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同人)【亮光】先手》作者:春风从不入睡   简介:   无论是恋爱还是下棋,取得先手都是十分重要的。 已完结可放心食用 你们的支持是我的动力源泉! 第1章   *中长篇连载,预计十三万字完结。   *暧昧文学赛高   *下棋是正业,恋爱是副业   进藤光在跟塔矢亮检讨棋局的空当时,无意间看见对方挂在墙上的日历,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对局日期以及乱七八糟的棋院活动:比赛啦,指导棋啦,大盘解说啦……多得数不完。他不禁感叹对方做事的认真严谨:明明每次比赛和活动开始前的好几天,棋院都会寄来时间表。进藤光是绝对没有那个心思将这些东西都抄到日历上的。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塔矢亮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进藤光摆摆手,“只是觉得你的活动真多。”   塔矢亮不置可否,“我们俩的活动一样多,不是吗?”   塔矢亮早在一年前便夺得了名人头衔,而进藤光则在半个月前将本因坊头衔收入囊中。进藤一向对本因坊头衔很有执念,塔矢亮知道,这也许是秀策的缘故。但作为新晋本因坊,进藤的赛事,采访和活动肯定要比塔矢亮多得多。   “这倒也是。棋院太会压榨人了……”进藤光撇嘴道,“你还记得之前的那次采访不?就是我拿下本因坊的那天?”   啊,那次采访——塔矢亮当然记得。半个月前,进藤光从桑原手中拿下了本因坊,两人从棋院会馆的大门走出去时,立马遭到了记者们的围追堵截和轰炸式提问。进藤光对每一个提问都尽量做了完美的回答,无非是说说场面话,表达自己获得本因坊的感受,顺便鼓励鼓励年轻的棋士们。期间塔矢亮就站在进藤光的身后,安静地当一块背景板。   这种场面,塔矢亮已经在小时候就感受过。在他拿下名人头衔后,他对这帮记者的印象更深刻了。他一向惯于应付这种场面,但进藤光即使已经成为高段棋士,对于这些噼里啪啦的快门和一闪而过的白光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比进藤光更不适应记者堆氛围的是一个新人记者姑娘。在其他记者都已经问完问题,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新人姑娘向前跨了一步,大大方方地举着话筒问:“进藤老师,塔矢老师,关于最近围棋论坛上【进藤光和塔矢亮关系究竟是好是坏】的话题,两位老师怎么看?”   问题弗一抛出,记者堆里一阵窃窃私语。作为她的直系前辈的古濑村简直要抱头痛哭:我怎么会带出你这样的一个后辈!天哪,他已经做好被主编臭骂的准备了!   进藤光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是:围棋论坛的灌水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他跟塔矢亮对视了一眼,回答道:“塔矢名人是我一生的劲敌,这一点从未变过。”   新人姑娘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还想继续问下去,就被古濑村恨铁不成钢地拖出了场外。塔矢亮和进藤光也终于有机会逃离人山人海的棋院会场。   在塔矢家的围棋会所下棋下了个痛快后,进藤光便打出租车回家。下了车,他本打算直接进家门,却突然想起了那个【进藤光和塔矢亮关系究竟是好是坏】的话题。于是他脚步一拐,走进了楼下那家新开不久的网吧。   熟门熟路地开机,点开围棋论坛——最上边飘红的赫然就是那个话题。进藤光点进去看了看:说他们是对手的也有,是朋友的也有,是相看两相厌的敌人也有——特别是这个“相看两相厌”的帖子,条条缕缕地分析,头头是道,林林总总加起来几万字,让人叹为观止。   第二天,他跟塔矢亮说起这个帖子时,塔矢亮挑眉道:“他都写了些什么?”   于是进藤光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职业考试时你没有去看我的对局;新初段颁发证书仪式时,你直接略过我不打招呼;幼狮赛时你跟我对局,表情总是苦大仇深,企图杀得我片甲不留;以及我们每次检讨棋局都会吵架……”   塔矢亮哭笑不得:“吵架?你是说小学生般的吵架么?”   进藤光朝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这可是市河小姐说的哟。”   市河小姐作为会所的招待,对于两位职业棋士小学生般的争论已经见怪不怪了。有时候,她甚至还会品评几句两人吵架的话术,诸如“小亮吵得太文雅了”“小光没有气势”等等等等。   如今,听见进藤突然提起这件事,塔矢亮有些意外:“记得。那个采访又有什么后续吗?”   “不是采访啦,是那个帖子,他又更新了。”进藤光说,“更新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在我获得本因坊那天的采访活动时,你全程在背后板着一张臭脸,一看就是大不耐烦……”   说到这里,进藤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终于有人不是说你是棋院高冷男神看板,而是说你板着一张臭脸了!”   塔矢亮仔细地回想自己当时的表情:好吧,可能,不笑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点不近人情。   “不过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不用勉强自己。”笑完后,进藤光认真地说,“不受外界的干扰,追逐自己的目标——这才是我认识的塔矢嘛。”   塔矢亮收拾棋子的手一顿,随后嘴角微微翘起:“我们下棋吧。”   “……这一手用长?你的脑袋是长来当摆设的吗?”   “长怎么了?对方如果尖,我照样可以挡回去啊?”   “你太看轻对手了吧?如果下在这里,左上角就是白子获利了。”   “可如果我在这里靠,做这样一个交换也不错吧?”   “你不觉得这样的棋形很没有美感吗?而且很轻易地就可以破掉。”   “棋形只要实用不就好了吗?如果在这里被破掉,还可以在七之十五挽救,总比你之前那手获利大!”   塔矢亮忍不住冷笑:“七之十五,你未免太单纯了。七之十五过后,白子可以脱先他投,黑子并不能满意。”   “我觉得满意就行了!”   “就这样的棋局,你还想应对本因坊循环圈的棋手?”   进藤光怒道:“怎么,塔矢名人,想成为本因坊头衔的第一个挑战者吗?”   “错。”塔矢亮慢条斯理道,“我要去争夺棋圣头衔了,恕不奉陪。”   进藤光愣了几秒,一腔怒火瞬间就平息了下去。他笑道:“塔矢,你这个冷笑话,讲得……真有你的。你可以让那些说我们是对头的人闭嘴了,哪有对头会给对方讲冷笑话?”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塔矢亮问。   “当然是朋友了。”进藤光说,“讲冷笑话,一起去棋院会馆旁边的拉面馆吃饭,以及我们甚至都拥有彼此家门的钥匙——这还不是朋友么?”   当然是朋友。塔矢亮这样想着。   他看着进藤光的笑脸,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并不想止步于“朋友”而已。 第2章   *中长篇但绝对不会坑   *下棋是正业,恋爱是副业   *我好爱亮光啊!   塔矢亮和进藤光在棋院碰面的次数增加了。   这个“碰面”,指的是棋圣头衔循环赛的对弈。塔矢亮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而进藤光也不愿甘居他后。   和谷则在自家公寓的研究会上大发牢骚:“啊,我好不容易挺进了棋圣头衔的循环赛,连胜就被塔矢终结了!”   和谷六段,一直都专心致志地投入头衔战的争夺之中。塔矢亮先前为了名人头衔,并未参与棋圣头衔的比赛,因此两人都是从预选赛开始。幸运的和谷并没有在预选赛中碰到塔矢亮,可却不得不在循环赛这种更重要的比赛中和塔矢亮一较高下。   和谷对塔矢亮说不上讨厌,只是不喜欢。当年还是院生的和谷看着塔矢亮下棋时云淡风轻的表情,忍不住想,原来真的有人能在这种大型赛事中保持冷静——那时他很佩服塔矢亮,无论是他的心境还是他的才华。可是到职业考试的时候,他看着原本属于塔矢亮的位置空无一人:这算什么!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网络对决,连职业考试都不在乎吗?就这么不在乎这一次“一败”?   进藤曾经问过他:“和谷,为什么你这么讨厌塔矢?”   和谷的答复是:“我不讨厌他。我只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看不惯那种好像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样子。   后来随着年龄慢慢增长,他对塔矢亮的“讨厌”也渐渐淡化下来,取而代之的更多是一种“不关心,无所谓”的态度。   可如今,无所谓的态度已经行不通了。他好不容易保持的连胜被塔矢亮终结,对方还很有技巧地赢了他两目半。   伊角帮他将棋局复盘:“别抱怨啦,还是赶紧检讨一下棋局吧。”   塔矢亮的棋风很明显,无论是在对局中,还是在检讨中,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小时候的塔矢尚且会下几盘温和的棋,但如今作为名人的塔矢亮,除开与新初段的比赛和指导棋外,落下的每一子都带着他独特的烙印:猛烈,迅疾,尖锐。   ………   “和谷,这一手的话,还是用压比较好吧?”进藤落下黑子,“如果这里按你的下法,就会显得退缩不少。”   “压之后,扳如何?”   伊角说:“如果是我,我会在压之后直接断。对方的进攻来势汹汹,即使暂时落下风,也决不能输气势。”   “这样啊……”   棋局的讨论又进行了许久,最终落下了帷幕。进藤光嚷嚷着要吃拉面,和谷当然不怎么会做饭了——于是进藤光只能带着怨念离开了和谷的公寓。伊角起身去倒水喝,和谷则坐在棋盘前一动不动,只是凝神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黑白二子。   循环赛与塔矢亮对弈时,他的布局尽管稳健,却还是被塔矢亮杀得够呛。作为一个生在“塔矢亮时代”的职业棋士,他从未对塔矢亮掉以轻心。他知道对方的实力如何强劲。可是当真正坐到棋盘前,双方落子时,他才发现差距已经扩大到他有点无法想象的地步。中盘时他的信心一度摇摇欲坠,但还是顽强地坚持到了收官。对方赢了他两目半,是个很温和的数字,但和谷知道,这是绝对的,实力的差距的体现。就像进藤光一样:他看着对方从一个围棋社的小孩,到院生,成长为职业棋士,如今成为二十二岁便夺得本因坊的棋坛新星。拿“天才”两个字来形容进藤光,绝对没有问题。   在进藤没有夺得本因坊之前,和谷就有这种预感了。每次参加森下九段的研讨会,进藤光读盘的深度和广度都让和谷叹服不已。他对于棋局的研究,也比和谷更深一层。   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他们呢?   伊角喝完水回来,就看见和谷愁眉苦脸的样子,“和谷?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和谷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只是觉得我也要更加努力了……我打算把房间里所有塞尔达传说的游戏都打包送给镰仓的表弟!”   “所以说,你要戒掉游戏咯?”   “当然!”   这话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吧?伊角慎一郎不动声色地想着。   塔矢行洋自从宣布退出日本棋坛后,就成天在中国和韩国飞来飞去,成为中国围甲常客的他,目前正在参与韩国的名人争霸赛。因此塔矢亮的家里并没有人。   进藤光打开塔矢家的冰箱:“塔矢,你家冰箱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塔矢亮走过去看了看:“这不是有么?鸡蛋,番茄,青椒……”   “就这点东西,怎么够我们两个人吃……你今天是不是忘记买菜了?”   往日留下来在塔矢家吃晚饭的经历不是没有,只是冰箱里多数都是市河小姐做的饭。只要把盒子放进微波炉,再旋转几下按钮就可以搞定一顿晚餐。到塔矢亮二十岁成年时,市河小姐觉得要让塔矢独立起来,所以决定亲自教塔矢亮做饭——为此,塔矢亮每周都要找出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厨房里捣鼓。然而就算是学了半年,塔矢亮也只会简单地烧饭,煮面条,煎鸡蛋而已。   自从塔矢亮“学会”自力更生后,市河就很少到他家里帮忙做饭。塔矢行洋夫妇不在家,塔矢亮只能学着融入社会生活:西装革履地去超市或者菜市场买菜,还要跟老板娘讨价还价。   但是,最为精妙的棋手偶尔也会有算漏的地方。譬如,塔矢亮把今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却忘记了买菜。   “嗯,确实忘记了。”他回答得很自然。   进藤叹了口气,“那我们只能点外卖了。”   塔矢亮点点头。   “我吃炸鸡,塔矢,你是要传统日本料理还是要那家我们先前吃过的中华料理?”进藤光的手指在通话按键上停留了一会,抬头问道。   “日本料理。”   “行。”进藤光熟练地打电话,订餐,一气呵成。“起码二十分钟后他们才会到。现在来下快棋怎么样?”他提议。   于是他们就在棋盘上进行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快棋赛。由于外边突然下起了小雨,所以等到外卖送达,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外卖员冒着雨敲门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见里边传来连雨声都盖不住的争吵声。   他几乎是胆战心惊地敲门。   开门的是塔矢亮。他极为有礼地接过外卖,道谢,还顺便拿了一杯热水给对方。外卖员上车赶往下一个取餐点时还在想,开门的人的那张脸,为什么越看越眼熟?   塔矢亮拎着外卖走上楼时,看见进藤光坐在沙发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   “怎么,还在因为输棋而生气?”   进藤光闻言,跳起来抢过他手上的外卖:“我没有生气!塔矢亮你听好了,棋圣循环赛的第一场,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我等着。”塔矢亮微微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弯起。   PS:看知乎上有人提问“在LOF上热度太低坚持不下去怎么办”,我的想法很简单:我热爱这个cp,我愿意为爱发电让更多人看到,不去过度追求热度什么的,毕竟我写文的原因就是我对这个cp的爱已经满溢了,我要找个地方写出来——仅此而已。   我对坑文深恶痛绝,所以我更得再慢也不会坑! 第3章   进藤光爱吃垃圾食品——如果说肯德基,麦当劳算是垃圾食品的话,那他二十二年来已经吃了无数次。相对而言,塔矢亮的饮食则健康许多。进藤光在吃着香喷喷的炸鸡块的时候,忍不住想起当年第一次进快餐店的对方。   他拆开剩下的包装,发现麦当劳还赠送了一小包薯条。他拆开薯条包装,戳了戳塔矢亮,“塔矢,你吃薯条吗?”   塔矢亮正小心翼翼地打开装满味噌汤的塑料饭盒,“不吃。”   “什么嘛,小时候你进速食店的时候,不是还吵着要吃一个叫薯条的东西吗?”   “我哪里有吵着要吃了?我明明是——”   进藤光笑道:“明明是非常想吃,然后还想要附赠玩具的那种,对不对?”   塔矢亮的脸阴沉下来,“绝对,没有这回事。”   “绝对没有?”进藤光重复道,“那一餐还是我请客呢,你不记得我记得。”   “哎呀你烦死了!”塔矢亮噌地起身,拿起一块炸鸡就塞进进藤光嘴里,“赶紧吃你的饭!”   进藤光边吃炸鸡边看着塔矢亮的侧脸,闷闷地笑。   塔矢亮被笑得有点毛骨悚然,“你笑什么?”   “没什么。”进藤光将一根薯条慢悠悠地沾上番茄酱,“只是觉得你怪好玩的。”   塔矢亮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选择跟面前美味的传统料理斗智斗勇。他掰开筷子的声音噼里啪啦响。   日本的赛事有一个特点,就是慢。也是因为赛事进程慢,才让棋院有了可乘之机,压榨一下职业棋士们的精力。   “围棋讲座?”   进藤光接到电话时有些茫然,“是哪里邀请的讲座?”   电话那头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声,“是叶濑中学。他们的围棋社社长想让您去指导指导他们,不知您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了。进藤光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挂断电话的时候他想,叶濑中学,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他还记得那时候的时光:将化学实验室当做社团活动室下棋;筒井学长的死活题集;小明在棋盘上挪动的棋子;和加贺学长,三谷祐辉,筒井学长下的多面打;塔矢亮被关在窗外时纷纷扬扬飘落的樱花,还有佐为。佐为站在他的身后,微笑地看他下的每一局棋,见证他的成长。   可是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过去的时光无法再重来。明明是寓言故事就能说明的道理,进藤光直到那年的五月五日才真正体会。五月五日,一个鲤鱼旗飘扬的春天。   叶濑中学的围棋社已经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学校将进藤光列为了“荣誉校友”,他的照片还放在学校的名人墙上。围棋社也被发扬光大,从一个只有几个人的小社团,变成了中学围棋联赛的常客。就连海王中学的围棋社,也不敢轻视他们。   “真好啊。”进藤光看着偌大的棋室感叹,“我记得当时我们还在实验室下棋来着。”   棋室里人满为患,乌泱泱的一大堆,大概有一百多人。进藤光弗一站上台,台下就响起一片欢呼声。主持人面带微笑地给他做介绍:什么天才少年啦,北斗杯第二届的辉煌战绩啦,本因坊头衔啦——最后还要夸他一句“进藤本因坊不仅棋下得好,人也长得帅呢!”   台下女生的欢呼声更大了。进藤光只能笑笑说,“好啦好啦,棋坛比我帅的人多的是。我们赶紧开始吧。”   他从围棋的基本知识开始讲,把规则,布局,死活基本技巧都讲了一遍。讲到后面,他还当场演示了一些中盘厮杀的小妙招。   “……从这里扳的话,黑棋就会面临两头无法兼顾的问题。此后AB两个点,白必得其一。”进藤光刷啦啦把棋子摆上去,“不仅如此,还能够在黑棋薄弱处铸成一道厚势,用以抵消黑棋在右下角的外势。”   “黑棋这样应是强手,白棋要将优势继续下去,我个人会下在这里……”   进藤光很享受讲围棋的过程。对他来说,这样的讲座不是负担,而是一种乐趣。看着这些懵懵懂懂的少年们接触围棋,从而喜爱上它,进藤光心里不由得熨帖许多。当年的他如果没有去到爷爷家的阁楼,或许一辈子对围棋的印象还停留在“老人才会玩的玩意儿”,也不会遇到那个将他带入围棋世界的平安棋士。   三个小时的讲座结束后,陆陆续续有人跑上来要签名。进藤光大手一挥,将自己曾经被塔矢亮讥笑为“歪七扭八”的名字签在了众多笔记本上面。   有个女孩子怯生生地递上笔记本,“进藤老师,我还可以再要一个塔矢老师的签名吗?”   进藤光奇道:“你应该去问塔矢亮要才对啊。”   女孩子小声说:“我……我不敢。我感觉进藤老师和塔矢老师的关系应该很不错,才……如果不行的话……”   “没有没有。”进藤光把她的笔记本接过来,笑了笑,“我会去帮你要签名的。谢谢你对我们的支持!”   女孩子的脸“嘭”地一下红了。她快步跑开,马尾辫在身后一甩一甩。   花了半个小时解决签名问题,学生们也陆陆续续退场。进藤光帮着主持人收拾东西,边收拾边聊天,“叶濑中学最近几年的联赛战绩,很不错吧?”   “是的,去年的那一届我们还击败了海王中学,拿到了冠军。”   “真好。”进藤光感叹道。“你们的主将是……”   “哦,是一个叫成田的孩子。”主持人环顾四周,“他应该就坐在下面……啊,他在那。”   进藤光顺着主持人的手看过去,果然看见在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戴圆框眼镜的男孩。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还在努力地记着笔记。进藤光走过去,轻轻地拍了一下男孩的肩膀,“你是叫成田吗?”   “是!”成田慌慌张张站起来,“我叫成田哲也。”   “你是去年联赛的主将,对吧?”   成田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的。”   “可以和我下一盘吗?”或许是起了提携后辈的心思,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进藤光问。   和成田下的这一局指导棋非常顺利。进藤光一点一点地引导对方走出正确的步伐,而成田也并没有令他失望。他发挥出了一个中学主将该有的水平,甚至是超水平发挥。平时的成田或许是一个温吞的男孩,但一到下棋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变了——凌厉,以及毫不掩饰的对胜利的渴望和执着。   最后,成田还是以七目半的差距输给了进藤光。但输棋并没有令他伤心。他几乎是两眼放光地看着进藤光。   “你是几岁开始学棋的?”   成田挠挠头,“九岁,看见有一本漫画是讲围棋的,就很感兴趣,于是去学了。”   “你下得很好。”进藤光毫不犹豫地给予赞许。这个孩子就像是一个未经打磨的璞玉,有朝一日,总会有闪闪发光的一天。“我期待你成为职业棋士,和我对战。”   “我一定会的!”成田大声说,“我会成为职业棋士,和进藤老师您对战!”   进藤光笑道,“我等着那一天。” 第4章   循环赛到了。   进藤光第一局的对手是铃木九段,塔矢亮的对手则是中村八段。铃木与中村作为能和绪方战斗到官子阶段的强劲对手,一直都是棋圣循环赛的常客。   塔矢亮走进比赛场馆,和中村八段互相行礼,就听见身旁记者的快门声按得噼里啪啦响。   “我是看着你一点点长大的啊。”中村八段感叹,“如今你已经是名人了。”   “您依旧是我的前辈。”塔矢亮说。中村八段曾经是塔矢行洋的学生,小时候的他经常能在家里看见中村那张标志性的圆脸。   “哈哈哈。”中村笑了起来,“希望到时候你还能这么说。”   塔矢亮很清楚这个“到时候”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一起走进幽玄之间,跪坐,行礼,而后开始猜先。猜先的结果是塔矢亮执白,中村八段执黑。棋室内很安静,一点噪声都没有。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塔矢亮一直都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黑子之后,他落下白子,然后抬头看着中村那张圆圆的,有些发福的脸。   他想,他绝对不会让步。   进藤光比塔矢亮更早地结束了对局。铃木九段的棋风偏于沉稳,而进藤光更为跳脱大胆。在第八十一手,他右上角弃子转换连扳,再在一百三十三手长考设伏,随后在一百九十五手干脆利落地落下胜负手,屠掉了铃木九段的黑色大龙。铃木九段在开局时呈现有利态势,却在中盘厮杀时落了后手,加之大龙被屠,不得不在第二百零一手投子认输。   看着棋盘上散落的黑子,他松了一口气。道了句“多谢承让”后便立即起身,走出了幽玄之间。赢棋是一件让人感到很愉快的事情。进藤光哼着歌走上棋院的六楼,打算到贩卖机前买一瓶可乐来喝。   他刚乘电梯上六楼,就看见了仓田厚略显肥胖的身影。“仓田先生?”   仓田厚回过头来,左手拿着一瓶宝矿力,右手则捏着一份报纸。“进藤啊!”他说,“今天的对局怎么样?”   “赢了。”   “喔,那就好。铃木九段是个很强劲的对手。”   仓田厚和铃木九段是同期考上职业的一批人,而如今仓田已经是天元头衔的持有者,并且已经成功卫冕两年了。   “仓田先生在看什么?”进藤光指指对方手上的报纸。   “这个啊,”仓田厚将报纸抖了抖,露出了报纸的第一张版面,“是关于赌马的报纸。你看,我赌的这一匹,拿到了冠军!”   啊,不愧是仓田先生。进藤光想,看来之前在拉面店时碰见的中年大叔所言非虚,仓田真的是赌马一等一的高手。   还没等进藤光说点什么,仓田厚就又将报纸抖会了之前看的地方,“不过我现在在看情感专栏。”   “……情感专栏?”   “嗯。”仓田厚的表情看上去很苦恼,“最近一直在被父母催着要结婚,所以我在想怎么才能找到女朋友回去应付他们。”说完,仓田话锋一转,“进藤,你是怎么跟你女朋友认识的?”   进藤光瞪大眼睛,“我没有女朋友啊?!”   “哎,那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不是吗?”   明白了,他说的大概是小明。可是小明已经是三谷的女朋友了。进藤光忍不住笑道:“小明啊,她不是我女朋友啦。”   “喔,那是我冒犯,对不起了。”仓田厚挠了挠头,继续看他的报纸,“哎呀,怎么应付他们好呢……”   坐出租车风驰电掣地赶到东京另一头的棋院会馆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进藤光匆匆忙忙跑上楼,就看见古濑村抱着摄像机在门口坐着。他赶紧走进观战室,里边已经是乌泱泱的一大堆人,正在对电视里转播的棋局进行讨论。看见进藤光进来,几位年轻的棋士脸上立刻显现出激动之色。“进藤本因坊!”   进藤光笑着跟他们打招呼,问:“对局怎么样了?”   “已经快结束了。”   进藤光朝电视上看去:确实,棋盘上已经差不多布满了棋子,两人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官。这不过这盘棋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围绕中央天元一带的争夺,实在复杂且凌乱,让人看不出具体的手顺。   “中村八段是怎么开局的?”他问。   有一位年轻的棋士回答:“中村八段第三手,便下在了天元。”   天元啊,很有趣的下法。进藤光点头,随后紧盯着电视上棋盘的落子。塔矢亮正在进行收官,而且频频取得先手,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将官子收到最后。按照棋盘上的形势,塔矢亮将会赢大概五目左右。   果不其然,电视里出现了中村八段低头的画面。   进藤光走出观战室,在门外等了一会,摆脱掉记者和摄像的塔矢亮就向他走了过来。塔矢亮的脸上还带着对局时的肃杀,但在看到等在门口的进藤光时,这份肃杀就瞬间烟消云散。   “抱歉,让你久等了。”   进藤光笑道,“没有多久,才一下而已。”   他们走出棋院会馆。黄昏如此美丽,在天空中铺下的一片灿烂的,五光十色的云朵,静静地游动着,遮住了远处郁郁葱葱的山顶。   他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又一个同样穿着西装的人,从他们身边匆忙擦肩而过。   “这场我赢了。??”塔矢亮突然说,“可是这并不好受。”   进藤光停下脚步,安静地听他说话。   “输了之后,中村八段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塔矢亮说,“他说,谢谢赐教。之后他一直都低着头。”   看见曾经尊敬的前辈在自己面前低下头,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小时候的塔矢亮,固然下赢过很多比自己高段位,也比自己年长的对手,在那一个瞬间,他只感受到喜悦。他会想,自己又进步了,又离父亲更近了。在遇到进藤光之后,每一次的进步,他都当成是自己在追逐sai的过程中所落下的脚印。先是父亲,然后是sai,最后他似乎已经不再追逐什么人。他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他想要追逐那个从古至今所有棋手都在追逐的目标:神之一手。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同他一样的想法。在塔矢亮看见中村八段的脸上流下的泪水时,他端坐在棋盘的另一端,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明白输棋的痛苦,再怎么样的安慰也无济于事。棋手只能默默地自己承受,承受一个叫做“实力差距”的事实。努力,辛酸,苦修,日复一日的练习,却永远无法再更进一步,只能看着自己原地转圈,而新生代的棋手一茬接一茬,开辟独属于他们的时代。   沐浴着昔日的荣光,看着他人渐行渐远的棋手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拿到庆应大学文学系录取通知书的塔矢亮,不明白到底这种心情该如何用文字来表达。或许有些东西,文字根本无法承载它的重量。   进藤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风吹来,把塔矢亮的长发吹乱了。一绺头发拂到了塔矢亮的脸上。塔矢亮将目光遥遥地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   不知为什么,进藤光的心里突然生起一种想帮塔矢亮把头发弄好的冲动。他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却在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放了下来。   塔矢亮已经自己将头发轻轻地挪开了。他回头,就看见进藤光直愣愣的双眼。“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进藤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你的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塔矢亮说,“我们回去吧。” 第5章   两人搭着出租车回到塔矢家的围棋会所——即使他们都已经成年,也没有去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甚至没有去考驾照。社清春作为成年后就赶紧考驾照拿车的成功人士,曾经很不理解地问他们:“自己买一辆车,不比两个人挤着打出租车更好吗?”对此进藤光的回答是:“啊?自己开车的话还要找停车场……怎么想都是打出租车更方便吧?”塔矢亮的答复则是:“没有时间。”   自从跟市河学习做饭以来,塔矢亮一向对占用自己下棋时间的事情敬而远之。   在走进会所之前,他们在楼下的日料店简单解决掉了晚餐。进藤光要了一碗豚骨拉面,再配了一瓶柳橙汁。本来他想喝冰的,但被塔矢亮制止了。“你在参加循环赛。”塔矢亮说,“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进藤光想起之前在职业棋士考试时因为闹肚子而输掉的那局棋,伸进冰柜里的手就又缩了回去。   “好吧。”进藤光说。他走到饮料区,拿了一瓶常温的,转身问塔矢亮,“你要喝什么吗?”说完这句话,他有些好玩地想,好像很多时候在店里吃饭,都是由他替塔矢亮点单。   塔矢亮扫了一眼里边一大堆花里胡哨的瓶子,“……算了。我喝味增汤。”   两人坐到餐厅的一个角落,服务员不久后就来上餐。热腾腾的拉面和味增汤给人带来融融的暖意。进藤光从店里的杂志架上抽出一份最新的围棋期刊报纸,吃一口拉面看一眼报纸。这是进藤光这几年来养成的习惯。虽然他边吃边看,但从来没把一滴汤汁洒在报纸上。   “我看看……”他嚼着面条,“马上就登了我们棋圣循环赛的新闻……”   新闻标题都起得很热情,热情得让人觉得有些可怕。棋坛双子星啦,天才棋士较量啦,循环圈对弈倍受期待啦……   “这很正常。”塔矢亮说。作为知名的棋士,必须要经受得住镜头和铺天盖地的新闻稿。   进藤光把报纸翻到下一页,仓田厚圆圆的,憨态可掬的脸跃然纸上:“哎,还有仓田先生的照片。”   仓田厚,新一代顶尖棋手,天元头衔持有者,并且已经成功卫冕两年。近些年来他还一直活跃在国际赛场上,除开七大头衔三大冠的争夺,阿含??桐山杯之外,中国的城市围棋联赛,韩国的三星杯等等,都出现了仓田厚的身影。在这些比赛中,他都亮出了不俗的战绩。有人评价说,仓田厚会是未来的塔矢行洋,在整个日本棋坛,甚至世界上举足轻重。毕竟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尚且年轻。   “说起仓田先生……对了!”进藤光忽然道,“我今天还碰见他了。他正在看报纸上的情感专栏。”   塔矢亮少见地愣住了,“……情感专栏?”他重复道,“仓田先生怎么了?”   “他说父母正在催婚,他烦的不得了,只能赶紧看看情感专栏上的相亲栏目,找女朋友。”进藤光咬了一口拉面里浸饱了汤汁的大虾,“说起来,前辈们谈恋爱,结婚都挺低调的。”没有铺天盖地的宣传,也没有大张旗鼓的铺垫,甚至玩得好的同事都不知道他们扭伤脚踝,坠入爱河,然后就这样结婚了。进藤光其实非常想知道塔矢行洋和明子的爱情故事,只是不太敢问。   社清春倒是谈过一场恋爱,半年之后就分手了,分手的理由很简单,他女朋友无法理解他为了下棋,工作而牺牲掉陪她的时间。再者说——社清春曾经在小酒馆里喝着清酒跟进藤光抱怨:“她还说,她根本无法理解围棋,也看不懂我在做什么。怎么能这样?!”   相比之下,进藤光和塔矢亮的感情生活就少得可怜。就连和谷,都有一直陪伴着他的森下茂子。   进藤光继续说:“如果谈恋爱的话,是跟同为职业棋士的棋手,还是和普通人呢?”   塔矢亮停住了手上的筷子。他抬头看着进藤光灯影朦胧下的侧脸。   “和职业棋手谈的话,会不会总是在吵架啊?两人为了下棋吵来吵去,那这样都消停不了……”进藤光没有注意到塔矢亮的目光,他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脑海里仿佛已经充满了遐想。“塔矢?你觉得呢?”   他终于转头过来对上了塔矢亮的目光。但塔矢亮已经把所有的情绪都收了起来,只留给进藤光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我都可以。但我还是更希望能和职业棋手在一起。”   塔矢亮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如同他的眼神,平缓,沉静中带着一点无法磨去的凌厉。“能够棋力相当的话,最好。”   进藤光的脑袋高速运转起来:“能和你匹敌的职业女流棋手,没有几个吧?加藤美由纪前辈虽然是女流棋圣,但她已经结婚了……”   塔矢亮好笑地打断他:“你在想什么。”   “哦,我懂了!你其实目前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对不对?所以故意用这种话来敷衍我。”进藤光哀叹道,“太不公平了吧,我明明掏心掏肺把想说的都说给你听了。”   塔矢亮无声地笑了笑。才怪,你根本没有说出我想听的那些话。   和塔矢亮的复盘非常顺利。或许是因为塔矢亮先前短暂流露出的一点罕见的感伤,进藤光稀罕地没有跟他吵架,而是平淡友好地复盘到了最后,连三句以上的争吵也没有。就连市河小姐和北岛先生都十分惊奇。   “你们终于不吵架啦?”北岛先生很好奇地问。市河小姐也扭过头来。   “才没有。”进藤光朝他吐了吐舌头,“我不过是照顾照顾这家伙的情绪而已。”   庆应大学文学系的高材生嘛,总是要感性一点的。进藤光这么想着,完全忘记了自己其实非常爱哭鼻子的事实。输棋哭,有时候吵架哭,吃到不好吃的拉面一整天都会难过,以及在五月五总会做梦,然后在房间里抱着折扇,大哭一场。   算了,北岛先生根本不知道。   循环赛很平常地进行着。赛事进程很慢,就像挤牙膏一样,挤一点就出来一点。进藤光和塔矢亮也在循环赛对弈中碰到过彼此,都是各有输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棋院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场对决安排在了整个循环赛的最后——压轴的重量级戏码。名人和本因坊争夺棋圣头衔的挑战权,绝对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在循环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围棋周刊上刊登出来一个大大的,黑体加粗的标题:   “——北斗杯啊。”进藤光边看报纸,边感叹道。   北斗杯自从第一届之后,一直顺利地举办了下去,已经成为新兴的国际舞台。第一届的进藤光两场连败,最后一场以半目之差输给天才棋手高永夏,成为他这场世界舞台亮相的遗憾。但在第二届绪方的带队下,他和塔矢亮纷纷取得连胜,将韩国和中国的棋手斩于马下,最后取得了第二名的成绩。第一名仍然是中国队,但两人依旧展现出了日本年轻一代棋手的风姿。第三届,塔矢亮由于工作冲突没有参加,等到后面几届,他们已经满了十八岁,没有办法参加北斗杯了,但仍然坚持收看北斗杯的相关新闻。北斗杯经过前几届堪称精彩的逆风翻盘和神仙打架,迅速积累了声誉。古濑村偷偷告诉进藤光,说因为他们精彩的参赛,举办北斗杯的公司赚得盆钵体满,股票啊什么的哗啦啦地涨。因此北斗杯也就这样一直一直办了下去。   年轻的棋手一茬又一茬,光是中日韩的年轻人就换了一批又一批。就连洪秀英和中国的赵石都长大了。进藤光还在新闻上看见赵石十七岁斩获了世界冠军的消息。   “真好。”他说,“这届北斗杯也要马上开始了。上次带队的是谁来着?”   塔矢亮回答:“林明显九段。”   “啊,”进藤光笑道,“之前的名人头衔持有者。”   塔矢亮笑笑,继续慢条斯理地打谱。   “你说这次带队的会是谁呢?仓田先生和绪方棋圣已经去过了,还有一些前辈们……”   “棋院那边来过电话。”塔矢亮稳稳地在棋盘上落子,“他们有意向让我去带队。”   “你?”进藤光大惊。   “嗯。比起你来,我身上的安排比较少。”   “可你不是也在参加循环赛吗?其他的前辈们呢?”   塔矢亮将棋谱放在一旁,“从东京去到首尔,再加上三天的比赛,满打满算,一周的时间就够了。而循环赛的对弈一个月基本上才有两次。再者——”他话锋一转,“日本的职业棋坛有些青黄不接。你知道的。”   想要接触围棋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除开塔矢亮,进藤光,社清春这一代,以及一些院生之外,都是一些在棋坛盘踞多年的老手。日本棋院更想让世界看见他们年轻人的风貌。   “不出什么差错的话,我是一定要去的。” 第6章   *过渡章节写得很苦手啊   *写到我最喜欢的部分之一了!   北斗杯。   进藤光对北斗杯的印象很深。第一届时他还是初段,在世界赛场上一亮相,便获得令人遗憾的两败。虽然他和高永夏仅差半目,但围棋就是这样,即使是输了半目也是输。相比较之下,塔矢亮的风头就盛了很多。第二届北斗杯开幕,依旧是两人加上社清春同去。这一届同高永夏在棋盘上厮杀的是塔矢亮——尽管塔矢亮在一年中有飞速的进步,但仍然输给了高永夏半目。进藤光还记得在第两百手开始,塔矢亮就放弃了先前求稳的场面,转而不顾一切地开始攻击。凌厉,大胆,尖锐。但高永夏的棋风比他更大胆尖锐,在塔矢亮的攻击后依然能够保持自我的步调,并且计算力高超得惊人。而进藤光在与中韩两国的副将对局中取得连胜,社清春也取得了一胜一败。   输棋的时候,塔矢亮没有哭。高永夏离开后,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进藤光在旁边踌躇了很久,上前去说:“塔矢,走吧。”   塔矢亮抬头看着他。“这不是结束,对吗?”   “对啊,这并不是结束。”进藤光说,“因为围棋,永远不会有结束。”   这还是上一次他输给高永夏,塔矢亮安慰他的话。想起这些事情,进藤光忍不住感慨。时间如离弦之箭,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如今,新一届北斗杯即将拉开帷幕,报纸上都是铺天盖地的报道。   “所以你真的要去当领队咯?”   “如果棋院的要求是这样,我也只能去。”   进藤光叹了口气,继续吃他还没吃完的拉面。塔矢亮见状,试探性问道:“你不希望我去吗?”   “还好吧。”进藤光说,“只是我觉得有点怪怪的……还有,我现在真的有我爷爷的感觉了。好像不久前我们还是能参加北斗杯的棋手,现在你已经成为领队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说到一半,忽然脑袋里闪过什么东西,“啊!对了!”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笔记本,“之前我在叶濑中学做讲座,有个女孩子想让我帮要一下你的签名。我本来说今天让你签的,差点忘了。你帮我记一下这个事情,我们回去再签。”   “……要我的签名的话,直接来问我就好了。”塔矢亮和当时的进藤光有同样的好奇,“怎么还要问你?”   进藤光笑道:“我也这么问了。她说她不敢问你要签名。塔矢小老师,看来你还是要做好表情管理才行,免得吓跑你的粉丝。”   塔矢亮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你看看,就是你这种表情,才会让小姑娘害怕你……”   塔矢亮闻言,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做了个表情出来,“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进藤光托腮端详了很久,说:“还是算了吧。你这个表情给我一种下一秒马上要发火,暴风雨前宁静的感觉。”   “那没办法了。”塔矢亮说,“我已经尽力了。”   “算啦算啦,你这样我看着也挺好的。”进藤光伸了个懒腰,说完后就打算继续吃晚饭,“我们得快点了,要不然哪有时间复盘……我可不想熬夜……”他拿起筷子,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咦?筷子怎么……”   “怎么了?”   “啊呀!拉面都凉了!”进藤光大喊一声,“快点吃快点吃,啊呀塔矢都怪你,早知道就不和你聊这么多天了……拉面这种东西凉了以后就不好吃了……”   塔矢亮摸了摸自己的碗沿:“我的味增汤也冷了。”   “我们快一点,九点钟之前到会所,准时开始复盘!”   对了,复盘很重要!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开始风卷残云,终于赶在九点钟之前到达会所,开始复盘。复盘,吵架,最后还是塔矢亮提醒进藤光拿本子出来给他签名。   北斗杯的领队,棋院还是决定让塔矢亮去。接到通知的时候,塔矢亮在和进藤光研究报纸上刊登出来的,参加北斗杯比赛的中日韩九位年轻棋手。   当年最小的赵石也已经满了十八岁,当然不能再参加了。报纸上所登出来的名字,都是再新鲜不过的血液。   “韩国方面依旧是安太善做领队,但参赛的棋手都很年轻啊。”进藤光说,“尹志廷,赵恩峻,杨秀华,有两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尹志廷我知道,十一岁入段,十三岁参加韩国名人战,赢了韩国九段陈昌浩,在韩国名人战中也挺进了决赛,最后一目半惜败。我看过他的棋谱,确实不辜负天才之名。”   “的确。”塔矢亮将报纸翻过去一面,“中国方面派出去的棋手我们都不是很熟悉。他们更多在参与国内的围甲。”   有一位中国的职业棋手说,在中国拿全国冠军比拿世界冠军难多了——围甲实在是有太多太多的高手了。   日本派出的三位棋手中,除开关西棋院的渡边纪信以外,庄司和冈这两人,塔矢亮和进藤光都很熟悉。他们曾与这两人在职业棋手和院生的比赛中对局过。虽然还是院生的庄司,冈输得很惨,但这两人当时只是国小五年级而已,潜力却很大。在棋院工作的奈濑曾经跟进藤光说,她和庄司下过一盘,自己使劲浑身解数,赢得很艰难。“真好啊。”那时奈濑感叹道,“我虽然考不上职业,但是看见这些孩子们在飞速成长,我就觉得很高兴。”   进藤光也很高兴。在得知奈濑放弃成为职业棋手的决定时,他还替她担心。但现在看来,她已经有了自己新的目标和梦想。   现如今,庄司和冈已经成长为能够闯过北斗杯的选拔赛,来到他们面前的职业棋手了。   “渡边纪信这个人,我不是很了解。”进藤光说,“或许去问问社?”   塔矢亮说:“社之前已经打电话和我说过了。他说渡边是个棋感很好的苗子,下棋也很灵活,但是有时候会过于急躁,下出几步不好的棋。但总体的实力要比同期的人强太多。”   “这样啊。”   北斗杯是大型赛事,棋院的办事效率异常快。不久后,塔矢亮和进藤光就见到了三位职业棋手:渡边,庄司和冈。   庄司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有着动画片里小男生常有的发型,几撮头发在头顶乱糟糟地翘着。冈的头发则同他相反,人也显得沉稳一些。渡边则是个和庄司性格差不多的孩子,两个人刚一见面就可以你来我往地聊天了。   一看到塔矢亮,庄司就蹦了起来:“塔矢名人!是塔矢名人哎!”话一说完,就被冈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你小声一点!我们要有礼貌!”   进藤光忍不住笑了笑。   “塔矢老师!之前幼狮战的时候您和我对局过,那个时候我怎么也算不出那一手之后的应对步骤……”庄司即使规规矩矩地站好,但还是挡不住心中的那份热切,“您好厉害!我真的很崇拜您和进藤本因坊!”   “我也是!”渡边说,“进藤老师和塔矢老师所有的对局我都看了……真的好厉害,每一步都让人心潮澎湃!”   冈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红着脸站在一边。他同样也很仰慕这两个人。如果说先前还只是塔矢亮的专属小粉丝,但是到了幼狮战的时候,才明白自己跟职业棋手的差距有多大。但即使差距很大,也要奋勇追赶,全力挑战。   棋院的工作人员说:“这次北斗杯的领队是塔矢名人,你们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   进藤光拍拍塔矢亮的肩膀:“辛苦你飞一躺首尔啦!”   话虽然说得很轻松,只是进藤光在机场送他们登上飞机的时候,还是会有些茫然。机场人来人往,记者们也屏息以待,进藤光看着他们乘坐的飞机飞上天空。他在北斗杯期间正好有比赛,所以当然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再过两天,韩国的首尔,将成为职业棋手的聚集地,围棋期刊一周的头版,以及棋手们厮杀的战场。   光是想想,就能让人激动得不能自已。 第7章   飞机抵达首尔之后,就是一系列的安顿,接受采访,参观赛场,入住酒店。当年还是仓田先生领队的时候,塔矢亮几乎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像是小朋友被老师领着去春游一样,什么都被安排好来。但现在不同了——他不仅要面对各国媒体的话筒和相机,要操心本国三个年轻棋手们,加上乱七八糟但是又要必须认真对待的赛事相关事项,还有棋士们的寒暄……塔矢亮在下飞机的瞬间只来得及给进藤光发一条“我到了”的短信,而后就被信息潮流所包围。   好不容易折腾进酒店,塔矢亮才有时间给进藤光打一个国际电话。   电话刚打过去不久,就被很快地接上了。“喂?是塔矢吗?”对方轻快的声音隔着听筒传过来,“现在应该在酒店里了吧,感觉怎么样?”   “还好。”塔矢亮回答,“绪方先生和仓田先生真不容易。”   进藤光笑了笑,“体会到当领队的滋味了吧?我以为你会风光一把呢。想想那些新闻报道,全都是塔矢名人英俊帅气的身影,配上文字……”   塔矢亮哭笑不得,“你适可而止吧。”   “啊呀,我还是很注意分寸的……毕竟越洋电话很贵……”进藤光摆摆手——这个动作塔矢亮当然看不到,“我们说点正事,比如……明天就要进行比赛了。”   明天的比赛,对于这些年轻的棋手来说,都是一场挑战。压力,期望都随之而来。输棋和赢棋,其实都带着难以承受的压力。只有扛过这些压力,大步向前,才能成为真正优秀的棋手。   “嗯。”塔矢亮低声应道。他回头看落地窗外首尔瑰丽的夜景。霓虹灯五光十色,车水马龙,奔流不息。   “那些小鬼们状态如何?”   “很兴奋。”说完,塔矢亮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你有资格称呼人家是小鬼吗?我看你还差不多。”   “我哪里是小鬼?我分明是成熟的大人。”进藤光争辩道,“连新闻都称赞说我下棋时成熟稳重,颇有风范。”   “嗯,你颇有风范。”   “不要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进藤光在电话那头喊道,“回来你马上跟我下一局,我要让你尝尝蜕变的进藤光的厉害!”   “还有六天。”塔矢亮慢条斯理地说,“你还不如赶紧在循环赛里赢下小野七段。”   电话那头的进藤光一愣,把塔矢亮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几遍,过了好几秒才说:“那个,塔矢,我可以理解为你在祝福我吗?”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看,你总是那么不坦率。”进藤光笑了笑,边笑边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上边的时针已经指到晚上九点,“你先倒倒时差,我要睡觉,先挂啦。你要知道,越洋电话费很贵的。”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徒留塔矢亮坐在沙发上,握着电话发呆。他走到窗边,看天上明黄色的月亮,还有东京繁华的夜景。他想象着,东京和首尔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第二天的北斗杯赛场,对于日本队来说并不顺利。从来都知道中韩是围棋强国,但渡边,庄司和冈还没有真正认识到他们的厉害。即使摆了很多遍对手的棋谱,再怎么努力地调整作战方案,精心打磨每一步,都会为对手所下出的每一精妙绝伦的棋步所震惊。   庄司面对的是中国的副将谭小敏三段。对方十四岁拿到了全国业余棋手的冠军,十五岁成为职业棋手,现如今已经十六岁。开局双方都很顺利稳健,庄司自认为这一场的布局他小占上风。但之后的中盘形势,在短短一百五十六手,他执黑的先手优势就已经丧失殆尽。左上角的黑子没有办法做活,只能眼睁睁放弃,看着它死掉。整体形势已经处于劣势,第一百七十八手的时候,他用了整整十分钟去长考,落子的时候,手甚至黏在棋子上拿不下来。可谭小敏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在庄司落子敲钟的瞬间,一颗白子携风带雨,猛然落下,声音清脆,震撼人心。看到那一步,庄司浑身一震,如同猛然从梦中惊醒般,盯着棋盘看了许久,最后低着头,从棋盒里抓起一把黑子,轻轻地撒在棋盘上。   我输了,他想。作为副将,代表日本出战,第一场就输了。对方的棋,是经过千锤百炼,无数次心酸和血泪换来的。那是多少次的打磨,多少次的失败,多少次一个人默默复盘的辛苦……那样深思熟虑的强大棋力,都是这样锻炼起来的。   谭小敏站起身来,和他友好地握了一下手。随后两个人走下台,奔向不同的地方。   庄司慢吞吞地走到塔矢亮身边。塔矢亮正在后面坐着,观看冈和渡边的对局。渡边是大将,冈是三将。幽玄棋室里的对局仍在继续,主持人在外边进行大盘解说。庄司暗自揉了揉眼睛,随后抬头,认真观看剩下两人的对局。   不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剩下的两人都下得很顽强,一直坚持到了收官。冈输了六目,而渡边赢了一目半。   庄司感叹道:“渡边下得真漂亮!”早就设好了局,等着对方踏进去。每一步都带着强大缜密的计算力。冈虽然输了,但依旧下得可圈可点,在逆境中也没有丧失斗志。   比赛结束,塔矢亮带着三个人离开会馆,谢绝掉几乎所有的采访。庄司本以为塔矢亮会直接会酒店,却没想到领队的脚步一拐,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公园。   公园里很安静,阳光灿灿,满地落叶,一片金红。   “今天的比赛结束后,你们有什么想法?”塔矢亮的语气很温和。   “他们都……很厉害。”庄司第一个发言,“是超乎我想象的厉害。”   只是同年龄段的棋手而已,却展现出那么强大的实力。   冈揉了揉鼻子:“我不甘心……我本来以为可以翻盘的……明明中盘时有好的形势和机会的……”   唯一赢棋的渡边说:“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乱糟糟的。”渡边深吸一口气,“我赢得很艰难,还是靠对手偶尔走错的一两步,才找得到赢棋的机会。我没有感受到赢棋的快乐。”   这很正常,塔矢亮想。   输棋的时候,感受到的是面前巍巍难以撼动的大山。赢棋的时候,好不容易翻越此山,来到更强大的对手面前,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面对强者,无论是谁都会感到恐惧。被棋盘上的气势所震撼,被悔恨的泪水所包围,被孤独的黑暗所侵蚀……棋手的输赢只能棋手一个人承担。   “为什么呢?明明使劲浑身解数,发挥出了自己最好的水平,都赢不过他……”   是冈的声音。   “他们真的都很厉害,一看就是经历过很多次对局的!我们还是太嫩了啊。”   这句话是庄司说的。   “我要更加努力!”   这句宣言来自渡边。渡边一直是一个很认真的孩子。   塔矢亮听着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们的声音,突然有些恍惚。日子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参加北斗杯的时候。周围这些少年人的声音,天真,朝气,充满活力,令人感觉新鲜又刺激。毕竟围棋一直都是年轻人的天地。   过了很久,等冈抹掉眼泪,等庄司平复下心情,塔矢亮说:“现在回去,开始复盘吧。”   进藤光在和社清春,和谷,伊角,越智一起,窝在日本棋院会馆的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大屏幕。庄司和冈都下得很好,输棋只能说是实力不够。渡边则让社清春很意外——这孩子从头到尾没有下一步烂棋,可以说是超水平发挥。   “啊……冈的这一步走得太差啦!”和谷一看到那一手就直皱眉头。“我会下在上边一路。差一路,对局势的影响完全不同啊。”   伊角评价:“中国的棋手都非常厉害。即使年纪小也不能轻视。”   伊角去过中国棋院进修,因此更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与国际强者实力上的鸿沟。   越智说:“塔矢亮看起来推掉了很多采访。赛后的采访中他们都不见了。”   “我觉得挺好的。”进藤光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好,“不要让摄像机和麦克风吓到小孩子。”   “整个日本队的比赛,只有渡边赢棋了啊……”社清春盯着排名表直皱眉,“如果明天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当第三名了。”   “啊,又要垫底了……”   “和谷你别说丧气话!相信我们一定能赢回来!”   “进藤,你真的好乐观。怪不得我妈说你像个开心果。对了,我在镰仓的表弟也这么说。”   “……和谷,你知道吗,我原本打算待会请大家去吃回转寿司的,去东京那家最好吃的寿司店!但是因为你,我改主意了。”进藤光放下棋子,神秘地哼哼一笑,“我只请伊角学长,社和越智吃饭好了。”   “不!!”   在和谷的软磨硬泡下,进藤光当然还是请大家一起吃饭了。回转寿司吃得很尽兴,他甚至还尝试了喝一点小酒。吃完饭后和彼此告别,进藤光走在路上,不急着坐公交车,也不急着打的。他静静走在东京的街头,看着不远处华灯初上。   翻盖手机响起来,他拿出手机,狭小屏幕上跳动着塔矢亮的名字。   “塔矢?你还没睡吗?”   进藤光不太敢给塔矢亮打电话,就是怕对方这个点已经睡了。进藤光是熬夜爱好者,近些年才逐渐收敛。但塔矢亮除开对局中不吃午饭以外,自始自终一直维持着老干部家长作风,按时睡觉,早起,锻炼,做精细的时间表。顺带一提,现如今塔矢亮已经很少在对局中不吃午饭了——这个习惯还是被进藤光改掉的,就像他改掉对方熬夜的习惯一样。   “嗯。”塔矢亮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很轻,“看了今天的比赛了吗?”   “当然看了!”进藤光说,“可惜冈和庄司都输了。”   闲聊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开始。进藤光告诉他今天和棋院朋友们吃的那顿回转寿司,以及自己后天和小野七段比赛的消息。妈妈中午做的玉米浓汤很好喝。楼底新开的拉面店他尝试过了,非常不好吃,建议塔矢亮回来后不要去吃,林林总总罗里吧嗦了一大堆。塔矢亮则说今天的比赛,明日的进程……其实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一点东西。一天的经历,就算一个小时发生一件事,也早该说完了。但他们就是愿意说下去,而且乐此不疲。   塔矢亮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给进藤光打电话。他一向冷静不冲动的大脑,在看到联系人里对方的名字时,就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呼叫。   也许是因为回想起他们当年第一次参加北斗杯时的场景。也许是因为思念。   一种超乎友谊的,只有塔矢亮自己明白的思念。   进藤光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在跟塔矢亮聊天。理智告诉自己塔矢亮应该要早睡自己不要过分打扰他,却还是停不下自己诉说的欲望。   在他愣神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塔矢又像是叹息,又像是笑了一声。进藤光仿佛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那一瞬间,他浑身都定住了,动弹不得。   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呢?进藤光说不上来。不明白,并不代表没有。只是它埋藏得太深,他太迟钝,尚且不明白其真正的含义。 第8章   *赶杂志稿真的要废了   *存稿快没了呜呜呜   打完电话的那天晚上,进藤光罕见地失眠了。   平常的进藤光不是一个容易失眠的人。尽管他作息有时候不规律,曾经熬夜通宵与和谷打游戏,或者在房间里下一天的棋,他都是倒头就睡,一沾枕头就像被施了睡美人魔咒,闹铃不响他都醒不过来。   但今晚的进藤光失眠了。他翻来覆去,脑海里数了一千二百多只羊都睡不着,明明没想什么,脑袋里却一团浆糊,自己沸腾得不亦乐乎。换了无数个睡觉姿势后,进藤光认命般地爬起来,打开窗帘,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到底为什么会睡不着啊?他愤愤地想。再睡不着,明天就不能好好练习,怎么应对后天的循环赛……天啊,要是后天的循环赛赢不了小野七段,不仅是他自己会后悔,塔矢亮估计也会因为自己这盘棋而暴跳如雷……进藤光想了想自己今天一天的进程,平淡得很,除开去吃回转寿司和跟塔矢亮打电话外,什么特别的事都没有发生。   想到塔矢亮,进藤光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对方在电话那头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气息。那么清浅,柔和,一下子让他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如果是笑声,那他在笑些什么呢?如果是叹息,塔矢亮又是因为什么而叹息呢?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心里边所有问题的结果,只好一屁股坐回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第二天早上起床,眼底下果然有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进藤光踩着拖鞋,边打哈欠边走下楼,睡眼朦胧地吃完了早餐,也不记得早餐吃了点什么,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摁下遥控器,熟练地将《朝日新闻》换到围棋频道。   今天的北斗杯是中韩对局,没有日本队什么事。进藤光在电视机前坐了一上午,将上午的对局都看得清清楚楚,还从楼上把棋盘搬下来开始打谱。妈妈路过客厅,抱怨着“小光,下棋就回房间下嘛,搞得客厅里都是啪嗒啪嗒的声音”。进藤光回了句“知道啦妈妈,我马上就好”后,依旧雷打不动地往棋盘上落子。妈妈叹了口气,一边说“没办法啊没办法,家里出了个棋痴”一边走进厨房准备午餐。   围棋频道毕竟大部分取材于日本的记者们,所以即使是今天并没有他们的赛事,镜头也稍稍晃过了他们所住的酒店,以及他们在棋盘前复盘的身影。也不知道为什么,进藤光总感觉塔矢亮的心情像是很不好,下棋的脸色分外可怕,像童话故事里要吃人的妖怪。于是他中午算准时间,给塔矢亮发了一条短信:“塔矢?你是心情不好吗?”   也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不太好意思给塔矢亮打电话了。他在心里催眠自己:都是因为越洋电话费比短信费贵多了!   一会儿后,塔矢亮才回复:“嗯。”   惜字如金。进藤光看着这条短信,心里暗搓搓评价。看来还是得他开口问才行:“因为比赛吗?”   “不全是。”   塔矢亮的面前摆着棋盘,上边还有刚刚下完的一局。冈就坐在棋盘的对面,低着头,不说什么话。   “你退缩了。”塔矢亮指着棋盘上的某处说。   先前他与冈已经下过一盘快棋。冈下得一塌糊涂,犯了一大堆职业棋士不会犯的错误。如果说官子阶段由于时间关系错进错出还能让人理解的话,在中盘阶段犯那些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计算错误”的错误,塔矢亮无法明白。后来冈说自己不擅长下快棋,于是塔矢亮重新跟他下了一盘——这一盘不能说差,只能说中规中矩。但塔矢亮清楚地明白冈下棋的风格不是这样的。温和的棋风并不代表没有獠牙,该攻击的时候就应该出手。   但冈所下出来的这一盘,黑子已经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白兔了。思来想去,塔矢亮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   他退缩了。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攻击。因为畏惧,所以不敢挑战。惧怕输棋的事实,害怕攻势带来的压力,索性就不要引起攻击,也不要应战,就这样温吞地下到最后。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庄司和渡边站在一旁,脸上都是紧张之色。他们当然看出来冈的状态不对,但没想到居然差到这个地步。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塔矢亮的耐心差不多被消耗殆尽之后,冈才说:“……我很害怕。”   “今天看了中韩的对局,我才发现先前我的想法很幼稚。我原本以为昨天的他们已经很厉害了,但是没想到他们还没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今天看到了,他们的棋谱,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下出来……同样的年龄,都是职业棋手,为什么差别那么大?昨天的对局,我拼尽全力都已经输掉了六目,那明天的对局又会是怎样的呢?我会不会输得更多?所以我想,干脆不要和他们硬碰硬好了……”   庄司急匆匆打断道:“但是围棋就是这样的博弈啊!一味退让是赢不了的!你要相信自己有这份和他们硬碰硬的实力!”   “我有吗?!”冈有些激动,“我们每天练习,那么累,好不容易成为院生,又好不容易成为职业棋手,可是外面的高手那么多,有天赋的人那么多,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够下出的棋,我可能要琢磨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久!跟他们比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都是要输……”   “可是……”庄司满肚子搜刮词汇,“可是……你也很强啊,我们大家都很强啊!你好歹坚持到了最后,我可是中盘就认输了呢!”   “中盘认输和最后认输有什么两样吗?这样看来还是你看得更远,早就明白自己这一盘要输了。反正都是要输,无意义地耗到最后又有什么意思?”   庄司还想说什么,被塔矢亮一把按住了。他并没有发脾气,而是将棋盘打乱,将昨天冈和中国选手的对局摆出来,一点一点重新给对方复盘。从布局,中盘讲到官子,把每一种可能性和变化图都摆出来,让冈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盘棋一点一点推进。最后收官的一子落下来之后,塔矢亮看着冈,问:“看完这盘棋,你有什么感觉?”   冈摇摇头。   “你有几处败着。”塔矢亮冷静地分析,像是要把这盘棋掰碎了揉烂了给他看,“无可否认。这几手的确是你的计算问题。但是——”他话锋一转,“你有几手非常出彩,出彩到如果换成是我,也不会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啪嗒一声,棋子落下,塔矢亮平静地说:“围棋从来都不只是实力的比拼,还有心境上的。坚持到收官和中盘认输不是一回事,前者是希望,后者是放弃。即使看不到希望也要去坚持,在逆境中保持自我的本色,这比输赢更重要。”   “如果谈到天赋——天赋比我们高的人有很多,因此更加不需要去在意。你能考上职业棋士,本身就代表你拥有围棋一道上的天赋。”说到这里,塔矢亮不由得想起先前的那位中村八段。很多年无法进步寸厘的人,并不是没有,“一时的胜利和失败不能够用来衡量自己的实力。如果你以这个为标准,那你的实力太廉价。”   多少的心酸,努力,忍耐,苦修,不仅是棋道上的,还是个人的修行。曾经的塔矢亮会执着于一盘棋的输赢,而现如今的他,明白除开输赢和神之一手外,还有很重要的东西等着他去追寻。   他看着冈的眼睛,“即使颤抖,也要追赶。即使畏惧,也要挑战。你明白吗?”   即使没有进步,也绝对不放弃,绝对不哭泣。即使被重压之下的狂风吹拂着,也绝不退缩。这样的执着,你明白吗?   冈怔愣着,一直扯着衣角的手松开,眼眶里的泪水忽然就哗啦啦倾泻下来。 第9章   下午,进藤光执黑,中盘赢小野七段。胜负手一落下,小野七段当场认输。行礼致谢后,进藤光走到布告栏旁,看着循环赛的积分排位名单。自己和塔矢亮的胜负是五五开,两人积分一样,排在第一位。和谷的积分已经排到了第六位。循环赛的赛程即将落幕,进藤光算了一下,他和塔矢亮的最后一场,也是整个循环赛的最后一场,就在两个月之后。   他仔细看了看那张排位表,然后走到棋院会馆的二楼。一路过楼梯口,他就听见里边传来嘈杂的话语声。电视机的大屏幕镶在墙上,此时正在播放北斗杯的谢幕典礼。主持人中日韩英四国语言非常流利,正挨个采访典礼上西装革履的棋手们。   进藤光推门进去,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进藤老师!北斗杯结束了!”   “可惜塔矢亮的采访刚刚已经播过了,现在在采访韩国的尹志廷。”   “年轻人,果然是不可小觑……他北斗杯的记录是连胜啊。”   围棋就是这样,天才总是一代又一代,多得像韭菜,一茬一茬长,永远割不完。   进藤光上午在准备和小野七段的比赛,因此没有太关注北斗杯之后的赛事。他问;“日本队的情况如何?”   “我们嘛……”有个中年的棋士无奈地笑道:“我们是第三名。”   “难怪啊,只有渡边连胜,其他人都是连着输下来。这样怎么行?”   进藤光看着那位中年棋士手抄的对局表和摆在棋盘上的棋谱。第一场对中国队,冈输给谭小敏其实是意料之中。谭小敏在中国围甲的积分排名很高,只要他去参加世界性赛事,拿下世界冠军成为九段并不是问题。庄司的棋谱中规中矩,没有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棋风。只是冈第二场实在有些不顺,碰上了韩国的新星杨秀华,又是毫无意外的失败。   进藤光摇摇头。实力的差距摆在那儿,现实的残酷就是如此。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把心态调整回来。   他又去看渡边的棋谱。作为关西棋院的得意门生,社清春的师弟,渡边的棋风和社如出一辙,大胆冒险,而且喜欢空中混战。之前社还提到,渡边很喜欢演习宇宙流的棋谱,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由。渡边下棋激进,但他的对手都是稳扎稳打类型,这也给了渡边充分发挥的机会。   “渡边下得很好啊。”进藤光说,“基本上没怎么下恶手。”   “所以说后生可畏嘛。”中年棋士说,“再过几年,我们都老咯,职业围棋界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啦!”   进藤光笑着摆手:“怎么能这么说呢?您还是我的前辈啊!”   “围棋可是要凭实力说话的呀,我才是六段,怎么好意思当你前辈呢?”   中年棋士沧桑地叹了口气,重新把目光挪到五彩缤纷的电视机屏幕前。   那一刻,进藤光忽然明白了,那天塔矢亮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赢下了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中村八段。   塔矢亮右手拉着行李箱,左手提着一个布袋,带着渡边,庄司和冈从刚下飞机没走几步路,就看见了在机场翘首以待,穿着一身亮色T恤的进藤光。进藤光单手插兜,像个东京街头常见的潮酷少年,远远看见他们就朝他们挥手:“塔矢!这里!!”   塔矢亮不由自主微微一笑,拉着行李箱走到他面前。“让你久等了,抱歉。”进藤光想去帮他拿手上的东西,塔矢亮轻轻摇了摇头。   “哪里算久等?我才刚来不久。”进藤光看了看塔矢亮身后的三个少年人,“怎么样?参加北斗杯的感觉不错吧?”   “是不错。”庄司老老实实回答,“就是连输两局,实在太丢人了。”   “我当年也是连输嘛!第一次参加世界性赛事,紧张是很正常的。”进藤光用自己的经验做例子,然后问,“你们没有因为输棋哭鼻子吧?”   冈浑身一僵,“……没有。”说完,他悄悄抬头看一眼塔矢亮的表情。塔矢亮没有分给冈一点眼神,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金色刘海的青年。冈悄悄松了一口气。庄司则在背后偷偷戳了戳他。   “真的?那你们心理素质都挺好。我第一次参加北斗杯就哭得稀里哗啦。”进藤光说,“哇,那个时候是真的没想过输棋会这么难受。”   塔矢亮看着进藤光跟庄司他们谈笑风生,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心想,自己由于输棋而哭泣的经历似乎少之又少。他记得很清晰的只有一次,那就是在自家的围棋会所输给了连棋子都不会拿的进藤光。那时他感觉,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这座山峰挡在他面前,让他动弹不得。   “……啊,社已经在那边等我们了!”进藤光带着他们朝另一个出口走去,“他新给车喷漆了,这会正愁没人看他炫耀呢!我们坐他的车,回棋院会馆怎么样?渡边,你要回关西对不对?让社带你回去如何?”   “可以!谢谢几位老师!”   “哎,你们待会是先吃饭还是先回家?如果吃饭的话,我最近发现了一家超——好吃的料理店,中华料理啊,日本料理都有喔……”   听着进藤光闪闪发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塔矢亮的心境奇妙地平和下来。他跟着他们走出机场,坐上社清春拉风的银色本田轿车,向东京繁华的傍晚中驶去。   庄司和冈都在地铁站下车,社带着渡边回家,塔矢亮和进藤光则回到了日本棋院会馆。伊角,和谷,越智,门胁,讶木等一大帮人早就等在那儿了。   一看见伊角,塔矢亮就想起了什么,将手上的布袋递给他:“这是中国的杨海八段拜托参赛的选手,给你带的礼物。”   “哎!我?”伊角惊讶地指着自己,“杨海先生原来还记得我?”   塔矢亮点点头:“他说他还记得……”说到这里,塔矢亮微微皱了皱眉,“还记得……翻版的乐平?他说这里边也有翻版乐平的礼物。”   和谷瞪大眼睛:“什么!他还记得翻版的乐平啊!”伊角看着手上的布袋忍俊不禁,进藤光直接笑开了:“天哪和谷,杨海八段还记得你哎!”   和谷愤愤给了伊角和进藤一人一拳。吵吵闹闹一番后,和谷提议一起去吃饭,进藤光嚷嚷着要吃那家店最新出的招牌菜,门胁说去我家那边吃怎么样,有一家北海道风味的海鲜餐厅,鱼都是从那边运送过来的,很新鲜……绕了一大圈之后他们还是决定去吃最近的自助餐,进藤笑着问塔矢亮:“塔矢,一起去吃饭怎么样?”   进藤光虽然是笑着,但他的内心还是有些忐忑。果然,塔矢亮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又是这样。进藤光有些沮丧地想。每一次邀请塔矢亮一起聚一聚,他总是拒绝。他好像习惯了冷冷清清一个人的氛围。   “真的不去吗?”   “嗯。”塔矢亮说,“我待会有事,得先回家一趟,聚餐真的去不了。”   塔矢亮知道和谷不太喜欢自己,因此和伊角,和谷他们只是点头之交,并不会打多少交道。比起热闹的人群,他更享受独处带来的宁静。他承认,自己可能是有一些骄傲,但是这又怎么样呢?他的实力允许他这样不卑不亢地骄傲。   接到进藤光电话的时候,塔矢亮正坐在棋盘前复盘北斗杯的棋谱。进藤光在电话那头津津乐道:“聚餐终于结束啦!非常好吃,可惜打包不了。”   塔矢亮无声地笑了笑。进藤光问:“你有好好吃晚饭吧?不要说你连外卖都懒得点。”   “怎么可能。”塔矢亮回道,“我刚刚才丢掉外卖盒。”   这下换进藤光大笑了。笑完之后,他说:“你之前不是发短信说心情不好吗?后来解决了?”   进藤光隐约猜到出问题的不是塔矢亮的心情,而可能是别的。塔矢亮顿了一下,说:“嗯,已经解决了。”   进藤光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如果塔矢亮不主动告诉他,他就不会主动问。他边和塔矢亮在电话里说话,边看着窗外的月亮在云层之下,露出明黄色的弯弯一角,闪烁着清淡柔和的光辉。   PS:我突然发现文里有一个年龄上的bug……如果大家发现了的话忽略掉就好了ヽ(*??з`*)?? 第10章   绪方先生要结婚了。   进藤光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在和仓田厚的闲聊之中。两人在拉面店相逢,仓田厚兴致盎然地说要带进藤光去一个除开对局室之外第二好的地方——于是进藤光就被仓田厚带去了赛马的会场。“放心,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会所。”仓田厚说,“看看赛马也无妨嘛,顺便锻炼一下你的冒险精神。”   “我已经很有冒险精神了吧?”进藤光抗议,“最近每次和塔矢亮下棋,他都说我太冒险了。”   仓田厚笑了笑:“实力增长了,才有底气去冒险啊!”他拉着进藤光来到赌马的区域,盯着那些毛色各异的马看了几眼,几乎是很快地选定了目标。“这一匹。”他指了指那匹红棕色的,“就赌……”   进藤光虽然已经步入社会,现在的收入也算是可观,但听到仓田厚报给工作人员的那一大串长长的数字时,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吓了一跳。“……这么多?”   “不赌多点怎么行?”仓田厚说,“这玩意好赚钱呢。而且我相信它能赢,而且绝对,绝对能拔得头筹。”   仓田厚赌马的本事的确不容小觑。   过了一会,在令人屏息敛声的气氛中,赛马开始了。人群呼声阵阵,为自己支持的马匹加油。进藤光几乎是眯着眼睛才能看见那些矫健飞奔的马匹之间的细微差别——仓田厚赌的那一匹红棕色的马赫然在前列。它不在最前端,却极为聪明地保持着自己的速度,在最后几圈奔跑中,骑手和马匹心灵相通,这匹马一个劲步,冲到最前边,遥遥领跑,一骑绝尘,第一个闯过了那道终点线。骑手冲观众群大声呼喊,眼角眉梢洋溢着喜气,调转马头,英姿飒爽。   “看吧!”仓田厚颇有些小得意,“我赌的马绝对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他回去拿钱,捧了好几沓钞票回来,“绪方一直问我赌马的秘诀,我就是不告诉他。”   进藤光哭笑不得:“原来绪方先生也爱看赛马啊。”   “绪方以前是喜欢看的……现在嘛,”仓田厚说,“他准备结婚啦,不好像年轻时那样随便去哪里玩啦……我也得找个女朋友了……”   “绪方先生准备结婚?!”   得知绪方先生准备结婚,和谷,伊角的第一反应跟进藤光一模一样:“绪方先生居然要结婚?”   进藤光说:“仓田先生是这么说的。”   绪方精次,不仅是职业围棋界的高手,俯瞰一众泛泛之辈,关于他的感情生活,也是不少职业棋手茶余饭后的调侃。跟绪方交往的女人不少,但更多都是你情我愿,露水情缘,烟雾朦胧,仿佛一下就会散去。在塔矢亮家的研讨会中,绪方精次特意把塔矢亮逮去聊天,聊的还是情感问题:   “小亮啊,爱情总是令人心驰神往的。”   如果是在十七岁那年,塔矢亮一定会对这种话题嗤之以鼻。恋爱并不在塔矢棋士的思考范畴之内。况且情感如流动的水,难以捉摸。塔矢亮并不喜欢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当时的绪方看见塔矢亮的神情时,也只是神秘的笑了笑。   可如今,塔矢亮结束北斗杯从首尔回来时,绪方再问起塔矢亮这个问题时,得到的不是肯定的否认,而是长时间的沉默。绪方翘着二郎腿,身子往前倾了几分,饶有兴趣地问道:“小亮?怎么不回答了?”   塔矢亮,考入庆应大学文学系的高材生,新一代棋坛领军人物,面对无数记者堆镜头尚能泰然自若地回答问题,绝不出错——可此时的他却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或许绪方先生说得对。爱情是令人心驰神往的。”   看到他,心情就会奇妙地变好。   他下棋时专注的样子。   他和我谈笑,神采飞扬的样子。   我会情不自禁地追寻他闪亮的双眸。我可能会忍不住引用肉麻的济慈和雪莱。我不愿意他的视线离开我一分一毫,我想让他体会我求而不得的内心百分之一,却又不愿意让他也承受如我这般的痛苦。   可我该怎么样得到这份被无数文学名著,经典影视反复书写和演绎了无数遍的情感呢?   塔矢亮只说了一句话,绪方精次就好像全明白了。他全身放松起来,一下子倚在沙发上,笑着说:“终于开窍了?我以为还要等上几年。”   “绪方先生明白吗?”塔矢亮不相信绪方的推理和读心术。   “毕竟我也是准备要结婚的人了。”绪方指了指自己,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为了她,我连烟都戒掉了。”   “您准备结婚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在旅行社工作,是导游。”绪方说,“到时候举办婚礼,你们就会见到了……交往了三年,我忽然觉得,别的什么人都不要了,我只拥有她就足够。她会不会下围棋又有什么关系?我于旅游管理也是一窍不通。”   他像是欣喜,又像是感慨,“小亮,你应该明白的。你这么多年,或许只是为了等一个人。对方或许昨天不在你身边,今天不在你身边,但他总会来到……一旦那个人来到,你就感觉等待是那么的值得。”   绪方抬起手,又好像发现了食指上并没有夹着香烟,便有些迟缓地把手放下去。   绪方精次的婚礼办得很隆重。大家基本上都来了。仓田厚,和谷,伊角,门胁,越智……其他的高段棋士,还有新娘的家人和朋友。进藤光边抬手看表边来到会场,远远地就看见穿一身休闲服的塔矢亮。   “塔矢!”他跑过去,冲塔矢亮说,“你们怎么来这么早?我这边下班晚高峰,出租车堵死了……哎,你就看到了吗,今天的绪方先生非常帅气呢!”   确实。塔矢亮看着一身白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红玫瑰的绪方先生,自有男性成熟内敛的魅力。婚礼在一片热哄哄的气氛中开始,新郎新娘牵着手从台上缓缓走来,双方的父母站在他们面前,司仪深情地念着婚礼誓词……绪方的新娘是个很温婉的女子,她挽着绪方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   进藤光看着不远处盛大的婚礼,说:“塔矢……”塔矢亮转头看他,可塔矢的眼眸太深邃,他的目光太深沉,进藤光一向爱说话,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不久前的那天晚上,自电话那头传来的一声叹息。那声叹息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塔矢亮的眼瞳之中映出了他的身影……在那样的眼瞳之中除了他之外,还藏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呢?   他正在走神,忽然“砰”的一声,塔矢亮轻声说:“走吧,外边在放烟花。”   烟花灿烂无比,如流火夺目,如彗星璀璨,绽放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上。在一片广阔无垠的天空下,闪烁着东京都市繁忙的灯火,摊贩关东煮和茶泡饭的烟气,寺院青石台上的青苔幽幽地闪着夜露的光芒,行人的尖头皮鞋或者平底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啪嗒声。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月亮映在水里,被踩碎又重新复原。昏黄的灯光和烟雾模糊了进藤光的眼睛,他再一次看着塔矢亮——对方长身玉立,眼底映出一片金红。   他记起塔矢亮的眼神——塔矢亮以往看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呢?进藤光无从探究。   他只知道在三天后,塔矢亮问了他本周的安排,进藤光说这周正好没有他的对局。塔矢亮说我也没有,于是递给他一张彩色的东西。   “这是绪方先生给的。”塔矢亮的表情很严肃,“京都金阁寺的门票。我自己也有一张。”   PS:他们要去京都旅游啦!绪方先生永远是好助攻! 第11章   京都这座城市,进藤光和塔矢亮只在比赛时去过——但也仅仅只是去过而已。对于它的街道,景点一概不熟悉。进藤光打电话去问和谷:“和谷!如果去京都玩的话,有什么推荐?”   和谷电话那头的声音格外响亮:“什么?你要去哪?我这边太吵了我听不见!”   和谷的话还没说完,进藤光就听见他那头嘈杂的人声,像是家里来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人,闹哄哄的像油锅里下了青菜,哗啦啦地响。他重新说了一遍:“京都,是京都啊!”   “噢——”和谷拖长了尾音,“京都啊……我不太了解。我没有亲戚来自京都……如果你要去镰仓我还能考虑当你导游。不收钱。”   和谷的表弟就是镰仓人,这个进藤光知道。可惜他曾经去过镰仓避暑,于镰仓已经不感兴趣了。他思量一下,和谷就在那边问:“进藤,你是打算去京都旅游?”   “嗯。绪方先生给了我和塔矢一人一张京都的金阁寺门票。”进藤光说,“说实话,我摸不清楚绪方先生的想法……”   “进藤,绪方先生的妻子就是旅行社的导游吧?”和谷说,“她送你一张两张票,也不奇怪……只是为什么是你和塔矢亮去?怎么不送我几张我好跟茂子去?”   “得了吧,”进藤光笑着说,“以后我送你两张飞机票,你去北海道怎样?”   “说好了!”和谷中气十足大喊一声,电话那头立马传来了絮絮叨叨的声音:“义高!过来帮着带你那三个表弟!记得不要让他们拆电视机那边的乐高积木!”   和谷一边跟他妈说来了来了,一边跟进藤说抱歉我得先走了,进藤只能又好玩又好笑地挂断了和谷的电话。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又是冷冷清清,只有进藤光一个人的响动了。他一个仰面躺在床上,想,和塔矢亮一起去京都旅游,会是什么样子呢?塔矢亮总不会制作出张旅游计划表,然后一切的一切,时间和地点都要严格按照表格来执行吧?塔矢亮这样的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比较有用的旅行经验……啊,交通工具和酒店的事情真的很麻烦,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下围棋……   但当进藤光接到塔矢亮的电话时,对方只在那边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都已经安排好了。”   进藤光颇有些紧张地问,那新干线的票啊,酒店啊,日程啊,地点啊……这些东西你都想好了?需不需要我帮忙?   塔矢亮想象得出进藤光手忙脚乱的样子。在他印象里进藤光偶尔会冒冒失失的丢三落四,或者突然把什么事情搞砸……他勉强压抑住那份笑意,说:“当然。一切都安排好了。新干线的票我提前买,不需要排队。”   塔矢亮很抗拒排队。他认为一切能够提前解决的东西就不要在排队上浪费太多时间。   进藤光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我什么忙都没帮上,真的没关系吗?”   “没有。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我现在收回要帮忙的那句话。”进藤光恨恨地把床上的枕头往天花板上抛。白色的枕头画了一个极为狭长的抛物线,又差不多落回原处。   “明天出发怎么样?”   “可以。我们在棋院门口会合吧。”   进藤光带了很多东西上新干线,种类丰富之多让塔矢亮简约轻便的背包自惭形秽。塔矢亮静静地将进藤光行李里除开生活必需品的东西都扫视了一遍:笔记本,速食便当,一大堆薯片,脆脆香,烤肠,芋头片之类的零食……一本口袋本《京都旅游指南手册》,还有一个折叠的小棋盘和两个棋盒。   进藤光都快被塔矢亮的目光搞得惴惴不安的时候,塔矢亮点评道:“只有棋盘和棋盒挺不错。”   进藤光反驳:“便当和零食不重要吗?在新干线上饿了的话还可以吃点东西垫肚子。”   塔矢亮说:“新干线上有零食推车啊。”   “大少爷,那个很贵的好不好,推车里一份盒饭又贵又难吃,价格都顶得上三份便当了。”   塔矢亮作为“棋坛贵公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大少爷。他逛便利店的次数屈指可数,去菜市场的次数也是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买菜维持每天的能量需要。在菜市场里他很费力地买菜,但有一次和进藤光去时,对方表现出的驾轻就熟让他震惊。进藤光能随随便便和小贩聊天,说几句话就能砍出一个不错的价格。对比塔矢亮选的坑坑洼洼的卷心菜,进藤光所挑选的蔬菜一向是靠谱得多。表面光滑,不发黄,绿油油的,水分十足,一看就很好吃。进藤光熟悉哪个便利店的东西多,种类全,也知道哪个游戏厅的老板爱给优惠。他熟悉冰柜里所有冰激凌的牌子和价格,连涨价多少他都知道。这样一来,塔矢亮确实不怎么食人间烟火。他的人间烟火气似乎都是从别人身上沾染来的,而他只需要专注于变幻莫测的黑白棋局就可以了。   进藤光很久以前问过塔矢亮;“塔矢,你有什么别的朋友吗?小时候的朋友也行。”   塔矢亮摇摇头。进藤光刚想说话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就被塔矢亮打断了。“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难过。”他说,“能够维持现状,我已经很满意了。”   进藤光的朋友就有很多个。小学的,初中的,棋院的,经营寺庙的,开摩托车带他兜风的……他们都是进藤光世界的一部分。塔矢亮从没有想过要融入进他们的圈子,而进藤光也不会把自己的朋友强塞给他。他们两个人完全不同,宛若走着两条完全异面的线,然而却在围棋这一节点上奇妙地相遇。两年零四个月的追赶和彼此注视,让他们拥有了真正成为对方朋友的机会。塔矢亮常常在下棋时看着进藤光,想,幸好是这个人,而不是别人。   如果换了别人,他或许不会这么在意,也不会这么气急败坏地跟对方吵架。然而进藤光就是能够忍受他的缺点,他也能容忍进藤光偶尔的粗线条和大神经。   过多的情感真的会让人大脑放空,以至于想了一大堆天马行空的事情,纷杂且凌乱。就像被猫弄乱的线团,想要解开都不知从何下手。它们浑然一体,彼此牵扯,千丝万缕,从这里跳跃到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仿佛就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   进藤光坐在他旁边,他则坐在窗外。新干线已经向京都进发,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运行着。放眼窗外,一片绿色,天极蓝,云极厚,极白,有飞鸟从流水处凌空而上,展翅滑翔,英姿矫健。塔矢亮不由得想起川滇茅舍的那首俳句:“翡翠鸟影,滚滚溯流上。”   两人都是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坐在新干线上,一路频频被人侧目。进藤光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刘海非但没给他减分,还给他加分了不少,就像独孤信歪戴帽子都能引领时尚潮流一般,塔矢亮听到不少人在旁边说:“啊,那个人的刘海挑染得好特别啊……我们一起去弄一个怎样?”   “得了吧……没看见他们的脸吗,说不定是明星呢……初江,你要不要去问一个签名,看人家答不答应?”   进藤光看够了新干线的风景后,兴致勃勃地从背包里掏出棋盘和棋盒:“下快棋怎么样?这次我一定要赢过你!”   “棋子会掉吧?”   进藤光摇摇头:“这个是特制有磁性的。”   于是他们在新干线的折叠桌板上下起了棋。进藤光出手狠,塔矢亮更狠,一盘棋局几乎全是对杀。最后进藤光赢了半目,非常开心地笑个不停。塔矢亮这会破天荒地没有和进藤光复盘。他只是恍然一抬头,看见不远处开得繁盛的花朵,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句俳句:   “梅下一局棋,纷纷白雪遮黑白,两人尽无言。” 第12章   下了新干线,走出站台,塔矢亮和进藤光就踏上了京都的土地。京都是一座城市,也是一座古城。既有现代化的部分,也保留了古时“平安京”的风味。他们在路上随意走走停停,在四平八稳的大路上和曲折绵延的小巷里穿梭。现在是下午两点钟左右,太阳没有中午时那么灿烂热烈,反而增添了一种平淡温润的气氛——正如这座城市一直以来慢悠悠的氛围。   “这里真的和东京很不一样啊。”进藤光说。他一路走来,已经看见了很多穿着和服的少女。她们自在地在街道上走动,脚下的木屐啪嗒啪嗒,和不远处的寺庙和山影暗暗契合。   路上见到低矮的屋舍,檐角挂着红灯笼。夏目漱石当年和正冈子规去京都时,也曾感叹过这种随处可见,上边用黑色的墨水写了大大“善哉”二字的红灯笼。它代表的是一种名叫“红豆年糕汤”的食物吧。小说《夫妇善哉》里,描写的也是和红豆年糕汤有关的夫妇故事……   “红豆年糕汤啊。”塔矢亮望着那盏红灯笼,突然说。   “什么?”自小国文就不好的进藤光回过头问他。“你是说红豆年糕汤吗?一种料理?”   “……嗯。”塔矢亮应声。见进藤光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走他的路,塔矢亮心里大概明白了:进藤光不太懂这个。可惜好好一本《夫妇善哉》,经典名篇,顺便带动红豆年糕汤畅销的书,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到了进藤光这里就成了对牛弹琴。   国文学得很好的塔矢亮心想,下次应该换一种表达方式。   商量了几句,两人坐着地铁去了金阁寺。京都虽然是个陌生的城市,但是地铁路线比起东京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山手线啊,银座线啊,中央本线啊什么的来说可是友善得多了。进藤光看了几眼路线图,就已经差不多熟悉了路线,还顺便帮助解答了来京都游玩的外国游客的换乘问题。   走出地铁口,不一会就来到金阁寺。无论什么时候去这里,都是人山人海,游人络绎不绝。金灿灿的金阁寺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一瞬间晃花了进藤光的眼。   “在东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寺庙……”进藤光感叹一番。他望着湖水里的倒影——不仅有金阁寺,也有他和塔矢亮有些模糊的脸庞。“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放火烧掉它呢?”   塔矢亮想了想,说:“我也不明白。”   1950年的那位金阁寺内的僧人,据说是因为嫉妒金阁寺的美丽而在寺内燃起熊熊大火。逃过战火洗劫的金阁寺却没能逃过人心中的嫉妒之火。三岛由纪夫曾以这件事为灵感写了小说《金阁寺》,通过青年沟口的经历和口吻展现他内心的心理活动。他将美丽和死亡挂钩,对美有独特极致的追求。与其让美受到玷污,不如还是将美毁掉的好。“美丽的总是过去”,一场大火,灰飞烟灭,即使金阁寺重建返修,历史的真相也早已被掩埋进了重重的尘埃之中。   塔矢亮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他不由得想到秀策。那样一个天才的人物,那样能下出一手绝顶聪明漂亮好棋的不世出的天才,竟然英年早逝。秀策棋谱的美丽与他年纪轻轻的死亡,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进藤光却没想那么多。他兴致勃勃地在景区游玩,看了看法水院,潮水洞和究竟顶。舍利殿顶上的那只凤凰金光灿灿,展翅翱翔,仿佛下一秒就能冲破寺庙的桎梏,向无边无际的天空飞去。   “塔矢,这里有很多僧人哎。”   进藤光向远处望去,看见一些光溜溜的脑袋。   来金阁寺参观的也不只是游客,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僧人。寺庙里究竟还有没有留存当年的舍利,没有人知道。但当年的凤凰还在。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吸引了很多僧人前来参观——或许用“虔诚”来形容他们更加合适。   此刻进藤光和塔矢亮站在不动堂的门口,看见一位穿着僧衣的年轻僧人也歇息在这里。他面相柔和,只是瘦得像一根竹竿,却又清癯有力。他抬眼望了望两人,视线在进藤光的身上停留片刻,随后又消失在日光和微风里。随后,他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一念空时万境空,重重关隔豁然通。东西南北了无迹,只此虚玄合正宗。”   进藤光不解,小声问塔矢亮:“他在背什么?”塔矢亮刚想说这应该是佛家偈语,那位僧人就向他们看过来,微微一笑:“这是一山国师的颂诗。”   “喔。”进藤光似懂非懂。   “种种因缘,皆在无尽中。”僧人看着进藤光的双眼,“人与人的因缘际会,不可多得,不可强求。一切有为法,皆为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有因缘故,亦可得说。这般看来,善人与古人很有缘……”   进藤光虽然还是没有明白僧人前边一大串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但是他敏锐地听到了“古人”这个字眼。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心跳都加快,“……您知道……”   塔矢亮的心猛然一紧:能让进藤光魂牵梦萦的古代人……秀策……进藤光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到底是……   几年来他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问题的答案,但是有些时候,溪水退去,那颗光滑的鹅卵石近在眼前,似乎可以触摸——他伸手想要够到那份答案,就跟进藤光伸手想要明了佐为消失的答案一样,他们不约而同地紧紧望着这位僧人,想要听到他的回答,想要明了一切的真相,想要放下最后的心结——   可是僧人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嘘。”他将合十的双手举至唇边,“生与不生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   进藤光愣住了。答案近在眼前,但是他却没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他任由它从他手中溜走。僧人施施然转身,背影渐渐消失在下午的太阳中。风吹起他宽大的灰色袍子。   进藤光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不动堂的屋檐遮挡住了光亮,塔矢亮只觉得他的侧脸一片晦暗不明。他当然想知道——塔矢亮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那个秘密。他想知道当年那个跟他下指导棋的人是谁,那人又去了哪里。他想知道“sai”的身份,想要再次一睹他下棋的风采,哪怕只是在网上。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塔矢行洋,总是端坐在棋室内,面前摆着棋盒。他的身影立在窗边,他是在等待什么人吗?那个人有怎样的棋艺,他为什么又无法归来?   可是一切一切的问题,塔矢亮不明白它们的答案。他看着进藤光,有一种对方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的错觉。   似乎只是过了一瞬,又或者过了很久很久,塔矢亮终于说:“进藤……听说这里的冰激凌很好吃。要去买一个吗?”   进藤光恍然回神。“那走吧。”他们来到冰激凌店,买了两份,一份是抹茶,一份是香草。塔矢亮的原话是“我都可以”,进藤光想了想,递给塔矢亮香草味的那支。   从进藤光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就好像之前塔矢亮看见的,仿佛要哭的表情真的只是一种错觉。他没被影响,也没有难过,依然过好自己的生活,也不会在某一个夜晚感到孤单寂寞,不会随意发泄自己的脾气。他不是小孩了,也不是十几岁容易冲动的少年。他把心事安放在深深的黑匣子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有钥匙。   哪怕是塔矢亮也不行。   吃完冰激凌,塔矢亮说:“景区准备关了——待会去吃拉面怎么样?”   平时都是进藤光问塔矢亮“去吃寿司怎么样”“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料理店,去不去”之类的问题。现在变成塔矢亮来说了。   进藤光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塔矢亮——似乎是在思考刚刚的话语。只是进藤光知道他对吃的其实没有什么所谓。只是来京都嘛,总不能老吃拉面……他只是电光火石间,看着塔矢亮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心中沉重的石头忽然就可以短暂地放下了。他想,塔矢亮一定比自己更想知道问题的答案。那进藤光又为什么要去难为塔矢亮呢?佐为也未必想让他沉溺于过去。   因缘只在刹那间,然而刹那间也可以是永恒。   这样想着,他慢慢笑了。“来京都怎么能吃拉面呢?当然要吃京都特色料理!豆腐!怀石料理!鳗鱼生鱼片!” 第13章   最终,两人还是去护国寺的小吃街逛了一圈,进了一家古朴的料理店,吃了碗具有京都特色,鲜嫩无比的豆腐,还有红豆年糕汤。   白嫩的豆腐,红豆汤,年糕,木制的桌椅碗碟,昏黄的灯光。周边的人脸模糊不清,仿佛被笼罩在一层薄膜之下。进藤光隔着桌上的花瓶看塔矢亮。对方眉目如刀削斧刻,无比清晰。   “豆腐果然很好吃。”进藤光大咬一口,“不愧卖得这么贵。”   塔矢亮失笑。“贵的不仅仅是豆腐,还有装修。”   确实,如果在一般的路边摊随便对付,价钱不会像手写菜单上的那样翻上几倍。进藤光三下两下把红豆年糕汤吃完,还有点意犹未尽。他拿过菜单一看,上边还有清酒。   “我可以喝酒吗?”犹豫了一会儿,他问塔矢亮,不过更像是在问自己。   塔矢亮察觉出来了。进藤光并不像刚才兴致勃勃地说“吃什么”的时候那样开心。他再没心没肺,再活泼,也会有忧郁的那一刻。他把很多事情藏在心里,即使是父母,即使是塔矢亮——也不会告诉。   塔矢亮微微松口了,“喝吧。”说完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只能喝三杯。”   进藤光虽然不是三杯倒,但也差不多。先前两人去参加另一位棋士的生日宴,寿星很贴心地在每一桌的桌上都摆了几瓶酒,从鸡尾酒,白酒到清酒,市场上流行的酒类都摆了出来。塔矢亮是能喝清酒的那种人,酒下肚,面色如常,还能对弈几盘。但进藤光从小到大没沾过一滴酒水,胡乱喝了几杯也不知是什么的酒,脑子马上就晕晕乎乎地不转了。即使喝了醒酒茶,也是被伊角和塔矢亮扛上了出租车。   塔矢亮记得进藤光的妈妈开门时的表情:“小光怎么啦?是不舒服吗?”   伊角解释说是喝了几杯酒,可能有些醉了。于是她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进藤光:“居然喝这么点就醉了?他爷爷可是这片出了名的能喝呢,怎么这点基因没有遗传给他呢?”边说边将进藤光从他们手上接过来,拉进了卧室。   出来后,她语重心长地对塔矢亮说:“麻烦你们了。以后请多让小光锻炼一下他的酒量……都是进了社会的人了,怎么能喝不了酒呢?”   塔矢亮点头,尽管塔矢亮在想“以后想让进藤喝酒应该是无法办到的事情吧”。伊角则在一旁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展现出自己得体的微笑。   听到那句“只能喝三杯”后,进藤光冲塔矢亮笑了笑:“别担心,我有分寸的。而且我之前跟爷爷探讨了喝酒秘籍,这次我绝对不会醉了!”   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难看。   进藤光点了清酒,给小杯子里倒上清澈的液体。他慢慢地喝,塔矢亮看着他。进藤光看见对方的瞳孔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然而四目交汇只是一刹那,在对视的瞬间之后,塔矢亮立马垂下了眼帘。   进藤光想,又是这样的表情。   这时候的塔矢亮,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吃完饭,他们走出料理店,沿着街道慢慢走。远处在开烟火大会,烟花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让两人不由得想起绪方结婚时那个浪漫的夜晚。路边的屋舍的檐角,都挂着灯笼或复古的电灯。很多老爷子坐在灯下,面前摆一张棋盘,棋子在棋盘上滑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进藤光悄悄走到两位老人旁边看。“是将棋啊。”他小声说。   “将棋?”跟他一同走过去的塔矢亮重复道,“这是什么?另一类棋吗?”   “啊,你真是围棋笨蛋。”进藤光说,“你会下将棋吗?”   塔矢亮看了看棋盘上正在进行的局势,“……不会。”   两位老人正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桂马香车一路进攻,深入敌阵。进藤光悄悄跟塔矢亮讲将棋规则:棋子摆放的位置,每一种棋子的走法,如何升级,以及可以花一手将己方被吃掉的棋子重新放回棋盘的“打入”规则……塔矢亮一向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妙处,对于正在进行的棋局,也看得懂一些了。   “你平时也下将棋?”塔矢亮问。   “我当然很少下。”进藤光笑道,“但是我初中有一个学长……就是之前跟你比赛过,姓加贺的那个学长,他当年是将棋社的社长。我就偶尔跟着他学一点将棋。”   加贺。塔矢亮从尘封的记忆里翻出了这个人。“他原本是学围棋的,对吗?”   “嗯。只是后来他……不想再学下去了。”   塔矢亮想起当年自己还小的时候,和那个红头发,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男孩的对局。对方棋感很好,棋艺并不差……那时候的自己说了什么?   我让你赢吧。   那时候的自己说出了这种话。在击败一个又一个前来挑战的对手,在同龄人之中似乎再也没有人能够匹敌的情况下,小小年纪的塔矢亮笑着对自己的对手说:我让你赢吧。   真是不可思议。   棋局已经进行到最艰难的时刻。两军对垒,局势焦灼。进藤光认真地看着棋局,转头小声问塔矢亮:“塔矢,你觉得谁会赢?”   塔矢亮说:“或许是这边。”   果然。十几步后,老人飞车移下,照将,对方始终棋差一步,无论如何防御都改变不了被将死的局面。对方只好认输。进藤光冲塔矢亮笑笑,而后两人一起离开了这方小小的棋盘。   “真过瘾!”进藤光说,“回酒店我们也马上来一局怎么样?”   “嗯。”   应声之后犹豫片刻,塔矢亮终究还是开了口,“进藤,加贺现在还……”   塔矢亮长大之后终于明白,自己当年说出来的话究竟有多么愚蠢。任何时候都要尊重对手,不论对方的棋艺好坏。用强者的围棋欺负弱者的围棋,不是强者所为。因为自己是强者而轻视他人的围棋,也非一位合格的棋手所为。   “他现在在做房地产。”进藤光说,“他也只是偶尔下下棋。或许……他已经原谅你了,也说不定?”   加贺工作买房后,进藤光受邀去参加乔迁宴。说到塔矢亮的时候,加贺依然没有忘记当年的那句话。但最后,加贺还是说:“像塔矢亮这种人,或许并不存在看得起看不起对手的说法。他……可能心里真的这么想。这样的小组冠军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话说到最后,加贺自己都不明白这些年对塔矢亮究竟抱有怎样的情感。是厌恶?还是嫌弃?也许两者都不是。只是一种少年时期的偏执——对某些人,某些事总是抱有奇怪的执着。   “原谅?”听到这里,塔矢亮转头看向进藤光,“他会原谅吗?如果是我,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塔矢亮的神色在路灯下晦暗难辨。进藤光默默地想,或许那不叫原谅,只是一种时过境迁,对于自己小时候曾经执着的那些东西,报以岁月的理解。   塔矢亮订的是民宿——他们拥有一间充满大正和昭和时代气息的屋子。进藤光抢先洗澡,趴在床上同和谷玩游戏。塔矢亮洗完澡出来时进藤光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塔矢亮把发圈解开,将长发放下来。带着水汽的头发,朦胧的烟雾。   “塔矢,你头发真的好长啊。”没来由的,进藤光突然就想说这么一句。   塔矢亮笑了笑,转身拿毛巾擦拭发上未干的水珠。一起下棋的时候是晚上九点,这盘棋局一直进行到十点半才结束。新干线上进藤光赢下快棋的快乐没能持续多久,塔矢亮就极为漂亮地让他中盘认输。复盘时的争吵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日常,而在这份日常中又有一些只有两人心知肚明的乐趣。他们就这样闹哄哄地吵到十一点多,然后进藤光气鼓鼓地翻身上床睡觉。   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见窗外一闪一闪的群星。看见这片星星,进藤光就忍不住想起佐为。佐为消失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是一串美丽的白色光点。它们飘向窗外,消散于无形。除了进藤光,没有人知道这个叫“藤原佐为”的鬼魂曾经存在过。即使被人们记住的是“sai”,又能怎样呢?会说话,会开玩笑,会亲切地喊“小光”的那个人并不是冷冰冰的代号“sai”。   “塔矢。”他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进藤光眨了眨眼睛。“有很多事,我并没有告诉你……关于——”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塔矢亮打断了。“你不用说。”   不知为什么,即使是在昏黄的灯光中,即使隔着床头柜,进藤光依然能够清楚地看到塔矢亮的眼睛。对方的瞳孔里,倒映出的他的影子,是如此的清晰。就像这几年来的相处中,塔矢亮的眼睛里总折射出某种绚烂异样的光彩,让进藤光稍不留神,就会深陷下去。“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问。”   塔矢亮的声音一向很让人充满安全感。“睡吧。”他说。进藤光观察他的表情——然而就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去测探水是否流动一般。塔矢亮的表情平静无波。   “睡吧。”他再说了一遍,随后拉灭了床头柜上的灯。霎那间一片黑暗,呼吸清浅,只有星星在闪烁。   PS:将棋的确是很好玩的棋类运动,说起来跟象棋很相似   快来评论区里玩(??°з°)-??(能跟大家互动是很开心的事情) 第14章   一觉醒来,是早上八点。太阳明晃晃从阳台照进来,进藤光从床上爬起来,找了半天没找见窗帘,环顾四周才想起他们订的是民宿,要的就是这种原生态的大自然气息。他伸了个懒腰,回过头,看见塔矢亮也从床上坐起来,正在穿床边的拖鞋。   “早上好,塔矢!”进藤光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塔矢亮将手腕上的胶圈解下来,将一头长发拢了拢,绑成低垂的马尾,“早上好,进藤。”随即踩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   两人虽说是朋友,去对方家拜访过好几次,也拥有彼此家门的钥匙。但是同住一间屋子,还是挺新鲜的——进藤光想起十五岁那年,为了北斗杯的赛事,他和社清春住在塔矢家集训的情景。塔矢亮睡着自己舒服的房间,进藤光则和社清春同挤一屋,还要忍受大半夜时不时听到的,社清春悠长绵远的呼噜声。   偏偏这家伙不知道自己会打呼噜。   但是塔矢亮的睡眠习惯明显比社清春好很多。社清春的睡姿放荡不羁,被子踢来踢去,脚不是放在床边就是半支棱在墙上。塔矢亮则不然,无论是作息时间,还是睡觉的姿势,亦或是每天准时准点把他叫醒的生物钟,都有一股老干部的气息。塔矢亮虽然以前拥有对局时不吃午饭这样不良好的习惯,但他对于自己其他的健康方面非常上心。俗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多少棋手,下棋或许很厉害,但是一旦要在棋室里跪坐上几个小时,就嚷嚷着腰疼腿疼脚疼。塔矢亮的养生之道估计是从塔矢行洋和明子那里学来的,每天泡一杯茶啦,碳酸饮料一概不碰啦什么的,都被执行得很好。甚至以前塔矢亮都不会去吃被誉为“垃圾食品”的麦当劳和肯德基。   只是看着进藤光兴致勃勃地吃,他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想要尝尝的冲动。当然最终他也尝试了一次,觉得味道没有想像中那么惊为天人,便放弃了再吃第二次的想法。所以两人点外卖的时候,塔矢亮总是选择中华或日本料理,而进藤光要么是拉面配可乐,要么就是炸鸡配可乐。   “可乐真的很好喝?”有一次点外卖,塔矢亮终于忍不住问。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饮料能让本因坊棋士入如此着迷。   进藤光飞速答道:“当然好喝了!塔矢,你是没体会过那种泡泡在喉咙里咕嘟咕嘟的感觉……真的超棒!你要尝试一下吗?”   说完,进藤光把自己的那瓶递给他。塔矢亮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于是进藤光笑着把可乐拿回去,仰头灌了一大口。塔矢亮能看到眼前的人喝完可乐,一幅餍足而快乐,微微眯起眼睛的神情。   思绪在空中漂浮,进藤光还坐在床边发呆,将自己打理整齐的塔矢亮就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刹那间对上塔矢亮的双眼时,进藤光朝他笑一笑,就一溜烟跑去洗漱去了。   早餐是在楼下露天拉面店解决的。店家自称是来自福冈博多的正宗海鲜拉面,却还是被进藤光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我感觉博多的拉面和这家不是很像吧?”进藤光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金澄澄面汤上漂浮的红色大虾,“感觉那边的汤底味道好特殊,像是加了什么别的香料。”他碰碰塔矢,“哎,塔矢,你觉得呢?”   曾经有过一场比赛,在各个城市接力式地展开。进藤光和塔矢亮一路辗转,起点为东京,磕磕绊绊,一场一场比赛过后终于来到北海道。其中博多就是比赛举办城市之一。进藤光还记得那一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比完赛正好是下午,两人不知道吃什么,博多方言又听得有些吃力,于是找了家路边据说评分很高的拉面店吃面。   被进藤光一问,塔矢亮停下筷子,勉强在脑海中搜刮一般。一会儿后他摇摇头,“……我忘记那碗拉面的味道了。”   进藤光笑笑。他也不是真的指望塔矢亮能说出点什么门道来。如果说用塔矢亮的脑子用来记食物,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可是用来记棋谱,那就相当于索尼最新款照相机,每一张都足够清晰。   在露天小店吃东西就是这么奇妙。面吃到一半,进藤光想。他坐在塔矢亮旁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塔矢亮还是那么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帅气得让人有点小小的嫉妒。塔矢亮的身后是慢悠悠行走的人群,和服,木屐,西装,休闲连帽衫,牛仔裤……各式各样的人,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追寻自己心中的目的地。或者没有目的地,只是单纯走走,放松一下也好。天空很蓝,白云还是很白,寺庙的屋檐古朴典雅,街边小吃的香气从鼻尖传来。只是塔矢亮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进藤光的视线又不受控制地转回塔矢亮这边,仿佛一个坏掉的雷达只认准某个特定的磁场。噫,果然棋坛贵公子就是不一样,连拿筷子的姿势都很优雅,吃个路边摊也硬生生地吃出了米其林三星的感觉。   注意到进藤光的目光,塔矢亮有些惊讶:“进藤,怎么了?我身上哪里有东西,还是——”   进藤光立马道:“你很好,你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他绞尽脑汁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我觉得吧,这碗太少,吃不饱,我打算多加点面。”   加面的时候,他看见店家的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不住地转悠。进藤光把碗伸过去,还是得到了一勺面,以及大叔老板略带好奇的目光。啊,完了。进藤光想,“一步三十算”的高段棋士的借口与乱七八糟的战术居然被小小的拉面店老板识破了。   为了缓解刚刚的尴尬,进藤光一路上都在跟塔矢亮说些有的没的。比如今天天气真好,路上看见有人穿亚麻色和服感觉好精致,拉面果然还是去当地吃才更正宗吧,昨天看的电视里有一部很不错的,我妈经常看的大河剧……   塔矢亮突然道:“你昨天看电视了?”   “什么?”进藤光心乱如麻,一时没反应过来。   “昨天我们在下棋,电视好像从没开过吧?”塔矢亮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他,“难不成进藤棋士还需要偷偷摸摸看电视?”   “啊,那个,可能是记错了,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那个电视剧……名字叫……”进藤光的脑袋高速运转,可是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妈妈当时追得如痴如醉的电视剧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三个字?五个字?叫什么来着……“啊,叫《太平记》!”进藤光灵光一闪,“是镰仓末期和室町初期的故事,我想你应该会很有兴趣?”   “你说这个啊。”塔矢亮想了想,“以前和市河小姐看过影碟。”   “怎么样?”   “还可以。只是市河小姐太执着于感情戏了。”塔矢亮回答,“有男女主戏份时她总是要回看。”   进藤光哈哈大笑。好像之前拉面店的小小尴尬也随之而去了。   京都寺庙很多,神社也不少。进藤光只是走在路上,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神社。“去拜一拜神社怎样?”进藤光提议道。于是两人就走向神社,穿过鸟居,来到拜殿门口。净手,在赛钱箱里投入五日元——这是进藤光的喜好,摇铃,行礼,然后退出拜殿。这座神社很小,看起来没什么名气,人也不多。做完该做的一切后,进藤光和塔矢亮正准备走出鸟居,就被一个年轻的声音喊住了。   “两位,要来求个签吗?”   叫住进藤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生——准确地来说,是一个巫女。她穿着巫女服,站在树荫下,面前摆着张木桌,还有一个似乎是用竹子做的签筒。   “来求一个呗,反正不要钱。”剪齐肩短发的巫女冲他们露出和善的微笑。   “欸,不要钱吗?”进藤光有些好奇,“以前在别的寺庙求签的时候,都要付钱。”   “那是知名寺庙啦。”巫女说,“我们是小神社,而且也不靠它生活,当然不用付钱了——况且你们刚刚已经给过钱了。”说完,她冲进藤光眨眨眼睛,“真的不来求个签吗?我们神社虽然小,但是求姻缘可是很准的哦。”   听到“求姻缘”三个字,进藤光不知为何有些心神摇动的感觉。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巫女身边,看着对方晃了晃签筒,然后他从中抽出一张。塔矢亮犹豫了一会,也抽出了一张。   “怎么样?”巫女好奇地问道。   “大吉哎。”进藤光说。他侧过身去看了一眼塔矢亮的签,也是大吉。“都是大吉。”   “啊,那太好了!”巫女拍一拍掌,看起来很开心,“你们两个的姻缘应该都会很完美的,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人!”   塔矢亮看着签文,有些迟疑地问:“这个签……真的会灵验吗?”   出乎意料的,巫女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进藤光很惊讶,“你刚刚不是说你们这里求签都很准吗?”   “这是我父亲教我的话术啦。”巫女说,“是他说我们神社的姻缘签都很准,具体准不准,怎么个准法,只有他知道。”   说着说着,巫女的脸上显现出苦恼的神情:“我父亲是神社的拥有者,我弟弟是下一任继承人。但我父亲说我有通灵的天赋,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巫女……欸,我可是新时代女性,早稻田大学毕业,修的是物理学,唯物主义者,很难去相信什么巫女啊,神明啊,求签什么的……最近也只是我父亲和我弟弟都不在,我来这里帮忙看个门而已。”   进藤光看着手里的签,“所以……这签文是真的不灵吗?”   “那不一定。”巫女说,“我就是在神社长大的,据我从小到大的观察来看,来这里求姻缘求到大吉的,后来还愿的人不少,都是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另一半。抽到不太好的签的人呢,似乎兜兜转转,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想可能人力大于神力吧,如果真的有神明,他也只是大概给你个方向。真正的爱情还是要自己主动抓住才行。”   巫女的视线从进藤光身上转到塔矢亮身上,“还有,刚刚我就想问了。两位,你们经过鸟居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类似狐狸叫的那种。”   塔矢亮思考了一会,点点头。进藤光拿手肘捅捅他,“哎,有什么声音吗?我怎么没听见?”   “你当然听不见啦。”巫女冲进藤光笑笑,“每次有访客来,我都会问这个问题,居然真的有人听见了。”   “听见了又怎么样呢?”进藤光有些不解地问。   “我父亲说过,如果真的有人在经过鸟居的时候听见了狐狸叫啊,鸟叫啊什么的声音,或许……”巫女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恻恻的,“这位长头发的帅哥上辈子是阴阳师,也说不定?”   进藤光一下子呆住了。他转头去看塔矢亮:塔矢亮倒是很好地保持住了自己的表情,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阴恻恻的巫女很快恢复了原状,还拍了拍进藤光的肩膀:“喂,你该不会是被吓到了吧?这种小玩笑你也信?”   “当然……我还是很信神的……”   离开神社的时候,巫女送了他们一大堆明信片和两个纸扎的小灯笼。“如果找到了另一半记得回来还愿哦!”巫女站在神社的门口朝两人挥手,笑得灿烂。   进藤光忍不住想,她到底是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啊?   *求签的部分我是乱写的(求姻缘什么的放在什么地方都很带感的样子) 第15章   从京都坐新干线回东京前,进藤光在新干线门前的特产店里买了一堆纪念品:红豆沙和果子,甘栗,五颜六色的金平糖,特色柚饼……进藤光付款很大方,银行卡一刷,钱就哗啦啦流进别人荷包里。塔矢亮也买了一些,不过大部分是各种各样的茶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常和长辈呆在一起,塔矢亮对于茶叶和茶道的理解明显比进藤光高出几个层次。他能轻易地分辨出茶叶的种类和产地,也会一手很漂亮的点茶技巧。塔矢亮挑挑拣拣选茶叶的时候进藤光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勉强看得出它们颜色不一样。至于其中更多的门道,他就完全是一问三不知了。   走上月台等待着新干线到来的时候,进藤光还对京都的景色有几分恋恋不舍。只是职业棋士们的假期总是很短暂的,况且他们这几天也不算严格的假期,都是托了赛制安排的福,两人正好有空,才得以出趟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普通公司攒月假甚至年假的事情在他们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要他们还想比赛,还要赚钱,就不得不辗转于各大城市中,每天对着棋谱紧皱眉头。   是的,就算是进藤光和塔矢亮,也会有对着棋谱紧皱眉头的时刻。下棋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爽快,就像打电竞的职业选手一样,从屏幕里只看见他们操作多么酷炫霸气,走位多么惊人,预判多么准确,却很难想象这样的手速和经验是一场场比赛和训练累计而成的。   下棋也是如此。从小下棋的塔矢亮也好,半路出家跟佐为学棋的进藤光也好,选择职业棋手这条道路的时候也只是因为对围棋的热爱战胜了他们日复一日打谱训练的枯燥。下棋并不是电视上呈现的那样帅气的,甚至赢了一场比赛也不会像宣传的那样扬眉吐气。上一场输给了对方,下一场就有可能被逆风翻盘。职业棋手的生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人可以无限递增,有些人到头来只能原地踏步。   有时候,连塔矢亮都忍不住会想,作为职业棋手的他,不过是将自己对围棋的热爱时间延伸得更长一些罢了。   新干线的广播还在响,偌大的车站里挤满了人。塔矢亮恍然回过神,就看见进藤光手里拿着两张车票,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走啦!”   车站里有开空调,但是在进藤光凑上来的一瞬,塔矢亮还是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夏天气息。热乎乎的,拂过他的眉眼和耳畔。   于是塔矢亮松开了紧皱的眉头,眼角眉梢都弯起,“嗯,走吧。”   离开时的路线和来时的路线好像并没有区别,就连车厢里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也与他们去京都时没什么不同。塔矢亮一头长发,现在用皮筋绑着,一张脸俊朗得天怒人怨,大把小姑娘迭声地偷偷夸他帅。进藤光自认自己长得也挺帅,也算棋院一枝花,只是在他人眼里看来,挑染刘海的小青年穿得挺潮,眼睛亮晶晶,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   进藤光听着不远处小声的议论,心想,我怎么会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我不仅不是大学生,我还早就进入了社会,一年赚几百万日元指日可待。他撕开零食包装,心满意足地吃最新款的猫耳朵饼干。抹茶味加芥末味,味蕾的绝佳伴侣。   那边的议论声逐渐肆无忌惮:“……天哪,他看起来真的好可爱哎……”   “看样子就是学生吧?”   “他和旁边的人看起来挺熟……那人是他哥吗?”   “长得不像吧?”   闻言,进藤光把嘴里的猫耳朵饼干嚼得嘎吱嘎吱响:“塔矢。”   “嗯?”塔矢亮侧过头。   “我记得我还比你大几个月来着。”进藤光的信心受到冲击,“为什么他们会说你是我哥?我看起来这么小?”   塔矢亮思索了一会:“难不成是发型的问题?”   进藤光在脑海里想像了一番自己留长发,塔矢亮染金色刘海的场景,忙不迭否决了:“不不不,我觉得吧,要是你换成我这个发型,你还可以被说成放荡不羁,我要是变成你这个发型,那就是真的不行了。”   他边说边往嘴里丢了一块猫耳朵饼干。塔矢亮不用看包装都知道这是芥末或者抹茶味的。进藤光有时候就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爱好,比如爱吃奇怪口味的饼干,玩冷门的游乐园项目,看令人昏昏欲睡的历史剧,往咖喱饭里加上双倍的辣椒……   这么多小爱好,塔矢亮都知道。每次和进藤光去超市大买特买时,塔矢亮总能精确地根据对方的习惯对症下药,往购物车里放的差不多都是进藤光爱吃的。每当这个时候,进藤光都会一脸惊讶:“塔矢,难道你也爱吃这个?可我从来没见你吃过啊。”   塔矢亮嘴角噙着笑意,无声地摇了摇头。   回到东京,进藤光迫不及待地打车到棋院,跟三天未见的小伙伴们碰面。塔矢亮有事情先回会所了,进藤光抱着自己的大包小包零食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付完钱后就赶紧跑上楼。一进门看见和谷和伊角两人坐在电视机前,一个紧皱眉头看电视上的宫斗剧,一个半眯眼睛躺沙发。两人一见进藤光的身影,立马就从沙发上蹦起来。   伊角问:“这么快回来了?”   进藤光点头,拿出两大包零食,伊角和谷一人塞一袋。和谷比较馋,一拿到手就打开一块柚饼,吃得津津有味,伊角不由得提醒他这里是棋院,别把碎屑掉地上,如果弄脏了你记得自己拖干净。   电视里的宫斗剧正播到热闹阶段,妃子争奇斗艳,手段高明,高等级妃子掌低等级妃子的嘴,下毒,杀人,好像后宫不是法制之地。进藤光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问:“伊角先生,你看这个?”   伊角叹气:“遥控器昨天不知道被谁摔烂了,现在它锁定这个台。”想要切换都没办法,只好等棋院工作人员买到新的遥控器。   和谷问:“塔矢亮呢?”   “他回会所了。”进藤光说。“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哎和谷,不是我说,这电视剧真挺好看的。”   “是吧!”和谷兴奋起来,“主角是玉嫔,现在正在升级打怪期间,皇后娘娘不是真BOSS,真正幕后黑手还要等查案结果出来以后才能揭晓。”   想不到这宫斗剧不仅宫斗,还要查案,真是集悬疑权谋历史三位一体的大好剧。许久没陪妈妈看电视,这会进藤光看得津津有味。他不仅认出来女主角的扮演者是爸爸最喜欢的演员,还认出来男主角的扮演者是妈妈的心头好,房间里贴满海报,抽屉里摆满演唱专辑的那种。   不久前被念叨的塔矢亮确实去了一趟会所。他本来是想安安静静在座位上打谱的,谁料一进门,就看见绪方精次穿着独具特色的白西装,正好整以暇地在里边等着。   “绪方先生?”他快步走过去,“您怎么来了?”   “问你事情呗。”绪方舒舒服服地翘起二郎腿。要是条件允许,他甚至还想来点红酒,“这次旅行怎么样,你们的友情有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升华?”   塔矢亮很少见地愣住了。过了一会他才僵硬地说:“或许吧。”   “哇哦,我还以为你们同居一室,总会擦出点火花。”   “……绪方先生别逗我了。”   “好好好,我不逗你。”绪方精次是什么样的人?他可是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见塔矢亮有些窘迫,他也不再故意为难,只是想,进藤这小子够迟钝的,要等两个人在一起也不知道要到什么猴年马月。看这两小年轻别别扭扭的样,也不知道如果真谈起恋爱来会不会比高中生还纯情。   绪方精次觉得,自己到时候是得传递一些恋爱小技巧了。   外边月光正好,朦朦胧胧撒下来。会所里人渐少了,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楚。   塔矢亮沉默了一会,突然向绪方提了一个问题:“绪方先生,您还记得sai吗?”   绪方点头。围棋界谁会不记得sai?谁没有对sai的棋谱和高超的棋艺所痴迷过?就连塔矢行洋,也久久忘怀不了那一局,渴盼着下一场与他的对弈。“为什么突然提到sai?”   塔矢亮避而不答,反而继续发问:“那,您和sai下过棋吗?”   绪方精次犹豫了一会。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说是在网络上和sai下棋,那他确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对弈。可是,如果是问“是否与sai下过棋”这样的问题,他就无法十分确定了。这些年来,他与之对弈过的人中,最让他拥有“与sai下棋”的感觉的,是那天晚上,模糊的醉酒中,和进藤光下的那一盘棋。早上醒来,他其实已经不记得那晚上的棋谱究竟是什么样的了,但他清楚地记得,和进藤光对弈的时候,看到玄妙高超的棋艺的感觉。它如同一股火山喷发后的热流,让他一旦想起,酣畅淋漓的感觉就布满全身。   “不好说。”绪方精次摇了摇头,“或许吧。”他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然而塔矢亮没有放弃,“是或许还是没有?”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绪方精次很不解。sai已经算是未解之谜了,怎么塔矢亮去京都才几天,回来时就提出了一个这么古怪的问题?“在京都发生了什么事?”绪方的手下意识地摩挲椅子扶手,“或者说,发生了什么和进藤光相关的事?”   这回换塔矢亮沉默了。   他本意是想从绪方这里获得更多有关sai的信息,可对话进行到这一步,他忽然就不想透露任何有关那一天的信息了。那一天就像一个秘密,一个独属于进藤光和塔矢亮的秘密,一个只有进藤光知道的秘密。或许有一天,进藤光会选择告诉他——或许也会选择保持缄默,直到sai消失在众人的记忆里,直到进藤光的一辈子结束,他都不会将其吐露出口。   那自己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打听呢?对于sai的种种执念,不是早就应该放下了吗?   最后,塔矢亮依旧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说:“在京都碰见一位僧人,他给我算了一卦。”   ——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可绪方却没有揪着不放。他只是忽然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塔矢亮看不懂的神色,伸手指了指会所里挂着的对局表,“看,还有两场。”   对局表上黑白分明,旁边还附了一张各参赛选手的积分表。   还有两场,循环赛就结束了。无论这两场输赢如何,塔矢亮和进藤光都是两边小组当之无愧的第一。   也就意味着,他们将要争夺棋圣头衔战的最终挑战权。 第16章   循环赛的最后两场结束得比想象中的要快,而进藤光和塔矢亮是当之无愧的小组第一。同段时间一起沸沸扬扬的,除了即将在大阪举行的棋圣头衔挑战权争夺赛外,还有仓田厚找到了女朋友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在棋院传开的,从前台小姐,到低段棋手,最后到以绪方精次为首的一群高段棋士,通通知道了这个本来仓田厚没想这么快公开的消息。仓田厚跟绪方算个朋友,经常向对方请教恋爱真经。而对于仓田厚终于谈起恋爱这件事,绪方隐秘地一笑,并不多言。   然而这件事背后的八卦还是被挖了出来。连热衷下棋,不问世事的伊角也知道了。“仓田先生是在绪方先生的婚礼上认识他现在女朋友的?”伊角在听到消息时忍不住瞪大眼睛。仓田先生?那个脸圆圆的,看起来很和蔼的仓田先生?是不是有谁同名同姓,然后搞错了?   和谷看起来很认真。“当然。这可是仓田的小徒弟告诉我的。他说他在婚礼上就注意到仓田先生的小动作了。”   和谷还说,有人去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仓田,本来都做好得不到回答的准备了,没想到仓田厚自己大大方方承认了。   好不容易消化掉这个事实,伊角叹道:“这帮人,还真是八卦。有这精力,拿来钻研棋艺不好吗?”   “每天不停下棋,脑子多累啊。”和谷摆弄着手上的游戏手柄,“以前当院生的时候,总觉得下棋没下够,恨不得天天泡在里面。现在当了职业棋手,才明白原来有时候下棋也会让我烦恼……永远赢不了的对手,以及有些人下棋总是耍小花招,看着就不爽。”   说着说着,和谷突然道:“哎,讲起八卦,伊角,你看过网上那个很火的帖子吗?”   伊角诚实地摇头。他上网的唯一目的就是在网络围棋上与各路高手过招。说实话,棋院这帮人虽然下棋时思考缜密,但对于这些新生代的东西总是脑子里缺半根筋。比如,网上知名高手“Akira”的马甲根本就不用扒,是个下棋的都知道这人是塔矢亮,每天都有人排着队向他申请挑战。伊角向塔矢亮挑战时还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为什么不改名,塔矢亮的回复一如既往:“麻烦。”而后还补了一句,“有人来找我下棋,也挺好。”   再比如,和“Akira”一脉相承的ID则是“Hikaru”,同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个人是进藤光。以此类推仓田厚,绪方精次等人用的都是自己名字或姓氏的罗马音。塔矢行洋更直接,把自己的姓名都放了上去。自从那次和sai精彩绝伦的对局后,现在每天排队找他们下棋的人估计可以排成一条长龙。有谁会拒绝免费和高段棋士下棋的机会呢?伊角扪心自问,要是他,他也不会拒绝,估计会天天抱着电脑就等那一句“接受挑战”。   伊角闲空时就在网上发挑战申请,平常也有一起下棋的朋友,还有不久前晋升为九段的杨海。当然,和杨海对弈的时候他是输多赢少。毕竟他的经验再怎么丰富,都是不能和在职业棋坛拼搏多年的杨海相比的。偶尔陆力和乐平也会在网上冒泡,几人下下棋,或者在聊天窗口进行双语教学。   不擅长八卦的伊角当然没办法看到那张在围棋论坛上高高挂起的飘红帖子了,但常常网上冲浪的和谷却对帖子记忆深刻。   那时,和谷天真地以为论坛中都是一群讨论棋谱,研究棋路的同道中人,没想到点进这个最大的围棋论坛时,他就看到了那个置顶的分析帖。他顺着帖子一层层看下去,只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塔矢亮和进藤光作为新生代选手,又是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家的关注对象。关于“这两人关系到底好不好”的讨论谜团,到如今还没有被破解。   一路把各种添油加醋的爆料看下来的和谷,内心只觉郁闷:要是塔矢亮和进藤光互相看不顺眼到那个地步,明天的太阳估计就要从西边升起了。   论坛里群魔乱舞,闲聊的也有,掐架的也有,理性讨论的也有,甚至在这个帖子的隔壁楼,还有一条“两人关系好得不一般”的同样热门的帖子。和谷看到那个爆火图标时还愣了一秒,在看到它旁边的文字内容时忍不住笑出了声:对嘛,这两人是好朋友啊,而且是一起吃饭的那种,关系肯定好得不一般啊!随后就满意地把页面叉掉。   和谷兴致冲冲地跟伊角转述自己网上冲浪的神奇经历时,伊角在旁边听着,“自己已经老了,经受不起年轻人玩意”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个,”伊角艰难地发问,“你不觉得另外那个帖子的语气一看就很不一般吗?万一不是你想的那样?”   和谷自信地一拍胸脯:“我的国文成绩在初中时可是名列前茅的!”   大阪举行的挑战权争夺赛在三天后举行。进藤光在房间里拿着蓝色水性笔,在日历上勾勾画画。他的日历比塔矢亮简洁,不是工作内容上的简洁,而是文字上的简洁。他一般用不同的符号表示不同的内容,甚至心情。比如现在,进藤光在日历上就重重圈下了三天后的日期,还在旁边画了一个头上绑着红飘带的励志小人。   小人头上写着“必胜”,两只手都竖起了大拇指。在这个日期的下两行,就是进藤光早早特意用彩色铅笔圈下来的自己的生日。自从准备和进藤光交战以来,塔矢亮跟他的联系就少之又少,除了碰面打招呼,或者偶尔发简讯问好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交流。进藤光明白,这是塔矢亮认真的表现。就像之前,塔矢亮选择不去看进藤光和他人的棋谱,就是因为他明白,进藤光的实力,只能他自己亲自去体会。   遇强则强,只有遇到彼此匹敌的对手,棋力才会真正地显露出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塔矢亮才会选择减少和进藤光的联系,一心一意扑在棋局之中。   和塔矢亮在正式比赛中对局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进藤光明白,这一次对局的重要性不是其他能够比拟的。先前他们为不同的头衔而战斗,自然不会擦出很多火花。但这次——这次是棋圣的挑战权啊!赢了这次比赛,就能够和绪方精次来一场真正的较量!   而赢得这场来之不易的较量的入场券的人,会是谁?   PS:简短的过渡章。搞感情的同时也要专注搞事业啊。 第17章   大阪。   记者一路狂拍,而进藤光和塔矢亮两人无视外界的声音和视线,坐于棋盘两端。熟悉的十九路榧木棋盘,熟悉的棋室,熟悉的对手。进藤光抬眼看向塔矢亮,塔矢亮也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刹那间都看清了彼此心中对胜利的执着。   猜子的结果是进藤光先行。进藤光布局速度一向快,喜欢采用二连星,三连星或中国流先行。但这一次,他选择以自己最熟悉的秀策流开局。看见秀策流,塔矢亮拿棋子的手不免微微僵了僵。古流布局在现代中少见,因为布局速度慢而渐渐被现代棋手淘汰。然而近些年来,古流的布局也再次被棋手所挖掘和喜爱,尽管布局速度较慢,但仍有可取之处,棋手的胜率或许就能在一子之差的博弈中得到提高。   双方布局完毕,塔矢亮抢得先手,白子于七之十六抢占大场,进藤光不得不落子应战。接下来塔矢亮十二之五一路挺进,进藤光十七之二反打并圈地,黑龙隐隐有庞然大物之势。榧木棋盘敲出一声声脆响,原先布局速度较慢的进藤光反而占了上风。塔矢亮的手轻轻摩挲棋子,八方风来,岿然不动,面上仍是不慌不忙的模样。他以八之十三浅侵,进藤光不欲缠斗,以五之十一腾挪,随后两人干脆利落地应对十几步,完成地界的交换。   塔矢亮经过无数次职业比赛的捶打,无论是掌控局势,还是暂时落入下风,他都保持得体的沉稳。进藤光落子之时悄悄观察他的表情,那双深邃的双眼里没有张皇不安,也没有凝神苦思,只有一如暴风雨来临前那份属于深海的宁静。   进藤光轻抚手上的折扇和扇尾的流苏,思考着目前的局势。先手优势尚且没有消耗殆尽,双方目前旗鼓相当,且他略微占据有利地位,然而棋盘落子只在瞬息之间,于他有利的局势会随时坍塌。黑色大龙张牙舞爪,白色大龙尚且悄无声息。塔矢亮绝对是对杀和攻击的一把好手,此时沉寂只为了更长远的爆发。他再次抬眼迎上对方的目光:面对这样的局势,你会放掉这个绝妙的攻击机会,踏入我苦心编织的陷阱,还是另寻其他出路?   塔矢亮的白子轻敲在榧木棋盘上,此时周围具寂,唯有一声脆响。白子将黑子连接之处断开,杀一条铤而走险的路。棋从断处生,进藤光立马接上,占右下角星位小目,盘面局势顿时更加剑拔弩张,原先尚且温和的试探荡然无存。黑白两条巨龙纷纷露出锐利的爪牙,一招比一招紧凑,转眼间对杀已至一百多手,黑子优势荡然无存。   面对塔矢亮,进藤光并未轻敌。倘若他以现代布局开局,战况只会更惨烈。秀策流给予他掣肘,也给予他机会。此时边角厚实,中腹薄弱,进藤光立马向中路挺进,连接四面援军。塔矢亮白子在八之十三一拐,是富有余味的一手。进藤光捏紧手上的折扇,面上看不出表情,思考后快速落子,不带任何犹豫。   进藤光和塔矢亮都不是会退缩的那类人。黑子攻击迅猛,白子应战,双方不断计算着应对,变化以及目数的得失,局面变化之快令人目接不暇,强势的冲锋和反击不断上演。塔矢亮和进藤光的视线再一次交汇,目光如锋利短剑,稍不注意便会刺得人鲜血淋漓。   进藤光封棋,算是第一天的收尾。汹涌的记者潮散去,进藤光和塔矢亮从棋盘两端起身。夕阳的光辉洒在进藤光身上,衬得那缕金黄色的刘海更加灿烂夺目。塔矢亮已经换好鞋子在门口等他,等到进藤光回头,他才笑着揶揄道:“看完了?”   场上针锋相对,场下又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很习惯这种切换方式。   “嗯。”进藤光也换上鞋子,说:“听说大阪的咖喱饭和小吃不错,咖啡也很棒,去尝尝吗?”   对局对到这个时间,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进藤光早就饿得不行。已经将不吃中饭的习惯改掉的塔矢亮,此刻也感觉腹中空空。幸好棋院处在大阪市中心附近,出门就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一家家风情各异的餐馆。   进藤光秉持着“来大阪怎么能不吃大阪烧”的理念,在路边买了个海鲜风味的大阪烧,热气腾腾的面饼上淋酱汁,香气扑鼻。塔矢亮对海鲜无感,只要了个最普通的大阪烧。两人坐在店里的椅子上静静品尝,偶尔交谈几句。现在是下班高峰期,即使两人穿着西装,在浩浩荡荡的下班潮流中并不显得违和。   结束大阪烧,进藤光和塔矢亮又去吃了小份的咖喱饭。卖咖喱饭的店估计有些年头了,装饰得很古朴,墙上还贴了一些复古的油画。爱吃咖喱饭的名人有很多,墙上也刷着这些人的名字和他们对咖喱饭的赞美语句。   塔矢亮很少吃咖喱饭,今天这一餐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料:“……很好吃。”   进藤光笑着说:“怎么样?我也觉得比东京的咖喱饭好多了。”   进藤光面前的咖喱饭不仅加了辣酱,还加了芥末。塔矢亮不由感叹:“你真能吃辣。”   “我还不算最能吃辣的。和谷比我厉害多了。”进藤光说,“他可以将整片生鱼片都蘸上厚厚的芥末酱和辣椒粉,我就不行。”   “这样会吃坏肚子吧?”   “当然,但和谷经常这样吃,吃完了还活蹦乱跳。”   “啊,果然……”   店里的电视机不断播放着新闻,主播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店面回荡。这场棋圣头衔挑战权争夺赛在职业围棋界是无比重要的新闻,但在主播的嘴里不过被轻轻地一句带过,再多也就是大屏幕上显示的一些零碎摄像片段。   吃完饭,两人漫步在街边。夕阳圆圆的身子只显出一丁点,柔和的橙光逐渐被路灯替代。黑色的天幕逐渐降临,街上的人也渐渐稀少。进藤光和塔矢亮不是明星,完全不用担心被认出来的问题。他们走在路上,静静地不说什么话,仅仅是这样,进藤光就觉得很美好。   他看见塔矢亮的身上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环,就像是一层等待他揭开的薄纱。塔矢亮的侧脸线条流畅,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下格外柔和。   不知为何,凝视着塔矢亮的侧脸,进藤光忽然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某些隔膜。这层隔膜很薄,只要他轻轻一碰,就可以裂开。然而这层隔膜裂开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进藤光并不清楚。   夜色温柔,或许是进藤光沉默的时间太久,塔矢亮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目光正好和进藤光撞个正着。“进藤?你在想什么?”   塔矢亮的声音低沉,一点点挠着进藤光的耳朵。塔矢亮的问话总是这样,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让进藤光总是有些心猿意马。   “没想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样挺好的。”   塔矢亮听到末尾时,脚步微微一顿。他不明白“这样”指的是什么,但他明白进藤光隐瞒了一些内心的东西。他也隐隐地明白,或许“这样”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平衡。   进藤光想要隐藏,塔矢亮并不会去追究。他只是等待,等待一个机会,等进藤光会将一切告诉他。 第18章   第二日,棋局继续进行。进藤光将封棋纸展开,棋子敲响之际,新的征伐已经开始。进藤光封棋在十八之五,塔矢亮紧跟其后一手大飞,联络两方将出路堵住,势必要抢得先手。进藤光以十七之四应对,同样步步紧逼。塔矢亮稍稍思索,不以平常招式见招拆招,也不展现平日凌厉迅猛的棋风,反而抬手以九之十六作为腾挪。   这步棋看似缓了一步,实则在强迫黑子再一次做地界的交换。若黑子不愿应战,那这片区域将被吞噬殆尽。进藤光只能跟上,心中暗暗懊恼,先前那一手大意了,只顾乘胜追击,没有看清来自背后的威胁。弃子争先,如今塔矢亮已化解黑子先手的优势,转而成为先手,他落下的每一子,进藤光只能跟上。如此十几步,进藤光脑内已然算出几十步后的局面,终是自己棋差一着,连忙转移阵地,弃下身处白子包围圈的三颗黑棋,转投别处。塔矢亮也不乘胜追击,见好就收。毕竟此地已是囊中之物,无需多虑。   两人继续落子,于外界是几个小时的观战和等待,于他们只不过弹指一挥间。晋人王质误入仙人之地观棋,棋局结束才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虽然只是神话传说,但从中也可知棋局的吸引力之强。此刻他们身处棋局,如同身处战场,黑白两军交战,而下棋的人便是掌握兵权的将军。何时何地该有何种策略,对方的缺口是刻意还是无意,都需要他们仔细思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刚刚两人如武林高手,瞬息间过招,进藤光忍不住推算之后的局势。此刻劣势初现,但优势未消,拼一拼并不是没有希望。他深吸一口气,心中闪过无数秀策的棋谱。他既然以秀策流开局,棋局本身便多了一份秀林的风雅。此刻若是效仿他人激流勇进,反而破坏这一盘棋整体的气韵,为不美。在现代的角度看来,古人棋谱自然没有经过无数钻研的现代棋谱来得有用,但古代高超棋手的行棋布局和技法,仍然是某些现代流的宗师,亦或者可以成为新的突破点。   进藤光放下先前心上涌起的几分急迫,闭上眼睛开始长考。塔矢亮有些意外,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见进藤光虽然闭上眼睛,看似压力很大,但眉眼间并无怯意,心下不住哂然:他虽然猜不透进藤光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他明白进藤光不久前的步法并不算是什么好棋,在他看来,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现在塔矢亮处于小优,进藤光这番长考,打乱了他原本设想的攻击节奏。   秀策流,塔矢亮想。开局是秀策流,不知道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变化。   而无论如何,他都愿与一战。   十分钟已过,进藤光睁开眼睛。棋盘已在他脑海里被推演了无数遍。一旁的计时钟闪着数字,进藤光看了一眼就略过,将所有精气神放在棋盘之上。他落子八之五,已没有先前的锋利,多了古代棋士特有的柔和。秀策的下法,塔矢亮一看便知。他已做好防备,白子落于九之三,同样收了一些锋芒。进藤光不疾不徐,出手应对。此刻已经是下午三点,日头高挂,棋室内却遍生凉意。八九步后,塔矢亮猛然发觉,自己的先手正在被一种微妙的方式牵引着,很快便有失去的危险。他企图挽回,但白子的城墙先前密不透风,现在却被黑子撬开了一丝隐秘的漏洞。进藤光捏紧手中的折扇,面上没有表情,但招招都在往那条裂缝上做更深的打入。   塔矢亮连忙补全。盘上形势忽然逆转,饶是他也不会掉以轻心。这局棋如此重要,一般人或许会认输,但他塔矢亮决不会。瞬息间,无数变化图在他脑海中飞快排演,他从中寻找自己的最优解。两国短兵交接,即使是塔矢亮也没办法做到对场上局势百分之百的掌控。此刻只能行一步险招——他扬起白子,落在右上角小目,可进藤光的反应比他更快,黑子迎面如大山压来,四面联通,八方支援,盘上白龙挣扎,黑龙势大起,正打算咬掉白龙的血肉。   塔矢亮怎会给他机会,脑中早就算好,一手更比一手的攻势汹涌。进藤光不甘示弱,也不会示弱,此刻局势对他来说大好,理应乘胜追击,但他忽然徐徐图之,看似温柔的黑棋每一个落点都在致命处舞蹈。塔矢亮额头沁出细汗,捏棋子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此刻已交战至两百一十三手,胜负虽然未定,但他明白,已经没有胜算了。   十二岁时那座他眼里高不可攀的大山,渐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双方挪棋子一点一点整地。虽说还在整地,但进藤光和塔矢亮心中已经分出胜负。数目完毕,主持人报出数字,进藤光赢塔矢亮一目半,拿到了棋圣头衔的挑战权。按棋圣绪方精次的意愿和安排,挑战赛将在第二年的夏季,于名古屋举行。   塔矢亮面色平静,行礼道:“我输了。”进藤光赶紧回礼,说一句“感谢承让”后站起身,伸手将塔矢亮拉起来。两人跌跌撞撞,走出棋室和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圈,出了棋院的会馆。   “去哪里?”塔矢亮问。   进藤光来到这的时候就看好,那边有一座小桥,景色很美,看起来是专给人步行用的。他赶紧拉着塔矢亮,指了指那边的方向:“去那座桥上走一走,顺便看看水。”   两人慢悠悠走在大阪的街上。此刻还没到傍晚,只是下午四五点。快进入九月份,俗话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古代已经到了缝制冬衣的时节。此刻太阳的光芒渐收,余温尚在,照得桥上一片暖融融,专门用青石板铺的桥也升腾起暖意。路上行人少,只三三两两地走,时不时停下来,倚在护栏上,望着天边飘若柳絮的白云。   塔矢亮也停下来,轻轻将一只手搭在护栏上。“这一局棋,是我技不如你。”   没有“粗心大意”,也不是“阴差阳错”。塔矢亮一向很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输了就是输了,除了技不如人,没有理由和借口找来搪塞。他也不是会搪塞自己,只是求一个心安理得的人。   每次输棋,他都大方承认自己的不足,在日后的棋局中加以改进。从小下棋时是这样,步入职业时面对前辈也是这样,如今,塔矢亮仍旧是这样。输棋决不会折损他周身的光芒。   “秀策的棋谱,千变万化……”塔矢亮说,“中途你猛烈攻击我时,我占优势。后来你借用秀策的步法和神韵步步为营,牵引我时,我已经处于劣势了。”   进藤光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后来我一想,你不是会因为输棋而生气的人。”   如果塔矢亮因为这种事情而生气,那他就不是进藤光所认识的塔矢亮了。他眼中的塔矢亮,是一个对下棋格外认真的人。只要认真,无论输棋还是赢棋,都问心无愧。   塔矢亮也笑了。   进藤光和塔矢亮认识不久时,塔矢亮并不是很爱笑。有时两人同坐一架电梯上楼,塔矢亮都吝啬于给他一个笑脸。或许是认识的时间久了,也或许是吵架吵得多了,笑容出现在塔矢亮脸上的频率也变高了很多。   塔矢亮是棋院看板郎,他笑起来,如同冰雪融化,春水漫流,疏朗轩举,博得无数小姑娘芳心,荣登“棋院四大美男子”榜单之首。   此时此地,塔矢亮迎着流云笑起来,进藤光的心跳不由得加快许多,热流也抑制不住地流向四肢百骸。   风吹得塔矢亮的长发飘起来,进藤光忽然很想伸手握住对方的长发。   鬼使神差,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塔矢亮深邃的目光望过来时,进藤光不由得心虚,手还是握着头发不放:“那个……我,你,你头发太长,我帮你拢一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心里的奇怪感觉却不由得他不这么做。也不知这个借口能不能过关。   塔矢亮偏头瞧了他一瞬,深深的眸子折射出笑意的斑斓光彩:“你还会绑头发?”   “不会……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绑头发不就是那样?”   进藤光挠挠头,语气不是很笃定。   塔矢亮没跟他多辩驳,轻轻甩一甩头,发尾就从进藤光手中依依不舍地溜走了。进藤光还想解释点什么,就被塔矢亮打断:“该去吃饭了。”   进藤光恍然道:“对哦!我们先去吃寿司,然后去喝大阪特色咖啡怎么样?”   “好。”塔矢亮颔首。   “在卡座里坐着喝,听店内的萨克斯演奏,应该特别棒!”   “好。不过我今天输了棋,不开心,今天的所有餐点都由你来请客。你不会反对吧?”   “怎么会反对!”进藤光豪迈地一拍胸脯,“我有钱,请你吃十天八天的,就算请你吃一辈子都没问题!”   闻言,塔矢亮心里微微一颤。   果然傻了吧唧的。“一辈子”这种词哪能随便说? 第19章   进藤光和塔矢亮在大阪逗留了一个晚上。吃完寿司,他们走到一家僻静的咖啡店里,拿了菜单,上边眼花缭乱的咖啡名称和英文两人都不是很看得懂,就随便要了点什么。很久以后进藤光回忆起这件很小的事情,心想,当初他给自己和塔矢亮点的应该是最普通的卡布奇诺吧,他还记得上面有一朵精美的奶白色拉花。   咖啡店里的装修风格很典雅,有十九世纪美国电影里昏暗又随性的味道。进藤光和塔矢亮又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对彼此。塔矢亮的脸在灯下清晰又模糊,不变的是他明亮的双眼和高挺的鼻梁。   不久,服务生把咖啡端上来,他们在座位上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咖啡。大阪的咖啡很出名,但进藤光还是没品尝出来它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往咖啡里加了足量的糖和奶,总算咂摸出点味道。塔矢亮明显也喝不惯这东西,但他还是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将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了。   或许比起咖啡,塔矢亮还是更爱茶。即使它们同样苦涩。   尽管他们两个人谁都不太喜欢咖啡的味道,但他们谁都没有说破。这里的灯光和当时他们在京都时吃饭的灯光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朦胧,梦幻,浓烈,还有点罗曼蒂克。   咖啡味道是什么样的,或许喝完这一杯,就再难回忆起。但这个场景,进藤光觉得自己可以记很多很多年。   气氛很好,他们都想多坐一会儿。   这家咖啡店的老板似乎很有文艺气息,想把自己的店面打扮得更有情调一点。时针指到二十一点,店中央的木制舞台上就走出一个抱着古典吉他的男人。男人穿白衬衫,袖口随意挽起,胡子拉碴,脚踩拖鞋,将吉他放在腿上,轻轻扫一扫弦。   “原来还有音乐表演。”进藤光说。   弹吉他的男人结束了他的扫弦,将麦克风架好,慢慢地开始唱起来。   If??you??miss??the??train??I??am??on   如果你错过了我那趟火车   You??will??know??that??I??am??gone   你应明白我已离开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   你可以听见一百英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一百英里,一百英里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一百英里,一百英里   进藤光英文不好,他说不清楚歌词里到底表达什么意思,但他依然可以从旋律中感受到若即若离的忧伤。   不是哀伤,而是忧伤。   一个离开家乡的人,坐上火车,看着家乡的景色一点点离开他的视线。慢慢的,慢慢的,车窗的风景变成拉长的线,又渐渐消失。   男人的声音带一点沙哑,通过麦克风,这点细小的沙哑被放大。进藤光总算了解,为什么有些人酷爱烟嗓。   有些感觉,清亮的声音是难以唱出来的。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   你可以听见一百英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Lord??I'm??one,??lord??I'm??two   上帝我已远离一百英里,两百英里   lord??I'm??three,??lord??I'm??four   上帝我已远离三百英里,四百英里   Lord??I'm??five??hundred??miles??away??from??home   不知不觉我已离家五百英里   不知不觉,一首歌已经唱完了。   歌手已经换了另外的不知名的歌来唱,只是明显欢快了很多,节奏像弗拉明戈。   进藤光还在走神,塔矢亮低声问他:“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进藤光沉默了一会:“我在想……人生。”   “人生?”塔矢亮重复道。   “我是不是有点矫情了?总之我就是在想人生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进藤光说。   “很奇怪吧?我只是突然想,人生真是很难预料。有时候我们以为在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进,其实我们是在慢慢地转弯。什么时候转到另一条路上的呢?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就像刚刚唱的那首歌。塔矢你别以为我听不懂啊,我最近练英文练得可好了。你看,歌曲里的那个人,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家。或许是去打工,或许是求学?他坐上火车,一点点数着自己究竟离开了多远。”   “未来的事情,谁能想得到呢?开始打工的时候,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会被辞退吗?会遇见金融危机吗?会找不到地方住吗?会不会工资都填不饱自己的肚子?在外求学的时候,会遇见什么困难,也说不定。或许由我来说有点欠缺,不够资格,但我真的觉得,人生是很奇妙的东西。”   “拿我自己来举例子的话……那就是下围棋这件事。”   塔矢亮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   “说实话,六年级之前,我脑子里还塞满社团,学校,肯德基等等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下围棋。直到某一天——”   人生无法预料,谁都不明白未来究竟发生什么。他去爷爷的阁楼玩耍的时候,全然没有想过自己会遇见佐为。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无数偶然交织出的必然——或许正是因为结果是必然,所以所有的交叉点都不是“巧合”,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必然和必然交叠在一起,生成的肯定也是必然。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接触了围棋。塔矢,你应该明白那种感觉。像是面对一片浩瀚的星空,棋子是天上的星星,而我可以操控棋子,让这片图景变得更美丽。”   塔矢亮点了点头。   他第一次接触围棋时比进藤光小很多,但他仍然能够回想起手持棋子的感觉:一般人将它称之为“悸动”。那种将心脏涨满的悸动。   “所以我想,”进藤光笑了笑,“我从没想过我以后会踏上围棋,特别是职业围棋的道路。我之前还没当上职业棋士时,也没想过会和你成为朋友。这应该也能算是一种别样的人生吧。”   围棋看起来是黑白两色的,但恰恰相反,它应该是包含了各种各样的色彩才对。他遇见佐为,遇见围棋,遇见塔矢亮,结识那么多好朋友,走上从未设想的人生道路。   阴差阳错,但总归是一种必然。   进藤光喜欢这种必然。   第二天,进藤光和塔矢亮很快回到了东京。塔矢亮回了趟家,而进藤光直奔棋院。   新闻频道在播放进藤光顺利拿下棋圣头衔挑战权的新闻,以及绪方精次的采访。进藤光走进棋院时,还能看到电视在播放他和塔矢亮比赛时的录像,不由得挠了挠头。   和谷和伊角一向爱呆在棋院里看电视,看见进藤光,很高兴地向他表达了祝贺,和谷更加开心,戳戳他:得胜归来,要不要一起玩他最新购买的塞尔达?伊角在旁边问,你不是之前早就说要戒掉游戏,打包送给镰仓的表弟吗?和谷的回答充满哲理:先前的我是先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不是一个人。   伊角哭笑不得。进藤光指了指电视,问:“遥控器买到了?”   伊角说:“早就买到了。本来我们不是很在意,还是前台小姐催促棋院买的。”   前台小姐最近迷上韩剧,看得不亦乐乎,早就想把频道换掉了。   和谷有点郁闷。那部宫斗剧还没播到大结局呢,就被无情铁手腰斩了。   “我看了你和塔矢亮的棋谱。”伊角坐在沙发上,“很精彩。”   和谷说:“我就知道你可以打败塔矢亮!”   “可别说这样的话,我要是有几步不够谨慎,现在已经输了。”   “啊,不管怎么样,总归是赢了不是吗?我请你吃肯德基,怎么样?”   “肯德基?太逊了,请吃怀石料理如何?”   和谷叫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的钱都用来买游戏了,绝对不请怀石料理!”   伊角无奈地说:“别跟和谷玩,他会通宵。”   三个人窝在沙发上,随意聊着天。进藤光很会发散思维,经常从这个点蹦到那个点。等回过神来,他们聊的内容已经与开始的内容大相径庭,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上了歪路。   太阳西沉,进藤光跟和谷,伊角两人道别,便走出了棋院门口。最近老是在外地,他打算什么也不想,先回家好好睡一个觉。   可当他走出棋院门口不久时,他在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无袖背心,趿拉拖鞋,胡子拉碴,正坐在摩托车上看报纸。即使隔着一条马路,进藤光也能认出来。   他赶紧趁着绿灯跑到对面,喊道:“椿叔!”   椿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进藤光?”   “对,我,椿叔还记得我吧?您还让我搭您的摩托车兜风。”   椿笑了笑,“怎么会不记得?”接着他又感叹似的补充了一句,“你小子,现在可比以前懂礼貌多了。”   进藤光不好意思道:“长大了嘛。”   “对了。”椿抖了抖手上的报纸,“听说你赢了棋圣头衔的挑战权?还没来得及恭喜呢!”   “啊,那个……”   “别扭扭捏捏,赢棋就赢棋,我夸夸你怎么了?小子不要不禁夸哦!”   “……好,谢谢椿叔!”   椿的脾气这么多年还是没变,进藤光想。豪爽,不拘小节,还有几分可爱。   “这么多年不见你,我们都能只能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见你啦。”椿看起来有些惆怅,“我跟我朋友说,我当年可是和未来的进藤本因坊下过棋,可惜他们都不信。”   进藤光想起职业考试时的那盘棋。当时他还觉得椿是怪大叔呢。   “唉,下定决心不再考职业的那段时间,我还不知道要做点什么。先前的工作也丢了,好不容易转行,现在开了个小卖部,也算乐呵吧。”   进藤光问:“那……您现在还下围棋吗?”   “当然下!”椿重重地拍了拍进藤光的肩膀,“怎么会不下?我只是考不上职业而已,又不是放弃围棋。我现在跟那帮老头下棋,可带劲了,车轮战我都不怕!”   椿的脾气没变,不过还是有什么东西变了。比如他的工作,他放弃考职业的决定,以及……他脸上越变越多的皱纹,和他逐渐增长的年岁。   留胡子的人好像老得特别快,岁月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进藤光心念一动,指了指椿坐着的那辆摩托车,开口问道:“椿叔,您……还可以搭我兜兜风吗?”   摩托车驶上大桥,绕了东京整整一大圈。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凉意,在阳光下吹得人十分舒服。进藤光和椿都带着头盔,但风仍调皮地从挡风帽下的缝隙钻进人的脖子里。进藤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沿途的风景,而椿则专心致志地开车。   “怎么样,我这车拉风吧?”   椿的声音透着隐隐约约的得意。   进藤光毫不犹豫地竖起大拇指:“拉风!太酷了!酷毙了!”那些深夜飞车党算什么,这辆摩托车才叫帅!   “那可不。我花了一大笔钱整修它呢!”   椿对这辆摩托车很有感情,也亏得摩托车质量好,他骑了十多年,只是一些小地方出了毛病。椿找了最好的修车店,将它身上的破损零件全都更换了一遍,还喷上黑色红色的漆,换了座位上的皮革。这摩托车本来就高大,现在这样一通捯饬下来,帅气拉风,比007电影里头的摩托车还要狂霸酷炫。   这时天色已经晚了,月亮已然冒出头来,他们现在已经晃悠到了出发点的附近。   椿开口:“东京都兜了一圈了,待会你想去哪?还是说回家?”   进藤光想想,报出附近一个围棋会所的名字:“您去过这家会所吗?”   “当然。附近的大大小小的围棋会所我都去过。”椿说,“只是那家我很少去,但认路没问题。”   椿骑着摩托车,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进藤所说的那家围棋会所的门口。严格来说,夜晚还没开始,会所里仍然有许多人在下棋。   进藤光下车,摘下头盔,看见熟悉的围棋会所,熟悉的牌匾“道玄坂”,脸上不由得多了一丝怀念之情,“我以前还没成为职业棋士的时候,常常和几个朋友到这里来下棋。”   那时候他跌跌撞撞成为院生,同伊角,和谷一起在这家围棋会所里练胆,慢慢结识了很多朋友。他们陪他下棋,磨练技巧,陪他下一对三的和棋。后来进藤光的实力慢慢增强,赢棋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虽然赢的是他,但陪他下棋的人比他还高兴。   而且那个时候,还有佐为在。   “进去吧。”椿拍了拍他,然后推开会所的大门。   进藤光自从当上职业棋士后,来道玄坂会所的时间就逐渐变少。刚开始是低段棋士的时候,他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去两三次。但逐渐成为高段棋士,甚至拿到本因坊,一场又一场棋赛接踵而来的时候,他能来会所的时间就少之又少了。   说句不好听的,业余棋手的水平已经无法跟进藤光的相提并论了。职业棋手和业余棋手之间的差距,不是一个轻飘飘的职业头衔所能概括。   它是“天赋”的象征。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天赋”的门槛。   柜台上坐着的仍是那个烫卷发的胖阿姨。阿姨的脸色看起来凶巴巴,说出来的话却很和善:“进藤棋士带人来了?”   “嗯。”进藤光想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被她制止了。“不要钱。”她说,“跟你这小屁孩要什么钱。”   进藤光笑道:“我不是小屁孩。”   “我比你大多少岁?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屁孩。赶紧去下棋吧,有时间顺便帮我把棋子一起洗了啊!”   “好好好。”进藤光笑着应了,然后迈步朝前走去。还没走多远,熟悉的喧闹声就把他包围了。   椿很惊奇地看着周围:“我来的时候可没这么热闹。你小子了不起,名人效应这是。”   “哟,进藤!快来快来跟我下棋!”这是曾我先生。   “来跟我下!”这是堂本先生。   “进藤终于来了!你这小鬼头今年三月份才来一趟,隔这么久终于想起我们来了?别跟那两个老头子扯皮,赶紧的跟我来一把!我最近可是大有进步——”哇哇乱叫着扑上来扯进藤光耳朵的,是出租车司机河合先生。   进藤光摩拳擦掌:“都下!我们来多面打,看我把你们打得人仰马翻!”   “哟你这小鬼,职业棋士了不起是不是?口气不小!”   进藤光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几人立马坐下来,聚精会神地下棋,周围一圈人都围上来观看。顶尖职业棋士的棋,还是免费,这怎么能不看!   一小时过后,进藤光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战斗。输的人不甘心,骂骂咧咧地准备再来,被旁边的人拦住了:我们还没跟他下呢,你去后边排队去!   椿也挤上来和进藤光切磋了一波。椿作为参加过职业考试的人,水平比其他人都厉害。然而他再怎么处心积虑,还是输了。   不过,椿并没有因为输棋而不开心。相反的是,他很高兴。   倘若以输赢来界定围棋,那围棋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一堆人热热闹闹地玩耍,河合先生甚至提议大家一起点个烧烤外卖吃夜宵,遭到了老板的眼里抨击:油掉到我家会所地上怎么办!   他们像进藤光的老朋友一般——其实也算得上是老朋友——拉着进藤光,听他说棋圣头衔的挑战赛,还有一堆棋院里的趣事。听进藤光说够了,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牛。工作上的,生活上的,各式各样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和境遇。曾我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抱来一瓶酒,和堂本喝得满脸通红。他大着舌头说:“当时,当时你们还是院生,只有这么高——”   他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现在都比我高一个头啦,哈哈。”   “就是,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帅。”   “瞎说什么!进藤小鬼头从小帅到大!我跟你们讲,我之前和他去因岛的时候……”   河合很喜欢讲故事,一有机会他就把当年的因岛之行事无巨细地说出来,讲得绘声绘色。堂本没好气道:“这些东西你说了一百零八遍,早听腻了!”   “哈哈,我乐意,你管不着!”   进藤光听着他们闹哄哄的聊天,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洋洋的,简直满溢得要涨出来。   走出围棋会所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夜晚的凉风。   椿说:“我送你回去吧。”   进藤光摇摇头:“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太晚了,椿叔赶紧回家吧。”   椿揉揉他的脑袋:“长大了啊,懂事乖巧多了。”   进藤光傻傻地笑。   椿双手插着口袋,说:“我没想到,你能和他们打成一片。挺意外的。我以为你成为职业棋手后,就不会再来和……我们下棋了。”   “怎么可能。”进藤光说,“不管是职业棋手,还是业余棋手,不管围棋水平高低,只要喜欢围棋,这就足够了。”   “喔,看来你的确长大了。”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人生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什么?”进藤光没太听清。   椿笑了笑:“你长大了,下棋水平提高了,这是你的人生。我呢,没办法成为职业棋手了,工作又换掉,车也换了。下午看见你,我想,嘿,你居然还记得我,看来我那顿兜风兜得不亏。但怎么说呢,你就算不记得我,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人生就是这样,有交集的人也很容易走散,没有交集的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彼此一面。所以……你认出我的时候,我挺吃惊的。真的。”   他叹了口气,“人生,就是这么令人意外啊。”   远处,东京的霓虹灯五光十色,一闪一闪。进藤光的眼里也倒映出闪光的五颜六色。   “……人生啊……”   夜风静静地吹过,将他的思绪也牵动起来。 第20章   塔矢亮回到家,先给塔矢行洋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得知自己输了比赛,塔矢行洋并未感到特别诧异,就好像是早就知道这个既定的事实一般,塔矢行洋的语气称得上是云淡风轻。塔矢亮在打电话的时候早已做好准备,却被塔矢行洋的回复弄得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电话那头,塔矢行洋并没有生气。他知道塔矢亮一向严格要求自己,棋赛输了,不过真真正正承认,实力不足罢了。   两人说了一会,塔矢行洋便挂断了电话。塔矢亮在家里坐着,看见偌大的家里只有他一人,空荡荡的,一阵穿堂风吹来,吹得墙上的挂画歪斜几分。他起身,将挂画摆正,打了电话叫了外卖,随便叫了点什么,记不清楚了。等外卖时,他将先前与进藤光的那局棋在手下又摆了一遍。两百多手,棋盘纵横,这几日一来,塔矢亮早就将这张棋谱背得滚瓜烂熟。   尽管先前,塔矢亮已经在进藤光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态度,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塔矢亮自己清楚自己的内心:要说他对这局棋没有遗憾,不甘和在意,那是不可能的。这毕竟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这是他甘愿为之奉献一生的围棋。   人总爱追逐更高的山峰,更强大的实力。塔矢亮在棋盘上,在心中将这盘棋推演了无数遍。   这里有sai的影子。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塔矢亮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一颗颗棋子。那不是专属于sai的风格,而是融合了sai与进藤光的棋风,转化而来的一种更独特的下法。招数快准狠,却有古棋谱的典雅之风。进藤光曾经很下功夫去钻研古代棋士的棋谱,当然,塔矢亮也钻研过。可以说,他看古谱的时间比进藤光要早得多。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和能力是不一样的,导致每个人下棋的风格也各有不同。他永远无法像进藤光一样将古棋技法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他能够吸收这些知识,却没办法完全地在棋盘上运用。   sai……究竟是谁呢?   塔矢亮在过去的几年里,无数次想查清这个问题。刚开始和进藤光认识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秘密。   和进藤光相处的时间越多,他忽然间没有那么想要探寻其中的真相了。   不是由于他发现了自己对进藤光的感情,也不是因为他释然了。准确来说,塔矢亮觉得这终究是进藤光的秘密。一个人不应该去窥探他人不想说的秘密。   他愿意等,等进藤光告诉他。   要是一直都不告诉他呢?   塔矢亮给自己设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又自顾自地笑起来。那他估计就只能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的背后真相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人所下的棋,就代表了他的全部。这是塔矢亮一直信奉的座右铭。   外卖来了,塔矢亮解开袋子一看,发现自己又点了味增汤,还是先前吃过的口味。他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晚餐,心里仍旧有些毛毛躁躁的感觉。就好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心脏。   将外卖袋子丢进垃圾桶,塔矢亮换了身轻便的装束出门。塔矢明子曾经跟他说,心烦意乱的时候,出门散散步总是好的。   他在东京街头上漫步,慢悠悠地看着周围人来人往。他没什么目的地,不过是跟随心里的方向,随便走走罢了。一路上他见到许多人,都是陌生新鲜的面孔。华灯初上,塔矢亮脚步一拐,就来到自己家的会所门前。里边仍有人在下棋。   他笑了笑,转身走掉。他想起几年前,进藤光曾经也带他去过一次进藤光自己常去的会所,结果自己的出现让一众人手忙脚乱,最后大家都在跟他下棋,反而冷落了进藤光。进藤光出来后恨恨地对他说:“塔矢,下次我再也不带你来了!”   塔矢亮只得安慰他:“他们看见我,图个新鲜而已。”   “绝对不是!我的风头都被你抢光了!”   “不。”塔矢亮摇头,认真道:“他们待你很亲,和我是不同的。”   塔矢亮想到一个不算很恰当的比喻:就像客人去到别人的家中,别人的父母肯定会对客人照顾有加,反而会稍稍怠慢自己的孩子。   塔矢亮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的这个例子。   进藤光听完他说的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换了个很轻快的语气,将话题引向别处去了。塔矢亮想,进藤光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其实他心里藏着一些别人都想不到的细腻。   思绪重归现在,塔矢亮看了看天空。   进藤光现在在做什么呢?   塔矢亮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一个熟悉的声音就把他叫住了。   “……小亮?”   是中村八段。   塔矢亮回过头,看见有些啤酒肚的中村一边挥手,一边从不远处走来。中村穿了件格子衬衫,裤子宽大,是常见的中年人的装扮。   塔矢亮礼貌地打了招呼。中村指了指不远处的居酒屋:“进去聊一聊吗?”   塔矢亮不想喝酒,本想拒绝,但看着中村的那张圆胖的脸,还有那张脸上浮现的某种特殊,神秘莫测的神情,仿佛还带着点哀伤——塔矢亮动摇了。中村是他父亲的弟子,即使他们不算熟人,但仍然是塔矢亮所尊敬的前辈。   于是塔矢亮应了声“好”,跟中村一起走进了居酒屋。居酒屋里灯光很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家店经营不善的原因,店内人数寥寥无几,只有烤蘑菇和清酒的香气萦绕四周。   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中村要了酒和一碟花生,说:“小亮,我看到那场比赛了。”   塔矢亮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场。“嗯。技不如人,我输了。”   中村感叹道:“进藤光,先前我见他时,他不过是一个职业初段罢了。没想到啊,现在已经厉害得,有点超乎我的想象了。”   塔矢亮说:“进藤的实力不容小觑。”   中村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小亮,我准备退出职业棋坛了。”   塔矢亮有些错愕,“怎么?您要退出吗?可是……”   他话没说完,中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以我这个年龄,正值当打之年,怎么会退出职业棋坛呢?”   塔矢亮点头。很少会有人选择在这个时候退出。四五十岁,或许对于运动员来说,早就到了退役的年纪。但对于棋手,这个年纪根本不算什么。逐年增加的数字意味着棋手逐年增加的经验。天赋和实力可以通过后天习得,但经验却只能在战斗和时间中获取。   中村说:“小亮,我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无论怎么样,我已经是这个水准了。”   棋手通过赢棋获得积分,攒够了一定积分就可以升段。有很多九段就是通过积分来升段的。天赋异禀的棋手则可以通过世界性赛事,或者国内重要赛事上的名次来提升段位。   但中村并不是这类人。   塔矢亮很清楚中村的实力,也清楚中村从小小的职业棋士走到如今的八段的历程。比赛,比赛,循环圈里的摸爬滚打,永远只能在循环圈里徘徊。这个圈子将很多人锁在了里面。有很多新生的棋手迫不及待想要进入,但身处其中的人更想要从循环中跳脱出来。名人,本因坊,棋圣,王座……这些名字或许是很多人终其一生无法碰到的星辰。   就像中村八段,他是高段棋士,但也永远触摸不到这片星辰。   所以他会选择放弃。   塔矢亮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一个后辈,况且他人的意志,不是他光靠动动嘴皮子就能改变的。于是,他只能默然说:“无论您退出与否,您永远是我的前辈。”   中村叹了口气,“小亮啊,你还是这么有礼貌。你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塔矢亮没有应声。   中村说:“实力决定一切。我已经不能算是你的前辈了。”   他说完,拿起桌上的酒杯,将里边的清酒一饮而尽。空气里传来苦涩的气息。   塔矢亮问:“……我父亲……他知道吗?”   中村说:“我明天就会告诉他。”   塔矢亮低声道:“他应该会很生气。”   中村摇摇头,“小亮,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父亲。他不会劝一个自我放弃的人。”语毕,他给了塔矢亮一个幽深的眼神,“小亮,就像你一样。”   从居酒屋出来,塔矢亮被夜风一吹,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多了。既然出来了,不如四处再走走看。塔矢亮想起日历上被自己圈起来的日期,思考半刻,走进了最近的一家书店。   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总算选中了一本烫金边的书:《三岛由纪夫作品选》。拿着书去结账时,收银的女孩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毕竟塔矢亮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都很出挑。   女孩说了一个数字,塔矢亮照付了。付完钱后,塔矢亮说:“这本书是要送人的,麻烦您给我找一个合适的包装。”   女孩问:“那得看送的对象是谁了,要不然还真不好挑。”   塔矢亮沉吟了一下,说:“朋友。很好的朋友。”   女孩小小声地“喔”了一下,很快给他找好了一个淡蓝色的包装。“那这个应该会合适。”   塔矢亮礼貌地道谢,提着礼品袋走出了书店。   然而收银的女孩儿注视着他的背影,有几分调皮地想,收到礼物的人,恐怕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吧?   PS:在我心中,亮光的感情除了爱情之外,更有一层互为对手,惺惺相惜,彼此扶持和努力赶超的感情,这甚至比爱情要更重要。 第21章   进藤光的生日到了。   看到日历本上被圈起来的这一天终于到来时,进藤光想,感觉自己好像还没做什么,就马上要从二十二岁跳到二十三岁了。   伊角因为比赛的安排,早两天便飞去了名古屋,只能打电话向他道贺,说礼物等他回来了再给。进藤光一向不太在意这个,成年人了,生日过便过,简单吃个饭就算完了。进藤光以前还会兴师动众地拉一堆朋友来,吵吵嚷嚷办个生日派对,又唱歌又玩扑克,热热闹闹一个晚上。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进藤光突然发现,生日派对举办与否,朋友送礼物与否,都好像不太重要了。   因此他最近几年过生日,也只是去麦当劳大吃一顿,许个愿就结束了。和谷是他麦当劳之旅的忠实伙伴,两人结伴去店里一坐,在菜单上指点江山,把好吃的都风卷残云扫荡一顿,接着舒服地靠在沙发上,一声满足地喟叹。   藤崎明一大早便来到进藤光家里,送了他一串风铃的挂饰,还有一封她和三谷写的信。等她走后,进藤光拆开信来看:第一段是小明写的,一看就是她的字迹和说话风格。第二段就是三谷写的,潦草一点,说话也直白一点,进藤光隔着文字都能想象出三谷板着一张脸写信的样子,有点忍不住想笑。   三谷目前在一家装修公司工作,而藤崎明还在边工作边考研究生。他们既没有成为职业棋手,因为工作的原因,下棋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但在进藤光的脑海里,除开现在的三谷和藤崎明之外,还有一个最深刻的印象,来自于他的学生时代。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叶濑中学的学生,艰难地组织围棋社团,努力地提升自己的棋艺,去应对中学生围棋联赛。在学校短短几年,围棋社团没有取得太好的名次,但他们依然很开心。   进藤光脑海里浮现的,是他,筒井,三谷,小明等人一起在化学实验室里下棋的场景。阳光很好,窗户打开,头发染成杀马特,穿衣风格浪荡不羁的加贺熟练从窗子里翻进来——这家伙一直不太乐意走正门,非要用这样的手段耍帅——然后熟门熟路地蹲下来,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子。气氛很好,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特殊而美丽的表情,混合着青春的气息,在进藤光的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如此鲜明。二十三岁的进藤光总觉得,好像自己一回头,就能回到当年的故事里。时隔几年,他却清楚地记得很多很多细节,比如自己和筒井第一次下棋时的棋谱,亦或者是尚且不懂规则的藤崎明在被问到“这颗子该怎么逃呢”的时候,用手将棋子挪开的动作……   哦,还有塔矢亮。   樱花纷飞的那个下午,塔矢亮跑过来找他,他把塔矢亮关在了窗外。他们不过说了几句话,进藤光句句都记得。除了语言之外,还有樱花在空中飘落纷扬,像一幅美好的画。   果然,年纪大了,就开始回忆青春时代。进藤光笑笑,将信放进收纳柜里,然后将风铃挂饰挂上了窗台的挂钩。风吹过,叮当作响。   下午,塔矢亮来到他家,一进门就伸手给过一个大大的纸袋,里边装了一大堆东西,有些进藤光还叫不出名字来。   “我的妈呀——怎么这么多?”进藤光边帮塔矢亮拿拖鞋边问。   塔矢亮说:“好多都是父亲和母亲从国外运过来的。一点钟才到的快件。”   两人走到沙发旁,坐下,塔矢亮笑着祝进藤光生日快乐,进藤光说,啊你一天要祝我几次生日快乐,打电话说,发邮件说,来我家还说……   塔矢亮只是眉眼弯弯笑着,看着进藤光,不说什么话。   袋子里东西很多,有水果,棋谱,十二生肖摆件,憨态可掬,一看就是明子阿姨买的。塔矢亮送的礼物则是一本书,进藤光看了一眼书名和作者。他国文一直不太好,想了半天,也只是觉得“三岛由纪夫”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罢了。塔矢亮去年除送棋谱外,也送了一本书,是《和泉式部和歌集》,进藤光倒是知道和泉式部是何许人也,在一个睡不着的晚上把这本精巧的小书看完了。看完后他还满怀感概地跟塔矢亮说了一大堆比如“果然单恋会很难受啊”“爱情还是要大胆开口说出来”之类的读后感。   塔矢亮听完他的长篇大论,也只是笑一笑,目光不经意间拂过进藤光的眉眼,然后落向很远的地方。   进藤光想,果然两个恋爱经验为零的男人谈论“爱情之类的事情,还是有点为时过早,不合适。于是他们的话题聊着聊着又到别处去了。   如今,进藤光看着那本三岛作品选,认真地对塔矢亮说:“我一定会抽时间看完的!”   塔矢亮说:“好。等你的读后感。”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进藤光从客厅的茶几底下搬出棋盘和棋盒,开始了新的一番龙争虎斗。一局棋结束,肚子都饿得咕咕叫,进藤光懒得出门,打电话叫了外卖,果不其然又是炸鸡和日本料理。外卖叫多了,电话那头的店家都已经认得他们的声音了。   等外卖途中,塔矢亮靠在沙发上拿遥控器换台,进藤光则开始拆那本书的透明塑料套。随便翻了几页,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叫“潮骚”的标题上。他举起书问塔矢亮:“塔矢,《潮骚》是个什么故事?好看吗?”   塔矢亮在沙发那边坐着,“好像是一个爱情故事吧。我不太记得了。”   “啊,去年也是爱情故事,今年也是爱情故事……”进藤光嘟哝着,走上楼把收到的礼物放好。   外卖来了,两人慢悠悠地吃,看着电视上的刑侦剧。塔矢亮不太爱看电视剧,但也挺喜欢刑侦片里破案的剧情。颇有抽丝剥茧的快感。一小时过去,今日播放的剧集已经完了,炸鸡和料理也吃得干干净净。塔矢亮看一眼表,打算起身走了。   “现在走吗?”进藤光说,“不多玩一会?”   “不了。”塔矢亮摇头,“我先回去。”   “真的不——”   塔矢亮有些无奈地笑笑:“有点事情,我得先走了,抱歉。”   进藤光说:“好吧。”随后往塔矢亮手里塞了一大包自己昨天刚去超市抢购的巧克力软糖。“这个给你。”   “这是糖?”塔矢亮捏起外包装看了看,“还是巧克力味的……”   进藤光说:“我买了两包,已经吃完一包了。我觉得还不错。”   塔矢亮道谢,换上鞋子,出门走了。独留进藤光继续坐在沙发上发呆。   不知为什么,进藤光心里总有一种不太安稳的感觉。非要形容,就像千万只小蚂蚁在心口爬来爬去,搞得他坐立不安。遥控器都快被进藤光摁烂了,但还是没找到好看的电视剧。进藤光突然咂摸出点道理,电视还是要大家一起看才有趣。   还没等他继续参悟人生哲理,外头忽然乌云滚滚,雷声大作,老天爷一鼓作气,将积攒多年的库存都掏出来,哗啦啦一声如开闸泄洪,倾泻东京。   进藤光猛然大惊,下雨了!   塔矢亮好像没带伞!   他忙掏出手机给塔矢亮打电话,但接电话的却是市河小姐。“小亮真粗心。”市河小姐说,“我在柜台那边忙,都不知道他把手机落在这了……”   完蛋,塔矢亮也没带手机。   雨太大,进藤光只能寄希望于这是一场身处在夏天尾巴的暴雨,一下子就可以结束。但半小时过去了,雨势也只是减弱了一点,并没有完全消停下来。雨水丧失了最初的气势汹汹,而是淅淅沥沥,温柔地亲吻这片土地。   还没停,进藤光想。本来塔矢亮出门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色不算太亮。如今乌云密布,夜幕提前降临,只有路灯在雨水和薄雾中闪烁着指引的光辉。   雨水落在门前的小土坑里,溅起微小的水花,却又被一只鞋子踩出的,更大的水花盖住了。   进藤光在家里拿了两把伞,撑着一把,手里拿着一把,出了门。一出门,被冷风一吹,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先前不觉得,这下总算有入秋的感觉了。   他走出家门,拐了几个弯,走进塔矢家的围棋会所里。一场大雨,人都慌慌张张走了。他找到市河小姐,看见里边并没有塔矢亮的身影,只好拿了塔矢亮的手机,又走了出来。   隔着雨帘,路边的霓虹灯朦胧不清。进藤光在稀疏的人群中穿行,不住地朝四周张望,企图发现塔矢亮的踪迹。但走遍了附近的街巷,都没有。   进藤光忍不住想,这家伙不会根本就没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躲起来吧?   他继续在人群中寻找着,脚步时缓时快,在雨伞与雨伞的缝隙里,在每一盏亮着明黄灯光的店面前,在陌路人脚步的匆匆中,找那一个身形修长,长发飘飘的身影。身上的外套被雨水打湿了。   走过一个马路,进藤光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市谷地铁站。地铁站里人倒是挺多,都是紧急进来避雨的。   也就是在市谷地铁站招牌的对面,一家咖啡店里,进藤光看见了,塔矢亮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的那个侧影。   他推门进去,带着一身水汽,来到了塔矢亮面前。   塔矢亮有些错愕地站起来。“……进藤?”   进藤光把手里的伞递给他。“喏。伞。”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塔矢亮万年不用的老人机,“你的手机。”   塔矢亮接过伞和手机,却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进藤光的手。塔矢亮的手是温暖的,进藤光的手却带着雨水的冷气。冰冰凉凉的。   “你的手很冷。”塔矢亮说。   “冷吗?”进藤光将手放在脖子上,“好像是有一点。但很正常。”   塔矢亮叹了口气,给进藤光叫了一杯热咖啡,随后继续拉着他的手,想让那双手快些暖起来。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出口。该责怪进藤光下雨天不管不顾地跑出来吗?还是说一些好像是从心底出来,但说出口却难免变味的话?   他说:“下雨了,你应该呆在家里才对。”   不知为什么,进藤光好像又听见了很久之前,他所听见的那声叹息。包含情感,沉甸甸,又虚无缥缈,镜花水月般,不让人窥见它内蕴的一丝真相。但进藤光又觉得,他已经触摸到了那层隔膜。它身旁漂浮着轻柔的白雾,横亘在他和塔矢亮之间,由塔矢亮亲手筑起,将一切情绪藏在高墙之后,却暗含着隐隐的期望,期望进藤光将它亲手打破。   进藤光说:“你没带伞。所以我下来找你。”   塔矢亮又轻轻叹了口气,“雨终究是会停的。”   进藤光在心里反驳,却是,雨确实会停,但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晚上?或者下一天,直到第二天早上,中午,或者更久?   进藤光走进了那片白雾之中。明明塔矢亮没说什么话,但进藤光觉得,他的舌尖,应该是有些话,并没有说出来。那些话才是他内心真正的隐秘,而且与他进藤光有关。他走进薄雾,任凭银白色的雾轻柔地包裹着他。他触碰到了那座壁垒。温暖的,透明的,他能从这边,看见塔矢亮的表情。   塔矢亮的面上,有些哀伤,又有些欣喜。他用一种进藤光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这一眼包含了太多,最优秀的密码学专家都无法读取。   进藤光把手伸出去,试图穿过那片高墙。   塔矢亮将服务员端上来的热咖啡放在进藤光的手边,很轻很轻地说:“你知道吗……”   进藤光抢先说:“我不知道。”   塔矢亮继续没头没脑地问:“为什么呢?”   随着他这一问,进藤光的脑海里突然一片清明,无数的问题与答案涌入他的脑海里。他为什么要在下雨天冒着雨跑出来找塔矢亮?塔矢亮自己肯定有办法解决的不是吗?他为什么会情不自禁握住塔矢亮的长发?他为什么向他诉说那么多少年心事?他的目光为什么总是追随他?他为什么记住那么多他说的话?他为什么记得他每一个鲜活灵动的样子,为什么总看着他笑?当他们谈论爱情时,对方望不到尽头的瞳孔里,到底折射出的是怎样的内心?   进藤光再次将手伸过去,这一下,他很轻松地穿过了那层壁垒,穿过重重云雾和风月,轻轻触碰到了塔矢亮的眉眼。   “因为……”进藤光缓缓开口。   他想,他已经明白了。在塔矢亮抓住他手,热气传达上来的那一刻,在塔矢亮送那本《和泉式部和歌集》,亦或是更早更早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了。   塞林格说,莱斯特小姐,你知道吗,我认为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不言自明。   塔矢亮的长发被风吹起了。进藤光看着高墙之后,塔矢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倒映出他的身影。仿佛有一簇火苗,在心里不安地跳动。   光线投射到塔矢亮的视网膜上,将景色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塔矢亮的大脑。他看见咖啡店里的装潢,窗外如墨沉沉的夜色,进藤光金灿灿的刘海,也看见进藤光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塔矢。” 第22章   少年时代,进藤光很少因为某些迷惑而苦恼。他是围棋天才,拥有足够的聪明与敏锐,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投入了小小的十九路棋盘之中。曾经校园生活是他的全部,而如今围棋才是他所身处的宇宙。他在宇宙中纵横捭阖,在闪光的星星里开拓属于自己的道路。   和很多人一样,他很少想过爱情的问题。他没和父母谈论过,也很少和塔矢亮谈过。他和塔矢亮的谈话以围棋开始,以其他话题结束。   在他们最初认识的几年里,进藤光一直觉得他和塔矢亮的对话交流非常坦荡,双方说出来的都是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会因为棋局吵架,因为意见不合而拍桌子——在这个过程中进藤光突然发现,架吵着吵着,已经偏离了最初的目的。他们有时候不是真的因为意见相反而吵架,而是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者说,“吵架”这个词汇不太合适,应该换成“斗嘴”。进藤光发现自己其实很沉迷于这个斗嘴的时刻。塔矢亮是鲜活的,脱离了外界的目光给他罩上的壳子,露出了真实的自我。比起彬彬有礼的塔矢亮,他更喜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那个。   几年过去,等他们都二十岁,在日本的法律中属于成年人的时候,进藤光总觉得,和塔矢亮的交流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动作,是眼神,是神态,是说话时两行文字间隐蔽的那行文字,是塔矢亮藏在喉咙里未竟的话语。进藤光在塔矢亮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特殊的表情。它美丽,自然,闪烁着热烈的光辉,但如昙花一现般,在进藤光面前出现又消失。他只能很注意很注意,才抓住它小小的影子。进藤光不明白那是什么。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塔矢亮清亮的眼中多了一层朦胧的雾气。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雾气遮住了塔矢亮心中的某些情感,然而进藤光不能窥见全部。   进藤光很好奇,塔矢亮究竟在隐瞒什么。但他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能随意去试探别人的秘密。当然,他也偷偷在心里猜过,但每一个可能性被他提出又否决。塔矢亮一向火烈,直率,果敢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柔和。   那种柔和,在他们的目光相会时,总是出现。   每每看到塔矢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时,进藤光都会恍惚:那双眼睛里所展现出来的,是真实吗?   进藤光有些迷茫了。   他偶尔会带着探究的目光去观察塔矢亮。他们是一生的朋友与劲敌,这进藤光知道。但他仍旧是对塔矢亮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究竟自己在耿耿于怀什么,是那层雾气?还是塔矢亮这个人?   进藤光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记忆总是如此特别,他总能在脑海里搜刮到一些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比如春天空中纷飞的樱花,飘落在塔矢亮的身旁。比如他们对局时,塔矢亮不经意间捏棋子的小动作——他知道塔矢亮纠结时,手指就会不自觉地摩挲棋子。再比如,他和塔矢亮去了京都,除开在神社里抽了签外,进藤光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小饭馆里头的灯光。它昏暗且梦幻,将一切不可告人的心思隐匿在黑暗中。他注意到塔矢亮英挺的鼻梁和侧脸,在灯光下看他,一瞬间便被攫取了心神。   进藤光意识到,他和塔矢亮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比如,他以前从来没觉得塔矢亮能帅得那么气势逼人。他常常调侃塔矢亮棋院看板郎的颜值,但他从来没有被那张迷倒万千少女的脸蛊惑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进藤光越来越会去注意塔矢亮的一举一动。他的领带,他衣服上的褶皱,他输棋赢棋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话语,他在新干线上侧头跟他说话所呼出来的热气,他在首尔跟他通电话时,忍不住刘流露出的一声叹息,覆在他脖子上,仿佛穿透了肌肉与骨骼,抵达进藤光内心的最深处。他们之间的相处也越来越奇怪,如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在他们身上,无论他们兜兜转转,欲往何处,命运的丝线总会把他们拉向彼此身边。说话文不对题,磕磕巴巴,词不达意,思绪的碰撞,切换……丝线如光导纤维,时灵时不灵地传达他们的情感。有时是塔矢亮在试探,有时是进藤光。他们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进行有限的拉锯战。   塔矢亮给他送《和泉式部和歌集》,进藤光读完了。和泉式部的爱情毕竟奇幻又充满争议,进藤光无权置喙。但人类的情感有某些地方是共通的,比如“爱情”是人类无数文艺作品永恒的母题。   读完书,进藤光和塔矢亮探讨了一下所谓爱情。他们所言不多,但进藤光依然能感受到塔矢亮内心的颤动。如同一只风中的蝴蝶。   太奇妙了,真是太奇妙了。在和身处首尔的塔矢亮通电话时,进藤光尚未意识到这是什么感情。在京都游玩时,他未能探寻塔矢亮目光的含义。在他们比赛完毕,进藤光抓住了塔矢亮的头发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仍然不知道该给这种特别的感情安上一个什么名字。但当进藤光在雨中跑出去给塔矢亮送伞时,点点霓虹灯在他头顶闪烁,世界的色彩颠倒变换,他在温暖的光源下看见了塔矢亮,也看见他眼里的责备,哀伤,和隐匿于其中的一丝抚慰。就在他抓住他手的那一刻,属于塔矢亮的热气轰然融入他的血液,随着心脏的蹦跳流入大脑,如同教堂中的管风琴突然奏响,唱诗班开始吟唱,电光火石之间,进藤光突然想起了一首小学时看见藤崎明写在笔记本封面的,一首平安时代的和歌:   相思眉宇上,   欲掩不由心。   我自忧思甚,   不需诘问人。   他在脑海里问了那么多个为什么,但这些问题通通不需要解答,因为他已经明白了。   “爱情是什么?”   那么多人问这个问题,进藤光已经有自己的答案。   爱情是灵魂的互相吸引。   无关姓名,性别,身份,金钱,而是两个纯粹的灵魂间无法抗拒的吸引。   《奥兰多》的主人公在人世间徘徊数百年,与谢尔默丁不过惊鸿一瞥,却在短短几小时内订了婚。他们未见过面却深深了解彼此,他们不交换名字却找寻到了对方身上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们即是男人又是女人,他们的灵魂惺惺相惜。   进藤光没读过奥兰多,不认识这个拥有超越性别的魅力的人。但此时此刻她就站立在进藤光的面前,对他说,想要找到那个人,就要拆除所有的屏障。   于是进藤光将那堵看不见的高墙打破了。塔矢亮没有想到,进藤光是那样热烈而又勇敢的一个人,在公共场合,忽略掉周围的人来人往,言语抑制不住他内心的释然,悸动和欣喜。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塔矢。”   只有这一句,塔矢亮却觉得已经够了。他好像只为了这一句话,等了很久很久。他上前一步,给予一个拥抱。大庭广众下,他无法做什么。他只能紧紧拥抱住对方,在进藤光的耳边轻声诉说。断断续续,时快时慢,进藤光微笑着听塔矢亮的话语。那些话语泛着幸福的白色泡沫。   塔矢亮说:“我爱你。”   进藤光将咖啡一口喝干,两人走出店门,来到一株樱花树下。周围很安静,没有人,樱花也早就谢了。但在唇齿相接的刹那,进藤光恍惚觉得,树上仍有一丛一丛的樱花,灿烂夺目,光艳如霞。它们纷扬飘落,浪漫无比,像一场最完美的邂逅。 第23章   有些人谈恋爱时,相处模式就会改变。但进藤光和塔矢亮是例外。自从确定关系以来,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下棋,吃饭,散步,吵吵嚷嚷地去贩卖机买宝矿力。一切如喝水呼吸般自然。只是当塔矢亮在吃饭时帮他夹菜,散步时偶尔牵他的手,亦或者在自动贩卖机前,塔矢亮弯下身子,帮进藤光取出口的饮料瓶时,进藤光才发觉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那是目光在空气中相遇,瞬间便可心念相通的奇妙之感。   九月份一下就过去,十月份啪嗒啪嗒踩着绵绵细雨走过来。本因坊循环圈,名人循环圈,王座挑战赛,职业棋手手合赛等等,也席卷而来。塔矢亮要全力以赴备战在名人循环圈中获得挑战权的一位中年棋士。本因坊挑战权虽然目前还尚未被人取得,但气氛的肃杀已经体现在了电视和围棋周刊的宣传中,进藤光也不得不废寝忘食地研究参赛者的棋谱,同时还要兼顾几盘先前约好的指导棋。工作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见面只能在棋院楼梯口的拐角处,以及晚上依旧灯火通明的围棋会所里。时间被细化,见面的时间也就几个小时,但他们并不因为这份时间太短而感到烦躁。他们已经注视彼此太久。   闲暇时刻,进藤光迷上了开摩托车。椿叔是中年大叔,开摩托车时也是气势逼人,火力全开。进藤光在摩托车后座呆上几次,沉迷于感受强风,便请求椿教他开摩托车。椿当然一口答应,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随后带着进藤光去了一家摩托车店,提了一辆崭新的车回来。车身是蓝黑色,意外的跟进藤光的潮酷风挺搭。进藤光每天结束自己的练棋,草草吃几口饭,就去跟椿练摩托车。摩托车不比电动车,掌握平衡和速度的要求更加严苛。进藤光最开始摇摇晃晃差点没从车上掉下来,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学了半个多月后,也开得有模有样了。   十月份的某一天,进藤光终于拿到摩托车驾驶许可证,开心得头上像要冒出花来。椿促狭地冲他笑,问他:“小光,怎么突然想学摩托车?”   进藤光说:“觉得挺帅的,就想学。”   椿继续问:“是不是为了载某个女孩子?”   “当然不是啦!”   椿笑了笑,没有继续问下去。   而进藤光想,塔矢亮当然不是女生。   塔矢亮很新奇地看着进藤光那辆蓝黑色摩托车。进藤光给它起名叫“闪电”,喜滋滋地抚摸着它的车身。“怎么样,很帅吧?”   塔矢亮打量了好一会,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嗯。”末了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的?”   进藤光说:“跟一个以前下棋的朋友学的。每天傍晚都练练,就会了。不难。”   塔矢亮颇为有兴趣地看着那辆车。黑蓝色车身,如高头大马,十分拉风。进藤光戳戳他:“要不要一起去兜风?”   现在是下午时分,太阳真好,暖和中,带一点微凉的风。塔矢亮看进藤光,看到他双眼闪闪发亮,忍不住笑道:“好。那就劳烦进藤本因坊带我兜风了。”   进藤光开心得不得了,去拿挂在车前的风镜,“我之前就买好了。”他把风镜从挂钩上拿下来,递给塔矢亮,想帮他戴,但他没有塔矢亮高,于是也戴不成。他挠挠头,笑一笑,塔矢亮看他的样子,也笑了,接过风镜,先帮进藤光戴好,再给自己戴上。他的手指拂过进藤光的头发。两人都整装好,又戴上头盔,扣好扣子,进藤光发动车子,汽油机开始工作,轮子一转,轻巧地驶上了柏油马路。   进藤光跟塔矢亮讲过椿的故事,当然也少不了椿带他骑摩托车上桥那段。进藤光说时很激动,将所见之景一一描绘出来。那些霓虹灯,反射太阳光的白色电线杆,在进藤光的口中,似乎不仅仅只是风景那么简单。它承载着某种感情。塔矢亮没有过坐在摩托车上看东京的经历,不知道这种享受多么让人沉迷。之前进藤光和他吃饭时提了一嘴郊区新建的公园,说里面养了很多鸽子,可以随意投喂,提议要不他俩去一次吧。塔矢亮点点头,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交通方式。   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区的公园,但不急着去到那里。他们在市里绕了一圈,看天空飞快地向后退,行人来来去去,在倒着走路。霓虹灯招牌已经开始闪烁,风在他们耳边掠过,同样温和地吹拂起塔矢亮的长发。   进藤光问他:“看,这样是不是很舒服?”   塔矢亮说:“嗯。感觉很……新奇。”   摩托车飞一般驶过桥,渐渐开进郊区。进藤光看见不远处的农田,低矮的房舍,再过去一点就是那个新建的公园。公园的招牌很小,隐藏在树和树浓密的叶子中间,那么和谐。说是公园,不如用景区来形容更加合适,因为它并没有砌起高高的围墙,而是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进藤光方向一转,打了个漂亮的旋,随即停下。他们跳下车来,悠哉悠哉地往公园里走去。   “以前小时候总有这样的梦想。”进藤光指着那边的草坪,“要是可以在上边睡一觉就好了。”   “后来……”   “当然没有时间啦!小学的时候觉得,还是小学生的话,躺在上边装深沉还是太傻了,还是中学生的身份比较合适。结果根本没来得及实现这个想法,我就得为了成为职业棋士而奋斗了。”   进藤光说着,走向草坪。他舒舒服服躺下来,打了个滚。躺下来的视线很不一样,天空和白云在他眼前漫无边界,模糊又梦幻,像莫奈的油画。他扯扯塔矢亮,“塔矢,你要躺下来看吗?”   塔矢亮没什么洁癖。他学着进藤光的样子躺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脑后。他注意到进藤光的卫衣帽子上沾了几根草,于是他伸出手,将它们一一拿开。进藤光被他弄得有些痒,咯咯地笑起来。   “下棋吗?”进藤光开口。   “什么?”   “我说下棋。我们不是总说,棋盘像天空,棋子像天上的星星嘛。现在正好,拿天空当棋盘,我们下盲棋怎样?”   塔矢亮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于是他们开始下盲棋,口述棋步。下到一半,进藤光忽然停住,开始冥思苦想地长考。塔矢亮不用侧头都能想象得出进藤光的表情。然而他还是微微侧过头来,看见阳光给进藤光的侧脸融上一层柔和的薄膜。在他愣神的瞬间,进藤光灵机一动,大喊一声:“十七之四!”   塔矢亮思考几秒,接口:“十六之十八。”   “那我……十六之十五。”   塔矢亮挑眉,“再这样下,你会输。”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好。”塔矢亮报出自己的答案,两人有过了几十手。塔矢亮的黑子长驱直入,进藤光的白子一处漏洞被攻破,胜负以定。进藤光已经算出了自己将要输掉的目数,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输。塔矢亮本想说几句话,却没听见那边进藤光的动静。他碰了碰进藤光的肩膀,那人马上翻过身来,嬉笑着给他做一张鬼脸:“啦啦啦,有没有被我吓到?”   “没有。”   “啊,以前我还这样吓过筒井学长来着,他被我吓得一愣一愣。”   他们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进藤光惦记着此行的目的:喂鸟。花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鸟粮后,进藤光走进挤挤挨挨的鸽子群,给这堆灰扑扑,可可爱爱的鸽子投喂。一袋鸟粮不够,又买了第二袋。塔矢亮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进藤光喂鸟,末了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型相机,按下快门,把进藤光被鸽子追得狼狈万分的景象拍了下来。他这边刚拍完,那边进藤光就冲他嚷嚷:“啊啊啊塔矢亮你拍了什么?给我删掉!”随后继续被鸽子追得上蹿下跳。塔矢亮悄悄保留那张照片,没删。   鸡飞狗跳,终于安静下来。   喂完鸽子,他们随意在公园里的小饭馆吃饭。进藤光勤奋好学,居然还在背包里塞了英语词典,打算吃完饭再看。他说:“我要开始用功学英语了!”结果看了不到十分钟就说好困,想睡觉。他问塔矢亮:“塔矢,你怎么学的韩语,中文和英语啊?之前几次北斗杯,我都看见你和高永夏啊,李临新说话……”   “看书,听磁带,就会了。”   “……你说得跟喝水吃饭一样自然。”   “这没什么。就像……我或许永远学不会开摩托车?”   “啊,怎么可能?”   “我或许天生不擅长这类东西吧。棒球,摩托车,足球,跑步……我都不擅长,甚至有点苦手。”   进藤光说:“我小学是校棒球队的。教练也总批评我打得不好。”   他喝一口饭馆里提供的免费可乐。气泡水在他喉咙里咕嘟咕嘟。他舒舒服服地趴在桌上。   “我的书怎么办?早知道不拿了。又重,我又看不进去。”   “放着吧。要不我给你读单词?”   “别了,以前英语老师也这么教,我觉得像蚊子叫,嗡嗡嗡,每天上课都睡着。”   塔矢亮轻轻笑了一声。进藤光趴在桌上,将手伸到桌面下,去够塔矢亮的手。塔矢亮心领神会,把手从底下伸过去。双手交握在一起。进藤光感受着对方手心上的温度,突然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塔矢,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我?”   “……不知道。你呢?”   进藤光很着急地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目光相遇瞬间,开始笑起来,笑个不停。饭馆里人很多,吵吵嚷嚷的,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这样笑了几分钟,什么话也没说,但又好像说完了。那股劲儿过去,进藤光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撑着头,往窗外望去。“走吧。”他说,“该回去了。”   跨上摩托车,进藤光耍了个帅气的姿势戴上头盔,塔矢亮仍然帮他扣好风镜。他们有风驰电掣回到了东京的市区。夜晚的风有点冷,塔矢亮将手搭在进藤光的肩膀上,感受着上边的温度。 第24章   回到市区,摩托车的速度也慢下来。进藤光微微侧过头问塔矢亮:“在哪下车?”塔矢亮说,就在围棋会所门口吧,进藤光答应,车子慢腾腾挪到会所门口,让塔矢亮下去。霓虹灯闪烁,趁着天色晚,塔矢亮攥住进藤光的手,攥了好一会儿才松开。进藤光笑道:“咋啦?明天还想兜风?”   塔矢亮摇头,说:“不。只是我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进藤光摘下头盔,露出光洁的额头,一缕头发被汗湿透了。“我也是。我第一次开摩托车带人呢。”   塔矢亮望着那辆蓝黑色的摩托车,定定地瞧了一会儿,末了什么话也没说,只用手拂开进藤光额前的头发,说:“我先走了,注意安全。”进藤光笑着应了一声“哎”,开着车打个旋儿,走了。塔矢亮目送着那辆车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回过头,他走进会所大门。晚上仍是灯火通明,不少人下棋通宵,从中体会乐趣。塔矢亮绕了一圈,来到自己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不期然看见了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施施然望着自己的绪方精次。   绪方精次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很有几分狐狸的促狭。“说开了?”他笑着问,“我看见你们俩了。”   塔矢亮毫不避讳:“嗯。”   绪方精次摸得清楚塔矢亮的脾气,对于他这样干脆答应的态度并不意外。“老师知道吗?”   塔矢亮摇摇头。   “也好。”绪方精次说,“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也会同意。你们两个嘛,没什么阻力。”   塔矢亮迟疑了一会,没继续往下说,反而问:“绪方先生?”   “嗯?”   塔矢亮斟酌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绪方精次笑了:“当然是为了看看你的进展如何了。”他转过身来,指一指棋盘,问,“下棋吗?”   塔矢亮坐下,猜子。黑先行。绪方精次也没想和他在这个点还较真地下一场,更多是随性而下的快棋。一个小时后,绪方精次看着面前交错的黑白二色,爽快地道:“我认输。”   塔矢亮低头:“多谢承让。您没有认真。”   绪方精次说:“不,是你的棋艺又长进了。”他叹了口气,用一种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现在准备是你们的时代了。”   靠在椅子上,绪方精次很难得地陷入一种虚无缥缈的情感之中:“我们的时代,终究要过去了。这样想,是不是又失落,又有点释然?”   塔矢亮想说什么,却被绪方精次打断了。“小亮,这么些年来,其实我还是没想通一个问题。”   “小亮,你说,sai,究竟是什么?”   又是sai。塔矢亮心想。他好像无处不在。在塔矢亮的梦里,绪方精次的脑海里,在进藤光心中的迷宫里,在电脑里,在无数棋手的心里,都留下了那个叫“sai”的名字。但事到如今……   塔矢亮问了出来:“绪方先生,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知晓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绪方精次看着塔矢亮的眼睛:“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吧。只是我真的很想明白这一切一切的谜团……就像我想知道,进藤光和sai,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认识sai,亦或者——”   绪方精次没有把话说完。他就像故意留了一些余地一样。塔矢亮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发表什么言论。sai和进藤光有关系吗?肯定有。sai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是更强的强者,是对实力的尊敬。那sai对进藤光,除开棋艺的光环外,还意味着什么呢?仅仅只是一个指导过他的围棋高手吗?   不。   塔矢亮心想。我们所追求的sai,不过一个幻影罢了。但进藤光所追逐,所心念的sai,却是真真实实存在于他脑海里的。那不是扁平化的符号,不是冰冷的数据,不能用寥寥几笔说明。   “算了。”不知过了多久,绪方精次的声音响起,“就当那天晚上是……一个梦而已。”   进藤光和塔矢亮分开后,沿着另一条路回到了家。先前不开摩托车,他总走左边的那条路。如今有了车,那又不一样了,于是进藤光选择从右边那条更适合摩托车行驶的道路开回了家。这条路他很少走,此刻在车上望着近处的万家灯火,生出一点朦胧来。路过一户人家,还能听见里边传来的弹奏三味线的声音。叮叮咚。   在等红绿灯的空隙,他侧耳听了一下对方正在弹的乐曲。三味线的演奏,进藤光只在电视里见过。此刻窗内的人正在弹奏吉田兄弟的乐曲,乐声静谧而美妙,悠悠地传过来。很有平安时代的味道。   进藤光还想再听,可惜绿灯亮了,他只好一踩油门,开车回家。进了家门,正好赶上妈妈做的夜宵。进藤光赶紧冲去洗手,大快朵颐,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挑拣着说了说,当然也没忘了说刚刚听到的三味线。   妈妈有些惊讶:“你说的是隔壁星野家的那个孩子吧?”   “嗯?什么?”   妈妈说:“他们家原来不住这儿,是最近才搬来的。那个小孩叫星野恒,在读国中一年级,三味线弹得很不错,参加过蛮多比赛,都得奖了呢。”   进藤光摇摇头:“完全不知道。”   “他母亲还来拜访过我们家呢。”妈妈给章鱼小丸子挤上番茄酱,“听说你是下围棋的,她还想见见你呢,只是你最近没时间。”   啊,这样。进藤光忙道:“那我过两天去拜访一趟……带什么好呢?”   妈妈敲了敲他的脑袋,只叮嘱他赶紧吃夜宵,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不然小丸子就要凉了。   事实证明,进藤光的想法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的下午,他从棋院回来,就看见了正坐在门口小公园里的长椅上,弹三味线的星野恒。   星野恒穿一身国中生的校服,显得身板过分瘦削,如一张白纸。见有人来了,他弹拨的手微微一颤,乐声就停了下来。好像很不好意思。进藤光连忙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弹。但星野恒迟疑了一会,将三味线从膝头拿了下来。   “怎么?不弹了吗?”进藤光疑惑道。   星野恒沉默了一会,抬起头问:“……是进藤光学长吗?”   进藤光弗一听闻,被这句学长吓得不轻,“啊?我是叫进藤光,不是学长……你叫我进藤光吧,或者别的什么都行,叫学长太别扭了。”   星野恒轻轻点了点头:“进藤哥。”   第一次被这样称呼,进藤光的心里感觉挺奇妙的。他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了下来,问:“怎么了?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星野恒说:“进藤哥,你认识这个人吗?”他从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上边用汉字写了一个人的名字。进藤光看了半天,说不认识。星野恒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只默默地把纸条又收了回去。   “我在想……”星野恒的表情有些恍惚,“我有一个朋友,他已经很久没有理我了。他很喜欢弹三味线,也喜欢我弹三味线。最近有一个比赛,如果我去参加,并且得了第一名,他会不会就这样和我和好了?”   原来是友谊问题啊。进藤光自觉自己是个大人,对解决少年心事还是很有心得的,便说:“我也不知道……但试试看,总是没错的。兴许他一看见你,就忘掉你们之间的那些不愉快了,也说不定?”   星野恒没有说话。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轻飘飘的,如一阵风,尽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进藤哥,”他问,“围棋真的很好玩吗?”   “当然啦!无论实力高低,我们都可以在围棋中找到乐趣。”   “这样啊。”星野恒若有所思,“我那个朋友,之前看过你下棋,说你下棋很像一个人。”   “什么人?”   星野恒说:“本因坊秀策。”   这个名字在进藤光的心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风。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我研习秀策的棋谱很久了……”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很星野恒科普本因坊秀策是个怎样的人,从他小时候一直讲到他病逝,从他的人生经历讲到他棋谱的精妙之处……进藤光讲本因坊秀策的语气很熟稔,讲着讲着,连他自己都有点分不清了。他究竟是在讲本因坊秀策,还是在讲佐为?   讲了好一会儿,进藤光便停下了。星野恒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让进藤光多少有点百感交集。接着,星野恒从口袋里拿出了另一张东西,给进藤光看。进藤光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星期后举行的“东京三味线大赛”的宣传单。   “你要参加这个吗?”进藤光问。   “嗯。我想拿到第一名。”   “加油!”进藤光拍拍星野恒的肩膀,说,“我一定会去看的!我还会拉我朋友去看!”   星野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知为什么,进藤光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些触摸不到的东西。   PS:写绪方的时候思考了很久……绪方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复杂多面的形象。   设置星野恒这个角色……其实是我大纲构思到一半的灵光一闪ヽ(*??з`*)??我尽量让每一个原创角色的存在都不是多余的。他们都很重要。 第25章   和谷公寓里的研讨会开到一半,已经是下午两点,进藤光饿得瘫倒在沙发上。刚才他们正热火朝天讨论韩国高段棋手的对局,说得尽兴,完全忘了时间。等一局棋谱慢悠悠摆完,早就过了饭点。和谷也累得不行,嚷嚷着头疼,于是只好让伊角来点外卖。伊角哪里知道点什么来吃,只好随便从传单里抽了一张,对着上边的数字拨了电话。   等电话的间隙,伊角问:“我点盖浇猪排饭,还有人想吃别的吗?进藤,你要不要吃拉面?”   进藤光说:“不用啦。好久没吃这个了,正好尝尝。”   和谷把枕头盖在头上:“记得给我的那份多放咖喱酱和辣酱……”   “好好好。”   电话接通,伊角订了饭和时间,三下五除二搞定。接下来只要在家里坐等外卖上门了。把电话放下,他叹了口气,也学着和谷一样,把枕头盖在脸上。“唉……看完韩国的对局,我真的感觉……我们已经落后太多了。”   声音从枕头底下传来,有些闷闷的。   “是啊!”和谷感叹道,“特别是那个尹志廷,就是参加了北斗杯的那个,他进步真的特别快啊!给人的感觉,和先前大不一样!”   “对啊。”伊角又叹了一口气,“如果说对方比我年纪大就算了,关键是他还比我小。我知道,人的才能和天赋是不应该被忽视的,年龄也不是问题,实力才是。但是我还是觉得……这种差距,给人带来的落寞感太大了……”   学习围棋的人那么多,能够成为院生的有几人?院生之后,又有多少人能踏入职业棋士的门槛呢?进入职业之后,面对的就是层出不穷的天才,高手,一次一次在打击中磨练成长,但还是有很多人,用尽全力,依然追赶不上前面人的身影。   和谷也心有所感,一下子不说话了。气氛沉寂下来。   进藤光也不知道说什么,正在绞尽脑汁思考说点什么好,和谷家的座机就响了。伊角还在发呆,冷不丁被铃声吓得浑身一激灵,几乎是蹦起来去接电话:“你好,是301栋……对对,猪排饭……好,谢谢,我现在去拿。”   伊角下楼,不一会儿就拎着三个塑料饭盒上来。猪排饭香气扑鼻,猪排金黄油亮,汤汁浸在饭里,和其中一份还贴心地放了一大勺印度咖喱酱。和谷看着那片红色,摩拳擦掌:“太棒了!就要这种咖喱的香味!”   三人拆开饭盒,掰开筷子,开始慢悠悠吃起来。其间进藤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哎,几天后市里举办三味线弹奏比赛,去看看怎么样?”   伊角一脸诧异:“你怎么突然看起三味线来了?现在这乐器,年轻人不大喜欢了。”   进藤光笑着摆手:“我有个邻居家的弟弟,在读国中。他要参加这个比赛,问我要不要去看,我想着去见见也好,于是答应了……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伊角问:“什么时候?”   “应该在——”进藤光侧过头去看和谷挂在墙上的日历,“这周五,就是五天后。从早上九点钟开始,大概下午三四点结束。周五你们有安排吗?撞上棋赛就不好了。”   “哦,周五啊。”伊角想了想,“我应该能去。和谷,你去不去?”   和谷撇撇嘴:“我不喜欢三味线,还是算了吧。我爷爷每天都要听冲绳民谣,老家都是那个声音,真受不了。”   进藤光问:“真不去?”   “不去。三味线有什么好听的?”和谷说,“不如贝斯和吉他带劲。”   末了,和谷又补充一句:“进藤,你有邀请塔矢亮吗?”   进藤光一愣:“他这两天飞去外边比赛,我还没跟他说来着。”   和谷咬掉一大块猪排:“如果塔矢亮也要去,那我就更加不去了……看到他就心烦意乱。”   伊角哭笑不得,摇摇头没有说话。进藤光思考了一下,说:“他大概率是会去的,我感觉他们家很传统。”   “很传统?”和谷问,“怎么个传统法?”   进藤光说:“比如吧,他们家重要节日都会穿和服,但我们家不怎么穿。还有,塔矢居然喜欢喝茶,偶尔看能剧,看看版画展……之前和他去过看过一次能剧,完全看不懂啊。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会很乐意去看三味线的。”   “这样啊……”伊角说,“能剧,现在我也很少看了。”   和谷摇头晃脑,“传统文化的没落啊,要靠下一代的年轻人努力了!”随即又咬下一块猪排,三下五除二就把猪排吃了个干净,只剩下被咖喱和汤汁浸润的米饭。   “你吃这么快!”进藤光吃惊地去看他的碗,“不辣吗?这颜色太红了吧?”   “这点小辣,不算什么!”和谷说得大义凛然。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家店的辣酱。不同的店面都有不同口味的辣酱,它们的辣度也不相同。比如现在,和谷吃的这种辣酱正好属于“回味”的类型。舌头刚接触到时并不觉得辣,但一进到肚子里,就有点灼烧似的疼痛。和谷坚持了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又嚷着要喝水。喝了两大杯,还是没解辣,进藤光只好飞奔下楼,在楼下小超市里买了一盒牛奶,火急火燎地上去递给他,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咬着牛奶的吸管,和谷脸色通红,愤愤地说:“下次再也不吃这家的饭了!”   “什么啊。”进藤光说,“我还觉得挺好吃的,对不对,伊角学长?”   伊角仍是笑笑,没有说话。和谷心里仍旧愤愤不平,喝完牛奶,便一鼓作气从沙发上跳下来,拉着进藤光奔向棋盘,来一场方圆之间的痛快厮杀。   塔矢亮坐飞机回国,是进藤光去接的机。塔矢亮走在机场里,灰色风衣搭白色薄毛衣,脖子上还围了条棕色围巾。他穿得低调,但奈不住人高腿长样貌好,即使行色匆匆,依然吸引无数人回头的目光。进藤光暗暗想,果然,塔矢亮真是帅得不得了……就比自己帅一点点吧。一点点。   “感觉怎么样?”接到塔矢亮,进藤光想去帮他拿箱子,塔矢亮摆手表示自己拿,回手从口袋里拿出去一串亮晶晶的招财猫挂饰,递给他。   进藤光很开心:“果然你了解我!我觊觎伊角的招财猫很久了!”   他摸了摸招财猫金灿灿的身子,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好。   伊角的招财猫还是杨海当时拜托塔矢亮帮忙送的。   塔矢亮笑笑:“你喜欢就好。”   走出机场,进藤光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两人上车,进藤光问塔矢亮先回家还是去棋院,塔矢亮说棋院吧,于是进藤光便说了地址。司机听完他们对话,笑了,问:“你们是职业棋手吗?”进藤光说是。司机又问:“那你们应该很辛苦吧?每天下棋,脑子都要坏了。”进藤光笑着摇头。两人又聊了几句,车内渐渐安静下来。   进藤光转头问塔矢亮:“中日友好对局,怎么样?”   塔矢亮摇摇头,道:“一胜两败,不怎么样。比你先前差远了。”   上一届友好对局举办的时候,塔矢亮由于行程排满了没能参加,算得上是一个遗憾。以绪方精次和进藤光为代表的日本选手战绩并没有很可观,准确来说,于围棋一道上,他们还有很大的进境。惨淡之下,绪方精次的成绩自不必说,三战三胜,但作为年轻一代代表之一的进藤光,也在比赛中展现了不俗的成绩,两胜一败。   而参加这一届友好对局的塔矢亮,却是一胜两败。   进藤光若有所思:“我看了对局,你失败的其中一场,对上的是林悦银,盘踞世界棋坛多年的老手。他居然会跟你对决。”   “嗯。林前辈的棋艺,我甘拜下风。”塔矢亮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我还需要多多努力。”   “回棋院后能不能去趟会所?我们正好可以讨论一下你的那三局棋。”   “好。”塔矢亮说,“晚饭我去买。”   进藤光听他说这句“晚饭我去买”,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戳到了内心一块柔软的地方,让他不由自主笑起来。   塔矢亮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他看出来了,进藤光最近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笑。   “没什么。”进藤光好不容易收住笑容,“听你讲这句话,感觉吧……挺居家的。和你高高在上,不食烟火气的棋院男神,一下子分开了。好像不是一个人。”   塔矢亮愣了一会,也微微地笑了。   “对了。”进藤光终于想起之前那件事情,“周五要不要一起去听三味线?”   他快速地给塔矢亮讲述了一遍自己遇见星野恒的事情。果不其然,塔矢亮对三味线的演奏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周五?我没有安排,可以去。”   “好,那就三木艺术中心见咯!” 第26章   周五那天,进藤光早早收拾好自己,乘地铁去了艺术中心。里边演奏厅门口早就排起了长队,进藤光在人山人海中四处寻找,终于找见还算显眼的塔矢亮。他赶紧跑过去,和塔矢亮一起出示票据,进了场。场内也是乱哄哄的,大多是演奏者的家属,在座位上兴奋地交谈。进藤光的视线在里边晃了一圈,就在不远处看见了穿一身灰色和服的星野恒。   看到进藤光来,星野恒有些不好意思:“进藤哥……没想到你真的来啊。还带了朋友。”   进藤光说:“怎么可能不来?我也很想听你弹三味线。我之前路过你家门口时听见过一次,很好听!”   星野恒腼腆地笑了,只是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进藤光问他:“你身体没问题吗?不会为了演出睡不着觉吧?”   星野恒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说完,他又小声地说:“进藤哥,我在网上看见你了……你好厉害啊……”   不只是职业棋手,没想到还是本因坊。星野恒就算不明白围棋,本因坊的名头他还是知道的。   一下子被夸奖,进藤光愣了几秒,挠挠头:“别提啦,在乐器这一块,我肯定比不上你。”   星野恒还想说什么,但后台已经有人在喊他,他说了声抱歉后,就费力地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跑回去了。   塔矢亮注视着他瘦小的背影,问:“他的父母没来吗?”   “或许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吧。”   进藤光没有太在意。他们找到自己的座位做好,过了一会儿,灯光都暗下来,比赛就开始了。早就有人在座位上放了节目单,上边简短地写着三味线的历史,以及演奏者和演奏曲目。进藤光很快地在上边找到了星野恒的名字。他在最中间,演奏的是民谣《揺舟组曲》中的一个章节。   等过了主持人的开场白,评委致辞,序幕终于被缓缓拉开,演奏者一个接一个上场,有的站着,有的跪坐,穿得无一例外都是和服,弹奏着各式各样的曲调。进藤光注意到他们手上都拿着拨子,在弦上有韵律地扫动。他们低着头演奏,像是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好不容易等到半场,星野恒终于上来了。进藤光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凝神去听他手下流淌出来的曲子。   星野恒一身和服,站在那里,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脸色衬得更白。他站住不动,手持拨子拨弦,右手在弦上游走,弹起那首著名的民谣《揺舟组曲》。进藤光听着他手下潺潺的乐声,只觉得不似旁人那般暗哑低沉,而是有一份独特的清丽明快在里边。隔着乐声,耳边仿佛也响起了电视银幕上的歌词:   ソーランソーランソーラン   索兰,索兰   冲の鴎に??潮どき问えば   聆听海哭的声音呐在歌唱在歌唱   わたしゃ立つ鸟??波に闻け   勇敢的渔民爱海洋   由于打光,进藤光得以很清楚地看见星野恒的表情。此刻他微微仰着头,眼睛深处仿佛含着水光。星野恒的眼睛很好看,此刻他的双眼如同含着星星,含着广大的宇宙。他的目光一遍一遍地在场下游走,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是终究没有找到。进藤光想起先前他说的那位朋友,心想,难道他现在就在找那个人吗?   他找到了吗?   乐曲进行到一半,浪潮声奔涌而来,海鸥在海平面上高低盘旋。进藤光耳边萦绕着乐声,似乎真的听到了海浪在哭泣的声音,一点点隐秘地从琴弦上振动出来。   这时塔矢亮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这个男生,他怎么了?”   进藤光抬头去看,看见一滴泪水,从星野恒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进藤光想,看来他没有找到。   那个朋友不会来了。   比赛结束,评委点评而后宣布名次。毫无意外的,星野恒是整场比赛的第一名。他站上台领奖,很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而那笑容转瞬即逝,如一片烟云般被穿堂而过的风吹散了。等颁奖典礼结束,进藤光匆匆赶往后台,想去找他,但问遍了工作人员,都找不到。他又在艺术中心里跑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他。后来还是塔矢亮看见了艺术中心门外,坐在一棵大树下的星野恒。   他们赶紧跑过去。进藤光一见到他就说:“恭喜你啊,拿到了第一名!”   星野恒抬头看他。此时他已经擦干了眼泪,又恢复到先前的表情。“谢谢……”   塔矢亮问:“要我们送你回去吗?”   “不了,我可以自己坐地铁回去。”   “那好。”塔矢亮点点头。三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中。还是进藤光打破了沉默:“那……一起逛逛街吗?”   进藤光想的是,看看街景,买买东西可能会让星野恒感觉好一点。但他还是拒绝了,拿着装三味线的黑色挎包,渐渐消失在了人群里。   等看不见星野恒的背影时,塔矢亮转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进藤光摇头,“我也不懂。他之前跟我说过他有一个朋友和他闹别扭,估计他刚是在找人,应该没找到吧……算了,我也不懂。”   进藤光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和塔矢亮在街上随便逛了逛,随后回了围棋会所,在那里又痛痛快快地下了两盘,两人各有输赢。下棋的感觉很奇妙,进藤光想,就像乐器演奏者沉浸在乐曲所带来的快乐之中一般,他无法体会三味线每每拨弦的玄妙,星野恒也无法体会围棋每一步的精彩绝伦,但他们的热爱却是共同的。热爱是不同的,又是相同的。   下完棋,两人走到楼下。进藤光每次来这片地方,目的地都很明确,就是塔矢家的围棋会所。所以他很少真正地去看这周围的风景。他们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风调皮地吹起塔矢亮的长头发,拂过进藤光的脸颊,又从他肩头滑落下来。   路边有一家咖啡店,装潢很新,看起来是新开的。进藤光问塔矢亮知不知道这家店,塔矢亮居然摇摇头说不知道,遭到进藤光好一阵嘲笑。他们进了咖啡店,随便点了什么。   咖啡不一会上来,热气氤氲。进藤光突然想起他这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喝咖啡的经历,居然都或多或少和塔矢亮有关。   “你还记得吗?”进藤光感叹道,“在大阪喝的那杯超级贵的咖啡的味道?”   “不记得了。”   进藤光顿了顿,说:“明明才过了几个月,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了。”   在大阪时两人相处的时光,不知怎么的,就像梦一样朦胧又美好。进藤光忍不住猜测,这应该是人脑的保护机制,为了让美好的记忆留存下来,只能让它变得朦胧。朦胧的才是最美的东西。就像他回想那天和塔矢亮吃饭时,只记得塔矢亮的眉眼,他说过的话,而不记得了食物到底好不好吃一样。   塔矢亮笑了,“你怎么突然这么老成起来?”   “啊?人长大了,总要成熟点吧?我可记得有一次我跟你下棋,你说我幼稚。”   “有吗?”   “当然有。”   “哦,你来说说看?”   于是进藤光洋洋洒洒地给他说了一大堆。塔矢亮听着他从十五岁,数到十八岁,再到二十多岁。塔矢亮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他们在棋盘前或嬉笑怒骂,或谈笑风生,或怒而拍板吵架的模样,每一个表情都那么生动,要从他心脏里跳出来。咖啡店灯光暖和,塔矢亮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初他们在咖啡店告白的场景。像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云端。   进藤光好不容易说完,就看见塔矢亮撑着头看着他,嘴角噙着笑容:“原来你都记得啊。”   进藤光不明所以:“当然记得,我连你吵架时什么表情接下来要说什么话都记得!”   “你记忆力真好。”   “……你怎么突然夸我?”   “没人夸你。”塔矢亮说,“我也是。”   进藤光切了一声:“行了,我知道你记忆力好,就别自夸了。”   灯光洒在塔矢亮身上,塔矢亮笑笑,没说话,转身要了一杯咖啡,慢慢饮尽了。   过几日,东京难得下了一场大雨。进藤光隔着家里的窗户望着外边的天空,阴沉沉的,雨水打落在床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划痕。   妈妈在厨房喊他:“小光!过来帮我端菜!”   进藤光应声道:“这就来!”他跑去厨房,妈妈正解开围裙,灶台上放着好大一锅汤。“这是什么?”   妈妈得意一笑:“我从菜谱上学来的西餐,罗宋汤。”   进藤光戴着隔热手套,小心翼翼地把汤锅端起来。香气直窜进他鼻子:“看起来就很好喝。”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手艺。”   进藤光把汤锅端到桌上,妈妈拿碗和筷子,再摆了一道炒青菜,开始吃起晚饭。进藤光以前忙于下棋,天天去棋院和会所下得不亦乐乎,回家也只是草草吃饭了事。直到长大了,他看着妈妈的面容,才突然间似乎明白了。   两人吃着饭,聊天,电视机哗啦哗啦想着,播的不知道是哪里的新闻,播着播着还放了一段传统音乐的演绎视频。   听到弦声和鼓声,妈妈突然问:“哎,小光,你还记得隔壁家那个姓星野的孩子吗?”   “记得啊,怎么了?”   妈妈说:“他最近看起来挺不开心的,我去他家送点我做的点心时,他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脸色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进藤光有些惊讶:“这么严重?我之前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   “不懂。”妈妈叹了口气,“不过也是别人的家事,我们还是少过问为好。”   进藤光喝了一口汤,若有所思。   妈妈叫他少过问,可他不能什么都听他妈妈的。   他想去找一找星野恒。   PS:原作中看得出来小光和妈妈的关系其实不算是太好……小光是个善良而且意外的在某些地方很细腻的人,我希望那时的小光只是因为不懂事。 第27章   第二天,进藤光结束棋院的工作,塔矢亮正好也从楼上下来,问他待会有什么安排,如果没有安排要不要去会所下棋?进藤光说,这几天感觉那个演奏三味线的国中生有些不对劲,他打算去找他看看情况。   塔矢亮很意外:进藤光对星野恒很上心。意料之外的上心。   他问:“星野恒……这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进藤光说:“不知道。没什么特别的,但我就是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个秘密一样,不知怎么很吸引我。”   具体的他也说不出来,不过他相信塔矢亮能懂。果不其然,塔矢亮只是颔首,看了看渐晚的天色,问:“出租车还是地铁?”   进藤光一狠心:“地铁吧,最近总打车,太贵了!”   “这起步价不贵啊。”塔矢亮边向地铁站走去边说,“我们年收入好歹几百万日元呢。”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大少爷?”进藤光撇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塔矢少爷——”   他把“少爷”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塔矢亮脚步一停,回头看他,“明天我们来一局,你绝对输定了。”   “怎么可能?你才是输定了的那个人吧?来,我们打个赌,谁输了,谁就去楼下贩卖机买一百罐橘子汽水,不借助任何工具,把它们一次性扛上棋院六楼——这个提议怎么样?”   “好。你可别反悔。”   “我不仅不反悔,我还要让你给我买一百罐汽水!”   “……这么大了还喝汽水。幼稚。”   进藤光上前两三步,赶上塔矢亮的步伐,冲他做了个最近新学的鬼脸。接着两人走进地铁站,挤进地铁。现在正好是下班高峰期,每个人都努力地争取脚底下那点空间,恨不得变身纸片人。塔矢亮和进藤光也不能幸免。纵使他们在电视上是大名鼎鼎的本因坊和名人,在棋盘上是杀伐果断的职业棋手,有纵横捭阖之能,匹敌日月之志,也难言他们被拥挤的地铁车厢弄得狼狈不堪的事实。塔矢亮扶住一根扶手杆,进藤光赶紧钻进他手臂和扶手杆之间的缝隙里。两人紧贴着。进藤光想,如果他们现在还处于尚未挑明的那个阶段,估计已经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但现在不一样。他们两个人都很淡定地靠在了一起。塔矢亮另一只手虚虚扶住了他。两人在摇晃的人潮里努力保持岿然不动。   忍耐好一会儿,终于到站。他们被人群潮水推出车厢,又被电梯运出门口,总算呼吸到了傍晚纯净的空气。   “走吧。”塔矢亮说,“去找你那个邻居。”   他们沿着路走,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进藤光的房子。黑漆漆的。进藤光想了想:“今天爸爸出差,妈妈去找朋友喝酒聊天了。都不在。”   “原来这样。”塔矢亮点头。进藤光带他去找星野恒的房子。“就在不远处,”进藤光说,“他们家有一个超大的天台,可以晾衣服也可以放东西,很好找——”   话没说完,塔矢亮突然打断道:“是那里吗?”   进藤光顺着塔矢亮的手指看过去。不远处就是星野恒的家。此刻他家也是黑乎乎的,没有人在。天台上白色的被子在风里翻滚如卷云。往边缘望去,进藤光看到有一个少年,正靠在天台的围栏上,一动不动。   是星野恒。   进藤光看他被风吹得有点东倒西歪的身躯,不禁觉得有些危险。他赶紧冲去一旁,摁响了星野家的门铃,一摁就是好几下。   没人来。进藤光又继续疯狂摁铃。过了一会,他总算听见了门内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啪嗒一声,门开了,露出一条缝隙。星野恒探出半个头来问:“您好,请问是——”   看见进藤光,他好像被吓了一跳,“……是进藤哥和朋友啊……”   进藤光说:“我们可以进来坐坐吗?我都没来过你家做客。”   星野恒有些恍惚,不过还是答应了。“好。”他把门打开,进藤光和塔矢亮两人走进去,随意坐在沙发上。星野恒的家给进藤光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整洁。很井井有条的整洁。所有东西都被规规矩矩地摆在一处,好像从来没有拿开过一样。进藤光自己的卧室则完全相反,乱糟糟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进藤光假装随意地开了个头,“星野,最近好久没听见你弹三味线啦。我妈妈说她很想念那个声音。”   “……很抱歉……我以后不打算弹三味线了。”星野恒低下头,说。   听到这番话,进藤光有些不解,“为什么?你弹得很好啊,还拿奖了。”   “不。”星野恒说,“我永远,永远,都无法超过他。”   “他是谁?”   “一个……弹三味线很厉害的人。”   进藤光敏锐地问:“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星野恒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你说你要找他,后来找到了吗?”   “没有。他……不见了。”   进藤光说:“朋友嘛,总归是朋友,你给他发发信息,打打电话,肯定会回复你啊,到时候你们再把闹矛盾的原因找到,就又能和好如初啦。”   星野恒没有正面回复进藤光的话。他只是说:“进藤哥……你跟我爸妈真的好不一样。”   “嗯?”   “我每次跟他们说的时候,他们都很不耐烦。我妈妈只想让我多参加比赛拿奖,我爸根本不关心我弹的是什么。三味线,吉他,在他眼里是一样的……我很厌烦这种生活。我不懂,明明像他说的一样,演奏是一种乐趣,可为什么总是有很多事情,让原本美好的演奏变得一点也不美好?”   进藤光一下子哽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像围棋一样。那么纯粹的对弈,却可以演变成为了权势而不顾他人生命,演变成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作弊……就像佐为。   佐为明明那么美好。他不应该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进藤光没有回答,但星野恒也并没有希望他能回答。他只是突然想说一说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说:“进藤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进藤光还有些沉浸在过往的感伤之中。“……问吧。什么问题?”   “进藤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鬼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进藤光忽然打了个激灵。他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他想,这个问题很熟悉。   因为他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他在家里,棋院里四处奔跑,都没能找到一个人的身影。于是他冲出去,碰见一个熟人披头就问: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鬼?   那人的回答是资料室。于是他走进了资料室,拿到了无数秀策的棋谱。他看着看着,眼泪滴落在棋谱上,晕成一颗小小的棋子。   他看着星野恒,眼神有些游移不定。很久以后他说:“或许……在资料室吧。”   塔矢亮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没事吧?怎么在发抖?”   进藤光呼出一口气来:“没事。”他问星野恒,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你是遇到什么灵异事件了?这么想要找鬼?”   星野恒忽然说:“进藤哥,我爸妈都说我出幻觉了……但我还是认为,世界上真的有鬼。”说到后来,他已经带了哭腔,眼泪一点点流下来,“有一个人……他以前是人,现在是鬼……他教我弹三味线……他弹得很好,他说他是平安时代最有名的三味线演奏家,可是我在史书上找不到他的名字……他现在不见了,我很想他……进藤哥,我说的,都,都是真的,你相信吗?”   “我该怎么把他找回来?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那一瞬间,进藤光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三味线。古典的乐器。   一个消失不见的朋友。   一个关于“鬼”的追问。   进藤光的脑子一片混乱,然而他却很清明地把这些信息穿在一起。他记得他见到星野恒的第一天,对方看到他下棋之后,就觉得他的棋风很像本因坊秀策。   一个从来没接触围棋的人,为什么会认得出本因坊秀策的棋风呢?不是所有的秀策尖都能代表秀策。   那是因为,有一个和本因坊秀策同时代的人,在他身边,告诉了他。   进藤光想,他应该更敏锐一点的。在当初就应该察觉到了端倪。   他抬眼看向塔矢亮。塔矢亮以为他是想让自己暂且避开,立马起身道:“我先出门走走,你们——”   进藤光却一下子抓住了塔矢亮的手腕。   “你留下来。”他说。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用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和力气。   他抓得很紧,以至于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塔矢亮只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没有说话。半晌,他道:“那好。我留下来。”   他的声音很平稳,带着力量。进藤光不知怎么,心境一下子平和起来。   他看着星野恒的脸,半蹲下来,认真地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   我相信你。因为我也经历过。   星野恒小声地道:“真的吗?你不会在骗我吧?就像我爸妈一样,哄哄我,打发我走了。”   “不。我不骗你。你可以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吗?”   于是,星野恒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故事。一个小学六年级即将毕业的学生,在一处卖假古董的小店里,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花钱,买到了一把真的,江户时代时流传下来的三味线。他拿回家里,出于兴趣,随便弹了弹。就这样,他看见了从里边冒出来的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那个人。   那个人说出了他的名字,告诉他,自己是宫廷里最好的三味线乐师。他弹奏起手里的三味线,悠扬美妙,深深地拨动了那个六年级小学生的心弦。   他拿起琴,随心所欲的感觉,如同琴是他胳膊的一部分。他有绝佳的天赋,有最好的老师,他的技艺突飞猛进。在他十二年的生活里,他很快乐,但没有这样的自由自在。   可有一天,在他们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闹别扭之后,他不见了。雾气消失在雾气中,失去了它本来的形状。   这故事真的不长,到这里便讲完了。讲故事的时候,星野恒也慢慢平静下来。进藤光听着这个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那是自己故事的另一面。   听完,他说:“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星野恒轻轻地点头。   进藤光问他:“你知道,该怎么把他找回来吗?”   星野恒摇头。   “不过,其实,你已经把他找回来了。”   进藤光半蹲下来,平视着他的双眼:“在你每一次弹奏三味线的时候,在你的手下每一次流淌出音符的时候,在你将他教给你的技法融入自己的技术的时候,你已经找回他了。他就在你弹奏的每一首曲子里。”   他说给星野恒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如果他在,他一定不希望你彷徨。他一定希望你继续前行。大道理……我也说不好……你有没有看过三岛由纪夫的书?他说,一只手触摸永远,一只手触摸人生,那是不可能的。我们都没有永远的人生,你的那位朋友也没有。他遇见了你,你遇见了他,对于他来说,这就够了。”   星野恒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问:“真的吗?他真的在我的琴里吗?”   进藤光忍住眼睛里的酸涩,说道:“真的。你一直一直弹琴,就可以一直一直看到他。”   于是,星野恒拿起了三味线,弹起一首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古曲。进藤光没有听过这样的曲调,有一点陌生,有一点熟悉。   弹着弹着,不知谁的眼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离开了星野恒的家,两人来到了进藤光的家中。   进藤光侧头去问塔矢亮:“怎么样?我国文是不是进步了?看我说得多好。”   塔矢亮轻轻地说:“我会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如果你有不愿意告诉我的东西,我永远不会去追问。”   进藤光知道,塔矢亮就是这样的人。他很轻松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告诉你呢?”   在我拉住你的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出决定了。   他带着塔矢亮走上自家那个破旧的小阁楼,从里边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块棋盘。棋盘很光亮整洁,一看就被人细心打理过。他就这样坐在阁楼里,面对着塔矢亮和这块棋盘,一点一点地讲起那段他所怀念的,和佐为一起度过的时光。   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故事。 第28章   进藤光的声音不快不慢。塔矢亮就这样慢慢地听他讲自己的故事。和“sai”——佐为的初见,第一次下棋的紧张激动,参加学校联赛的困惑,网络围棋的畅快时光,成为院生的一步又一步地前进……一个个片段被放映出来,鲜活而又生动。等进藤光终于讲完那个令他留下无数遗憾的夏天时,塔矢亮才惊觉这个故事结束了。他想了想,才发现距离进藤光和佐为的初见,就这么过了十年。   十年很长,十年也很短。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总有些事情永远刻在脑海。   进藤光说完,天色已经黑了。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吹进阁楼的是凉爽带着湿气的风。风吹过那块棋盘,仿佛一双戴着轻纱的手。它轻巧地从这块棋盘上承载的无数岁月中溜走了。   “怎么样?”进藤光问,“是不是很有少年漫画的感觉?”   塔矢亮没看过少年漫画。他不知怎么说。他静静坐在那里,过了很久才说:“嗯。”   “你到底看没看过少年漫画啊?”   “……没有。”塔矢亮仿佛叹息一样的声音响起,“进藤……我想,我得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不同的视角下,拥有着不同的故事。塔矢亮从未想过自己眼中所见的事实其实也未必是真相。他和进藤光的交集从那次在会所的偶然遇见中开始。他惊异于对方精湛的棋艺,善于引导的步伐,那手棋艺让他第一次在同龄人中感受到挑战的快感。他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执子手势不对的人竟然拥有那么强大的棋力,于是他开始疯狂追赶——他紧紧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在大雨中一路追赶,淋着雨跑到地铁口,湿淋淋地就把人拉到会所里再下一次棋。他如此决绝,果断,带着当时的进藤光所不理解的固执。后来中学联赛的三将战,他对进藤光失望透顶——而如今塔矢亮总算明白了进藤光棋力忽高忽低的缘由——谁能想到这副躯体里寄居着一个平安时代的魂魄呢?   而那个对进藤光过分偏执的塔矢亮,是否也曾不经意间出口伤人的话语呢?   塔矢亮想,他是应该好好对进藤光道一个歉。   他话音刚落,进藤光就疑惑道:“为什么,塔矢?你为什么要和我道歉?你没做什么错事啊?”   “不。”塔矢亮很认真地摇头,“中学联赛时,我很生气的站起来对你说,希望你认真。以及在地铁站门口,我对你的一些话语表示不理解,甚至生气。或者在新初段证书授予仪式上,我对你打的招呼视而不见……这些我都要向你道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竟然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刚刚接触围棋世界没多久的进藤光。他怎么能向这样的他表示苛责呢?   塔矢亮说:“如果……他还能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就好了。”   感谢他和本因坊秀策的相逢,让日本棋坛爆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辉。   也感谢他和进藤光的相见,发掘出了一个围棋上的天才,让他们得以相遇。   进藤光笑了一声,“是啊。佐为要是能一直在就好了……”   少年时代,他不明白佐为为什么要消失,沉浸在自责和痛苦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有那么一天,他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空——碧蓝如洗,苍穹广袤,忽然间灵台一片清明——进藤光会消失,佐为,当然也会消失。佐为作为灵魂寄居于棋盘是他的必然,而消失最终也将是他的必然。为什么我们要纠结一件必然发生的事呢?明明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可以铭记,为什么要记住必然的痛苦呢?   佐为的消失是必然的,他们的相逢也是必然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就想通了。   “不过……”进藤光话锋一转,“我相信,他一直都在。”   他在我的围棋里。   他在本因坊秀策下出的一局又一局棋谱里。   他在网络围棋的记忆中。   他存在于无数棋手的心里,无论是职业还是业余。   而这样,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   第二天,进藤光和塔矢亮践行了他们带着赌约的对局——在会所之中,两人拼劲全身力气,完全展现出了当代名人和本因坊该有的水准,甚至将周边的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下的每一步棋,看着胜利的天平在两人之间幅度极其微小的摇摆——最后到底是谁能赢?   两个半小时过后,两人已经计算出了得失的目数。   进藤光郁闷道:“我输了。”   塔矢亮指着棋盘一角:“这里,你太着急获利了,反而被我的白子钻了大空。”   进藤光道:“要是这里改成十七之十四怎么样?那这样棋局就会演变成……”他哗啦啦改动棋局,一下子又摆出了一堆黑白二色。   “这样……确实堵住了缺口。那这边呢?”   “先不说我这边,你那边的防守,也不能称得上是固若金汤吧?”进藤光指着一处,“你逼不得已和我做了交换。”   “五之八。”塔矢亮道。   “五之八?哈哈哈哈哈塔矢亮你太单纯了!奇怪,这局你是怎么赢的我?”   接下来就是啪嚓啪嚓放棋子的声音。棋子在榧木棋盘上敲出一声声脆响。而随着复盘的进行,围观的人群中又逐渐出现这样的声音:   “啊,他们两个又吵架了吧?”   “……明明是成年人,怎么还像小学生一样吵得没完没了……”   “要是我有那样的棋艺,我也会跟人家吵得不可开交吧?”   “散啦散啦,这样水平的吵架没什么好看的……市河小姐!我要走啦!”   吵架的结果以两人互相生闷气五分钟为结局而告终。   进藤光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来到棋院。和谷伊角最近变成了棋院的常客,总在会客厅里看墙上的电视,乐此不疲。进藤光将摩托车停好,到楼下贩卖机,想了想,一咬牙买了五十罐橘子汽水——饮料瓶在贩卖机内部被撞得乒乒乓乓响,一阵锣鼓喧天般的热闹过后,进藤光从隔壁小卖部要了个超大的塑料袋,将它们全部装进袋子里,一口气扛上了棋院的五楼。   伊角和和谷向他投来震惊的目光。和谷大喊:“进藤?你干什么买那么多汽水?发疯了?”   进藤光没好气道:“和人打赌打输了。还有五十瓶呢,你们要不要来两瓶?反正我白送。”   和谷大方地朝他伸手:“好,让我来减轻你的负担!”   进藤光给他丢过两瓶橘子汽水。和谷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伊角见状,也要了一瓶。   喝汽水的空闲时刻,和谷问:“你跟谁打赌?这个赌约肯定是你提的吧?没有人能想出这样的赌约了……和你打赌的是不是塔矢亮?”   进藤光想,和谷不去做侦探真是可惜了。   他愤愤地朝和谷再扔过去一瓶橘子汽水,然后自己也给自己美滋滋地开了一瓶。   冬天就要到了。 第29章   等街上大大小小的商店的橱窗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精巧可爱的圣诞装饰时,进藤光这才猛然记起,原来已经快到圣诞节了!   日子过得飞快。每天下棋,比赛,和朋友们打打闹闹。门胁从北海道回来,带来几张滑雪的票。进藤光问塔矢亮要不要去,塔矢亮犹豫一会,还是答应了。塔矢亮一去,和谷开始不乐意,闹了一阵小脾气。进藤光和伊角好劝歹劝,才将和谷劝上去北海道的新干线。从东京到新干线要好一会儿,和谷提议要和塔矢亮下多面打。他,伊角,门胁三人对他塔矢亮一个。反正没那么快到目的地,塔矢亮欣然应允。幸好进藤光吸取了上次游玩的经验,多带了几块折叠棋盘——他的朋友们肯定会在车上下棋的!于是四人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厮杀。   他们都是年轻人,个个又出挑,很快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一看原来是在下围棋,又萌生起观战的兴趣。不管是下围棋的,还是不下围棋的,都探头过去看。进藤光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年轻人一只手指着他们,另一只手捂住嘴巴,脸色通红。他赶紧朝年轻人比了个“嘘”的手势。年轻人会意,不多时从后边递过去一个本子。进藤光签上自己的名字,让本子在一群人手里过了一圈,签上全部人的名字后,再还给他。   塔矢亮下棋,一向那么从容不迫。和谷,伊角,门胁费尽心思,在无数精妙的地方施展手段。无论是野蛮地断,冲,还是细密如织网一般的棋布,或是优雅的秀策流,独特的中国下法……四人缠斗了一个多小时,胜负才堪堪分出来——门胁和塔矢亮打成平手,和谷和伊角都输了三目半。   “我认输了……”和谷郁闷地说。   塔矢亮的语气很平静:“感谢赐教。”   和谷看着塔矢亮的脸,觉得那张脸真是拽,真欠揍——可他又想起刚刚那局惊心动魄的棋来。他想,塔矢亮的确是有这个资本自傲的。   伊角说:“塔矢名人的棋风越来越犀利了啊……”   门胁没说话,还在摆弄棋盘上的棋子。复盘过后,新干线上的广播响起。窗外一片白雪皑皑,火车在一片纯白中驶进站台。广播仍在介绍北海道上的风俗特产,只可惜被站台上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淹没了,进藤光什么也没听到。他们一个接一个轻巧地下车,直奔滑雪场。进藤光和塔矢亮都没滑过雪,此时站在滑雪场里,感受着呼啸而过的寒风,看着淡蓝的天空,飘渺如纱的薄云,还有闪烁细碎银光的山峰峰顶,对比起在高楼林立的东京生活的紧张感,这里更多了一种潇洒的自由。   门胁一到雪场,带他们穿好护具,拿好雪板和雪杖后就立马消失了踪影,一溜烟滑去那边高耸的赛道了。剩下四人只好跌跌撞撞地摸索,跟着周围的人学,或者是费尽心思听外国滑雪教练叽里呱啦的英语。   进藤光努力用他脑海中所剩不多的词汇去理解那一串不甚美丽的英文:“……力气……平衡……天哪,他在说什么?我一点听不懂!”   伊角叹气:“我要是当年读书的时候多做功课就好了。”   塔矢亮会说一串流利的英文。进藤光回头去找他:“塔矢呢?谁看到塔矢亮了?他会说英文,说得还很好,去欧洲交流时是他做的翻译……人呢?”   和谷抬头,找不见。伊角往远处望了望,也没有。   进藤光撇嘴:“我先去找他……冰天雪地,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爱乱跑。”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滑过去,好不容易看见了塔矢亮高挑的身影。在俊男美女如过江之鲫般的滑雪场里,他那种气质和俊美还是浑然天成地独一份。每次进藤光对上那张帅脸,都忍不住拿他和自己做对比,最后心甘情愿地得出结论:他只比我帅一点点!   此时塔矢亮站在不远处,将长发扎成了高马尾,英姿飒爽。只是他的姿势说不上帅气,还可以说是十分狼狈。   进藤光赶过去时,塔矢亮脚下的雪板正卡在地面上一处坑洼里,一动仿佛就会滑倒。   “唉……你不会滑,就别乱跑啊。”进藤光戳戳塔矢亮的胳膊。   塔矢亮皱着眉头:“我没想到它这么难。”   他尝试着把脚从雪板上拿开,然后再把雪板拔出来——但他现在处于一种极度微妙的平衡中。换言之,他只能保持着这个略显尴尬的姿势,因为似乎只要再动上一动,整个人就会摔得四仰八叉。   “我来帮你,怎么样?”进藤光促狭道,“让别人知道堂堂棋坛贵公子被困在滑雪场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了进藤光的帮助,塔矢亮倚在他身上,两人费劲一些周折,总算解决了麻烦。塔矢亮盯着地上的坑洞看了好一会儿,眼底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神色。   “塔矢,你在看什么?”   塔矢亮一字一句道:“我今天,一定要学会这项技能……要不然,我情愿不姓塔矢。”   果不其然,塔矢亮践行了他的这一番话。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和雪板,雪杖和这片雪场做艰苦的斗争。下午进藤光从暖和的咖啡屋里施施然出来时,塔矢亮已经滑得有模有样,甚至能够去初学者赛道上和别人一同竞争了——进藤光大为吃惊:“他怎么学得那么快!骗人的吧?”   然而塔矢亮流畅的滑雪身影并不像是在骗人。   进藤光心头的胜负欲一下子被激了起来。他匆匆忙忙戴好护具,穿好雪板,艰难地在雪地上一点点挪动。好不容易他找到点感觉,简直喜从天降,他立马挥动雪杖,风一样从这头滑到那头,有时踉踉跄跄,有时丝滑无比,有时则如同在沼泽地里进行了一场长途跋涉……几个小时,夕阳西下,他总算入了门,兴致勃勃地滑来滑去——他盯上了那条初学者赛道,刚上道不久,一阵加速,就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双双跌进雪里,好一会才从里边挣扎出来。   “不好意思——”进藤光道歉到一半,忽然就惊奇地道,“塔矢亮?!”   塔矢亮坐在雪地里,身上的羽绒服湿了一半,发尾也粘上了细碎的雪。“进藤,你搞什么……没事吧?”   “没事没事。”进藤光一骨碌站起来,顺便拉起塔矢亮。两人一起啪嚓啪嚓,拍掉身上的雪。“你呢?”   “没什么。”塔矢亮说。他望着远处烂漫满天的晚霞,而进藤光望着他。“走吧。”   预订的旅馆就在雪场不远处。他们吃了一顿门胁极力推荐的海鲜大餐,又来了碗暖和的红豆汤,闹哄哄地回了旅馆。为了省钱,他们订了三间房间,门胁说他要拉朋友在房间里喝酒,自己单独一间——“所以塔矢亮和进藤光一间,伊角和谷一间吧!这样分正好!”   门胁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我要先去酒吧来一杯长岛冰茶,再去便利店买六大瓶啤酒!走啦!”   进藤光在后面喊:“小心不要喝太多了哦!”   互相道别,进藤光和塔矢亮正准备回房间洗漱,忽然间在不远处听见了一个略显熟悉的女声:“哎?是你们啊?”   他们回头,曾经在京都遇见过的那名神社的巫女,正站在走廊的尽头,笑着看向他们。   PS:   果然还是可可爱爱的日常最舒服啦   准备进入完结倒计时! 第30章   熟人相见。   三人重新回到旅馆一楼的招待大厅,找了个位子舒舒服服地坐下。巫女问他们要不要来点饮料,比如暖的蜂蜜柚子茶什么的,塔矢亮和进藤光都谢绝了。刚刚喝的那一碗红豆汤还在肚子里晃荡呢。   巫女笑了笑,给自己要了一杯。过一会饮料上来,泛着温暖的橙黄色,在旅馆灯光的招摇下,轻轻地荡漾着波纹。   巫女说:“不好意思,先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森下秀明。你们叫我森下就好啦。”   进藤光说:“好巧,我们都来这里滑雪。”   “嗯。”森下喝了一口柚子茶,“公司制度不错,有年假。我每年放假都会来这里滑雪。”   说罢,她突然眯起眼睛,视线在进藤光和塔矢亮两人身上逡巡了一会,脸上随后扬起了一个有点促狭的笑容:“你们两个在谈恋爱吗?”   进藤光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把面前的桌子踢翻。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我是女生嘛,直觉要敏锐一点。”森下朝他眨巴眨巴眼睛,“你看,我就说吧,我们家神社的签很灵的。”   的确很灵。进藤光默默想。如果非要从时间顺序上来看的话,他们两个在一起,确实是在拜完神社之后。   “谢谢你啊。”进藤光由衷说道,“明年我们一定会去京都还愿的!”   森下却说:“明年?也行,只是我明年可能不在神社里了。”   “啊,为什么?”   森下说:“我打算辞职,去备考研究生。”   “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吗?”   “不知道能不能申请上。还得备考,学习,看能不能过分数线……”森下一点点数着自己将要经历的未来,“考不上的话,只能重新找工作。考得上……也很累啊。多少人毕业后想考公务员,去霞关……霞关每年又有多少人想辞职啊。当年大家挤破了头想进去,又有人打破了头都想出来。不过对我而言,还是稳定的工作要紧……还要攒钱买房,给父母养老呢。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万一出了点意外,还能不能拿出钱来……啊呀,日后还要结婚,真受不了……”   好多事情。这是进藤光听完森下说的话后的第一个想法。   优秀如森下秀明,已经成了拥有顶尖学历的佼佼者,还要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烦恼着。工作,生活,婚姻,家庭……一个人拼尽全力在前三十年的岁月里企图搏出一片自己的小天地,到头来也只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通的大家费劲力气,就为了做一个普通人。   森下问他:“你们两个是下围棋的吧?我先前在电视上看到你们了。我不太懂围棋,但我爷爷懂。他天天看你们的频道。”   进藤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塔矢亮则认真地朝森下道谢。森下摆摆手:“你们很棒啊,值得大家的赞美。”   说完,她又有点羡慕地看着他们:“围棋是你们的梦想和爱好吧?能从事一份梦想和爱好的工作,不得不说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听她这番话,进藤光有些恍然。   “真的吗?”   可即使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也会面临一系列的问题。就像无数个棋坛的轮回里,总会有不世出的天才,总会有老去的棋手。总会有一个时代落幕,另一个崭新的时代又扑面而来。总会有一阵无休止的风,潮起潮落,人们来来去去,风还是如同几百年前那样,无休无止地吹着。进藤光想起曾经的一个雨夜,佐为看着满街五颜六色的雨伞感叹,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都可以登上月球了,伞怎么还是伞呢?   “真的。”森下说,“有时候看你们在棋盘面前冥思苦想,奋斗的样子,搞得我也想努力一把——我想要看看我究竟能到什么程度。所以才想去考研究生呀。”   每个人都在狭小,有限的空间里努力奋斗着。在路上行色匆匆时遇见的一个手提公文包的人,或许就是在为了下一单销售的成功而奔忙。过马路时看见的大红唇大波浪的都市白领,或许昨晚上刚刚进行完一轮加班。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或许在为婚姻问题发愁。不断在路上边打电话边陪着笑脸的人,也许正在为了凑房子的首付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借钱。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彼此身后的故事,而故事却一场一场不断地上演。路上遇见的人很难知道擦肩而过的女生叫森下秀明,她既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也是一名巫女。不下围棋的人更加不会知道那两个匆匆一瞥而过的人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们一个是赫赫有名的本因坊,一个是少年成名的名人——或许连这个头衔,都不懂呢。但这些故事却在真实地上演,无论是精彩的,失意的还是落魄的,都有其闪光之处,都有那么一个让人为之感动的瞬间。仅仅有那一个瞬间,或许人生就有一瞬间的圆满。   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森下将蜂蜜柚子茶一饮而尽,说,走啦,我没带纸,下次遇见,再找你们签名吧!   进藤光说:“我们要去早稻田大学的校园里找你哦!”   森下笑了笑,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两块平安符,递给他们,说是自己爷爷画的符,很灵,可保平平安安。两人很开心地收下了,进藤光将它小心地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夜深了,外边刮起北风,旅馆的窗户发出细微的震动声响。森下跟他们道别,慢慢地走上楼。进藤光忽然想,这次遇见,万一是最后一次怎么办?命运总会让擦肩而过拥有许多理由。   突然,站在楼梯上的森下回过头来,仿佛她真的有通灵的天赋,一下子猜到他心中所想:“别担心,缘分到了,并不可惜。有缘自会再见!”   进藤光心里一震。从森下的话里,他好像意会到了某种东西。这种感觉他也曾体验过,就是在京都的金阁寺里,他所遇见的那个奇怪神秘的僧人,也带给他这样一种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早已注定。   北海道的滑雪之旅结束,几人又浩浩荡荡的坐上了回东京的新干线列车。和谷估计是熬夜打游戏,此时正在座位上补觉,呼呼大睡。伊角手里捧着一本韩国的棋谱在看。进藤光和塔矢亮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多说的是以前的事。坐上新干线,塔矢亮还是会想起那个动人心魄的京都之旅。回忆给每样东西都罩上一层朦胧梦幻的色彩,让他无论何时想起来,只觉无比美好。   新干线沿途的风景渐渐起了变化,等他们看到铁路桥下忙碌的车水马龙时,意识到,东京终于到了。没有不适之感,只有亲切,好像他们天生属于这个城市。叫醒快要流口水的和谷,他们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一段旅程的结束,另一段旅程的开始。   进藤光和塔矢亮回到会所,完成每天惯例的打谱和复盘后,塔矢亮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远处,接了个电话后回来,冲进藤光扬了扬手机:“我父亲和母亲准备从中国回来了。”   乘明天下午的飞机,晚上就到。   进藤光有些惊讶,连忙去翻日历。纸页蝴蝶般上下翻飞,红色的,属于圣诞节和元旦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只有这一刻,进藤光才生出些实感:原来,一年真的快要过去了。   PS:写的时候其实感触很多……我很羡慕小亮和小光这类人,为了一个目标持之以恒努力,视身外万物为无物。 第31章   塔矢行洋和明子飞回东京,陪塔矢亮读过这段跨年时光。十二月到了尾声,商店橱窗里摆着圣诞节饰品。东京下了一场又一场雪。电视上在播一大堆热热闹闹的节目。三十一号那天进藤光在棋院和伙伴们告别,溜溜哒哒回家吃晚饭。妈妈已经做好了菜,正将新学的罗宋汤从厨房里端出来。爸爸终于不用出差,一看到进藤光回来,就问他:“小光啊,可不可以教爸爸下棋?”   他边说边食指和中指交叉,做了一个酷帅有力的落子手势。妈妈听到这番话,在饭桌旁佯装抱怨道:“又下棋!一个家里有两个人下棋,不得了,要被你们吵死啦!”   进藤光放下背包,摩拳擦掌:“好!吃完饭我们就来一盘,可不许偷懒哦!”   爷爷从旁边探出头来,抗议道,之前我下棋的时候,你怎么不向我学?   妈妈说:“不得了,家里有三个下棋的!不要饭都顾不上吃噢!”   进藤光反驳道:“妈,塔矢亮他爸就是下棋的,他爸一圈朋友都是下棋的,他们家下棋的人比我们多了去了。何况下棋多好啊……”   “唉,真搞不懂你们。”妈妈把厨房用手套脱掉,“行啦行啦,先吃饭,吃完饭你们再下棋,行不行?”   “当然没问题!”进藤光笑道。桌上的饭菜很香,何况他早就饿得不得了了,当即飞速地动起筷子。电视上的综艺节目被爸爸调到了别的频道,正准备播红白歌会。“小年轻的综艺节目,还是没有歌会好看啊。”爸爸这样感叹道。   “对哦……当年有那么多歌手……我还记得你以前在房间,贴中森明菜的海报呢。”   “那当然了,她那么漂亮。”   “之前有美空云雀的时代,真怀念啊。”   “演歌部分赶紧跳过吧……每年翻来覆去只有几首。”   ……………   进藤光完全没有太注意电视节目,满心满眼扑在眼前的年糕,红豆汤还有荞麦面上。年糕很香,红豆汤甜到人心里,荞麦面吸溜吸溜,一下子吃得干干净净。吃完饭,收拾完碗筷,进藤光开始手把手教爸爸下棋,从最基本的开始,爷爷则在旁边偶尔指点一番。爸爸学得很认真,进藤光很少看见他对什么东西流露出特别强烈的兴趣,然而他对围棋,却是学得很仔细,一点一点将基础的知识收纳心中。一个多小时后,进藤光给他摆了几道简单的死活题,爸爸思考几番,很快做出来了,爷爷连声夸赞他“了不起,聪明”,妈妈也好奇地过来看,给他们拿来清酒,问“待会要不要喝啊”,进藤光连忙摆手,爷爷和父亲却很高兴,扬言今晚要喝个够。妈妈摇摇头,笑着说:“小光还是不会喝酒,没办法呀。你们两个也是一如既往地爱喝。我也来喝一点吧。”说着帮忙把清酒倒进杯子里。进藤光自己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喝完了,只觉得酒气从喉咙窜到天灵盖,脸热得可以煎鸡蛋,赶紧退出,想去冰箱里拿瓶橙汁来缓缓。他还没拿到饮料,妈妈就从客厅探出头来:“小光!你在冰箱里找什么?”   “啊,我在找饮料。”   “我可没把橙汁放在冰箱里哦!它在旁边的橱柜里。”   不久前偷偷摸摸将几瓶橙汁放在冰箱里的进藤光自知做贼心虚,只好从橱柜里拿了瓶常温的来喝。   他已经很久没喝过冰饮料啦,果然,这一次的计划也失败了。   心情颇好地拿着橙汁上楼,听着爸妈和爷爷一起聊天的声音,进藤光感觉全身心都暖洋洋的,仿佛浸在温泉里。走进卧室,他看了看钟,心想还早呢,便开始研究即将碰到的对手的对局。好不容易复盘结束,他算了算时间,给塔矢亮打去了一个电话。   出乎意料,塔矢亮很快就接了。“新年快乐,进藤。”他的声音微微喘着气,“我先前在陪父亲下棋,现在刚到房间里。”   进藤光笑了笑,“新年快乐,塔矢。我也刚进房间。之前在教我爸下棋呢。”   “如何?”   “我爸可聪明了,一学就会。”进藤光说,“你刚刚跟前辈的那一盘,怎么样?”   “父亲很强。”塔矢亮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味先前的棋局,“去到中国后,他的棋变得有活力起来,比起之前,更加具有攻击性。”   “看来以后我也要去外边研习一趟才行,保不准会发现新大陆呢。”   塔矢亮突然道:“进藤。”   “嗯?”   “我打算……明年夏天,跟父亲和母亲说我们的事情。你同意吗?”   塔矢亮询问得很小心翼翼。   进藤光一下子怔住了。   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没想好要在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   这样的事情,怎么说得出口呢?要翻越这座大山,似乎比下棋还要难上千倍万倍。有些事情可以计算,它只需要执行力和效率,便可达到想要的结果。但情感的事情,再高超的棋手,也计算不出来。那是多变的,梦幻的,痛苦又欢喜的。因为无法计算,因为这些变幻的无常,情感才富有其独一无二的魅力。   电话那头,塔矢亮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无奈地笑笑。“好吧,我只是在前几天……突然有这么一个想法。”   进藤光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不说这个了,我们说点别的。前几天你有没有去看烟火?今年的烟火超级好看!”   “啊,抱歉,我没去看。”   “你是没去看,还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塔矢亮只好很爽快地承认了:“嗯,确实不知道哪里有烟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   “真不懂你童年是怎么度过的……不会是天天下棋吧?”   “差不多。”他认真回想了一下,“每天都要下棋。偶尔去公园散散步。”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进藤光想。   那边塔矢亮问:“你呢?”   对于进藤光十二岁之前的时光,塔矢亮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我吗?我以前最喜欢体育课,因为可以踢足球。后来迷上棒球,在学校里打得还不错,是二垒手,学长们都夸我打得好。”进藤光还是有点怀念之前和同伴们一起打棒球的时光的,“如果不下围棋,说不定我就可以当个职业棒球手呢!不过这也是开玩笑啦,职业队不是想进就进的,要拿到指名很难啊……”   塔矢亮问:“打棒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感觉?就是团队协作,全身心地投入,将一切都放在球棒和那颗白色小球身上。把球打出去的那种感觉,怎么说,就像走出了一步好棋,令人心情特激动,可以回味很久。”   “这样啊。”塔矢亮说,“如果不下围棋,你或许也能成为一个很棒的球手。”   “那——可难说。”进藤光促狭地笑了笑,“于现在的而言,我更加庆幸我能遇见佐为。是他,把我带入了围棋的世界。”   由此,我可以认识这片广阔的天地,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遇见千千万万个热爱围棋的人,也遇见和我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你们。   “我不知道我那个没有选择围棋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但我知道现在的我会拥有怎样的一个未来。”进藤光说,“我很幸运,遇见你们。”   “我……”   塔矢亮还想说什么,楼下的电视机里忽然传来倒数的声音——再过几秒钟,就是新一年的开始。塔矢亮还没来得及说话,耳边就响起了邻居们,以及电话那头的进藤光欢快的呐喊声:“五——四——三——二——”   “一”落下的瞬间,塔矢亮家里的钟慢悠悠地敲了十二下,随着钟声到来的,是他止不住蔓延的思绪。那么热闹,那么震耳欲聋,又一个热热闹闹的开始。他恍然想起在绪方的婚礼上,两人一起看的那场精心策划的烟火。那时的东京仿佛也如现在一般,卸下它精英冷漠的伪装,撕开一条裂缝,露出温情的一面。而在这属于东京的温情中,有一份是属于进藤光给予他的——他们在遇见后的一个又一个新年里,陪伴着彼此。即使没能在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仿佛也能感觉到彼此血肉的温度。   “新年快乐!”   在巨大而热闹的欢声中,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编织出美丽的一曲和弦。 第32章   东京的春天,一如进藤光所熟知的那样,风中荡漾着花的气息。树叶在风中摇曳的声音,鸟儿振翅飞过的声音。行人脚步匆匆的声音,啪嗒啪嗒,带着脚步所属于的人的那份对于城市的期许,永无止尽地在东京的街道上响着。脚步声永远是那样,鞋子永远是那样的式样,只是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他们满怀梦想来到这里,无论最后是伤心还是成功,对于不可预知未来的每一个人来说,未来都是精彩的,拥有无限可能,宛若一个阳光下泛着七彩光芒的泡沫,叫人不忍心戳破它。   进藤光结束上午的对局,在拉面店里翻着围棋期刊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姑娘。姑娘脸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冲他说:“午好,进藤本因坊!”   进藤光看着她的脸,只觉得莫名熟悉,仿佛在哪见过。过了一会他才想起来:是之前冒冒失失提问他自己和塔矢亮关系好不好的那个记者。   “是你啊。”进藤光笑道,“午安。也来吃拉面吗?”   “嗯。听说这家店很好吃。进藤本因坊常来吧?”   “对,他家的豚骨拉面很好吃,要不要点这个?”   女孩笑了笑,“谢谢您啦,不过我这次打算吃海鲜冬阴功!”她叫了一份海鲜冬阴功,一边看着拉面师傅行云流水的动作,一边撑着腮帮子发呆。“变化真大啊,我记得去年,这家店还没有那么多座位来着。以前座位只有这么——小,”她伸出手比划着,“而且样式也不一样。”   进藤光说:“我之前听老板闲聊的时候就听到了,说是赚了很大一笔钱呢。”   女孩的眼睛闪亮亮,“我现在是记者……等我工作经验丰富起来,一定可以升到更高的职位。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去旅游!”   进藤光有些意外,“要去哪里旅游?”   “随便哪里都好!国内的名古屋,大阪,北海道……法国的巴黎;美国纽约……以前我在纪录片里都看到过,可惜都没有去成。如果我有钱,一定要在这些地方狠狠地玩一次!”   她在心中想着一幅世界地图,然后在她想去的地方,插上为她呐喊助威的小旗子。   “有梦想很好!继续努力!”进藤光说。   女孩朝他笑了笑。正好她的拉面已经煮好了,于是她起身去端面碗。在开动之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进藤光说:“进藤本因坊,那个,我之前采访得很糟糕,说了很失礼的话,实在对不起!古濑先生已经批评过我了。”   啊,那件事。一想起那件事,和那张密密麻麻的分析帖,进藤光就忍俊不禁。“没什么,”他眨巴眨巴眼睛,“我没有因为这个生气啦,放心好了。”   “真的吗?太好了!”   “嗯。话说,感觉你现在应该对采访有自己的经验了吧?工作做得怎么样?”   “还行。毕竟差不多一年了嘛,总要有所进步才对。古濑先生,还有其他前辈都挺照顾我的。我觉得,成为围棋相关的记者,我做出的这个决定其实还蛮正确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很喜欢看到棋手们下棋的样子。”女孩说,“你们下棋的时候,无论是职业还是业余,身上都有一种很耀眼的光芒。那种耀眼的光芒,看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听着这番话,进藤光依稀记得他第一次见塔矢亮的时候。明明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小孩,下棋时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充满攻击性,让人想知道他未来,究竟是会化龙还是成虎。那种落子时将一切牢牢抓在手中的阵势,还有塔矢行洋落子时气定神闲,巍巍若高山的气势,让当时尚且年幼的他,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和共鸣:他们的手,简直像发着光一样,那么耀眼,那么吸引人。   他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也想拥有这样的光芒。   现在想想,或许也是他爱上围棋的一个契机之一吧。   进藤光笑了笑,说,“认真做事的人,无论怎样,都是会有光芒的。你也要努力哦!”   女孩用一个大大的笑容回答了他。   吃完拉面,进藤光回到棋院,刚进门就接到了来自叶濑中学的电话,原来是想请他再做一次指导围棋的讲座。他欣然答应,重新回到叶濑中学,看着台下一众不熟悉的,却洋溢着青春的面庞,开始讲起棋来。   结束了演讲,台下掌声雷动。他在观众席里张望,果不其然看到了成田哲也的身影。他还是那么瘦瘦小小,看起来斯文得很。   忙完了一系列事情,进藤光看着人潮渐渐散去,有些哭笑不得地松了一口气。“啊,终于结束了。”他一转身,就看见了拿着笔记本,双眼亮晶晶望着他的成田。   “进藤老师!”男生兴奋地大喊。   “是你啊!”进藤光说,“我就说,你肯定会来。”   成田说:“当然会来了——进藤老师,我今年打算在今年参加职业围棋的定段赛!”   “那你一定要加油!”进藤光拍了拍他的肩膀,“期待能在以后的手合赛里看见你的名字!”   “我一定会的!”   成田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光。进藤光看着他,一瞬间突然看到了他身上所爆发的光亮:美丽,强大,摄人心魄。那是充满热爱的光芒,属于每一个坚持自己的热爱,往前走的人们。   进藤光离开了叶濑中学,走在路上,看着这条越来越熟悉的街道,看着市谷车站,看见有人开着骚包的跑车一骑绝尘——他忽然回忆起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仿佛在看一部精彩的影片。或许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如同黑白默片般无聊,如白开水般食之无味,可进藤光在整理自己目前人生的回忆中发现,它是丰满的。它如同一本书,我们每一天都在往里边添置新的文字,记录过后,它通常都是被束之高阁,极少被翻阅。然而一旦翻阅,就能轻而易举地看见那一行行当时怀着某种心情记录下来的文字,喜悦,伤心,愤怒……在每一行的中间,在行与行的夹缝里,隐藏着更为深层次的东西。或许记录的时候并未发觉,然而它在回忆中调皮地显现出来,给回忆添上无数动人的细节,罩上梦幻的光彩,让回忆之所以是回忆,而不只是单纯的记忆。   进藤光想起了和佐为一起捏着石子练手势的时光,也跨越重重的岁月,想起佐为消失时自己的悲伤。在经过市谷车站时,他也还记得塔矢亮小时候的眉眼,记得他认真地回答他“职业棋手能赚很多钱吗”的问题。记得他的生气,记得他那时说的全部话语。是啊,多少心酸,忍耐,苦修,换来的不一定是有回报的现实,而作为职业棋手,仍然是要这样咬牙坚持下去。书页慢慢翻动,绪方将他抓上红色跑车的一幕也浮现在他眼前。那时的绪方是什么样子?戴着眼镜,偶尔抽烟,几乎无时无刻都在穿西装,还有那身遮掩不住的自信。现在的绪方也是这样吗?还是这样骄傲,这样自信,这样云淡风轻。进藤光前几天参加研讨会时,被绪方要求对战了一局——进藤光输了一目。当时绪方是怎么说的来着?   进藤光记得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微微笑着对他说:“想赢我,还早的很呢。我们的时代,还没有那么快结束!”   他们的时代。属于塔矢行洋和桑原的时代;属于绪方和仓田厚的时代。属于塔矢亮,进藤光,越智,和谷,伊角等人的时代将要来临,而在更远的将来,是属于庄司,罔,成田哲也的时代。时代总会落幕,下一个时代总会到来,风云人物不断变换。没有人可以永远站在棋坛的顶端,但永远会有人一步一步向“神之一手”逼近。然而并不会有太多的人因为失去“自己的时代”而懊悔。因为无论在围棋界是否成为多么顶尖的存在,对于围棋的执着是不分高低的。业余棋手和职业棋手,对围棋的热爱是一样的。不应拿强者的围棋去欺负弱者的围棋,虽然水平不同,但这份热爱却是源于一体的。每个人都在追逐属于自己的“神之一手”。   不下棋的人呢?进藤光想,他们当然也是一样的。森下秀明在备战研究生,记者女孩努力地推进自己的梦想。即使有焦头烂额,穷困潦倒的时刻,有坚持不下去的迷茫,有痛苦的时候,内心的力量仍然支撑着自己往前走。这里是东京,是梦幻般的大城市,多少人辛辛苦苦挤进来,又在这座大城市里努力地生活。在工作格子间脚不沾地也好,下班后唉声叹气到居酒屋吃着烤蘑菇喝清酒也好,是无数这样的人构成了东京的全部。   这是一座属于他们的城市。   进藤光抬头,看见一只麻雀从电线杆上飞过了。他顺着麻雀的飞行轨迹望过去,看到一家路边的寿司推车店。旁边还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他快步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塔矢——亮——”   塔矢亮转过身来,“进藤?你怎么在这里?”   “刚吃完拉面,随便散散步。你在买寿司?中午饭吗?”   “嗯。还在挑选。不知道哪种口味更好吃。”   “让我看看……”进藤光凑过去,“金枪鱼握寿司,豆皮寿司,再来个加州卷,你觉得如何?”   “啊,我没怎么尝试过……既然这些好吃,那就要这些。”   付了钱,塔矢亮安静地等待寿司的制作。进藤光站在他旁边,问他:“你下午有对局吧?”   “嗯。高桥七段。新升上来的,实力很强劲。我决不能轻视。”   “是他啊……先前我跟他交手过一局。”   “对,我看过你和他的对局。他也是钻研秀策流的。”   “你可别输哦,要不然绝对要被我笑话很久!”   “随时奉陪。”   进藤光叹了口气,“……你说话还是那么让人不知道接什么好啊。”   塔矢亮耸了耸肩。这时寿司已经做好了,他拎着包装盒,离开了店门口。两人在东京的街道上走着。进藤光看着道路两旁的樱花树,感叹道:“再过几天,就会有更多樱花开了啊!”   “嗯。”   樱花纷纷飘落的样子,真是让人感到浪漫无比。   “等我们都有时间,一起去京都的神社还愿怎么样?我还想再吃一次那边的料理!”   塔矢亮说:“好的。”   “你说,森下真的有通灵的天赋吗?为什么她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或许是因为你的想法本来就很好猜?”   “啊?我看起来没那么蠢吧?至少是个聪明的帅哥吧?”   “你对自己的认知清醒就好。”   “塔矢亮,你什么意思?要不要晚上来一局?输了的话要替我把先前买的所有饮料都喝完!”   “先前说过了,随时奉陪。”   “好!就这么定了!”   塔矢亮和进藤光望着彼此的眼眸,两个人忽然都一下子笑了起来。就像空间里头燃起了焰火般,一下子照亮了两人的面庞。   “进藤。”   “怎么?”   “你之前说过,如果没有遇见围棋,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关注它,对吗?”   “那当然。小时候我总觉得这是老人家才玩的东西。没意思。”   “那……”塔矢亮难得产生了一些遐想,“我之前有看过关于平行时空的推论。假设在平行的另一个时空有你我的存在,没有接触围棋的你,会是什么样子呢?”   进藤光闻言,也仔细地想了想,最后给出了回答:“不知道。不过——”他话锋一转,“可我觉得,无论在哪个时空,我们总有相遇的一天。这样其实也足够啦。”   他们踏着阳光,向自己的未来走去。   【END】   这个故事终于写完啦!首先非常感谢能够一路追过来,并且读完这篇文的伙伴,你们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无论从同人创作还是单纯的写作方面出发,这篇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小长篇。有时候写作确实挺痛苦,但在写完的时候感到的是无上的满足。有时回过头去看,就会从中发现一些我自己都没注意到可爱的小细节,让我非常开心。写文的过程中,我很爱看大家给我的评论,也感谢有小伙伴能帮我捉虫,指出文章里的错误。我会尽我的努力来改正的。   接触棋魂是在很小的时候,长大后想起这部当年没有看完的动漫,于是拿来重新看完,仿佛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么多年过去,里边的热血和青春仍然深深吸引着我。对于我而言,棋魂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少年漫,它包含着某种很现实的东西,比如天才和普通人的差别,比如一个人必须要接收自己水平下滑的事实……我也希望能在自己的文里尽量去还原这些东西,让故事更加充满现实的深度。   对于亮光两人间的感情,我的理解是它超越了一般的友情,甚至有的时候我们无法定义这是什么情感。我在cp文里将其诠释为爱情,但其实它也杂糅了某些不是爱情,却同样可贵的情感。我认为他们首先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性格和为人处世的方法,其次才是一对cp。我也想尽量地在文中将他们的相处给写出来,也不知道能否做到让大家都喜欢。写的时候是有一些惶恐的。   关于原创角色,我也有自己的担忧。成天哲也,森下秀明和星野恒,是三个原创的角色。先前有看过知乎上一些人的看法,对于原创角色,大部分持否定态度。可我真的也很喜欢自己笔下的男孩和女孩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想,每个人都在不断前进,即使遇到困难,也毫不退缩。我也希望这些原创人物,这些不是以下棋为生的原创人物,可以与塔矢亮,进藤光等人形成一种相互的参照,就是无论是什么行业,什么样的人,其热爱的本质都是相同的。也让这个故事更加丰满一些。   不管怎么样,文章算是顺利完结啦!再次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各位,让我们以后在棋魂的世界里一起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