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同人)【亮光】来自远方的朋友们》作者:春风从不入睡   简介:   现代零碎小事,鸡飞狗跳生活喜剧 已完结可放心食用 第1章   *鸡飞狗跳日常生活喜剧(真的很日常)   *中长篇连载,时间线感情线会推移   D大校外有一个专门贴小广告的公告栏。进藤光出校门闲逛时,无意间看到上边多贴了两张纸。   一个是新开的料理店的广告,上边印着满满当当的菜品,看起来挺诱人,店名叫“尚味家”,下边印了一串地址。另一张是房屋合租广告,简洁明了,写的是两房一厅一卫,其中已有一个租客是男生,正想找人平摊房费。价钱适中,进藤光忍不住多看几眼,发现它底下加粗的地址就在那家新开的“尚味家”附近,走过一个路口就到。   看到合租广告,进藤光的心忍不住动了一下。他有个搬出宿舍找房子租的计划,可惜找了半天都没有适合的。朋友和谷也在外边租了一间小公寓,劝他搬过来一起住。进藤光想了想对方好不容易租到的那间窄巴巴的一房一卫,还是拒绝了。   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何不行动?   于是进藤光立马拨通了小广告下边印着的电话号码。过了一会电话被接起,对面是个挺年轻的男声:“您好?我是芦原。”   进藤光说:“您好,我看了你们贴的找合租的广告,我想租你们的房子。”   “这样啊……”房东说,“那太好了,这样我的房客就不用为难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房?今天吗?”   芦原想了想:“今晚就可以。不过那个找合租的房客是个大学生,我想他如果也在的话可能会好一点,毕竟你们能不能相处得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今晚八点钟,怎么样?”   “可以。我也是大学生嘛。”   “喔!你是哪个大学的?”   “D大。”   “哇哦,高材生哎!那我想你和那个找合租的男生,聊得来的机会就大多了。”   进藤光问:“为什么?他也是D大的?”   “不是哦,但也是本国的知名大学。总之,你们看房子的时候再好好聊吧。”   “OK!”   得到了答复,进藤光满意地挂断了电话。他在外边随意地逛了逛,进了家便利店买汽水。收银员是个挺漂亮的姐姐,扎一个丸子头,头上总是戴着发带。进藤光经常去这里买汽水,因为他发现这家便利店的橘子汽水最便宜。买的次数多了,收银员姐姐也认得他,边用机器扫码边笑着说:“今天又是冰镇的橘子汽水啊。”   进藤光说:“因为很好喝啊。”   “新进了弹珠瓶子,要不要试试?”   “谢谢,不用啦。弹珠瓶子里边也是一样的汽水吧?瓶子摆弄一会儿也要丢掉,还要多花点钱。我喝塑料瓶的就好了。”   收银员忍不住笑了笑:“说得也是呢。啊,请付钱吧,一共是……”   听完价钱,进藤光在口袋里掏了掏,发现里边空空如也。没有钱包,也没有一张钞票。他心里一惊,再在背包里找了找,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整个翻了个遍,仍旧是空空如也。   糟糕,好像没带钱。   “你等等,我再找找!”   进藤光有些着急,裤子口袋,棒球服口袋,背包夹层全翻了个遍,可还是没找到一张钞票。倒是终于从内袋里费劲倒腾出了几个硬币,可面额都太小,根本派不上用场。   进藤光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今天出门,确实忘记带钱了。   他赶紧往后看——还好,现在便利店里几乎没什么人,所以排队的只有他一个。这多少令他松了口气。他再回头去看收银员的脸——也还好,还是挂着很得体的微笑的。   “没带钱吗?”她的表情有些为难,“那这瓶饮料……”   进藤光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先放在这里好吗,待会我拿了钱马上过来买!”   说完,他急匆匆背上背包,三步跨作两步跑出便利店,刚推开玻璃门就和一件牛仔夹克撞了个满怀。   进藤光抬头,简直要喜极而泣:“和谷!你来得真及时!”   最终是和谷付钱帮进藤光买了橘子汽水。   “我就说,你出宿舍门之前,能不能看一下桌面上有没有要带的东西?”和谷语重心长,“进藤,这是第五次了!”   第一次是进藤光去充校园卡结果没带现金;第二次是进藤光出门忘记带伞,为图省事直接淋着雨跑到食堂,又冲刺到教学楼,结果毫无意外地感冒了;第三次是忘记保存自己设计课的作业,结果展示的时候一片空白;第四次则是寄快递时留错了地址,不得不跑到邮局大费周章。   进藤光为自己辩解:“这次绝对不是我的问题!钱包我昨晚放书桌上了,应该是被书本挡住了!你应该怪书为什么那么多,堆得那么高,简直挡住了人的视线!”   和谷说:“别说了,赶紧喝汽水。再不喝就不冰了。”   两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D大是东京知名大学,校园外可以说是一片繁华,吃的喝的玩的,什么都有。进藤光把周围所有的拉面店都吃了一遍,最终得出了一个颇为遗憾但是又充满情怀的结论:都没有自家楼下拉面馆做的拉面香。   人的味觉仿佛就是那么奇怪。它被各种新奇古怪的味道所刺激,但更多的时候,味道来源于记忆。进藤光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中学时代,每逢冬天周末,从补习班回家,他都会在楼底的面馆点一碗经典海鲜拉面。面条热气腾腾,简直要融化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和鼻尖。面条的香气渗入空气里,空气中都是汤汁明黄油亮的颜色。那味道融入了他中学时代的一年四季。   “租房的事情,怎么样?”和谷问。   提到这个,进藤光心情颇好:“啊,找到了一间房子,感觉不错。是两个房间,正在找合租,我觉得挺合适,今晚就去看。”   “在哪?”   进藤光报了地址。和谷听着听着,若有所思:“这个地方,好耳熟……”   “东京所有地方,我们听着都很耳熟吧?”   “不是那样的耳熟,而是……啊!”和谷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那里拐一个路口,就是尚味家!”   “尚味家?”进藤光说,“是最近新开张的,在校门口贴广告的那家料理店?”   “对。”和谷说,“我之前去吃了,还不错。今晚你要不要试试?”   进藤光思忖了一下,当即拍板:“好,吃完饭正好去看房子,就这么定了!”   进藤光走进这家叫“尚味家”的料理店时,是下午六点钟。新开张不久,客人挺多,几乎坐满了。装修干净整洁,整体色调是橘黄色,圆形灯笼状的吊灯也泛着橘黄色的暖光,从天花板上盈盈地照下来,和料理上腾腾冒出来热气融合在一起,多了几丝沉稳的烟火气。   两人找了个位子坐下——其实也没剩下多少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进藤光要了一份日式咖喱饭,特别叮嘱多放咖喱。和谷对着菜单犹豫了很久,要了一份荞麦面。点单结束,他们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看不远处的师傅正慢悠悠地往煎好的大阪烧上淋酱汁。   和谷对面没人,进藤光的对面却正好坐了个人。先前忙着点单,进藤光还未注意到他。点完单后,进藤光才像是突然发觉面前的石像变成了人似的,忍不住打量了对方两眼。   刘海,长发,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女生。但进藤光一看到对方,就确凿那人绝对是个男生。不是从他的衬衣长裤的穿着打扮来看,而是从他周身的气场和他那双眼睛来看。说也奇怪,尽管对方的眼睛低垂着,视线停留在桌面上的某一处,但进藤光还是能从他的眼中,感受到某种锐利和摄人心魄。即使看得不清楚,但对方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如火光般的跃动中,进藤光能清楚地感到自己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有深深的大海,广袤的森林的世界,是另一个宇宙,蕴含着充满力量感的美。   和谷悄悄捅他,用气声问:“进藤,你在干什么?”   进藤光如梦初醒,此时耳边如同突然摘下了耳塞一般,铁板炙烤着大阪烧的滋滋响声重又在耳边环绕。意识到自己已经无知觉地看了别人太久,进藤光赶紧把视线移开——   可对方也在同一时刻,微微抬起了头。   他们四目相对。   尴尬。进藤光尴尬地笑了几声,挠了挠头。   “怎么了?”对方问。   “没什么,就是……”进藤光的脑子飞速转动,给自己找了个老土的借口,“你和我一个同学长得特别像,差点认错了。”   和谷别过头无声地笑。   “没事,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对方没有生气,进藤光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镇定下来。碰巧这时他们的料理已经做好了,进藤光如蒙大赦,飞快地拉着和谷跑去端自己的晚饭。   和谷边走边笑他:“你还真敢说啊。”   “都这种时候了……”   回到座位上,一股米饭和咖喱的香气扑面而来。进藤光吃了一口,颇有些意外地说:“哎,还不错!”   “是吧!”和谷得意洋洋,“我推荐的店,一向是靠谱的!还有啊,这里的拉面我也觉得好吃!”   “真的?”   “那当然。你之后再试试嘛……哎,你看那个服务生,别看他穿着服务生的衣服,他可是这家店的店长哦!”   进藤光顺着和谷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服务生的身影。那是个年轻人,比进藤光他们大,但也大不了几岁。一头蓬松漂亮的黑发。   “店长?哎,在东京,这很正常嘛。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和谷说:“那天他和客人闲聊,我正好在吃饭,就听到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啊,这样。”进藤光猛地吃了一大口咖喱饭。这时对面那位长头发的男生站了起来,进藤光猜他是去取餐了。果不其然,他端着什么东西回来了。进藤光又忍不住去看了看,原来是茶泡饭。   进藤光刚想说什么,突然看见对方椅子上放着的背包旁边,有什么东西从肩带上滑落了下来。没掉在地上,只是滑下来了。那是一个精美的钥匙扣,上面印了一个圆形的校徽。都不用看清楚,进藤光就已经能在脑海中描摹出那个校徽的样子了。   Z大的校徽。   “高材生哦……”不知为何,电话那头房东芦原的声音,在进藤光心中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他试探着问:“你是……Z大的学生?”   那人有些惊讶:“嗯,对,你……”   进藤光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只是刚刚不小心看到你的背包,上边挂了个Z大的校徽,因为太熟悉,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所以才——”   “原来是这样的。”那人回头,看了看背带上的校徽挂件,若有所思,“前两天办校庆时挂的,我忘记拿下来。”说完,他把钥匙扣解了下来,放进了背包里。   即使Z大和D大的学生是出了名的不对付,但不知为什么,“对方也是学生”这件事,很大程度上消磨了进藤光心中的一点陌生感。进藤光本来就是一个很善于聊天的人。   “那个,”进藤光指了指自己以及和谷,“我们两个都是D大的。他学口腔医学,我学广告学。你呢?”   男生说:“我是文学系的。”   “文学系——那岂不是天天看小说?”   进藤光的国文成绩相比其他科目来说实在不算好看,但在中学年代,他在桌洞里看完了差不多半人高的《JUMP》漫画,再加上差不多摆满了整个房间的英雄小说。因为看漫画,不少被老师抓包。然而越是被抓包,他也就越要看,好像在课上偷偷摸摸做一些违反规矩的事情,很有趣。还有小说——他几乎能把几十本小说的内容倒背如流,下课时间,在班里说书似的来上那么一段,博得众人哗啦啦的喝彩声。   男生说:“不算是。我们看理论看得比较多。”   进藤光有些失望,“这样啊……”   男生突然微微笑了笑:“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   他这一笑,那张脸仿佛一下子映出了尚味家玻璃窗外,温和柔软的晴空的景色。泛着光辉,清澈明亮。进藤光有些看呆了。他想,这样的人,应该多笑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只默默地吃饭。本来也只是在吃饭时偶然碰见的陌生人而已。进藤光慢慢吃饭,发现他们的谈话一停下来以后,整个尚味家的聊天声,吃饭时呼噜呼噜的声音,碰杯的声音,碗盏相撞的声音,走路时不通过鞋子所发出的不同的响声,都那么和谐地存在于这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又是那么清晰地,传入进藤光的耳朵里。就像炙烤着大阪烧时,发出的滋滋响声一样。微小,但又永远存在着。   吃完饭,进藤光和和谷起身道别。男生也站了起来,三人一起走出了门口。穿着服务生衣服的年轻店长冲他们挥了挥手:“下次再来啊!”   进藤光冲男生挥了挥手:“Bye-bye!”男生也摆了摆手。风吹动他的长发。   和谷说:“你真厉害,还真能聊得来啊。”   “那是。”   “待会要去看房了吧?”   “嗯,随便逛逛后,就去看房子。”   “加油哦,要是那个合租的室友合不来,你就别住了。房租再便宜也不行!”   “是是是,我知道啦——放心好了!”   和谷撇嘴:“不要忘带钱包就行。”   进藤光拍了拍口袋:“放心好了,我都带着呢!”钱包里还有点硬币,随着拍动,当啷作响。   七点五十分,进藤光见到了房东芦原。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从聊天中得知,对方是英语教师,正在小学教英语。   “教这群小屁孩说英语,真累啊。”芦原笑着说,“连R和L的音都发不准呢。”   “教小孩子说外语,确实很辛苦啊!”进藤光说,“但是也乐在其中吧?”   “当然。不但以前也不会选择当老师了。”芦原带他上了三楼,“这里就是。”他从皮带扣上解下钥匙,一大串钥匙。进藤光印象中,自家附近那个大腹便便的房东,也拥有这样一串硕大的,当啷当啷的钥匙,每走一步路,就发出金属的碰撞声,莫名让进藤光联想到游戏里从天而降的金币。   房东敲了敲门,喊:“塔矢先生——”   进藤光想,原来他可能的未来合租室友姓塔矢。真是个少见的姓氏。   不多时,门开了。“塔矢先生”出现在了进藤光的眼前——   他们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是你?!” 第2章   芦原看着他们,有点惊讶,试探性问道:“你们是……认识的人?”   两人又异口同声道:“不是!”   “那你们是——”   进藤光解释:“只是在外边料理店吃饭时遇到而已啦,不算认识。”   “这样啊。”芦原点了点头。塔矢亮退后两步,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备用拖鞋。进藤光穿上,走进这间小公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无论是家具的摆放还是装饰的布置,都弥漫着一股温馨而简约的气息。进藤光在房子里转了转,看了看房间,卫生间,阳台,再到厨房里去走了一圈,看着上边整洁摆满的瓶瓶罐罐,只觉得未来这位合租室友要么有强迫症,要么就是不经常下厨——经常冒油烟的厨房,东西的摆放不这么整齐。   芦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说是要他们两个自己好好聊聊。进藤光参观一圈,回过头来,未来室友正双手抱臂,靠在墙上。两人对视一眼,进藤光笑了笑:“真没想到会这么巧。你说是吧?”   对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嗯。”   “我对这里挺满意……如果没错的话,我们未来就要成为合租室友了!”   进藤光是真的挺满意这间小公寓的。特别是阳台。推开窗帘就能看到这座人来人往的都市的一片切面。整个城市的建筑从早上沐浴着晨光苏醒,再在晚上从交织的霓虹灯中解脱出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重新认识一下,”他说,“我叫进藤光。Shindo??Hikaru,进藤光。”   对方伸出手。手白净修长,指甲剪得一丝不苟。“Toya??Akira,塔矢亮。”   进藤光依稀觉得着名字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来耳熟在什么地方。对于各大校园里因为通讯设备的便利而满天飞的八卦,进藤光一概不知。他每天的生活简单得无以复加,除了上课,吃饭,闲逛以外,就是开着摩托车到郊区兜风。摩托车上,风总是特别大,吹得人特别舒服。风呼呼吹,他呼呼开,道路空旷长远,天空又高又蓝。   “塔矢……”进藤光说,“这姓氏很少见嘛。”   像是回想起以前的什么事情,塔矢亮说:“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进藤光想,在他昨天说“你跟我同学长得很像”时,塔矢亮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跟塔矢亮握了握手,随后就松开了。芦原适时探头进来问:“你们谈得怎么样了?”进藤光回答挺好的,就打算住这儿了。芦原很开心,跟他讲了讲房租,水电,暖气费的问题。谈妥后,进藤光爽快地交了一个月房租,第二天就将宿舍里的东西团了团了打包,放进行李箱里,带着新公寓的钥匙,打开了这间小小公寓的门。   “住新房啦?”在进藤光收拾东西,将衣服,被子,洗漱用具等放进行李箱时,和谷在他宿舍门口站着问道。   “嗯。”进藤光说,“我觉得那里不错。”   “是不错,比这里不错多了。”和谷由衷说道。和一个还能相处得不错的室友租房,总比听着这帮舍友熬夜不拉床帘开灯打游戏开音响强多了。“今晚去外边吃饭庆祝一下不?”   进藤光想了想,“要上晚自习,算了。”   “唉,你们真累。”   说完,和谷和他一同走出校门,然后两人在路口分手。进藤光拖着自己小小的行李箱拐过好几个不熟悉的路口,看着红绿灯从红变绿,从绿变红再变绿,再看斑马线上人来人往,旁边居民楼阳台上飘着各式各样的衣裤,小孩子拍着皮球路过,骑着自行车的高中生把踏板踩得虎虎生风,大谈人生理想和今天上课睡觉。电线杆林立,电线上踩着两只灰麻雀,麻雀脚底下是进藤光拉着行李箱的身影。他有些犹疑地走上楼,掏出兜里的钥匙开了门,像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塔矢亮穿着家居服,好整以暇地站在屋里。进藤光进到自己的房间,三下两下把床铺好,把自己的东西分批次放到浴室,橱柜和衣柜里。他问塔矢亮:“你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习惯吗?”   塔矢亮摇摇头,“没有。”   进藤光走进厨房里望了望,“你不常做饭吧?”   “嗯。”塔矢亮爽快地承认,“我不太会。”   所以去尚味家吃饭啊。进藤光想。他说,“我也只会做拉面。看来以后点外卖有个伴了。”   塔矢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他们规定好,谁的房间谁清理,公共的空间每周轮流进行一次大扫除。进藤光提议新的一周先由自己开始吧,塔矢亮同意了。开始的大扫除勉强顺利地进行了。进藤光很少做家务,读大学以来也就是清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如今面对一大片地板和无数犄角旮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花了半个小时仔仔细细地将地扫了一遍,再花十多分钟拖了地,用抹布仔细清理每一条缝隙。塔矢亮则闲庭信步,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看小说。长头发没有绑,就这样铺散在沙发靠背上。进藤光在古装剧里看见男人留长发,也见过许多特立独行的艺术生,留着蓬松的长头发,抽一支烟,穿吊儿郎当的夹克和衬衫,将自己活得像个电影里的主人公,永远谈康德叔本华,似乎永远不在乎金钱。塔矢亮穿着现代装,留长发,进藤光却不觉得违和,仿佛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在打理沙发缝隙时进藤光终于有注意力去看塔矢亮手里拿着的书——大概是文艺理论,反正不是小说。他看不懂。塔矢亮也皱着眉头,左手捧书,右手拿一支铅笔,偶尔转着笔尾,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看样子他也看不懂。进藤光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满足感。他边费劲地搞着卫生边想,不知道塔矢亮这种家伙打扫卫生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很快他就见识到了,是下一周的周末。塔矢亮花了比进藤光平均少一半的时间做完了所有事情,绑着干净利落的高马尾。进藤光大吃一惊,问他:“你弄完了?”   “嗯。”   进藤光不信,弯下腰来仔细检查每一个地方,最终得出遗憾的结论:确实很干净。难道他多花的时间白费了?进藤光把这周的干净归功于自己上一周的彻底打扫。   最难的地方还是厨房。塔矢亮不下厨,厨房永远整洁如新,酱油,盐,糖,醋,基本上买回来什么样,放在这儿就是怎么样。进藤光某天不上晚自习,特意回到厨房里,打算给自己做一碗拉面。他还兴冲冲地去外边超市买了材料。塔矢亮今天晚归,还没那么快回来,进藤光快速地给自己做了一碗面——简直香得骨头都要融化。飞快地风卷残云后,他满意地洗碗,躺在沙发上看《JUMP》漫画。看到后来,他看着漫画里的雷鸣电闪,只觉得深有体会。过一会儿他猛然惊起,看见窗外确实下起了瓢泼大雨,于是赶紧冲到阳台去,一股脑儿把窗全关了,将晾在外边的棉被费劲地搬回来。还好还好,只湿了一小部分。明天天气好了,继续晒。收完被子,他又把鞋子收了,继续躺回沙发。窗外刮风下雨,塔矢亮还没有回来。进藤光有些担心地想,塔矢亮究竟有没有带伞?   他给塔矢亮发了个简讯,问他:“塔矢,你有没有带伞?”   塔矢亮没回他。他也不在意,或许对方有事呢。过了一会,进藤光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立马跳起来开门。是塔矢亮。   塔矢亮果然没有带伞。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外,衣服往下淌水,在水泥地上晕出一块深色的印记。   “你快点进来!”进藤光把人推进屋子,关上门,又催促塔矢亮去换衣服。塔矢亮换完衣服,去吹了个头发,整个人逐渐干爽起来。   进藤光问他:“我给你发简讯,你看到了吗?”   塔矢亮摇头,“太匆忙了,没来得及看手机。”   “你没问别人借伞?”   塔矢亮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说:“我在图书馆。公共的伞都被借走了,身边没有熟识的人。”   “所以你淋着雨跑回来啰?”   “嗯。”   进藤光说:“你真牛。不怕感冒啊?要不要喝点冲剂预防预防?我妈经常这样干,很多时候我差点要感冒,一包冲剂下去就好了。”   塔矢亮皱了皱眉头,看起来不怎么想吃药。进藤光不勉强,继续问:“那你吃晚饭没?”   回答是“没有”。   进藤光算明白了。塔矢亮这人,作息规律,从不熬夜,看起来是完美生活的典范,实则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吃饭时间极其不规律。早餐还好,午餐经常不吃,晚饭是想起来就吃,想不起来或者忙,就不吃。对方研究起书来,简直昏天黑地,废寝忘食。   想到这里,进藤光问:“你现在想吃东西吗?想吃什么,我去点外卖。我刚做拉面来着,还有点材料剩余,你要吃外卖还是什么?”   塔矢亮说:“外卖吧。”   进藤光哼哼道:“我的手艺果然被你小瞧了。”说完就去打电话。电话机旁有各种店家送来的菜单和电话簿,进藤光找了找,意外地发现了尚味家的广告和电话,于是打算点这个。他在客厅旁问塔矢亮要吃什么,塔矢亮说茶泡饭,进藤光心想,还是跟上次一样啊,随后打通了电话。   点单结束,进藤光看着漆黑的夜空发呆。东京这个地理位置,注定是看不见极光的。但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极光的景色。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的冷知识,说其实北欧国家,也很少能看见真正的极光——不管这个知识是不是真的,但佐为去北欧旅游时,确确实实看见了极光,并且用他那架超级昂贵的摄像机拍了下来,洗成许许多多照片,挑了一半从遥远的欧洲寄到东京,落到邮递员分拣的手上,再落到进藤光的手里。他拆开信封,看到照片,一片光明,震撼灵魂,世上仿佛没有什么景色比自然之美更令人震撼了。在东京黑漆漆的夜空中涂上闪光的水彩,似乎也能勾勒出极光的轮廓。   不知道佐为现在在哪了?进藤光回想起自己半个月前收到佐为的来信,里边语气很欢快:“小光!我刚从丹麦回来,正在西班牙巴塞罗那!我的西班牙语还不好,只能花大价钱找个翻译啦——”里边还林林总总写了一大堆西班牙的风土人情,特别提到自己和当地人下国际象棋,让人家一败涂地,大吹了好几瓶酒。十分得意。   西班牙的照片也拍了不少,夹在里边寄过来。进藤光将它们珍重地放在小盒子里收起来。   他望着夜空发呆的当儿,电话响起来。是外卖到了。进藤光火速下去拿外卖,给他送外卖的是个年轻人,进藤光看他,又觉得很眼熟,人家快走时才想起:“哎!你是尚味家的店长吧?”   年轻人笑了笑:“对呀,我就是。”   “你亲自送外卖啊?谢谢啦!”   “店里人手不够,而且现在下雨天,来吃饭的客人很少。”年轻人说,“如前辈们所说,开一家料理店还真是挺复杂的。”   “是啊。”进藤光一直都挺钦佩那些自主创业者。东京是一座包含机遇的城市,但不是人人都能遇见机遇的。更多时候是在这座充满魔力的城市里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   年轻人又笑了笑,“我走了,谢谢惠顾。”   进藤光给对方拿了杯热水,问:“方便知道您的名字吗?”   “哪里要用敬称来称呼啊?”年轻人说,“我也就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哎,之前你来吃饭,好像听说你是D大的学生?”   进藤光点点头。   “我也是D大毕业的。”年轻人说,“我叫伊角慎一郎。”   “原来是学长!”进藤光感叹道。伊角慎一郎说我先走了,你赶紧吃晚饭,将杯子里的热水喝完后就出了门。进藤光还沉浸在遇见校友的兴奋中,走路有点摇摇摆摆。他把茶泡饭递给塔矢亮,塔矢亮摸了摸外壁——温热的。他接过来,道谢,拆开包装,吃了起来。偶尔有那么几次,进藤光看见塔矢亮吃饭的姿势,都觉得对方绝对是经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那一帮人中的一个。好吧,是挺优雅端正的,脊背挺得笔直,和他棱角分明的脸相得益彰。进藤光注视着塔矢亮的脸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等塔矢亮吃完饭,已经快晚上十点半了。他们洗漱,相互道晚安,然后睡觉。进藤光做梦总是五彩斑斓,写出来可以编一本故事集。他很快地沉入了梦乡,今天梦见的是一个老奶奶拥有一碗永远吃不完的拉面,然后和想要这笔财富的坏人斗智斗勇的故事。   早上醒来,果然顶着个肿眼泡去上课。和谷中午时凑过来,两人在食堂里吃了饭。和谷对他的肿眼泡大肆评论,进藤光充耳不闻,给了他一肘子。   和谷突然问:“对了,和你住一起的那人,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进藤光回答:“塔矢亮。”   然后他看见和谷的表情,仿佛面具裂了一条缝一般,变得极其精彩起来。 第3章   “天哪!不会是那个塔矢亮吧?”和谷大喊。   进藤光给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什么塔矢亮?这家伙很出名吗?”   “你先告诉我,这个塔矢亮是哪个大学的?”   “Z大啊,我没跟你说过?”   和谷双手捂脸:“天啊,就是他!”   进藤光猛地晃了晃他的肩膀:“你把话说清楚!什么跟什么啊!”   和谷把手放下,闷闷地拿筷子戳餐盘上的小牛肉,“我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我有一个朋友也在Z大读书?”   “嗯,当然。我还记得你是在冰激凌店里说的。”   “你记得还真清楚啊……我那个朋友跟塔矢亮一样,读的也是文学系,而且都学的是古典文学专业。塔矢亮长期是专业课第一名,我朋友每次和我聊天,十有八九都要提到他——他把塔矢亮视为对手,每天暗搓搓较劲呢。”和谷的筷子快把牛肉戳出一个大洞了,“所以听你说你室友叫塔矢亮,我才那么吃惊。”   原来是这样!进藤光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他:“那你不知道塔矢亮长什么样子?”   “我当然不知道!我朋友才不会把照片发给我,我又懒得登校园网。那一个外校的人,我当然不认得了!”   和谷对校园网可谓是深恶痛绝。大一开学第一天,他就因为走错宿舍楼,睡错床位而荣登热门榜单,尽管他再三跟进藤光解释了一大堆理由,比如睡迷糊啦,眼睛看不清啦——但还是不能掩盖他的名字飘红着在热门上挂了两天的事实。自那以后,和谷再也不去看校园网,生怕自己的黑历史被翻出来。   进藤光闻言,打开自己也许久未登录的校园网,在搜索框里输入“Toya——”还没等他输完塔矢亮的全名,一大堆消息就争先恐后跳出来。进藤光点开最多赞数的帖子,上边的标题是“Z大文学系系草塔矢亮:古典长发系美男子!”下边是一连串高清照片,有塔矢亮上课时的照片,也有他在图书馆自习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冬天他裹着棉衣在路上走的照片。大冬天,每个人都像个球,塔矢亮依旧身材颀长,普通的大衣被穿出了名牌感。   进藤光挑了张照片,拿给和谷看:“和谷,你看,这就是塔矢亮!”   和谷凑近看了一眼,立马又怪叫道:“这不是当时我们吃料理时坐你对面的那个吗?!”   进藤光答道:“对啊。开门见到他时我也很惊讶呢。”   和谷对着照片研究了许久,最后不情不愿地得出一个结论:“好吧,确实还——挺帅的。”   不帅,哪有那么多小姑娘趋之若鹜啊。   进藤光说:“嘿嘿,没有我帅。”   和谷怪笑两声:“进藤啊进藤,别太自恋了……”说完一口气把饭菜全部吃光,还去额外要了一份炸虾,一口一个,扔进嘴里,咔嚓咔嚓。进藤光想去蹭两口,被和谷严词拒绝了:“帅哥怎么能蹭吃蹭喝呢!”进藤光愤愤不平:“我凭颜值!”最后抢到了一大块,蘸了甜辣酱,下肚,香脆无比。   吃完饭,和谷所在的棒球社团要训练,只好先行一步。进藤光回到出租屋里——里边没人,一进去只觉一点阴凉的风扑在脸颊上。进藤光环视四周,依旧干净整洁。他坐在沙发上,翘了个二郎腿打新买的游戏,随后又觉得翘着腿太不雅观,于是把腿放下来。不翘腿打游戏,似乎就失去了点乐趣。连输两把,他放下游戏机,转而打开电视,整个人懒懒地瘫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将频道切来换去。把所有频道循环三遍之后,进藤光始终没找到好看的,只好泄气般地玩手机。   先前的页面还没有完全关掉,塔矢亮的分析贴依然高高挂着。也不知是出于对这位室友的好奇还是怎么,进藤光怀着一种愧疚感点开了这条帖子——窥探别人的生活总归不是好事。   他内心念了一大串阿弥陀佛后,将这个分析贴看完了。幸好分析者的语言很客观,只是单纯地介绍了塔矢亮的家庭背景,身份和学习成绩。介绍到“家庭背景”的时候,他看到帖子底下突然就多出了五花八门的发言:   “家里这么有钱?公子哥来读书吧。”   “真好啊,学历高,家里又有钱,以后的前途不是我们这种小职员能够比的吧?”   “以后需要喝酒喝吐了去迎合的,就是这种阶层的人吧……”   “听说他不住宿舍里,而是搬出去住了?他家不就在Z大附近么,住在大别墅里难道不好,非要来体验民生疾苦?”   …………   等等,诸如此类,看了三四条进藤光就不想看了。他把手机“啪嗒”一声关了,随手丢在桌上,看它滑出一道堪称完美的弧线。   对那些评价,进藤光漠不关心。他想塔矢亮也不会去关注这种风言风语的。既然是风言风语,那就容易随风而逝,哪里需要去过分在意呢?然而他却不由得很在意那个他很好奇的问题:既然在附近有房子,干嘛不去住呢?   晚上,塔矢亮回来得意外的早。一开门他就看见瘫在沙发上的进藤光,“你怎么了?”   进藤光摆手,“没什么,打游戏打输了,正排解郁闷呢。”   塔矢亮点点头,问他:“你吃过了么?”   “晚饭吃了咖喱饭——你不会还没吃吧?”进藤光这几天对塔矢亮这种偶尔不吃饭的坏毛病可谓了解得比较深入了。   “不。我在前辈家吃过了。”塔矢亮说。   “前辈?是同学校的前辈吗?”   塔矢亮道:“是家里认识的一名文艺创作领域方面的前辈。”   “啊……感觉你家里认识的人好多啊。”   进藤光是绝对不会认识什么“文艺创作领域”上的前辈的。他最想结识的其实应该是塞尔达传说的制作公司老总。   塔矢亮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嗯”了一声。进藤光顿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没有余地,让人不好接。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想打破这种没来由的沉默,可什么俏皮话也想不出来。   他忍不住看了看塔矢亮。塔矢亮深邃的眼神仿佛要洞穿他的内心想法。   最终他还是说:“那个,塔矢,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情。”   “嗯?”   “我……今天在校园网上看到了关于你的帖子,我有点好奇,然后点进去看完了。”进藤光有些紧张,语速飞快,“看完我大概了解了你的个人基本信息……怎么说,我觉得这样非常冒犯你,所以——”   剩下的话不知怎么卡在喉咙里,进藤光想尽办法也没把它倒出来。最后他放弃挣扎,小心问道:“塔矢,那个,你大概明白了吗?”   塔矢亮先前静静听他说完,后来被进藤光这么疑问,反而有些愣住了。过了一会,他说:“嗯,我明白。好奇心每个人都会有,你不用向我道歉。”   “你……不会觉得被冒犯吗?”进藤光问。   塔矢亮看着他,目光锐利,“如果每一条关于我的言论我都需要去在意,那我就会活得很痛苦。所以我会学着去忽视它们。这样我可以节省下烦恼的时间,去达成自己的目标。”   进藤光一愣一愣的,还有点没缓过神来。他指着自己说:“那你现在是——原谅我啦!”   “我没有对你生气过啊。”   “那就好!”进藤光笑着拍拍胸口,“我还说实在不行,给你买点赔礼呢。”   塔矢亮说:“不用。不过——如果你有什么好奇的事情,现在就可以问。你好奇什么?”   进藤光想,塔矢亮在某些方面意外地执着,在某些方面又意外地干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就一个!”   “嗯。问吧。”   进藤光努力整理好自己的语言:“你家是不是就在Z大附近?是不是大别墅?”   “是。我家确实在Z大附近,不过——”塔矢亮话锋一转,隐隐带一点笑意说道,“不算大别墅。只是普通的房子而已。”   “那你既然在Z大附近都有住所了,为什么还要自己租房子住呢?”   “我想尽快独立起来。”塔矢亮认真道,“争取在三十岁之前能够自己在东京买房。”   三十岁之前!东京!买房!   这三个词语一出来,进藤光被砸得晕头转向。他在心里悄悄问:这真的可以实现吗? 第4章   他仔细观察塔矢亮的神情——好嘛,很认真,一点也不掺假。他只得把心里那点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收起来。三十岁以前在东京买房——要么买了彩票中奖,要么就是电视剧里的生活吧?   塔矢亮的目光很敏锐:“你是不是觉得,这很难实现?”   进藤光点点头,“这肯定很难啊!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总是租房子。”   出乎进藤光意料的,塔矢亮也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确实,很难。”   他伸直右手,将五指摊开,虚虚地框住天花板上发着光的吊灯,就好像整个吊灯,整个天花板被掌控在手中一样。他的眼睛也落满了吊灯投射下来的光影,“我知道这个目标很难。可我发现,我总得立个什么目标,最好是遥远的,旁人看起来无法实现的……立个这样的目标,我才能安心。”   “即使可能永远无法实现,那我也行走在达成目标的路上。有这一个结果,我就很满意了。”   进藤光忍不住问:“你一直都在立这样的目标吗?”   “嗯。”塔矢亮说。他的手在空中微微地旋转,眼睛里落满的光辉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而摇晃,“小学时,让自己以全科满分的成绩考上本地最好的初中。初中时,我决定,每次考试绝对不跌出年段前三。高中时,我期望自己能够以至少超出录取分数线五十分的成绩考上Z大。我做到了。基本上关于学业的目标,我每一条都做到了。”   “这么说,还有没做到的咯?”   “当然。比如……”塔矢亮回想了一下,“我会弹钢琴,但没有办法成功通过演奏级别的考试。我在高中时的社团里,没能取得自己想拥有的成果。我……还有一些,我没记得太清楚。总之就是这样吧。”   进藤光想,如果要兼顾学业的话,很难同时达成那么多遥远的目标吧?   他问:“可是你这样……不会太累吗?”   无论是以目标为驱动,还是以目标为结果的生活,都是在被目标所禁锢着。   塔矢亮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望着进藤光。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可能我已经习惯了。”   说完,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拿起放在上边的衣服,走进了卧室。那样就看不到他盛满光辉的眼眸了。关门之际,他对进藤光说:“那么,晚安。”   进藤光倚在门边,也笑了笑:“晚安!”   进藤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个煎蛋,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自己煎了八百遍,都没能睡着。煎来煎去,鸡蛋都焦了。进藤光怀着满腹的牢骚迎接清晨从窗帘缝里透出来的温暖阳光时,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不客气地告诉他: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进藤光回想了一下今天的课表:很不幸,就有那么一节该死的课,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如果没记错的话,老师是个戴眼镜的小老头,特别喜欢点名。他曾说过,点名是回馈好好听课的学生的最好方式之一。   进藤光猛地从床上蹦起来,力度之大几乎要把床拦腰蹬断。他极速刷牙洗脸,冲出卫生间时看见桌上有个洒满糖霜的牛角包——他不客气地一把抓过来三口两口吃了个干净,然后急忙从楼梯上俯冲而下,滑铲出楼梯间的卷帘门,脚底抹油似的滑过挤挤攘攘的斑马线,终于在八点四十五的指针下从后门偷偷溜进了大教室。   他一朋友就坐在后门边上,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你放心,我们已经帮你点过名了。”   进藤光大为感动,要不是趁着上课,真想给自己几位两肋插刀的朋友一人一个大拥抱。   进藤光把书包里的东西取出来,规规矩矩放在桌面上。戴眼镜小老头特别喜欢巡教室,如今已经巡了大半圈了。   这节是数学课。进藤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数学课排在第一节。他现在坐在大教室靠后的位置,身后几位同学来得比他早,要么打着哈欠犯困,要么精神百倍地在桌下玩手机。进藤光当然不能开小差——他来上这节课还没几分钟呢,怎么可以开小差!   戴眼镜小老头巡视了大半圈教室,开始点人起来回答问题。   “那个穿蓝T恤,戴眼镜的——”   “那个……剪寸头,像个打棒球的——”   “那个——”老头的眼睛咕噜咕噜转动,“那个穿黄色连帽衫,挑染刘海的男生——”   进藤光只好站起来,双手规规矩矩放在两侧??如临大敌。幸好他之前学得还算认真,老师的提问也中规中矩,他总算是全部回答出来了。   戴眼镜小老头笑了笑,和善地让他坐下。   上完课,大家吵吵闹闹走出教室。朋友问他:“今天晚上和隔壁大学的女生有联谊会,进藤你去不去?”   进藤光说:“我不去了吧?”   联谊会,他在大一时去过一次,和女生面对面坐着,大家吃饭都要例图表现出自己的帅气优雅。进藤光实在受不了这种吃几口饭就要放下筷子聊天的联谊会,在第二轮就逃之夭夭,找了个“发现明天要交的作业还没有做完”的借口就开溜。事后回想起来,朋友还遗憾地拍拍他肩膀,说你就这么走了多可惜,好几个女生看上你呢,大帅哥。   朋友问:“那和谷呢?我印象中他还挺爱参加这类活动的。”   进藤光想了想,说:“他最近挺忙的,我不确定他有没有时间。”   “奇怪,和谷能够忙点什么?”   进藤光说:“你忘了?一个月后我们学校要和东京几所大学打棒球联谊赛。这家伙估计正一边学习,一边拼了老命训练呢。”   大家纷纷感叹:“啊,对,他是正选,还是三垒手啊。”   “真是运动男儿……”   朋友唉声叹气:“这样又是我们去啦?没有新面孔加入了……”   聊了几句,进藤光说自己先走了,他可不能再在专业课上迟到。朋友们连连附和,让他见到和谷时顺便问问要不要参加联谊会,棒球男儿可受欢迎了,地址会给他发到短信里……进藤光满口答应,随后赶紧冲向教室。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已经是下午,进藤光去图书馆借了两本书,一本是和专业有关的书籍,一本是纯粹的小说,打算放在床头,有时间慢慢看。借完书,他便溜达出了校门,打算去尚味家吃晚饭。   尚味家很热闹,不知是因为新店开业的原因,还是说这里的料理确实做得好——反正进藤光觉得挺好吃。店里座位上几乎都坐着人,有带着小孩来吃饭的,也有穿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他们通常都是点一份简单的料理,抱怨几句工作后快速吃完,然后又急匆匆赶往公司,成为一枚优秀的螺丝钉。进藤光忍不住想自己以后工作了会是什么样,天天打领带岂不是难受死了。   穿着服务生衣服的伊角穿梭在客人之间,进藤光冲他打了个招呼。伊角没出声,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进藤光打算找个位置坐下,一扫眼过去——他就看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坐着的塔矢亮。好嘛,塔矢亮就是这种人,可以称得上是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把他丢到浩大的人堆里,照样能够一下子认得出来。   于是他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坐在塔矢亮的旁边:“好巧,你也在这里吃饭?”   塔矢亮点头:“嗯。”   塔矢亮吃的还是茶泡饭,和上次的菜单别无二致。进藤光听和谷曾经说过这家的拉面不错,于是想着来一碗拉面试试看。拉面有很多种口味,进藤光有些选择困难,目光在菜单上游走了三四次,才圈定要吃海鲜味增拉面。   等待的时候,进藤光从背包里抽出先前在图书馆借的书——这种时候当然是要看小说——津津有味地开始看起来。等到拉面端上桌,小说只看了六页。进藤光把书上自带的丝带放到正在看的那页上,夹好,随后看着热气腾腾的味增拉面,开始开动!   吃到它的第一口,进藤光就觉得和谷推荐的实在不错,这家店比其他的拉面店要好吃太多了。   在餐馆吃饭时,周围的一切声音有时候似乎被屏蔽,有时候又被无限放大。进藤光可以听见不远处上班族们吐槽上司的抱怨,听见高中生们结束了一天的社团活动,正开开心心地聚餐,也可以听见隔壁桌一对母女的谈话声。女孩大概还是小学低年级学生,还没学会为了成绩发愁,只是跟妈妈聊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比如学会魔法啦,恐龙复活啦等等。妈妈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拿出手机划拉一番,皱着眉头打字回复。进藤光猜她应该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正忙着吧,连吃饭的时候也要在手机里上班。   进藤光继续扒拉自己面前的拉面。吃到一半,他刚吃完一只鲜嫩的大虾,耳朵边就突然炸起小孩子尖锐的哭声。好像小孩子哭的时候,都是积蓄着某种力量的。先是瘪着嘴,眼睛开始水汪汪的,随后鼻子一酸,越来越忍不住,如同积蓄力量的火山猛然爆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整个店里的人都齐齐朝这个角落忘过去。进藤光和塔矢亮也不例外,两人的视线从面前的料理冷不丁挪到大哭的小孩身上。   是刚刚进藤光注意到的那个小女孩。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开始哭。妈妈拿着手机的手一抖,赶紧收了起来,低声说:“别哭啦!在这里哭,别人都看你,多难看!”   小女孩没理她,哭得更大声了,一抽一抽地,边打嗝边哭。周围有好事的大叔开始闲聊:“唉,怎么让小孩子哭得那么惨呢……”   “我侄女的女儿也是这样啊,动不动就哭,心烦得不得了……”   周围嘈杂的声音,弄得这位妈妈不知道怎么办了。原先顾忌着是公共场合,她还有些不耐烦,以为自己说几句话就可以将事情解决,可是却没能如她所愿。小女孩哭得更伤心,搞得她从不耐烦变成了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把女儿从座椅上抱下来,半蹲着给她擦眼泪,低声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可是都没有用。眼泪像是大海般没有穷尽的时候,依旧如珍珠般从小女孩的眼睛里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进藤光本人最受不了小孩子一直哭,于是他站起身来,从背包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回头对塔矢亮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随后便走了过去。   他蹲下来,拍拍小女孩的肩膀,说:“不要哭啦,好不好?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怎么样?”   小女孩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进藤光从手里拿出一沓扑克牌,边洗牌边问:“小朋友,玩过扑克牌吗?”   小女孩点点头。进藤光流畅且花里胡哨的洗牌动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哭声总算停下了。只是还撅着嘴,看起来下一秒就又要开始哭。   结束洗牌,进藤光将一沓扑克牌的正面放在手心,背面露出来,让小女孩将最上边那张翻出来。女孩伸出小手,将最上面那张翻了出来:红桃A。   “看清楚了哦!”进藤光说,“红桃A,记住了吗?”   女孩点点头。   进藤光笑了笑,在小女孩面前弹了个响指——那张红桃A立马就变成了黑桃T!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眼泪都收回去了。   他将整沓扑克牌转了半圈,翻出一张牌:梅花K。再翻一次,这张梅花K又在瞬间摇身一变,变成了方块J!   小女孩惊奇地说:“好厉害!这是怎么变出来的!”   进藤光朝她神秘地一笑,手中的扑克牌依然在流畅地变化着,在他打起响指的一瞬间,不同的扑克牌花色就在他手中显现出来:圣杯,梅花,方块,黑桃,国王,宝剑……就像展开了一场西方的奇幻冒险,在国王的命令下,勇者提着宝剑,开始了他路途遥远,惊险刺激的寻宝之旅。   小女孩目不转睛,专注地看着进藤光的一举一动。等到他给这场魔术来了个漂亮的转牌收尾,她屏住的呼吸才慢慢恢复正常。   “怎么样,好玩吗?”进藤光问她。她重重地点头:“好玩!”   “还想哭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不想了。”   “这就对嘛。”进藤光说,“开开心心地吃饭,多好。”   小女孩的妈妈在一旁,感激地看着进藤光。进藤光说完话,她就急忙道谢,然后抱着小女孩匆匆忙忙走了。   周围响起善意的掌声。伊角笑着说:“进藤,真没想到你会变魔术啊!”   进藤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些都是很简单的魔术,大家一学肯定就会的啦!”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吃拉面。塔矢亮看着他手中的扑克牌,若有所思:“原来你刚刚是从背包里拿这个。”   进藤光问他:“看出破绽没有?你这个角度,我有点不放心。”   塔矢亮摇头:“没有。”   “那就好。”进藤光拍拍胸口,“不过就算看出破绽也没事,魔术本来就是假的,我其实就是要哄人家小朋友开心嘛。”   塔矢亮看着进藤光,忽然弯起嘴角笑了笑。进藤光连忙发问:“你笑什么?”   得到的回答是:“没笑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挺开心。”   “果然是在笑吧?!”   “你刚刚吃拉面前,在看的书是不是那本《面包与摇滚乐》?”   “啊,是啊。你也看这种书?”进藤光惊奇道。   塔矢亮说:“大学时不常看这类小说了,但初中时看过。”   “你不觉得前面六页的描写相当无聊吗?”进藤光吃了一口拉面,“六页!全是主角对面包房里的面包的执念。心理铺垫太多了吧?”   塔矢亮道:“前面是啰嗦了些。后面情节开始进展的时候会好很多的。”   “哦?那我就勉强期待一下吧。”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进藤光叫海鲜味增拉面的时候,跟服务员嘱咐了多要一个太阳蛋。此刻太阳蛋吸饱了汤汁,黄澄澄,明晃晃,一口下去就是香滑的溏心。   进藤光想,天上挂着的太阳,在某些时候确实像个扁圆的煎蛋呢。   PS:写的时候把自己写饿了,然后果断买了一大堆零食准备吃。   这篇文其实可以算半个美食文吧(大笑)   上周没更新真的是非常抱歉,因为我不幸地发烧了,还是高烧。果然啊,喉咙一不舒服,就可以开始走流程了。   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健康哦,发烧其实还好,咳嗽的时候真的难受,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今天是2022年的末尾了,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每天都是崭新的开始! 第5章   在被询问了“要不要参加联谊会”这个问题后,和谷意料之中地拒绝了:“不去。”   进藤光喟叹一声,说:“那我去跟他们说就好了。”   傍晚,天边晚霞尚且灿烂,可是终究没能透过灯火通明的炸鸡店的橱窗。和谷显然无心欣赏窗外的美景。他看着面前的k老头全家桶,从里边捡了一个炸鸡腿来吃,几乎是愤愤地用牙齿撕下鸡肉。进藤光把冰可乐往他面前推了推,“还在训练呢,吃这么高热量真的可以?”   进藤光高中时有参加足球的社团。诚然,他的高中并不是以社团为主的学校,因此别提什么全国大赛,东京内部的选拔经常是几轮游。好在他们也习惯了。但明明知道结果不会太好,训练的时候仍然是很认真。教练会叮嘱他们尽量吃得营养均衡些,特意强调不要让自己在校门口的快餐店里看到他们的影子。进藤光执行得很好,训练期间和比赛期间,只去贩卖机买了一瓶橘子汽水。   不知道和谷的教练会不会这样要求他们?   和谷将可乐举起来,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感受泡泡在喉咙里咕嘟咕嘟,然后爆开。“哈,真爽!”和谷说,“不管了,我一个多月都没吃这种高热量食品,这次就吃这一次!”   进藤光回想了一下,似乎真的是这样。和谷最近除了吃清淡的料理之外,就是在食堂吃饭。还真没怎么吃垃圾食品。   和谷又说:“还参加联谊会呢,现在光学专业都够呛!我学的这个专业注定要比你们毕业得晚,还要同时兼顾社团……天呐,根本没有时间。”   随后,和谷跟进藤光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自己的时间表,谈及爱发脾气的老师以及棒球队重压下的训练,他边说又边给自己猛灌可乐。进藤光不得不再要了一杯,免得和谷把可乐全部喝完,让他一点没喝到。   说着说着,和谷突然换了个话题:“哎,进藤,你和你合租舍友,那个,塔矢亮的关系,现在怎么样?不会很尴尬吧?”   进藤光挠了挠头:“那倒没有……他还问我要不要去看辩论赛来着。关系应该是在……变好的吧?”   应该?   进藤光不确定。   但此刻,和谷一发问,他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有了微妙的变化。   即使初次见面时,他们在料理店的那段聊天还不错。但进藤光总觉得塔矢亮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进藤光自己本身,是一个比较好懂的人。他的想法,朋友们常常会从他的表情中猜出来。但进藤光清晰地认识到,塔矢亮并不是这样的。起码并不是他目前表露出来的外在那么简单。   毋庸置疑,塔矢亮的颜值很高——进藤光承认,是万一挑一的帅哥。他有一副很精致锐利的样貌,透着隐隐的疏离感。有时候进藤光拿不准要怎么和他相处——可以开玩笑吗?这里可以吐槽吗!或者这个地方他们可以再商量一下——很多问题会在他们相处的时候从进藤光脑子里闪过。塔矢亮待人接物很有礼貌,以进藤光浅薄的礼仪知识而言,对方的行为挑不出错处。除开网络上的风言风语和个人的脾性之外,塔矢亮所表现出的外在,接近完美。   可进藤光总觉得,塔矢亮被一层什么东西包裹住了。   是一层朦胧的,接近透明的膜,将塔矢亮的内心给遮盖了起来。这层膜所遮挡住的内心,有时候便会从塔矢亮的眼睛中迸发出来。那是相当锐利的眼神,进藤光只见过几次。他隐约觉得,那样的锐利,那样美丽的锋芒毕露,似乎才是去除重重外壳后,塔矢亮真正的样子。   那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有怎样微妙的变化?进藤光思考着。   从他给小女孩变魔术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地改变了。在公寓里相处的时候,他们的谈话逐渐多了起来,虽然有时候总是一些“你喝茶吗?”“咖啡怎么样?”的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但进藤光一直认为,正是那些看似无用的废话,才真正串联起了人与人之间生活的连结。吃饭时他们都默契地不怎么说话,吃完饭,进藤光打开新闻,边看边随意地聊天。塔矢亮偶尔接上几句。那天迟到后,进藤光在第二天就跟塔矢亮分享了这件事情,顺便惊叹于桌子上居然有个面包——它出现得真及时!   就在进藤光感叹的时候,塔矢亮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进藤光问:“你是……有什么话要说?”   塔矢亮说:“那个面包是我放的。”   “啊?!你故意放那的?”   “说故意到不至于。我那天起得稍微晚了点,但还是能赶上早上的课。我起床时看到你房门是关着的,吃早餐时就顺手多拿了一个面包放在桌面上。”   塔矢亮笑了笑:“没想到你居然是迟到了。”   进藤光从塔矢亮的话里推断出两条信息:第一,塔矢亮的早餐果然是用面包简单地对付。第二,挽救他于水火之间的面包是塔矢亮放的!   进藤光感激道:“太感谢了!要是没有早餐我会饿死的!”   塔矢亮说:“不用谢。你要不在房间里订个闹钟?”   进藤光惭愧道:“我有订闹钟……要么我没听见,要么被我稀里糊涂摁掉了。”   塔矢亮轻轻“嗯”了一声,随后不再说话。进藤光一看塔矢亮这神情,就知道他应该是在思考些这么。塔矢亮是个喜欢随时随地思考的人。   至于关系的变化,如果和谷真的询问一些很具体的东西,进藤光反而答不上来。但进藤光可以清楚的意识到,他们已经越过了“合租室友”的那道坎,进入了“普通聊天朋友”的新副本里。   听到进藤光的答复,和谷挺意外:“是吗?他这人这么好相处?”   进藤光问:“你要不要多跟他见见?说不定你跟他相处了之后会更熟呢?”   “别了吧。”和谷摇头,“呆在交友舒适圈已经够好了的……你说,他问你要不要看辩论赛?”   “对啊。”   “是不是后天晚上那场,在礼堂举行的Z大和D大的友谊赛?”   “对。和谷,原来你也看这些东西?”   进藤光还以为和谷从来不会看这些弯弯绕绕的辩论赛呢。   “那不是。”和谷说,“我确实很少看,但我有个朋友——跟你说过的,以塔矢亮为目标的那个朋友——进了Z大辩论队,后天晚上也作为辩手出场呢。作为朋友,我得去支持一下他!”   进藤光从他与和谷的对话中挖出了这个人。“哦!”他问,“是不是你说过的,剪一个蘑菇头,戴眼镜的那个,读大一的学弟?他叫什么名字?”   “你记得挺清楚的嘛。”和谷说,“他叫越智康介,人很聪明哦!”   PS:   越智终于出来啦!   其实越智是一个我非常佩服的角色。他不一定有多高的天赋,但他一定对自己要求严格,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失误。我希望我能把他的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也写好! 第6章   “越智康介……”   进藤光在台上一众正装的学生里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符合和谷描述的身影,“是他吗?”   虽然都是正装,但D大和Z大的学生服还是有比较明显的差别,比如衣领的边线,胸口校徽的颜色,服装设计的剪裁,鞋子的搭配……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被认出来的是将头发绑成高马尾的塔矢亮——还没开始比赛呢,就已经听到不少女生的欢呼声了:   “亮君!看这边!!”   “今天的辩论赛也要加油啊!”   高人气果然让人火大。进藤光好不容易将视线从塔矢亮身上撤开,去寻找和谷所说的朋友。“蘑菇头发型,戴眼镜……”进藤光在乱哄哄的场上搜寻着,“啊,找到了!”   越智康介,Z大一年级新生,比进藤光还要小一岁。此刻,正作为Z大辩论队的一辩,站在镁光灯下。   和谷说:“他的表情是不是特严肃?”   进藤光眯着眼睛去看。   “太远了,根本看不清。”他说,“灯光晃得人眼花啊……”   和谷坏心眼地笑着,“我猜,他绝对是紧紧抿着嘴巴,然后超——级严肃的样子。”   “他是紧张吗?”   “不算吧。越智虽然只是一年级,但他在高中时也是辩论队的,他们高中的队伍还很有名呢。你听说过誉川高中吗?他就是那里出来的。”   誉川高中……进藤光将东京的高中差不多过了一遍。诚然,他听过这所高中的名字,然而只知道对方是升学率高得吓人的强校,倒不知道这所高中的辩论队有多厉害。进藤光高中时从来没看过什么辩论赛——足球比赛难道不比这种文绉绉,光靠说话吵架的比赛好看一百倍?   “我只知道那里的升学率很高啊。”进藤光说,“其他的完全不明白。这么说来,他既然是名校毕业,还经历过那么多场比赛,他在焦虑什么?”   “我跟你说过吧?”和谷打了个响指,“他视塔矢亮为对手,想要打败他呢。”   “塔矢亮有那么厉害?”   “那当然。你是没有看过他的比赛吧?”   “没有——哎哎,难道你看过?”   和谷不自然地道:“之前被朋友拉过来,看了一场。”   “所以,是什么样的?”   和谷回想着那天的场景:耀眼到几乎要灼伤人的灯光;观众席上黑压压的一片;话筒的收音;评委的点评……就像潮水一般,那天的景色清晰地映入他的脑海里。   他深呼吸,然后慢慢吐出一口气。   “感受吗?如果我是他的队员或对手,比起羡慕,用嫉妒来形容,更贴切吧。”   在辩论赛进行的时候,进藤光更为清楚地感受到了和谷所说的话。   那是一种吸引力。   明明都穿着一样的衣服,遵守着一样的规则,顶多就是拥有一张更为帅气的脸——但比赛宣布开始的那一刹那,塔矢亮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进藤光所认识的生活中的塔矢亮,或许足够彬彬有礼,待人接物足够成熟,可那只是包裹他真实内在的壳子而已。   他如同一把足够锋利的刀,自出鞘开始,就迸发出无与伦比的耀眼光辉。   冷静到极致的发言。   举手投足间强大的自信。   面对提问也不慌不忙,如同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扫描处理无数纷繁复杂的信息,在零点几秒之内,精准地抓住对方言语陷阱中的漏洞,进行攻击。   进藤光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比喻:他像一个下棋的人。   处理信息,编织陷阱,等待对方踏入而后一网打尽。就算被发现,也十分聪明地绕过去,如一只凶猛的野兽,眼里燃起旺火,面对猎物,伺机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   那是一个下棋的人。他不仅操纵自己的棋子,还在棋局之外,潜移默化地影响对方的言行。慢慢的,一点一点诱导着对手,将焦躁一丝一丝地嵌入——等待,等待,等待——漫长的,耐心的等待后,终于抓住了不易察觉的那缕破绽,随后……   凌驾于棋局之上的那双手,终于抓住了对面的咽喉。   抓住了。   进藤光仿佛看到了,塔矢亮身后,从熊熊烈火中走出来的猛兽。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冰霜般的冷光。   比赛结束的时候,进藤光是迷茫的。   “哎!”和谷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听懂了吗?他们唇枪舌剑的。”   进藤光有些迟钝地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可能……懂了吧。”   “你真的懂了?”   “算是……所以,是Z大赢了?”   进藤光恍然回过神。   啊呀,明明自己是D大的人,没想到注意力全都奔着塔矢亮去了,本校的队伍都没怎么注意。   还有,明明他看得懂辩题,也听得懂场上选手说的每一句话,然而这些话交织起来,就像密不透风的网,将进藤光包裹起来。他在场下,一会动摇,一会不知所措,完全不明白,看似简单的辩题,是怎么奔着人性和社会的深度去的。   和谷叹了口气,“我们的辩论队实力一直都平平嘛,输了也是正常的。”   “别这么没自信啊。”   场馆内,两校的学生正疯狂鼓掌,而台上的辩论队也鞠躬致谢。不管是赢了也好,输了也好,代表尊敬的掌声,都应该献给他们。随后,主持人上场,选手们一次下台。进藤光这一次关注了越智。   “他看起来好像不开心啊?明明赢了。”   和谷笑道:“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到打败塔矢亮的程度吧。”   “这么执着……”   进藤光撇撇嘴,走出了场馆的大门。   每一个人所执着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越智执着于“打败塔矢亮”这一点。   那么多次练习,那么努力找到的资料,那么绞尽脑汁的思考——大家一起为队伍带来了胜利。明明这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   可越智无法像其他人一样,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学长学姐们怎么会这么开心呢?即使赢了,在场上最出风头的并不是他们啊?越智觉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更完美……场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失误?他当时就应该想得更缜密一点,更细致一点……这样或许就可以离自己的目标,更进一步了。   他躲在厕所中,极速复盘着自己在场上的表现。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将这些不足通通记到自己的小账本里。   即使这场赢了,但没有打败塔矢亮,又怎能算是真正的赢?   他正这样想着,厕所的门就被敲响了。   “越智?”来人对越智这个习惯显然很熟悉。   “啊,藤本学长,是我。”   越智赶紧从里边出来。   藤本是大三的学长,也是辩论队的队长。为人亲和又可靠。   “还是喜欢躲在卫生间里复盘啊。”藤本笑着说,“复盘可以,不要太累了,也不要太自责,毕竟我们赢了啊!”   越智的嘴唇动了动,“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越智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没能打败塔矢亮。”   “这么执着于打败塔矢亮?”藤本问,“可我们是一个队伍的啊?”   队伍里有一名强者,这难道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高中时的越智,是他们队伍里的强者。他打败过无数的队伍,看着无数他校的强者,都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赛事安排的关系,高中时代,他从来没对上塔矢亮,只是听说过那个在东京可以称得上如雷贯耳的名字。对方高一时加入了辩论队,高二时又退出了。然而短短一年的时间,无法遮挡他身上的光彩。舞台上的镁光灯像是专门为他而生般,那样耀眼夺目的光辉,那样的强大,让越智心驰神往。   他也想拥有这样的强大。   然而,他明白,这份强大的背后,有一个无数人羡慕又惧怕的词:   天赋。   如果没有天赋,有很多事情,无论怎样努力都没用。越智是个有天赋的人,然而他在遇见塔矢亮时就明白了,那样的自信力,那样的专注与决绝,那样如同王者一般,掌控全局,隐隐透露出的高傲的态度,是他越智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将技巧无数次地打磨,将对手无数次地研究,将自己的失误一点一点缩小,也无法去接近那样的一份从天赋衍生出来的强大。别人生来就有的东西,他却需要付出无数努力才能获得。   越智忽然开口道:“藤本学长,这次的比赛,听说您的父母也来看了?”   “嗯。”藤本说,“幸好赢了,不然指不定怎么丢脸呢。”   “可是学长……”越智有些语无伦次。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话是不是对的。这样会不会有些伤人心?有没有更好的表达方法?然而人心是不可捉摸的。情绪的调整,焦躁的渗入……那些话语就这样从他嘴里跑了出来,“可是,场上最耀眼的人,是塔矢亮。”   “被那样的光芒所笼罩住,学长不会不甘心吗?”   高中时的越智身上的光芒,往往笼罩着别人。如今他被另外的人身上的光芒所笼罩住了。那样的光芒如同一堵高墙,让他看不到尽头。   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天赋。   真的会有人愿意被他人的光芒笼罩吗?   听到越智的问话,藤本有些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的越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越智视塔矢亮为劲敌。他也知道,这个后辈为了比赛,每天都勤勤恳恳地努力着。他同样知道,虽然越智自己认为比不上塔矢亮,可在自己看来,他们都是如此的有天份,如此地能将言语的武器操纵于股掌之间。能和这样的后辈一起登台,想不拿到名次都难吧?   但就算听到了这样的话,藤本也只是笑了笑,保持着他一贯的模样。   “越智,你真是想得太多啦。”他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越智点了点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越智的父母也来看了辩论赛,那么他们的目光,会落在谁身上呢?”   越智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过这一场比赛——不,或者说看过这两年来Z大辩论赛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被塔矢亮吸引。那是与生俱来的优秀和强大,他人的模仿只会成为拙劣的失败品。   “可能是……”越智还没能将“塔矢亮”的名字说出来,就被藤本打断了。   “是你啊。”藤本微微弯下腰来,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你的父母,无论塔矢亮多么耀眼,多么强大,多么被人夸赞,你的父母在台下注视着的,至始至终都是你。”   “台下的人,你的朋友,你的同学,你所认识的人,他们的目光,也都是集中在你身上的啊!”   那样注视着你的目光,以及你自己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属于自己的光芒,怎么能被你所忽视呢? 第7章   乘大巴返回自己学校的途中,藤本罕见地坐到了塔矢亮旁边。这让大家很吃惊。一般而言,藤本是车头座位的酷爱者。“在大巴车的前面坐着,就像自己在开车一样!”藤本曾经如此宣言。听到那句话时,大巴的司机颇为古怪地瞥了藤本一眼。这年轻人不会是想学开车吧?司机努力地开始找理由。“藤本同学是想要考驾照吗?”在宣言之后,司机曾悄悄问过这个问题,被藤本一边大笑着擦眼泪一边拒绝了。   塔矢亮习惯于坐在大巴后边靠窗的位置。在辩论队,塔矢亮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大家对他而言也只是能够说上几句话的队友。因此除开实在挤不下之外,他旁边的座位常常会空着。   而现在,藤本居然坐到了他的左侧。低年级后辈开始窃窃私语:   “塔矢学长难道今天表现得不够好吗?”   “怎么可能?很完美啊,而且也没有犯规。”   “那难道是……”   藤本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塔矢亮已经率先一步发问:“学长是有什么事吗?”   态度彬彬有礼,用词永远得当。藤本忍不住叹了口气。“没什么,”他说,“就来……和你聊聊天。比如……你觉得,今天的比赛怎么样?”   停顿有些不自然,说话的语气,面部的表情都有点奇怪——绝对要露馅了吧!藤本不抱任何希望地想。他知道,塔矢亮是一个相当敏锐的人。他不会对别人反馈给他的情绪做出什么过大的反应,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他人的情绪不敏感。   出乎藤本的意料,塔矢亮没有以他的局促为切入点继续追问下去。“还不错。”塔矢亮复盘着今天的辩论赛,“我们的失误比较少,准备得很充分。我想如果他们的辩论队再强一点,或者他们再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我们也能解决。”   “那……”   还没等藤本接话,塔矢亮继续说:“我在场上也有失误,差点超时。这个我会反思并调整。”   ……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但我并没有在问这个啦。藤本在内心里笑着。笑完后,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然后视线环绕四周——两边的人不是在戴耳机听歌就是在睡觉。他们要谈论的主人公更是坐在前头,离这里远远的。窗外的风声和车轮滚过路面的摩擦声可以为他们的谈话打掩护。或许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但是一旦回到学校,大家基本上就四散去上课,想要找到人来谈谈话并不是那么容易。于是藤本思来想去,还是想要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解决掉。   “那个……”他酝酿了一会,随后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认为越智同学的表现怎么样?”   塔矢亮思考了一会,随后回答:“他很不错。”   没有被对方的言语陷阱所引诱,也没有常识性错误,整场下来的发挥很稳定。这对一个刚进入辩论队不久的人来说已经算是个完美的开端,尽管他在中学时已经有较多的相关阅历。   “这样。”藤本换了个问法,“塔矢,你是知道他把你视为对手的吧?”   “嗯,知道。”   “那个……我是想问,对于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或者说看法……总之是那个词。”藤本说,“你怎样看待这件事?”   怎样看待?塔矢亮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远处的越智。他沉默地坐在位子上,身躯像一尊希腊雕塑般,不会因为汽车行驶的惯性而摇晃。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身边有一层莫名的气场——与塔矢亮不一样的气场——把人隔开。   越智的自尊心很高,但他的内心相对而言比较脆弱。辩论队的大家都知道的。塔矢亮也知道。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尊心。无论实力强弱,所拥有的自尊心都不应该被诋毁,或者冠上不光彩的恶意。   将视线收回来,他平视着前方,脸上仍是古井无波的表情:“他视我为对手,那我也会视他为对手。这是对彼此的尊重。”   啊,原来是这样的。   藤本看着塔矢亮的侧脸,忽然就笑了笑,说:“那就好。看来我真是操心过头啦。”   “学长并没有。”   “有,当然有。”藤本说,同时注视着道路上急匆匆掠过的绿化园林灌木,“塔矢同学也是一个值得佩服的人啊。中学时代的队友们应该都很喜欢你吧。”   闻言,塔矢亮只是微微笑了笑,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反应。   “或许吧。”很久以后,在大巴熟练地拐过一个弯道时,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和谷继续去棒球队训练。藤崎明给进藤光发了很多简讯,大概说的都是球队近况。进藤光看完之后开玩笑似的回复她,让她在当经理时多多注意和谷,将这家伙出丑的照片通通拍下来。   “……小光真坏。”   这是藤崎明看完简讯之后发过来的第一条信息。   再来来往往地发了几条消息,进藤光收起手机,去书店买了最新的《少年JUMP》漫画,喜滋滋地边吃冰激凌边看。冰激凌吃完了,漫画也翻到最后一页。他溜溜哒哒出了校门,慢悠悠地回到了公寓。   回去时当然经过了尚味家。灯光很是亮眼,人仿佛都笼罩在暖洋洋里。过了晚餐高峰期,店里几乎没有人。   进藤光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伊角,朝他打了个招呼:“伊角学长!”   “啊,是进藤。”伊角说,“你是要吃点什么吗?”   进藤光还没来得及回答“不用”,一个身影就从旁边窜了出来,“进藤君!”   进藤光定睛一看,“原来是芦原先生!”   芦原看起来是刚刚下班,脱下的外套搭在手上,脚上套着皮鞋。晚风吹来,他伸了个懒腰,忍不住打哈欠,“唉,教小孩子,有时候真麻烦。”   “芦原先生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不算事情……就是太麻烦啦!”芦原摘下眼镜??边清洁眼镜片边说,“有人曾提出一个说法,说日本人为什么要学英语,这句话我不赞同。作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与国际接轨那是必然的……只是,小孩子年纪轻轻就要记英语单词和语法,还真难为他们了。”   伊角在旁边适时地提问:“芦原先生是小学教师吧?”   “是啊。”   “我记得,小学高年级的孩子才需要学习外语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五六年级的小孩,也记不住什么太复杂的东西吧?”芦原百无聊赖地摆弄菜单,“总有家长来拜托我,说小孩可能高中时会去国外,所以希望在小学时就加强英语的学习,还让自己的孩子多去办公室找我辅导英语。他们真的来了,也认认真真提问,可无论我怎么解释……比方说,他们问这个句子的语序为什么是这样,我该怎么将高中的知识变得通俗易懂来回答他呢?”   伊角抬起手指,“我懂了,就是小孩子难以明白高深的内容,但是又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芦原先生不知道怎么解释,觉得很累……是这样?”   “没错!”   芦原把菜单翻得哗哗响,不一会被伊角制止了。“进藤君。”芦原问,“你的英文水平怎么样?我是说小学的时候。”   “嗯……不怎么样。”   他在内心细数了一下自己小学的光辉成就。   有很多次不及格。听写基本上都是抄书而蒙混过关。口语也不行,小测验完全就是乱写。到后来老师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了。反正总会有初中来读的嘛。   国文也完全不行。无论是阅读题还是解答题。熟语填空还不错。作文也还行,堪堪维持在及格线上,没有被丢回重写过。   还有……   他正想着,芦原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喏,明天是周六!伊角会在周六提早关店,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下棋?”   他指了指伊角,再指了指尚味家的后院,意思是那里有个可以让人尽情玩耍的地方。   “下棋?”进藤光问,“什么棋?”   将棋他可完全不擅长啊!   ——“跳棋。”   “啊?”   芦原耐心重复了一遍,“跳棋!六人都可以一起玩的那种。你没玩过?”   进藤光反驳:“怎么可能!我只是……有点惊讶。”   伊角道:“成年人了,都工作了怎么还玩这个?你不会是这样想的吧?”   进藤光没回答。但伊角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自己猜对了,于是忍不住眯起眼睛笑了笑。   芦原又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生活已经很累了,总得有个什么东西让人开心一下才行,幼不幼稚还在其次了。你就说你来不来?明天还可以边玩边吃烧烤!”   进藤光在心里飞速地把自己的优势罗列出来。   第一,我很擅长下跳棋。或者说,我擅长很多种桌游卡牌类游戏,所以玩这个完全没有问题。   第二,这是一个结交朋友的好机会。   第三,烧烤绝对!绝对会很好吃吧!   想到冒着腾腾热气的烤串,进藤光爽快地答应了。   由于刚才的耽搁,回到公寓的时间比进藤光预想得要晚了许多。   塔矢亮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只是客厅仍旧静悄悄的,没有说话声,没有游戏声,也没有电视机的响声。要不是看见灯亮着,进藤光打开门的刹那还以为没有人在呢。   “恭喜你啊,塔矢。”进藤光换上拖鞋,“我看了你的辩论赛!很精彩!”   “嗯。谢谢。”塔矢亮说。   进藤光感到有点奇怪。赢了比赛,还那么不喜怒形于色?不过他转念一想,塔矢亮的性格似乎就是这样。   但是——进藤光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后用余光观察塔矢亮的一举一动。他总觉得塔矢亮有些不对劲。   在进藤光的认知和对塔矢亮浅显的观察中,塔矢亮的眼神永远——几乎是永远都是有光彩的。那是由目标而迸发出来的夺目耀眼的光彩。而现在塔矢亮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他在看书,但注意力不全集中在书上。他有时会把视线投向天花板,沙发靠垫,或者是别的什么上——然后那双眼睛里就会浮现一种进藤光很熟悉的东西。   迷茫。   塔矢亮也会有这样类似“迷茫”的眼神。   “你怎么了?”进藤光单刀直入,“你看起来怪怪的。发生了什么事?”   塔矢亮本能地想回答“没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又默默吞下去了。   进藤光一瞬间看穿了他的想法,“我知道你想说,没什么,对不对?可我觉得吧,我们应该算得上是还不错的朋友,我有烦恼,会像你诉说,那你同样也是。如果你有什么,我是说什么事情不想对我说,那也没关系,只要你最后能够解决就好。”   说完,进藤光也小小吃了一惊——自己的口才居然会这么好!   然而他也非常清楚这是因为什么。   进藤光很熟悉这种迷茫的眼神。或者说,这种迷茫的眼神曾经也在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属于他。在那段时间里,他感到迷茫和空虚。是未来一片模糊的惆怅。而佐为则把他拉了出来,用拍到的无数相片告诉他,这个世界充满着不同但搭配起来意外和谐的色彩。在那些照片里他最喜欢北极的极光。那是梦幻之景,算得上是他新生活的开始。   塔矢亮沉默了很久。   在进藤光以为他不会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候,塔矢亮充满歉意的声音响了起来,“抱歉。我现在可能没有办法告诉你。但我可以自己解决。”   闻言,进藤光心里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冲塔矢亮笑了笑。   塔矢亮知道进藤光很爱笑,也知道他笑起来很好看。此刻他看着他,觉得那像一盏灯——让浑身难受的自己稍稍暖和点了。   入睡之前,塔矢亮想起藤本学长的那一句话。   “中学时代的队友们应该都很喜欢你吧?”   ——并不是。他心想。无论过了多久,他仍然清楚地认得一个事实。   他中学时代的队友,并不喜欢他。   PS:   藤崎明短暂出场!是D大棒球队的经理!   小亮的中学经历我是有参考原作。   欢迎留下评论!和大家在评论区聊天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第8章   海王中学是很有名的学校。在这里初中部就读的学生,一般也会直升到高中部。   走在路上的行人,往往可以一眼辨别出这里的学生——他们的校服很好看,主体色调是白色。区别于旁边叶濑中学的黑色立领校服,也区别于其他公立学校的正装。海王中学无论是初中部还是高中部的校服,都是修身又好看的版型。“那是海王中学的学生啊!”路人常常会这么说。   这所学校一般都是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它通常会成为公立学校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学生们去小卖部的路上,在上学放学的电车站里,在考完试后发表的一串牢骚里,“海王中学”就像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标志。   “听我说喔,那里有好多超帅的帅哥……”   “是这样吗?”   “他们成绩很好吧?去年他们的高中部有多少个人考上东大?”   …………   那所学校是出名又神秘的,学校的校门像一堵高墙,校内和校外是两个世界。   而塔矢亮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都生活在那个被很多人津津乐道的,校内的世界里。   在海王中学里,无论是初中部还是高中部,塔矢亮的名字,都和“塔矢行洋的儿子”这个词,牢牢绑在了一起。   你认识塔矢行洋吗?随便问问路上的行人,只要他家有电视机或者电脑,几乎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认识”。作为一名电影导演,塔矢行洋早在年轻时就已经展露出他惊艳的才华,拍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广受好评,斩获的重量级电影奖项也不在少数。有人说,想要给别人推荐一部电影的话,比起诉说故事内容和文案,最好的推荐语应该是:“这部电影的导演是塔矢行洋。”   塔矢行洋是金灿灿的光源本身,而塔矢亮则沐浴着他父亲的荣光和名字长大。   举行开学典礼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大家撑着花花绿绿的伞走来走去,塔矢亮也撑着伞,跟随着人群挪动脚步。在雨伞的遮挡下,在人与人的肩膀相互摩擦又分开的时候,他的名字被那么多人咀嚼,通过雨中的微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是塔矢亮!”   “原来他就是塔矢亮啊……我还以为只是相同的姓氏呢……”   “嘘,小声点,不要被别人听到了。”   ……   大家议论着“塔矢亮”这个名字,几乎永远带着一个前提:他是塔矢行洋的儿子。   有些失望吗,还是有些落寞?塔矢亮在听到这些从开学伊始就没完没了的议论时,心里涌上来的情绪,既不是被他人目光注视的欣喜,也不是被他人议论的愤怒,而是一种莫名其妙,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像是一条黑白分明的线,在他一进入这个场地时,这条线就将他与某些东西隔开了。他想要去触碰白线之外的东西时,又被人轻巧地推回去。那把他推回去的人告诉他,你是不能越过这条线的。你怎么能越过那条线呢?你本应该在那边。   最初,塔矢亮是有些茫然地注视这一切的。   在这里,高傲的人有很多。但其他人——只要是稍微认识塔矢亮的人,都觉得他的高傲是特别的。   他初中时不参加社团,也没有什么课外活动。在按部就班学习之外,他常常看书。他一本本地看,看完了一本继续看。有时他会熬夜,或者会不吃午饭只为了想通某个书中的难题。   他的热情像是与生俱来一般,如同熊熊燃烧的天火,永远没有熄灭的一天。   塔矢亮很少笑——在同学们的眼里,他似乎很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他的笑是礼貌的,客套的,带点疏离性的,你感觉是透明的,其实隔着一层玻璃,只是不明白的是,这层玻璃究竟是谁放置的。   塔矢亮的高傲很少通过表情和语言表现出来。塔矢亮自己,也从未觉得自己有过“盛气凌人”这种情感。   可是他们都这么说。十三岁的塔矢亮偶尔会困惑地想。他很少因为什么事情困惑过,因为他觉得与其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答案浪费时间,不如将这些时间投身于能够获得真正回报的事情上。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困惑。   那一天也在下雨。大家放学后都稀稀拉拉地走了,班里只剩他,和一个体育特招进来的学生。   塔矢亮的记忆力很好。他记得那个人叫加贺。   很奇怪的,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他会忘却班内大部分人的名字,唯独加贺这个名字,成为他难以忘记的存在。   加贺翘着二郎腿,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发呆。塔矢亮还在聚精会神地看书。过了一会,他感到面前投下了一片阴影。他抬起头,刚刚还翘着脚的加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加贺的脸上也带着一点困惑。“塔矢……”他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你觉得……我到底要不要去?”   塔矢亮问他:“什么?去哪里?”   加贺的眉毛打成了结:“有一个职业足球俱乐部的教练找到我,说我可以去参加他们职业队的青年训练队,如果表现得好,未来可以成为职业球员,比读完高中,然后参加全国比赛拿到推荐名额要快一些……你觉得,我需不需要去?”   塔矢亮心想,为什么问的是我?然而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思考了一会,问:“具体的安排和缴纳的费用,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加贺递给他一沓纸,上边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是那名俱乐部教练给出的信息。塔矢亮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然后指着上边白纸黑字的金额,问他:“加贺同学,你家庭的情况,能负担得起这样的费用吗?”   他知道加贺是特招生,家庭条件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好。   这个问题很直白。加贺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但我问了父母,他们说能够支付的起,让我不要担心……可,可我并不觉得——”   “你并不觉得你的家庭负担得起这个费用吗?”塔矢亮问。   加贺犹豫地点头。   “那除了家庭的顾虑外,还有什么是你担心的?”   “我的朋友。”加贺这回不犹豫了,几乎是塔矢亮问完话之后就抢先说了出来。“我和我的朋友有约定,要一直在一起踢球。如果我去了训练队——那个队伍离东京很远——我就没有办法跟他们一起了。”   “你舍不得。”塔矢亮说。   “嗯,我舍不得他们。”加贺说话的时候,神情里带着一丝怀念,“毕竟还是他们教我踢球的。”   塔矢亮沉默了一会,说:“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什么?”加贺问。   “我不明白,这样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但你和你的朋友,总该不会一辈子都聚不到一起。比起日后几十年的相处,现在一闪而过的珍贵机会更要去把握,不是吗?”塔矢亮说,“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纠结这件事情。在我看来,如果是我,我并不会顾虑这点。”   听完塔矢亮的解释,加贺有些呆住了。“这……这并不能这么简单地比较的!”他几乎咬牙切齿,“友情和事业,不是这么简单地用时间和价值就能进行划分的!”   “是吗?”塔矢亮无视加贺阴沉的脸,“他们并不是职业,或许都不算是业余的好手。如果你有足够的天赋,跟他们一直踢球而不去尝试新的机会,只会让你的天赋无从施展——”   他话没说完,就被加贺打断了。“你是这个意思吗?”加贺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同时提高了音量,“我不应该跟他们踢球,而应该——”   “我的意思是,或许刚开始是你的朋友教会了你足球。但是现在,你还是选择跟他们踢球的话,只会损害你的天赋与前程。”先前的话语被打断,塔矢亮不甘示弱,犀利地反击。   目前的他认为自己的逻辑没有问题。起码从现实的角度来看,没有问题。   如果加贺真的有足够的天赋,作为一名有天赋的人,他应该选择去更远大的地方,而不是被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   在当时,塔矢亮确实是这么想的。   然而加贺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他静静地看着塔矢亮,不说什么话。   很久以后,加贺问:“你知道,在比赛中,我最讨厌哪一句话吗?”   塔矢亮摇头。   加贺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讨厌别人说我球踢得烂,我也不讨厌别人骂我臭球篓子。但我最讨厌一句话。”   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不久之前的一场比赛,对方的主将在场上看了他一眼,用一种他终身难忘的表情对他说:“这一球,让给你好了。”   随后,哨声响起,对方的主将带球向球门奋力奔跑。加贺作为前锋,跟得很紧,寻找一切可能截断而后传球给队友的机会——他找到了,几乎是惊险的一脚长传,将球远远地传给了自己的队友。“好传!”每一个人看到这一脚,应该都会那么说。可那个球终究还是没进。   加贺看着自己的队友带着球,有些急躁和笨拙地奔跑,而球很快就被别人勾走了。那一球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对手主将的脚边。主将几乎没怎么费力,就顺利地将球送进了加贺所在队伍的球门。   这是一个角球,极为漂亮,门将没有挡住。那位主将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怎么,我这一球都让给你了——你看我踢得很随心吧?你们怎么还是赢不了呢?”   ——“我最讨厌别人说,这一球,让给你好了。”   加贺染得火红色的头发在空中飞扬,“你现在的神情,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自负高傲,盛气凌人。   上了高中后,塔矢亮回想起自己的这段过往。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说错了话。然而加贺已经前往了那个离东京分外遥远的的地方,他也没在通讯录里查到加贺的电话。问了身边的人,都没有加贺的联系方式——或者说,加贺根本没有给人留下明确的联系方式。   他找到以前的老师,要到了电话号码,却发现对方已经换号了。他按照当初对方入学时给的地址,写了一封道歉信寄出去,然而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这件事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上了高中,他加入了辩论社团。一进入社团,他便展现出了过人的语言天赋。无论是攻击,提问还是陈词,他几乎都无懈可击,让人心甘情愿而不自知地被绕进他逻辑陷阱。   海王中学的辩论队本来就很强势,有了塔矢亮加入,更是如鱼得水,在塔矢亮高一时,一举夺得了全国比赛的第一名。   塔矢亮原以为他的人际关系并不会像初中时那么糟糕。但他想错了。在若有若无的视线中,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注视着他的眼睛的恶意。   “他爸是塔矢行洋啊……有天赋也是必然的吧?”   “我们别跟这种人比较啦,赢不了的。”   ……   言语并不是固定不动的。那些话经过无数人之口,还是传进他的耳朵里。而且他也知道,这些话有一半以上,来自与他一起参加辩论队的同级生和高年级的前辈们。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为此付出的辛勤与汗水,那些默默无闻的坚持与苦修,那些熬夜准备的辩论稿,那些为了比赛而拼命训练的日子,为什么到了他人嘴里,轻飘飘地就用一句“才华”“天赋”所抹杀?为什么他所做的一切又一切的努力,还没有一句“他是塔矢行洋的儿子”来得要有分量?   塔矢亮又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困惑。   那一天,在比赛结束后,他向一位前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前辈听完以后,突然冷冷淡淡地笑了,“塔矢亮。”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几乎跟不上你。”   塔矢亮僵硬地点点头。   “我们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表现,都没有你在聚光灯下精彩。你有天赋,有才华,我们永远比不上你。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很高傲的人。或许你感受不到,但我们感受得到。你的高傲是和这里的人不一样的。你有礼貌,会鞠躬,对同级生和前辈都很友好……但你举手投足之间,那种隐隐带出来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前辈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我们作为前辈,都比不上你。你应该是在心里看不起我们的吧?”   塔矢亮摇摇头。   他想说,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他想大声地说出困扰自己的心结和他对队友们的敬意。他想说他国中毕业以后已经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确实有差别,但他不会看不起他人。他想说的东西有很多,他想大声说出来,但他的嘴唇像是冻住了,他的脚像是被钉在地面上,无法向前迈出哪怕是如此微小的一步。前辈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清楚地看到了那种略加嘲弄的自卑和恶意。说不清楚是自卑更多还是恶意更多,总之都让人不好受。   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塔矢亮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了。”他说。   随后走出了后台。   高一升高二的那年暑假,他向部长递交了退部神情。部长有些惋惜,也反复确认他究竟是否想退部。塔矢亮坚决地点头。最后部长在退部申请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握笔的手还有点抖,写起字来磕磕巴巴。然而塔矢亮忽然觉得,在放下笔的那一瞬间,作为前辈的部长应当是松了一口气的。   他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塔矢亮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探究。   塔矢亮高中时代的社团经历,只有那短短的一年。而现在,那一年结束了。   天光大亮,塔矢亮从睡梦中醒来。   以前的事情太过久远,就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他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经历着他人的故事。   他看了看闹钟,是早上九点。比平时醒来的时间晚了。幸好今天是周六。他从床上翻身下来,穿好衣服去刷牙洗脸,然后简单吃一个鸡蛋拌饭解决掉早餐问题。   吃完早餐,他正打算回房间,手机忽然响了。他打开手机,发现是越智的短信。   「我会打败你的。」   没头没尾,但是确实是越智一直在对他说的话。不知为什么,在看到短信之后,塔矢亮忽然觉得梦中的一切,似乎都如同幻影一般——   “塔矢亮?”   传来咔嚓咔嚓开锁的声音,接着就是进藤光的喊声,“你醒啦?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中午呢。”   塔矢亮看着一身运动装的进藤光走进来。对方看来是下楼跑了几圈步,额头上的薄汗亮晶晶的。看来晨跑令他神清气爽。   塔矢亮本想说些别的什么——可某一句话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就像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迫切地想要问出的问题一样:   “我的父亲叫塔矢行洋……你知道吗?”   进藤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应该是——电影导演?我说的对吧?我不常看电影……”   塔矢亮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进藤光怪叫一声打断了,“塔矢!你该不会那么臭屁地觉得你爸是塔矢行洋,你就可以怎样怎样吧?!”他坏笑道,“你爸是你爸,你是你,这不是很好分辨吗?”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好分辨的吗?   塔矢亮忽然感觉,面前的玻璃门向他敞开了。它原本只是一扇玻璃门,想要走出去,并不是非得要打破玻璃。既然折扇门是至始至终就会存在的,那么,打开门走出去,亦或是走进来,不是一个比打碎玻璃更加美好的方法吗?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轻轻地笑了。   “你看起来很开心?”进藤光问。   “嗯。”   “那……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进藤光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今天是周六,晚上有一个在尚味家的聚会,参加的人有我,伊角学长和芦原先生——你去不去?”   PS:   *关于“电影推荐语”的部分,我是参考了一下坂元裕二的经历的。   *新角色登场之加贺!我感觉他很像是体育生,所以就给他设定了这样的角色! 第9章   芦原和伊角虽然已经收到了进藤光发来的消息,告知他们自己会带一个朋友来,而且说他们就算不认识,也绝对见过。他们当然是非常欢迎——   可看到那个人是塔矢亮的时候,芦原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番。“是你呀!”芦原说,“塔矢君也来了。”   塔矢亮说:“叫我塔矢就好。”   伊角在一旁和善地笑了笑。他认识进藤光,当然也认识塔矢亮,只是塔矢亮身上有时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他先前便没怎么去搭话。此刻塔矢亮穿着一身休闲装,身上披了一件深绿色的薄外套,身形修长,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伊角笑着说:“我是尚味家的店长,叫我伊角就好了。”   塔矢亮还想说什么,就被进藤光拉了过去。芦原从不知哪个角落搬来了电磁烤炉,放在桌上,再从抽屉里变戏法般端出几盘菜来。“看好了!今天的烧烤材料是我买的!”芦原有些得意洋洋,“我去了市场里最好的摊位,味道一定很好!”   “是要吃烧烤吗?”塔矢亮低声问进藤光。后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当然要吃,不过还有更重要的游戏要玩!”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大堆游戏——塔矢亮几乎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游戏。那个背包就像哆啦A梦的口袋,看起来很小,却能源源不断地变出东西。正在给电磁炉插电的芦原闻声看过来,顿时笑出了声,“进藤,没想到你真的带了那么多游戏啊!”伊角则是好奇地看着进藤光放在桌面上的东西,“我看看……带了很多嘛!”   “当然,我有很多卡牌游戏。”进藤光说,“跳棋,然后打扑克……我有马尼拉,四季物语,璀璨宝石,实在不行,还可以玩别的!”   他把一大堆桌游的盒子摆在桌面上。芦原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懂得的游戏很多啊!”   “毕竟高中和初中时经常玩。”   塔矢亮惊奇地看着那一堆游戏。他从来没见过。   进藤光戳戳他,“会打扑克吧?”   塔矢亮思考了一下,“我懂得出牌大小和基本规则。”   “那就好!”进藤光兴致勃勃,“待会我就让你看看我扑克之王的风采!”   将切好的薄片牛肉,五花肉和新鲜的虾子一起放在电磁炉上烤,香气随着慢慢地被高温激发起来。等待烤熟的时候,四个人玩了一圈接字游戏,就是下一个人说话的开头要与上一个人说话的结尾同音。进藤光玩了一会就败下阵来,只好撑着腮帮子翻动烤肉。早熟的牛肉已经被吃得一点不剩,他又往里面加了一串烤香菇。伊角和芦原是这个游戏的老手的,过了一阵后,即使是文学系专业的塔矢亮也被他们双双击败。“这可不是单纯的知识比拼,”芦原摆了摆手,“还要考验你的反应能力和专注度呢!”他的话说得那么有经验,最终却是沉稳的伊角获得了大胜利。   “我的宗旨是:以不变应万变嘛。”伊角对于自己取得的胜利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沉稳这种性格特质,真可怕啊……”   “伊角学长感觉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很冷静的样子!”   “哦,是吗?”伊角给自己拿了一串五花肉,看着上面焦香的葱段,“我以前也有过很焦急,无法沉稳的时候啊。”   芦原好奇提问:“找工作的时候?”   芦原虽然读了师范专业,但他在毕业之际,还是想过“究竟要不要成为老师呢”这种问题。   伊角摇头,“不是。是在高中的时候。我复读了两年,才考上了心仪的学校。”   说出来之后,他想,原来“两年”,放在一个已经经历过的人身上,放在他们未来看起来有无限可能的时间里,其实是很渺小的。   “复读的感觉……说不上好。身边熟识的人已经上了大学了,我还在这里准备高考。”伊角说,“以前呢,他们认为我在学科竞赛上有才华,于是我就一直在学数学。但后来我发现,我只是,有一点点才华而已。和那些取得奖牌的人不同。我参加了两年,始终没有取得什么很好的名次,更不要说奖牌了。所以在后来,我不想通过竞赛去考大学了,就选择了一条很多人都走过的道路。普普通通地考试就好了。”   那些看着别人,然后羡慕的日子。   那些偶尔会被以前的同学嘲讽的时候。   那些和自己的好朋友勾肩搭背,去买自动贩卖机的饮料的时候。   那些为了自己的目标,所做的每一道题,所经历过的,费劲千辛万苦终于达到彼岸的快乐。   他咬了一口五花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当年的情景,“其实这样想想,我还很幸运。虽然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才考上的,但还是很幸运啊。”   伊角慎一郎,很少会去抱怨什么。无论过去,现在,未来,还是在平行时空里的任何一个他,都是如此。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吃完烧烤,开了一瓶饮料。四个人围在桌边开始下跳棋。   “我不懂怎么下。”塔矢亮直白地说。   进藤光惊讶道:“你不会!”后来又说,“算啦,我就知道,你绝对会问这个……就让我来教教你好了!”   进藤光给他讲解了一会,塔矢亮就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于是进藤光拍拍手,示意他们可以马上开始。   哼哼。进藤光在心里想,“我绝对要取得全胜!”   很快,他就发现大事不妙。   在输了第三次后,他终于拍桌而起,“塔矢!你为什么次次都能赢?!”   “赢了就是赢了,说明在这盘棋中,我的思路更好,”塔矢亮问,“还有什么为什么吗?”   “啊啊啊!”进藤光大喊,“可是你才刚刚学!你甚至是才懂了规则和基本下法!你怎么……你怎么能三次!三次都打败我和伊角学长和芦原先生!”   芦原举手,“先说一句,我是臭棋篓子,无论是跳棋,将棋还是什么别的棋类,我都基本上一窍不通。”   伊角忍笑道:“我是和芦原先生认识后,才学会玩这个的。”   进藤光道:“那也……那也很不正常!我跟我朋友玩了这么多年,十次我有八次赢,这么高的胜率!”他把四个人的玻璃珠全部放好,然后凭着记忆开始复原每一个人的行动路线——“你看,这里已经是中盘阶段了,我这样跳过去,确实是全局最优解吧?在我过去之后,无论是芦原先生还是伊角学长,想要过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塔矢亮冷静地指出,“不,伊角学长虽然走不了,但芦原先生可以通过这一步为之后的行进打下良好的基础。芦原先生如果走下这一步,就是对于他而言的最好走法,而且我其实借助芦原先生这一步,达到我的目的。在我走这一步后,伊角学长想必会……”   他将接下来几步的形势都摆出来,“这样,你先前建立的困局和优势就荡然无存了。”   进藤光反驳道:“我承认,你那一步很好,换了我也不见得比你更好。但是——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预料到你接下来的行动?”   他又刷啦啦跳出新的棋局,“这样你就没办法了吧?”   “怎么可能!”塔矢亮提高了声音,“这里会有更好的下法!你这样跳就是损害了全局的利益!”   “这一手不是不错吗?即使我这边的路暂时陷入困境,我另一边也可以畅通无阻。”   塔矢亮冷笑一声,“对手会眼睁睁地看着给你修桥提供便利吗?”   进藤光朝他咧了咧嘴,“不服输的话,再来一盘?”   “别忘了刚刚的三盘,其实是我赢了!”   …………   “啊呀呀。”芦原半是苦恼半是好笑地看着两人,“这也能吵起来啊?”   伊角赞同道:“真少见……我还没见过因为跳棋吵起来的人……这是他们的第几局了?”   芦原掰着手指头,“第四局。”   “我记得是……塔矢亮和进藤光各赢两次吧?”   “年轻人,争强好胜真可怕……”   芦原慢吞吞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   那边的争吵仍然在继续:   “在这里跳?你是不是糊涂了?”   “这里怎么样?我其实留有后手!”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后手,你是想这样对吧?”塔矢亮轻巧地摆弄着一颗玻璃珠,“可惜,被我预料到了。”   “啊,你不会觉得我想不到之后的十几步吧?话说,你不是也承认,我有很多次都下得特别好吗?”   “哪有很多次?”   “你自己边看,边说「啊,原来是这样啊!」这种话重复了很多遍吧?”   “你不也是看着我的棋局,说了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原来如此」吗?”   “没有!没有很多次!”   “你还想再来一次吗?”   最终当然也没有再来一盘,因为被伊角拦住了。“玩点别的吧?”他说,“进藤不是带了很多游戏吗?”   进藤光愤愤不平地打开自己的盒子,挑了一个难度中等的来玩。   刚开始,他还对自己没能在跳棋方面与塔矢亮决出胜负而耿耿于怀。但很快他就发现,伊角学长的提议真是太对了——老牌桌游玩家进藤光大杀四方,无论是大富翁还是卡牌游戏,他都把大家杀得片甲不留——这个“大家”当然也包括塔矢亮!   他在桌游方面,每一局都完胜塔矢亮!这种酣畅淋漓的胜利感觉让他把先前跳棋的小小不愉快抛之脑后。毕竟站在山顶俯视众人的感觉实在太爽了!而看着塔矢亮输掉游戏时那种郁闷又迷惑的表情让他更加开心!   游戏结束,他哼着歌儿瘫倒在座位上,“哇!赢了真棒!”   芦原还是那句话:“年轻人,争强好胜太可怕啦……”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收拾好东西后,他们就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塔矢亮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似乎很久很久,在他过往的岁月中,几乎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感觉。人与人相处的感觉,是有温度和有触觉的。像是一股热流,像一朵蒲公英柔软的绒毛。他以前以为自己被划在白线之外,是从来无法真正踏入白线之内的世界的。   天上有星星,地面上有璀璨闪烁的霓虹灯。塔矢亮突然说:“越智早上给我发了消息。”   进藤光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会打败你的。”说到这里时,塔矢亮的嘴角微微弯了弯。   “你看起来很开心嘛。”   “嗯。我确实很开心。因为短信,也因为……”他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但进藤光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进藤光笑了笑,“我知道。不过呢………我不喜欢的感觉是「被人说我比不过别人」。这样的话语真的比什么都要糟糕。我可以比不过别人,我可以比别人差,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没有他优秀——但我认为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我拼命过后的基础上。我只有全力以赴做那些事情,我才真正知道我究竟比不比得上。”   他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情,“全力以赴过后……就像踢球一样,认认真真地踢了一场球,然后输了,比起遗憾,更多的感觉应该是释然吧。”   所以,即使我和越智没什么接触,即使我只是从和谷口中才得知这个人,我也非常佩服他。   原来是这样啊。塔矢亮在心中感叹道。只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不怪他,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地上的霓虹灯在流转光亮。东京的夜晚难得的寂静。 第10章   “人生不过一年四时,一日三餐。”   进藤光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的了。高中时代的国文课里,还是同学间闲聊的话语?都不记得了。记忆有时候是个很不管用的东西,它常常在你认为“这件事没发生吧”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也会偶尔在你想着“这件事应该发生过吧”的时候悄悄地躲开。   即使不记得出处,但这句话语本身,让进藤光记了很久。   周末,跟塔矢亮,伊角学长和芦原先生一起玩耍般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想到自己还因为跳棋和桌游跟塔矢亮吵架,进藤光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超级不可思议。“我在做梦吧!”他迅速回顾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发现这一切并不是做梦。所有浮在空中的景象突然沉甸甸的,变得清晰起来了。进藤光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面对塔矢亮时那愤怒的一拍桌子:   “——塔矢!”   随后就开始针锋相对地吵起来。如果不是伊角学长把他们拉开,小学生般的对话只怕要持续更久。   进藤光与其惊讶于自己能和塔矢亮吵架,不如惊讶于,塔矢亮居然是个会吵架的人!   他不是出了名的彬彬有礼吗?   但进藤光很清楚,塔矢亮绝对不是用一两个形容词就能概括的人。彬彬有礼是他外在的表象,但他的内心,进藤光总觉得,燃着一团夺目的烈火。在辩论赛上,在需要认真和全力以赴的每一个瞬间,塔矢亮的眼瞳里都会闪烁着这样猛烈炽热的光辉。那是“胜负欲”在作祟,那是某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   进藤光怀着一种微妙的心情,在周一的早上起了个大早。早上有课,他特意定了个闹钟。伴随着阳光爬起来,然后睡眼朦胧地去刷牙洗脸。洗漱完毕,走到客厅或者厨房,随便拿点什么对付来吃——喔,他在朦胧间看见了塔矢亮的身影。塔矢亮起得比他还要早,正在解决桌面上的吐司切片面包加上一杯柠檬茶。   阳光很明亮,柠檬茶仿佛也染上了阳光的颜色。进藤光看见桌面上还有另一个杯子,里面同样装好了柠檬茶。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   “早,进藤。”塔矢亮很自然地说话了。他今天给自己扎了个马尾,一丝不苟。   不知为什么,听到那句问候之后,进藤光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早上好,塔矢!”   他这样充满活力地回答了。又是崭新的一天。   然而现在的和谷并不觉得,崭新的一天有多么的美好。   “我们下周就要比赛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和谷在食堂忍不住把碗筷很有气势地往桌上一掼,“下周!进藤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我知道啦。”   进藤悠哉悠哉地给自己加了一勺咖喱。   “怎么办!我完全没有志在必得的感觉!”和谷哀叹道,“我超——级紧张。”   “下周才比赛,你紧张什么?”   “你读高中的时候,难道不会因为下周要考试而惴惴不安吗?”   进藤光一下子沉默了。“……或许吧,”他有些不确定地说,“不过,考试也只是那一次,过了就是过了。这样的比赛也只有一次,比起胡思乱想,还不如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吧。”   “啊……那也是。”   和谷泄气一般趴在桌子上。进藤光敲敲他,“我可听小明说了哦,你练习很努力,完全就是队内的打击上位者,上垒得分简直小菜一碟??,对不对?”   “没有那回事。我还是很垃圾。”和谷说,“进藤,你有没有见过棒球高手打球?”   进藤光问:“什么样才算是棒球高手?你是说甲子园,还是说像巨人队那样的?”   如果是那种,他最起码还在电视上见过。   和谷摆手,“甲子园就好啦,那样的已经够可怕了。”   “讲这个做什么?”   “就是……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和谷突然比划了一个击球的动作,“投手投出的时速一百四十多或者一百五十多公里的球,就这样「唰」地朝面门飞过来,好像掀起的龙卷风都要把人割伤了,然后,打者抓住最佳时机,「轰」地一下把这颗高速运转的球打出去,丢下球棒迅速冲向一垒,二垒,甚至三垒——那种仿佛驰骋在天空中的感觉,好像自己都要化成风了一样……真是太棒了。”   “还有,捕手蹲在本垒,冷静的给投手下手势,安排战术,你不觉得这样超酷的吗?野手在球落地之前拼命追赶,然后一个高高跃起接到了那个球,太帅气了吧!”   “还有还有,投手投出的球打者一个都打不中,那种洋洋得意的成就感………场上的每一个人,虽然隔得很远,但是却被奇妙的丝线所牵连在了一起,一举一动都会让团队得到荣誉或者是蒙受损失——”   和谷激动不已,身子都微微发起抖来,好像他不是在向他人叙述,而是自己真的踩着防空警报的声音,穿着球服拿着球棒,奔跑在赛场之上一样。   “也不知为什么……”和谷蔫了下来,“我特别紧张,我总在想,如果失误了怎么办,如果没能得分怎么办,虽然只是一场大学联盟赛,可我还是——”   “我说你啊,和谷,对棒球真的是热爱得不得了。”   进藤光适时地打断了他,“光从你的描述来看,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棒球男儿!”   “那……那又有什么问题?”和谷摸不着头脑。进藤光是真的在为解决他的烦恼而出谋划策吗?   “所以啊,紧张是正常的。”进藤光说,“如果对它没有足够的热爱,如果对比赛持有无所谓的态度,当然不会这么焦虑啦。你的紧张,当然是很正常的。”   就是因为在意,就是因为上心,所以才会紧张。   业余也好,职业也好,在面对比赛时内心的焦灼与悸动,在面对铺天盖地的呼喊和加油中内心油然而生的骄傲与喜悦,从来不会因为「是否是职业选手」的身份问题而折损半分。竞技当然是残酷的,可是那只是结果本身。在赛场上,那都是足以较量高下的对手。   进藤光知道,和谷在高中时是想走体育路线的。成为棒球特长生,然后靠特招考进大学。   “如果能够赢得什么优胜,得到职业球队指名就太好啦!”和谷曾经这么说。   但他高中时一进到球队,他就能够感受到,曾经能给他带来美好的事物一旦扯上输赢,那就太残酷了。   天才和普通人,难以跨越的鸿沟。多么努力地练习似乎也没有用,登上了普通人难以登上的大山,然后向上一望,才发现有些人的起跑线一开始就是这座山的最高处。此刻,他们已经爬上了更远的山,向更高的目标前进了。他站在自己的山顶,有些艰难地呼吸稀薄的空气,不知所措。   鸿沟无法跨越,残酷得让人心碎。   和谷终于明白,自己的学校能否夺得优胜先不说,他却永远没有办法成为职业球员。   高二那年的下学期,和谷递交了退部申请书,开始全心全意地冲刺毕业考试。结果令他很满意,他也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只是每次路过棒球场,听着里面的呼喊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时,和谷总会隐约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   所以,他又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大学的校棒球队,并且决定要坚守到最后。   就算没有成为职业选手也没关系,因为对于一件事物的热爱,是不分高下的。   进藤光很早就知道和谷的这些事情。刚认识不久,和谷冒冒失失地喝了点酒,就晕晕乎乎地把它们一股脑倒豆子一样倒出来了。   想到这里,进藤光难得的有些感慨。   食堂里,和谷还在饭桌对面看着他。“那……我要怎么克服自己的不紧张?”   哪里需要克服呢?   “别管紧张不紧张的了,多磨磨蹭蹭。”进藤光大手一挥,“你到场上去,全心全意地享受这场比赛本身就好了!”   “真的可以吗?你别骗我。”   “那当然。我说话很靠谱的好不好!”   和谷应了一声,还是有点愁眉苦脸。他吃西兰花的样子看上去像在吃塑料袋。   进藤光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和谷呀和谷,每一次比赛前都会说自己紧张,但一旦到了赛场上,就会以最好的击球和最好的防守,支持自己队伍的每一个奋战的人。   喝橘子汽水的日子。   进藤光现在想尝试一下弹珠汽水了。他走进便利店,头上戴发带的收银员小姐依然微笑着站在那里。进藤光快速从冰柜里拿了一瓶汽水,溜达着朝收银台走去。   等等。   快走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停下来。他看到了一个绝对不会认错的身影。   塔矢亮。   更可怕的是,塔矢亮居然在柜台,和收银员小姐说话!   “哇哦,亮君,又来买冲泡茶叶啊……”   「亮君」!进藤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对方竟然称呼塔矢亮的名字,而且语气那么熟稔亲切,甚至有点长辈看小辈时那种不自觉的纵容感!   塔矢亮也回话了。便利店本就没多少人,他们的谈话隐约能让进藤光听清楚。“嗯,看了家里的茶叶罐发现空了,于是来买一点。”   进藤光几乎瞪大了眼睛。他知道塔矢亮有喝茶的习惯——他当然不是惊讶这如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人的饮食习惯——他只是纯粹地为了另一件事而震惊。   那还是生人勿近的塔矢亮吗?   会不会是他在Z大风头太盛,有人想要冒充他?可是这样的身形和气势,不是谁都能模仿出来的吧?   进藤光一个箭步冲上去,“塔矢!”他拍了拍塔矢亮的肩膀,“真巧啊,你也在。”   “哦,是挺巧的。”   收银员小姐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个。“两位居然认识啊。”   “啊,我和这家伙一起租了房子。”进藤光说。   “那你就是亮君的好朋友咯?非常感谢你照顾他!”   进藤光打着哈哈过去了。天啊,他其实也搞不懂,在生活上,或者说在各种方方面面,究竟是谁照顾谁?   塔矢亮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进藤光用眼神示意他说点话,塔矢亮跟他对视了一眼,随后皱着眉头想了想——   “别光顾着聊天忘记付钱就行了。”   大失败。进藤光想。给塔矢亮使眼色真是他做过的最错误决定之一。况且这家伙说话的语气还很认真——这是在瞧不起谁?他进藤光难道会蠢到光顾着聊天忘记付钱吗?   进藤光闷闷不乐地付钱。收银员小姐突然道:“进藤君和亮君一样,都很喜欢来这里买东西呢。”   “物美价廉嘛。”进藤光说,“不过……塔矢也经常在这里买东西?”   “对。”这会回答他的是塔矢亮本人。   等到两人走出店门,进藤光还在疑惑,“我们都经常来买东西……为什么我却几乎从来没见过你?难道我们的时间总是错开?”   “或许吧。”塔矢亮不在意地道。   “哎,再问你一个问题。”进藤光突然低声道,“你和收银员小姐很熟吗?”   塔矢亮看向他。“你说的是市河小姐吗?”他说,“市河小姐和我家是很好的朋友。我小时候还是她帮忙照顾的。我一直非常感谢她对我的帮助。”   原来是这样!   进藤光拍着胸脯。在塔矢亮没回答之前,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胡思乱想了一百多个小故事了。幸好这些故事都是假的。   “不过……”进藤光话锋一转,“缘分其实挺奇妙的,塔矢你说,是吧?”   缘分?   塔矢亮在心里细细地咀嚼这个词。这个词看似简单,实际上太复杂了。多少解不开的线头,其源头都是一段简简单单的缘分在作祟。千变万化的,细细的那根丝线,串联起了世界上无数人时而平行,时而交错的人生。   一起租房,一起去同一个便利店。有共同的话题。或许还能在这样的人面前吐露一些心声。   这样的事情就是缘分。   “嗯。这当然是缘分。”   塔矢亮清晰地回答了进藤光的问题。这个道理太简单了,就像解一道再简单不过的小学数学题。   PS:   前面埋的小伏笔终于给自己对应上啦!市河小姐其实早就出场了呢。   进藤:把第一章我买东西忘带钱的事情统统忘掉!忘掉!我就是最聪明的! 第11章   从校门口走到辩论队专属的会议室里时,塔矢亮莫名其妙收到了很多人注视的目光。   这种感觉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准备下一次比赛的辩论稿时,这种被人注视和好奇打量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塔矢亮几乎是有些迷茫地准备完了自己的稿子和流程。不知为什么,这一天他脑海中的语言异常活跃。那些平日里需要费力去思考的语句和逻辑似乎不经思考就可以自如地倾泻出来。今天的感觉特别好吗?塔矢亮思考着。在他思考这个有些困扰他的问题和那些奇妙的目光时,那些目光的主人也在悄悄打量他。   塔矢亮强大,有些自负,同时也彬彬有礼。这两种特质在他身上杂糅,然后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刚进入辩论社团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像这样,悄悄地打量着他。与两年后的目光相比,初遇塔矢亮的人,打量的视线中都蕴含着难以遮掩的惊艳——那种惊艳的感觉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消逝,反而会越来越蒙上一层朦胧和梦幻的色彩——还有就是不自觉的害怕。不会害怕塔矢亮吗?害怕他比赛时几乎是闪烁着烈火的目光和钢铁般坚硬的执行意志?特别是他的名字。塔矢行洋的儿子。仅仅和这个名字绑定在一起就够了。“塔矢行洋的儿子”,咀嚼起来都别有一番味道。从这里可以衍生出无数个版本的故事,尽管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的小事拼凑出来的拼图。   但是现在的塔矢亮,似乎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他们这样想着。那种感觉想什么呢?像是常年无人攀登的雪山边缘上一点朝阳的微光。阳光打在雪山的边缘,锋利的刀刃被光晕掩盖了,显现出几分柔和来,叫它不那么刺目。塔矢亮现在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遮盖住了,或者说,被温和地包裹住了。   下午休息的闲暇,藤本笑盈盈地探头过来:“塔矢君,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开心的事?”塔矢亮想了想,“前辈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看起来很开心嘛。”藤本说,“感觉那种「生人勿近」的感觉少了很多……不过我不是在说你不好接近啦,我只是……”   塔矢亮点头。“嗯,我明白。”他并不十分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他只是更好奇另一件事情。“前辈认为我的心情很好吗?”   “嗯。遇上什么事了?可以说说吗?”   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塔矢亮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想了想。很简单,他,进藤光,芦原和伊角,玩了一个晚上的游戏,吃了一顿堪称饱腹的烧烤。第二天从相遇的便利店一起回去时,门卫通知进藤光有跨国邮件,进藤光几乎是飞奔着过去取件,一回到公寓,就迫不及待地展示给他看:   “我朋友!现在在国外,是个摄影师。”进藤光将快件包装袋小心翼翼撕开,“他给我寄了好多照片。”   照片有的拍摄于西西里岛,有的拍摄于罗马,还有的应该是不知名的地点。进藤光知道,佐为一向很喜欢这种细小的,不出名的,甚至有些破旧的地方。比如这一张——进藤光指给塔矢亮看,拍的是墙角处刚下雨后湿润的青苔,还有老人街头漫步的地面上手挽手的剪影。   每张照片后还有佐为的亲笔题字!进藤光一边笑着一边把这些句子念出来。   “看到贩卖机觉得光影很好看就拍了!”   ——一张橙黄色贩卖机的照片,上边搭着一束似乎要被被太阳晒化的玫瑰。   “喷泉在光下亮晶晶的。日本很少有这么大的喷泉。”   ——一张喷泉的照片。喷溅出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喷泉很大,池子里躺着无数同样亮晶晶的硬币。   “意大利的番茄很好吃!”   ——一张红通通番茄的特写。   …………   “佐为这次拍了好多照片啊!”   进藤光放下手里的相片感叹道。   “佐为?”塔矢亮问。这个发音很奇妙。sai。   “嗯。我的朋友,藤原佐为。”进藤光笑起来,“等他回来了,介绍他给你认识。他肯定也会超级——喜欢你的。”   塔矢亮说:“他拍得真好。”   即使是最微小的事物,专业的和业余对于构图,采光的要求和敏感度肯定是不一样的。塔矢亮觉得佐为的照片不仅有身为专业摄影师的严谨,还有一种特殊的美感。自由,随性,趣味……塔矢亮给这种美感拟了很多形容词。但他很快发现有些冲击了视网膜的东西和直达内心的那一点触动,或许就是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   “嗯。”进藤光说,“他拿过奖……啊,但那个奖是国外的,名字太长,我忘了。”   信封里除了照片,当然还有信。   「小光!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从巴塞罗那去了意大利,在这里看了一场排球比赛,很过瘾!罗马有很多古建筑,像京都一样,走在路上时常有穿越的感觉。一想到这些建筑经历了那么多战火和风雨,凝聚着过往无数人的死亡,鲜血和生命,映射了无数人的故事而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内心里就会油然而生一种崇敬感。能把这些脆弱的东西保存下来真不容易!   西西里岛你还记得吗?《教父》里有一个不分的内容是在这里拍的。这里确实有些危险,语言的口音也千奇百怪。我拜访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电影的取景拍摄地。还能遇见比莫妮卡??贝鲁奇更美丽的人吗?   我还要在西西里岛逗留一段时间,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等我下次的信吧?你上次说你有个很厉害的舍友,怎么样,现在搞好关系了吧?我非常相信你的社交能力!」   进藤光读完信,又一次笑了出来。他拍拍塔矢亮,“他还要在西西里岛再玩一会呢。看来短期内回不来咯!”   塔矢亮点点头,随后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我……这两天参加了一个小型聚会,在便利店遇到了顺路的室友所以一起走回去,看了一些照片……”塔矢亮回想着自己这两天的事情,“还有——”   藤本迫不及待地问:“还有……”   “后天要和别人一起去看一场棒球比赛。”   塔矢亮回答道。   哇哦,棒球!藤本内心小小地呼喊了一下。“是职业队还是大学之间的联赛?”   “大学之间的。”   “喔……让我想想。啊,最近??D??大要和武藏野美术大学打比赛吧?D??大还是主场呢。”   “嗯。”塔矢亮记得进藤光的确提过“武藏野美术大学”这所学校的名字。   “两所学校的队伍都很强啊。”藤本叹了口气,“可惜我们学校的强项是网球和女子垒球……话说,塔矢君是和朋友一起去?”   “是的。”   哇哦,朋友。藤本在内心里又小小地将“朋友”这个词咀嚼了两遍。他先前还担心塔矢亮的性格过于独来独往,没什么人愿意和他待在一起呢。现在他就放心了。   “塔矢君,这就是你心情好的原因啊。”藤本像是揭开了谜底一般感叹道。   是吗?塔矢亮在心里反问。我并不觉得我有因为这件事而特别兴奋。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看似是明白了的样子。藤本又跟他说了几句话后就被别人叫走了。塔矢亮则看着自己面前密密麻麻的稿纸和批注。文字浮现在他的眼前。   这次的辩题有关心理学,塔矢亮去查阅了不少资料,将它们添加在自己的辩论稿之中。心情——或者说是人的心理的变化其实是有理由的。很多细小的理由堆积在一起就成为了造成某种结果的推手。比起相信直觉,他更愿意相信科学。   他在内心反复推演复盘了几遍,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进藤光给他的入场票。这种小票应该是大批大批地发送的,只要拿着票,无论校内校外,都可以进入??D??大的校园观看比赛。   塔矢亮无意识地将手上的入场票翻来覆去。入场票上印着两校的校徽和棒球社团的徽章。凸起的金色纹路。塔矢亮将这些纹路摩挲了好几遍,然后收起来,将面前的辩论稿整理好。   原来我是在为这些事情开心吗?塔矢亮心想。比如便利店的偶遇,比如聚会时的游戏,比如那些带着异国风情的照片。   比如这场棒球比赛。   进藤光在门口接到了塔矢亮,然后两人一起前往远处的棒球场。进藤光很担心对方究竟看不看得懂棒球比赛的规则,因此在路上故意出了考题来考他。   “后边的跑者上垒时,前边的跑者也要奔跑——这个叫什么?”   塔矢亮回答:“强制进垒。”   “盗垒——你知道盗垒吧?描述一遍!”   塔矢亮从善如流,且顺利简洁地将盗垒的过程描述出来了。进藤光有些意外:“虽然非常抱歉,但我还以为你不看比赛呢。原来你也看棒球啊!”   “我很少看,或者说没看过几场。”塔矢亮说,“不过我昨天有去查资料,和请教懂得相关知识的前辈。”   “……看来你为了看这场比赛做了很大努力啊。”   塔矢亮笑笑。这一笑颇有些傲气,身边走过去的一个女生忍不住回头悄悄看了他们一眼。   两人进了球场,找了个中间的位置落座。两边的应援团都来了,正在调试乐器。很快观众席就挤满了乌泱泱一大片人,选手们依次入场,防空警报被拉响,在空中回荡起巨大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黑乌鸦。它们扑棱着飞走,落下好几片黑色羽毛。进藤光跟着很多人一起喊学校的名字,而调试好装备的应援团也开始整齐划一地吹奏起来。D??大是后出场的队伍,这意味着还有九局下半翻盘的机会!进藤光握紧了拳头。他几乎一瞬间就在人群里找到了戴着头盔,正在活动手臂的和谷。英姿飒爽!进藤光举起相机,把他热身的一幕拍了下来,并且打算在比赛后得意洋洋地跟他炫耀自己摄像的新技术。   防空警报响完后,比赛就正式开始了。   双方队伍都展示出了十分精湛的技术。无论是捕手的配球还是投手的投球都十分犀利,野手的救援也都十分到位。“二垒手和游击手的配合!”旁边有个大叔大喊。当然进藤光内心还是更偏向于自己学校的球队的。他跟着每一个被击出的球呐喊,看着球高高地飞过天空后又急忙寻找场上奔跑的跑者的身影。哨声吹响,记分板上的数字不断变化,应援的声音如浪潮般仿佛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救球,传球,触杀,封杀,盗垒——那么多塔矢亮所了解到的专业术语,如今在场上亲眼观看才有实感。当球快要飞到本垒打墙的那一刻——进藤光已经激动得站起来了——那是和谷击出的!和谷奋力奔跑向前方,仿佛要化身成天上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一般,白色的球衣在风中飞扬,袖子边缘翻起,风穿过头发间的缝隙然后吹向四面八方。“和谷!!”进藤光呐喊起来,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攥紧了塔矢亮的手。“和谷!全垒打!”   然而奇迹没有发生。在球即将飞出场地边缘时,对方的右外野手高高跳起,一瞬间没收了这颗白色的小球。和谷紧急刹车,一个滑铲停在了二垒。周边响起叹息声和惊呼声。   “啊啊啊!”进藤光快要把自己的头发薅秃了,“对方的外野手也太厉害了吧!”   “会有机会的。”塔矢亮冷静道。   “你怎么这么冷静啊?我都要紧张死了!”   “他们的发挥很稳定。”塔矢亮说,“虽然不是全垒打,但也是二垒打。”   进藤光坐下来,继续关注场上焦灼的战况。全垒打被没收之后,和谷并没有气馁,而是在第三个打者挥棒时趁机跑回了本垒,几乎是扑过去得到的那一分。应援团的歌曲又开始吹奏了,进藤光赶紧用一只手举起相机将这一幕拍了下来。回去和谷一定会请我吃饭的!他美滋滋地想,毕竟我的抓拍技术那么好。   他回头去看塔矢亮,塔矢亮感受到了目光,也侧头过来看他。他感觉进藤光的注视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怎么不同呢?似乎更纯粹,更就事论事。进藤光眼里带着笑意,瞳孔里闪烁着星星。塔矢亮有些不知所措,正要起身调整一下位置,就感觉右手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他低头看:原来自己和进藤光的手还握在一起。   究竟是什么时候握在一起的?自诩记忆力好的塔矢亮却完全不记得了。场上的气氛太火热,他就像是要被融化在里面,分不清东南西北。呐喊,加油,欢呼,击球时金属碰撞的声音……那么多声音组成了一个他未曾了解的世界,而连接他与这个世界的恰好就是进藤光的那一只手。   进藤光也感受到了什么,连忙不好意思地放开,“非常抱歉!当时太激动了!”   两人的手松开了。但还能感受到余温。进藤光总觉得自己的手像被什么灼烧了一下,只好在空中甩了甩,想让那种感觉离他而去。   可无论怎么甩,灼烧似的烫感仿佛还在。   比赛到了尾声,最后还是??D??大以一分之差而夺取了胜利。列队道谢后,选手们走出了球场。和谷应该正忙着换衣洗澡然后赶回去睡觉吧。进藤光心情颇好,正要哼着歌儿和塔矢亮走出球场,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对方是个身形高挑的青年,身上的衣服绣着武藏野美术大学的校徽,头发染成了灰白色。是在角色扮演吗?进藤光一时间没明白。   “有什么事吗?”   对方点点头,从手上抱着的画板上拿下一副画,递到他们面前,“比赛时我一直在画速写,看见你们在观众席上,忍不住给你们也画了速写,如果有冒犯,非常不好意思。”   他是关西人吗?说话的口音很特别。   “怎么会冒犯?”进藤光赶紧把话接过来。喔,画的还是他站起来激动呐喊像个傻子,而塔矢亮冷静自持的画面。不过画得很传神生动就是了。噢,他们的手还紧紧攥在一起。“画得很棒啊!”   塔矢亮也探头过来看,随后给出了很棒的评价。   “那就好。”灰白色头发少年松了一口气。“送给你们吧,毕竟画的是你们。”   在这个时候,进藤光才能感受到他眼中真正泛起的笑意,“我叫社清春,武藏野美术大学二年级生,非常高兴认识你们。”   PS:   社清春出场!感觉他那个白头发很适合走美术生路线就是了! 第12章   他们和社清春简单聊了两句——大部分时候是进藤光在说,塔矢亮就站在一旁,偶尔说那么几句话。进藤光问他要怎么回学校,是跟随大家一起乘大巴回去还是怎样,社清春挠了挠头发,说自己打算在东京小小地逗留一会,晚上再坐新干线回去。   “那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吗?”进藤光问。他非常希望社清春能够答应,事实上对方也真的答应了。   “比起在外面吃饭,我更多喜欢自己在家做。”社清春说。   他们走在D大的校园小路上。旁边走过三三两两的人。塔矢亮此前很少来过D大的校园,这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社经常自己做饭吗?”进藤光有些不好意思,“我只会做拉面。”   “拉面也不错。能做好拉面的人厨艺想必不会差。”   “我只是因为喜欢吃,所以不得不把它做好来。塔矢会自己做饭吗?”   塔矢亮想了想,“母亲的朋友有教过我一些,可我并不熟练。也只是简单地会捏个方便的饭团对付一下。”   进藤光在心里撇撇嘴。又忘啦,这家伙有时候根本不吃中午饭。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小学还是国中?必须把这样的坏习惯纠正过来。   社青春说:“我也经常给自己捏饭团。往里面放上金枪鱼,我觉得很棒。”   “是啊………”进藤光说,“感觉现在这年头,在家里自己做饭的人越来越少了。”   “嗯。”社清春表示赞同。他稍稍低下头来,“毕竟家里人经常不在家。我得学会自己做饭。”   他的表情稍微有点落寞。   啊,这样啊。进藤光不再多问了。他带着两人走出D大的校门,沿着“堕落一条街”直走,然后右拐,穿过斑马线,就走到了尚味家的旁边。“吃这家吧!”进藤光说,“我们经常在这里吃。”   一走进店里,进藤光就眼尖地发现了在角落里坐着的芦原。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烫金边的英文书,颇为苦恼地拿着笔在上边圈画。看到他们三人,芦原抬起头来打了个招呼,只是打招呼的表情依然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呀,进藤和塔矢君,还有你们的朋友……”   塔矢亮问:“芦原先生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啊,烦心事到不至于,就是有点累啦。”   “今天不是休息日,芦原先生不上班吗?”   “今天正好没有属于我的课,就随便在附近走走了。”芦原扬了扬手中的书。封皮是深蓝色的,烫着金边,是进藤光在图书馆书架上常常看见但绝对不会抽出来的书,“看,去校门口的书店时居然买到了这个!新出的《白鲸》的精装版。很不错吧?”   进藤光不太懂精装和普通书籍的差别,只知道精装应该是封面又硬又厚的就对了。塔矢亮和芦原倒是颇为投机,两人就着《白鲸》的内容聊了一会,塔矢亮在被进藤光强硬拽开时还依依不舍。进藤光感觉塔矢亮一旦碰到任何和书籍有关的问题就会兴奋不已,挪不动脚。社清春则在一旁抱着手臂,靠着墙,颇为有趣地看着这一切。   总之,一通莫名其妙的混乱过后,三个人最后总算落座了。   进藤光饿得头昏眼花,率先点了咖喱猪排饭,备注是满满一勺辣酱。塔矢亮跟上次点的一样,还是茶泡饭。社清春拿着菜单端详了很久,最终点了一碗海鲜面。“我们那边的拉面店不多。”他说,“我很少吃拉面。这次姑且就吃吃看吧。”   “博多应该会有很多拉面店吧?”进藤光撑着腮帮子。   “应该。我听说那里的拉面很好吃?”   “我们之中有谁去过福冈?”   “我去过。”回答的是塔矢亮。   进藤光赶紧抓住他:“尝试那里的拉面了吗?怎么样?”   塔矢亮摇头。“没有。我是跟我父亲去的,有专门的套餐供应。”所以没有去吃过任何一家拉面。   “哇,真是受不了你们这种有钱人……”进藤光悻悻然缩回手。社清春突然有些好奇塔矢亮的身份。   就算是在他的大学,在帅哥美女遍地走的地方,塔矢亮这个级别的帅哥还是很难得的。社清春多瞧了他几眼,隐约觉得他眼熟。至于眼熟在哪里,他一时说不上来。但感觉对方确确实实有一张他只在屏幕里才依稀见过的脸。   算了,懒得想。社清春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就将这一切抛诸脑后了。因为热腾腾的海鲜面已经被端了上来。金黄的汤汁,油亮发红的大虾,旁边还配了一碗米饭,一个生鸡蛋。他很惬意地将生鸡蛋拌进饭里。   进藤光把辣酱均匀地抹在猪排上。“说起来,甲子园是在关西的兵库吧?”   “嗯。”社清春笑了笑,“阪神甲子园不在大阪,而在兵库啊。”   “社有现场看过比赛吗?”   “没有。甲子园人太多了。我学习忙,总没顾上。”何况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棒球。社在心里默默补充。他对棒球运动向来是不冷不热,对它有一定感情,似乎只是因为这项运动在日本的普及率太高了。总不能讨厌它吧?   “啊,真遗憾。我一直很想现场去看来着。”进藤光说。“不过呢,我初中时打棒球,高中时就去踢足球了。”   “为什么?”社清春问。   “或许是因为……我发现我不擅长棒球吧。”进藤光说,“有一次打球,一挥棒就将球打飞了,打碎玻璃,飞到二楼教导主任办公室里,后来没赔钱,但去他办公室做了一周的值日……”   进藤光边说边想起教导主任揉着假发,怒气冲冲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我足球也踢不好啦。一般般。每次东京区比赛我们都是二轮或者三轮游。所以可能我也不擅长足球吧。”   不过自己当初是为什么会选择足球的?好像是莫名其妙就被朋友拉过去了。上场踢球总会有点紧张,他们整支队伍水平也并不算得上好。每次坐着大巴车去比赛,不久后就打着盹,又坐着大巴车回来。那样的时光是怎样的?进藤光回想的时候只觉得记忆中一片朦胧。   “啊,我倒是踢过足球。”社清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时候在画室里很烦闷的时候,就会去踢球。曾经还有职业球队的青训营的人找上我??让我去试一试。我觉得太远了,就没去。现在想来,我想我做了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塔矢亮听着他说话,就很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自己的初中时代,有一个叫加贺的人。与社清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拒绝邀请,而是真的去了。后面的结果会如何?这个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自己在其中是否——啊,应该是肯定——起到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会原谅我吗?塔矢亮有些出神地想着。茶泡饭已经吃完了,而他想起了很多比浓茶还要苦涩的东西。   这样是正确的吗?   几秒钟的对话的停滞时间,他想了很多。进藤光和社清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完了,已经到了互相加Line的地步。塔矢亮看着进藤光,突然有一阵不切实际的恍惚感。但不久之后他又沉静下来,像是飘飘悠悠的人终于站在了踏实的土地上。而进藤光感受到塔矢亮的目光而回头去看时,塔矢亮已经恢复成先前的样子了。   吃完饭后,三人分手道别。社清春按照进藤光的指引去到了车站,顺利地搭上了回武藏野的新干线。剩下进藤光和塔矢亮两人。他们沿着亮着霓虹灯的街道一直走,期间进藤光说要先去一趟便利店买明天的早餐,塔矢亮就先回到了公寓。进门,开灯,脱鞋,塔矢亮很快速地收拾好了自己。在浴室泡澡的时候,他听到了“咔哒”一声开门的声音。   他想,是进藤光回来了。他不禁对进藤光有些歉意,因为在走回来的一路上,他们几乎都没说过什么话。很奇怪的,平日里能够说说笑笑,就算是刚认识,还不算熟悉的时候,对话也算是正常进行。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天晚上,塔矢亮突然什么都不想说。“文系学生的敏感?”这是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塔矢亮很快将这种笑谈甩到了一边。   从浴室里出来,塔矢亮看见进藤光正在客厅里倒茶喝。他走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拧开了台灯。   不过,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   塔矢亮进房间的时候,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那本书。   深蓝色的封面,烫金色的边缘。封面用铜版印刷体印出的《MoBy??DiCk??》。梅尔维尔的作品,《白鲸》。   是著名出版社最近出版的精装版。封面的质感果然是硬邦邦的,但是上面的绸布真是如水般润滑。   塔矢亮很聪明,他几乎是很快就推理出了这本书是什么时候被买到的,又是经由谁之手送过来的。   他微微笑着打开了扉页,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思考着——无比认真地思考着:之后要买一份什么样的礼物作为回礼比较好呢?   PS:   这两周一直在思考LOF的AI问题,由于种种原因我应该不会搬走,但会考虑开一个微博来存档和发文。   《白鲸》是一部很震撼人心的小说,推荐大家去阅读! 第13章   塔矢亮作息很规律,但也有很多时候,他会打破这种规律。比如说,拿到了一本很想看的新书,或者在研究老师给予自己的课题。他总是很认真,有时候甚至熬上一个通宵。   比如今晚,他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然后打开一盏台灯,在书本的扉页上流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收到这本书的日期,随后就兴致勃勃开始看起来。他不是没看过《白鲸》,可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这本书的情节简单,无非是讲一个男人追逐鲸鱼的故事。有点像《雪国》,他读完后,几乎记不住什么情节。他只记得驹子很美,却差点连男主角岛村的名字都忘记。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塔矢亮想。现在重要的是那片海浪独有的湿润气息,还有随时随地能够掀翻一艘游轮的巨浪。   于是他开始看起来。翻开第一页,第二页……然后用另一只手在书本上飞快地勾画和做笔记。塔矢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感觉像什么?就像曾经的自己在台上肆意弹奏《胡桃夹子》,台下空无一人——然而就是这样空无一人的寂静让他感到十分自在。或者说,在辩论赛开始前的几分钟,他看着手里的稿子,身旁的队友和对面的对手,还有明晃晃的,几乎照得人要挪开眼的,顶棚上的白炽灯。台下坐满了观众,这时候他们都很安静,屏息敛声,一点悄悄话不说,只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比赛的开始。呼吸声是清浅的,塔矢亮穿着西装,站在聚光灯下,在用那短短的几分钟将头脑里的辩论稿重新过一遍。旁边很安静,他的内心也很安静,安静到甚至有些可怕。他知道再过一会,比赛就要开始了。他也知道,自己拥有十足的野心和自信。他自认为能在场上掌控很多人,他的灵魂深处为这样比赛的刺激而战栗。棋逢对手,这种感觉是在太棒了。   塔矢亮就这样沉浸在了这本书的世界里。因为以前看过,所以他看得很快,但目光所及,每一个字又都特别清楚。在他几乎是渴求的,闪电般的将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译者的后记的时候,他感到这本书虽然结束了,但他的心却远远没有结束。海上的风暴,追逐的狂热,勇敢和孤注一掷,最后发现真相时的惊诧……他深吸一口气,差点要把台灯关掉,但他又想起自己应该先去卫生间洗漱。   然后他悄悄地,小声地打开了房门,却听见客厅里传来了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黑暗中,塔矢亮看到了进藤光的身影。对方正在喝水——一看见塔矢亮,他立马把杯子放下来。   “我吵到你了吗?非常抱歉!”进藤光用气声说。他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没有。我刚刚在房间里看书,并没有睡觉。”塔矢亮说,“你在喝什么?”   进藤光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水壶,“呃……水,啊,不对,是茶。还是之前买的那个,菊花茶。我睡不着觉,又口渴,于是来喝点东西。”   塔矢亮有点哭笑不得,“进藤,喝茶会更加让人睡不着觉的。”   “真的吗?不是说喝茶可以助眠吗?”   “那应该是牛奶。”   “啊………”进藤光苦恼地抱住了头,“不管了,反正怎样都睡不着。塔矢你还要睡吗?”说完,进藤光自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哪有人熬完夜之后不睡觉的?   不过,出乎意料地,塔矢亮思考了一会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可能……还要再晚睡一会。现在不困。”   哪能说是不困,简直可以说是很精神。就像看完战争片的人往往会兴奋难眠一样。塔矢亮此时也处在这种兴奋状态。他抬头看了看钟,才凌晨一点零八分。   “那……”进藤光一下子卡壳了。在家里失眠的夜晚都是怎么度过的?如果妈妈在家,他可能会躲在被窝里看《少年JUMP》漫画。如果妈妈不在家,而且爸爸也正好睡不着的话,他们父子俩会一起从冰箱里拿出冰镇汽水,打开电视,挑深夜播放的悬疑片,然后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那……看电视?”进藤光提了个建议。“我们把声音关小一点?”   塔矢亮点了点头。   “你真的没关系吗?”进藤光还是很担心。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作息很规律的样子。感觉如果你非要熬夜——喏,就像现在这样,你的熬夜应该也会很有条理吧?”   “没有。”塔矢亮笑了笑,“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其实很疯狂。”   “看不出来……不过你打辩论赛的样子确实挺疯狂的。不过与其说是疯狂,不如说是胜负欲吧?没有人希望自己会输。”   进藤光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按下了开关。“看什么?电影?纪录片?电视剧?”   他一连切换了好几个台,但都没有找到想看的。“这个吧。”他停留在电影频道上。此刻正在播一部早已上映过的电影。塔矢亮和进藤光一看到“藤井树”这个名字就明白了。   “《情书》,怎么样?”进藤光问,“我妈妈看了很多遍了,我才跟她囫囵吞枣看过一遍呢?”   塔矢亮说可以。毕竟他也只看过一次。   在点头说“可以”的时候,塔矢亮隐约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浮光掠影般地经过了。他伸手去抓,却又总抓不到。   于是他们在半夜,打开了电视,调低了音量,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情书》。   夜色朦胧——或许此刻已经不算是夜晚了。东京的夜晚总是不缺躁动的人。居酒屋里聚集着一堆,广场和路边又聚集着一堆。有人陷入梦乡,但总有人的头脑保持清醒。进藤光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办法专心致志地看电影。一方面是因为电影情节并不复杂,他也看过了,另一方面则是一些别的东西。   以往在家时,他更愿意在电视里看欧美片或者是悬疑剧。午夜的氛围很适合这样的剧集。可是不知怎么的,在今晚,在塔矢亮和他一起在半夜看电视的,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他忽然就不想看这些吵吵闹闹的视频了。就像他今晚上莫名其妙睡不着一样。在床上盖着空调被翻来覆去时,进藤光将自己的今天飞快复盘了一遍。看了球赛,和一个来自武藏野美术大学的同龄人聊天,交换了Line。然后和塔矢亮一起走路回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好像心情不太好,然后借着要去便利店买早餐的名义飞快地溜到了对面的大型连锁书店,找店员打听一本叫《白鲸》的书,然后把它买下来,趁着塔矢亮洗澡的时候悄悄进到他房间,飞快地把书放在他的桌面上。塔矢亮的桌面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整洁。然后他也照常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天花板就像星空,上边旋转着的都是他不知晓名字的星云。翻来覆去一阵子之后他认命地爬起来,拿起漫画书来看,怎么也看不进去,又感觉一阵口渴,随后只好来到客厅,随便往杯子里倒了点什么,大口大口喝起来。   然后,就看见了推门出来的塔矢亮。   明明他们早就认识,现在的关系也称得上熟稔。然而那一瞬间,进藤光却恍惚觉得,仿佛这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似的。   然后,然后……他们坐在沙发上,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看爱情电影《情书》。有没有搞错?两个人在大半夜,睡不着,一起看一部古老的爱情电影。   进藤光的思绪乱飞。此刻他已经不太关注电影的内容的。塔矢亮的侧脸在光影下明明灭灭,平时脸部冷硬的线条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进藤光用余光去观察塔矢亮,又在塔矢亮即将转过脸来时将目光挪开了。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就是这样做了。没有理由,似乎有些莽撞,不讲礼貌。盯着别人看,总不能算是个好习惯吧?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夜晚还是那么寂静,窗子以内和窗子以外,明亮和黑暗,仿佛是两个世界。即使是黎明,天空还是昏暗的,星星透出丝许光亮。是真的永恒的星星还是天空上人工投放的卫星呢?   一瞬间,他脑海里蹦出很多平时想都没想过的,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问题自然而然地跳出来,就像兔子跳出自己的草窝,蹦蹦跳跳地去寻找食物。进藤光的思绪发散到了无限远,扯着他的眼皮一点点往下,往下——最终他就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突然就以一种很放松的姿态,在沙发上微微偏着头,闭着眼,睡下了。   看电影的时候睡觉,真是对不起这部电影本身啊。   在睡着前的最后一刻,进藤光模模糊糊地想。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钟。熬夜之后,似乎总是可以醒得特别早。   进藤光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塔矢亮已经不在客厅了。他惺忪着睡眼,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到厨房,看见对方正在用厨房里的面包机,“叮——”地一下,两片烤好的吐司就这样被面包机弹出来。旁边的盘子里还有香肠和煎蛋。   “早上好。”塔矢亮回头,“我也是刚起,随便做了点。我只会这样做了。”   西式早餐就是方便快捷啊。进藤光连连道谢,“昨天居然在沙发上睡着了……”   “没关系。我也睡着了。”塔矢亮说,“在沙发上。感觉脖子很酸。”   塔矢亮很少会讲这样的话。进藤光的印象里,他并不是一个轻轻松松跟别人说“昨晚没睡好,落枕了”的那种人。然而此刻如此富有生活气息的塔矢亮,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似乎有那么一刻认为,这就是塔矢亮原本的样子。褪去光环,褪去外界加诸的很多东西,他本来也只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塔矢也在沙发上睡着了啊……真无法想象。”   塔矢亮微微地笑了笑,“电影太抒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下次……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的话,就换一个电影吧。   正在吃早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PS:   最近越来越搞不懂天气了,前两天明明早上和下午都是可以吃冰激凌的温度,在晚上突然就下起了冰雹……我还很稀奇地拍了照。   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多人来这里旅游!这个城市能被大家看见和认识真是太好了!   塔矢亮做早餐技艺达成?? 第14章   熬夜,看电影,幸好上午没有课,所以只需要下午去到学校就好了。   与想要在家打电动的进藤光不同,塔矢亮吃完早餐后就去了学校。进藤光猜想他绝对又会在图书馆呆到天昏地暗。   说到打电动——其实这间公寓原本除了家具和网络,什么也没有。进藤光刚搬进来不久时,就有些谨慎地跟塔矢亮提出自己想要“在休闲时间小小地玩一把游戏”的想法。塔矢亮非常爽快地同意了。出乎进藤光的意外。所以呢,游戏手柄就可以出现在电视下的收纳柜中了。   进藤光开始愉快地打起电动来。世界上要是没有游戏,那该多么无趣!   可结果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五局游戏,他只赢了一局。其他四局都以失败告终。   “哇啊!怎么会这样!”   生气的同时又不能学着电视里的人物一样,把手边的东西一摔——进藤光一点也不敢摔他昂贵的游戏手柄。   比起是游戏手柄出故障,不如说还是我游戏水平太菜的问题吧。   进藤光这么安慰着自己,走下楼,去尚味家给自己点了一碗荞麦面,权当是午饭了。   伊角笑着招呼他,将热腾腾的荞麦面给他端了上来。顺便问了他一句,“塔矢君不在吗?”   “哦,他先去学校了。”   “这样啊……”伊角说完之后,顿了顿。“其实呢,我知道你们两个来自不同的学校。但怎么说呢……有时候,比如刚才,我总觉得你们应该是一起的……十分抱歉啊,我总会有这种感觉。”   进藤光突然有点恍然。就像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闪过了,而他敏锐地抓住了它的尾巴。   他摇摇头:“伊角学长,有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这样想呢。”   进藤光看着眼前的荞麦面,想,他姑且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了。以往打游戏不是没有输过,可他并不会那么沮丧。一个人出来吃荞麦面,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他的脑海里,又希望身边多出一个人。那个人不必陪他打游戏,只需要在旁边静静看着,或者甚至都不需要看着,只需要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情,让进藤光打游戏时意识到“有个人在别的什么地方做事呢”的感觉就好了。如果吃荞麦面时,旁边也有个人坐着,两人不需要说什么话,静静地吃自己的饭菜就可以。   以往的很多时候,他都良好地接受了某种类似于“孤独”的感觉。这样的孤独和普通的孤独是不太一样的。进藤光朋友很多,能说上话的人也不少。但有时候一个人在黄昏走过街道的拐角,春天看着树上飘落的樱花,秋天听着吹落树叶的风的时候,偶尔,会有那么一点点,没有来由的忧伤,伴随着他行走的脚步……这些忧伤通常很短暂,往往一下子就消散掉了。进藤光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肯定会有「孤独」的时刻,他当然明白这一点了。会不会有人一直无时无刻地陪在你身边?没有。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的话,只有附身在你身上的鬼魂了。它们会一直陪伴你,直到它们自身消失为止。即使是鬼魂的陪伴,也会消失。这似乎是很悲哀的事情,在失去之后,肯定会泪流不止。但是和它相处所得到的快乐无比的时光,是可以超脱于造物主的强大力量,而留存于世界上的。或许是很多人心中,或许是一个人心中。仅仅是留存于一个人心中,那也足够了。鬼魂能够跟随这个人一直活下去,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进藤光开始有点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了。小时候的他太躁动,太爱玩闹,身边总是吵吵嚷嚷的声音,所以不明白。   他想自己能够拥有那么一个人。他的影子会牢牢烙印在他的心里。   下午去到学校,进藤光果不其然遇见了自己的朋友。   友人A一看到他就远远地和他打招呼:“进藤君!”   还没等进藤光说什么,友人A就立马凑过来,端详着他的脸:“黑眼圈有点重啊……昨晚熬夜了?”   “啊?你怎么知道?黑眼圈很重吗?”明明出门前好好照了照镜子,眼底下没有眼袋也没有黑眼圈,堪称是健健康康的一双眼睛啊?   对方调皮地眨了眨眼,“骗你的!我乱猜,结果真的猜中了!”   俩人慢悠悠地在校园里踱步。   “说起来……联谊会早就结束了吧?”   “当然。你后悔啦?想去?”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你在那里交到女朋友了吗?”   A点点头,“嗯。也不能算是交到女朋友了……现在还在约会试探阶段。我觉得她挺不错的,就看对方对我的观感怎么样咯。”   “我觉得你挺有机会的……应该可以吧?”   “哈哈,承你吉言!”   “她是什么样的女生?”   “个子不算高,但皮肤白,五官看着很舒服。很温柔的一个人,待人接物的处事很棒。总之这方面我比不过她……还有……对了!她喜欢看韩剧!”   A像是突然找到了深藏于喉咙中的话匣子,“她非常喜欢看韩剧!对!最近有个新的韩剧你有印象吗,叫什么《龙卷风上的男人》,她最近特别迷这个!”   进藤光当然没有看过韩剧,也没有看过《龙卷风上的男人》,但他对这个名字还稍微有点印象。身边的同班女生,很多都在讨论这部剧,声音自然而然地飘到他耳朵里了。   “哦,有点印象。但没看过。”   A说:“我也没看过……但为了能跟她有共同话题,我还是去看了……不得不说还不错。剧情很可以,男主演还真帅啊……”   A会称赞一个男演员很帅。进藤光被勾起了点兴趣,“男主演很帅吗?叫什么?”   “啊,我想想……韩国人的名字……”A皱着眉头,“叫……叫高永夏!对,高永夏!难得的帅哥啊,我是男人都要称赞他非常帅!去跟她聊天的时候提到这个名字,对方马上兴奋得不得了啊……”   A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和她相处的故事。进藤光在一旁安静地听。末了,他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问吧。”A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这样的人也会有苦恼的啊……」   进藤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我想知道,你想要谈恋爱,拥有女朋友……是自己觉得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应该这么做呢,还是有别的原因呢?比如说……”   他绞尽脑汁也举不出什么适当的例子。A却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懂,你是想问我到底为什么要谈恋爱吧?”   “嗯,对。”   “其实呢,被你这样一问,我一下子也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A很认真地思考着,“如你所说,那种「大学了一定要谈一场恋爱」的感觉也有,以及想要找到爱人,一起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地走完人生的感觉也有……不过,我想谈恋爱,倒不纯粹是因为这些。不婚主义的人多的是,大学没谈过恋爱的人多的是。他们的人生不也是照常运转嘛。只不过呢,我会想,如果在我三四十岁的某一天,加班很累,回到家里,灯是关着的,家具也冷冰冰。我自己一个人洗衣服,做饭,边吃饭边看着电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上班时所遭遇的开心或者不开心,完全没有人可以倾诉……那个时候,会感到很寂寞吧?可能这就是我谈恋爱的缘由,想要今后的人生,尽可能的有人陪伴。”   A笑了笑,“说太多了,真对不起啊。难道进藤也想谈恋爱啦?”   对于这个问题,以往的进藤光会很明确地说:“没有!”   但今天,他只是小声地说:“或许吧……谁知道呢。”   到底是谁呢?   PS:   最近太忙了没怎么更新非常抱歉!   韩国名演员高永夏!堂堂出场!   小光心中恋爱的小火苗悄悄燃起了呢。   没出现的小亮在偷偷刷存在感! 第15章   塔矢亮从学校里回到公寓时,发现进藤光已经回来了,正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傍晚,夕阳的光辉从透明的玻璃窗和米白色的窗帘的交界处透进来,落在进藤光的金色刘海上。塔矢亮无端地觉得这样的情形是可以用“美”这个词来形容的。   听到开门的咔哒声,进藤光转回头来,“啊呀,塔矢,你回来了!”   阳光从他的额发上跳下来,不见了。   “嗯。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啊,下午的课很轻松。不如说是今天的课程一直都这样。晚上吃什么?”   塔矢亮一直都不太思考“晚上吃什么”这样的话题。或者说他以前很少想过。   “什么都行……我记得冰箱里有速冻食品,我可以吃那个。”   “啊……”   进藤光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冲塔矢亮扮了个鬼脸,“我刚刚已经看过冰箱啦……你猜猜里面有什么?”   他走到厨房,非常自信满满地拉开冰箱。塔矢亮跟进去,发现公寓里的冰箱简直是空荡荡的,东西少得可怜。记忆中的速冻食品早就不知道去哪了——他最后想起,去中华超市买的速冻饺子已经在某一天的中午被他随便放进滚水锅里煮了煮,然后吃掉了。他的厨艺不算好,市河小姐教过后也没有长进。饺子煮破皮了,幸好馅料没怎么跑出来。边吃破了皮的速冻饺子,边回想今天上课的内容,是志贺直哉——冰箱里都有什么呢?塔矢亮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开始扫视着冰箱的内部:两个鸡蛋,一个进藤光专门放进去的冰苹果,一把青菜,是在超市买的。还有一打布丁,同样是进藤光买的超市促销品,不过很好吃就是了。   “看,根本没什么可以吃的,对吧?”   进藤光最后做了总结。   最终他们去吃了拉面。   坐在尚味家的椅子上,伊角冲他们热切地打招呼。芦原先生没有来,应当是还在加班,或者是匆匆忙忙赶下一班电车吧。进藤光记得芦原住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离他上班的小学不算近。   热气腾腾的拉面被端上来。进藤光是看到拉面就走不动的人。他也常吃别的,比如炸鸡啦,怀石豆腐什么的。但每当在抉择「今天吃什么」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选项一般都是拉面。   今天是海鲜味的。塔矢是豚骨味的。   进藤光吃着拉面,突然问了塔矢亮一个问题。   “塔矢,你谈过恋爱吗?”   塔矢亮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有。”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会谈过呢……毕竟你看起来很帅啊……”   虽然进藤光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帅哥,但他也会相当爽快地承认,塔矢亮当然是一个大帅哥,是无论穿什么衣服,哪怕披着一个旧货市场的麻袋,都要比大多数人好看。   塔矢亮抬起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嗯……”进藤光犹豫着,“只是……突然想知道,恋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塔矢亮明白了,“你想谈恋爱了?”   “啊啊啊你不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进藤光感觉自己脸都要涨红了,“但是……总而言之……可能是这样吧。这到底是为什么?”   可能,确实是这样。他想谈恋爱了。就像春天总会到来一样,想谈恋爱的心情也是自然而然滋生的。是哪个瞬间让他萌生这样的想法?   塔矢亮既没有揶揄他,也没有嘲笑他,而是认真地托着下巴想了想,“我没有谈过恋爱,对于这个问题,我也许无法做出回答。就算回答了,也有失偏颇。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没有关系!”进藤光连忙摆摆手。   这样的回答,这样的认真,非常有塔矢亮的风格——这是进藤光以一个「塔矢亮的室友,还算过得去的朋友」的身份得出的暂时性的结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出于一种奇怪的直觉——一些内心的问题,说给父母听不太合适,说给自己的那些朋友听,又有种莫名的担心。但是跟塔矢亮分享,似乎完全没有问题。进藤光觉得塔矢亮是意外有“安心感”的人。   拉面的热气在两人面前氤氲着,就像天上的银河,只是更朦胧了,看不清实体。   塔矢亮思考了一会之后开口,“我所理解的爱情,可能是众多的门之中,自己选择的独一无二的那扇门吧。”   “怎么说呢?”   “我没谈过恋爱,或许是因为我对爱情的感觉和其他人不太相同。走在路上,眼前会出现很多扇门。它们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有些我知道它们是上锁的,不能打开。有些我可以打开,但是却没有打开它的欲望。或许它等待的是另一个人。但到了某一个时间节点,我来到了——或者说经过了某一扇门旁边,突然心中就涌起一种渴望,想要去打开那扇门,能打开最好,要是不能打开,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打开它……对我而言,爱情应该就是这样。”   进藤光点点头,好像是明白了。   “所以……”他问,“所以你还没遇到属于你的那扇门,对不对?”   塔矢亮原本是想要回答“对”的。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回想起来,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他准备启口说出“对”的时候,一张脸从他脑海中迅速又朦胧地闪过了。他很敏锐,一下子捕捉到了那张脸——可是它的五官如此朦胧,头发与黑漆漆的脑海中的景象融为一体。这张脸究竟属于谁?塔矢亮很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要在他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出现?   他看着那张脸,渐渐化成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人。那人的手灵巧地在空中挥动着,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那个人是谁,又拿着什么?   塔矢亮想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但他却无法知道。仅仅是过了几秒钟,那人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仅仅是几秒钟,塔矢亮却觉得过了很久。   他为自己的发现而感到有些轻微地战栗。这说明了什么,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吗?   “……塔矢?”   在进藤光的意料之中,塔矢亮本来应该会说出“对”这个答案的。   但他却看见塔矢亮在准备开口说话时,莫名地怔住了。   “塔矢?”他呼唤道。   塔矢亮恍若从梦中惊醒。就像是从深水中突然抬起头来,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失重感。   “你怎么了?不会是……”进藤光故意没有把话说完。   “我本来是觉得自己并没有遇到那扇门的。”塔矢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说,“但我刚才犹豫了。我觉得我……似乎已经遇到了。但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进藤光想,怎么会有人连恋爱对象是谁都弄不明白的?   他追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样?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或许你可以从你认识的人里排查出来呢。”   塔矢亮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只是他的手会很灵活地在空中游走,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我不明白那是什么。”   “这样啊……”   进藤光伸了个懒腰。“那只能等待了。或许你在什么时候突然灵光一闪也说不定。”   这个关于「爱情」的话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进藤光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某些东西的一角。他先前敏锐,现在又迟钝了。那种触感很快就消失。下午遇到友人时的那番谈话,以及在吃饭时对恋爱产生的不自觉的遐想,似乎都已经消散了。「感觉」永远是不可捉摸的。   但塔矢亮不一样。   他关于「爱情」的思考,在被引燃了一簇火苗之后,才刚刚开始。   回到家,进藤光坐在书桌前,想来想去,在桌面上摊开了一张信纸。   「亲爱的佐为:   在意大利过得怎么样?我看了你之前的那些照片,很有趣!我也将它们和我的室友分享了,他的评价也很棒!我之前和你说过了我的室友吧,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也想学会某一种乐器,或者是某一种特长呢。   最近我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要是我能够自己解决,就不会给你找麻烦啦。我在想,爱情究竟是什么。我为什么会突然而然想谈恋爱呢?我从以前来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不和小明谈恋爱,可是我和小明只是朋友呀!何况小明现在已经有男朋友啦,我们俩对彼此都没有感觉。   可恶,这样写信真的很纠结很黏糊,不知道像什么。我本来想给你写更具有男子气概的信的,可惜失败了!我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今天和朋友的对话让我稍微清晰了一点,他说爱情像一扇门,遇到的时候就想要打开,如果不是想要陪伴的人,就算那扇门打开着,自己也不会走进去。我觉得这个比喻很有道理。可惜那终究是他人的想法。我还没有对此形成自己的想法,很危险!   如果你有什么头绪的话,请在下一封信中为我解答这个问题吧!哪怕是稍微谈一谈也行!非常感谢佐为!不管是对我的任性还是给我拍出来那么多好看的照片!   祝你的欧洲之旅一切顺利!   PS:什么时候回到日本呢?毕竟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暑假就要到了!」   在右下角写上了落款和日期,进藤光将信件装到信封里,写上了收信地址和寄信地址后,贴上邮票,准备在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投递到附近的邮局里。 第16章   接下来的时间,无论是进藤光还是塔矢亮,都在为期末考试而准备着。塔矢亮桌面上厚厚的一沓沓书和文件资料让进藤光每次看到都望而却步,问他,你怎么背下来那么多东西的啊?塔矢亮说,只要平时不落下课程,其实这些东西也没那么难记,说完就指着进藤光桌面上涂涂改改了很久的广告设计草稿,有些促狭地问他,这样很久了都没有完成的广告稿,也是够难缠的吧?   进藤光怏怏地点了点头,继续和自己面前的手稿和资料作战。   关于前几天那个关于“爱情”的讨论,似乎都被两人忘记了。   不过,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是都没有刻意地去提起。好像是风吹过了水面一般,就算留下来波纹,也是十分短暂的。   就这样起早贪黑地努力了好几个星期,在期末考试结束,并且拿到不错的成绩的时候,进藤光终于松了一口气。   “塔矢!你考得怎么样?”   进藤光兴致勃勃地冲回公寓,一进门就看见正在沙发上喝红茶的塔矢亮。   “还不错。”塔矢亮说,把手边的红茶放下了。进藤光又看见他膝头摊开了一本书,不过不是之前见到的“文学导论”一类,而是纯粹的小说。当然不会是《白鲸》了,而是雷蒙德??卡佛的诗歌选集。   进藤光知道他的“还不错”大概率就是前十名了,甚至可能更高,但他没去问。他指了指塔矢亮膝头上那本书,“这是……外国人写的?”   “嗯。”塔矢亮说,“雷蒙德??卡佛,我一个同学推荐给我看的。之前有听过他的名字,但一直没有机会读。”   “我原本以为你就算放松也会去看国内作者写的书呢。最近不是有个推理小说作家很出名吗?”   进藤光的想法是,毕竟塔矢亮读的是古典文学啊,一定看得更多的都是《源氏物语》那类的书吧。   “并不是。”塔矢亮微微笑着,很认真地回答,“日本近现代的文学,大部分融合了很多外国的技法,就比如夏目漱石,森鸥外等人……吉本芭娜娜的作品,也能够看出融合的痕迹。无论是文化上的融合还是技术上的融合,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何况我对卡佛很感兴趣,想着这个暑假读一读就好了。”   “这样啊……”   夏目漱石和森鸥外进藤光还是知道的,但他们的作品也只是在课本里面看。“吉本芭娜娜”之类就更没看过了,只是稍微对这个名字熟悉一点。   进藤光的国文从小学开始就不行,这些大部头诗歌或者文学作品基本上和他无缘了。当年他打瞌睡最多的时候就是在国文课上,请出去罚站和洗脸都是习以为常。但是通俗小说又很愿意看,还看得不亦乐乎,打着手电筒也要在被窝里看呢。   进藤光哼着歌儿从客厅一路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个小番茄来吃,随后拿着前两天买的,摆在沙发上的《少年JUMP》漫画,溜溜哒哒回了房间,关上门。塔矢亮听到关门后进藤光突然“哎哟”了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凳子移位的“刺啦——”声。应该是走路太急,一下子踢到板凳了吧。   不知为何,塔矢亮的脑海中能够想象出进藤光的样子。开心地回到房间里,拿着准备要看的漫画杂志,却因为太心急而踢到了板凳,随后赶紧把板凳放回原位,脱下鞋子,跳到床上趴着看漫画书——这些场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塔矢亮的脑海里,就像他早就看过的一部电影的片段,在某个恰当的时候从内心深处悄悄地播放起来。   可他没怎么见过进藤光在房间里的样子,他不知道进藤光究竟会不会甩下鞋子,跳到床上趴着看漫画书……这些他都不知道,但他就是这么认为,进藤光会这样做。塔矢亮第一次见到进藤光就觉得他看上去很单纯,像个被保护得太好的,似乎还没有长大的小孩。或者像热血少年漫画的主角也说不定呢?   这样的主角总是很受欢迎的。   塔矢亮这样想着,将手里的书翻动了一页。雷蒙德??卡佛的诗在精装的三十二开本的书页上显现出来。   「??凉爽的夏夜。   窗户开敞。   灯亮着。   水果在碗中。   你的头在我的肩上。   一天中这些最愉悦的时刻。   接下来,当然,   是那些清晨的时光。还有   临近午餐的时候。   以及下午,和那   薄暮时分。   但我真爱   这些夏天的夜晚。   甚至超过,我想,   其他那些时辰。   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   这时没有人能影响我们。   或者说永远。」   进藤光说要“去进行东京一日游吧”的时候,是在五天后。   当时,塔矢亮听到这句话,有些迷茫地从雷蒙德??卡佛里抬起头来,“东京一日游?”   “对啊!”进藤光说,“暑假那么长,总得出去旅游一下吧。”   “我以为就算旅游的话,也要去别的城市。仙台,京都,大阪?”   “不不不。”进藤光问,“你还记得社清春吗?就是之前给我们画画的那个,武藏野美术大学的学生?”   社清春。塔矢亮将这个人从他脑海中分门别类好的抽屉里翻了出来。“嗯,记得。”那张画还被进藤光用冰箱贴固定在了冰箱的侧面。冰箱贴是两个Q版小人,名字塔矢亮记不得了,但似乎是进藤光最喜欢的漫画里最喜欢的两个角色。   “交换line之后,我有跟他聊天。”进藤光拿出手机,将两人的聊天记录展示给塔矢亮看,“他说自己很想再来东京一趟,说什么「起码再看看天空树吧?明治神宫球场也要去」,我就说那正好,他找个时间来东京,我们进行东京一日游怎么样?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给他展示自己和别人的line记录,还真不避讳啊。塔矢亮内心觉得有些温暖又好笑,面上还是几乎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去看进藤光和社清春的聊天。当然,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也不知道明白了什么,就把视线收了回来。“可以。”塔矢亮说,“东京一日游,我也没什么问题。”   “那就这样定了!”   进藤光十分开心,几乎是立马拨通了社清春的电话。塔矢亮不明白他们什么时候也交换了电话号码。两人在电话里说了一通,最后定下时间来。   “后天。”   挂断电话后,进藤光微笑着跟塔矢亮说。   PS:   三人组要进行东京旅游啦!我自己写这个部分的时候是怀抱着一种超级期待的心情!   高永夏依旧会出场,不过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 第17章   “天空树!”   在出租车上,社清春边说边指着窗外慢悠悠挪动的天空树。司机特意放慢了开车的速度,为了让东京地标更深刻地印入他们脑海里。社清春掏出手机,忙着拍照。   “你们是来东京旅游的吗?”司机问。   进藤光用很轻快的声音答道:“是啊!我们从镰仓来东京,今天第一次见天空树!”   镰仓这个地名之所以从他脑海里蹦出来,还是因为他偶然听到和谷正在为自己远在镰仓的表弟天天泡吧而发愁。   司机听完他们的对话,笑了笑,继续开着出租车往前走。他的车速不算快,也不算慢,在东京的道路上行驶,从车窗里,可以看到东京鳞次栉比的高楼的玻璃窗,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塔矢亮对进藤光假装游客的行为不予置评,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们两个今天一大早就起床,洗漱完后囫囵吃了个面包当早饭,就赶紧去新干线站台上接人,还因为搞错了社清春的出站口,耽搁了好些时间才接到人。   社清春耳朵里塞着耳机,身上穿着白衬衫,黑色裤子,脚上一双匡威运动鞋。不知为什么,进藤光觉得他那头灰白色的头发变得更有型,更闪了——在白炽灯下闪着特有的银灰色光泽。耳机里大概是什么律动感很强的歌,他的脚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节奏轻轻踩着节拍。   看见他们两个人,社清春赶紧高高举起手,“这里这里!”随后进藤光就艰难地拨开人群跑了过去,跳起来,反手将一顶墨蓝色鸭舌帽扣在社清春头上,“早上好!送你一顶帽子!”   社清春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送我一顶帽子?”   进藤光冲他眨眼睛,“你之前来的时候是阴天,不知道东京夏天的太阳有多晒吧?”   他和塔矢亮都戴着鸭舌帽,塔矢亮是普普通通一顶黑色,而进藤光给自己选了个青春活泼的亮黄色,和他那缕挑染的刘海相得益彰。   社清春看着车站外边的天空,的确是亮得刺眼,伸手扶了扶帽子,把它歪着戴了,“谢谢了。”   三人走出车站,阳光正如他们在车站里见到的,很亮,很刺眼。在这样的光下,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找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先在市区内兜一圈风,再去浅草寺参观。进藤光上车时特意叮嘱司机钱无所谓,一定要挑一条能够经过天空树的线路——司机被他逗笑了,连声说好,然后就开始了这条不长不短的天空树之旅。   他们在出租车上慢慢地随着车流而挪动,社清春坐在窗边,把车窗打开,任凭窗外的风吹到脸上,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阳光下的东京如此清晰,有点像一个过分逼真的城市模型。高楼,低矮的平房,别人家里种着绿萝和大波斯菊的庭院,出现在出租车的后视镜里,又随着柏油马路的滚动而远去。社清春很好奇地打量着,不管是天空树,还是别的什么建筑,他都很认真地打量着。进藤光坐在前座,也把窗子打开了一半,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们看过天空树后,绕了一大圈,上了桥,又下桥,路过小学,初中,然后看到一群穿着棒球服的男生在路边电线杆下打闹,背上背着属于自己的球棒,手上还抛着什么东西。应该就是棒球吧。   东京很大,它的天空也很宽阔。在这样的天空下生活得久了,有时候竟然会忘记,天空和天空下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色。现在他们驶上了一隅田川,桥下是银龙般的流水。进藤光突然发现自己虽然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年,但有很多个瞬间,他觉得这里是陌生的。他在那一刻,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从外地慕天空树的名气而来的旅客,背着旅行包,带着朋友,来拜访一个他从未到过的,陌生的城市。   司机的车载音乐从山口百惠换成了宇多田光。   进藤光问:“叔叔喜欢宇多田光的歌吗?”   “嗯。她的英文唱得很好听嘛。”   “社也喜欢宇多田光吗?”   社清春把自己的手机给他看,“我喜欢Backstreet??boys。”   司机在前面听到了,就将宇多田光换成了后街男孩的《I??want??it??that??way》。年轻的男声一下响起来,仿佛是柔软的波浪,将这里的所有空间轻轻覆盖了。   进藤光说:“啊,我一向记不清楚这些歌的英文名……我只会唱。还有个什么男孩来着?我没印象了。”   这回是塔矢亮提醒他,“西城男孩。”   “哦!原来叫这个!我还以为西城男孩是后街男孩的别名呢……”   社清春在旁边无声地笑,手上拿着的鸭舌帽一抖一抖。   看完了天空树,也在东京兜了一圈,司机在浅草寺的门口把他们放了下来。浅草寺的门口简直人满为患,挤满了从世界各地来的旅客。塔矢亮和进藤光已经提前买好了票,但他们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入场。   “以前,我总觉得浅草寺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寺庙。”进藤光边走边说,“它和东京其他的寺庙也没什么不同嘛,无非就是历史更长了一点……”   他们走过雷门,走过那个似乎是松下幸之助赠送的大红灯笼之下,然后进去,排了长长的队,终于求到了一个御守。   “后来呢?”   塔矢亮问的时候,进藤光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他先前未说完的话。   “后来啊……”进藤光笑了笑,“有一个朋友,他告诉了我很多东西。他让我想,或许这座寺庙在开始之初只是一座供奉金观音的普通寺庙,可是它经过了战火,看过了无数人的出生又见证无数人的死去,它自己也如不死鸟一般被摧毁又重建。在那样的年代,任何一个有偏差的举动或许都会让这座寺庙不复存在,然而它还是经历了重重看似偶然的机会,最终得以站在你我的面前,诉说它自己的故事。这样一想,这样的寺庙实在是很珍贵,生活在它周围的人,都应该珍惜才是。”   塔矢亮望了望浅草寺的屋顶,说:“真好……真想认识这样的人啊。”   “你会的。”   进藤光想着,怎么样把佐为介绍给塔矢亮呢?   社清春拿着御守回来,给他们看自己御守上绣着的字,然后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怎么样?”   社清春思考了一下,“嗯……跟照片和画里看到的不一样。怎么说呢,这可能就是历史感吧。”   他们都拿到了御守,在寺里逛了一圈,看了据说是以前被渔民从海里捞出来的金观音像,然后就去了附近的商业街。他们一起在一家手工艺品店里分别买了一只木雕的狸花猫。浅草寺外的仲见世街熙熙攘攘,不同肤色和眼睛颜色的人来来往往。很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着租来的和服在红灯笼下拍照。   要有樱花就好了。进藤光无端地这么想。   樱花飘落下,这样的场景会更美。   浅草寺的旅途结束后,他们乘坐了很著名的山手线——塔矢亮和进藤光平时出门很少坐地铁,就算坐地铁,也会选择其他的线路。山手线的人实在太多了。谁不想一条线从上野一直坐到日暮里,池袋和湘南呢?所以在山手线的地铁里简直就是人挤人。   进藤光想,塔矢亮这种看起来翩翩贵公子模样的人,估计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吧?   社清春说:“人怎么这么多啊……武藏野就没有这样的。那边的地铁线路也没那么难看懂。”   “是啊。”进藤光指着手上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东京地铁乘坐手册,“有些地方呢,西站在东边,东站在西边。第一次来的人肯定会搞混。”   “这样啊……”   “感觉武藏野的风景很好的样子。”   “嗯。天空很蓝,骑自行车的时候,感觉得到天空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虽然来到了东京,但社清春依旧难以抑制地回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整整一天时间,他们先后去了浅草寺,上野公园和银座。进藤光说,上野公园果然还是春天来最好看啊,这样就可以看到满树的樱花了。对于银座,三个人都不是爱逛街的人,因此走马观花也走过了,不过社清春还得去到那些店里买东西,说是妈妈听说他要来,列了一张大大的清单,让他专门去银座买了然后带回去。社清春把那张清单给他们看,“喏,上面的牌子一半以上我都不懂。”   进藤光指着一个说:“……这个是化妆品牌子吧?”   塔矢亮指着另一个,“这个好像也是化妆品牌子。市河小姐和我的妈妈用这个牌子的面霜。”   “啊……”社清春捂住头,“这么多东西要带!武藏野明明也有很繁华的商业街,她在那里买不就好了!”   “可能阿姨是想着「从东京带回来的东西」会更特别哦。”进藤光笑着说,“况且有一些店似乎也只有东京才有。总而言之,我们开始采购吧!”   他们穿梭在人流之间。节假日的银座,人们简直被挤成了一个超大豆腐块。大厦上的巨大屏幕播着各种广告。化妆品的,饮食的,旅游的……进藤光路过一幢闪闪发亮的大厦,就看见了大屏幕上浮现出了一张很帅气,很有辨识度的脸。   他穿着西装坐在高脚凳上,留着长发,很不羁的样子。进藤光总觉得有些眼熟,随后就看到了底下浮现出的他的名字:   「韩国知名演员高永夏,将出演藤本明导演的新电影!」   随后就是电影的花絮片段。   “哇哦。”   进藤光说。他指了指屏幕上的男人,“这就是高永夏?”   一向不关心电视剧和电影的社清春问:“高永夏是谁?很出名吗?你认得他?”   “……我不认得,不过我朋友的约会对象是他的狂热粉丝。现在我朋友正在看高永夏的所有作品呢,就是为了和她找共同话题。”   塔矢亮说:“高永夏先生的演技非常好,超越了很多同龄人。我和父亲都十分佩服。”   社清春奇道:“你爸爸也看他的作品?我还以为老人都只看大河剧呢。”   “那倒不是……”   他们几乎把银座跑了个遍,就是为了去寻找清单上罗列的店铺在那里。社清春日后回想起来,觉得其实也不算太累,只是需要排的队伍太长太烦人。   长长的队伍呀,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起码在排队上耗费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拎着一大袋东西,社清春总算逃离了银座。他们走出繁华的商业街,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随便逛了逛。五光十色的闹市区和平静的,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居民区,简直像两个世界。对嘛,谁会专门跑到居民区来旅游呢?   塔矢亮问他们要不要喝咖啡,社清春和进藤光都点头答应。于是塔矢亮带着他们走进一条相对狭小的路,拐了三四个弯后,终于来到了一家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咖啡店面前。上面的招牌不是英文也不是日文,进藤光看不懂。   “意大利语。”塔矢亮答道,在进藤光问他这是什么语言的时候。   咖啡店的灯光不算昏暗,柔柔地打在人的眉骨和鼻梁上。他们找了个位子坐下,拿过菜单,进藤光和社清春都不懂要喝什么,然后随便点了应该很有知名度的玛琪雅朵,法布基诺。塔矢亮给自己点的是双倍浓缩的意大利咖啡。进藤光很想地问他喝双倍浓缩不会苦吗,但一想起这家伙有每天喝茶且不配茶果子等甜品的习惯,又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咖啡过了一会才端上来,每个人的鼻尖都氤氲着咖啡豆的香气。   进藤光注意听着四周的声音,“有音乐哎。”   他们一起朝声音的源头望去。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穿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在拉小提琴。   声音很柔和,是一首古老的意大利情歌。   他们凝神听了很久,直到这一曲的结束。男人放下了手上的小提琴,从舞台上退下了。   借着灯光,男人来到了他们的桌前。   塔矢亮站起来,“绪方先生?”   绪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小亮,带朋友来了?”   “嗯。”   哇哦,进藤光想。塔矢亮的熟人。社清春想的则是: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眼熟?   他们聊了一会儿,而后绪方就离开了。进藤光问塔矢亮这人是谁,塔矢亮刚想说话,社清春就突然激动地开口:“这不是——”   进藤光接口,“这不是什么?”   社清春将自己的音量降低,“我朋友很喜欢一名作家的书,我之前借书的时候看到了作家介绍里的照片……就是他吧!他应该叫……绪方精次!”   绪方精次?进藤光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他依稀听过这名字。   塔矢亮点了点头,“绪方先生是父亲的好朋友,有时候会来这里拉小提琴。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会来。”   社清春遗憾地看了看绪方离开的方向,“刚刚要是能认出来,去问要签名就好了。”   “等等等等!”进藤光插嘴,“你们说的是那个绪方精次吗?得过芥川奖的那个绪方精次?”   他终于想起在哪里知道这个名字了:是在学校里边书店的宣传墙上。   “嗯。”   哇哦,芥川奖。   得到确切的消息,进藤光忽然晕晕乎乎起来,“好不真实啊……感觉东京遍地都是名人的感觉。”   塔矢亮轻轻笑了。   喝完咖啡,他们慢慢地走去地铁站。夏天的晚风总算还有点凉爽,他们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下慢悠悠地踱步。远处不知为什么有人在燃放烟花,可能是小孩子的玩闹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金红色的烟花在空中绽开的同时,明明是放在整个东京来看丝毫不会起眼的声音,可当烟花绽放的时候,那种似乎来源于内心的,震动般的声音,让三个人都静默了一瞬。   “看来……东京一天逛不完啊。”进藤光说,“社已经订好酒店了吗?”   社清春摇头。   “那……去我们的公寓住一晚,怎么样?”进藤光提议道,“塔矢觉得呢?”   “我没问题。”   社清春说了句谢谢,随后就专注地看着面前绽放的烟花。   “真想把这些景色画下来啊。”   烟花绽放的末尾,他这么说。 第18章   在睡觉之前,他们在客厅里开了个小会。   进藤光将手上的一沓卡片展示出来,“我们得做个明天的旅游计划。”   这沓卡片是他和塔矢亮一起写的,一人写一半。   他从里边抽出第一张卡片,“自由之丘。”   社清春问:“自由之丘跟其他的车站有什么区别?”   进藤光想了想,“嗯……我记得它那边杂货铺比较多,整体给人感觉懒洋洋的,适合散步。”   社清春似乎有点不太想去。进藤光说,那我们换一个。他将写着“自由之丘”的卡片扫到一边,重新抽出了一张。   “池袋,要不要去?”   塔矢亮说:“现在的池袋太挤了。”   社清春说:“立教大学,电影里的大都市饭店就在那里?”   “嗯,在西口。”   社清春撇嘴,“我妈最爱看这种爱情片。”   看来是没什么兴趣了。进藤光想,毕竟都是逛街逛街再逛街嘛。下一个。   「新宿」。   塔矢亮挑眉,看向进藤光,“你思考了这么久的旅游地点还有新宿?”   进藤光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唉,东京就是商业街多啊……我把池袋新宿什么的全写上了。”   社清春把那张写了「新宿」的卡片丢到一边,“商业街逛银座就够啦……对了,新宿是不是还有歌舞伎町,黑社会?”   “嗯……这倒是有。但我没见过。”进藤光摇摇头。去新宿还是在读高中的时候,慕名跑到那里,美其名曰体验“电视剧里的感觉”,结果白天时这里只是商业街,大人们工作的地方,到了真正的晚上,他们又因为胆子太小,这里不敢去那里不敢去,最后那趟新宿之行呢,就糊里糊涂地告终了。   下一张卡片是「东京塔」。   进藤光首先举手,“我先声明,大多数人都想去看东京塔,但我个人觉得呢,排长队去爬东京塔实在有点不划算。”   塔矢亮说:“爬东京塔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觉得,如果爬上了东京塔,那我们就看不见东京塔了。”   社清春很爽快,“我原本想去来着,听你们这样一说,感觉也对,那就不去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我是因为你们才不想去的?”社清春笑了笑,“我要想去什么地方,拖着你们我也要去。”   接下来是「六本木之丘」。   进藤光捅捅塔矢亮,“你写的六本木之丘?”   “嗯。”   “这地方不错哎,我没想到。”   社清春指了指卡片上的字,“六本木之丘有什么特别的?”   塔矢亮说:“在六本木之丘的观景台上看东京的夜景,很漂亮。并且——”他顿了一下,“那里有森美术馆。社应该会很喜欢那里。”   塔矢亮将旅游手册上的六本木之丘的页面打开给社清春看。观景台,东京夜景和森美术馆全都被收录其中。   社清春拍手,“这个好!我要去六本木!”   “你想得很周到嘛。”进藤光说着,将代表六本木的卡片收好放到一边,拿出了下一张。   「东京巨蛋」。   “……真的要去游乐园吗?”   「涩谷(忠犬八公雕像)」   “啊……这个以前修学旅行的时候去看过。我还和它照了相呢。”   接下来是「秋叶原」。   “我看动漫比较少……去秋叶原不知道要买什么。进藤喜欢去那里买东西?”   “不是……我和同学去过秋叶原,还没进去就放弃了。不懂为什么有点羞耻。”   下一个,「惠比寿」。   “又是商业街?!”进藤光澄清,“这可不是我写的!”   塔矢亮说:“我妈妈经常去惠比寿。父亲和母亲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这么说来很浪漫嘛。社清春和进藤光不约而同地想。   “那就去塔矢爸爸妈妈相识的地方玩一下吧!”   进藤光拍板决定。   接下来就没有多少张卡片了。否决了皇居,晴空塔和目黑川后,进藤光笑着翻开了最后一张卡片。“这个你绝对会喜欢的!只不过我被塔矢亮抢先了!”   「国立西洋美术馆」。   进藤光举着卡片,“之前社跟我聊天的时候说过,是学油画的,我就想着,这个美术馆应该会很适合你。怎么样,一定要去吧!”   虽然是问句,但是用的是很肯定的语气。社清春看着进藤光的眼睛——对方是笑着的,无论是嘴角还是眼睛,都透露出爽朗的笑意。进藤光的身旁坐着塔矢亮,对方的嘴角也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们都笑着看着社清春,就好像他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同学,一个电车上擦肩而过的旅客,而是一个远道而来,很久没有见过的朋友。   社清春一下子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去!”他点头,“当然去。”   “好!那就这么定了!”   睡前会议开完,第二天的旅行线路也有了规划。三人打着哈欠去洗漱,同样也打着哈欠准备睡觉。塔矢亮和进藤光的公寓只有两间房,但社清春主动提起自己睡在沙发上好了。进藤光和他争夺沙发的拥有权。怎么能让客人睡沙发呢,况且他进藤光自己也很喜欢盖着空调被睡在沙发上。两人吵了半天,塔矢亮看不下去了,从房间里拿出一枚硬币,打算用正反面来决定到底谁该睡沙发。   进藤光自告奋勇说来扔,说正面就是自己睡沙发,反面就是社清春睡沙发。他对自己扔硬币的功力很有信心,于是让硬币在指尖上旋转一番后,稳稳地落在了大拇指上。   反面。   社清春大笑起来。进藤光不信,赶紧又抛了一遍。还是反面。   社清春笑得很厉害了。   “我就说吧,”他边笑着边揉眼睛,“这个沙发今晚就是我的了!”   进藤光很郁闷。塔矢亮将硬币拿走,说了声“晚安”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进藤光估摸着塔矢亮应该要写个日记或者是看两页书之类的。他正准备起身走人,社清春突然叫住了他。   “……非常感谢你们。”   社清春的神情很认真。   进藤光笑了笑,“这有什么感谢的?我们是朋友啊。”   “我是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我自己……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不太和别人出去。”   那样似乎有点落寞的神情,出现在社清春的脸上。   进藤光没有问他“你怎么会没有朋友呢”这样的问题,而是拍了拍社清春的肩膀,“小小年纪,想事情为什么这么复杂?”   社清春被他逗笑了,“可能吧。”他说,似乎有些如释重负,“我也许真的想得太多了。”   进藤光从房间里给他抱来一床被子,“喏,如果客厅里的空调觉得冷,你就盖被子,或者调高几度。如果你喜欢开超冷的空调盖被子,那就随便你咯。”   “这明明很舒服。”   “是啊。我经常在自己房间里这么干。”进藤光说,“上个月这么干的时候呢,在每月结电费的时候,我都偷偷多付一点。”   “塔矢不开空调吗?”   进藤光努了努嘴,“他开得很少。奇了怪了,他好像天生不怕热一样。”   社清春突然感慨说:“你们关系真好啊。应该是很多年的朋友吧。”   进藤光疑心自己听错了,“很多年的朋友?”   “嗯。”社清春说,“你们这么熟,没有个几年的交情说不过去吧?”   又是这种感觉呢。进藤光想。   伊角曾经那样说过。社清春如今也这么说。就好像命运中有一根奇妙的线,把他和塔矢亮连在了一起。   “我们……”进藤光整理了一下思绪,“我们……”   他的脑海里突然有什么东西闪过。它泛着神秘的光彩,从他的识海中如流星一般划过了。那一瞬间,他忽然不想真正地说明,自己和塔矢亮所认识的,不过几个月的短暂时间了。他想说什么呢?   “我们……”他顿了一下,随后笑了,“你猜对啦,我们从小学就认识。认识了很久了。”   进藤光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这样说的时候,心中泛起的是不由自主的,愉悦的心情。可他自己也不明白——内心深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愉悦的。   第二天,他们根据昨晚制定的旅游计划,去了惠比寿,在那里玩了一个上午,逛了无数小店和小吃街。塔矢亮带他们在弯弯绕绕的道路上行走,指着一家书店的门前说,喏,这就是他们认识的地方。   书店的门前有一个小型喷泉。喷出的水在阳光下闪烁着彩虹色的光彩。   “很浪漫啊。”进藤光感叹。   社清春从怀里掏出相机,将喷泉拍了下来。同时也将塔矢亮囊括在其中。   塔矢亮带他们走了惠比寿很多地方,几乎全部走完了——进藤光惊讶于他居然记得惠比寿所有书店的位置和名字。其中一家店的老板看到他,还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说如果要买书的话可以打折。很低的折扣。   “你还真是受欢迎啊。”   走出书店的时候,进藤光对塔矢亮说。   塔矢亮耸了耸肩,“我经常去那里买书。买得多了,人家当然认得我。”   社清春一直拿着相机拍个不停。今早上他从背包里拿出了早已被遗忘的相机,痛心地说如果昨天记得拿,什么银座什么烟花都可以通通被记录下来了。进藤光让他赶紧背好,说昨天不行,还有今天嘛。   后来他们依次去了国立西洋美术馆,登上了六本木之丘的观景台看东京夜景,随后去了森美术馆。在国立西洋美术馆里,社清春如鱼得水,看到一幅画就开始兴奋地给两人讲解,讲得比旁边戴着领夹麦的讲解员还要好。讲解员侧目看了他好几次,终于在一个时候逮住他:   “你是另外的美术馆的讲解员吗?”   社清春挠头,“不是啊。我是美术大学的学生。”   “喔——”讲解员拖长音,“怪不得啊。讲得很好。我都以为你已经工作很久了。”   社清春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讲解员真的可以把头发染成这个样子?”说完大家都笑了。   从美术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他们在路边吃了碗荞麦面,结果出乎意料,十分地难吃,就连一向不挑剔食物的塔矢亮都有点难以下咽。   “哇。”进藤光苦着脸,小声说,“我以为把荞麦面做得难吃会很难呢。”   他们吃了一半就放下了,转身走到旁边一家铁板小吃摊,每人买了一串大大的铁板烧鱿鱼。先前难吃的荞麦面的味道就被香辣的铁板烧鱿鱼代替了。社清春被辣得眼泪鼻涕都流下来,进藤光去给他拿纸巾,顺便调侃他吃不得辣椒还要买香辣鱿鱼。“旁边不是有普通的铁板鱿鱼嘛。你看塔矢亮就买那个。”   社清春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还说要挑战自己来着。”   “哈哈,那就不用啦。你要不要喝点冰的东西,或者买个冰淇淋?”   “不用——”   几分钟后,辣意逐渐平息。社清春拍了拍胸口,“真爽啊。”   他们坐车去了六本木之丘——在这里爬观景台也需要排一段长队。塔矢亮在昨晚就帮他们买了票,所以三人拿着票,终于可以顺利进入观景台。   夜晚,高楼大厦上的灯光逐渐亮起,立交桥上穿梭的车流也逐渐增多,车灯形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亮黄色的光带。在观景台上几乎能看到东京市区的全景,还有周身闪烁着霓虹灯光的东京塔。社清春赶紧拿相机拍了下来。   身在高处??吹来的风都有点凉爽。周围人很多,他们不得不提高了音量说话,否则就会被吞没在茫茫的人潮之中。他们在观景台上随着人流慢慢挪动,看着黑夜里流光溢彩的银座,沉默的穿东京而过的河流。据说还有黑社会将不听话的人沉入东京湾这样的说法。他们站在这里俯瞰这座城市,而在其他的时候,则会有别人站在这里,俯瞰着在东京道路上行走的他们。你看着底下的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生活,每个人都在构筑属于自己的世界,但他们的世界旁人几乎很难知道。每个人的愿望都不一样,行走在路上的目的也不同。可就是这样的不同让这个世界充满了趣味。闪烁的灯光在昨天和今天有什么不同吗,但在记忆里,他们已经不一样了。记忆里的灯光永远更加闪亮,像一个伸手触碰不到的梦。   “我们来拍照吧!”   社清春提议。塔矢亮和进藤光都同意了。   社清春本来并不是喜欢拍照的人。他甚至有点讨厌拍照。拍照不是很浪费时间吗。   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对于这样美妙的??与朋友相处的时光,人类保留这段时光的手段实在太少太少了。记在心里吗?记忆始终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褪色。记在文字里吗?某一天的他透过文字,是否还能看见观景台上俯瞰着的东京流光溢彩的模样呢?   还有拍照。用最笨拙的办法,将时光里的景色铭刻在小小的相片里。这是对抗遗忘的最有效的办法吗?   他们拜托了一个路人帮他们拍照,然后并排站在一起,身后是东京的夜景。高耸的东京塔上的文字不断滚动着。   “三,二,一——”   咔擦一声,按下了快门键。   PS:旅游部分写得我十分有感触……五一假期是在太多人了,我去市中心吃顿饭,路上都是一大堆人(超多人来这里旅游啊)   社和小光小亮的组合实在太可爱辣!看漫画时就被可爱到了! 第19章   游玩结束。塔矢亮和进藤光走在东京的街道上。   先前,社清春已经提出说要回去了。虽然进藤光极力挽留,说再在家里住一个晚上也没事的,而且为什么非要在大晚上的坐新干线呢。   社清春摇了摇头。“这就不对了……进藤,我想做一点好玩的事情。现在新干线还没停,你不觉得在晚上坐新干线,看到的风景更加不同吗?”   社清春一旦做决定,就很难干涉。进藤光没继续说话,只是把自己先前在街上买的一包金平糖塞给他。   社清春看了看金平糖闪闪发亮的包装纸,“谢谢啦。”   他的脸上挂着很轻松的微笑。   塔矢亮将之前准备好的东西递给社清春。社清春接到了,拿来一看,是一本书。作者是绪方精次,上边还有绪方精次龙飞凤舞的签名。   “欢迎下次来东京。”塔矢亮的话语很简洁。   进藤光看着上面用金色闪粉笔签出的名字,悄悄问塔矢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塔矢亮看他一眼,眼里有愉快的闪光,“这是秘密。秘密就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进藤光把他这句话在心里咂摸了几遍——还说什么“秘密”呢。难得塔矢亮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那……”进藤光问,“我们送你去车站怎么样?这个总可以了吧!”   他等待着社清春的回答。   即使是刚刚见到社清春,进藤光就觉得对方是一个很独立的人。不是说生活上不依赖他人的独立,而是性格上的独立。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被他人干预,甚至与他人相处时会感到些微的不自在,因为不明白在什么情况下该说什么话。   短短几天的相处,他不明白社清春的人际关系,家庭或者是其他。他其实不太了解社清春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有些人很单纯,和他相处的时候是能够一眼看透的。有些人很复杂,费尽心思,也许只能看见他的某一面。进藤光想,社清春有时总会让人感到意外。就像他为自己和塔矢亮画的那幅画,以及自然而然走过来的交谈。以及明明已经是晚上,明明已经算是朋友,但社清春还是要坚持己见,选择立马坐新干线回去。他做这些选择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或许什么都没有想,而是一有想法就去做了。   所以,在说出“我们送你去车站”的话时,进藤光有些纠结。社清春会不会同意呢?   他看着社清春的眼睛。   几秒钟后,社清春忽然笑了。“好。我们一起去车站吧。”   将社清春送到车站,而后走回来,都没有超过半小时。车站很近,他们的告别也不算太久。但进藤光就是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了。似乎已经习惯了三个人一起聊天说笑的声音。   他和塔矢亮走在东京的街道上,看两边游人如织。这里已经算是繁华的商业区。不远处就是地铁站,他们随后会搭乘地铁,回到他们的家中,准备新一天的到来。   他们走过一家书店。书店的玻璃窗上贴着很多海报,其中一张海报上是高永夏帅死人不偿命的脸,另外一张更大的海报是塔矢导演《春来》电影的宣传。   进藤光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书店玻璃窗上的海报。他以前不会太过于关注这些东西。明星,电影,新书的宣传。然而因为塔矢亮的存在,他开始关注——比如说,塔矢导演的新电影。   海报上有一片鲜花盛开的森林,小路很细很长,弯弯绕绕通向远处。很符合《春来》这个名字。   “一个半月后上映……”进藤光在算时间,“我一定去看。”   塔矢亮说:“以前我总听父亲讲他的电影。但这次他跟我讲得很少。”   进藤光说:“万一他这次拍得特别好,想给你一个惊喜呢?”   塔矢亮很专注地看着海报,就像他是第一次见到这张海报。   走过书店,他们依旧在街道上走着。这条路是通往最近的地铁站的路。进藤光知道,他们正走在这条路上,不久后就会乘上地铁,回到家里。但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那么着急回家。今天是和朋友游玩的一天——是特殊的一天。美术馆里那些色彩各异的油画浮现在他眼前,绚烂的颜色是春天和秋天。他的心因为这些鲜艳夺目,富有生命力的颜色而颤动起来。他想让这一天再长一点,长一点,最好没有尽头,如果要有尽头,那一定要有一个好的结尾。   他想起昨天他们去到的那家咖啡馆。很小很安静,气氛很独特。不知为什么,他想再去一次。   听到进藤光问他“我们可不可以再去一次昨天的那家咖啡馆”的时候,塔矢亮只是有一点惊讶。他以为进藤光不太会对这家咖啡馆感兴趣呢。   “今天绪方先生应该不会来了。”推门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塔矢亮说,“他都是这样,时不时出现一次。”   进藤光说:“我不是为了见绪方先生啦。”   他只是想再进来一次。这里说不定有什么可以通向异次元的结界呢。   他们在角落里坐下。绪方精次果然没有来,现在在台上拉小提琴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很随便,在拉《Lemon??tree》。轻快的乐音通达到每一个角落。   他们要了两杯意大利咖啡。纯正的意大利咖啡,很浓。进藤光喝了第一口觉得太苦了,然后给自己加了两倍的牛奶和糖。好吧,他想,这样纯正的意大利咖啡就会变得不伦不类了。   小提琴的声音还在响,他和塔矢亮相对而坐。灯光落在塔矢亮高挺的鼻梁上,就像一束光打在了被人精心打磨了许久的大理石雕像上。哇哦,这样看塔矢亮还是很帅。进藤光说不出什么好词好句,他只是真心地觉得塔矢亮很帅。这样的帅是会让人稍稍有点嫉妒的。   但他进藤光当然不嫉妒啦。他自己也是大帅哥嘛。进藤光自己美滋滋地想。   他的视线飘来飘去,并没有发现塔矢亮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更准确的说,塔矢亮是在一边打量他,一边回忆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的人很模糊,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而是在空中优美地挥动自己的手臂。塔矢亮记着这个梦很久了,他觉得这个梦昭示了什么。那个人是个音乐指挥家吗,不然为什么手臂总是动来动去呢?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这样牢固地在他的梦里落下了一个锚点?   他看着暖黄色灯光下的进藤光。某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进藤光的影子和梦里的那个身姿重合了。但等他再次仔细看时,这种感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进藤光。进藤光无知无觉,又喝了一口咖啡,还是被苦到了,做了个鬼脸的表情。塔矢亮忍不住笑了。很轻微的一下,没有被进藤光捕捉到。   塔矢亮现在想要忘记那个梦了。现在的场景更像一个梦。他的余光看着那个在台上演奏的男人,提琴的旋律已经到了尾声。马上他就会退场,然后等待另一个人来到台上。   塔矢亮叫了服务生过来,跟他低声耳语了几句。进藤光看见了,问:“塔矢,你是要再点什么喝的吗?”   “不是。”   “这样啊。”   进藤光又低头去喝咖啡。他现在终于品出点味道了。他承认这种苦涩的黑褐色液体确实很值得人们为它痴迷。   服务生跑走了。塔矢亮很满意地笑起来。这样的晚上……他忍不住想,这样的晚上,需要一支歌。   《Lemon??tree》已经结束了,最后一抹提琴的声响在空中回荡。塔矢亮站起来,看了进藤光一眼,向舞台的方向走去。   进藤光起初还不明白塔矢亮起身是为了做什么,不过看到他朝舞台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你要去表演,对不对!”他激动地说,“我要拿手机把这段录下来!”   “随便你。”   塔矢亮走到舞台上,坐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钢琴前。灯光打在他身上,他像是个天生的钢琴演奏家。他的手抬起来,轻柔地放在琴键上。他开始弹奏第一个音,随后越来越多的音符如凌凌的流水般从他指尖流泻出来,是一支不用歌词的歌。   进藤光听的时候,只觉得它很耳熟。不久之后,才明白这首歌的名字。   它叫《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他不明白塔矢亮弹奏这支曲子的真正用意。   他也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后,这支钢琴的旋律会在他脑海中留下深深的印记,在他耳边乐此不疲地播放着。 第20章   东京之旅结束后,是连着一个星期的阴雨天。这段时间进藤光闷在家里哪也不能去,只好窝在房间里赶工自己的暑假作业。   他偶尔会看见正在客厅里泡茶的塔矢亮。塔矢亮似乎是个很念旧的人。他很喜欢喝茶。进藤光向来不怎么喜欢喝茶,贩卖机的瓶装茶饮料也不爱喝——站在贩卖机前,他要么喝宝矿力,要么喝冰冰凉凉的橘子汽水或苹果汽水(一定要很甜)。   茶这种苦涩的饮料,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有一天他好奇地问:“塔矢,你喝的这个……”他看了一眼塔矢亮茶杯里的绿色,“是绿茶……吧?”   如果没记错,佐为也很喜欢喝绿茶。当初佐为很诚心诚意地向进藤光推荐绿茶,被严词拒绝了,理由是“绿绿的看起来没有食欲”。   “嗯。”塔矢亮将茶壶的柄转到了一边,“是玉露茶。要喝一杯吗?”   进藤光连忙摆手:“不用了,我朋友之前请我喝过,我有点喝不惯。它味道好浓。”   进藤光当年是在佐为的威逼利诱下勉勉强强捏着鼻子喝了一口的。茶味有点重,他一下子没缓过气,呛了一嗓子。从此之后再也没喝过。   塔矢亮了然地点点头,“嗯,我们国内的绿茶,茶味都会比较重。中华的茶叶比较香。”   说完,他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进藤光看着桌面上的茶具,“泡茶所需要的东西很多呢。”   如果是煎茶,需要密漏。如果是抹茶,那也有自己的小玩意。如果不是普通地喝一杯,而是要搞茶道表演的话,所需要的工具就更多了,同时礼仪也有讲究。进藤光自己是绝对搞不清楚的。   “嗯。”塔矢亮说,“如果要更加符合礼仪地喝茶,确实会麻烦一些。”   他把手上的茶杯放在桌面上。“我父亲是一个很爱喝茶的人。他对于茶的追求是极致的,稳定的美感。他说,这样的茶才能契合我们的精神。我却觉得,太过稳定和极致反而会丧失茶的部分韵味。正因为培育茶叶的条件千变万化,才会诞生不同风味的茶的品种。因此,比起他追求的极致的美感,我更希望其中能够拥有随性和闲适的气息。”   “在冬天,我不常喝茶。但茶的苦涩和凉意很适合夏天。”塔矢亮看着进藤光,微微笑了笑,“你真的不试试吗?”   进藤光用他毫不示弱的眼神与塔矢亮对视。   可塔矢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有认真辨别,才能看清楚他眼里的笑意。   进藤光败下阵来。   “好吧!我就喝一杯!”进藤光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当当的一杯,“就当作是……就当作是第二次尝试吧。”   他眯上眼睛——没有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喝了第一口。   味道说不上好,反正跟当初佐为的茶差不了多少。他这样想着,又喝了第二口。带着苦涩和泥土湿润气息的,温热的茶汤流入喉咙。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他忽然感到自内心深处飘飘悠悠升起的一丝凉意,让他的大脑都清醒许多。   喔。原来茶水是这个味道的。   他慢慢地喝,将一杯茶都喝完了。   “还不错吧。”进藤光中肯地评价道。听到他的回答,塔矢亮看起来很愉悦。   进藤光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他觉得,是自己的回答使塔矢亮愉悦了的。但很快他又将这种感觉抛开了。   “塔矢。”   “怎么了?”   进藤光顿了顿,“你有时候跟我的一个朋友挺像的。”   塔矢亮偏过头来,微微思索了一番,“你是说……你那个叫佐为的朋友?”   塔矢亮果然很聪明啊。进藤光点头,“嗯。他也很爱喝茶。”   “我听你讲起过他。”塔矢亮说,“我其实很好奇,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名自由摄影师。一个爱喝茶的人。一个能够和比自己年龄小上许多的学生交朋友的人。除开这些之外,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进藤光笑起来。“佐为啊。”他说,“佐为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各种意义上的。无论是专业能力,还是他能够保有童心的能力。无论什么方面都很厉害。”   他拍了拍塔矢亮的肩膀,“放心,你以后会见到他的。”   毕竟佐为已经在我的信里初步认识你了嘛。   周六的聚会依旧正在举行。不同的是和谷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伊角和芦原决定在今天的聚会上玩歌牌游戏。进藤光大喊不公平,芦原反驳道:“之前那种游戏我一点也不上手。这次总该轮到我大展威风了吧?”   和谷哀叹道:“为什么不玩塞尔达?我最近又买了最新款!”   “得了吧。”进藤光难得地跟和谷唱反调,“我们跟你玩塞尔达,就是输定了。”   塔矢亮很淡然。无论是要玩RPG这种他不擅长的游戏,还是玩歌牌这种他明显擅长的游戏,塔矢亮的表情都是这样。好像什么都掌握在手中。   不过进藤光知道,塔矢亮做这副表情的时候,或许心里根本什么也没想。   游戏开始不过半小时,塔矢亮就展现出了他应有的水平——整整半个小时,基本上他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正确率报出答案。进藤光在与他的对决中慢上一步,最后在和谷裁判的裁决下输了。他们采用车轮战模式,因此接下来是摩拳擦掌的芦原。   “芦原先生会很多技巧,而且练习过很多次……”伊角在旁边小声地和进藤光说,“他还参加过比赛,拿过全国赛事的冠军。”   果然,火力全开,早早准备好的芦原非常厉害。饶是塔矢亮把《小仓百人一首》背得滚瓜烂熟,最终还是因为经验不够落败了。   在抑扬顿挫的和歌声中,和谷喜滋滋地给塔矢亮判了「失败」。   接下来轮到伊角。不过伊角也不是芦原的对手,依旧失败了。   “我不太会玩啊。”伊角感叹着将摆好的歌牌一张张收好。芦原在一旁一边快乐地哼着“香具山光好,谁家晾素衣。夏风吹袖满,不必唤春归……”一边拿起桌面上的冰饮料,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口。   和谷自认为没有达到玩歌牌的平均水平——这家伙几乎是泡在电脑游戏里的——但他当唱和歌的裁判,当得还是挺快乐。   “特别是在塔矢亮落败的时候!”   他小声地对进藤光说。进藤光差点没把刚喝的水吐出来。   “和谷,你对塔矢……好像很有意见的样子?”进藤光不解,“明明你没怎么和他相处过啊。”   “这我当然知道。”和谷说,“不过……越智算是我的朋友。”   “所以呢?”   和谷顿了顿,“所以我想着——哎我这想法挺幼稚的——我想着,我的朋友不喜欢的人,我也要离他尽量远点吧。”   进藤光笑了。“和谷,这你就想错啦。”   “怎么说?”   “我倒觉得,越智并不是讨厌塔矢亮。”   “不可能啊。”和谷回忆起越智曾经的行为,“每次塔矢亮一有什么新闻,他都是用那种苦大仇深的表情看手机或者电视屏幕。他也跟我讲过很多类似「我要打败塔矢亮」的话。我想就算不讨厌,他应该也不太喜欢塔矢亮才对吧。”   “NO——”进藤光伸出一根食指,在和谷面前摇了摇,“我觉得吧,越智的内心应该是很欣赏塔矢亮这样的人的。”   “他欣赏吗?”   “嗯。我很肯定。正是因为太欣赏,太认同,太想超越他了,所以越智才会呈现出那样有点剑拔弩张的状态。所以我猜,他不仅不讨厌塔矢亮,反而还极为欣赏他才对。”   还没等和谷再说什么,进藤光又补充道:“而且,你以为塔矢亮不欣赏越智吗?”   和谷有些没转过弯来,“什么?”   “依照我自己的观察呢,塔矢亮也是很欣赏越智的。”进藤光说,“正是这样,他才会对越智和他的每一场竞争全力以赴。这不就是认可对手的表现吗?”   进藤光一说完话,就看见和谷正以一种很古怪的神情看着他。   “咋了?为什么这样看我?”他指指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我太帅,你看傻了?”   “……才没有。”和谷反驳。过了一会??,他说,“进藤,以前没看出来,你心思还是很细腻的嘛。”   进藤光给自己灌了一口水,“权当你在夸奖我了。”   和谷笑了笑,“本来也在夸奖你,不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就算你这么说,我感觉我跟塔矢亮也不太有可能成为朋友。我们的性格太不同了。”   “那当然。”进藤光说,“我又没有那种「我的朋友一定也要互相是朋友」的这种奇怪想法。”   “嗯,那很好。”   和谷停了一会,“我其实还很好奇……你是怎么跟塔矢亮成为朋友的?”   他的视线投射到塔矢亮那边。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塔矢亮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有实力,有样貌,性格就算冰冷一点,那也算是女孩子心中的神秘感加分项。进藤光与他的性格完全不同。他们究竟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这个啊……”进藤光踌躇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成为了朋友一样。”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突然就常常和对方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分享身边的事情。成为彼此的朋友,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妙。   和谷似乎也明白了。他回想起当时他们刚刚认识的日子。阳光很好,他们在宿舍楼底下白痴地相互招手,颇有些格格不入,但非常快乐。   “啊……最后一个问题。”和谷说,“聚会时你老在喝普通的水——你怎么不喝饮料了?”   “这个嘛……”进藤光笑着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开心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我想养成一个「喝茶」的好习惯吧。”   PS:   *芦原哼的歌来自《小仓百人一首》   *歌牌是一种日本的竞技游戏,简单来说就是将牌摆在地上,记住牌的位置,然后根据牌上的诗歌背诵出它的上一句或下一句(很适合小亮的游戏呢)   *我个人也觉得日本茶没有中国的茶叶好喝(可能我喝不惯碎茶冲出来的茶吧) 第21章   社的照片是和佐为的信一起被邮递员放到信箱里的。   进藤光兴冲冲地在客厅里拆开社寄来的包裹。“塔矢,是塑封好的照片!”   听到喊声,塔矢亮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坐到沙发上。进藤光兴致勃勃地将一沓照片放在桌上,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   不愧是艺术生——社的照片每一张都有塑封和精心设计的边框,在照片后面甚至还有手写的语句??,大部分是诗句或者感想之类。社的字体带着笔锋,和他的性格很是相称。   第一张照片的场景在惠比寿的商业街。人来人往,社清春臭屁地来了一张大脸自拍,塔矢亮和进藤光则沦为背景板。背后的题字是「来到晴好的惠比寿!」   进藤光怒斥:“社怎么这样!”之后又小声道,“不过他拍照技术还不错。”   塔矢亮翻开下一张。依旧是惠比寿,不过拍的是在阳光下泛着彩色的喷泉。塔矢亮在左侧,微微偏过头——进藤光在心里腹诽:尽管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要说——帅,太帅了……简直不像真人。   背后的题字是「????池の星またはらはらと時雨かな(池中星光摇曳闪,秋雨落下)」   塔矢亮好奇道:“没有下雨啊。”   “……但意境很美就是了。”   接下来的时间就到了晚上。流光溢彩的银座,被霓虹灯所包围的东京,闪耀着车灯的无数奔流的车辆……社拍了很多这样的夜景照。有他自己故作酷炫的自拍,也有进藤光和塔矢亮的单人照。   塔矢亮的表情一如既往,所以抓拍也差不到哪儿去。进藤光就不同了——社抓拍到的某一张单人照,进藤光的五官扭曲,就像摄像头前放了个装满水的矿泉水瓶。   进藤光想默默地将这张照片收起来,塔矢亮却意外道:“留着。”   “啊?”进藤光反驳,“这拍得不行……我要自己收起来。”   塔矢亮促狭地笑了笑:“哪里不行了?相机拍出来的是人最本真的样貌才对。”   进藤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社清春这个家伙,还挺有拍照欲,手里拿着个相机,咔嚓咔嚓就拍个不停,随便什么地方都想按快门。他不仅拍了很多夜景照,还拍了进美术馆门前的雕像,说明,以及来来往往的行人,每张照片后还认真引用了俳句(不过进藤光只背得松尾芭蕉的诗)。但不得不赞叹一句的是社的拍照技术确实是经受训练过的。每一张照片,无论是随手拍的还是认真拍摄的,都能让人感觉到摄影者拍摄时心中的情感。   温柔的,热烈的,期待的……所有的情绪都通过照片完完全全地展示了出来。   进藤光想起佐为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一名真正优秀的摄影师,不仅是要把情景真实地展现出来,熟练地运用各种构图,光影,处理的技巧,更重要的是,向观赏相片的人传达出内心的情感。一张好的相片或许技术上还有待雕琢,但它所传达出来的情感绝对是真诚的。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   他又翻开了下一张——下一张不是照片了,而是社亲手画的画作。它们都用塑封好好地包裹了起来。   那是可以称得上是流光溢彩的画作——他画了出租车上所见到的天空树,洋溢着历史气息的浅草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的银座购物街。还有国立西洋美术馆的金碧辉煌,咖啡店里的光影昏暗,提琴悠然,六本木之丘下能够看到的最最澄澈的,布满晚霞的天空。社的笔触是快乐的。他还画了他们在排队买饮料时各异的表情,在烧烤摊前买下的香辣烤鱿鱼,进藤光被难吃的荞麦面噎到时痛苦万分的神情……还有他们那天晚上,商量第二天要去哪里游玩的情景。社甚至将小卡片上的字也一字不落地写了上去。   那样热烈又大胆的用色,无不昭示着绘画者的情感——他很享受这段旅程。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看到这样的画作,进藤光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他继续翻开了最后一张。   那不是画作,而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照片。   背景是东京的夜景,他们三个人站在观景台上,面对照相机。社清春站在最左边戴着黑色鸭舌帽,穿着白衬衫,单手插口袋,另一只手则比了个当年流行的手势。进藤光站在中间,他把头上的帽子取了下来,金色的刘海在灯光下闪耀着细密的光点。最右边是塔矢亮。他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面朝镜头,嘴角上弯的弧度并不明显,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周身不同于往常的柔和。   三个年轻人在镜头下,都展现出了自己最本真的姿态。   周围人来人往,但他们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和嘈杂,如同发光体一般,在这张照片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光芒。   照片的背面是小林一茶的俳句:「??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ちながら(我知世如朝露短,犹难轻弃)」   进藤光看着照片——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很久远的过去,又看到了很遥远的未来。   他轻声说:“这张照片拍得真好啊。”   “嗯。”   塔矢亮的目光在背后的俳句上流连片刻,“或许……这就是唯一能够保留时间的方法吧。”   时间是流逝的,人是变化的。   如果无法阻止时间流逝,无法阻止人的变化,那么就只能将当初的时间和人定格。   通过文学的手段,人可以在任意的时间内穿梭。在一句话内,人即可以回到过去,又可以穿梭至未来。   通过记忆,人能短时间地保留那段最珍贵的时光。   可是文字终究没有办法真正地保留现在——「现在」在书写者落笔的一刻就开始流逝了。记忆的碎片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变多,对于往事的勾勒也逐渐模糊。在那次聚会上究竟自己做了什么?参加聚会的有谁?这些“不重要”的记忆已经被大脑抛弃了。   可是相片是特殊的。就算已经不记得了,在翻看照片的时候,内心的情感依然会被触动。深藏其中的回忆涌现出来。似乎能在里面看到连自己都忘却了的那个模样。   他们三个人年少的模样,最好的时光。   将照片收好,进藤光马上给社发去了一大堆简讯。他将社夸奖了一通,只字没提自己快被感动哭了的事实。   随后他拆开了佐为给他的信。   「亲爱的小光: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   我已经明白你的困扰了,不过我自己没有爱情的经验,所以我的话也只能给你做一个参考。   小光,曾经国文老师叫你读的夏目漱石,你读了吗?你还记得《门》里面的宗助吗?宗助千里迢迢去到寺庙,想打开内心的无形之门,但他退缩了。因为那扇门背后是来自于生活的痛苦和欢乐。   我想爱情也是一样。在不打开门之前你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任凭多少有经验的人的告诫都不行。你要自己体验,然后才能明白自己的感觉。不是有了感觉才去做,而是去做了才会拥有感觉。   很玄妙吧?禅宗的哲理有时候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日本……我现在在尼泊尔,珠穆朗玛峰当然是没有勇气爬的了……或许一个月后我就回去了也说不定!总之我会尽量给你惊喜的。   又及:等我到了日本,请一定要让我见一见你的那位朋友。我对他很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   祝你万事如意!」   进藤光看完了信,慢慢地把信纸折好,重新放进信封里。   不愿推开门的人是懦弱的。   他想,他应该要足够勇敢。他要积攒足够的勇敢,去推开那扇门。   去探寻一个内心秘密的真相。   PS:   小光要准备进入探寻心之所爱模式了!   这里算是一章过渡。一切的情感都要有过渡,有铺垫才能水到渠成啊! 第22章   进藤光与和谷约定第二天在KFC见面。   在line上,进藤光抛下了豪言壮语:“这顿KFC我请,你点多少都无所谓!”   和谷那天连早饭都没吃,中午掐着点赶到校门口的炸鸡店。进藤光已经在座位上坐着了,正拿着菜单聚精会神地看。   和谷在他面前坐下,“请客?这么有钱了?”   进藤光感慨道:“没什么,就是有点花钱的欲望。”   和谷想,这小子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还是有求于人?但现在没空仔细思考这个。他拿过进藤光手里的菜单,三下两下点了两份鸡米花一份双拼炸鸡桶再加一份巧克力圣代,“进藤,”他指了指菜单上的汉堡区,“你要什么?”   “……香辣鸡腿堡。”   和谷的视线在菜单上逡巡一番,给自己点了一个芝士虾堡。两人到点餐区付钱——当然都是进藤光掏的钱——随后回到座位上。   “说吧。”和谷开门见山,“花钱买快乐,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进藤光摇头,“没有。”   “那……你爸妈多给你一笔零花钱?”   摇头,“怎么可能。”   “总不能是塔矢亮给你钱吧?”和谷净想着钱。   进藤光沉默,随后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和谷。   和谷摆摆手,换了个更可靠的猜测,“好啦,我知道我猜错了……难道你暗恋他人,准备告白,结果发现她已经有了男朋友?”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和谷怪叫一声。这时他们点的餐已经上来了。他打开包装盒,愤愤咬了汉堡一大口,“快说吧,我实在猜不中。”   进藤光摆弄着附赠的薯条和番茄酱,不知为什么有些难以启齿,“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喜欢的人。”   和谷同样拨弄着薯条的手停住了,“什么?”   “就是——我感到很困惑。”进藤光说,“我感觉我其实……很想谈一段恋爱,而且我感觉我其实隐隐约约是喜欢上了什么人。但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究竟能不能被称作喜欢。所以我很困惑。”   和谷犹豫了半晌:他应该惊喜于好朋友终于开窍想谈恋爱了呢,还是该为朋友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暗恋别人而难过呢?   他迟疑着评论道:“这个……这个不好讲。但也不是……没有这种状况。”   他越说越找回底气似的,“你应该是对身边的某一个人有朦胧的好感,只是这样的好感不明显罢了。”   进藤光像个小学生,认真听讲。   “你觉得和她相处时候的状况,似乎只是普通朋友,但你的心又总是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些遐想……我这样说对不对?”   进藤光皱眉道:“姑且算……对吧。”其实他也不知道。   “所以,”和谷下了结论,“你对一个人有超出友谊的,疑似恋爱的情感,但你不懂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友情。”   勉勉强强吧。进藤光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大口可乐。“太逊了。”他咬着吸管,“曾经我还笑话别人呢,连自己的恋爱都搞不清楚。现在我发现我简直过之而无不及,是个大傻瓜。”   和谷笑了笑,“要是你之前有谈过几段恋爱,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   进藤光还是很郁闷。   和谷说:“我多嘴问一句。那个女生是个怎样的人?”   和谷自己也很疑惑。他跟进藤光相处了这么久,没发现对方身边有别的女生啊。难道是网恋?   网恋更可怕了。和谷想,一般而言网友见面都是以失败告终。他希望他的好朋友不要傻傻付出感情,被人骗了才好。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进藤光的下一句发言。   “和谷,可能……”进藤光的表情也很恍惚,“可能那个人不是女生。”   和谷瞪大了双眼,汉堡差点从手里掉下来。   他惊讶,他惊叹,他竟然还有些痛心疾首。如果恋爱是人生中必须通关的副本,那别人都只是与洞穴蜘蛛搏斗就完事了,进藤光是在和魔王城的魔王打架。想要通关何其难!   他花了好一会时间才重新组织好语言:“进藤……这没有事。”   进藤光斜乜他一眼:“我当然没事。”   “不,我不是说这个。”   “我当然知道。”进藤光说,“我自己也懂……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究竟是不是,还不知道呢。   “他帅吗?”   进藤光迟疑道:“应该……可能……帅吧。”   和谷心中飞快地把几名候选人的名字一一排除了。在排除这些名字的时候,他的心中忽然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测。   有谁能和进藤光成为好朋友,并且关系密切,甚至长相较为帅气呢?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来。那个名字的存在感如此之强,以至于他一旦想到,就再也无法将这种强烈的可能性排除。   他想,他大概知道进藤光对谁抱有朦胧好感了。   “进藤。”和谷清了清嗓子,“我问你一个认真的问题。”   “你问吧。”   和谷深吸一口气,“你喜欢的那个人,不会是塔矢亮吧?”   听到「塔矢亮」这个名字时,进藤光差点没把可乐吐出来。   “怎么……可能!”进藤光被喉咙里的可乐搞得上气不接下气,音量也提高了好几度,“这……怎么也——”   和谷赶紧拍拍他的背,“别激动别激动!”   “怎么会不激动!”进藤光咳得眼冒金星,眼泪都被咳出来了,“那可是……我和他认识还不到半年啊!”   “进藤,你仔细想想。”和谷循循善诱,“平心而论,你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还是说你跟他只是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友谊?”   进藤光没理他,还是一直咳。好不容易舒服了,喘得上气了,又开始拿纸巾狂擦鼻涕和眼泪。   他和塔矢亮是纯洁的友谊关系?   进藤光拼命地给自己灌输这样的想法,但很快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想起他和塔矢亮初遇的片段:一起在店里吃饭,租房时才发现彼此是室友——好吧,挺文艺小清新的,还有那么几分像华生与福尔摩斯。   两人一起看棒球赛的片段:进藤光激动得站起来大喊,塔矢亮依然稳稳地坐在原位——天哪,他们的手竟然还牵在一起!   一起玩游戏和歌牌的片段。   一起旅游时的交谈和对视。   他们的照片——在东京繁华的夜景下,那样的眼神显得格外灿烂。   他连夜跑去书店给塔矢亮买的《白鲸》。   他想起那水蓝色的封皮。就像一场独一无二的,发生在深邃海洋中的梦。   ………   进藤光想起了很多东西。眼神,话语,面部表情。那些微小的事物藏在时光的缝隙里,稍不留意就会转瞬即逝。但进藤光顽强地捕捉到了它们。   他把它们放在天光下,用最好的显微镜来观察,用最高纯度的化学制剂来化验。有些话用言语是说不清楚的,有些声音用耳朵是听不见的。但此刻进藤光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能力,终于能够听见那些意犹未尽的言语,那些隐藏在话语更深处的弦外之音。   那样的东西是不能用苍白的光源相配的。它应该沐浴在春日最温暖的阳光下,樱花是它的点缀,深蓝色难以承载它的深邃。   它乘坐着拉满帆的大船,在苍茫大海上浩浩荡荡,朝进藤光行驶而来。而进藤光就站在港口。他几乎是喜悦又恐惧地盼望着货船的到来。   那承载着说不清道不明心绪的船终于靠岸了。不需要司机的动作,它已经开始悠扬婉转的鸣笛。不需要船工的指示??它已经自己稳稳当当地停在船坞里。不需要他人放下船板,系好绳索,进藤光已经迅速地跑了上去——他带着喜悦和恐惧交织的情感跑上甲板。那船上的木甲板随着他的脚步而发出了无数沉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大提琴和管风琴构成的交响曲。   进藤光听着脚下传来的砰砰声。那声音从脚板底传上来,让他感到一阵酥麻。他愣了一会儿,才感觉到那震动的声音不仅来自脚下,还来自他的骨骼,他的胸腔深处。   砰,砰,砰——那是他的心跳声。他的心脏急速而有力地跳动着。   进藤光打开了船上的货物。   他似乎要被那样的情感所淹没了。   他想,他应该明白了。   他喜欢一个人。   「塔矢亮」。这是那个人的名字。   PS:   这次先开窍的是小光!   感谢和谷同学的助攻! 第23章   进藤光几乎是郁闷地走出炸鸡店,郁闷地同和谷告别,郁闷地在街道上闲逛。   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塔矢亮。该怎么同他说明这样的喜欢?塔矢亮当然可以理解——他读过那么多书,有写爱情的,也有无关爱情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爱情的确是文学中一个经久不厌的母题。进藤光相信塔矢亮能够理解这样的感情,但他又凭什么要求塔矢亮理解呢?何况进藤光自己也如初生的小鸟般懵懵懂懂。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曾经上高中时他干过一样的事。穿一身当季潮流的夹克,在秋风中,在街上慢慢悠悠地走。他总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走红毯的知名男模特。但现在他在街上走着,心境却与当初不同了。当年的他只是为了耍帅而耍帅,现在的他已经没心情耍帅了。他只想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   他才发现,当人漫无目的之时,似乎就是最心事重重的时候。   爱情。   爱情降临的时候往往猝不及防。如同一个人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却不明不白地扭伤了脚踝。他不知道是脚踝的问题,鞋子的问题还是路的问题。但这件事情就是发生了。   进藤光走过一家咖啡店。里边的空调冷风吹过来,吹得人的面颊凉丝丝的,很舒服。里边有一对情侣,正相对坐着说话。其实两人说的话并不多,面前也只摆了两杯咖啡,一盘牛角面包。但两个人都很快乐的样子。   换在以前,进藤光会毫不在意。不过现在他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为什么会发展出如此亲密的关系?   他和塔矢亮相遇了。   他和塔矢亮成为了朋友。   他对塔矢亮产生了「喜欢」的感情。   ……好吧,这些事情是如此地水到渠成。一架穹顶的精妙之处便在于,明明从不同的两端开始,却总能在中间完美地交融。   他继续走,经过了专卖反季节服饰的服装店。羽绒的帽子和羊绒大衣套在橱窗里的塑料模特身上。   经过了一家烧鸟店,原本只在晚上开放的店却在白天也敞开了大门。   他经过日用百货店。百货店里的东西几乎都缺货了。   经营日本茶的店铺——他条件反射般地驻足,静静凝视着店铺的大门。清淡的茶香四处弥漫。他仿佛听见了轻轻用碾子碾茶叶的声音。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达到他的心底,让他想起一个爱好喝茶的人。   那个人清俊的面容浮现在进藤光眼前。   如果向他诉说,他会给予回应吗?   进藤光用力闻了闻空气中的茶香,随后加快了脚步。这之后,路边的所有景色,似乎都难以进入他的心里了。无论他怎么想,脑海中马上就会代替以一张面孔。他的鼻梁如希腊塑像般英挺,剑眉星目,是一张很美的面孔。用「漂亮」或者「帅气」来形容,不太恰当。他应当是美的。一个字就够了。   他脑海中充斥着胡思乱想,刚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进藤?”   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   进藤光浑身抖了抖,像是做坏事被大人抓包的小孩般慌乱地回头。   “进藤?真的是你!”   那声音中带着许多欣喜。进藤光听见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个人在远处朝他跑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站在面前的人,而那人也正用相同的表情看着他。   是你啊。进藤光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明明是高中足球队的朋友,而且都没过多久,可他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是吉田。吉田已经不再是全队里最瘦小的那个孩子了。他现在健壮了不少,高大了不少,肤色也黝黑了许多,总之是健康的深小麦色。   “进藤,”吉田指了指不远处的餐厅,“去坐一会吧,咱们好久不见了。”   “好。”   他们走进了餐厅。进藤光只要了杯百香果饮料,吉田倒是给自己点了一盘煎小牛排和一杯黑咖啡。   “进藤……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吉田笑着说,“我原本还想去你的大学里找你呢。”   进藤光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不知为什么,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了。”   “嗯……在Line上也不常联系了。”吉田的眼神带着一丝怀念,“不知不觉,曾经我们一起踢足球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我记得有一次你做中场,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助攻。我到现在都十分感谢你。”   通过吉田的话语,进藤光想起很久以前,总是做后卫的他踢了一次中场,给一个队里最瘦小,最腼腆的人传球。那个人——吉田——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和信任,甩掉了守门员,将这个决胜球稳稳地送到对方的球门里。   没想到吉田现在还记得这个。进藤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是你的技术过硬啊。要石没有技术,再怎么样助攻也是没有办法的。”   吉田点点头,“道理是这样。但我还是很感谢你。我很久……没有尝过进球的滋味了。”   那一球,帮助他重塑了信心。让他在灰色朦胧的日子里意识到,自己的字典里,也会有「可以」这个词。   “说起来……吉田君现在是在传媒公司里工作吧?”   毕业时,吉田因为家里的关系没有上大学,而是选择去工作。进藤光记得对方就职于一家风评很不错的传媒公司。   吉田点点头。   “工作怎么样?赚了很多钱吧?”   “还好吧……不过前辈很严格就是了。”吉田说,“每天都有很多工作要做,休息的时间很少。今天还是因为组里有事,放了我们一天假,我才有的空闲。”   “这样啊……”进藤光感叹道。工作了的日子果然很不好过。   “所以……今天能够在这里遇到你,真的感觉很意外。”吉田笑着说,“原本计划在周末时去你的学校找你的……我们打算办一个球队同学聚会什么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当然!”   进藤光很喜欢聚会。他喜欢那种热热闹闹的感觉。   听见他的答复,吉田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就好。”   吉田一直是一个谨慎的人,谨慎得有些胆小。进藤光知晓吉田的性格,但此刻的吉田仍然让他觉得有些遥远了。就像一层透明的,薄薄的膜,将两个人隔开。他看着吉田,对方的身影朦朦胧胧,吐出的话语也带着回忆的气息。明明只过了不到三年而已。   “吉田君——”   进藤光还想说什么,但被打断了。“进藤。”吉田的语气交织着怀念与悲伤,“能遇到你真好。一看见你,我似乎就回到了高中时期。我的少年时代。我会永远记住,会无比地怀念。”   如果我现在的境遇很好,我会迫不及待地同你分享。   可惜我过着平平无奇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改变。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所以还是收在心底好了。   但无论我的境遇好坏,我都很想拥有「时光机器」这种东西。   我想回到我的高中时期。回到那个还能自由自在踢球的时期。   “你是我永远的朋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进藤光回到公寓。塔矢亮比他回得早,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听到钥匙插入锁孔再转开的声音,塔矢亮走出房间,和进藤光四目相对。   严格来说,在塔矢亮看向进藤光的一刹那,进藤光就将自己的视线转移了。他看天花板,看桌子,看插花,就是避免看塔矢亮。   对视什么的,也太尴尬了吧。进藤光想。特别是在「已知自己对塔矢亮有意思」的情况下。   “那个……我在外边吃过饭了。”进藤光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以万能的「吃饭」作为开头。   塔矢亮颔首。   他看得很清楚,进藤光似乎有些有意识地躲避自己。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塔矢亮的直觉能感受到,这样的躲避里并无恶意。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塔矢亮恍惚觉得,用「害羞」这个词更为妥当。   不过他并不是刨根究底的人。起码在他人的隐私问题上。于是塔矢亮忽略了这样的躲避,假装自己并没有感受到。   他正常地吃饭——吃的是尚味家的茶泡饭。塔矢亮很喜欢这个。正常地聊天,打开电视——电视是进藤光开的。在被询问“要不要看电视”时,进藤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打开电视。电视打开了,就会有人的声音。不然整个公寓里头就太冷清了。   冷清。   塔矢亮的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进藤光的话明显变少了。少得他都能感觉到。从前两人的聊天有来有回,有时候甚至还能因为不同的观点而展开争论。现在进藤光几乎不说话。就算说话,也是问一句答一句,活像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进藤光一不说话,连带着塔矢亮自己的话也少起来。偌大的公寓,只有电视机的响动,和窗外的风的声音。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度过了一个略显忧郁的黄昏。   可在入睡前,进藤光罕见地敲响了塔矢亮的房门。   “塔矢……我可以进来吗?”他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   塔矢亮给他开了门。穿着匹诺曹图案睡衣的进藤光走进来。“怎么了?”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那个,今晚的气氛……怎么说的,我很抱歉。”   那么尴尬的氛围,塔矢亮又不瞎,进藤光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对方肯定注意到了自己的躲避,并且只要自己不说,他永远都不会先开口   塔矢亮轻轻笑着摇头,“没什么。”   “其实……”进藤光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接下来的借口就像是水到渠成般从口中说出来,“刚才我遇到了我高中足球队的同学。”   塔矢亮说:“同学相逢,是很高兴的事情。”   “哈哈,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那——”   塔矢亮刚想说话,进藤光却抢先他一步,“塔矢,你还记得佐为吗?”   塔矢亮一愣,“当然记得。他是给你写信,寄明信片的那个人。”   “我和佐为认识的时候,是我小学六年级。”   进藤光轻声说着。他似乎要讲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了。   那是很遥远的故事,但此刻仿佛近在眼前。 第24章   小学六年级,准备升上中学的时候,进藤光觉得自己目前的人生很是无聊。   他把漫画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发现很多漫画里的主角,从小就有某些过人的天赋,亦或者是将他们与其他人区分开来的独特气质。总结完这一切后他审视着自己:好嘛,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学生。   小学生遍地都是,平平无奇的小学生丢在人堆里,根本找不出来。每天日复一日的上课,偶尔打瞌睡,放学了就在操场打球。小小年纪就学习乐器,并且提前拿到了进入优秀私立中学资格的人也有,富有运动天赋,三年级起就是校队主力,获得强校特招的人也不少。而他——进藤光——似乎什么也没有。   进藤光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嗯,勉强能说是可爱吧,就是有点婴儿肥。没有帅气的大人样子。   没有富有传奇与神秘色彩的家庭,没有看似普通实则不普通的亲戚,自身似乎也没有任何可以与他人区别开来的东西。进藤光想,或许我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普通地上普通的学校,普通地找普通的工作。走完所有普通的人都会走的路,最后平淡地度过一生。   我会拥有像漫画男主角那样多彩的人生吗?我将来会为了钱而烦恼吗?会遇到那么一个我爱的人,而那人恰好也爱我吗?   他想了很久,从上国文课的时候开始想,一直想到放学,想到美丽的黄昏落下帷幕。国文课上发呆的他毫无疑问地被老师点了名,因为回答不出问题而尴尬地坐下。放学时伙伴们约他打棒球——容易走神的话,打球也没什么意义吧。所以拒绝了。黄昏时在座位上坐着,夕阳的光照在身上,或许很有男主角的感觉。   可他的座位靠走廊呢。要是靠窗就好了。换座位的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进藤光怀着小小的惆怅走出了校门。   学校的门口特别热闹。二手书店,乐器行,唱片行——卖一些上世纪的古董。卖棉花糖的推车;拉面的摊子;关东煮的小店。香味从氤氲着热气,咕嘟咕嘟冒泡的汤锅中满溢出来。那边有一个年轻人正坐着弹吉他。沿路走过的高中生们穿着制服。看到他们,进藤光忍不住幻想着自己穿上高中制服时的样子。就像他一下子能长大好几岁。   回到家,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   “小光!”妈妈脱下围裙,从厨房里拿着碗碟走过来,“今天吃饭团噢。还有烤鳗鱼。”   “哎!”进藤光应了一声,“爸爸呢?他还没回来吗?”   “爸爸今天下班要晚一点哦。”   进藤光熟门熟路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壶柠檬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完。炎热的夏天,喝这种饮料就是爽啊。不过妈妈的声音依旧从饭厅里传来:“喝太多冰的东西不好,一次性不能喝太多啊。”   “知道啦!”   等待爸爸回来,随后开饭。裹了海苔的煎饭团淋上酱油,烤鳗鱼被很精致地摆在盘子里。味增汤的香味一如既往。是昆布和豆腐的味道。爸爸谈起工作上的事情,有抱怨的,也有「发现了文件上的一个错误随后立马去修改」的类似劫后余生般的感叹。爸爸说这些的时候妈妈是笑着的。不管是牢骚也好,喜悦也好,听着家人的倾诉,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之前去的那个酒吧,叫什么「秋夜」,还记得吧?”   “当然了。那里的酒调得很好喝。贝斯手的演奏尤其棒啊!”   “下次再去一次吧。”   “那也得你有时间啊。在企业里工作一向都很辛苦。”   啊啊,原来爸妈以前一起去过一家叫「秋夜」的酒吧。他们年轻的时候不会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吧?   “……冬天的时候,做寿喜锅怎么样?”   “冬天还远的很嘛。准备小光毕业放暑假了。现在才是夏天。”   “就是看到了味增汤,觉得很暖和,就忍不住想着冬天的食物了。”   爸爸想得真长远。才夏天就已经开始想着冬天了。进藤光想。不过夏天天气太热的时候,连空调,冰淇淋和冰的柠檬茶都解救不了热气的时候,难免会想着「快点到冬天吧」,然后钻到暖和的被炉里,吃热腾腾的食物。比如寿喜锅。   两个大人们的话题从酒吧到寿喜锅,最终转到别处去了。偶尔他们也会回忆起他们的青年时代。就像他们回忆自己曾经去过的酒吧一样。酒吧的酒是不是真的很好喝呢,谁也不知道。但是曾经留存在那里的记忆,会让再普通不过的东西蒙上梦幻般的色泽。使一杯再普通不过的酒,在记忆的酿造中变成醇香的玉露。   “妈妈。”   在话题的间隙里,进藤光开口。   “怎么了?”   “我想问……问一个问题。”他说,“在小的时候,在你们还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未来是什么样子?”   妈妈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怎么提这个问题呢……不过,肯定是有的。每个小孩子都会这样想的吧。”   “可是未来并不会像是自己想象的样子。这样也没关系吗?”   “小光可真是,一上来就问这种高深的问题啊。”爸爸将筷子放下来,“你知道我以前的愿望是什么吗?”   进藤光摇摇头,“不知道。”   “以前我呢,想玩乐队。想出道,想出专辑。”爸爸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后来失败了,就成为了公司的职员。一直做到现在。但我也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如果当时继续玩乐队的话,未来是什么样子还真不知道。不过是好是坏也不重要了。我现在的生活也很好。”   一口啤酒下肚,让人的心情都舒畅不少。“所以啊,小光就别想那么多未来不未来的了。过好今天的日子,再努力准备过好明天的日子,其实就足够了。”   妈妈笑着拍拍他,“你也是能讲大道理的人了啊。”说着也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干杯!”   清脆的易拉罐碰撞声响起。   算了,干脆不想了。进藤光打算把眼前的事情先做好。做好后再想未来也不迟。   于是,他夹起了一大块烤鳗鱼,配着生鸡蛋液和味增汤,大快朵颐起来。   餐桌上的交谈每天都在变化,手边的漫画书也在不断地更新。门口的报纸每天都寄来,去拿的时候看见大大的黑色标题。世界上总是不断地有各种事情发生着。   进藤光依旧规规矩矩地上学。每天的日子看似相同,实则又有那么一点不同。每天聊天的话题不一样。吃的便当不一样。球场上的表现也不一样。前两天他打棒球的时候,还不小心用力过猛,将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玻璃打碎了呢。等玻璃重新装好的时候,他又开始踢起了足球。在边角处一记长传,球在绿色草坪的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精准地落到队友的脚边。   “进藤,好传!”   一记成功的射门,大家都欢呼着。进藤光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欢呼的队伍中。这场比赛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可言。但他们就是很高兴,觉得就算赢了「世界杯」之类的比赛,开心也不过如此吧。   他们勾肩搭背出了校门。走到一半发现忘记拿作业,又匆匆地背着书包往回跑。进藤光也是其中一个。将桌面上的作业胡乱地塞进背包里,又趁着路过贩卖机,买上一瓶冰凉的宝矿力,边走边喝。   每一天果然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啊。   他此刻没有空想什么「男主角」之类的话题。今天赢了比赛,心情特别好。口袋里正好有零花钱,正好路过了贩卖机,买了自己喜欢喝的东西。和朋友们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路过的,背着大书包的高中生们。前两天还笑容满面,现在他们的表情似乎都很不开心。他们准备毕业了吧?高中生的烦恼对小学生来说还是太遥远啦。   在夕阳照耀的坡道下分手,然后走向不同的路口。进藤光把宝矿力的水瓶丢进垃圾桶。   他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心里猜测着妈妈会煮什么饭。之前的烤鳗鱼很好吃,真希望再做一次。   那些有些忧伤的烦恼,似乎很快被他忘却了。只是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心里偶尔会泛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种情绪叫什么呢。它没有来源,也没有尽头,像风一般。人们并不知道风的来源,但是风又无时无刻存在着。   路边有一簇黄色的花。不懂那种花的名字叫什么。   哎,等一下。   进藤光停下脚步。那簇黄色的花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微微弯腰,手上端着相机,正聚精会神地拍照。   他很年轻。看起来像是刚刚成年。留着很长很长的头发,看起来像个古代人。   进藤光平日里是不会注意这样的陌生人的,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注意起来。对方给他的感觉很不相同。如果说大部分人的身上都笼罩着灰蒙蒙的色彩,那面前这个人身上笼罩的色彩并不是灰色的,而是彩色的。那是生机勃勃的光彩,从那人的身上散发出来。   那人换了好几个角度给花拍照。进藤光忍不住想,一簇小小的花有什么好拍的?要拍就去拍一些名贵又好看的花才对。   他的脚步停在那里。他有些好奇地盯着拍照的人看。而那人或许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于是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就在这一瞬交汇了。   “你是……”   年轻人看着进藤光,表情有些困惑。进藤光自觉自己失礼了,连忙摆手,“我,我不是,我就是路过,好奇看看……我什么事也没有!”   听到这样的回答,年轻人却笑了。“我刚刚在给花拍照。你要看看照片吗?”   啊,刚才盯着人家看??本来已经够失礼了。现在要看他拍的照片岂不是更失礼!   进藤光刚想回绝,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的身体向前走。一步。两步。好了,他现在走到了年轻人的身旁。那人弯下腰来,将手中的相机屏幕侧过去给他看。   哇,好美的花。   明明是路边再普通不过的野花,路过的时候看起来也没什么记忆点。但是到了他的相机里,这些黄色的野花却绽放出了一种内敛而蓬勃的生命力。叶子和花朵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怎么样?”年轻人问道。   进藤光点点头。“很好看。不过……”   “不过什么?”   “您……为什么要拍这样的花呢?”他问,“比这些花漂亮的植物多的是。而且我每天都路过这里,看起来它们也只是普通的花。您为什么会拍它呢?是怎么知道这些花在照片里会好看的呢?”   进藤光问完,年轻人就又笑了笑。   “我现在呢,是专职做摄影师。摄影是一种艺术。它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发现生活中一切美的东西??并通过构图,光影等,让美的东西被发掘出来。并不是说我们肉眼看着觉得美丽的东西,在相片中就会好看。也不是我们肉眼觉得难看的东西,在相片中就会难看。除了事物本源以外,摄影的技术也是很重要的。我并不是知道花在相片中好看,才会去拍它。而是我觉得它顽强生活在这里的本身,就已经足够美丽了。所以我把它拍了下来。最最重要的不是眼前的景物,而是你的心。”   “我的心?”   “嗯。”年轻人说,“你的心觉得这一切是美的,拍摄出来的照片就算没有高潮的技术,那也是一张能够打动人的照片。”   进藤光开始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了。   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聊了很多事情,随后交换了名字。   啊,原来他叫藤原佐为。   PS:最近因为有事情很忙没及时更新真是很抱歉!   这是小光和佐为的初识! 第25章   认识了佐为,进藤光忽然就觉得以后的生活有趣起来。   每天晚上放学回家的路途上,他都能见到佐为,和他一同走一段路。进藤光会把自己今天的趣事一件一件说给他听,比如上课睡觉被点名啦,下午喝的饮料不小心洒啦,组队踢足球结果输啦……期间佐为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评一番。有时是分享,有时是对某些事的建议。同时,他也会将自己的经历分享给进藤光。   他告诉进藤光,自己是艺术大学摄影专业的学生,平常结束了课,就会举着摄像机满东京乱跑,如果放了假,还会跑得更远。   他跟进藤光偷偷分享大学里的奇闻异事。进藤光每次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佐为去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进藤光都没有去过。佐为将自己的摄影作品一张一张给进藤光看:京都的古寺、东京落满樱花的街道、古朴的小店招牌、阳光下在小型喷泉里沐浴的青蛙,还有北海道洁白无瑕的雪,镰仓的稻田与河流……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城市还是农村,都被佐为收进了他小小的摄像机镜头之中。   一个镜头而已,是怎么留存住那些转瞬即逝的美的?   进藤光看着那些照片,就好像自己也去过那些地方,感受过那些光彩照人的景色一般。   还有一些,明明都是东京的景色,可在佐为的摄像头下,似乎跟进藤光自己所看到的很不一样。或者有一些进藤光根本不会留意的事物,却能够在相片里,绽放出自己独一无二的光彩。   进藤光问佐为:为什么我觉得平平无奇的事物,在你这里就显得那么不同,那么好看呢?   佐为笑了笑,回答他:“因为情感。”   如果你很喜欢这方景色,那么当然会将它拍得好看。但如果你对它并无情感,那无论使用多么精巧的摄影手法,也无法让你与摄影师产生共鸣。   “情感是很重要的,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情,都会或多或少地将情感倾注其中。对某件事物的喜爱或者憎恶,其实都是情感。有了这样的情感,才能看到相片深处的,真正表达出来的东西。”   进藤光不解地问:“可是……人们难道不是因为一件事物的美丽,才想要拍照留存的吗?厌恶的情感什么的,也可以算在其中?”   “当然。”佐为说,“虽然你可能还不太懂,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并非所有的摄影作品,都是要突出真善美的。有些丑恶的东西被拍摄,被揭露,引发人们更深层次的情感:怜悯,同情,愤恨,无奈……能引发这些情感的作品,它虽然拍摄的对象未必美丽,但它却是一个好作品。况且,人的情感,又怎么能全都是积极向上的呢?”   “我们的国家呢,崇尚「物哀」。樱花纵然美丽,但不久后就会凋零。如果樱花不会凋零,我们可能并不会这么喜爱它。但正因为其美丽却易谢,才让我们对它有更深,更复杂的情感吧。”   说完,他将目光投向路旁水池里的荷花。荷花亭亭玉立,微风拂过,都带上了一丝凉意。夏日的风,很舒服地吹在两人身上。   突然,佐为侧过身,冲进藤光笑了笑,“哎呀,我自说自话讲了那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进藤光摇了摇头。他很喜欢听佐为说话。   佐为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小学生,而是当做一个身边的朋友来看待。   进藤光很喜欢做朋友的感觉。   从小学安然无恙地毕业后,进藤光疯玩了一个暑假,随后就走进了叶濑中学的校园大门。叶濑的不远处就是海王中学——那个光是听一听名字,就觉得很了不起的私立学校。   不过那毕竟是有名的私立学校啦,和叶濑中学这样的普通国中根本扯不上什么关系。   进藤光的国文还是很垃圾。俳句,夏目漱石,吉田兼好的《徒然草》……那么多东西要背,课本上那么多的文章晦涩难读。进藤光每天都要在国文上花一番功夫,毕竟不能像小学时那么贪玩了。在他读到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在回家的坡道上遇见了曾经小学时的朋友。他和那些朋友去便利店买饭团,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聊天,很快就到了家。几人说了再见,便分头离开了。   进藤光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小学时的毕业照,端详了好一会儿。曾经聊天中提起的那些事情,如同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那般遥远。   准备升上国三的一个暑假,进藤光在附近碰见了佐为。   自从他升上国中之后,他见到佐为的时间并不算多。不过他们常常会在周末约出来见面,一起去吃饭也好,打游戏也好,跟着佐为学照相也好。都是很快乐的事情。   不过那天还不是周末呢。进藤光就见到了佐为。此刻佐为少有地没有端着摄像机,而是双手空空,慢悠悠地在街上溜达。   进藤光见状,悄悄溜到了他的身后,一把跳起来拍了拍佐为的肩膀,“略略略!猜猜我是谁?”   佐为笑着转过头来,“是小光啊。”   他们又像以前那样,一起慢慢地走在路上。夕阳给他们的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时间过得好快啊。小光都要国三了。”   进藤光说:“我被分到升学班了。”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进入升学班。在以前的他看来,升学班的人都是戴着厚厚镜片的成绩好的书呆子。可时光流转,他马上就要成为“书呆子协会”中的一员了。   “挺好的啊。在升学班,成功读到一个比较好的高中的几率会更大。”   “可是……”   “可是什么?”   进藤光小声说:“我不想去升学班。”   佐为诧异道:“为什么呢?”   “……去了升学班,我就不能参加社团了。”   佐为看着进藤光,带着他走到了一家便利店前,给他和自己都买了一个冰淇淋甜筒。   “我说不出「升学班」和「社团活动」哪一个更重要。比较「升学班」的时候,我们比较的是升学率,特别是重点高中升学率。比较「社团活动」时,我们参考的是社团里的朋友,东京区,甚至全国性的比赛。其实我也不知道选择哪个好,我也不会说出「这个选择会决定你的未来!」这种话来。但我相信,你所做出的选择,肯定与你的未来是有关的。不一定是决定性的,但一定有所关联。”   进藤光一边吃着甜筒,一边默默地听。   “小光,你想过你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吗?”   进藤光点头。“想过。”   “我以前呢,早早就想学摄影。所以我没有去升学班,而是在普通的班级里。我有相对较多的时间去做我真正爱好的东西。”   “小光,你真正期盼的未来是什么呢?”   又是这个问题。进藤光想。他小学的时候想过,刚上国中的时候想过。现在他又要面对这个问题。   未来的他会是什么模样?是棒球运动员,医生,还是普通人呢?他的人生之路的尽头,会是怎样的风景?未来他会遇到怎样的人,又会有怎样的境遇等待着他?   进藤光想了很久。他回到家,想了一个晚上。他想问问父母,但又怕得到的答案不符合他的期望。   他想了一个晚上,又想了一天。在书桌前他闷闷不乐地坐着。他打开电视机,里边是一位著名棒球运动员的访谈。访谈中那个人说了很多很多。他似乎从小学的时候就坚定了自己加入职业球队的梦想。随后就是刻苦的训练。   进藤光将电视看完了,然后关掉了电视机。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笔,不久之后,在“升学班”后面的方框里打了一个小小的钩。   或许一个决策并不能决定未来,但它会影响人生的走向。   进藤光将会遇到全新的,不同的人,经历种种不同的事情,说出句句不同的话,见证许许多多不同的景色。他人生的轨迹其实蕴藏在这小小的一笔里,而他却全然不觉。   命运。如果要谈论命运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命运的齿轮已经在悄悄地转动,将他带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第26章   一年后,进藤光迈入了高中的大门。   这所高中并不算顶尖,但升学率也很不错。为了进这所学校,进藤光初三时可是卯足了劲学,连平时最讨厌的国文课文也每天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来背诵。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终于让他取得了一个不算差的成绩。   在第一天来学校报道时,进藤光明显地察觉到,高中和国中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这是长大的瞬间才会有的感觉啊。”   某天晚上,进藤光在和佐为并排走在路上时,佐为所说的话。   “是吗?我倒没觉得自己长大了。”   “小光觉得成年人是什么样子的?”   “嗯……可以抽烟,喝酒,谈恋爱,在公路上骑车飞驰……上班……这样吧。”   “不是哦。”   进藤光仍然记得那天晚上,佐为的回答:“小光,要成为成年人,并不只是「可以做成年时做的事情」那么简单。”   ——什么时候,当你的心灵有所改变,真正变得成熟而不再幼稚的时候,你才算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   怎么说呢?如果说在国中,进藤光依旧可以没心没肺地生活。但是在高中就不一样了。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有着更加细腻的心思。那些心思看不见摸不着,如同融入空气中的水雾一般,通过一些特别的方式隐秘地表达出来。   在班级里商讨事情的时候,注意看某人的眼色。   在好不容易办起的聚会里,要时刻注意周边的氛围,读取空气。   一个身材不太好的女生走进教室时,本来闹哄哄的教室却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带着怎样感情色彩的目光会汇聚在那名女生的身上?   …………   进藤光在踏入高中没多久时,就初次领教了这一切。   社团招新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往常在国中时,进藤光所报的就是棒球部。经过考核,他在里边还担任了二垒手,参与过几次小型的比赛,拿过一些中规中矩的名次。大型比赛是不指望能够参加的啦。那些动漫里的励志故事,从弱小的国中走出来,带领着落魄的高中一举在全国大赛上大展身手,然后顺利毕业进入职业队什么的,进藤光从来没有奢望过。他只是想象。   光是想象就已经很激动啦。   进藤光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插花部的桌子前围着很多女生;将棋社的桌前也排起了长龙。文学部、魔术社、手工社……这些社团似乎都很火爆。进藤光四处望来望去,看到了不远处有一排连在一起的桌子,上边都放着五颜六色的海报。啊,那些是运动社团。   棒球部?很多人的样子。不过自己国中时已经打过棒球了。要不要换一个?   田径部?进藤光想了想自己的短跑成绩。不够看啊。   排球部?自己从来没有打过排球,还是算了吧。   进藤光就在这一排桌子前慢悠悠地走着。许多社团都将自己的标语做成了旗子。各色的旗子在空中飘动。不远处传来律动感极强的音乐声。那是街舞社的人在跳舞。伴奏的则是音乐社的成员。   进藤光知道,这所高中的音乐社很厉害,拿过许多全国性的奖项。他悄悄歪头朝声音的来源处看了一眼,结果发现除了一堵高大的人墙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那些激动地尖叫与欢呼的声音。   “渡边学长好帅!”   啊,看来渡边学长是个不错的帅哥。   “想要美子学姐的签名!”   这位美子学姐究竟长什么样呢?   “我想要加入音乐社!”   立马就有人想要加入了啊……   进藤光不会什么乐器,因此没有加入音乐社的打算。他依旧在广场里慢悠悠地走着。   走了一会儿,他看到不远处摆着一张桌子。   桌子很旧,上边有不少坑坑洼洼的痕迹。兴许是用了好几年没有更换的老课桌。桌上摆着蓝色的横幅,上边的白色字迹是“向前!”   桌脚旁放着一个足球。一个很干净的足球。   这应该是一个足球部。不过人是不是有点少?   进藤光向那张桌子走去。   “请问这里是足球部吗?”他问。   一名穿着蓝色球衣的学长立马从桌子后站起来,“是的!”   他将桌面上的资料翻开给进藤光看。“我们社团其实……人比较少,也没能拿到什么比较好的名次。”学长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但我们依旧在持续努力着。”   进藤光仔细地翻看着资料。与其说是「没能拿到什么比较好的名次」,不如说是「没能拿到什么名次」更合适。所有大型比赛的东京区选拔赛中,似乎永远都是几轮游。   这是一个寂寂无名的社团。在音乐社,街舞社等社团的喧嚣之下,这所学校的足球部显得格外安静一些。穿着球衣来招新的学长,也只有那么六七个。在火热的氛围中,足球部的学长们似乎都有些小心翼翼。他们把目光投向经过的,每一个有可能加入的学生当中。   “我是星野。”先前和进藤光搭话的学长笑着说,“在球队里担任后卫。”   进藤光点点头,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星野前辈好,我叫进藤光。”   星野问:“进藤在国中时加入的是什么社团呢?”   “棒球。我担任二垒手。”   “啊……那想不想在高中尝试一下足球呢?”   尽管星野问得很委婉,但进藤光也能感受到他炽热的视线。他很希望自己进入这个社团。   “我们足球部,并不是一个……很辉煌的社团。”星野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桌脚的足球踢了过去,在空中一点一点地颠着,“曾经人最多的时候,有三十多名部员。后来就没那么多人了。加上我们比赛的成绩也不算好,也没有很专业的教练来带我们。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慢慢地衰败下去。”   “有时候呢,我们也会想,要是这所高中对大学的升学率要求不那么高就好了。”星野苦笑着,“对于更加看中分数的同学来说,加入社团,特别是需要大量训练的运动社团太耽误时间了。我们也不是音乐社——进入那样的社团,如果拿到了全国性奖项,对大学升学非常有帮助——我们可没办法啊。不过我们真诚地欢迎想要加入进来的人。只要拥有新鲜的血液,就不会到被迫废部的那一天。”   进藤光的思绪随着星野脚上的那颗足球,一起颤动着。   他对足球究竟有没有兴趣呢?平心而论,他也踢过一段时间的足球,技术虽然不拔尖,基本的规则还是知道。棒球打的时间长了,觉得踢踢足球似乎也不错。   对于加入足球部,进藤光并没有很强烈的欲望。除开实在不喜欢的社团,他觉得自己加入哪个都差不多。   可是他被星野的眼神攫住了。   被周围同样是足球部的学长们的眼神攫住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进藤光说不上来。它带着一些忧愁,带着一些乐观,还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这样的眼神中有着一团火。进藤光很少能在那么多个人的眼里看见这团火。佐为的眼神中也有这样的东西。在他望向自己的摄像机的时候,在他全神贯注地欣赏他心目中的美景的时候,佐为的眼中就会出现和星野一样的眼神。微弱也好,盛大也好,但却难以熄灭。   进藤光觉得这样的眼神很美丽。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过这样的眼神。但他知道他确确实实想要拥有。   那天,进藤光填了足球部的表格,然后顺利地进入了这个社团。   跟他一起进入社团的同年级的人只有一个。   那是一个叫吉田的家伙。进藤光在球场上热身时就看到他了。他的身板很瘦小,最小码的球衣套在他身上,也有些空荡荡。   星野吹了个长哨,将球场上热身的球员都召集回来。“嘿!向新来的学弟们做个自我介绍如何?”   进藤光颇为新奇地看着学长们向他和吉田做着自我介绍。每个学长的自我介绍都不一样。田中学长最喜欢吃猪排饭;秋山学长喜欢在课余时间打保龄球;橘学长家里养了一只猫;小早川学长则是从遥远的北海道过来的转学生……   进藤光的心里莫名地觉得很温暖。他看得出来,这些学长们彼此之间很要好。没有严格的前后辈关系,就像是一个吵吵闹闹的大家庭。   “现在我们就有十一个人了!”星野说,“人数够了,就可以找邻近的学校约练习赛。到时候就可以痛快地踢球了!”   星野话音刚落,进藤光就听见旁边的吉田小声地嘟哝着,“……人居然这么少……”   进藤光假装没听见他这番抱怨,悄悄地将自己的目光挪向面前的那片绿茵场。似乎身旁的学长们也听到了,但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天空很蓝,白云很远。球场上的绿色洋溢着生命的气息。   不管怎样,进藤光开启了他在高中足球社团的第一天。之后他曾经跟佐为说过那一天。他没有想过第一次见到的吉田会是他高中时期要好的伙伴,他没有想过这三年内,足球部在大型比赛上依旧是几轮游。但他也没有想到,尽管是在无论如何也无法拿到名次的比赛中,他依然踢着非常快乐的球。那样的足球时光似乎比国中时期的棒球要欢乐得多。   那样的欢乐中潜藏着一丝无可奈何,令人记忆犹新。 第27章   “今天他也是一个人啊。”   星野端着饭回到座位上,一眼就看见在食堂角落里坐着的吉田。在人满为患的食堂里,吉田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弱。   小早川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鸡肉,“这有什么,有些人就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我当然知道。”   “那你就不用过度关注他了呗。”田中嘴里正大口地嚼着猪排,“我有个堂弟跟他差不多。喜欢独处,做什么事情都要一个人完成。有人在他旁边,他反而会感到很不自在。”   “可享受孤独和孤独本身不是一回事。”星野说,“我只是觉得,吉田太……独来独往了。再怎么享受孤独的人,也需要有个交流的对象吧?”   “他一直没和什么人交流吗?”   “据我观察,是的。就算是在踢球的时候,除了必要的词语之外,复盘之类的环节都不怎么说话。”   “他跟同级的也这样?不会吧。”田中将其归结于后辈对前辈天生的尊敬和惧怕。   小早川将视线转移到旁边吃拉面的进藤光身上。“进藤,吉田有跟你说过什么话吗?”   进藤光歪着头想了想。   如果那句「……人居然这么少……」不算的话,那就没有。他摇了摇头,“只是在踢球的时候有基本的交流而已。”   星野叹了口气。“看吧,我就知道。”   小早川笑了笑:“星野真是很一如既往很爱操心啊。”   “不是我爱操心。我倒希望不用想那么多。”星野撑着腮帮子,“对了,吉田是哪个国中毕业的来着?”   田中想了想,“好像是玉山中学。”   “足球强校哦!”小早川说,“玉山毕业的很多人都进入了强豪学校,我之前还很羡慕来着。”   “那吉田为什么会来我们这里?”田中有些疑惑,“他的分数应该不低,足球实力比我们强大的学校有很多。”   星野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要是我什么都知道就好了。”   略显烦恼的前辈们很快聊起了别的事情。他们暂时将吉田抛诸脑后。   那天以后,进藤光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吉田。   吉田所在的班级是升学班,和进藤光在同一楼层。进藤光在走廊时常常能看到他——看到他抱着一大沓书,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样子。偶尔他们擦肩而过时会打招呼,但也只是仅仅打一个招呼而已。   每到考试的排名出来的时候,进藤光都能在榜上看到吉田的名字。国文,数学,英语……差不多每一个科目的榜单他都上过。   进藤光曾经和同班同学酒井讨论过吉田——准确来说,这是酒井先开启的话头。   “隔壁班吉田那家伙,很厉害啊。”   “怎么说呢?”   酒井指了指自从上次考试以来就粘贴在公告栏的排名表,“他几乎每次都可以上榜吧?不管什么学科似乎都学得不赖。而且……他还是足球部的,进藤,和你同一个社团,不是吗?他足球踢得怎么样?”   进藤光诚实道:“他比我踢得好。”   说实话,进藤光自己的足球水平并不怎么样。足球部的前辈们的水平其实也很稀松平常。在没有经历过系统训练的大多数人里,从足球名校里出来的吉田显得格外不同。传球也好,停球也好,他的技巧非常出色。或许在那些优秀的人眼里,吉田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在进藤光他们眼里,吉田已经很优秀了。他比很多人都要强得多。   酒井了然道:“那肯定了。他是玉山中学毕业的吧?我有个朋友曾经在那里读书,还看过很多场足球比赛。我看过录像,很精彩。吉田曾经在玉山的校队吗?”   “我不知道。他……”进藤光斟酌了一下,“他很少跟我们说这些。比如……校队什么的。”   “哈,那他的水平可能也不怎么样。”酒井说,“如果我是名校的正式选手,而且技术还很好,我会忍不住到处说。”   进藤光忍不住反驳,“那是你。”   酒井像是没听到他的反驳般,自顾自地继续说:“算了,反正他是不是都没差。这里又不是玉山。我们学校的足球部,都不知道有没有玉山的有实力呢。”   进藤光赶紧将话题岔到别处去。总之他不想再和别人聊起吉田了。他总觉得在他和酒井聊天时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和酒井对吉田的微妙情绪夹杂在一起,让进藤光的“背叛感”油然而生。   不过有一点,酒井说对了。   他们高中的足球部,确实没什么实力可言。   对比起不会踢球的人,星野学长他们可以说是踢得非常好了。并且,每一位学长在踢球时都是拼尽全力的。他们努力,时时刻刻想要寻找进步的方法。他们发自内心地热爱足球。一个人热爱什么事物的时候,他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加入足球部半年以来,进藤光踢过不少场球。在学校内和前辈们踢,在星野学长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练习赛中踢。不久前还报名了东京地区的联赛,虽然大家都知道自己在强者如云的联赛不过只是走个过场,几轮游,但是还是对未来的比赛充满期待。以后上了大学或者毕业工作,或许这些时光还能成为一段难忘的回忆呢。   踢球的时候,他能感受到无论是学长们,还是他自己,都非常努力。可是进藤光早就认识到了——在他和佐为的相处中,在经历过一次升学考试之后,他渐渐地明白了一些事情——有时候,仅仅靠「努力」,是没有用的。   天赋。   想要成为某一方面的佼佼者,天赋不可或缺。就算有了天赋,天赋的多少似乎也决定了一个人可以在这条道路上行走多远。   小早川学长,星野学长他们有天赋吗?对比起任何运动都不擅长的人来说,他们有。那对比起那些名校正选,抑或是年纪轻轻就入选了国家队的那些明星选手呢?那只能说是不值一提。更何况,谁又能说那些国家选手,名校正选不够努力呢?他们很努力,或许努力的程度比学长们,比进藤光他们来说要多得多。   进藤光没有尝过太大的失败。他们往往只能在正式比赛中几轮游,面对的也都是普普通通的队伍。他们经历过失败,但正因为有自知之明,面对这样的失败往往也不会过于伤心。等输掉的沮丧劲头一过,又可以继续开心快乐地生活。   可那些恨不得全天都在练习,连做梦都在琢磨战术,在比赛中倾尽全力,好不容易熬过了层层关卡,打败了无数对手,却在十六强,八强,四强甚至决赛中输掉的人呢?   过去的岁月中,是多少的忍耐、辛酸、苦修……是多少夜以继日的练习,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可能还是无法逆转球场上的败局。因为无论是赢的一方还是输的一方,同样都倾注了百分百的热爱与精力。   明白这一点,才是最难受的。   如果面前有一堵牢不可破,难以跨越的高墙,在五次,十次,甚至一百次的尝试下仍然难以跨越……怀着那样的心情所流下来的泪水,既痛苦又无奈。   进藤光想,或许这就是赛场上的选手们的感觉。   那吉田呢?   吉田曾经参加过大型比赛吗?赢了或者输了,他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进藤光原以为自己不会有多少和吉田搭话的机会,但他想错了。   在参加东京地区选拔赛的前一个夜晚,大家都结束了训练,在更衣室换衣服。星野叮嘱他们早点回去,注意身体,养精蓄锐迎接比赛,并且传授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学长们一边背上背包,一边说着“再见”走向了单车棚。   进藤光收拾东西的动作比较慢,回过神来时更衣室里已经差不多没有人了。他四处张望,看见在鞋柜旁边坐着一个瘦弱的人影。   这个情况下当然不能是都市怪谈中的鬼啦。进藤光慢慢走过去,借着更衣室顶端的白炽灯灯光一看:哦,原来是吉田。   也难怪,整个足球部,就属吉田的身板最瘦弱了。但偏偏他的个子比进藤光还要高上不少。高个子和瘦弱的身板结合在一起,就像一根瘦削挺拔的竹竿。台风一来就要被吹跑了。   “吉田君?”进藤光出声问,“还不走吗?”   “我……想再练一会儿。”   吉田的声音闷闷的,整个人像是裹在一层薄膜里。“我向学长要了更衣室的钥匙。”   “这样啊。”进藤光点头,“需要我陪你一起练么?”   一个人练习,不知怎么,进藤光总觉得这样有点寂寞。特别是足球这种项目。   吉田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好吧。”   他们将足球抱出来,两个人在草坪上进行着传球练习。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夕阳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芒。学校里的学生也早就回家了,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另一边的操场上晃动。他们也是在勤加练习?或许只是放学了想要散个步也不一定。   很安静。四周基本上只有运动鞋与足球撞击的声音。还有球在草上滚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今天傍晚的风出乎意料的凉快,吹在刘海上,带走了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   进藤光没说话,吉田也没说话。足球沉默地在两人的脚上来来去去。   进藤光的球技不算好,连续传球下来出了好几个失误。失误时他偷偷看向吉田,生怕吉田嫌弃他的技术不行。   但出乎意料的是,吉田什么也没有说。偶尔进藤光传了个很漂亮的球,抑或是停球停得不错,他反而会小声地说一句:“好球。”   声音很小,但进藤光的耳朵尖,还是听到了。他想,看来吉田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近嘛。   两人就这样来来回回练了很久,除了传球和停球之外,还额外附加了带球过人,一对一这样的练习。等沉甸甸的夕阳已经快从天边滑落下去,隔壁操场上的人影也逐渐变少时,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进藤光拿着抹布仔细地擦拭着足球,“啊,练习终于结束了。”   “嗯。”   “你的球踢得真好。”进藤光说。他是真心实意地夸赞的。毕竟吉田的技术真的很出色。   “……不,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强者。”吉田的声音依旧像从易拉罐里挤出来的,“不过很感谢你陪我练球。”   “不用谢!毕竟我们明天就要比赛了嘛。”进藤光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你说,我们能赢吗?”   吉田也在他身边坐下来,“明天我们的对手是宁理中学。他们学校的足球不强。我们……或许可以赢。之后的比赛就不知道了。”   现在的进藤光其实对比赛的胜负没有太大的执念,“这样啊……哎,你是玉山中学出来的,对吗?”   “嗯。”   “玉山,是不是有很多很厉害的人?”进藤光问,“你刚刚说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强者。你见过吗?”   “我见过。”   吉田突然叹了一口气,“当你见过那些真正的高手时,你就知道其实我的技术在他们那里不值一提了。如果他们是大学生,我就是小学生。那样的实力鸿沟,就如同大学生和小学生的知识差距一样,根本不能跨越。”   “但我觉得——”   “不,进藤。”吉田说,“我知道其实你们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读高中?我其实有很多选择的,不是吗?”   进藤光有一种背后说小话却被当面抓包的感觉,“嗯……是有那么一点好奇过。”   吉田耸了耸肩,“我知道。人都会有好奇心,这很正常。”   “那,”进藤光犹豫了一下,“究竟是为什么呢?”   “还不明白吗,进藤君。”吉田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明明灭灭,“天赋。我没有像他们那样的天赋啊。”   时光仿佛倒流回很久很久以前。   “我在玉山,好不容易进了足球部,也好不容易成为了候补。候补是什么?是可能永远难以上场的二军,是正式选手下场后短暂上去维持一下比赛的人。但也有很多人一步步从候补走到了正式球员的位置上。可我没什么天赋,实力不够强,在玉山的这三年,也只是候补而已。每天踢球,替前辈们收拾好球场,然后回去。大型比赛我只有观望的份。小型比赛么,只是上场几分钟,又被换下来。”   “进藤,你或许很难明白被换下场意味着什么。我知道那些是战术,是策略,但我依然会感到难过。我的实力永远得不到认可。我只能做拉拉队,在看台上替他们加油。在观战时我偶尔会有一种邪恶的想法:这场比赛赢了或者输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上场,所以这场比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看着他们在场上踢球的样子,我只觉得很刺眼。很刺眼!”   进藤光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缩小版的吉田。他穿着玉山中学的校服,在球场上费力地踢球,收拾球场,每天踏着日落回家,很寂寞的一个背影。   “可能也是比较倒霉吧。我每次上场,我们都会输掉比赛。我好不容易上场了,比赛却输了。那种感觉很难受。我认清了一个现实:我只是一个足球部里的吊车尾的现实。所以后来我并没有报直升的高中。我的分数足够,但我不想报。我不想再在高中看见他们,所以我选择了这里。我知道这里的足球部并不出色,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出人头地了——起码在这里。”   说着说着,吉田突然低下头,颓丧地用双手捂住了脸,“进藤,我想赢,但总是赢不了……我或许在这里踢得很好,可我并不快乐。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问题进藤光也回答不了。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某个周末的中午,佐为和他一同去吃拉面。这家拉面店开在一家围棋会所的附近,因此在他们踏进店里时,里面的电视正进行着围棋比赛的直播。   两人都要了豚骨拉面。在等待的途中,进藤光抬头看着电视。上面都是日本境内棋手的佼佼者,屏幕上呈现着不断变化的黑白二色棋局。进藤光虽然一点也看不懂,也不明白任何专业术语,但在他眼里,这副棋盘上有某种深奥幽玄的韵律。这样的韵律从古至今传承了很久,今天也在被无数的后辈们传承着。   那或许就是围棋这项运动的迷人之所在。   进藤光感叹道:“隔壁就是一家围棋会所呢。听说还很有名。”   佐为冲他微微笑了笑。   “有时候,看着那个围棋会所,我总感觉我们和他们,身处在一个不同的世界。又是争夺头衔,又是参加世界性比赛……真像电视剧里的主角!”   名人,本因坊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帅啊!   “可是,小光。”佐为突然说,“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主角的。”   电视上的棋局已经结束了。镜头给到了低着头的人身上。一颗晶莹的泪珠从那人的脸颊上滑落下来。进藤光这才发现,两位棋手都非常年轻,甚至和他的年龄差不多。   “在比赛中,赢了的人才会是主角。”佐为说,“不管再怎么样的安慰,获得奖牌,拿到荣誉,被聚光灯所包围的,永远都只会是赢家。对于参加竞技运动的人来说,「赢」才会带给他们源源不断的快乐。那样的成就感无可比拟。为了那样的成就感,他们不断苦修,承受着千倍百倍的痛苦而缓慢前进。或许终生都无法更进一步。”   “但足球也好,围棋也好,他们最初被发明出来的目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打发时间,增添乐趣的「游戏」而已。” 第28章   足球联赛开始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坐上了学校的大巴车,前往比赛的场馆??。   进藤光坐在车上,心情难免有那么一些激动——国中时的棒球社团,只不过是小打小闹。但这次可是不一样的联赛啊!几乎全东京高中的足球社团,都来到了这里。仅仅是想象着场馆里的助威,加油和摇旗呐喊,就足够让人心生荡漾了。   吉田并没有和他坐在一起,而是选择了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星野曾问他要不要上前一些,毕竟坐在车的尾部容易晕车。“小早川学长就曾经晕过车!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星野这么说。但吉田摆了摆手,坚决想要坐在车的后排。   “那好吧。”星野说,“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告诉我。运动员的身体是很重要的。”   吉田默默地点了点头。   星野的视线在车厢里逡巡了一会,然后走到了进藤光的身边,找了个空座位坐下来。   “星野学长!”   听到进藤光的声音,星野笑了笑,“这么精神,看来也不是很紧张啊。”   “不,其实……我还是有点紧张,有点激动。”   不管再怎么说不在意也好,这可是全东京的高中联赛啊!   星野了然道:“紧张也很正常。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比你还紧张。不过,现在也不轻松就是了。”   他想起第一次,他跟随着学长们去比赛的场景??。名校,豪门的旗帜随处可见,迎风飘扬。球场看台里坐满了人,校服颜色鲜明,口号更是震耳欲聋,还有鼓手和啦啦队员们——那都是星野几乎从来没见过的超级排场。那么多人,那么强有力的呐喊和呼号……他似乎要以为这些人的声音是为他而发出的。但同时他也明白,无论是热闹还是气势,通通属于那些一出场就引发尖叫的,实力强劲的足球名校和知名队员们。他们是那么的光艳夺目。   他跟随着学长观看了第一场比赛。双方的实力都差不多,但仍旧比他们高出不少。传球,点球,伤停补时……尖锐刺耳的哨声响起时,星野才惊觉比赛结束了。他看见那支输了的队伍,每个人都哭着鞠躬,然后走出了绿茵场。那些欢呼和掌声,属于赢家。   他问学长:“如果我们碰上他们的话,会赢吗?”   学长看向他,慢慢地说:“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我们始终要保持着争夺冠军的心态去比赛。心态有时候会让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在喝彩鼓掌声中,学长的话那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下午,他们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比赛。他们没有带拉拉队来,到看台上支持的同学也并不多。但那是他们打得最好的一次比赛——他们进入了六十四强。但在进入三十二强的淘汰赛中,他们和对方缠斗了很久,比分最终还是定格在了2-1。   输了。   星野在初中时并没有参加过什么比赛。因此,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输了”的感觉。   伤心吗?或许很伤心。   看着那些为胜者而挥舞的旗帜。   遗憾吗?   可他觉得大家发挥的已经够好,在草坪上的奔走、传球和进球都已经够努力了。   那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他们打着伞,脖子上,脑袋上挂着毛巾,湿淋淋的,踏着细小的雨花走出了会场。登上了大巴车,他们一上车,把之前的劳累和伤心一股脑抛在脑后,直接在座位上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回到学校,天已经放晴了。彩虹出现在白云上,一出车门,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湿意。   这是星野的第一次高中比赛。   马上,进藤光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比赛。   吉田早换好了衣服,在更衣室的门外一点一点颠球。进藤光和学长们一起穿上球服,然后走了出去。   今天的阳光很好,柔和不刺眼。   星野将大家都召集过来,用沉厚的嗓音说道:“这是我们今年的第一场高中联赛。”   进藤光站在人群的中间,安静地听着。   “对手是宁理中学,我们之前已经研究过了他们的球风。其中五号,十号特别要提防和注意。宁理中学的水平,我很清楚。我并不认为以我们的实力会输。我们努力练习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到了上场时间打退堂鼓的!”   “这是今年的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星野的嗓音似乎有某种魔力,让有些惴惴不安的进藤光的心也安定下来。   外边的球场,被阳光笼罩着。阵阵激越的欢呼声地动山摇,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那里揉杂着笑声与哭泣,汗水与泪水,晋级的喜悦与失败的哀伤。这里既成就梦想,也毁灭梦想。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样的地方呢?   进藤光不知道。   但他想,或许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如若长大之后,穿梭于各个办公室之间,亦或者年迈古稀,只能躺在四叠半的房间里吹吹风,晒晒窗口透出的太阳的时候,等他回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光,第一时间想起的,总会是这里。   热心的学长们,可靠的同伴,球场上青草柔软的触感……他将要打开一扇之前从未触碰过的门。   这扇门的后面究竟是什么,他目前没有办法深究。不过,他就要准备出发了。   进藤光在和塔矢亮说这些的时候,渐渐地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本来是想同他说说佐为,说说之前遇到的吉田,但又不可自拔地跑偏了方向,开始回忆起之前那三年的时光来。才过去几年,但已经显得很遥远很遥远了。   高一那年的足球赛,他们1-0打赢了宁理中学,而后又势如破竹般地向前挺进,最后在第四场比赛中失败了。输掉比赛的那天并没有下雨,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大巴上,很快就睡得呼噜震天响。进藤光也睡着了,因此他并没有看见坐在大巴车前排的,星野的眼神。他的眼神里藏着深深的快乐和怀念。比赛输了,但他并没有多少难过。实力本就如此,星野脑海中想到的是其他的东西。尽管只踢到第三场就结束了,但他仍旧看到了吉田在球场上的笑容。印象中,平日的吉田是不怎么笑的,踢球的时候更加不会。但当他突破了对方的防守,独自与守门员战斗并取得宝贵的一粒进球时,吉田笑了。星野没有见过吉田这样笑,这样似乎放下了从前看不见的负担,毫无顾忌地笑。星野想,吉田好像变了。   进藤光也感觉,吉田变了。   之后的两年里,他们的关系逐渐变得好了起来。吉田在球队里也不是孤独一人了。小早川学长还会经常帮他带一个面包当早餐。之后的时间里,学长们相继毕业了。星野去了大阪的学校,小早川和田中依旧留在东京。不知不觉进藤光和吉田已经成了后辈口中的“前辈”。当后辈们拿着稀奇古怪的问题,或者是足球社不同的想法来询问他们时,他们只是笑笑,并不真正地试图说明什么。   后来的两年他们也进行了无数的比赛。校内练习赛、学校联赛、东京地区联赛……进藤光回想起来,惊觉那些日子的细节都模糊了。他只记得那么几个瞬间,记得佐为一同和他漫步的樱花树下。还记得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感觉。他只要一看到熟悉的球场,那种感觉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毕业那天,天气很好,是一个大晴天。   “不去上大学了吗?”   典礼结束后,进藤光问他。   他摇摇头。“不去了。打算一毕业就工作。不过恭喜你啊,能够去到那么好的大学。”   进藤光咧咧嘴,“毕业了成为亿万富翁,可不要忘记我!”   “不会忘记你的。”吉田很认真地说。   他们在学校的林荫道上走着。毕业的这一天,许许多多人拿着手机和相机,在疯狂地拍照。这些人中,有极少部分的人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大部分的人,或许除了同学聚会,以后都很难再见到一面。   “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很难相处呢。”进藤光说。   “是吗?其实我也那么觉得。”   “没有想到一转眼,我们都毕业了。”   进藤光感慨着,突然被一个学弟拍了拍肩膀。   “学长们,要拍照吗?”   脖子上挂着拍立得的男生问道。   进藤光和吉田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就站着让男生帮他们拍了一张。   快门声响起,拍立得的影像逐渐浮现出来。“这是不掉色的!”男生说,“可以保存很久。”   吉田接过了照片。   “祝学长们毕业快乐!”   男生留下这一句,就噔噔噔地跑远了。他估计还要忙着给别人拍照呢。   进藤光凑了过来,和吉田一起端详那张照片。背景是蓝天,白云,学校里的树木绿意盎然。他们穿着校服,胸前戴着徽章,微笑着看向了镜头。这张照片将他们十八岁那年的面容永远地留下了。   而那个夏天,也就这样落幕了。   “本来想和你讲吉田和佐为的。”进藤光笑了笑,“不懂为什么,突然就跑偏啦!”   “不。”塔矢亮摇摇头,“这很精彩。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你现在的辩论赛也很精彩啊!我也从来没经历过。那么多人为你欢呼,搞得我有点嫉妒!”   说到这个,进藤光是真情实感的。那样的欢呼声比起足球场上的也不为过啊。   塔矢亮摇了摇头。   进藤光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塔矢,你父亲的电影……大概什么时候上映来着?”   “好像是十月份。”   进藤光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问道:“你应该……没有得提前看吧?”   “没有。”塔矢亮说,“父亲从不给我提前知道他的电影。”   “那——”进藤光深吸一口气,“要不要到时候一起去看?”   塔矢亮一愣,然后笑了。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很想答应进藤光的这个要求,“当然可以。”   就这么说定了!进藤光的内心里有一百个小人在跳跃。“那好!”   塔矢亮看着进藤光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会这么高兴呢?   他又轻轻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那为什么,我也会觉得很高兴呢?   PS:一个月没更新了!最近实在太忙,非常抱歉??????   约看电影啦!   进藤光:耶!我和塔矢的关系更进一步! 第29章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塔矢亮一个人来到了曾经和进藤光、社清春一起去过的咖啡馆里。他特意挑了绪方精次会在的那个晚上。   咖啡馆里的侍应生碰见他,微笑着问:“塔矢先生要来弹奏一曲吗?”   钢琴在舞台的中央流光溢彩,可塔矢亮却没有心情。他摇摇头,来到一个角落里,点了一杯意大利咖啡。他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外面就下雨了。绪方精次略显狼狈地提着透明伞,穿着湿掉半边肩膀的夹克走进店里时,就看见了塔矢亮略显瘦削的身影。   他将伞放好,走过去,在塔矢亮面前坐下了,“小亮?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塔矢亮说:“想来就来了。”   绪方精次叫来侍应生,点了一杯柳橙汁。在等待饮料上来的时间里,他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安静地注视着塔矢亮,“我猜你有心事,对不对?”   “或许吧。”   “跟我说说看?或许我可以作为你的情感导师哦。”   塔矢亮有些犹疑地说:“不是心事……是某种困惑。”   的确,他有某种困惑。如塔矢亮这样聪明的人,也会有困惑。绪方精次眼里的笑意愈发浓厚了,“什么样的困惑?”   他发问了,但塔矢亮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绪方先生,您有没有这样一种时刻……例如,莫名其妙感到十分高兴?”   绪方精次猜到了。塔矢亮的掩饰其实不算高明。但他并没有拆穿小朋友的把戏。那些辩论的技巧,在复杂情感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绪方精次对塔矢亮笑了笑,将面前刚刚上来的柳橙汁的杯子举了起来,“你知道,我谈过好几段的恋爱。在恋爱开始之后,我知道我所有的开心都源于我们之间的爱。但在恋爱开始之前,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   “小亮,正式确立关系前的那段时期是最美妙的。你们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对方,但又不自觉地被对方所吸引。”   绪方看着塔矢亮被热咖啡的雾气所遮盖住的眼睛,“小亮,你遇见了谁?”   我遇见了谁?是呀,我遇见了谁?   塔矢亮的脑海中朦胧地浮现出一个人影。这让他又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谈论起“恋爱”话题时,眼前浮现的那个古怪的人影。那个人将手抬起又放下,脑袋也随之摆动,手指也灵活地在空中飞舞着。他想要再仔细地勾勒出那个人的样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是有人特意用磨砂纸擦拭过一般,任他怎么样寻找也找不到。   他艰难地将思绪收回来,“我不知道。绪方先生,我不知道。”   绪方精次第一次见到塔矢亮如此苦恼的样子。像塔矢亮这样的人,是很少会说出“我不知道”这样的话来的。他们的词典里找不到「示弱」这个词。   “我感觉……就差一点点,我就能抓住他了。”塔矢亮说,“可我还是差了那一点点。”   绪方精次轻轻地问:“你的高兴,是因为他吗?”   阅人无数的绪方,本以为这次的问句一定能得到回答。可是他想错了。塔矢亮并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一点一点,慢悠悠地将咖啡喝完了。香气氤氲在空中,如同女子罩在脸上的那层面纱。究竟什么时候那面纱能被风吹走呢?只有风知道。   进藤光正狼狈地躲在之前常常光顾的那家便利店里面。   又是忘记看天气预报,导致下雨了却没有带伞的一天。   雨实在下得太大了。要是只是小雨,他大可以冒着雨跑回去。合租的公寓并不算远。进藤光坐在窗子旁边的座位上,无聊地数着玻璃窗上飘落的雨滴发呆。   这个时间,便利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收银员是市河小姐——她走到进藤光的身旁,“你是小亮的那个朋友吧?”   蓦然被认出,进藤光有些不好意思,“嗯……是的。”   “你是在等小亮吗?”   “不是……我出门忘记带伞了,于是来这里避一避。”   市河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这样啊。不过我也经常忘记看天气预报,导致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进藤光叹了口气,“我之前总这样,于是光便利店里的透明伞就买了八把。”结果那些伞用了一次后就被闲置了。   市河轻轻地笑了起来,“进藤君真可爱啊。”   “哎?”进藤光这时没空为自己被说“可爱”而辩驳了。他更在意另外一件事情,“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是亮君和我说的。”市河道,“之前去他家做客,问起合租的室友,他就跟我说你的名字了。你的刘海是亮黄色挑染过的,很难不让人记住呢。”   这样啊。进藤光忍不住想象,塔矢亮在对市河说起自己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或者说,他在塔矢亮的脑海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形象呢?   今天的天气有点冷。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玻璃窗上倒映出了人的影子,还有便利店里的白炽灯光。呼一口气,上边就会出现薄薄的一层雾。   肚子饿了。   进藤光起身,到服务台前给自己来了一份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期间,市河小姐一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挑好关东煮,付了钱,坐在白色的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吃起来。今天的关东煮很好吃……萝卜清甜,福袋里满满都是鱼籽……喝了一口汤,进藤光一抬眼,忽然看见了天上的一轮弯弯的月亮。他恍然间想,这个时候的塔矢亮,究竟在做什么呢?   他是已经回到了合租公寓,还是在学校里上课?这么一想,他好像从未真正抓住过塔矢亮的行踪。或许塔矢亮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吧。   市河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旁。   “今天的关东煮,好吃吗?”   进藤光点了点头。市河笑得更开心了。“小亮偶尔也会来这里吃关东煮。”   “塔矢亮这样的人,也会来吃关东煮?”   “那当然啦。你以为小亮是什么特殊的人吗?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啊。”   进藤光忽然问:“市河小姐……塔矢亮究竟是怎样谈论我的?”   市河愣了愣。她没想到他会问这句话。她仔细地观察着进藤光的表情,发现这个少年的脸上的神情,既不是悲伤,也不是喜悦,而是夹杂在两者之间的,很复杂的神情。他眼睛里闪着的光,几乎让她触动。她在恋爱的男女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目光,但进藤光的眼神要比他们更纯粹。   “小亮啊……他说了你很多。”市河道,“出门忘记带钥匙;偶尔迟到,不吃早餐;有很多朋友……他其实有点羡慕你。”   “羡慕?”   “对。小亮是个要强的人。但偶尔他也会羡慕你。你有那么多朋友。你似乎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   说到这里,市河的脸上显现出哀伤的神色,“他……在国中和高中时期,其实都不算是个快乐的孩子。”   进藤光想起很久以前塔矢亮问过他的那个问题——我的父亲是塔矢行洋,你知道吗?   他当时只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但还是回答他了。   塔矢亮究竟遇到过怎样的人,而他们又是怎么看待他的?会忽略他的努力,只强行给他套上某个光环吗?   “——所以,”市河说,“和你成为朋友,小亮其实很开心。你不要看他永远板着个脸,他的内心其实有时是很雀跃的。”   就像他在咖啡馆里的钢琴演奏。时而温柔,时而有力。黑白色的琴键,黑白色的乐谱,总算泄露了一丝塔矢亮的内心。   进藤光笑了笑,“这个我知道。偶尔他还是……很孩子气嘛。”   忽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给塔矢亮打一个电话。在这样寂静的,便利店的黄昏之中,他想听到他的声音。   等打了电话,要说什么好呢?我在市河小姐的便利店。关东煮很好吃(你要不要也试试看)。今晚的星星和月亮都很美丽……   他这么想着,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按下了一个一个的数字。当他按到最后一个,就差拨打键了的时候,手机忽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紧接着,他听到了电话铃声。   他的目光移到了屏幕上。上边显示着拨打电话的人。   那是塔矢亮打来的电话。   塔矢亮无视了绪方精次调侃的目光,走出了咖啡馆。由于降雨,今天晚上突然降温了。他将伞撑开,准备迈步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进藤光。进藤光会忘记带伞吗?   外面的夜色啊,那么安静。只听得见尖头皮鞋在柏油路上的哒哒声。灯光朦胧,咖啡店里的温度还残留在脸颊上。小提琴的声音从门缝里流淌出来。拉提琴的人是绪方。他正晃着身子,拉一首来自意大利的古老情歌。啊,又是情歌。上次和进藤他们来的时候,好像也是这首歌。   等他回过神来时,电话已经打出去了。他听着手机里振铃的声音——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乐曲。   听着铃声,塔矢亮忽然有些不敢让这通电话继续下去了。到时候,进藤光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的时候,自己要说什么好呢?   塔矢亮犹豫了。而在他犹豫的那一刻,电话已然接通。进藤光略显失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塔矢?”   他没有做声。   “塔矢,塔矢亮?是你吗?”   他依旧沉默着。他整个人似乎都在风里静止了。随着进藤光的声音,他感到心中出现了一条河流。这条河流翻滚着波浪,把他的心弦一根根地拨动起来。   那头的人嘟哝了一声,“打错啦?不小心按到啦?”   过了几秒钟,电话就被进藤光挂断了。   塔矢亮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耳边依旧是那首金色的古老情歌。它随着那河流的节拍,一点点在他心中蜿蜒开来。   PS:迟来的更新~~   小亮终于准备开窍啦!! 第30章   秋天。   十月份。   进藤光穿着棒球服夹克从各大商场的门口路过时,已经可以看到许许多多《春来》的宣传海报了。尽管塔矢行洋本身对这部电影的宣传十分低调,但并不妨碍影院管理员们不约而同地将他的海报摆放在了无数海报的中心。   进藤光是自己提前去买票的——他邀请别人看,总不能等两人到了电影院门口再买票吧?来到售票窗口,他报出了电影的名字,随后说:“要两个邻近的座位。”   “日期?”   “嗯……十四号的吧。”他之前问过塔矢亮,对方说十四号会有时间。   售票员小姐很快地将两张相邻的座位票递给他,“是和朋友一起看?”   “嗯。”   接过票的时候,进藤光心如擂鼓。他在心里做了不少准备,包括该在什么时候将票递给塔矢亮,邀请的话语是什么……他想得很完备,甚至有点像在证明一道数学题。可是当他真正地在观影的前一天将手上的票递给塔矢亮时,他忽然感到没来由地平静下来。   “喏,这是电影票。”   他把票放在塔矢亮的手心里。电影票的主题色调是清新淡雅的绿色。进藤光无端地想,这与塔矢亮的发色很协调。不过他现在不敢抬头看塔矢亮的头发,更不敢看他同样墨绿色的眼睛。   塔矢亮接过票,将它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谢谢。”   说完,他忽然觉得这句“谢谢”显得太过生疏了。可让他再说点什么,他又说不出来。他看着进藤光——对方的视线微微下垂。为什么呢?   “你应该……没提前看过吧?你爸也没和你讨论情节……什么的?”   进藤光有些傻气地将先前问过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塔矢亮摇头。“没有。父亲很少和我谈论他的电影。”   说话的时候,他依旧在观察进藤光的眼睛。为什么呢,从前大大咧咧投过来的视线,如今反而改变了。那双金灿灿的眼睛……空气中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塔矢亮努力忽略心中异样的感觉。   “我听说……这是一部文艺片。”进藤光说。   “嗯。父亲很喜欢拍文艺片。他最喜欢松尾芭蕉的俳句,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塔矢亮的话音刚落,窗外的天空一下子就聚集了层叠的阴云。两人安静地注视这这变幻莫测的天空。再过一会儿,东京就要下雨了。   雨水飞溅在玻璃窗上的时候,他们在公寓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进藤光想起了曾经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塔矢,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熬夜看的《情书》吗?”   “嗯,我记得。”塔矢亮的双眼望着窗外的雨。雨势渐大,像极了《泰坦尼克号》里无休止的海浪之声。他想,在这样一个雨天,适合吹抒情的萨克斯。那声音寂寥又浪漫。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夜晚呢?和电影中男女主角的话语交织的,是他们在沙发上平稳的呼吸声。   进藤光慢慢地说,“我当时想,以后如果有机会,再那样去看一部电影吧。”   塔矢亮微微笑了笑——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十分愉悦,“我当时,也是那么想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进藤光深吸一口气。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可进藤光并没有出声询问。塔矢亮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他只是遥遥地望着玻璃窗上的雨滴。那雨滴那么小,甚至没有一个指甲盖大。可却又似乎包罗万象。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全都倒映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应该做点什么。塔矢亮想。他应该做点什么。   他问进藤光:“你想听一支歌吗?”   进藤光被问住了。他一下子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可塔矢亮的固执这时候显现出来了。他飞快地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随后拎出一个黑色的盒子。他打开盒子,将一把小提琴拿了出来。   进藤光震惊了:“你还会这个?”   “绪方先生曾经教过我一段时间。”塔矢亮说,“称不上会。”   他熟练的调音、给弓毛上松香,随后将琴架在了肩膀上。“你就当是我自己想要听一支歌吧。”他有些傲气地笑了笑。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莫名显得有些孩子气。   这样的天气,将萨克斯换成小提琴也不错。   他开始演奏起第一个音符。那是《一步之遥》的开头。提琴声夹杂着雨声,就像探戈的舞步,一点点敲击在进藤光的心头。一步之遥,就差那一步,可是穷尽一生似乎也达不到。   这支曲子不长也不短。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外边的雨也停了。   进藤光忍不住出神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塔矢亮是在为谁而演奏呢?   第二天,他们走进了离公寓最近的那家电影院。灯光全暗下来,椅背的红色也模糊不清。随着音乐的奏响,电影开始了。   这是一个不算复杂的故事。   横山是一个在东京学习浮世绘技法的青年,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名异国的商人。商人看中了他的绘画才能,送他去了欧洲,进入一家著名的绘画学院。横山曾在日本度过了十五年,后来又在欧洲度过了四十年。在这期间,他认识了两名杰出的女性,也经历了轰炸、战争……等他回到亚洲的大陆上时,他已经不再青春年少,而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了。   横山遇见的第一名女性,是和他同龄的,前往欧洲留学的一名来自京都的贵族小姐纯子。   他们是在一场舞会上碰见的。横山关注色彩,因此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纯子身上闪闪发光的,层叠不一的亮银色。那让她整个人仿佛都镀上一层柔光。   她非常美。尤其是令他怀念的亚洲面庞。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遇见的第二位女性,是一个有着蓝色眼瞳的英国人。她的金发在阳光下如绸缎般闪耀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她叫爱丽丝。   爱丽丝一见到他,就请他为自己画一幅画。但横山以自己画技不佳为由回绝了。她听到拒绝,只是趴在窗台上微微笑了笑,说她可以等他,在日后的某一天。   可在这之后,战争爆发了。这是一场席卷全球的战争。无论个体伟大与渺小,都无法幸免。   纯子离开了欧洲,搭上飞机前往美国。爱丽丝也不见了。横山只来得及收到她的一封信,告诉他,她将会永远守护她的伦敦。   横山没有办法回信。他不知道应该把信寄去哪里。   在伦敦大轰炸中,他被迫截肢了一条腿。   等到战争结束,等到他五十五岁的那年,他登上了去东京的飞机。那时,他已经是举世闻名的画家了。   横山回到了自己位于乡下的老家,继续作画。他偶尔会在东京的街头闲逛。他会遇见纯子吗,那个曾经第一眼惊艳他的人?他会遇见昔日的朋友吗,还是他们已经变成了战场上的刽子手,泥土里的亡魂?   但并不是。那天,他背着画板,在某一个春天的傍晚,在东京的街上,遇见了同样已到中年的爱丽丝。   爱丽丝一见到他,就笑了:“可以给我画一幅肖像吗?”   横山点点头。   他们来到一家咖啡馆里坐下。爱丽丝摆好了姿势,横山一笔笔在画板上勾勒出她的形象来。等他画完之后,爱丽丝轻轻地拿起了那幅画。“横山,”她问,“你画的,究竟是年轻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呢?”   画作上的女人,脸上有着中年人的皱纹,皮肤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细腻和光艳夺目了。她的蓝眼睛,变得有些混浊。而横山的黑色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深邃。   随着音乐的缓缓响起,横山说:“不。我画的是我记忆中你的灵魂。它那么美丽,不随年华和容颜的逝去而凋零。”   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的镜头,是街道上盛开的樱花。樱花开了,春天就来了。   走出影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霓虹灯高高挂着,在夜之幕布上闪闪发亮。进藤光还沉浸在故事里,久久难以忘怀。这是一个哀伤而美丽的故事。   他问塔矢亮:“你觉得,横山究竟爱不爱她们呢?”   横山究竟爱的是纯子,还是爱丽丝呢?   塔矢亮想了想,“或许他只是对她们有好感。并没有真正地爱上谁。”   “那你说,他对谁的好感多一点?我觉得是爱丽丝。”进藤光说,“他都为她作画了。就像……”   他的喉咙里突然有什么语句蹦了出来。“——就像——音乐家为自己喜欢的人而演奏。” 第31章   说完这句话后,进藤光的喉咙哽住了——他说了什么?他在期待些什么?这些模糊的句子的含义又是什么?他说的时候那么自然,就像喝水一样。可话音落下之后,他甚至不敢去看塔矢亮的眼睛。那是钢琴师和提琴手的眼睛,那是辩论手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探射灯,将一切隐秘的东西暴露出来。   塔矢亮问:“什么?”   他似乎没听清,进藤光想。但他不打算再将那句话说一遍。“我是说……嗯,没什么,我刚刚也不知道我究竟在说什么,你当我看电影看得迷糊了吧。”   这里面有真话的成分存在。   塔矢亮似乎全盘接受了他的解释:“这样啊。”   随后,他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和进藤光静静地走在东京的街道上。过了一会,他们就走到了尚味家的附近。   趁着明亮的灯光,他偷偷看了一眼塔矢亮,想要捕捉到对方脸上的神情。他其实挺好奇塔矢亮在想什么。如果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将绝大部分事情都埋藏在心里不说出来的人,你也会非常好奇的。塔矢亮的表情虽然古井无波,但他的眼睛经常出卖他,进藤光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或许用“美”来形容更合适。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墨绿又深邃,仿佛永远燃烧着烈火。他想起第一次在店里见到塔矢亮的时候。那时他们彼此都不认识,进藤光也不知道谁是“大名鼎鼎的塔矢亮”,然而在初次见面的时候,除了对方无可挑剔的外貌与仪表外,进藤光特别注意了那一双眼睛里所透露出的神采。就像爱丽丝初次见到横山一样。她遇见过那么多东亚人,可是只遇见了一双令她终身难忘的眼瞳。   进藤光试探着问:“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尚味家里面寿喜锅的香味,掩着门缝也能闻到。   塔矢亮看了一眼进藤光。“嗯。咱们进去吧。”   今天塔矢亮的话似乎格外少呢。进藤光想,从他说出那句“为自己喜欢的人演奏”开始,塔矢亮似乎就不怎么说话了。他在思考着什么东西。那样的东西一定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不然会有什么能难住塔矢亮这个人呢?   伊角走过来,“你们要吃点什么?”   进藤光征求了塔矢亮的意见后道:“寿喜锅!”   “那要稍微等一会哦。”   伊角像是发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若有若无的不对劲。他偷偷拉过进藤光,“你俩怎么啦?吵架了?还是又为了下跳棋吵得不可开交?”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问题很容易解决,进藤光想。他摇了摇头。   伊角咂咂嘴,“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都有心事呢?”说完,他冲进藤光使了个眼色,随后走进了厨房。   或许吧。进藤光叹了口气。他们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或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尚味家里面格外热闹,很多人都选择出来吃饭。穿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面前摆着一瓶清酒,小口小口地喝着。他和塔矢亮都不喝清酒。这个微凉的天气,也不适合喝汽水。塔矢亮倒是要了一壶乌龙茶,倒好茶后,将氤氲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了进藤光的面前。   “谢谢啊。”   进藤光将茶一饮而尽。茶杯上除了茶水的温热,或许还有塔矢亮手指的温度。   等寿喜锅被端上来的时候,进藤光一边吃萝卜一边问:“塔矢,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塔矢亮思考了一会才说:“是父亲的一个尝试。我认为很不错。”   进藤光也认为这部电影很棒。他被横山打动了,也被爱丽丝打动了。爱丽丝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有导演知道。但或许是因为他的内心也怀抱着某种感情,进藤光深深地被影片中的人物触动。东亚的文化是含蓄的,如同细雨一般,当你发现自己的肩膀被淋湿的时候,你才会发觉这细雨已经下了很久。含蓄的,柔和的美……体现在漆黑的眼眸之中。   塔矢亮的眼睛是墨绿色的。那里面所倒映出来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寿喜锅热气腾腾,进藤光夹起刚刚煮好的牛肉,在盛着生蛋液的碟子里翻滚。塔矢亮抬头,定定地看了进藤光一眼。   他感到进藤光似乎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从那句“音乐家为自己喜欢的人演奏”开始。塔矢亮的耳朵很好,他当然听清楚了那句话。当他准备对此发表看法时,进藤光猛然收回的话语和莫名其妙的表情让他停止了接下来的发言。他能感觉到,进藤光因为说了那句话而紧张。他在紧张,或许还在想,要是没说出来该多好。他紧张些什么呢?   所以塔矢亮假装自己没听清楚,并问了一句“什么”,得到的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然后他就知道了,进藤光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或者说,进藤光也感到了某种困惑。   塔矢亮曾经问过绪方:“我该如何明白我内心的纠结究竟是什么?”   绪方精次——这名著名的作家,用有点狡猾的腔调笑着说:“你只要等待就好了。有些东西的时机,会正正好送到你的面前。”   塔矢亮漫不经心地吃着寿喜锅,但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进藤光身上。他们两个的眼神偶尔交织在一起,却很快四处散开。他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进藤光似乎也在注意他。   他在注意进藤光的举动,但进藤光也在注意他。他们彼此注意,但从不吐露。   塔矢亮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进藤光突然道:“塔矢,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是在这家店认识的?就是这个位置?”   进藤光在放空脑袋吃着香菇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角度很熟悉——头顶灯的位置,桌椅的摆放……他从刚刚就在想,究竟这样的布景在哪里见过?突然灵光一闪:这不就是他第一次来尚味家坐的位置嘛!除开现在他的身边没有和谷之外,其他的配置简直一模一样。   塔矢亮看了看四周,“果然啊。”   他不会不记得,他和进藤光就是在这家店碰面的。进藤光的金色刘海简直太显眼了,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塔矢亮摇了摇头。金色刘海——这不只是进藤光身上的唯一记忆点。他在记住进藤光这个人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刘海。还因为一种……他要怎么形容进藤光的性格?他想起曾经在海王中学时遇见的前辈与后辈们,如今在大学的同学们……那样的回忆不算特别美好,在塔矢亮心里,那总蒙着一层灰色的纱布。他当然可以一下子把它揭开,可是他不想。那些记忆也就蒙了灰。   但进藤光不一样。他有一次在和市河小姐聊天的时候提到了进藤光。市河小姐说,进藤光总是去她所在的那家便利店买东西。可塔矢亮虽然也是便利店的常客,但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进藤光。有那么独特的刘海,那么出众的样貌,他怎么会没见过呢?他同市河小姐一起的时候,市河对他笑了笑,“小亮,你可能不是没见过他。只是你不认识他,所以不记得他。”   塔矢亮愣住了。他知道市河的话里有话。更大的可能其实是,因为他不甚在意周围的人,所以自然不会记得——哦,原来有那么一个人,从自己身边经过。市河没有说出来的,是这个。   就像加贺,就像越智。他们都是“闯进”了他的视野里,他的记忆里。如果他们没有走进塔矢亮的眼睛里,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那么加贺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班同学,越智也不过是辩论队里一个知道名字的后辈。塔矢亮的目光为什么而流连呢?为更高的挑战,更大的荣誉,更强的强者。他的目光会长期停留在什么人身上吗?   进藤光还在继续说:“啊,我记得,后来我们见面的时候……”他低下头,在背包里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了一盒东西。   “喏。”进藤光将那盒东西举到塔矢亮面前。那是一盒扑克牌。   塔矢亮讶异道:“你还带着这个?”   进藤光有些不好意思,“我习惯在包里放点小东西了……刚刚我也只是抱着【可能会有】的想法翻了翻。没想到真给我翻出来了。”   “我给你变个魔术吧。”进藤光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电影里横山为爱丽丝作画的场景。更久远一点的,他想起塔矢亮在公寓里拉小提琴的身姿。既然这样,那我也变一个魔术给你吧。   取出扑克牌、向观众展示其中没有任何的猫腻、打一个响指,指尖的红桃就变成了黑桃,再变成了执剑的骑士、国王……进藤光最拿手的就是扑克牌的变换。他才不会说自己为了练这个花了多久时间呢。当别人问他的时候,他只会得意地说:“这都是天赋!”   他的手在空中舞动着,仿佛有某种奇怪的韵律在指引。   那些变幻莫测的扑克牌,那上下翻动的手……塔矢亮墨绿色的眼睛都被这些占据了。   在最后一个响指被打响的时候,塔矢亮忽然感到心神俱震。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他心中留存的一个影像。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挥舞着双手,做出了一些奇怪的手势……那个样子,忽然之间,和对面的进藤光重合了起来。尽管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但就是完美地重合了起来。   啊,那个人是他。那个人是进藤光。塔矢亮这样想着。   绪方曾经给过塔矢亮几个问题,说:“你迷茫的时候,就用这个测测看,很灵的。”   ……   闭上眼睛,脑海中冒出的那个人影。不,不是你的亲人。那个人和你的关系好吗?你们的距离近吗?   那个人的头发是长还是短?有染发吗,是什么发色?   那个人有多高?性格怎么样?   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你会发自内心地微笑吗?   那个人是你的谁?   ……   塔矢亮想,这些问题他通通都可以回答了。现在,就是现在。除了那些问题,他还可以列举出更多详细的例子。比如……比如进藤光的眼睛。   进藤光一直在羡慕塔矢亮的眼睛,可他或许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有多漂亮。   “怎么样?”   进藤光表演完毕,兴致勃勃地问道。   塔矢亮——那个旁人认识里不苟言笑的塔矢亮,此时却很温柔地微笑了。“很不错。”他说。   在那浮于表面的声音之外,他的内心还有更深层次的声音,隐藏在淡淡的嗓音里。   PS:   小亮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啦!现在是双向暗恋时刻! 第32章   “早上好。”   进藤光从房间里伸着懒腰走出来的时候,塔矢亮已经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了。   “早安。”塔矢亮说。手里的报纸翻动了一页。进藤光打了个哈欠,进到卫生间里洗漱。随后他一把拉开厨房的冰箱门,将牛奶和昨天在便利店买的三明治一起拿出来,然后放进微波炉里加热。进藤光的早餐一向吃得很简单,不管是工作日还是周末。   他将热气腾腾的三明治拿起来,咬了一大口:“好吃!塔矢你今天早上吃了什么?”   “海苔拌饭。”   “啊!冰箱里还有一袋海苔碎,我给忘了。”进藤光一拍脑袋,“我原本也想吃这个的来着。”   “三明治应该也不错吧。”   “嗯……怎么说呢,便利店出品的,味道都大差不差啊。昨天市河小姐给了我们一个什么壶?”   “摩卡壶。”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还不知道它该怎么用呢。”   昨天,周五的晚上,市河小姐罕见地来拜访了,还带来了一大箱子的东西。“这些东西小光小亮你们都会用得上的!”市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随后他们就开始拆这个巨大的纸箱。   一次性纸杯和不锈钢餐具。   “确实挺有必要的啊。”进藤光点评道。   塔矢亮又从里面抽出了厚厚的一沓什么东西。啊,原来是最近几期的《少年jump》漫画。进藤光简直要蹦起来欢呼:“太棒了!市河小姐!”   市河笑眯眯地说:“小亮跟我说过,你很喜欢看这本漫画周刊呢。”   塔矢亮冷不丁讶然道:“我说过吗?”   “你当然说过了!”市河看他,“怎么,你不记得了?”   塔矢亮愣了一会,然后把头扭过去。他的视线离开了漫画书。而进藤光在旁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嘛,他知道,塔矢亮偶尔——或者说是经常——口是心非……他朝市河小姐使了个眼色,市河立马就明白了,忍着笑继续从箱子里把东西拿出来。   一沓厚厚的草稿纸。这个拿来演算、绘画,写字都非常好。   两个保温杯:还是同一款式不同颜色的。   味噌汤的酱汁。一盒咖喱。   ……   当进藤光从里面拿出最后一个东西的时候,他卡壳了:“这……这是什么?”   拆开外面的纸盒包装,是一个亮晶晶的壶,还有一个加热盘。   市河小姐说:“这是摩卡壶啊,我特意买的。冬天了,在屋子里喝咖啡,多好啊。小光喜欢喝咖啡吗?”   “嗯……挺喜欢的,偶尔会喝一点。”   “小亮喜欢喝咖啡,对吧?”   没等塔矢亮说话,进藤光就抢答:“我知道!他喜欢喝咖啡,那个叫什么……意式浓缩?他喜欢喝这个!”   市河笑眯眯地道:“看来你俩很了解对方嘛。”   他们留市河吃了晚饭:晚饭由进藤光和塔矢亮共同掌勺。他们在手机上搜索了很久才总算按着菜谱做出了一锅冒着泡泡的,热气腾腾的咖喱。进藤光还从冰箱里翻出一份生猪排,切成小块放进锅里煎熟,随后摆盘,在猪排上浇上一大勺咖喱。塔矢亮则把西兰花丢进水里煮了煮。   两人在厨房捣鼓许久,总算是做出了像样的一餐。在做饭的时候,进藤光无数次想:啊,厨房没有炸掉真幸运。   总之,咖喱和猪排被端上来了。市河尝了一口,发现味道意外的不错。   “你们居然还会煮咖喱,不赖嘛。”   送市河小姐出门后,进藤光回到有些凌乱的客厅里,将东西一一归整。最后,他拿起了那个光滑锃亮的摩卡壶。   “这个,要怎么用呢?”   没有说明书,塔矢亮和进藤光只能借助发达的网络。   ……   “需要咖啡粉啊……”   “还要放水。”   “……我们这个壶是单阀还是双阀的呢?”   “这和怎么用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吧。让我再看看……”   “把咖啡粉放进去,放水,加热,就好啦?”   ……   塔矢再度拿起摩卡壶,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应该,是吧。”   进藤光看着塔矢亮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塔矢亮有些诧异,“你笑什么?”   “没什么!”进藤光朝他眨了眨眼睛,“就是在想:原来塔矢亮也有搞不定的东西,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我当然不是什么都会。”   “我知道,但是有时候呢,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我什么都会」的样子。”进藤光调侃道。   塔矢亮愣了一下,随后也浅浅地笑了一笑。或许在中学时代,有人这么对他说话,他难免会感到生气和不解。但现在的塔矢亮不会了。进藤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一样。   进藤光笑够了,朝他伸手,塔矢亮会意,将手上的摩卡壶递给他。   但是交递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地,两人的手指,轻轻地碰在了一起,随后又轻轻地分开了。就像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你有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一个事实?当你买了一件好看的衣服,你便想买一双好看的鞋子来配。有了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又想做一做发型,挑一个适合的头饰。原本只是买了一件衣服,衣柜里却不仅仅是多了一件衣服而已。   “过几天,去超市里买摩卡壶专用的咖啡粉吧。”   塔矢亮这么说道。   “还要买杯子。”进藤光补充。   “为什么要买杯子?”   “咖啡杯啊?咱们那个透明的玻璃杯,喝咖啡是不是有点没有情调?我知道你有咖啡杯,但我没有!”   “还要买什么?”   “我倒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不过我想买件新的衣服了。你呢?”   塔矢亮其实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缺。除了咖啡粉之外,他没有需要买的东西,和特别想买的东西。然而此刻,他也想去买一套新的衣服穿着了。于是,他温和地说:“嗯。我和你一起去。”   又是繁忙的,新的一天。   进藤光忙着赶他突然变多的作业,塔矢亮也被大大小小的活动搞得有点分身乏术。不过当他们回到合租的公寓时,他们是快乐的。有时候在房间里做各自的事情,有时候则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临,东京下了一场细细的雪。但合租屋里非常暖和。摩卡壶尽职地履行它的职责,整个公寓里都飘散着咖啡的香气。就连窗外的雪,也要被这样的温暖融化了。   进藤光去了超市,没有买到好看的咖啡杯,刹羽而归。   塔矢亮买到了咖啡粉。摩卡壶第一次工作的时候,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在东京下起细雪的时候,他们正窝在沙发上,一人手捧一杯咖啡,在看悬疑电视剧。热气氤氲着,进藤光觉得这热气是从他的心上散发出的。   电视剧看完后,塔矢亮会拿起谷崎润一郎的书来读。冬天,是读《细雪》的好时候。   进藤光在做广告策划类的小组项目,有一段时间总是回来得很晚。买衣服的出行计划,也因此被搁置了。   那一天,进藤光上午就出了门。塔矢亮则打算去附近的公园走一走。冬天的公园,不像春天的那么漂亮,却自有它的美在。行人穿着各式各样的大衣,在微微的寒风中慢慢地走着。塔矢亮也是这些行人中的一个。不过比起他人的计划周详,他并没有为自己的出行置定最终的目的地。他就在这里随意地走走,偶尔会想起过往经历的很多事情。   公园的外围,有一排店面。关东煮、拉面、中华料理、体育用品店、便利店……塔矢亮在经过体育用品店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似乎觉得,那里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正在他试图分辨这人是谁的时候,那个背影转过身来:“需要点什么吗——”   而后,他们彼此都怔愣住了。   啊,那是加贺。 第33章   该怎么样来形容这次碰面呢?按照一般的想法,在中学时代便交情平平,甚至还有些不对付的两个人,如果要见面,地点应该在一间不大的居酒屋、小饭馆,或者一家普普通通的咖啡厅——但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等反应过来时,塔矢亮已经走进了这家体育用品店。店铺不大,内部的装潢也很简单,东西意外的多。货架上摆着不同牌子的足球、篮球……墙上则挂着许多崭新的球拍。在不远处,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电视机,正在转播着国内的足球赛。电视的声音很小声,沙沙的,让塔矢亮莫名想起电影里的老式唱机。   而加贺就站在收银的地方,看着塔矢亮,随后笑了一声,“好久不见啊,塔矢。”   他找来了一张凳子,示意塔矢亮坐下。而后,他也坐下了。“要不要喝点大麦茶?”加贺问。塔矢亮则摇了摇头。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加贺将茶杯收了回去。   自己和以前一样?塔矢亮想,中学时代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早已不同了。他说不上来自己的内心到底多了什么,或者少了什么,但总归是不一样了。他将目光转向加贺:加贺的头发倒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一头张扬的红色。他的体格也更结实了,或许是因为常年踢足球的缘故。五官——有些人的五官从小到大一直在变化,而有些人却没怎么变过。加贺属于后者。十年前你见到过他,十年后你依旧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将他认出来。加贺铁男,现在的样子和中学的样子的差别并不大。   只是塔矢亮还是很敏锐地察觉出,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究竟是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塔矢亮环顾四周,“在这里,开一家体育用品店。”   “哈哈,我之前也没想到。”加贺笑了笑,“我以前还以为,我可以成为职业球员呢。”   塔矢亮对加贺最后也是最深的印象,除了两人那次非常不愉快的争吵之后,就是加贺去了足球训练营的事情了。   “成为职业,很难。”塔矢亮说。   “嗯。”加贺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去到那里之后,我发现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塔矢亮静静地坐着。   加贺喝了一口茶,“我的实力不够,就是这么简单。而我却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努力训练,就能换来好结果。但某些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上限,就到此为止。   “我,基本都是替补,根本没有多少次上场的机会。就算我上场了,观众的目光也不会落在我身上。他们把目光投向的是明星球员。至于我是谁,谁又在意呢?那么多双眼睛,没有一双看着我。”   加贺看着电视里仍然在播出的足球赛,“塔矢,虽然我并没有成为职业球员……但是,我可能依旧不明白你所说的,未知的前途,和眼前的友谊,哪个更重要。或许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后悔我的选择。体验一番,也没什么不好的。”   电视机里的声音依旧沙沙作响。进球了,观众席和解说员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声。这让加贺有些恍惚。   塔矢亮沉默了一会。当他正要开口时,加贺打断了他,“你不用说什么——我这句话没有其他的意思。”   加贺一仰头,把杯里的茶喝完了。   塔矢亮在这个时候,突然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几乎在每一个领域存在。一个在自己领域闪闪发光的人,他的阴影之下,一定会有无数普通的人。他们的普通才衬托出了他的星光闪耀。有些人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光芒,但有些人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最终明白自己的平庸。而这两类人,就渐渐地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开了。   他最终还是说道:“对不起。”   塔矢亮其实很深刻地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会被慢慢抚平的。   加贺没有很快地接过他的话,而是摆弄着他桌面上的折扇,仔细地端详了塔矢亮一会,“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很多。”   说完,他又补充道:“怎么说呢……不是年龄增长上的……更像是……情感上的。”   塔矢亮有些好奇,“就凭我之前说的那些话?”   加贺摇头,“不,是你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他说不好。塔矢亮的眼睛似乎与先前没什么不同。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变得富含丰富的层次和意义了。一副纯色或者极简的画是很美的,但是将红色添砖加瓦变成晚霞,谁又能说这样的晚霞不灿烂热烈呢?   他猜想,塔矢亮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人。   “我……”   塔矢亮想说什么,却又被加贺打断了。“说不出来,就顺其自然吧。你总不能是暗恋小女生吧?”   说完,加贺笑了笑。“公园的那群小朋友可马上要来约我踢球了。”   塔矢亮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后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他以后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东京那么大,他或许很难有再和加贺见面的机会了。没有不舍,没有留恋,但塔矢亮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回头了。   他走出了这家小小的体育用品店。此时已经出太阳了。阳光温和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意识到,他不会有可能成为加贺铁男的朋友了。   公园的附近,有一座小型的体育馆。体育馆的前面,有一片小型的足球场。附近的孩子们,经常相约一起去那里踢球。   几个小学抱着球,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体育用品店:“加贺哥,出来踢球吧!”   加贺把电视机关掉,笑着站起身,“走吧!好一会儿没动了!”   从训练营离开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加贺坐在新干线上,沉默地看着玻璃窗上不断滑落的雨滴。那个时候,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与解脱。他离开了,尽管他在训练营里其实收获了很多,但他还是离开了。   回到东京,他在加油站打了一年工,省吃俭用,开了一家小店。在拉面馆吃面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墙壁上的电视机:上面整播放着将棋的职业赛。他看了一会,于是渐渐迷上了将棋。职业赛上,有输也有赢。换作以前,加贺对棋类运动并没有那么感兴趣的时候,他非常不理解,仅仅是输棋就流下眼泪的行为。不就是一盘甚至都不用像足球一样挪动就可以下完的棋吗?可当他真正了解了这些运动,在某一次吃拉面的时候,他看着电视里放大的那盘棋局,猛然间受到了一份震撼。   那原本是与他无关的世界,却因为一些小小的变化,让他与这个世界产生了奇妙的联系。而世间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连接在一起的。   加贺和这帮小朋友来到了足球场,将球放在了中间。“今天要怎么踢呢?”   “哥,教我们更好的技巧吧!”其中一个小学生举起手来。   “好……那就看着咯!”   加贺在脑海中搜寻到了一个技巧,兴致勃勃地展示和教学起来。他曾经进过训练营,又是个大人,球技自然要比这帮小学生好上不是一星半点。平时除了和他们打球外,还加入了这附近的足球队。在训练营时,几乎没有观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现在,那么多个小朋友的目光,全部都闪着星星地,集中在了他的肩膀。   平时的球队比赛,爸爸或者妈妈也会来看。   爸爸妈妈的目光,也总是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   PS:   我自己在看棋魂的时候,其实一直没有忘记加贺这个人。他的出场不算特别多,在整部棋魂里也只是一个配角的角色。但是我觉得他其实是真实世界的一些缩影。所以我很愿意花一些篇幅来描述这个人。我也不知道小亮和他的关系在这篇文里有没有被处理得很好(希望我处理得很好吧!)   很久没更新了,除了自己遇到了一些事情之外,还有就是我在这段时间陷入了一些迷茫。我对文字突然产生了一种迷茫的情绪。我有些惶恐,生怕我的文字失去了价值。那种兴致勃勃想要提笔洋洋洒洒的情绪突然有一天不存在了。后来才慢慢调整过来。这段时间看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书,特别是一些散文。以前我是不太爱看散文的,但现在突然发现散文带给人的力量,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我的表弟去年降生了,我今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能走路了。我突然发现我和他居然差了那么那么多的年岁。我的一位老师,在不久之前发了朋友圈,大意是说,一个小孩对她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她说,我认识你妈妈的时候,你还是天上的一颗星星呢。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豁达。时间是会过去的,但情感是可以随着时间而愈发醇厚的。   所以我又有勇气提笔继续写了。希望我的文字能够让大家感受到一些欢乐或体悟。 第34章   塔矢亮回到公寓的时候,进藤光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一听见开门声,他就从房门里探出头来,“塔矢?”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塔矢亮的表情和以往有着些许不同。尽管塔矢亮的眉头并没有皱起,但进藤光就是觉得,塔矢亮的心里藏了一些事情。   他倒没有窥探和猜测他人想法的爱好啦——但是他会忍不住观察塔矢亮平日生活中的细微表情:皱眉啦,抬头啦,眼神啦……进藤光有时候忍不住会想,难道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这样?   而现在,他敏锐地发现了塔矢亮表情的不同。   塔矢亮将外套脱了,挂在了木制的衣架上,随后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进藤,喝茶吗?”他问。   进藤光点头。于是塔矢亮拿着两杯茶走出了厨房。   两人坐在客厅里。电视机没开,整个房子静悄悄的,只有外边时不时流淌的风声。   隔着茶水不断升腾起的雾气,进藤光莫名地觉得塔矢亮有些落寞。   塔矢亮似乎很少落寞。在外人看来,他意气风发。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让他感到落寞的?   进藤光思来想去,决定单刀直入:“塔矢……我猜你有心事……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不应该有心事,我也不是怎样,就,就是我感觉吧,你……你好像不太开心。”   塔矢亮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一个叫加贺的人吗?”   “记得。怎么了?”   “我刚刚见到了他。”   塔矢亮将刚才见到加贺铁男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或许只是……在感慨吧。”   说完这句话,塔矢亮就沉默了。他看着窗外,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晚霞安静地铺展开来。这个时候,加贺应该回去了。塔矢亮想,这个故事,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他的故事和加贺的故事,各自在不同的地方继续着。这样就足够了。   “佐为要回来了!”   冬天的某一天,在东京下雪过后,进藤光一冲进公寓,就兴奋地大喊。他把佐为信上的内容挑了一点儿念给塔矢亮听——之所以不念出全部的,是因为佐为还花了一点篇幅来开导进藤光对塔矢亮的单相思——这种事情还是不让本人知道的好。   进藤光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迎接佐为的事情:什么时候去机场啦,接完人之后去吃什么啦……以及他还要介绍佐为和塔矢亮见面啦——啊,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塔矢亮也对进藤光口中的这位“sai”很感兴趣。他听进藤光说过佐为的不少事情。他看过佐为拍摄的相片,那些相片无处不在凸显拍摄者的性格,是那样的浓墨重彩。这样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呢?   塔矢亮很好奇。   而那个周末,塔矢亮见到了这位藤原佐为。   他们是在机场见面的。塔矢亮并没有见过藤原佐为的样子,但当一个穿着白色衣裳,脖子上系着同色系围巾,头发染成深紫色,面上笑意盈盈的男人走过来时,他突然就意识到:这个人,应该就是佐为了。   “小光!”   佐为大叫着,完全无视周围人的眼光,朝进藤光扑过来。但他忘记了自己还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于是他还没冲到进藤光面前,就被自己硕大的行李箱给拽了回去。   “啊!”他懊恼道,“我都忘记这个了。”   紧接着,他转过头来,看到了旁边站着的塔矢亮。他笑了笑,“你就是小亮吧!小光已经和我说过你很多遍了哦。”   塔矢亮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这么……这么自来熟的吗?   而且,进藤光居然和他提过自己很多次。很多次!   还没等塔矢亮细想,他的胳膊就一把被佐为拉住了。进藤光当然也被拉着——尽管他挣扎着想帮佐为分担一下行李,但还是被佐为摁住了。紫发的男人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愉快地说:“走吧,去吃寿喜锅!啊呀,好久没吃日本料理了!”   带着佐为进到公寓里放下行李之后,三人来到了楼下不远处的尚味家。伊角不见踪影,芦原当然也不在——估计正在家里改英语作业呢。   寿喜锅摆上来,热气氤氲。佐为一看到锅里的香菇,白菜和浸满汤汁的雪花牛肉片,就感慨道:“真的好久没吃了呀。好怀念。”说完,他就给自己夹了一片牛肉,浸到生蛋液里,随后满足地送入口中。啊,真好吃!   进藤光问他:“国外的料理不好吃吗?”   佐为边嚼边回答:“再好吃的东西,也会吃腻的。而且,哪有家乡的美食好呢。”   随后,佐为给他们讲了很多自己旅途中发生的故事。那些闪闪发光的尖塔;底下沉睡着无数硬币的喷泉;在巴塞罗那,穿着木制的靴子跳踢踏舞的红裙子姑娘;路过的一片澄澈的湖水,令人心神荡漾。碰见的脸上满是皱纹的老人,手上捧着一本封面破旧的《烛烬》(“啊,我看过这个作者的另一本书呢。”佐为如此补充道);在异国他乡,有人吟诵着莎士比亚。礼拜日的教堂里,坐满了虔诚的人们,唱诗班和管风琴的声音响起,让人不禁联想到王尔德笔下那个带着桂冠,被比主教更大的那人所加冕的小皇帝……佐为跃跃欲试地想去学管风琴,结果被一家人拉过去先学了钢琴——他没学会,只好给那家人留下了几张冲洗好的相片。进藤光看着那些相片,神思不禁有些恍惚。   佐为抽出了那一沓相片中的一张:“这是小巷子的雨景,很美吧。”   雨水滴落在一把把撑开的雨伞上,溅起了细小的涟漪和水花。撑伞的人,拥有不同肤色,不同脸孔,但撑着的都是不同花色,却同样结构的伞。   “我有时候在想,”佐为慢慢地说,“去了那么多的地方,我所收获的到底是什么呢?当然不会只有这些相片。我得到了一段旅程,一场体验,还是别的什么?还是说,我得到了一段生命,而这样的生命独一无二?   “路过那条巷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些伞。很奇妙吧,世界过去了那么多年……一千年,两千年,我们发明出来了那么多东西,可是,伞依旧是那个样子。几千年过去了,伞还是伞呀。或许这就是比旅程更重要的东西吧。”   最后一句话,佐为说出来的时候,似乎带了一些轻轻的叹息。“这个话题,在我们重逢的时候打开,是不是太沉重啦?不过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哦!”   随后,他又微微笑着,将目光投向了塔矢亮,“小亮,我看了塔矢导演的电影。我很喜欢!”   “藤原先生——”   “哎哎哎!叫我佐为啦!你那样叫,显得怪老气的。”   …………   一直到吃完饭,佐为送他们回公寓,带着行李离开,并且给他们丢了一大袋来自世界各国不同地区的特产美食和小玩意之后,塔矢亮才堪堪回过神来。   进藤光一边打开佐为给的大布袋,一边问塔矢亮,“怎样?佐为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吧!”   他把布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著名建筑的模型、吉普赛人的占卜道具、来自英国的具有独特花纹的扑克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呢——进藤光还翻到了一些来自德国的,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香肠……甚至还有来自西班牙的一小截火腿!   塔矢亮点了点头,“藤原先生……”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之前的叮嘱,又立马改口,“佐为……我很尊重和敬佩他。”   满打满算,佐为真正出现在塔矢亮面前,也不过几个小时而已。其他关于佐为的信息,都是塔矢亮从进藤光的口中得来的。   但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你只要和他对话十分钟,你就会发现他是多么吸引你。   佐为就是那类人。   塔矢亮不知道怎么描述。他觉得,藤原佐为,他身上的个人魅力,就像是他耳朵上耳钉闪烁的光芒一样,或许范围不够大,但足够闪亮。   进藤光笑了笑,“我第一次见他时,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可是佐为啊。   塔矢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你先前说,你同佐为……提过我很多次?”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进藤光差点被吓了一跳,“有,有吗?我应该只是……只是……”   进藤光的大脑飞速转动:该说自己没怎么跟佐为说过塔矢亮?拜托,这肯定会让塔矢亮大为伤心的。如果说自己确实跟佐为提起过他很多次,那又会显得怪怪的……毕竟抱着不纯洁心思的人可是我啊!怎么办!   进藤光还没来得及自圆其说,塔矢亮却轻轻的笑了,“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只不过他的心里,升上来一丝隐秘的喜悦。而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这喜悦的真正名字。   PS:   哦豁,佐为终于回来啦!   我喜欢写小情侣还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刻~~ 第35章   第二天,佐为就把进藤光抓到了自己的公寓。   “小亮真的是很优秀的一个人呀!”佐为兴致勃勃地说,“怪不得你会喜欢他。”   “不要说得那么直白啦!”   “不要害羞嘛。”佐为拍了拍进藤光的肩膀,“谁没有青春萌动的时候呢?”   进藤光问他:“那你有吗?”   佐为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嗯……现在还没遇到。”   切。进藤光闷闷地哼了一声,从柜子里掏出一包黄瓜味薯片——他知道这是佐为特意留在里边的——然后撕开包装,咔擦咔擦吃起来。   佐为拿了几片来吃,“看来小光要尝到爱情的甜蜜了……”   “没有……”进藤光闷闷不乐道,“还不是爱情呢。只是暗恋。”   天啊,他进藤光居然也会暗恋一个人,而且还因为这个人而变得有些不像往常的自己了!一想到自己每天都极其复杂的心理活动,进藤光心里就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啊,暗恋,真是一个青春的词汇。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佐为慢悠悠地问道。   “我要是知道就好啦。”进藤光说,“我看不出来。他应该是把我当好朋友吧?”   佐为神秘地笑了笑。尽管他和塔矢亮只见过一次面,但他可不那么觉得呢。不过,感情这种东西,还是要自己发觉过来才有意思啊——佐为有些恶趣味地想着,随后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进藤光叹了口气,“算啦,要是他知道,这还怪尴尬的,日后怎么相处……”   佐为从电视机底下的柜子里扒拉出两个游戏机,“别叹气了!来,打游戏!上次的那关还没打完呢。”   “不打!”进藤光抓了抓头发,“佐为,你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或者说,那个,你能给我参谋一下吗?这种,恋爱,之类的……”   佐为忽略掉进藤光说的“不打”,一把将游戏机塞到进藤光手里。“目前没有哦。”他说,“不过,小光,你要相信你自己。感情上的事,你若是不相信,那就很难迈出下一步了。”   他打开电视,找到了上次的小恐龙闯关的游戏,“玩这个吧,看我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在游戏上,进藤光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放马过来吧!”   随后他就暂且把青春少年的暗恋心事抛到了脑后。   之后的日子,好像和先前的也没什么不同。佐为时不时会到进藤光和塔矢亮的公寓做客,每次都带上一堆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不过更多时候,佐为几乎是不在家的。他时常跑到各种地方去——就在上周,佐为还去了因岛呢。   “大冬天的,我问他,跑去因岛,看海吗?”进藤光跟塔矢亮说起这件事情,“你猜佐为怎么说?他说,东京,横滨,都能看到海,当然不是去看海啦。那里有本因坊秀策的墓碑,他要去瞻仰一下这位本因坊的风姿。”   塔矢亮若有所思,“因岛?我还没去过呢。”   “春天,有机会一起去吧。”进藤光发出邀请。一起旅游什么的,应该会很快乐!   “好。”塔矢亮的眉眼弯起,“春天的时候,就去一趟因岛吧。”   塔矢亮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充满了柔和。进藤光有些恍惚的想,与第一次见面相比,塔矢亮果然变得很不同了。   过元旦的时候,进藤光拉着塔矢亮和佐为,同和谷,伊角,芦原他们一起,吃了一顿大餐——其实也只不过是最简单的火锅而已,但是这样的欢乐是无可替代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候,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就可以让人回味很久。   餐馆的电视上,播放着许多国际明星的广告。进藤光只瞥了一眼,就大叫道:“哎!那不是那个谁……韩国的……高永夏?”   和谷嘴里咬着鸡腿,“高永夏是谁?”   伊角替他解答,“貌似是一个韩国明星?对吧进藤?”   进藤光点头,和谷则抬头瞟了眼电视上打扮得光芒万丈的高永夏,“进藤,没想到你还追星呐?还是外国人呢。”   “没有!”进藤光赶紧为自己辩解,“我不追星!只是我朋友的暗恋对象……那个女生喜欢而已!”   一听到谈恋爱,和谷就来劲了,“暗恋啊……暗恋太可怕了!”   芦原参与了他们的讨论,“来来,各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们……恋爱经历如何啊?”   伊角回答:“我没有。不过和谷好像有呢。”   “哇哦,和谷!”进藤光朝他使眼色,“你有?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和谷已经吃完了一个鸡腿,此时又急迫地夹了一个巨大的蘑菇来啃,“我没有……我只是……”   芦原促狭地看着他。   和谷和他僵持了一会,败下阵来。“好吧,我坦白。我是有一个,嗯,暗恋对象。”   “是谁?我们认识吗?”进藤光问。   “你不认识啦。”   话题兜兜转转,很快就从“和谷的暗恋对象”跑到别处去了。在这期间,塔矢亮一直很安静,只是时不时说上几句话。等这顿料理吃完,芦原和伊角说要去居酒屋喝一杯,和谷也想跟着去,但被芦原笑眯眯地拒绝了,“学生还是少喝酒哦。”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和谷不服气地大喊,但最后还是没能去成居酒屋。   与和谷告别后,进藤光和塔矢亮慢慢地走在街道上。已经是晚上了,吹来的风带着寒意,让人不自觉地将围巾再裹得厚一层,这样风才不会灌进去。   进藤光试探地问:“塔矢,今天晚上……你觉得开心吗?”   “嗯。”塔矢亮点头,随后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那是因为你几乎不怎么说话呀。进藤光把衣服的领子拉高了一点,“因为……我见你好像不怎么说话呢。”   塔矢亮沉默了一会,随后说:“我很少参加这种同龄人之间的聚会。其实我很高兴。”   塔矢亮想,以往的跨年夜,他要么和父亲母亲一起吃饭,要么就一个人度过。可现在,进藤光出现了——他带他经历了那么多开心的时刻。这是与辩论胜利,完全不同的欢乐。没想到只是听着别人说话,特别是——进藤光的话语,他都会感到一种从内心升起的平静和愉悦。   啊,进藤光使他感到愉悦。   “那就好!”旁边的人拍了拍胸脯,“我还怕你觉得我们的聚会没意思呢……”   塔矢亮摇头。   他们慢慢地在东京的街道上走着。进藤光莫名地想起了当时他们一起看的《情书》,还有塔矢亮的钢琴声。琴声像潮水,裹挟着记忆向他涌来。他想得很投入,以至于差点闯了一个红灯——   刺耳的喇叭声响起。   “进藤!”   塔矢亮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时,进藤光才回过神来。面前是一直亮着的红灯,还有车子横行的马路。一辆黑色的车刚刚扬长而过。塔矢亮拽着他,“进藤,你在想什么!”   塔矢亮的语气很焦急,除此之外,还掺杂着小车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   对啊,我在想什么?   进藤光刚想开口说话,就感受到了胳膊上传来的拉扯感——塔矢亮这时候还拽着他呢——他刚准备挪动自己的胳膊时,塔矢亮就突然松开了手。   你为什么要松手呢?   “抱歉,我——”塔矢亮一时有些紧张。   “谢谢啊。”进藤光深吸一口气,“要不是你,我估计就被车撞了。”   两人过了马路。再走一会,再过一个拐角,就到他们合住的公寓了。进藤光莫名地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走该有多好。   “进藤,你……”   塔矢亮踌躇着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没说出来。   进藤光突然感到一阵气闷。他讨厌这种感觉。明明之前的聊天啊,相处啊,都很顺利。他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似乎完全没有顾虑——那现在又为什么顾虑?进藤光想,曾经自己可是个——哼,不拐弯抹角的人呢,现在面对塔矢亮——特别是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再去面对塔矢亮,有很多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进藤光讨厌这种斟酌万分的感觉。   那塔矢亮呢?他又在犹豫什么?   “塔矢。”进藤光是个当机立断的人——他立马拽住了塔矢亮,“你想说什么?”   塔矢亮道:“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真的吗?”   “嗯。”   塔矢亮脸上,有一种特殊而美丽的表情,转瞬即逝了。   “你骗人。”进藤光直直地看着他,“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说话有点像打哑迷吗?”   “我不觉得。”   “我觉得!”   进藤光突然拉高了声音,之后又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是……我不是说你。我其实……在说我自己。我……”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其实严格来讲,他自己才是那个说话爱打哑迷的人吧?这个对塔矢亮的指控根本不成立。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已经受够了。   在一片沉默之中,塔矢亮忽然开口。“进藤。”他说,“这条路很快就会走到尽头的。”   进藤光低着头,没说话。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如果我给你一个答案,你会开心吗?”塔矢亮继续说。现在夜已经渐渐深了,他能感受到有细小的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眼睫上。再过不了多久,一场细雪就会降临东京。   “那么——”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两个声音突然交叠在了一起。一个毋庸置疑,来自塔矢亮,而另一个则来自进藤光。   塔矢亮愣住了。他瞪大眼睛,错愕地看向对方。   还没等塔矢亮再度开口呢,进藤光就抢先大声说:“我听到了!你说你喜欢我!”   他笑起来,笑得金黄色的刘海都一颤一颤。“太棒了!”   进藤光之前为了这句大声喊出来的告白,可是一直在蓄力呢。他想,什么“告白的后果”啊,什么“万一对方不喜欢自己”啊,通通闪一边去吧!   于是,他说出来了。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塔矢亮的话语。   看着进藤光的笑容,还有满东京纷飞的细雪,塔矢亮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释然。如果他没有遇见进藤光,那他的生活,与现在应该有很大的不同吧。就像这场雪。以往的他,是不会在意这场雪的。   但现在,他在意到了,这细小的雪花,落在了进藤光的头发上,围巾上。只是一点细微的变化,就让这个世界充满了更多的色彩。   他帮进藤光把雪拍掉,然后帮他把围巾系紧。“走吧。”他说。   而进藤光,则将手从大衣中拿出来,握紧了塔矢亮修长的手。   “没有带伞。”他朝塔矢亮眨了眨眼睛,“所以,我们要跑回去咯。” 第36章   “所以……”   和谷很大口地吸了一口可乐,“你真的和——塔矢亮……交往了啊。”   在学校的炸鸡店里点餐时,和谷就注意到了进藤光的表情有那么一丝不对劲。这小子平时虽然也是大大咧咧的,但最近每天都在傻笑,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轻巧地一问,进藤光就哇啦哇啦全部说出来了。和谷从他说话的语气中都能感受到那份喜悦。就好像他是故意等着人来问的一样。   “是的!”进藤光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那天他们在细雪中跑回公寓的场景。头发打湿了,鞋子、肩膀也湿了。他们赶紧洗了热水澡,换好暖和的衣服。客厅里有些过分安静了,但没人想打开电视。进藤光和塔矢亮,坐在沙发上。客厅里的吊灯将他们的脸庞照亮了。他们的手始终没有分开,他们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然后,他们学着电视里,学着电影里,学着所有看过的文字里的内容,交换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在嘴唇相碰的时候,进藤光仿佛听到了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下雪了。这一刻的心情,比第一次看到雪时,要激动一万倍。   “你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的呢?”进藤光问。他的薯条吃到一半了。   “嗯……”和谷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描述,“她……她很可爱,很善良——”   “她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呢。”   “森下茂子——我说,你肯定不认识吧。”   “确实啊……我待会问问小明吧。她或许认识呢。”   和谷突然用一种莫名的眼光看着进藤光,“谈恋爱之后……果然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进藤光疑惑道:“有什么?”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变了。   “不知道。就是感觉,你脸上的表情更加丰富了。以前你从来不会没事就傻笑的。现在嘛,你好像每时每刻都很开心。看来恋爱果然能够很大程度地改变一个人啊。我想在这点上,塔矢亮也是一样的吧。”   和谷把最后一口炸鸡吃完,脱下一次性手套,撑着腮帮子道。   进藤光被他看得一个激灵,“和谷,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能说出这种有哲理的话的人——”   “这根本没有哲理吧……”   进藤光赶紧把话又说回去,“你还是先跟我说说森下茂子吧!你们在哪认识的?加联系方式了吗?最近有没有进展?”   他把话题岔开了,而现在,轮到和谷脸红了。他还停留在暗恋这一层次上呢。   以前,冬天是过得很慢的。   过分的寒冷和过分的炎热,都会让时间慢下来。   进藤光却觉得,今年的冬天,一点也不一样。首先,他谈恋爱了。天啊,这么快,他就坠入爱河了。   透过咖啡杯上蒸腾的热气,进藤光看到了塔矢亮的眼睛。在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就被那双眼睛吸引了。那是一双如此不同寻常的眼睛啊,像宝石一样深邃。他被那双眼睛攫住,然后在料理店闹了个小小的洋相。   他没告诉过塔矢亮这件事情,正如塔矢亮没有告诉过他,他的眼睛也同样漂亮。   周末的时候,他和塔矢亮就在公寓里,一起看电视,或者用市河小姐送的摩卡壶,做咖啡来喝。   上课的时候,进藤光会给塔矢亮发很多条消息。进藤光的消息大部分都很无聊,诸如“窗户外的树枝上有一只猫”“食堂今天的咖喱饭很难吃”“和谷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表白,打赌猜猜看”这样的消息。他也不急着让塔矢亮回——成天看手机,当然不像话啦——遇到有趣的事情,他才不管塔矢亮是否在线,总之一股脑发过去再说。   而塔矢亮,每当结束了辩论队的练习,或者下课之后,一打开手机,就会收到排山倒海般的消息。   那天,下训后,本来还想交代一些事情的藤本刚凑过来,就看见了塔矢亮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那一堆的未读消息。   “呀!”藤本笑着拍他肩膀,“虽然不是故意看到的,但是……这是塔矢君的朋友吗?”   “嗯。”塔矢亮点头,然后一条一条地回复过去。   “看来是很要好的朋友啊。”说到这里,藤本的记忆忽然复苏了,“哎,你说的这个朋友,是邀你一起看棒球比赛的那个吗?”   塔矢亮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情,“对,是他。”   藤本看着塔矢亮嘴角不自觉上扬的弧度,心想:看来不仅是很要好了,是非常非常要好啊。   “他来看过你的辩论赛吗?”   塔矢亮一下子就记起来了。明明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他还是如此鲜活地记得,进藤光对他说“恭喜”的神情。   “看过。是我们最近和D大辩论的那一次。”   “那……其他的辩论赛呢?”藤本继续问。他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不如说,他有些促狭。   塔矢亮一愣,“这个……我不知道。”   进藤光好像没跟他说过这些事情。   他给进藤光发了个消息:   「你还有看过我的其他辩论赛吗?」   进藤光在课上摸鱼玩手机,因此几乎是秒回:   「当然。虽然第一次是和谷带我看的,但你其他的比赛我也抽空看了!虽然没告诉你就是了。」   塔矢亮将进藤光的话转述给了藤本听。藤本惊讶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似乎总是不苟言笑的后辈。这个时候,他的后辈笑了起来。不是礼貌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   他一笑,好像高山上的雪融化了。   进藤光回到公寓的时候,顺手带了一大份关东煮。塔矢亮比他回得稍微晚点。他本来还只想在便利店里随便买一份饭团,但进藤光给他发消息说他会带关东煮回来,塔矢亮就什么也没带地上来了。   一进门,就是关东煮的香气。进藤光正窝在沙发上看漫画。   “好饿啊!开始吃吧!”   进藤光争分夺秒地看完漫画的最后一章,塔矢亮也正好洗完手,换上家居服。   进藤光一边吃着萝卜一边问:“你为什么问我有没有看过你的其他比赛的问题啊?”   塔矢亮回答:“社团的前辈问了,但我不是很清楚答案。”   “这样。”进藤光说,“我之前,没好意思跟你说来着。”   谁会好意思啊!刚开始的时候,进藤光只是偶尔——偶尔有空的时候才去看的。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故意去看的——但直到他明白了自己内心的那点小九九后,看塔矢亮的比赛,就更加偷偷摸摸了。他几乎都是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就是为了不让塔矢亮发现他。要不然这也太奇怪了吧。   但现在他们的身份可大不相同了!进藤光想,还是大大方方说出来好。   塔矢亮听他这么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但只是笑了笑。“快吃吧。”他这么说。语气可以称得上是温柔。   电视机里,传来柔和的长笛吹奏的声音。尽管进藤光觉得现在的冬天过得很快,但他却希望这一刻能够轻轻地慢下来。   进藤光第N次在Line上给佐为发消息:   「恋爱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正在拍照的佐为忍无可忍:   「小光!你够了!」   佐为放下正在拍东京雪景的相机。恋爱有甜蜜就会有苦涩啊。他笑着摇摇头。要不然怎么是甜蜜的烦恼呢。   但他还是希望小光永远都品尝不到这份苦涩啦! 第37章   春天,夏天,冬天,然后就是新年。新年过完后,就是又一个春天了。   新年的时候,进藤光和塔矢亮都离开了学校旁的公寓,回到了各自的家。   塔矢亮告诉进藤光,父亲和母亲要带他去他们在京都的房子过新年,顺便见见京都的亲戚们。进藤光一边在心里腹诽着“有钱就是了不起啊”,一边让塔矢亮将京都的景色都拍给他看。   塔矢亮站在客厅里说,好啊,然后就把手机的镜头对准了窗外。   京都仍是那个慢悠悠的样子。历史在这座城里留下了很多痕迹。进藤光透过塔矢亮家的窗户,能看见对面人家的屋檐上,一滴滴滑落下来的雪水,还有氤氲而上的,来自厨房的热气。隐隐约约,能听见隔壁人家弹钢琴的声音。   “我是不是听见了钢琴的声音啊?”进藤光问。   “那是隔壁家的女儿。”   “这样啊。你们在京都那边应该也有钢琴吧?”   “嗯。”   “她弹的什么,你听得出来吗?”   “《生命之名》。”   “哎,塔矢,你爸爸会弹吗?”   ………   “你在干什么?”   塔矢亮路过客厅时,就看见自己儿子举着手机的样子。   “……和一个朋友打电话。”塔矢亮解释道。   塔矢行洋穿着厚实的和服,还想说什么,就被塔矢明子拉去了楼上。客厅里又留下了塔矢亮一个人。   进藤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伴随着电流声,显得有些失真,“塔矢,东京没有下雪呢。”   塔矢亮忽然恍惚了一下。伴随着隔壁家女儿轻柔的《生命之名》,他想起了之前和进藤光刚成为室友的时候,自己看的一本卡佛的诗集。   「??明亮的清晨。   我所求越多越一无所求的日子。   只要这一生,再不要更多。   当然,他们也有见面的时候。   他们在地铁站里见面,然后去餐馆吃饭,或者不吃饭,先去看电影。有时候是进藤光跑来京都找他,围着红色的围巾,哈着热气,从新干线上下来。头发上缠着两根草,塔矢亮伸出他修长的手指,将草轻轻拿了下来。   他们参观了京都的很多地方。吃了红豆汤,吃了豆腐,吃了怀石料理。   有时是塔矢亮跑到东京去。他们约好在惠比寿见面,进藤光没有等多久,塔矢亮就到了。塔矢亮也系了一个红色围巾。   在街上走着走着,进藤光突然说:“之前,我们是和社一起来的。”   “怎么了?”塔矢亮问。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感觉和社见面,还是昨天的事。”   进藤光说完,朝他眨了眨眼睛,“当然,遇见你,也像是昨天的事。”   塔矢亮笑了笑。   “我也这么想的。”他认真地说。   当然,他们也会有吵架的时候。吵架的原因有很多。有时候远程电脑下跳棋的时候,也会吵起来。但这个不算吵架啦——进藤光回想起最近一次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呢?好像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好吧,他想,塔矢亮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的独断专行。我怎么能听他的呢?我一定要坚持我的观点!   然而他忘了,自己的对面是名牌大学最负盛名的辩论手。他在和塔矢亮吵第一句的时候,就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完了。他想,自己会输得很惨。   但是他没想到,即使是出色如塔矢亮,也根本不会纯粹的吵架。   “……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   “……那你就这么做吧!”   “……在我之前说的时候,你明明点了三次头!”   哪个会吵架的人会说这样的话啊?!   进藤光在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跟市河小姐吐槽了这些「塔矢亮式」骂人语句。   市河笑得合不拢嘴,“小亮就是这样的啦!看起来很高冷,实则很单纯呢。”   单纯!居然被市河小姐评价为单纯!进藤光想,市河小姐绝对是对塔矢亮开了特殊的滤镜。   不过,好吧——吵完后,进藤光也勉强原谅他了。   在除夕夜到来之前,他们勉强从大大小小的吵架中脱身了。   倒数的钟声响到最后一声,无论是京都的上空,还是东京的上空,都绽放出了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塔矢亮在自己的书房里,进藤光则窝在房间里的沙发上。他们通着电话,在同一时间,那些盛大的光芒就同时落入了他们的眼眸中。   “真好看……”进藤光喃喃道。   房门外,他的爸妈在看NHK的电视节目,爷爷则在阁楼上——应该是在摆弄他的那些宝贝古董吧。进藤光看过很多场新年的烟花,但他却发现,今年的这一场,比过去看过的任何一场都要好看。   “塔矢,新年快乐!”   他朝电话那头大喊道。   塔矢亮略有些低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进藤,新年快乐。”   天空中的烟花仍在不断地绽放。   他们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同一片夜空。手机里,传来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良久,进藤光问:“塔矢,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吵的那场架的原因吗?”   “好像是……因为旅游观念?”   塔矢亮喜欢计划性出游。他习惯于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但进藤光是个行动派,比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更愿意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进藤光笑起来,“原来还因为这个事吵过啊。”   “嗯。”   “塔矢……京都现在还下雪吗?”   闻言,塔矢亮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渐渐归于寂静的夜空,说:“没有。雪几天前就停了。”   “我现在算不算是在说废话啊?”   “不算。”   “我听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连他说话废话都是爱听的……哎,塔矢,你什么时候回东京呢?”   塔矢亮翻看着日历,看到了自己画着红圈的那一天。他报了个数字,进藤光就在电话那头哀叹着“居然还有好几天啊”,然后翻了个身。隐隐约约,塔矢亮听见进藤光的房门外传来的声音,“小光,还没睡吗?”   这应该是进藤的妈妈。塔矢亮这么想着。果然,进藤光将手机举远了一点,“我再聊一会!马上就睡!”   “……那你早点睡哦!”   妈妈的声音由近及远。塔矢亮听见进藤光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   “等我们再见,就会是春天了。”   “然后,茂子对我说——”   和谷正在炸鸡店里绘声绘色地和伊角与进藤光描绘他与森下茂子的对话。进藤光兴致勃勃地啃着炸鸡,伊角也竖起耳朵认真听。进藤光曾听过这么一段话,大意是说,和人聊天,只要把话题引到那人擅长的领域,那么那人就会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面前的饭菜就可以几乎是一人独享了——和谷现在就差不多处于这个局面。他自己没吃多少东西,东西全被进藤光和伊角包圆了。   听完,伊角一针见血,“所以,她同意和你去看电影了?”   “是的!”   进藤光一拍桌子,“我就说小明出的主意不错吧!”   为了和谷,进藤光这段时间没少找小明。毕竟还是女孩子最懂女孩子啊。藤崎明跟他说了一堆点子,然后进藤光又转告给和谷。来来去去折腾了好一会,和谷自己都觉得没戏了的时候,茂子就发来了消息。   “替我谢谢小明!”和谷大吸了一口可乐,“我这几天打算去买衣服。买两件新的,到时候见面穿。”   伊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年轻人就是精力充沛啊。”他感叹道,“我现在已经没心思想这个啦。”   进藤光立刻予以反驳,“伊角学长这么帅,肯定很容易找到心仪的人的!”然后又转头对和谷说,“你什么时候去买衣服,我和你一起!”   听到“心仪的人”的时候,伊角眯着眼睛笑了笑。进藤光已经开始交往了,和谷还在追求中。反观年纪最大的自己,在感情上倒没什么挂碍呢。   吃完饭后,三人走在大街上。初春到来,积雪已经开始化了。下雪的时候反而不怎么冷,雪化开了,才比较冻人。   进藤光将脖子上的红围巾裹紧了一点。   伊角突然说:“原来自从我们认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进藤光想起自己认识伊角的理由。是因为在广告栏上,看见了尚味家的广告。之所以要去看广告栏呢,是因为他要搬离宿舍,物色一个好的公寓。然后,他认识了房东芦原。再然后,他认识了塔矢亮。原本生活平行,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就这样莫名地有了交点。   和谷:“原来伊角学长也是多愁善感的人啊。”   “不算是吧。”伊角叹了口气,“我毕竟比你们大几岁。你们还在上学呢,我已经进入社会了。或许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偶尔会有这种感觉……什么样的?命运?必然?差不多就是这个词汇。”   “啊?”和谷没听明白。   “就是……算了,你们自然会懂的。”伊角揉揉他的脑袋,“现在年轻气盛着呢,就不要操心这种东西了。”   “——伊角学长!你没有那么老啦!”   他们吵吵闹闹地经过了东京无数的高楼大厦。进藤光细致地观察着街边的景色。拉面店、章鱼小丸子、烧烤、干洗店……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围棋会所的招牌上。他以前从不关注这些东西,因此不知道,原来自己家附近的这条街上,居然有那么多围棋会所。进藤光不禁想起自己和佐为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场围棋比赛。   “原来这里那么多围棋会所啊。”进藤光感叹道,“怪不得爷爷总往外边跑。”   和谷好奇,“你的爷爷会下围棋?”   “嗯,他是个围棋爱好者。”   “真厉害啊。”   “嗯……他也拿过几个市里的奖。”进藤光说,“以前呢,我其实不太理解这些东西。后来,爷爷告诉我,这就像我踢足球,或者你打棒球那样。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竞技运动而已。只是射了一次门、只是在垒上跑完了一圈,仅此而已。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但对于我们而言,每一次射门,每一次跑垒,都是对我们刻苦练习的一个见证。我们乐在其中,因为那是我们的世界。他也一样。他身处于围棋的世界。或许就是这样吧。”   啊,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去学学围棋,也说不定?进藤光笑了起来。   和谷怔愣了一会,看着他,“进藤,我还不知道,你说话可以这么有哲理呢。”   随后,他又兴致勃勃地构思,“你说,会不会就像游戏一样,世界上真的存在平行世界。平行世界的我们,或许都不是大学生呢!我们可能在做着别的职业,或者经历着不同的生活。这想想都很酷!”   “平行世界?”伊角说,“我偶尔也会看看科学杂志……可能终有一天这会证明出来呢。”   “……说到科学——哎,你说万一太阳燃烧到了尽头,人类该怎么办?”和谷的脑子开始乱跑。   进藤光给了他一拳,“这种事轮不到你操心啦!”   在和塔矢亮聊天的时候,进藤光乐不可支地把刚刚发生的事讲给塔矢亮听。   “……所以,就是这样。和谷这个想法真的很有意思啊!我甚至上网搜了搜,如果太阳没了,我们该怎么办……好像有这样一个解决方法……虽然听起来天马行空就是了……伊角学长居然难得的相信命运哎……难以想象……”   塔矢亮听了良久,说:“所以,你相信命运吗?”   进藤光冷不丁被反问,还没做好准备,“什么?这——”   塔矢亮的声音不疾不徐,“曾经有一个前辈告诉我,很多看似偶然的东西,其实是无数必然叠加出来的结果。现在,我似乎逐渐意识到了……”   他的话消散在了初春的风里。进藤光想听清,但怎么也听不清。   “意识到了什么?”   他再追问,塔矢亮却低着头笑一声,不打算回答他了。“你自己想吧。”   进藤光愤愤地一跺脚。看,塔矢亮有时候就爱打哑迷。明明是那么坦率直接的一个人!   他们坐在长椅上,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为何,进藤光感觉,这条路,他已经和塔矢亮走了许许多多遍。那些记忆,那些欢笑与落泪的时刻,那些初见的眼神——现在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举动,他的一切,都像是生命长廊里回荡着的回声。当那些不可挽回的东西消失在夜色中时,能够把控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浑身一个激灵,看向塔矢亮。塔矢亮的目光也投向了他。那目光里浸透着温润的情感,进藤光无论多少次望向塔矢亮的眼睛,都会为之着迷。   进藤光忽然道:“命运不命运的,我其实无所谓。只是——   “我感觉无论命运如何,我遇到大家,遇到你,都是必然的。”   回应他的,是带着一丝暖意的风。   无论如何,无论从近处来也好,还是从远处来也好,我都会遇见应该要遇见的人。   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   情报补录:   1   进藤光和社经常在手机上联系。当进藤光跟社透露出「我和塔矢交往了」的信息时,社清春正在为老师布置的假期美术作业而抓耳挠腮。   2   伊角曾去中国研学过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些好友。现在每逢过年过节,依旧会互发祝贺邮件(因为语言不通,他们用的都是英文)。   3   芦原脸上的眼镜又换了一副,因为在给学生讲题时,学校的猫从窗外扑进来,精准着陆在了他的脸上。   4   藤崎明最近跟一个计算机系男生走得很近。进藤光正在多方打听这个名字叫三谷的人的为人。   5   藤崎明一开始找到的不是森下茂子本人,而是茂子的闺蜜奈濑明日美。和谷的恋情还没有开始,她们三个人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6   国三的某一个冬天,进藤光在周末睡得正香,猛然被一通电话打醒了。   “小光!”电话那头的人是佐为,“昨晚的雪好大!我们出来堆雪人吧!”   “……不去!我要睡觉!”   “真的不去?去嘛,我请你吃大餐!”   进藤光立刻翻身下床,跟妈妈说了一声“我去晨跑了!”就一溜烟窜出了门。   “……小光,”妈妈在后边拖着嗓子,“倒是把早饭吃了再去啊!”   7   加贺铁男,尽管表现得很洒脱的样子(在什么时候似乎都很洒脱),但每个月还要为月末账单上各式各样的条目而抓狂。开店果然是个辛苦活啊。   8   友人A和喜欢的女孩的交往状态陷入停滞。准确来说,仍旧没有交往。A将高永夏的电影和电视剧基本都囫囵吞枣地看了个遍,却没想到自己心仪的女孩很快就将高永夏抛到了第二位。   “第一位是谁?”进藤光好奇地问。   “——洪秀英。高永夏的师弟,洪秀英……”   女孩现在最喜欢的明星是洪秀英。她把洪秀英的节目看了又看。   A很痛苦地伸了个懒腰,“这——脸长得这么稚嫩,她还不如喜欢高永夏呢!起码高永夏是真帅啊!”   我也不懂。进藤光在心底琢磨着。或许小明能够给我解惑?   9   仓田厚,依旧活跃于马场中。几年过去,他赌马的眼光和技术愈发精湛了。   偶尔,他会和绪方一起喝酒。他特别喜欢绪方精次那辆骚包的红色跑车。他发誓,等赌马挣到了一定的钱,他也要去买一辆。   10   绪方精次和市河小姐,在对于塔矢亮和进藤光的关系上,达成了相同的、微妙的见解。   ——这两个孩子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   END   断断续续地把这篇文写完了。写作的时候,偶尔会感到迷茫。我想看看不是棋手的他们会如何生活,于是就自己动笔写了。其中有很多bug,希望大家要是发现了也不要深究下去吧(我会改正的!),并且很谢谢能够看到这里的大家。是你们的支持给了我动力。   希望大家能够看得开心,如果我的文字能够让你的内心有一丝丝的触动,那就再好不过!   写作期间也看了一些闲书……目前也在努力学习各式各样的写作技巧中。   希望你们能喜欢这个故事,也希望大家能够多多评论!   我们下一个篇章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