”字,用来指代政治。于是作为缔造大一统的帝王,大家觉得政更适合作为他的名字。   但这个说法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其实“政”字甲骨文里就有了。   不过政通正,《说文解字》记载“政,正也”,这两个字在古代本来就是通用的。   无论如何,这个名字确实起得不错。   小扶苏想着父亲生辰快到了,也不知送什么贺礼比较好。思来想去,他作为儿子展现一下孝顺似乎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于是小孩这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没有赖床,积极主动地对父亲说要给他束发。   小扶苏说得像模像样的:   “阿父,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该孝敬您了。像束发这样的事情,就应该当儿子的来做。”   他还举了例子,说平民家中没有仆从侍奉,父母老去后儿女都会亲手照顾,为他们束发更衣、喂饭梳洗。   还很年轻的秦王政:……   但是,你的阿父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   可对上儿子期待的小眼神,当爹的说不出拒绝的话。哪怕等会儿他就要去主持新年的祭祖仪式了,不该任由儿子瞎折腾他的发髻,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秦王政说:   “好,阿苏真是孝顺,父亲很欣慰,今日父亲的发髻就靠阿苏了。”   小扶苏果然骄傲得不行,当即就踩着凳子开始给父亲梳头。   还没抽条的小矮个子是这样的。   夜里休息时发髻都是披散开来的,长发很容易在睡梦中打结。即便秦王政的睡姿很好,不会乱动把头发弄乱。   然而不幸的是,他身边还有个睡姿特别差的小崽子。在他身上翻山越岭,在他身边蹭来滚去,直接导致他爹一头秀发纠成了一团。   秦王政为了自己的发量着想,好歹没让儿子亲自给他通发。而是以“阿苏只负责束发就好了,通发太费劲了父亲怕累着阿苏”为借口,委婉地劝住了小孩。   但是即便面对一头已经通好的柔顺长发,小扶苏束发的时候依然笨手笨脚。   毕竟这么长的头发,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打理。越是顺滑的发丝越难收拾,小手抓起这一缕,那一缕又滑下去了。   扶苏忙活了半天把自己都忙出汗了,才总算束好了头发。   得亏秦王政对面部表情的控制能力足够强,不然肯定要被儿子发现端倪。他不着痕迹地抚了抚侧脑,那里被儿子的小手揪得生疼。   孩子的孝心也不是那么好享的,当爹真难。   甚至还要为了哄孩子,违心地夸一句:   “阿苏做得真好。”   小扶苏顿时膨胀起来,还说以后都让他来给父亲束发。被他爹巧妙地拒绝了,说是心疼阿苏早起,还是算了。   秦王政许诺道:   “等父亲老了再让阿苏为父亲日日束发,现在阿苏还小,需要多睡一会儿。”   在睡懒觉和替父亲束发之间,小孩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秦王政心想,小孩现在下手没轻没重,等长大后肯定就不会这样了。而且届时这个承诺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扶苏肯定早就忘了。   以后的事情暂且不提。   今日扶苏可是特意早起了呢,光束个发怎么够?都说了孝顺孩子要伺候父母做很多事情的。   所以膨胀的小太子很快又插手了其他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为父亲更衣、给父亲洗脸、喂父亲吃饭。   秦王政:……   甜蜜的烦恼大概就是这样的。   更衣的时候,扶苏因为没太搞懂这繁复的礼服要怎么穿,拿着配饰研究了半天往哪儿戴。侍者趁太子殿下琢磨的时候,飞快给王上把其他东西都穿戴好了。   等扶苏回过神,父亲已经穿戴齐整,好像没他什么事了。   他呆了呆,小嘴一瘪正要委屈。秦王政地飞快指了指腰侧,示意儿子你手里的这个父亲还没戴上。   “阿苏快些,等下吉时要耽搁了。”   扶苏立刻抛开那些想法,跑过去给父亲戴好最后一个配饰。然后安慰自己,他好歹也参与了更衣。   洗脸的时候,是侍者拧好丝帕递给太子。太子认真地给父亲把脸抹了一遍,力道用得很轻,怕弄疼父亲。   不过这么轻的擦拭跟没擦脸似的,等太子转过身看不见的时候,秦王政就飞快拿起丝帕重新给自己抹了一遍脸。   到了喂饭……   这个真不行。   秦王政握住了儿子伸过来的手:   “阿父可以自己吃。”   扶苏双眼亮晶晶:   “不要!我喂阿父吃!”   秦王政试图和他讲道理:   “这么两口粥,用勺子吃太慢了,一会儿粥就凉了。阿父自己端起来,很快就能喝完。”   扶苏这才失落地放下勺子:   “阿父嫌我喂的慢。”   秦王政没法子,只能任由他喂了两勺。   还是侍者机灵,故意催促了两句,说今早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扶苏这才着急起来,不再坚持给父亲喂饭。   其实并没有耽误时间,因为扶苏起得太早了。他一起来,秦王政就跟着醒了,比往常起得要早些。   所以用完膳后,秦王政还能借口要去一趟书房再看一遍祭词,免得等下祭祀的时候忘词。然后顺理成章地撇开小崽子独自开溜,趁机让侍者给他重新调整一下发髻。   小孩子力气不够,技巧也不足,束的发只能算是面上光鲜。真顶着这个发髻出去,没多久就会散开来,肯定得重新束。   侍者动作麻利,很快把发髻弄好。   秦王回到寝殿接上儿子,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见小孩好像因为自己耽误了时间而闷闷不乐,还哄了两句。   这种时候只能抱歉地卖了侍者:   “阿苏没有误了吉时,是那侍者查看错钟漏了。”   小太子天真地相信了:   “真的吗?”   秦王政毫不心虚地点头:   “自然是真的,否则阿父怎么有时间去一趟书房复习祭词?”   小太子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这么好骗的儿子过了十岁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孩越长大越敏锐,又机灵又聪明。当爹的一边觉得很欣慰,一边又觉得很糟心,每次都要花费更多的心力才能把儿子哄好。   始皇帝看着偷偷藏起两根头发的成年儿子,只能配合地假装没有发现。   这束发的手艺多年如一日地糟糕。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   毕竟扶苏现在至少不会把父亲的头皮扯痛了,只是难免揪下来几根头发而已。   不要紧,人本来就会每日掉上个几十根头发。   始皇帝询问车队何时能抵达上郡治所。   扶苏一听就知道父亲在转移话题,他默默把那两根头发交给侍者拿去处理掉,配合地聊起新话题。   “应当还需要一些时日,马车行得比较慢。”   他们是初夏时节出发北上的,越往北走气温越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候也在渐渐进入盛夏。   两相抵消,如今的温度和他们出发时差别倒也不大。不过马车的速度肯定是比不过升温的,更何况他们要去的地方盛夏时节也凉快不到哪里去。   今年注定要在外面熬过苦夏了。   始皇有些担忧儿子,扶苏畏热,恐怕会很难捱。可不在夏季出行,就得等到冬季,冬季的北方太冷了,更难捱。   他也曾经劝过儿子这次就不要跟出来了,乖乖留在咸阳城里避暑,但扶苏根本不听。   没办法,车队只好带上足够的硝石。   这次出行前,墨家特意改造过马车。这回用的是双层的马车,外面带个夹层,可以往里填充冰块。   就是薄冰容易融化,夹层如果太薄的话,冰块放进去没多久就化了。需要反复填充,很是麻烦。   幸而棉被保温性不错,增加了这个隔热材料在外层之后,情况好上了许多。   天气越发热起来以后,扶苏就不肯下车去了。史官借着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也蹭在王驾上,不到夜里休息的点绝不下车。   蒙毅每日看着他俩待在“空调房”里悠哉悠哉地吃着瓜果聊着别家八卦,整日一副不干正事的模样。   大马车里一共四个人,两个清闲两个忙碌,他们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史官还感慨呢:   “蒙卿真是我辈楷模啊!”   换成是他的话,自己忙成狗,身边有个同僚吃吃喝喝聊聊天,他能心态失衡到爆炸。   但是蒙毅就没有负面情绪,工作狂真可怕。   幸好太子殿下也公然偷懒,不然就他一个人闲着的话,他会很忐忑的。肯定要假装自己在写个不停,不然不合群。   不过大家都知道,写不出来硬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扶苏就给史官出主意:   “你不是还在写自传吗?起居录没有可以记的,你就写自传呗。”   史官警惕地拒绝了:   “那怎么行?当值的时候不能忙私事的!”   太子殿下居然还惦记着他的自传,难不成是又开始怀疑他在自传里写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了?   天地良心!他写的都是史实!   虽然这只是一本自传,怎么看都够不上正史的边。但他史菅敢以人格保证,绝对保真。   就是照实写的话,太子殿下好像会更警惕?   史官想起他前些日子才在自传里记下的事情,说的是太子非要给陛下束发,信誓旦旦保证不会拽掉陛下的头发,结果还是拽掉了两根。   嗯……   这个不能给殿下看见。   史官立刻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   “殿下,我那本随笔有了新增的内容,您要不要看?”   随笔里记录的都是各家八卦,有一些他记得的就直接和殿下分享了。不过各家八卦太多,总有他没记住的,这些就得翻看记录才能想起来。   扶苏立刻伸手:   “给孤看看。”   新一册的《史菅随笔》奉上,扶苏先翻到了蒙毅篇。可惜,蒙毅家最近没什么八卦可供记载。   接着又去翻别人的篇章。   不得不说,篇幅最多的还得是王绾和李斯。   王绾是因为去年已经致仕了,闲在家里没事干,就容易闹出动静来。李斯则是因为家里人多,还都和宗室沾亲带故,消息根本瞒不住。   像李斯他长子李由娶的就是宗室女。   始皇帝看重李斯,和他结亲时自然不会挑偏远的落魄宗室。所以李斯家中的儿媳、女婿之类的,全是和王室关系很近的亲戚。   既然关系近,难免来往多些。有些人比较有脸面,家里人就经常能觐见太子,史官跟着太子吃了不少瓜。   有时候太子没空搭理他们,就会派侍者过去应付。史官得到太子的准许,可以凑过去旁听。   大部分事情扶苏都听过,少数他忘了问的,侍者见不是大事、殿下又忙,就干脆不说了。   这会儿扶苏翻了一会儿,很快翻到了他没见过的新瓜。   王绾那边多是怎么教育儿子、培养孙辈,想让儿孙赶超李家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些,没什么好看的。   李斯不同,他最近又和老妻闹矛盾了。   起因是上回太子说李斯年纪大了,以后致仕正好给年轻人让位。李斯去找了始皇帝求安慰,始皇陛下表示太子虽然说话难听但很中肯,爱卿不要往心里去。   李斯:???   中肯在哪里?陛下你倒是说说中肯在哪里?   这话跟直接说“你别生气,我儿子就是爱瞎说大实话”有什么区别?!   反正李斯很郁闷,回家之后就跟老妻抱怨了此事。   他认为陛下这是被太子带坏了,以前陛下遇到这样的事情都是说“爱卿不必多虑,朕绝对不会为了新人冷落爱卿”的。   现在呢?   现在陛下说话也和太子一样不中听了!   李斯不由得怀念起当初那个会撒娇的王上来。   如今大约也就太子能见到陛下撒娇了。   李斯觉得自己的抱怨合情合理,虽然他作为臣子不应该抱怨这些。陛下说什么他就该受着,哪儿那么多小情绪。   倘若老妻是用这点劝他的,他也就接受了。   可并不是。   李夫人听完的反应是: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太子没说错,陛下也没说错。你个老头子早该致仕了,正好你前不久不还念叨着没空和孙儿相处吗,致仕了空闲就多了。”   李斯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夫人还道:   “我听人说,一般君王不会任由一家里出好几个高官。你要是不退下来,咱们儿子就只能一直在郡守的位置上坐着,有没有这回事?”   比起丈夫当丞相,那肯定是儿子当丞相更风光。李夫人其实不清楚儿子有没有封侯拜相的本事,可这不妨碍她做做梦。   李斯:……   李夫人完全没发现丈夫的气恼,也有可能是发现了但觉得无所谓。她儿子女儿都争气,不用给糟老头子面子。   所以李夫人还在叨叨:   “要我说你就是被陛下宠坏了,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怄气这么久。还是说你接受不了自己年纪大了的事实,别人一提你就要气死?”   李斯终于忍不住了:   “你才年纪大了!”   他虽然六十多了,但他老当益壮,还能为大秦奋斗十年!   李夫人一句话扎心:   “十年?那也得陛下肯再用你十年。说真的,我都怕你哪天猝死在相位上,连累陛下被人骂刻薄。”   李斯气得七窍生烟,这次巡游愣是没让他夫人跟来。他想的是你不让我舒坦,那我也不让你高兴。   然而李夫人已经出门玩过一次了,倒不是很想再来一趟。主要她现在可稀罕南嘉崽崽了,还挺舍不得和外孙分开的。   所以李夫人开开心心地留在了咸阳,整日去二公子府上带孩子。李斯的目的没有达成,出行这么多天依然耷拉个脸。   扶苏看完之后点评道:   “原来李丞相是为这事生气呢。”   接着又想起一件事:   “李斯家里怎么搞得跟筛子似的,什么消息都能传得出来?这次又是谁说出去的,李斯自己知道消息泄露了吗?”   史官幸灾乐祸:   “这可怪不了别人,他和夫人吵架,夫人还觉得委屈呢。她就是说了几句大实话,也没说什么过分的。”   因而后续儿女们问起母亲为何又与父亲闹矛盾了,李夫人就自觉没什么不能说的,全给秃噜出去了。   她只是告诉了自家儿女,自家儿女为了替父母缓和关系,少不得要和亲近之人商量如何解决。   一件事情知道的人多了,那就很难再瞒住。   李姻的婢女进宫来替小公孙领新式玩具的时候,就随口说了两句自家主子最近在烦心什么。   史官一听里头肯定有故事,就特意去打听了一下。最后靠着史夫人的强大关系网,成功搞明白了前因后果。   关于这件事,史官有个疑惑。   他悄悄问太子殿下:   “李丞相的长子真的是因为丞相不肯从朝中退下来,所以才只能做到郡守怎么都升不上去的吗?”   虽然史官自己就是朝臣,但他们世袭的史官和其他臣子有壁,走的并不是同一条晋升路,他也不太懂朝中的权力制衡。   史官觉得李夫人说得挺有道理的。   扶苏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呢?”   李氏和王氏一门双侯的时候,他们见父亲眨过眼吗?区区一个李由,用得着父亲亲自打压?   史官恍然:   “所以李斯要是真因为这个提前致仕给儿子让道,他们李家岂不是亏大了?”   扶苏摇头:   “放心,李斯没那么傻。”   要不是李夫人后头说了那么多扎心的话,李斯当时就会给夫人解释明白里头的道理。   李斯在朝中,李家才不会没落。他要是真致仕了,日后如何就不好说了,毕竟李由的能力只能算是中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First blood!   始皇:Double kill!   李夫人:Triple kill!   李姻:Quadra kill!   还差一个Penta kill就能五杀封神了()   要不把史官的记录算进去吧   惨李斯惨 第126章 大冤种蒙家   李由的才能虽然不如李斯那么妖孽,但胜在忠心。上一世叛军嚣张的时候,他还曾经领兵破敌,威震一方。   历史上李由对战吴广等叛军时战果不错,最后栽在了项羽手里。   扶苏在位时项羽根本没机会打到关中隔壁的三川郡来,所以并无败绩。除却面对项羽这等绝世猛将时难以抵挡之外,打个寻常将领还是绰绰有余的。   扶苏就想着,李斯知不知道他儿子比起文官,武将方面的才能更胜一筹?   李斯知不知道不清楚,反正李夫人肯定是不知道的。不然她的做梦方向可能就不是儿子当丞相,而是儿子当大将军了。   太子殿下和史官在背地里看李斯笑话的时候,李丞相本人正在代替始皇帝陛下巡视周围的县治。   太子说了,李丞相既然随行,那就得干点正事。王驾中有蒙郎中令帮忙处理政务,那李丞相不如替陛下去周围微服私访,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问题吧。   可怜李斯一把老骨头,还要四处奔波。   但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发话了,他就得照做。其他人还羡慕李斯可以到处跑呢,整日待在马车里骨头都要坐散架了。   本来李斯有点不想动弹的,迎着众人羡慕的目光,立刻又支棱了起来。   这是太子殿下看重他的表现啊!   李斯顿时干劲满满,当即就带人出发了。   始皇询问儿子为什么折腾老丞相。   扶苏的回答是:   “他整日耷拉个脸谁见了都觉得难受,不如让他出去散散心。正好他一个老人家,旁人见到了也不会起防备心,还能跟庶民套套近乎。”   是的,太子殿下不认为自己是在折腾李斯。他分明是为李斯好,见李斯闷闷不乐,特意创造机会让他出门散步。   始皇想起李斯临走前斗志昂扬的模样,到底没说什么。   给老丞相找点事做也好,免得郁郁寡欢又生起病来。   车队就这么慢悠悠晃到了肤施县。   肤施是上郡的治所,位处后世陕西榆林的绥德县。后来肤施的县名被隔壁抢去了,所以之后的肤施县不在绥德,反而在延安主城区那里。   虽然蒙恬许久没回肤施理政,导致郡中事务都是县令在代理。但整个上郡依然井井有条,并未出乱子。   扶苏陪父亲巡视完肤施县的情况之后,便笑说等蒙恬调去别地,这县令就可直升太守了。   始皇瞥他一眼:   “本就准备让他担任太守的,只不过因蒙恬大军在此,所以他有实无名。”   扶苏了然。   蒙恬若是担个太守的名头,做什么事都便捷许多。所以哪怕真正负责太守事务的不是他,这个职位也得落到他头上。   就像是李信担了个北地郡太守的名头,你还真指望他去理政吗?李将军打仗还行,处理这些也不是不行,就是大约会一个头两个大,效率极其低下。   蒙恬虽不至于如此,可刚打下来的河套地区还需要蒙恬亲自组织建设工作。即便这个地区并入的是北地郡,奈何李信搞不定,只能蒙恬来做。   扶苏便道:   “上郡如今已不是边郡,倒不如给他们挪个位置。”   反正都是个担名头,蒙恬在上郡担太守之名和去北地郡担太守之名没什么区别。北地郡才是蒙将军如今常驻的地区,换个北地太守总比依旧担任上郡太守方便些。   如今河套等地名义上归北地郡管辖,结果负责理政的副手一直在和蒙恬配合。   李信这小子整日领着兵沿还没修好的长城跑马,吓唬试图流窜回来的小股匈奴人和某些想来占便宜的戎人。明明他才是北地太守,结果浪得飞起。   换扶苏是蒙恬的话,他肯定得有意见。   蒙家兄弟也是倒霉,哥哥身边有个万事不管整日开心跑马的李信,弟弟身边有个整日偷懒和太子聊天吃瓜的史官。   蒙家家教真是不错,这都没嫉妒到质壁分离。   说起来,蒙恬他儿子蒙英身边还有个不靠谱的韩信呢……   扶苏开始反思自己了。   总是欺负老实人好像不太好?   始皇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太子还数漏了一个人。”   扶苏歪头。   始皇提醒道:   “蒙毅的长子蒙安如今已在太孙身边侍奉了。”   之前祖父和父亲都在都城,太孙跟着两位长辈,自然用不着小秘书。   现在长辈离京了,已经十四岁的太孙勉强算个大人。   他爹说这个年纪的太孙完全可以开始独当一面,于是这次的监国不再是冯相为主、太孙当个吉祥物,而是太孙学着拿主意。   桥松感觉压力山大,他向祖父申请多派几个人协助他。本意是想找冯相那样有经验的老臣,结果他祖父的想法和他不太一样。   始皇帝认为,自家太子身体不好需要多休养,且太子上一世辛苦了那么久,是该好好休息。因而以后的重担得压在太孙身上,让他为父亲多多分忧。   既如此,不如提前给太孙组建属臣。   倒不是那种忠心于太孙的属臣,和后头朝代的东宫属臣不同。而是给太孙安排一整套处理政务的助理秘书,算作大秦的备用班底。   主班底还是跟随始皇和太子的,备用班底用于监国。人选从年轻一代的人才里挑,最好是信得过的心腹。   蒙毅的长子蒙安自然入选了。   除却蒙安之外,不少官二代都在其中。还有官学和学宫中新毕业的部分顶尖苗子,人员组成比较复杂。   这些人先在太孙身边历练着,等以后始皇身边的臣子有人致仕,就可以从里头挑人出来填补。   为此,始皇帝调整了郎中令下属部门的人员构成,将他们都归入蒙毅麾下。   在这个机构历练过的人,要是等不到补帝王秘书的缺,也可以去其他部门任职。反正都是天子近臣,比一般人更容易往上爬,遇到合适的职位空缺也方便抢占先机。   冯去疾的孙子瞄上的就是这个位置,结果因为年岁不够,没能混进去,十分扼腕。   现如今大秦的人才有三条做官路子。   一是参与官学举办的考核,考核通过者可派往地方。二是参与咸阳举办的考核,这部分人可以留在咸阳谋个差事。   三就是过于优秀的那一拨,不需要经历考核。他们或是长安学子,或是官学学子,平日里表现优异,直接上报给君王,可以任职议郎。   官二代有额外的渠道,就是经由长辈向君上推荐,直接任官。   不过这只是暂时给群臣的优待,待到再过个十来年,所有人都得走考核的路子。   现在是因为大秦缺人,才允许官二代直接入职。这两年新到入学年岁的二代们已经进入咸阳官学进学了,以后得和所有人一起考核上岗。   扶苏前不久就在着手规范这个考核的相关制度。   比如规定学宫和官学里排名前多少的可以参加咸阳的考核,剩下的只能参加普适性考核。后者考出来就得去地方当县治乃至乡亭的小官小吏,晋升速度就明显不如在都城咸阳了。   咸阳官学的教育条件肯定是最好的,这个问题很难解决。不过咸阳官学不会只收咸阳学子,天下学子表现优异者都可以凭本事考进来。   教育只能说做到尽量公平。   调整郎中令旗下人员的事情扶苏没插手,因而他快忘了蒙安如今在桥松身边当小秘书的事情了。   想到桥松长期受自己熏陶,变得越发蔫坏的性子,扶苏毫无诚意地同情了蒙安一秒钟。   太子殿下猫哭耗子地道:   “日后对蒙家人好一些吧。”   而后始皇下达了职位调整的诏令,把李信的太守之位撸了,安给了蒙恬。李信这家伙既然不干正事,那就让他去给蒙恬当副将去。   爱跑马是吧?继续跑吧,不强迫他当太守了。   扶苏幸灾乐祸:   “李小将军回头要被他爹骂了。”   李信的父亲李瑶如今就在隔壁陇西当太守,他接了他爹李崇的班。   李崇老将军前些年寿终正寝了,李信头顶上的大山少了一座。但祖父去世不代表他就解放了,毕竟亲爹还在呢。   以前李信不靠谱的时候,时常被祖父千里迢迢来信训斥。现在换成了他爹李瑶,也没好到哪里去。   甚至因为李瑶就在隔壁郡,随时都能派亲兵奔赴北地,替他打儿子。   在李瑶看来,李信好端端的丢了太守之位,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蒙恬更适合当北地太守。要是你李信没犯错,怎么会被蒙恬抢走官职?   再仔细一打听,好嘛,你北地郡的地盘让人家蒙将军替你治理,你还好意思出去跑马!   李信: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地盘虽然是北地郡的,却是人家蒙将军作为主将打下来的?   李信儿子都好几岁了,还要挨老爹的骂,也是挺惨的。   始皇用奏折拍了拍儿子的侧脸,示意他别笑得太明显,为君者怎么好看臣子的笑话。   扶苏收敛了笑意:   “李将军坐不住,倒是可以让他去看守盐湖。”   待在河套那边很难打得起来,匈奴都被打跑了,敢过来骚扰的已经不多了。倒是仙湖盐池那边,最近多了一些戎人前来试探。   月氏好像终于发现了大秦占领了哪个盐湖,最近小动作频频。   前段时间塞外疫病严重,他们安分消停了一段时间。结果匈奴急匆匆跑去东胡后,疫病又减轻了许多。   本来病菌都发展到可以感染普通亚健康状态的人了,眼看着要变得越来越难对付。没成想天气一冷,病菌就有了消灭的趋势。   大约这疫病也怕冷吧。   匈奴在冬季和东胡打完,春季又被秦人抢走战利品。青海这里倒是控制住了瘟疫,缓过了一口气。   虽然随着气温升高,疫病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可之前的那一遭已经导致不少戎人躲去了西羌,本就地广人稀的青海地区越发地广人稀。没有人,疫病往哪儿感染去?   月氏那里疫病控制得不错,现在疫病想重新感染月氏也不容易。况且今年的夏季气温仿佛比往年都要高上许多,春季时重新冒出苗头的病菌再次遭受打击。   又怕冷又怕热的,难怪病菌一开始只能欺负一下体弱之人。   总之塞外的瘟疫算是差不多过去了,不出意外等到今年夏季最热的时候,就会销声匿迹。   月氏因而嚣张起来,觉得这是个天赐良机。   大秦由于抽不出手去再攻占更多地区,怕管不过来,没有趁病夺取青海的意思,月氏却觉得他们可以。   如今青海高原上跑得没剩多少部落,他月氏一家独大,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第一个想拿来开刀的就是大秦的驻军。   月氏心里有个垄断盐业的梦想。   否则如今来往西方的商队多为秦人,秦人可以从自己的盐湖里低价取盐高价卖出。不走月氏的路子,月氏赚不到差价啊。   不仅差价赚不到,甚至因为秦人霸占大量向西售卖的盐业份额,导致月氏的生意受到了影响。   其实西方挺大的,月氏自己要是有本事去西方做生意,就没必要和大秦竞争了。奈何它没那个本事,它就想把盐卖给过往商队,在家门口赚个轻松的快钱。   青海也不是所有盐湖都能直接取盐就吃的,不少盐湖里的盐还需经过多重过滤。像仙湖盐池那般不用太费劲过滤的比较少,月氏自己占了大头,就想全部都归拢到他们手里去。   这样旁人哪怕能找到盐湖,自己采盐也不如问月氏买那么方便。何况越好的盐卖价越高,能做奢侈品生意谁还做中端生意。   扶苏建议想打仗的李信将军去看守盐湖,给月氏一点来自大秦铁骑的教训,不要什么都肖想。   他坏心眼地揶揄道:   “这样李小将军也不会被骂了。”   现如今看守盐湖的是李瑶的副将,李瑶本人还是坐镇陇西的,不好轻易离境出去。   换李信过去也方便,他需要陇西支援的时候,李瑶总不会卡自己儿子的物资。而且这样一看,李信是有要事在身才丢了太守之位,好歹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扶苏还道:   “就让月氏去欺负高原上的其他部落,它能统一仙湖高原最好。”   大秦没工夫一个个打服过去,不如叫月氏先把那里都打老实了。这样大秦只需要打一个月氏,把月氏收为附属国,那么整个青海就都是大秦的附属了。   史官一边唰唰记着起居录,一边感慨太子殿下真是太阴险了。   月氏的剩余价值快被榨干了吧?   ——不止呢。   太子的野望甚至包括:   “等拿下月氏,月氏辛辛苦苦垄断的盐业也是我大秦的。”   月氏最好把除却仙湖盐池外的所有盐湖都占了,等成为附属国后,无论是中价盐还是高价盐,都得过大秦的手往外售卖。   “左右霸占盐湖的是月氏,侵略各部落的是月氏,遭人恨的也只会是月氏。我大秦帮他们打败了月氏,正是在替他们报仇。”   至于后续为什么月氏成了大秦附属国,开始帮大秦做事了。   害,大秦忙活一通还不能捞点好处吗?   没有免费帮忙的道理。   史官忍不住赞叹出声:   “殿下真是深得昭襄王亲传。”   扶苏听完不高兴了:   “关昭襄王什么事?我这么优秀当然是父亲的功劳。”   是父亲辛苦教养他长大的,又不是昭襄王出力。   作为亲爹的始皇帝:……   始皇帝觉得吧,把儿子教成这样好像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转念一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手段如何无所谓,能实打实捞到好处就是胜利。   于是始皇欣然点头:   “太子如此优秀,朕心甚慰。”   扶苏顿时露出个笑容来。   史官:好好好,是臣多嘴了,臣闭嘴。   算计完月氏,扶苏又打起箕子侯国的主意。   战事已停,韩信这个大将哪怕闲得无聊也没从东胡撤下去。不仅是考虑到东胡可能发生叛乱,也是为了驻军威慑朝鲜。   小将军依然在认真地训练士兵,随时准备听命行事,发兵攻打朝鲜半岛。   现在就看箕子侯国那边是个什么态度了。   它要是有觉悟,就该主动俯首称臣。非要等打一仗再沦为附庸,以后日子可能会比较惨。   大秦一向以理(礼)服人。   这个li可以是礼节,也可以是物理。   听话的,像百越那样,给的优待就多一点。不听话的,像西南的滇族,再过些日子就该被昆明族取代西南第一族的地位了。   扶苏灵机一动:   “不知箕子侯国如今国内情况如何,若有两党相争,倒是可以扶持更听话的一党上位。”   最好他们自己就在内乱,比如老国君快死了,下头两个儿子争权。那样就是大秦挑人了,谁许诺的诚意更足就支持谁。   如果原先的国君春秋鼎盛、颇受爱戴,大秦非要扶持个新的上去,就很容易翻车,侯国内的臣民不一定肯任由大秦摆布。   好在继承人争夺本就是常有的事情。   最近没人争权夺位不要紧,最多等个十年肯定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只要大秦足够有耐心,总能找到插手的机会。   韩信已经有吞东胡逐匈奴的功绩了,不着急立刻就多打下个朝鲜。   别看附属国好像听着不如直接纳入版图那么爽,其实在朝廷无力管辖大量疆域的情况下,附属国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附属国可以自己管那些琐碎的事情,宗主国只要把控住王室就行。   一般这样的小国不会形成蔓延多郡的叛乱,可以保证大秦本土的太平。他们国内出现叛党,顶多祸害他们自己那点地盘。   毕竟附属国是个独立的国家,和大秦之间存在边界。秦国会控制边境人员的流动,乱党跑不到大秦境内来。   虽说附属国有脱离的可能性,而一旦脱离,有些国家就会发兵攻打大秦。但这种事情可以通过掌控王室尽量避免,不像纳为郡县后那样每个县都得自己去防备。   等朝廷式微的时候,本来就管不住中央之外的大量郡县,更别提偏远的边郡了。都是管不住,维持郡县状态还是保留附属国状态,其实没什么差别。   要扶苏来说的话,附属国状态反而好些。   一旦成为郡县,就会被战乱波及。   附属国还能关起门来自己过小日子,等朝堂平乱结束后,他们看着情况有变能迅速归顺。而且战乱期间没受太多影响,就不需要朝廷费心去恢复建设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廷管不过来。   国家强盛、人才济济,能够掌控所有地界的时候,还是直接吞并最合适。不然自家的地盘出去一趟还得过个海关什么的,那也太麻烦了。   附属国的独立性在战乱时期是好事,但在和平盛世可就恰恰相反了。   始皇帝沉思良久:   “这倒和分封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年周天子也是因为管不过来天下九州,才搞分封的。最后天子只管都城附近的地区,其他地方都丢给诸侯。   现在这个附属国,也类似于诸侯国。只不过大秦会派兵过去镇守,也会直接插手他们的内政,自主权没有诸侯国那么大。   扶苏知道父亲对分封有意见,他自己也对分封有意见。   但九州之外的土地毕竟此前从未被华夏掌控过,一时半刻想要人家归顺谈何容易。反正那些附属国也不像诸侯国那么势大,暂且忍忍吧。   父亲已经一统九州,完成了前人不敢想的伟业。后头的地盘都是额外赚来的,占不到不亏,多占两块血赚。   始皇明白儿子的意思。   一点点消化侵吞周围的地盘,消化不过来的时候就以附属国的形式给彼此留点缓冲时间。如此温水煮青蛙,待到后世便能彻底吞并了。   扶苏在舆图上把西羌、月氏、西域和朝鲜都标注了出来,这几个地区是他们预备以附属国形式慢慢吸收的。   别看就四块地区,加起来的国土面积相当可观,怕是比大秦四十八郡再加草原和东北一起都要大了。   客观条件如此,没有办法,只能采取折中的处理方式。   始皇帝眸色渐深:   “若朕能多活几十年……”   别的不说,月氏、草原和东胡,必然可以彻底吞并。再努力一把,西羌和朝鲜或许也不成问题。   唯有西域实在离得远,势力又过于纷杂。   实际上西域那边都不一定能形成一个整体的聚落,难以如同月氏这般捡漏。离得远又还得挨个打过去,哪怕打下来了也稳定不下来。   除非西域也能出个厉害人物,一统当地。不过几十年太短,不一定能出,要是再晚出现的话,始皇就赶不上趟了。   扶苏不是很想听父亲提寿数的事情。   虽然这一世父亲保养得极好,四十多岁了看着还很年轻。可命数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万一父亲就是命定只有四十九年的阳寿呢?   所以扶苏用微笑掩下忧虑,只道:   “父亲定能百岁长寿。”   仿佛只要他这么说了,就一定会实现。   始皇看出了儿子的担忧,心下轻叹一口气。忧思过度容易伤神,也容易伤身,他不愿儿子再想这些。   于是故意抱怨道:   “旁人都说朕定能万岁无疆,你倒只说百岁了。”   扶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们说万岁是在奉承父亲,心里才不觉得有谁能活那么久。我说百岁才是真心实意的,希望父亲能长寿呢。”   说过万岁的史官:……   庆幸自己没说过的蒙毅:……   史官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这种事情太子殿下心里知道就好,为什么非要挑明?   其实他也是很想陛下能万岁不死的,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但这不代表他说万岁就是在进行虚假的奉承啊,他的一颗真心太子殿下看不见吗!   太子拉踩起来完全不管别人死活的。   为了展示自己的孝顺,直接就把别人都打成阿谀小人、口是心非了。   幸好始皇陛下明察秋毫。   他替臣子们说了句公道话:   “倒也不仅仅是奉承朕,他们不过是觉得万岁说着更好听罢了。”   扶苏轻哼一声:   “父亲听多了好听话,就开始抱怨我不跟着他们学了。”   像是自家养的猫猫在指责你去外面被别的小猫咪喵言喵语哄得找不着北,回家后嫌弃自家猫崽喵得不够甜软一样。   始皇帝从善如流地改口:   “并非如此,朕也觉得万岁听着太虚假了,还是阿苏说的百岁更真心些。”   史官:……   就是说陛下您能不能有一点原则?刚刚还说不觉得臣子是虚情假意呢,现在就跟着太子一起拉踩了?   哄儿子的始皇爹是没有原则的,毕竟自家小猫咪为了自己付出那么多,多宠一点怎么了?   只是口头附和而已,谁也没有受到伤害。   为了哄儿子开心,始皇陛下还亲自去庭院里捡了几片好看的树叶,在侍者的指点下制成了叶脉书签,送给了爱子。   这招还是当初在齐地跟阴嫚学的。   当时阴嫚是送了贝壳给父亲,始皇这才意识到这些小玩意儿虽然随处可见又不值什么钱,可只要心意到了就是极好的礼物。   正巧之前听肤施县这边的人说叶片用吸水的纸张压制之后能够保存很久,始皇就试了试。   侍者有些惋惜:   “夏末和初秋的叶片更适合制作,如今才至盛夏,做出来的卖相或许会差一些。”   始皇觉得不要紧,他本来就是拿来哄儿子的,心意到了就行。   扶苏收到后果然很惊喜,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用。   毕竟古代还没有氢氧化钠溶液制作叶脉书签的方法,原始的纸张压制出来的会更脆弱些。   纸张发明才十年,肤施这边就有人拿来玩出花了。可见新发明能激发出更多思潮,光看这冰山一角,便能预见大秦日后繁荣昌盛的未来。   始皇成功把寿命的问题绕了过去。   这次的事给他提了个醒,以后不能再在儿子跟前提相关话题了。扶苏很怕父亲再次离开他,提多了怕会郁结于心。   这种事情唯有等九年之后,父亲当真渡过了死劫,扶苏才能释怀。在此之前,许诺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在肤施县和蒙恬商谈完河套的相关事宜之后,车架再次启程,继续往北走。下一站是九原郡的治所九原县。   九原郡如今的太守是杨端和,其女杨明舒在边境抵御戎人。杨端和自己坐镇县府,轻易不会出战,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女儿。   他儿子一开始也在九原这边,不过被姐姐的表现打击得有点狠。后来始皇陛下体恤这些军二代们,体贴地把人调去韩信手底下当小将了。   也不指望他们能捞多少战功,就是跟着韩小将军学一学。既然是因为能力不足才沮丧的,那就努力学习进步吧。   学得怎么样不好说,毕竟韩信这家伙写战报只写他觉得该写的内容。   韩信又不知道陛下调小将过来给他帮忙,其实是送来学习的。他以为就是普通的下属呢,完全没往那里想过,也没关注过小将们的近况。   反正打仗的时候,大家的表现都还行。   杨端和见到陛下之后试探着问了一下儿子的事,想看看陛下对自家崽子印象如何。   虽然韩信没关注那些,当爹的杨端和还是着力打听了一番。他感觉儿子跟着学到了不少,就是不知陛下对这个学习成果可还满意。   然而杨端和哪里想得到韩信没领会君上的意思,只单纯地提了谁谁谁战场斩获了多少。始皇看这个也看不出来孩子是否进步,杨端和找他聊儿子属实找错了人。   面对心腹大将的试探,始皇也不能说他日理万机不知道小孩那头的情况。   所以陛下只好不动声色地颔首,说了句绝不会出错的万金油回答:   “虎父无犬子,将军何须多虑?”   说了,又好像没说。   反正小孩没犯过错,还立了点军功。哪怕表现得不如他爹亮眼,至少是有收获的,也不能算是堕了祖上威名。   杨端和摸不准陛下的意思,但想想应该不是心有不满,便放下心来。   他转而提议道:   “陛下既来了边塞,可要去登一登长城?”   来都来了,不去长城上看看多可惜。古人也讲究去名山大川打卡,换成奇观长城也是一样的。   站在长城上远眺塞外,确实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验。   始皇果然心动:   “九原郡似乎离边塞还远了些?”   如果要去登长城的话,还得再往边境走一走。驰道就修道九原,剩下的都是普通官道,走是能走,就是会颠簸许多。   杨端和也想到了这件事。   他们平时都是策马来往的,骑马的话感受不怎么感受得到路面是否平顺。实际上像水泥地那种过于平坦的路还会让马儿打滑,骑马对地形的要求没那么高。   杨端和总不能建议陛下骑马过去。   从这边骑马去边塞,快马加鞭确实也要不了太久,但那实在折腾人。在边塞骑马和在都城的校场里骑马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不是养尊处优的陛下能受得了的。   更何况陛下一路从上郡至此,马车走得慢,如今已经彻底进入盛夏了。天气炎热,大热的天骑马那不是等着中暑吗?   在外多年险些忘了谨言慎行了,方才就不该随口乱提长城之事。   杨端和心下有些懊恼。   始皇帝一向宠武将,主动替他解围:   “也罢,不过是一点颠簸而已,朕还受得住。想来边塞的官道也不至于无人修缮,马车还是能过的。”   始皇是说了句玩笑话,但杨端和好像没有领会到。   数年不见,杨将军还没见识过恢复记忆后被儿子带得越发活泼的陛下。以前陛下可不会和他们开玩笑,一听这话头还以为陛下意有所指呢。   杨端和迅速头脑风暴,确定了边郡官道虽然因为来往多是骑马的缘故不怎么需要马车通行,可为了运粮也是认真修缮过的。   他长松一口气:   “陛下放心,官道尚算平整。”   始皇:……   上一次开玩笑没开成功,把人给吓着了,还是接见刚从百越回来的尉缭那次。没想到几年过去,居然又来了一次。   始皇帝略有些郁闷,回去便与爱子提及此事。   “朕以前真的这么严肃吗?”   扶苏自然是不认的:   “父亲哪里严肃了?父亲待我一直很温柔的。”   史官欲言又止。   陛下待您确实温柔,可您也说了那是待您,亲儿子和臣子能一样吗?   蒙毅默默地把茶杯推到史官跟前,提醒他这次记得不要乱说话。合格的史官就该在君上聊天的时候保持缄默,免得一句话说错又成为被集火的目标。   史官:谢谢,你人还怪好的!   和蒙卿一起干活就是舒服,同僚不仅不嫉妒他活少,还会不计前嫌地帮助他。   他真是命好才能遇到蒙毅,不知道等以后他儿子继承他的官位后,能不能也有个蒙毅这样的好搭档?   史官认真想了想。   应该是有的吧,毕竟下一位帝王秘书好像是蒙毅他儿子蒙安。蒙安是个好小伙,听说和蒙毅很是相像。   好!他儿子命也不错!完美!   史官赶紧也给蒙毅倒了杯茶水,算是替他儿子未来可能会得罪蒙安的事情向蒙卿赔罪了。   感谢现在大秦人才不够,所以虽然明面上废除了官位世袭的制度,实际上有些特殊的职位暂时还是由父子相承。   譬如起居郎,家学渊源真的很重要,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位置,影响不大。比起那些,起居郎的忠心和有眼色才是第一位的。   又譬如郎中令,这个就纯粹是考虑到忠诚和才能了。再没有比蒙家更让君上放心的家族了,实在是蒙家家风好,蒙安自己也争气。   蒙毅被史官的殷勤搞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蒙毅用眼神询问:史兄你还好吧?   史官:?再说一遍,不许叫我史兄!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官:可恶啊!我祖上为什么选史当姓氏?! 第127章 登长城   始皇的车架在九原县停留了几日便直接朝着长城而去,途中道路确实还算平整。   运粮时为了减少粮食消耗,道路自然是越好走越好的。本来人力运粮就比较耗费粮食,路再难走一点耗费的只会更多。   沿途车队还遇见了一支送粮的小队。   得益于这些年大秦牛羊马骡的数量大量增加,以前多是靠人力推车运输的粮队,如今也能大范围用上骡马了。   畜力运输不仅效率高,速度也更快一些。空出来的人手可以专门警戒周围流窜的匪徒,降低军粮被劫掠的风险。   不过边关这边的匪徒还是比较少的,军队就在附近驻扎,会隔三差五剿个匪。   边郡本来就相对苦寒一些,没什么好抢的。有追求的山匪都往富饶的地方去了,剩下那些也都是和匈奴一样不挑的,有的抢就不错了。   杨端和很有想法。   他认为寻常新兵直接上战场或许会露怯,哪怕大秦的律法能致使庶民对军功热切追捧,也不敢做了逃兵牵连全家。但生理反应是控制不住的,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容易畏惧不前。   既然如此,不如把新兵派去剿匪。九原郡的匪徒不够用,就往隔壁郡也派一派。   先秦时期的匪徒还是挺穷凶极恶的,可以尽可能地磨砺新兵。又因为这些匪徒穷苦没什么兵器的缘故,对正规军队来说对付起来没什么危险。   见过血之后,再上战场就好得多,剿匪回来还能给他们足够的时间适应。不像直接上战场,杀了人心态崩了,连调整的时间都没有。   大家都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于是纷纷效仿。   但这种操作有一个问题。   扶苏无奈地说道:   “只在自己郡内剿匪也便罢了,边军往内地的郡跑,这算怎么回事?”   一个搞不好,这就是守边将领图谋不轨的证据。之前就有御史弹劾过,奈何始皇帝陛下就是宠武将,任你叽叽歪歪也不动摇。   边郡守将未必不知道这么做不好,换个帝王肯定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   可这不是始皇帝在位吗?陛下不会计较这些小事,所以他们一个两个胆子大得很。   剿匪也是有军功的,有军功为什么不赚呢。人家自己郡的郡兵不干实事,那就别怪他们抢功劳了。   杨端和到底是个稳重的人,一开始没有嚣张到往别郡派兵“帮忙”剿匪,还是桓齮先动的手。大家观望了一下,发现陛下果然没有意见,纷纷效仿。   扶苏劝父亲还是得管一管:   “长此以往,边郡和内郡要生龃龉的。”   内郡的郡尉自己想不想要这个剿匪的功劳是一回事,你跑来抢就是不对的。   他们这些将军也不是每个都和人家说好了再出兵,像羌瘣,根本没和人家说过,直接就派人过去了。   第一个弹劾他们的还不是朝中的御史,毕竟御史也没手眼通天到知道那么遥远的边郡细节。是那个被抢了功劳的郡尉先给他们郡的郡监打了小报告,郡监再千里迢迢上折子告状。   然后朝中御史就知道了,一打听,好家伙,这么多人跟着学,便开始频繁弹劾这群不安分的武将。   始皇帝原先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臣子之间有点小矛盾很正常,相邻的两郡间也本就容易产生摩擦。御史那边就更正常了,什么小事都爱上纲上线拎出来说。   但爱子既然劝了,始皇也愿意听一听。   他沉吟片刻:   “这个历练新兵的法子确实可行,正好郡中的士兵也不怎么顶用,不如改一改。”   因为六国故地没有彻底归心的缘故,大秦各郡其实都有驻兵,由郡尉统辖。遇到叛乱时,郡尉和太守就可以立刻领兵平叛,十分方便。   按理来说这些士兵日常除了操练,没有叛乱时也该找点正经事做才对。正好辖内有匪徒,剿匪还有军功拿,为什么都不干呢?   主要还是剿匪的收益太低了。   匪徒藏在大山之中,要找到他们并不容易。费尽心思找到了,也就那么几个。击杀后军功没多少,赏金一分,每个人到手就一点点。   所以虽然有些郡尉很有责任感,会带着兵四处剿匪,大部分郡尉还是懒得折腾的。   不仅郡尉懒得折腾,有些士兵也懒得折腾。他们觉得天天在军营里操练操练就能吃饱饭挺好的,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地去剿灭匪徒?   很多士兵并不是就近服兵役的,他们的家乡离他们服役的地方有些远。若是为了家乡,或许就肯出力了。   那么让士兵就近服役可不可行呢?   不是有个说法,士兵在守卫自己家乡的时候,会更加卖力吗?   确实,很多乡间自发组成的民兵有时候战斗力比尸位素餐的正规军还强。但也要考虑到一个问题,在家乡附近参军有好处必然也有坏处。   其一,家乡就在附近,倘若有谁意志不坚定特别想家,偷偷溜回去会很方便。到时候你要怎么分辨他到底是真的逃兵,还是单纯只为了回去看一眼?   按照秦朝律法,大概率就是直接当成逃兵处理了。因为他的一时冲动,全家都要获罪。   其二,一旦叛军在郡内出现,很有可能就近挟持当地庶民作为人质。   为了保护家人,士兵确实会勇往直前。可一旦家人被敌方抓住,恐怕他们也会极快地倒戈向敌军。   本来就近征兵,征来的就是六国旧民。结果本国的贵族起兵造反了,说不定都不用强行抓人,父老乡亲直接就跟着贵族一起反叛了。   敌军头领是故国的贵族,敌军士兵都是自家亲友,那还打什么?   所以不仅不能让这些庶民就近服役,还得送远一些才行。像楚地这样不太安分的地区,郡尉手底下的基本都是老秦人。   说实在的,老秦人大多不缺地。家中总有长辈在灭六国时立过军功,剿匪的那点功劳太少了,根本看不上。   倘若剿匪轻松一些也就罢了,偏偏匪徒很难找。   边军为什么不嫌弃匪徒难找呢?   主要还是因为边境的匈奴更难找。   匈奴时常隐匿在大漠和草原之中,要追踪他们的行迹并不容易。然而边军作战时是不会一直固守不出的,击溃匈奴之后难免要追击逃兵。   如果连藏在山林里的匪徒都找不到,那还指望什么找匈奴?在山林里寻人总比在漠原里寻人简单。   边军守将甚至把这个列为了一则训练项目,是实打实冲着练兵去的。   始皇沉吟片刻说道:   “既如此,日后征来的新兵不如直接交给特定的军中部门进行训练。”   其实大秦以前也有新兵的训练部门。   年轻男丁到达一定年岁之后,第一次服兵役就是去本地的新兵营。这次过去是训练为主,大概率不会直接上战场杀敌。   经过一两年的训练,服役时间结束,就放归家中去了。等到下一次服兵役时,才会作为老兵派往前线。   老兵的服役时间也有限,超过一定次数就不会再征他们去服役,除非遇到了士兵人手不足的情况。   可是计划很好,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大秦一直到灭六国为止,消耗了大量人口。毕竟灭六国之前,大秦也没闲着,隔三差五就发动对外战争。   到后期都开始在三晋故地征兵攻打楚国了,可见确实缺人。   因此新兵的训练时间就难免缩短一些,稍微训一训,直接派往前线。甚至人手不足时,干脆就不训了。   反正上了战场也能磨练人。   到了天下一统后,之前因为战乱导致的混乱现状还是没有得到改善。大秦需要改革的地方太多了,有些不是那么重要的部分便被延后处理。   如今太子提起,始皇帝便想起这一茬。他打算将原本的新兵训练改一改,就照着这个来。   正好之前的新兵训练也是在本地训,那就顺手把本地的匪给剿了。   大秦往后很多年,大概率都是在进行对游牧民族的战争。寻人是个很重要的技能,先让他们在山林里练一练也好。   扶苏听罢点点头:   “还是父亲想的周到。”   这些新兵本就不参与本郡的平叛,哪怕遇到叛乱,跟他们也没关系。所以让他们在本地训练不仅方便快捷,还能非常积极地为父老乡亲剿灭匪徒。   这样算是尽量发挥了本地当兵的优势,规避了相应的劣势。   等到新兵训练结束,里头很多人的下一次服兵役大概率并不会被派去边郡。   大秦如今国土广袤,像是楚南那里的役兵派去北境并不合适。很容易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而且离家太远也容易惹人怨怼。   所以这些人应当还是会被充入郡中的守军里头,防备各地叛乱。   真正会派往边塞的,自然还得是离得近的郡县中人。   但这不代表他们学过的寻人就没用了。   恰恰相反,这个技能非常有用。   反贼也爱藏匿在山林里伺机而动,后续战败后溃逃也会往山林里逃,沦为匪徒。   且平叛和剿匪是两个不同的优先级,给的军功和奖励也不可同日而语。让郡兵去剿匪他们可能不怎么积极,但是让他们去抓叛贼他们必然非常主动。   更何况,即便他们一辈子没遇到叛乱,学习山林生存、追踪、寻路之类的技能难道就浪费了?   ——看看先秦时期的森林覆盖率吧。   寻常庶民也是很可能不小心迷失在山中的,村中有个懂行的,到时候救人都方便很多。   技多不压身,学了总比没学好。   扶苏提笔将这些内容记下:   “既如此,日后新兵训练安排特定的将领负责,边郡就不插手了。他们只管对外作战和戍守边疆就好,也免得总被弹劾。”   始皇颔首:   “待到月氏被拿下,还可以安排士兵去高原上操练。”   光在大秦境内操练不是很够用,对付西羌还得去高原特训一番。   扶苏于是又补了几笔。   车中有杨端和派来的副将随行,是给二位君上做导游的。此前一直默默听着君上商议细节,时不时给出一点建议。   他等太子殿下写完,斟酌着开口:   “军中时常能发现一些好苗子,只不过不擅长领兵,当个亲卫却很合适。可,将军们身边用不上那么多亲卫。”   并不是所有士兵都会在服役结束后放归家中的,有一部分表现优异的,会留在军中任职。   比如能当将领的,留下来统兵了。又比如战斗力强悍的,留下来当亲卫了。   副将在军中待久了,他渐渐意识到其实军中制度有点问题。   优秀的苗子太多,不想个新的法子利用起来,实在浪费。   那种临时型的役兵似乎心思不在军中,更盼望着早点归家。相比起来,一心在军中扎根的士兵打起仗来会更尽心些。   还有就是士兵经过新兵训练之后,就放归了。等隔两年再服役,之前的训练不知道还能留下多少印象,不如训练完直接去服役好。   扶苏前世也听韩信抱怨过类似的事情。   他若有所思:   “若将几次兵役合为一次,新兵训练结束直接正式参军。待过几年服役结束回乡,便不用再烦恼兵役之事,确实方便一些。”   始皇冷静地指出其中存在的难点:   “男丁服役时年纪尚小,这个时期学习技能和锻炼筋骨较为合适。可如此一来,他们大多还未成家,倘若后续战死沙场,就要断了血脉了。”   大秦为何把新兵训练和后续服役分开?就是打着让他们趁年轻先训练,然后归家成亲生子,等有了儿女再继续参军的主意。   扶苏闻言吐槽了一句:   “因而大秦寡妇极多。”   刚生下儿女没几年,丈夫就因为打仗没了。自己孤儿寡母拉扯大小孩,日子可不就难过吗?   日子难过了,就得想法子好过起来。所以大秦鼓励寡妇再嫁,唯独一点就是得把之前生的孩子带去,不能抛弃。   后世有人揣测始皇帝厌憎二嫁妇人抛弃前夫的孩子,是因为赵姬的缘故。或许有这方面的因素在,但秦国的社会现状也不能忽略。   二嫁的寡妇带的孩子大多都很年幼,倘若不以强硬的条例规定母亲不许抛下孩子,不知要饿死多少稚童。   幸而很多战死的士兵生前有积攒下军功来,能给孤儿寡母分点田地和赏赐。许多家庭就是靠着这个勉励支撑下来的,不必带着孩子改嫁后,让孩子受新婚丈夫的白眼。   这里头有个旧事。   当初商君变法时其实和孝公谈论过军功爵制一开始要怎么施行。   那时说的是让老秦人留下耕种,招揽三晋之民入秦定居,然后让这些三晋之民去战场上拼军功。   如此一来,耕战皆能保证,还不用损耗秦人性命。   设想很好,就是这么多年下来,大家不断通婚,制度早就被改得面目全非了。改革家设计的时候是一码事,后代施行的时候又是另一码事。   先祖想的是用田地军功忽悠三晋之民替大秦征战,结果现在是大家都成老秦人了,大家都想要田地和军功。   扶苏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当初迁来的三晋庶民能融入秦人之中,以后整个天下的六国旧民自然也能融进来。   军功爵制用来当吊在驴子前头的诱饵很不错,哪怕以后没有好地可分了,也可以保留爵位嘛。   军功爵,不止是分地,还是授爵。   获得爵位就等同于打破了阶级,能跻身贵族行列。哪怕以后军功不分地了,光是为了赚取爵位,也必然还有庶民肯去参军的。   所以没必要全盘废除这个制度,稍作修改,适应新的大秦即可。   说回新兵营的事情。   服兵役和寡妇的大量出现,是很难平衡的矛盾。   古人注重血脉传承,不像后世那样会让年轻小伙子在军中待上好几年,再退役去结婚,或者服役的期间趁着休假相亲结婚。   后者要是遇到意外,照样会大量涌现出新的寡妇来。   大秦的社会福利没到后世那个程度,要兼顾士兵的征召和男丁的生育及孤儿的教养,太难了。   没办法都选,就只能尽量满足一件事。   “内郡的士兵大多不会遇到战事,问题倒是不大。无论是在服役之前成婚,还是之后再归乡成婚,都不会影响传宗接代。”   “唯独边郡,恐怕有些困难。除非边郡不再生战事,否则总有人员伤亡。”   实际上因为连年征战,再加上大秦规定男子身高达标(六尺五寸即一米五)就可以成婚,很多男丁都会提前成婚,留下血脉。   所以在服役前,很多男子就已经成婚了。   随着日后占城稻和各种作物的推广,大秦庶民渐渐不用太为饿肚子而发愁。伙食好了,身高只会越来越高。   届时哪怕成婚的身高要求提高,或者改为按年龄来算,大部分男子也应当都能在服役之前成婚。   即便有人因为种种缘故没能在兵役前留下血脉,也可以在边郡组织相亲。   如果只是边郡的士兵留下孤儿寡母,人数不算多,大秦可以稍稍提高他们的待遇,帮忙照养一二。   扶苏转了转笔:   “在边郡和当地女子成婚倒也不错。”   妻儿都在边郡,若还在边郡因军功分了田,那么他们很有可能愿意留在边郡定居。   边郡人多了,以后向当地就近征兵也方便些。   当然,他们不乐意留下也没什么。反正边郡的兵也都是从周围郡县征调的,本来离得就不算远。   既然离得近,安排他们的妻儿随军,在服役期间暂时定居边郡也是可行的。   始皇伸手拿走了儿子手里的笔。   陷入思绪中的太子下意识玩起笔来,完全忘了他那笔是蘸了墨的。这么转得把墨点子甩出去,那可就和上回只是甩出去清水不是一个概念了。   更何况如今车中还有外人在,要是墨点子甩到副将脸上,他可不知道该怎么为太子找补了。   扶苏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拿走了他的毛笔,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始皇把笔放好,没有回答,而是道:   “方才将军还提到了另一个问题。”   军中的好苗子不少,都放归回乡实在浪费。   扶苏迅速接上:   “父亲是想组建一支诸如魏武卒的部队?”   吴起当初在魏国,替魏国训练出了一批魏武卒。这是华夏古代最早的特种兵了,操练的过程要求非常之严格,战斗力也极强。   魏武卒的待遇据说极其优渥,曾经是魏国引以为豪的部队。可惜魏国国君一代不如一代,在军事上也松懈下来,导致魏武卒名存实亡。   特种兵的训练需要君上放在心上才行。   否则即便底下的将军有心训练,朝廷不给下发对应的优待,难道还要将军自掏腰包补上粮饷吗?   魏武卒都吃不饱饭,战死之后家人也拿不到足量的抚恤,以后谁还辛辛苦苦跑去参与那种魔鬼式训练啊!   扶苏重新拿起笔记下此事:   “这些还得记在父亲的那本祖训上,免得后世子孙重蹈魏国的覆辙。”   各地训练新兵时,就可以把表现优异地挑出来了。各地守军也可以观察,哪些士兵表现得不错,可以用优渥待遇留他们继续在军中任职。   将寻常士兵进行细分,只服役一段时间的、打算多在军中奋斗几年的、预备一辈子在军中待着的,这些都得提供不同的优待才行。   那些选择多待几年的士兵,退役之后也不能就这么随便他们归乡。好歹是为大秦卖命这么多年呢,安排个转业也不难。   “可以去各地担任诸如游缴的职位。”   就像后世军人转业去当公安差不多,在军中历练出来的身手浪费了多可惜。   眼见着太子越说越沉浸,又要开始转笔了。始皇叹了口气,伸手再次把笔拿走。   拿走的时候还不忘换一个没蘸墨的干笔塞进儿子手里,让他转这个。   始皇动作小心,扶苏这次没察觉异常。等到想再提笔写点什么却发现写不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笔被调换了。   他迷茫地眨眨眼,不知道自己的笔是什么时候被动手脚的。于是扭头去看父亲,希望父亲给个提示。   史官在心里啧了一声,记录正事的同时不忘另拿一张纸把这事也给记下。   副将也发现了端倪,但副将属实没搞懂陛下为什么要频繁拿走太子手里的笔。他不懂,也不敢随便问,只能假装没看见。   始皇再次转移话题:   “关于军队改制的事情先聊到这,还有什么细节需要改动,回头朕让将军们集思广益。太子今日辛苦了,喝口茶休息一下。”   太子的这些想法,大多来自韩信当初与他的抱怨。毕竟太子本人不是很懂军事,只是韩信喜欢跟二世陛下叨叨这些而已。   韩大将军抱怨的时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难免有所疏漏。始皇自己也不是马背上打天下的皇帝,没有亲自在军中待过,同样了解得比较片面。   所以哪怕有副将补充,还是不够完备。   再聊下去也只是空聊,倒不如省点力气。   叫那些将军自己上折子查缺补漏,把所有的细节都点明后,再系统性地进行改制。   如此一来,也避免现在说得高兴,结果回头发现有些内容不合适,还得再调整,平白浪费精力。   副将闻言连忙表示自己去车外看看到哪儿了,就不在车内继续叨扰二位君上。   而后他便去了外面,没什么架子地和车夫坐在了一块儿,一起赶车。   扶苏见人走了,拉住父亲的袖子:   “阿父,是不是你又换了我的毛笔?”   始皇提笔在他脸上点了一下:   “你这坏毛病早该改改了,方才要不是朕出手快,墨点能甩所有人一身。”   扶苏下意识伸手要去抹掉脸上的水渍,被父亲眼疾手快地捉住。   “还抹?想要变成花猫是不是?”   扶苏慢半拍反应过来:   “啊,父亲蘸了墨?”   对哦,父亲的笔蘸了墨来着。   这也不怪他,任谁脸上被凉滋滋的水滴沾上,第一反应也是抹掉。毕竟一般这种情况,都是被雨点或者清水溅上去了,就算把水渍抹开也没什么影响。   但墨点不同,这一抹就真的要成一长条的墨痕了。   始皇用笔点他只是为了让他自己感受一下被墨点袭击的感觉,哪里想到太子今日的反应会比平日慢上不少。   难道是方才动脑太多,有点转不过弯了?   始皇担忧地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才放下心来。   侍者取来濡湿的帕子给太子擦脸。   扶苏擦干净脸后,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小时候,父亲是不是在我脸上作过画?”   蒙毅缓缓瞪大眼睛:!   史官立刻竖起耳朵:!   史官万万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种幼年趣闻,陛下年轻的时候这么幼稚的吗?   始皇被儿子问得一愣,回忆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了这件往事。   确实有这么一出。   不过严格来说,那不算是画画。   那次是他在处理奏折,便让扶苏自己出去玩。但小孩不肯去,非要留下陪父亲。   秦王政于是叫人取来竹简,让小孩在他身边练字。赶紧把他那照着父亲学的字给改掉,练出自己的笔迹来。   然而练字实在枯燥,小太子写着写着就睡过去了。毛笔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墨痕,像是小猫的胡须。   秦王政侧头一看,儿子白嫩嫩的小脸上只有一条胡须,总觉得怪难受的。没忍住添了两笔,变成了三条胡须。   这样就舒服了。   过了片刻,小扶苏换了个睡姿,露出白白净净的另外半张脸。   这下胡须不对称了,又开始难受起来。   身为一个搞过兵马俑方阵、未来还要统一度量衡的顶级强迫症,秦王政再一次没能忍住,又给儿子补了三条胡须。   小孩毫无所觉,依旧睡得香甜。   只是等孩子睡醒之后,就有侍者进来询问是否要用晚膳了。一抬头看见太子脸上的六条胡须,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小扶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睡着后再脸上沾了墨渍,赶紧让人取水来洁面。结果一低头,透过水面看到了小猫脸。   扶苏崽崽:……   他再怎么睡姿差,也不会在梦里给自己画这么整齐对称的六条胡须好么!   当晚秦王政就因为趁着崽睡觉时欺负小孩,把宝贝儿子弄生气了。小太子气鼓鼓地决定回自己的寝殿,说作为惩罚今天不陪父亲睡觉了。   秦王政搂住要走的儿子,声音低落:   “真的不陪阿父吗?”   小扶苏犹豫了一下:   “阿父给我道歉,我就不走了。”   秦王政立刻说道:   “阿父错了。”   年轻的秦王比日后当了始皇帝那会儿更放得下身段,对着儿子撒娇也手到擒来。   父子俩迅速重归于好。   可惜后来越发年长的父亲开始注重身为长辈的威严,对儿子的疼爱逐渐变得内敛。扶苏长大后就很少见父亲撒娇了,直到这次重生,再次见到年轻的父亲。   扶苏眉眼弯弯:   “父亲现在倒是不爱端架子了。”   也不知是重生一次,心态重新变得年轻起来。还是当游魂的二十年,改掉了这种华夏传统长辈都有的小习惯。   始皇能说什么?   眼睁睁看着儿子缠绵病榻二十年,再冷酷的父亲也严肃不起来了,他哪里舍得对扶苏板着个脸?   反倒是那些年,整日都在后悔生前为了面子对儿子太冷淡了,还有很多贴心话没有来得及和爱子言明。   史官听得云里雾里。   只知道仿佛是陛下趁着太子睡着,在他脸上画了小猫胡须。别的他就听不太懂了,也不知这对父子在打什么哑谜。   无所谓,瓜他已经吃到了。   史官大笔一挥,心满意足地将此事记下。   车门处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随即就是副将的请示:   “陛下、殿下,长城已经到了。”   外面太阳正烈。   本来今日是不用一大早赶路的,因为只剩半日的路程了,完全可以晚点出发。这样一来等抵达长城的时候,恰好是临近傍晚,也没那么热。   不过太子殿下头一次来见长城,有点兴奋,车队就早早离开了驿站。   现在正好是午后最热的时候。   始皇有心说等一两个时辰再上城墙,见儿子兴致勃勃,到底没说出口。   好在城墙上也有城楼,叫做敌楼。那里有屋顶遮挡阳光,也有窗口可以朝外眺望。   始皇帝便吩咐人快些去里头安置好冰盆等物,待一切就绪,这才带着太子下车。   从这里上敌楼要先爬上城墙,再走一段路程。侍者撑着伞为君上遮蔽头顶的烈日,阳光是遮住了,周围的炎热空气却挡不了。   见儿子左顾右盼的,像是不怕热一样,始皇只好牵着人加快脚步。   “进了楼中再看,长城就在这里,又不会跑。”   太子往常畏热得紧,今日倒是不喊热了。   扶苏乖乖被拉进阴凉处:   “刚从车上下来,感觉还好,不算太热。”   他周身还有点凉气呢,能撑一段时间。且周围有侍者捧着冰盆随行,好歹降低了一点气温。   敌楼中虽然放置了冰盆,可到底是才放的。热气没有降下去多少,也就比外头稍微好些。   扶苏匆匆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就张罗着要把长城风光画下来。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不能去外头散步,就只能画画了。   始皇也不管他。   敌楼中有士兵站岗,他便问那士兵一些日常戍守的情况。在这楼上能眺望多远的距离,发现敌军后一般如何应对等等。   士兵头回见到陛下,紧张得磕磕绊绊,一个问题要回答好久才能说明白。   始皇帝都耐心地听了。   父子俩在敌楼中消磨了半个多时辰,等暑热稍微褪去了一些就出去了。沿着城墙走了几段,又听副将说起前几次匈奴来袭的情形,感觉长了不少眼界。   始皇还想再走一走,忽然见扶苏脸色有些不对。脸颊泛红,额头冒出了许多汗珠。   他伸手扶住了儿子:   “扶苏!”   众人一惊,纷纷围拢过来。   落在队伍后方的夏无且他小徒弟正攀着城墙向下眺望,观察下方一株能产药材的树木。   没等他反应,就被一个近卫一把扛起,大跨步送到了君上面前。   那近卫瓮声瓮气:   “陛下!太医带到了!”   这次夏无且没来,老太医实在年纪大了没法跟着颠簸,便把出了师的小徒弟塞进了队伍里头。   扶苏和这小徒弟挺熟悉的,上辈子就是靠这人研究出大量吊命的药方,才能撑过二十年。否则翻来覆去总吃那么几个方子,早就产生耐药性了。   对方被扛过来有点不高兴,瞪了一眼粗鲁的近卫,然后呵斥周围挨挨挤挤的人群。   “都散开都散开!挤在这里太子殿下都喘不过气了!”   众人于是又赶紧飞快散开。   他们头一次见脾气这么坏的太医。   以前的夏无且虽然固执,但只是不好说话,本质还是个社畜。哪怕再怎么嫌君上要求又多又烦人,还是得保持住微笑。   他小徒弟就不一样了,冷着个脸故意做出刻薄的模样,绝对没人敢在他面前医闹。   夏无且觉得徒弟这样很好,特别适合拿去对付不爱听医嘱的太子。   然而他不知道,他徒弟在太子跟前可比他圆滑多了。   这位年轻太医看了一眼太子:   “中暑了,赶紧送去屋子里,不要放太多冰盆。”   而后就开始冷哼:   “这么热的天在外头乱晃,不中暑才怪。”   说是这么说,配药的动作麻利极了。抓的还是不苦的药材,保证太子绝对不会因为药太难喝耽误治病。   为什么有的人根本不怕得罪人?   因为刻薄都是对旁人的,只要在君上跟前足够识趣,就可以为所欲为。   太子殿下被迅速送回了敌楼,然而进来之后太医就开始挑剔这里不适合养病。   幸而附近也有将军的居所,本来就打算拿来给君上夜间歇脚的,早就收拾出来了。这会儿只要将人送过去即可,房间都是现成的。   始皇的眉头就没松过:   “太子何时中的暑?”   居然一直无人发现吗?   那位夏无且本家的夏太医断言:   “应当是午间就有迹象了。”   始皇一愣:   “午间?”   午间那会儿他们在车上商议军队改制的事情,商议完后扶苏确实有一点不对劲。思绪比平时慢了半拍,他还当儿子是用脑过度,有些累了。   始皇顿时懊恼起来:   “早知当时就该让你来给太子瞧瞧。”   他摸过爱子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就没太当回事。却不知先兆中暑有时候是不会发热的,体温会保持在正常的区间里。   夏太医倒是安抚了一句:   “太子如今中暑也不严重,否则不会到现在才发作起来。陛下无须担心,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他反而提起另一件事:   “陛下,您还是也去喝点消暑的汤药吧,臣担忧您也中暑。”   要他说这么热的天就不该爬什么长城,谁出的馊主意这是?不知道今年夏天比往年热上不少吗?   夏太医劝过陛下后就出门去了,亲自监督侍者熬祛暑汤。今日随行的人都得喝,免得等下倒下去一大片。   路过某个眼熟的亲卫时,他呵呵一笑:   “阁下方才扛着我在烈日下奔波,实在是辛苦。等下的祛暑汤,请一定赏脸多喝两碗!”   他又不是不会自己跑,那肩膀杠得他差点当着君上的面吐出来。此仇不报非君子,他要多给这人的汤里加点苦黄连。   那亲卫好像没听出来夏太医的不怀好意,还拱手道了一声谢。   夏太医:……没意思。   始皇帝想起方才把夏太医扛来的人,觉得此人反应很快,颇有行动力,便问了一句那人叫什么名字。   左右去问过后回来答道:   “那人名叫涉间,是蒙恬将军派来的亲卫。”   之前在上郡时蒙将军派了几个亲卫随行保护两位君上,这位就是其中的领头人。   始皇记得这个名字:   “原来是他。”   涉间在河套战役里立过功勋,实则已经能称一声将军了,没想到这次会来他身边做个亲卫。   这些天涉间都没往始皇跟前凑,替自己多刷一刷存在感。众人并不知道他是将军,而非寻常士兵,多有怠慢,他竟也不在意。   前世涉间也参与过平叛,但始皇没有亲自见过这人,只听过他的名字。   始皇便道:   “以后让他随身保护太子。”   这样忠勇的将士,让他在太子身边护卫才能放心。正好也多个人盯着太子,免得又出现今日的情况。   侍者连忙应下,出去吩咐了。   夏太医的黄连祛暑汤才端出来,就听说那亲卫升职了。   他脚步一转,把祛暑汤拿了回去。   算了,这个仇就不报了吧。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君子,不好得罪陛下身边的新欢。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太医,一个拥有灵活底线的人————   前一秒:此仇不报非君子!   后一秒: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ps:涉间是蒙恬的副将,巨鹿之战时涉间军被项羽军击败,但他没有投降项羽,而是选择以死报国。带着士兵点火烧掉军寨,一起跳入火海,壮烈殉国。 第128章 汤药不苦   因为太子突然中暑的关系,原定在长城玩两日就出发的计划被搁置了。   始皇帝陛下发话,要等暑热最盛的时期过去再接着出发。如今天气太热,他担忧路上太子会再次中暑。   正好之前说要进行军中改制,停留在边郡也方便和诸位将领来往通讯。反正又不赶时间,把事情处理完再走也是一样的。   扶苏没什么精神地靠在父亲身边,抿着唇苦大仇深地盯着满桌子清淡的菜肴,一点胃口都没有。   夏太医虽然很有眼色,会尽可能满足太子殿下的任何要求。但中暑的人就是不能吃太油腻和凉性的东西,这不是他发挥聪明才智就可以克服的困难。   所以扶苏现在被父亲盯着,连口加了冰片的凉饮都不能喝。要不是夏太医再三保证常温放凉的水少喝点不要紧,扶苏面前就只能出现温热甚至滚烫的吃食茶饮了。   这么热的天,一口冒热气的东西下肚,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扶苏的表情更蔫了。   始皇心疼地摸了摸爱子的额头:   “已经不发热了,很快就能好起来,届时你想吃什么都能吃。”   扶苏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唯一的好消息是之前怕君上着凉,用冰都不敢用太多,如今冰倒是上得足了些,避免再次热着君上。   毕竟凉了还能加衣服,热了总不能脱衣服,那太失礼了。   夏太医被获准时刻跟在二位身边,每日几回地请平安脉。   隔了两天扶苏痊愈了,总算活泼了不少。只是又恢复到了半步不肯离开屋内的状态中,整日窝在清凉的屋中消暑。   长城他都看过了,边郡也没有更多有意思的东西。既如此,当然得在凉爽的地方待着。   他听父亲说起准备在这里处理完军中改制的事情再离开。   扶苏想了想:   “那岂不是要待上许久了?”   这样的事情,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好的。光是来回通讯就要花费不少时日,夏日过去都不一定能处理完。   始皇答道:   “长城内暑热难耐,塞外也是一样的。如今匈奴人都在往更北边凉爽之地迁徙,夏季过去之前大约是不会南下了。”   北边不仅纬度高,还是海拔更高的高原地区。残余的匈奴会往那里去避暑也实属正常,除非他们食物少到必须盯着烈日来骚扰边疆。   不过情况似乎没有糟糕到那个程度,匈奴人去赶着牛羊马离开了。   路上虽说损失挺大的,许多牲口都因为酷热而死。但死都死了,匈奴干脆将之烹熟作为口粮。   原本他们是舍不得宰杀太多牲畜,这才导致食物短缺。现在没得选,至少要保证别把人也热死。   扶苏眉头微蹙:   “热死的牲畜……”   因高温热死的家禽牲畜不太适合食用,反正贵族肯定是不会吃的。可匈奴那边缺粮食,也就管不了太多了。   高温本就容易滋生细菌,匈奴也不见得能在第一时间烹饪处理那些肉类。毕竟还是要以赶路为主,免得停留太久再多热死一批牲畜。   所以这么折腾下去,搞不好往漠北去的匈奴内部也要生瘟疫,就看那病菌能不能耐得住现在的气温了。   幸好大秦境内植被覆盖率高,暂时还没有太多野生动物被热死。否则这些尸体没人处理,也要引起疫病传染。   扶苏又问了两句庶民如何。   蒙毅答道:   “有耕牛骡马和新式水车的协助,每日最热的时期庶民倒不必顶着烈日耕田了。”   夏季伺候庄稼的活不算很多,最重要的是给庄稼补水。   如果让人力去抬水的话,确实很容易中暑一大批。但现在便利的水车解决了这个运水灌溉的问题,没有水车的地区则率先普及了骡子。   除此之外,各地行商的队伍常备各种药丸售卖,之前太医院还额外研发出了药水一类的医药商品。   若有人中暑,治疗的药丸和清暑的药水都能以低价买到。   扶苏听罢颔首:   “如此甚好。”   这么说来,反而是北境这里被酷暑折磨得比较惨。   主要是塞外地区,不是草原就是沙漠,没有高大的林木遮阴。森林的存在能够极大地调节气温,低矮的草原完全比不了。   尤其这里还有好几片沙漠。   戍守边疆的士兵要穿着甲胄在长城上戒严,幸好还有敌楼遮阴。且大秦的长城大多依山而建,而古代山上基本都是有林木的。   也就是扶苏这种体弱的公子,才会在长城上走一趟就中暑了。   扶苏叹气:   “若非为了我,父亲也不用耽误行程。其实我已经好了,马车上还能用冰呢,赶路应该不成问题。”   始皇却不肯冒险:   “你老实在这里待着,不许逞强。”   扶苏还待说什么,就听闻杨端和从九原县赶来了。   陛下要进行军队改制,来往送信探讨实在不便。杨端和想了想,干脆把政务丢给郡丞等人,自己来了陛下身边。   这样一来,讨论就方便很多。   和杨端和有一样想法的将领不少,仗着塞外的游牧部落躲去遥远的地方避暑了,干脆都跑来了这边。   隔几日就有一个快马加鞭赶来的将军,到后来扶苏甚至见到了戍守辽东的大将。   扶苏:……   辽东那么远,千里迢迢跑来实在没有必要。   人都来了,总不能再叫人会去。咸阳那头甚至都赶来了几个休假中的将领,大家都对接下来的改制十分感兴趣。   看这架势,父亲是不可能继续上路了。   扶苏只好不再提什么耽误行程的话,安安分分地给父亲当小助手。   只是他们聊改制就聊吧,怎么聊着聊着还想去军营里实地考察?   扶苏眼睁睁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好了一会儿就去军营。还说最近暑气已经消退不少,陛下可以出门逛逛了。   扶苏连忙劝阻:   “父亲,让侍者去军营看看就好了,您还是留在府内吧。”   他可没觉得暑气消退了,明明就还是那么热。这群军中糙汉不怕热,他父亲金尊玉贵可不能去受罪。   古代军营可没有后世那么好的条件,多的是人一两个月没机会洗澡的。   何况北境这里水资源也相对匮乏,经过这么久的高温,有些浅河都快断流了。寻常还能去河里洗澡,如今是日常用水都困难。   这么热的天,军营里得多大的气味啊。   扶苏怕父亲进去了会被熏着。   没怎么去过军营的始皇帝陛下完全没想起来这一茬,将军们也早就习惯了那些味道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扶苏不好当着大家的面“嫌弃”军营味道难闻,所以不能明说,只能委婉地劝阻。   可惜太过委婉,始皇没有理解爱子的意图。   任谁也不可能从刚刚那句劝阻里听出扶苏不建议父亲出门的理由,始皇还当爱子是担忧他也中暑。   于是始皇安慰道:   “太子放心,朕身体强健,不会有事。”   扶苏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周围的将军。   众人意识到殿下有话要和陛下单独讲,都很识趣地告退了,说去外面等待陛下。陛下出行前本就要更衣,他们是该退避的。   扶苏这才小声说起理由来。   始皇听完不以为意:   “朕幼时也是吃过苦的,哪像你一样从小锦衣玉食。战士们保家卫国十分辛苦,朕又如何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选择逃避?”   在这方面扶苏确实不如父亲。   扶苏是个娇气的人,过惯了好日子。哪怕心里知道应该怎么做,身体反应也控制不了。   之前灭赵时他在军营里待过一阵子,那会儿他就不爱出门。不仅是因为乱跑容易给众人添麻烦,也是他受不了那股味道。   要是一不小心没控制住在将士们面前干做出不妥的反应,彼此都很尴尬。   可是有些生理反应真的很难克制。   所以那时他就乖乖待在自己的营帐里,默默熏香压制军营里纷杂的味道。   扶苏叹了口气,为父亲腰间系上一只香囊。这么小的香囊气味有限,大约起不了什么作用,聊胜于无吧。   他提议道:   “还是我陪父亲一起去吧?”   父亲可以面不改色地逛军营,他自然也可以。作为父亲的儿子,他不能丢了父亲的脸。   始皇按了按他的肩膀:   “外头正热,你小心又中暑一回。乖乖在府内等朕回来,不许任性。”   扶苏只好目送父亲离开。   父亲嘴上说自己小时候居住条件也不怎么样,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自从回到秦国,在生活条件上父亲就再没吃过苦。   别的不说,臣子面见君王之前都要先洗漱熏香。甚至在口中含鸡舌香清新口气,避免因口臭熏到君上。   所以这次去军营,同样会十分遭罪。只不过父亲的意志力比他强得多,不会畏惧这些罢了。   史官、蒙毅等人皆随始皇离开了,扶苏还把夏太医也塞进了队伍里。其余臣子见状不好在屋内躲清闲,只能跟着一起随行。   最后府邸里只剩下一个太子能够偷懒。   一个人待着也怪无聊的,太子殿下便拿出之前的记录翻看起来。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政事,容易有所遗漏。他先看一遍,或许可以查缺补漏。   众人是午后走的,一直到晚膳的点还没回来。侍者取来浸泡过花瓣的清水,请太子净手。   古人在净手上也玩了不少花样。   电视剧中常演的一般是端来一盆放了花瓣的水,让主人家直接在盆中洗手。   实际还有一种更奢侈的玩法,是用壶浇水冲洗,用来接水的盆里会设计小机关。盆中立着一些小动物的雕像,随着水流的冲入就会缓缓旋转,很是有趣。   这东西春秋时期就有了,扶苏自然也有。他小时候很爱玩这个,每次洗手都要洗很久。   这里头大约也有小孩子爱玩水的缘故。   扶苏净完手,闻着空气里隐约的花香,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奢靡了。外头这个天气想找几朵没蔫巴的花都不容易,他还能用花瓣浸泡过的水洗手。   从小这么金尊玉贵地养大,还能知道人间疾苦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即便是他,也只是心里知道庶民辛苦。真让他去接触庶民,他这娇弱的身体又受不了。   等再过几代,皇位传到子孙手里,他们又会矜贵到什么程度?   扶苏拿出了父亲那本祖训,补了两笔。   这样下去不行。   秦氏子孙还是得吃点苦的,趁着小时候多吃点苦,长大了才不会仗着身份祸害百姓。   尤其是当继承人的,不能太娇养。回去就把桥松丢去种两个月的地,让他知道知道人间疾苦。   始皇到底还是赶在饭点过去之前回来了。   彼时扶苏晚膳才用了一半,连忙让人撤换了碗碟,重新上了一桌菜。   始皇帝进屋时身上确实带着一些味道,可见扶苏猜得不错,此时的军营里气味并不好闻。   但扶苏见父亲神态淡然,心下佩服。他跟进室内去为父亲更衣,被父亲赶出去了。   始皇让他出去好好吃饭:   “用膳用到一半就乱跑,仔细一会儿胃疼。朕这里有侍者,何须你来添乱?”   扶苏只好在外面等待。   待用完膳,他才问起军营里的情况。   始皇说道:   “今年军中中暑之人不少,幸而备有消暑的药物。将军们商议着可以顺手栽种一些药草,夏日拿来煮消暑汤。”   军中人数不少,全靠买药材的话耗费太大了。反正士兵本身就会在边郡屯田,顺带着种点不那么难种的药草不是问题。   这里不比河套,合适的农田比较少。相比之下药草没那么挑地,看将军们的意思是打算随便撒撒种子,随缘种了。   在这方面,夏太医给出了一些靠谱的意见,还说冬日驱寒的药草也可以种点。   始皇对这个年轻人很是满意,觉得他比夏无且懂变通。   当然,不是嫌弃夏无且的意思。   夏无且忠心可嘉,上一世荆轲刺秦时还曾救过驾。陛下对无且还是很偏爱的,只是喜新厌旧乃人之本性,他有努力克制了。   扶苏不懂药材的种植,听完也只能点点头。而后说起他给祖训里添补的事情,还说了回头打算怎么折腾他儿子。   始皇欲言又止。   太孙已经很辛苦了,倒也不必非要他去经受苦难教育。桥松这孩子懂事又听话,也没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   于是始皇提议道:   “待桥松有了孩子,再让孩子去体验吧。”   他能为孙儿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扶苏很给面子地答应下来:   “也好,左右有我盯着。若桥松不靠谱了,再送去种地也不迟。”   这日去过军营一趟之后,始皇觉得自己只看到了冰山一角。后头好几天都没闲着,又去了几回。   刚开始他不让儿子过去受罪,可扶苏坚持要随行。为此还提前喝了预防中暑的苦药汤,表明自己的决心。   他说将士们都知道太子也来了,若回回都只有陛下出面,太子却不在,实在不妥。   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瞧不起他们呢。   头一回去的时候,扶苏的娇气身子骨还闹了一阵。从军营出来后面白如纸,这反应闹得将军们都多看了他两眼,怀疑太子是不是又中暑了。   昨日群臣跟着陛下过来,回府后就倒下好几个。   淳朴的将军们以为是中暑晒的,还道天气都渐渐转凉了,怎么那些文臣还能体弱到被晒晕。   臣子们也不好说自己那是被熏的。   年轻力壮的汉子本就体味重,大夏天的不洗澡那味道就更可怕了。   后世高中大学的校园里,夏日时男生们每日洗澡。依然有女生抱怨同班的男生身上味道太大,熏得她们根本没法听课。   反正跟去了一次之后,好些人后头就不跟了。用告病作为借口躲懒,他们才没有太子那个觉悟呢。   始皇本来就没指望这些文臣能次次都随行,反正文臣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来就不来吧。   倒是太子很快适应了。   年轻人接受能力强,第二回再来时已经可以像父亲一样完全面不改色了。   军中士兵还是挺喜欢太子的。   大家都听说过太子扶苏的贤名,说他仁而爱民。始皇帝陛下颇有威严,他们不敢亲近,遇到太子却敢壮着胆子说两句话。   扶苏便担起了责任,主动出列去替父亲询问一些他想知道的事情。   比起被叫到陛下跟前去问话,面对太子亲自过来亲切地询问,士兵们回答得顺溜多了。   有个士兵说:   “天气热了,商队也不怎么往这边来了。往常每个月能过来一两趟的,帮忙捎带点东西回乡,如今一个月也见不着人。”   他们出门在外都想家,军中条件不错,就会给家里寄一些省吃俭用存下的东西。军中还有人识字,可以帮忙写家信。   但这些都是靠商队收取费用替他们寄回的,商队因为暑热减少了过来的次数后,大家也没了办法。   有些东西保质期没那么长,天热坏得快,士兵们就有些着急了。本来他们的家乡离边郡不是很远,东西抓紧时间寄回去,还不至于坏,再拖就不好说了。   现在太子殿下过来问他们有什么诉求,便有士兵忍不住提起此事。   扶苏安抚了两句,保证很快会让商队的人过来一趟。   商队怕中暑,夏日里减少了跑商的次数无可厚非。不过他毕竟是商队的实际掌控人,安排点人手再跑一趟问题不大。   不过有一点扶苏觉得不太合适。   他回去同父亲说起:   “士兵给家中寄东西,不该收取费用的。”   扶苏隐约觉得,军中内外递送东西的事情应该单独经营。然后将之作为一个军中的福利,而不是从士兵手里赚钱。   现在当兵待遇还行,以后就不一定了。总有傻缺子孙会拎不清的,万一回头大笔一挥削减了粮饷,也不是不可能出现。   所以能避免的额外开支还是避免比较好,帮忙寄送东西又赚不了几个钱。商队本来就是跑商时顺带着送一送的,又不是在专门做寄东西的生意。   始皇只道:   “此事你拿主意便好。”   商队相关的事宜他一向不插手,爱子擅长这些,别人插手只会帮倒忙。   扶苏点头:   “我明白了。”   父子俩在九原郡待到了夏季结束,决定启程的那日天上终于飘起了细雨。   持续许久的干旱结束了,幸而这次只是高温比较严重。除却边郡之外,其他郡县降雨还算正常,今年的收成应当不会受太多影响。   夏季太热的话,就要警惕冬季会不会格外冷些了。   扶苏说不出这里头的道理,但他就是觉得酷热和寒冬似乎经常相伴出现。因而提前传信回了咸阳,让人做好应对寒灾的准备。   没有灾情最好,要是有的话,提前做过准备总归比没做过强。   车队迎着细雨出发,朝着东边而去。   由于在九原郡耽搁了两个月,原定的行程就要进行调整了。   本来会是秋季抵达辽东,然后趁着冬天来临前离开的。现在抵达辽东时大约要入冬了,而东北的冬天着实寒冷。   陆路走起来速度慢,否则行船赶路还能提前抵达目的地。   始皇便说干脆从雁门郡绕行太原郡和恒山郡等赵国故地。在赵地过冬之后,再重新朝东北走去。   扶苏立时警惕起来:   “去巨鹿郡吗?”   始皇一顿:   “自然不去,就在恒山过冬。”   赵地内有不少赵国建造的宫殿,除却邯郸的赵王宫之外,最出名的大概就是巨鹿郡内的沙丘行宫了。   始皇知道儿子的心结,必然是想起他上一世病重时在沙丘停留,结果直接在此地崩逝的事情了。   恒山郡南边就是巨鹿,往邯郸走得路过巨鹿。本来就不会过去,那样太绕了,他们选择在赵地过冬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扶苏这才松一口气:   “那边走吧。”   雁门郡的驰道往东有两条路,一条直接东去路过代郡、上谷、渔阳。另一条往东南,走太原再折向东边的恒山,接着朝东北一路过广阳、渔阳。   虽然两条路都会从渔阳过,但后一条不经过渔阳郡的治所。两条路的交汇点在下一个目标右北平郡的治所无终县,再走下去就是辽西和辽东了。   广阳郡这个名字大家或许比较陌生,它的治所蓟县其实就是北京,也是燕国都城。   车队一路过去,沿途景色还不错。   路过恒山时少不得要爬个山,可惜这次没能见到臣子们狼狈的模样。扶苏想再画一副登山连环画的坏心思没达成,倒是意外地见到了山顶的彩虹。   上回泰山封禅时那道彩虹是在山脚下看见的,只能看到一小截。   这回是在山顶偶遇彩虹,是一整个漂亮的虹圈。许多人都没见过完整的彩虹,还以为彩虹就是拱桥模样的呢。   史官兴奋得上蹿下跳:   “原来史书没有骗人,在高处看彩虹,是一个圈!”   扶苏嫌他丢人,往旁边走了两步。   史官又可惜:   “恒山到底不比泰山,泰山那次的彩虹定然比这次更美。”   蒙毅认同地点头。   扶苏:不,那只是因为泰山名气大。   先秦时期的恒山是大茂山,最高峰的海拔将近一千九百米,泰山才一千五百多。   可惜大家爬泰山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离得太久远,根本无从对比。尤其是两次爬山都是坐轿子上去的,他们知道个什么?   扶苏面不改色地把史官的兴奋模样画了下来,就画在彩虹图的右下角。   好好一张美丽的风景图,角落多个活蹦乱跳的史官,实在有些多余。但不得不说,添的这一笔让美得有些虚假的景色多了点人世间的感觉。   史官:……   史官怀疑太子是没画到群臣丢脸图,只能退而求其次画他一个人的丢脸图。   扶苏收好画纸,微微一笑:   “爱卿有一张单人图,是不是非常受宠若惊?”   史官:这个福气我建议送给蒙卿。   扶苏:但是蒙卿没有这么不稳重。   被画黑历史的前提是自己创造了黑历史,就算蒙毅被画进画里,那也是个端庄持重的俊美上卿。   这一来就不是黑历史画了,而是美男子的肖像图,那多没意思?   太子殿下认为,大秦的美男子有他一个就够了。哪怕蒙毅长得不如他俊美,他也不想多画,反正泰山封禅时他又不是没入过画。   史官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他左右看了看,终于找到一个拉人下水的机会。   史官连忙提醒殿下去看夏太医:   “夏太医在摘药草,那个地方刚刚下过雨十分湿滑,他肯定要摔跤的!”   画他画他!   扶苏顺着史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夏太医果然正亲自爬上大石头采摘石顶的药草。分明有药童随行,却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   扶苏赞叹道:   “夏太医果真是个刻苦认真的医者。”   史官:?   史官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个夏太医才来的,为什么这么快就刷到了太子殿下的好感度?他不是个嘴毒的刻薄鬼吗?   正说着,太医一脚踩滑,就要摔下来。   史官眼前一亮,等着看好戏。   结果太医身姿矫健,居然在滑倒的前一秒果断出手,摘下了目标药草。然后迅速调整姿势,稳稳落地,并未摔跤。   史官:???   似乎是发现了史官的眼神,夏太医嘲讽地看了一眼他,然后扭头离开了,充满了大佬的不屑。   扶苏讲解道:   “听闻夏太医以前经常自己上山采药,约莫是早就练出了一身功夫。”   所以别把人家和普通的弱鸡大夫混为一谈,这是个能徒手攀岩、在崖壁上采药的狠角色。   人家刻薄是有刻薄的底气的。   史官:所以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丢脸了吗?   扭头一看,太子殿下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画夏太医采药连环画了。   史官不可置信:   “殿下不是说不画旁人吗?”   说好的比你俊美帅气的都不画呢?   扶苏随口答道:   “没关系,夏太医长相一般。”   长了一张嘲讽脸的夏太医和俊美搭不上边,他的帅气来源于干脆利落的采药动作,和太子殿下走的不是一条路子。   就像跟在太子身边随行保护的涉间,人家就是魁梧型的。太子和他没有竞争关系,画他的时候还会帮忙美颜一下。   史官:你这样的话,我就要替蒙卿鸣不平了。   蒙毅路过此地,丢下一句:   “不必画臣,臣并不想入画。”   别管好的画还是坏的画,不画他就是最安全的。而且堂堂男儿比什么美,他没有那样的嗜好。   史官:蒙卿,你真没追求!   一行人在恒山欣赏了许久的秋景,下山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过冬了。   说好的在这里度过冬日,然后再往东北去,自然不能食言。要不是离得太远,其实去东边海岸过冬也不错。   大家对大海还是很向往的,上回没玩够。   有了夏季群体“中暑”的经验,夏太医这次早早就准备起了驱寒汤。哪怕所有人都坚称当时他们不是中暑,是被军营熏的,夏太医也不为所动。   他按着史官给人把汤灌了下去:   “体弱如太子殿下,从军营回来也没有病倒。你们这几个平日里嘲笑太子体弱的,没有资格拒绝喝汤。”   史官头一次对太子的体弱产生了怀疑:   “殿下真的体弱吗?他是不是装的?”   夏太医的吊梢眼眨也没眨一下:   “你是太医还是我是太医?我还能误诊不成?”   史官服软:   “好好好,您医术高超,我不该质疑您的诊断。但是这个驱寒汤真的不能做得好喝一些吗?我看太子喝的就没这么多怪味。”   太子分明每日喝得很开心,一看就知道味道极佳。为什么轮到他们这些人,就要喝难喝的驱寒汤?   夏太医答道:   “太子用的药材名贵,你若是肯出钱,我也能给你换他那个方子。”   实际全是胡扯。   没听说过名贵的药材熬出来的药汤口味也会更好,这又不是吃食,味道好的卖得更贵。   奈何车队中就数夏太医最权威,其他老太医这次死活不肯跟来了。剩下的太医里虽然也有年纪大些的,医术还真不如对方。   这就导致夏太医在王驾中为所欲为,大家都不敢质疑他开出的药方。问起来都说夏太医医术高超,他给的驱寒汤一定是效果最好的,不能擅改。   史官怀疑是他上次想看夏太医笑话的事情被对方记恨上了,所以对方来公报私仇。   听过太医给出的价钱之后,他默默打消了花钱买好喝的驱寒汤的想法。   确定了,这就是打击报复。   难喝的药汤惹得众人怨声载道,奈何它确实很有用。一直到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车队里也没人因为受寒生病。   然后始皇陛下就觉得夏太医确实很有能耐,下令众人以后都得按时按点地喝驱寒汤药。   重点不是随行之人是否生病,而是他们最好不要因为感染风寒而传染他家太子。   史官: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雪停的这天太子自己闹着要出去玩雪,史官心想,来了。太子健康了这么久,又要开始作死了。   这次太子要是着凉生病,可怪不到别人。   结果又是那个夏太医。   夏太医端来了一碗汤药:   “殿下喝完了才能出去玩雪。”   史官发誓,那个药绝对不难喝。因为那么怕苦的太子殿下一口气就喝完了,喝完后也没吃蜜饯。   他不由得想起夏日时发生过的一件事。   当时太子说要陪陛下一起去军营,陛下担忧他会中暑不肯松口。他就喝了一碗预防中暑的汤药,以此表明决心。   陛下因为这件事很心疼太子,说汤药苦口,太子为了陪他居然都肯主动喝药了。而后还亲自取了蜜饯,喂儿子吃了两颗。   史官现在越琢磨越不对劲。   就夏太医这个逢迎媚上的劲,他当时给太子煮的预防汤药别不是根本就不苦吧?   史官努力回想了一下太子当时喝完药的表情,是面不改色来着。他平时喝药都不是这样的,一点点细微的苦味都能皱着脸向陛下诉苦。   那会儿的陛下以为爱子是在努力克制表情,这不会都是陛下自己脑补太多了吧?   史官狐疑地看了太子一眼又一眼。   他跟着太子一起出门,趁着太子堆雪人的机会凑过去求证了一番。   扶苏也没瞒着:   “是不苦啊,孤又没说那碗汤药苦。”   史官:“你这不是在欺骗陛下吗?!”   扶苏:“阿父早就看出来了。”   史官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等等,如果陛下一开始就知道太子喝的药压根不苦的话,他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太子牺牲良多”的样子出来?   扶苏微微一笑:   “因为这样记在史书上好看。”   史官:……   确实,后人翻看这一段记载就会发现,太子殿下为了家国大义居然忍下了汤药的酸苦和军营的艰辛,真是一个好太子。   所以这一波是他被殿下和陛下联手骗了是吧?   扶苏捏了个雪球掂了掂:   “这种事情你不是早就该发现了吗?”   他们就随便一演,也没指望能忽悠几个人。反正史书上又不会记得那么详细,后人不会通过只言片语猜出这是个政治作秀。   史官感觉自己的智商遭到了打击。   但是很快,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迎面一个雪球砸过来,他的脑门也遭到了打击。   史官:什么东西?!   又是一个雪球砸了过来。   扶苏还抽空说了一句:   “抱歉,手滑了,本来是砸你旁边那个涉间的。”   他和涉间说好了玩打雪仗,涉间说他自己准头太高和殿下玩这个欺负人。于是最后决定由太子攻击,涉间只负责躲避。   涉间躲的时候没注意周围还有个史官,太子的准头又堪忧。于是旁边的史官就倒霉地被飞来的雪球砸了两下,不想继续挨打最好赶紧跑远些。   史官:…………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官: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第129章 打雪仗   屋内。   始皇正坐在桌案前看书。   这个位置正对着窗户,他命侍者将窗户打开,如此便能同时欣赏屋外的雪景。虽说没有琉璃窗,冷风灌进来会凉一些,好在屋内炭盆燃得暖和。   窗外玩闹的动静不算小,始皇抬头看了一眼,就见爱子正追着涉间扔雪球。期间夹杂一个抱头鼠窜的倒霉史官,因为太子满院子乱跑,史官往哪儿躲都容易被误伤。   始皇眉眼柔和了一些。   扶苏从小就爱玩雪,幼时也常和阴嫚这样玩闹。这次阴嫚没有随行,其余陪他玩的人怕是不敢反击的,也不知他能不能玩得尽兴。   始皇看了一会儿,就又低头继续翻书,窗外吵闹的声音并未影响到他。   直到——   “嘭!”   一个雪球飞进窗户里,砸在了桌案上。   始皇:……   蒙毅:……   侍者:……   侍者连忙上前将碎裂的雪球处理掉,擦干净案上的水渍。   始皇略有些无奈:   “太子的准头真是越发差劲了。”   小时候玩打雪仗,还有他这个当爹的故意停下来被他打中几次。现在陪他玩的涉间只怕会耿直到想不起来应该放水,扶苏玩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砸中过对方没有。   侍者低声询问可要将窗户关上。   始皇摇了摇头。   正说着呢,又有一个雪球飞了进来。   涉间这会儿正好在窗户正前方躲避,没注意身后就是大开的窗。扶苏也被他魁梧的身材一挡,完全没看清楚他身后是什么。   结果就是雪球丢出去,涉间迅速躲开。于是雪球直愣愣砸进了窗户里头,朝着桌案后的人影砸去。   扶苏惊了一下,不等他开口提醒,父亲已经精准地伸手,截住了这枚雪球。   “父亲!”   扶苏跑过来,扶在窗框上朝里望。   始皇淡定地将雪球丢进侍者端来的盆中,睨了儿子一眼。   扶苏心虚地绕回屋内,去看父亲的手被冻着没有,还有没有其他地方被雪球砸中。   然而伸手一摸才发现,父亲身强体健火气旺盛,哪怕刚刚才徒手接过雪球,掌心依然热烘烘的。   反倒是扶苏自己,本就体寒容易手脚冰凉,之前还玩了那么久的雪。一双手早就冻得没了温度,冰凉凉没比外头的雪好多少。   原本扶苏是伸手想替父亲暖手的,触碰到对方温暖的掌心之后,迅速抛开了良心。他反手捉住父亲的大掌,开始堂而皇之地用亲爹的手给自己暖手。   始皇: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始皇叹了口气,认命地给宝贝儿子捂手去了。   儿女都是债,自己生的还能怎么办呢?宠着呗。   片刻后,太子殿下成功地用他的冰凉小手把父亲的手也给霍霍得没什么温度了。他迅速地用完就丢,让侍者端盆温水来给他泡手。   泡手的时候还要说一句:   “阿父快来,水里暖和。”   始皇被他气笑了:   “朕的手本来是不冰的。”   扶苏大言不惭:   “所以我这不是怕冻着父亲,就赶紧收手了吗?”   始皇:那可真是多谢你高抬贵手了。   之前手冰凉的时候没想着会不会冻到父亲,手已经回温了才想起来,太孝顺了,大孝子。   涉间慢半拍地进屋来,为刚才雪球砸进屋里的事情请罪。他觉得若非他躲避时没注意位置,也不会叫陛下平白受惊。   始皇摆摆手,并不计较这等小事。   涉间有些过意不去。   他耳聪目明,方才虽然没有进屋,却也听清了屋内发生的事情。于是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赎罪的法子。   涉间诚恳地说道:   “陛下若是不想用温水暖手,末将也可以为陛下暖手的。”   说着伸出了一双大掌。   他是习武之人,火气更旺盛。保证不会出现之前那种帮人暖手帮到一半,自己的手被弄凉了没法继续当暖手宝的情况。   始皇:……大可不必!   始皇迅速把手伸进了扶苏暖手的水盆里,用行动谢绝了将军的好意。   涉间有些迷茫,陛下刚刚不是还不想和太子一起泡手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他用眼神去询问蒙毅。   蒙上卿是他家主将的弟弟,应该会热心为他解答的吧?   蒙毅回避了涉间的眼神。   哪有君王用臣子的手给自己暖手的,那多不像样。涉间这憨憨也真是的,什么馊主意都敢乱出。   没有得到回答,涉间也不在意。他老老实实往门边一站,开始尽职尽责地给君上当守门的护卫。   扶苏很快用温水恢复了双手的温度。   其实屋子里有炭盆,直接用它烘手也可以。但炭盆这样的热源,不如温水方便。   温水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包裹住双手,用炭盆烘手还要频繁翻面,效率也很低。   唯一的缺点就是从水里把手拿出来后,得赶紧擦干水分,否则水分蒸发会迅速让双手再次冰凉下来。   侍者早就准备好了吸水的巾帕,扶苏飞快擦干水分后就走到炭盆边上继续烘手了。   始皇知道儿子还没完过瘾,擦干了手便走过去,问他还想不想继续玩。   “阿父陪你出去玩一会儿?”   扶苏眼前一亮:   “阿父真好!”   始皇拿了个暖手炉塞给儿子,带着他重新来到室外。   之前扶苏在廊檐下堆了个小雪人,是个勉强能看出人俑形态的雪人,充满了老秦人特色。   始皇盯着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嫌弃儿子笨手笨脚堆的丑。   他蹲下身,在雪俑旁边又堆了一个大些的。他堆的就比扶苏堆得好看许多,还从腰间取了匕首来修整了一番。   自从上次扶苏玩剑差点把自己伤到之后,始皇就不再佩开了刃的刀剑了。身上这个匕首也是没开刃的,只做装饰用,不过削雪绰绰有余。   扶苏堆的时候是随手堆的,根本没费什么心思,自然不好看。父亲比他认真得多,不仅用匕首削出了合适的形状,还雕刻了五官和衣服的简单线条。   扶苏抱着暖手炉蹲在父亲身边,看得眼热不已。   他撒娇:   “阿父帮我也雕一下吧。”   始皇于是又帮他修整雕刻了一番。   丑丑的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太子,其实不是很像,毕竟始皇也不是专业的匠人。但是和扶苏之前堆的比起来,已经算是天壤之别了。   一大一小两个雪人立在廊下,哪怕和真人依旧不算相像,却是颇有神韵,叫人一看就知道是秦皇父子。   始皇欣赏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这次出行该将你幼时用过的小冠带出来的。”   男子二十而冠,按理说小时候应该没有发冠可戴才是。不过这个规定其实也没卡得那么死,身份贵重的公子想做个小冠戴一戴玩,也没人会不长眼去阻止。   扶苏五六岁那会儿,有一段时间就坚持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所以他热衷于拥有大人该有的任何东西,包括发冠。   工坊因此替他打造了好几套精致的小发冠,让小太子每日换着戴。   后来有一天遇到了降雪,扶苏缠着父亲堆了两个雪人。然后把自己的小发冠戴到了小雪人头上,把父亲的大发冠戴到了大雪人的头上,非说这是雪人父子。   只是小太子给大雪人戴冠的时候动作认真,仔细调整过位置,确保戴得端端正正。给小雪人戴时就敷衍多了,所以小雪人的发冠是歪的。   秦王政觉得很可爱,因为他家小太子日常也总是因为疯玩把发冠弄歪,很写实。   从那以后每年堆雪人,小扶苏都要认真地给他们戴发冠。   直到后来意识到堆雪人很幼稚,为了塑造自己端庄沉稳的形象不再玩闹,才结束了这个每年一度的活动。   重生后的扶苏重拾了童心,倒也是件好事。   上辈子他家爱子为了做好一个人人称颂的太子,生怕堕了父亲的威名,很是克制自己的本性。   若非后来他这二世皇帝当的不错,想来哪怕是重生,扶苏只怕也很难如此心态轻松地放任自己玩闹调皮。   始皇又取了一团雪,决定就地取材。   没有发冠就做一个好了。   而且那发冠实则是上辈子的东西了,这一世的扶苏幼年似乎没有叫人做过小发冠,真要翻找也找不出来。   扶苏听父亲提起他的童年黑历史之一,而且后续做发冠时还刻意做了个歪歪斜斜的,很是不满。   他抗议:“阿父!”   始皇哄了他一句:   “这样可爱。”   史官躲在柱子后头将之记录下来,还用他蹩脚的画技把雪人画了出来。   没办法,他怀疑太子殿下会为了销毁黑历史,拒绝自己作画记录。   太子不画不要紧,他来画。   不能只有太子记他的黑历史,他也要报复回去。   始皇完成了他的两个雪雕作品,但他并没有因此就收手。把匕首插回鞘中之后,就又开始在地上团雪球了。   扶苏好奇地问道:   “阿父还要做什么?”   始皇捏着团好的雪球站起身,没有回答。他往一边走了两步,勾得好奇心重的太子殿下傻乎乎地跟了过去。   下一秒,一个雪球突然砸在了扶苏身上。   不等扶苏反应,又砸了一个过来。   而后始皇帝大步走开,躲得离爱子远远的。   扶苏:!!!   父亲不讲武德!居然偷袭!   可打雪仗就是这样的,讲究一个突如其来,那样才最有意思。   所以扶苏回神之后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把手炉往旁边一丢,迅速蹲下身去制作新的雪球,准备反击。   父子俩就这么幼稚地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为了叫陛下和殿下玩个尽兴,侍者们很有眼力见地开始主动为他俩捏雪球。   很快,院落周围就多了不少侍者。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端了木托盘的人,里头放着制作好的雪球。   父子俩只要伸手取了雪球丢出去就行,十分方便。   一时间,庭院内雪球纷飞,到处乱砸。   史官原以为自己躲在柱子后面已经很安全了,哪里想到空中飞舞的雪球数量激增,而后院子里就再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不得已,他只好退回了屋内。   为了观战还得站在窗户后面,时不时探头探脑。探出去看一眼就得立刻缩回来,避免挨打。   即便如此,还是被砸了好几下。   唯有对外界战况毫不关心的蒙毅幸免于难,他远远站在屋子最里侧,雪球再怎么飞也飞不到他那里。   史官幽怨地看了蒙毅一眼。   蒙毅冷静地回望:   “你也可以不看热闹的。”   史官:不行!我可以被砸死!热闹不能不看!   这个时候就很羡慕涉间的反应速度了,不仅能精准地躲开每一个雪球,哪怕是躲不开的,也能挥手挡掉。   天擦黑的时候,原本暂歇的降雪又开始下了。雪花轻柔地在空气中飞舞,刚开始还很细小,眨眼间就变成了鹅毛那么大。   天黑再加上落雪,不好继续玩闹。   始皇抬手示意止战,牵着跑出一身汗的儿子回到了屋中。扶苏兴奋地脸颊晕红,气喘如牛还不觉得累。   直到进入温暖的室内,才陡然察觉到疲乏。往软榻上一坐,嚷嚷着今日运动太多,接下来绝不会再走一步。   和他一比,气息平稳的始皇帝就仿佛根本没动弹过一样。   始皇净手的时候就说:   “你日后若是扎扎实实跟着朕习武,便不会玩一会儿就如此疲累了。”   始皇还道:   “你看你裹成了个球还喊冷,朕穿得单薄许多却不觉得冷,就是因为你体虚。”   扶苏坚决拒绝了。   运动那事且不说,反正他也不爱动弹。怕冷这一点,多穿两件衣服就能解决的事情,他才不要为难自己去日日辛苦锻炼。   始皇帝拿他没办法,只好不再劝说,自己去里屋换衣服了。   几个侍者留在庭外收拾残局,顺道把太子之前扔掉的手炉捡回来。另几个早一步回了屋,很快呈上了新的手炉、热水和茶饮点心。   扶苏光顾着休息,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想动,用温水暖过手之后就捧着手炉发呆。   始皇从里屋更衣回来,就见儿子还坐在原地。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和耳廓,果然一片冰凉。   他提醒道:   “别光顾着暖手,你的脸和耳朵也冷着呢。”   扶苏“唔”了一声,不是很想动弹。   始皇只好用手给他捂了一会儿耳朵,待侍者取来温热的巾帕,又用帕子为他捂了捂脸颊。   扶苏这才缓慢地伸手,自己摁在巾帕上给自己暖脸。   始皇收回手:   “去里屋将衣服换了。”   出了一身汗,里衣都湿了,再不换衣服怕是要着凉。   扶苏嘟囔了一声“好累,不想动”。   始皇挑眉:   “难不成你还要为父抱你进去?”   成年的儿子了,真要亲爹抱进去可就要丢面子了。   扶苏赶紧丢下帕子:   “不必了,我自己能走。”   扶苏换完衣服出来,侍者已经架好了锅子。说是雪天吃暖锅最合宜,还能去去寒气。   夏太医适时上前:   “殿下方才在屋外吃了不少凉风进肚,为免夜间发热,最好多喝两杯暖身茶。”   他叫人把茶饮换了,换成用他特制药材泡出来的茶水。倒是不难喝,扶苏尝了一口就欣然接受了他的医嘱。   反正吃暖锅也容易口干,本就会多喝一些茶水。   父子俩都是重口的,最近也没有清淡饮食的要求。今日上的暖锅锅底调料下得重,也不知是不是夏太医故意吩咐的。反正吃完之后直到入睡前,扶苏都总觉得口干,那茶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不得不说,效果拔群。   哪怕扶苏因为睡前饮水过多,夜间不得不起夜了两三趟,第二日也没出现着凉的症状。   寻常冬日里起夜可是很容易受凉的,更何况昨日玩雪时扶苏累得大喘气,不知道灌进去了多少凉风。   始皇对夏太医的医术赞不绝口:   “有爱卿在,朕再不必担忧太子生病了。”   夏太医矜持地回道:   “是殿下自己身子骨日渐强健,非臣之功。”   这当然是客套话,谁也没当真。   扶苏依然觉得自己口渴:   “夏太医日后别将暖锅的汤底调得那么咸了,这也太咸了。”   吃的时候不觉得,后头猛喝水时才察觉到问题。   不仅扶苏在喝水,始皇也在喝。但始皇认为多喝点水就能解决儿子生病的隐患,非常值得,并不放在心上。   夏太医因而严肃地拒绝了太子殿下的建议,不愿意改正这一点。   既然陛下觉得可以,那他当然得听。   昨夜开始下的那场雪至今还没停,不过下得不如夜间那么大了,地上的积雪又是厚厚一层。   早间侍者曾去扫过,想清理出一条道来。结果没一会儿又被雪覆盖了,地上还凝结出了薄冰,走起来更加不便。   显然光用扫帚扫是不够的,侍者只好去取了墨家新研制的清雪工具来。最后发现什么工具也没有粗盐好使,直接将盐粒洒在路上,雪就会化成水流走。   恒山郡的治所严格来说距离海边并不是特别远。   自从仙湖盐池的盐被大量运送到各地售卖之后,海水晒出和煮出的盐吃的人就不多了。官方的细盐卖得不算贵,庶民有条件的都会选择物美价廉的细盐吃。   原本的海盐没了用途,直到大家想起来用它可以防止冷水结冰。前几天第一场雪落下时,广阳郡就紧急送了一批海盐过来。   虽然都是未曾经过过滤的粗盐,可反正也是用来除雪的,没有必要非得过滤。   用过早膳之后父子俩坐在桌案前赏雪。   依旧是昨日那个位置,因为没了人在外头打雪仗,倒是安全不少。   始皇取出之前没看完的书,继续阅读。扶苏则捧着温热的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听蒙毅汇报各地传来的雪讯。   因为秋日那会儿提前给咸阳提过醒,各地早就做过防灾预案。如今虽然暴雪纷飞,引发的灾害问题倒是不算严重。   是以紧急的奏折不多,其他折子扶苏和蒙毅配合着也就处理了。始皇便能清闲地看看书,不必太为雪灾烦心。   蒙毅说道:   “这些年棉花的推广种植成效不错,虽还做不到人人都有厚实的棉袄穿,北方这里每户至少能有一条薄棉被。”   像这样的防寒物资,自然得紧着最冷的地方优先供应。尤其寒灾在即,今年秋季收成的棉花基本都被运到北边出售了。   有些特别穷苦的人家,便允许他们赊账购买。倘若实在担心还不起账,也可用劳役抵债。   不过这都得是冬季过去后的事情了,冬季时各户还是窝在家里猫冬,不必烦恼还债的问题。   有薄棉被,日子就比往年好过很多。   以前他们连棉被都没有,再厚实的衣服也都是单衣。即便想往里头填充什么,也顶多找些柳絮芦苇等物,实在不怎么保暖。   那样的东西看着蓬松,一压就扁了。   一大家子共用一张薄被,听着好像很寒酸,对庶民来说已然是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反正冬季也不用时常出门,全家一起裹着被子取暖,寒冬就能熬过去了。   除却这个,工匠们还研究出了用砖砌炕的法子。就是砖比较昂贵,底层庶民不一定用得起。   工匠还在改良烧砖技术,想降低成本。   等以后大家都能买得起了,不仅有暖炕可以睡,砖砌的房子也比他们现在住的那种安全,不会轻易被大雪压塌。   扶苏便问:   “雪灾毁坏了多少房屋?”   蒙毅摇头:   “有些地区雪灾刚起,还未统计出来。”   等雪彻底停了,数量才不会大幅增加。而且统计好的数量要报过来,还得在等一段时间。   扶苏又问各地灾民如何安置。   蒙毅答道有提前准备好的避难点,部分房子年久失修的庶民已经提前带着存粮过去居住了。   这样比房子塌了再救人要强得多,到那时人能不能救出来都成问题。而且救出来后存粮被压在房子底下,大家也不可能冒雪去挖粮食。   那些粮食或许冬季过去之后还能挖出来不少,不会全部损坏。可是这个冬季接下来的时间,被救出的灾民就没口粮了,全得官府接济。   灾民多了,就不一定能接济得过来了。   固执得非要在自家危房里待着的庶民还是少数,大家都对自家的破房子心里有数。有些房子没那么危险的人家都想去集中点避难,反正他们也没什么财产好叫人惦记的。   可惜大秦暂时建不出那么多避难点。   所谓避难点,其实就是之前没收的贵族府邸。那些贵族给自己建的家宅可牢固了,基本没有被雪压塌的风险。   庶民住在里头十分爱惜,每日还会主动清雪。官府基本不用派太多人过去协助,空出来的人手能做很多事情。   有些雪灾严重的地方,已经连部分官邸都拿出来用了。   以前六国还在的时候,庶民遇到天灾可没这样的待遇。一场雪灾下来,大秦的名声洗白了不少,倒是意外之喜。   虽然很惊喜,但大家也就心里高兴一下。毕竟是场灾难,谁也说不出这样的好事多来一点的话。   扶苏看向窗外,神色有些忧虑。   今年的酷热和严寒是上辈子没有过的事情,可见两个世界在灾害方面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他不能完全靠上辈子的经验来应对这些天灾,免得猝不及防翻车。   扶苏不知道两边会出现这样的差别,实则是因为正史上有关秦朝的记载太少。所以同人文作者按照自己的想法干脆不给大秦安排灾害了,洗脑包世界则没人编这些内容,一切纯靠世界自行发展。   不过扶苏觉得这样也好。   永远依靠重生带来的预知不是什么好事,大秦迟早要自己锻炼出应对突发天灾的抗灾能力。   要是每次都能提前做好准备,等以后预知不了的时候,应急能力跟不上,也是要重头开始培养这方面技能的。   蒙毅汇报完消息就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他还有一些小事需要处理。   倒是扶苏没了要忙的,和史官聊起天来。   他说自己现在喝的这个茶味道还不错。   史官说他们这群人被夏太医逼着一起喝暖身茶,但配方明显和君上的不一样,难喝得要死。   扶苏就得意地笑了一声:   “爱卿真是辛苦了。”   完全没有帮忙出头的意思,就是想看众人受苦。   史官愤愤不已:   “夏太医怎的如此看人下菜碟?”   扶苏又喝了一口茶:   “你也可以不喝,孤愿意帮你去和夏太医求求情,以后你都不必喝了。”   然而史官最终还是拒绝了。   毕竟这个茶确实很管用,史官并不想因为口腹之欲导致自己感染风寒,然后被陛下勒令不许靠近太子。   他还得继续跟着太子吃瓜呢。   二人顺着茶饮聊起别的来。   史官提起个新的玩法:   “臣曾经在咸阳听过有些贵族会煮雪烹茶,将之引为风雅。不知这雪水煮出来的茶是否当真比山泉水煮出来的好喝?”   扶苏不甚感兴趣:   “你最近喝的不就是雪水煮的?”   天寒地冻的,山中的泉眼早就封冻了。最近这几日还遇上大雪封山,去里头取泉水实在是拿人命开玩笑。   是以扶苏早就下令让侍者不必折腾,直接去屋外取干净的白雪即可。   侍者担忧那雪只是看着洁净,融化煮沸后都会再过滤几次。而后沉淀一日,只取上层的清水,再进行过滤和煮沸。   如此两回,才会拿去为众人烹茶。   古代没什么环境污染,也就是临近地面的位置尘土比较多。这么折腾弄出来的水已经非常干净了,完全可以饮用。   不过雪水不含矿物质,自然不会带上什么甜味。拿去煮茶就是普通的水煮茶,大约和纯净水煮茶差不多。   史官不知矿物质的存在,他说自己喝的茶加了味道奇怪的药材,哪里尝得出来好不好。   扶苏便让人去取了寻常茶叶来,用雪水煮了一壶茶,和史官一起品鉴。   品鉴的结果是不如山泉水。   史官感慨道:   “我们这样真的很无聊。”   扶苏深有同感地点头。   外头下大雪,不能出去玩雪,也就只能折腾点这个打发时间了。   贵族总爱在很多事情上玩出花来,洗个手都要几盆水换着弄出一套复杂的流程。不仅是因为他们在彰显身份、端贵族的架子,也是实在闲得发慌。   扶苏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扒在窗沿往外看。确认昨天的那对雪俑好端端待在廊檐下,没有被风雪侵蚀,这才放心。   坐回去后他对父亲说道:   “待雪化后,那对雪俑就要消失了。”   始皇翻着书册回应道:   “阿父明年再陪你堆新的。”   扶苏立时高兴起来,讨价还价:   “那阿父不能再做歪倒的发冠了。”   始皇没有说话,选择用假装没听见来逃避这个要求。   扶苏轻哼了一声:   “阿父总爱这样糊弄我。”   这年的雪灾其实比秦王政二十一年那次要严重不少,但造成的后果并没有那么大。   主要是因为当时秦国还只掌控了天下间的一部分区域,很多受灾的六国故地他们管不到。那些六国君主救灾并不太积极,而且当时的防冻手段没有如今这么多。   隔了一个多月,父子俩收到灾情统计时,就发现情况比他们预计得要好上不少。   这次的雪灾没叫太多家庭伤筋动骨,待到春季还能缓过劲来,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随着灾情扩散的还有太子扶苏的贤名。   以前大家也知道棉花是太子的商队弄来的,但众人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暴秦的太子弄来好东西不过是为了邀买人心,故国的旧贵族都说了,他们不能被小恩小惠收买。   可是当真碰见暴雪,有些人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小恩小惠,而是救命的东西。   秦皇或许残暴,太子却是个好人。   雪化后扶苏出门逛了一圈,就听见不少这样的言论。他眉头紧皱,当即就命人去查流言的来源。   怎么又是这招?没完没了了是吧?   原以为会查到什么六国余孽作祟,又或者庶民当真没多想,就是这么认为的。   结果让他十分意外:   “言论是涉间将军派人散布的。”   扶苏觉得不可能:   “涉间将军如何会做这样的事情?”   那耿直的大老粗绝不可能被反贼收买,而不会背叛大秦的他,又怎么可能主动去做这种事?   但查到的结果就是这个。   扶苏意识到不对了。   排除一切错误选项,剩下那个最不可能的,也必然是正确答案。   扶苏气得当即回去寻找父亲:   “阿父!”   始皇明知故问:   “何事让太子如此生气?”   扶苏命众人退下,屋中只留他们父子二人。   等没了外人,他才质问:   “阿父怎能让人传播这样的谣言?!”   他还以为是谁挑拨他们父子关系,毕竟这样的事情他经历得多了,哪能想到就是他亲爹干的?   若非他们父子感情深厚,任谁来看都会怀疑是父亲开始忌惮他了,要捧杀他这个太子。   始皇却还能淡定地按住儿子的肩膀,让他冷静一些。   “你我父子一体,只会叫六国庶民一直不得归心。若让庶民觉得唯有你与他们是自己人,他们就不会继续抵触大秦了。”   这是个很基础的手段,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是父子俩早就用惯了的。   但这招真的很好用。   将其中一人塑造成反派,另一人就能趁虚而入。有了对比,人们会更倾向于在两人中做出站队的选择。   总比两个都是试图拉拢他们的好人要效果拔群一些。   为了大秦,始皇愿意去做那个恶人。   说起来这次的舆论手段,还是上回的咸阳流言给他带来的灵感。那次他只是放纵流言传播,这次干脆自己上手引导了。   始皇帝还说:   “左右朕在他们心里一直都是个暴君,与他们有灭国之仇。你不同,你和他们没有冲突。”   扶苏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才反问:   “父亲让涉间去做这件事,是怕蒙毅李斯他们不肯就范吧?”   涉间为人耿直,君上说什么就做什么。   哪怕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好,可他的第一选择仍然是听从陛下的命令,而不是打着为陛下好的旗号自作主张。   他也不会如蒙毅那般,会努力劝说陛下改变主意。或者私底下找太子通风报信,试图曲线救国。   事实证明,涉间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扶苏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此时木已成舟,想扭转舆论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扶苏越想越气:   “父亲何必如此?庶民已经在慢慢归心了,不必用这么激进的手法……”   始皇打断了他:   “朕觉得那样太慢了。”   虽然在很多事情上,始皇已经接受了必须得慢慢来、急不得的现实。可他本质上还是个比较急性子的人,能尽快做完的事情他不想拖延。   庶民确实可以慢慢归心,但那样不仅需要等待很多年。更重要的是,心有怨气的庶民不好管。   很多政令在秦地推行得很快,在六国故地却重重受阻。倒是也能推行下去,只是效率低上不少,非常耽误事。   就像这次的雪灾。   本来扶苏都提前派人防治了,然而燕国部分地区的庶民在游侠的煽动下不肯配合。所以那里成为了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平白冻死了很多人。   幸亏楚地位处热带和亚热带,受寒潮影响没那么大,否则楚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次是寒潮还好些,下回换成旱灾,楚地就要遭殃了。   始皇很不喜欢这样受阻的感觉:   “朕往年对他们已经十分宽容了,可他们却并不感恩。父亲知道阿苏想为父亲塑造一个仁德的好名声,摆脱暴君的骂名,但庶民显然不吃这套。”   始皇说到后面语气柔和了一些,是在宽慰爱子,也是在和他讲道理。   大秦这么多年来积攒的恶名不是轻易就能洗刷掉的,之前他不愿意叫爱子失望,这才任由扶苏去尝试。   现实就是尝试的结果不佳,扶苏也该放弃了。   以大秦为重,就该选择利益最大化的方案。反正只是一时的骂名,待到百年后,便不会再有人骂他。   扶苏沉默着不说话。   始皇摸了摸他的脑袋:   “上一世,你我用的就是这招,效果很好,为何不继续用呢?”   扶苏眼里泛起水汽:   “已经委屈父亲担过骂名了,为何这一世也不许我扭转局势?”   他已经很努力了,把所有仁爱的政策都贴上父亲的标签,再往外宣扬。他不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分明三晋之地的许多庶民已经接受了,都开始称赞父亲。   燕人不配合,是燕人的问题,不代表他的计策不管用。   始皇只好向儿子道歉:   “是阿父不该质疑你的计策,但燕人不吃这套,我们换一个法子可好?”   见儿子还是难过,用沉默表达抗议。他沉思片刻,决定换个说辞。   “朕如今为了大秦受委屈,此事唯有阿苏知晓。阿苏不是爱叫人写史书?你将此事记在史书之中,如此一来,后人便知朕用心良苦,可好?”   爱子在乎的无非是他的名声,不仅是生前的名声,亦是身后名。只要史书上写清楚了,为他正过名,生前舆论如何也没那么重要了。   人生在世哪有不挨骂的。   他前世为了方士污蔑他的事情大动干戈,处置了不少人。六国余孽造反时就拿这件事出来当借口,给扶苏添了不少麻烦。   重活一遭,始皇觉得这些口舌之争实在没什么意思。他如今内心强大,并不畏惧旁人诽谤,他的功绩也不是区区诽谤便能抹灭的。   始皇轻轻拥了一下儿子,拍拍他的后背:   “又哭鼻子,朕之前说你爱哭你还不承认。你不说话朕就当你同意了,一会儿叫史菅进来记录。”   扶苏还是很生气,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有道理的。   父亲总是为了大秦让自己受罪,谁劝都不好使。以前是拖着病体还要处理朝政,现在则连自己的名声都利用上了。   扶苏抱怨了一句:   “父亲心里只有大秦,一点都不在乎我会不会因此难过。”   而后转身离去,也没去叫史官进来。   叫史官有什么用?方才都把人打发出去了,现在再叫他进来,要他怎么写?会不会被质疑是伪造历史?   扶苏决定自己抽空写一本父亲的传记,指望史官还不如指望他。   始皇看他气跑了,也没去追。   他家太子从小就这样,生气了会自己跑出去,等气完就回来了。现在要是追出去,可没那么容易把人哄好,还不如等他气完再哄。   所以他只让涉间跟去,看着点别叫太子遇到危险。   涉间老实巴交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这个负责传播流言的人杵到太子跟前,简直是火上浇油。扶苏瞪了涉间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始皇:把臣子送出去给太子出气(不是) 第130章 谈心   扶苏离开后没有乱跑,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无视了跟在身后的涉间,还把屋内的侍者都遣退了。然后蹬掉鞋子,像小时候那样躲进被窝里,把自己整个人团成个球。   身为大秦公子,其实扶苏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他身边永远有一群侍者跟着。   如果出门在外的话,哪怕他呵令所有人都退下,侍者也只会远远跟随。还得站在能看见太子殿下的地方,避免殿下出现意外他们不能及时赶过去。   所以只有在寝殿内,扶苏才可以任性地把所有人都撇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若是上一世的侍者们,自然都习惯了太子的这个操作。这一世却是头一次遇见,扶苏已经很多年没有独自生闷气了。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退了出去,不敢留下叨扰。   扶苏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他生气的点并不仅仅是父亲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更重要的是父亲散布这个舆论,实则还有另一重布置。   毕竟像这样的说辞,很明显就是在给太子铺路。   上一世他和父亲使用这个手段的时候,是天下刚刚一统时。六国庶民难以归心,因而父子二人商量后决定另辟蹊径。   灵感来源是赵国上一任赵王和他的长子赵嘉。   太子赵嘉素有贤名,而前任赵王却宠信郭开,引得赵人怨怼。赵人因此期盼太子嘉可以继位,可惜后来赵王废长立幼。   赵嘉有贤名,扶苏的贤名比他更甚。始皇帝便决定试一试,看能不能用太子来拉拢人心。   那时扶苏没有多想,觉得这只是个寻常的手段。   可是很久之后,当扶苏继位成为了二世皇帝,他发现不对劲了。   夏太医是个很会做人的太医,他在查看过往的脉案时,发现始皇帝陛下的身体似乎从天下一统后就开始由盛转衰。   那时的太医院首还是他师父夏无且,夏无且帮着隐瞒了消息。   太子殿下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渐渐开始变得精力不济,意识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衰老。虽然父亲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但父亲每每在他跟前时都显得毫无破绽,身体似乎还很强健。   因而始皇帝之前和儿子商量着要用的舆论手段,并不仅仅是为了表面的原因,更是为了给儿子铺路。   他要将太子的贤名传遍大秦,这样等太子继位时,就不用像他一样面对六国旧民的抵制。   那时的始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身体的衰老提醒他不能再拖了。   于是始皇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将一桩桩一件件原本需要很多年才能推进的事情压缩在十年内完成。   他精密地计算着庶民的忍耐力,踩在他们的承受极限上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反正只要等扶苏继位,饱受压迫的庶民就可以得到喘息,大秦不会因此出事。   扶苏的中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是计划已经开始进行了,只能硬着头皮推行下去。   况且一切也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待他把得罪人的事情做完了,扶苏身上的担子就没那么重了。帝国休养生息的时候不需要扶苏做太多事情,他可以一边养病一边治理国家。   始皇着力培养了蒙毅等人,他们都可以替扶苏分担大量的压力。   只不过整日看着爱子缠绵病榻,他实在不忍心。正好此时有方士献策,他便决定尝试一二。   反正他已经老了,本身也没几年好活。哪怕方子没用,问题也不大。   一开始始皇也没有直接就服用那所谓的仙丹,而是选择清修、清修显然不会损害身体。是后来精力实在不济,才开始尝试用丹药提神。   扶苏后来看过脉案才想明白父亲的布局。   他当时就很生气,可父亲已经去世了,他连找当事人质问都找不到。本来二十多年过去,他都要忘记这件事了,结果今生又来一次。   哪怕这一次父亲身体康健,完全没有衰老的迹象。但只要一想到上辈子父亲的那些铺垫,他就心慌。   或许这一次,父亲也是在为他铺路呢?   毕竟如今距离大一统十一年的始皇帝驾崩,已经只剩下八年左右了。   以父亲走一步看十步的性格,即便他能确定自己八成可以再活很多年,也会为了剩下那两成“寿数已定”的可能性做准备的。   然而扶苏很不喜欢父亲假设他自己活不过五十岁。   就算明知道父亲提前以最坏的结果进行打算是对的,他也很难接受这件事。   太子殿下在屋子里独自待到了天黑。   侍者在外头守得着急上火。   殿下是午时跑回来的,上午出去逛了一圈,不知去见了何人,后来则是又去了陛下那边。   在外面的时候,跟随殿下的是侍卫,他们没跟去,也就不清楚殿下可用过膳了。后来殿下一回府就去了陛下那边,他们也没来得及跟上,同样不知是否在陛下那里用过膳没有。   若是一直没用的话,那就是从朝食之后饿到了现在。眼看着晚膳的点将要过去,殿下依然没有传唤他们进去侍奉的意思。   再这么下去,怕是要饿出好歹来。   领头那人壮着胆子进屋去看了一眼,见床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包。殿下躺在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他小声唤了一句:   “殿下?可要用膳?”   没有任何回应。   侍者感到了棘手,难道真是睡着了?可是睡着了的话,他该不该把人叫醒呢?   不叫醒,等睡醒要饿坏了。叫醒,又会惊扰殿下的安眠。   他只好重新退了出去,叫上其他人商议对策。   有人分析道:   “殿下许是早间出去逛累了,才睡到现在。睡这么久也该睡饱了,且再睡下去,夜间又要睡不着。”   还有人则道:   “即便是累了,寻常休息时也会留人守着。今日殿下不许我们守在屋内,恐怕另有隐情。”   双方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涉间在旁侧听了半晌,忍不住提议道:   “不如去问问陛下?”   他今日是一直跟着殿下的,除却中间殿下去见李丞相时、李丞相示意他退避之外,其余时间基本都在场。   哪怕后来陛下和殿下单独说话,他也守在门外。虽然没听清父子俩说了什么,却隐约听到争执的动静。   太子殿下估计是和陛下吵架了,这才心情不好。可陛下后来依然叮嘱他过来保护殿下,说明哪怕是吵了架,陛下依旧十分关心殿下。   既然如此,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情直接请示陛下就好了。若是陛下听闻殿下饿到了现在,说不准还会亲自过来劝哄呢。   别看涉间是个大老粗,心思比较简单。就是因为他心思简单,才不会多想。   父子间吵架不是什么大事,当爹的哄两句儿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他有时候也会哄他家臭小子。   侍者想了想:   “将军所言有理,就这么办吧。”   始皇很快得到消息,顿时就坐不住了。   他还以为儿子会跑出去散散心,等消解完郁气就好了。结果却是像小时候那样躲到被子里把自己闷着,他都好多年没见到扶苏这样了。   始皇匆匆赶来,独自进屋一看,果然是个眼熟的小鼓包。   应该说是大鼓包,毕竟扶苏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三头身的小太子了。   始皇在床沿坐下,伸手拍了拍那个鼓包:   “阿苏,还在生气吗?”   被子底下依然没有动静。   始皇只好伸手探入被子里,精准地找到腰侧的位置,戳了一下。   爱子有点怕痒,若是醒着,肯定要躲的。   果然,被子里面的人忍不住动了动。   始皇心里有数了。   他又摸索了一会儿,捉住了儿子的手,想把他拉出来。可惜已经不是肉嘟嘟的小胖爪子了,不然手感能更好些。   始皇哄道:   “阿父回去反省了一下,不应该自作主张。这件事阿父该提前和你商量,然后再命人去做的。”   扶苏把手抽出去,还是不理父亲。   父亲才不需要和他商量呢,父亲才是秦皇,他一个太子有什么资格提前得到消息。   始皇用了点力气没让他挣脱:   “阿父保证,下次不会了,阿苏可以不生气了吗?”   被窝里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哼。   这个问题算是揭过了,但儿子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可见还有别的点在叫他不高兴。   始皇也不意外。   其实之前扶苏突然爆发时丢下的那句“父亲心里只有大秦”,令始皇很受触动。   在他心里大秦确实是无人可比的第一位,但这并不代表扶苏就不重要了。除却大秦之外,自然是爱子排第一。   可扶苏能脱口而出这句话,显然是为此暗自伤心过很久。   在孩子心里父亲是最重要的,父亲却给不了他同等的爱,委屈在所难免。可这件事谁也解决不了,始皇帝毕竟是大秦的帝王。   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   始皇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多偏爱儿子一点。   旁人若是和大秦的利益相悖,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但那个人是扶苏的话,他定会努力补救。   哪怕扶苏真的被他养成了一个和自己政见不合的继承人,他也会尽力保全扶苏。然后尝试将人扭转回来,而不是直接放弃。   始皇松开了儿子的手,隔着被子抱了一下委屈的儿子。   他许诺道:   “阿父没有为了大秦就不顾你的心情,阿父只是不想让你烦忧才没有提前说。大秦固然重要,我的阿苏也很重要。”   扶苏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父亲会说这个,其实他并没有因为这一点难过。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最看重大秦,就算难过,也是十一二岁那会儿的事情了。自己偷偷难过了一阵子,后来也想通了。   无所谓,只要他把自己和大秦绑定,四舍五入就是父亲最看重他,和看重大秦一样看重。   可是心里委屈过的事情总会留下一点影子,哪怕后来想通了,不经意间也会流露出端倪来。   扶苏掀开被子坐起来:   “父亲不用说这个,我知道的。”   他得到的已经很多了,不能贪心。   独自待了这么久,扶苏早已冷静。他不过是还有点赌气,故意不想吃饭,想等父亲来哄他而已。   父亲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好继续闹脾气。所以他主动下床,像个没事人一样询问父亲饿了没有,要不要一起用膳。   始皇有些无奈:   “这话该朕来问你才是。”   本来就是他担心儿子饿坏了才匆忙赶过来的。   侍者早就准备好了晚膳,听见传唤赶紧把晚膳端了上来。父子俩安静地用完了膳,似乎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但始皇知道没有。   扶苏只是很懂事地主动将它揭了过去,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轻易就消气。   于是始皇提议:   “晚膳用多了一些,阿苏陪朕出去走走可好?今晚夜色不错,还能赏赏星子。”   扶苏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始皇与他在庭院中散了一会儿步,最后寻了地方坐下。从这里抬头只能看到方寸的天地,四周被屋檐限制住了。   他对扶苏说道:   “观星还是坐在屋顶视野最佳,可惜朕如今不好再爬屋顶。”   上一回爬房顶,还是少年太子突发奇想,偷偷上房顶躲起来。当时把帮忙架梯子的侍者下了个半死,可碍于太子殿下的吩咐,不敢暴露对方的位置。   太子会躲去房顶,实则是嫌弃先生唠叨。   那会儿先生团队里新加了一个老臣,对方开始教导太子一些朝堂之道。老臣认为,身为太子想要长久和君父保持良好的父子关系,就得注意分寸。   于是他整日训导,要求太子对父亲足够恭敬,又要求他不能越界,不能使用僭越之物,以免时间长后父子情分被消磨感觉。   先生是好意,但青春叛逆期的太子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先生一点都不信任他和父亲之间的感情,一直在说晦气的话咒他。   于是太子逃课了。   那个时候扶苏早就过了熊孩子时期,他在群臣眼中已经当了好几年的优秀太子,处处都完美。   突然逃课,把老臣打了个措手不及。   对方一开始都没认为太子这是在故意逃课,还当太子出了意外失踪了。急急忙忙跑去找王上汇报,请求派人去寻找太子。   幸而秦王政了解自家长子。   他安抚了老臣两句,说自己知道太子在哪里,不必着急。把人打发走之后,又顺着侍者们奇怪的反应寻到了太子的寝殿前。   然后他喊了儿子一声,就听见头顶传来回应。抬头一看,果然见到一个从屋檐顶上探头出来的少年太子。   秦王政问他为什么逃课。   少年扶苏答道:   “我不喜欢这个先生讲的东西。”   秦王政便让他先下来,屋顶太危险了。可扶苏不肯,还说在上面待着凉快,等天黑了他要在这里看星星。   太子许久没有闹过小脾气了,秦王政想了想,干脆叫人架起梯子,也爬了上去。   这个举动把扶苏吓了一跳:   “阿父?”   那时的秦王政已经灭了三晋,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而立之年的王上爬房顶,说出去臣子都不会信的。   但他还是陪着儿子在高高的宫殿屋檐上等到了星月升空,和儿子谈了许久的心事。   青春期的少年人总有许多自己的想法,很多时候不爱和父母说。唯有像这样气氛正好的独处时,才会袒露一些心事。   秦王政于是知道了儿子闹脾气的原因。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   “不必为旁人的言语生气,先生说什么你记着就好了。他们说的不一定对,也不一定错。你先记下,对的你就照做,不对的你就置之不理。或许等到很多年后,你再回顾时,会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很多年后,扶苏当了秦二世,他再回忆那个先生的话,便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是对的。   在有些事情上多顾虑一些,不要肆无忌惮地消耗父亲对他的宠爱,确实对他们的父子感情有利。   这并不代表他和父亲间的亲情很脆弱,只是再好的感情也需要双方主动去维护,那样感情会更加坚固和绵长。   扶苏伸手做出摘月的动作。   虽然什么都摘不到,但这样很有趣。小孩子才爱这么玩,成年人总是碍于旁人的眼光不敢肆意。   始皇顺着看过去,他有些怀念以前可以和儿子在屋顶上谈心的岁月。   现在他们两个都是成年许久的大人,爬屋顶不仅显得太过幼稚,还会惹得侍者和护卫担忧。明日被臣子们听闻,必然要引来一大波劝谏。   成年人总是身不由己的。   扶苏收回手,突然轻声说道:   “其实我后来知道父亲身体衰败的事情了。”   声音极低,身边的人凝神才能听见。若是稍微不注意,便会被夜晚的风声掩盖。   扶苏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让父亲听见。   始皇终究是听见了。   儿子只提了这么一句,他就知道儿子今日到底在为什么生气了。   他没有去澄清自己这次其实并未出于留后手的目的特意为太子铺路,因为他有时候也确实思考过万一自己突然暴毙该怎么办。   思考的结果就是扶苏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不必他做什么,扶苏自己就能把一切处理妥当。   因而始皇没再轻举妄动,避免自己做下的布置会让儿子察觉到他的隐忧。   可惜扶苏还是发现了。   始皇思索片刻,决定用别的方式委婉地安抚孩子的难过。   他假装没听见刚才那句话,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他对扶苏说道:   “这回巡游原本是预计冬日来临前从东北返程的,赶赴赵地过冬后,夏季之前回到咸阳。如今先是在九原郡耽误了一季,又在恒山郡耽误了一季,等再去东北并折返回京时,只怕已经是下个冬日了。”   前不久翻了年,已是大一统四年。   也不知道他们回到咸阳时能不能赶在年前,不然大一统三年初春出发,大一统五年初冬回家,相当于在外头待了快两年。   始皇调侃道:   “上一回巡游时在齐地多待了几个月,都城中的臣子急得连日催促朕回程。今年又有耽搁,只怕下回巡游就要遭到阻拦了。”   陛下每次出去都要找尽借口拖延行程,像是在外头玩野了不想回京。臣子们有过两次经验,还真有可能在这件事上联合反对,避免陛下越玩越上瘾。   扶苏也想起这茬,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桥松都这么大了,下回巡游时怕是年近二十即将加冠。有太孙在,他们管那么多做什么?又不会影响政事。”   随后扶苏怂恿父亲下次巡游多在外面玩两年,正好历练一下监国的太孙。   始皇知道他在开玩笑,也没当真。   他只是提起下次巡游的地点:   “届时西南应该已经归顺,也经历过几年的治理,相对太平。朕预备从巴蜀南下,过西南夷,再去一趟百越。”   第一次巡游是震慑楚地,顺便把齐地和三晋也逛了一下。   第二次巡游的目的是震慑燕赵边境和塞外,绕行到了赵地腹心,也就顺便震慑了这里的赵人。   第三次去夷人和百越的地界,则是为了震慑这些部落族群。   他忖度着收复百越这么久了,该老实的必然十分老实。不老实的也应该在观望数年后,心思开始活泛起来,蠢蠢欲动想搞事。   那个时候往百越走一趟,可以重新打消他们想闹腾的心。如此几次三番下来,那些人迟早会放弃,不再企图生乱。   若有谁特别坚定不移,也不会拖那么久都不动手,定会趁着始皇帝巡游不往这儿走的时候就生事了。   始皇要震慑的本就是贼心不够大的那一拨人。   真正怎么都收服不了的反贼,震慑他们还不如钓他们上钩。逼对方早点造反,尽早清理掉反而对大秦有利。   扶苏认真听着父亲的计划。   父亲还说:   “第三次巡游再怎么也得是五年后的事情了,要给桥松办过冠礼后才能离京。否则一走就是一两年,要耽误他的大事。”   所以第四次的巡游,还要继续往后拖。   巡游一趟一两年,巡游完了又会被爱子和群臣劝着多休息几年再出发。每一轮至少五年起步,甚至更长。   “待到第四次巡游时,也不知西北归顺大秦没有。”   始皇想着要是能把青海高原拿下作为附属国,就可以带儿子去看看高原和仙湖的风景了。   听闻那里景色极美,西羌(西藏)也很美。有生之年若不能去一趟,实在可惜。   扶苏便问:   “若是那时没能拿下仙湖高原呢?”   毕竟能不能拿下青海,不是大秦努力就可以的,要看月氏给不给力。   要是月氏半天统一不了青海,他们会很难办。还得考虑要不要出兵帮月氏吞并其他部落,到时候多的是要扯皮的地方。   始皇则答道:   “即便拿下了,第四次怕是也去不了那里。刚拿下的地界不够安全,可以先去塞外草原逛一逛。”   也就是震慑匈奴的意思了。   他们这次说是要去东北,其实应该不会出辽东进入东胡的地界。毕竟东胡刚刚被拿下,还有些隐患。   但到了十年后,隐患就没那么大了。正好适合去巡游一番,看看匈奴人和东胡人在大秦的统治下过得如何。   扶苏听着父亲规划往后十几二十年的行程,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始皇虽然没有明说“朕并未整日想着自己只剩几年阳寿”,却从侧面打消了爱子的疑虑。   若不是对自己的寿数有足够的自信,如何能提前规划那么多旅程?   扶苏被未来可以陪父亲去那么多地方的美好愿景安抚住了,恍惚间好像他们父子真的还有好几十年的相处时间。   ——他们都还正当壮年,不必忧虑死亡的事情。就像所有年轻力壮的人那般,只要考虑怎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精彩就行。   扶苏缓缓眨了眨眼:   “阿父答应了要陪我去那些地方游玩,就不能食言了。”   始皇承诺道:   “朕绝对不会食言。”   扶苏弯起眉眼:   “嗯!”   是“朕”不会食言,父亲以大秦皇帝的身份许诺他,天子一言九鼎。   赏完星子和月亮,父子俩回去睡了个好觉。只是后半夜突然又有寒潮回返,空中再次飘起雪来。   幸而冬末寒潮再临的情况大秦不是第一次碰见了,早有经验。   或者应该说,这次的意外还不如上一回经历的严重。   上次遇到这个情况,还是秦王政九年的初春。寒潮在春耕时节抵达,冻死了不少刚种下的种子,险些引起全年的饥荒。   这次好歹还在冬末时节,春耕未曾开始。之前为了抵御寒冻做的准备仍在,察觉到异常后庶民们以最快地速度应对起来。   所以再一次的降雪虽说来得猝不及防,造成的影响倒是不大。   扶苏中途被侍者添炭的动静吵醒。   因为前半夜睡得很舒服,他被惊醒了也没觉得难受。询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之后,又迷糊地睡了过去。   大约是睡前心里留下了个寒潮又降的影子,隐约有些担忧百姓,梦里就梦见了一些旧事。   那是某一年的冬季。   这年冬天比较冷,雪下得格外久一些。不过并没有到二十一年和今年这个雪灾的程度,大秦只是轻微受灾。   更北方的赵燕比较倒霉,但那和还没有开始吞并六国的大秦没什么关系。   六岁的小太子缠着父亲陪自己玩雪。   这几日秦王政都在忙雪灾的事情,抽不出太多空来陪儿子。今天总算空闲了一些,机灵的小崽子立刻发现阿父有时间陪他了。   秦王政捏捏他的小鼻子:   “寡人才休息片刻,就被你给逮到了,你怎么那么敏锐?”   小扶苏撒娇:   “阿父都好几天没陪我了,再过几日雪化了,就玩不了雪了。”   秦王政没有说这场雪预计还要下很多天,也没有说现在大秦正在遭灾,你身为太子怎么能只知道玩雪。   小孩子才六岁,直接和他说这些家国大义显然不太合适。   所以秦王政纵容地陪着儿子玩了许久,等到他玩尽兴了,才抱着跑累了的儿子回去换衣服。   换好衣服用过午膳,他将人待到了桌案前。   小扶苏不明所以:   “是今日玩过了,所以要开始做功课了吗?这几日先生给我放了假,我已经提前把功课做完了。”   骄傲的小语气招人得很,果然引来了父亲的一通夸奖,夸他是最让人省心的好孩子。   扶苏有点得意,顺着父亲的力道依偎到他怀里。而后半坐在父亲腿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秦王政拿起一卷竹简展开:   “阿苏来看看这个。”   这是一份汇报受灾最严重地区的奏报,里头说了有多少庶民被压塌的房屋掩埋,救出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冻饿而死。   扶苏已经识得很多字了,他也知道死亡是什么。小太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竹简上的文字读完,然后有些茫然地看向父亲。   秦王政没有说什么,而是又拿起另一卷竹简。   扶苏在父亲的引导下看完了十几卷竹简。   一开始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他看这个,庶民被雪灾侵害成了这样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大秦太子,从小锦衣玉食,他又不会遭受这些苦难。   可是渐渐的,聪明的小孩明白了过来。   扶苏小声问父亲:   “我是不是应该觉得他们很可怜?”   情感缺失的孩子没办法直接共情别人,他只能从逻辑上推测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这个推测基于他的生活经验而来,可显然一个王室公子很难拥有仁爱庶民的经验。   所以扶苏需要父亲反复引导,才会领悟父亲的意图,知道父亲想要他怎样表现。   秦王政摸了摸他的头:   “阿苏真聪明,父亲就是这个意思。”   这一次秦王政没有像最初发现儿子身上的问题时那样,直接明言告知孩子你应该如何应对。   因为他很难面面俱到地把应对所有事情的方法都告知儿子,扶苏总要学会自己分析对策。   所以他选择了暗示,锻炼扶苏的思考能力。   扶苏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小太子明白父亲的想法之后,主动拿起那些竹简,重新开始阅读。这次他的态度很认真,把所有伤亡细节都记了下来。   然后他眼眶红红地说道:   “庶民太可怜了,我以后要做一个仁爱的秦王。”   这是小太子的伪装,他在学着做出日后应该表现给臣民看的样子。同时也是在试探父亲的态度,看父亲的本意是不是想将他的政治主张往这个方向培养。   秦王政又带着奖励性质地摸了摸聪明小孩的发顶,肯定了他的猜测。   “阿苏真是个好孩子,你会是大秦最优秀的太子。”   后来,太子殿下看过雪灾的奏报之后为庶民感怀的消息传了出去。虽然太子的豪言壮语没有传出,但众人都相信他以后会是个仁德的君主。   在大秦境内受灾的区域,类似的消息传得最多。庶民们都很感动,认可了这位从前并无声名的小太子。   ——他们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会有贵族因为他们的苦难而难过。   扶苏睁开眼睛,翻了个身。   所以他小时候就是这么被父亲拐上贼船的啊……   他擅长用舆论造势的手段,应该也是从父亲这里遗传的吧?还有利用史官记录一些该记录的话,也是跟父亲学的。   因为扶苏明确记得这段对话被记载在了正史中,他某日翻看史书回忆父亲的往事时看见过。   那时史书里的记载是:   「王理政,太子入内。见有灾,太子泣曰:“民生多艰,吾不忍闻。”」   扶苏:……   史官你真的很会艺术加工。   当时的史官好像就是史菅来着,这老小子真的太会了。   这就是世代给秦王家当史官的含金量。   合理怀疑当初给昭襄王记载“秦王令赵王鼓瑟”的就是他家先祖,这个技能是祖传的。   侍者见太子苏醒,便上前询问:   “今日有雪,殿下可觉得寒冷?”   扶苏摇头:   “更衣洗漱吧。”   屋内炭火燃得旺,并不觉得冷,他想早些洗漱后去陪父亲。因寒潮重返的缘故,肯定有很多政务需要处理,他得去给父亲帮忙。   寒潮的事情没有给大秦带来太多麻烦,但这并不妨碍咸阳臣子以此为借口催促陛下不要故意在巡游途中借故停留。   虽然王上现在在恒山过冬是合理的,总不好叫人家这个时候赶去苦寒的燕地,赶紧完成巡游工作。   可他们也得防备冬季结束后陛下找到新的借口拖延行程,蒙毅和李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也不劝着点。   太子殿下靠不住,是个会无条件纵容陛下任性的家伙,李斯你身为丞相怎么能和殿下沆瀣一气呢?还有蒙毅,蒙卿你可是最为忠耿的臣子,绝对不能被他们带坏啊!   李斯:别找我,我做不了陛下的主。   蒙毅:……我怀疑你们说我忠耿是在骂我。   一般不都得是涉间那种才叫忠耿吗?蒙毅自认为自己并不“耿直”,不要给他扣帽子逼他去当会忠言直谏的道德标兵。   哪怕蒙毅大部分时候确实忠言直谏,但前提是为了大秦好。陛下在外面多玩两个月又不会损害大秦的利益,他没必要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   总之咸阳的臣子们发现写给陛下的劝谏全都石沉大海后,就转头去骚扰李蒙二人了。   甚至都没有尝试去找太子殿下,因为谁都知道找他没用。还会被太子诡辩式的回信阴阳怪气一通,质问他们是不是见不得陛下离京散心。   李斯觉得他们烦得很,干脆也学陛下假装没收到,久而久之就没人找他了。   所以只有老实人蒙毅被频繁骚扰。   蒙毅:早知道就不回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群臣来信:蒙卿你快劝陛下早点回来!   蒙毅回信:我不会劝的,陛下开心就好。   群臣于是群情激奋,疯狂来信劝说蒙毅回头是岸,不要走入歧途。   蒙毅:……我就多余理你们。 第131章 小秘密   虽然始皇帝陛下非常任性地没有回复任何人的信件,但当冬季过去之后,他还是很给面子地直接动身前往东北了,没有继续磨蹭。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驰道上,整体来说还算平稳。因而在车中看书写字并不太受影响,扶苏下笔如飞,不知道在写什么。   始皇见儿子这些天一直在忙着写东西,问他写的是什么他也不肯说。若是父亲侧头过来想看一眼,他还要用手捂住,不许父亲看。   始皇不知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到底是什么,不能叫阿父看看吗?”   扶苏警惕地把写好的纸收起来:   “不可以,这个是我的秘密。”   始皇失笑:   “也罢,那你继续写吧。”   他估摸着儿子可能在写什么日记一类的东西,里面提到了他自己的心事。   长大了的孩子有点不想让父亲知道的小秘密很正常,当爹的也没必要什么都探寻。左右他和扶苏整日待在一起,真有要紧事也瞒不了他。   说起来扶苏这模样,小时候也有过几次。   始皇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某年他生辰前夕,儿子特意给他写了一篇贺文。   写的时候贼兮兮的,写两句就要抬头警惕四周,生怕父亲提前看见。秦王政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但这不妨碍他故意凑过去,假装要偷看。   每每这时,小孩就会整个人趴在竹简上挡住,像个护食的猫崽子。   然后因为趴下的动作弄糊了未干的墨,回头又要重新拿一根竹简过来,再写一遍。   一篇贺文写完,竹简浪费了一堆不说,还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   秦王政只当没看到那些写废了的竹简上都写了什么字,还装模作样地问儿子在写什么。   小扶苏就会回他:   “这是我的小秘密,不告诉父亲。”   和今日的样子看起来异常相似。   还有一回瞒着父亲的秘密,是某篇课业里写错了字。   扶苏觉得丢人,不肯叫父亲看见。所以他悄悄从先生那里把竹简偷了回来,找了个地方埋了。   太子殿下在章台宫里埋东西,侍者不可能看不见。但是又不好阻止,只能在事后禀告给王上知道。   秦王政于是就去问儿子埋了什么。   当时小扶苏表情特别紧张,耳朵都快竖起来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否认自己埋了东西。   秦王政觉得有趣,故意吓唬他:   “阿父这里有人证,他们看见了的。”   扶苏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脸上写满了愤愤。他明明让侍者守口如瓶的,结果他们居然转头就泄露出去了!   年幼的小公子还没意识到章台宫里他父亲才是最大的,哪有人真的敢帮他瞒着他爹。   不过秦王政并不愿意这么快就打破儿子的这点小天真,所以帮忙找补了一句。   他解释道:   “你埋东西的时候没注意周围,有人路过看见了。”   既是替那些侍者圆谎,也是想提醒儿子干坏事的时候不要太大意了,要随时防备有人撞见。   然而小公子并不好骗:   “不可能,我让侍者守在周围,不许人靠近的!”   秦王政挑了挑眉:   “那你还挺聪明的。”   扶苏崽崽得意地扬起小下巴。   结果却听父亲点评道:   “所以你这么煞有介事地重兵把守在那里,谁都知道你在干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会想尽办法进来看一看,比如翻墙爬屋顶。”   而后父亲问他:   “你让人盯着屋顶和墙头了吗?”   扶苏:……   生活经验少的小孩子总是斗不过这些狡猾的大人的。   但扶苏还是没告诉父亲他埋了什么,并且恼羞成怒地要求父亲承诺不会派人去挖。   秦王政没说随行的侍者早就看到他埋的是什么,并且禀报给他了。从善如流地答应了儿子的这点小要求,假装真的不知道内情那般。   其实他只是好奇孩子为什么把作业给埋了,到底是哪里写错了,让他这么害羞。可惜老父亲的恶趣味没有施展成功,扶苏难得犯一次写错字的低级错误他没能亲眼看见。   后来扶苏写字时就小心再小心,几乎没再出现过类似的问题了。   哪怕出现了,他也想到了新的解决方案。   埋在土里还是会有被人挖出来的一天的,所以应该直接烧掉,毁尸灭迹。   冬日里有炭盆,烧起来方便。其他季节没有炭盆也没关系,他还有别的法子。   小扶苏在父亲的库房里发现了一块漂亮的圆形水晶,被匠人打磨成了凸透镜那种中间鼓起的形状。   边缘一圈相对尖锐的地方镶嵌了好看的金银边框,只有巴掌大,很方便拿在手里玩耍。   有一回扶苏就拿着它来到庭院中,想在阳光下欣赏一下这个亮晶晶的玩具。结果却发现透过它洒落下来的阳光会在地上汇聚出一个光斑,时间长了那里能够点燃枯叶。   扶苏见状眼前一亮。   小公子平时哪有玩火的机会呢?侍者都盯着,烛火都不叫他靠近的。   现在他可以自己点火了。   于是他很快想到了自己销毁竹简的方法,就用这个东西先点火,再把竹简丢进去烧掉。   很快,秦王政收到了甘泉宫起火的消息。   秦王政一开始还不以为意:   “太后宫中起火,你们扑灭就是。有那么多侍者盯着,能出什么事?”   侍者欲言又止:   “可是王上,那火是太子点的……”   秦王政立刻丢下了奏折起身:   “太子可有受伤?”   侍者:……   侍者只好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说是太子不知怎么点着了甘泉宫的枯叶堆,枯叶太多,火势突然窜大,差点燎到了太子的头发。   幸而周围的侍者及时将人拉开了,这才没有受伤。只是太子殿下似乎受了点惊吓,脸色不是很好。   随行的侍者为了安抚太子,大部分人都簇拥着太子离开去了安全的地方,只留了两人下来灭火。   结果就是人太少了,火越烧越大。要不是甘泉宫的侍者赶紧跑来支援,怕是要烧掉不少东西。   侍者总结道:   “如今只烧毁了一个凉亭,损失不大。”   秦王政这才松了口气,急急寻到闯了祸的儿子。   本想训斥两句,结果定睛一瞧,小孩脸都吓白了。扶苏一见到父亲,立刻委屈地抽噎起来。   这还叫人怎么狠得下心骂他?   秦王政只能先过去抱起儿子哄道:   “哭什么?被烧了宫殿的又不是你,你祖母还没哭呢。”   小扶苏眼眶红红:   “我、我不是故意的。”   秦王政半个字都不信,不是故意的你烧哪里不好烧甘泉宫。   恰逢赵姬被人扶着过来兴师问罪,秦王政只好放下和儿子理论的心思,先应付难缠的亲娘。   赵姬气得浑身发抖:   “秦王!你养的好儿子!他这是要烧死本宫啊!”   秦王政皱了皱眉:   “母亲何必同小孩子计较,他才多大?哪有那么恶毒的心思。”   赵姬冷笑一声。   秦王政又道:   “那火也不严重,甘泉宫也未受什么损失,母亲多虑了。”   正所谓每个熊孩子背后都有个熊家长。   虽然秦王政平日里很讲道理,但在某些事情上他也确实不太讲道理。   赵姬听着“你的宫殿不是好好的吗”这种论调,气得直翻白眼。秦王政当即借口太后需要静养,抱着儿子离开了。   回到章台宫,秦王才头疼地询问儿子:   “你为何去甘泉宫点火?”   扶苏小声回答:   “我只是想把竹简烧掉。”   秦王政:……   秦王政沉默了片刻:   “哪里不能烧,非要去甘泉宫吗?”   扶苏有他的道理:   “甘泉宫的枯叶堆比较大,竹简烧起来慢,要大一点的火。”   其他宫室的宫人打扫勤快,也就甘泉宫那边喜欢偷懒。因为大家都知道太后和王上母子失和,维持住表面的和平就好了,私底下偷点懒没人会管的。   其他宫殿的枯叶堆会很快被清理掉,不会留在庭院内碍眼。也就甘泉宫,积攒好几天才清理一次。   秦王政被儿子的思路噎了一下:   “你还知道竹简烧起来慢呢,还有别的理由,都给寡人老实交代。”   扶苏偷瞄了父亲一眼:   “我担心竹简会烧不干净,所以想着在那边烧。”   这样如果有残余的竹简被人发现了,也是赵姬烧东西没烧干净,跟他没关系。丢脸的是赵姬,不是他。   小小年纪就懂嫁祸了。   秦王政也不知道是该夸他聪明,还是该烦恼小孩子学坏了。   但扶苏自幼就是这样的,天生就懂得利己。他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不能像教育普通小孩一样指责他不学好。   秦王政只能让自己冷下脸,不要心软,然后严肃地教训了一顿。   首先,这种嫁祸的手段轻易不许再用。   扶苏年纪还小,不懂是非黑白,很多事情不能任由他的性子来。等他以后懂事了,自然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其次,玩火也是万万不行的。   太危险了,这次要不是有侍者及时把人救下,扶苏的头发就要被点着。头发一旦被点燃,人哪里还能幸免于难?   秦王政揪了揪他的小嫩脸:   “到时候你这张脸就要变得坑坑洼洼,吓人得很。”   小扶苏惊恐地捂住脸:   “那样好丑,阿父肯定就不喜欢我了。”   秦王政:……这是重点吗?   秦王政深吸一口气:   “被火烧伤很疼的,你上次不小心烫了手疼不疼?火烧比那个还疼。”   扶苏这才真正害怕起来,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害怕都是为了逃避责罚做出的伪装。   他缩进父亲怀里瑟瑟发抖:   “阿父,呜呜呜。”   秦王政看把人吓着了,这才作罢。想来扶苏以后不会再轻易接近火源,他也能稍稍放心一些了。   而后秦王政伸手:   “把你点火的东西交出来,阿父要没收掉。”   扶苏只能依依不舍地把水晶交给父亲。   事后太子受到了一点不痛不痒的惩罚,被勒令一个月内不许出门玩耍。   赵姬对此很不满,她觉得这根本不算惩罚。她那好儿子分明是担心幼子跑出章台宫之后会遭到她的报复,这才把人拘在身边不许乱跑。   而且更让赵姬生气的是,她的宫中被烧毁了一座凉亭。结果少府那边推三阻四,许久都没有替她重建。   一个月下来才堪堪清理干净了凉亭的废墟,之后就把地方平整了一下,作为空地保留在那里了。   赵姬:?本宫的亭子呢?   少府令:亭子在这里风水不佳,这才会多灾多难惨遭烧毁,还是不要重建了吧。   赵姬:滚!   哪里多灾多难了?不就遭了这一次毒手?   而且别以为她不知道,少府就是嫌弃给她建新的亭子费钱又费力气,干脆省点事不建了。   奈何人家扯的借口冠冕堂皇,传出去能堵悠悠众口。   收了赵姬好处的宗室试图对秦王进行道德绑架,说他不孝顺母亲。被秦王政轻描淡写的一句“莫非你们想坏了太后宫中的风水”给堵了回去。   秦王这人敢说就敢做。   要是他们当真逼得人家答应了要重建新亭子,隔两天动工之后保证能够听见那亭子又“意外”遭遇火灾的消息,以此证明风水之说并非借口。   到时候是只有一个亭子遭灾,还是额外烧伤了别的什么贵人,那就不好说了。   秦王自亲政之后仍有一些家伙认不清现实,试图左右他的决定。尤其喜欢在太后的事情上叽叽歪歪,好像逼得秦王退让就能证明他们手中的权利依然抓得很稳、不会被秦王收走一样。   可惜秦王政并不愿意一直纵容他们。   驱逐六国门客时他以退为进一次,赵姬那事他又退让过一回,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之后大秦便是他的一言堂,有些人该认清自己的身份。   扶苏这次闯祸给了他敲打宗室的借口。   不过这并不代表扶苏闯祸就是对的,他是就地取材将劣势扭转为了可利用的优势。扶苏以后要是还这么不知轻重,迟早会闹出他收拾不了的麻烦来。   秦王政费了点力气教会了儿子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之后扶苏调皮时就有分寸了,没再给父亲添过乱。   始皇想起儿子小时候古灵精怪的模样,再看一眼如今像模像样的风雅太子,不由感慨起来。   果然是长大了,不像小时候……   “嘭!咔擦!”   扶苏拿东西的时候没注意,伸手把桌案上的茶杯碰掉了。轻脆的声响过去,留下一地水渍和碎瓷片。   始皇默默收回了刚才的感慨。   论闯祸的能力,长大后和小时候没两样。   尤其是闯完祸之后用眼神偷瞄他,生怕又被训一顿的小模样,和幼时简直没有丝毫区别。   始皇摆摆手让侍者把东西收拾干净,甚至都懒得多叮嘱一句“太子下次小心”。   这样的话他说的太多了,没有任何用处。该闯祸的时候扶苏照样会闯祸,撞掉茶杯至少没有弄伤自己。   扶苏心虚地冲父亲笑笑:   “桌案太小了,一不留神就撞下去了。”   很好,开始怪桌子了。   始皇用笔尾随手戳了儿子脑袋一下,就接着埋头批他的奏折去了。扶苏揉了揉被戳的地方,看了一眼被茶水溅湿的外袍,到一边更衣去了。   始皇批完一份奏折放下笔,伸手去拿扶苏那一侧的印章时,扫到了一眼桌上摊开的文稿。   臭小子方才还遮着不让他看呢,这会儿倒是又给忘到脑后去了。也不知道拿东西盖住,他这可不算偷看。   始皇帝非常信守承诺地只因为不慎扫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虽然这一眼也让他看到了几段字句,不过问题不大,上面写的都是他和扶苏日常对话的内容。   果然是日记吧。   也有可能是自传?   始皇一边盖章一边想着,等儿子回来才提醒他文稿没遮住。   扶苏低头看了一眼,这张中没写什么不能叫父亲看到的,松了口气。   始皇饶有兴致地问他:   “阿苏可是在写自传?”   大秦流行写自传已经很久了,但之前都是臣子在写。扶苏一直没动过笔,他还当儿子是对此不感兴趣。   没想到突然开始写了,还不让他看。   如果是自传的话,不让父亲看就情有可原了。大约也是因为害羞,怕父亲看到他写什么自卖自夸的内容。   扶苏没料到父亲会往这里想。   他“唔”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算是默认了。   其实写的不是自传,是他之前就打算要给父亲写的个人传记。只是给旁人写传记,被当事人看见总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才不肯叫父亲看。   始皇不曾多想,见儿子没反驳,以为自己猜对了。   他体贴地不再拿这件事打趣,免得儿子恼羞成怒。   马车抵达辽东的时候,太子的传记才写了一个开头。他和父亲之间有太多的事情要记录,短时间内根本写不完。   其实父亲在邯郸的过往,扶苏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好在他至少比旁人了解许多,写出来的更真实和详细。   以前父亲教导他的时候,就经常拿自己举例子,难免提起幼年的旧事。   不过扶苏的写作重点不是父亲的幼年。   他觉得父亲的传记当然应该多多记载父亲的政绩和他们父子间的相处,所以幼年那些事情他就挑挑拣拣地写了。   若非传记最好完整一些,而且有了铺垫才显得父亲的人生越发精彩,他其实更愿意直接从他和父亲相处写起。   扶苏前世和父亲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虽然这个世界的他幼年没经历过那些,可这也不妨碍他都记录下来。   之前扶苏特意问过史菅,有关父亲的正史记载都写过什么。   史菅回忆了一下,说:   “陛下以往未曾设起居郎,臣也只有重要场合时才会随行记录。”   也就是说,父亲的日常细节一概没有记载。之前的史书写得特别简略,给了扶苏充分的发挥空间。   扶苏决定把前世的过往写下来。   反正这边的史书也没记,他自己写的又不是他编出来的虚假过往。这里缺了好些年的秦王起居录,就用他写的传记填补上吧。   只可惜有少数回忆不能写进去,因为两个世界的发展不同,没法融进来。就算进行过艺术加工,仍然显得格格不入。   史官曾经有幸拜读过其中几段故事。   比如扶苏烧甘泉宫这段。   史官疑惑地问道:   “此事臣怎么不知晓?”   扶苏毫不心虚地扯谎:   “父亲把事情压下去了,怕传出去影响我的名声。”   史官想起故事里涉及的人。   除却赵姬、少府令和侍者之外,就是宗室成员。这是宗室内部的矛盾,约莫当初是关起门来自己商量的,外臣不知道也正常。   扶苏决定回咸阳之后就把前些年的记录都翻出来,对照着写。   能塞进去的就塞进去,不能塞进去的就算了,他可以单独写一份“野史”。总之他和父亲的那些回忆一个都不能落下,现在不记录下来,他怕以后自己会忘记。   史官还想看更多的内容,奈何太子殿下不给他看了。   之前给他看的那点,只是为了测试这个写作手法能不能把人糊弄过去。   如果连史官都能糊弄过去,说明这招偷梁换柱非常成功。后人在看父亲的传记时,绝对猜不到这些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史官完全不知道太子的险恶用心。   他对于不能看到完整的始皇传记表示非常惋惜,还询问太子以后完本了能不能给他看。   扶苏冷酷地拒绝了:   “父亲都没看过,能给你看几个片段已经很宽容了,你不要太贪心。”   史官很懂地说道:   “那等陛下看过之后,臣再看也行。”   扶苏心道那你就等着吧。   这东西他才不好意思给父亲看呢,哪怕他平时也经常吹捧父亲,脸皮应当很厚才对,但他还是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给父亲写了一本传记。   车队抵达辽东之后,首先迎来的是等候已久的萧何。   萧何和张良在始皇帝巡游之前就出发来处理东胡的事情了,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陛下亲至。   这次张良没来接驾,主要他还得留在东胡那边应付那里的首领。   韩小将军那头实在指望不上,蒙英虽然靠谱,可他不擅长外交。除却蒙英之外,韩信还有个小伙伴章邯给他当副将,可惜章邯也没比蒙英好到哪里去。   三个年轻小将军都很麻爪,全指望着张典客一人了。   这次接驾他们说什么都不肯放张良走,韩信甚至还提前拐跑了章邯,说许久不见太子殿下,甚是想念。   于是东胡就留下了蒙英和张良大眼瞪小眼,这下张良越发走不开了。   毕竟只留蒙英一个小可怜在这里发愁,他有点于心不忍。   韩信嘴上说的是带章邯去拜见太子,其实往南走了没多久就走偏了。   他刚开始说的是:   “咱们不是在箕子侯国边境安置了一批士兵吗?许久没收到那边的消息了,也不知道箕子侯国安分不安分,要不顺路过去看一眼?”   再怎么稳重,章邯也毕竟是个热血的年轻小伙子。他一听这话就有点心动了,想着只是去看一眼不会耽误大事,便答应下来。   二人于是拐去了朝鲜半岛的方向。   抵达之后他们就听说箕子侯国有点蠢蠢欲动,不知道是不是想发兵袭击大秦驻军。   这能忍?   韩信立刻表示:   “我就留在这里盯着他们,有我坐镇,就算当真打起来也不怕!”   章邯有点犹豫:   “将军,之前不是说好过来看一眼就去辽东迎接王驾的吗?”   韩信摆摆手:   “这里不就在辽东隔壁?等王驾进入辽东郡之后,我们再赶去治所也不迟。”   辽东治所襄平县确实距离边境不远,章邯被说服了。他们快马加鞭赶路,必然比陛下那慢悠悠晃过来的车队快得多。   二人就这么在边境驻扎下来了。   箕子侯国本来还有点想试探一下秦军的实力,一听说主将过来了,立刻老实下来。   韩信很不满意:   “他们怎么不打了?”   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打仗的啊!   之前打匈奴没打过瘾呢,匈奴就跑了。好不容易来个不长眼的箕子侯国,自然不能放过。   章邯也有点遗憾,但他还是以大局为重:   “不打也好,大秦如今需要休养生息。”   韩信却说:   “不行,还是得打一场。”   章邯:“啊?”   韩信:“箕子侯国蠢蠢欲动,就是因为没吃过教训。现在不把他们打疼了,回头等驻军一撤,或者你我离开,他们又会继续起骚动。”   现在打一场,还能叫对方意识到双方差距很大,不敢再造次。否则隔壁有个不安分的邻居整天不知天高地厚地试图找机会骚扰你,很烦的。   章邯觉得这个理论好像是诡辩,可又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   韩信却已经开始动手了。   他决定引诱一下箕子侯国,骗对方主动出手。   毕竟大秦确实不好再生战事,主动去骚扰别人容易被文官弹劾。可如果是人家先动的手,他反击那就很合理了,没有敌人打上门来还避战的道理。   正好鱼饵都是现成的。   韩信摸了摸自己的脸:   “本将军看着是不是挺小的?”   他和太孙差不多大,太孙才十五六岁,他也才十五六岁。在敌人眼里,他这种属于毛都还没长齐,肯定好欺负。   章邯:……   章邯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军营里就出现了一堆嘴碎的大头兵。在边境驻防的时候还会高谈阔论,聊天内容基本都是在吐槽主将是个小毛孩子。   “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派个小娃娃来当主将。”   “可我听说他之前带兵击退了匈奴啊?”   “这都信?他那个副将你知道是谁吗?那是蒙恬将军的儿子,比他年纪大不少,打仗很厉害的!”   “你的意思是,功劳是他从蒙小将军手里抢的?”   “不然还能是他自己挣的?”   章邯听完:……   章邯去问韩信:   “这些话是你教他们说的?”   蒙英要是听别人说他比韩信“大不少”估计不会高兴,明明就只大几岁,哪里大不少了?不要乱说,他还没那么老。   韩信有点得意:   “你也觉得我编得像模像样吧?这次肯定能骗到对面!”   章邯:我并没有在夸你!   由于韩信的主动钓鱼,王驾抵达辽东时就收到了箕子侯国出兵挑衅的消息。因为要领兵回击,韩小将军和章小将军暂时都回不来了,要等打完箕子侯国才能来拜见陛下。   始皇看着韩信写来的战报里花了好些笔墨絮叨箕子侯国有多嚣张,还抱怨对方看不起他年纪小。   转手把战报递给了太子:   “这是写给你的。”   虽然韩将军没有再像当初那样越过陛下给太子写信,但一封信到底是给谁的,光看口吻就能看出来。   韩信给陛下写奏报时,还是比较公事公办的。大约是为了塑造可靠主将的形象,用词都比较言简意赅,没太多废话。   而写给太子的就不一样了,像写家信似的唠唠叨叨。一会儿炫耀自己有多厉害,一会儿又抱怨对面不识好歹,甚至还写了他是怎么钓鱼执法的。   扶苏看完扶额叹气:   “他既然知道自己主动出击会被弹劾,怎么还在信里大喇喇地说出来了?”   难道他以为这封奏报只有太子能看见,别人都不会过目吗?   始皇含笑说道:   “韩将军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虽然是他出手引诱的,然对面若无攻打之心也不会上钩。且让他们打着,能震慑箕子侯国也不错。”   扶苏无奈地摇头:   “父亲,回头臣子们又要抱怨你太纵容武将了。”   幸亏他大秦的文臣也都是主战派臣子,虽然没有帝王和武将那么极端主战,至少也不会支持站着挨打。   别管韩信用的什么手段,现在的事实就是箕子侯国先动了手。那么其他的暂且放到一边去,回头再算账,大家先把外敌打老实了再说。   边境地带的这点小战事无关痛痒。   事实上夏季过去之后,缺粮的匈奴就又从北边高原下来试探了,边郡那头和他们零星打过几场,再次将人打跑。   在大秦看来,和箕子侯国的这次交战也没比和匈奴的交战规模大多少。都是半斤八两的小战役,就和日常出门遇到村口打架差不多。   王驾依然按照原定路程往襄平县去。   接驾那日只有萧何在,其他嘴上说要来接驾的外派臣子都脱不开身。甚至就连辽东太守都有点蠢蠢欲动,想去边境防线看看那头仗打得怎么样。   幸而陛下没有升起对交战前线的好奇,否则群臣就要思考该怎么劝说陛下不要以身涉险了。   李丞相自从见到萧何之后就忙了起来。   为了不叫年轻的后浪萧何把他比到地下去,李斯就得在东胡之事上多出点力。   游牧民族相关的律法是他李斯撰写的,之前针对的是匈奴,和东胡不是非常适配。   问题不大,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再修改一番。好让陛下和殿下看看,大秦没有他李斯不行,什么萧何张良的都比不过他。   李丞相斗志昂扬地加班去了。   史官感慨了一句:   “真是老当益壮啊!”   六十多快七十岁的老人家了,跟着陛下一路巡游过来,不仅没生病,还这么精神抖擞。   丞相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史官悄悄去问蒙毅:   “你说冯相回回都坐镇咸阳,真的是因为抢不过李斯、拿不到伴驾的机会。还是他觉得自己体力不行怕病在半道上,故意不和李相争抢?”   蒙毅:你要是这么问的话……   蒙毅以前没往这边想,现在也开始陷入了沉思。   毕竟冯去疾虽然年纪没李斯那么大,可也不算小了。先秦时期上了四十都能算步入老年,冯去疾可不止四十。   不过四十和四十也是有区别的。   有的人四十看着像五六十,有的人四十看着像二三十。   年龄相仿的始皇帝陛下和萧何站在一块,完全不像同龄人。虽然也没到差辈的程度,但还是挺打击人的。   萧何以前觉得自己保养得还行,天生不怎么显老,现在瞧着觉得也就那样了。   和始皇谈完公事之后。   陛下突然想起一事:   “朕记得你与曹参、刘季都是同乡?”   好像关系还不错的样子。   萧何心中一凛,不知陛下为何问起这个,难道是担忧他们结党营私吗?   然而始皇却提起另一件事:   “刘季在会稽做太守做得不错,朕有意调他入京。可他仿佛并不愿意来咸阳任职,你可知是为何?”   大部分臣子都愿意做个天子近臣,像刘季那样就爱扎根地方的不多。大部分都是武将,少数文臣则是嫌弃在都城太危险,毕竟伴君如伴虎。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臣子觉得在地方上天高皇帝远,方便自己为所欲为。   始皇意味深长地打量萧何,试图从他的反应里窥见他那好友刘季的想法。   萧何冷汗都要下来了:   “刘季一向自在惯了,约莫是难以习惯都城的讲究吧。”   现如今六国还没彻底归心,想着天高皇帝远在外头浪的,有可能只是单纯的不爱受拘束,但更有可能是六国余孽企图搞事。   萧何生怕陛下误解,把刘季打成了反贼,只能努力替好友找补。   始皇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   这事他早就派人去调查过了,刘季确实和六国余孽没有勾结。方才只是突然想起这几人之间的瓜葛,心血来潮试探一下调查出来的结果是真是假罢了。   刘季和旁的臣子看起来很不一样,因而令始皇更在意些。   萧何战战兢兢地告退了,出去之后才敢把冷汗擦掉。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刘季又不知道在会稽折腾了什么,他何时才能消停一些。   此时的会稽郡。   刘季翘着二郎腿支使人给他烤狗肉。   仆从不解地问道:   “太守缘何不愿去咸阳任职?我听闻您那两位好友已经平步青云,当了九卿了,再上一步可是位极人臣的三公!”   刘季哼笑了一声:   “你懂什么?整天去皇帝跟前装孙子哪有在这里逍遥自在。我听闻太子扶苏难对付的很,咸阳的臣子都怕他。”   与其送上门去给太子玩弄,还不如在地方上老实待着。他现在一切都很舒心,就是当官的地方离老家泗水郡远了些,不方便他衣锦还乡。   所以陛下来信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时,他只说想去九江当太守。九江不行的话,东海也成。   主要九江的治所是寿春,距离他老家更近些。他是泗水郡人,陛下不会让他去管泗水郡,那到隔壁当太守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果然,没多久刘季就接到了调任九江郡的好消息,始皇帝陛下确实很宠人才。   正说着呢,有仆从跑来报信:   “太守!大喜啊!”   刘季眼皮子都没抬,晃了晃脚丫子:   “有屁快放。”   仆从习以为常地嘿嘿一笑:   “南边山阴县那边有个叫魏媪的魏国宗室女,说她有个漂亮的女儿薄姬,特意送来想献给太守。”   刘季头上冒出个问号:   “她?魏国宗室女?没被抓去关中?”   不是说六国宗室一个都没放过,全都关起来了吗?   仆从害了一声:   “偏远宗室,特别偏的那种,还是外嫁女。她男人死的早,孤儿寡母的就没抓。”   山阴县是会稽郡的地盘,和治所吴县离得也不算特别远,就隔了两三个县城。那魏媪在老家待不下去,打听到太守刘季至今还没有正妻,这不就动了心思。   刘季早年和寡妇有染,还生过一个儿子,但他到底没娶那曹寡妇。   后来倒是有人张罗想给他介绍女子,可他忙着趁大乱之世往上爬,就给耽误了。安稳之后倒是有人送女人给他,只不过都是妾侍。   魏媪就盘算着想让自己女儿当上正妻,好歹是魏国王室之后呢,身份上还是够的。   不过刘季显然没那么好算计:   “她女儿漂亮吗?”   仆从答道:   “漂亮着呢!”   刘季哦了一声:   “那就收下吧,她要是能生下儿子,乃公再让她当正妻。”   刘季至今还只有一个儿子,且这个儿子才能平平,他还是挺想生个聪明儿子的。   六个亡国之君里魏王也好歹算中流水平,没有昏聩到赵王和迁韩王安那种程度。魏国祖上也出过不少有为之君,说不定就能生个返祖的聪明蛋呢。   刘季摸了摸下巴:   “不过魏媪就算把女儿嫁给乃公,乃公也庇佑不了她的家族。想靠卖女儿捞好处,她还是别做梦了。”   早不献女儿晚不献女儿,就挑着他快要调任去九江的时候来。   九江治所在楚国旧都寿春,位置十分紧要。非帝王心腹不会被派去那边,魏媪是意识到跟着他有前途啊。   刘季啧了一声:   “会稽郡守她竟还看不上,真贪心。” 第132章 归程   始皇帝这次来东北是干正事的,虽然不会进入东胡地界,但两边距离不算太远,消息来往很便捷。   双方很快通过夹在中间的张良了解到了彼此的态度。   东胡那头还是比较暧昧的,处在既想要大秦给出的好处,又不是很想直接被大秦吞并的状态。   这也正常,他们不像百越那般,文明方面落后那么多。即便仍旧是部落制社会,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   正所谓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不想归附实乃常事。   始皇帝也不着急,就让张良继续和他们扯皮。顺便把李斯也丢过去,他不是说律法是他写的吗,那他就多出点力。   至于始皇自己,自然是和萧何一同处理匈奴的后续事宜。   大秦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匈奴。   如今草原上已经开始划分草场了,相比起来,东胡那边远没有匈奴的情况紧急。   他们要趁着之前那小股匈奴人被打跑的机会赶紧抢占无主的草原,不然等匈奴残兵又折返回来,便要徒生波折了。   “现如今在外流窜的匈奴人倒是不多,可往塞外草场派遣一批军队,防备他们突然回返。”   大秦给了匈奴妇孺足够的口粮和牲畜的幼崽,打算帮助他们在草原上重新安顿下来。   这个消息倘若被匈奴残兵知道了,他们肯定会回来。但不是回来加入新部落的,而是回来打劫的。   一群老弱妇孺,还手握“巨款”,对于残兵来说简直是块大肥肉。毫无反抗能力,可以随便抢夺。   不仅能抢粮食和牛马,还能抢女人。   所以这些部落必须要驻军保护,直到部落中的孩子长大,能够独当一面。   除却驻军之外,大秦还会增派教导知识的先生过去。一方面为部落改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就是给妇孺洗脑,让他们世代效忠大秦。   萧何这些日子虽然是在东胡,对匈奴人的安顿情况也十分了解。   毕竟不少匈奴妇孺之前就是在东胡被俘虏的,他又是始皇帝特意派来处理这边事务的钦差,相关事宜众人都爱来找他拿主意。   萧何便说有一部分匈奴女子已经找到了愿意和她们成婚的混血男子,应当是肯随她们去草原上定居的。   部落中有青壮的话,就可以酌情减少驻军的数量了。这部分青壮多的部落可以安排在匈奴人不太可能出没的区域。   这样一来既不用在他们那边驻扎军队,也不用担心万一匈奴残兵真的跑来了,族群里全是老弱会无法抵抗,也拖延不了时间等军队赶来驰援。   始皇看着萧何在草原舆图上的标注,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缓缓摇头:   “这些拥有青壮的部落,不可安置在距离边塞太远的地方。”   萧何一怔。   很快,他就反映了过来:   “陛下的意思是,这部分青壮可能有异心?”   扶苏垂眸看着舆图,重新圈了几个位置。这里都是靠近关口的地方,一旦部落跳反就能立刻出兵镇压。   他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愿意与匈奴女子成婚的男子,要么是因混血遭受过乡民的排挤。这样的人或许会对故土产生恨意,想着干脆投靠匈奴。”   当然也有因此怨怼上匈奴的人,可那种人就不会答应娶匈奴女子了。他们只会一心想融入中原,哪怕家乡这边容不下他,他也会想办法去别的地方定居。   “要么,这些男子本身就另有所图。混血者俱都出自燕赵边境,赵国且不提,燕人中尚有不少企图复国之人。”   既然在中原无法复国,说不准有谁另辟蹊径,决定借匈奴的手成事呢。给他们安排远离国境的草场,不就正好给了这群人自立为王的机会?   男子中必然有没那么多小心思的人,但大秦没必要去堵这个几率。   事实就是有二心的人定然比没有的多。   因为哪怕是混血,从小接触中原礼教的他们一般来说还是不太愿意去草原定居的。两边从风俗到习性都大不相同,并非轻易就能适应。   即便人家就是单纯想借此逃离令他们窒息的家乡,你把人家丢到偏远的草原去,肯定也没有留在关塞附近好。   至少离得近的话,这些人适应起来会更快一些。在塞外过不惯还能时常回来看看,和离归家也方便。   派得那么远,万一水土不服折损人口也是个麻烦事。   更何况,划分了草场也不代表就永远不变了。   草场里有条件更好的和条件较差的,等证明了他们的忠心之后,也可以挑选愿意迁徙的部落再进行调整。   为了得到更多来自大秦的支援,也为了分到更好的草场。那些没了反叛心思的部落自然会乖顺下来,努力表现,借此为自己争取利益。   萧何皱眉:   “这样一来,为了防备匈奴残兵,就得出动不少军队了。”   总觉得有点浪费人手。   残兵数量就那么多,却因为不知道对方会从什么地方窜出来袭击部落,大部分边缘部落都得驻军防守。   草原的边界可不小,大秦哪里能抽调出那么多人出塞?   始皇微微颔首:   “是以还得打探清楚残兵的去向,而后重点在两个地段设防。”   一是从西边入北方草原的道路,二是漠北高原那一片。其他地方基本上很难有敌人流窜过来,东胡那里也有大秦驻军策应。   待到新的匈奴部落自己能立起来了,这两处就可以交由他们自己把守。大秦军队可以撤回关内,不再插手塞外布防,只在部落间起冲突时出兵调停即可。   萧何明白了:   “那便要麻烦将军们尽快将匈奴残部赶出草原了。”   之前没追上去将敌军尽数剿灭,主要还是因为和匈奴作战的都是守边将领。没有王令不好擅自追击太远,继而深入草原腹地。   而且就算去追,也不一定能追上。   对方对草原太过了解,很容易就能甩掉追兵。守将保险起见不曾轻举妄动,毕竟他们的职责只是守卫自己所在的郡。   现在需要驱赶匈奴人出境,就得单独派遣军队清理草原了。   倒也不需要把所有残部都一人不落地赶出去,草原那么广袤,不可能全数驱逐。只需把人数多的大部队赶走即可,剩下的小队伍即便去侵扰部落,也打不赢人家。   君臣商议了数日,这才重新定下了草场的划分方案。   同一时间,各郡也收到了派人深入草原驱赶匈奴残部的命令。   为保安全,这会是一个持续时间不短的行动。而且在后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得频繁出兵巡视塞外。   不光是为了搜寻是否又有匈奴残兵集结成较大的队伍企图搞事,也是为了去附近的部落巡视,看他们是否安分。   没有匈奴侵扰的边郡,其中的驻军原本该酌情削减的。但有了这项职责,军队就不能完全裁撤掉。   更何况,日后匈奴部落间产生矛盾,大抵也要附近的边塞驻军前去调解。   扶苏了然:   “父亲的意思是边塞的驻军可以减少,却不能减少太多。等到匈奴养好了,便能再度削减一些。”   最后维持在一个最低限额上,用来应对突发事件。   始皇扫了一眼舆图:   “仅限和草原接壤的这几个郡。”   诸如靠近箕子侯国的辽东、靠近西域的九原等,就无论如何不能裁撤军队。   哪怕箕子侯国归顺了,也要驻军防备。   像这样的附属国,可比百越匈奴一类被并入大秦领土的部落要危险得多,随时可能脱离掌控。   扶苏则道:   “也不知日后的大秦会否因为和平太久而失了血性,若是如此,离衰落不远矣。边塞的军职保留也好,让年轻儿郎们多去军中历练一番。”   哪怕不上战场,只是隔三差五带去草原拉练,也比整日埋头种地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春秋战国有太多这样的例子了,大秦可不能重蹈覆辙。   始皇帝十分赞同:   “善。”   随即取出他的祖训,认真记下此事。   要求后世儿孙不能因为自负天下一统、周遭再无侵扰,就自大膨胀。觉得养那么多军队是多余的,或者即便养着也当猪养,不好好训练。   处理完草原的事情,东胡那边还没扯皮完。   可始皇帝这次出行的最重要目的已经达成,都城那头催得紧,总不好真的在东北耽搁时间。   所以陛下给深入东胡的李丞相留了封书信之后,就干脆启程回京了。   李斯本来就被这群纠结的东胡人搞得烦躁,归不归顺你们倒是给个准话。一边心动一边犹豫,烦人得很。   结果又听说陛下居然丢下他先走了,李斯顿时更烦躁了。   陛下竟会抛下他独自离开!   李斯面色不善地看向那群东胡首领,都怪这些人耽误时间。否则他早就处理完了事务,就可以跟着王驾一起回京,何须像张良一样倒霉地被困在这里?   陛下怎么能这样,他可是丞相,留在东胡算怎么回事。丞相责任重大,有很多要事须得他来处理,再怎么也不该丢下他啊!   李斯警惕起来。   ——陛下该不会是找到了新的丞相人选,准备趁他不在培养旁人吧?   当初王绾就是被勒令闭门思过,接触不到太多朝政,然后太子和陛下让他去顶替王绾代理相国的事务。等王绾关完禁闭出来,相位就顺理成章地被他顶替了。   李斯觉得自己很危险,要是他真在东胡待上几个月,会不会回去之后也要面对个随时能顶替他的“代理丞相”?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李斯的眼神凌厉起来:   “诸位首领若是无心归附,那便直说,何须与老夫拖延时间。明日某便领人回秦,你们也无需再纠结了。”   这是下了最后的通牒。   要么赶在明天之前给个准话,要么他就默认东胡不想和平归顺了,直接带着所有人才和物资离开。   大秦又不是没有军队,逼急了他们干脆一路打过来,强行占领东胡。这些日子就是太给他们脸面了,才叫这群人胆敢拿乔。   东胡首领大惊失色:   “丞相何故如此?我们不是商议得好好的吗?”   怎么这就不耐烦翻脸了?是因为大秦皇帝离开了辽东?所以始皇帝之所以走人,就是不想再和他们谈了?   东胡顿时意识到不能继续拖了。   大秦皇帝的离开和大秦丞相的翻脸,都让他们意识到秦国恐怕是真的没有耐心继续扯皮了。   一群人紧急开会商议对策,讨论到底要不要见好就收。   其实这些天东胡已经意动了,因为眼看着匈奴都被拿下,东胡实在没什么反抗的余地。之前只是不甘心,现在不甘心也晚了。   都拖了这么久,能拖一天是一天。   大家就想着暂时不给准话,这样自己还能多当一段时间的首领。像这样头顶没有秦国官吏压着的日子不多了,以后设了郡可是得受郡守管辖的。   现在嘛,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除非真想和秦国开战,不然只有一个选择。   当天夜里,李斯就得到了准话。   这群东胡人真是不会做人,大晚上的把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说这个。李斯的脸色更阴沉了,没睡好觉的他接下来好几天都脾气极差。   这群人早干嘛去了,真是不逼一下就不知道听话。   现场局势调转,从大秦极力拉拢东胡变成了东胡生怕大秦翻脸走人。所以李斯干脆也维持着臭脸和他们谈判,将之前提及的条款再次拿出来讨价还价。   原本他有耐心,愿意多给东胡一点好处,换对方安分。   现在他发现了,东胡这种部落就是欺软怕硬,既如此也没必要对他们太好。差不多就行了,他们还敢反抗不成?   李丞相用极快的速度搞定了之前拖延许久都没完成的事务,而后迅速启程,去追王驾。   王驾走得慢,他只要快马加鞭的赶路,肯定能赶上的。   老丞相一点都不服老,赶车的车夫都心惊胆战地劝他慢些。一直这么赶路,他怕老人家受不住。   李斯却不为所动:   “快些!陛下还在等我回去!”   车夫:……   远方的王驾中,始皇帝收到了东胡传来的最新消息。   他与太子提及此事:   “你这招确实有用,只是有些废丞相。”   把李斯单独留下是太子出的坏主意,说是用这个法子激一激李斯。   出去那么久怎么还没把事情办妥?   一定是偷懒了!   始皇虽然觉得太子对李斯的要求略有些苛刻,但也没有拒绝。东胡的归顺也就这两个月的事情了,李斯早一点回京还是晚一点回京,影响不大。   结果李斯还真因为被单独留下,爆发出了潜力。担忧自此以后就会成为常驻东胡的李钦差了,赶紧想了个法子逼得东胡迅速做出决断。   现在李斯在追赶王驾的消息传来,始皇帝陛下难得有些同情老臣。   他说道:   “还是派人过去同丞相说一说,不要着急赶路了。否则路中病倒,养病岂不是更耽误工夫?”   到时候就真得找个人帮李斯代理丞相之位了,毕竟老人家生病一般都要休息许久,甚至一个搞不好就得直接和官场说再见。   罪魁祸首扶苏大度地点了头:   “也好,距离王驾抵京还有许久。按照我们的速度,丞相即便慢点赶路也能在回咸阳之前追上车队,确实不必着急。”   直接去跟李斯说你慢点走,他不一定听。给他算一算赶路的速度和行程,他肯定就老实听从了。   扶苏于是派了会算数的人跟随传讯兵一起出发,免得传讯兵劝不住人。   车队在东北停留到春末,启程回京时已经进入了夏季,这会儿路中又快到一年里最热的时间了。   为免太子再次中暑,日常赶路甚至都避开了阳光炽烈的正午时分。   因而每日赶路总是上午走一会儿,午时初(11点)就停下寻个阴凉处休整。待到午后过了未时末(15点)再接着出发,走到天擦黑寻个安全之处过夜。   要不是夏季白昼较长、天黑得晚,赶路的时间只会更短。   原本早晨还要等太子起身用过早膳再出发的,后来扶苏觉得这样太耽误时间了。干脆天一亮就启程,早膳提前做好了用炉子温着,等他起身后在马车中用膳也是一样的。   太子殿下睡眠挺好,大清早马车开始赶路的动静也闹不醒他。他翻个身还能继续睡懒觉,直到始皇看不下去把他唤醒为止。   始皇盯着他起床用膳:   “等你睡饱都快到用午膳的点了,身体如何能受得住?每日早些起来,用完膳再接着睡。”   大抵每个看着孩子睡懒觉的家长都是这样的。   一开始是不许孩子睡懒觉,后来妥协了。睡懒觉可以,得把早饭按时吃了。   不过始皇自认为自己这不算没有原则,毕竟他之所以会妥协,并非他溺爱孩子。实在是扶苏往年的睡眠质量太差,不多睡一会儿他担忧爱子精力不济。   这个毛病还是上一世带来了。   当初扶苏体弱多病,本来就容易梦魇。再加上出了父亲突然驾崩的事情,他自己白日里又烦心国事,夜间就更容易睡不好了。   重生后稍微好转了一些,不怎么做噩梦惊醒了。但也不知怎么养成的毛病,睡到半夜就会苏醒。   醒后便会暂时失去睡意,能睁着眼睛发呆一两个时辰。所以想要保证充足的睡眠时间,免不得早上补个回笼觉。   往日在咸阳需要上早朝,扶苏就能半夜醒来撑到早朝的时间直接起床。上完朝又继续跟着父亲批阅奏折,直到午饭后才小憩片刻。   于是众人总能见到太子上午偶尔犯困,会找机会小睡一会儿。或者干脆没耐心翻看奏折,玩玩笔玩玩镇纸,时不时休息一下。   大家都当他是纯粹的喜欢偷懒。   ——虽然扶苏确实喜欢偷懒,不过很多时候确实是因为没睡饱,需要歇一歇。   始皇一开始没发现儿子这个半夜会醒的毛病,毕竟他们各睡各的,又不在同一个房间里头。   有时候扶苏睡醒会点灯看看书,有时候怕被父亲察觉,干脆就躺在床上熄着灯琢磨政事。   侍者又不能一直盯着太子是睁着眼还是闭眼睡着了,就算能盯,扶苏也可以闭目沉思,假装是在睡觉。   之所以发现不对劲还是靠夏太医告状。   自从发现夏太医的医术高超之后,始皇就开始让他全天候盯着太子。   以前的夏无且自己就是老人家,没有精力一天好几个时辰地盯人。夏太医不一样,他除了自己睡觉的时候,其他时间都能时不时晃悠过来给太子把个脉。   于是太子上午老犯困的事情就被他查出来了,再仔细一寻摸,顺藤摸瓜便发现了夜里装睡的问题。   扶苏装睡能瞒过侍者,却瞒不过太医。夏太医半夜突袭,逮到了好几回假装睡着的太子殿下。   扶苏试图贿赂太医不要往外说。   夏太医贿赂照收不误,扭头依然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始皇。还美其名曰“陛下不是外人”,不算往外说。   扶苏:……   后来始皇就开始勒令儿子每日睡前服用一些安神的食物。   大约就类似后世人睡前喝点热牛奶辅助睡眠那样,不算吃药,属于温和的食补。   效果是有的,这不,太子殿下睡得马车晃悠都没把他吵醒。本来按照他这个睡眠质量,动静大一些肯定能醒过来。   但始皇帝依然担忧儿子睡不饱,左右也没有早朝要上,就纵容儿子用完早膳继续睡了。   扶苏本该在他自己的马车上睡觉的,可为了抓他起床用膳,父亲都跑来他这边盯着他了。   吃完早餐他干脆跟着父亲去了主车:   “我在这里睡也是一样的。”   他本来想说自己不睡了,起都起来了,还睡什么。然而父亲十分坚持,非要他再睡一会儿,把之前缺失的睡眠补回来。   扶苏只能顺着他的话答应,上了马车之后往旁侧的软榻上一窝。   始皇在桌案前批奏折,蒙毅在周围当他的助手,史官正在当值不能偷懒,唯有太子在公然补觉。   史官都要羡慕哭了。   他也想睡觉,但他不敢睡,太子殿下命真好啊。   扶苏打了个哈欠:   “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多觉要睡,定是夏太医每晚给我准备的安神之物效果太强,才到早晨还有药效。”   始皇没听这个狡辩:   “又不是喝了药,哪里来的那么强的药效?”   夏太医都说了,身体缺觉确实会在后续一段时间里总是犯困想休息。太子约莫就是这个毛病,只要睡足了就没问题了。   正好马车晃晃悠悠的,很适合酝酿睡意。   多亏驰道足够平整,马车也被墨家制作得尽可能地降低了颠簸感。否则在车上睡觉时不时被颠醒,那不是补觉,那是受罪。   扶苏还想说点什么辩驳的话,才说了两个字就沉沉睡去了。   史官顿时更羡慕了。   这说睡就睡的能力真不错啊,像他们这种上了年纪的就睡眠不太好。   不行,他回头得问问殿下每晚都吃的什么。   不能直接去问夏太医,免得夏太医又找一堆难吃的东西来折磨他。跟着太子吃肯定没问题,大不了里头有些吃不起的他不吃就是了,只挑吃得起的吃。   其实史官入睡也没那么困难。   他主要是夜里入睡困难,白天还是很容易睡着的。尤其是陛下批奏折的时候,他跟在旁边无聊到抠脚,就想打瞌睡。   要是能把这困意分给夜晚的自己就好了。   史官怀疑他就是晚上睡不着,才导致自己白天当值的时候老犯困。这情况就和太子之前说他白日里老想偷懒是因为犯困,是一样的道理。   虽然这个说辞很像是给自己找借口,但考虑到他和太子现在是同一阵营的,史官决定将这个说法郑重地记进起居录中。   没错,太子就是因为犯困才会注意力不集中,和他本人生性懒惰没有任何关系。   而他史菅,同样如此,他绝不是一个上班就打瞌睡的、毫无进取之心的臣子。   史官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记录。   他心想,等太子睡醒看到这个,肯定会很赞赏他的机智。然后他再去问太子每晚吃的什么,太子一定会不吝赐教。   要是肯每天赏他一份,让他不用自己掏腰包加餐就更好了。   作为臣子,他要恪守一日只能吃三餐的规定,天子才可四食。   哪怕临睡前吃点小点心不算正餐,除非得罪了人才会被抓着这点弹劾僭越。史官还是觉得他得小心一些,不要太放松警惕。   作为天子近臣,史官总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危险。肯定有小人盯着他,企图取而代之,他不能给旁人可乘之机。   午间扶苏起床用午膳,就被期期艾艾的史官找上门来。   扶苏听完说道:   “爱卿多虑了,有追求的臣子看不上你这个职位。”   史官振振有词:   “那也不是谁都有追求啊。”   万一人家就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史官,享受天子近臣的好处,没那么大的野心,他不就是活靶子?   更何况如今起居郎之位还处在世袭的状态下,抢到手之后可是能传给儿孙的。   扶苏:……   扶苏心说他们想干,也得他和父亲愿意要才行。并不是起居郎是世袭的,而是史家父子信得过,才能暂时维持住世袭状态。   换别人上位,可就不一定有这个优渥待遇了。   不过扶苏也懒得争辩这个:   “爱卿这点小要求孤自然会满足。”   随即下令让人以后安眠的食物准备双份,每日给史官送一份去,算作赏赐。   史官高兴地谢过太子,心想果然还是跟着太子混有钱途。   省了一笔开支不说,还白嫖了不少好东西。   车队回程没走来时的路。   若从北境的驰道走,再过直道回咸阳,夏季最热的时候又要在边塞度过了。   启程时他们也不知道今年夏季是否和去年一样炎热,保险起见还是选择了南下的路线。   赶在夏季最热的时节来临前奔赴黄河沿岸,就可以乘船西归了。   坐船比坐马车凉快,因为船只庞大。   如果嫌热的话,还能在隔壁的船舱里放置冰盆。这样四周的房间都是凉爽的,隔着墙壁透进来的凉气也可控,不容易因为贪冰着凉。   而马车再怎么折腾,大小也有限。车中隔不出太多的房间,没法在四周形成阻隔。   再加上马车车顶要接受烈日直晒,船只却能做成两层的。上面那一层也能挡一挡热气,住在下层会稍微阴凉些。   车队紧赶慢赶,才赶在盛夏之前上了船。   众人因此越发领会到修运河的好处。   若是北边的那几条横向河流之间早就修好了纵向的运河,早在辽西郡时他们就可以直接换乘大船,顺水南下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海河流域跟黄河流域没什么相连的水路,只能走马车慢慢赶过来。   最后那段路为了节省时间,他们都没走驰道。寻常官道走起来颠簸不少,众人都挺受罪的。   扶苏上船之后就往凉爽的船舱里一躺,开始算各地的基础建设做得如何了,什么时候能够腾出人手来修运河。   倒也不着急,在第四次巡游归程之前修好就行。   毕竟第四次是巡幸塞外,回咸阳依然可以走东北水路进入黄河流域。而第四次至少是十年后的事情了,慢慢修来得及。   第三回巡游走巴蜀南下,倒是有现成的水路能借用。   除却刚开始出门过巴蜀时可能找不到合适的水路之外,等进入珠江流域就好了。   珠江一路能到南海郡。   后面的路程虽然没了水路,但其实王驾也不太可能进入闽越的地界。闽越是百越里性子最独的一个,进去之后风险比较大。   所以那时约莫会换马车往庐江郡去,然后从赣江入长江。抵达会稽郡后,顺江南运河进入钱塘江,去看看东越。   回程就很简单了,直接走长江回来。   长江有个支流叫汉水,可以抵达汉中。汉中距离咸阳不远,全程都不需要坐太久的马车。   始皇听着儿子已经提前开始规划巡游路线了,也不打断。任由他畅想起来,还很给面子地将之记录在舆图上。   而后他说道:   “可缓过劲了?去换身干爽的衣服,船舱里冰盆放的多,别受凉了。”   今日抵达黄河沿岸的时候恰逢午时。   既然大船近在眼前,大家也就不耽搁时间了,直接上船再用膳和休整。   只是已经进入酷暑时节,从放了冰的马车上下来上船的这么点路程,就叫他们出了一身汗。   始皇看儿子面色泛白,就让他先躺一会儿。   扶苏平日看着没这么虚弱,所谓的体弱都是大家嘴上说说的。可是一旦遇到严寒和酷暑,就立刻不成了,还是身体底子虚。   始皇问过夏太医怎么改善太子畏寒畏热的毛病,夏太医说只能尽量调理。太子自己不肯锻炼的话,吃什么都是没用的。   始皇就很不解:   “太子年少时勤练不辍,近十年虽然略有懈怠,缘何就如此虚弱了?”   可见始皇自己其实也很清楚,爱子的身体底子是可以的。不应该造作十年就造成了这样,除非前世的病弱被带了过来。   但那时的病弱是前世身体的毛病,又不是神魂的毛病,哪能被一并带过来。   夏太医只好说明白一些:   “思虑伤身,且太子还有心结。夜间睡眠不好,更是雪上加霜。”   始皇于是陷入了沉默。   夏太医又道:   “如今重新调理倒也不迟,只是身子骨虚了些,不是什么大毛病。臣虽不知太子心结在何处,但见他不如往年思虑甚多,且夜间也能睡足了,调养两年便可缓和许多。”   所以仅剩的毛病就是心结了。   始皇算了算时间,还有八年不到。   他便对夏太医吩咐道:   “你尽力为太子调养,不要叫他身体恶化。”   既然三个大问题已经解决了两个,剩下那个就算要等到八年后才能搞定,那也不必过于忧虑。   夏太医都说以现在的状况调养两年就能缓和很多,那调养八年必然效果更佳。待八年后一切尘埃落定,他的阿苏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夏太医不明所以,但见陛下并不担忧的样子,也猜到了陛下可以解决太子的心结。   于是跟着松了口气,笑道:   “陛下也要放宽心些,免得太子身体未好,您又出现状况。”   始皇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要是他也因忧思过度影响了身体健康,扶苏只会更加担忧。要解决儿子的心结,唯有他一直康健强壮。   始皇取过柔软的巾帕替儿子擦去额上的汗珠,催促他不要犯懒,赶紧起身去更衣。   他都催了好几遍了,臭小子依然一动不动。   扶苏唉声叹气:   “若能习得仙术,我定要先学清洁之术。”   捏个指诀就能浑身清理一遍,最好还能一键换衣,方便得很。   有侍者伺候他更衣他都嫌烦累,完全想象不到庶民平时日子是怎么过的。若是无人侍奉,他怕是要成个四体不勤的邋遢鬼了。   始皇哭笑不得: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旁人提到仙术,都是想学厉害的法术,翻云覆雨、掌控乾坤。扶苏倒好,整日想着借此偷懒,哪有用仙术做这个的?   扶苏在里间更衣也不妨碍他嘴上絮叨,隔着屏风和父亲拌起嘴来。   “当了仙人还要自己更衣洗漱,未免太过费劲。越是那样的人,越会给自己省事,所以必然有类似的法诀存在。”   始皇让他少胡说八道:   “你自己说的世间必然没有神仙,那就不要想这些了。”   虽然相信有鬼却不相信有神仙是个很奇怪的状态,但父子俩都接受良好。   也没人规定鬼怪和神仙必然是同时存在的,说不准世上就是有鬼无神呢。鬼魂自行运转,维持生灵轮回,也不是非要有神仙参与其中。   更何况即便有神仙,只要他们无法插手人世,就和不存在也没什么区别。大家各过个的,神仙总不能因为凡人说了一句“神仙肯定不存在”就闲得无聊跑来降罪。   是以父子俩推行国运说和神仙避世论的时候非常理直气壮,偶尔私底下也会辩论一番这些到底存不存在。   其实存不存在都不要紧,因为它们好像确实影响不到人事变迁。   扶苏从里间更衣出来,还在和父亲纠结清洁术的问题。   不过这次他换了个方向:   “没有仙术就没有仙术吧,反正等我成了魂魄肯定就不用烦恼清洁的问题了。”   没听说过鬼还要洗澡的。   始皇:……   始皇这下没法反驳了,因为他前世当游魂的那些岁月,好像确实没为这些烦心过。   但他仍被儿子的话气了个够呛:   “活得好好的,不要总说这些死后的事情。”   他怎么听着臭小子像是挺期待去当鬼的?这像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河神:年轻的太子啊,你是想学这个开天辟地的法术,还是这个翻江倒海的法术,或者这个震山裂石的法术?   扶苏:学个不用自己洗澡、擦头发、换衣服的法术   河神:……懒死你算了   ——《当代年轻人现状》 第133章 合格的爹   乘船赶路的速度比坐马车快得多,因而队伍赶在年前回到了咸阳。正值秋收时节,刚回都城就要忙起来了。   不仅要忙秋收的事情,一些由于外出巡游而积压的事务也要处理。   哪怕那些政务是因着并不紧急才能积压的,可都拖延这么久了,总不好继续放着不去处理。   扶苏因此很不高兴:   “早知如此,倒不如慢些行船了。”   叫父亲在路上多休息一两个月,回到咸阳时秋收已经结束,就只需要忙碌积压的事务。   始皇帝处理奏折的速度极快,扫几眼就知道该怎么处置。拥有两世经验的他做这些驾轻就熟,倒是不觉得有多疲累。   见爱子依然脸色不佳,他才放下笔,接过儿子奉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始皇说道:   “朕在路中已经休息许久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扶苏伸手给父亲研墨,抱怨道:   “昨日忙到午膳的时间都耽搁了。”   要不是他盯着,冯去疾还要拉着父亲继续商议政事。分明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用完膳再聊不行吗?   之前父亲不在咸阳时,冯去疾和太孙聊得不是也挺好的。父亲一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事情都丢给父亲,这样的臣子要他有何用!   听着太子的絮絮叨叨,始皇只好安抚了两句。   冯卿也不是故意的,他协助太孙监国将近两年了,朝中大小事都过他的手。身为臣子,遇到这种情况难免忐忑,担忧自己这般会显得权势太大。   因而陛下一回来,他便连忙上交权柄,以示自己绝无不臣之心。要是他继续握着大权不撒手,让回京的陛下无所事事,反而显得不太合适。   道理扶苏都懂,可他就是看不得父亲忙到不顾身体。   上一世父亲衰老得那么快,就是累的。   每日必要批够足额的奏疏才肯休息,还会让侍者将批好的竹简拿去称重,重量不够就再取一批没批阅的来。   扶苏可以理解父亲的事业心,但是真的不必如此夸张,该休息时就得休息。   幸而如今朝中奏折都换成了纸质,不如竹简分量那么重。一开始父亲拿不准需要多少重量的纸质奏折,才和上一世的竹简工作量差不多。   扶苏就抓住机会禁止父亲搞这一出,所以这种衡量工作量的方法就被取缔了。   再加上后来扶苏和桥松相继出手替陛下分担工作量,还有一些事务则被扶苏直接丢给臣子处理了。   所以现在基本没什么奏折会积压,当日就能批完,父亲就算想额外增加也加不了。   扶苏见父亲重新开始埋头干活,便默默退开了。他去翻看了一下臣下理好的奏折分类,很快指挥人把部分奏折送去太孙案前。   桥松:?   扶苏面不改色:   “你也大了,这些事情该学着处理。替祖父分忧,别让他太累。”   桥松凝视着他爹:   “所以我就可以太累是吗?”   扶苏完全不觉得心虚:   “年轻人,不要怕苦怕累。”   桥松:……   真不要脸啊,这话谁说你都没资格说好不好。   但桥松还是取了一本翻开。   摆在他跟前的奏折确实比他平日批的那些要复杂不少,以往长辈认为他能力不够,暂时不会叫他碰这些。   虽然桥松自己不是很服气,他觉得自己已经学会很多本事了。就算他没办法单独处理这个,让他和蒙卿商量着来,肯定不成问题。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这两年他就是这么和冯相商量着处理事务的,诸如这类的奏折他也批阅过不少。   桥松狐疑地看向他爹:   “父亲怎么会想到把这些交给我批阅?”   难道问过冯相,知道他的水平了?   扶苏嫌弃地看了一眼傻儿子:   “你学到什么程度了,你爹我还能不知道?”   哪里用得着询问冯相,翻看几本之前留档的奏折就知道了。哪些是冯相的主意,哪些是小崽子试探着提出的,一目了然。   桥松确实进步挺快的,即便比不上他,比起扶苏的其余弟妹还是学得快一些的。这大约就是从小耳濡目染的差别,让桥松学起这些来事半功倍。   扶苏下令道:   “你自己批,批完我会重审的。不许问蒙卿,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水平。”   他得早点把儿子培养得独当一面,这样他和父亲就都可以拥有更多的休息时间了。   大一统五年的正月初一很快来临。   若不曾改元,如今应该是秦王政三十年了。   自父亲十三岁继位起,正好过去了二十九年整。今年是第三十年,也算是个值得庆祝的年份。   是以这次新年的祭祀格外盛大一些。   始皇帝带领太子祭祀过天地和先祖之后,又祭祀了国运和龙脉,贯彻了他们要推行新式神话的政策。   除此之外,祭祀时太孙也被叫了过去,这是桥松第一次以祭祀者而非观礼者的身份参与年初的祭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和战争对于古代王朝来说是头等大事,随着上古部落文化影响的消退,越靠后的朝代出现了越多和它们并齐的“大事”。   但在先秦,这两件事依然是重中之重。   能以祭司参与祭祀,或者能在军队开拔之前出面发言振奋军心,都代表着他们的政治身份得到了进一步的攀升。   太孙桥松以极其郑重的方式正式走入了百官的视线,并在开年的第一场大朝会中现身。   他站在了原本应当是太子所立的半阶之上,代行太子之职。而太子本人,坐在陛下身边安安静静当个小助手。   群臣对这个奇葩的座次已经很习惯了。   别的太子嘴上说是储君、半君,实则压根没那么大的权利。听听就完事了,真正拿决定的还是帝王。   他们这里不一样,太子是真的在掌控半君的权利。太孙才是那个嘴上说储君,其实严格没什么权利的小可怜。   众人看了一眼身形开始抽条的太孙。   得益于两位长辈成婚生子都早,桥松平白比上一世大了十岁。前世的这个时候,桥松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哪有被封太孙的这等好事。   如今他长身玉立,好一派鲜衣怒马少年公子的架势。家中有适龄女眷的臣子就忍不住心动了,心里琢磨起陛下和太子打算何时为太孙操办婚事。   虽然大秦如今流行二十再成婚,但这也不妨碍提前定下嘛。   太孙的婚事自该早些准备起来,要好好挑一挑人选,再多花几年时间预备典礼。这样等到二十加冠之后,就可以直接成婚了。   然而臣子们再怎么心动,太孙自己完全没那个想法。   他最近被亲爹的各种刁钻奏折折磨得身心俱疲,睁眼闭眼都在思考国家大事。哪怕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情窦初开,他也根本抽不出精力去考虑这个。   不做人的亲爹每每就爱拿他的年纪说事。   太子扶苏表示:   “你虚岁已经十六七了,再过两年便能加冠。即便不提加冠,寻常人家过了十五也是个大人。”   “你祖父十三就当了秦王,你父亲我十六也已经入朝奏事。作为我们的后辈,你可不能堕了我们的名声。”   “所以在朝会中记得好好表现,既然上朝了,就要拿出你的本事来。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不能插嘴,你得心里有数。”   这种提点就很讨厌。   他不直接教你该怎么做,而是让你自己去悟。还跟你说不能出错,不能连累长辈丢人,压力给得很大。   寻常人家这么教孩子是要被打的。   但王室不比旁人,为君者平庸就是原罪。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国家运势如何,是不是传到你手上的时候已经风雨飘摇、急需力挽狂澜了。   倘若国家平安稳定,平庸的守成之君也没什么。大家顶多对他没有印象,想不起来还存在这么个皇帝。   可一旦国运不济,你这个没能力的皇帝就会面对千夫所指。就像蜀汉的刘禅,明末的崇祯。   ——不过这两家本身也挑不出更有本事的接班人就是了。   扶苏哪怕心里有自信不会丢个烫手山芋给儿子接手,也依然想养个有为之君出来。这样哪怕大秦出现意外,桥松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所以他培养儿子的方法就比较抽象。   他不直接教孩子怎么做,而是像幼时父亲那般,引导孩子自己去思考。   只是秦王政教孩子好歹还会给个思路,扶苏连提点都没有。他丧心病狂地什么也不说,就告诉你我希望你做到什么程度,剩下的你自己悟去吧。   由于扶苏当年聪明到并不需要启发就能领悟父亲的意思,扶苏就觉得这种指点完全没有必要,聪明小孩应该自己就能想通。   扶苏:你爹我能做到的,你肯定也行。   桥松刚开始还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欺人太甚,哪有他爹这样教人的!   桥松发出了抗议:   “我都没有学过,想不通很正常啊!”   扶苏觉得不是这个道理:   “我小时候很多事情也没有学过,自己就想明白了。”   桥松气得想咬他:   “那是你,又不是我!”   扶苏又举了个例子:   “你祖父从小也没人教他治国,他不也自学成才了?”   桥松:……   过分了吧?拿他和祖父比,他配吗?   桥松感受到了窒息:   “祖父和寻常人能一样嘛!”   扶苏不以为意:   “聪明的孩子都能做到,你如果做不到,只能证明……”   桥松:“我不够聪明?”   扶苏:“你不够认真。”   桥松:???   父子俩根本吵不出结果来,完全鸡同鸭讲。最后桥松跑去找祖父告状了,这才获得了他想要的解脱。   始皇把儿子拎过去训斥了一顿。   扶苏还觉得委屈呢:   “他上辈子就学得很好啊,我也没怎么教他,他自己就会了。”   所以扶苏坚信自家崽脑子是够用的,可以自己想通,用不着当爹的过多提醒。提醒多了还会反而影响孩子动脑,思维是越锻炼越机敏的。   若非确信桥松足够聪明,扶苏才不会这么锻炼小孩呢。他教其他弟妹就不这样,都是把人当智力障碍,掰开了揉碎了讲。   再说了,以后桥松当了皇帝就要自己面对各种突发状况了,好些是祖父和父亲都没遇见过的。   他要是没有自己思考的能力,面对没人教过的东西又能指望谁?还不是得指望他从小锻炼出的思考能力。   扶苏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没什么问题。   始皇敲了敲他脑袋:   “你还好意思说。”   前世桥松是在扶苏身体糟糕那会儿才刚开始进学。   一边是逐渐衰老的祖父,一边是缠绵病榻的父亲。身为太子长子,桥松担负了极大的压力。   所有人都在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做个优秀的长孙。这样即便太子出了意外,大秦下一代还能指望他撑着。   所以桥松就开始逼自己上进。   小小一个孩子每天拼了命地学,潜能就是这么逼出来的。   而且他不仅进学时表现优异,日常也十分沉稳懂事。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还让长辈们忧心,于是几乎从小就不调皮犯错,还会主动照顾弟妹。   始皇对这个长孙一向是非常满意的。   两世的桥松自小的生长环境可以算是天差地别了,一个处在危机四伏的状态下,一个则无忧无虑、除却不做人的亲爹之外生活就没什么烦恼了。   看见长孙这一世活泼了许多,始皇心中十分欣慰。出于对孙子的怜惜,太子做得太过分时,他并不吝于出手相助。   始皇叹了口气:   “你前世自顾不暇,忽略了孩子也是常事。桥松当年虽然聪颖过人,却也吃足了苦头。”   其实始皇一开始的想法也是聪明孩子不用人教,自己就能成长得很好。   毕竟他自己就是这样长大的,后来的扶苏也只需要他教一点人情世故。治国方面一点就通,几乎不用他教。   正史上的始皇帝没把儿子教成合适的继承人就是犯了这个错误,他觉得孩子可以自己长好,于是把精力都投入了治国。   往上数历代秦王多是自学成才。   别说被父亲教导治国了,好些在国外当质子的,爹的面都见不着,然而回国之后却能完美继承先辈的政治主张。   这么多例子摆在那里,谁看了不觉得“我儿子肯定也能和历代先王一样”?   但桥松和他们不一样。   桥松聪明是聪明,埋头苦学的成果也不错。但偶尔仍会出现问题,是他自己琢磨不透的。   起初桥松不敢拿去叨扰长辈,就自己一个人憋着。他和那些问题死磕,试图靠这个笨办法解决。   始皇偶然发现了这一情况。   然后他才意识到,小孩是不能放养的。只丢给先生也不成,先生能教的有限。   从那之后始皇就偶尔抽空指点一下孙子,而太子因为国事和生病自顾不暇,自然也就忽略了这些。   始皇还记得他慢慢靠着教导和长孙拉进了关系之后,终于有一次他试探着询问桥松为何在他面前如此忐忑。   他是亲祖父,又不是外人,何须惧怕?   桥松的回答是:   “他们都说父亲身体不好了,以后不能继续做太子。祖父会培养别的公子,到时候我和父亲都会被厌弃。”   所以作为太子的长子,他必须要优秀到能让祖父越过叔叔们选择他。这样他可以代替父亲作为继承人,保住全家的性命。   始皇当时勃然大怒,立刻惩治了那些擅自揣测还敢拿到皇孙面前胡言乱语的家伙。   太子哪怕明日就病逝他也永远是太子,这些人对着一个孩子编排这些,明显不怀好意。   不过是看太子一脉似乎要失势了,落井下石看他们笑话罢了。   后来始皇用下旨立太孙的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桥松身边才少了这样胆敢嚼舌根的人。   可小孩已经习惯了努力进学,心里依然有隐隐的不安。哪怕不考虑祖父厌弃的情况,长辈的天不假年也依旧让他紧张不已,学习上不敢松懈半分。   始皇提起这些旧事,眉头忍不住皱起:   “你待他好些,不要总是惹他生气。他今生不必如此辛苦了,该教的你就认真教一教。”   何必再让小孩苦哈哈地学习,多给些提点,后果也没那么严重。哪里就至于抹杀小孩自主思考的能力了,当爹的更该信任自己儿子的聪慧才是。   扶苏受教地答应了下来:   “父亲教训的是。”   他还真不了解儿子小时候受过这么多委屈。   主要是当初他因为病弱被父亲派人无微不至地呵护了起来,没人敢在他面前叽叽歪歪。   扶苏自己身边没人胡言乱语,自然也觉得不会有人去桥松身边乱说话。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子并未失势,谁敢这个时候欺负太子的子嗣呢?   然而始皇帝的注意力被太子拉去了,忽略了孙辈,就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在桥松跟前嚼舌根的人,不一定是真心觉得太子迟早要被厌弃,大概率是故意乱说的。   比如六国余孽妄图搅乱朝堂,刻意挑拨长孙和公子们的关系。又比如想上位的公子私下做小动作,想让长孙被陛下厌弃,连带太子一脉彻底倒台。   即便不是这两种情况,也可能出现看不清局势的傻子单纯觉得陛下只是心疼儿子,才会优待太子。过段时间心疼劲过去了,肯定就不管太子了。   甚至还有可能是某些人自作聪明,认为始皇帝为“大局”计,迟早会放弃太子培养旁人。   扶苏揉了揉太阳穴:   “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   虽说父亲已经将他们处置了,扶苏如今听说了依然很生气。   毕竟上一世的桥松非常孝顺贴心,哪怕老是管着亲爹这不让干那不让干,父子感情也不是假的。   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儿子被人欺负,当爹的哪有不生气的。   始皇提笔列了一些前世桥松烦恼过的问题,交给儿子让他拿去针对性地给桥松做课外辅导。   将此事交给太子去办,主要还是想让他们修复父子关系。   始皇提点道:   “既然疼爱孩子,就不要故意欺负人。他年纪小容易想岔,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呢。”   扶苏乖乖接过去:   “我前世和他作对惯了嘛。”   那时成年的太子整日一板一眼地管束着亲爹,扶苏就会和他唱反调。父子俩斗智斗勇许多年,总是互有胜负。   重生后儿子变成个好欺负的小崽子,扶苏那好胜心一下子就上来了。仗着桥松反抗不了他,可劲地把当年吃过的瘪都一股脑丢了回去。   扶苏忧虑地叹气:   “唉,还是成年的儿子好一点。”   至少欺负那样的儿子没有心理负担,不用担心一不小心把小孩欺负狠了,心理出现问题。   始皇:……   太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只能欺负一下小孩子不说,现在连小孩子都不敢欺负了,又欺软怕硬地想起成年儿子的好来。   扶苏回去和儿子道歉了:   “是父亲不对,不该揠苗助长。”   桥松闻言哼了一声。   扶苏又说:   “下次父亲哪里做得不好,你直接和我说,我会改的。”   桥松狐疑道:   “真的会改?不是糊弄我的吧?”   是不是祖父骂了他一顿,他才不情不愿地跑来示弱。其实都是做给祖父看的,嘴上说说而已,根本不打算照做?   面对儿子的质疑,扶苏也不生气。   他补上了后半句:   “所以以后就别拿这样的事情去叨扰你祖父了。”   桥松:……果然。   桥松觉得他看透了他爹,他爹就是不想让他去打小报告才服软的,根本没有真心。   习惯性嘴贱结束,扶苏轻咳一声。   虽然答应了父亲不去欺负儿子,但是桥松气鼓鼓的样子真的很有趣啊。   就这一次了,他保证!   扶苏很快说回正题:   “刚刚逗你玩的,来,说说你最近有哪些不懂的,父亲来教你。”   桥松:呵呵。   送上门的名师不要白不要,因而桥松虽然对他爹依旧很有意见,还是取出了自己记录的本子,认真请教起来。   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鬼知道过两日没了祖父盯着,他爹还会不会乖乖给他辅导功课。   桥松深谙有便宜就要赶紧占的道理,一点都不客气,拉着他爹问了半天。   扶苏也不急。   他现在在儿子跟前没什么信誉可言,但这只是一时的。等天长日久,桥松见到他真的改了,自然就会知道父亲确实爱他。   扶苏决定从今天起当个好父亲。   于是他开始认真关心儿女们的衣食起居,学习玩耍——哪怕桥松、舜华和琼琚全都表示大可不必,父亲您还是变回以前那样吧,扶苏也不为所动。   上一回他这么搞还是被秦王政时期的始皇勒令对孩子们好一点,然后他关爱了孩子几天,受不住的小孩们就纷纷躲着他走了。   当祖父的见状也不好强求,只得作罢。   这次是扶苏自己想干,孩子们求助祖父也没用。   扶苏坚持认为他前世没注意到桥松受了委屈,是他的失职。他儿子只有他自己可以欺负,其他人算什么东西?   既然桥松被欺负过,其余儿女肯定也被欺负过。好些孩子这个世界里见不着,那就只能补偿能补偿的三人。   舜华崩溃地跑去找兄长:   “救命啊阿兄,父亲他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为什么一天三回地关心我的事?”   习惯了自由自在的小公主,突然被长辈事无巨细地关心起来,真的很别扭。   桥松面无表情地翻看书册:   “多大点事,你当他不存在不就行了?反正他只是问侍者你过得怎么样,又不是抓着你问。”   在这方面他们爹还是有分寸的。   儿女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亲爹不干涉。不会强行让儿女留在他身边和他培养感情,只是自己默默关怀而已。   扶苏每日都是询问侍者儿女的近况,也没找到当事人跟前去。舜华要不是从侍者口中听到了只言片语,也不会知道此事。   舜华深吸一口气:   “但是父亲以前都不管我的,现在对我每日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总觉得瘆得慌。”   琼琚慢悠悠走了进来:   “阿姐,父亲又不会吃人,有什么瘆得慌的?”   琼琚虽然也有点受不了,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因为他发现父亲这样的关怀不仅不会妨碍他的日常生活,还对他有好处。   昨日他想找一本古籍没找到,随口和侍者提了一句。今早那本书就送到了他面前,省了他不少麻烦。   琼琚因此觉得父亲探问他们的生活也挺不错的。   “以前有麻烦我都是找叔叔和姑姑解决的,倒是忘了还可以去找父亲帮忙了。父亲手下的人多,必然能更快地帮我处理好。”   琼琚盘算起来要怎么利用这件事。   桥松看了一眼弟弟:   “舜华,你学学你弟弟。”   单纯的小公主表示学不来:   “我又没什么需要父亲帮忙的!”   桥松哦了一声:   “那你想要的汗血宝马——”   舜华的眼睛唰地亮了:   “父亲那里有汗血宝马吗?”   桥松:……你们这群现实的家伙!   没有等到阿兄的回答,舜华也不在意,她蹬蹬蹬就跑出去了。决定撒娇耍赖也要从父亲那里弄到她心心念念很久的宝马。   小公主偏爱戎装,要不是年岁不够,早就闹着要和韩信哥哥一起上战场了。   但韩信能提前去战场上磨砺,是因为他这方面的天赋高。小公主天赋也还行,却远远比不过兵仙,于是被祖父压着多学两年再去边境试水。   如今去不了边境,也不妨碍她提前物色好马。   汗血宝马是最近才从西域弄来的新品种,之前那边死活不肯出售这种马,大秦商人和他们来往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叫对方肯松口了。   现在大秦拥有的汗血宝马数量其实也不多,全部留作了种马。想从这些宝马里弄一匹给自己,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听闻就连边郡的大将都没有纯血的宝马骑乘,而是送了培育出的二代过去。   因而舜华去找父亲的时候十分忐忑。   扶苏听完小闺女的请求:   “最近倒是新生出了一批二代的宝马,可以匀一匹给你。你自己去挑喜欢的,从小养的应当比直接接触成年马好些。”   舜华立刻欢呼了一声:   “父亲真好!”   能有二代她也很满足了,好多人连二代都分不到呢。而且还能自己养大小马,正好她距离能上战场还有几年,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和小马培养感情。   舜华高高兴兴地跑了,一副用完就丢的架势。她过来就是为了讨东西的,现在讨到了自然不用和父亲废话。   扶苏啧了一声:   “真是个现实的小丫头。”   始皇却说:   “一看就是你亲生的。”   扶苏:……   舜华和琼琚很快达成了共识,觉得父亲突如其来的关怀利大于弊。他们决定抓住机会多捞点好处,免得哪天父亲恢复了正常,就没机会再薅羊毛了。   起初舜华还觉得被父亲知道自己的所有动向有点毛毛的,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那般。   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父亲好像确实不会吃人,也没有暗搓搓计划怎么给他们加功课。   左右他们的动向本就会被报给长辈们知晓,只是以前他们的长辈没工夫听这些小事而已。   王室子弟都是这样的,哪有什么隐私。真计较隐私的话,直接勒令侍者不许说出去就行了,寻常小事长辈们也不会追根究底。   扶苏一般只探问衣食住行这些谁都知道的消息,顶多再问一问孩子最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舜华问过小伙伴们,得知他们在家时母亲也会关注这些,就将之抛到了脑后。   她还和阿兄吐槽:   “是不是阿兄你快到娶妻的年纪了,父亲发现没人给你张罗聘妻的事情,终于意识到我们几个缺少母亲的关爱。所以他亲自出手,补上这个缺漏?”   桥松: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虽然别人家都是母亲询问这些,可这也不代表只有母亲才能关心这个,父亲关心他们就是在代替母亲散发母爱吧?!   桥松深吸一口气:   “你再这么口无遮拦,小心父亲收拾你。”   嘴贱果然是会遗传的,妹妹遗传什么不好,遗传父亲这个毛病。   桥松还强调道:   “不要提娶妻的事情,我现在很忙,没空娶妻。要是父亲听到之后当真起了心思,他不收拾你我也会收拾你的。”   桥松对自己的未来有清晰的规划。   他打算先趁着加冠之前把学习方面的事情搞定,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太孙。等加冠之后,再好好考虑成婚大事。   反正不能像父亲那么儿戏,纳几个妾生几个孩子之后就丢着不管了。   所以像现在这种没精力谈感情的时候,桥松就不愿意开启相应的话题。免得一堆事情夹杂在一起,反而全都搞砸。   舜华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不说就不说,你还威胁人。我这不是合理推测嘛,又没催你赶紧成婚。”   自从开始认真当爹之后,太子殿下的生活充实了不少。   三个孩子实在很会抓住机会为自己谋利。   以前当爹的不管他们,遇到问题都是自己解决。要么派人去骚扰少府,要么亲自去找叔叔和姑姑求助。   现在一股脑全丢给扶苏了。   而且因为扶苏权力大,以前不少他们想要但是少府令和其余长辈无法做主的事情,也能拿去让亲爹烦恼。   扶苏对此十分无语:   “想要你们之前怎么不说?”   舜华笑嘻嘻的:   “因为之前也没有那么想要。”   真正特别想要的,他们直接去找父亲身边的侍者就能搞定。这些都是没那么想要,但是不要白不要的。   由于之前没那么想要,她想过之后也懒得折腾,就没提过。现在嘛,反正提出来也是父亲去烦心,她又没损失,当然是能提就提。   扶苏点点她的额头:   “行,你等着吧。”   宝贝女儿想要的当然得满足,哪怕她提的要求是要父亲给她亲手刻个印章,好让她拿出去炫耀。   谁让女儿说她有个小姐妹就有这样一枚小印,炫耀了好多天呢。   别人有的他家小公主也要有。   扶苏把空闲时间都挤了出来,才给女儿刻了个小章。真的很小,因为刻章太费时间了,他没那么多功夫。   隔了一个月,舜华都要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兄妹三个都收到了印章作为礼物。   亲爹没有厚此薄彼,每人都刻了一枚。虽然那手艺远不如工匠做的,却也还算不错了。   舜华以为自己看错了:   “父亲还当真刻了啊!”   她以为这么任性的要求不会被满足呢。   琼琚淡定地拿走了他那一枚:   “看来父亲这次是真心想补偿我们了。我觉得阿姐之前说的没错,定是父亲发现我们缺少母亲关爱,所以改邪归正了。阿兄,要不你就牺牲一下让父亲给你挑个合适的正妻吧?”   琼琚认为父亲可能是听大兄说了最近不想谈婚事,误以为大兄是由于幼年丧母所以排斥婚姻嫁娶。终于良心发现自己这个爹当的不称职,于是大彻大悟。   桥松:……闭嘴。   和这有什么关系?分明是父亲被祖父骂了一顿才醒悟的。   弟妹们真是讨厌,总爱拿婚事打趣他。等他们两个到了适婚的年龄,他也要打趣回来。   桥松一把拿走剩下那枚小印,落荒而逃。   父亲说的对,弟妹都是讨债鬼。   既然父亲自己都深受其害,当初为什么还要生这么多孩子,有他一个不够吗?   桥松冷哼一声,爱惜地把小印挂到腰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不会脱落,这才傲娇地走向章台宫。   这个丑兮兮的印章也就那样吧,勉强可以佩戴。   章台宫中,秦皇父子正在喝茶闲聊。   扶苏终于有时间休息了,不用把所有空闲都投入刻章中。他抱怨当初应该给儿女起个单子的名,这样就不用刻足足六个字,可以只刻三个字了。   始皇正要说什么,就见长孙回来了。   他一眼看见桥松腰间的小印,顿时了然。看来小孩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很喜欢的。   始皇温和地招呼桥松过来坐:   “舜华和琼琚可喜欢这个礼物?”   他是替儿子问的,想来扶苏应当拉不下脸来亲自询问。   桥松飞快瞄了一眼父亲:   “还行吧,丑是丑了点,可毕竟是父亲亲手刻的。”   扶苏挑了挑眉。   口是心非的小崽子!   小崽子说到这里还没停,又略带一点嘚瑟的去看祖父的腰间。   他嘟囔道:   “祖父好像没有?”   扶苏:好得很,还学会在你祖父身上找优越感了。   始皇:……   始皇万万没想到这个话题会烧到他头上,关键他确实没有爱子亲手刻的章。   始皇饶有兴致地扭头看向儿子,等他的回答。   现在问题被抛给了太子。   扶苏故意捏了捏酸疼的指节:   “父亲想要的话,我再为父亲刻一个。”   始皇不过是调侃他,哪里舍得爱子再劳累。当即摆摆手,表示不必了,他和小孩子比什么。   结果扶苏从袖子里取了一枚出来:   “原来父亲不想要,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始皇一怔。   他先扭头去看孙子,见孙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顿觉窘迫。   补偿孩子就补偿孩子,好端端的捎上他做什么?给孩子准备礼物的时候,还要添个给父亲的礼物,这算怎么回事?   始皇轻咳一声:   “怎么想起给朕刻印章?”   扶苏双手奉上:   “自然是感谢父亲替我劳心劳力照看孩子了。”   他还道:   “儿子长大了,以后便让儿子来照看全家,不需父亲烦忧。”   始皇有些感动,觉得儿子可算懂事了些。   结果就听桥松拆台:   “这个儿子是指的谁?不会是我吧?”   扶苏:……   始皇:……   作者有话要说:   1.儿子(我)长大了,以后便让(我这个)儿子来照看全家,不需父亲烦忧。   2.(我的)儿子长大了,以后便让(我的)儿子来照看全家,不需父亲烦忧。   桥松: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说我! 第134章 结局   始皇瞪了儿子一眼。   看吧孩子吓成什么样了,随口一句话都能让他联想到父亲要坑他上头去。   扶苏十分无辜:   “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他还觉得委屈呢,他这些天对臭小子还不够好吗?怎么在他跟前依然这么防备?   唉,这个爹可真难当。   桥松对他爹的辩解半个字都不信,他哼哼一声,仗着有祖父撑腰难得能在他爹面前硬气一回。   桥松说道:   “反正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个小孩子,你不要想着压榨我。”   扶苏也哼了一声:   “你也就这两年了,等你加冠你就不是了。”   两个幼稚鬼互相拌了几句嘴,最终在始皇帝的威压下双双休战。   休战之后,桥松眼珠子一转:   “祖父,我加冠的时候是您给我取表字吗?”   随即一脸期待地看着祖父,几乎就要将“千万别让我爹来取”这几个字写到脸上去了。   他爹取名字都那么敷衍,取表字一定更加敷衍。   取名的时候他做不了主,只能任由他爹随便给他取了。现在取表字他却可以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说动祖父代劳。   然而扶苏却微笑着截住了话头:   “别想了,你的表字为父已经替你取好了。”   桥松:?   扶苏想起上辈子给儿子办冠礼的事情,那会儿父亲早就驾崩了,表字自然只能他这个亲爹来取。   不过因为避讳的关系,一般君主和帝王的表字取是取了,却不太容易流传下去。反正也没人喊他们的表字,所以绝大多数的君主仿佛都只有一个名、没有字。   扶苏就是想着儿子的表字起了也顶多是走个流程,压根用不上,因而起的时候确实没怎么费心。   最终他给桥松起的表字是「涛风」。   古人取字一般有三种情况。   一是对名的补充解释,比如年羹尧字亮工。   “羹尧”出自一个典故,说的是尧帝去世之后舜帝对他日夜追思,只要坐下就会在墙壁上看见尧的影子,吃饭时也会从汤羹的倒影里看见他的身影。   而“亮工”则出自《舜典》,原话“惟时亮天工”,意思是天生就要辅佐天子立下不世之功。   从名字到表字都在诉说父母对孩子的期许,希望他能成为像尧舜一样贤能的人。   光看名可能会误解父母的意思,但加上表字就能精准表达长辈是想他做个贤臣,而不是尧舜那样的明君,避免造成误解。   第二种情况则是用排行加期许组合成一个表字,和名关系不大。   比如卫青字仲卿,仲代表他是家里排行第二的儿子,卿在古代则和官职挂钩,高官才能称之为卿。   最后一种情况,是取反义词作为表字。像韩愈表字退之,就是一种互补。   始皇帝之前给阴嫚取字阳滋,就是出于互补,想让女儿阴阳双全。   扶苏给桥松取的涛风则是第一种情况。   桥松这个名字出自《山有扶苏》,桥通乔,是高大之意。所以这个名字本身代表的是“高大的松树”。   提起松树,一般会联想到松涛和松风。松涛为松林在风中摇曳时发出的浪涛声,松风则是描绘松林摇曳的景象。   取“涛”和“风”,再搭配名本身的含义,便是他期望儿子能像松树那般刚毅坚定、胸怀浩瀚。   桥松加冠的时候,扶苏还在收拾大秦的诸多弊病。他那时并不确定桥松继位后接手的肯定是欣欣向荣的局面,所以只能希冀儿子将来不会被困难击败,可以延续他和父亲的事业。   始皇也觉得这个表字起得不错。   但见长孙愤愤地瞪向可恶的亲爹,他还是出面帮忙打了个圆场。   始皇给了太子一个闭嘴的眼神。   而后对孙子说道:   “不必听你父亲的话,祖父已经为你挑好了表字。”   他用的是“挑”,而不是“取”。   挑的话,既可以说是自己取了几个,在其中挑了一个。也可以说是别人取好了几个拿来,让他挑选合适的。   虽然扶苏并没有当真取几个给父亲挑,可为了安抚孙子,始皇还是在话语里使了点小心机。   桥松被亲爹坑久了,早就锻炼出了咬文嚼字的本事。   他立刻听出了挑和取的区别:   “是父亲取了好几个,让祖父挑的?”   始皇微微颔首,提笔写下“涛风”二字,才问道:   “朕挑选的,你可满意?”   桥松立刻心气顺了:   “既然是祖父挑的,孙儿自然没有异议。”   反正只要过了祖父的手,他就可以说服自己这字是祖父的一片拳拳心意。就算是亲爹起的又怎么样?祖父还是爱他的!   扶苏挑眉,也不拆穿。   打发走了好哄的傻儿子,扶苏才说:   “他那表字就没用过,何必如此在意?”   别说用了,扶苏怀疑日后都没人知道他表字是这个。之前那些史官就没记录过先王们的表字,不太可能是没取过,加冠时一般都是要取字的。   始皇淡然地反问:   “那朕当初也不该给你费心思取个好字了,左右也用不上。”   扶苏立刻改口:   “用不上也要取的,那是父亲对我的疼爱。”   始皇闻言斜睨了他一眼。   扶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先前与父亲巡游在外的时候,倒是有不少弟妹迎来喜讯。如今家中越发热闹了,好些小崽子都学会了走路和说话。”   之前过年时办了一场家宴,瞧见不少奶娘抱着奶娃娃。扶苏看一眼就觉得眼晕,已经可以预料到这群娃娃再长大一点能有多闹人。   幸而扶苏和父亲出门在外躲了两年,没给孩子们接触他的机会。他都不敢想,自己要是当时在咸阳,会遭遇什么娃海大战。   自从回到咸阳,他就再没乱跑过。整日乾元宫太子宫两点一线,生怕多走两步路就能偶遇带孩子进宫来玩的弟妹。   真可怕啊。   始皇也想起了这事:   “南嘉前两日还闹着要来找你,被他娘拦下了。”   两年没怎么见到伯父,南嘉居然还没忘。   若非之前始皇帝忙得很,没空见儿女,儿女们也不好这时带着孩子来打扰,扶苏也躲不开。   扶苏叹气:   “父亲如今忙完了,他们怕是要陆续带孩子过来和父亲亲近一番了。”   到底是亲孙辈,当祖父的总不能一直不和孩子接触。弟妹们长大成婚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肯定要为儿女打算的。   现在他们还是始皇的儿女,等以后长兄继位了、侄子继位了,亲缘关系只会进一步疏远。所以在父亲还在的时候,难免会想帮儿女多刷刷父亲的好感度,这是人之常情。   扶苏也不好拦着,只得说道:   “我让人去宫门外守着,看他们何时入宫。不带孩子也便罢了,带孩子的话我还是避一避的好。”   始皇却摁住了他:   “不许逃,都是你的晚辈,你也得留下见见人。”   想把亲爹一个人丢下应付缠人的小孩,想都别想。父子就应该有难同当,若是不把太子留下,那群小崽子就会盯着他一个人歪缠了。   扶苏:父亲不疼我了!   始皇:等你侄子侄女们走了为父再接着疼你。   扶苏:……   太子殿下就这么被迫留了下来,陪着父亲一起应对难搞的幼崽。   幸而弟妹们都商量好了,担忧一个接一个过来会叨扰父兄,干脆结伴一起来了。   所以他们只要隔段时间应付一回就可以了,哪怕需要一次性面对好多个崽子,也比时不时来一个小祖宗要强。   一时间,殿中爬满了小崽子。   除了爬的,还有跌跌撞撞走路的、蹦蹦跳跳乱跑的。有男有女,有弟弟生的也有妹妹生的,品种十分繁杂。   扶苏觉得自己要犯密集恐惧症了。   他呼吸困难:   “父亲,为什么他们这么能生?”   始皇帝毕竟是经历过自己儿女一大群的人,况且因为他看起来较为高冷,让孩子们一时间不敢靠近。所以比起扶苏,他就很能端得住。   始皇维持住了严肃祖父的形象:   “你也就那点出息了,小孩子你也怕。”   扶苏努力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南嘉弄下去,可算能喘气了。刚刚被这小胖墩压着,根本喘不过气来。   这个时候,二妹妹清婉牵着一个小女娃走了过来。   她先冲父兄行了一礼,而后说道:   “我同夫君说好了,以后便让孩子随赢姓秦氏,如今来与父亲和大兄知会一声。”   始皇饶有兴致地抬眸看她:   “同你长姐学的?”   清婉微微一笑:   “长姐聪慧,我们做弟妹的自然要效仿她。”   有阴嫚这个例子在前,大家就明白了父亲的态度。以前没人这么干,他们也不敢随便给孩子改姓,生怕父亲不同意。   扶苏倒是无所谓晚辈姓什么。   姓嬴秦更好,这样就都是自己人了。最好往后他们嬴秦只娶不嫁,所有孩子都不跟外人姓。   反正大秦也不给宗室发福利,不用担忧宗室多了之后养不起。宗室都是自己养自己家的人,不会给朝廷造成太多负担。   始皇也没意见:   “你们自己决定就好。”   因为都是同姓,对始皇来说往后便没有孙子女和外孙子女的区别了。统一都是孙子和孙女,倒也不错。   对于扶苏来说,则全是侄子和侄女了,不再有外甥的区别。   清婉便教着女儿喊人:   “这是祖父,这是大伯父。”   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便被母亲放去找别的兄弟姐妹玩了。   清婉又问道:   “不知何时可以叫孩子们入宫教养?”   之前大兄承诺会办幼儿园,解放他们这些当爹娘的。清婉都期待很久了,毕竟她也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   扶苏反问:   “你家丫头才一岁多,你就要丢开她自己忙去了?”   清婉振振有词:   “我本也得等每日下职后才能去陪她,在家的话她身边只有仆从侍奉,缺少玩伴。担忧她寂寞,还要派人将她送去其他姐妹的府上,实在折腾。”   放到宫里大家就可以一起玩了,等下职她再来接孩子回家。每日相处的时间和往常没有了区别,只不过是白日将孩子都集中在了宫里而已。   清婉的夫君和她一样是个工作狂,两人白日都要当值,否则也没必要着急送孩子入宫了。   扶苏这才不再多问:   “我看孩子数量差不多了,明日便着手组建吧。”   之前是孩子太少,办不起来。现在除却南嘉之外的第二波小孩总算长到能离开父母上托班的岁数了,互相之间也能玩得起来。   没过多久,大秦幼儿园就当真开了起来。   有了幼儿园,扶苏可算不用担心外出一趟会碰见零星的小崽子了。所有崽子都被关在长乐宫里不让乱跑,长乐宫极大,足够他们玩的了。   玄宸宫中美景甚多,不能外出实在可惜。扶苏解禁之后就像憋坏了那般,开始报复性地到处散心闲逛。   其实玄宸宫和咸阳宫并非完全独立。   玄宸宫横跨渭水两岸,占地面积极大。中间架桥相连,所以还能在桥上欣赏渭水的风貌。   因为占地广袤,干脆在规划时就和咸阳宫等诸多宫殿相连接。如此一来原本的宫室就都被囊括其中,成为一个完整的秦王宫建筑群。   虽然,玄宸宫的后宫区域才修到了一半。   有些宫室要走后宫那边才能过去,中间的区域正在修缮,尘土较大。扶苏便没往那里去,只在这一头晃悠。   这天他饭后闲逛,晃悠到了上林苑。   上林苑在汉代最为出名,不过它前身其实是秦代的一个旧苑。此时的上林苑不如汉代那么繁华广袤,也没有那么多游乐设施。   扶苏在这里转悠了一圈,主要是来欣赏自然美景的。   然而很不幸的是,苑里今天有不速之客。   南嘉带着几个年纪大点的弟妹追着兔子跑出来,其中一个小孩子一头撞到了扶苏腿上。   扶苏:怎么这里还有小崽子???   扶苏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步。   南嘉呆了呆:   “伯父?是不是弟弟撞疼你了?”   扶苏刚要说他这点力道撞得疼谁,又不是你这小胖墩撞的。   但是扶苏很快想起自己的病弱人设,而且这是个极好地脱身借口。于是扶苏往侍者身上一倒,让人扶住了他。   接着,他眉心微蹙:   “孤一点都不疼,你们不用担忧。”   南嘉完全没有看出大伯是装的,一下子着急起来:   “要不要喊太医过来?”   撞人的小孩也被吓到了,眼里顿时含了一包泪花花。   扶苏心想真是造孽,这群小孩怎么一点都不经吓。他身为长辈总不能真把人吓哭后就丢那儿不管,只能伸手摸摸小孩的脑袋。   “别哭了,骗你的,一点都不疼。”   小孩傻了,眼泪不知该掉还是不该掉。   扶苏则抓住机会,脚下生风,快步离开此地。丢下一句“孤还有政事要处理”,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南嘉:……   其他孩子:……   南嘉后知后觉:   “伯父怎么能骗小孩呢?”   他要回去告诉父亲,伯父居然是这样的伯父!   走远之后,扶苏低声问侍者:   “不是说孩子都被关在长乐宫中吗?怎么放出来了?”   侍者也不知,派人去打听之后,才来回说是有些年纪大点的孩子想出去玩。先生们也不好拦着,便派了足量的侍者跟随,随他们去了。   长乐宫再大,玩久了也会腻。更何况外面雕梁画栋的宫殿那么多,还有许多设有美景的园林。   别说孩子们了,先生都想去逛逛。   扶苏觉得这样不行:   “去和先生说,平时不要放孩子乱跑。每月挑一日组织孩子们去其他宫室游玩,等以后他们年纪大了,课业学得好还可以额外奖励一次踏青。”   办幼儿园就是为了把孩子集中管理的,玄宸宫这么大,真的任由孩子乱跑实在是危险。   如今后宫区域还没建设好,人员来往杂乱。玄宸宫暂时还不能做到处处都如乾元宫、太子宫、长乐宫那般守卫森严。   更何况,得有个好处吊在孩子们跟前,他们才肯认真学习。整日里谁说想出去玩就能出去,肯定没心思进学了。   扶苏早就决定了要做一个严厉的长辈,自然不会食言。   扶苏回到乾元宫。   始皇已经听说他被小孩子吓跑的事了。   始皇不由失笑:   “只是和南嘉他们相处一会儿而已,何必落荒而逃?”   居然还找借口装病,真是出息了。   扶苏对此充耳不闻:   “父亲可处理完政务了?要不要我来为您分忧?”   始皇:……又是这招。   太子殿下转移话题的能力生硬到令人发指,明显是不走心随口说的。   无论如何,大秦幼儿园还是渐渐规范了起来。扶苏再没遇见过类似的乌龙,因为他总会提前打听到孩子都在哪个宫室活动,提前避开。   时间一晃来到了大一统八年。   三年过去,北境已经渐渐安定下来。无论是匈奴的迁居还是东胡的归化,都十分顺利,不曾出现意外。   原本在东北和箕子侯国对峙的韩小将军被调去了陇西。   这几年大秦和箕子侯国打仗的次数不算多,但每次箕子侯国都损失惨重。如今他们基本已经被打老实了,暂时不敢再生侵犯的心思。   韩信原还在琢磨接下来陛下和太子会不会让他一鼓作气拿下箕子侯国,没成想会收到调令前往西北。   细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高原上的月氏成功一统了当地。   之所以能这么快一统,还是多亏了李信暗地里给他们行方便。还有就是匈奴残兵被驱赶出草原后,走这条路往西域去了。   中途因为缺粮,匈奴很是不客气地欺负了一波沿途的部落。   好些之前苟过了瘟疫的小部落老老实实待在偏远区域,还以为自己与世无争,结果遭遇匈奴这个大杀器。   匈奴明显是故意挑这些好欺负的部落下手,避开了大路上的难缠对手。   别看他们只是残兵,对那些小部落来讲也很难抵挡。被抢了粮食不算,有些部落费尽心思弄回来的货物也被夺走了。   本来还能靠经商快速从大秦回血的,这下子彻底没了办法。算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又要过很长一段穷苦的日子,重新攒家底。   匈奴人抢了货物就带去别的部落交换。   起初那些部落没多想,大家都是游牧民族,长得差不多,大秦附近的这些部落语言差别也没那么大,完全可以互相交流。   于是匈奴假装成别的戎人部落,骗他们迎自己进部落。但匈奴根本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就是来捞好处的。   这个部落因此很快也遭遇毒手。   直到匈奴觉得抢得差不多了,开始物色个好地方定居,这才消停下来。   但消息总归是会传开的。   传开之后许多小部落人人自危,他们不知道匈奴暂时不会继续出来欺负人了,只知道自己经不起对方抢夺。   这个时候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西羌和西域重新找安稳的地方待着,要么就加入月氏的联盟。   月氏正在努力想要一统仙湖高原,加入他们可以尽可能保存部落编制。只不过以后得听月氏的调令,相当于多个顶头上司。   给人当马仔确实不太爽,可比起被匈奴欺负也找不到人帮忙,至少月氏强大,敢和匈奴硬刚。   听说匈奴人都不去碰月氏联盟的部落,就是担心引起月氏举兵报复。所以只要加入月氏,以后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比起背井离乡往别的地方跑,大部分小部落还是选择了加入联盟。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给人当小弟其实也没什么丢人的。   月氏靠着匈奴的“协助”,一网打尽了高原上的小部族。剩下的就是大部族了,目标大,可以直接发兵攻打,把人打服。   至此,高原上除却秦兵和匈奴,就只有月氏一家独大了。   李信给月氏送信,告知了匈奴的位置。   月氏为了给新加入的小弟们找场子,自然得和匈奴火拼一把,替他们报仇,借此拉拢人心。   等到月氏把匈奴一路赶去了西域后,整个仙湖高原就基本没有落单的部落了。   哪怕是偏远的小部落,之前也为了求自保加入了月氏联盟。   而且加入后他们还发现自己压根不用干什么,月氏连打仗都懒得从他们这里抽调人手。因为他们这边太偏僻了,部族成员战斗力也不行。   月氏:我只是想要个老大的名头。   小部落:可以可以,我们配合!   小部落觉得月氏可能是闲得无聊,想学大秦那样搞个一统霸业。不过学得不伦不类的,只是个面子工程。   但他们却不知道,月氏的这个面子工程其实大有可为。   名义上它成为了高原的掌控者,其他部落就得在大部分事情上听它号令。只要月氏别太过分,大家就不会反抗,毕竟单独一个部落的反抗显然无法成事。   月氏只要稳住了大部分部落,剩下的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样的情况下,月氏相当于垄断了高原商路。它便能以高原之主的身份和大秦谈条件,甚至是收一点来往商队的过路费。   以前过路费收得很乱。   部落太多了,有的部落卡着要道收费,赌的就是你必须从这儿走,只能吃哑巴亏。   有的部落则地理位置不好,干脆用不收费、免费通过作为噱头,吸引商人从他们这边走,拉动自家这里的经济。   现在月氏施行统一收费的制度,不同道路根据好走的程度制定不同的费用。费用抽一成交给月氏,美其名曰是“联盟的公共库房”,其实就是月氏自己吞了。   还有贩盐也是,月氏进行了重新定价和抽成。统一了盐业市场,避免自家成员恶性竞争。   扶苏看着这一连串的行动,意识到月氏里头有懂行的人在指点。   他便着人去打探是谁在给月氏当军师。   而后他从探子那边得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蔓。   许久之前,扶苏在戎人部落里发现过一个女军师。她是被掳掠的女子和戎人结合生下的孩子,抓住了大秦和诸戎通商的机会翻身,从奴隶成为了部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后来扶苏问过她要不要回中原,她思考良久之后决定先继续留在西北替大秦办事。   她觉得她得攒到足够的功绩再回来,这样才能过上她想要的日子。若是直接走了,想在大秦站稳脚跟重新打拼可没那么容易。   这么些年,她一直在暗中推动青海高原上的势力洗牌,靠着她的商业头脑成为好几个大部落的座上宾。   掌控这些部落之后,她想做什么就变得极为简单了。   扶苏近些日子没关注青海那头,倒是不清楚她何时混成了月氏的国师。月氏这些手段就是她教的,她利用月氏先统一了收费制度和盐业等商品的定价,制止了市场乱象。   这对大秦自然是有好处的。   月氏费劲做了这些,大秦后面就能直接摘桃子。虽然现在看着过路费是对着大秦商人收的,实则以后会有更多西方的商人过来行商。   这个制度大秦也用得上,只要接手后稍加改革。比如大秦商人过路费打个折,外邦商人过路费要价高,然后大秦也从中抽成,就是彼此都有的赚。   蔓在私底下给扶苏送了信:   “月氏故意占领道路收受费用,不可放任。”   言下之意她已经怂恿着月氏做了冒犯大秦的事情,大秦兵马随时可以出动,以此为借口讨伐月氏。   这样一来,秦国发动战争收服月氏就是师出有名了。   扶苏微微一笑:   “我原想着蔓可为治粟内史,如今看来,她还是接替巴清最为合适。”   巴清年纪大了,前些年已经不怎么出去跑商了。扶苏便在父亲的协助下正式组建了诸如后世商务部的衙门,专管国内外经商事宜。   现在负责这个部门的长官是巴清,但巴清也快到致仕的年纪了。大秦境内原本没有特别合适的接替人选,其余人都只能算勉强合格。   若蔓能回国,靠着她兼并青海的功劳,空降也绰绰有余。   始皇帝因而下达了调令,将韩信等人从东北调离,前往陇西。接下来,大秦要发动对月氏的战争。   这次的战争只有一个目的,叫月氏俯首称臣。   西出的要道自然不能掌握在旁人手里。   月氏这种松散的联盟对大秦只会有利无害,他们不像箕子侯国那么上下一心。如果月氏不听话,大秦随时可以扶持另一个部落来做青海之主。   拿下青海之后,接下来与西域的通商就能更加顺畅了。   西域那里又是另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   扶苏带领即将加冠的太孙桥松前往陇西犒劳三军。   这次始皇帝没有过来,因为区区月氏还不需要他亲自来动员大军,有太孙在就差不多了。   扶苏之所以会来,主要是给太孙撑场面的。他以父亲的身份将儿子带到台前,才能向三军以示郑重。   桥松深吸一口气,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上前一步。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大声说完了振奋军心的台词。而后举杯敬酒,祝各位将士凯旋。   韩信骑在马上仰望着上方的二人。   他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小将军了,同样加冠在即的年轻将军很快就能凭借战功成为真正的大将军。   拿下月氏是他最好的成年礼。   韩信胸中激昂澎湃,他大声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①   身后的士兵也跟着大声唱了起来。   大秦出兵之前的战歌《无衣》唱响,士气惊人。   众人远远目送大军出征,滚滚烟尘遮蔽了他们的身影。待到尘土散尽,已经再看不见军队的影子。   桥松沉稳地转身看向诸位:   “大军已经出发,我等静待佳音便是。”   众人齐齐拱手:   “善!” 第135章 大秦日常:生辰礼物   始皇在思考一件事。   别人家的父亲会给孩子亲手刻章,小孩子们凑在一起就会拿出来进行攀比。因为舜华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她才会跑来找太子要章。   那他家太子小时候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吗?   脑补一个小太子羡慕地看着别的小伙伴都有父亲亲手刻的印章,但是他没有。而且因为父亲太过忙碌,他很懂事地没有和父亲提过这件事。   始皇默默拿起玉石和刻刀,决定给儿子补一个。   虽然现在儿子大了,不可能再拿着印章去和别人攀比。可这不妨碍什么,毕竟光是父亲送东西给自己,就能叫扶苏很开心了。   始皇刻得很慢。   既是因为他独自一人待着的空闲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扶苏都在身边。作为惊喜,自然不能当着扶苏的面刻,只能慢慢来了。   还有一点则是他想雕琢得精细一些,要刻得比别人家父亲刻的更好。   所以三天下来,还是只刻了一点点。   不过始皇并不着急。   这天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意识到太子小时候大约是没有被人炫耀过印章的。所以他不会由于羡慕别人而暗自神伤,不曾受过这个委屈。   可这也并非什么好事。   毕竟太子没被人炫耀过的原因,是太子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没有朋友,自然就没人找他炫耀这个。   听起来比被人炫耀过还惨。   始皇叹了口气,问蒙毅:   “太子幼时,朕是不是太亏待他了?”   扶苏这么不负责任,都能想起来给儿子准备伴读。桥松这一世小的时候身边各种文武玩伴都不缺,哪怕没有伴读时也有和他同龄的叔叔和姑姑相伴。   莫非扶苏就是因为自己从小没有朋友,才会格外在意这个,于是决定在孩子身上补回来?   蒙毅嘴角微抽:   “陛下多虑了,臣瞧着太子仿佛不觉得自己被亏待过。”   陛下为何突然自我反省起来了?就他们太子那个样子,像是被亏待过吗?   蒙毅以前还没到陛下身边随身侍奉,倒是不太清楚他们父子往昔的相处模式,这种事情估计也就只有宫中伺候很多年的侍者知晓了。   但光看如今太子那股嚣张劲就知道,这家伙绝对是从小被宠溺大的。   不受宠的孩子哪个敢在亲爹跟前随心所欲?瞧瞧其他一年都见不着父亲几面的公子是什么模样就该心里有数了。   始皇却说:   “太子一向擅长委屈自己,也很知足。便是被亏待了他也不会说的,还整日高高兴兴的。”   始皇想起儿子小时候就是开心果,每天都精力充沛,几乎没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装哭不算。   蒙毅:……   蒙毅麻木地听着陛下张口一句“太子擅长委屈自己”,闭口一句“太子受了亏待也不说”。   他怀疑陛下认识的太子和他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就算是亲爹,这个滤镜也过分了。   蒙毅发誓,他就没见太子当真吃过亏。从来没有太子受委屈的时候,太子只会让别人受委屈。   可是面对顶头上司,蒙毅也只能昧着良心附和陛下。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   “陛下说的也是,不知陛下觉得您在何处亏待了太子?”   陛下道理是哪里来的这种稀奇古怪的感慨,他要仔细听听。   始皇于是提起儿子幼时没有玩伴:   “他只能与弟妹们作伴,但他们总是玩不到一起去。”   阴嫚还好些,别的弟妹扶苏其实并不爱和他们来往。他和弟妹们培养出感情来,还是这辈子的事情,是继承这里这个扶苏的记忆后才建立起来的亲情。   以前的扶苏心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他宁愿天天和父亲腻在一起,也不想去找其他同龄人玩耍。   直到十几岁开始入朝参事了,才在始皇的鼓励下和王离等人有所来往。可那不是交朋友,是像少年秦王政结交蒙恬蒙毅那样的政治行为。   始皇现在回想起来,后悔他应该在扶苏小的时候就把臣子家的孩子召入宫中,陪伴儿子一起长大的。   蒙毅:…………   什么叫太子不喜欢和弟妹玩,所以没有同龄的伙伴?这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吗?这还能算陛下亏待太子?   蒙毅渐渐意识到自己和儿控没什么好聊的。   陛下连太子“不喜欢弟妹”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别人家的父母要是听说这种事情还会责备孩子不懂友爱手足呢,陛下实在是太纵容太子殿下了。   蒙毅没有感情地附和了陛下几句,充分满足了陛下想找人聊天的情感需求。   始皇聊完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他回去继续刻章了。   精雕细琢的印章刻好后也没有直接送出去,而是等到了扶苏生辰的那天。印章被看似随意地放在了扶苏桌案上的泥印旁边,看起来和他往常使用的私印并无不同。   印章的雕刻都是大秦常见的祥瑞图案,扶苏批阅奏折之后拿起来随手沾了印泥,就盖在奏折上面。   他正要把印章放回去,忽然发现今日印出的文字与往常并不相同。   这次印出的字是「梓桑」,而非扶苏。   扶苏微微一愣。   他倒转印章看了一眼,手里印章的刻字确实是梓桑无遗。再仔细打量雕工,就能察觉到虽然精细,却不如工匠做得那么完美无瑕。   这枚印章应该是一个不常雕玉之人悉心打磨出来的,虽不完美,却很用心。   扶苏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   直到始皇帝装作不经意地从殿外走进来,看了一眼儿子的反应。   扶苏心下好笑。   难怪父亲今日一大早散朝后拉着李斯在亭中闲聊,还让他先回来处理奏折。原来是给他准备了礼物,想叫他自己发现。   扶苏举着那枚小印问父亲:   “这是阿父亲手给我刻的吗?”   始皇微微颔首:   “不错。”   甚至都没有问儿子喜不喜欢,一看就是心中在意,但不好意思问。   扶苏没有拆父亲的台,而是仔仔细细将印章清洗擦干,挂在了腰间。   这么珍贵的印章,当然不能随便使用。   他还将刚刚盖了印的奏折拿到了一边,让人收起来。左右只是一份汇报政策成果的折子,不下发回去也不要紧。   扶苏单独写了一张字条,让人拿去回给那名臣子。只说之前的奏折不小心被弄脏污了,所以不曾发回。   其实直接发回去也不要紧。   奏折下发之后,待臣子看过还会再送回来,放置到专门储存过往奏折的宫室里妥善保存。扶苏把那封拿走,也是送去同样的地方放好。   只不过这个印章毕竟刻的不是大家熟知的太子大名,而是他们不怎么熟悉的表字。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发下去为妙。   往年王绾能因为一封奏折换了三个笔迹就想入非非,谁知道剩下的臣子里有没有和他一样脑回路奇特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桥松听到父亲和祖父的对话,才发现新印章的存在。之前他都在埋头处理自己面前的政务,根本没察觉他爹的动静。   闻言他探头过来:   “什么印章?给我也看看。”   他心里有点羡慕,祖父只给父亲刻了章没给他刻,也不知道以后他有没有机会要到一枚。   然而扶苏小气吧啦地捂住了腰侧:   “不给你看。”   桥松:!!!   桥松立刻丢下笔扑过来,去掰他爹的手。父子俩闹了片刻,终究还是让太孙殿下看见了那枚印章的模样。   看完桥松就撇嘴:   “祖父雕刻的比父亲之前雕的精美太多了,父亲是不是偷懒了?”   扶苏敲他脑袋:   “我愿意给你刻章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桥松迅速躲远,躲到祖父另一边去。两人中间隔着始皇,这下他爹可不能对他动手动脚了。   接着桥松问起另一个很傻的问题:   “父亲的印章里怎么刻的是梓桑啊?”   他好像没见过这个词,是父亲的小名吗?不对啊,他爹小名不是阿苏么?   扶苏好气又好笑:   “你是我亲儿子吗?你爹表字什么你都不知道!”   桥松一拍脑袋:   “啊对,这个一看就是表字。”   扶苏是一种乔木的名称,一说是高大繁茂的桑树,另一说则是落叶小乔木唐棣。   始皇帝给儿子起名时取的是前者,和诗经后半阙的桥松对应。是希望儿子以后能长得健康茁壮,风雨无畏。   ——虽然现在看来扶苏可能朝着唐棣那个方向发展了。   而在取表字的时候,以补充解释为取字原则,自然该取个和桑树相关的词。所以即便其中不带“桑”字,也要展现出他起名时对儿子的期许。   梓桑,梓为梓树,桑为桑树。   这二者都是比较高大的乔木,常常一同提起。在意象上,二者都有子嗣繁茂、健康茁壮的共同点。   且“梓”在《诗经》中还常被赋予长寿的含义。   始皇给他起这个表字,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孩子能康健长寿。因为扶苏已经很优秀了,不必再在事业上对他有更多的苛求。   不过梓这种乔木,本身也不寻常。   古代君王常用梓木制作棺材,因此有单独的词语“梓棺”或“梓宫”用来指代帝王棺椁,寻常人不可用梓这个词。   虽然现代有些人觉得梓和棺材有关系,用来起名似乎不吉利,可实际上古人并不忌讳这个。   还根据这点衍生出了一个“梓潼”这个称谓,是唐宋时期皇帝对皇后的昵称,意为梓宫中的神女。   也有人认为这个称谓取自梓树多子,是希望皇后可以多生孩子。   桥松琢磨了一下这个表字。   很快他又不忿起来:   “这个表字比父亲给我起的用心多了。”   果然,父亲是祖父亲生的,他是父亲捡来的。   扶苏并不搭理这小子。   他就是嫉妒始皇更疼太子,所以抓住一切机会发表抗议。作为既得利益者,扶苏只要自己一个人高兴就好了。   不做人的臭爹嘚瑟了一整天,桥松考虑到今日是父亲的生辰,不好和他计较,这才维持住了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   夜间父子俩分开之际,扶苏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对儿子说道:   “为父今日生辰,你还没有送我贺礼,不过我不和你一个孩子计较。这样好了,你弟妹二人的表字都由你来替我取好,算做你孝顺父亲了。”   桥松:?人干事?   你自己懒得想就直说,扯什么孝顺父亲的借口呢,哪有这样当爹的。   桥松坚决不肯:   “取字这事唯有长辈可以胜任,我和弟妹是平辈,哪能越俎代庖?实在不妥!”   扶苏和他讨价还价:   “这样,琼琚的表字我来取,舜华的你来。我们一人一个,谁也不吃亏。”   桥松知道这件事他应该是拒绝不了了,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说什么不吃亏,明明两个表字都该父亲起的,他起一个都算吃亏好不好。   算了算了,他和妹妹关系好,不计较这个。   扶苏把儿子忽悠走,扭头就见父亲缓步走出来。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只是之前给他面子才没有打断。   始皇无奈地看向他:   “你啊……”   琼琚上一世就起过表字了,并不需要扶苏再费脑筋。舜华前世却是幼年夭折,没来得及取字,如今得现想一个。   这样的事情也推给孩子去办,真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扶苏轻轻一笑:   “舜华和她哥哥关系好,同我却不甚亲近。让她喜欢的阿兄来替她取字,她才会高兴呢。”   始皇闻言无话可说。   片刻后,他叹道:   “也罢,或许你我父子都是一样的,天生便亲缘淡薄。他们都有他们各自亲近的眷属,这样也不错。”   他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扶苏是自由情感缺失,哪怕如今补上了神魂也难以与旁人亲近。   他们父子互相慰藉也不错。   始皇朝儿子伸出手:   “来,随阿父去看看星子。”   今日夜景不错,他想去玄宸宫中最高的观星楼上赏赏星辰月影。   又是一年过去了,沧海桑田,星辰变换。不知千年后大秦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惟愿岁岁如今朝,国祚长存。   扶苏上前两步牵住父亲的手,像儿时那般被他牵着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起了点童心,低头数着脚下的台阶,数到四十九阶时登了顶。他抬头一看,果然见到星河灿烂,明月长辉。   扶苏仰望着夜空,星图倒印在他眼底,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眼眸纯质透亮的幼童。   扶苏感慨道:   “真好看!”   始皇耳边同时回响起记忆里儿子那稚嫩的小奶音,与现实中的声音重叠:   “真好看!阿父!”   扶苏扭头唤道:   “阿父!”   始皇慢半拍回神:   “嗯?”   却见扶苏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糕点,问他要不要一边吃点心一边赏月。   唯美的气氛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始皇费解——不是刚刚才用完晚膳吗?为什么身上还揣了一包点心?你小子方才到底想去干什么?   还有,他家太子是不是太能吃了一点?   扶·病美男人设岌岌可危·苏毫无所觉地拆开纸包和父亲分起糕点来。   他小声嘀咕:   “我最近长胖了一点,夏太医说我再胖下去就没办法装病弱美男子了,还容易因为吃太甜而生病。他叫人扣了我的甜食,这是我好不容易私藏下来的。”   其实扶苏这也不叫胖,就是从身形偏单薄变得更健康壮硕一些。属于普通壮年男子的范畴,但这个程度显然和病弱背道而驰。   夏太医当然是希望殿下的身材可以健康一点的,前提不是靠的吃甜食达成。他可以吃肉吃菜吃饭来长胖,而不是靠吃海量的糖来长胖。   始皇危险地眯了眯眼。   太子最近好像确实吃太多甜食了……   而后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没收了这包糕点。   “既然是太医叮嘱的,你就别吃了。”   扶苏一呆。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今日和他分糕点的不是与他狼狈为奸的史官,而是父亲。史官会帮他打掩护,父亲只会跟着太医一起盯着他不许多吃糖。   唉,都怪刚刚一不留神说顺嘴了。   他平时和史官分点心的时候都会顺道抱怨两句夏太医的苛刻,习惯了就忘了管住嘴巴。平时史官因为和夏太医积怨已深,会跟着他一起吐槽来着。   扶苏心痛地看着糕点离他而去,被父亲一口一个地就要吃个干净。   还剩最后一个的时候,扶苏伸手去扯父亲的衣袖。   他眼巴巴地撒娇:   “阿父,就给我一块。”   始皇却冷酷地丢进了嘴里:   “一块也没有。”   不仅如此,还伸手去搜儿子的袖袋,果不其然从里面又搜了两包出来。   扶苏:……   始皇下令道:   “以后朕让人盯着你,你休想再藏糕点。”   扶苏: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夏太医,有没有一种东西,它很甜,但它不是糖,可以让我多吃点的?   夏太医:……你在为难我胖虎 第136章 大秦日常:将军二三事   攻打月氏对大秦军队来说没什么难度,所以韩信很快就功成身退了。   拿下月氏之后,又进入了无仗可打的平稳期。   边疆只剩一些小打小闹的摩擦,大多出现在和西羌接壤的地方。东胡匈奴那一片全都安安分分,刚被打下来的月氏也乖得很。   武将们整日在家闲得无聊,咸阳城里总能见到无所事事的将军聚众喝酒。   如今边郡的太守已经不再需要将军们暂代了,偏文官的官吏接手了相关事宜。只在长城沿线驻扎了军队布防,因为没有大敌的缘故,不需要派大将在那里杀鸡用牛刀。   王离、杨明舒这些小一辈的武将留在了边塞,领了适合他们的郡尉之职。郡尉管一郡的军事,正是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情。   桓齮将军家的小子私底下和太孙来信说幸好他爹走后没让他接手太守之位,他觉得当郡尉挺好的,太守要干的活也太多了。   太孙给自己的伴读小伙伴回信,告诉他以前灭六国的时候,前线的大将军都是要兼顾治理地方的。   像是将军腾,打下韩国之后,就在当地处理政务。直到人心安稳后他才离开,和新来的郡守交接了庶务。   所以桓家小将军这种看到庶务就头疼的毛病,还是得改改。想当大将军就得文武双全,不然大将都能文能武就你不行,你就是下一个李信。   李信:?   李将军暂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晚辈们心里的反面教材了,他们这一辈的将军大多都调回了咸阳,过上了半养老的生活。   聚众喝酒的就有他一个。   李信将军不见外地和韩信勾肩搭背,分明不是同辈人,但两个阿信将军倒是处得很不错。   李信问道:   “今天去哪里喝酒?”   韩信答道:   “随便,他们今天去哪个酒肆?”   李信于是带着他去了一家新开的酒肆,听说这家有西域新进的葡萄酒。一群爱酒的武将齐聚于此,大有把酒家的葡萄酒库存喝光的架势。   见两人来了,赶紧招呼他们过来坐。   之前说年轻小将都留在边塞守着,但韩信没留下。毕竟他是灭月氏的大将,需要回来向陛下汇报事宜。   他的副将章邯和蒙英倒是都留在了高原上,继续盯着月氏。刚称臣的月氏肯定还心有不甘,是有可能再搞小动作的。   因而如今咸阳的将军堆里,一片人到中年的汉子,唯有一个韩信风华正茂。   韩信能和他们儿女称兄道弟,也能和他们本人称兄道弟。武将之间不讲虚的,拼一顿酒就能成为好兄弟。   王贲给他倒了一杯:   “这个葡萄酒颜色挺好看的,就是喝起来没什么劲。我听说你们打下月氏之后,月氏进贡了不少葡萄酒,在月氏那会儿你喝过吗?”   韩信点头:   “月氏是从西域买的葡萄酒,那边多得很。我喝过一点,不如秦酒烈。”   其实大秦早就引进葡萄了,葡萄酒也酿过不少。然而大秦和西域的气候条件等有所差异,种出来的葡萄差别不小。   酒水这玩意儿,很受原材料的影响。不同地方的同一种水果,酿出来的口味就有很大的区别。   西域那边的葡萄酒确实比大秦的好喝,但韩信拿来对比的不是大秦葡萄酒,而是大秦的粮食酒。   所谓秦酒,自然是老秦人自古以来的酿酒法子出的酒。而关中地区一般很少会酿果酒,都是用粮食酿的。   粮食酿酒耗费甚大,若非如此,秦法里对售酒的限制也不会那么高,担心商人为了赚钱饿死庶民。   这些年随着占城稻的推广,粮食没那么紧缺了。于是有些酒肆就推出了蒸馏过几道的高度酒,以前这样的烈酒数量稀少,也就王室能常常喝到。   武将们有条件的话当然是选烈的喝,喝多了白酒再去喝红酒,总觉得不够劲。   韩信是自小跟着太子长大的,吃穿用度就没受过委屈。旁的将军以前只有偶尔被赏赐烈酒的时候才能喝到高度酒,他却是从小喝到大。   是以韩信的酒量被锻炼得极好,之前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靠着这招灌醉了在场的所有人,要不也不能这么快打入内部。   众人面前摆着两壶酒,喝一口西域的葡萄酒,再喝一口大秦的,最后得出结论确实西域的好喝一些。   “但我还是选择秦酒。”   说完纷纷牛嚼牡丹一样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招呼店家上最烈的白酒来。   李信便喝边说:   “我夫人应该爱喝这个果子酿的酒,她平时在家还会采果子自己酿,我回头买一壶带回去给她常常。”   说着还有点肉疼。   这种从外头进口的东西也忒贵了,明明只是隔着个月氏送来的,价格却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李信有些懊恼起来,早知道这里卖得这么贵,他就应该趁着在月氏那会儿多买点原价的便宜酒,再想法子送回来。   之前李信是戍守仙湖盐池的,韩信打月氏的时候他也跟过去领了一支队伍。也是因为这个关系,他才和韩信提前结下了友谊。   店家过来送秦酒,听见将军抱怨价贵的话,不由得赔笑:   “这西域葡萄酒产量有限,才卖得贵。商队去那边采购的时候听说因着月氏买走了大量葡萄酒进贡给陛下,当地自己都缺酒喝了。您就是在那儿买也得花一大笔钱,还得自己负担运输的费用,多不划算?”   不懂行商的李信将军被这个话术说服了。   想着月氏为了和谈送来的一坛坛酒,数量确实极多,可能真的没库存了。   杨端和听完但笑不语。   他和王贲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贲低声说道:   “月氏送的是他们窖藏的陈年好酒,哪里是刚从西域收购的?”   杨端和点头:   “月氏这次颇有诚意,送来的东西都是极好的。”   刚刚才一统高原,还没来得及抖多久的威风就被秦国打了个丢盔弃甲。月氏脸上无光,还要烦恼以后如何才能压得住其他附庸他们的部落。   为了得到秦国的支持,他们算是大出血了。能不能继续在高原上称霸,就看秦国肯不肯扶持他们。   那头李信拉着韩信跟桓齮羌廆划拳拼起酒来,吵吵嚷嚷的,完全没听见这边二人的交谈声。   两位年纪最大最稳重的将军慢悠悠地喝着酒,就看着他们闹腾,时不时聊一聊各个边塞的最新消息。   聊着聊着,聊到西羌。   杨端和问道:   “西羌那边最近摩擦似乎多一些?”   王贲抿了口酒:   “之前不少部落跑去了西羌,和当地的羌人闹出许多争端。这两年渐渐消停下来了,各自划分了地盘,就开始琢磨着朝外捞好处。”   原本的西羌部落就和大秦关系一般,没什么来往不说,偶尔还会打架。   后来大秦越发强大,西羌再和秦国打仗就占不到便宜了。再加上因为这边地理条件的缘故两方本来打起来就不如青海那边方便,因而偃旗息鼓了一阵。   之后,大秦的主要防备区域就放在了陇西,应战青海那头的诸戎。等诸戎也被打老实了,便开始心无旁骛地进军中原。   灭六国时诸戎没来趁机捣乱,是靠着和大秦通商,双方拥有共同利益。   如今不少诸戎部落去了西羌,通商的好处享受不到了,还得面临羌人的虎视眈眈。之前要不是有月氏挡路,他们早就找机会跑回青海了。   大秦打月氏之前,羌戎就琢磨着另找出路。   羌人是觉得生存资源被挤占,准备学着匈奴朝大秦下手,想抢点物资。正好他们就在巴蜀隔壁,巴蜀富饶,谁不眼红呢?   戎人则是习惯了之前过的好日子,冷不丁没了商路补给,由奢入俭难。所以也想找个法子回回血,其中一部分急性子的就和羌人合作,一起骚扰大秦边境了。   王贲呵呵一笑:   “那些戎人也是有意思,心思多得很。”   经商久了,大部分都学聪明了。羌人哪里玩得过他们,都是被利用的出头鸟罢了。   戎人里头一部分说是和羌人合作,其实躲在后头出谋划策。真打起来没怎么出力,净等着分好处了。   另一部分干脆就不掺和,围观他们搞事情。打的是等他们抢到东西之后,自己黄雀在后的主意。   抢大秦容易得罪秦国,抢羌人就没心理负担了。还能打出帮老朋友秦国找回场子的旗号,试试看能不能刷一波大秦的好感度。   以上这些都是月氏被打服之前的旧局势。   月氏称臣之后,不少戎人心思浮动。他们想回青海去继续吃经商的福利,私底下不断派人打探大秦的态度。   他们也愿意名义上尊月氏为盟主,反正谁都知道真正的话事人是大秦。依附大秦没什么丢人的,能拿到好处就成。   月氏心里并不乐意他们跑回来分一杯羹,尤其他们还不服管教。   可大秦那边态度暧昧,似乎月氏不肯的话他们就准备把青海一分为二,再从戎人里头扶持一个第二联盟出来。   月氏拿不准真假,但他们赌不起。所以已经陆续有部落迁回青海了,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要重新进行领地划分。   ——然而这和羌人没什么关系,也和帮着羌人打过大秦的戎人部落没什么关系。   杨端和沉吟片刻:   “羌人现在是尝到了甜头,又没有通商的路可走,决定和大秦对战到底了?”   哪怕大批戎人回到了他们老家,西羌各部族重新拥有了大量地盘,他们也不是很愿意继续过以前的日子了。   以前他们只是隐隐听说秦人日子过得好,可谁也没看见过。现在打去巴蜀抢了好东西回来之后,西羌算是真正大开眼界了。   西羌也苦寒,跟隔壁的天府之地比起来天差地别。看多了容易心里不平衡,也是在所难免的。   王贲喝完一壶酒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周围一圈醉鬼一个比一个没正形。   他打了个哈欠:   “管他们如何呢,反正现在打起来他们也占不到多少便宜。陛下把樊哙那群人调去戍守西境了,这一个个的都很能打。”   其实樊哙等人和他们年纪也差不太多,但他们跟着陛下灭六国,拿足了功勋。现在处于随时可以退休回家的状态,不肯退只是因为闲在家里着实无聊。   樊哙那群就赶上个灭燕和灭齐,灭楚时还是后半段加入的。一开始都是当的普通小将,偏偏燕国不经打、齐国投降太快。   打仗没打尽兴,着实是憋屈。   后来打匈奴倒是爽了一把,可惜碰见的全是些零散部落。因而之前陛下在考虑派谁去戍守西境的时候,这群人才十分积极。   东胡和月氏,陛下派的是亲信韩信掌军。他们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将领指望不上像韩信那么受重用,也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出工出力了。   杨端和压低声音:   “西羌能像月氏那样臣服吗?”   王贲叹气:   “难。”   除非西羌也出个统一西羌的部族,而且就算出了,商路也不一定开得过去。所以对大秦来讲,暂时还是往西域打更划算。   不过西域毕竟还是太远了,或许陛下为了周遭安稳会更倾向于先定西羌?   西羌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   应对高原状况的士兵还在训练,短期内注定拿不出太多人手去和他们对打。   幸好他们底下的人去高原会有高反,高原上的羌人下来也会出现醉氧。双方都不适应彼此的空气条件,暂时还爆发不了大规模战争。   倒是大秦经过了这么久的准备,终于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出海去寻扶桑岛了。   先秦时期用白银当货币的情况很少见,但这不代表这时候的白银不值钱。   先秦穷到这个时期的很多文献里,记载的“金”其实压根就是铜,有些“金器”实则是还没有经历过岁月氧化、变成青色或蓝色的青铜器。   ——正是因为纯金难得,后来海昏侯墓出土那么多黄金才显得极为珍贵。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青铜器烧制时各种金属的比例比较多变,烧出来的颜色便多有不同。   金灿灿的那种金器一般是拿来祭祀的,还有一些偏银色调的。   因为它制作时主要使用的是锡和铜。   铜含量高,颜色就偏金;锡含量高,颜色就偏银白。《考工记》里记载了六种配比,对应不同的器物,颜色也多达金黄、橙黄、浅黄、银灰、银白等。   从礼器的颜色也能看出,古人对金色调和银色调金属的追捧。   而纯粹的黄金和白银,自然不会被弃如敝履。哪怕不作为货币流通,也会被制成器物使用,或者做成奢侈摆件和陪葬品。   扶苏重生之后就把宫中日常使用的青铜器全给撤换了。   用它们来当祭祀的礼器可以,日常吃饭拿来当餐具就大可不必了。重生前已有医者发现了其中的不妥,因而扶苏后来用的都是纯金和白银打造的器物。   这两种金属至少对人无害,且银制餐具很好地防止了砒霜类投毒事件的发生。   虽然银能验的毒有限,但在古代条件下大家一般能拿出来的稳定性毒药,大多就是用银能验得出来的。   扶苏照葫芦画瓢给宫里换了器具,本来金银还不一定够用。这不是六国宝库又给大秦续了一波库存,总算不用熔炼掉秦国原有的金银器物了。   成品器物毕竟是工匠辛辛苦苦制作出来的,就这么熔了做成碗碟实在可惜。   说真的,金灿灿的青铜碗和金灿灿的金碗放在一起,金碗可能还更好看点。   不过扶苏嫌重,他情愿去用陶瓷的。   金银的筷子也压手,扶苏同样不爱用,他觉得竹制的就不错。本来平日里写那么多字就对手很不友好,吃个饭还要为难自己大可不必。   关于扶桑岛的银矿开采相关奏报送来之时,扶苏正在嫌弃金属器物难用。   始皇就没他那么挑剔,淡定地举着银筷夹菜吃。   即便他也嫌弃金筷太重,可用银筷他还是没意见的。别的不说,光是银能验毒就让他愿意原谅银筷的所有缺点。   爱子前世中毒的事情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有点大。   奈何扶苏自己不肯用,好在盛菜的碟子是用的银碟。还有人试菜,才叫始皇稍稍安心一些。   传信兵把奏报送来的时候午膳还未用完,侍者接过后没有着急呈上去。等到父子俩开始喝茶消食,才将东西奉上。   始皇翻看了一遍:   “扶桑果真有大量银矿。”   扶苏点点头,他上辈子派人开采过,自然不会是假的。   始皇又道:   “数量太多,大量开采恐会拉低银价。”   跟着儿子熏陶这么久,始皇也渐渐领悟了不少经济学相关的知识点。   他无师自通地下令道:   “让扶桑太守控制着数量,每年只需开采一小批。”   左右现在也不缺钱,等到缺钱的时候再增加开采的数量。这个银矿可以作为大秦的储备金,以备不时之需。   始皇琢磨着得多派点信得过的人去驻守扶桑,免得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把那岛抢走了。   多好一个岛,为何离得如此之远?   要是就在近海,便没那么多麻烦事了。   始皇突发奇想:   “太子,你说近海是否也有如扶桑一般的宝岛?”   扶苏不知,不过他觉得可以派人去搜寻一番。   在有个海外岛屿的情况下,大秦的海军肯定要一直训练下去的,不能懈怠。可光训练不打仗放着也是浪费,倒不如给他们派点活干。   其实近海的那些岛屿,好多岛上也有人居住,大部分都是因为海难流落荒岛的。   经常有人流落过去的那种岛屿,渐渐就会发展出聚落。偶尔才有人过去的,就没法继续繁衍了。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是为了逃避战乱或是仇家,主动带领族人迁徙去岛上定居。   无论如何,这些岛屿都值得一探究竟。   若是遇到难民,就帮忙带回家乡。若是碰见适合定居的岛屿,就设县纳入大秦的管辖之内。   没道理大秦周围的岛屿他们自己不掌控在手,任由那些人一代代繁衍。最后和中原血脉越隔越远,自己建国成为外人。   至于打探岛上的矿藏,这个就得慢慢来了。   矿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现的,要专业人士去仔细探查。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探查出来,大秦境内的自家矿还没探明白呢。   秦皇父子目前属于寻宝的心态。   随便派点人往岛上去,找找看有没有好东西。有就赚了,没有就当练兵。   隔了两年,沿海岸线跑了一圈的海军汇总了全部消息,把附近比较大的岛屿都标记了出来。   扶苏陪父亲一起看海图的时候,发现闽越东边有个大岛,南越南边也有个大岛。   剩下的都是小岛群,想找更多的大岛,估计要继续往海外跑。出于安全起见,军队没有贸然行动。   扶苏点头:   “谨慎一点是对的,即便再找到如扶桑那般距离遥远的大岛,大秦也管不过来。有这两个大岛就够我们忙的了,剩下的日后再说。”   至此,大秦周边的情况基本已经被探明了。东南西北各有一圈领土,将九州包裹在其中。   倘若有外敌来犯,也不至于直接就攻入中原腹心。中间好歹有诸如西域、扶桑一类的缓冲地带,能给大秦足够的时间反应。   后世子孙便可在此基础上,以九州为中心,慢慢朝外扩散。   始皇帝颇为现实地说:   “他们能守好朕给他们留下的领土就不错了。”   至于继续朝外扩张,梦里想想就好。希望太大,会更容易失望。   扶苏:……   父亲是不是跟着我学坏了?   很久之前,父亲对这些子孙还是很有期许的。好像是听他说了太多次“万一子孙后代是废物”之类的话,现在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说法。   真是罪过。   扶苏决定换个话题:   “月氏那边的领地划分已经完成,各部族几乎不再产生大的摩擦,剩下的小打小闹他们自己就能解决。这几年将军们都闲得发慌,不知父亲有何打算?”   始皇沉吟片刻:   “西域那边情况如何?”   之前太子曾开玩笑说,可以派兵前往西域,为各国主持公道。   当时只是说说而已,毕竟他们那时距离西域还挺远的。中间隔着青海,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如今青海尽在掌握,倒是当真可以派兵过去“维持秩序”了。   自从大一统八年年底时月氏归顺后,至今已有三年。   九年时他们拿下了扶桑,并且给太孙桥松举办了冠礼。后头这两年则忙着出海,搜寻岛屿。   海军出海的时候,父子俩进行了第三次巡游,去了百越。前不久才刚刚回京,眼看又要过年了。   三年来青海都一片太平,商人来往井然有序,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忧遭受马匪和沿途部落的刁难。   在尝过商路在秦人自己掌控中的甜头之后,商人们都盼望着陛下能再拿下西域。最好一路往西扩张,把整个丝绸之路沿途都纳入版图。   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但不妨碍大家做个梦。   大秦本身也很喜欢如今和月氏配合的状况,所以难免把目光往西域放去。再远的中亚暂且不提,西域能不能也统一一下?   如果不行的话,至少和西域各国谈好条件,让他们别再闹幺蛾子了。   老将们派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太人道,小将们却可以过去带队。护送护送商队,打一打马匪,路过掺和一脚各国的争斗什么的。   父子俩仔细商议细节。   扶苏提议:   “将商队集结起来,统一派军护送至西域边界。由此震慑西域各国,顺便还能让他们习惯大秦军队在西域活动这件事。”   见得多了就不觉得稀奇了。   现在军队只是护送商队出行,等以后军队就可以独立流窜。最好把守住沿途主干道,以沿路为据点往外晃悠。   要是主干道被秦军掌控住了,那商队来往就没什么危险了。剩下的就是秦军自己的事情,比如四处打探西域局势,抓住机会搅搅浑水。   始皇帝却说:   “怕是不太容易。”   沿途是一条很长的道路,想全部掌控不知要派多少人出去。与其如此,倒不如收买沿途的小国。   待到沿线这一片的小国都依附大秦,自然不会和秦人为难。而秦军也能在他们的协助下混入西域,想做什么都方便。   扶苏思索片刻,承认父亲这个应对方案比他那个靠谱。   若是有哪个小国反叛了,他们还能随时剿灭,再换个小国扶持。只要沿线大部分国家掌控在他们手里,派兵过去就很方便。   始皇想的是先控制商路上的国家。   而后努力同化他们,暗中帮助他们互相合并。等到沿路只剩几个大国,就可以继续资助他们往外扩张。   数量庞多的小国会导致局势过于复杂,所以最好化繁为简。等他们互相吞得就剩下几个了,那一切便好办了。   都是附属国,大秦并不在意西域范围内的附属国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只要他们不会联合起来反抗大秦,数量维持在三五个反而能够激起他们的竞争心思,争相讨好秦国。   其实五个比三个要保险,数量越多越难联合起来。国家多了,各自的小心思就多,总会有人想靠检举别人为自己谋利的。   扶苏想着以后韩信他们时不时带一队兵马在西域招摇过市的样子,不由失笑。   “如此一来,大秦又要挨骂了。”   村口的老大爷都没他们闲事管得多,西域各国自家打仗关你什么事,需要你老是跑来“主持公道”?   又闲了一年的将军们在新年的大朝会上无所事事地看热闹,他们如今上朝就和点卯似的,没啥好聊的,光看文臣吵架了。   还以为今年依旧是个没事干的年。   结果忽然听上首的陛下宣布了最新决议,准备往西域派兵去了。   众将军精神一振,全都目光炯炯地看向陛下,眼里写满了“选我去选我去”。   始皇原是想着让年纪渐长的中老年将军们在咸阳养老,见状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他亲切地询问诸位将军有何见教:   “莫非将军们也想去西域?”   王翦李牧李瑶等老将一大把年纪还能上阵杀敌,想来朝中这些还没老到那个程度的将军是该坐不住的。   当然,这几位老将早就养老去了。   毕竟就连他们的孙辈都开始上战场拼搏了,儿子更是快要步入老年。即便他们自己敢去打仗,始皇帝也不敢放他们出去。   不过常年征战的老将军本也伤病在身,确实受不住军营的辛苦。大几十岁的人了,是该颐养天年,人不服老不行。   两年前李牧将军去世,勉强算是寿终正寝,葬在了他心爱的故乡代郡。他的孙儿李左车在丧礼上狠狠哭了一场,后来回咸阳述职的时候也没什么精神。   李左车坚持认为是当年的赵王不做人,没有好好对待他祖父。才让祖父留下一身伤病,早早病逝。   李瑶和李牧是堂兄弟,李瑶还比李牧大几岁呢。结果李瑶还活得好好的,李牧去世了,这难道不能说明是赵王的问题吗?   出门不巧遇见赵侯,李左车差点冲过去给他一拳头。幸而被亲兵及时拦下了,否则他肯定要受罚。   得亏李左车只是偶尔才会回一趟咸阳,要是和其他将军一样整日在咸阳待着,赵侯门都不敢出了。   始皇每每想起李牧将军,就很忧虑自家的其他将军们也会因为战场上留下的暗伤有损寿数。   然而将军们就是坐不住,一个两个都表示愿意去西域为大秦出一份力。   没仗可打闲得抠脚,真的很无聊!   始皇试图劝说:   “西域山高路远——”   李信决心已定:   “末将不怕那些!陛下不能只给年轻小将挣军功的机会!”   始皇:……   最后,除却王贲顾念着老父没有请战之外,别的将军都很跃跃欲试。   始皇到底还是随他们去了。   朝会散去后,他留下王贲,询问通武侯为何不曾请战。   王贲摇了摇头:   “陛下有所不知,父亲今冬身子骨明显不好了。”   王老将军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他是大秦现存武将里年纪最大的那个。以前和李信的祖父李崇平辈相交,可李崇都去世好些年了。   始皇算了算,老将军已经八十多了。   前世王老将军去得更早一些,他是在攻打百越的时候去世的。   那是大一统初年的事情,老将军南征百越取得胜利。但因为这次战争伤病不愈,离开了人世。①   王翦因功获封“武成侯”,按照大秦律法,战死沙场爵位才可传给子孙。虽然老将军是战后病逝的,但生病也是因为战争,因而这个爵位不曾被收回。   王贲自己有“通武侯”的爵位,所以承袭这个爵位的是王离。   当时天下才刚一统没多久,王离年纪轻还没来得及立多少战功。他的“武城侯”乃是最高等的列侯,显然不是靠自己得到的。承爵后为了避讳长辈,还将其中的“成”字改为了“城”字。   这一世王翦没去打百越,倒是多活了好些年。虽说爵位只怕传不到孙子手里了,但王离自己争气,完全可以凭本事封爵。   始皇带着太子和太孙,亲自去王氏宅邸看望了老将军。   王翦乐呵呵地给二人倒茶:   “臣老了,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知足。陛下要好好保重身体,臣听人说您这些日子实在操劳。”   以往老将军总是很在意君臣之别,不会说一些越界的话。别人都说他是老狐狸,一点把柄都不给别人留。   但最近王翦感觉到大寿将至,他想着自己谨慎小心了一辈子,也是亲眼看着始皇帝长大的。如果到临死都不敢说点真心话,那也太窝囊了些。   所以他看了看扶苏和桥松,劝道:   “太孙也成年了,陛下该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忙不过来叫孩子替您忙去,累病了自己多不划算。”   这话本不该臣子来劝,容易被误会是替太子和太孙讨要权利。王翦若不是当真把面前之人当晚辈关切,绝不会开这个口。   始皇闻言哭笑不得:   “将军多虑了,朕并未累着自己。”   太子比他还紧张他的身体,哪里会让他劳累。许是传言太过夸大,让将军误会了。   王翦却摇头:   “老夫还没老眼昏花,能看得出来。陛下寻常时候是有好好休息,可每回巡游归京却会忙碌一阵子。若不是身体底子好,定要累病的。”   巡游回来,积压的事务繁多。陛下又是个见不得奏折放在那里不处理的性子,非要加班加点批完才肯罢休。   陛下总说别人年纪大,可他自己也快五十岁了。只盯着保重身体,自己倒很懈怠。   始皇无可反驳,只能沉默。   王翦也不在意他回不回答,笑着告了一声罪:   “今日说了些逾矩的话,陛下可不要放在心上。左右老臣也没几天好活了,您就容臣放肆一回。”   始皇有些感伤:   “将军这是关心朕,朕如何还能不识好歹?”   王翦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陛下回宫去吧,记得好好保重身体。”   始皇也确实不好在外久留,便是不舍也只能回宫了。   夜间休息时,王翦离世的消息突然传入宫中。侍者不敢隐瞒,只能叫醒了陛下,告知此事。   扶苏匆匆赶来,就见父亲独自坐在桌案前,灯火微弱,看上去很是孤单。   他默默在父亲身边落座,也没问父亲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小心伤了眼睛。   过了许久,始皇才叹息:   “将军去后,朕便再无长辈了。”   扶苏伸手握住了父亲的手掌,想让他不要难过。   始皇沉默地回握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