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工作报告 作者:素衣渡江 文案: 锦衣卫权势滔天,气焰嚣张。 但却和宋映白没什么关系,身为锦衣卫最低级的校尉。 他的作用是,充当朝廷和上司的炮灰。 在频频发生的怪力乱神事件中,作为被各路妖怪和高人随手一挥就灭掉的校尉甲,不配有姓名。 不甘心做炮灰的宋映白,凭着超强的求生欲在一次次事件中化险为夷,步步高升。 … “实名举报,宋映白提拔升职,全靠一张脸谄媚上司。” 锦衣卫高官黎臻忙亲自下场洗地:“都闭嘴,本官作证,没有的事!”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历史衍生 业界精英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映白,黎臻 ┃ 配角:锦衣卫东厂 第1章 仲夏傍晚,天气又闷又热,潮湿得仿佛空气中飘着水珠。 稍作移动,便一身的热汗,亵衣中衣黏糊糊的黏在皮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宋映白连手心里全是汗水,握刀柄都打滑。 可谁让他是吃锦衣卫这口饭的,今夜要捉拿要犯,就是下刀子也得蹲守。 现在,他们一行十人,潜伏在一所民宅不远处的胡同内,就等着长官一声令下,扑进去来个一窝端。 没入行的时候听到锦衣卫三个字,他眼睛放光以为穿上飞鱼服就能日天日地,事实证明想多了,锦衣卫风光,那是上面,像他这样的底层校尉,吃得苦多了去了。 他犹记得刚穿越来那会,一睁眼发现自己是个家资富足的十四岁少年,人生充满无限的可能。 于是当老爹问他以后的打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大声说,好男儿自然要投军报国,血洒疆场。 然后,就被他老爹捆起来,联合几个哥哥狠抽了他一顿,“小兔崽子!不想做官,想做军户,你是想把咱们老宋家葬送了啊。” 后来他知道,这个朝代,军户虽然不是贱民,但地位也不比贱民高多少。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不是说说而已。 宋映白挨了抽,却一点没“悔悟”,宋员外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把小儿子的牛头按在书桌上。 考虑到自己还有其他几个儿子,这个小的就随他去吧,干脆给宋映白了请了个武师教习功夫。 但关于投军却一直没松口,虽然不让小儿子走仕途,但也不许去做丘八。 后来想了个折中方案,花了几百两,把宋映白塞进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去了。 如今宋映白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做校尉,差不多快一年了。 “喂~”他身旁站着的程东一悄声道:“这乱党都进去有一会了,咱们什么时候动弹啊。” 宋映白用左手擦去下颌的汗珠:“估计快了吧。” 程东一安静片刻,压低声音道:“对了,我今天听来个招笑的事儿,听说高安县衙里有个童仆,叫杨贵,生得有几分姿色,凡是想跟他狎昵鬼混的,他从不拒绝。然后有一天,他下河洗澡……” “谁说话呢,闭嘴!”负责带领他们十个校尉的小旗钱忠低声呵斥。 十个校尉编为一个小旗,宋映白是钱忠下属十个校尉中的一个,说白了,在庞大的锦衣卫组织里,他渺小的不能再渺小。 这时候,钱忠单手举过头顶招了招,示意大家靠拢。 在他的带领下,众人慢慢移出胡同,悄悄的向民宅靠去。 每一步都极为轻盈,就怕惊动左邻右舍养的护院犬,发出动静,打草惊蛇。 钱忠朝宋映白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点点头,便轻盈的跃上院墙,无声的落地。 他见院内没有养狗,将门闩打开。 院外的人一拥而入,眨眼的功夫已经踹开了正屋的房门。 屋内有三个人正围在桌前谈话,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呆了,一时竟忘了反抗。 “不许动,锦衣亲军,捉拿要犯,违者格杀勿论!”钱忠大喝。 眨眼的功夫,校尉已将三人按倒在桌上,用绳索捆牢。 此时,宋映白听到院内有动静,向外看到一人正在翻院墙。 “不好,有漏网的,追!”钱忠道:“你们五个看住他们,剩下的跟我来!” 说罢,带领宋映白他们拔腿便追。 估计这人正好出去解手,没被他们给堵屋里,听到锦衣卫来了,趁机想溜,却被宋映白给发现了。 这样的夜里呼吸都困难,何况在这夜里奔袭拿人。 漏网之鱼可能是因为要逃命,激发了身体的潜能,跑得极快,一众锦衣卫咬着牙憋着劲不放,才没被他甩掉。 在城里七拐八拐,这人最终逃进了一个敏感的去处——本司胡同。 而这里偏有一个朝廷设置的机构——教坊司。 而教坊司换言之是官营伎院,里面有许多雇犯罪官员的女眷,入教坊司之前都是官家小姐,入了这个去处,这辈子基本上完了。 当然,能进去花钱的也都不是一般人,最低要求也得是个秀才,贩夫走卒别想了。 众人一见这人翻进了这个地方,无不咒骂。 “这孙子倒是会找地方。锦衣卫虽然执行公务,无人敢阻拦,但也不想闹太大的动静。教坊司里各院的妈妈和姑娘们,被搜房,又得鬼叫一片。” “宋映白,程东一,你们两个,一人守在这里,另外一个去后面胡同,以防贼人走脱,其他人跟我进去挨院搜。”钱忠带着剩下两人,大步扎进了一个院子,就听里面吵嚷声响起,想来是惊扰了。 宋映白让程东一留在原地,他则去了胡同后面,以防贼人翻后墙逃走。 就在他紧盯状况的时候,突然发现几个人鬼鬼祟祟从一个院子的后门钻了出来。 他忙呵道:“不许动,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他猛地感到一股慑人的杀气,明明灯光昏暗,他和这些人又离得有段距离,但他不知为何还是浑身一哆嗦,虽然他前一刻还闷热难耐。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去:“锦衣卫捉拿朝廷钦犯,你们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距离近了些,他借着教坊司的灯光勉强看清了几个人的大致轮廓。 虽然是背影,可也有了大致的判断,拢共有四个人,身着绫罗绸缎,看得出不缺钱,这其实是句废话,教坊司又称销金窟,没钱谁敢来。 这四个人把宋映白当空气,疾步快走,眼瞧就要拐进另一条巷子。 “站住!”宋映白不得不动武了,厉声喝止无果,举步便追。 走在最后的一个人,突然转身,抬臂一拦,挡住了宋映白的去路。 他觉得讽刺,竟然有人敢拦锦衣卫,也不废话,拔刀劈去。 这人身子微微一侧,就叫他扑了空,等他转身回击的时候,对方已经占到他身后,手腕一痛,绣春刀应声落地。 “程东……”不等他喊完,就被对方从后面锁住了喉咙,猛地一用力,勒得他喊不出。 宋映白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无疑是高手。 但皇城根下的锦衣卫总不能被歹人吓倒,他冷笑一声,因为被锁住喉咙,沙哑的道:“好大的胆子,敢对锦衣卫动手,不想活了吗?只需进院调查这个时辰离开的狎客,你们的身份便一清二楚。” “我们不是乱党。” 声音纯净如玉石,冷静至极。 既然对方肯解释,十有九成不会真的取他性命,有商量的余地:“既然不是乱党,为何如此心虚?你可以不说,但我一定会查到底。” 对方沉默了下,似有嘲讽的轻笑,但几乎微不可查。 随后,扼住他喉咙的力量消失了,宋映白捂着喉咙,痛苦的转身。 接着就看到一块长方形的牙牌递到他眼前。 上面写着:锦衣卫佥事 再细看,侧面还有编号,因为牙牌是进宫用的凭证,并不刻姓名,但也可以等同于身份的象征了。 而且他也听说锦衣卫有一个年少有为的高官黎臻,二十二岁就做到了佥事。 想来就是眼前这位。 宋映白脑袋嗡的一声,变成了两个大,锦衣卫执行任务的时候,虽然神挡杀神,但却怕锦衣卫的上司啊。 他是校尉,最低层,上面是管十人的小旗,五个小旗归一个总旗管,两个总旗归一个百户管,十个百户由一个千户统领,十四个千户归在一个镇抚司麾下。 而镇抚司的镇抚上面,就是锦衣卫佥事了。 跟自己有鸿沟般的官阶差距。 当然佥事上面还有同知和指挥使,但和宋映白没什么关系,眼前这位抬根手指碾死他绰绰有余了。 “参见大人!”宋映白立即抱拳单膝跪地。 冷汗再次透湿了衣裳,额头的汗珠顺着下颌掉在地上。 他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现在冲撞上司还要严重。 既然对方身为锦衣卫佥事,却被安排做殿后,说明走脱的那几位身份只会更高。 而锦衣卫是亲军,能差遣动他们的只有一个人,就看宋映白敢不敢联想了。 ……万……岁?万岁来教坊司? 知道这种事还能活吗?宋映白心说死定了死定了,咽了下口水,大气不敢喘。 他感受对方目光的压迫,不敢抬头。 沉默是最可怕的,或许对方也在想,该如何处置他。 当场杀他是不会的,否则早这么干了,就算杀了他栽赃在乱党身上,钱忠他们必然彻查今夜出现在教坊司内的人员,若是下命令阻止调查,反而会激起更多人的好奇心,得不偿失。 宋映白心一横,抬起头,诚惶诚恐的道:“属下罪该万死,冒犯了大人和大人的朋友,扫了诸位的雅兴。” 言下之意,他可没猜到需要掩护的人身份高贵,那些人只是大人的朋友而已。 此时此刻,宋映白才看清对方的模样,年纪和他相仿,长相俊美,五官无可挑剔,在这淡淡的月光的映衬下,恍如下凡的仙人。 他的表情冷然淡漠,看得出来根本没把宋映白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 不过在听到宋映白称呼那些人为他的朋友时,他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 “你叫什么?” 这是要秋后算账啊,但撒谎是不可能的,对方有一万种方法把他查出来。 “回大人,属下北镇抚司右千户所校尉宋映白。” “管你的小旗官是谁?” “回大人,是钱忠钱小旗。” “他把你教导的很好,恪尽职守。” 宋映白听不出这句话是夸他的还是暗讽。 “属下……” 不等宋映白说完,对方淡道:“去吧。” “是。”他硬着头皮站起来,浑身僵硬的弯腰慢慢后退,退了十几步后,他壮着胆子微微抬头瞥了眼,见对方已经不见了。 他长吁一口气,原地蹲下,不停的喘气。 娘的,可吓死爷爷了。 不久就听程东一站在胡同口喊道:“快来帮忙,乱党已经被钱小旗他们给抓住了!” 宋映白走近了,程东一不经意扫了眼,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这个时候需要压惊,宋映白一边走一边道:“你刚才在抓人前,说那个叫杨贵的趣事是什么?” “对了,差点忘了,还没跟你讲完,他下河游泳,结果有个公鸭子一直追着他,你懂的,哈哈,他怎么撵都撵不走。后来那鸭子累死在了水里,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鸭嬖,哈哈哈。” “……”完全没找到笑点,但宋映白还是给面子的笑了几声。 也不知道是笑鸭嬖,还是笑自己的霉运。 今晚这事肯定没完,最好的结果是被安排到琼州府当差。 听说那地方很好很温暖,有蓝天白云沙滩和各种蔬果,就是岛上流放犯多了点,离京城远了点。 至于最坏的结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明年坟头绿草茵茵。 第2章 履行职责,擒拿犯人,偏遇到这档子事儿,真是倒了血霉。 不过这教坊司胡同内有大小伎院数家,也不知他们是打哪儿家出来的。 宋映白和程东一小跑进了教坊其中一家院子,就见钱忠他们已经捆住了一个男人,正往院外押来。 这男人一副粗人打扮,身材魁梧,看得出来有功夫底子,但这会被锦衣卫的人制服,动弹不得,束手就擒。 院子不大,除了锦衣卫的人,还站了十来个人。 有披头散发只披了外袍的教坊姑娘,也有被打扰,一脸不满的狎客。 这家院子归杜妈妈管,还没卸妆的她堆笑着追上来:“大人大人,这人虽然从我们这儿捉出来的,可真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戴着绿头巾的龟公在一旁赔笑:“是啊,大人,这人躲在柴房,我们真的一点不知道啊。” 钱忠大手一挥:“和你们有没有关系,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我们回去自会审讯他。” 说罢,看都不看这帮人,大步往外走。 宋映白和程东一赶紧跟上去,提防四周,怕再生变故。 等宋映白他们前脚刚一出门,杜妈妈便狠狠戳了龟公脑门训斥道:“你这一天天的就知道灌黄汤,时辰到了怎么不落锁,叫犯人钻进咱们院子来了,明天要是锦衣卫牵连起来,就把你捆去顶罪。” 龟公挨骂,半句不敢还口,只得连声服软。 骂完龟公,老鸨仍旧不解气,眼睛一扫,正看到人群中站着的一个少年公子,噌地又冒出火来,指着他道:“李公子时辰不早了,听见没有,我们要下锁了,请回罢。” 这李公子,单名一个甲字,乃是绍兴布政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自打进了教坊司遇到了中意的姑娘,已不知撒了多少钱在这里。 只是最近手头的钱花光了,父亲知道他在京城不做正经事,气的给他断了银两。 手头拮据,近来几日都没撒银子,这在杜妈妈眼里便是叫她女儿吃亏,自然心中有气。 恰好今日在气头上,一并撒出来火来。 李甲脸上无光,气道:“我当初也不是空手来的,也是费过大钱的。” 他旁边的女子生得浑身雅艳,此时秀眉一颦:“妈妈,这天色已晚,何必这时候撵人。” “呸,十娘,你住嘴!我已经算是给了他脸面了,以前咱们院子车马如流水,可你自打被这钟馗佬霸住,连小鬼也不上门了!老娘要吃要穿,开门七件事,如今你这小贱人养穷汉,教我衣食从何来?” 李甲毕竟是读书人,吵架不在行,而且跟一个鸨子斗嘴,也跌了身份,臊得脸红,一扭身:“我走便是。” 杜十娘没办法,唤了声李郎。 杜妈妈叉起腰,朝龟公使了个眼色。 龟公便赔着笑一路跟着李甲到了院门口,“李公子下次来,好歹给姑娘带点脂粉钱!” 李甲才跨出门,便将他身后的大门掩上,咣当一声,闭得严严实实。 气得李甲直跺脚,“钱钱钱,我去弄钱便是!” 说得容易,他从家乡带来的盘缠行李,用的用,当的当,早没剩了。 可就这么放弃杜十娘,又舍不得。 —— 宋映白等一行人将犯人押回了诏狱,和之前在民居捉住的三人一并投入了大牢。 诏狱是锦衣卫的老品牌了,经营了一百多年,品质过硬,没点身份,还真别想被关在这里。 见已是二更天,钱忠便叫属下都先回去休憩了。 宋映白跟程东一先将绣春刀送回锦衣卫衙门锁好,才一边聊着一边往回走。 宋映白不敢将今晚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但又按捺不住打听消息的心,拐弯抹角的道:“唉,这天头可真热,我早先在老家,只觉得锦衣卫风光,没想到要受的罪可真不少。” “等熬上去就好了。”程东一道:“哪个行当都一样,底下受苦,上面享福,就是街边的乞丐,等你做到‘团头’,有人供奉,也能有一笔富贵。” 程东一说的,正是宋映白想听的,忙顺杆问道:“对了,咱们锦衣卫是不是靠熬资历啊?跟文官似,只要不惹事,总能熬上去。” 程东一锦衣卫世家出身,他本人就是袭了他爹的职务,他忙摇头:“这可不一定,像我们家,世世代代混日子,一直就是校尉,营生没丢,可也没升上去。还得立功,凭本事才能往上升。” “那咱们锦衣卫最年轻有为的上官是哪位?” 程东一立刻一副崇拜的表情,“自然是黎臻黎佥事了,不过二十二岁,已是仅次于指挥使和同知的高官了,咱们只有羡慕的份儿。” 宋映白感觉很不好,再一次验证了黎佥事的存在。 是啊,他在抱什么幻想,牙牌这玩意丢失是大事,绝无可能冒用。 “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是实话。 “说了也没用,人家的成功咱们也学不了。”程东一压低声音道:“一来,他祖父的姐姐,也就是他的姑奶奶,是当今圣上的亲祖母,二来,他也是真有本事,天资比咱们强太多了。” 宋映白心里拔凉拔凉的,含糊应付道:“原来如此,咱们果然比不得。” 在一个岔路口,和程东一各自分开,他往自己住的紫竹胡同走去。 左邻右舍都睡了,他动作很轻的打开大门,见住在西厢的柳遇春还未睡,窗上映着他读书的影子。 柳遇春是绍兴人,正在国子监读书,目前跟宋映白同住在一个四合院内。 正屋住着一对京城坐地户老夫妇,没儿没女,便将西厢租给了监生柳遇春,东厢租给了锦衣卫校尉宋映白,赚些租金补贴家用。 宋映白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房内,拿出水桶打了井水进屋,随便将身上的青色飞鱼服脱下,简单洗漱,往炕上一趴,倒头就睡。 —— “阿妹挂哥挂优优,挂哥都如鸟挂巢,挂哥都如鱼挂水,挂哥都如灯挂油——” 谁,谁在唱歌? 宋映白发现自己站在高岗上,对面的妹子们正在深情的对着他唱着一首婉转高亢的山歌。 他正懵,旁边的一个打扮颇具民族特色的小伙子催促道:“轮到你了,唱啊。” “唱什么啊?” “到了琼州府你就得唱山歌!” 琼州?琼州! 宋映白腾地坐了起来,天色早已大亮,好在只是梦游了一把琼州,人还在京城。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敲院门,不禁一个激灵。 是不是因为昨晚上的事儿,南镇抚司来捉他了? 他所在的北镇抚司管缉拿审讯探听等事务,而南镇抚司就简单了,专管锦衣卫内务,他们整起人来才叫狠。 如果佥事黎臻想让他闭嘴,还有一招,就是找他麻烦,把他叫到南镇抚司打板子,打死了一了百了。 他紧张的贴在窗户边仔细听,就听柳遇春道:“是李兄啊,好久不见了,有什么事情吗?”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是来找柳遇春的,可他现在只能算是暂时无事,不能保证不会大祸上门。 就听柳遇春与那人低声说了好一会,反复提及“银子”“手头紧”“教坊司”“学业”等词。 宋映白心说,看来是被教坊司掏空了积蓄,来借钱继续销金去。 这些和自己又没关系,没必要窃听,自己这职业病渐长。 昨晚上的飞鱼服被汗浸透加之没挂起来,这会全是衣褶,今天是不能穿了,开箱取了件替换的出来穿上。 顺手将换下来的扔进盆里泡上,准备晚上回来动手洗。 到了京城发现锦衣卫的俸禄低到令人发指,养活自己都困难,还养丫鬟老仆,做梦。 当当的敲门声。 宋映白开门一看,是柳遇春。 柳遇春先是叹气,继而道:“不好意思,宋兄,不知手头宽裕否?我有个兄弟急需银子,我愿意从中作保,月底一定归还。” 先不讲宋映白已经听到教坊司三个字,那地方进去的银子就没出来的,关键是就算他想借,他手头也没钱啊。 说出来可能比较吓人,他作为锦衣卫校尉一年俸禄是十五两,没错,是一年,平均一个月一两多一点。 除去租房、做衣服和吃饭等花销,每个月到月底,钱袋子跟脸一样干净。 宋映白道:“不是我不想借,我是真没余钱,我现在兜里就剩四百文,还得吃饭。” 柳遇春一直以为做锦衣卫校尉的吃拿卡要,会富裕些,但宋映白的话表明他比他穷多了。 他关心的道:“宋兄,若是需要,我手头不多,借你三两五两的,还是有的。” 三两五两对李甲来说,根本不值一提,零头罢了。 宋映白忙道:“这倒不必了,帮不上你的忙,真是抱歉。” 当你去借钱,却发现对方更穷,真叫人尴尬,柳遇春忙告辞离去。 宋映白犹豫着要不要去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要不然干脆收拾包袱逃到辽东当兵去算了。 就是想想,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父母兄长都在老家,能跑哪儿去。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自己右眼在跳。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这是要有灾啊。 就在这时,大门砰砰作响,有男人的声音在外喊:“宋校尉在家吗?” 该来的总会来,点名要找自己,他忙起身去开了院门,见两个东厂番子打扮的人站在门外。 东厂番子很好认,穿褐色袍子,戴尖帽,腰间系白绦,挎弯刀。 就跟锦衣卫的飞鱼服一样,标志性打扮,一打眼就知道身份。 “可是宋映白宋校尉?”其中一个番子扬声问道。 宋映白故作镇定的道:“正是在下,不知两位找我何事?” 锦衣卫虽然和东厂之间也经常发生人事调动,但一般情况下,很少私下接触。 “我们路档头找你过去一趟,有事。” “原来是路公公找,容我回屋整理下仪容……”宋映白微笑,欲转身。 “不必了,公公等着呢,赶紧走罢。”另一个按住宋映白的肩膀。 你小子别想溜。 宋映白努力保持微笑,“还请两位带路。” 东厂最高长官是提督太监曹少卿,他麾下有四个直属的大管事太监,人称四大档头。 这路公公,想来便是四位档头之一的路小川了。 这样一个高段位的公公找自己这种小卒子,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昨晚上的事。 就说么,皇帝外出,身边除了有锦衣卫护着,也得有东厂的人。 自己真是了不得,是个同时集齐厂卫关注的“幸运儿”。 第3章 “不知路公公让我过去有何吩咐,可否透露小弟一二?”宋映白朝两位番子露出笑容。 对方显然不想搭理他,哼道:“去了就知道了。” “两位大哥说得是。”宋映白虚笑。 走的心不在焉,没注意脚下一块石头,绊得他踉跄出一步。 他身旁的一个东厂番子眼疾手快的将他拽了回来,阴测测的笑道:“小兄弟可得小心,你人得囫囵个儿的到公公面前。” “谢谢,瞧我这冒失,险些摔着,哈哈。” 就不知道从东厂出来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完整的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东厂胡同的,极有可能是飘过去的。 通禀后,两个番子领着宋映白进了东厂大院,绕过大堂,往后面东厂各档头坐班的地方走去。 又进了一个院子,两个番子退出,留下宋映白站在门外听吩咐。 东厂管事的,分为内档和外档,内档由太监充任,外档则是从锦衣卫和其他衙门提拔上来的军官。 在上下尊卑上,自然是内档管辖外档。 宋映白心里很清楚,路小川叫他来,总不能是想提拔他做东厂外档的。 这时候,屋门从里面打开,走出来个小黄门,满脸堆笑的道:“公公叫你进去了。” 宋映白咽了口水,低着头走了进去,即刻感到慑人的压迫视线。 “卑职宋映白参见路公公。”他抱拳单膝跪下。 随着茶碗落桌的声音,路小川冷笑道:“听说你昨晚上捉拿乱党十分卖力,我这个人最喜欢像你这样能干的,将你调来东厂任职,你觉得可好?” 真想调他来任职,万万不会这语气。 他一个无名小卒值得惊动路公公? 而且一开口就提昨晚,目的性很明显了。 路小川昨晚上应该也在场。 宋映白“惊恐”的抬头,与路小川对视,见这路公公年纪不过三十来岁,生得长脸浓眉大眼,不知是不是宋映白有偏见,觉得他其实一脸奸相。 一旁的小黄门尖着嗓子,阴阳怪气的道:“好大的胆子,公公叫你抬头了吗?你就敢动弹,小心挖去你的眼睛!” 宋映白装作吓得瘫软一般的,双手大大的举过头顶,接着结结实实的按在地上,改成双膝跪地,脑门低着光滑的地砖,来个五体投地。 声音故作颤抖的道:“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小的真不知道,昨晚上在教坊司后面胡同逮住查验的人是您的朋友,小的要是知道,就是多一百个胆子,不,就是浑身长满胆子也不敢啊。” 豁出去了,能多活一刻钟是一刻钟。 “嗯?”路小川身子微微前倾,眼神阴鸷的道:“你说什么?” “昨晚上小的在教坊司胡同后面放哨,看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逮住了其中一个,然后小的罪该万死,收了对方十两银子,将人放了。那人临走时,好像小声说让小的等着瞧,小的还以为听错了,没想到今日果然叫小的瞧见了,原来是公公的朋友,小的罪该万死。” 宋映白低着头,一口气扯了一大串谎话。 他觉得一大早的,黎臻应该还没和东厂通过气。 路公公昨晚上先护送圣上回宫,一夜未出宫,今早上打听到昨晚上巡查的是自己,便直接将自己逮来了。 黎臻是正常人,晚上不会歇在宫里,未必和路小川聊过昨晚上事件的后续。 而且锦衣卫和东厂暗中不和,虽然一同保护皇帝,但私下里,两方多有隔膜。 如今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必须得让路小川相信他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他给放了。 他赌的就是他们的信息不对等。 路小川眉毛一挑,冷笑道:“他还给了你十两银子?” 有意思,黎臻居然会贿赂自己的属下。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听路小川的语气,果然不知道昨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情。 很好,下面就是表演自由扯谎的时间了。 “公公饶命,小的罪该万死,因那位爷说他们是外地做买卖的商人,既没有官身也没有功名,本来没资格进教坊,见锦衣卫来了,猜慌忙逃窜的。 小的可能在收那位爷银两的时候,脸色不好看,但真的没有嫌弃银两少的意思。 银子小的一点都没动,银票还在家里放着呢。 小的这就回家拿来,还给这位爷,小的,真不知道他们是公公的朋友,您居然会为他们出头了。” 说完,双手不停的抖,仿佛真的很害怕。 路小川眯起眼睛,脑海里大致勾勒了一个情景,昨晚上黎臻留下来殿后,他便自称是商人不够资格进入教坊司,给了这个小校尉十两银子通融。 而这校尉大概觉得十两银子太少,言语轻慢,惹得了黎臻不悦。 他警告说叫这小校尉等着瞧,而正好,自己今早上把他叫来了。 让这小校尉以为自己在替昨晚那个行贿的出头。 哼,自己竟然成了给黎臻出头的了?! 路小川眼眸低垂,“行了,站起来说话吧。” 宋映白装作很害怕的样子,爬了两次才爬起来,束手低头听令。 路小川这才有闲心打量这个小校尉,见他生得皮肤白皙透亮,睫毛卷翘,鼻梁高挺,嘴唇线条柔和,整张脸俊朗的同时又不失秀气。 这会他大气不敢喘,束手束脚,看起来又呆又乖。 路小川心说道,看起来倒像个老实的,言谈举止也不像聪明的样子,他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 如果真如他所讲,黎臻已将事情隐瞒下来,这校尉也相信他昨晚上遇到的是商人,那么,还真没必要闹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人命总归要掩盖,费事儿。 况且黎臻不是说了么,还要找宋映白算账,至于是悄无声息的弄死他,还是找茬打军棍,横竖是他们锦衣卫自己的事儿,和自己没关系,不如叫他们内部自我清理,就不去趟这浑水了。 “宋映白……”路小川缓缓开口。 却没想到被唤名字的宋映白竟吓得身子一瘫,幸好一旁的小黄门扶住他,才没又跪了。 路小川不由得笑了,还真就是个胆小鬼,勾唇笑道:“罢了,既然你知错,昨晚上的事就不追究了,但你要记住,如果在外面听到一丝闲言……” “是是是是是,小的知道。”宋映白不敢放松,继续表演,装作小心翼翼的启齿:“那十两银子……” 居然还惦记着那点银子,真是没出息,把这种废物叫来问话,自己也是闲得慌。 路小川淡淡的道:“你就留着吧。” “谢公公谢公公。”宋映白眼底划过一丝欣喜,仿佛这十两银子真的存在一般。 而这份欣喜没有逃过路小川的眼睛,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越加肯定这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笨蛋。 “行了,下去吧。”路小川懒得再看他一眼,给小黄门一个眼色。 小黄门便架着宋映白到门口,唤来两个番子,将他丢给他们后,转身回屋去了。 两个番子把“腿软”的宋映白拖到大门口,直接撂到石阶旁,便也走了。 宋映白怕有人盯着,扶着墙,捂着胸口,一步步的挪着步子,做戏全套,慢慢走到胡同口。 确定没有人跟着,他来到街边的早餐摊,点了馄炖,坐了好一会,才动筷子。 还东厂四大档头之一呢,不也被老子骗过去了?! 不过,东厂这边是糊弄过去了,黎臻呢? 他什么时候朝自己下手? 宋映白吃过早饭,一边想着对策一边往指挥使衙门走,不知不觉就到了。 才一进院子,程东一直奔他而来,“你今天怎么迟到了?我正找你呢!” 宋映白心里咯噔一下,又什么事儿,他现在就怕有事儿找他,“怎么了?” 被发配了?去南镇抚司领板子? “钱小旗叫你过去一趟,找了你快两刻钟了。” 宋映白心说,莫不是黎佥事找到自己头上来了,“谢你了,我这就过去。” 程东一奇怪的道:“你怎么脸又白了?是不是病了?” 宋映白一边走一边叹气:“病不病的,根本不重要了。”命都要没了。 小旗官虽然手下统领着十个人,但也不配有自己的坐班地点。 指挥使司只是划出一间屋子给这些人用,屋中央拼接放着几张大桌,周围放了一圈桌椅,轮到哪个小旗官休息便过来闲坐。 宋璎白通报后走了进去,见钱忠正跟其他小旗官聊天,神采飞扬,似乎心情不错。 钱忠见他来了,起身将他领到屋外避人处,道:“你的机会来了,上面派了个任务下来,直接点名要你执行。上面吩咐我未来一段日子都不用查你的点卯情况,我觉得应该是个外派任务。” 宋映白心头一喜,被单独指派任务,基本上等同于被赏识,给表现的机会,升职有望。 钱忠道:“不过你也别太高兴,这次任务机密,你千万小心。”说罢,自袖中取出一个蜡丸,交给宋斐,“拿好,到无人处看完后,赶紧销毁。” 宋映白还是第一次见到机密蜡丸,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见上面印了个封字。 “看清楚了,没有破损吧。”钱忠只有传递蜡丸的资格,可不敢擅自拆封,除非不想混了。 “没有,蜡丸完整。” 钱忠器重的拍了拍宋映白的肩膀,“咱们小旗里就属你最机灵武功也最好,好好干吧!”说完,背着手回屋里去了。 宋映白立即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揉碎蜡丸。 蜡丸内露出一张手指宽的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明日寅时初,赤虎堂。 赤虎堂是他所在的北镇抚司衙门内的一处建筑,不太起眼,他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至于是做什么的,不太清楚。 他嚼着纸条,心里闪过一丝怀疑,不是黎臻搞的动作吧? 不可能,没必要这么麻烦。 整他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难道……他真的这么走运?黎臻不仅放过他了,而且他还时来运转,接到了一个秘密差事。 能执行秘密任务,除了说明上面肯定你的个人素质外,也说明你这个人值得信赖。 宋映白不由得有些欣慰,付出总会有回报,自己这一年来勤勤恳恳的工作,还是值得的。 且如果是被外派执行秘密任务,有额外银子补助,也就是有专项拨款。 省点用的话,能有一笔盈余。 还有一点,只要他溜得够快,灾祸就追不上他。 明天之后,他可能已不在京城,管他是东厂还是黎臻,暂时别想找他麻烦了。 第4章 不出意外,明天就安全了,可这还剩下这大半天,宋映白仍提心吊胆。 就怕突然通知他去某处,等他一进门,不分青皂白的打上一顿,直接送他归西。 之后随便找个违反军纪的罪名了事。 好在忧虑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平安的熬到了下班,路上买了个烤鸭做晚餐。 一进院门,见柳遇春那屋半开着门,隐约可见他在跟一个身量跟他差不多的男人在谈话。 看轮廓是今早上来找柳遇春的那位书生。 就听柳遇春叹道:“李兄,我能借的都借遍了,这是一百五十两。你好好拿着。不过你先听我一句劝,你这么撒钱进去总不是办法,不如与那妈妈说一说,能否将杜十娘赎出来,成就你们一番姻缘。” “唉,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我爹他……我现在只想再见上十娘几面,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这一次多谢你了,等家乡来了银子,我一定双倍还你。” 接着宋映白就见一个身穿国子监直裰的书生走了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大概是见到宋映白身上的飞鱼服,李甲脸色刷的一变,扬了扬脸,摆出倨傲的模样。 谁让厂卫的邪恶形象深深植入读书人心中呢。 宋映白眉心一锁,朝廷鹰犬的气场不是白说的,吓得李甲秒怂,脖子一缩,眼神低了下去。 这时候柳遇春追出来,与宋映白笑着打招呼,“你回来了。” 宋映白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进了屋,隐约能听到两人继续唠叨教坊司杜十娘之类的话。 他现在对教坊司快出阴影了,将门窗关好,脱掉飞鱼服,只着中衣,盘腿坐在炕上,开始记账。 不记不行,否则每每都会怀疑钱被施了隐身法,还没怎么花就全不见了。 算账叫人心力憔悴,幸好有烤鸭。 吃过饭,他将盆里那件飞鱼服洗了,一边洗一边想什么时候能有闲钱雇人洗衣裳呢。 做完杂务时候不早,赶紧歇了。 第二天丑时,外面还黑着,他起身穿了飞鱼服,开箱拿了袖箭,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到了指挥使司衙门,角门开着,他刚一进去,就见一个枯瘦的老头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像在等人。 老头的脸被灯笼晃得忽明忽暗,有些吓人,不过穿着飞鱼服,应该是同事,“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连个灯笼都没提?” 宋映白不好意思说实在倒不开手,灯笼还没有纳入购买计划里。 他快步来到老者面前,抱拳道:“卑职宋映白。” 老者道:“我等的就是你,去赤虎堂对吧,随我来吧。我姓张,在赤虎堂做事。” 宋映白毕恭毕敬的叫了声:“张伯。” 张伯应了声,在前带路,两人穿过回廊,往偏院走去。 做锦衣卫这行的,首要规矩,不好奇不多问。 沉默的随着老人家来到一处院子,径直走到正房,撩开门帘进去后,就见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宋映白忍不住盯着对方多看了几眼,这人一副书生的打扮,身材高挑,但容貌却不好形容,不丑不美,明明整张脸上的五官没有瑕疵和突兀的地方,但拼凑在一起,却一点韵味都没有,没有任何记忆点。 做锦衣卫这行的,对认脸有要求,宋映白绝不是脸盲,但对眼前这人却束手无策。 要是形容他的容貌,他恐怕会词穷。 普通真是太普通了,过目即忘。 而这书生打扮的男子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子,略瘦一些,面相憨厚,透着劳动人民的朴实,也是掉进人堆就找不到那种。 张伯道:“宋校尉,这两位便是这次带领你出外差的大人了。” 宋映白一愣,遂即作揖道:“属下宋映白参见二位大人。” 原来这次不是他单独出任务,而是与人合作,不过不算意外,第一次外派,的确不太可能让他自己执行。 书生打扮的人道:“前天晚上,钱小旗带领你们抓到的乱党,当夜就已经招了,他们都绿林中人,在京城集结,打算营救杨宇轩的两个孩子。”嗓音充满磁性,略显低沉。 杨宇轩这人,宋映白知道,本是兵部尚书,因为跟首辅和东厂提督太监曹少卿不和,被构陷下狱。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被发配远方。 当初曹少卿本来还打算将杨宇轩的女儿罚入教坊司,但那女孩儿才十一岁,这一“构思”,引起了满朝文武极大的恶感。 且自打成祖后,官员被惩罚,很少有祸及家人的现象,争斗而已,斗不过败北认了,祸及妻女就太恶心了。 无异于把斗争败北的境遇拉低到恐怖的程度,官员人人自危,一时间首辅和东厂的威望跌到了谷底。 东厂名声跌就跌了,没人在乎,但首辅好歹是个“体面人”,多少要点脸,将命令撤销,改为流放了事。 “而且还问出来,他们之所以如此忠勇赴义,是受了一本叫做《义烈先生传》的妖书鼓惑,那本书里将杨宇轩比作本朝岳武穆,这帮绿林人或者看了,或者听说书人讲了,便脑袋一热,扎进京城来救人。” 宋映白深知说书人的厉害,在民间,很多老百姓都深信他们嘴里讲的事情便是事实。 “书的作者署名诸葛卧龙,此人假托古圣贤之名,行鼓惑之事。实际上,这个所谓的诸葛卧龙,咱们锦衣卫并不陌生,之前就留意过他,人称小诸葛,关在吉州监狱七八年了。”说到此处,故意停顿,看向宋映白。 这是让他分析啊:“要么是外人假借他的名义写书,要么是他在监狱中写完,通过关系拿到外面刻印。” 书生颔首:“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这次咱们三人要去吉州,将这件事调查清楚,并清缴此书刻版。” “是!”宋映白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书生打扮的男子道:“从现在起,我叫江展,人前你要叫我少爷,我是从京城国子监休学回家探望生病父母的学生。”瞅了眼他身旁的人:“叫他郑元,是咱们的挑夫。至于你,宋映白,是我的书童,叫齐安。” 江展郑元不用说,肯定是化名了。 “……是。”宋映白想问的是对方是何等官阶,好方便称呼,结果对方直接介绍了伪装的身份。 这时候里张伯走到里屋门口,朝宋映白招手:“过来一趟,我帮你改一改脸。” 宋映白不懂什么叫做改脸,忐忑的跟着张伯进了里屋,见这屋里挂满了各式衣裳和假发,最叫人移不开眼的是墙上挂了一张张人的脸皮。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不过,其实也不算意外,外出执行秘密任务,一定会做伪装。 宋映没等多看两眼,就被张伯用力按坐在了椅子上,两指枯柴似的手指在他脸上捏了捏:“你这脸得修一修,你这外貌容易叫人记住。” 他一边打开一个匣子,在里面挑挑拣拣,取出个一指宽的肉条在他脸上比划,摆弄了一会,张伯扔下叹了一声,扔下肉条,到门口问道:“我有个想法,不如将他化成女人,你们做一对回家省亲的夫妻。” 宋映白瞪圆了眼睛,别了吧。 就听江展声音毫无波澜的道:“不是我说,你见过他像那么高的女人吗?!” 张伯拍了下脑门,“瞧我,真是老了。”转身回到宋映白身旁,“你这皮肤太紧,不好改,这样吧,我直接给你戴个人皮面具得了。” 他站到墙边仔细端详,挑选了一会,取下来一张面皮,二话不说直接往宋映白脸上按来。 宋映白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不是从死人脸上剥下来的吧。” “你这孩子,怎么会觉得是从死人脸上剥下来的?死人脸上剥下来的能用吗?得活着的时候剥!” 宋映白没想法了。 张伯手法很快,大概两刻钟就给他装好了人皮面具,并叮嘱道:“记住,这人皮面具遇冷水不怕,你冷水洗脸或掉进河里都没事儿,但千万不可遇热水,一旦遇到热水就会脱落。最重要一点,如果办完案子回京路上,觉得不舒服,想提前卸下来,可以,但千万把人皮保存好,回来还给我。” “我记住了。”宋映白不敢不答应,万一弄丢了,张伯怕是要剥自己的脸皮做补偿。 张伯端来面铜镜递给宋映白,“你先认认自己的脸吧。” 镜中是一张和他原本年纪相仿的年轻男人的脸,但跟他原本的脸比起来,眉毛短一些,眼睛小一些,嘴巴厚一些,难看倒是不难看,甚至还有点秀气,但绝不出众,不值得多瞧。 宋映白忽然想到,难道屋外那两个上司也戴了人皮面具? 非常有可能,不过这就耍赖了,他们知道他原本长什么样,但是他却不知道对方的真容。 “满意吗?”张伯拿开镜子,揉了揉眼睛,“真是老了,这才干了一会眼睛就酸了。” “您太厉害了,跟真的一样。” 张伯得意的呵呵呵笑了几声,“小场面,想当年我人称千面盗圣。唉,罢了罢了。你选好适合书童穿的衣裳鞋子,去帘子后面换了。记住,衣裳如果弄脏弄破,要赔。” “那我飞鱼服和靴子可放您这儿了,您得保管好,一年就发两套,这要是没了,可就没换的了。” 这小子手头不宽裕吧,张伯意味深长的瞥了眼他,“知道了知道了,丢不了你的,倒是你,人皮面具不许弄坏了。” 宋映白忙答应得好好的,取了衣裳到了墙角的帘子后面换好。 宋映白换完脸出去,江展和郑元只扫了一眼,只做平常。 宋映白躬身道:“大人,咱们什么时辰出门?书箱在哪儿,用不用我先整理一下?” “不必了,已经整理过了放在车上。”此时天边渐白,江展率先起身,“后门准备好了马车。” 其他人紧随其后,此时锦衣卫衙门还没正式上班,周遭寂静。 三人迅速的出了后门,早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郑元主动充当车夫,其等余两人进了车厢,郑元马鞭一甩,朝着城门行去。 车厢内除了宋映白他们两个,还堆着几捆行李和一个书箱,都是道具。 江展道:“先走陆路再转水路,十日内可到。” “是。”做属下的,只需回答是即可。 江展道:“以防万一,有两句暗语,上句蚀骨失心,下句断空同心。” 暗语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就是为了防止被意外猜中。 宋映白在心中将暗语重复了两遍,“是,少爷,记住了。” 江展郑重的道:“这次任务很重要,不要松懈。”瞅了眼角落的书箱,“它的暗格里藏有兵器,但要到万不得已时才能动。路上不要做任何惹人注意的事。你可有什么暗器?” 做他们这行的,尤其是外出执行任务,暗器是必备的。 “……袖箭。”这装备是从家带来的,否则按照他在京城的生活水平,置办不起。 江展满意的道:“很好,谨慎使用,你会赶马车吗?” 穷文富武,宋映白当年在家时,别说赶马车了,连骑射都特意学过,“会。” “那好,今天起得很早,先休息罢,一个时辰后,你去把郑元换下来。”江展说完,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宋映白不敢多言,看离锦衣卫衙门越来越远,他暂时松了一口气,抱着肩膀想,不管怎么说,暂时不用担心被黎臻找麻烦了,欣慰的闭上了眼睛。 此时江展眼眸微睁,搭了宋映白一眼,唇角抿了抿,才将眼睛再度闭上。 第5章 宋映白这一次外出,如困鸟出笼,整个人精神奕奕,神清气爽。 状态比在京城当值还要饱满,全无旅途的劳累。 而且负责置办吃喝,江展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做费用支出,他算过了,就是好吃好喝,也能有一笔剩余。 江展和郑元还挺好“伺候”的,没有忌口的也没有特别爱吃的,至于是为了隐瞒真正的喜好,还是真的清心寡欲,他就不知道了,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晚上休息各开一个房间,也没让他履行书童的职责,比如上夜给端茶倒水什么的。 所以他过得真挺好。 陆路走了七天后,转投水路,这日早晨,几个人将马车留在一家客栈代养,结伴来到了江边。 这是一处镇外的小码头,水雾蒙蒙的江面上,零星飘着几艘扁舟。 宋映白背着书箱,郑元挑着担子,两人都排在少爷江展的身后,等待摆渡过江。 这时一艘小船慢慢划向岸边,船夫是个黝黑魁梧的汉子,上下打量四人,“过江?” 江展道:“不知可否帮忙,劳烦船家了。” 船家一听是外地口音,伸出了两个手指,“一个人二百文。” 宰人啊这是,太贵了,如果是宋映白一个人过江绝不花这冤枉钱,但现在花的是公款,那就好说了:“少爷,咱们坐吗?” 江展道:“没别的选择。” “少爷,您小心点,小的扶您。” 他先踩着踏板上船,伸出手把江展给扶了上去。 就在郑元要登船的时候,船家却伸出船桨拦在他跟前,“这船太小了,只能坐下两个人,你坐后面那个稍大点的吧,船家是我兄弟。” 众人回头一看,不远处正划来一个稍大些的渔船,船上站了个撑船的男人。 郑元道:“少爷,那我坐后面这艘船,你们先过去。” 江展点点头,表示可以,“开船吧。” 宋映白看着水波一圈圈荡开,离岸边越来越远,而郑元上了后面那艘船,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 明明在岸上瞧着水不大,但真正到了江心,感觉却大不相同。 江水茫茫,船身摇晃,瞅久了,有眩晕感。 船家一边撑船一边嘴角上翘的瞧他们俩,仿佛路长在他俩脸上。 宋映白道:“船家有事情要说吗?” 这船家闻言,将船桨收起,弯身在船舷处一摸,便取出一把朴刀来,阴测测的笑道:“我正想问两位,是想吃板刀面还是想吃馄炖?说吧!” 宋映白低头扶额,居然遇到了水匪。 他正要说话,就听江展“很傻很天真”的问,“什么是板刀面,什么是馄炖?” 宋映白心说,你不是坐办公室坐傻了吧,还是你是个文职人员,不懂这些道上的黑话? 船家朴刀一晃,明晃晃的亮眼,“想吃板刀面,老子就一刀刀剁你们下水,若要吃馄饨,你们两个赶紧脱下衣裳,下水自死。” 衣裳也能卖钱,对劫匪来说,希望对方能选择馄饨套餐。 宋映白远眺,见后面那只船也停下了,船上的情况看不大清楚,想来也在抢劫了。 可能在岸上的时候,就选定了他们三个做待宰的羔羊,他跟江展看着弱,便上了这条船由他一个人抢劫,而郑元看着是个干粗活有力气的,便将他单独分开,让他去坐后面那条船。 船家气冷笑道:“想好了吗?” 宋映白看向江展,“少爷,咱们是给他吃板刀面,还是吃馄炖?” 江展坐在船边,气定神闲的问:“你会撑船吗?”见宋映白点头,他便道,“那你自己想想吧,他一个江上摆渡的,难道不会水吗,还馄炖?!提问前先动动脑子。” 敢情江展还是个毒舌人设?宋映白道:“属下明白。” 此时的船家举着刀,呲牙咧嘴的看不懂这两个文弱的年轻人了,瞅着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说得话怎么这样怪?! 宋映白左手打了响指,船家本能的看向他。 与此同时,一枚短箭从宋映白袖中飞出,直刺入船家喉咙。 随着噗通一声,江面溅起层层红色的涟漪。 很快,又归于了平静。 这家伙在江上摆渡,不知给多少人吃过刀面馄炖,今日撞见锦衣卫,是他的报应到了。 宋映白拾起船桨,试着划了下,问题不大,可以操作。 “少爷,咱们需要等郑元吗?” 江展语气平淡的道:“不用了,咱们先上岸罢。” 宋映白根本不担心郑元的安危,如果连两个水匪都搞不定,也不用混了。 勉强将船划到了岸边,虽然颤颤巍巍的,但好歹没翻,还挺有成就感的。 没等多久,一叶扁舟从缓缓驶来,空间比一开始松快多了,毕竟少了两个人。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郑元下船啐了一口,“古人诚不欺我。” 这五个行当里,藏污纳垢,耍奸使诈,坑蒙拐骗,甚至害人性命的事情时有发生。 船工越货杀人是老大难的社会问题,各个朝代都没法解决,只能说出行不易,路途险恶。 今日是他们不长眼碰到他们三个,若是遇到寻常的路人,又是一桩血案。 这时候宋映白眼尖,看到不远处一块界碑,“宁余县到了。” 宁余县毗邻吉州,不出意外,明后天就能到目的地。 江展道:“今日进城后,直接休息,明天起来再赶路。” “是。”好哇,可以休息了。 —— 执行任务讲究低调,宋映白等人进了县城,目不斜视,只做芸芸路人中的一员。 忽然间,宋映白发现前面的人群往路边聚集,不时交头接耳似乎在说什么。 就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传来,循声望去,路边一个妇人正抱着一个少女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吸引了更多的人围观。 妇人三十出头,,怀里的孩子不过豆蔻年纪,面容稚气未脱。 此时女孩脸色铁青,口鼻处有污血,显然早已经死了。 妇人紧紧抱着女孩的肩膀,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到女儿冰冷的皮肤上。 “陈嫂,回家去吧,你再哭孩子也回不来了。”人群中有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劝道,一脸的无奈。 妇人咬牙摇头,“我不信这满城的读书人都没良心,不敢为我写状纸!有的,一定有的!”说完,将怀中的女孩儿慢慢放下,朝人群磕头,哭道:“求求各位,谁认识字,帮我写一份状纸吧,我女儿死得冤啊,她才十三岁,就这么死了。” 一声一声的磕头,额头渐渐红肿流血。 宋映白心里清楚,这种情况,根本不是有没有人会写状纸的问题,而是有没有人敢写。 果不然,那老者摇头叹气,“陈嫂,少说两句吧,快回家去罢!这丫头已经去了,难道连你也不想活了吗?” 陈嫂不为所动,仍旧在磕头,“卫钧家说是雇丫鬟,可实际上,却将这些丫头当做采血炼丹的药渣子,我女儿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他们家采血采髓害死的!求求哪位读书人,替我写张状纸吧,求求你们……” 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采血炼红铅丸,宋映白在京城听过,为了采集豆蔻少女的天癸,给她们吃活血的药物加以摧残。 而往往能这样做的,恰恰是追求长生不死的权贵,只有他们有这个意愿也有这个能力。 看围观者的表情,这个卫钧必然不好招惹,否则也不至于没人敢写状子。 陈嫂还在磕头,一遍遍的哀求。 宋映白眉心紧锁,脸色阴沉,江展斜眼看他,声音极低的道:“你我不是来主持正义的。” “太阳晃眼睛而已。”宋映白低头揉了揉眉心。 “我识字,我来写!”一个戴着四方巾,做读书人打扮的男子从人群中挤出来。 围观群众一起看,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这时有人认出了这个男人,“宁采臣,你不是去收账了吗,怎么在这里凑热闹?” 宁采臣?宋映白皱眉,但也没往深想,重名或者名字谐音相似的多了。 宁采臣并未理会质疑,俯身对陈嫂道:“我给你写状纸,你有什么冤情,可以跟我说。” “宁采臣,你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这个人有冤情,写状纸告状,我身为一个读书人,能帮则帮,怎么是凑热闹。”宁采臣眼神真诚的道。 但有的时候,这个年纪还拥有真诚纯粹,并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就听一声怒吼:“你这疯婆娘在这里发什么疯?!” 一个汉子带着四五个人气势汹汹的冲进人群,逮住陈嫂,左右开弓就是几个耳光。 打得陈嫂满嘴是血,引得周围看不过眼,纷纷指责,宁采臣也道:“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干什么动手打人?” 这汉子用力一推宁采臣,将他推倒在地,“我家的事情不用你管!” 又道:“各位街坊邻居,你们有所不知,这个娘们疯了,孩子病死了,她受了刺激,非说是卫老爷害死的。这不是污蔑好人么?卫老爷为人那没得说,仁义!我女儿在他家做工病死了,还好心给了五两安葬银子呢,这疯婆子净胡说,我不打她打谁!” 宋映白看得出来,街坊邻居对男人的说辞并不认同,甚至有微微摇头者。 男人带来的几个人抓陈嫂的抓陈嫂,抢女孩尸体的抢尸体,一拥而上,将人给制服了,拖着往回走。 陈嫂声嘶力竭的喊道:“放开我,我没疯,我女儿是被害死的,你们今日不救我的女儿,改日死的就是你们的女儿——我没疯——我没疯——” “闭嘴,女儿死了再生就是了!疯婆子。” “是你是你,都是你!你说卫家给钱多,就把女儿送到卫家做工,结果呢?都是你!” “疯婆子!”又是几个响亮的耳光。 宋映白目送这些人远去,忽然有人大喊道:“是普渡慈航!” 话音一落,原本还杂乱站着的路人,不约而同的站到路两边将中间的位置腾了出来。 宋映白他们为了不引起注意,也赶紧站到了人民群众中。 叫普渡慈航的和尚排场很大,有打扇的,有打幡的,有鼓乐的,浩浩汤汤,好长一条队伍。 普渡慈航年约六十,面容清瘦,缓缓行来,与陈嫂他们打了个照面。 看得出来他极有威望,方才还装牙舞爪抓人的陈嫂男人,像个小猫似的乖乖的放下人,双手合十,“大师。” 陈嫂满面泪痕的爬到他跟前,双手合十哭道:“大师,请救我们……”额头低地,细弱蚊蝇的啜泣:“请救救我的女儿……也请救救我……” 普渡慈航弯腰,手掌轻放在陈嫂的头顶,“贫僧这就为你的女儿超度,让她脱离三恶道的苦难。” 说罢,双手合十,双目紧闭,诵起了经文。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听普渡慈航超度亡者,在场者虽有数百,却无一人敢发出杂音。 突然,宋映白被狠踩了一脚,低头一看作案者是江展,敢怒不敢言,甩去一个眼神,您有事儿? 江展压低声音道:“这人有问题,不要仔细听他梵音诵经。” 宋映白一瞥,郑元正听得如痴如醉,一脸的神往,他立刻给他一手肘,将人惊醒。 郑元如梦初醒,晃了晃头,深吸了一口气。 普渡慈航诵完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径直离去,留下身后一束束敬仰的目光。 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报应,报应来了!陈嫂男人遭报应了!” 宋映白和江展立即挤到陈嫂他们跟前,就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男人,此时浑身抽搐,脖子青筋暴露,身体扭曲的像麻花一样,筛糠一般的抖了几抖,双腿一瞪,便没气了。 宋映白惊愕回眸,见普渡慈航等一行人仿若无事的继续前行,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哈哈哈哈……”陈嫂坐在一旁,又哭又笑,不住的喃喃自语,“好,报应的好,哈哈哈。” 宁采臣上前,“我就在前面集宝斋收账,你要是想告了,就去找我,我帮你写状子。” “人家才死了男人,哪还有心思告状啊,你可赶紧走吧!” 宁采臣道:“是啊,可怜。”,从袖中掏出一些铜板,递到陈嫂手中,才迈着步子走了。 而陈嫂双目呆滞,仍在念:“哈哈哈哈,现世报,一个都不掉……” “可怜啊,真的疯了,赶紧送回家去吧。” 宋映白看不懂了,碰了喷旁边的人,“这位大哥,敢问刚才那大师是……” “是普渡慈航大师,他的梵音咒,死者听了可登极乐,生者业力大的,听完就遭现世报。” 宋映白更不懂了,既然这样怎么不给那个叫卫钧的听一听? “唉,普渡慈航大师要是能给卫大老爷也念一念就好了。”人群有人小声嘀咕。 “别说话,不想活了,小心吉州知府听你说他丈人,割你舌头!” 此时宋映白突然看见陈嫂男人的耳朵里露出一个黑亮的小东西,有点像虫子,刹那间,一道黑影已经钻了出来,趁人不备贴着地面飞奔。 宋映白一愣,才要动作,就见旁边的江展手指一动,发出一枚铜钱,将那黑影在几丈外斩成了两段。 对不起,您不是坐办公室的,您是高手。宋映白心说道,走上前一看,竟是一条蜈蚣。 “这……”宋映白道:“这也太古怪了。” 这时候江展跟郑元走过来,江展面无表情的道:“古怪就古怪吧,和咱们没关系。”说完,举步往前走。 宋映白撇嘴颔首,也对,古怪的事多了,任务第一,其他的都不必在意。 临街正好有个稍大的店面,三人点了菜肴,吃到一半,就听外边喧哗,见一队官差正押着一个人经过。 宋映白定睛一看,被押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宁采臣。 他所知道的和聂小倩谈恋爱的那个宁采臣,可没蹲过监狱,这位应该是重名。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周亚炳,我叫宁采臣,是集宝斋收债的,真的啊,冤枉啊。” “闭嘴!集宝斋早没了!你就是周亚炳,堵住他的嘴巴!”为首的捕快一挥手,两个衙役拿上一块破布,死死塞进了宁采臣嘴里。 宋映白愕然,这效率可真快啊,难怪刚才有人劝宁采臣不要管闲事。 这时候就听江展轻咳了一声,“和咱们没关系,赶紧吃饭!” “少爷,您也吃。”宋映白献殷勤,夹起一筷子菜就往江展碗里放。 江展瞅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低头将碗里的菜吃了。 第6章 佛香缭绕,烛光忽明忽暗。 普渡慈航坐于蒲团上,和往常一样入定打坐,本该就这样渐渐进入无我的状态。 忽然,耳边又回响起那一声声惨烈的叫喊。 他骇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明明已经出家了,为什么还是无法得到安宁? 明灭的烛光中,他的脸庞越发显得苍老。 他七岁那年目睹全家死于劫匪刀下,他躲进严实缝中侥幸逃过一劫,被人救起送到寺庙出家。 从那一刻起,他就该放下仇恨跟执着,他已经是出家人。 有那么一段日子,他觉得他放下了,母亲的笑容在记忆中渐渐淡去,父亲和兄妹们的轮廓也逐渐模糊。 可是二十年后,他突然发现将要剃度出家的人,正是当年杀害他全家的匪徒之一。 一切重新变得清晰,可他是出家人,要慈悲为怀。 “我原谅你了。”在一个夜里,他将这个人叫出来,高风亮节的说道。 “不,是佛原谅了我。” 那个人的回答和微笑的语气,他永远不会忘记。 是佛原谅他了,那么他呢?谁来接受他的愤怒? 后来……记得他扛着那个人的尸体在后山上走了很远。 他像一个黑夜中的遍体鳞伤的野兽,背负着罪行,一点点走着。 忽然,在月光下,他发现了一个满是蜈蚣的坑穴,它们在坑内不停的游走,发出如风吹落叶一般的沙沙声。 他将那个人的尸体扔了下去,转头拔腿就跑。 过了好几天,他才鼓起勇气,悄悄去看了一眼,那个坑里没有蜈蚣也没有尸体,只有那人的衣裳孤零零的躺在坑底。 后来,他发现蜈蚣们只有晚上月上树梢,才会出来。 它们帮他埋葬了他的罪。。 再后来,剩下的劫匪,在寺院后院行不轨的男女,伪善的院座,一个个都被他扔进了坑内。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他老了,那些蜈蚣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条最强壮的。 近地面有沙沙声,一道三尺余长的黑影迅速从窗户爬了进来。 普渡慈航目光温柔的看它,“你今天做得很好,来,这个给你吃。” 摊开掌心,一颗浑圆的药丸滚到它的触须前。 这是用上等滋补的药材做成的药丸,食之可以延年益寿,他却毫不吝啬的用来喂养这条可亲可爱的蜈蚣。 没有药材的滋养,它也没长不了这般大。 其实它现在已经有些灵性和能耐了,能够从体内分化出小的蜈蚣帮他做事,听到他梵音遭受现世报的死者,全是它用吐出的小蜈蚣钻进人脑致死的。 在它的帮助下,他被推向了神坛,无人不知他的厉害。 所以他对它也是慷慨相待。 万物皆有灵。 触须摆动,看得出它因为期待而兴奋,贪婪的将药丸吞入腹中。 它眨巴着眼睛,渴望的看着普渡慈航。 “……没有了,今天只有一颗。”普渡慈航道:“你若是没吃饱,可以去卫钧家看看。” 卫钧人称卫大老爷,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炼制丹药的能耐,他炼制的红铅丸和其他丹药,通过他的女婿一层层的递到上面。 叫他们家大受裨益,在地方上无人敢惹。 普渡慈航虽然看不上卫钧,平时也没什么联系,但是卫钧家为了炼丹所建造的各种药材库,普渡慈航是很喜欢的,可以充当蜈蚣的零食产地。 蜈蚣接受了普渡慈航的提议,从窗户的缝隙钻了出去。 近地面飞速的游走,不多时就来到了深大宅院,家丁重重把守的卫家。 这个地方它来过多少次了,驾轻就熟的来到药材库房顶,从狭小的天窗爬了进去,面对分门别类,林良满目的药材。 它嚼了几口人参,又去吃灵芝,惬意极了。 忽然,它闻到一股难以抑制的香味,很快,它就确认了香味的来源,一个正靠着药架子睡觉的胖老头。 胖老头红光满面睡得正酣,它浑身透着纯粹的药香味,一闻就知道是常年进补,喂养得极好。 这个胖老头它也认得,正是卫钧,以前它来偷吃的,悄悄见过他几次。 卫钧在配药的时候,为了保守秘密,不许其他人靠近。 想来,这一次,他是配药的过程中累得睡着了,没想到正被它给盯上了。 他以前也没这么香啊,看来是最近吃了什么天材地宝,滋补的很好。 吃,还是不吃?无需多想。 它朝他扑了过去。 ……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它踏着晨露,从后窗艰难的爬了进来。 背壳像着火了一般的通红,而内里更像是烈焰焚烧,它不停的扭曲痛苦的摆动身体。 普渡慈航听到动静,赤脚来到跟前,担心的道:“你怎么了?” “疼……疼……”声音沙哑。 虽然微弱,但普渡慈航听得清清楚楚,的确是人言。 他立即和它对话,“怎么疼了?” “……不知道,我吃了卫钧,就开始疼了……” 普渡慈航激动的笑道:“不要怕,你千万忍住,一定要将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消化掉!熬过这个坎,你就更不一般了!” —— —— 第二天早晨,宋映白三人租了一辆马车,出城往二十里外的吉州城,他们的目的地赶去。 出县城南门的时候,宋映白架马车,远远就看到城门口站着一群衙役和兵丁,对每个出城的人严加盘查。 轮到宋映白他们的马车,他将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递上去。 虽然因为科举活动,这个朝代的人口流动成为常态,但是路引这东西,真遇到盘查不能没有。 见是京城开出来的路引,盘查的衙役态度好了许多。 衙役撩开车帘,看到里面坐着的江展和郑元,简单交流了几句,就将路引还给了他们。 宋映白微笑问道:“这位官差大哥,不知这是在盘查什么啊?是不是出现了坏人,我们出城赶路,不会有危险吧。” “谁知道呢,你们小心点吧,卫大老爷失踪,这可是件大事。” “这卫大老爷是……”就是昨天陈嫂口中的恶人卫钧吧。 “就是你们要去的目的地,吉州巡抚的丈人。” 果然是他,不过怎么失踪了? 宋映白道:“……他老人家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因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检查,衙役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宋映白轻抽马匹,使出了城门。 希望这卫大老爷就此失踪吧,别再出来祸害人了。 话虽这么说,但身为一个锦衣卫,对此却不乐观。 他肯定不是正常失踪,大概率是凶多极少,那么是谁做的? 行侠仗义的侠客?滥用私刑,这群大侠也是朝廷打击的对象。 不过,就像江展说的,他们是出来见小诸葛的,其他的事情没必要搭理,很快,宋映白就将卫钧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夏日午后,气候变幻无常,刚才还风和日丽,转眼就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 一时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大风夹在着雨水席卷着大地。 能见度太低,一不小心车轮陷进了路边的水坑,郑元和宋映白一起用力,才把车推出来。 江展见状道:“先避雨,雨停再赶路。” 透过茫茫的水线,宋映白抹去脸上的雨水,眯起眼睛指着前方道:“前面好像有个房屋,去那里吧。” 大雨中,隐约可见一座破败的屋舍矗立在前方,但这个时候,也不是挑剔的时候。 这是一间被遗弃的古旧大宅,饱经风雨,门窗早已不见,倒是正门挂着的一块匾额可见笔法遒劲的四个字:正气山庄。 这阴森闹鬼的样子,可瞅着一点不正气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将马车赶进前厅,栓到一根靠边的柱子上后,他们往里面走。 雨水顺着额头滑到眼皮上,宋映白一边往里走一边擦眼睛,待擦干净,猛地一抬头。 赫然看到十几个棺材摆在大堂内,吓得他一愣。 “害怕?”江展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 宋映白道:“没有,这里如果躺的是手持凶器的江洋大盗,还算可怕。” 江展淡笑道:“说不定是呢,你不如看看。” 谁让他职位最低呢,他无所谓的应了声:“是。” 径直朝一个棺材走去,扣住棺材底,使劲往上一抬。 没抬起来! 宋映白虽说不是拔山扛鼎的大力士,但也要比一般人有力气的多。 “我也来!”郑元也上来帮忙,结果两个人合力还是没将棺材盖打开。 这时江展道:“听说横死的人怨气大,棺材便不容易打开,算了,别管了。” 宋映白嘴角抽了抽,你既然觉得这群人怨气大,怎么还这么淡定。 郑元拍了拍手,“说的是,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 分明是江展让打开的吧,怎么搞得好像我愿意开棺似的,宋映白颔首:“对,叫他们安眠吧。” 宋映白和郑元被淋得浑身湿透,先捡来柴火,在棺材前的一块空地,起了一堆篝火烤衣裳。 幸好马车里有换洗备用的,拿了干爽的新衣裳换好,坐下来惬意的烤火。 外面大雨滂沱,疾风呼啸,再伴随着这些棺材,很有灵异氛围。 宋映白自认为阳气重,根本不怕这些,再加上他想表现得有胆量,赢得好印象,于是故意表现的很洒脱,期间自己一个人还去屋子后面巡查了一圈,除了破败的房间外,没任何可疑之处。 宋映白看得出来江展和郑元这次任务之前就是认识的,关系应该是上下级。 基本上等同于他们两个老鸟一起考核他这个新人。 这几天走来,宋映白对此行的目的产生了些许怀疑,真的是来查缴一本名人传记吗?一路上江展对这本书再没提过,也不关心它传播的范围,对它的扩散好像全没放在心上。 但宋映白知道,这种时候不要多嘴,对他们这行来说,沉默是金,沉默是命。 没想到,一路上都话不多的江展拿棍子拨了拨火苗,“你们听过飞杵咒吗?” 宋映白和郑元都摇头。 江展道:“我曾经审过一个偷盗藩王陵的盗墓贼,他的师父会念飞杵咒,据说对着棺材一念,就是密封的石棺也会自动移开一道缝隙。 他说有一次,他们进入一个古墓,他师父念动口诀,墓主人的石棺挪开后,突然伸出一只黑黢黢的手臂,一丈多长,一下子就将他的师父拽了进去,之后棺材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撕扯咀嚼的声响,带着碎肉的骨头被一根根撇到棺材外……” 宋映白心说,这是要开鬼故事大赛,“然后呢?” “然后这个盗墓贼就跑掉了,将盗洞填平,再没回去过,直到又盗藩王墓被我们抓住。” 郑元饶有兴致的问:“审讯的时候,您问那飞杵咒怎么念了吗?” “会念的是他师父,他不会,可惜。”江展道:“否则今日就能试验一回了。” 宋映白由衷感慨:“做咱们这行的,真的能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经历也有意思。” “那你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吗?”江展轻声问:“反正避雨很无聊,大家不如聊聊趣事。” 宋映白心说,你当我傻啊,这也是考验吧,看看口风严不严,是不是什么都往外说。 他连梦话都不说的,什么皇帝出现在教坊司,他指定给烂在肚子里。 “可惜我才入职一年不到,没经历过趣事,印象深刻的都没几件,真羡慕大人见多识广。” 江展道:“也难怪,你太年轻,等熬到我这个岁数就好了。” 宋映白瞄了眼他那皮肤仍旧年轻的手,“大人贵庚?” “五十八岁,回京城就要抱孙子了。” 宋映白忍俊不禁,“大人爱说笑,您的手可不像。” 江展不慌不忙的道:“脸都可以戴人皮面具,手自然也可做伪装,戴了层人皮手套罢了。” 宋映白看向郑元,想从他脸上寻找线索,但是郑元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苗头。 宋映白思忖了下,笑道:“大人就别逗我了,除了手之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出真实的年纪,就是牙齿。您的牙齿洁白如编贝,门牙几乎没有磨损,完全不像上岁数的人。” 牙齿总不能伪装吧。 这时郑元朝江展笑道:“他说得对,您就别逗他了。” “行,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江展看向宋映白,“你知道为什么这次任务会选中你吗?” 宋映白频频点头,“希望大人告知。” 江展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正欲开口,忽然他听到响动,向门口望去。 就见门口出现了十来个身穿蓑衣的人,一个个将头埋得极低,有的还不时压压头上的斗笠,看样子极力想将面容隐藏起来。 宋映白发现他们几乎每个人都配着刀剑,不由得将身子绷紧,蓄势待发。 第7章 宋映白挡在江展跟前,装作结结巴巴的问:“你、你们是谁啊?” 并“贴心”的回头小声道:“少爷,不要怕,不行您先跑。” “……”江展含糊的嗯了声。 郑元拿起刚才那根烧火棍,呵道:“你们是谁?” 普通人在荒郊野地避雨,突然遇到十几个携带兵器的陌生人,肯定会害怕。 他们现在的身份不是锦衣卫,所以要“害怕”才对。 这十几个穿蓑衣的人互相耳语了几句,站在最前的人摘掉了斗笠,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美丽面孔,气质幽雅,见之忘俗。 “你们不要怕,我们是走镖的。”女子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 郑元指着她道:“怎么女人走镖?你们镖局没男人了吗?” 女子无奈的笑道:“女人就不能走镖吗?杨门女将听过吗?女人还能上战场,走镖怎么了。” 宋映白心说道,那是评书演义好不好。 不过这个朝代社会风气早不似开国时那般保守,女人抛头露面,出门做买卖的也不在少数,而江湖绿林中更不乏优秀的女子。虽说走镖看起来的确不太适合女人,但并不意味着就没女人干这行。 宋映白身子松垮下来,长舒一口气,“不是坏人就好,我们从宁余县来,那边才发生了怪事,正提心吊胆的。这年月,回家探个亲也要担惊受怕。不过,你们既然不是坏人,那还好,这里原本就我们三,快吓死了。提前告诉你们,这里可有棺材。” 女子不理絮絮叨叨的宋映白,朝江展抱拳道:“我们可否进来避雨?” 江展和气的道:“这里原本没人居住,我们也才来不久,请随意。” 女子便带领着剩余的十几个人默不作声的走了进来,看到棺材的时候,明显被吓了一下,但都保持了冷静,特意挑选了靠后面墙角的地方,相继坐下。 宋映白偷瞄了一眼,见他们陆续摘掉了斗笠,除了为首的女子外,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也很显眼,生得五官明艳,似乎也是带头的。 至于其他人,有男有女,一个个神色严肃,看起来心里都装着事儿。 信他们是走镖的才有鬼了,既然是走镖的,镖呢?难不成丢了,才一个个表情凝重? 不像。 这时江展用极低的声音道:“别瞄了,小心叫人发现,去取些吃的来。” “是。”宋映白今早提前准备了干粮和两只烧鸡做午饭,放在马车里。 取出来摸了下,因为包裹的严实,不算太凉,“少爷,咱们还用热吗?” “算了就这样吃吧。”接过烧鸡,试探了下包裹用的油纸的温度,“还成。” 虽然烧鸡不算热乎,但在这寒凉的暴雨天,能吃上一口绝对称得上喷香怡人了。 香味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飘到“镖师们”的鼻孔前,狠狠的撩了一把。 有人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 “姐姐,不如我去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剩余的食物,花银子买一些来。”傅月池提议。 傅清风作为整个行动的领头人,一切都由她做决断,她握住妹妹的手,摇头:“还是不要和外人多交谈了,以免节外生枝,正事要紧。” 傅月池一向听姐姐的话,“既然你这么说了,那算了,忍一忍,等雨过去,再去找吃的吧。” 傅清风环看这座建筑,可见这里原本的住户遭遇了横祸,可能是瘟疫也可能是匪盗,总之陈尸十几具。 “这里……或许……是个合适的地方。”她靠近妹妹的耳朵,小声耳语,“我们以这里为据点,提前布下陷阱,等爹的囚车经过附近,我们再动手。” 傅月池轻轻点头,“其实我刚才也有这个念头,这里阴森怕人,一般人不敢轻易接近,正好可以让咱们容身。只是那三个人,雨停了就会走的吧?不会暴露咱们吗?要不要……” “路人罢了,不要轻举妄动,累了一天了,节省体力,你先休息一下吧。”说完,将妹妹的头按到自己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 “姐姐,你不睡吗?” “我不累,没关系的。”傅清风温柔的笑了笑,等妹妹闭上了眼睛,她默默的看着外面的风雨,心情沉重。 父亲傅天仇身为总兵,因牵连到兵书尚书杨宇轩一案中,不仅丢了官,现在还要被押送到京城受审。 奸臣当道,到京城又怎么会有公正? 所以她和妹妹计划在押送途中,将父亲劫走,那之后,哪怕隐匿山野,做个村夫,也好过卷入朝廷争斗,性命不保。 这般大的风雨……父亲还好吗? 她怅然,轻声长叹。 风雨呼啸,两拨人各有各的心思,但互不干涉,都只求相忘于江湖。 吃过午饭,见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江展让宋映白去马车里,取出书籍给他温习。 宋映白心说,你也不错啊,时刻记着自己的人设是个书生。 江展手捧书卷,找了个稍微亮堂的地方,依靠着柱子,留给众人一个勤奋的背影。 傅清风见状,越发肯定,这三人的确只是赶路的书生和随行而已。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风雨渐歇,又过了两刻钟,彻底停了,仔细看天际,甚至能看到云层后面的阳光。 江展将书本一合,“赶紧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赶在吉州城门关闭前进去。” 郑元去牵马,宋映白接过少爷的书,佯作关心的道:“少爷,以后这种光线不好的天儿,就别看书了,对眼睛不好。” “不用功怎么行,明年还要应试。”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郑元牵马到门口,回头大声道:“那,我们走了。” 傅清风一愣,既而抱拳恭送:“一路顺风。” 马车内,宋映白将声音压得极低,“她们绝对有古怪。” “我知道,但和咱们没关系。”江展扭脸看车外,似乎不大想继续交谈了,随意嗯了一声。 但宋映白不想就这么算了,“大人,您刚才说叫我来执行这次任务是有原因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啊?” 江展笑容有一丝神秘:“明天你就知道了。”说罢,闭目养神去了。 宋映白嘴上不敢再纠缠,但心里忍不住骂他,干嘛啊这是,勾起别人好奇心就不再说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半,我也话说半截,急死你。 雨后道路泥泞,坑洼不平,马车几次陷进泥坑,都是郑元和宋映白推出来的,而江展稳坐中军帐,绝不出力。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吉州城门关闭前进去了,先找了家客栈住下,洗去一身泥泞,宋映白没什么想法,躺倒就睡。 他不认床,得哪儿睡哪儿,沾枕头就着,很有出差的天赋。 早晨,三人准备妥当便出了门,直接去吉州府衙,提审小诸葛。 毫不意外的在衙门前被拦住,就见江展从袖中取出驾帖,往守门的衙役前一晃,“递给你们知府大人,我要见他。” 衙役瞪圆了眼睛,愣了愣,赶紧捂着帽子,往衙门内跑,很快就将知府毕春成给叫了出来。 毕知府穿着常服,慌慌张张的提着袍子下摆,跨出了大门。 毕知府将驾帖还给江展,“毕某有失远迎,三位缇骑切莫怪罪。” 江展面无表情的一挥手,“罢了,你丈人不见了,想必你很忧心,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实属正常。” 毕知府听了,双腿不由得一软,真不愧是锦衣卫密探,他丈人前晚失踪,他也才知道消息不久,这三位却已经知晓了。 江展一边往衙门内走,一边道:“我们这次前来与你的私事无关,你们吉州大牢内关押了一名犯人,江湖人称小诸葛,他人在哪里?带我们过去。” 毕知府不敢耽搁,立刻叫来管刑名的师爷,带着江展他们去大牢。 至于他本人,借口丈人不见,要差人寻找,溜了。 宋映白也算是见识过诏狱的人,但也要夸一句吉州的监狱修得不错,石头铸造固若金汤,难怪能将这小诸葛关在这里许多年。 就是味道难闻了些,为了防止犯人逃脱,采光的窗口连头都伸不出,因为光线很差,显得潮湿阴暗。 他下意识的将手指放下鼻下,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鞋面上爬了过去,似乎是个多足虫类,他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远远的就听最里面的大牢,有人在发疯似的喊:“冤枉啊,我不是周亚炳,我叫宁采臣啊,为什么将我关在这里,我又没犯法,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另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劝道:“哎呀,周亚炳,你不要发癫了,是不是肚子饿了?你看这里有一个又大又肥的蟑螂,给你吃好不好?” 然后是宁采臣一连串啊啊啊啊啊的尖叫。 江展道:“你们这牢房里关人都不验明正身的么?” 刑名师爷尴尬,试图岔开话题,“刚才说话的老头就是那小诸葛了。” 随着临近最后一间牢房,一个披头散发脏兮兮的老头子逐渐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他正用石块在墙上画着什么,墙上布满了奇怪的符号,他冷淡的瞅了眼宋映白他们,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 倒是宁采臣扑到栏杆上,伸手挣扎道:“听我说啊,我不是周亚炳,我是集宝斋收债的宁采臣!” 师爷当然知道这家伙是谁,他敢管知府丈人的闲事,就敢让他吃牢饭。 江展冷声道:“既然你们说他是周亚炳,那么把周亚炳的画影图形拿来,对照一下。” 师爷暗中咧嘴,“这个,那个……这人还没过堂,过堂了发现他是冤枉的,自然会放人的。正事要紧,就不要在这人身上浪费时间了吧。” 宋映白适时道:“我们大人叫你拿就拿,废什么话!” 师爷没办法,朝手下摆了摆手,“快去吧!” 很快,在宁采臣的期待中,周亚炳的画影图形拿来了。 宋映白递给江展,“大人您看,没一点相似的地方。” 江展瞅了眼师爷,师爷胆寒,忙吩咐下去,“都愣着干什么,抓错人了不知道吗?蠢货,赶紧把人放了!” 一直置身事外的小诸葛停下动作,起身给宁采臣收拾书箱,“你运气好,这些是你的东西,拿好。” 宁采臣接过书箱,“老伯我走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宋映白微微摇头,“你怎么进来的不知道?还改天再来?”你得罪了毕知府不知道吗?这次出去还不赶紧躲到别的城市去? 宁采臣没想那么多,高高兴兴的出了门,一脚踏出牢房,不停的朝宋映白他们道谢。 狱卒不耐烦的道:“别碍事了,还不赶紧走。” “慢!”江展朝宋映白使了个眼色,“去!” 宋映白心领神会,夺过宁采臣的书箱,哗啦啦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除了里面的正常书籍外,还多了一块玉佩,还有一摞书稿。 宁采臣一呆,“这不是我的,这……”他意识到这是老伯的东西,刚才假装帮他整理书箱,偷偷塞进去,想让他帮忙带出去。 江展对宁采臣,“把属于你的东西挑出来,你可以走了。” 宁采臣不敢逗留,将地上的属于自己的东西捧起来,慌忙走人,这个老伯不简单,这些也不是普通人。 小诸葛见被人识破,耸耸肩,气定神闲的往旮旯一躺,“你们是什么人?干嘛特意来找我麻烦?我这个糟老头子值得你们这么费心吗?” 江展让狱卒打开牢房的大门,对宋映白道:“你留下,其他人的都下去。” 郑元得令,将其余人带离,剩下江展宋映白和小诸葛。 小诸葛突然扑到宋映白脚下,手疾眼快的夹起一条虫子,塞进嘴里嚼道:“人间美味,不可浪费啊。” 宋映白心里直呼恶心,脸上波澜不惊,他看向江展,想瞧瞧他觉不觉得恶心。 就见江展嘴角不屑的勾起,分明是一副“再跟老子装”的表情。 他缓缓开口:“不瞒你,我们是锦衣卫,你觉得,我们来到此处找你是为了什么事?” 小诸葛呵呵笑道:“我怎么知道,或许是给我送鸡腿?” 江展俯身弯腰,凑近他,“你写的《义烈先生传》我看过了,写得很好,你在书中一处称他为杨肃愍,而肃愍听起来,十分像谥号。仿佛你可以看到若干年后,杨宇轩平反昭雪,复官赐祭的情形。” 小诸葛身子一凛,挑眼警觉的瞪他,但很快,表情松懈下来,搔着乱蓬蓬的脑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是宋映白听懂了,就是说小诸葛能掐会算,他算到杨宇轩若干年后会平反昭雪,所以给他著书立传不说,还一不小心将未来赐予杨宇轩的谥号“肃愍”给写进了书里。 就说么,锦衣卫真要查缴禁书,也没必要千里迢迢的追来,下达文书让当地官员追缴查封就是了。 背后果然另有隐情。 第8章 小诸葛伸了个懒腰,掏了掏耳朵,往草垛子一趴,“我真是不知道锦衣卫连疯子也招,你们不要再胡言乱语了行不行,弄得我都没法睡午觉了。” 江展不急不慌的道:“我听说,窥天机可前看三百年,后测三百年,而窥地狱井,可前看一百年,后测一百年。窥天机者,古往今来寥寥无几,而窥地狱井者,三十年前有一人。” 小诸葛打起了呼噜。 宋映白听得寒毛直竖,自己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信息。 这种级别的信息,是他可以听的吗? 江展注视着墙壁上涂画,“而这个人,我们锦衣卫追查了很久,线索时断时续,最后将范围缩小到二十个人,你,榜上有名。多亏这本《义烈先生传》,可能是写得太激动,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漏洞,才将你暴露给我们。” 小诸葛完全睡死了,呼噜震天响。 宋映白看向江展,要不要把他提溜起来,居然装睡,这态度也太敷衍了。 江展轻轻摇头,表示不必,“你现在愿意为杨宇轩写传记,想必也是不忍忠良受到诬陷,想要为他正名,你身上有属于读书人的浩然正气。” 此时这个躺在乱草中,吃过蟑螂的浩然正气的读书人,翻了个身,背朝他们继续睡。 “天下读书人,追求功名只能算是下下等的愿望,真正的追求在青史流芳,名垂千古,成贤为圣。”江展道:“儒门道统内成圣者,与修道者并无二致,遭遇大苦大难,大彻大悟,杀身成仁,灭身成圣。 国朝的官员,宁愿被廷杖杖毙,也要直言犯上,为的皆是清誉二字。” 宋映白心说道,很多纯属沽名钓誉,找茬惹怒皇帝,捞个直臣的名声,这辈子就算值了。 走到哪里一说,当初因为骂皇帝被打了板子免官,收获无数崇拜的目光。 小诸葛的眼皮抖了抖,微微张开一条缝隙瞅他们。 可见江展一番话戳进了他心窝。 江展嘴角浮出笑意,“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你虽然关在这里,但在监狱外面,你的声望极高,江湖绿林当中有崇拜你的人,把你当做这黑暗世道中的清流。” 宋映白似乎有点明白江展的意思了…… 小诸葛瞪圆了双眼,缓缓坐起,一动不动的盯着江展。 江展微笑道:“所以,当你这样一位刚直不阿的当代圣人突然被朝廷褒奖,会发生什么事呢?” 宋映白侧目,杀人诛心,人家小诸葛立的就是被朝廷迫害的文人领袖的人设,你突然让朝廷嘉奖他,这不是故意恶心他么。 到时候不用朝廷动手,估计民间的口水就能喷死他,脱粉回踩很可怕的。 小诸葛脸色铁青,但忽而扑哧一笑,将紧张压抑的氛围打得细碎。 “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疯话?他们都说我疯了,我看你才是疯了。嘉奖我好啊,来吧来吧,快来吧!” 江展也不气恼,在屋内踱步,轻描淡写的道:“我会先让人散布言论,说你其实是朝廷的暗桩,给杨宇轩写传记,为的就是将对朝廷心生不满的乱党引出来,前段日子在京城抓住的‘绿林豪杰’就是证明。 然后赐你豪宅娇妻美妾,奴仆良驹,再给你立一座祠堂,最后让你身披大红游街,接受朝廷给予你的嘉奖。 我想,之前一直敬仰你的人,要么觉得你是朝廷的走狗,替朝廷做事受到了嘉奖,要么认为你只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一旦价码够了,便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册封。” 宋映白心道,那小诸葛名声算是毁了,读圣贤书之人,自然是要做君子的,将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江展这一招,直接让小诸葛成了伪君子,人虽然活着,或许还不如死了。 小诸葛撩开花白的长发,露出一张愤怒的老脸,“你!卑鄙无耻!” “蛇打七寸而已。”江展淡道:“告诉我地狱井在哪里。” 小诸葛捶了捶胸口,“呸,你以为我真的怕啊。” “是的,我认为你怕。”江展言之凿凿,“你窥视地狱井没有失明也有暴毙,可见你的命格尊贵,天生便非一般人,且你一生著书立说,单论造诣,乃当代大儒,你这样一个人,不希望活着的时候承担骂名,死后千夫所指罢。” 宋映白早就发现了,这个朝代的读书人,真的将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是说着玩的。 就像他家,虽然不是什么诗书簪缨之族,但也十分看中名望。 家族内决不允许出现投军的人,敢去,腿打断。 江展一路上话不多,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清楚了,是个腹黑的家伙。 小诸葛憋了一口气,揣着肩膀,一言不发。 江展浅笑:“你在想,大不了自尽,对吗?你当然可以去死,而我能做的,就是在你死后,安排三个女人抢夺你的遗产书稿,一个是你三十年前始乱终弃的邻人之妻,一个是仰慕你才华,买通狱卒进监狱与你私会并有身孕的妙龄女之母,为什么是母亲,因为那个少女自觉丑事败露自尽了,还有一个……嗯……道姑好,还是比丘尼好?” 宋映白想象了下,画面太美,这是要人死后臭大街啊。 小诸葛腾地站起来,扑到江展面前。 宋映白严阵以待,就怕这个糟老头做出出格的举动,没想到小诸葛脸一苦,抱着头喊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饶了我吧,让我清清静静的待在这里不好吗?!” 江展笑:“我刚才说过了,我要地狱井的地址。” “……地址我是不会给你的,至于我看到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二……饶了我,行吗?” 没有回旋的余地,江展冷冰冰的道:“你的话,我是不会信的,我要眼见为实。” “不行!没门!”小诸葛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你们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会死人的,不单是指窥视地狱井,就连地址,我告诉你,你命格八字不行,也要死的!不就是想知道国朝能延续多久,百年内帝王是谁,国运将如何吗?上天已经注定的事情,就不要想着去更改了,我是为了你们好。” “你不用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自己好吧。”江展道:“你只管告诉我们,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我们?宋映白蹙眉,且慢,不是连自己也算一份吧。 他呼吸一窒,脊背嗖嗖冒凉风,敢情自己是来做炮灰小白鼠的。 这时江展扳住宋映白的肩膀,将他推到小诸葛面前:“他五行过旺,命硬得很,应该没有问题,还有我,就不必多说了,我就不信,我们两个人都会死。” 宋映白彻底明白选自己来做什么的了?难怪昨天江展说今天就知道了,是,知道了,可也也晚了。 江展你不仅是腹黑,你根本心肝肺都是黑的。 最后一刻赶鸭子上架,连思考的机会都不给留啊。 小诸葛说了,会死人的,万一他没抗住,死了呢? 慢着,他死了的话,黎臻就不用担心他泄密了,或许一开始让他执行这个任务就是安排好的。 没抗住,他死了正好,抗住了,算他命大,废物利用。 他旋首盯住江展的眼睛,“是不是黎臻让你带我来的?” 大概是没料到宋映白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江展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 宋映白此时看得很清楚,江展淡棕色的瞳孔一缩,明显是被他这句质问惊到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江展搪塞道,将宋映白按着坐在地上,自己也坐下,仰头对小诸葛道:“我们做好准备了,可以说了。” 宋映白眼见这就要来真的,也顾不得阴谋论了,赶紧深吸了几口气,调整气息。 “你们死了可别怪我。”小诸葛无奈的道。 一边摇头一边回头在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罐子,从里面挖出一小撮黄沙。 “地址不能直接说出来的,好了,看着我手里的黄沙……”他小心翼翼的将沙子捧到两人面前,慢慢将其倾泻到地面上,口中念念有词。 宋映白盯着流动如小瀑布般的黄沙,突然间,只觉得魂魄仿佛被抽离了身体。 腾地的升上了云霄,不等他做好准备,猛然间又急剧坠落。 如同大头朝下从万米高空栽下来一般,两边是不停后移的云层,地面上的景物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大漠,黄沙,夕阳,破旧的客栈,残缺的酒旗, 酒旗上有字…… 就在这瞬间,他的视线已经坠到了地面,而撞击的真实感紧随而来。 他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身体却仍有知觉。 黑暗中,被一双双冰冷的手向下拖拽着,他死命抵抗,却如同陷入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而冰冷的手渐渐有了温度,但迅速的,转变成了炽热,炙烤着他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死在这一片黑暗中的滚烫岩浆中。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掉,怎么能当个无意义的炮灰! 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刹那间,只觉得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黑血,身子摇摇晃晃,重重栽倒在地。 宋映白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看到小诸葛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露出痛惜的表情,声音如同泡在水里一般模糊:“已经告诉过你们了,非不听。” 而江展虽然没有栽倒,但也是双手撑地,脊背弯曲,不住的大声咳嗽。 宋映白似乎看到了他咳出血雾,该啊,真是该。 这时就见江展抹了下嘴角,转过身双手朝自己伸来。 好像刚才骨头都被摔断了,他烂泥似的被江展提了起来。 江展喘了两口气,声音嘶哑的问:“你有没有事?” 宋映白先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我就当你没事。”江展道:“那你……看清了吗?” 宋映白有气无力的点点头,接着脑袋往前一栽,靠在江展肩头,失去了意识。 第9章 江展扶住宋映白的肩膀,就势让他平躺在地上,试了下他的鼻息和脉搏。 小诸葛口中一边啧啧啧个不停,还一边摇头,“人啊,都是这样,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算你看到地狱井的所在之地,你也未必找得到,就算找得到,你看了地狱井,哪怕不丢小命,也要小心别变成瞎子。” 江展一副“这和你没有关系”的冷淡表情,伸出手到小诸葛面前,“这些黄沙是你从地狱井所在之处拿来的吧,现在都交给我。” 不允许再有人像他一样,知道地狱井的地点。 “给你给你,我一开始就不该带沙子出来。”小诸葛将装着黄沙的罐子递给江展,“我现在真的后悔,如果没看过地狱井就好了,知道未来又有何用?” “我可以放你出去。” 小诸葛忙摆手,“免了,我时不常的给这里的狱卒算算风水,他们对我还不错。这里有吃有喝的,也不用处理烦死人的各种关系,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写了东西拿出去印,不知多便利。 偶尔还会关进来几个像宁采臣那样的傻蛋,供我捉弄消遣。 你不要烦我就好了,赶紧走吧,我要睡觉了。” 往草堆里拱了拱,双手往身前一揣,闭目睡了。 “随你。”江展收好黄沙,搀起宋映白,出了大牢。 —— 宋映白首先恢复的是痛觉,脑袋像要裂开了一般得疼,就连睁开眼睛这样细微的动作都能痛得他倒抽冷气。 映入眼帘的是客栈的陈设,能看得出外面天色已晚,看来他被从监狱里运回了客栈休憩。 “你醒了?” 听到江展的声音,宋映白奋力扭头,看到他坐在自己之前视线死角内,此时正端坐在靠墙一侧的椅子前,不动声色的盯着他。 宋映白心说,幸好刚才没有骂人。 “嗯……”他慢慢撑坐起来,“大人,您不要紧吗?” 江展起身走到他跟前,道:“我不要紧,你其实也不要紧,多休憩两天就能恢复了。” “……”宋映白揉着太阳穴,“有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江展寒暄完了,开门见山的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就知道你等着我醒来进行盘问,“我看到广阔的沙漠……还有落日……一座低矮破旧泥塑的小楼,好像是客栈……” 江展追问道:“还没有别的?” “对了,客栈前挂了一面酒旗,上面有字……” 江展坐到床沿,“写了什么?” “好像是什么什么客栈……” 江展明显泄了一口气,“你看到客栈两个字有什么用,你应该看前两个字。你还不如我看到的多,我好歹还比你多看了一个字。” “大人当然比属下强。”宋映白眯起眼睛,努力的回想,“好像是个口字,什么口客栈。” 他没有问江展看到的那个字是什么,多嘴不是他该做的。 “口?”江展持怀疑态度,“你再好好想一想吧,不急。” 宋映白颔首。 江展瞅了眼桌面,“给你叫了参汤,一会能下地了,记得喝了。” “谢大人。”他这好歹算工伤,难怪有补助,“我现在就喝了吧。” 宋映白虽然头昏脑胀,头疼得厉害,但一直躺着怕是会更疼,下地活动活动也好。 江展起身,提前到桌前坐下,看着宋映白呲牙咧嘴的下地,捂着脑门一步一步挪过来。 宋映白扶着桌子,缓缓坐下,一摸参汤还热着,拿起汤匙舀了一口。 不等咽下去,就听江展道:“对了,你之前说‘是不是黎臻让你带我来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完,清澈的眼睛坦坦荡荡的看着他。 宋映白大惊,但还是喉结一动,将参汤咽了下去,然后迷茫的缓缓抬头:“什么?” 完了完了,之前因为太过激动而失言,让江展生疑了。 江展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宋映白眯着眼睛,做出思忖的模样,“我没说过这句话呀,另外,黎臻是谁啊?” 像他这种才进锦衣卫不足一年的,不知道佥事的姓名也算正常,他现在无路可走,唯有装傻。 反正他刚遭遇重大伤害,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江展嘴角绷紧,对宋映白公然抵赖的态度也没什么办法,“算了,你好好休息罢,如果记起幡上的字,马上告诉我。” 宋映白要起身恭送他,江展示意他坐下,转身出去了。 宋映白闭着眼睛,一手撑着腮帮,一手慢慢舀着参汤嘬着。 眼前又出现了急速下坠的情形,赤红色的夕阳,烟沙弥漫的大漠,孤零零矗立的建筑,此时大风卷起沙尘吹打着幡子。 旗帜猎猎作响,被大风吹得全部展开,它上面的字,清晰可见…… 客栈……前面还有一个字……很简单……像一个口字…… 不,不是口…… 是门,是门字! 宋映白骤然睁开眼睛,放下汤匙,跌跌撞撞的出了门,到走廊上,摸着栏杆往江展房间走去。 待到江展房门前,他举起仿佛灌了铅似的手,砰砰砰敲了三下。 就在门开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又不好了,天旋地转,像喝了酒又像被打了一闷棍,直直往前栽去。 江展把人接住,刚想把他推开,就听对方气若游丝的道:“是门字,什么门客栈……绝对不错。” 隔壁的郑元听到动静,开门探头,正看到宋映白躺靠在江展肩头,贴着他耳朵在说什么,不由得歪了歪头,有些看不懂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把手,把他送回去。” 郑元过来将宋映白搀扶开,“回去休息吧,别乱走动了。” 宋映白艰难的走到这里,岂能白费功夫,对着江展道:“您听清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郑元更不懂了,这俩人怎么突然就说上悄悄话了。 江展有些无奈,“听清了,你回去休息吧。” 宋映白这才一脸欣慰的走了。 等郑元把迷迷糊糊的宋映白扶走,江展下意识的摸了下耳根,仿佛刚才宋映白对他说话的温热气息还在,忙用指腹蹭了蹭。 宋映白看到的是门字……配合自己看到的龙字…… 那么便是“龙门客栈”。 第10章 吱嘎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阳光随之照了进来。 普渡慈航转身将门快速掩好,将光线挡在门外,让屋内保持昏暗。 “来,吃饭了,你饿坏了吧。”他将藏在袖内的药丸摸出来,放到手心,仰头看向屋梁,“别躲了,你不饿吗?” “饿……可是我好丑……”一个沙哑的嗓音从屋梁上传来,随着仿佛什么东西摩擦木头的莎莎声,普渡慈航看到了一个细长的黑影一闪而过,又迅速的藏了起来。 普渡慈航苦笑,“你消化掉了卫钧,会说话了,该高兴才对,怎么反倒烦恼起来了。” “我说过了,我好丑,跟你们都不一样,你们只有一个脑袋,两条腿,我呢……” 普渡慈航将药丸摆在地中央,“你虽然还没有人的外形,却已经有了人心,知美丑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一样……”听得出来,它语气沉闷,可见心情压抑。 “你吃了卫钧能言人语,若是能再吃一个比卫钧更尊贵的人,想必就能化人。”普渡慈航道:“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你。” “谁?”黑影探了下头,又迅速的躲了起来。 普渡慈航道:“距这里二十里外的吉州府监狱内关押着一个叫诸葛的人,他这个人,命格尊贵,勉强可以称为一个小圣人,你若是吃了他,必能得到助力,或许可以立地化人。 其实我之前就想过让你去吃他,但怕你没法消化,一直喂你药丸,让你增强自身的能力。 不过如今你化了卫钧,我觉得是时候了。” 一道黑影顺着大梁,从窗口爬进屋后的草丛中,急速游走,转眼就不见了。 普渡慈航露出欣慰的微笑,真是个勤奋向上的孩子。 —— 吉州府监牢内,自打宁采臣被放出去了,小诸葛没人戏弄,便又开始继续写自己的文章。 忽然,他听到有人朝这边走来,将纸笔往杂草里一塞,捡起石子在墙上涂画。 “吃饭了!”狱卒赫然放下一个食盒,里面有四道肉菜还有白米饭。 之前,他替狱卒看风水,也仅仅给一个鸡腿饭,今天是怎么了? 狱卒道:“锦衣卫那位大人说了,让每天都给你准备好吃的。” 小诸葛撇嘴,“去告诉他,不用他扮好人,明明是个黑心烂肺的鹰犬。” 小诸葛说完,忽然看到地上爬过一个小蜈蚣,扑上去一把抓住塞进了嘴里。 不过,蜈蚣没来得及让他嚼,竟嗖的一下钻进了他喉咙里。 他愣了下,但也没当回事,对狱卒道:“看到没,我吃这个就行。” 狱卒道:“你平时不是挺好说话的么,怎么遇到锦衣卫的人就拿上架子了,赶紧吃了吧,我一会来收碗。” 等狱卒走了,小诸葛盯着食盒一会,然后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算了,食物是无辜的。” 拿起碗筷,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他仰躺在草堆中,渐渐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股冰冷的寒意弄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贴着自己的胳膊,他睁眼,借着月光看到一个扁担长的蜈蚣爬在他身旁。 小诸葛歪头道:“这么大,我可吃不下。” “我却能吃下你。” 小诸葛迅速的站起身,“你会说话?”能说话了,绝不一般,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你想吃我?哼,降魔我还是会几招的。” 但就在他做出手势,要念动口诀的时候,只觉得肚子搅动,疼得他哇啊一声,本能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你刚才吃的那个小蜈蚣,就是我分化出去的,现在它正在啃噬你的五脏六腑。” 小诸葛捂着肚子,痛苦的念不成驱魔口诀,最后拼尽全力,想喊一声救命。 可他没法发声了,因为蜈蚣已经缠绕到了他脖颈,狠狠勒住他的喉咙,并露出獠牙向他袭来。 他忽然觉得讽刺极了,自己这辈子写过许多文章,受过敬仰,也受过苦难,甚至从地狱井中窥探过上下二百年,但却没料到自己会这么轻松死在一个小怪物手里。 ……可惜啊……手里这篇文章没有写完…… ……不过,幸好晚饭还算好吃…… —— 第二天早晨起来,宋映白整个人好受了许多,虽然还有点头昏眼花,但好歹没那么容易栽倒了。 本来该问的都问过了,按计划本该今日返程,但考虑到宋映白的身体状况,江展特许大家再休息一天。 宋映白很感动,但却不敢乱动,抱着被子缩在床里,思考自己的未来。 他接受这次任务,肯定没那么简单,背后十有八成有黎臻的干预。 不过,谁让他命大呢,抗住了没死成,还给江展提供了有用信息。 就此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很大,毕竟他看到了那个什么门客栈的样子,江展极有可能继续带他去大漠。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他不过看了眼地狱井所在处,就已经呕血了,真到了那个地方,还不得丢掉小命。 他叹气,可他的未来他说了不算。 正思考的头大,听到郑元在外面敲门,“我进来了。” 就在宋映白躺进被窝的同时,郑元已经走了进来,见宋映白还在卧床,便道:“你别动弹了,好好休憩吧,我和大人要回大牢一趟。” “怎么了?”宋映白做挣扎状起身。 “衙门的师爷刚才来找过大人,说小诸葛不见了,还问是不是咱们把人弄走了。真是怪事。就是告诉你一声我们出去了,赶紧躺着吧。”说完,摆摆手示意宋映白不要动,转身出了门。 看小诸葛那样子,不像是会越狱的人啊,而且怎么又是失踪,跟卫钧一样。 迷迷糊糊的又躺了一会,只觉得腹中饥饿,强撑着去楼下要吃的,因为不是饭点,大堂里就他一个人,才坐下,他便感到从身后的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他懒得回头,但从小二的眼神判断来者不受欢迎。 “去去去去,想要饭去善堂。”小二不耐烦的驱赶,但遂即,他竟然脸色一变,向后退了几步。 宋映白忙回头,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破烂,而这身衣裳显然不是他的,他穿着并不合身,半边肩膀露在外面。 他的皮肤黝黑,像一块炭,最叫人惊异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没有眼白,整个眼眶内都是黑眼仁。 “……我要吃人饭……”他张嘴说话,露出一排排细密的利齿。 宋映白亦是一愣,这是什么怪孩子,与此同时,他认出对方穿着的破衣烂衫,分明是昨天小诸葛身上那件。 第11章 小诸葛失踪了,而眼前这个少年穿着他的衣服,至少证明他们见过面。 宋映白便豪气的对小二道:“别愣着了,赶紧上些好菜,我请这位小兄弟吃饭。”然后朝少年招手:“过来,大哥哥请你吃饭,这边坐。” 少年身子僵直的坐到宋映白对面,一动不动的盯着他,“我饿了,我要吃饭。” 宋映白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筷子递给他,“那就吃,小兄弟,你打哪儿来啊?” 少年接过筷子,右手试着夹了夹,又换到左手,再换到右手,像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一般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仰头笑时,一排排细密的牙齿清晰可见。 宋映白托着腮帮,装作不经意的道:“你这衣裳也太脏了,我一会给你买套新的吧,你这衣裳不光脏,大小也不合适,你哪儿弄的啊?” 少年歪着头,恍然大悟的道:“对啊,这件衣裳好脏,我穿着不好看。”说罢,竟然开始拉扯衣衫,作势要脱。 宋映白越发肯定这少年古怪,“为什么觉得不好看,还要穿?” “当时我没有别的衣服可以穿。”少年怔怔的道,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宋映白道:“当时?” 少年颔首,没错,它发现自己变成了人,但是当时除了小诸葛剩下的破衣烂衫,他没发现有其他的衣裳可穿。 之后肚子好饿,便走到街上,随便找了这家酒店要吃的。 他知道,人饿了,都是走进这样的地方点酒菜的,他已经是人了,自然要吃人饭。 这时小二端来酒菜撂下,不停的扫视这少年,然后走到柜台后面跟老板窃窃私语。 少年见到酒菜,二话不说,用筷子去夹,可明显他的手法迟钝,夹了几筷子都没有夹起来,情急之下,筷子一扔,把盘子端起来往嘴里倒。 宋映白愕然间,少年将饭菜倒进嘴巴里,咕嘟咕嘟都咽了下去。 又抓起酒壶,没等宋映白阻止他这未成年饮酒行为,便几口全部喝掉了。 “呸呸呸!好辣!真难喝!”少年将酒壶一扔,“菜也不香!” 说罢,甩开胳膊就往外走,宋映白朝他的背影伸出手,“诶,你先等等。” 他刚说完,就见少年突然双腿一软,扑倒在了门口。 小二上前推了推他,对宋映白道:“好像是醉倒了。奇怪,这酒劲儿有这么大么。” 宋映白挑挑眉,醉了正好:“将他先扶到我房间休息吧。” 不管怎么说这少年穿着小诸葛的衣裳,先将他留下,等江展他们回来盘问,如果这少年真知道什么,再好不过,如果不知道,就当做免费请个小乞丐吃饭了。 店小二有些嫌弃的道:“他弄脏了被褥,要另外收钱。” 宋映白现在手头有公款支配,全部当回事的点头,“没问题。” 小二扶着少年往楼上走,才走了几步,他就觉得手里一空,原本攥着的少年手腕不见了,肩头只留有一件烂衣裳,他纳闷的低头一瞅,哪里还有少年,地上趴着一条扁担长短的大蜈蚣。 “娘啊——”小二才叫出来声来,就被人拽开。 宋映白把小二拉到身后,寒毛直竖的盯着地上的蜈蚣,他刚才看得很清楚,就在一瞬间,少年突然身子一缩,幻化成了一条蜈蚣。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二啊啊啊啊的叫个不听,胆小的店老板则浑身颤抖的躲在柜台后面,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此时就听后院方向传来一声嘹亮的公鸡打鸣,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仔细听,街坊四邻的公鸡都发出咯咯的鸣叫,此起彼伏。 地上趴着的蜈蚣身上抖了抖,痛苦的道:“怎么又变回来了?!”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它飞一般的窜出了大堂,上了屋顶,唰唰唰的蹿了几蹿,不见了踪影。 宋映白追出去,一跃攀上屋顶,四下张望,哪里还有蜈蚣的影子。 这时候他那股难受劲儿又上来了,这才想起他是个“受过伤”的人,双手无力的一松,落到地上,扶着额头往屋内走。 小二跟店老板瑟瑟发抖,都躲在柜台后面,露出半截脑袋,“是,是妖怪吧,肯定是妖怪,喝了酒现了原形。” 宋映白觉得有道理,现出原形后,公鸡嗅到了蜈蚣的气味,开始打鸣,将它惊醒,跑掉了。 他坐回桌前,双手撑着额头,觉得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难道,自己来到的这个世界,是个有鬼怪的世界? 不是吧,目前来看,人生就已经很困难了,难道还有更艰难的模式? 老板突然一拍脑袋,对小二道:“去,赶紧去外面再买几只大公鸡来!快去快去,今晚上一人一只搂着睡。” 小二连声道:“您真是高。”撒腿便跑了出去。 店老板颤颤巍巍的走出柜台,“这位公子,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才留他喝酒的,你会捉妖吗?” 看到宋映白摇头,他失望叹气的走向了后院,大概是去抱公鸡了。 “你好些了吗?”这时身后传来江展的声音。 他忙站起来转身道:“少爷,您回来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我也有话说。”江展表情严肃,他身后的郑元表情也不乐观。 三人随后进入江展的房间,仔细将门关好后,江展蹙眉道:“小诸葛失踪了,很蹊跷,书稿都没带走,他要是逃走不会不带文稿。加之之前卫钧失踪事件,绝对不简单。” 宋映白赶紧“骄傲”发言,“我知道一些事情,可能有帮助。” 江展扬扬脸,示意他说。 宋映白便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 等他说完,郑元吃惊的道:“你怎么说得这么淡定?” 江展也轻轻点头,“你倒是一点不慌。” 宋映白谦虚的道:“因为我时刻记得我是一个锦衣卫,遇事当然不能乱了手脚。” 声情并茂,差点连他自己都信了。其实他觉得他之所以淡定,是被地狱井的事儿改变了承受力的阈值,毕竟地狱井都能有,有妖怪也算正常吧。 江展闻言,露出一丝笑意,眼神也温柔了一点,“说得好。” 其实宋映白不是不怕妖怪,只是这妖怪现在也没说要吃他,大可不必惊慌。 论起可怕,还是黎臻更可怕些,毕竟那位“歹毒”的佥事大人,可能真的会要他的命。 这时,就见江展吸了吸鼻子,侧身掩袖打了个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谁在说我坏话? 第12章 宋映白忙关心道:“您受凉了吗?” 倒不是真的担心江展的身体安危,只是想在他面前混个好人缘,对以后有益处。 “我没事。”江展坐正身子,“看来是那条蜈蚣吃了小诸葛,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他穿着小诸葛的衣服,而小诸葛又失踪了。” 郑元打冷颤的道:“小诸葛被吃掉了吗?” 宋映白也想到了这点,“还有卫钧失踪,看来也是这妖怪所为。” “……那个和尚……”江展道:“还记得咱们在宁余县遇到的奇怪和尚吗?他念完梵音后,有一个男人当场死掉,咱们曾在那个男人耳朵里发现一条蜈蚣,而且卫钧也是宁余县人。” 宋映白当然记得,频频点头,“对,那个叫普渡慈航的和尚有蹊跷,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他脱不了干系。大人,咱们要返回宁余县调查吗?” “不必了。郑元,你将咱们的分析告诉毕知府,不管他是张榜招揽除妖的术士,还是亲自带兵围剿普渡慈航,这都是他管辖范围内的事情,由他去处置,咱们明日返程。”江展吩咐道。 的确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吉州辖内发生的事情,该由毕知府管辖,如果分析没错,蜈蚣精连他岳父都吃了,想必他不会轻易绕过它。 郑元领命,下去办事了。 剩下的宋映白则被江展放回去休息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下到一楼,找到正在摆弄公鸡的店小二。 “针?客官要缝衣服吗?”店小二放下手头的活儿,很快,找来一个针线板交给宋映白,“特意给你找了个新的,这上面的针可都没用过。” 宋映白拍了拍小二的肩膀,笑道:“记在我们账上,一块算。”转身上楼。 走了一半的楼梯,听到小二叫他,他回头,“还有什么事儿?” 小二抱着一只红公鸡,“不要一只吗?” 宋映白摇头,“这就不用了。” 回到屋内,他用细线简单的做了个警报装置,毕竟闹过蜈蚣精,虽然它返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但却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 —— 与此同时,在吉州城外不远处,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急匆匆的走着,正是宁采臣。 他可不敢再在城内逗留了,万一又被知府找茬逮回去,可真就没人救自己了。 但他一个穷书生,没车没马,只能靠两条腿奔跑,走了大半天,才刚出城。 天气炎热,他擦净脸上的汗水,找了个凉快的树荫下,取出水袋,小啜了一口。 忽然,他听到身边的草丛中有动静,他紧张的捂紧了水壶,弯腰去看,就见草种露出一条黑黢黢的人胳膊。 他捡了块小石头,朝那胳膊丢了过去,胳膊的主人动了动。 看来没死,他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就见一个少年赤身趴在那里。 “喂,喂,喂。”他抱起少年,见他昏死了一般的闭着眼睛,便将水袋递到他嘴边,“喝点水吧,你这是怎么了?” 水滴落到少年的嘴唇上,可能是水源的滋润,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抢过水袋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大口。 宁采臣心疼的直搓手,但是毕竟是救人,没办法。 少年喝足了水,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宁采臣,舔了舔嘴唇,好棒啊,不仅有水源了,正肚子饿,连吃的都有了。 宁采臣见他眼睛全是黑眼仁,心里推测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你先等一下,我书箱有换洗的衣服,你先穿上。” 说完,转身弯腰去翻弄书箱。 少年在他身后活动了一下脖子,张开了嘴巴。 就在要下口的时候,就见对方欣喜的转身递来一身衣服,“你不要嫌弃,这些衣服都是洗过的。” 少年一愣,嗅了嗅,他递来的衣服的确洁净,全不像小诸葛那套衣服潮湿冰凉酸臭。 他眨了眨眼睛,一把夺过衣服,穿在了身上。 宁采臣端详他,“还有你的头发,不能披头散发的,只有疯子才不修边幅,我帮你梳一梳。”说着,上手将少年的头发捋了捋,拿发带简单的一扎,“这样就不挡眼睛了,诶,你头发还挺好的,又黑又亮。” 少年仰头看他,“我是不是不丑?” 宁采臣心想,这孩子虽然长得怪怪的,好像也不聪明,但肯定也是爹娘的心头肉,怎么能说丑呢,“你是个英俊的小郎君,告诉大哥哥,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我……”少年反问,“你家在哪里?” “我没有家,唉,四海为家喽。”宁采道,“你怎么会趴在草丛里的?” “我……”他记得了,他喝了很难喝的水,然后就昏倒了,之后听到公鸡打鸣,吓得跑了出来,再之后就不记得了。 以后千万不能喝那种难喝的水,嗯,人们叫它酒。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胃里难受极了,一弯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他便将手伸进了嗓子眼。 宁采臣给他顺背,“你不要紧吧。”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少年从嗓子里掏出来一块玉牌似的东西。 少年长出一口气,“舒服了。”一不小心把小诸葛的玉牌给吞了,没消化掉。 宁采臣惊讶的看着他,“难怪你躺在路边,什么都吃会吃坏肚子的。” 用水袋里剩余的水,将玉牌冲刷干净。 见正面用小篆刻着:诸葛 背面是奇怪的符文。 他觉得这块玉牌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或许是太累了,出现了错觉。 他将玉牌擦了擦放进袖中,对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应该叫蜈蚣。” “哦,吴功?还不错。”宁采臣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算要找你的家人,也要到下面的宁余县再说。” 走了几步,见少年还站在原地,他回头道:“这里荒郊野地的,你不能待在这里,走吧,天黑前找个地方歇脚。” 吴功呆了呆,快步跑着,跟上了宁采臣的脚步。 第13章 圆月高高的挂在枝头,温柔的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进室内。 宋映白仰头躺在床上,不知是白天睡得太多了,还是因为蜈蚣的事情后怕,此时没半点睡意。 忽然,他听到瓦片轻轻移动的声响,极细微,但还是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浑身紧张的绷直,很快听到了衣料摩挲的悉索声,他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是人。 又一声轻微的闷响,不速之客落地了,宋映白估摸着,下一步便是他走动,触碰到机关,撞碎茶杯的清脆响声了。 可惜没有,他等了好一会,心里越发没底了,难道对方根本没动弹? “呵呵。”对方忽然笑了起来,低声道:“我看到你布置的机关了,我在夜晚的视眼力非常好,好到你无法想象。” 不管对方是谁,这也太猖狂了,宋映白挑挑眉,心说去死吧你,飞身扑出床外,同时用袖箭朝来人射出一箭。 箭矢不偏不倚正中对方左心口,宋映白则侧身落在地上,松了一口气,等着对方栽倒。 对方穿了夜行衣,只露出两只眼睛,从体型看得出是个男人。 没想到黑衣人身体只微微震了一下,便握住箭身,将短箭拔了出来,轻蔑的道:“蠢货,我穿了护甲。” 宋映白心说穿就穿呗,你当我就一支箭么,抬臂正要再发箭,却发现身体渐渐无力,手臂绵软得几乎抬不起来。 来人阴险的笑,“你以为我这么久站着不动是在做什么?” 原来是在释放无色无味的迷魂香,不得不说剂量掌握的很好,只麻痹了宋映白的四肢,头脑清楚,嘴巴能动,毫无疑问是有话要问他。 “你如果敢大声叫,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宋映白根本使不上力气,干脆挺尸似的躺在地上。 黑衣人低笑不语,他巧妙的躲过了各种机关,在不触碰丝线的情况下,来到了宋映白跟前。 “说,你们锦衣卫来吉州做什么?” 宋映白哼笑,瞟了他一眼,就是不吭声。 “还挺倔!”黑衣人上前,一脚踏住宋映白的喉咙,微微俯身冷笑道:“你老实些,也少吃些苦头。” 宋映白等的就是这一刻,此时他们之间,不管是角度还是距离都刚刚好。 一瞬间,他便将口中一直含着的短针吐射了出去,直中黑衣人右眼。 他一直没说话,是因为含着银针,这个最后的暗器。 “啊——”黑衣人全无防备,捂着眼睛叫着后退,这一次他碰到机关的丝线。 一时间稀里哗啦,茶壶水杯掉了满地。 很快,就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是江展闯了进来。 宋映白疾声道:“大人,他知道咱们的身份,不能叫他跑了!还有小心迷香!” 黑衣人见有帮手来了,顾不得疼痛,打开窗子正欲逃跑,半截身子都飞出去了,却在一瞬间,被扣住肩膀,生生给扯了回来,肚子硌在窗框上,疼得他闷哼一声,一手捂眼睛一手捂肚子,蜷缩在地,不停的颤抖。 这时候郑元也跑了进来,见这一地狼藉,还有没外伤却躺在地上不能动的宋映白。 知他是中了迷香,赶紧去脸盆架前,将洗脸水端来,全泼在宋映白身上。 “咳,咳!”宋映白缓过来,慢慢坐起,擦净脸上的水,“就不能只泼脸吗?衣裳湿了大半,还得换。” 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却没小二上楼察看,宋映白推断是因为白天的蜈蚣精闹的,大家都害怕妖物回来,不敢上楼察看,这倒也好。 等他四肢恢复知觉站起来后,江展他们已经将黑衣人绑到椅子上了。 屋内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 黑衣人右眼眯着,还在流血。 江展拽掉他的蒙面黑布,又去撕他耳后,什么都没扯下来。 “别扯了,我没戴人皮面具。既然被你们逮住了,我就如实说了,我叫许景,是东厂的人。” 他既然亮明了身份,显然是不想被当做江湖上的人,而被轻易收拾掉。 江展冷声道:“你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就是一般的探查。”许景道:“是这样的,我们东厂掌刑左千户押送傅天仇上京,我是随行之一。最近车队要到吉州了,我便提前来查探,今日却发现吉州府衙的师爷与你们鬼鬼祟祟好的见面,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你们是锦衣卫的人,所以我就来看看喽。” 宋映白暗道,师爷是来告诉他们小诸葛失踪的,没想到被这家伙看见了。 不过,如果是锦衣卫发现有东厂的人出现,怕是也会这么探探究竟。 虽然很不地道,但说不上犯错,各为其主。 宋映白知道傅天仇乃是国朝九边总兵之一,是兵部尚书杨宇轩的部下,牵连进了杨宇轩案件被就地下狱关押,原来已经被东厂的人押送,在进京的路上了。 江展思忖片刻,才发问:“是左千户叫你来的?” 许景哼笑道:“和我家大人没关系,我打前哨,看到可疑的锦衣卫到此,便擅自来探查了。我发现他……”朝宋映白努努嘴:“应该是你们当中最弱的,便迷晕他,想问问你们的目的,就这么简单。没想到这王八蛋下手够狠的,我这只眼睛算是完了。” “我最弱都叫你瞎了只眼睛,若是别人,你怕是死了。” 江展沉着脸道:“他说得对,就算杀了你,也不冤枉。” “别啊别!不至于吧,我什么都没探出来,还瞎了一只眼睛,再说了,我已经真面真姓名示人了,回京城随时找我算账。”许景求生欲很强:“我错了,我赔礼道歉,是我鲁莽了。” 江展没说话,气氛凝重,生死就看他的决断。 半晌,江展问:“东厂掌刑左千户武功了得,有他坐镇,何愁不能安全押运一个钦犯,用得着你再打前哨?” 许景撇撇嘴,“那你就要佩服傅老头教女有方了,他的两个女儿,傅清风傅月池,可是女中豪杰,傅天仇一下狱,这两个女儿就失踪了,这会怕是不知在哪里组织了人员准备劫狱呢。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心提防总没错。” 宋映白脑海里立刻闪过在正气山庄遇到的那群可疑人,为首的就是两个姐妹。 江展显然也想到了,脸色一变。 虽然跟东厂不对付,但是大家都效力于朝廷,自然不能坐视有人劫囚。 第14章 江展沉声道:“你知道那对姐妹的容貌吗?” “没见过,但据说都很漂亮。”许景道:“别看傅天仇长得不怎么样,女儿们却都很出众,对了,这对姐妹很高,比一般女人要高上一截。哼,我倒是很想抓住她们,罚入教坊司,我也好去光顾一下。” 宋映白瞅瞅郑元又看看江展,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彼此交换过眼神,心照不宣。 正气山庄遇到的那两个女人,很大可能就是傅家姐妹。 江展从靴靿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准许景。 许景脸色大变,“别,别杀我,不至于吧,大家都是朝廷的人!” 江展不动声色的将刀刃抵在他心口,一挑,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你回去告诉左千户,我们曾在城外十里处的正气山庄见过可疑人,似是傅家姐妹,叫他留心。” 许景心有余悸的长出了一口气后,赶紧站了起来,“我一定转告我们大人!” 怕夜长梦多,赶紧走人,许景说罢,跃出了后窗,一闪便不见了。 宋映白担心的问:“大人,就这么放了他不要紧吗?” “他应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没必弄出人命。”江展道:“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隐匿行踪,跟在东厂押送傅天仇的队伍后面。如果傅家姐妹真的劫囚,咱们要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让她们成功。” “是!” 交代完,江展和郑元离开,剩下宋映白一个人对着满屋的狼藉,他简单的收拾下,换了干爽的衣裳,才往床上一趴。 他算是发现了,江展这人还真是将朝廷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别的可以不管,一听有人要劫囚,马上决定暗中保护,确保朝廷钦犯不被劫走,也不计较是不是东厂负责。 他现在神经是越磨越粗了,究其原因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不及多想来不及矫情,或许这就是厂卫最该具备的“冷静”吧。 正想着,门轻响,他忙爬起来,准备好袖箭,走近警惕的道:“谁?” “我。”是江展。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打开门,“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江展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映白,语气真诚的道:“你今晚上表现的不错,临危不乱,很老练。” 宋映白很想无耻的奉承一句“是大人教导有方。”但是看得出人家江展是真心在夸,自己就别回答的太油腻了,便将头低下,微笑道:“谢谢大人,其实我一直担心自己太差,拖你们的后腿。” 江展轻笑摇头,“你比我想象的要优秀的多。没什么事了,你休息罢,明天还要早起。”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宋映白关好门,重新趴回床上,美滋滋的想。 现在江展对自己印象不错,一定要再接再厉,争取多给自己攒点印象分,以后升职有用。 —— “吴功,你不要玩了,死者为大,不要惊扰到他们。”宁采臣朝正趴在棺材上的吴功道:“人家是主,咱们是客,要礼貌。喂,你怎么闻人家棺材缝啊,不要这样。” 他们幸运的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处落脚的地方——正气山庄。 虽然大堂里摆设十几具棺材,看着很不正气,但有地方躲避风雨已经好很好,他不挑。 再说这里比兰若寺看着还要好一些,兰若寺才是真的破败。 兰若寺……小倩…… 她已经去投胎了,不该再想她了。 他鼻子一酸,忙抹去了眼角的泪珠,等再睁开眼睛,看到吴功正歪着头看他,“你眼睛冒水了。” 唉,看来这孩子真是不聪明,连眼泪都不知道是什么,“你试过想念一个人吗?” 想念的人?吴功眼前浮现出了普渡慈航的脸,“爷爷?”自己是不是该回趟家? “完全不是一样的感情,你还是不懂。”他唉声叹气,将干粮拿出来递给吴功,“你吃吗?” 吴功拿过一块馒头,嚼了几口,失望的道:“没味道。” “是啊,没味道,可这个人世又有什么味道,人不如鬼有情,不如妖有义。”宁采臣啃着馒头喃喃自语,等吃完了,见天色不早,揣着袖子,枕着书箱合上了眼睛,“吴功,你不要乱跑乱闹,也早点睡吧。” “我不睡,我要吃东西。”棺材里有好东西。 宁采臣头不抬眼不睁的道:“干粮我没收起来,你愿意吃就吃吧。”说完不久,便打起了呼噜。 等他睡熟了,就见不远处的一处棺材盖慢慢移开,缓缓的坐起来一具古尸,因死亡的年代久远,身体形成了一圈尸蜡,体型要比一般的尸体高大许多。 古尸一只脚踏出棺材,朝宁采臣走过去。 它已经习惯于在夜里出现,吃掉夜宿的行人了,这个和之前那些,没什么不同。 因为卷入江湖恩怨被人屠了满门,这一口口棺材便是当日血债的见证。一股怨气凝聚在胸中不散,渐渐的,它成了尸魔,没有生前那么清醒,却也没那么痛苦了。 只剩下“吃”这个本能。 它硕大的阴影遮住了宁采臣的身体,就在它露出獠牙,准备下口的时候。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它回头,看到一张血盆大口。 …… “喂喂喂!” 宁采臣被晃醒,揉了揉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到了朝思暮想,根本不可能再出现的小倩,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几乎蹦起来,“小倩!” 没想到神似小倩的女子,性格却全然不像,不等他靠近,一把利刃已经横在他面前,“不要动。” 另外除了“小倩”外,她身边还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随行,他真的不敢动了,“你们是什么人?” 傅清风扫视了一圈大堂,见棺材的盖子开着,但是这个书生却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被吃掉?” 她们发现正气山庄后,曾想让它作为劫囚的据点,但是她们很快发现这些棺材有古怪,夜晚会有食人尸魔出现,她们因此还损失了几个人。 为此,她们心生一计,让这里作为官军必经之路上的陷阱,引他们夜晚来此,趁尸魔吃他们的时候,救走父亲。 一切布置好,大家在外围蹲守,可是昨晚上放哨的人打盹,让一个书生和一个小孩走了进去,但谁也不敢进去相救。 万万没想到,今早上,这个书生居然还活着。 宁采臣听不懂她说什么,“我……吃掉什么了?”他害怕的往后退,这一退,脚磕绊到了碎石块,跌了瓷实,整个人扑倒在地。 袖中的玉牌甩了出来,正落到傅清风脚下。 傅清风拾起一看,脸色大变,“您是诸葛前辈?” “啊,这不是我的!是他……是他的!”宁采臣这才想起还没见到吴功,“吴功,你在哪里?” 终于在一个棺材后面,看到了吴功的双腿,他赶紧过去扶起他,“你怎么睡在这里?” 这一扶不要紧,宁采臣吓了一跳,吴功肤色白皙,全不像昨天炭黑似的。 “唔……”吴功一副吃坏了肚子的样子,缓缓睁开眼睛。 宁采臣又吓了一跳,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全不像之前黑成一团。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怎么感觉吴功好像长大了一点。 这时候傅清风等一行人走过来,态度变了许多,“如果您是诸葛前辈,那么降服尸魔也就说得通了。” 宁采臣指着吴功道:“玉牌是他的。” 傅清风家见这少年郎肤色白皙透亮,五官清秀,确实不似一般人物。 不过年岁……和诸葛前辈对不上。 “这块玉牌是你的?请问诸葛前辈是你什么人?” 吴功皱眉,昨晚上吃了那个百年尸魔,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功效似乎还可以,这会撑得慌,并不想吃眼前这些人,也不想搭理,他想继续睡,往宁采臣肩膀歪去。 宁采臣想起吴功说的爷爷二字,“可能是他爷爷,诶?所以你叫诸葛无功?” 傅清风便将玉牌还给吴功,“原来是诸葛老前辈的后人,难怪有通天的本领,可以降服尸魔。” 宁采臣一愣,“尸魔?昨晚有尸魔?” 吴功打了个饱嗝,漫不经心的点头。 傅清风等人大喜,果然是神人诸葛前辈的后代,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我们拜读过您祖父的《义烈先生传》,实不相瞒,我们正是义烈先生杨宇轩部下,傅天仇的女儿,傅清风,傅月池。希望您能点拨一二,助我们救出家父。” 吴功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好烦。 这时就见宁采臣使劲的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求道:“既然你有神通,你就帮帮她们吧。” 傅清风跟聂小倩长得实在太像了,简直就像小倩在求他,他无法坐视不理。 况且世人都知道杨宇轩是冤枉的,那么他的部下肯定也是冤枉的,救好人没错的。 虽然不知道这个她们口中的诸葛前辈是什么人,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那么他的孙子也应该很厉害。 一直以来的异常和蠢钝,是真人不露相,是他这个凡人看不穿。 吴功看着自己前面跪下的十几个人,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原来被人跪拜的感觉是这样的,真不错。 以前做蜈蚣的时候,他只有仰视的人类的份儿,现在却能俯视人类。 他看看宁采臣,又看看满眼渴望看着他的两姐妹,有些得意的一挥手,“好吧,就帮帮你们!” 第15章 宁采臣趴在草丛中,不时瞥远处藏着的傅清风和身旁一脸轻松的吴功。 忽然,他感到脖子一痛,接着便痒得厉害,忍不住挠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草丛发出轻微的声响。 傅清风朝他瞪眼,示意他安静,宁采臣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脖子。 突然,嗖的一声,一只羽箭正中他的帽子,吓得他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彻底暴露了。 眨眼间,就见一个挎箭的东厂番子跟几个士兵打扮的人朝他跑来。 傅清风握紧剑柄,心里一横,大不了拼了。 突然这时候,就见吴功蹭的站了起来,并将宁采臣也一把抓了起来,撒腿就跑。 结果自然是没跑远就被番子追上,几下便被制服拘走了。 “姐姐,怎么办?”傅月池担心的低声问。 “没事的,相信诸葛少爷。”傅清风其实心里也没底,但是之前约定的计划就是诸葛少爷自己先打头阵,然后她们趁乱劫囚,现在多了一个宁采臣,希望没有大碍。 宁采臣被两个强壮的士兵押着,往亮着篝火的地方走。 就见前方空地足足驻扎了几十个官兵,排场比毕知府的衙役大多了。 他暗暗后悔,自己这次怕是真的玩大了。 “大人,发现两个可疑的人!”番子将宁采臣推到左千户面前。 左千户一打眼就看出宁采臣不会功夫,是个文弱书生,应该和傅家姐妹没关系,“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宁采臣支支吾吾。 旁边的许景用一只眼睛打量他,“大人问你话呢!” 左千户便又问吴功,“他不说你说,你们是什么人?” 说时迟那时快,左千户突然就见这白皙少年一步上前,不等他反应过来,张开嘴巴喷出一口瘴气,正中他面门。 旁边的许景大惊,一把将毫无防备的左千户推开,拔刀便砍。 没想到这一刀只砍中了一件衣服,他一惊,突然就见一条足有廊柱长的大蜈蚣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妖怪啊——”士兵们吓的叫了起来,有胆子小的已经逃开了,剩下的则拔刀杀了过来。 宁采臣受的惊吓一点不比旁人小,大叫了一声,抱头原地蹲下,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 硕大的蜈蚣横冲直撞,坚硬的甲壳刀枪不入,将士兵们冲撞得要么飞上了天,要么碾进了地。 左千户方才吸入一口瘴气,这会痛苦的趴在地上,不停的咳嗽。 “大人!”许景在混乱中搀扶起他,并从篝火中取了几根燃烧的木柴,不由分说的扔向蜈蚣。 这次有点作用,蜈蚣吃痛,停下了动作,但转而朝许景冲来,脑袋一撞,便将许景撞飞了出去,远远落在草丛中。 左千户顾不得咳出的鲜血,反手擦了下,拿起自己的大刀,正要朝蜈蚣砍去,就听有人大喊:“大人,有人劫囚!” 接着是一声惨叫。 此时囚车已被劈开,一对姐妹正搀扶着傅天仇急速逃离。 而他们身后横七竖八躺着士兵的尸体。 再加上被蜈蚣杀死的,遍地横尸,惨不忍睹。 “……驱使怪物的妖女!”左千户咬齿,他提高了警惕的,但谁能想到傅家姐妹有妖怪相助。 宁采臣看着这仿佛不属于人间的血腥场面,终于懂了劫囚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不管结果如何,都有人付出生命代价。 此时蜈蚣回转身体,朝站立的左千户冲去。 左千户长啸一声,挥刀迎敌,“还我下属命来!” 他的瘴气侵入五脏六腑,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顷刻间,胜负已分。 宁采臣感到脸上溅来一股温热,带着腥味,他反手一抹,是血。 “不……不……这不是真的……怎么会有妖怪……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恍惚的转身向远处爬着,任由身后传来令人绝望的咀嚼声。 忽然,他感到一道阴影压下来,接着耳边传来吴功的声音,“我厉害么?崇拜我吧。” 宁采臣只觉得呼吸一窒,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姐姐,那个诸葛无功是妖怪吗?”傅月池恐惧的问,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令人恐惧的惨叫声,在这黑夜里更添几分凄惨。 傅清风咬唇,“别管了,现在要做的是尽量远离。”她心一横,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虚弱的傅天仇由人背着,痛苦的道:“放,放我下来……” “爹,不行的,不是官军还是那个妖怪,都不能让他们追上来。”傅清风道。 忽然间,前方猛地落下两个人影,她们一愣,再回头,身后也出现了一个人挡住了身后的路。 月光下,隐约可见这三个人的容貌,正是那日在正气山庄遇到的三个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傅月池恨道:“你们是什么人,不想死的,快让开。” 宋映白和江展站在他们面前,宋映白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面前足有十几个人,他从没经历过实战,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缺胳膊断腿,自己能活下来么。 能,一定能,他不能死在这里! “不想死更多人,就将钦犯傅天仇放下。”江展冷声道。 傅清风本能的感到来人是高手,不敢轻举妄动,“我爹乃朝廷忠良,被东厂督公曹少卿陷害,请义士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去。” “朝廷忠良不等待进京,由三法司会审,而是擅自逃跑?” 傅天仇声音沙哑的道:“哼,谁不知道曹少卿一手遮天,蒙蔽圣听,陷害我等,就算会审,又有什么公理可言?” 江展闻言,道:“杨宇轩一案,由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半年,最后一切相关询问笔录全部交由圣上亲自阅览。本朝连最普通百姓的死刑都由皇上复审,杨宇轩身为兵部尚书,他的死,又怎会是一个厂公能说了算的。杨宇轩党羽的抓捕名单,包括你的名字在内,全部都是皇上亲自批阅过的。” 所谓杀人诛心,宋映白明显看到刚才还一脸反抗精神的傅天仇,此时像被抽去了筋骨,从精神到身体都萎靡了。 因为江展的话,等于说明了一个事实,傅天仇不是东厂的钦犯,而是皇帝的钦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跑,便是叛君。 宋映白心说道,就是么,搞死一个兵部尚书及其部下,怎么可能不经过皇帝同意,没宋高宗点头,岳飞能死? 对傅天仇这样自诩忠臣良将的人,这道心理上的坎很难迈过去。 要么,叛君,逃。要么,忠君,投降。 是忠是反?就看傅天仇自己怎么选。 宋映白悄悄侧目江展,你究竟是什么职位?连皇帝亲自审批抓捕名单这种事都知道。 第16章 宋映白记得刚入锦衣卫那会,钱小旗曾问他们,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答案是,都不是,是圣上的人,严格执行皇帝的命令,仅此而已。 傅清风见父亲动摇,忍不住道:“爹,事已至此,不能回头了。” 江展道:“傅天仇,现在让你逃了,回到京城,皇帝也会再派东厂或者锦衣卫的人捉你,不如此刻你就束手就擒,你我都可以省些。” 宋映白也是这么想的,身为锦衣卫,路上遇到通缉犯逃跑,出于职业责任也会抓捕,至于是非公允,是三法司和皇帝的事儿。 “爹——”傅月池急道:“爹,杀了他们,咱们杀出去!这样腐败的朝廷,您又何必有所顾忌!” 江展听了,语气平淡的道:“傅天仇,你曾在同和二年六月上奏折称当地有人拾到鲛鳞一枚,并派人于七月送到京城进贡给皇上,但经鉴定,鳞片是假的,只是鱼鳞,皇上也并未追究。可是,现在有人告发,说你当时年十岁的次女傅月池病重,却奇迹康复,乃是盗用了本该进贡的鲛鳞。七年过去了,直到牵扯进杨宇轩案,你才被人揭发,应该庆幸了。” 宋映白叹气,做官就是这样,得势的时候什么都好,一旦失势,陈芝麻烂谷子真的假的,各种事情就都找上门算账了。 不过听说鲛人的鳞片能治百病,乃是至宝,皇帝如果信了这个揭发,能咽下这口气才怪了。 傅天仇算是在皇帝那里挂上号了,天涯海角都得抓回来,如果真是这样,就像江展说的,就算现在让他们跑了,皇帝还得派东厂或锦衣卫的人满天下抓捕,浪费人力物力,不如现在就给按到这儿,避免日后麻烦。 傅天仇脸色大变:“这是诬陷老夫!老夫绝对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出意外,应该厂卫的高官,否则不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那就回京城面圣,亲自向皇上解释罢,你跑不掉的,只会牵连两个女儿。” “爹,别听他胡说!”傅清风用刀对准宋映白和江展二人,“他们可是朝廷的走狗!” 江展道:“你爹做总兵,你做总兵府大小姐的时候,也会动辄‘朝廷腐败,朝廷走狗’的骂吗?我再说一遍,傅天仇,你随我归京,否则因为你会害死更多的人。” 傅天仇脸色灰白,低头不语,显然在做思想斗争。 傅清风咬齿,眼中含泪摇头,“爹,不行,您不能动摇……我和月池无论如何也要救您……” 就如江展所料,只要傅天仇不肯逃,谁拿他也没办法,毕竟他是父亲,儿女只能听他的。 傅天仇叫人把他放到地上,深吸一口气,伸手抚摸着小女儿傅月池的发丝,“……爹不管做什么,爹都不后悔,你以后要听你姐姐的话,都好好的。” “爹,咱们都在一起才能好好的。”傅月池说着,跪到父亲面前,哭着求道:“您不能糊涂啊,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们。” 突然,就在这一刻,一支羽箭如黑夜中的流星,直中傅月池后背,将她射倒在地。 事情来得太快,不仅是宋映白,连江展都唬了一跳,原地一惊。 “月池——”傅清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扑过去抱起妹妹,但却看到她心口已被射穿,可见露出的半截铁箭头,“不……不……月池,月池,你不能死……” “姐……姐……不要让爹回去……”月池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最终身子一软,头沉沉的低下,再没声息。 傅天仇恍然站在原地,浑身冷冰,月池死了?怎么可能?刚刚不是还在和他说话吗? 他失神的寻找着凶手,在身后不远处看见还保持着射箭动作的东厂番子,这人他认识,叫许景,其实一路上对他还算客气。 许景刚才只是被蜈蚣顶飞,落进了草丛中,伤得并不重。 他惨笑着,“哈哈哈,死得好,妖女!” 那个蜈蚣一定是这两个妖女引来的,他在草丛中看到了什么?看到那个蜈蚣在吃左千户,像噩梦,却是真实的,后来趁那蜈蚣吃得欢,他才趁机逃掉了。 不,他不是逃,他要追击妖女报仇! 她们是罪魁祸首。 傅清风亦看到这个杀害妹妹的凶手,痛苦的大喝一声,提剑朝他砍去,“还我妹妹命来!” “被你们杀的就该白死吗?!”许景不甘示弱。 他们只是奉命押送钦犯进京而已,却因为犯人家属劫狱,就这么死在了这荒郊野岭。 那些死去的番子和士兵,有东厂的同僚,也有路上认识的士兵朋友,甚至就在刚才,他们中的人还憨厚的笑着跟他打招呼,约定回京城大吃一顿。 还有左千户,他追随他五年,是个令人钦佩的好长官,可就这么死在了被妖女所驱使的妖怪手里。 傅天仇的命是命,傅月池的命是命,难道别人的就不是吗?! 血债血还,现在的他,已经什么都不想顾及了。 面对傅清风的攻击,许景闪身躲过,飞起一脚踢中傅清风的肋骨,待她翻滚在地,拔刀便砍。 眼看傅清风性命不保,傅家的随从们舍身而上,十几个人围攻许景,救下傅清风。 江展见状,立即道:“宋映白,你看好傅天仇!”说罢,拔出佩刀,与郑元冲进人群,替许景解围。 厂卫之间有矛盾,只能算是“鹰犬”内部矛盾,面对外部敌人,该帮还是得帮。 宋映白见打成了一锅粥,拉过呆若木鸡的傅天仇,避到一旁。 “……怎么会这样……”傅天仇双目呆滞,喃喃自语,“我的小女儿怎么了?她为什么躺在那里?偷了鲛麟只让她多活了十年?” 宋映白一见这人是要疯,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傅清风在厮斗中抽出空来,转身朝宋映白杀来,“放开我爹!” 宋映白第一次面对如此杀气腾腾的攻击,充满了取人性命的恨意。 就在这时,一把利刃横在宋映白面前,替他挡开了傅清风的攻击,而刀刃的主人正是江展。 江展疾声道:“快将傅天仇带走,我们稍后再去找你。”说罢,拦住傅清风的去路。 “是!”宋映白应声,然后几乎不费什么力气的,将已经呆滞的傅天仇往身后一背,撒腿就跑。 第17章 宁采臣恍恍惚惚的醒来,整个人都是懵的,刚才发生的事情像是噩梦。 就在他呆怔的时候,清晰的咀嚼声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他脖子僵硬的一点点扭头,就见一条大蜈蚣趴在尸体间,不时吃上两口。 他提起呼吸,不敢将气呼出去,浑身颤抖的往前爬,想要逃走。 突然,他听到脚步声,再看时,就见一双没穿鞋子的人类双脚站在他跟前,他知道是吴功,却不敢抬头,只颤声道:“不要吃我!” “我厉害吗?诶?傅家姐妹哪里去了?咱们去找她们吧。” 宁采臣一听,担心傅清风的安全,壮着着胆子想将这妖怪留在这里,“她们救了傅天仇,已经走远了,别去找了。” 就听吴功失望的道:“真是的,怎么就这么走了,也得夸夸我吧!” “夸……我夸……你好厉害……真……真的……”宁采臣觉得自己紧张得快断气。 “你为什么一直跪在地上?你是没睡好吗?我刚才跟你说一句话,你也突然睡过去了。” 哪里是突然睡着,分明是被吓晕了!宁采臣浑身颤抖着道:“我……我不跪了……我站起来……”就怕惹了这妖怪不高兴,强撑着身体站起来。 此时就听吴功道:“对了,得穿衣服,我看那个当官的衣裳不错,你等我一下。”说完,转身跑回左千户的尸骸前,去脱他的衣裳和铠甲。 等?等什么等?傻子才等!宁采臣撒开腿,没命的往前跑,虽然双腿发软,每跑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能跑出一丈是一丈。 就这么跑了一段路,他听到身后吴功在叫他,“喂,你要去哪里?!” 宁采臣眼睛一闭,横下心继续跑,突然砰的一下,猛地撞到了什么,直接将他弹了出去,跌坐在地。 他仰头就见月光下,一个老和尚站在自己跟前,不是别人,正是宁余县遇到的普渡慈航。 他记得这个和尚是有些能耐的,马上如找到救命稻草的一般的道:“大师,大师,有妖怪啊,是大蜈蚣,有廊柱那么粗的大蜈蚣!快念咒,快点快点,他来了。” 可是他就见普渡慈航看向前方的眼神,逐渐露出了难以言说的慈爱,继而笑道:“终于找到了你了。” 宁采臣愕然,再看吴功,他穿着那个当官的衣裳,有点大,松松垮垮,显得有几分可笑,但是他却笑不出来,因为吴功也露出了笑容,朝普渡慈航道:“爷爷!”并蹦跳的朝这边跑来了。 宁采臣惊得差点将下巴落在地上,这是一对妖怪爷孙啊,救命—— 这时普渡慈航揪起瘫软的宁采臣递给吴功,“真是你?你变得远超我的预料!你是不是要抓他,给你。” “其实吃了小诸葛那会,还是丑丑的。后来吃了一个尸魔,才好看些了。”吴功道:“爷爷,您带镜子了吗?” 普渡慈航摇头,吴功有点失望,趁此机会宁采臣马上道:“那群官军肯定有!”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是最好的,免得动起吃自己的脑筋。 普渡慈航一愣,“官军?” 吴功指着身后,骄傲的一挺腰,“不是说官军厉害吗?不过如此,哈哈,几下就被我收拾掉了,我真是太厉害了。” 普渡慈航蹙眉,拎着宁采臣的脖子,带着吴功往回走,道:“你居然招惹了官军,真是不明智,现在应该韬光养晦才对。” 吴功不大乐意的道:“他们弱得很,有什么好怕的?” 普渡慈航见吴功生气,自袖中取出一粒药丸,递给他,“都是好药材,给你留的。” 吴功就想吃糖丸似的拿过来几下嚼了,然后撒腿跑回尸横遍野的驻扎地,挨个尸体翻找镜子。 普渡慈航此时,斜眼看宁采臣,“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读书人……一不小心认识了吴功……”宁采臣肠子悔青了,如果知道会酿成这样的后果,他死也不会掺和进这里的。 吴功此时翻到了镜子,借着篝火的火苗看自己的容颜,欣喜的道:“我真的像个人啊!” 普渡慈航见这些官军的尸体衣着打扮不一般,便问吴功:“这些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和他们起冲突?” “帮一对叫做傅清风傅月池的姐妹救她们的父亲傅天仇,可是她们救了人就跑了,本以为会留下来夸我的。”吴功说这些的时候,有些不满。 宁采臣忽然明白那个玉牌的主人和正气山庄的尸魔哪里去了,都被这妖怪给吃了,尤其是吃了尸魔后,他说话流利多了。 普渡慈航眉头一皱,“傅天仇?你呀,真是丢了西瓜拣芝麻,不去吃他这个总兵,嚼这几个烂骨头有什么意思。” “嗯?”吴功道:“他很有用吗?” “他可是个正经的朝廷大员,命格显贵,效用自然不一般。”普渡慈航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反正官军杀都杀了,不如一鼓作气,吃了那前总兵。” 吴功想了想,跃跃欲试,“太好了,我会变得更好看一点吧。”说罢,原地化作一条大蜈蚣,将普渡慈航驮在背上,又对宁采臣道:“你也上来。” 宁采臣猛地被这妖怪毫无保留呈现在自己面前的狰狞模样,吓得双眼一翻,瘫软在地,不能动了。 “又要睡了吗?算了!回头再来找你!”说罢,飞奔了出去。 普渡慈航坐在它背上,遥想它还是一条小蜈蚣,如今却长得这般高大,不由得颇有成就感的道:“你真的长大了。” 蜈蚣有些骄傲的一哼,“以后都不用仰头看人了!他们都比我弱。” 蜈蚣记得傅家姐妹逃跑的方向,又听到前方的喊杀声,循着轨迹便来到了打斗的现场。 此时难解难分的众人,就见一条飞天蜈蚣冲来,当即吓得分开了。 许景浑身是血,早已经杀红了眼的他,见这蜈蚣分外眼红,不管不顾提刀就杀:“还我大人命来!” 蜈蚣只一摆尾就将他扫得飞了出去,他一落地,就被冲上来的傅清风刺了一刀,他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挥刀将傅清风赶走,再次向蜈蚣冲去。 江展见状,上前按住他,“别白送死!” 此时蜈蚣扫了一圈没看到傅天仇那老头,“傅清风,你爹呢?” 傅清风撑着剑,气喘吁吁的不吭声,蜈蚣是敌还是友?而且它背上的老头是谁,那个叫宁采臣的书生呢? 普渡慈航站在蜈蚣脑袋上远眺前方,哈哈一笑:“看到了,就在前面,走吧。” 蜈蚣不再理这些人,飞一般的游走了。 这蜈蚣去追傅天仇了,而傅天仇正由宋映白押着,江展暗叫不好,对郑元道:“你照应许景!”说罢,去追那蜈蚣。 此时许景咳了一口血,撑着身体去追蜈蚣,“……我……我要……杀了……杀……” 话音未落,背后便挨了一刀,他扑到在地,回头就见傅清风正举刀要再攻击他。 郑元见状,顾不得跟其余的人厮杀,转而冲到许景跟前,挡开傅清风。 “别打了,别打了——哎呀,你们别打了——” 众人短暂的一怔,傅清风就见宁采臣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别打了,不好了,傅清风,那个蜈蚣要吃你爹!” 傅清风一愣,也没时间多问,撇下许景他们,也朝蜈蚣追了上去。 宁采臣见地上躺着的十来个死人,痛苦的抱头,“怎,怎么又死人了?究竟是为什么啊?” 才一说完,就被人一脚踹倒,就见浑身伤痕累累的番子,如同地狱钻出的恶鬼,站在他面前:“你和那妖怪是一起出现的,你也是妖怪,纳命来!” 许景恶狠狠的道,将后牙槽咬得咯吱作响。 “我是人,我是人!我要妖怪早现形了,还能被你杀吗?”宁采臣大叫道。 “慢,既然是和妖怪一起来的,或许他们有交情,不如留着他做人质。”郑元阻止道,“保不齐有大用处!” 许景愤怒的叫一声,高高举起的刀最终还是落下了,只是刺在了宁采臣头侧,接着将宁采臣揪起,“走!一同去找那妖怪,待到时候杀得你们一个不留!” 郑元看着前方,叹了一口气,今夜之后,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人。 第18章 宋映白明显感到背后的傅天仇在哭,也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湿了他的肩膀,就听他哭着喃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在狱中自杀……月池就不会死了……” 傅天仇虽然枯瘦,但好歹也是个成年人,背着跑并不轻松。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奇怪的摩擦声,像是重物在土路上快速拖行。 他纳闷的回头一看,差点直接吓死,就见一个如房屋一般高大的蜈蚣立在他不远的地方,而脑袋上还坐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叫普渡慈航的和尚。 怎么这蜈蚣长这么大了?上次见到还只有扁担长。 之前遇到蜈蚣还不太害怕的宋映白,此时有点保持不住淡定了。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只见一张蜈蚣的血盆大口,嘲他们咬了下来。 他向前一跃,蜈蚣啃了空,吐掉嘴里的草皮,“好难吃。” 那蜈蚣忽然发现了什么,道:“啊,我认识你,你上次请我吃过饭。” 是啊,原来真是同一条,可是当初你还是只小蜈蚣,没想到几日不见长这么大了,宋映白赶紧凑近乎,“是啊,你不是想吃人饭么,咱们可以进城去吃,专挑好吃的馆子。” 宋映白尽可能的拖延的时间。 普渡慈航道:“人饭哪有人好吃,别跟他废话了。” 蜈蚣认同这句话,再次朝宋映白他们咬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一个人影从空中跃下,不偏不倚的用一块岩石塞进了蜈蚣口中,蜈蚣本能的嚼了下,发现不好吃,摆头不停的呸呸呸乱吐。 人影落下,正是江展,他见宋映白胳膊腿都还在,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吩咐道:“它要吃傅天仇,我殿后,你带他先走!” 宋映白遵令,但迟疑了下,道:“大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你也抓紧跑!”说罢带着傅天仇死命跑掉了。 “月池……月池……我可怜的女儿……”傅天仇抽噎道。 “别说了,你马上也要可怜了,人家要吃你呢!” 豆大的汗珠落下来,宋映白也不知是背个大活人累的,还是因为害怕。 锦衣卫的日子简直是刀尖上舔血,一个月就开一两银子也太亏了。 如果早知道会遇到这样的危险,还不如在京城面对黎臻。 自己遭遇这些惊险,怎么也该值一个小旗官了吧。 这时就听傅天仇道:“你放下我吧,要吃就吃吧,这可能是我的宿命,不如让我死了吧,清风不用再为我担心了,圣上也消气了,那些希望我守口如瓶,什么都不交代的人也可以安枕了。” 宋映白道:“别说了,我受了大人的嘱托,一定不能放弃你。” “呵呵,人家都说我迂腐,却没想到你更迂腐,像你这样上面交代什么就做什么的,不会有好下场的。”傅天仇道:“记住了,官场黑啊,就是最清的清官,也是满肚子秘密,也得有自己的算计,你这样,真的不行……让我死了不好么,一了百了。” 宋映白道:“现在的问题是,蜈蚣吃了你,有可能变得更强大,你的死活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蜈蚣点名吃傅天仇,绝对有问题,八成吃了涨功力。 谁知傅天仇自顾自的道 “……早晚都要死,我告诉你,鲛麟就在老屋的书房的地砖下,当初月池小,用不了一整片,所以还剩半片……” “什么?” 突然,就见前面火光点点,有一群人影朝这边走来,宋映白喜出望外,第一次见到人类这么高兴。 前方的人也看到了宋映白,拿着火把,质问道:“来者何人?” 宋映白认出这声音,大喜过望:“毕知府!!” 毕知府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借着火光一瞧,倒吸一口气:“这不是京城来的缇骑么,你怎么在这里?” 宋映白将傅天仇放下,见毕知府带着兵丁众多,还用推车载着一堆坛子,“那边有个妖怪还有个妖僧!” 毕知府眼睛一亮,“是不是那个蜈蚣?好啊,本府正在找他们!” 宋映白一怔,忙点点头,猛地想起来,之前江展曾让郑元告诉毕知府,包括他岳父失踪在内的事件都是普渡慈航所为,想来是追杀普渡慈航来的。 不得不说,来得太及时了。 “就是他们,快走吧,就在前面!快救我家大人!”宋映白急道。 毕知府看着披头散发的傅天仇,以为是救的路人,没有多问,一挥手,“大家跟住!” 宋映白暂时让毕知府手下看管傅天仇,自己则跑在最前面,到了刚才的地方,就见黑漆漆的山路下面,满地被压倒的树枝,横七竖八的倒着,就是不见江展跟蜈蚣。 正在他焦急的时候,突然一个人落在他身旁,扶着他的肩膀,气喘吁吁的道:“你怎么回来了?傅天仇呢?” 太好了,人还活着!“大人,毕知府带救兵来了。”宋映白扶住江展,见他手里的刀折了半截,身上有多处擦伤,但似乎没有大伤。 正此时,一只蜈蚣猛地从旁边林地蹿了出来,呲着獠牙对江展道:“我饶不了你了!” 宋映白挡着手臂护住江展,往后退着,“大人,小心!” 而江展不买账,一步迈上前,站到宋映白前面:“你不是它的对手!” 蜈蚣身上坐着的普渡慈航发出低哑刺耳的笑声:“你们当然不是它的对手。” 话音刚落,突然一张网罩到了他头上,普渡慈航大惊,惊觉回头,就见身后站着几十个兵丁,手里拿着大网朝他们再度罩来。 一层一层网了个结实, 这网和一般的渔网不同,似乎是特制的,有金属丝一般,结实得很。 蜈蚣显然也没料到会突然杀出一波带着大网的人,疯狂扭动摇摆身体,想要突破束缚,可惜无济于事,正此时,只感到有什么东西朝自己泼了过来,一嗅,它忽然浑身颤抖的道:“是,是鸡血……” 宋映白就见毕知府的随将坛子的往蜈蚣身上砸,他果然是有备而来的,坛子里是鸡血。 江展见状,明显也安心了些,往宋映白身上靠了靠。 众人就见这蜈蚣不停的缩小身体,最后变成一个少年的模样,抱着普渡慈航瑟瑟发抖:“爷爷,我不想吃了,咱们走吧,好不好?” 吴功害怕公鸡的气味,这种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无法克服,如今他满身是鸡血,怕得往普渡慈航怀里钻。 普渡慈航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面对强盗劫杀的自己,也是这么弱小,当时他的父亲将他搂在怀中,用身体替他挡刀,他才逃过一劫。 此时此刻,他本能的护住一旁的吴功。 “本府可算是捉到你了!”毕知府痛恨的道:“本府去你那庙里捉你,没想到你出逃了,幸好苍天有眼,叫本府追上了你!” 他亲眼看到一条蜈蚣变成了人,而这妖僧驱使它,自己的岳父是不是他们吃的? 他岳父会炼红铅丸,供奉上去,可以升官发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断人官路如同杀人全家。 毕知府字正腔圆的喊道:“烧死这两个妖怪!放火箭!” 手下准备的齐全,立即拉弓搭上火箭,朝他们射去。 此时的吴功跟普渡慈航被网罩住,动弹不得,眨眼间,就有呼呼燃烧的火箭朝两人射了过来。 火箭如落雨一般的射来,箭无虚发。 吴功挨了几箭,但都没射进皮肤,只有火苗烧得他觉得疼,他瑟缩在地,“好疼,别烧我了,我错了,我不吃了,别烧我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不疼了,仰头就见普渡慈航抱住了他,他委屈的唤了声爷爷。 普渡慈航护住他,猛地又一支火箭刺中了他的后背,衣衫开始燃烧。 他忍住疼,强撑着道:“……我有私心……我是个和尚,无妻无子,你是我一手喂大的,我当你是我的孩子……希望你变成人……能跟我做个伴……其实蜈蚣也很好啊,为什么非要做人呢……或许真是我太自私……想让你变成我期待的样子……唉……”普渡慈航细若游丝的道:“……你不要怕,壮起胆子是能冲出去的,只是以后,我都不能喂你了……” 说完,眼睛沉沉闭上,任由烈火如何灼烧,也全无反应了。 吴功推了推他,“爷爷?”见他不动,又使劲推了一下,这一次普渡慈航向旁边一栽,身上的火舌熊熊,将他包围了烈火中。 吴功不相信会变成这样,扑上前,疯狂的扑打火焰,“你醒醒,你醒醒!” “那个小的还活着!”毕知府大叫道:“倒油,继续烧!” 几坛子油飞了出去,打碎在吴功身上,接着带着火苗的箭矢飞来,瞬间点燃了一场大火。 火势壮烈,烧起的火墙足有半人高。 吴功趴在普渡慈航尸体上,火焰烫得他生疼,爷爷怎么了?也死了吗? 他以后都不会再喂自己了么? 忽然视线变得模糊,他摸了下,是水,他忽然想起宁采臣那天的表现,原来是这样,眼睛流水这么难受。 ……爷爷死了,他也会死吗? 不,他不想回到仰望人类的时候,也不想变成路边的死虫子。 他要活下去! 第19章 宋映白看着这熊熊烈火,松了一口气,想必等火熄灭了,蜈蚣和普渡慈航八成会烧成黑炭了。 可就在这是,砰的一声,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击而来,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见一条大蜈蚣立着半截身子,出现在火墙里,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嚎叫,地动山摇。 毕知府大叫:“不要怕,继续放火烧!” 大蜈蚣跃起,轻松跳出了火墙,叫了一声,直奔毕知府,一对獠牙张开,竟将他整个人从中间生生咬断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失去了指挥,毕知府的手下群龙无首,又因为毕知府惨死,猛然受到了刺激,突然慌了手脚,竟有扔下火油逃跑的。 “不许逃——”江展出声阻止,但无济于事,军心一旦乱了,很难再重整。 江展见状,干脆也不喊了,自己提起剩余的坛坛罐罐中的一个,抡起一个便往蜈蚣身上撇。 宋映白也跟着,拎起两个坛子砸到蜈蚣脑袋上。 随着坛子破碎的声音,鸡血淋了蜈蚣一头,但它似乎并不那么害怕,失去理智一般的摆了下头,但并不理会他俩,只一跃就到了傅天仇跟前。 江展对宋映白急道:“还得用火,随我来!”两人掉头去找火油。 傅天仇身边的人都跑了,只有他愣愣的站在远处,任命般的闭上了眼睛。 它还记得就是因为要吃那个老头,事情才变成这样,可恶的老头,它一定要嚼碎他。 “爹!”一直潜伏在周围的傅清风抓住时机,冲了出来,一把挽住父亲的胳膊,转身便跑。 傅天仇眼中的绝望却更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不要管我,快走,快走!” 而这时,那蜈蚣脑袋一伸一口咬住傅天仇的胳膊,脑袋一甩,便将他右臂扯了下来,而人则被甩开到了几丈外。 就见这蜈蚣一仰头,胳膊就被它吞入了腹中,继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得意声,仿佛在笑,而身体似乎又胀大了一些。 蜈蚣仔细咀嚼完,又朝他们扑来,它在报复,它就是要一块一块的撕碎他吃掉。 突然就听有人大喝道:“你看看这是谁?!” 许景押着宁采臣站在不远处,他歇斯底里的喊道:“看看,这是谁?不想他死就不要轻举妄动!” 宁采臣的脖子已经叫利刃划出了血,他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这也怪自己,谁让没事玩什么劫狱,只是他想死前再看一眼那个酷似小倩的叫傅清风的女子。 傅清风见出现变数,立即扶起身受重伤的傅天仇,头也不回的尽可能的往前逃去。 蜈蚣歪了歪头,看着宁采臣,这个人对自己很好,给它衣服穿还给它梳头发,但是,它现在已经不会那么幼稚了。 它刚才也求饶了啊,可还不是要烧死它和爷爷,它投降不仅不会救宁采臣,它也会死。 想到这里,它立即朝许景冲了过去,许景便推出宁采臣叫他挡在自己前面。 “啊!”宁采臣就见血盆大口和一对巨大的森白獠牙朝自己逼来,当即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蜈蚣不可自控的迟疑了,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许景一刀从宁采臣腋下插过去,并将他作为盾牌,推着他冲到蜈蚣跟前,将刀尖直接扎进了它的口中。 宁采臣贴在蜈蚣嘴上,双眼一翻,似乎又晕倒了,许景此时拔出刀,准备再砍。 蜈蚣仰天嘶吼,而躺在地上的宁采臣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溜烟的爬开了,人吃一堑长一智,总得有点心眼。 许景却没那么幸运,蜈蚣猩红着双眼,照准许景冲了过去,直接将他撞飞到岩壁上,许景重重落地,撞掉的碎石稀里哗啦把他埋了起来。 郑元见状赶紧去挖他。 就在蜈蚣准备再发动攻击的时候,只觉得有什么人迅速从它尾巴爬上了它的后背。 接着一张大网再次落下罩住了它,而脑袋上又砸碎几坛子火油,流向全身。 说时迟那时快,江展朝站在蜈蚣背上的宋映白道:“快跳!” 就在宋映白离开蜈蚣身体的瞬间,他已经射出了一支火箭,呼啦一下,点燃了它背上淋着的火油,登时又起了一片大火。 宋映白落到地上,摔得身上全是擦伤,却不觉得疼,看着一旁的蜈蚣满身大火,嚎叫声震天,这一幕,仿若地狱。 蜈蚣痛得满地打滚,翻到路面底下,斜坡下则是湍急的江水,它便直接跳了下去。 世界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宋映白只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别愣着,去追傅天仇!”江展马上道。 根据傅天仇掉落的血迹,很快来到了一处断崖,前方是一座破败的吊桥,傅清风带着傅天仇正站摇摇晃晃的走在上面。 听到身后的动静,傅清风回眸,见是他们,努力的搀扶着父亲:“爹,快走,追兵来了。” 话音刚落,突然就见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旁边的峭壁上爬来,一跃来到吊桥上,出现他们面前。 傅清风嘴唇颤抖,看着蜈蚣的血盆大口,她第一次感到灭顶的绝望。 “它没死,竟然又来了!”宋映白悲愤的道。 能看得出来蜈蚣伤得不轻,甲壳有不少破损的地方,亦像人一样的流血,但整体仍锐不可挡,它一口冲下,直接咬住了傅天仇上半身,甩向半空中,张着大嘴等着。 江展立刻飞身起来于空中接下傅天仇,那蜈蚣见了,一窜身子,朝江展咬去,江展空中一旋身,虽然躲过了被咬的命运,但蜈蚣的锋利的牙齿还是划破了他的小腿,留下一道巴掌长的伤口,汩汩流血。 他落地的瞬间,膝盖一软,半跪在吊桥中间,而傅天仇则滚出数米,直接落到了宋映白的跟前。 “杀了他!快!”江展喊道:“活着吃才有效果,死人对它没有助力!” 现在犹可能一战,等蜈蚣活吃了傅天仇,还不一定会变得多强大。 宋映白咬齿,举起手中刀,就见傅天仇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一丝从容的笑意,“快动手吧,不要让我被蜈蚣活活撕碎吃掉。” 就算没有蜈蚣,钦犯要逃也当斩立决。 况且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手起刀落。 “爹——”傅清风泪流满面的叫道,黑夜中无尽的凄惨。 蜈蚣见傅天仇死了,生气的吼叫,将整座桥晃得摇摇欲坠。 江展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了,他双指蘸着地上滴落的自己的血,在刀身上快速画下一道符箓。 希望这一次,血和符箓都能奏效,如果不能,后果不堪设想。 江展画完符咒,飞身跃上正失去理智的蜈蚣的背,他握紧刀刃,照准刚才被火烧伤的薄弱处,拼尽全力刺下,这一次刀刃完全没入了蜈蚣体内。 蜈蚣痛苦的嘶鸣,浑身抽搐不止。 江展落到陆地上,宋映白忙过去扶住他,“大人,有效了。”但他注意到江展右腿的伤口血倒是不怎么留了,但却呈现了紫黑色。 而蜈蚣抖动的身体竟然渐渐的越变越小,在宋映白吃惊又激动的目光中,最后变得只有一个人的小臂那么长了。 等它不再缩小,它猛地蹿出去,重新爬上峭壁,寻找缝隙,打算钻进去逃出生天。 因为夜色的关系,宋映白看不清它往哪里去了,“它逃了!大人……大人?” 江展扶着吊桥的绳索,因为腿上的伤口,他几乎站不稳。 “这蜈蚣可能有毒,咱们快进城找大夫!”宋映白搀住江展,往回走。 他只顾着观察江展的伤口看,突然,就听江展道了一声:“躲开!”接着猛推了他一把。 宋映白只觉得耳后一股风,冰冷的刀刃贴着自己的耳朵擦过,就见这把刀刃立即由劈改刺,直中江展腹部。 傅清风拔出被血染红的刀刃,双目充满了恨意,继而手起刀落,大力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吊桥从他们中间斩成了两截。 突如其来的倾斜,让受伤的江展猝不及防,朝水面掉了下去。 “大人!”宋映白一手抓着绳索,另一手抓了个空,就见江展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传来几乎微不可查的落水声。 “你更该死!还我爹命来!我只要一天不死,就会永远找你报仇!”傅清风抓着断桥另外半截的绳索,隔空声嘶力竭的哭喊,哭声随着她身子在空谷摇荡。 宋映根本没心情听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多耽误一刻,找回江展的几率就低一分,心里一横,手松开绳索,自愿坠入了江中。 —— “咳,咳……”宋映白吐出一口水,指尖动了动,摸到身边的鹅卵石,翻了个身,又吐出一口清水,接着趴了好一会,才挣扎着坐起来,四处寻找江展的身影。 江展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伤坠江的,做人要讲义气,人救我,我救人。 他昨晚跳下来之后,顺着水流,还真在黑漆漆的水中,摸到了一个人,因为水流湍急,加上夜色,也没看清那个人是谁,但估摸着应该是江展。 接着便顺水漂流,他几次试图登岸都失败了,毕竟带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大男人,行动太不便。 于是就搂着那个人,任由水流冲击,不管不顾的飘着,也不知道漂了多久,他渐渐的没了意识。 “大人——”宋映白也没剩什么力气了,喊了一嗓子,便不喊了,节省体力。 突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滩涂上趴着一个人,看衣着正是江展。 他忙踉踉跄跄走过去,板正他的身体,“大人,大人……” 就见江展的人皮面具被水泡掉了大半,只黏着一半,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发现已经不见了。 也难怪,虽说冷水洗脸不会掉,但这么大的水流冲击,就是冷水也冲掉了。 他低头唤大人,忽然,他发现江展露出的这半边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人皮面具也黏不上了,干脆撕掉算了。 待宋映白扯着面具,一点点露出下面的真实容貌,不由得眼睛越瞪越圆。 黎……黎臻?! 第20章 此时扒掉江展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黎臻的面孔,这让宋映白不由得怀疑是自己泡在水里太久,出现了幻觉。 于是他揉了揉眼睛,又定睛去看,妈呀,真是黎臻。 对他来说,对方颜值翻倍了,惊悚也翻倍了。 这时一阵江风刮过,吹得衣裳湿透得他打了寒颤。 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现在必须拢火取暖,否则身体温度迅速流失,在荒郊野外不是闹着玩的。 幸好他一直随身带着打火石,他忙快速跑进身后的森林边,捡了干燥的树枝和树叶,返回岸边,哆哆嗦嗦的磕碰打火石,凭借经验,很快弄着了一簇火。 然后将昏迷的黎臻拖到火堆旁,让他取暖,自己才坐下烤火。 过了一会,他不那么冷了,又去唤黎臻:“大人,大人!” 见他仍旧不动,俯身试了他额头的温度,非常烫。 得快点找到有人烟的地方看大夫才行,可他的体力消耗已经到了极点,没可能背着黎臻再前行。 他得先将自己“救活”才能帮助黎臻。 幸好他的袖箭还在,如果能撑得住,进森林里射到一只兔子烤来吃,他便能补充体能,但也有可能在捕到猎物之前昏死在森林里。 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决定试试运气,憋着一股劲站起来,走进了林子。 密林一看就没经过人类开发,毫无人类活动轨迹,是一片原始森林,大树森天,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越黑,叫人分不清黑天还是白夜。 宋映白不时在树上刻下一道痕迹,以防迷路。 忽然,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棕色的庞然动物,一动不动趴在那里,他走上前去,见是一只死熊,开膛破肚,身体被吃掉了一部分,已经死得透透的。 宋映白虽然没有信仰,但此时也忍不住暗道了一声,佛祖保佑,感谢上苍。 这只熊不知被什么动物打败并吃掉了,但肉还剩下大半,他随便割一块就够他俩吃了。 事不宜迟,立刻拿箭头连割待撕的,取了一块肉,抱着转身赶紧走。 等他回来的时候,黎臻竟然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脸色惨白,脸上的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江水,他眼睛半睁着,恍惚的看着宋映白。 他艰涩的道:“……火是你生的?你的面具呢?” 宋映白将熊肉放下,“大人,您要不要紧?”故意试探道:“对了,咱们的面具都被冲掉了,您的找回来了,我的没了,张伯不会怪罪吧?” 他明显发现黎臻一愣,接着摸了下自己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稍纵即逝,很快他就平静的道:“不要紧,我会替你说情。” 语气平淡的仿佛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你可真淡定,怎么觉得我没认出你,还是觉得我不敢戳穿你的身份? 两人间有尴尬的气氛蔓延。 “谢谢大人。”宋映白率先打破沉默:“您体虚,赶紧休息吧,我把肉弄熟,咱们吃些补充体力。”说罢,用箭刃将肉割成小片,穿到枝杈上烤。 黎臻则垂着头,不再说话,能看得出他很虚弱。 等肉片烤熟了,宋映白先将肉递给黎臻,“您好歹吃几片。” 黎臻点头,看得出他认可宋映白的话,但是接过肉片后,眉心紧锁,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才将肉放进嘴里,表情痛苦的嚼着。 宋映白也将一片肉放进了自己嘴里,差点没吐出来,熊肉也太难吃了吧,又臊又腥。 但现在不是挑的时候,找到吃的没饿死,已经是老天厚爱了。 两人默默的吃着东西,跟上刑似的。 黎臻可能好受点了,问道:“你从哪里弄的肉?” 宋映白将如何捡到便宜熊肉的事情说了。 “熊的天敌很少,能将它打败吃掉的,恐怕只有老虎……”黎臻往树林里看了眼,“只是这个季节,猎物丰富,老虎没必要非得捕食棕熊。” “……那能是什么?这一片可不像有人,如果是人,不会扔下这么多熊肉不管。” “……我倒是想起了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在西北,有一农妇夜间解手,突然被墙头伸出的一只毛手抓住了,她丈夫闻声出来,只见大毛人趴在墙头正在拽她媳妇。这毛人长得猴子,满身是毛,极为丑陋,但是力气很大,将这媳妇拽到墙外,夹着便跑。 丈夫带着乡亲追出二十里,都没追上,等第二天在山上,发现了媳妇惨死的尸体……这种大毛人掳劫妇女的事件在当地时有发生,我当时跟随着上官去查过,可惜只在山上找到了可能是毛人吃剩的野兽尸体,有鹿有熊,甚至有老虎,其余的一无所获。” 宋映白听出来了,黎臻暗示刚才森林里的死熊可能是大毛人的杰作。 所谓的大毛人,就是后世称的野人。 现在他俩别说对付野人,就是对付野猴子都费劲。 “您的猜测很有道理,此地不宜久留。”宋映白去扶黎臻,“大人,咱们快走。” 结果黎臻受伤的腿一触地,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膝盖发软,根本走不了。 宋映白发现黎臻腹部受的伤,虽然创口大,但似乎并无大碍,真正叫他难熬的是腿上蜈蚣划伤那一下。 蜈蚣果然有毒性。 “我背您。”宋映白抓着黎臻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背上一送。 “你背得动吗?”黎臻烧得厉害,说话的时候,带出的热气都比平时烫。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一定把您护送回京城!”宋映白发誓一般的道。 他说得自己都感动了,希望黎臻也能感动,念在他一片诚心的份上,回京城别再找他麻烦了。 黎臻虽然没有宋映白想象的沉,也一个大男人也轻不到哪里去,加之地形难走,俩人走出了一段路,宋映白出的汗,顺着下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其实这也就算了,忍一忍总能坚持住,真正叫他担心的是黎臻的状况,他一开始还跟他说几句话,可最近一会,他一言不发,脑袋垂下,整个人悄无声息。 而他烧得厉害,烫得像背了一块热炭。 “大人!大人!您不能睡啊!”宋映白努力跟他说话,一旦陷入昏迷就麻烦了,“也不知道剩下的人怎么样了,那蜈蚣逃走了,不过看它缩成了那么点,应该短时间内也掀不起风浪了。” 黎臻闷声唔了下。 “咱们把人皮面具撕下来也有好处,万一傅清风追来,咱们也能成功避开。” “……” “大人,大人?”宋映白叫了他几声都没反应,终于忍不住使出了杀手锏:“黎大人!” 这一次他明显感到黎臻将头抬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为了让你保持清醒,咱们聊点刺激敏感的话题吧,“黎大人,您为什么没在京城把我灭口,反而带我出来办事?” 第21章 当宋映白说完这句话,神清气爽,把难题踢给别人回答的感觉真不错。 没想到黎臻轻描淡写的道:“因为我是佥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但这肯定不会是真正的理由,“既然是上官,便是人中龙凤,做事哪能没理由呢?尤其是咱们锦衣卫衙门,就是带根针都有讲究,带我出门怎么会没道理?” 黎臻默然片刻,可能也是想聊天让自己保持清醒,竟道:“……教坊司第二天,路小川把你叫去问话,你应对他的时候很机灵……我由此认为你算有可取之处,打发你去琼州有些可惜。” 敢情还真动过把他送去琼州的念头啊!宋映白一呆,他记得清楚,他被路小川叫去问话,接着回来就被授予了任务,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而就这么短的时间,他和路小川的对话就传到了黎臻耳朵里。 这么厉害,东厂四大档头身边都有暗线? 有这样的能力,那岂不是将他祖宗八代就查清楚了。 宋映白叹道:“于是您就带我出来执行任务,帮着您看地狱井,不管是死是活,您都得利。” “怎么讲?” 还怎么讲,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活下来,帮您看到了地狱井的地址;我死了,正好灭口了,横竖您都不亏。” 黎臻明知故问,“对了,你不如说说,我为什么要把你灭口?你不过是在教坊司外见过我一面而已,我是那种被属下看到进教坊,就动辄灭口的残暴之人?” 在试探他是不是知道皇帝入教坊?宋映白可没那么傻,“您当然不是,但是在跟您来到吉州之前,我没接触过上面的高官,难免有些过度焦虑的想法。但是跟您办案之后,发现您真是个有勇有谋,忠肝义胆的大丈夫,所以肯定不会继续为难我了。” 就听黎臻道:“你不必吹捧我,我听过的奉承话多了,你真的不太在行。” 这就尴尬了,拍马屁还被人指出不到位。宋映白咂咂嘴,“我明白您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黎臻思路恢复了清醒,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黎臻道:“宋映白,我一直想问你,我掉进江里是因为受了伤。你好端端的,怎么也没握住绳索掉下了桥,不应该吧,我看你的身手还算利索。” “……我是故意跳下来找您的。” 黎臻一愣,盯着宋映白的侧颜,吃惊的眨了眨眼睛,“你故意的?为什么?” “您是上官,当然要救,再说了,您为了救我,受了傅清风一刀,我哪能对您坐视不理。” 宋映白说完,就听黎臻道:“我的确救了你,但是如果知道推开你,会连累自己受伤,我可能有别的选择。” 这么直白,就不怕我把你扔到这荒郊野岭吗?! 宋映白道:“我早就猜到了,毕竟以您的身份,肯定不会为了救一个小校尉搭上自己。不过,您因为救我受伤是事实,所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跳下来。” 黎臻无情的拆穿他,带着笑意的问:“你这么说,是不是想感动我?” 不好被识破了,但宋映白是不会承认的,反而高声道:“我说的是实话,您疑心病也太重了,咱们眼下都这样了,我有必要再跟您玩心眼吗?” 不过由此可见,姓黎的平时该是怎么个德性,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担心“总有刁校尉想算计本官”。 “别人不好说,但是你可是个能把路小川都糊弄过的人,唉,不放心啊。” 他语气带着笑意,可见也没有很认真。 于是宋映白胆子也大了点,“那您之前夸奖我,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夸你了?”黎臻笑着反问。 宋映白叹气,挑挑眉,“有可能是我的幻觉,抱歉,当我没说过。” 黎臻却觉得他挺好玩的,并不罢休,“说啊,我什么时候夸你了?” 宋映白感到他呼出的热气,抖了一下,回眸惊道:“您这烧发得也太厉害了,咱们得赶紧找到人烟看大夫。”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虽然沿着江岸一直走,总能看到港口人家,但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黎臻道。 宋映白心里也不乐观,这地方太偏僻了,走了这么久都没人迹。 气氛又变得沉闷了。 忽然间,宋映白猛地看到山坡上树木重重遮蔽之下,露出一角屋檐,他定睛瞅了瞅,确定没看错,指着道:“快看那里,有人家。” 黎臻扫了眼,道:“……荒郊野外,孤屋一座……嗯……让我想起了曾经遇到的一件事……细节就不说了,总之是遇鬼了。” “……”宋映白道:“总之去看看吧。”背着黎臻往那边走,等到爬坡的时候,实在背不动了。 黎臻便下地,改由宋映白搀扶着,刚上了山坡,就看到一条开辟出的小路,直通尽头的房屋。 那是一处不大的屋子,用篱笆圈出了一个小院,咋一看,就是一户普通的人家。 宋映白喜出望外,搀着黎臻往前走,黎臻的腿不能着地,每走一步都疼得他直抽气,等到走到小院前,已经疼出了满头的冷汗。 “有人吗?有人吗?我朋友受伤了,能借宿一晚吗?”宋映白朝里面大声喊,屋子门窗紧闭,看不出有任何人活动。 他又喊了一遍。 此时,就听屋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露出一道一尺宽的缝隙。 宋映白喜道:“让我们进去呢。”扶起黎臻,推开篱笆院门向屋子走去。 黎臻低声道:“眼看要下雨了,咱们无处可去,必须在这里避雨了,如果真有鬼……” 宋映白眯起眼睛,“男鬼就打出去,女鬼么……” 黎臻尽量化解危险的气氛,笑道:“怎么,要是女鬼,你还有别的想法?” 宋映白冤枉,“如果是女鬼的话,我背着您转身就跑。”潜意识里就是觉得女鬼远远厉害于男鬼,不知算不算对鬼的偏见。 说着,他手扒住了门,将门彻底打开。 第22章 门打开,从室外透进的光线照亮屋内,眼前是个小厅,摆着一张八仙桌,左右各一把椅子,却不见有人。 宋映白探头进去,“请问有人吗?” 向西边看,是一间屋子,门掩着,又往东看,猛地就看到一个瘦弱的妇人站在东边房间的门口。 她穿着一身粗布袄裙,头简单的挽着一个发髻,插了一根简陋的骨簪,二十来岁的年纪,眉眼含着说不出的愁苦,人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位夫人,我们不是坏人,我朋友受伤了,能否借宿一晚?”宋映白客气的道,摸了摸身上,幸好塞在暗袋里的碎银子没被冲走,“我们会付住宿费用的。” 妇人听了,抬手指了下对面的屋子。 宋映白连声道谢,缩回身子对黎臻道:“太好了,这位好心的夫人允许咱们住下。” 可是等把黎臻扶进屋子,却发现原本站着的妇人不见了,宋映白心想她是进屋了,不和他们这两个男人多说话。 他让黎臻先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他则去推开西边房间的门,门很沉重,推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响。 迎面而来的灰尘,这屋子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也不是卧房,靠窗摆着一张小榻,屋中央摆着织布机,还有绣架,同样落满了灰尘。 宋映白用袖子简单擦了擦小榻,出门将黎臻扶进来,让他坐下,他则去小厅了搬了个椅子,“夫人,我借一把椅子用用。” 对面的屋子没有回答,宋映白就当她答应了。 他快累死了,只想尽快坐下,也没多想,将椅子搬回了屋内,坐到黎臻对面,往后一靠,舒服的长出一口气,“终于能坐会儿了。” 黎臻也是,躺在那儿休息,半天没有说话。 等歇得差不多了,宋映白道:“我去问问她家有没有草药,她住在这种荒山野岭,少不了遇到各种蛇啊蜈蚣什么的有毒性的东西。” 黎臻看着他,欲言又止。 宋映白擦了擦额头的汗,起身到了对面屋前,“夫人,我朋友被毒蜈蚣咬伤了,不知您家有没有治疗的药粉?能不能帮帮我们,感激不尽。” 屋内寂静无声。 “夫人?”宋映白提起了警惕,敲了敲门,这一敲不要紧,他立刻就发现这道门,从门板到门坎布满了灰尘,完全没有开阖过的痕迹。 他登时冒了一身冷汗,惊慌的低头一看,就见屋内的地面何尝不是布满了灰尘,只有他和黎臻的脚印,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的脚印。 他壮起胆子,慢慢推开门,随着吱嘎一声,就见屋子尽头的床上躺着一具干枯的女尸,被子盖在腋下,露在外面的衣服,和那个夫人一样。 这一瞬间,宋映白不觉得可怕,只觉得悲凉,一个女人为什么孤身一人死在这荒郊野岭,她没有丈夫和亲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宋映白将门关好。 他马上回到西屋,把门关好,将发生的事情跟黎臻说了,末了问:“咱们要离开吗?” “如果按照你说的,她已经允许咱们住下了,之后不打扰她,两不相干。我感觉她没有恶意,而且今晚上肯定要下雨,咱们没地方去。” 宋映白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无处可去,就是有女鬼的屋子也得将就,总比在野外淋雨强。 “……那我去看看有没有吃的。”宋映白虽然怕鬼,但饥饿也很可怕。 黎臻双颊因为发热,微微泛红,声音沙哑的道:“你要是害怕,我可以坐在厅里陪你。” “……不必了,我根本就不怕。”宋映白硬着头皮出了屋。 厨房里锅灶布满了灰尘,打开锅盖,空空如也。 碗架子有剩饭,早已经烂成了一堆干枯的白毛,米袋子里的米也烂得不能吃了。 他回到西屋,黎臻的状况看起来并不好,斜靠在小榻上,闭着眼睛,眉心皱起,呼吸略显急促,能看得出他在压抑痛苦。 他看了眼窗外,虽然云层很低,但到天彻底黑前还不至于下雨,他大概还能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大人……我去后山看看,看能不能打到个野兔子什么的。” 黎臻瞅了眼窗外,“你别去了。” “不行,这屋里没吃的,您得吃东西才有抵抗力,如果天黑前没猎到东西,我会回来的。”宋映白道:“您一个人没关系吧?” “……我没关系,反倒是你,别往林子深处走,没有发现,立刻回来。”黎臻道:“别遇到毛人。” 宋映白点点头,转身离去,迈出门的时候,就听黎臻道:“……你比我想象的要优秀得多。” 正是上次黎臻夸奖他的话,宋映白回头笑道:“大人,这次我可真记住了!” 黎臻微笑点点头。 宋映白得意的扬扬眉,将门关好,飞步出去了。 他刚出门,黎臻便一侧身,不再忍着,捂着嘴不停的咳嗽,再拿开手的时候,一掌心的黑血。 他跌回小榻,手背放在滚烫的额头上,第一次切实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 在森林里,人很容易失去方向感和时间感,宋映白不敢走得太远,约莫走了一刻钟就伏下身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寻找猎物。 忽然,他发现树干后面露出一角灰绒绒的皮毛,他看准,抬袖放箭,结果不幸偏转了下,射到了树干上。 宋映白岂能善罢甘休,拔腿就追,又发了两箭,终于将兔子钉死在了地上。 他走过去,拎起兔子耳朵,脑海里已经出现一锅热气腾腾的炖兔肉了。 一边在心里演练如何炖这兔子,一边往回走,渐渐的,他因为打到猎物而高兴上扬的嘴角,慢慢垂下。 他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他快步走到一棵刻着记号的树干前,这是他刚才一边走一边刻下的,但同时,他也发现旁边的树干,前方的树干,视线内所有的树干全部被刻了记号。 他脑袋嗡的一下胀大,这是鬼打墙? 他咬牙拿箭头戳了下手背,疼得他抽冷气,但眼前的幻象却没消失。 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周围是同样记号的苍天大树,遮天蔽日,无穷无尽。 在林子里迷路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他这还不是单纯的迷路。 但是他不能慌,越慌,死得越快。 话虽这么说,但就在他稳定心神,告诉自己不能慌的时候,却听到身后有动静越靠越近。 猛地想起黎臻说起的毛人。 他头皮发麻。 第23章 他手一松,将兔子扔到地上,转身对着来的东西,飞起便是一脚。 踹翻在地后,骑到对方身上,袖箭抵在对方脖子上就要放箭。 这一瞬间,他看清对方的容貌,松了一口气,是个长相正常的男人,方头阔脸,并不是什么野人。 他身上穿着翻毛的皮袄,裤子和鞋子也全是兽皮所制,相当的结实。 但宋映白并没有彻底打消警惕,紧张的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这人忙道:“我是猎户,我刚想跟你打招呼,就被你打倒了。” “跟我打招呼干什么?” “因为我看你好像迷路了,正好我也迷路了,好不容易遇到个人,你别杀我,我没恶意。” 宋映白也不是滥杀无辜那种人,听到合理的解释,忙站起身,伸手把这人拽起来,“对不起。” 这人站起来,憨憨的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捡起地上的钢叉。 宋映白擦了下脑门的汗,“说真的,我被你吓到了,还以为是毛人。” 这男人道:“我不是毛人,我叫方海,搬到这附近有一年了,昨天进林子,想给我媳妇打点好东西补补身子,没想到,自个却迷路了。” 说到媳妇两个字的时候,宋映白清楚的看到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后,有种难言的羞涩。 这时,宋映白注意到方海腰上系着的一个布袋满是血迹,不禁眯着眼睛狐疑的看那儿。 方海愣了下,笑着打开布袋,晾给宋映白看,“是一颗熊心,回去给我媳妇熬汤喝。” 宋映白想起他们早些时候遇到的那个被开膛破肚的熊,难道这个方海就是所谓的毛人?那也太厉害了,居然能打死熊。 不过,迷路才是眼下最需要解决的事情,“我看你是个打猎的行家,咱们怎么才能出去?” 方海叹气,“我也想出去,一直在林子里转,实在是太累了,我好想回家见我媳妇,她正病着,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一定饿了。”说着抬手擦泪,“我好想见她……” 宋映白眼睛看了下森林外那间鬼屋的方向,有了某种猜想。 突然一声炸雷响彻云霄,随即,一股烈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树枝和碎叶,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宋映白知道风雨要来了,这和他原本估算的时间完全不同,似乎自从迷路了,连周围的时间都不太对了。 方海道:“不好了,来暴雨了,快随我来,前方有一个大树洞可以避雨。”说罢,在前奔跑领路。 宋映白不想再变成落汤鸡了,跟上了方海的步子,在林子快速穿梭,不久来到一棵参天大树下,有七八个人合围那么粗。 它的大树洞容纳他俩绰绰有余,方海率先钻了进去,就在宋映白犹豫的时候,瓢泼大雨落下,打在树叶上噼啪作响,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钻了进去。 才一进去,他就闻到了一股叫人作呕的臭味,他抬头一看,就见方海身后,靠着树洞壁堆放着一堆烂肉,生了一窝一窝的蚊虫,而且靠最里面趴着一个像人似的长毛动物,烂得差不多就剩一张皮了。 宋映白掩鼻,差点吐出来,他向后退了几步,重新站到了洞外。 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严阵以待。 方海则坐在里面,将半边脸藏在黑暗中,“你怎么不进来?” 此时雨滴落下,打湿了宋映白的衣裳,“方海……冒昧问一句,你家是不是住在离不远的小屋,屋外围着篱笆?尊夫人戴了一根骨簪。” 方海的声音突然激动,“你见过她?” 印证了他的猜想,宋映白没有回答,只是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她是个好女人……” 他们是私奔的,她是他的寡嫂,在被他母亲逼迫殉节的时候,他救了她,之后两人义无反顾的逃到了这里。 本朝律令,以嫂为妻者斩,他们永远无法被世俗接纳。 只能离群索居,住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大雨倾盆,宋映白站在雨中,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早该发现,你出现之后,我才迷路的。或者说,当你靠近我,我就开始迷路了。困在这里的人,是你。” 其实从一开始,方海穿着冬天的衣裳,他就开始生疑了。 身体藏在树洞中的方海低声呜咽,“……我遇到了毛人……死在了这里,后来遇到了一个老人家,他在我心口画了个符,我能重新走动了,但是却不能走出这片林子……” 他的妻子病了,他进山打猎给她补身,但是却遇到了毛人,一番搏斗,毛人被他杀死了,他也重伤不治。 后来因为那个奇怪老者画在他心口的符号,他活了下来,却不能离开,只能日复一日的给妻子打猎,将肉储存下来,堆满了树洞。 宋映白凝噎,这分明是个活死人,想回家却不能,忍受着妻子被饿死的焦虑。 方海呜咽道:“我想擦掉身上的符箓,真的消失,可是我……我……我……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我下不了手……” 所以他躲避雨水,成了一个怕“死”的死人。 这样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但是还抱着一丝卑微的侥幸,希望他的妻子其实还在活着,只要他这样“活”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 可是今天他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他可以结束了,他声音颤抖的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见到我的妻子了?她怎么样了?” “……她去世了,我见过她的尸体……” 方海发出了一声如野兽般的痛苦吼叫,良久,他弯着腰,一点一点的走出树洞,哭着道:“……她果然死了……我没有任何再坚持下去的理由了……其实早该结束了。” 说罢,扯开身上的皮袄,露出心口上那道用血液画出的符箓。 他用恳求的语气道:“请将我们合葬在一起,拜托你……” 宋映白颔首,承诺道:“你放心。”这是借宿在人家屋子应该做的。 大雨瓢泼一般,雨水溶化了符箓,变成一道道血水,从模糊,直至消失。 方海在这大雨中,和符箓一同溶化,最后成为了一堆白骨。 宋映白用方海的亵衣包裹住他的白骨,转身回头往森林外走去。 让他在意的是,那个在方海心口画符箓的老人家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他也在这林子中吗? 第24章 宋映白原路走回,遇到了刚才扔在地上的兔子,而前面树上刻着的记号也变正常了,一棵树上只刻了一下。 他沿着记号往森林外走,但走着走着,许是体力透支,他只觉得眼皮沉重,再支撑不住,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亮如白昼,鸟语花香,温暖如春,而仔细一嗅,似乎还有淡淡的香气。 他掐自己一把,一点不疼,梦? “哈哈哈,你输了!” 不远处传来大笑声,宋映白好奇的慢慢走过去,随着他的移动,视野逐渐清晰开阔。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他坐在一张石桌前,石桌上摆着棋盘,他笑完,马上坐到对面去,单手托着腮帮,愁眉苦脸的道:“你这棋下得还真妙,真叫我为难啊。” 宋映白不由得皱起了眉毛,怎么回事? 忽然,老者发现了宋映白,回头警惕的看他。 宋映白抱拳作揖,“对不起,打扰了。”转身就走。 这时老者居然一步迈出,风一般的来到宋映白跟前,揪住他的肩膀将他拽到棋盘前,“你来得正好,老夫这步棋怎么下?” 宋映白只觉得这老人全无一般老年人的体味,甚至身上还有淡淡的清香,“这是您的棋局,我怎么好插手呢?” 没想到老者闻言,脸色一变,“哼,我还以为你很爱管闲事呢!” “……此话怎讲?” 老者捋着胡须道:“你不是很愿意管方海的闲事么,居然答应他,让他和他嫂子合葬,棋局与你无关,难道这件事就和你有关吗?” 宋映白明白了,这就是方海口中给他画符箓的老者,是仙,还是妖? 他无奈的闭上眼睛,唉声叹气,自己真是走背运,刚走个蜈蚣精又来个不知道什么精。 “问你话呢,为什么只顾叹气?” 宋映白心说,这种难缠的老头子,不能顺着他,否则只会得寸进尺,更无生机。 于是一挑眉,“您不也很爱管闲事么,您看起来跟那方海也非亲非故,您干嘛管我管不管他的闲事呢?” “你!”老者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话噎他,一瞪眼,“你这无知小民,你可知老夫是谁?” 宋映白挖耳朵,不屑的道:“谁啊?玉帝?三清?” “……”老者先是尴尬,继而才用冷笑掩饰:“你这是想挖苦老夫,老夫当然不是三清,但也是很尊贵的。” 宋映白撇嘴,“说来听听。” “老夫是……”眼看就要掉进对方的陷阱,老者突然反应过来,反将一军,“你又是什么人?” 宋映白也不怯场,他一个小校尉连东厂的档头都敢忽悠,别说一个山里的老头子了。 他清了清嗓子,脸不红心不跳的道:“我是本朝状元。” 人都多大胆,牛就有多大逼,吹,使劲吹,反正不上税。 何况在似真似假的梦里。 当然宋映白自称状元也并非没有理由,按照常识,状元很可能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妖魔鬼怪都不敢动。 他这么说,就是吓唬这老头。 不管他是人是妖,先发制敌,把他忽悠住再说。 老者上下打量宋映白,扑哧一下笑出来:“毛头小子,脸皮真厚,竟想骗老夫。” 宋映白哼笑一声,“既然你不信,我就证明给你看。” “如何证明?”老者哼道,全没发现他现在已经顺着宋映白的思路在走了。 “状元才学必然是全国之首。”宋映白道:“我有一副对子,你听好,烟锁池塘柳,全国除了本人之外,没人对得出。” “烟锁池塘柳?”老者仔细一品,不禁愕然,这是一幅绝对,五个字分别有五种偏旁,而且还组成了一副柳岸,池塘,烟雾缭绕的意境。 宋映白一挑眉:“不如你试着对一下?”心里则暗想,你就对去吧,这可是历史上有名的绝对。 就算你是神仙,也是个旮旯山沟的神仙,妖怪的话,就更没什么见识了,在这久经历史考验的对联前,怕是也得跪 他当年闲着没事,没少查这副对子的资料,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本来是留着怼文官用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果然就见老者一副吃坏了肚子的表情,无比的纠结。 老者尝试着对:“烂桃滚错堆?”话一出口,大概也觉得不上档次,下意识的捂住了嘴。 “哈哈哈哈——”宋映白仰头大笑,没有笑意也硬挤,对他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老者一拍石桌,“笑什么,难道你能对得出来吗?” “当然了,我是状元。”宋映白豪爽的道:“你听好……” 老者竖起耳朵听。 但就在关键时刻,宋映白却突然收住声,转而道:“且慢,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我却不知道你是谁呢?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对子的下联?” 本来满怀期待的老者,突然被吊销了听取答案的资格,抓心挠肺,痛苦不已。 “告辞。”宋映白起身就走。 老者一个闪身出现他跟前,“你还没说下联。” “我凭什么说啊,你对我非亲非故的,我身为堂堂状元为什么听你差遣?” 老者被宋映白这个吊儿郎当的不屑德性,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睛。 这个家伙,从一开始就不把他放在眼里,极尽猖狂,的确不像是一般人,应该是真有点来头,凡夫俗子绝不会如此大胆。 宋映白打压得对方说不上来,哼笑两声,但话锋一转,胡扯道:“不过,你就要成仙了,而我说不定哪天也会归位,以后在天上见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算是同僚,关系也不想弄得太僵,这样吧,我就告诉你下联。” 老者一喜,“真的?” 大棒加胡萝卜,不光对人,对这老妖精也管用,宋映白道:“你听好,上联,烟锁池塘柳,下联则是:桃燃锦江堤。” 老者一边念叨着“桃燃锦江堤”,一边在手心里写着,若有所思的道:“虽然不及上联巧妙,但也称得上巧妙了。” 宋映白睇他,“怎么样?承认我的文思巧妙了吧。” 老者捋了捋胡子,“真是一幅绝妙的好对子,老夫心悦诚服。” “那是自然。”宋映白道:“我已经将对子的下联奉上,那么老人家可否告知您是哪路仙人?” 老者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的道:“不是老夫自夸,世人得老夫一口真气,便能大病得愈,得老夫一根胡须,便能再获新生,所以,你知道的,老夫乃是……” 宋映白惊喜的道:“知道了,您是人参精!” 没想到老者脸色大变,看得出又窘又气,“老夫是吸取天地精华所生的何首乌。” 宋映白有点嫌弃,“何首乌也有这个功效吗?治病强身不是人参的功效吗?” 何首乌精怒道:“何首乌不比人参差的,你到底懂不懂?张果老就是吃了一棵五百年的何首乌,立地飞仙的!人参有什么了不起!老夫要继续修炼了,你快走罢,人类果然心思歹毒,坏我心性。” “人歹毒?”宋映白道:“你难道忘记方海了吗?你故意折磨他,难道就不恶毒?” “他们分明是叔嫂,男的勾引嫂子,禽兽行径,女的下嫁小叔,不守妇道,这种乱了纲常的人,我只是在他死后,代替上天小惩罚他一下,有什么不对吗?” 宋映白听完,只是露出萎靡的表情,长长一叹。 何首乌精哼道:“怎么样,你也觉得我说得对,无言以对了吧?刚才我发现你收拾了方海的骨头,我把你也当成了那等寡廉鲜耻之徒,毕竟同情这种人,也不会是好人,不过么,你……算了。” 虽然还是不大相信对方是状元,但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宋映白可没兴趣跟卫道士辩论,“以前我以为神仙都是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的,所以才有想超脱世俗之外的人修仙。可是看到你,发现你居然在乎这么多,好死板好无趣啊。” 何首乌精一愣,忙解释道:“神仙脾性当然也各不相同,反正老夫眼中揉不得沙子,这样污秽的人搬到老夫地界,老夫看不顺眼。” “好了,不管怎么说,你我相遇一场,便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我送你绝佳诗词一首,你赠我根须一枚如何?” 何首乌精立刻拒绝:“不行,我的根须不外送。” “你先听听再说吧。”宋映白摸着下巴,做出思考的样子踱步,大有当年曹植之风,“烟锁池塘柳色深,水……水鉴坝桥灯影沉。榆火钱塘江上月……嗯……嗯……” 拿眼睛瞟何首乌精。 何首乌精眼睛大睁,原本以为能对得出烟锁池塘柳的下句,已属难得,没想到竟然还能作诗,真,真的是文曲星降世? 他真的好想知道剩下的诗句啊! “想知道剩下的诗句?”宋映白绕着何首乌精转悠,看这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张纸一根毛笔,将他刚才吟出的诗记了下来。 宋映白手一伸,何首乌精不情不愿的拔下一根胡须,拍到宋映白手中,哼道:“给你,快念!” 宋映白得意的收好根须,开始念下面的诗句,“烛泪梳镜尘面人。壁烬钗横湿玉骨,沙埋枪销烽照魂。桃烨金城清明日,灶钱松酒燎黄昏!” 刚说完,就听老者拍手笑道:“妙妙妙!老夫要赏诗了,你离去罢!” 接着脑袋嗡的一声,宋映白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站不稳,脑袋一空,什么都不知道的躺在了地上。 等他头晕目眩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森林外,天色大亮,刺眼的日头高高挂在天上。 回过神来赶紧去掏衣袖内,摸出一根碧绿晶莹透亮的根须来。 他不由得笑了,大人有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烟锁池塘柳”下联及相关诗句均来自互联网资料。 第25章 宋映白见地上的白骨和野兔都还在,忙都拎起来,疾步向小屋的方向跑去,期间遇到一个下坡还险些滑了一跤。 推门进屋,先将方海的白骨放在小厅的桌上,转身就进了黎臻所在的房间。 一进门,就见黎臻侧躺在小榻上,早已昏迷不醒,面无血色,嘴角残留着黑色的血痕。 “大人!”宋映白心惊胆战的靠上前,扶起他,先试了下鼻息,很微弱,但幸好还有一丝呼吸。 听到宋映白唤自己,黎臻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宋映白的面庞出呈现在他眼前。 他便一把抓过他的衣襟,虚弱的道:“你终于回来了。” 他还以为他在林子里遇到了危险,葬身密林了。 幸好,这臭小子活着回来了,虽然晚了一夜,但好在平安。 宋映白被突然一拽,差点和他脸贴脸,忙解释道:“大人,我回来晚了,但我给你带了药。” 黎臻摇头,这个时候,采摘后山的草药根本毫无意义,他必须抓紧时间,他鼓起一口气,“你听好,我死后,你告诉我的祖父……孙儿不孝,走在他前面,让他不要为我伤心……另外,好好待我的马,还有,还有,咳,咳!” 宋映白知道黎臻这是觉得自己没救了,在交代遗言,“大人,您会没事的。” 这样敷衍的话,黎臻是不会信的,他见过多少死到临头的人,还被其他人安慰会没事的,他不是不能面对死亡的软弱的人。 “还有……你回京城找郑元……他真名叫韩榕,是右上所千户,就说……我生前答应了让你做总旗……他会提拔你的。” 宋映白心头一暖,没想到黎臻临死还想着不能亏待自己,自己救像他这样仗义的人,也算值得,他苦笑道:“大人,我昨晚遇到仙人了,这是仙草,您吃了就会没事的,真的。” 说罢,从袖中掏出那根何首乌根须,递到黎臻跟前。 黎臻听他说什么遇仙,以为宋映白痴傻了,闭眼摇头。 但是随着那根须茎呈现他面前,他闻到一股清香,而且在嗅到这股香气的同时,他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都说了我遇仙了。”宋映白笑道:“快吃了吧,吃了,您就康复了。” 黎臻半信半疑,反正现在也没别的选择,拿起根须,递到嘴边,一点点吃了进去。 等黎臻将根须全部吃完了,宋映白小心翼翼的问他,“您觉得怎么样?” 黎臻惊看宋映白,眼中有藏不住的惊喜。 因为他自己明显感觉到舒服了许多,刚才那种骨头缝都如针扎般的痛感消失了,也没有一阵阵的发冷发热了。 他挽起裤脚,发现肿胀发黑的皮肉已经消肿,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新肌增长,平复了伤口,眨眼的功夫,腿已恢复如初。 他忙又忙摸了摸腹部的伤口,一点不痛了,不用说,也已经复原了。 宋映白亦看出黎臻恢复了气色,脸不再惨白如纸,而是有了血色,长长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擦去额头的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是真药。” 他抬头,发现黎臻眼眸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感激,但又太温柔了。 “……我……” “您别说话了,快好好休息罢。”宋映白指了下门外,“您因为中毒的关系,一夜都没睡吧,我现在去炖兔子,您赶紧睡一会吧。” 黎臻道:“我已经好了,现在精力很好,不需要休息了。” 宋映白坚持道:“您一定得休息,反正我去炖兔子了。”说完,当真起身关门出去了。 黎臻注视着门,良久才慢慢重新躺下,嘴角挂着笑意。 —— 兔子肉在锅子咕嘟咕嘟的住着,香气飘了满院。 宋映白一锄头一锄头的在院内刨坑,锄头是他屋后找到的,虽然长满了铁锈,但聊胜于无。 将方海夫妇葬下,宋映白又在篱笆附近摘了些山花,放到了他们坟包上。 “你们这个院子,不属于森林,你们在这里,就算何首乌精看不顺眼,也奈何不了你们。不过,还是早些投胎,开启新的人生吧,下辈子做一对邻家青梅竹马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宋映白其实很不喜欢悲剧,故事要是悲剧结尾他都不会看,但是入了锦衣卫这个行当,就得让自己心硬起来,不过幸好,将黎臻救了回来,算是这么多日来难得的喜事。 他回到屋内,见兔子肉炖的差不多了,用做菜剩下的水洗了手,去叫黎臻。 可是一开门,黎臻睡得深沉,他轻唤了一声,不见黎臻应声,他便退了出去,杵着下巴想了一会,自己先舀了一碗吃了,剩下的给黎臻留着,等他醒了再吃。 其实他才是最累的那个,这几天一直没闲着,能撑到现在又是做饭又是刨坑,全靠意志力,如今黎臻痊愈了,方海夫妻也合葬了。 他泄了一口气,双手托着腮帮,不知不觉改为枕着胳膊,最后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发现天色早已大亮,而自己则躺在原本黎臻睡的小榻上,他一个骨碌坐起来,寻找黎臻的身影,“大人——” 自己怎么睡在小榻上,什么时候被移过来的?黎臻睡哪儿了?他是绝不可能去睡方海妻子病死的那张床的。 他有点懵,这时候黎臻站在门口,“我又抓了一个兔子,已经炖上了,快点吃了,好上路。” 宋映白道了声:“是。”赶紧起了身,不得不说,睡得真好。 他看了眼小榻旁的椅子,难道黎臻把小榻让给自己,他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饱饱吃了一顿,这一次两人精力充沛的踏上了行程,只要沿着河岸,就能找到人家,到时候弄两匹马,一切就容易了。 路上两人聊天,聊到宋映白是如何得到何首乌精的根须的时候,他将那副对子的事情隐瞒,否则以他武人的身份,居然想出那种绝对,没发圆。 只说自己哭着求那精怪,说要救自己的哥哥,把何首乌精感动了,就赐了他一根须茎。 “你哭了?这么为我担心?”黎臻笑着说这话的时候,阳光照下来,将他淡棕色的瞳孔染了一层金色。 宋映白赶紧道:“当然了,属下很担心您的。” 黎臻抿起嘴角轻笑。 宋映白却忧心,黎臻之前说听惯了奉承的话,自己是不是太露骨,又被他发现了? 不过,他那笑好像并不是讽刺的笑。 这时黎臻挑眉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我好不了,你得继续背我,一想到这么辛苦,才哭出来的吧。不过,做得好,这次真的谢谢你了。” “您这么说太客气了,您救过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扔下您不管的。” 黎臻微笑,看了他片刻,便继续走在了前面。 他们两个轻手利脚,脚程很快,一连走了差不多十天,终于在翻越一座山头后,黎臻快宋映白一步,站在山巅,笑看远方:“看到了,有人烟了,还是个不小的镇子。” 宋映白气喘吁吁的落在他后面,“那……那就好……再找不到人家,我都快变毛人了。” 黎臻下来几步,拽住宋映白的手,带着他往上走,将他拉到了山巅。 宋映白看着远处的房屋聚落和炊烟,感慨道:“……大人,咱们活下来了。” 没想到,这时候黎臻忽然搂过他的肩膀,朝他点着头说道:“那当然,而且咱们以后还要活得更好,我说话算数,包括遗言。” 宋映白记得,黎臻说要升他当总旗,笑道:“谢大人。” 说起遗言,他其实一直纳闷一件事,黎臻给了他祖父留了话,甚至连马都交代了,却没给父母兄弟姐妹留半个字。 他难道没有其他亲人么? 这时黎臻已经放开他,往山下走了:“快走吧,赶在天黑之前进城。” 宋映白赶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不管他们之间之前有什么过节,从现在起,他就是黎臻提拔的属官,外人都知道他们是一系的,他从今以后,他将追随他。 第26章 宁采臣三步一回头的疾步走着,就怕身后有追兵。 他现在是彻底吓破了胆,吃人的蜈蚣,血腥的劫囚,一切都像是噩梦。 他趁着官兵和蜈蚣精乱斗,找了个空隙没命的奔逃,一路向着正气山庄跑来。 因为他的书箱放在这里,里面有他的路引,他害怕不找回来,那些官兵会借此查到他的身份。 幸好,官兵和蜈蚣精纠缠,目前没人追他这个不起眼的人类。 他踏进山庄,在一个棺材底下拽出自己藏起来的书箱,长出一口气,正要背起,忽然感到里面有东西在动。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书箱里竟然躺着一个小臂长的蜈蚣,吓得他啊的一声叫出来,把书箱踢了数丈。 忽然,书箱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他壮着胆子,再次凑过去一看。 哪里还有蜈蚣,只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婴儿躺在那里,蜷着手脚,低声啼哭。 他明白了,那只蜈蚣就是这个婴儿,婴儿就是蜈蚣。 “你,你是不是吴功?”他曾救过吴功,是不是他被打伤了,又变成婴儿来骗自己的同情? 婴儿只是啼哭。 宁采臣抱起他,跑到屋外,放在地上,举起一块大石头就要朝他砸下,“你这个妖怪!休想我对你有同情!” 婴儿哭着,无辜又无助,宁采臣高高举起的石头,无论如何也不落下,这分明就是个婴孩。 他愤恨的扔下石头,进到庄内捡起自己的书箱,背起来大步不回头的跑开。 走了很远,似乎还能听到婴儿的哭泣声。 他终于忍不住,咬牙跑了回来,将婴儿抱起放进了自己书箱内,“我只是怜悯你有个人形,才带你走,你以后要做个好人,将功补过。要是再敢作乱,我叫我朋友灭了你,我说真的!” 婴儿躺进书箱,在盖子盖上的瞬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宁采臣心情烦乱,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是该把蜈蚣精丢掉,认他自生自灭,还是自己好好看管教育他,让他做个好人, 自己是那种可以感化妖邪的人吗?不,他不知道。 忽然,他在路下的一条狭窄的溪流旁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捧水喝,正是傅清风,她身上也带着伤,但看得出并无大碍。 “傅姑娘——”他喊了声。 傅清风看到他,眼中露出愧疚和哀怨,还有一份不甘的倔强,一言不发的仰头看他。 “傅姑娘——”宁采臣欢喜的又喊了一遍,她没死,太好了。 傅清风却于这时移开目光,一扭头钻进了树丛里,消失不见了。 宁采臣表情落寞的站在原地,她怎么一个人?妹妹死了,那么父亲呢?吴功没吃到他吗? 应该没有吧,傅清风和吴功应该都败在了官府手里。 “有赢家吗?”宁采臣自喃,傅清风原本只是失去父亲,现在妹妹和随从都没了,吴功也被打回了婴儿状态,而官府的人呢?至少他看到的情况,也死伤了一大片。 他看着天边的云朵,层层叠叠,飘渺无边,长长叹了一声,才转身走了。 —— 宋映白跟黎臻到了镇子,他一打听,吓了一跳,他们居然跑到吉州旁边的省份来了。 宋映白身上的碎银子不够买马,还是黎臻慷慨的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典当了,凑够了买马的钱。 两人休息了一天,翌日快马加鞭往吉州府回,等他们到吉州的时候,发现新的知府已经上任了,许景重伤,由当地派人将他跟傅天仇等人的尸首送回京城。 郑元则带着人手还在搜索他们,因为河流分支众多,搜索起来费时费力,但一直没有放弃。 看到黎臻跟宋映白从天而降,郑元高兴的差点没跳起来,激动之余,不敢搂黎臻,给了宋映白一个拥抱,拍着他的后背道:“劫后余生,可喜可贺。” “咳!”黎臻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然后把莫名其妙的宋映白从郑元手里拽了出来。 黎臻道:“别在这儿婆婆妈妈的了,去准备好马,明天立刻回京,今晚上没什么事,趁早睡。” 郑元跟宋映白只得领命,安静的退了下去。 —— 他们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在许景之前到达了京城,黎臻赶紧进宫述职,宋映白则被告知暂时不必到衙门来,先在家休息。 宋映白大致能猜到怎么回事,他如果出现在锦衣卫衙门,一定会被人询问各种事情,到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先在家闭门不见人,守紧口风。 他一进四合院,居然发现正屋门前栓了一只白狗,看到他了,懒洋洋的汪汪了两声。 听到狗叫,正屋住着的房东安大爷出来,手里端着饭碗,吃惊的看他,“哎呦,老太婆快来,是宋映白回来了。” 安大娘紧接出来,客气道:“你这次外出够久的了,还以为你不住了呢,今个我烙了几张饼,进来吃一口吧。” “不了,我在外面吃过了,一会我把欠的房租给您。”宋映白俯身想去摸那狗头,“什么时候养了条狗?” “前几天出去遛弯,看到它自己在街角趴着,看着可怜就牵回来了,正好让它解决剩饭。” 就在宋映白的手就要接触它的脑门的时候,这白狗突然江脑袋一扭,不理他了。 宋映白只好把手移开,跟老夫妻告别,进屋取了仅剩的碎银子,把房租交了,然后往炕上一躺,仰躺片刻后,满炕打滚,“还是自己的窝舒服啊!可累死了!” 之后的几天,宋映白在家休息,这一个月真是累死他了,正好趁着这段日子在家好好歇着,傻吃苶睡,养精蓄锐。 偶尔闲下来也会在院中闲坐,逗逗那条白狗,据说安老爷子说,这条狗岁数应该不小了,多数时间都懒得动弹,趴着晒太阳。 而住在西厢的柳遇春,最近准备国子监的小考,也是彻夜读书,宋映白熄灯睡的时候,他那屋的灯都还亮着。 如此过了五天,这一日清早,宋映白起身,正准确上街溜达一圈顺便去小摊吃早点,突然听到有人捶门,来势汹汹,一听就知道来者不善。 “宋校尉在家吗?”外面有人高喊。 宋映白心里纳罕,蹑手蹑脚的走到院墙墙根,趴到墙头一看,就见外面五个人,都是尖帽子,棕衣,白靴的打扮,是东厂番子。 他忙悄悄下来,心想白痴才给你们开门,这就从后院墙翻出去避一避。 就在这时,那条白狗汪汪汪的叫开,而安老爷子从屋里出来,道:“宋映白,人家找你呢,怎么不开门?” 宋映白扶额,得攒钱买房了,果然听到安老爷子的话,外面的人将门砸得更响。 他硬着头皮打开门,半死不活的问:“什么事儿啊?” “我们路档头叫你过去一趟,问话。” 又是路小川!宋映白知道没好事,这一次他是不会去的,眼珠一转,找了个理由,“各位大哥,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被上面惩罚在家闭门思过,没上面的命令,可不能随意出门。” 没想到番子呵呵一笑,突然上来两个人,左右将宋映白架住,“臭小子昨个早晨在街口吃早点的,不是你,难道是鬼吗?” 宋映白嘿嘿一笑:“那肯定是看错了,是谁看到的,叫他出来对证。” 番子们摇头冷笑道:“想得美,带走!” 宋映白死活不去,“我真不能出门,叫上面知道了,是我要的命啊。” 这时候就听胡同口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宋映白就见钱忠带着一干锦衣卫风风火火赶来,他立刻如见了救星,“钱小旗,您怎么来了?” 番子们见来了锦衣卫的人,手暂时松开,没等他们开口,就听钱忠冷声道:“你们想对我们百户大人,做什么?” 宋映白一愣,百户?他? 诶?不是总旗么,怎么变百户了。 比约好的升了一级。 第27章 东厂的人听了这话,惊讶的瞅了眼宋映白,对方如果是个锦衣卫的小校尉,他们叫架过去问问话,没什么大问题。 但如果是百户,就有点麻烦了,不单是官职大了,不好动,而是百户这个职位能够接触一些锦衣卫内部的重要事情了,公然叫到东厂问话,叫外人看了,还以为东厂公然探寻锦衣卫的秘密,影响非常不好。 宋映白趁此机会,赶紧侧身走出东厂番子的层层包围,站到飞鱼服中间,“请各位回去回复路公公,不是宋某不去,而是真的不方便去。” 番子们互相看看,其中一个领头人道:“这宋映白就是个校尉,如何成了百户?我们兄弟来的时候可没听到信儿。” 钱忠冷声道:“你们不知道,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这是锦衣卫的升迁,难道还要告知外人?” 程东一在一旁帮腔,“就在刚刚,上面发了个布告,擢迁宋校尉为锦衣卫上前所百户。”说着,朝宋映白拱手道:“恭喜宋大人,贺喜宋大人。” 其他的锦衣卫也都跟着程东一朝宋映白道贺,衬得东厂的人立在一群人中无比的尴尬,互相使了个眼色,灰溜溜的走了。 宋映白见人走了,松了一口气,空扶了一把程东一,“行了,人走了。” 程东一道:“这可不是做样子,我们是真心实意向你祝贺的。” 钱忠笑道:“我就猜你这次出去这么久,肯定是办了件大事,这不,官路就来了。” 宋映白小心翼翼求证,“你们不是看错吧,不是总旗,而是百户?” “绝对没错,公文还贴着呢,不信你自己去衙门看。” 宋映白还真想看,“等一下,我马上把衣裳换了,你们等等我。”说完,转身进了院。 院外的锦衣卫站着等他,这时候有人嘟囔,“钱小旗,这宋映白原来跟我们一样都是校尉,怎么突然就连升三级了?这也太快了,您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年,才是个小旗也太不公平了。” 程东一嫌恶的瞅他,“葛少宁,你不愿意祝贺跟来干什么。” 葛少宁道:“我只是跟着咱们钱小旗出门而已,哪知道是来这儿。” 程东一怀疑他缺根筋,葛少宁这么说,不仅得罪宋映白,其实连钱小旗也给得罪了,这不是摆明了说钱小旗空有岁数,却没实绩,升不上去么。 果然就听钱忠凶道:“现在知道了,你赶紧先回衙门去,别在这儿碍事了。” 葛少宁不忿,小声嘟囔,“我这是替您说话。” 程东一心说,你是给钱小旗上眼药还差不多。 钱忠瞪眼,葛少宁撇着嘴走了。 院墙内,宋映白贴着墙根,把这番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就猜到会有人心里不平衡。 唉。 —— 路小川怒。 他拍案而起,对着空手而归的番子骂道:“废物!你们还能干什么?连个宋映白都抓不来?!” “公公,实在是不巧,我们刚到,锦衣卫贺喜的人也到了,要是早去一刻钟,错开时间,就能将人捉回来了。” “你们是责怪我让你们去晚了吗?”他怒道,目露凶光。 他旁边伺候的小黄门德安赶紧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还不快滚!” 这几个办事的番子忙退了出去,等人走了,德安一边给路小川顺气,一边道:“您何必跟几个蠢货动气,不值当。” “我不单是气他们,我是提起锦衣卫就来火。。”路小川一肚子气:“这次押送傅天仇,本是个好事,结果半路上出了这么大岔子,就剩个重伤的许景回来。前天黎臻进宫见了皇上,紧接着皇上便勃然大怒,将咱们督主给申斥了一顿。你知道为什么吗?” 德安摇头。 “因为许景口中那三个锦衣卫,我猜其中一个就是黎臻!他最近不在,我还以为他去哪儿了,原来是外出办差了,居然在半路还插手咱们东厂的事儿!现在可好了,咱们东厂成为了办砸差事的废物,他倒成了力挽狂澜,将犯人就地正法,避免逃脱的英雄了。哼!” 德安一个劲儿的点头,“还是您英明,小的真没猜到,那您派人去抓那个宋映白……” “因为我怀疑宋映白也是三个锦衣卫中的一个!我查过了,他跟黎臻消失的时间都对得上!”路小川一提起这家伙就一肚子气,“这小王八蛋分明跟黎臻是一伙的,上次却敢骗我!尤其这次他居然一口气提了百户,还敢说他不是黎臻的人?!还有黎臻去办的究竟是什么差事,我早晚也会知道!走着瞧罢!” 德安道:“这黎臻是敬国公的嫡孙,而敬国公的亲姐姐,可是太皇太后……说到底,皇上还是把黎臻看做自家人,要紧的任务交给他,不交给咱们办。” “哼,敬国公老迈,早已没有实职,就是个糟老头子罢了。”路小川冷笑道:“黎臻这家伙,这么有闲工夫管咱们东厂的闲事,怎么不好好查查他爹究竟去哪儿了!” 黎臻的父亲是敬国公唯一的儿子,莫名其妙失踪很多年了,五湖四海找遍了,连个头发丝也没找到。 德安道:“话虽这么说,可老国公威望还在,太皇太后也还康健……” 路小川横了他一眼,德安闭嘴,不敢言语,等一会路小川看起来消气了不少,他才敢吱声,“这次左千户没了,给他亡妻的抚恤银子……” “给双倍!”路小川哼道:“咱们东厂不亏待下属!还有许景,等他伤好些了,叫他来见我!” “是。” 路小川被宋映白气得不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宋映白就任的上前所百户,可是很多人竞争眼红的职位,如今落到他头上,不信那些落榜的,和身后的势力不整他。 碍于黎臻的面子,明面上动不了他,但背地里有得是法子叫他混不下去。 哼,先让你们锦衣卫内部掐,等掐完了,再看看需不需要我出手吧。 —— 宋映白等一干人进了锦衣卫衙门,一路上碰到几个熟面孔跟他贺喜,进了锦衣卫大堂,就见墙上贴着若干布告。 有近日京城有讹言流传,勒令各所严查,将造言惑众者抓捕的。 有督促各所在年前清理积案的。 而他那张升迁布告贴在显眼的位置,前面站了一些人在看,他站在外围抬头看瞅,上面的确白纸黑字清楚的写着他的大名。 “这宋映白是谁啊?以前都没听过。这上前所百户位置空缺,都争红眼了,那些人争来抢去,没想到反倒落到个无名小卒手里。” “未必是什么小卒,能掉在这个职位上,肯定有靠山。” 议论的这两个人虽然声音不大,但宋映白离得近,因此听得很清楚,不由得流下一滴冷汗。 就算听到有人背后谈论他,但他确实没有底气大喝一声:“你们闭嘴,老子全凭自己实力!” 因为他的确有靠山。 这时就听有人小声道:“佥事大人来了,是佥事大人。” 众人闻言,纷纷朝门口看,宋映白心说真是说靠山靠山到。 就见黎臻头戴乌纱,穿着大红的飞鱼服,前胸和两肩绣着飞鱼纹,腰间系着鸾带,配着黑色官靴,整个人威风凛凛,比早先见到的时候,更加英姿飒爽。 身后则跟了四个随从,其中一个帮他捧着马鞭。 宋映白心里想说,如果锦衣卫要是全按照容貌升迁,黎臻肯定能做指挥使。 “参见黎大人。”众人纷纷行礼,宋映白也没落下,赶紧弯腰作揖。 黎臻却一眼就看到了宋映白,指着他道:“布告都看到了吧,他从今以后就是上前所的百户了。” 堂内的目光一下子全聚在了宋映白身上,他微笑,不知该不该挥挥手说个嗨。 “参见宋百户。”堂内差不多都是比他品级低的,所以基本上都向他行揖礼。 冷不丁一下受这么人行礼,宋映白有点吃不消,但也不能丢脸,装作气定神闲的一抬手,“大家不必多礼。” 这时黎臻朝宋映扬了下眉毛,“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其他人一片“大人慢走”的恭送声中,宋映白跟上了黎臻的步子。 在他身后,众人虽然表情各异,但有些话,心照不宣,心里都明镜似的。 瞧见了吧,这个叫宋映白的果然有靠山,而且来头还不小。 第28章 宋映白随黎臻出了门, 绕到锦衣卫后院, 来到一处门口有两个侍卫把守的院子。 进了院子, 直接走到正屋, 屋内宽敞,窗明几净,陈设考究, 一看就是上官的办公场所。 黎臻叫随从们先退下, 他将帽子搁到帽架上,问宋映白,“你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宋映白心说,你叫我来,却问我有什么话想说? 不过, 他的确有话说,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不是说总旗么, 这一转眼变成了百户, 我怕我资历不够, 不能服众。” 黎臻回到桌前,坐下后笑看他,“如果和说好的一样, 多没趣。再说了, 你这一番付出还不值一个小小的百户么。” “可外面的人不知道, 想不通您为什么要提拔我。” “想不通也是他们的事, 与你何干。不过, 他们都知道是我提拔你的,这很好,至少东厂的人不敢轻易动你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还得陪我进大漠呢。”黎臻半开玩笑的道:“以为我会就这么饶了你么。” 果然,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得了百户的头衔,得给人家坐马前卒,进大漠找地狱井。 “是。大人,还有一事,我得向您禀告,傅天仇死之前跟我说,那半片鲛麟放在他老屋地砖下。我一直忘了告诉您。” 黎臻想了想,“我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告诉第三个人。” “是。” 黎臻道:“傅清风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未婚夫的父亲是兵部武选司郎中马培善,傅天仇被下狱后,婚约也没有取消,如今傅清风劫狱,皇上震怒,迁怒于马家,加之他本身也不干净,皇上命令我指派个人手,配合宫里的吕公公一起查抄马家。”黎臻笑看他,“我决定让你带人去。” 抄家可是个肥差,宋映白的第一反应,但很快就把这个念头驱散了,黎臻肯定不是让他发财去的,“……我没抄过家……” 黎臻想笑,但忍下了,“抄家这差事也不是常有的,你不用有经验,只需记住,不要拿贪墨任何东西。历来抄家都是肥差,免不了中饱私囊,但是这次,你一定不要动任何东西,攒攒资历和威望。” “是!”宋映白朗声道:“大人放心!” 黎臻满意的点点头,打开旁边的公文匣,看样子是要处理公务了,低头道:“那你走吧,有事再叫你。” 宋映白应了声是,躬身告退,忽然就听黎臻道:“宋映白!” 他一抬头,就见一个东西朝他飞来,他忙双手接住,发现是一块银锭子,不禁纳闷的道:“这是……” “你那些朋友知道你升迁了,你总得做东请一顿酒。”黎臻笑道:“瞧你一路路抠抠搜搜的样子,就知道你手头不宽裕。这锭银子就当做我随的份子,你拿去用吧。” “这也太多了……” “就当做草药钱。” 有人给自己发红包,宋映白就是客气一下,黎臻自己解释为草药钱,他就顺水推舟,朝黎臻谢了谢,高高兴兴的退了下去。 宋映白升迁乃是一件大喜事,理应“铺张浪费”,现在又有黎臻打赏的银子,邀请钱忠和之前一起共事的校尉们选了家上好的馆子,好好喝了一顿。 等他醉醺醺的回到住的地方,已经半夜了,他哼着小调,摇摇晃晃的进了院,就见院内漆黑一片,正屋和柳遇春住的西厢都黑着灯,两扇门外都挂着锁,可见全没在家。 而那条白狗下巴垫在两条叠加的前腿上,不屑的瞅了一眼“醉鬼”宋映白。 宋映白醉意浓重的走过去,摸了摸它光溜溜的脑门,“你这是要秃顶啊,明天给你抹点生姜。” 白狗瞟了他一眼,起身要往狗窝回,宋映白不许它走,拽住链子把它给拽了出来,“不知好歹,生姜生发知道不?” “哼!”白狗回头朝他不满的哼了一声,非常清晰。 宋映白一下子醒了酒,噌地蹦开老远,目不转睛的盯着它。 白狗没搭理他,径直进了狗窝,宋映白不肯善罢甘休,跟着他到窝前,薅狗链子想把它拽出来,“你刚才是不是哼了一声?” 狗被拽得呜嗷嗷嗷乱叫。 这时邻居不耐烦的道:“我说老安家,你家这狗啊消停点,行不?” 宋映白不敢再动这狗了,松开链子,观察了它一会,转身也回了屋。 第二天早晨起来,宋映白出门去衙门的时候,柳遇春那屋还上着锁,倒是安老夫妇所在的正屋锁被摘下了,屋里应该有人。 他站在狗窝前,俯身去瞅在狗窝里趴着的白狗,他怀疑是不是自己醉得太厉害了,把狗“呼哧呼哧”的声音,听成了类似人类的闷哼。 他可是亲眼见过精怪的,所以白狗成精,他也不奇怪,他只是纳闷,既然这狗成精了,怎么不去吃人,也不去修炼,在一个寻常的人家做什么,难不成是养老? “我和你大娘昨天去吃喜酒了,回来晚了些,你还没走啊?”这时候安老爷子出来,笑呵呵的将给狗盆里倒了剩菜剩饭。 白狗探出头,很上食的吃了起来,不时舔舔嘴角,卷去嘴边的菜汤。 安老爷子喂完食,又问宋映白:“你还不走啊?”宋映白摇头:“不急。”安老爷子随他了,自个进了屋。 宋映白蹲身到白狗跟前,小声道:“我劝你老实点,敢动歪脑筋,小心我一刀取了你的狗胆!” 白狗默默吃食,头都不抬一下。 宋映白拍了拍它的脑门儿,走出了院门。 一到锦衣卫衙门,就有个小校尉在等候他,自报家门,叫房家墨,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是上面分配给他的随从。 果然做了官,配置就上来了,连随从都有了。 “大人,我带您去办公的地方。” 跟黎臻那种自己占一个院不同,他身为百户,跟其余的百户挤在一个大院里,密密麻麻的班房,他只占了其中的一小间,除了桌椅外,再摆放个脸盆架衣架书柜,也不剩什么地方了。 而桌子上的公文堆积如山,宋映白嘴角抽了下,不敢相信的指了指:“我这才上任第一天,怎么就这么多公文?” “大人,上面发文,让百户及以下各部分清理积案,各小旗报到总旗,而总旗就报到你这里来了,咱们这上前所百户一直空缺,文书就积压着。” 宋映白记起昨天在大堂的确看到有清理积案的公文。 他坐到椅子上,随手翻了翻,苦着脸道:“……我知道了。” “大人,今日安排如下,辰时校场视察各总旗和小旗操练,巳时参见咱们上前所的千户刑大人。下午倒没什么安排,还有,这些是到现在为止送来的贺贴。” 房家墨说完,从公文匣取出一叠厚厚的贺贴,宋映白简单看了看,有本所的百户送的,也有其他所的,林林总总,不下几十封,当然他知道,这可不是冲着他来的,人家看的是黎臻的面子。 “你帮我回了吧。”宋映白道:“你搬把椅子坐我对面。” 这种给官员做随从的,也不是寻常的校尉,通文墨是必须的,以后遇到机会提拔得飞快。 房家墨便搬了椅子坐到宋映白对面,帮他回贺贴。 宋映白则开始看往来的文书,不得不说积压的案子千奇百怪,比如有黑皮肤老妇人化身怪鸟啄食婴儿眼球之类的。 他本身也是经历过蜈蚣精跟何首乌精的,所以也不惊奇。 辰时,他来到校场视察锦衣卫的操练,他之前可是站在这一百多人里接受视察的,现在则可以背着手,气定神闲的踱步巡视麾下。 这种视察也不是每天都有,按照规矩,每个月初一、十五才有。 在来之前,他设想过下面的人可能会给他难堪,比如缺勤散漫什么的。 不过,想象中的情景没出现,他手下的两个总旗官,十个小旗官都规规矩矩的带着校尉训练。 他例行巡检完,简单讲了几句报效朝廷之类的话,就让他们各自解散做事去了。 宋映白回到办公的地方,看到堆积如山的文书就脑袋疼,但不敢怠慢,杵着下巴慢慢翻看。 到了巳时,去拜见顶头上司刑千户,通禀后,守门的侍从请了宋映白进去,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坐在几案后面,目光如炬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就是宋映白?” “正是属下。”宋映白作揖礼。 刑千户从几案后面走出来,上下打量宋映白,忽而笑道:“不愧是黎佥事器重的人,这面相就不一般。” “谢大人。” 刑千户背手道:“你明天有个差事,去马家抄家,你都知道的吧?” “知道。” 刑千户温笑:“可见上面真是看重你,将这样的重要任务分给你,当然,我也同样看重你,信任你,明天我就不派人督查了,你自己全权负责。” “谢大人信任。”顶头上司给自由,没道理不要。 刑千户满意的点点头,叫宋映白下去了,等人走了,他绷着脸,轻哼一声,坐回几案后,再没半点笑容。 自己中意的下属没捞到这个职位,偏叫一个外来的做了百户,就算是佥事提拔的又如何? 不顺眼就是不顺眼。 —— 宋映白第一天上任,看了一天公文,自觉不比做校尉站岗那会轻松,下班后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回家躺一会,他捶着肩膀,推开了院门。 赫然见白狗正趴在正屋的窗台上,站直身子往窗户里瞅。 “你在干什么?”宋映白喝道。 那白狗一惊,忙放下前腿,转身进了狗窝,而屋里的安老爷子听到动静,推窗露出头,“怎么了?” 宋映白指着白狗道:“它刚才趴在窗台上,往里面瞅,您得留心,它真的很奇怪。” 安老爷子完全没放在心上,看着白狗的狗窝道:“哈哈哈,你是不是饿了想吃食了?” 白狗低声呜呜了两声,身子蜷缩成一团,弱小又无辜。 安老爷子完全没觉得异样,跟宋映白寒暄了两句后,就回屋去了。 而那白狗此时从狗窝探出头,朝宋映白呼哧呼哧的吹了几口气,仿佛在嘲笑他。 第29章 宋映白嘴角抽动了几下, 挑衅是吧, 你给老子等着! 这狗是房东的, 他暂时拿他没办法, 他转身回了屋,先忙自己的事情——算账。 百户的收入是一年三十两,也就比现在富裕了一点, 但是离买房还遥遥无期。 希望他爹知道他升职了, 觉得他有出息,支援他一笔银子吧。 “唉,难不成还得掏老爹的荷包才能买房。”他纠结的扶着额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狠拍了脑门一下, “天啊, 差点忘了往家寄家书还得差不多一两银子,疯了疯了, 我要破产了。” 忽然听到正屋方向狗链子哗啦哗啦作响, 宋映白悄悄从门缝一瞧, 就见白狗正走来走去,像是有心事一般,末了, 竟然长叹一声, 老老实实坐下, 仰头对着月光, 一动不动的盯着看。 一副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的惆怅模样。 宋映白看了一会,摇着头回到了炕边,往上一趴:“这狗绝对有古怪,等我忙完抄家,就收拾你。” —— 抓人、抄家、审讯,其实才应该是宋映白身为锦衣卫的工作项目。 宋映白从办公的房间走出来,看着已经列队的百十来号人,朗声道:“马培善,贪赃枉法,前几日已经被咱们锦衣卫奉旨缉拿下狱,但是他所贪赃物还在家中没有收缴,今日我等奉陛下谕旨前往马家,清缴家产,必须做到没有遗漏,大小物件,件件点清,知道了吗?” “是!” “出发!” 宋映白跟着队伍,出了锦衣卫衙门,一路到了马家。 负责撵家眷的,冲进各个屋子,将屋里的人无论男女全部赶到一个院子。 负责堵门的,绣春刀一跨,往大门角门前后门一堵,确保没有人可以出入。 负责“翻箱倒柜”,将贵重物品和可疑物品搜出来,搬到大厅去,让人清点造册。 一时间,随着锦衣卫的行动,马家鸡飞狗跳,哭爹喊娘,有晕倒的有要上吊的,闹腾的不得了。 宋映白就坐在马家大堂里,正襟危坐,坐镇这次抄家行动。 宫里也派了人手,领头的是吕公公,胖乎乎看着很面善,是皇帝的心腹太监。 他和手下的太监负责登记物品造册。 抄家所得,不用说自然是抬进了皇帝自己的内库。 宋映白觉得皇帝这么干得被户部官员和言官喷得体无完肤,不过那就和他没关系了,他只负责抄家。 一声尖叫,一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的扑进来:“你们滚出去,不能动我家的东西!”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朝着宋映白就扑了过去,自然是还没到他跟前,就被旁边的房家墨给按到了地上。 宋映白恼道:“负责清理家眷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人都拦不住。” 他属下的张小旗陪着笑脸带着两个校尉进来,将妇人拉走,“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宋映白送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了。 正此时,屋外竟然又扑进来一个男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容貌平平,但衣着华贵,看得出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他照着张小旗扑打了过来:“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娘?为什么,你们这群鹰犬爪牙!你们不得好死。” 两个校尉,唰的一声拔出绣春刀。 寒光闪闪,再向前一步,必然见血。 这个举动,让这男人暂时停止了动作,似乎在权衡利害。 妇人却哭嚷着道:“你们这群鹰犬不得好死!永言,你还等什么,还不跟他们拼了?” 马永言听了母亲的怂恿,竟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颤颤巍巍的朝校尉们晃了晃:“我、我跟你们拼了。” 就你那儿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拼什么拼啊你,宋映白冷声呵斥道:“把刀放下!” “我不放,我才不要被你们抓到诏狱去。”马永言绝望的看了眼那妇人,刀刃方向突然一调,朝着自己喉咙戳了进去,就见一道血溅出,喷洒在了雪白的墙壁上。 再看马永言,已经捂着脖子,双膝一软,栽倒在地,一滩血迹慢慢淌开。 “我的儿啊——”妇人嚎啕大哭,似乎完全忘了刚才就是她怂恿闹事的。 事情发展的太快,宋映白立即上前试他鼻息,已经没气儿了,他现在真不知道说什么,可算是体验到什么叫官难做的了。 “你们是怎么控制家属的?怎么没搜身,他居然有匕首。” “大人,属下知错,请您责罚。”张小旗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他是不是故意的?把藏有匕首且有自杀倾向的马家公子放进来,当着他的面自杀,如果上面追究起来,这个责任就得他担着了。 宋映白沉着脸,“行了,赶紧把尸首弄下去,下不为例。” 张小旗他们赶紧把妇人和马永言的尸体抬了下去。 这时候,四个校尉抬着一个长一尺,宽约七八寸,上面雕刻着奇怪的花纹的石头匣子走了进来。 别看东西不大,却要四个大男人憋得脸色通红才能抬动。 “这什么东西?” “从马家三少爷马永言的房间里查抄出来的,根本打不开,怪得很。” 马永言?不就是刚才自杀那位么,现在好了,抄出个奇怪的东西,人却死了。 这石匣子花纹古怪,又打不开,相信里面大有可疑,宋映白道:“……吕公公,这个先单独放在一边,一会您看看。” 吕公公也是个狠人,死了一个人,他就跟没看见似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册子和各种器物。 这石匣子看起来不值钱,吕公公道:“那就先放那儿吧。” 剩下的抄家活动还算顺利,再没发生意外状况,夕阳西下的时候,抄家正式结束,宋映白做最后的清点。 他先清点了下人数,马家男女老幼在名册上是十八口,包括自尽而死的马永言。 此时马永言的尸体躺在廊下,脖子上一道血红的伤口外翻,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如纸。 死得不能再透了。 但他还不放心,“张小旗,你去再补一刀。” 张小旗欲言又止,大概想说,这都死成什么样了,还补刀? 但宋映白是长官,人家吩咐就得听,他上前,拔出刀,照准马永言的脖子又来一刀,这一下,弄开一道大口子,只剩一层皮连着了。 宋映白见了,这才拿毛笔将他的名字从名册上划去,然后叫来义庄的人,叫他们把尸体处置一下,不管是放在义庄还是扔到乱葬岗,随便他们。 等义庄的人把尸体都拉走,宋映白将名册一合道:“将马家的人押往诏狱!” 至于马家抄来的金银珠宝,自然是由皇帝指派的大太监吕公公连夜带人抬回了属于皇帝自己的内库。 想必皇帝今晚会龙颜大悦的。 宋映白则带人将马家贴了封条,然后押着马家的人往诏狱走,在路口,看到义庄的马车停在路边不动,车夫正在打骂马匹。 马永言的尸体用席子卷着,直挺挺的躺在马车上。 宋映白路过的时候,特意的瞧了露出马永言鞋袜的席子,并无任何异样。 而当宋映白他们走远之后,席子里马永言青白僵硬的手慢慢握紧,攥成了一个拳头。 —— 义庄内,王老汉提着灯笼进行关门前最后一次巡查。 清点一下尸体,之后便关门睡觉,无论夜里再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会再起身察看,这是规矩。 他作为一个看管义庄的守人,一向恪尽职守。 受傅天仇案件的牵连,马家也被抄了,今天拉来了一具男尸停在这里。 之所以没把尸体丢到乱葬岗,而是留在义庄内,是因为马家枝繁叶茂,虽然倒了马培善这一枝,但只要不诛九族,马家别的亲戚仍在,保不齐会来高价收走这具尸首安葬,他们义庄也能从中赚取一点银两,维持义庄的运转。 王老汉一边想着,一边提着灯笼往前走:“一、二、三……”一具具数着尸体,待数到最后一具,他不禁一愣,本该躺着尸体的地方,此刻只留下一领草席。 他身上噌地冒出一层热汗,心脏跳的厉害,突然,一双冰冷的手从后面扼住了他的喉咙,吓得他浑身僵硬,手里的灯笼掉在了地上。 灯笼熄灭,一片漆黑。 王老汉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只觉得呼吸困难,脚边出现了一滩温热的水渍,接着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地上,一睁眼看便看到门外的皎洁的月光,照得院内恍如白昼。 他屁滚尿流的爬出了义庄,往自己居住的小屋逃去,可他发现本该没人的小屋,此刻亮着灯光。 那是他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居住,他昏倒前没有点蜡烛,此刻谁在哪里? 他本能的觉得应该逃,但又抱着侥幸的心里,他一点点的挪到窗根下,顺着窗户的缝隙往里看。 就见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灯光昏黄黯淡,但既然如此,桌前的人脸色依然看起来毫无血色,煞白如雪。 王老汉认得他,义庄负责收尸的人告诉他,这人叫马永言是马家的三公子。 此时,马永言手里拿着一根针线,对着镜子,借着蜡烛的光芒,慢慢的缝合着脖颈处翻开的猩红伤口。 一针一线,像在缝皮口袋,王老汉甚至能听到针线刺破皮肤的脆响。 为什么能听到声音?大概是因为皮肤冷硬了吧。 为什么冷硬?因为马永言是个死人吧,刚才摸他脖子,将他吓晕的,就是诈死的马永言。 趁他昏迷了,马永言跑进他的屋内,翻出针线缝脖子。 王老汉发现自己浑身都开始变得冷硬了,他终于牙关打颤,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嗓子:“鬼啊——鬼啊——” 马永言听到声音,把桌上的物件都纳入袖中,打开后窗户,就在翻身跳出去的一刻,他回头看向王老汉,眼神悲凉,缝合到一半的嗓子发出破风匣般的沙哑声:“不要叫!” 而王老汉扒着窗户,被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一瞅,只觉得头脑昏沉,一瞪眼,又昏死了过去,当真叫不出来了。 第30章 清早, 鸟雀清脆的叫声不绝于耳, 宋映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迈出了家门。 昨天抄家很成功, 休息的也不错,那条糟心狗也没出来烦他,一直蹲窝里没出来。 回身关门的时候, 余光瞥见一个婆子踽步走来。 “宋大人, 这么早就出门啊?做你们这行的真是忙啊,天刚亮,天黑了才回来,真真辛苦。” “薛婆婆,是你啊。”宋映白的语气冷淡的道, 径直朝前走去。 薛婆快走几步跟上来, 笑道:“宋大人这般操劳,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啊, 何不娶个娘子进门伺候着?老身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前街有个王公, 家里的三姑娘还未曾出嫁,塞天仙似的容貌,与你真般配。” 薛婆子在附近几条街做媒赚银子, 单身的男女都逃不过她的考量。 宋映白现在连个房都没有, 结什么婚?再说了, 年轻人以事业为重, 他正处于事业上升期, 哪有闲心成婚。 不过,这老婆子信息倒挺灵通,他升职的事儿,连她都知道了。 宋映白停下脚步,道:“你上次来跟我说这件事,我当时忙着,没来及正面回你。今天我就给你个准信,我的婚姻大事自有定数,不劳你费心。” 薛婆子一愣,随即虚笑道:“我也是好心,街坊邻居住着,何必说这样的狠话,真真坏了邻里之情。” “我不喜欢身上有别人的视线,这个意思你懂吗?”宋映白脸色一沉:“以后少盯着我的事儿。” 薛婆子赔笑道:“懂懂懂,您忙吧。” 宋映白大步朝前走了。 薛婆子呆在原地良久,才啐了一口,小声道:“呸,姓宋就以为自己是宋玉啊,冷着个狗脸,当老娘稀罕给你做媒么?!人家蒋兴哥还等着呢。继续做你的光棍汉去吧!” 宋映白来的早,等了一会房家墨才到,先给他打了热水沏了茶,然后给宋映白磨墨,好让他写陈述昨天的抄家公文。 公文写好了,盖上印,再交给千户过目,盖印,最后交给经历司保存。 宋映白头疼,公文写作要人命啊,不由得分心跟房家墨聊起天来,聊着聊着就聊到那条白狗。 “奇怪的白狗?”房家墨一边给宋映白磨墨,一边道:“大人,您听过白狗成精的故事吗?” 宋映白抱着肩膀,“快讲讲。” “老人常说狗无八年,鸡无六载,就是说狗八年以上通人性要成精的,据说有一个财主养了一条白狗,非常喜欢,形影不离,不想有一天财主病死了,家人也给下葬了,这白狗也消失了。没想到过了小半个月,这财主居然回来了,他说没死透,扒开棺材出来了。家人只当是好事,毕竟一家人又团聚了,也没多想。 而这财主行走坐卧也跟以前一样,结果有一天,这财主喝多了酒,您猜怎么着?” “变成一条白狗?” “没错!”房家墨道:“那白狗跟主人相处的时候,一直留心模仿主人的一举一动。等主人死了,变成主人的样子回来享受主人的一切。” 宋映白想起了白狗趴窗户的举动,后脊背发凉,自己得抓紧除了这妖孽。 房家墨小心留意宋映白的表情:“大人,怎么了?” 宋映白两个胳膊放在桌上,叹气:“我在怀疑我是不是招妖孽……”这都第三个了。 话音刚落,门咣当一下被猛地拉开,一个小校尉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大人,不好了,您家着火了?” 宋映白吃惊的道:“什么?” “是,着火了,还挺大,正屋和您住的东厢房据说都烧没了。” 宋映白起身走到门口,急道:“人呢?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据说有一条义犬冲进火海,把人给驮了出来,无人伤亡。” “啊?”宋映白一愣。 难怪狗一早上没出窝,原来是在预谋搞事情。 宋映白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家里看一眼,这时就有人再次敲门,低声道:“大人,不好了,马永言那边出事情了。” 马永言不是那个死人么,又怎么了?宋映白赶紧出门,随着这个小校尉往前面议事厅走去,“出什么事儿了?” “马永言没死……”校尉也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宋映白才一进待客的议事厅,就听到老汉乱嚷道:“真的,真的见鬼了——”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老汉趿拉着鞋子,原地发抖:“真的,闹鬼了——马、马永言诈尸了,真的,我连裤子都没换,就昨天从马家拉到义庄的马永言,昨晚上诈尸跑掉了,对,就是诈尸!”他打着手势,比比划划的急道。 随着靠近老汉,宋映白闻到了一股骚臭的异味,看来马永言应该是真的诈尸了,看把老汉吓的。 起早来点卯的校尉们都围了过来,听这诈尸的新鲜事。 王老汉把两次晕倒前看到的情景说了一遍,然后捂着心脏道:“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你看到他拿针线在缝脖子?然后呢,你看到他朝哪边走了吗?”宋映白追问道。 “义庄在城外,马围四通八达的,大半夜的,我都快吓死了,没注意他去哪里了。”王老汉心有余悸的道:“如果我看清了,怕是活不成了。” 宋映白却不这么想,马永言在王老汉第一次晕倒后,没有为难他,可见不会取他的性命。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马永言自杀,又被张小旗补刀,脖子就剩一层皮连着,怎么看都死得透透的,怎么又活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吵什么呢?”刑千户迈着大步走了进来,质问道。 宋映白上前,低声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刑千户听罢,摸了摸胡子,凝眉道:“如果死了,诈尸倒还好,就怕没有真的死亡,叫他逃脱了。哎呀,宋百户,你看看,你看看这事,你怎么办的?犯人没死,你就把名字划去了,这可是重大失误……” “昨天见过他死状的不下百人。”宋映白斩钉截铁的道:“义庄也确认过他死了,还有王老汉也说他在用针线缝脖子,全不似活人举动。” “啧,你啊你,不要经不住批评,我既是你的上司又是你的长辈,说你两句,怎么还顶上嘴了呢?”刑千户摆资历。 宋映白只得道:“大人说得是。” 刑千户絮絮叨叨的道:“你毕竟年纪小,做事难免毛手毛脚,我都是为了你好,身为长辈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对你人生都是大用处的。” 宋映白余光发现门口聚集了很多他麾下的校尉,刑千户分明是故意这么说的,折他的面子。 果然就听有人小声道:“宋百户疏漏,把没死的犯人放到义庄去了,结果真叫人跑了,刑千户在训他呢。” 刑千户慢悠悠的道:“你呀,不要不服气,看你的表情好像很不忿?不要这样嘛,受不得批评怎么进步?年轻人就是火气重,你瞧,你丢了犯人,根源都在这儿,脾气呀,得改,否则什么事儿都办不成,也没法放心交给你办。” 乍一听,全是为你好的口气,其实全是打压和落实罪名的话,宋映白真想顶回去,但又不能这么做,否则别人会以为自己是仗着有靠山,顶撞听头上司,更落实了关系户的说法。 这时就听有人道:“黎大人到了。”聚在门口的人,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就见黎臻绷着脸走进来,刑千户立刻躬身道:“参见黎大人。” 黎臻扫视了厅内一圈:“听说你们上前所出了事儿?有人犯不见了?怎么回事?” 刑千户瞄了眼宋映白,道:“回大人,宋百户疏忽,没确定人犯死亡就送去了义庄,如今人跑了。” 宋映白不敢看黎臻的眼睛。 本来刑千户的语气有几分幸灾乐祸,看看吧,这就是你提拔的废物百户,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想到,就听黎臻道:“既然人跑了,还不派人去追?在这儿磨蹭什么呢?聊天?这么爱聊天,用不用本官给你放假,放你回家聊去。” 刑千户忙道:“卑职在和宋百户讨论案情。” 黎臻冷声道:“门口聚集这些人也是一起讨论案情的吗?” 刑千户立刻朝门口聚集的人喝斥道:“都看什么看?还不去义庄附近搜查!” 聚集的人,赶紧散了,刑千户继续听训。 黎臻倒打一耙,“宋映白本来挺机灵个人,怎么到你手下,竟然连活人死人都分不出来了,你是怎么管教的?” 他也太冤枉了,刑千户苦着脸道:“卑职……” “本官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反驳本官。” “大人教训的是。”刑千户道:“卑职一定好好管教属下。” 黎臻此时看了眼宋映白,“对了,宫里的吕公公送来一个石匣子,说是昨天抄家抄出来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让你研究研究。”说罢,器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吕公公一个劲儿的夸你,说你严谨认真又清廉奉公,所以才放心将东西再送回来给你研究。好了,去吧。” 宋映白道:“可是……人犯……” “自有人去追。”黎臻说着看了眼刑千户,“你明知道宋映白缺乏经验,竟然不派副千户监督抄家,是该说你渎职还算是考虑不周?” 刑千户道:“卑职这就再追加人手搜查马永言。”说着,退了出去。 等他走了,宋映白担心的道:“大人,既然是我犯的错,还是我亲自去追的好。” 他是真心感激黎臻,太袒护他了,导致心生愧疚。 黎臻看着刑千户的背影,道:“他抓不到人,你再去,等你抓到了,看他还有什么脸面训斥你。” 宋映白担心的道:“他万一抓到呢?” “你别看有我在,他一口一个是的应着,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丢失犯人的罪名安到你头上,说不定向上告状的腹稿都打好了。 如果他抓到马永言,岂不是替你解围了,就算能抓也不住会抓的,或许还会阻扰你去抓。” 宋映白表情严肃,“他要整我,我不会让他如愿。我一定会弄清楚马永言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抓一个活死人么,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31章 黎臻很欣赏他的决心, “说得好, 就算你现在只是个百户, 但有我提点你, 也不能叫别人把你踩下去。” “大人,您对我来太好了……” 黎臻听了,嘴角忍不住又有了笑意, 但只是道:“你还得去研究吕公公送来的那个匣子呢, 走吧,我陪你走一段。” 两人一起出了议事厅,往后面办公的地方走,宋映白虽然和黎臻说话,但脑袋里忍不住走神, 先是白狗又是马永言。 黎臻也看出他心情沉重, 想了想,“听说你住的地方着火了?这样吧, 不如你搬到我家里来吧。” 宋映白一愣神:“啊?”你消息这么灵通的吗?不得不服, 甘拜下风。 “反正我家里有的是地方, 房间多得是,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行。”黎臻道:“而且就在附近,到锦衣卫衙门也近。知道你现在俸禄不多, 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不行, 不能打扰您。” 黎臻笑道:“我祖父养的清客少说也有几十个, 不多你一个人的房间和用度。” 宋映白仍旧推辞, “您的好意, 我心领了,我自己能想办法解决。” “你自己解决,还要承担额外的负担,我借屋子给你住,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好好想想,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宋映白知道黎臻家大业大,祖父可是公爵,敬国公府收拾出个放工具的房间都够他住了,而且京城房源紧张,本就有很多官员住到同僚和同乡家里,这都是很常见的情况。 黎臻见宋映白思忖,朝他挑挑眉,“怎么样,想好了吗?” “那……那我就打扰了……”宋映白支支吾吾的道。 黎臻轻笑一声,“早就该这么痛快。那行,反正你行李都烧光了,也没什么收拾的,放衙我来找你,咱们一起回去。”此时也到了百户所院前,“那你去吧,那个匣子研究不明白也没关系,不必强求,我再找其他人就是了。” 宋映白点点头,想起马永言的事情仍旧担心,“大人,马永言的的确确是诈尸,真的不是我误判。” 黎臻道:“诈尸还是诈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刑千户咬定你放走犯人,你与其纠结这些,不如等待时机把他抓回来,到时候自然真相大白。好了,你去吧。” “是。”宋映白作揖:“恭送达人。”目送黎臻离开,他才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房家墨正歪着头瞅那石匣子,见宋映白回来了,忙道:“大人,您回来了,这是吕公公派人送来的。我检查过了,连道缝隙都没有,不过我刚才敲了敲,里面好像是空的。” 宋映白走到桌后,往椅子上一靠:“嗯,我知道了,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房家墨见大人这么有自信,也不便多说什么,默默的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 傍晚时分,夕阳西沉,在屋顶洒下一片红彤彤的晚霞。 黎臻的随从之一楚丘走进来,对着正在看公文的佥事大人,禀告道:“大人,刑千户带人搜了一圈,没发现马永言的行踪,刚才去了袁同知那里。” 他是伺候在黎臻身边最久的随从,也最得他信赖,重要的事情一般交由他办。 “知道了。”黎臻一点不意外,“楚丘,你去诏狱好好问问马家家属,他家那个三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不开口,撬也得撬开,一旦问出什么,立即告诉我。” 然后他再告诉宋映白,叫他去把马永言给抓回来。 “是。”楚丘领命,刚要退出。 就听黎臻又吩咐道:“对了,你派人去趟府里,让管家收拾出一间干净的房间,就说我有客人要招待。” 楚丘不由得怔住,猜测所谓的客人可能是宋映白,但不敢多言,应了声是,下去了。 黎臻见时辰不早,让随从万熙跟赵崇进来整理书桌,收拾房间,他则取了乌纱帽戴上,快步出门去找宋映白。 走了一半,忽然想到自己一早准备好送给宋映白的银锭子没带出来,上次送他银子,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一次,他住的地方被烧了,不仅连备用的飞鱼服都烧掉了,生活器具更是一件没剩,离领俸禄的日子还远,自己雪中送炭,他一定很高兴。 如果他不要,自己就说是借给他用的,不过,宋映白那家伙好像脸皮挺厚的,应该会痛快的接受。 这么想着,掉头往回走,步伐轻盈的进了远,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就听半开的窗户内,传来一句:“咱们大人对那个宋映白也太好了吧?” 黎臻听出是万熙的声音,这家伙才十五岁,最近开始变声,很有特点。 黎臻停了动作,皱着眉毛细听。 “之前查无此人,突然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今天刑千户说他误判放走了犯人,结果咱们大人忙不迭的帮他训了刑千户,说真的,我觉得都有点颠倒黑白了,太偏袒他了。” 这时候却听赵崇道:“这不是很好么,咱们大人也算有个上心的人了。他年少身居高位,有许多不容易的地方,之前对谁都冷冷淡淡的,现在因为这个宋映白,他有笑容的次数都多了,挺好的。” 黎臻皱眉,赵崇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万熙又道:“刚才楚大哥指了个校尉去国公府传话,说要管家准备一间客房,我猜,就是给宋映白准备的。让他搬到家里来,看来咱们大人真的对他上心了。” 赵崇慢悠悠的整理着公文匣,“爱之欲其生,男人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有什么给什么,想怎么偏袒就怎么。” 万熙吃惊的小声道:“你是说……咱们大人和宋映白……” 赵崇淡定的道:“要不然你以为呢,咱们大人二十有二还没婚配,连未婚妻也没指一个,我比他小一岁,下个月就要做爹了,还有宋百户,听查过他的人说,他身上真是太干净了,没婚配,吃喝嫖赌一样不沾,连花酒都没喝过。你见过大人对除了宋百户外的任何人有过笑容吗?我是说发自内心的笑,不是讽刺不屑那种。没有吧,这不就说明问题了。” 黎臻心道,赵崇你是不是想让你孩子当遗腹子? “嘘——”万熙害怕的道:“可别胡说。” “大人是什么人物,才不会怕这些闲言碎语,今天既然敢公然袒护宋百户,就说明他根本就不在意。”赵崇道:“大人,就是这般潇洒。” 万熙一脸崇拜的附和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咱们大人真是明人不做暗事。经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大人属意宋百户是件好事,起码他开心了,以前他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冷了。” 黎臻气得直闭眼,半晌一咬牙,扭头大步走出了院子。 彻彻底底的空穴来风,他没成婚就是喜欢男人?胡说八道!他的确没喜欢过女人,但也绝不喜欢男人,尤其是宋映白,油嘴滑舌,乍一看很老实,其实一肚子鬼点子。 他不过是看在他救过自己的情面上,对他多关照了一下而已。 他提拔宋映白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可造之材,担得起百户一职。 给他银子,那是草药钱。 袒护他,是因为刑千户的行为,不仅是打压宋映白,也是挑衅他。 至于让宋映白来家住……是因为……因为…… 算了,没什么好解释的,也不值得解释,反正不是那帮混账猜的那样。 以后公归公,私归私。 这时候,楚丘迎面走来,见黎大人绷着脸,心中纳罕,刚才他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又没笑模样了,他小心谨慎的道:“大人,诏狱那边吩咐过了,也让人传话给您府上了。” 黎臻故意轻描淡写的道:“你去告诉宋百户,就说让他自行找地方住吧。”说完,走人。 楚丘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大人就改变了主意,但是大人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来到宋映白所在的院落,敲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去,见屋内就宋映白一人,撑着下巴在看一个匣子,“宋百户,属下奉黎佥事的命令,他让属下转告您,叫您自行找地方住。” 宋映白愣了愣,“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了。” 等楚丘走了,宋映白越发摸不着头脑,黎臻搞什么啊,溜人玩呢?早知道这样,他就不等了。 不过,算了,现在没工夫管他。 他现在得抓紧把马永言的事情解决了。 宋映白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的紫竹胡同,果然正屋和东厢已经烧得落了架,就剩一间西厢房。 见里面亮着灯,推门进去,安老爷子和安老太太,还有柳遇春正坐在灯下吃饭。 见了宋映白,安老爷子愁苦的道:“你怎么才回来,上午我就派人给你送过信儿了。” “我今天非常忙,听说你们没事,我就没回来。”宋映白客气完,四下看:“据说是义犬救了你们?我错怪它了,原来它那些怪异的行为,只是通人性。” 那条白狗此时正趴在屋角,听了这话,瞅了眼宋映白。 安老爷子心有余悸的道:“是啊,幸亏有它,从火里将被烟呛过去的我,叼着袖子硬是给拖出来了。” 安老太太擦着眼角的泪道:“火烧一日穷,人是没事,以后可怎么过啊。” 柳遇春劝道:“您别哭了,正好我朋友李甲那边需要我,我明天就搬到他那里住,你们先住在这里,房子慢慢再盖。” 李甲为了杜十娘凑赎身钱,想从赌场捞钱,结果出千被人打了一顿,这会在养伤,他之前就去照顾了几天,都是同乡,不能丢下他不管。 “当初租给你的时候,就知道国子监的监生就是不一样,心慈仁厚。”安老太太说完,又看宋映白:“你那屋都烧没了,烧了什么,你算算,折成银子,我们赔你。” “不值什么钱,就一件飞鱼服和书本啊什么的。” 就飞鱼服和书本值钱,安老太太又想掉泪了,这时候就听宋映白道:“不用赔我了,反而,我还想求你们一件事。” 人家说不用赔钱了,安老太太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你说,你说。” “我想借白狗一用,保证不伤害它。”宋映白道:“和我手头的案子有关,现在就用。” 安老爷子马上答应下来,“可以,可以,尽管牵去吧,这条狗通人性,一定能帮上你们忙。” 宋映白谢过安家夫妇,微笑着朝狗走了过去,牵起它断了半截的链子,想必是救火时,自己挣断的。 能看出这白狗的表情老大不愿意,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得乖乖跟着宋映白出了大门。 宋映白牵着它,来到一处僻静的胡同。 “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这白狗当真听话的坐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看你能说出什么屁话”的表情。 趁这狗不注意,宋映白狠狠的踩了它尾巴一脚。 “呜嗷——汪汪汪汪汪!”白狗朝宋映白狂吠,突然它感到什么东西掉进了自己嗓子,不等它反映过来,已经咽下去了,它惊恐的看着他。 “听过断筋腐骨丸吗?”宋映白把看过的小说中的毒药名字信口开河的扯了出来,“是我们锦衣卫新研究出来的一种毒药,吃下去后,如果三日内吃不到解药,身上的肉就会一块一块的从骨头上全部烂掉,这个过程人都是活的。哎呀,不知道狗吃了会怎么样?” 白狗瞪大了眼睛,朝宋映白狂吠,并朝他咬了过来,宋映白哈哈一笑,翻身爬上了旁边的院墙,蹲在上面,笑看“疯狗”,“我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但是看到你的反应,我觉得应该有效吧。” 其实所谓得毒药就是颗大力丸。 白狗不停的往墙上扑咬,逗得宋映白直笑:“我发现你也是,好坏都写在脸上,没什么城府,所以就算是妖怪也不是厉害的大妖怪,果然一颗毒药就能要你的命。” 白狗呲牙咧嘴的呜呜叫,敌视他,忽然这时就听宋映白道:“不过,你别绝望,只要你肯帮我一件事,我就给你解药,也不是什么大忙,和破案有关。” 白狗怔了怔,不叫了。 宋映白蹦下墙,朝它笑道:“我们锦衣卫衙门有个匣子,我带你嗅一嗅,然后请你凭借敏锐的嗅觉,带我找到它主人所在的地方,就这么点小忙。” 而且那匣子究竟是干什么的,只要找到马永言,也能迎刃而解。 他听到匣子被送还给了他,他就想到,要利用白狗嗅出马永言的藏身处。 狗什么最发达,嗅觉,何况还是只“妖狗”。 那匣子是马永言的,顺着气味,一定能抓到他。 白狗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片刻,它瞅向链子汪汪了两声,似乎在让宋映白牵起链子。 宋映白心领神会,牵起链子,指着锦衣卫衙门的方向:“小白,冲!” 说完一愣,反应过来这不是把自己也算进去了么,果然就听白狗口中呼呼了两声,似乎在笑。 他将链子一抖,“狗子,冲!” 话音一落,白狗猛地冲了出去,力道还不小,扯得宋映白肩膀一耸,跟着跑了出去。 第32章 黎臻在敬国公府前下了马, 将马鞭交给伺候的小厮, 进了门,在二门前的影壁处,发现他祖父和管家正在说着什么, 他唤了一声:“祖父大人。” 老国公闻声回头, 开门见山就是一句:“怎么你一个人?”他头发和胡子花白,但是红光满面, 一看就是早年习武打下了好底子, 岁数大了, 身体也没垮。 “我不该一个人么, 还能有谁?”黎臻瞟了眼管家, 就猜到是这家伙把消息走漏的。 管家缩了缩脖子, 赔笑 老国公道:“你叫管家收拾屋子, 说有客人来住,怎么不见这个客人?别藏着掖着了,快领来叫祖父看看。从没见你往家领过朋友,害得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朋友呢哈哈。” 黎臻道:“他不来了。我累了, 要休息了,您也早些回屋吧, 晚上风凉。”说完, 大步往前走。 也怪他听力太好,就听他祖父跟管家叹气, “看来是跟人家闹崩了, 人家不来了, 也是,看他就不像人缘很好的样子。” 你就这么说你孙子?黎臻憋了一口闷气,刚想转身说一句:“你们说什么我可都听到了。” 就听他祖父继续叹道:“这点跟他爹倒是不像,他爹当年朋友可多了,虽然都是狐朋狗友。” 黎臻心头一颤,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他从没见过他的父亲,据说他是个任意妄为的浪荡公子,几日不着家都是常事,后来一次,他像平常一样出门玩乐,也没人当回事,但自此之后,足足有一年,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等再回来的时候,抱了一个婴儿,说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说母亲是谁。 他把这个男婴丢到家里,第二天又出了门,这一次则彻底失踪,直到现在。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黎臻进入锦衣卫,寻找父亲的下落也是原因之一。 可就算他做到了佥事,动用锦衣卫的力量,还是没有父亲的任何消息。 直到他知道了地狱井的存在……可窥知天下事,那么只要他想,一定能够看到父亲的下落。 等再过一段日子,他会带上宋映白和其他亲信,去那口神秘的所在。 不光是窥视未来的国运,他还想看父亲的下落。 想到宋映白,黎臻心里不由得“烦得慌”。 也不知道他今晚上住哪里…… 哼,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流落街头不成! —— 宋映白此时正在街头奔跑,手里牵着狗链子,一口气跑到了锦衣卫衙门。 现在他是红人,门前站岗的校尉都认得他,给他行完礼,见他牵着一条狗,“宋大人,这狗是……” 宋映白微笑:“夜宵。” 白狗不由得一惊,四肢登时僵硬了起来。 站岗的校尉一愣,接着互相笑道:“大人真爱说笑,哈哈哈。” “当然是说笑了,我出来遛狗,突然想到有东西落了,顺路来取,那我先进去了。”宋映白打着哈哈,牵着白狗走了进去。 往办公处走的时候,宋映白对一脸警惕的白狗道:“你放心,我不吃狗肉。” 白狗听了,翻了他一眼。 他取钥匙开了门,借着月光看清了桌上摆着的石匣子,相信狗的视力应该更好,便指着那是石匣子道:“就是那个,你去闻闻,找到它主人,我就给你解药。” 白狗走到桌前,抬起两条前腿搁到桌上,伸脖子嗅那石匣子,黝黑湿润的鼻头动了动,然后放下前腿,一路嗅着往外走,宋映白赶紧跟上。 “大人,您取完东西了?” “嗯,辛苦两位了,回见。”宋映白笑着打招呼,随着白狗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其中一个守门的校尉小声道:“好像脾气还挺好的,倒不像有些有背景的人,那么趾高气扬。” —— 在主街一个大的十字口处,白狗停下了脚步,往东嗅嗅,又往西闻闻。 宋映白马上道:“去气味最新鲜最浓的方向。” 狗朝东边走了,宋映白表情凝重,这说明马永言出城到了义庄后,又折返回了城内,不过不算惊讶,他考虑到了这种可能。 狗的发挥很稳定,没有失去线索,一路带着宋映白到了一个胡同,一眼望去全是正常的民居。 马永言藏在这里?他握紧了所配的绣春刀,已经做好应付突发状况的准备。 到了一间门口栽种了柳树的小院门口,白狗往地上一坐,嘴巴往院里努了怒,似乎在说人就在里面。 宋映白把声音压到最低,“在正屋,东屋还是西屋?你到底说清楚啊你,对了,你好像不会说话,只会发出类似人的哼哼声。” 明显感到白狗很不忿,呲了呲牙,但可能考虑到宋映白手里的解药,长出一口气,接着露出一种“我不跟混账计较”的豁达模样,抬起右前爪指了指东厢的位置,然后原地一趴。 “你敢骗我,你就等死吧。”宋映白撂下一句话,轻手轻脚的趴到墙头上,往里面看了眼,没养狗,正屋和东西厢的灯全熄了,看样子全家人都进入了梦乡。 他以最轻的动作翻过院墙落到地上,蹑手蹑脚的来到东厢房的窗根儿下,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果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虽然很低,但因为今夜闷热无风,周围没有杂音,所以他勉强听到里面的谈话。 “这样说话太别扭了,还是点根蜡烛吧。”说话的是个男子,并不是马永言,但声音宋映白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要点,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这一次说话的是马永言,宋映白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果然没死,难道真是自己判断错误? 还是他会妖术能够死而复生? “那你说吧……我这几日卧床养伤没去上学……但是昨天听柳遇春说你家好像……你也……” 提到柳遇春,宋映白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声音是李甲,朝柳遇春借钱去教坊司花销那位。 “我家的确生了一些变故,所以我悄悄来找你,至于我本人的传言,不是真的,我没死,只是跟人学了一套诈死的方法,蒙混过了锦衣卫的人,暂时逃掉罢了,但是他们会一直追着我不放……我不知道能不能逃出生天……” “那、那你来找我,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啊,跟柳遇春住在一起的锦衣卫,我见过一次,凶得很。”听得出来,李甲有点怂。 “我不会连累你的,我只是想让你帮个忙,我知道你倾心教坊司的杜姑娘,缺银子给她赎身,我这里有一些现银和银票,一直藏在别处,没有被锦衣卫抄没。你放心,银票绝不会查到我们马家身上,你放心用。” “……我……我……倒是想收……但是我觉得你不会是专程给我送银子的……” “我想请你帮个忙,给杜姑娘赎身的银子就算做报酬。我们家此次遭难,女眷最为无辜,我娘虽然跋扈愚钝,但她并没做过什么坏事……”马永言有些哽咽:“……她们可能不会罚入教坊司,但是被官府变卖为奴是逃不掉的,希望她们发卖的时候,你能出面或者托人买下她们,让她们不至于沦落给人做奴婢。我们家虽然还有别的亲戚,但我害怕他们担心被牵连,不肯出面买人,或者就算来了,但是晚了一步,她们已经被变卖,再去主家赎人就太难了。” “我……你这么信任我?” “嗯,我觉得你肯为了赎出心上人如此费心,肯定是个情谊深厚之人。同在国子监读书这么久,你的为人,我相信。”马永言道:“这些银子你随意用,只要记得将我们马家的女眷买下来,官府发卖,价格不会太高,你放心。我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我该走了。” 宋映白听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翻出院墙,拽着白狗藏到对面的胡同暗处。 很快就见马永言出了门,借着月光,宋映白看清他的脖子上缠着一块围巾,在这个季节相当不合时宜。 他悄悄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马永言拐进了一个胡同,宋映白跟上去,却发现是死胡同,而马永言就站在胡同尽头的墙前,煞白着一张脸问:“你要抓我回去吗?” 这位马公子应该也是习武之人,所以察觉到了他在跟踪,所以故意走进了死胡同和他对峙。 那天假装唯唯诺诺,进而自尽,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真正的目的是叫人掉以轻心,好潜逃。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宋映白道:“你的脖子几乎完全被划开了,还能活下来?” “不过是戏法罢了,你们没见识过,识不破罢了。” “这戏法跟那个匣子有关吗?”宋映白话中有话。 “什么匣子?”马永言一脸疑惑的反问。 宋映白不置可否,“不管你是什么,随我回去交差,束手就擒罢!”说着,将绣春刀抽出,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我既然逃出来了,就不会回去,我爹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傅家失势,我劝他取消婚约,另给我选一个婚事,可他不听,他就没为我考虑过,我的两个哥哥都取了门当户对的女子,可我爹却要我娶一个没有家世的女人,完全没为我的未来着想过。”马永言越说越激动:“结果,怎么样?因为她们愚蠢的劫囚,导致我家受了牵连,都怪我爹,现在还想让我跟他一样蹲大牢,休想!” “就算你不想,你现在是钦犯,这不是你能改变的,跟我回去,你若是抵抗,别怪我不客气。”宋映白冷声道。 马永言亦冷笑,“我爹在兵部任职,我们兄弟自小也受过正统武师的训练,就一个人来抓我,未必太大胆了吧?” 宋映白就见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软刀来,想必这武器跟那些银子一样,被提前放在了某个秘密地方。 白狗见状,立刻往后缩了缩身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忽然想起如果宋映白死了,自己就没解药了,于是表情又纠结了起来。 宋映白往后退了一步,马永言眉梢一动,以为他要撤退,却不想宋映白只是借后退进一步发力而已,眨眼间,人已经冲到了他跟前,他闪身躲过攻击,发招去攻击宋映白。 软刀似刀非刀,柔软的像鞭子一样,却比鞭子杀伤力更大,加之招式又偏又怪,这软刀如同一条毒蛇缠住宋映白的绣春刀不放。 但是宋映白这一路走来,也经历过不少实战,远比马永言这个纸上谈兵,没有真正对阵过的人有经验。 他更冷静,更敏锐,马永言渐渐落了下风,最后被宋映白用刀刃逼住了喉咙,“认输吧。” 马永言恨道:“除非我死!做囚犯和死有什么区别?!”完全不顾喉咙上的威胁,挥刀抵抗。 宋映白虽然以任务为重,但性命摆在任务上面,见马永言完全无法制服,加上他一直疑惑马永言的真实情况,一咬牙,挥刀朝他的脖颈斩去。 白狗见状,吓得一闭眼,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马永言的脑袋滚到了自己脚边,不由得赶紧往后挪了挪,不敢直视这颗头。 宋映白拎起马永言的脑袋,见他眼睛半眯着,嘴唇微微睁开,表情已经凝固了,伤口处鲜血淋漓。 不过,出血量似乎有点少…… 他想看是不是有缝合的痕迹,但是血葫芦似的,根本看不清有没有线头。 他若有所思,将头颅放回了马永言身旁,站在尸首前一动不动。 突然,他举刀狠狠刺进马永言的心脏,而尸体毫无反应。 白狗朝他汪汪了几次,似乎在说,你破坏尸体干什么,赶紧回去叫人啊? 宋映白拔出刀,一言不发的观察着尸体,没错,脑袋被斩掉了,心脏被刺穿了,一般情况下,他应该死透了,但是,真的吗? 他当初喉咙被划开,他也是亲眼所见,正常人,那种情况下也没法活,可他却实实在在活了下来。 ……会不会,这次巷战,根本就是一次计划内的假死? 马永言发现他在跟踪他,而且只有一个人,故意引他到这个死胡同,接着引发厮杀,他故意被杀死,见人已经死掉了,自己这个追杀者,应该会立即回衙门叫人,而他则再次复活,趁机跑掉。 宋映白无法推翻这个假设,虽然很吓人,但是他决定把他的脑袋带回衙门,就算你能复活,没有脑袋,看你能干什么。 他拎起马永言的头颅,转身离去,白狗见状,摆了摆尾巴,跟上了他的步子。 就在这时,在宋映白视线的背后,马永言的无头尸体缓缓坐了起来,握住软刀,朝宋映白挥去。 就在软刀接触到宋映白后脖颈的瞬间,他立即回身,用绣春刀挡住了软刀。 你果然没死!看到自己的人头被带离,选择夺回头颅。 而这时还在宋映白手中拎着的人头,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猛地吐射出一个指甲大的铁丸,直中宋映白膝盖外侧,痛得他腿一屈,差点跪地。 他立刻将手里的人头甩了出去,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厉害,头颅离开身体居然还能动弹! 果然他是死是活,跟他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关系,就算身体遭受重大破坏,他也不会死。 宋映白有一个推测,他的魂魄弄不好在那个匣子里。 他刚才那一句,“这戏法跟你的匣子有关吗。”是故意问的。 而马永言特别可疑的反问“什么匣子”则完全暴露了他在故作掩饰。 那个匣子捶不拦,砸不坏,又放在他房间里,至少也是个宝贝,他怎么会毫无印象,欲盖弥彰太明显了。 马永言自杀当天,在大庭广众下没法带走那个匣子,而之后匣子又被运到宫中,现在又送到锦衣卫衙门,他一直没机会拿回来。 他今日为马家女眷想了办法,不出意外,他下一步,就是想办法偷走那石匣子了。 宋映白心道,幸亏自己察觉得早。 眼前的马永言已经不值得恋战了,他故意上下牙关打颤的道:“天啊,你真是个怪物。”说完,也顾不得腿疼了,撒腿就跑。 而白狗愣了一下,也四腿狂奔,跟上了宋映白。 马永言将头放回脖子上,看着宋映白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个宋映白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这么轻易的跑了,会不会是发现了匣子的秘密? 宋映白一口气不带歇的跑出了几条街,直到能看到锦衣卫衙门的灯笼,他才扶着一处院墙喘气。 白狗也累得吐舌头。 宋映白瞅着它道:“你、你要是个穿山甲精就好了……” 白狗一副‘听不懂你说什么’的表情。 宋映白解释道:“你要是个……穿山甲精……就能……帮我钻穿那个石匣子了。” 白狗翻了个白眼送他。 然后宋映白作为回礼,也踩了它尾巴一脚。 第33章 宋映白呼吸恢复正常, 牵着白狗若无其事的又走到锦衣卫大门前,那守门的校尉笑着跟他打招呼,“宋大人,又落东西了?” 宋映白笑道:“可不是, 刚才发现取错了,你们看紧点,别放任何可疑的人进来。” “那是自然,大人请放心。”其实如果不是疯子, 任谁也不会赶来锦衣卫挑衅。 宋映白进了大门, 则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走,对白狗道:“你先去我办公的地方等我, 我去去就来。” 说完和白狗兵分两路,他则去赤虎堂找张伯。 现在除了留守的值夜人员,大多数人都不在衙门, 张伯是他能想到的,大概率在衙门的人了。 赤虎堂果然亮着灯, 和他想的一样, 张伯看起来就像个没妻儿家世的人, 很有可能就住在这里。 他使劲拍门,换来的结果是张伯一脸愠怒的打开房门,看到是宋映白,竖起一根手指数落道:“原来是小子啊, 你弄丢我的人皮面具, 看在黎佥事的面子上,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现在送上门来给我剥啊,去去去!” 宋映白赔笑,“上次那件事我不是故意的,现在我希望你帮我个忙,给我找一点像火油一样能够助燃的东西,如果您能给我,我就把我死后皮肤的所有权让给你。” 说完,他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胳膊,“您看看,这皮子多好,虽然是死后剥掉,但我相信作为您那些面具的修补材料还是够的吧。” 张伯虽然一辈子打过交道的怪人多了,但是还是第一次看到像宋映白这么“有病”的,一直竟然呆了,“你,你真是别出心裁啊。” 宋映白道:“就当做为咱们锦衣卫面具事业做贡献了。” 在这个“留全尸”观念深入人心的年代,宋映白的发言可谓石破天惊。 张伯想了想,一拂袖,“嘁,你糊弄鬼呢,你才多大,我多大。”又指他道:“不过,你小子借东西的决心倒是不小,我就借给你了。”说完,转身回到屋内,一阵翻找后,捧出一个坛子,“拿去吧,这不是一般的油,好烧的很。” 宋映白刚要伸手,张伯一绷脸,“我给一个油坛子,明天还给我一坛子酒,听到没?” 宋映白接过坛子,笑道:“谢谢您。”。 才进自己办公所在的院子,就看到白狗仰头,不停的在空气中嗅着什么。 宋映白赶紧过去,将坛子放到廊下,打开了门,直接进了屋,见那个匣子还躺在桌子上。 有了关于马永言魂魄置身在这里的猜测后,他再看这个匣子,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他将装油的坛子搁到一旁,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搬这个石匣子,这也太沉了,他连将它捧起来都困难。 咣当,他没抱稳,石匣子落到了地上,杂碎了地砖。 宋映白只好双手推着石匣子,双脚蹬地,把它往门外推,他对白狗道:“别愣着,你也快来帮忙!” 白沟只好也跟来,用前蹄推着匣子,一人一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匣子弄到院内的空地中央。 宋映白将坛子里的油尽数淋到匣子上,然后筋疲力尽的返回屋内找火折子。 他记得就放在桌子上,怎么找不到了,刚才也没看到。 正蹲身翻抽屉的宋映白,忽然看到桌子上出现了一双脚,再抬头,吓的一惊。 简单的说,两条脱离了躯体的腿,孤零零的立在桌子上。 宋映白大吃一惊,而就在这时候,这两条腿猛地使出一招剪刀脚,锁住了宋映白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 落地的瞬间,宋映白看到火折子躺在墙角,应该是刚才搬动石匣子的时候弄掉了。 他去摸腰间的佩刀,想要斩断这双腿,可这时,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按住了他的手,他刚才因为搬运石匣子几乎使光了力气,这会被摁住手,已经没什么气力挣扎了。 不得不说,马永言很有创意,竟然想得出断掉手脚,让它们脱离躯干单独行动,一个大活人进不来锦衣卫的衙门,但是胳膊腿可以从外墙溜进来,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手脚受石匣子的吸引,准确无误的来到了这里,并对他发起了进攻。 忽然这时,就看到一个雪白的身影冲了进来,对准一只手就是一口。 显然白狗缺乏咬人的经验,没咬到筋,那只胳膊还在死死摁住宋映白的胳膊。 而脖子上的力道则越钳越紧,宋映白只觉得胸中火烧一般的疼,几乎没有任何氧气进入肺腑,他憋得脸颊通红,他咬牙,将手抬起一点,但瞬间又被按下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就听门口黎臻的声音道:“宋映白你在吗?大晚上的不关门不点灯在干什么?” 白狗听到动静,立刻松口,大声朝宋映白的位置汪汪了几声。 黎臻冲过去一看,就见宋映白几乎要被脱离了身体的腿和手给扼死了,他立刻抽刀照准那两条腿的筋就是一刀,不知是中了要害,还是发觉有人来了,两条腿和两只手,立刻放开宋映白,朝门外撤退。 可能是没有躯干压迫的关系,腿跑得极快,一眨眼就出了门,胳膊也不慢,几根手指动得也颇快,紧跟了上去。 黎臻抱起宋映白,拍了拍他的脸,“你有没有事儿?” 宋映白捂着喉咙,艰涩的道:“我没事,快点了外面那个匣子!” 黎臻听到外面有重物拖拽的声音,抬头一看,外面的手脚正配合拖拽那个匣子。 宋映白一边咳嗽一边捡起火折子交给黎臻:“快去!上面已经淋了油。” 黎臻立刻接过火折子,来到院内,吹了一下,便将燃起明火的火折子一掷,不偏不倚正掉落在石匣上。 登时窜起一股冲天的火光,石匣子被熊熊烈火包围。 那一双手脚显然慌了神,齐齐上去踩得踩,扑得扑,可惜根本无济于事,大火连它们也吞噬了。 宋映白扶着墙走出来,也不知是火苗的声音,还是石匣发出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在呜呜的挣扎嚎叫。 虽然打不开石匣子,但是用烈火灼烧,总能烫死里面的东西吧。 宋映白这么想,突然,就见石匣子发出一声脆响,爆裂声下,好像有一道黑影窜出,但一刹那就被火舌包围,化成了一道黑色的灰烬。 “走水!百户所走水了!” 院门冲进来一群救火的值班校尉,不过发现只是在院内中央位置点了一簇篝火,并没点燃其他东西,一时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这里没事,你们都退下去吧。”黎臻一摆手,将人都打发了。 负责救火的人们只得遵令离开,嘴上不说,难免有人心里却有了猜想,这大晚上的,黎佥事不回家,宋百户也不回家,在院里燃起一堆火,两人津津有味的一起看,是什么意思? 等火烧净,地上留下一个黑黢黢的石匣子,盖子已经破了。 宋映白擦着冷汗,看了一眼,叹道:“该怎么跟吕公公交代啊?” “……我去说,反正是我烧的。”黎臻瞅他,你不会是故意让我点火的吧,“你下次做事想好后果,我不会每次都出现救你。” “……是。只是我现在没有亲信,凡事只能自己来。”其实根本原因是他牵着一条有成精倾向的狗,不想被其他人发觉。 “你做到百户,没有亲信,还好意思说?不会提拔几个吗?” 宋映白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您怎么了?”听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这狗,这匣子,还有刚才那个胳膊腿,都是怎么回事?” 站在门口的白狗听到谈论到它,默默的将身子的缩回了屋内。 “我用这条狗嗅到了马永言所在处,发现他可能把魂魄藏在了这个匣子内,而腿啊胳膊啊,应该都是他的,他很厉害,不光是脑袋,连胳膊腿都能脱离躯干,单独行动。”宋映白摸了摸脖子,“幸好您来了,否则我就被勒死了。” 明天早晨房家墨一开门发现自家百户被人勒死在办公处,还不得吓一跳。 黎臻听到‘幸好您来了’几个字,心头忽然畅快了,“你知道就好。” 宋映白捧着手,做后怕状,“幸好没有,否则张伯就成了最大赢家。” “他怎么了?” 宋映白摇头笑道:“没什么,反正谢谢您。对了,大人,您怎么来了?” 看你是不是露宿街头了,“啊……我啊,我来找跟你同一个院子的王百户,结果他不在,发现你这屋开着门,便进来看看,并不是来找你的。” 宋映白心有余悸的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还真是走运。” 刚才真的很险。 “离天亮还有一会,你不回住的地方去吗?” 住处?宋映白心说你不是邀请我去你家吗?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反悔了呢。 唉,算了,不敢问,“我今晚就在这凑合一觉,明天再说。” “那你就先凑合吧,我还有事。”说完,黎臻很干脆的出了院门。 他怎么怪怪的?不过也有可能人家本来就这样,自己也不了解他。 宋映白揉着肚子对白狗道:“好饿啊,你也辛苦了,等天亮,也给你买好吃的。” 白狗走上前,用牙咬宋映白的曳撒下摆,摆明是了要解药。 宋映白长叹一声,想了想,决定看在白狗表现的份上,跟他说实话,“其实我给你吃的不是毒药,就是一颗大力丸,你没中毒。” 白狗一脸震惊的看着他,随即愤怒的拿爪子不停的挠宋映白飞鱼服的膝襕。 “别挠破了。”宋映白抓住它两条腿,将它提着立起来,“你挺有用的,咱们以后长期合作好不好?你帮我破案,我给你买肉吃。” 白狗吐舌头,明白了不合作。 宋映白纳闷的看它,“你现在连话都不会说,按理说离成精化人形还远,但有些举止和情绪却已经跟人一样了。我见过一个蜈蚣精,也是刚化人,却没半点人的是非观和情绪。难道狗与人亲近,所以即使没成精,也会很像人?” 白狗一仰头,但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 “那我问你,你会不会害人?” 白狗猛摇头。 “那你是人吗?” 白狗脑袋一动不动。 “需要我帮忙吗?” 白狗眨巴眨巴眼睛,竟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是不想让我帮,还是觉得我帮不上?” 白狗闭上眼睛,不吭声。 宋映白只好松开它,“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只要你不害人,一切随你意。你可以先回家去,等我白天有空了,买肉去看你。” 白狗听了,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天一亮,宋映白就坐不住了,亲自带领了两个小旗的人,到最后见到马永言的地点搜索,很快在一处民居后院的柴垛里,发现了自断手脚,只剩躯干和脑袋的马永言。 令人惊奇的是,马永言的头颅呈现死了一天以上的微微腐败状态,大概因为他自尽那天肉身确实已经死了,这几日全靠石匣子维护,如今石匣子被破,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马永言的尸首被人从义庄盗窃到这里,分尸是为了方便运出城去!”宋映白背着手,底气十足的为这件事下了结论。 不想张小旗却小声嘀咕,“谁这么闲,会偷一个尸体。” 宋映白看着他冷声道:“抄家那日,你没有看管好犯人家属,致使马永言携带匕首闯入大堂自尽,惊吓了吕公公,理应送往南镇抚司问罪,但本官念在你是初犯上,只撤去你小旗一职,从今日起降为校尉,至于小旗的空缺,待补。” 这家伙,那天很明显的放水故意让马永言带刀闯入,不管是受人指使,故意给他找麻烦,还是自己能力问题,都该降职。 张小旗嘴巴张了张,似乎想狡辩,但是犯人自尽,的确是他搜身不利,纵心有不甘,也只能领命,“是……” 宋映白一挥手,“收队!” 拿好物证,该去找刑千户了。 —— 与此同时,黎臻坐在堆满书籍的桌前,一页一页仔细的翻看手里泛黄的书卷,忽然,他看到了一处记载,忙提笔抄了下来。 这是一则关于藏魂坛的记载,有一个恶棍无恶不作,但是每次被当地官员正法后,不久都能复生,后来他连母亲也殴打,母亲拿着一个坛子举报到官府,说他儿子的魂魄藏在这个坛子里,只杀他的肉身,他是死不了的,因为他的魂魄会修复肉身。 官府随后打破了坛子,将恶棍处斩,把尸体丢到荒野,这一次,这具尸体不像每次一样复活,而是彻底发臭腐烂了。 这非常像马永言的情况,只是坛子变成了匣子,当然也有改进的地方,比如匣子更加结实,更不易被破坏。 但他是怎么学会这种邪术的? 是谁教给他的,教给他的人又在哪里? 第34章 黎臻之前为了帮助宋映白,叫人审讯关在监狱中的马家人, 据说马三公子并不得父亲疼爱, 母亲又蠢钝, 一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心里想什么。 现在人死了,线索彻底断了。 黎臻也没什么好办法,每年被锦衣卫调查无果又挂起的案子有许多, 马永言这件或许也是有头没尾。 这时候楚丘进来禀告, “大人,宋百户带了马永言的尸首回来,已经在向刑千户交差了,您过去看一眼吗?” 真是有意思, 他为什么要去看? 今天一早,他已经将媳妇怀孕的碎嘴赵崇“放了假”, 叫他好好在家照顾妻子, 不用急着来锦衣卫, 他的“忠实听众”万熙则被打发去外面站岗。 他并不想再听到他和宋映白的关系被摆在私事上谈,上次因为他训了刑千户,现在可不想去再惹人“非议”了。 “不去。” 楚丘想了想,“好像袁同知也在。” 多了个袁同知,不知会不会有麻烦。 黎臻眉心微蹙,似乎在做决定。 两刻钟后, 在议事厅。 袁同知坐在上位, 黎臻坐在他右下位, 刑千户袖手站在对面,腰杆挺直。 而宋映白站在议事厅中央,处于被三人审视的位置上。 袁同知是个长着眯缝眼的小老头,据说十三岁就进了锦衣卫,纯粹是靠熬资历熬上高位的,他慢悠悠的开口,“听说你将人犯的尸首带回来了?” 宋映白道:“回禀同知大人,是。虽然人犯的尸体不全,但可以确定他的确死了一天以上了。” 刑千户脸色不太好,抓住宋映白的话柄:“尸体如何不全?” “可能是人犯的同伙将他碎尸,方便运送尸首出城,导致胳膊和腿目前丢失,不过已经派人去查了。”宋映白道。 黎臻正襟危坐,听到这个说辞,瞭了眼宋映白后,继续面无表情的坐着。 袁同知不慌不忙的问道:“就是说,你没有误判导致丢失人犯喽?那义庄老汉的证词如何解释?” 宋璎白推测道:“或许从后面摸老汉脖子就是马永言的同伙,而老汉因此受惊吓过度,后面马永言缝脖子什么的,都是他的幻觉。” 刑千户冷笑,“幻觉?一切都推给幻觉真是方便。” “刑大人可以亲自去检验马永言的尸首,看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一天以上,而且我带领两个小旗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也是死亡的状态。除了老汉一个人的供词,实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离开马家的时候是活着的。” 刑千户在马永言尸首一被抬回来那会,就亲自验证过了,宋映白说得是真的。 袁同知沉默不语,看了眼刑千户,才道:“唉,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点小事也要惊动我和黎佥事,有得有鼻子有眼,原来就是一个老汉发懵出现了幻觉?” 刑千户一听,就知道袁同知不站在这边了,立即躬身道:“是卑职大惊小怪了,以后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黎臻冷声道:“刑千户带人白天找了一圈,没查到任何线索,结果宋百户一夜之间就查到了,是你没用心,还是宋百户太好运了?” 刑千户本就不占理,被黎臻训斥只能受着,“是卑职失职。” 黎臻道:“既然如此,这次带回来的尸首就由你处置了,不要再出岔子了。”说完,起身对袁同知道:“大人,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得到袁同知的首肯,他冷着脸走出了议事厅。 而宋映白在黎臻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明显感到他用力的瞥了他一眼。 袁同知缓缓抬起手,朝宋映白摆了摆,“行了,下去忙你的吧。” “是。”宋映白麻溜的也告辞了。 等他走了,屋内就剩袁同知跟刑千户两个人的时候,袁同知朝对方勾了勾手指,等刑千户一靠过来,就扇出了一巴掌,“蠢货!” 刑千户捂着脸,苦着脸道:“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找到尸首,我当初的设想,不管马永言是诈尸也好,诈死也要,只要一日不发现他的人或者尸体,加上义庄的证词,就算不坐实宋映白放走人犯的罪名,也能叫他饱受非议,当不好这个百户。” 袁同知恨铁不成钢的道:“你以为我骂你蠢货,是骂你的计划没得逞吗?错了,我告诉你,我骂你,是因为你看不出风向,既然这宋百户是黎佥事提拔上来的,你为什么要与他为敌?我年纪大了,就要致仕了,等我一走,这位置就是黎臻的,到时候,你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可……” “你呀你,官场上看不出风向和未来的走势,才是最愚蠢的,远蠢过构陷失败。”袁同知抚着椅子慢慢起来,“姓宋的不过是你手下众多百户中的一个,你忍着他,也不碍你的事儿,你却因为他得罪一个佥事,或许是未来的同知,叫我说什么好,罢了,如果你但凡是块材料,也不至于混了这么多年才是个小小的千户。” 刑千户听到这番言论,如同利刃刺心,一下子跪到袁同知跟前,“大人,您别这么说,您身体康健,一定还能庇护属下多年。” 袁同知没理他,只是摇着头往前走,“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致仕前想清静一下。” 刑千户痛苦不堪的捶了下地面,望着墙角,呆了。 —— 黎臻前脚刚进房间,后脚随从就禀告,“宋百户求见。” 黎臻想了想,:“叫他来进来。”等宋映白的身影一出现,他就问,“你来干什么?” “我觉得大人有话问我,于是我就主动来解释了。” 黎臻哼笑了下,“你觉得我想让你解释什么?” “我觉得大人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把真相说出,而是故意将一切说成是老汉的幻觉,掩盖事实。” 黎臻缓缓点头,“说。” “因为我觉得在刚才那个场合,跟刑千户和袁同知说不通,他们其实也并不关心真相,他们只关心我是不是放过了人犯,至于其他的事情,多说错多,只会将事情弄得更复杂,搅合的没法消停,不如现在这样结束的好,反倒对案情有利。” 黎臻凝视宋映白,挑眉道:“你胆子不小,隐瞒你的顶头长官千户,蒙蔽同知,竟然还说对案子有利?你一个小小的百户,凭什么做这样的决定?” “因为……”宋映白欲言又止,似是不敢说出下面的话。 不过黎臻替他补完了,“因为你背后有我对吗?刚才你隐瞒真相,我没有戳穿你,也代表我认同你的处理,对不对?” 宋映白忙解释,“并非是这样,因为我是大人提拔的百户,除了对皇帝忠心外,就只效忠您,有些事,在没您的命令前,绝对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黎臻一怔,随即哼笑道:“宋映白啊宋映白,你运气够好,脑子也转得够快。很好,好好干,叫外人看看,我提拔你,合情合理。” 宋映白马上道:“是,大人。”忽然,看到黎臻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朝他撇来,他马上接住。 在打开信封前,他有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会不会是银票,毕竟上次接到银子尝到了甜头。 不过,果然是不切实际的期望,里面不是银票,而是一张纸,题头写着三个字:藏魂坛。 “我把记载着藏魂坛的文字给你抄下来了,你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是。那么属下告退。”等宋映白退到门口,就听黎臻对他道:“你赶紧找个正式的地方住,别想在你办公处打地铺。” 宋映白心说,你怎么猜到我想在办公室打地铺的,唉,被发现了,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了。 “是。”他随口道:“大人放心。” 不想黎臻反驳道:“我放什么心?”紧接着皱眉摆手,“赶紧下去吧。” 宋映白就这么被“赶”了出来,心里不由得嘀咕,怎么了这是,一天之内黎臻情绪大起大落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等他回到自己办公的屋子,见房家墨已经把昨天杂碎的地砖收拾干净了,正在让人铺设新的。 “大人,院子烧黑的痕迹也叫人拿水冲刷过了,虽然还看得出来,但多刷几次慢慢就淡了。” 宋映白点点头,“做得不错。”坐下后,打开黎臻给他的纸,细细读了起来,不得不说黎臻的字不错,一看就是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 像他那两笔字,只能说在武官群体中勉强能被容忍,决不能拿到外面叫真正的读书人看到。 藏魂坛?难道马永言的藏魂匣是这个的升级版? 宋映白琢磨了一会,没什么进展,先忙自己得事情。 将信封收好,叫房家墨磨墨,他铺好纸,提笔写就了一封信,然后拿出自己的百户印,往落款处一盖,“交到南镇抚司去。” 南镇抚司主管锦衣卫内部事务,比如惩罚和升迁。 但一般情况下,北镇抚司内部的升调,他们也不管不了,一般就起个报备存档作用。 他打算把程东一要过来,顶替被免掉的张小旗的位置。 既然当了官,就得培养自己的班底了。 —— 刑千户恨透了马永言,发了命令,将马永言的尸体拖到化人场烧成灰烬撒河。 在锦衣卫衙门胡同对面一处偏僻的小巷内,一个身穿绛衣的年轻道人,看到由锦衣卫护送的马车上放着一个卷着的席子从胡同走出来,他赶紧将身子闪回了小巷内。 突然他听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就见一个身穿飞鱼服的人朝他走来,等到了近处,这人抱着肩膀歪着脑袋在看他,“你是哪里来的道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给官差们让路。”这道人二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皮肤白嫩,很是俊俏,说话的时候,微微一笑,还有两个酒窝。 程东一有点怀疑,“是吗?度牒给我看看。” 道人忙从袖中取了度牒递上,毕恭毕敬的道:“请过目。” 程东一大略扫了一眼,见上面写了他是龙虎山上清宫的道士,道名是谢中玉,上面还有他师父的道名和度牒发放的时间。 当今圣上崇道,对道士们厚爱有加,这位又是上清宫的,可谓来头不小,程东一也不敢得罪,“不管怎么说,道长最好移步别处。” 谢中玉见程东一已经相信他的来历,变了脸色,夺回度牒:“就跟你说了我不是坏人,连好坏人都分辨不出来,哼!”然后趾高气扬的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看,不时留心左右民居的情况,突然,他感受到了什么,撩起道袍往一个胡同跑去,直接来到一户人家门口停下。 这户人家院内有许多帮忙的邻居,正在拆被大火烧毁的断壁残垣。 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在西厢房门口趴着晒太阳的白狗,大喝一声:“狗妖,终于找到你了。” 那白狗一个激灵坐起来,立刻慌不择路的原地蹬腿,一下子就挣断了锁链,打算越墙逃跑,却不幸被这道士快了一步,一脚踹翻,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口袋把它装了进去。 事情发展的太快,安老爷子反应过来追出来,这道士竟然已经扛着布袋往胡同口走了。 “你干什么?放下我的狗!”安老爷子和一众邻居追上去,喝止住他。 谢中玉回头,“这是只狗妖,你还要啊?” “它不是狗妖,它是义犬,救过我的命,看到这个大火没有,要没它,我就被烧死了。”安老爷子试着解释,不过由于对方是个道士,他有点底气不足。 “哈哈,你想过没有,或许这火就是这狗放的,它假惺惺的救你出来,就是为了博取你们的信任,等着做更大的坏事。”道士道:“它这条老狗已经成精了,马上就要害人了,留不得了。” 白狗在布袋子里使劲挣扎,发出乌嗷乌嗷的哀叫。 安老爷子听得难受,犹豫道:“可我看他不像。” “哈!老头儿,究竟你是内行还是我是内行?你瞅着不像?害人的妖怪哪有那么容易让你瞅出来的,等你没了命,什么都晚了。”谢中玉毫不留情的道。 安老爷子拿不定主意,这狗的确很通人性,昨晚明明被宋映白借去破案,结果大半夜自己的跑回来,像个认家的孩子。但就像这道人说得,也可能是要成精了。 但这么轻易的把它给道士除掉,又觉得它救过自己的命,于心不忍。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就见前方宋映白提着一串肉,朝这边走来。 安老爷子忙道:“你来的正好,这位道人说咱这白狗是妖怪,要拿走除掉呢。” 宋映白目光凌厉的瞅这道人,这道人与他眼神接触了下,下意识的避开了。 宋映白不客气的一伸手,“给我看看你的度牒。”废话少说,先查身份再说。 谢中玉双手握着布袋口,在掏度牒的空隙,袋口松开,白狗挣扎冲出来,躲在了宋映白身后。 宋映白看过度牒,也不得不高看对方一眼,“原来是上清宫的道长。” 他又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白狗,浑身上下写满了“怂”字。 也难怪,人家道士要除你呢。 这时安老爷子道:“道长说这大火是白狗放的,它想要我的命。” 话音刚落,白狗拼命的摇头,显然是听懂了人语,宋映白看到它的表现,不由得替它捏了把汗,果然就听道人道:“快看快看,它能听懂人言,还说不是妖怪?”嘴角浮起一丝冷酷的笑意,盯着白狗道:“你,逃不掉了。” 安老爷子也发现白狗确实能听懂人话,不由得脊背发凉,对宋映白道:“你拿个主意吧。”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聚在宋映白身上,一瞬间,他感到了来自其他人的炽热目光,当然也包括身后那条白狗的。 第35章 让宋映白决断, 那就简单了, 以他的利益最大化为基本出发点就行了。 白狗能帮他破案, 这个道士对他目前看来没什么用,让他选择,肯定是选择对自己有用的那方了。 谢中玉似乎看出宋映白有意袒护, “它是狗妖,如果不交给我,以后出了大乱子,谁能承担起后果?”言语中有威胁宋映白的意思。 宋映白的确害怕威胁,但仅限于来自锦衣卫上层,一个道士,虽然是上清宫的,他根本不当回事。 他装作被谢中玉的气势吓到, 往后退了一步,狠狠踩了狗尾巴一脚。 “呜嗷——”白狗吃痛, 后脚一蹬,窜出了几步。 宋映白马上假惺惺的提醒道:“别跑, 你给我站住,千万别跑——” 白狗一怔, 对啊, 它为什么要一直等着不动, 应该先逃了再说, 当即四爪蹬地, 一溜烟朝胡同口跑, 拐了个弯就没影了。 谢中玉看出宋映白从中作梗,就要去追,不想对方竟然站在他面前,挡住他道:“你就别再动了,追捕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吧。”说完,对安老爷子道:“大爷,你说这房子着火是不是风水有问题,正好道长在这儿,叫他给看看风水好不好?” 安老爷子一拍脑门,“对啊,是该看看。那狗叫给锦衣卫去抓吧,道长,你就瞅一眼,给我们家这风水瞅一眼就行。”联合其他邻居一起围上来,拦住谢中玉,不让他走。 宋映白也不知道安老爷子是想帮助那白狗,还是真觉得应该看看风水,总之很卖力的围住了谢中玉。 而趁此机会,宋映白丢下一句,“交给我,我去抓。”跟着跑出了胡同。 谢中玉看着宋映白的背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为什么锦衣卫的人横插一脚,多事! 宋映白朝着白狗拐弯的方向追了出去,可是街上只有往来回家的行人,并没有白狗的影子,不过他不急,找了偏僻的胡同,拎着肉等着它。 以白狗的嗅觉,不久就能发现他,果然待了大约两刻钟,白狗鬼鬼祟祟在胡同口露出了脑袋。 宋映白朝它勾手,“过来,除了我没别人。” 白狗耸拉着脑袋过来,见了宋映白,一脸快哭的样子,再没有当初朝他翻白眼的气势了,因为现在能救它的只有宋映白。 宋映白把肉递到它嘴边,“这是你昨天替我破案的酬谢,这可是我花钱买的,你必须给我吃了!” 白狗泪眼汪汪的看着宋映白,低头将肉几口给嚼了,吃完了,目光含着被救赎的期待。 宋映白摸着下巴,“你放心,我肯定是不会把你交给那个道士的,所以咱们要想个办法……”眼睛转了转,已经有了主意,“就这么办了!” 白狗既期待又担心的看着他,不知道宋映白想了什么主意。 宋映白揪起它的两个耳朵,哼哼笑道:“我花在你身上的钱,你要加倍努力给我赚回来,懂吗?” 白狗哪敢不从?只有使劲点头的份儿。 很快,宋映白牵着白狗在胡同口左瞅右看,确定没有道士的行踪,以最快的速度溜到了开满店铺的主街,只进了几家店后,就买到了想买的东西。 他一手捧着东西一手牵着白狗,来到了一处距离锦衣卫衙门不远的胡同内,敲响了一个小院的门。 很快,一个上岁数的男人开了门,见是宋映白,当即笑道:“是小宋,啊,不,是宋百户,你怎么来了?东一,赶紧过来!” 宋映白递上一小罐酒,“程伯,很久没来看你了,别嫌弃。” 程东一的父亲受宠若惊,“诶呀,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啊。”虽然这么说,还是把酒接了过去,扯脖子朝屋里喊,“东一,干什么呢,赶紧出来。” 程东一撩帘子从屋里出来,“来了,来了,我娘非让我帮她摘菜!”见了宋映白,惊喜的道:“快进来,快进来。” 宋映白指了下白狗,“它也进来不要紧吧?很温顺,不咬人。” 白狗这次垂着头,不敢再点头附和了。 “没事儿,进来吧。”程东一将宋映白让进屋,“正好,一会开饭,你就别走了。” 宋映白其实就是来蹭饭蹭住的,嘴上却道:“这怎么使得,我一会就走了。” 程家人自然是挽留,宋映白就顺水推舟在程家蹭了吃住。 程家人口简单,程东一家世袭锦衣卫校尉,到他爹这辈,干了三十几年没什么长进,干脆将工作交给了唯一的儿子,自己退居二线养起老来。 程家将东厢房简单收拾收拾,让宋映白住进去。其实本来为了招待贵客,是想让自家儿子把房间让出来给宋映白睡的,不过宋映白一再坚持要住厢房,程家人只得依他。 “你啊你,学学人家,也弄个一官半职,别学你爹,干了几十年还是个校尉。”程父跟儿子唠叨,“而且人家现在升了百户,还跟你亲近,你要珍惜,没事儿勤邀人家来咱家玩。” “人家宋映白本来就不是那种得发达了,就不搭理过去朋友的人。”程东一道:“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父子俩正说着话,就听东厢房传来一声狗叫,接着是宋映白的呵斥声:“听话!别乱动!这样挺好看的,点子不能少,否则跟七星瓢虫一样,你审美真不行。”之类的话。 父子俩互相看了眼,一头雾水,搞不懂东厢房发生了什么。 等第二天早晨,看到宋映白和狗,他们知道了真相。 原本浑身雪白的白狗,此时两只耳朵全被染黑,身上也多了许多黑点子,成了一条斑点狗。 原来昨天晚上,宋映白是在给这条狗染毛。 “这是……”程东一不明所以,但既然狗是宋映白的,狗主人想怎么改造是狗主人的自由,他也不好说什么,但还是要点评一句,“我觉得还是原来好看点。” 狗十分想点头,但为了不暴露自己能听懂人语,脖子僵硬的一动不动。 “它已经不是以前的狗子了,从现在开始它叫幺零幺。” “幺零幺?”这什么名字啊。 宋映白不多解释,对没看过《101斑点狗》的人来说,不强求。 在程东一家又蹭了顿早饭,两人一起牵着狗去了锦衣卫衙门,程东一担心的问:“允许牵狗去衙门吗?” “我查过了,没规定不允许。”宋映白现在有自己的办公处,将狗带进去,也不打扰别人,况且幺零幺听得懂人语,断不会狂吠或者乱排泄污染环境惹人烦。 因为程东一家离衙门很近,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进了锦衣卫胡同。 突然这时,就听身后一声,“两位留步,这狗妖我今日必须带走!” 听到这个声音,狗子立刻恐惧的瞪圆了眼睛,溜到了宋映白身后。 宋映白早有预料,淡定的回头,见昨天的道士,便装出不解的道:“我听不懂你这道人说什么。” 谢中玉走上前来,见这狗确确实实被染了毛,不是自己眼花,眼神复杂的看宋映白,“你别以为把它染毛了,我就认不出来了。” “我警告你,这条狗是锦衣卫查案用的幺零幺,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奉劝你最好三思。”宋映白冷声道:“不管你想主张什么,但一定得有证据,光凭一张嘴可别想诳走锦衣卫的财产。” 谢中玉显然没有证据证明这条狗有问题,只能吃哑巴亏。 程东一看这道士要夺这条狗,立即帮着宋映白说话,“你这道人好生无礼,我们大人的东西你张口就要?昨天就看到你在附近鬼鬼祟祟,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谋夺锦衣卫的东西?” 宋映白对谢中玉道:“难不成你想进去坐坐?” 此时周围陆续有认识宋映白的人跟他打招呼,一人一句百户的叫着,也叫谢中玉倍感压力。 “大人!”房家墨看到宋映白牵着一条狗在和一个道士说话,赶紧上前,“怎么了,大人?”警惕看着谢中玉。 谢中玉眼见又有帮手来,而自己没有胜算,丢下一句,“你们早晚会后悔,我不管了。”恶狠狠瞪了眼狗,拂袖而去。 “没事,进去吧。”宋映白道。 三个人进了衙门,就有认识程东一的人朝他贺喜,“这回得你请客了。” “怎么了?”程东一莫名其妙。 “你自己去大堂看看就知道了。”来人笑道。 宋映白拍了拍程东一的肩膀,“以后好好干。”就牵着狗往后面自己办公的地方去了,程东一则被人拽往大堂去看公告。 宋映白进了自己屋,对幺零幺道:“你找个地方自己安静的趴着,要去厕所的话,出了院门往左后边走。” 狗子不敢有半点反抗,老老实实的找了个旮旯一趴,完全没脾气的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房家墨看着它笑道:“它可真乖。” 宋映白微笑颔首,心里道,它敢不听话么,没自己保着,就被那道士捉去了。 不过也是奇怪,按照道理,这狗嗅觉灵敏,能分辨各种味道,但似乎对道士完全不管用,难道那谢中玉真有点道行? —— “大人,宋百户昨天住在了他之前的朋友程东一家,今早上就有公告发出来,调了程东一到他手下,还升了小旗官。”楚丘照例跟黎臻禀告每日的消息,其中一条就是关于宋映白的,“对了,宋百户还牵了一条白底黑点子的狗。” 黎臻写字的手停了下来。 他怎么住到程东一家去了?他俩有那么好吗?又是同住又是提拔的。 另外,狗是怎么回事?上次不是一条纯白的狗吗?这次怎么又变成黑斑点的了,他打哪儿弄来这么多狗?想干什么? “大人?”楚丘见黎臻半天不动,轻声唤了下。 黎臻如梦初醒,继续挥笔书写,低头冷声道:“以后宋映白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用告诉我!” 耳不听,心不烦,他爱哪儿住就哪儿住去! 他的私事,和他没关系。 —— 宋映白当日受邀请,又去了程东一家,席间程父程母对他由衷表达了谢意,宋映白则表示他提拔程东一绝对不含私情,完全是相信程东一能够担当起这份职务的前提下,秉公升迁的。 当然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就看每个人愿意相信多少了。 宋映白就这样在程父的热忱邀请下,堂堂正正的借宿了小一个月。 这日傍晚,他自个出去遛狗返回程东一家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个矮胖的富态男子站在门口,他正纳闷,那男子见了他,立刻眼睛笑成一条缝的迎了上来,“宋百户,您回来了。” 宋映白不记得见过这个人,“你认识我?” “当然认得,在您这个岁数能做到您这个职位的有几个人呢?宋大人您真是一表人才……” “停!你到底是什么人?”宋映白蹙眉,明显不悦。 “小的是善济堂的大掌柜,我们东家希望您赏脸,到舍下一聚。” 善济堂,他有印象,在街上看到过这家药铺的店面,规模不算顶大,但也不算小。 他直白的道:“不去也不聚,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可我没那个意思。”与这掌柜擦肩而过,往院门走,行出几步,回头盯着他道:“你们找错人了,别再让我看到你。” 那掌柜的苦了脸,但不敢多说什么,立即缩着脖子退下了。 宋映白知道这药房是什么意思,想要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官商勾结”。 比如请他过去吃饭,席间一定有财物赠送,倒也不用他帮什么大忙,可能只需在药铺遇到泼皮无赖,吃拿卡要的官吏的时候,爆出他的大名“退敌”即可。 说白了,就是花钱买他身为锦衣卫百户这把“保护伞”。 那怎么行呢?这些商人觉得他刚上任好拉拢,他还觉得自己刚上任要爱惜羽毛呢。 现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他栽跟头,好做文章,所以他一定要慎之又慎。 就拿提拔程东一这件事来说,虽然乍看之下,他好像任人唯亲,自己一得势就提拔朋友上位,似乎是个把柄。 但其实只要对方仔细一研究,就会知道程东一家是世袭锦衣卫,他的父亲在锦衣卫这行做了几十年,他爷爷,他爷爷的爹都是在这行当里混生活的。 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提拔了程东一,就算有人看不惯也不敢出声,因为一旦出声,可能程东一还没说什么,就有和他一样等待提拔的世袭锦衣卫不满了,“怎么,我们几代默默无闻的时候,没人替我们说一句话,这才刚升了小旗就有人看不惯了,这不是欺负人么,觉得我们就该一辈子不升迁是不是。” 不管在哪个行当,某些老旧力量可能平时看似不起眼,但也千万不要去碰,讨不到什么便宜的。 宋映白进了院子,抬头四下巡望了一圈,见周围居民灯火阑珊,炊烟袅袅,一片祥和,在院内站了一会,才迈步进了屋。 而这时,藏在邻居院墙后的谢中玉慢慢滑坐下去,这宋映白跟那条狗形影不离,他跟踪了他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从马永言的事情就能看出,这叫个宋映白的百户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若是强行去弄这只狗,怕是也不能全身而退。 而且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外露,如果真的出了事,已经有人看过他的度牒了,他必然会受到怀疑,那会很麻烦。 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了,不能再继续耗下去了,马永言虽然已经不行了,但是那个人马上就要进京了,他真得忙碌起来了,要做好迎接的准备。 这条狗应该翻不出什么花样了,似乎真的很安心的在当一条狗,不用管它也不要紧,正事要紧! 只要那个人一进京,一切继续。 想到这里,谢中玉站起身,朝胡同外走去,消失在了黄昏的街头。 —— 屋内,宋映白将兜里所有的碎银子连带铜板全部摆在桌上,反复数了几遍,最后力脱般的拿脑门抵在桌沿儿上,“……我真是缺钱啊……其实我好想受贿的……” 幺零幺拿后爪搔了搔自己的耳朵,似乎在说,“你这点事儿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你不懂,我也不知道怎么惹到黎臻了,对我冷漠得很,之前还热情的邀请我去他家住,突然就翻脸了,最近一段日子更是莫名其妙,有的时候,偶尔遇见,他看我的眼神,就跟我抢了他家钱似的,可偏偏又一句话都不说。所以我寻思筹点钱,等放假的时候,请他吃顿饭好好聊聊,缓和缓和。” 关于他怎么惹到黎臻了,简直是未解之谜,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不过,正因为想不通,才需要私下里请客和解,当然,黎臻肯定不缺他那点吃的,但请一回,也得拿得出手,至少菜品像样也是某种尊重。 可问题是,他囊中羞涩,攒了这么久的钱,怕是也不能筹办一场有点牌面的筵席。 “人在官场,真是劳心劳神,对下,对上,都要费心思……”宋映白叹气,当然最累的就数要不停揣摩上面的意思,就好比黎臻突然变了脸,他就得想办法缓和。 黎臻是他最大的靠山,靠山对他厌恶了,他麻烦可大了。 真是,仗着自己官职大,了不起啊?! 唉……确实了不起。 “不管了,不能再拖了,有多少请多少了。”宋映白算了下,五天后又是一个休沐放假的日子,决定了,就在那天摆个酒席,把黎臻请来。 第36章 翌日, 宋映白跟程东一和往常一样牵着幺零幺来到锦衣卫衙门,等进了门, 再各自分开去做自己的事。 进了自己的屋, 刚一松开幺零幺, 它就扑到黄历跟前,拿爪子挠下昨天的黄历,露出崭新的一页。 宋映白发现这狗对黄历有种别样的执着,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黄历, 绝不带忘的。 房家墨为了照顾它的身高, 甚至还把黄历挂的低了点。 它撕完黄历, 就往旮旯一趴,除了偶尔去趟厕所, 一天都不带动弹的。 宋映白则开始忙一天的工作, 马永言的案子派人去查了,没有新的线索,不过这一个月, 倒是清理了几件积案, 也算干出点业绩。 快晌午的时候, 有人敲门, 房家墨出去应对,两人说了几句话就走远了。 大概过了一刻钟,房家墨回来, 笑道:“大人, 您老家来人了。” 宋映白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倒霉了这么久终于来好事了,千盼万盼终于把老家的人盼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急匆匆往衙门口走去,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盼来了“衣食父母。”或者说“父母的衣食。” 在衙门旁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是他家的二管家于六。 于六见了宋映白,迎上来笑道:“五少爷,您又长高了。” 宋映白昨瞧又看,“于叔,就你一个人来了?” “没,除了我还来了三个伙计,只是觉得到这里找你,人太多了不好,就让他们都在客栈等了。”于六上下打量宋映白,感慨的道:“五少爷,老爷听说您做了百户,可高兴了,不仅叫我给您捎了银子,还另外给您带了件礼物。” “我爹娘身体都还好吗?各位哥哥姐姐怎么样?也都好吗?” “都好都好。”于六笑道:“这点您放心。我就是来先告诉您一声我们到了,等您放衙,我再来接您,咱们一起到客栈。现在就不打扰您处理公务了,这锦衣卫衙门好气派呀,少爷您真厉害,能在这里做官。” 宋映白又和于六寒暄了几句,暂时分别,喜气洋洋的回到了办公处,一门心思盼起放衙来。 在家靠父母,出外还得靠父母,有他家送来的银子,他应该能过段舒服日子了。 他爹之前把他打发送到京城来做锦衣卫,可能没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精彩的成果,眼见他高升,立刻高兴的开始对他资助了。 熬到放衙,宋映白叫房家墨给程东一带话,让他自己先回家,他有事晚上不回去吃了,然后牵着狗欢天喜地的奔出了衙门。 果然,一出门就见于六和三个家里眼熟的伙计早早等在不远处,四个人有说有笑的往客栈去了。 宋映白节食缩衣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了老家来的人,这意味着有人付账了,当即点了几个好菜,大快朵颐。 于六不时给宋映白夹菜,有些心疼的道:“五少爷,看来您在京城没少受苦。”尤其听说五少爷如今借宿在朋友家,更是心里不舒服,“您上京之前跟老爷大吵了一架,老爷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您不开口主动要,老爷也拉不下脸主动给您送银子,不过,幸好您这次升了职,老爷想生您的气也生不起来了。” 宋映白很想辩解,他上京之前不是跟父亲吵架,应该叫做他爹单方面辱骂他。 宋映白道:“我不做出点成绩,实在没脸跟家里联系。” 于六这时候拿出一封信和一个红漆木匣子,“这是老爷给您的信,您看看,再数数。” 宋映白抖落开信,读了起来,信是他爹亲笔写的,字里行间的态度非常好,好的有点不像他印象中的爹,对他嘘寒问暖,大大夸奖了一番他的作为,并希望他再接再厉,并说叫二管家给他捎带了三百两银子,让他别委屈自己,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只管买。 于六将木匣子往宋映白跟前推了推,“这是银子,您数数。” “不用了。” “不行,一定要数的。” 宋映白便打开木匣子,瞅了眼里面摆放的是闪闪发光的银锭子,成色极好,一锭十两,整整齐齐三十枚。 他爹真是大手笔,要知道他一年的俸禄才三十两,他爹一次性就支付了他十年薪酬。 这爹,是亲的。 宋映白心想,如果他爹这会在他面前,他一定要给他爹一个拥抱,发自内心的说一句,老爹,我爱您。 于六笑道:“五少爷,老爷送您的还不止这些呢。”说着,起来打开门,拉进来一个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肤如凝脂,眉眼间羞羞怯怯,倒像个小姑娘。 宋映白盯着他看,眼里充满不解,“这是……” “这是留给下来伺候您的采枫,来,叫少爷。” 采枫眼眸抬起,声音清脆的唤了声,“少爷。” 宋映白皱眉,脑海里飘过一句话,这不是他爹的风格吧,他爹虽然不喜欢武人,但也不喜欢娘娘腔,反正他在家那会,家里的小厮找不出一个这种类型的。 于六解释道:“您一个人在京城,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都要人手,这些活采枫都做得来。”五少爷没成婚,安排妾室不妥当,弄个丫鬟万一再整出孩子来,都是麻烦事。 宋映白早就洗衣裳洗烦了,有人给他洗衣做饭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不管怎么说,采枫是个男的,要比女子能吃苦,使唤起来也方便。”于六道:“您就留下吧。” 宋映白想了想,无所谓的道:“行吧。” 采枫当即给宋映白磕了个头,规规矩矩的站到他身后去了。 宋映白跟于六吃了晚饭,当夜也一同住在了客栈,第二天起来伸着懒腰打开了门,刚想叫小二准备洗脸水,就见采枫端着一盆水站在门口,温柔的道:“少爷,您起床了,洗脸水在这儿了。” 宋映白一愣,“行,你进来放下吧。” 宋映白到脸盆架洗脸的时候,余光瞥见采枫在给他叠被子。 等他洗完脸,采枫叠完被子,开窗通了风,已经下楼去了,宋映白一边擦脸一边来到床榻前,一瞅,当时就震惊了,“一个客栈而已,不用叠这么整齐吧。” 这时候采枫端着早点进来放到桌上,退了出去。 宋映白坐到桌前,看着简单而精致的早点,不由得挑挑眉,“有人照管,生活倒是方便了。” 此时门外的楼梯拐角处,于六正和三个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间愁云惨淡。 “管家,咱们真的不告诉少爷真相啊。” “老爷吩咐了不许说,谁都不许说,都管严自己的嘴巴!咱们今天就走了,别出岔子。” “可少爷看到老爷的信那么高兴,看着叫人怪心疼的,他还不知道老爷想把他过继出去呢。” “心疼什么,少爷以后会更好!”于六推着他们下楼,“去收拾行李套马,别磨蹭了。” 站在宋映白房门外的采枫看着下楼去的管家一行人,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宋映白人逢有钱精神爽,跟管家一行人道了别,喜气洋洋的牵着狗到了衙门,吩咐房家墨叫人给他租房子,要求就两点,第一离衙门要近,第二能当天入住。 锦衣卫不愧是个效率部门,没到放衙的时候就找到了,就在程东一家附近,独门独院,因为要价稍高一直没人租,这次碰到了目前不差钱的宋映白,当即拍板,租了。 有钱了一切都好办,宋映白叫程东一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校尉,跟着他一阵采购,买齐了大致需要的居家用具,当晚就住了进去。 为了感谢程东一和其他两个人帮忙,走亲民路线的宋映白留下三个人吃饭,叫采枫简单做点吃的。 采枫手法利索,很快六道菜摆上了桌,分别是酱汁鲫鱼、红焖肉、醉排骨、炖羊肉,烩银耳和脆皮豆腐。 虽然都是家常菜,但一看卖相就知道这厨子手法不俗,色泽鲜艳,汤汁浓郁,摆盘干净。 宋映白先尝了一口,食材入味,口感鲜美,味道纯正,果然程东一吃了一口,也感叹道:“大人,你家这厨子也太厉害了吧,我看比大酒楼做得还好吃。我以后的媳妇能有这三成的手艺,我就烧高香了。” 宋映白见自己的仆人被夸奖,脸上也有光,对一旁候立的采枫道:“程小旗夸你呢,一起坐下来吃吧。” 采枫脸颊泛红,一个劲儿的摇头道:“不行不行。” 宋映白也不好强迫良家妇男,见他这么为难,先让他下去了,自己跟程东一他们吃完饭,把人都送走了。 回到屋内的时候,见幺零幺在廊下吃食,一瞧,有肉丁有青菜还有鸡蛋,看起来搭配得很营养。 “少爷,洗澡水准备好了。”这时采枫打里屋出来,把帘子挑起来迎他进去。 宋映白一进屋就见浴盆里热气蒸腾,手巾搭在盆沿儿上,一切准备妥当,旁边的架子上则搭着于六从老家给他带来的换洗衣裳。 这、这的确很方便,有人伺候果然不一样。 “少爷,用……” “不用。”宋映白知道他要问什么,提前回绝了,自己洗完了。 等他打开门的时候,发现采枫在卧室里给他铺被子。 采枫做完事,转身出来正遇到他,“少爷,还有吩咐吗?” “没了,你也休息吧。” “明早上您想吃什么?” “随便吧。” 采枫点点头,退了出去。宋映白上床躺在新家里,感慨万千,难、难道自己要过上好日子了吗? 应该吧,自己好歹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少爷,又是百户,过点好日子干嘛这么没真实感,不用怀疑了,就是好日子要来了。 翌日,宋映白一起床,洗脸水和早饭都准备妥当了,再也不用去街边摊混合西北风吃一口了。 精神饱满的干了一天工作,放衙回来一进门,就发现院里那颗柳树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杂枝都没了。 树干上拉了根晾衣绳,晒着他昨天脱下来的衣裳。 廊下多了一个木头打造的狗窝,不用说是给幺零幺准备的。 进屋,桌椅板凳一尘不染,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堂屋桌上摆放着瓜子和各种干果。 他嗅了嗅,全不见昨天屋子里有的因为长久没人住而存在的淡淡潮味儿,反而有微微的熏香味道,很淡,并不是那种浓烈的叫人闻了难受的香气,似有似无,恰到好处。 而采枫正坐在旁边的屋子做针线,给他补一件脱了线的飞鱼服。 这时采枫发现了宋映白,放下手里的活儿,道:“我给您取常服,将飞鱼服换下来吧。”然后起身拿出了早就熨烫好的居家常服。 宋映白换完常服,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开饭,全不像以前那样,自己收拾这收拾那的,浪费不必要的时间。 他从繁琐的家务里解脱出来了,可以利用一切能用的时间思考公务上的事情。 不是提高效率而有钱,而是有钱提高了效率。 采枫将菜饭准备完毕,给他斟了一小杯清酒,就要退下。 宋映白忙道:“就你我两口人加一条狗,一起坐下来吃吧。” 采枫忙不迭的摇头,“不行,主仆不能一桌吃饭的,不能坏了规矩。”说着忙退了下去。 宋映白也不强求,一个人养成的习惯不是那么好改变的。 那么问题来了,采枫的规矩是在哪里养成的,他家说白了就是个富裕的地主顺便开了几间铺子,钱是有点,但绝对培养不出像采枫这样的仆人。 他爹为了他特意从外面买的?也太为他着想了吧。 等吃完饭,采枫来收拾碗筷,他便单刀直入的问:“你以前是在哪里做事的?” “回少爷的话,我曾在定南巡抚府上做事,不过您现在是我的主人,我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您。。” 果然是大官家里出来的,就说么,一般人家也养不起这种仆人,“那你怎么到我家的?” “被送过去的。” “被谁?” 采枫脑袋低低埋着,小声道:“老爷不让说。” 居然是他爹吩咐的,他就不强人所难了,“那我知道了。” 突然,他想到了一点,既然采枫做饭这么好吃,为什么要请黎臻去外面吃? 不如弄个家宴,毕竟他俩算是有过过命的“交情”。 不弄大排场,不那么外道,或许效果更好。 “对了,采枫,你准备一下,我三天后要请一个重要人物来家吃饭,你好好准备一下,露两手,想买什么食材不要怕浪费钱,尽管去买。” 采枫忙点头,“是,您放心吧。” 宋映打算明天得去找黎臻,提前预约他来家吃饭。 一想到面对黎臻,他不由得有点紧张。 —— 黎臻抽出绣春刀,照着对面由两个人抻直的绳子,就是一刀,绳子迎刃而断。 “不行,不够结实,再去造。”黎臻收起刀,这些绳索是为了进大漠准备的,现在看来,质量不过关,其他的工具也没准备妥当,今年看来是赶不上最佳入大漠的时候了,可能要等到明年。 他叫人都下去,正要坐回椅子上,便有人来报,“宋百户求见。” 黎臻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咯噔个什么劲儿,冷着脸道:“叫他进来吧。” 很快,就见宋映白堆着笑走了进来,“参见大人。” 黎臻装作不经意的扫了他一眼,“什么事儿直说吧。” “那个……后天咱们休假,我搬了新家,想请大人赏脸到我那儿小坐一下。” 黎臻瞅了眼楚丘,言下之意,宋映白搬家了,我怎么不知道。 楚丘移开目光,心道,分明是您说鸡毛蒜皮不要汇报的。 不过,黎臻心里多少有些高兴,原来他已经从程东一家搬出来了,“你哪儿来的钱搬家?” “我老家派人捎来点钱,不过也没多少,搬的也不是什么大宅子,就是一个小院。” 黎臻想了想,“我后天约了人打猎。” “这样啊……”宋映白有点失望,“不过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准备了点家常菜,想请大人过去坐坐,叙叙旧。” 如果换个人说跟黎臻叙旧,八成早被斥责为大胆了,但是他跟宋映白的确有旧可循,两人之间确实发生了许多事。 “不过我看后天天气不好,打猎怕是不能成行,我派人回绝了就是了。” 宋映白一喜,笑道:“恭候您大驾光临。” 黎臻有段日子没和他这样自然的说话了,这会见了宋映白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你说个时辰吧,我到时候过去。” “我后天一整天都在家等您。”宋映白笑道:“您随时来都行。” 黎臻笑着点点头。宋映白见好就收,不想夜长梦多,约定好了,赶紧告退了。 等他走了,黎臻继续低头看文书,嘴角含着笑意,心中不免想,家常菜,他亲自下厨么?他可真爱胡闹。 第37章 提前一天, 宋映白揣着银子到酒铺将预定的“莲花白”买了回来,这“莲花白”是时下流行的酒类品种, 据说是用莲花白蕊加入黄芪、当归、首乌和砂仁等药材酿造而成,口感香甜绵长,清爽宜人。 不管哪朝哪代, 人民群众爱凑热闹追逐时髦的本性的不变, 莲花白一入京城就卖脱销, 亏得宋映白消息灵通,再凭借自己的身份好不容易订到了一坛。 而采枫这边, 菜单也敲定了,简简单单四菜一汤, 煎鲜鲥鱼、红焖肉、水晶鹅、拌双脆和一道酸笋汤。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黎臻大驾光临了。 他昨天放衙之前叫房家墨把他家地址给黎臻送去了,虽然他相信不告诉他, 他应该也找得到。 翌日, 宋映白起来的时候, 采枫已经在洒扫院子了, 连一片叶子一根草梗也没放过,打扫得干干净净, 又给宋映白准备了早餐, 才挎着篮子出门买菜去了。 宋映白则在家等着黎某人上门, 坐在堂屋中央的椅子上, 无聊的将几个装干果瓜子的碟子摆了又摆。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 宋映白突然想去了什么:“哪儿能真的在家等他, 得去胡同口亲自迎接才对。” 一个没想到,差点出纰漏,幸好察觉得早。 宋映白瞅着廊下趴着的幺零幺,“我就出去这么一会,你留下应该不要紧吧……”犹豫了下,轻踢了下狗身,“算了,以防万一,你也跟我来吧。” 幺零幺打了个哈欠,不太情愿的跟着宋映白出了门。 一人一狗站在胡同口,约定好了,宋映白往左看,幺零幺往右看。 等了一刻钟,仍旧没有黎臻的影子,宋映白心想,难不成黎臻那么实在,说请他吃饭就非得等到饭点才来? 这时,幺零幺耳朵抖了抖,用爪子打了打宋映白的靴子,然后朝不远处的一个胡同扬了扬下巴,似乎在说那边有情况。 “怎么了?” 话音一落,幺零幺朝那边跑了过去,宋映白没办法,只得跟过去,过了一趟街,走进对面的一个胡同,就见里面聚着几个人影,好像是几个男子在围着一个人取笑。 这几个男人穿着短打,有挽裤脚的,有趿拉着鞋的,一看就是街边的不入流的混子。 “你说我摸你了?那你说说,我摸你哪儿了?这儿,还是这儿?”一个男子高声狎笑道:“你说啊,究竟是哪儿?” “你是哪个戏班的小戏子?你们班头知道你出来么。” “呦,你这买的什么东西啊,给哪个情郎做饭呀?不如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等他不在的时候,我去陪陪你怎么样?” 在他们高大的身躯形成的阴影下,采枫紧紧搂着菜篮,后背贴在墙壁上,瑟瑟发抖的道:“让我走,让我走吧……我……” “去哪儿啊,带我们回你家吗?”一个无赖笑嘻嘻的朝他伸出了手。 采枫害怕的眯起了眼睛。 而这时,突然这人后腰猛地受到一击,整个人哎呦一声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他旁边的墙壁上,顿时脸上开了花,鼻血乱飞。 采枫看着来人,激动的想哭,“少爷——” 宋映白伸手数了数,“一、二、三……”轮到已经被他踹翻,这会捂着鼻子躺在地上哭爹喊娘那个,“你不算,然后就是四……很好,就你们四个是吧。”说完,揉了揉拳头,“你爷爷我最近一直在用刀,倒是很少用拳头了,今日正好活动活动。” “你、你未免太自视甚高了吧,我们有、有五……四个人呢!”这个无赖看起来像是头头,他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一个玩兔爷的有什么好怕的,你打伤了我兄弟得赔,告诉你还很贵!兄弟们,咱们上!” 采枫捏了一把汗,吓得蹲在地上,捂上了眼睛,这可怎么办呀,对方不管怎么说也有四个人。 跌打声伴随着嚎叫声此起彼伏,等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他悄悄睁开了眼睛,就看到除了宋映白外,其他人都趴在地上,捂脸的捂腿的,痛苦的样子“精彩纷呈。” 宋映白朝采枫道,“别呆着了,赶紧走吧。”然后又狠狠踹了就近趴着的人一脚,“叫你职场冷暴力!” “哎呦,爷爷,您说什么,小的听不懂啊。”挨踹的人冤枉,“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狗东西,以后看到他绕着走,听到没?再叫我在街上看你们几个骚扰无辜百姓,就不止现在几拳这么简单了,懂吗?!”宋映白说罢,又踢了这人一脚,“叫你喜怒无常!”才潇洒的带着采枫走了。 采枫小步跟上宋映白的脚步,“少、少爷,您受伤没有?”看到宋映白摇头,又担心的道:“你手疼不疼啊?” “这帮胡同混子就会三五结帮欺负落单的妇女,或者像你这种看起来就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欺软怕硬欠收拾!”宋映白道:“你说没说你是我的仆人?” 采枫摇头,“没到那一步……” “到那一步你就晚了,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就说你锦衣卫宋百户家的仆人。”虽然他不什么大官,但吓唬住这帮无奈足够了,不能被他身份吓唬住的,恐怕也做不出当街调戏他人的举动。 采枫抿着嘴唇,猛点头,“是,少爷。今天真的……谢谢您……” 这时两人走到了自家的胡同口,宋映白便拍了下采枫的肩膀,“想谢我,也简单,今天这顿饭好好准备。” 采枫忙不迭的点头,“一定一定。” “那你带着狗赶紧回去准备吧,我在这儿等客人。” 宋映白目送采枫和幺零幺进了自家院,继续在胡同口站着等黎某人大驾。 皇天不负苦心人,左等右盼,仿佛像盲人恢复视力看到第一缕曙光那般激动的,看到黎臻骑着一匹黑色高头大马打东边来了,马下还跟着一个仆人。 黎臻一看到宋映白就乐了,“你怎么在这儿等着?怕我找不到你家吗?”并主动下了马。 “不是,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出来等大人您了。”宋映白笑着去拿马缰,“我给您牵马。” “这是下人的活儿,你怎么能做。”黎臻对身边的小厮道:“来庆,你把马管好了。”然后与宋映白并肩走在前面。 宋映白忽然想起黎臻的遗言,忍不住回头多看了这匹黑马一眼,黎臻看出他所想,笑道:“不是它,是另一匹,在家呢。哪天你到我家去,给你看看。” 宋映白发现黎臻好像被系统还原到了刚回京城那会,对他态度随和又亲切,“您哪天有空召见我,我就过去。” 两人有说有笑到了宋映白家门口,宋映白给他打开院门,请他进来,黎臻进门见这小院收拾得整洁干净,打趣道:“不是为了迎接我,特意收拾的吧?” 宋映白干脆的回答:“是的,一大早收拾了好几遍。” 黎臻听了,心情又好了一个台阶,“那你真是有心了。” 两人朝正屋走去,窗户下放着一个木制的狗窝,一只黑斑狗趴在里面,懒洋洋的闭着眼睛,并没有因为外人来了而吠出声。 黎臻不解道:“这就是你每天去衙门带的狗?不就是我之前见过的那条染了黑点子么,而且它见到生人也不叫,养它做什么?” “……是我原来的房东托付我照顾的,您别管它了,一条狗而已。”宋映白含糊过去,“咱们进屋吧,”他主动给他打帘子,等黎臻进去了,他才放下帘子,跟上他的步子,“小是小了点,但住着很舒服,大人,您坐,您坐。” 黎臻见八仙桌擦得纤尘不染,能倒映人影,想象了下宋映白为了迎接他到来,起大早卖力擦桌子样子,忍不住想笑,“你倒是挺勤快,才搬来新居几天,就收拾这么妥当了。我看这屋子挺好的,你就踏踏实实的住吧。” 宋映白道:“确实,总在别人家蹭住也不是那么回事,还是有自己的住处好。” 黎臻十分赞同的点头。 这时候宋映白起身道:“您先坐着,我去准备茶水。”得到允许,出门了快步到了厨房,对正洗菜的采枫道:“客人来了,你可以开始做菜了。”见炉子上的热水壶,“开的是吧,我拎走了。” “是开水,但是泡茶还是我来吧。”采枫要来夺水壶。 “不用,你赶紧做饭就行了。”宋映白拎着水壶往外走,又叮嘱了一句,“总之你尽快吧。” 回到屋内,先给黎臻泡了一杯茗茶,才轮到自己。 黎臻看他给自己泡茶,想起两人之前在路上的“患难情”,内心不免有一番感慨,如果没有宋映白,自己可能就死了,自己跟他亲近一些也是正常的,都是因为有些人不了解内情,妄加揣测才会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 “最近刑千户没再难为你吧?” “没有没有。”宋映白道:“而且前几天我手头有个怪鸟案需要线索,他听说了,还主动派人去经历司翻找旧文书给我送来,可能是想主动示好。” “如果他真的主动示好,你也没必要跟他对着干。”黎臻道:“至于你说得这个怪鸟案,你查得怎么样了?如果真的没有线索就先放一放。我这边有件事,想让你牵头去做。” 宋映白知道,一般从黎臻这个级别的官员指派下来的,都是重要的事情,比如上次给马家抄家……当然抄家抄出个马永言另说。 “大人如果信得过我,我必当不辱使命。” 黎臻笑道:“你放心,这次的任务轻松多了,永嘉公主明天春天出嫁,驸马已经选好了,近日从外省来京城,皇上让我抽调一些信得过的人手,在成婚前保护驸马。我看你挺合适的,你觉得怎么样?” 本朝驸马多出身平民,只要长相过得去,家世清白,都有资格参加驸马的遴选,优先在京城选,京城选不到就从周边的省份选,太监和官员们精选出三人领进宫,让皇帝皇后最后挑选一人出来,而这个人就可以等着做驸马尚公主了。 刚开国那会,公主许配的多是世家子弟,后来随着时间流逝,驸马的出身越来越一般,到现在已经很难从世家子弟里选了,答案很简单,本朝规定尚了公主就不能做实职官员,在大多数想走仕途做大官的读书人眼里,可能仅比挨一刀进宫做宦官强一点,或许还不如。 所以听说选驸马都逃得远远的,日子久了,驸马爷就谈不上什么出身了。 不过到底是皇家女婿,安保工作马虎不得,而最适合做这项工作的就是皇帝亲军——锦衣卫。 “这个任务挺轻松的,驸马家世清白,也没仇人,只要保证他在住进公主府前不发生意外就行。最重要的是,事情做得好,若是皇上有心问起你来,还能给皇上留下好印象。” 如果幸运,能在皇帝那里刷一波好感,自然是宋映白求之不得的,“谢谢大人抬举。” 黎臻微笑着低头喝茶,想起家宴的事儿,便笑问宋映白,“中午咱们吃什么?你叫我来,不是让我饿肚子的吧。” 饶有兴致的打量宋映白,心想你现在要去下厨么? “应该快好了,我刚才就吩咐采枫了。” “采枫?”黎臻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宋映白亲自下厨,不过算了,唉。 “他是我父亲派人给我送来的仆人,虽然他人贤惠,针线什么的都在行,不过最好的还是厨艺。” 黎臻光听名字分不出男女,但听到厨艺和针线在行,便猜是个丫鬟。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你爹知道你跟程东一走得近,故意派丫鬟伺候你而不是小厮? 这个念头一出,自己都是一愣,心说道,自己在想什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时候就听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门外道:“少爷,我端碗筷和汤来了。” 随着宋映白一声:“进来吧。”黎臻就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走了进来,体态纤细,弱不禁风,而神态更是像女子一般,当即,黎臻便觉得心里像被翻了了个,莫名的发堵。 采枫见少爷的这位客人,虽然容貌英俊,但阴郁的表情散发出的敌意却像地狱修罗一般,不禁大为害怕,给黎臻行过礼,头都不敢抬的将碗筷放下后,慌忙退了出去。 宋映白的视线一直放在采枫身上,根本没发觉黎臻的异样,等他给黎臻进一步摆放好碗筷,不经意的扫了他一眼,着实被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黎臻已经眼神冰冷,看他就看仇人似的。 “怎、怎么了,大人?” 黎臻再次抬眼看这屋内的摆放和陈设,有了和刚才不一样的感觉,这里被收拾的像模像样。 有刚才那个柔柔媚媚的小厮在,也难怪收拾得像个家。 知子莫如父,宋映白的父亲给他送来一个男宠似的小厮伺候,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有你的宋映白,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不,不对,你在程东一家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结果转眼就和仆人厮混,宋映白你是不是太轻浮浪荡了? 宋映白就见黎臻的脸色跟晴雨表似的,这么短短的一会就演绎了晴转阴,而且还有转雷的趋势。 “大、大人,您、您怎么了?”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这时候采枫在门外怯声道:“少爷,菜好了,我、我都端来了。”并没有进来,宋映白只好起身去接,心想黎臻变起脸来他都怕,何况是采枫,理解的道:“交给我,你去休息罢。” 谁知道这话让黎臻听见了,又窜起一股无名火,等黎臻端了菜肴,根本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想起来还有公务没办。”说着,就要起身。 不想宋映白情急之下,胆子也肥了,“大人,您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黎臻冷笑,他留下做什么,看他跟那个叫什么采枫的小厮过日子吗?!听听他刚才跟他说的话:“交给我,你去休息罢。”亲不亲昵,恶不恶心?! 事情变化得太快,快得宋映白几乎要以为黎臻是不是有双重人格,碰到关键词就换成另外一个人,否则不能解释他为什么忽冷忽热,瞬间就变脸。 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再走寻常路了,人都来了,岂能放走,宋映白豁出去了,“大人,你就是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我哪里做错了?哪里触怒了你,请明示!” “你还有脸问?!”黎臻腾地站起来,他本来就比宋映白高一些,此时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气势惊人。 吓得宋映白差点腿一软,但他牙关一咬,腰杆也挺得笔直,针锋相对,“我早就想问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值得让你这一个月都和我生气?刚才更是莫名其妙,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刹那又好像恨不得杀了我!我做错了的话,直接惩罚我也行,能不能别再这样折磨人了?” “我莫名其妙?我折磨你?”黎臻咬牙切齿,双手提起宋映白的衣襟,把他拽到自己跟前,“分明是你折磨我!” “我?”宋映白完全听不懂黎臻在说什么,匪夷所思的反问:“你是佥事,我只是个百户,我怎么可能折磨你?!” 黎臻快要气炸了,怒道:“混账,这个和官职没关系,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 这六字清晰无比的出现在了黎臻脑海里,不受受控制的,就这么蹦了出来,要不是他反应快,几乎要脱口而出。 宋映白就见黎臻像被使了定身法,微张着嘴巴呆呆的矗立在他面前,他不由得提醒道:“因为什么?” 黎臻如梦初醒,不,如同噩梦醒来,好像在宋映白身上见鬼了一般的猛地推开他,还往后退了几步,眉心拧成一团,反复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 宋映白挺想发表一篇文章《上司突发精神病是一种什么体验》,他真的搞不清楚黎臻在想什么,只好呆呆的站着。 黎臻上下打量宋映白,这,这怎么可能,如果刚才那个娇滴滴的采枫,捏着鼻子还能勉强能当女人,但这宋映白就算再清秀,也是个男人。 黎臻眼神“嫌弃”的将宋映白看了又看,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自己最近太累了。 对,非常有可能,记得有一次任务连续几天没怎么合眼,后来一度困得出现了幻听。 没错,他最近思虑地狱井的事太劳神,以至于神思不明乃至混乱了。 赶紧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宋映白就见黎臻揉了揉太阳穴,一言不发的往外走,他试着出声,“大人……您不要紧吧?” 黎臻没理他,径直往外走。 宋映白赶紧追上去,“大人,刚才是我说话太冲了,是我的错,您好歹留下来喝一杯再走。” 可黎臻还是不搭理他,事实是黎臻现在连自己都不想理,恨不得自闭,大步走出院门,翻身上马,就要离开。 宋映白忙抓住缰绳,急道:“大人您这么走了,叫我该如何是好!” 黎臻把缰绳一拽,重重哼了一声,打马而去,疾驰出了胡同。 “少爷—等等小的啊!”来庆跟着追了上去。 此时宋映白身心俱疲,双眼放空,只有一个想法,黎臻你真是个神经病! 等到了街上,怕冲撞行人,黎臻勒住缰绳,将速度慢下来,此时就听擦身而过的几个男子道:“这拳头也太厉害了,疼死我了,那小子什么身份啊?牵着条黑点子狗,打咱们四个都不带歇口气儿的,体力这么好,他那娈童有福了。” 黎臻想起方才看到宋映白时候他身上的灰尘,原来是这么来的,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几句话搅乱了,心里又凉又酸,气的嘴唇发抖。 他都不知道怎么到家的,黑着脸整个人发懵的往自己的院子走。 路上碰到他祖父他在和管家侍弄花草,看到他回来了,老国公仰头看日头判断了下时辰,对管家嘀咕道:“听说早上为了去朋友家做客,连马鞍子都换了新的,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这朋友是交失败了。” 管家谁都不敢得罪,尴尬赔笑。 若是平时,黎臻怎么着也得送给他祖父一个不满的眼神,但今天他毫无反应的与他们擦身而过。 老国公微微咧嘴,看样子,好像真的很失败…… 第38章 宋映白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 低着头,唉声叹气。 这时候采枫走过来,关心的道:“少爷,菜都要凉了,您快进去吃吧。” “别出声, 我在想一件事情……”宋映白低声道:“就是这附近哪能搞到荆棘条……” 采枫读过《将相和》,知道宋映白在暗示想负荆请罪, “少爷, 刚才那位大人可能是在生我的气,他好像非常讨厌我, 我今天不该露脸的。” 讨厌娘娘腔?难不成黎臻还是个直男癌? “嗯……就算他看你不顺眼, 但他突然生气应该和你没什么关系,他这样不是一次了。”宋映白心力交瘁的道:“喜怒无常,叫人模不到头脑, 真不知道怎么招惹他了。” 采枫不知该说什么, 默默的陪在宋映白身边。 宋映白出头丧气的道:“算了,我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请吃饭都能请出今天这场争执,我要真负荆请罪,还不一定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顺其自然吧, 大不了发配琼州。” 忽然, 幺零幺竖起了耳朵, 好像对发配琼州有很大的意见。 宋映白便哼笑着朝它撇撇嘴, “要是真到了琼州,你就等着在炎热的天气下剃毛罢。” 幺零幺微微瞪圆眼睛,看得出很紧张。 通过惊吓狗子,宋映白将自己的压力转移出了一点,起身伸了个懒腰,“吃饭!” 黎臻不吃,他吃,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翌日,宋映白忐忑不安的来到衙门,虽然他内心觉得黎臻应该不会公报私仇,把他给调到琼州,但同时又觉得黎臻是个神经病,正值发病期,可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来。 说起昨天的事,他也不是没思考过,尤其黎臻揪住他的衣襟,大声说了一句:“和官衔没关,是因为……” 因为什么戛然而止,他没说出口,然后就跟见鬼似的出了他家。 宋映白根据自己的怀疑,填补了后面缺的理由,比如:“和官衔没关系,因为我说得就是真理!”“因为我就是个神经病,发脾气没理由!” 宋映白想破头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请他吃饭,保持被横眉冷对的原样,也比现在强。 到了自己办公处,刚坐下喝了一杯房家墨泡得茶,就有人来传他说,“上右所韩千户请您过去一趟。” 上右所韩千户,宋映白不陌生,这人就是一起去找小诸葛时候的郑元,当初黎臻留遗言让他去找的可以帮他升职的那位韩榕。 虽然路上大家交情不错,但宋映白回京后没去找过他,一来黎臻没死,升职的事儿就不用麻烦韩榕。二来,人家韩榕一直戴着面具,并没亲口告诉他真实身份,他只好一直装作不知道。 但是现在韩榕受黎臻指派主动召见他,宋映白还是很高兴的,忙起身去见他。 韩榕的真正年纪跟宋映白估摸的差不多,大概有二十七八岁,比他和黎臻都大,路上就觉得他更老成一些,果然如此。 韩榕也不藏着掖着,一见宋映白就开门见山的笑道:“还认识我吗?我是郑元。” 宋映白很配合的做“恍然大悟”状,笑着躬身作揖,“见过韩千户。” “咱们不是生人,不必拘礼。”韩榕叫随从给宋映白搬来椅子并看茶,自己坐到桌子后面,直接进入主题,“黎大人说,保护驸马一事,原本他想交由你全权负责,但是考虑到一些其他情况,另外指派了我协助你。” 宋映白一愣,心道黎臻竟然又找了其他人,是觉得他不能胜任,还是想给他分担子? 考虑到他俩昨天的关系,应该不是第二种。 “是我协助您才对,我才坐上百户,什么都不懂,得全靠您指点才是。”宋映白道,不过黎臻多指派人手也好,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可以多一个商量 韩榕道:“永嘉公主是皇上最小的妹妹,这位千挑万选出来的驸马,叫翟永,年方十五,家里有些田产,上属几代倒都是读书人,但却没什么大功名,只出过一个秀才。他明日就到京城,暂时安排在公主养母桂太妃的弟弟成恩侯家,他到了京城,按照规定要去国子监读书,等到明年开春就和公主完婚。咱们的任务也很简单,他每日上下学接送保护,平日上街也要护着周全,千万不能出岔子,叫他出意外状况。” 宋映白连连点头,“您放心,我绝不会让驸马爷少一根寒毛的。” 驸马虽然平民出身,但谁也不能保证京城就没想报复社会的家伙,万一突然冲出来给驸马爷一刀,就算不砍死他,划伤他的脸,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麻烦。 派锦衣卫保护他,就是为了杜绝一切可能发生的天灾人祸意外状况,让准驸马跟公主成功的完成婚事。 “这样,你回去选十个人,我这边也选十个人,黑白轮班保护他。” “是。” 韩榕该吩咐的都吩咐了,又寒暄了几句,便让宋映白回去了。 宋映白一回到百户所,就叫上房家墨,把自己麾下的人手统统叫到校场去,精挑细选了十个人,其中就包括程东一。 程东一听说去保护驸马,私下里跟宋映白嘀咕,言语里有些羡慕,“能选为驸马,对一般平民来说,也算祖坟冒青烟了,虽然不能做官,但是公主有皇帝赐的田庄,这辈子躺着花钱就行了。” 宋映白打趣道:“你这么羡慕,你长得也不错,当初怎么没报名参选?” 程东一无奈的叹道:“谁让我十五岁的时候,公主才九岁呢,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不过既然是千挑万选的驸马,一定长相出众,我这样的就算去了,也是白搭。” 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正常的想法,毕竟驸马已经不要求家世了,那么能被选上的原因,相貌一定占大头。 宋映白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等带着校尉来到成恩候府,看到这位准驸马爷,宋映白就听程东一好像在小声感慨,“原来是这样的标准么……那我赢不了。” 因为眼前这位驸马爷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长得天庭饱满,方头大脸,耳垂厚实,皮肤粉白的……小胖子! 当然说胖可能过分了,估计就是青春期缺乏运动,身体脂肪多了一点。 但是往好了说很有福相,往坏了说长得就跟年画娃娃放大了似的。 宋映白根据自己后世的经验,敢断定,这长相八成不是公主那个年纪的小女生会喜欢的。 此时宋映白带着十个锦衣卫站在厅堂内,正好能看到隔壁屋子在用早餐的翟永翟驸马,就见他不慌不忙的细嚼慢咽,慢慢的将跟前的粥一勺一勺的吃净了,才起身对他们道:“你们就是锦衣卫的人吧,请进来坐。” 宋映白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翟公子,时辰不早了,您尽快上马车吧!”就磨蹭了,一会国子监上课了! 这时候打外面走进来一个嬷嬷,将宋映白他们这帮人瞅了个遍,才拧着身子到了翟永跟前,“少爷,老爷夫人说了,您千万小心,不要和别人发生口角。” “我都知道。”翟永点头,“筠儿呢?” “已经拿了您的书包,到马车上等您了。” 翟永哦了声,背着手迈着步子往门外走去。 宋映白确定自己没看错,翟永就像老官员一样背着手,迈着方步走了出去。 锦衣卫们面色各异,程东一见了,提醒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去!”说着,跨出了门。 这时候,刚才那个嬷嬷叫住宋映白,“这位大人,请留步。” 宋映白才一转身,这嬷嬷就道:“下学后,一定直接把我们少爷送回来,他说要四处逛,不能依他,这眼看就刮秋风了,京城风沙大,迷了眼睛可不行,吃一肚子风就更不行了,街边摊更是万万不能让他碰,都不干净,脏死了。吃坏了肚子,谁担待的起?!” 宋映白心说,你们真是把锦衣卫当保姆了,他没直接回答,而是目光巡视了圈,”你们家老爷夫人呢?” “一早就去上房跟侯爷侯夫人问安去了。你有事吗?告诉我,我可以代为转达。”这嬷嬷语言中带着叫人很不舒服的高傲态度。 这个所谓的成恩侯,之所以封侯只是因为家里有女眷在先帝的后宫内得宠,只有个空名头,全无家世渊源和权力。不过,宋映白还是能理解的,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侯,翟家父母选择处好是应该的,但是,也不能明知道他们锦衣卫来了,连个脸儿都不肯露,实在没礼貌。 “……不用了。”宋映白转身离去,跟上了程东一他们。 就像黎臻说的,这的确是个轻松的活儿,上下学接送,晚上派人站岗放哨,跟韩榕的人一天一轮换,累倒是不累,就是有点枯燥无聊。 而翟永本人,怎么说呢,没什么少年气,明明是年轻人,却暮气沉沉,虽然在某些人眼里这是少年老成,但是宋映白却不喜欢。 他现在严重怀疑,这个驸马的敲定可能是太后或者太皇太后的审美在作祟,胖乎乎长得跟年画似的很有福相,同时举止稳重老成。 宋映白最常见的就是翟永在书房捧着一杯热茶,慢慢的看书,一两个时辰都不带动弹一下的,吃饭也是,他是每一边都要嚼满十下的养生爱好者。 程东一跟宋映白私下开玩笑,“我是妖怪都不吃他这样的,吃了估计不仅不能年轻,还得老上几岁。” 这日,又到了宋映白他们轮值,护送翟永的马车往国子监走,这条路走过多少次了,今日宋映白也没什么发现什么异样。可就是这样寻常的一天,马车内的翟永,突然发出了尖叫声。 “啊——啊——” 宋映白立刻撩开车帘,就见翟永一只手着脸,一只手指着车窗外的一栋建筑,“鸟,那里有怪鸟!” “程东一,立即带人去搜!”宋映白大声吩咐道,然后问同车的书童,“你看到了什么没有?” 书童筠儿不停的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少爷突然就叫了起来。”说着,给自家少爷顺背:“少爷您别怕啊,我们都在这里。” “怪鸟,怪鸟——好吓人……”翟永浑身发抖。 很快程东一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燕子风筝,“这是在那栋民居二楼窗户发现的,说是昨天收拾屋子才拿出来挂到墙上做装饰的,不想就被翟公子从打开的窗户看到了。” 宋映白拿过风筝递到翟永跟前,“公子不要怕,你看错了,不是什么怪鸟,而是这个风筝。” 翟永这才慢慢拿开捂脸的手,露出惊魂未定的双眸,看了看风筝,又看了看宋映白,“不是这个,我看得很清楚,是一个黑色的大鸟,不是这个风筝……” “那么可能是飞过的乌鸦。”宋映白道,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因为他想起了之前调查的案子。 “不、不是乌鸦……”翟永擦着虚汗道:“我今天不能去国子监了,我要回去休息。” 宋映白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回府。” 把翟永又给送回了住处,今日这不清不楚的怪鸟目击案可把翟永吓得不轻,到家就躺到了床上,下人们赶紧又是叫大夫又是熬参汤的,哭哭啼啼,不知道的还以为准驸马病入膏肓了。 宋映白叫程东一在这里顶着,他则立刻骑马回了锦衣卫衙门,把这件事第一时间告诉了韩榕。 当然了,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叫韩榕拿主意,而是叫真正的负责人——黎臻出面。 和预料的一样,跟韩榕说完,还没有一刻钟,他就被叫到了黎臻那里问话。 他俩自从上次“闹崩”,有小半个月没见了。宋映白觉得比起妖怪,黎臻更可怕一点,第一至少妖怪不会把他送到琼州去,第二妖怪也不会像他一样,阴晴不定。 “……你说今天翟公子看到了奇怪的黑鸟?我记得你之前一直在调查这种案子,说是怪鸟啄食人眼球。”黎臻尽量不掺杂个人情绪,语气很正常的问。 但是宋映白却发现黎臻看他的眼神不太正常,不好形容,有狐疑有不屑好像还有一点迷茫。 如果前几天瞅他的眼神像是他抢了他家的钱,那么现在的眼神就是想知道那笔钱藏在了哪里。 同时,黎臻则看着宋映白,心里反复嘀咕,没道理啊,自己怎么会喜欢这家伙?他也没三头六臂,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要喜欢男人?! 慢着,宋映白会不会是女的,自己就像喜欢上祝英台的梁山伯那样。 黎臻拿眼神将宋映白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不得不悲观的确定,这厮确实是个男的,而且当初在路上,他俩同吃同住也检验过了的,他真的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宋映白被黎臻看得心惊胆战,他、他要干什么,为什么看自己就跟看高数题似的,充满了不解痛苦甚至还有一股难掩的怒火。 他咽了下吐沫,回道:“所以我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不简单,如果翟公子只是单纯的目击还好,就怕……” “你想说有人操控怪鸟袭击准驸马?”黎臻道:“有证据说明这怪鸟是可以人为控制的么?当然了,你未雨绸缪不是坏事。” “没有证据,之前发生的几起案子,被啄食眼球的孩子的父母都没查到跟人有仇怨。而且都是贫苦的人家,没有任何可招人忌恨的地方。” “那么,翟公子今日的情况,极有可能就是简单的目击而已,你不用太担心。”黎臻道:“如果你真的担心出意外,我可以把你换下来,叫其他人顶替。”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映白道:“我不是怕承担责任。” “不是的话,就继续干下去吧。”黎臻一摆手,“下去吧。” 他今天感觉不错,看到宋映白没有任何不适,至少没有前几天那么不适。 宋映白起身躬身抱拳道:“属下告辞。” 而黎臻这时候发现宋映白身上的配饰挂件比之前精美多了,尤其玉佩的穗子相当不错,看得出编织的人心灵手巧。 是那个叫采枫的小厮做的吧……对了,韩榕说宋映白挑选的人手里就有程东一,怎么着,他处理公务的时候带一个,回家再养一个,真是两不耽误。 宋映白就见黎臻冷下脸又不说话了,意识到情况不好,他似乎发现了规律,只要他和黎臻单独相处一刻钟以上,他就会变得很怪异。 以后得避免单独相处太久,汇报公务的时候速战速决。 这时就听黎臻道:“你以后不用来了,有什么事的话,要么叫别人捎话,要么写成文书,我看到了,就会给你回。” 太好了,正合宋映白的意,不禁眼睛一亮,一个没忍住,爽快回答的同时带着一丝笑意:“是!” 黎臻见了他这般,肺子要气炸了,恼得一拍桌,指着他就想说,既然你这么高兴写文书,那就把你每天的日程统统写成文书跟我汇报!但话到嘴边,想到宋映白怕是得写到半夜,实在辛苦,于心不忍。 宋映白就见黎臻指着他好像要说什么,但忽然间应该是改变了主意,又将手指给放下了。 不管是什么,他都捡回了一条命。宋映白马上道:“卑职告退。”逃也似的跑了。 而留在屋内的黎臻则在心里道,只要宋映白不在自己眼前晃,假以时日,不管什么感情和想法应该都会淡了,他就不信这个邪了! 第39章 宋映白别了黎臻,骑着马往成恩侯府赶, 黎臻说得对, 准驸马目击怪鸟一事还有待观察,不要草木皆兵。 不过, 也不能掉以轻心, 怪鸟一事必须得有个交代。 手下那帮子人可能能力有限,等他得空了, 还是亲力亲为去查吧。 他一路思考着回到了成恩侯府, 到了翟永住的小院门口, 还没等进去,程东一就迎了出来,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您走了没多久, 翟公子见了他爹娘一面, 已经改口了, 说看错了,没看到什么怪鸟, 还说一会正常去国子监。” 宋映白道:“他父母是不是怕这件事闹大了对他影响不好?” 自己看到了奇怪的鸟, 而周围的人没一个看到的,万一别人说他发了癔症, 可能会影响尚公主。 程东一点头, “我觉得就是, 之前吓得脸都白了, 跟父母聊了几句, 就改口说没看到。”毕竟是未来的驸马, 万一被人传言为疯子,这公主怕是尚不成了。 “我进去看看。”宋映白大步走进院内,来到正屋门口求见。 很快,丫鬟打了帘子,将他请进去。 翟永精神恢复了许多,他旁边围着四个男女,年纪大些的是成恩侯夫妇。 另外一对稍微年轻些的就是翟永的父母,女得长了一双眯缝眼,高颧骨,看着很刻薄,男的倒是长得方头大脸,面善一些。 翟母正跟儿子说什么,见了宋映白,眉毛一挑,“你来得正好,公子身体好了,可以去国子监了。” 宋映白没理她,而是直接问翟永,“能不能详细描述一下你看到的怪鸟,有多大?鸟喙多长?” 翟母拔高嗓子,“不是都说了么,他看到是人家挂在窗户上的风筝,我说,你们能不能叫周遭的住户将窗户都关上,不许挂这些乱七八糟吓人的物件?吓坏了未来驸马,谁担待得起。” 别说你还没尚公主,就是尚了,真正的驸马出行也没这么大排场,宋映白道:“公子,你确定你看到的只是风筝吗?” 一直没说话的翟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看到什么就说吧。” 翟永点点头,“宋百户,现在想想,我看到的的的确确就是风筝,是我眼花,这件小事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提起。”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宋映白也不好说什么,“不是要去国子监么,公子准备吧,我们这就护送你过去。” 在这一旁没说话的成恩侯夫妇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就是么,谁还没个眼花的时候。” 宋映白也能猜到这对夫妻的心理,准驸马住进自己府里前还好好的,住了几天发癔症,怕上面责问起来,惹祸上身。 按理说,宋映白也应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认同翟永的说法,顺着他说。 但他不能,因为他不是翟永的属下,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不是翟永说改就能改的,不管是他真的有癔症,还是真的有歹人要害他,都要查清楚。 之后翟永再次出门,这一次,他平安到达了国子监,至于国子监的老师怎么看待他的迟到行为,则跟宋映白他们没关系了。 宋映白现在一天中最舒心的时刻,就是回家吃采枫做的菜肴,忙碌了一天,还有什么能比美美吃上一顿更叫人惬意的呢。 他时常想,按照现在的工作强度,如果没有采枫照顾,指不定得过成什么样子。 他不止一次提过再买两个粗实丫鬟,像提水洗衣之类的事情就交给她们,他能轻松不少,但是采枫一听,马上道:“这些我都能做得来的,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然后转天宋映白就发现衣裳好像洗得更干净了,桌子被抹得苍蝇上去都打滑,于是不敢再提,反倒经常性的夸奖他几句,就怕他因为担心“辞退”而太卖力。 自打上次翟永目击怪鸟一事后,又过去了小半个月。 京城的秋天正式来了,凉风习习,清新宜人,天空湛蓝,落叶金黄,一片祥和。 翟永自此之后再没反常举动,每天仍旧正常上下国子监,偶尔上街逛一逛,也是去卖文房四宝的铺子。 —— “官差老爷,这事儿不是都问完了么,怎么又来问?”领着孩子的妇人,不情不愿的道。 妇人衣着寒酸,粗不满意,领着的女孩,大概五六岁的年纪,看得出做娘的没上心,穿得脏,脸上也不干净,好像很久没洗脸了。 “你这娘们,官差老爷问你话,哪里这么多屁话,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她的丈夫呵斥完,朝宋映白他们露出憨厚的笑容,“两位进来坐,进来坐。” 宋映白一挥手,“不必了,说说上次目击黑色怪鸟的事情吧,详细一点。” 程东一道:“告诉你老实点,不要隐瞒。” 今天得空,宋映白便带着程东一来到之前报告看到过怪鸟的人家“走访。” 妇人眼珠转了转,“那是今年三月份的事儿,哪天记不得太清楚了,晌午的时候,我倒完洗菜水回来,一进院就听到孩子在哭,我以为她又作祸了,就赶紧进了屋,结果啊,就瞅见一个这么……”她比划了一下,“就跟鹤那么大个鸟,那颜色成黑了,连根杂毛都没有,浑身乌漆墨黑站在炕头上,我再一瞅,我家孩子两个眼球都没了,就剩两个黑咕隆咚的洞洞,说来也奇怪,没怎么流血。看到我进屋,那个大鸟嗖的一下就顺窗户飞走了,也没瞅清往哪儿去了。” 宋映白瞧那女孩,她虽然闭着眼睛,但是能看出眼球不在了,眼睛周围萎缩,已经凹陷。 女孩咬着自己的手指,好像还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不对啊,你上次不是说看到那大鸟化成了一个穿着黑袍子的老妇人吗?怎么这次又说直接飞走不见了?”宋映白沉下脸问道:“你们信口胡言,不怕给自己惹麻烦吗?” 妇人的丈夫忙赔笑道:“官差老爷,这、这都怪婆娘有私心,她跟村头的老寡妇吵架,吵不过人家,就恨上了,正好出了这事儿,就想赖在人家身上,这不,上个月老寡妇病死了,她仇人没了,没必要再撒谎。她婆娘脑子不大好,你们千万别怪她。” 宋映白也觉得这妇人没心没肺,“你孩子被怪东西啄瞎了眼睛,你还有心思诬陷别人?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一个女娃子,给口饭养活大了找个男人就行了。”妇人无所谓的道:“本来留下她就是为了照顾家里,打猪草干活,照顾未来弟弟的,她现在成了瞎子,能干什么,我没扔了她都算不错了。” “留下她?”宋映白听出异样,“你还有其他孩子吗?我怎么没看到?” “我没福气就她一个喽,不像别人能生儿子!”妇人说着戳了女孩子脑门一下,“赔钱货。” “干什么呢你!有你这么做娘的么?!”宋映白不满的道:“告诉你,这孩子是直接受害者,我指不定哪天还得回来见她,要是发现你虐待她,到时候就看看你的骨头硬还是板子硬。” 男人忙劝道:“你这婆娘就会胡言乱语,您别怪罪。”给了女人一巴掌,凶道:“滚滚滚,滚进去做饭。” 女人负气般的撒开女孩的手,自己扭身进屋去了。 宋映白则问男人:“你们有几个孩子?” “跟您说实话吧,这孩子之后又生了两个,都是丫头,养了一段日子就送人了。” “那两个女孩送给谁了?你敢说撒半个字的谎,你知道后果。”宋映白冷声道。 “……其实没送人……大家都知道的,就那么办了呗。”男人看向别处。 “怎么办的?”宋映白心里已经猜到了,但是要对方亲口说出来,才能确认。 “留一个丫头帮家里忙活就够用了,其他的太多余了,得给小子腾地方。”男人道:“生下来洗身上的污血的时候,她们娘胎里不足,着了凉就没了。” 宋映白脑仁疼,这不就是溺毙女婴么,但是这种恶毒的习俗,却几乎不能被治罪。 宋映白恶心得紧,不出意外,这家人大概不会再溺毙女婴了,至少得再生一个健全的女儿做大保姆,然后再拼一个儿子传宗接代。 “小妹妹,你受伤那天都看到了什么?跟哥哥说,不要怕。” 女孩看得出来并不太聪明,可能跟长期生活在这种父母阴影下有关系,女孩咬着手指,寻思了半天说了一句,“好大的黑乌鸦。” “你不用按照大人告诉你的话说,你看到了什么就说什么,我会相信你的。” 女孩紧咬手指,突然蹦出一句话:“它说它是妹妹!” 话音刚落,宋映白就听天空传来一阵扑棱棱的杂音,抬头一看,就见这家院子外树叶掉光的大树杈上不知什么时候,沾满了一只只怪鸟,足有上百只。 不过体积都不大,每一个只有麻雀那么大点,可是当它们结对出现的时候就很吓人,尤其每一只鸟都直勾勾的盯着他们看的时候。 宋映白马上反应过来,立刻夹起女孩冲进屋内,一脚踹开里屋的房门,也不管那做饭的妇人如何喊叫,跳上炕,打开一个装衣服的大木箱子,将里面的衣裳杂物全掏出来,将女孩放了进去。 就在他关上箱子盖的瞬间,近百只黑鸟已经冲破了窗户飞了进来,径直扑到木箱子上。 尖锐的鸟喙如同雨点一般的落在箱子盖上,发出毛骨悚然的哒哒声。 里面的女孩眼睛虽然看不到,却能听到,吓得惊声尖叫。 而妇人见状,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外跑。 宋映白正要朝那鸟群斩去,刀才举起来,上百只小鸟忽然开始融和,像一堆软蜡被渐渐塑形一般的,慢慢变成了一只黝黑的大鸟,足有成年鹤那般大,鸟喙狭长锋利,如刀片一般闪着寒光。 它站在箱子上,仰起头再重重的落下,一声脆响,就将木箱盖子啄出了一个洞。 “啊——啊啊——娘——”女孩失声尖叫:“娘——救我——” 宋映白回过神来,照准鸟脖子重重劈下,如同砍到蜡烛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就斩断了鸟头,但那鸟头落到箱盖的瞬间,仿佛受到了身体的召唤,滚到了鸟爪的跟前,重新融和了进去,而原本断头的位置,又冒出了一个鸟头来,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宋映白。 突然这时,就见程东一冲进来,手里拿着灶坑里的一根着火的柴火,不偏不倚杵到了鸟尾上。 黑鸟好像并没有被烫到,只是脖子旋转了一周,盯着程东一看了看,继而突然跃起,利爪朝他扑去。 “快跑!”宋映白大叫,挥刀又朝黑鸟砍去,这一次,他慢了一拍,叫黑鸟飞了出去。 程东一就见黑鸟迎面朝他扑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闪身跑到了门外,转身就把屋门给关上了。 咚的一声,两双鸟爪抓到门板上,暂时被困住。 而这时,宋映白趁着鸟拔脚的时候,拿起炕上的棉被,从后面猛地盖在它头上,然后将一旁的桌子掀翻砸到它身上,又狠踏了几下。 “哇——哇——”棉被下,忽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凄厉恐怖。 宋映白知道是这妖怪在博取同情心,“你有气朝你爹娘撒,为什么要害你姐姐?” 猛地,棉被下的异物感消失了,宋映白感到脑后生风,一回头,果然一双利爪出现在他眼前,与他近在咫尺。 他忙抓住两只鸟腿,不叫它们伤到自己,在它咄咄逼人进攻的时候,不停的后退,等退到墙边再无可退的时候,怪鸟咕咕阴笑了一声,“凭什么她能活,我不能?”仰起脖子,尖锐的鸟喙高高提起朝宋映白啄下。 而宋映白此时脖子一缩,那鸟喙刺进了他头上的墙壁中,将黄泥墙啄了一个洞。 他怒道:“你们都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要自相残杀?” 它不慌不忙的拔出嘴巴,再次朝宋映白刺来,宋映白气喘吁吁,心想这一次不知能不能躲过去了。 这时候程东一再次冲进来,上去用两只手锁住了鸟脖子,使劲一抻,鸟脖子不仅没断,反而跟软泥一样被抻得细长。 “天啊,它是什么妖怪?” 这时候鸟怪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睛,引起了宋映白的注意,对啊,鸟啄孩子的眼睛,那么眼睛会不会是它的破绽。 二话不说,暂时放开鸟腿,从靴靿中拔出短刀,照准鸟眼睛扎去。 黑鸟发现利刃是朝自己的眼睛来的,大惊失色,两只利爪疯狂乱蹬,去抓宋映白,想要阻止他的行为。 宋映白顾不得那么多,抬起左臂稍作抵挡,右手已经横穿了鸟头,利刃从它的右眼进去,从左眼穿了出来。 怪鸟浑身痉挛,身子如烂泥一样软下来,程东一忙将它扔到了地上,转眼间鸟尸化作了一滩污血。 宋映白盯着污血,就怕这怪鸟在从污血中复生,待了一会,不见有任何异样,污血仍旧是污血,他才单手扶墙喘气。 程东一则腿一软,坐在地上,心惊胆战的道:“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宋映白刚想说话,此时就听院外吵嚷,这家的妇人和男人带着几个邻居跑了进来,“在哪儿呢?妖怪在哪里?”等他们进了屋,见了满地的狼藉,不解的满屋看,“不是说有一只鸟妖吗?在哪里?” 宋映白指了指地上的污血,“已经死了。” “真、真的?”那妇人做上前啐了一口,然后哭天喊地的道:“哎呀,我的家啊,本来就没几样家具,现在都毁了,以后可叫我怎么活呀?”眼睛不停的瞄宋程两人。 程东一不耐烦的摸出一块碎银子,扔到她身上,“别嚎了。” 宋映白绷着脸呵斥道:“你还有脸哭?” 这妇人被骂得一愣,其他人更是不敢说话。 “还有你。”宋映白横眼看那男人。 男人惶恐的向后躲了躲。 宋映白便开始了即兴发挥,“你们知道这鸟是什么来历?它亲口说,你们的女儿们在地下告了你们一状,阎王大怒,让你们断子绝孙,无儿无女,你们这女儿的眼睛被取走只是警告,结果你们一点不知悔改,反而连仅剩的女儿也虐待,于是阎王便让它来取走她的命,叫你们以后瘫在床上,连个说话倒水的人都没有。 而且你不积阴德,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都在未来等着你们呢。不光如此,只要你们再敢犯戒,照样再派使者来,到那时不光是你们的女儿,连你们的狗命也拿走!如果你们积德,还有可能再有个一儿半女。”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宋映白说得是真是假。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你们女儿从箱子里抱出来啊,难道你真想一个孩子也不剩了吗?!”宋映白冷声道。 那妇人想了想,忙上炕开箱,将已经哭断气的女儿抱出来,“娘、娘在这儿呢,别哭了别哭了。”男人也靠了上去,摸了摸孩子的脸颊。 宋映白拽起程东一,挤开看热闹的众人,出了院子。 这时候,宋映白只觉得胳膊上原本的那股暖意,被风一吹有点凉,不由得奇怪,举起胳膊一看,就见袖子上已经阴湿了一片红色。 看到伤口,他才觉得有些疼,忙掏出帕子捂住了伤口。 程东一忙关心的问:“我看看,伤口深不深?” “不要紧,皮外伤,要不然也不能现在才发现。” 程东一道:“……真是愚民,非得吓唬他们才行,否则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不过,大人你可真聪明,想到借阎罗王的名头吓唬他们。” “希望阎罗大人看在我是好心的份上,不要怪罪我打着他的旗号吓唬人。毕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多数是生下来为了养老的。而且又是没过读书没开化的平头百姓,难免有愚昧的思想。” 可是读书需要银子,需要精力,需要天赋,在这个年代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于是一代代恶性循环。 不过这种国家层面的事情,不是宋映白现在能干预的,还是专注他自己的分内事吧。 伤口跟宋映白预料的一样并不深,但伤得位置在左小臂内侧,这就很烦人,写字的时候,这只胳膊就不能放到桌子上,否则会压到伤口,可他一不小心给忘了,导致给黎臻的文书上,留下了一点红色的血痕。 都写一半了,而且也不太明显,他实在懒得重新誊写,就那么给黎臻送去了。 在给黎臻的书信中,他对怪鸟的来历进行了猜测,它是被溺毙的女婴的怨气化作的,不甘心同父同母的姐姐能活,自己却要死,于是回来报复,先啄瞎了姐姐的眼睛,又看到姐姐向外人透露了是她干的,心里认为姐姐的行为背叛了她,于是痛下杀手。 至于其他几个被怪鸟啄瞎眼球的家庭,他已经派人去查了,看是不是也做过溺毙女婴的事情。 他洋洋洒洒写了很多,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翟家是不是也溺毙过孩子? 更重要的是,退一步讲,万一真的有鸟怪上门复仇,准驸马的眼球不保,责任算到谁头上? 文书第二天就送了上去,他现在跟黎臻的关系算是跌倒了冰点,虽然他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想必黎臻没把他送到琼州去,肯定是念在他救过他命的交情上。 翌日,见到翟永和他家人时候,他看他们的眼神,复杂了许多。 你们也杀过孩子?不能吧,做驸马至少上查三代,都清清白白才行。 再者,溺婴不管哪朝哪代基本上都是底层做的事情,有钱人家的女儿还能高嫁联姻,招揽个优秀的女婿,得到的助力不比儿子本身差。再说了,就算不从联姻角度看,也不缺养女儿的钱,不用从女儿身上节省资源给儿子用,儿女双全才有福,都是自己的孩子,多少个都养得起。 翟永家不算大富大贵,可也不至于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吧。 况且翟永还是独生子,依他家的条件,就算再重男轻女,怎么着也得再养个姐姐或者弟弟,可都没有。 想不通,等着黎臻拿主意吧。 —— 这日傍晚,宋映白踏着夕阳走进自家小院的胡同,远远就看到门口停着几辆马车,而且看马匹的装饰和车厢的材质,车辆的主人很阔绰。 八成又是哪个店铺的东家想巴结他,真是,采枫怎么能随便让外人进家门。 他表情不善的推开门,打算对里面的人下逐客令,但当他抬头一看,就转怒为笑,朝站在廊下的男人高声唤道,“大哥!” 宋映飞闻声望去,激动的走下台阶,来到弟弟跟前,笑道:“你又长高了。” “你怎么来了?上个月二管家来,你怎么没跟着来啊?”宋映白和这个大哥感情不错,当初说要参军,父亲带着其他哥哥围殴他,只有大哥替他说话。 而且他大哥要比他大上十二岁,加上性格温和,有的时候不像他的同辈,反而很像他的长辈。 “家里有事,没脱开身。”宋映飞与弟弟并肩向屋内走。 “还有谁来了?”因为宋映白听到屋内似乎有很多人的声音。 “还有……” 不等宋映飞说完,就见一个尖瘦脸的中年男人挑帘子探出头来,兴奋的道:“老爷,是五少爷回来了。” 宋映白虽然不认识这个打帘的男人,但听他唤老爷,以为自己父亲也来了,刚想叫爹。 看谁知屋内走出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六十来岁的男人,穿了一身宝蓝色缎子直裰,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但身板挺得笔直,精气神饱满。 容貌神态与他父亲几分相似,但眉宇间的气势比他父亲还要更威严一点。 不过,看到宋映白的瞬间,这老者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映白,过来让我看看你。” 宋映白狐疑的看大哥,“这位是……” 宋映飞有些尴尬的笑着介绍道:“是父亲的亲哥哥,咱们的伯父……嗯……算了,就先叫伯父吧……” 宋映白凝眉,他爹的哥哥?他爹居然有哥哥?他爹可是喝点酒就爱谈当年一个包袱孤身闯天涯,从活计逆袭娶了财主千金的故事,没成想还有个亲哥哥。 而且看这个大伯的打扮和奴仆成群的模样,似乎混得也不错。 “伯父。”宋映白毕恭毕敬的叫了一句。 宋俞业见这个要给过继给自己做儿子的贤侄,身穿墨兰色飞鱼服,容貌英俊,风姿飒爽,不由得满意的笑道:“等你很久了,赶紧进屋说话吧。” 宋映白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爹没来京城,大伯却来了,怎么回事?他瞅向大哥。 宋映飞心里多少对弟弟有些愧疚,干笑道:“映白,大伯可不是一般人,他曾做过定南巡抚,如今又调来京城做户部侍郎,你以后在京城就有照应了。” 宋映白一怔,定南巡抚?这不就是采枫提到过的他曾经做事的地方么……原来他是大伯送给自己的么?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送仆人给自己? 大哥表情又这么不自然,到底有什么猫腻? 第40章 这时候采枫迎出来道:“酒菜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和少爷们赶紧落座吧。”他不小心与宋映白对视了一眼, 愧疚的赶紧低下了头。 “咱们边吃边聊。”宋映飞对屋内候立的仆人们道:“除了采枫外, 你们都下去。” 很快,人退干净, 就剩下伯侄三人加一个布菜的采枫。 这虽然是宋映白的住处, 此时他倒像是个客人,他心里一肚子疑问,但按住耐心, 若无其事的道:“伯父大哥要来京城, 怎么不提前派人跟我知会一声,我也好出城迎接。” 宋映飞道:“知道你公务忙, 就没打扰你。” 宋映白微笑道:“你们也太见外了。”所以八成是采枫跟你们联系了吧, 否则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处? 这时他伯父宋俞业好像看出了宋映白的疑虑,笑道:“二管家于六告诉我们住在这一片, 于是我们就过来打听,不过, 也巧,正好碰到了出门买菜的采枫, 就把我们给领进来了。怎么样, 采枫没有偷懒怠慢吧。” “没有,采枫做得很好,谢谢伯父。”宋映白看了眼采枫, “我之前问采枫是怎么来到我家的, 他说我爹吩咐了不让说, 哈哈,原来是伯父领去的,故意想给我一个惊喜。” “当初你来信说升了官,你爹让二管家带东西上京看你,那个时候,我正好在你家,寻思你可能缺一个洗衣做饭的仆人,正好采枫手脚伶俐,就叫人给你带来了。你满意伯父的礼物,伯父很高兴。”宋俞业捋了下胡须,笑容温和的道。 宋映飞对这个做大官的伯父多少有些畏惧,没想到弟弟倒是一点不拘谨,果然,弟弟做了官,见识就不一样了,过继给伯父,他有了更大树乘凉,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他爹派他来,就是让他做代表,说明白过继一事的。 这种事不能拖,越拖越不好开口,他给宋映白夹了一筷子菜,“大伯一路都念叨着,盼着快点见到你呢。”又对宋俞业道:“大伯,映白是我们兄弟中最小的,还没成婚,如今又做了百户,您千万得给他做主寻个好媳妇。” 宋映白觉得这话别扭,婚事应该父母做主,大伯只能在一旁辅助,他做什么主? 宋映飞见把话题引出来了,趁热打铁,“伯父膝下无子,以后你可要赡养他老人家。” 宋映白一怔,赡养自己的亲戚当然可以,但为什么要单独指出是他,而不是他们兄弟几个,大家都是侄子,为什么他这么特殊。 再看伯父本人,他捋着胡须笑而不语,只是眼神充满慈爱的看自己。 宋映白越发感觉气氛不太对,故意轻松的笑道:“那是当然了。” 宋俞业叹道:“我比你父亲年长五岁,我们的父母又去得早,我这个做兄长的本应该照拂弟弟,可我年轻的时候实在糊涂,为了一些小事闹得兄弟阋墙,不仅让九泉下的父母伤心,也让我与你爹失去了联系,这一失去,就是几十年。 直到我们两鬓斑白,才重新相聚。幸好,你爹比我强,有五个儿子,宋家的香火保住了,如果只凭我,宋家便断子绝孙了。我命里无子,先后娶过两任妻子,都无所出,而且一个个都走在了我前面,如今我真成了一个孤老头子了。” 当初两人兄弟在父母死后,哥哥将所剩不多的银子全用于自己读书上,弟弟也不甘落后,把家中的东西拿出去变卖,怕自己吃亏,一时间闹得很难看,远亲劝了也不好使。 后来宋映白的父亲一气之下干脆背起包袱,外出自己闯荡,后来凭借胆识和头脑做了一个大财主家的外院执事,帮着料理收放地租,后来做得好,又成了个小掌柜,后来小掌柜成了大掌柜,再后来娶了大财主的独女,自此发达,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 因为赌气一直没和哥哥联系,后来哥哥宋俞业膝下无子,想到了弟弟,托人打听,几经周转,花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了弟弟成家立业的地方,兄弟俩看到对方早已不是印象中的模样,鬓上有了白丝。 岁数都大了,事情又过去了数十年,血浓于水,自此握手言和。 一个膝下无子,一个膝下盈余甚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自然了。 不过继一个给哥哥,才是意外。 这时候宋映飞起身,取来一个长盒子,打开拿出几张叠得规规整整的纸,双手交给宋映白,“这是爹给你的信,还有……总之你自己看看吧。” 宋映白有不好的预感,忙拆看细读,是他爹的亲笔信,言简意赅,你被过继出去了,以后你爹我就不是你爹了,你伯父才是你爹,连祠堂那边的族谱都改过来了,你就安心给他当儿子罢,生前赡养,死后供奉,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闭了闭眼睛,定睛再看,过继两个字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分明没喝酒,此时却觉得晕晕乎乎,虽然他是穿越来的,但一直都当做一家人相处,突然来这一招措手不及的操作,叫他始料未及。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从头至尾,他都不知情,让他感到不被尊重,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宋映白将信合上,又去看另一张纸,竟然是过继的文书,上面有三方的大名,还有一个姓宋的公证人,估计是族里的长者。 这张文书本是留给宋俞业保存的,怕宋映白不信,特意给他瞅一眼,毕竟他也不是寻常人,进了锦衣卫的门,做事看证据。 宋映白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得他难受,难怪从刚才开始,他们举止就奇奇怪怪的,原来是因为他被过继了出去。 难怪大伯那样看他,原来不是看侄子,而是看“儿子”。 宋映白放下文书,抬头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伯父,不,现在名义上的父亲,眼神迷茫的道:“我被过继了?” 宋映飞马上道:“你应该高兴啊,大伯在京城做大官,你以后可就有庇护了。还有啊,你可别误会,把你过继出去是因为兄弟几个,你最优秀,老三想给大伯做儿子,每天溜须拍马,人家大伯压根没考虑过他。” 大伯膝下无子,过继给他当了儿子,先不讲他活着的时候的好处,只要等他百年后,他的全部财产都归这个过继来的儿子所有,能继承的家产无法想象。 而留在亲生父亲这里,还得跟其他几个兄弟一起平分家产,本就没多少,一分就更少了。 其实宋映飞知道最小的弟弟不是这样贪财的人,所以他才担心他有抵触情绪。 但过继的事实改变不了,木已成舟,尽量给弟弟讲好处吧。 如果说宋映白早些年在家还有点意气用事,那么到了进城,尤其经过这近半年的事情洗礼,他也稳重了许多。 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他现在撂脸子不服从,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反而伯父是朝廷大员,不可能闹僵。 此时宋俞业捏着胡须,带着一丝笑意看宋映白,沉默不语,就等着宋映白自己的反应。 宋映白迟疑了下,便放下文书,起身走到宋俞业跟前,撩开衣摆,跪到他面前,“儿子拜见父亲大人。”说罢,给磕了一个头。 宋俞业露出大大的笑容,弯腰将宋映白扶起来,“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多凉。” 宋映飞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很顺利,本来以为弟弟是个倔脾气,还担心会有点小情绪。 宋俞业将宋映白扶到桌前,快慰的道:“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再也不担心死后无人祭祀了。” “父亲大人,身体硬朗,寿数何止百八十岁。”跟一个陌生人突然成了父子关系,宋映白尽量演好一个儿子的角色。 “唉,不行了,早些年读书读坏了身体,这几年越来越不行了,这户部侍郎也不知道能干多久。”宋俞业道:“本来想在巡抚任上直接致仕的,可是做了一辈子官,没做京官总是种遗憾,而且听说你在京城做了锦衣卫,便来了。” 这时候宋映飞道:“现在好了,有映白照顾您,您的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宋映白附和道:“大哥说得有道理,来,我先敬父亲大人一杯,祝您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儿子说得好,为父就饮了这杯酒!”宋俞业将清酒一饮而尽,然后道:“我在京城已经置办了宅子,你明日就搬过去吧。” “我最近忙得很……恐怕要三日后休沐才有时间。” “诶,傻孩子,搬家又何劳你自己动手,明天叫管家将这里的东西都搬到府中就是了,你直管放衙后到咱们的新家。”宋俞业道:“你看怎么样?” 宋映白没有拒绝的理由,“全听父亲的。” “那就这么办了。” 敲定明天搬家,三人又喝了几杯培养了下感情,宋俞业便离去回到自己府邸居住,留下宋映飞等人当夜留在宋映白家中。 宋映白当天晚上不出意外的失眠了,按照道理,这次过继是一件大好事,爹是户部侍郎跟爹是一个小城市的土财主,对未来的影响可不是差了一星半点。 可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不经过他的同意就被决定了未来的命运。 而且换了个父亲能带来的好处,的确显而易见,但谁又知道这个新父亲到底是什么性格,以后好不好相处呢。 他的生活越来越复杂了,黎臻、驸马、过继…… 头大…… 翌日,宋映白因为一夜没怎么睡,身体和精神都不是很舒服,面无表情的吃了饭,跟大哥打了声招呼,牵着幺零幺就出了门。 今天,他不用去保护驸马,按理是该去锦衣卫衙门坐班,可是当他路过一个已经开门的酒楼的时候,站在门口犹豫了下,大步踏了进去。 拍了一块银子在柜台上:“雅间,给我上最烈的酒!” 掌柜的见宋映白的打扮,哪敢说不,对他牵着的那条狗也不敢有微词,忙笑道:“您二楼请。”便在前引路,“要说这烈酒啊,正巧我们最近从罗刹国商人那里进来一批酒,那真是喝上一口就醉翻人啊。” 他坐到雅间内,又拍出一块银子,“有什么好菜直管上,酒要最烈的!” 因为是早晨,除了他之外,还没有别的食客,酒菜上来得极快。 那酒,无色无味,看着很不起眼,宋映白此时只想独酌几杯放松放松心情,便猛地喝了一口。 这一口下肚,只觉得从嗓子到胸腔辣了一路,烧灼感强烈。 “……好,够劲儿!”宋映白一拍桌,又喝了一口。 有什么不好的情绪,能解决的就一招——憋着。 就像面对黎臻也是这样,对方发神经,不服是吧,憋着。 父亲把他过继给从未谋面的伯父,不愿意是吧,也得憋着。 反正没人考虑他的情绪和想法,想把他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能做的也就是在这里喝闷酒了。 幺零幺见他喝得脸颊泛红,担心的咬了咬他衣摆,示意他别再喝了。 宋映白一指它,“狗砸,你不是喜欢咬日历么,来,我给你银子,去买黄历扯着玩吧,别再这儿烦我。”说着摸身上,这一摸不要紧,才发现,身上带的两块银子刚才都给掌柜的了。 这麻烦了,没法结账。 宋映白不喜欢赊账,对幺零幺道:“……你去我办公的地方……抽屉里有银子,你拿了,就赶紧回来……不许回家去取,知道吗?!”不想惊动哥哥,让对方知道他在这里喝闷酒。 幺零幺对这酒鬼无奈了,一边摇头一边下了楼。 而宋映白喝得脸颊上绯红了一片,头昏脑胀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 黎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作茧自缚,宋映白递交的文书上明明有血迹,但是他又只字不提受伤的事情,这叫黎臻很是担心。 可惜担心也没办法,当初说了,不让宋映白来见他,所以也不知道他伤成什么样子了,又不好意思派手下的人打听,只能自个郁闷。 就这么从接到宋映白文书时候的白天,烦躁到了晚上,又从晚上烦躁到了翌日清晨。 用过早饭,让丫鬟伺候着穿好飞鱼服,系好鸾带,戴正乌纱帽,他沉着脸出了门。 路过夹道的时候,他看到管家嬷嬷在打一个小丫鬟的耳光,扇了一个不解恨,反手又抽了一巴掌,打得那只有十来岁的小丫鬟直掉眼泪,却不敢哭,正巧黎臻路过,怯生生的看着他,像在求救。 “你还敢乱看!”嬷嬷见黎臻路过,不敢在他面前动粗,直横了小丫鬟一眼。 敬国公府出了名的宽待下人,尤其黎臻见惯了血淋淋的酷刑,所以更不愿意家里也动辄罚人,于是不满的出声过问,“怎么了?” “回少爷,这小丫鬟在自己被褥里藏针,还诬陷是同住的另外两个丫鬟干的,被揭穿了,还不承认,老奴一气之下,才动手教训她。” 黎臻道:“行了,别再打了,品行不好的话,就别让她在内宅伺候了。” “不是啊少爷。”小丫鬟一听要被送到外院去,忙跪下道:“玉红本来是奴婢的朋友,后来绿珠来了,她就和她好了,全是绿珠那丫头在中间挑事!对了,她不止一次当着别人的面说,不喜欢奴婢,觉得奴婢爱抢活干爱出风头,现在她俩联合在一起挤兑奴婢,受诬陷的是奴婢。” 嬷嬷将这丫鬟从地上揪起来,“你这丫头,少爷哪有功夫掰扯你们那些破事,还不快闭嘴。” 没想到黎臻在听到“喜欢”两个字的时候,突然一怔,“她说不喜欢你?那你……喜欢她吗?” 这丫鬟虽然不知道黎臻是什么意思,但马上替自己辩解,“奴婢也不喜欢她,她来了,将奴婢原本的朋友玉红给抢走了,玉红原本跟奴婢最要好。被褥里的针就是放的,结果却倒打一耙,说是奴婢自己搁的,想诬陷她们。” 黎臻怔了怔,他觉得他想到了什么,“……你喜欢的是你朋友玉红,后来绿珠来了,把你的朋友抢走了……所以你讨厌她。” 小丫鬟不停的点头。 仿佛蒙了水雾的镜子,此时拂去上面的水雾,露出了原本光洁照人的镜面,黎臻瞬间豁然通透。 对啊,他是喜欢宋映白,可这小丫鬟还喜欢她的朋友玉红呢。 一定是这样,他把宋映白当做了他第一个朋友,难免会看宋映白的其他朋友,比如程东一,不顺眼。 这小丫鬟才十岁出头,总不至于“喜欢”两个字也有别的意思。 都怪自己那两个碎嘴的随从,给了他不好的暗示,而他自小没朋友,根本不知道拥有一个喜欢的朋友是什么感觉,还以为自己跟那些狎戏子的一样,有另类的癖好。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挑选一个人做朋友,当然要选个喜欢的。 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而且朋友之间也可以互相嫉妒。 他对宋映白根本没什么,是自己被暗示,然后想偏了。 都怪赵崇,胡说八道,乱他心绪,罪魁祸首就是他,就算他老婆生完孩子也别回来了。 黎臻宛若新生,对那嬷嬷道:“你再好好查查这件事,别冤枉了人。”说完,心情焕然一新,高高兴兴的出了门。 纠结别扭了这么多天,此时此刻心情终于顺畅,不由得神清气爽。 既然这样,也不用再躲着宋映白……啊,不,让宋映白避开自己了。 他不是受伤了么,理直气壮的去看他就行了。 但是没等到锦衣卫衙门,黎臻就看到宋映白那条黑斑点子丑狗嘴里含着什么,优哉游哉的走在路上,方向跟衙门相反。 黎臻不由得纳闷,这狗平日里,都是被宋映白带在身边的,怎么这会就它独自在外面溜达。 黎臻让随从先进去,自己掉转马头,跟在了那狗后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 宋映白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继续倒酒,仰脖又一饮而尽,酒辣得他几乎流出眼泪来,不过别说,猛灌了这么多烈酒,现在心里痛快多了。 压抑感减轻了不少,神经病黎臻,保护不力会被问罪的驸马,突然冒出来的新爹…… 统统去他的! 这时候,他听到门口有动静,回头瞅了眼,见幺零幺叼着银子走了进来。 它把银子往地上一吐,又喷了好几下口水,然后一脸“你怎么还在喝”的看宋映白。 “你……就别这么看我了……就这一次……最近实在烦心事太多了……就这一次……”宋映白撑着额头,迷迷糊糊的喃喃自语。 他觉得周围的事物离自己远离越远,头越发昏沉,就在醉过去的瞬间,他感到有人进了屋,他努力睁眼看,就看到一角大红色的飞鱼服衣摆。 他抬起沉重的头,仰头一瞧,正是黎臻,吓得他酒醒了三分,但因为实在醉得厉害,去了三分,还剩七分,仍旧醉醺醺的。 他跑这儿喝闷酒,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黎臻,此时他还跑来抓他“逃班”,宋映白只觉得烦死了,一句话也不想说。 但是稍微清醒那部分意识又告诉自己不说不行,“……黎大人,我今天给自己放假了……” 黎臻见他没有明显的外伤,暂时松了一口气,坐到他旁边,劝道:“翟驸马的事,你不用太担心,那怪鸟的事情,过几天我跟你一起查,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他以为他担心翟驸马出意外,怕受牵连,压力太大才跑来喝闷酒。 宋映白一听黎臻这么好心,不由得扑哧一笑。 黎臻反而不懂了,“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笑黎大人您又正常了……”宋映白再次倒酒,低头嘲讽的笑,“但是下一刻又会突然变脸。” 他因为醉酒,眼睛周围的皮肤泛了一层胭脂红,像哭过似的。 黎臻有些尴尬,“以后不会了。” 宋映白叹气,垂头咬唇,像在酝酿着什么,突然间,他横眼看黎臻,抓过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求你了,你看我哪儿不顺眼,你就打我一顿吧,往死里打都行,别再搞冷暴力了,我他娘的受不了了。” 黎臻挣脱他的手,他醉成这样,什么都说不清楚,便夺过他的酒杯,“你先醒酒了再说,走,回去。” “回哪儿去?”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我还能把这样的你送回去办理公务吗?” “回哪个家?” 黎臻强行扶起他,“别说胡话了,你喝得太多了。” “我不走!”宋映白硬气的挣脱他的搀扶,又抓起黎臻的手往自己身上打,“除非你打我一顿,求你了,黎大人,给我一个痛快吧,你揍我一顿,走出这个门,咱们两清,行不行?” 黎臻把手挣出来,“我不会打你的。” “天啊!”宋映白抱头,“你饶了我吧,明明路上还挺好的,自打你回京就看我不顺眼,一会替我出头一会又不正眼看我,一会来我家吃饭,一会又撂脸子就走。” 黎臻见躲不过去,只得道:“之前是有点误会,但是今早晨我想通了,我保证以后不会了,行不行?” 宋映白眯起眼睛看他,“真的?” 黎臻再次点头,搀扶起他往外走,“别喝了,既然你不想回家,咱们找个地方醒酒。” 宋映白摇摇晃晃的跟他走,伸出一根手指在黎臻跟前晃,“咱们和好了,是不是?” “是,和好了。”黎臻把他手指按下去,带着他往外走。 宋映白突然扒住门,不动了,“我不信。” 黎臻想了想,抓住他的两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之前你背我,现在我背你,咱们真和好了!”往上一送,把人背在身上。 被人背着,的确比自己走轻松,宋映白就势往他背上一趴,脑袋垂下来,喃道:“……对啊,咱俩其实也算是有过革命友情的…” 黎臻见他不挣扎了,背着人下了楼。 第41章 宋映白盯着头顶悬挂的镂空银熏球。 睁开眼睛之初, 看银球是模糊晃动,摇曳重影的,现在过了大概有一刻钟,它变得越来越清晰, 意味着他彻底清醒了。 不过, 问题来了,他不记得自己床铺上方挂过这玩意,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见到了黎臻……然后被背下了楼。 不是吧, 难道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小院,正好碰到伯父搬家, 就把他搬到新宅邸了吗? 因为他注意到被褥的料子和帐内陈设奢华,少说是个富足的官宦家。 完了, 伯父要问自己为什么醉酒了, 会不会疑心自己不满意过继? 想到这里,脑仁开始疼了, 宋映白揉着太阳穴, 缓缓坐起来,“来人。” 醉酒要不得,不仅伤身还耽误正事, 他保证,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喝醉。 “宋公子,您醒了?”这时候一个小丫鬟笑着拉开床幔, 一边挽着一边唤其他人, “公子醒了, 快拿茶水来。” 很快又有一个丫鬟端着茶水款款走进来,双手奉上给宋映白,“您慢用。” 宋映白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丫鬟,而且他叫自己宋公子,那么肯定不是在伯父家,如果是伯父的新宅,里面的下人会叫少爷,而不是外道的宋公子。 他有不好的预感,“……你家主人是黎佥事?” 端茶的丫鬟颔首,“是呢,这里是敬国公府。” 宋映白清醒自己没喝茶,否则非得一口呛死,“那黎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他去衙门了还没回来。”丫鬟道。 宋映白看向窗外,果然天色还不到傍晚。 此时不跑,还待何时?宋映白忙弯腰拿过脚踏旁的靴子,蹬上就往外走,“告诉你家少爷,我先告辞了。” 这时候俩个丫鬟忙追上来,“宋公子您留步,老国公吩咐,如果您醒了,叫您过去一趟,他想见见您。” “……”宋映白逃跑计划只得搁置,对方是国公又是长辈,不能不辞而别,他稳住心神,“原来老国公在府中么,那么快带我过去吧,我得给他老人家请安。” 那俩丫鬟相视一笑,“这就带您过去。”说着,在前面带路。 而宋映白则拿起刚才没喝的茶水,一饮而尽,提了一口气,“好的,走吧。” 老国公年轻时可是带过兵,立过军功的。怀着对军人的憧憬,宋映白忐忑不安的踏进了老人家所在的院子。 得到通禀进去后,就见一个花白胡子的瘦削老人家,正坐在一张桌子后,低头细心的擦拭一柄宝刀。 宋映白躬身作揖道:“晚辈宋映白拜见国公大人。” 敬国公闻言抬起头,瞧了宋映白一眼,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来到他跟前,上下打量。 宋映白斗胆抬眸对上老人家的眼神,就发现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奇特。 没错,是奇特,他小时候第一次进动物园,看到大熊猫好像就是这种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欣喜。 敬国公就跟瞅珍奇动物似的看他,宋映白暗暗流汗。 敬国公缓缓点头,好像还挺满意的,“你就是我们家臻儿的朋友吧,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他跟谁亲近,我可得仔细看看你。” 宋映白立即辟谣,“黎大人是晚辈的上官,晚辈不敢高攀。” 敬国公听了这话,眉梢动了动,竟然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宋映白不知道他有什么可笑的,正纳闷的时候,就听丫鬟唤了一声“少爷。”紧接着黎臻就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直接问宋映白,“你酒醒了?” 不等宋映白说话,没想到敬国公突然幸灾乐祸的笑道:“臻儿,他刚才可说他不是你的朋友。” “……”黎臻瞅了眼宋映白,才道:“祖父大人,我们还有事情要说,先告退了。”说完朝宋映白使了个眼色,“跟我来。” 宋映白忙朝老国公拜了拜,随着黎臻一起退了出去。 两人沿着回廊往外走,宋映白走在黎臻后面,愈发悔不当初,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喝酒,被黎臻抓了个现行。 黎臻斜光偷瞄宋映白,说真的,他刚才被祖父那句话捅了一刀,祖父虽然爱开他玩笑,但不会说谎,不是朋友这句话,一定是宋映白亲口说的。 他之前还说他俩之间有什么命的友情,转眼就变卦了,还说他喜怒无常,他看他也差不多。 可谁让是他先对不起宋映白在先,再说有可能是宋映白为了应付祖父随口说的,他俩应该还是朋友,于是驻足回头,想和他说句话。 不想宋映白心里有事,还往前走,就这么撞到了黎臻身上。 “酒还没醒呢?” “醒了,醒了。”宋映白道:“早就醒了,谢谢黎大人借地方让我醒酒。” 黎臻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于是抬手拍了拍宋映白的肩膀,客气的笑道:“没关系,谁让咱们是朋友呢。” 诶?一顿酒的功夫,他俩又成朋友了?前几天对他横眉冷对,动辄揪衣领,这转眼两人就和好了不少,还升级成为朋友了。 宋映白瞄了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看了看一脸诚挚笑容的黎臻,说真的,黎臻笑起了是很好看的,但此刻他却不敢享受这个笑容,只觉得头又大了,想不通黎臻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大人,这使不得吧……” 没想到黎臻就势将胳膊全都搭在他肩膀,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就像朋友之间常见的那种勾肩搭背姿势,并朝他笑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我想通了,从今以后咱们两个就是朋友,嗯,好朋友!” 朋友两个字咬重音,好像故意强调一样。 强行做朋友?有权力为所欲为是不是?但黎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宋映白总不能不识时务的再次拒绝,只好道:“既然大人肯抬举我,卑职荣幸之至。”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难道是昨天晚上伯父认自己做儿子的事情,被黎臻知道了? 一定是这样,否则怎么会这么凑巧,昨天他被过继给了户部侍郎做儿子,今天早晨黎臻就对他态度大为改观。 难道真是官宦子弟才能跟官宦子弟做朋友? 宋映白挑挑眉,这也算是过继的好处之一了吧,难怪黎臻想跟自己做朋友,官场真是捧高踩低,毫不掩饰的势力啊。 黎臻一皱眉,“诶,以后就别大人卑职的了,听着别扭。” “……好的。”宋映白听话的道。 黎臻满意的点点头,“你一大早就喝醉了,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吧,我叫人简单准备了饭菜,不过,可没酒了。” “……我恐怕不能在府上用饭,我大哥昨天从老家来了,这会他在家里等着我呢,我得回去了。” 黎臻虽然失望,但也没办法,“好吧,你尽早回去吧,别让家人久等。” “那我告辞了。”宋映白指了一个方向,“那个门是出府的方向吗?” “我送你。”黎臻将胳膊从他肩膀上拿开,两人规规矩矩的往外走,“你今天喝闷酒是因为担心翟驸马的事情吧,我没想到会生出这样的枝节,早知道这样,这个任务就不派给你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咱们出发去一趟翟驸马的老家,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宋映白一个激灵,咱们?别了吧,一想到还得跟黎臻独自相处,他就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万一在路上他又突然看他不顺眼了,他可往哪儿逃啊。 “不用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和程东一去查就行了,不必劳烦你了。” “……”黎臻道:“程东一不过是个小旗官,怎么能让他去调查驸马?!” 宋映白不死心,那至少再加一个人进来,“那不如让韩千户和咱们一起去吧。” 黎臻想了想,“不行,你不在,他得留在翟驸马身边全权保护。” 宋映白又道:“还是再带个随从吧,得有人端茶倒水啊。” “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要什么人照顾,你我又不是小孩。”黎臻道:“就这么办了,明天早晨你到衙门后,简单收拾收拾就过来找我吧,对了,从家来的时候,就穿便服吧。” 宋映白挣扎无果,认命了,“好,我都知道了。”心里则想揪头发,他是真的不想跟黎臻单独出门,虽然他不犯病的时候挺好的,但一旦变脸比洗脸还快,他消受不起。 黎臻将他送到门口,吩咐管家用马车送他回去,宋映白坚决推辞,坚持自己走回家。 黎臻也不好强人所难,与他挥手作别,还不忘提醒,“记得,明早来找我。” 宋映白微笑着点头,然后一转身就酸了脸,唉,喝那点小酒消解的压力,转眼就又都回来了。 走到一半路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幺零幺哪里去了?记得他带它去喝酒了,然后他被黎臻带走了,那么,狗呢? 宋映白一路跑回家,见自家院门前有一辆马车,推开院门,见采枫和一个男人,还有幺零幺一并站在廊下。 看他回来,采枫先迎上来,“少爷,您回来了,我还想怎么今天放衙这么晚呢。家都搬完了,大少爷已经先去新宅了,留下我和车夫等您回来。” 幺零幺用后脚搔了搔自己的耳朵,一脸冷漠的看着宋映白,分明在说,你其实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吧。 宋映白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我明天要出趟门,等我回来给你买黄历咬着玩啊,乖。” 听说宋映白要出门,幺零幺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不再闹别扭了。 “少爷,咱们赶快走吧,那边的酒席怕是已经准备好了。”采枫笑着催促。 宋映白胃里一抽,酒席?岂不是又要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宋俞业在京城买的大宅子可谓黄金地段,离户部的衙署不远,宅子四进,虽然远远不上敬国公府,但内部也有造得很是雅致的假山水池小景观,总的来说,是一座非常适合朝廷官员居住的舒服宅子。 宋映白作为少主人,地位尊贵,和父亲前后院住着,拥有的居住面积差不多。 当天晚上庆祝搬到新家,准备了好酒菜庆祝,宋映白有了白天的教训,不敢多喝。 宋俞业奇怪的问:“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父亲大人,我明天得出任务,要去一趟外地,不知要去几天,怕耽误正事,所以不敢多饮。” 宋俞业脸色不由得担心起来,“其实想一想,你做这行,还真叫人提心吊胆的,唉。” 叹气归叹气,宋映白没功名,想做文官那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不管你是谁,想做官,就得考试,没经过科举的历练,亲爹是首辅也不好使。 要么就做武官,不是砍人就是被人砍,总之是很有风险的,而宋映白做得这行,也是这样的道理,要么读书,要么冒风险,总之得选一样。 但是宋俞业显然很担心过继来的独苗苗的人身安全,“那你可要千万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 宋映白忙道:“父亲大人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宋映飞道:“那你得去几天?” “大哥,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就现在家陪他老人家吧,我用不了几天就会回来。” 宋映飞拍了拍他的手背,“万万要小心啊。” 宋映白发现了一旦亲人在身边,的确会被影响,好像没有之前那么豁得出去了。 因为知道他明天还有事,酒席早早撤了,叫他早点休息。宋映白在黎臻那里睡过一觉,加之换了新的地方睡,有些陌生,到后半夜才睡着。 宋映白忙叫采枫给自己找便服,衣裳是采枫亲手做的,合身又精致,宋映白夸奖道:“你针线了得啊,我看宫里的绣娘也比不上你。” 采枫被夸得不好意思,抱着宋映白换下的衣裳下去了,“我给您端早点。” 等他走了,宋映白朝门口蹲着的幺零幺招手,等它进来,宋映白搂过它的脖子,对它耳朵小声道:“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好好观察一下情况,他们以为你是一条普通的狗,应该不会避着你,所以,你机灵点。” 幺零幺表情严肃的点点头,一副身兼重任的模样,看得宋映白差点笑出来,点了下它湿润的鼻头,“等我回来。” 幺零幺愣了下,然后将头一扭,看向了别处。 采枫很快端了早点进来,宋映白简单吃过,笑着跟他告了别,又去上房与父亲大人和大哥做别,才出了门。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到了锦衣卫衙门,先给房家墨留了个字条,告诉他自己最近几天不在这里,有事跟韩千户商量。 然后来到黎臻的办公处,通禀过后,进去见黎臻。 幸好,今天似乎也是好心情的黎臻,一见到他,黎臻就笑问道:“昨天睡得怎么样?” “还……还行……”虽说黎臻对他阴晴不定的时候,他痛苦,但现在忽然变得对他很好,他反而不太适应。 黎臻却不一样,现在的他已经摒弃掉了那个沉重的思想包袱,从里到外都坦荡了。 “睡得不好也不要紧,目的地不远,今晚上咱们找个地方,你好好补一觉。”黎臻笑道:“马都准备好了。” “不戴面具吗?” “张伯说以后都不借你了。”黎臻道:“不过,咱们这次不需要,走吧。” 一人一匹马,骑着出了城门,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外,黎臻望着前方道:“翟驸马老家不远,两天的路程而已。” “咱们到他老家,先查什么呢?”宋映白牵着马缰,紧跟着黎臻。 “我怀疑你遭遇的那只鸟是罗刹鸟。” “罗刹鸟?” “据说坟墓之间,阴气和怨气聚集,日子久了就会化成罗刹鸟,长相跟鹤很像,却比鹤看上去大一点,传说中专爱吃人的眼珠,与你的描述非常吻合。既然如此,咱们就去翟家的祖坟转一转。” 到目前为止,黎臻都挺正常的,宋映白期望他能继续保持下去,“如果这么看,到翟家祖坟或许会有发现。” 两人制定了简单的计划,快马加鞭赶路,快天黑的时候,来到了一处驿站,展示了路引,就被安排住了进去。 一个矮胖的驿卒接待了他们,因为太过肥胖,肚子腆着,给人的感觉,这人的腰带都快垂到膝盖上了。 他自我介绍叫李才,在这里做驿卒十年了,末了感叹,“你们运气真好,还剩一间房。” 宋映白道:“奇怪了,天气转凉,连外派的公差都应该减少了才对,怎么客房会这么紧张?” 李才笑端着蜡烛走在前面,苦笑道:“二位有所不知,现在啊,但凡和官员有点沾亲带故的都来蹭住,所以啊,客房紧张。就比如在你们之前,刚来了一对男女,那男的父亲是一个地方的布政,他说要住,总不能把他们撵走吧,唉。” 黎臻一点不留情面,“那就把他们撵走。” 宋映白觉得黎臻能干得出来,劝道:“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太困了,地铺也行,赶紧入睡才是他想要的。 黎臻见宋映白这么说,也妥协了,“就听你的吧。” 宋映白问李才:“应该有多余的被褥吧?”如果没有的话,他肯定不能和黎臻挤一被窝,那就得冻着了。 “被褥是有的,我一会给你们抱过去。”李才说话的功夫,已经将他们领到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宋映白推开门,见里面还算整洁,满意的点了点头。 很快,李才另外抱来了一床被褥,宋映白见他矮胖的身材抱这些被褥累得满头大汗,加上最近他有钱了,便随手打赏了碎银子。 李才受宠若惊,连声道谢,揣着银子下去了。 他一走,宋映白就困得眼睛打架,打个地铺,往上一趴,“我睡了。” “你别睡地上了,你最近都没休息好,你睡床上。”黎臻说完,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 宋映白无奈的道:“我实在太累了,睡哪儿都行,咱们就别扯皮了。” “对啊,别扯皮了,你赶紧睡床上去!”黎臻把他推到床上,“你快睡吧。” 宋映白见他不像是客气,而是真的想谦让,“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将外衣一脱,穿着中衣滚进了被子里。 黎臻站到他床前,笑看他,“你就放宽心好好睡吧,我给你守夜,就是地震走水,也不用担心。” “有你这句话,我就真放心了。”说完,从被子缝中拽出一点棉花,揉成团塞进耳朵里,同时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准备好好睡一场。 黎臻走到桌前,吹灭了蜡烛,坐到了地铺上。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虽然他把宋映白当朋友不假,但是宋映白呢? 他刚才主动阻止他让别人腾房间,是不是就是想和他住一间。 宋映白和程东一的关系,他承认可能是疑邻盗斧,事实或许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那么采枫呢…… 算了,不管宋映白什么样,他喜欢的是他可以成为朋友的素质和品德,这些并不重要。 …… 反复思考了一个时辰后,黎臻决定明天等宋映白醒了,直接问他。 如果宋映白不是断袖,那……那当然好了… 如果宋映白是…… ……嗯……他爱是就是,反、反正他不是!所以也不要紧。 他打定主意,明日问清楚,正准备就寝,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了轻微的趟过草丛的声音,并正在慢慢地接近窗户。 他一下警惕了起来。 黎臻看了眼熟睡的宋映白,目光不善的看向窗外,不管你是谁,你都不能打扰他休息! 第42章 为了通风, 窗户没有关严,留有一条缝隙,草丛中的摩挲声停止后,一只短肥的惨白小手从窗缝伸了进来, 熟练的撑起整扇窗户。 躲在暗处的黎臻借着月光, 看到了手的主人,这是一个木桶高的侏儒,短手短脚, 脑袋倒是不小,他两条小短腿一拐一拐的迈着, 蹑手蹑脚的来到衣架前,踮起脚, 将衣裳扯了下, 放在地上轻轻的拍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忽然, 他发现床下地铺的位置没有人, 他大惊失色,忙惊恐的转头,迎面而来一个鞋底。 面门这一脚, 直接将他踹翻, 脑袋磕到地上,昏死了过去。 宋映白迷蒙间听到重物到底的声音, 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睛, 看到黎臻朝他摆了摆手, 示意他继续睡,他便没管那么多,再次翻身,背对着他进入了梦乡。 黎臻找个跟绳子将侏儒捆住,倒吊在房梁上,确定他逃不了,自己才睡下。 翌日,宋映白醒来后,一翻身,就见黎臻坐在面前的桌子后面正看着他,他忙一骨碌坐起来,“你醒得这么早?” “习惯了。”黎臻说完,瞅了眼右侧,“这东西你认识吗?” 宋映白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就见房梁上倒吊着一个捆成了粽子的侏儒,整体也就他小腿那么长,头发稀疏,仔细一看,仿佛能看到惨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五官肥大,看不出具体年纪,但给人的感觉相当不舒服。 宋映白忙下了地,走近看这侏儒,“昨晚上捉的?” “没错,我猜他想偷你的银子。他昨晚上鬼鬼祟祟的进来,直接到衣架上摸你的衣服。” 宋映白这一路上没露过财,勉强的说得话,就是昨晚住进这里时显露过一次。 他皱眉,“那肯定是这个驿站里的人监守自盗。看他这模样,显然不是驿卒。” “那就是驿卒的亲戚。”黎臻顺手抄起桌上一个茶杯盖丢在了侏儒身上,“我知道你醒了,要么说出幕后主谋,要么我就烧死你。” 侏儒吃痛,缓缓睁开了鼓囊囊的大眼睛,他的眼睛跟青蛙一样,向外凸。 宋映白道:“我们说到做到,一会将你打晕带出驿站,找个野地,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侏儒瘪了瘪嘴巴,眼泪倒流到额头,“……我、我说……是一个驿卒……” 黎臻起身将他解下来,“那好,带着我们去指认。”提着侏儒背后的绳索,打开门。 宋映白忙道:“等我一下。”将衣架上的衣裳穿好,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跟上了黎臻的脚步。 一楼有个吃饭的小厅,此时有几个驿卒在清扫,看到黎臻他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惊讶的看着他们。 “这是个窃贼,我相信指使他偷窃的人就在你们之中。”黎臻说完,将侏儒从他们每个人面前走过,挨个测试,“当然如果找不到主谋也没关系,大不了将他交给官府,他这个样子,在牢狱里会遭到什么对待,想必主使的人心里有数。” “你是怀疑我们身为驿卒,监守自盗?”一个最年轻的驿卒气道:“没凭没据的,凭什么这么说?” 黎臻另外一只手从腰带中摸出锦衣卫的牙牌,亮出来给众人看,言下之意,凭这个。 昨晚上只知道这两人是公差,却不知道真实身份是京城来的锦衣卫,这可万万惹不起,一时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话,全听这两位发落。 黎臻对侏儒道:“这里有指使你的人吗?” 宋映白挨个观察他们的表情,在侏儒经过的时候,有别开头的,也有新奇的多看侏儒几眼的,表情各异。 而昨夜给他们抱被褥的李才,这时候刚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表情木讷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和昨天一样穿着粗布的驿卒公服,只是腰带规规整整的系在肚皮上。 这时候黎臻也看到了李才,回头看了眼宋映白,两人眼神接触了下,心领神会。 “哥哥——哥哥——救我——”侏儒突然冲着刚才质疑黎臻他们的年轻驿卒大喊,“哥哥啊,快救我,我不想锦衣卫抓走——” 年轻的驿卒一下子跳开了几步,“你别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你。”对黎臻道:“冤枉啊,我真不认识这个怪物。” 其他驿卒见状,只是离这个年轻的驿卒远了点,也没多说什么。 “我上个月才来,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小怪物!”年轻的驿卒急得脸都红了。 黎臻缓缓点头,“我已经全知道了。”看了眼宋映白,“把他带走。”说完,提着小侏儒径直走了。 而宋映白道了声:“是。”,朝那年轻的驿卒走去,吓得那年轻的驿卒痛哭流涕的嚷道:“真不是我啊!” 却不想,宋映白却和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李才,将他的胳膊掰到身后,反锁着,使劲一推,“走吧。” 年轻的驿卒收住眼泪,“诶?” 李才挣扎了下,“指认的他,不是我啊,抓我干什么?!你抓错人了。” “没错,走吧你!”宋映白将他往尽头的房间押,留下其他驿卒互相看了眼,有叹气的,有摇头的,然后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宋映白将李才押回他和黎臻的房间后,把他推到房屋中间。 此时黎臻已经坐下了,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椅子,“你坐这儿。” 宋映白撩开衣摆坐下,指着李才和侏儒道:“你们可真行啊,我们一大早的,饭还没吃,还得审你们!” 李才瑟瑟发抖,看着侏儒道:“他刚才指认的……不是我啊……” 侏儒也道:“不是他,真不是他,是那个年轻的。” 黎臻对这番拙劣的表演很不耐烦,“正因为刚才那个年轻人上个月才来,不知道你们的勾当,所以你才诬陷他的吧。其他人明显知道内情。你不指认李才,反而让我更确定他就是主使。” 宋映白盯着李才,冷声道:“我昨天早晨才从京城骑马出来,一路上没露过财,只有晚上你抱着被子,我看着你辛苦,打赏了你一块碎银子。没想到却引来你们偷盗,早在指认之前,我们就怀疑你了。” 黎臻接着道:“至于这个侏儒是怎么知道的,我想,也不是你告诉他的,而是……李才,你把衣裳脱了!” 李才不免往后退了一步,这两个人好厉害,好像什么都知道。 黎臻冷声道:“快点!” 李才没办法将驿卒的衣裳脱了下来,就如宋映白他们所料的一样,李才的肚子根本没有那么大,中衣外穿了一个背带,像妇人背孩子用的背兜,位置正好在肚子和下腹的位置。 不用说,就是装这个侏儒用的。 宋映白本来就怀疑李才,刚才看到他肚子不大了,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昨天他给他们抱被褥的时候,衣服下面的背兜里还装着一个侏儒,所以侏儒将宋映白打赏的事情听去了,才有了晚上的盗窃。 至于为什么宋映白觉得是侏儒自己的行动,而不是李才指使的,是因为李才看到侏儒被抓到,脸上没有什么担心的神色,反而有一种麻木和死心般的木讷。 李才见事情已经败露了,颓然跪地,道:“两位大人,实不相瞒,他是我儿子……确实爱偷东西……我已经没法管好了……”恨铁不成钢的含泪瞪向侏儒,“你不敢见人,我就背着你,结果你却只会偷!我真是……” 我真是宁愿没生过你,我后悔没有在你一出生就将你掐死。 侏儒眼睛一眨巴眼,满面的泪水,哭着鼻子道:“我还不是觉得爹你辛苦,才寻思偷些银子……你年纪大了,干不动驿卒了,我又这样,以后谁养活你啊。” 宋映白知道了,为什么其他驿卒会是刚才那样的态度了,李家父子太苦了,这帮同事就他们睁一只眼闭一眼,让这小侏儒平日里偷点过客的钱财,因为驿站住得多是官员和官员的亲戚,囊中富裕。 如果没被抓,他们不会揭发,如果被抓,他们也不会包庇。 李才呜呜痛哭,“我们李家家门不幸,一代不如一代,想咱们祖上还做过知府,没想到我只能做一个驿卒,你却连个正常人都不是。” 侏儒也跟着哭,“这不怪咱们,都怪翟家,是他们盗了咱们家的风水。” 听到翟家,黎臻和宋映白立刻警觉了起来,“哪个翟家?” 李才捂住儿子的嘴巴,“不许胡说!” 黎臻道:“你放开他,让他说!”姓翟的很多,但是不能提的翟家,那么极有可能是…… 侏儒啜泣道:“爹,咱们都这样了,还怕什么啊,就是已经被选做了驸马的翟家啊,这两个人是锦衣卫,不能对别人说,对他们总能说吧。” 因为锦衣卫就是四处挖官宦勋贵秘密的,监察百官,监视藩王,自然也包括驸马的隐秘。 “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现在人家出了驸马,咱们惹不起,你偷了东西只是小罪,若是诋毁了驸马,就是大罪了。”李才对儿子道。 而侏儒似乎被他吓住了,咬紧牙关,不敢开口。 黎臻看穿了李才的考量,驿卒是伺候往来官员的活儿,多少有点小心思,就比如李才,他应该看出来眼前的锦衣卫其实是想打听驸马的事情的,所以故意吓唬儿子,为的就是让锦衣卫给他们一个承诺保障。 黎臻愿意做这个顺水人情,“如果你们说了,我不仅不会怪罪你们诋毁驸马,还会连今日盗窃的事情也不再计较。” 李才一听,忙道:“我说,我说,我爷爷说过,老翟家的先祖曾在我们祖先做过邻居,后来我们祖先中了进士,做了官,人都说是祖坟修得好,然后翟家紧接着也修了祖坟,再后来……我们家明明有进士却越过越不顺,而翟家明明没有人做官,却顺得很,种地丰收,开铺子赚钱。同时,我们李家的地,据说明明风调雨顺,却常常歉收,铺子开一个黄一个。 话虽这么说,但一直没证据,直到我娶了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她能断文识字,我也不太笨,按理说应该生个好孩子,可是……”他瞧向自己的儿子,含泪道:“生出这样的,我们就不敢再生了,可紧接着就听说翟家几乎在同时生了个大胖小子,福相得很,现在又被选为了驸马,哪有这么巧的?” 宋映白狐疑的看向黎臻,听着的确有点怪。 黎臻对李才道:“那你们心中有这样的疑惑,难道就坐以待毙?没采取什么行动吗?” “之前几代虽然有这样的疑惑,但毕竟没有证据,找风水先生偷偷看了两家的坟,都说葬的地方没什么问题。可到了我们这一代,实在太差了,我想起这件事,就没忍住,偷偷观察过两家的祖坟,发现他们家和我们家的祖坟,都有一个坟包上裂开了一道缝隙,我发现了,赶紧拿土给我们家的填上了。我就此断定,我们两家的祖坟肯定都有联系,否则怎么会巧合到同时裂缝?” 宋映白道:“你发现你家祖坟有裂缝是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 黎臻示意宋映白耳朵过来,压低声音道:“翟永就是上个月看到的黑鸟吧?” 宋映白点头。 黎臻直起身,对李才道:“将你们家祖坟的位置告诉我,然后今日之事,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另外,你这个儿子手脚不干净,你……” “这驿卒我不干了,带着他回家好好管教。”李才忙道。 宋映白心说,就是他不辞职,当众被揪出来,也不能再干了。 等李才说了自家祖坟的地址,这里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将他们都打发下去了。 等人走了,宋映白皱眉道:“如果李才说得是真的,翟家还能算家世清白吗?” “那也是翟家祖上做的事情,和他没关系,而且跟公主的婚期已经定下了,除非驸马死了,或者被揭发成过婚,否则就借风水这种没法证实的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他可不能死。”宋映白有几分无奈,“我负责保护他,他出了意外,我可麻烦了。” “对啊,咱们此次外出,不就是为了调查可能要驸马性命的罗刹鸟么。”黎臻托着下巴看宋映白,唉,我真是为你操碎了心。 宋映白仿佛听到黎臻在说,我真是为你操碎了心,马上起身道:“我去打洗脸水。”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驿卒道:“两位公差,热水来了。” 开门正是刚才被冤枉的那个年轻驿卒,他还有一个同伴,一人端着一盆热水。 “请用热水。”走进屋内,将热水放下后,他们带着笑容都退了出去。 宋映白挑挑眉,“我不用麻烦了。” 两人洗漱过后,出门吃饭,这时候小厅内已经有其他住客在吃饭,似乎全然不知刚才发生过什么。 这时候就见二楼走下来一男一女,其中女子俏丽无双,美艳不可直视,而男的,宋映白居然认识,正是李甲。 李甲看到宋映白双脚一软,若不是握住扶手,保不齐得跌下来。 “怎么了?”杜十娘扶住李甲。 李甲抬袖子遮住脸,匆匆从宋映白跟黎臻面前走过,就要往外走。 杜十娘则拉住他,“还没吃东西呢。” 李甲急道:“别吃了。” “多少吃一口呀,我真的很饿。”说完,就坐下了,而李甲见宋映白他们没往自己这边看,也硬着头皮背对着宋映白他们坐下。 “这人是李甲,他和马永言是朋友,帮他赎出了马家不少人,不过,我查过了,他应该也不知道马永言的底细。”宋映白小声道:“那个女人似乎是教坊司的人,他的相好。” 黎臻往那个方向看了眼,“女子是杜媺,人称杜十娘。” 宋映白一听,猛地回头,直盯着杜十娘看,他就说李甲这名字这么耳熟,原来是背叛了杜十娘的世纪渣男。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杜媺的包袱,心想难不成百宝箱就在那里面?如果侏儒知道,肯定去偷她,说不定也不能翻车了。 正看得起劲,后脑被人用筷子轻打了一下,他这才转过头来,不解的看黎臻。 “别看了,一会杜媺骂你登徒子,看你怎么下台。”黎臻试探着问,“你对美女有兴致?” “也不是所有都有兴致。”杜十娘可是名人,今日目睹,名不虚传,只是她有她的命运,令人唏嘘。 “……”黎臻所有所思,看来他应该不是断袖。 吃过饭,两人继续赶路,整理马鞍的时候,正好看到李甲与杜十娘出门来。 宋映白看着鲜活俏丽的杜十娘,心想毕竟是入过课本的人物,好歹送给她几句话吧,于是自喃般的大声道:“两条腿的狗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遇到王八蛋就再换一个,有钱有貌,还愁没人爱么!” 说罢,翻身上马,一手勒马缰,一手打马,“驾!”驰了出去,留下其他人愣在原地。 李甲和杜十娘自然是一头雾水。 黎臻更是莫名其妙,宋映白你怎么回事,刚才说得是什么鬼话?! 第43章 宋映白骑马跑了一会, 停下来原地等待黎臻,不管他刚才的话, 杜十娘听进去没有,反正他只能帮到这里了。 等了一会, 看到黎臻打马追了上来, “你怎么自己先跑了?” 宋映白说完刚才那几句话, 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 所以赶紧跑了,他打着哈哈道:“我先来探路。” 都是官道,你探什么路,黎臻瞟了他一眼,行啊, 你说探路就探路吧。 两人继续前行, 等到晌午的时候,下马休息, 放了两匹马在附近吃草, 他俩则找个棵大树, 依靠着树干吃起了干粮。 跑马的时候可以不说话, 现在吃饭不闲聊, 免不了尴尬。 宋映白搜肠刮肚的想, 要不要讲个笑话缓和缓和气氛, 但又怕讲不到黎臻笑点上, 变得更尴尬。 算了, 食不言寝不语, 不说话只吃东西挺好的,他刚这么想完,就发现黎臻一边吃东西,一边不时拿余光瞟他。 宋映白脸皮厚,就是不抬头做眼神接触。 黎臻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他,而现在又是个好时机,他本打算先聊聊家常,然后自然的切入想问的话题,但是宋映白却一直低着头,好像没有交流的意思。 如果这样,就别怪他太直接了,其实拐弯抹角也不是他的风格,他审讯的时候,一向是直来直往的,“宋映白,我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回答我。” 宋映白本来正含着一口水,听了黎臻这话都没敢往下咽,抬头郑重的点头。 结果就听黎臻道:“你是断袖吗?” “咳!咳!咳!”宋映白差点一口水呛死,黎臻见状,赶紧过来给他拍背,“要不要紧?” 宋映白引袖擦去嘴角的水渍,皱眉认真的答道:“不是!”然后不满的反问,“为什么问我这样的问题?” 这属于个人隐私了吧,就这么直接问了出来,还挺冒犯的。 “就是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很奇怪,什么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不行就换一个……” 原来是自己刚才的话让黎臻误会了,宋映白尴尬的苦笑,“其实那几句是说给杜十娘听的,我觉得她跟李甲不是一路人,而教坊司的人就算赎了身,能不能进李家的门,都是问题。如果李甲不接受她,我怕她寻短见。于是就说了那几句话,希望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吧,如果以后真遇到困难,想开点。” 黎臻轻笑,“想不到你还想救风尘,你对杜十娘有意思?” “没有没有,就是尽我所能的管点闲事而已。” 黎臻见宋映白被质问并没有气急败坏,可见他心里确实是坦荡的,便将自己另外一个疑问也问了出来,“伺候你的采枫是怎么回事?” “他啊,是我大伯送给我的。”宋映白暗暗叫苦,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黎臻会对他看不顺眼了,原来以为他是同性恋,严格来说这属于职场歧视,但他没地方维权,只能尽可能的解释,“他是个能干的仆人,做饭好吃,绣工也好,对我来说足够了,至于别的,我没多想。” 难怪那天一见到采枫,黎臻一瞬间就变脸了,原来还真像采枫说的,是他的原因。 啧啧,原来黎臻是个恐同的直男癌。 黎臻道:“……是我错怪你了。” 宋映白对他俩现在的地位差距仍有清醒的认识,忙给黎臻递台阶下,“没关系,我理解我理解,做咱们这行,时常一起外出,如果我是断袖的话,一起出门的确太别扭,你之前对我反感也是应该的。” 黎臻闻言,不禁油然而生几分愧疚,他误会了宋映白,他还这么善解人意,“……总之,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以后不会了。”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朝他笑道:“原来之前看我不顺眼是这个原因啊,我还纳闷呢,你怎么无缘无故的对我发脾气。” 说完,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似乎时间点对不上,黎臻对他忽冷忽热,好像在见到采枫之前就开始了。 如果顺着断袖这条思路进行推测的话,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脱口而出,“……不是有人造谣咱们两个有什么关系吧?所以在见到采枫之前,你也故意疏远了我一段时间。” 黎臻心里咯噔一下,宋映白这小子太聪明了,故作镇定,“毕竟他们不知道你在路上救过我,对于我为什么提拔你,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往这边想。” 宋映白无奈的苦笑,“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真叫人无语。” 如果是这样,他有点理解黎臻了,人家名声还是不错的,就因为提拔了自己,弄得闹出了绯闻。 他就算了,谈不上什么家世,黎臻出身敬国公府,爱惜名声也是应该的。 黎臻见宋映白如此豁达,想想自己之前的纠结,不由得也想发笑,尤其想笑自己庸人自扰,“后来我冷静了,觉得这件事其实挺可笑的,咱们是朋友,我对待你和别人不一样,也在情理之中。” 宋映白暗暗挑眉,你是听到我被过继给户部侍郎的消息,才觉得咱们可以做朋友了吧。 黎臻见他没吭气,往他身边一凑,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半开玩笑的问道:“咱们是不是朋友?” “是是是。”宋映白也以开玩笑的口吻道:“你要是勒死我,你就要失去一个朋友了。” 黎臻将他放开,只觉得心情舒畅,一直压在心里的石头全被搬开了,说不出的轻松,于是也有心情跟宋映白闲聊了,“对了,你刚才说采枫是你大伯送给你的,你大伯为什么要送给你一个男仆?” 宋映白拧开水袋,仰头喝水,轻描淡写的道:“大概是想拉近父子感情吧。” 黎臻听不懂了,“他不是你伯父么,怎么说拉近父子感情?” “因为我被过继给他了啊。”宋映白眨眨眼,“你不知道么?” 黎臻暗骂楚丘,宋映白被过继出去,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怎么也不向自己报告?! 他摇头表示不知道。 宋映白吃惊之余,无奈的道:“就是前几天的事情,我大哥突然来找我,还给我带来一个从没见过的大伯,并且告诉我被过继给他当儿子了。” “瞒着你?”黎臻心说道,这什么爹啊,跟自己那失踪的老爹都一样差劲。 宋映白冷然道:“可能是为了我好吧,毕竟我大伯是户部侍郎,我过继给他,不吃亏。” 黎臻恍然大悟:“你大伯是宋俞业对不对?原来你们不光是同姓这么简单,还真是实打实的亲戚。” 看黎臻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而且他没必要伪装,宋映白心说道,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过继了出去,想和自己做朋友,不是因为他是户部侍郎的儿子,而是真的。 黎臻微微咬唇,仔细琢磨了下,难道宋映白肚子喝闷酒,不光是因为驸马一事,还因为过继? 他轻叹一声,胳膊搭在宋映白肩膀上,安慰道:“你要换个角度想,你就当做有两个父亲,这还不好吗?” 宋映白早就猜到黎臻无父无母,在他面前不能瞎矫情,“你说得对。我已经想通了,不会再纠结了。” 黎臻朝他颔首,“这就对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要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承受得辛苦,就跟我说,咱们是朋友么,自然要互相分担忧虑。” 宋映白抬眼,正对上黎臻的眼眸,他的眸子比一般人的要淡一些,呈现淡淡的棕色,清澈透明,再加上他真诚的目光,宋映白不由得再次感慨,黎臻不抽风的时候,人确实挺好的。 宋映白心想,既然黎臻主动跟他示好,他也不能扫兴:“我会的,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可别嫌我烦。” 黎臻听了,觉得心里满足极了,有朋友的感觉真不错。 两人都觉得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心情都很好,将剩下的干粮吃完。 黎臻先站起来,朝宋映白伸出手,“走吧,今夜就能到目的地。” 宋映白勾住黎臻的手,让他拽自己起来,“咱们先去谁家的坟地,虽然彼此它们离得也不远,但还是定下来先查看其中一家吧。” “去李家的。”黎臻道:“我认为,盗取风水一事,很可能是真的,那么李家或许比翟家的坟茔本身更值得一查。” “我也是这样想的。”宋映白道:“罗刹鸟的眼睛是弱点,咱们就攻击眼睛。” 黎臻顿了顿,笑道:“你放心吧,我有办法。” 两人翻身上马,这一次再没停歇,一口气奔到了目的地——坟地。 这是一片坟地聚集地,墓碑林立,坟包一座座排开,配合上夜色,看着有点渗人,但也就是有点而已。 他俩也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于是吹亮手里的火折子,牵着马,弯着腰,挨个照坟墓上的姓氏。 “呜呜呜——”忽然,就听到前方有女人轻轻的啜泣声,定睛一看,在他们马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跪坐的女子。。 女子侧跪着,一头黝黑浓密长发垂在地上,遮住了她的面庞。 一只纤细惨白的手穿过黑色的发丝间,缓缓梳拢着。 在夜晚的坟地中,看到一个女人默默梳头,画面有点刺激,不过宋映白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况且还有黎臻在身边,于是稳住了心神,脚步平稳的走近她。 “两位官人,不要再走近了。”女子幽幽开口,“你们身上煞气太重,若是再走近,怕是会冲散我。” 黎臻仰头看天,皎洁的月亮高高挂在树梢,微风吹过,吹拂起女子一缕发丝,她轻轻拢了拢头发,露出殷红的嘴唇。 “你承认自己是邪物?”黎臻冷声道。 “邪物?”女子咯咯低笑,“那我问两位官人,你们知道九代洗女么?只因为祖先葬在了一处风水上‘仙女袒肤’之地,而这处地方只保佑女儿不保佑儿子,想要破解,就要将之后九代出生的女儿都杀死。呵呵,究竟我是邪物,还是做下这样残忍杀害亲生女儿行径的人是邪物?” 宋映白握紧绣春刀,随时做好攻击的准备,“你就是这样被杀死的?” “是呀,不光是我,还有无数像我一样可怜的女儿们……” 女子说完,转正身体,双手撩开长发,就见长发内咕噜噜地出现许多眼球,密密麻麻,每一个都盯着他们看。 而女子仰起头呵呵阴笑着,此时,她的头发忽然化作无数只黑鸟,扑棱棱的飞了出去,眨眼间,她整个人形已经从原地消失,只有漫天的黑鸟,遮天蔽月的徘徊着。 宋映白上次遇到一只已经很难对付了,这么多该怎么办,硬拼? 但是看黎臻的模样,似乎他有办法。 黑鸟落在枝头,落在墓碑上,一对对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们。 黎臻抬眸瞧了瞧,朗声道:“你们果然是罗刹鸟,不过,我不是来消灭你们的,我是来谈判的。你们中间谁认识翟家的女儿?” 宋映白发现这些罗刹鸟并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想想也是,上次是因为他阻止罗刹鸟攻击那个小妹妹,才被袭击,其实罗刹鸟的目标从来不是外人。 他稍微冷静了点,不过很奇怪,黎臻要谈什么,许诺给翟家的女儿立祠堂,超度她的亡灵,让她饶过驸马吗? 这漫天的黑鸟中,突然有一只急速的落在了他们面前,扑棱着翅膀,“你们要谈什么?” 黎臻道:“我在来的路上,见到了李家的人,他说翟家盗取了李家的风水,而据我所知,有一种妖术可以做到盗取别人家的风水,但是想妖术奏效,就要将自家至亲骨肉埋到对方家的坟茔中。 所以我怀疑,应该有一个翟家的女儿,被杀死后,作为妖术的关键葬进了李家的坟地里。而这个女婴不甘心,怨气郁积,可因为坟墓牢固,它一直出不来,终于上个月此处发生了一场小地震,让坟墓裂开,它横空出世,怨气化作了罗刹鸟。” 宋映白看向黎臻,心说你知道这么多,居然不跟我说,倒是很有闲心质问我断袖的事情,你真行啊。 这只黑鸟银钩似的利爪,使劲抓挠着土地,恨道:“没错!上百年了!我还记得当初被父亲溺死的情景,我还记得我被孤零零埋进李家坟地的痛苦!我都记得!踏着我的鲜血换来的富贵,我为什么不能毁掉?!” 而这时树枝上落着的其他黑鸟,咕咕发笑,一起附和,“毁掉,毁掉,我们享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 宋映白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你要吓唬准驸马,对吗?我猜你可能想每个月都出现一次,让他疑神疑鬼,让他痛苦,最后……”如果他是一只充满怨恨的罗刹鸟,他会怎么做呢,稍作代入,他就有了结论:“你想在大婚当日,啄走他的眼睛?” 他惊看黎臻,发现他一脸的淡定,应该早就猜到了。 罗刹鸟见计划暴露,只愣了下,就以一副豁出去似的语气怪笑道:“是啊,哈哈哈哈,来阻止我吧,你们是朝廷的人吧,看你们能不能抱住驸马的眼睛?” 严格来说,举全国之力,在成婚当天,应该是能保住驸马的,但是婚后呢? 总不能天天严防死守,一旦有差池,驸马成了瞎子,倒霉的是公主。 宋映白看向黎臻,他是皇帝的姑表兄弟,跟永嘉公主就是姑表兄妹,从亲戚这层看,他应该也不想让公主嫁给一个瞎子。 就知道黎臻这么主动管罗刹鸟的案子,不光是为了他。 果然就听黎臻道:“可是如果你在大婚当日啄瞎了翟永的眼睛,他既然拜过堂,那么就是驸马,这辈子都享受驸马的俸禄和待遇。” “我不管!我要他的眼睛——”黑鸟大叫。 周围的黑鸟一起叫唤:“要他的眼睛!要他当瞎子!” 宋映白发现黎臻不愧是当官的,很有官威,临危不乱的摆了摆手,示意周围安静,继续道:“他眼睛瞎了,也是驸马,说不定皇帝可怜他们夫妻,还多赐给田地,让他们过得更富裕,虽然眼睛看不到了,但嘴巴能吃,耳朵能听,地位也在,日子会过得不错。而且眼睛瞎了,不耽误生孩子。” 黑鸟气得爪子在地上不停的挠,“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如何。”黎臻接着将主意和盘托出。 听得宋映白一愣一愣的,坏啊,啊,不,高啊,这主意一出,简直是三赢。 黑鸟听了黎臻的建议,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展翅飞上了枝头,突然化作了百十来只小黑鸟,接着这些鸟再次分裂,化为成千上百只细细密密的小蚊虫。 而其他的罗刹鸟,也展翅高飞,眨眼间,竟然一只都不剩了。 黎臻道:“咱们也回去吧,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它应该会听我的话。” 宋映白缓缓点头,“嗯,走吧。” —— 夜晚,月挂树梢,翟永睡得很沉。 突然间,他感到胳膊剧痛,睁开眼,就见一只几乎和黑夜融在一起的黑鸟,出现在了他头顶。 两只利爪死死的扣着他的胳膊,他想叫,却叫不出来。 他看着黑鸟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怨恨,他惊恐至极,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完了。 突然,这只鸟的鸟头开始像滴蜡一样的溶化,朝他脸上滴来。 他吓得摆头,与此同时,闻到了一股腥臭味。 是血,这只鸟溶化成了污血,正滴在他脸上,他感到了一股股腥热,落在脸上,流进眼睛里。 “啊——”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猛地发现,天色大亮,已经是早晨了,他惊魂未定的擦了把汗,却发现擦了一袖子的污血。 难道不是梦,他跳下床,来到了对着床的穿衣镜前。 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浑身僵硬,“这、这不是真的……不……” “少爷,您醒了。”丫鬟笑着走进来,“您怎么不穿鞋,地上多凉呀。” 这时,翟永回头,与那丫鬟对视,当即将丫鬟吓得跌坐在地,“少、少爷,您的眼睛……” 翟永的眼睛呈猩红色,像两汪浓血。 —— 黎臻在成恩侯府门前下马,绷着脸大步走上石阶,他身后跟着身穿墨蓝色飞鱼服的宋映白。 径直来到翟永所在的院子,而这时正好赶上太医问诊出来。 黎臻将太医留住,在廊下问道:“翟公子怎么样了?” “回黎大人的话,翟公子眼睛赤红,却不像一般的红眼症,通常只有眼白是红的,可他连瞳孔都是红色的,太吓人,老夫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太医叹道:“而且,翟公子一直说是一只怪鸟害了他,恐怕神智也不太好。想来是眼睛突然发病,无法接受现实,故而受了刺激,乃至妄想。” “我知道了。”黎臻道。 太医朝他拜了拜离去了,而此时屋内传来翟家人哭天喊地的声音。 哭是必然的,眼睛跟妖怪一样赤红,驸马肯定是做不成了。 黎臻袖手站在廊下,看着列队的锦衣卫校尉们,大声宣布:“今日就到这里,明天你们继续回锦衣卫衙门当差,这里不用再来了,好了,程东一,你将人都带下去吧。” 准驸马得了怪病,婚事告吹,没必要再保护他了。 程东一得令,带着校尉们撤离了成恩侯府。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宋映白才走上来,看了眼屋内,然后对黎臻小声道:“皇上让咱们收队?” “吕公公之前来过一趟,将翟公子的情况告诉了皇上。”黎臻轻描淡写的道:“皇上已经在考虑另选驸马了,翟公子得了奇怪的疾病,没法治愈,如果传给公主和孩子,万万不可。” 宋映白心说道,这不就是你说服罗刹鸟的理由么,新婚当日啄瞎翟永,驸马还是驸马,想要他痛苦,最好提前下手,让他失去驸马的地位。 而且驸马的眼睛变红,虽然眼睛能看得见,看见的却都是世人的嘲讽和嘲笑。 不仅从驸马的位置上跌下来,还要被看热闹的人笑话,远比他眼瞎博得其他人的同情来得痛苦。 害怕眼病遗传,恐怕也没好人家的女儿给他做媳妇,翟家就他一个独苗,弄不好要断子绝孙。 罗刹鸟想看翟家的人痛苦,自然选择最解恨的方式。 而对宋映白来说,准驸马自然发病,跟他们是一点关系没有,不用怕问罪。 对于永嘉公主,不用给瞎子当妻子,逃过一劫。 他严重怀疑永嘉公主私下见过翟永,对驸马年画似的长相很不满意,背地里偷偷去求过皇帝哥哥,而皇帝则派了黎臻办这件事,如何在不得罪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基础上,将婚事给毁了。 黎臻来这么一手,罗刹鸟,锦衣卫和永嘉公主三方都满意。 而对于原本会失去眼睛的翟永来说,至少保住了视力,至于下半辈子有没有人愿意给他当媳妇,那就另说了。 之前,黎臻对付小诸葛的时候,就知道这家伙卑鄙又腹黑,果然还是一点没变。 宋映白不知该不该庆幸,至少黎臻看不惯他的时候,选择了情绪挂在脸上,而不是暗地里对付他。 他心里感慨,那晚他真的以为会大打一场,打服找翟永麻烦的那只罗刹鸟,没想到最后用谈判就解决了。 想想也是,做官不就是这样么,怎么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最大的问题,或者说怎么做能实现最大的利益,就怎么做。 黎臻身上,他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正想着,黎臻的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和他勾肩搭背的往院外走:“现在事情解决了,你不用再担心保护不周被问罪了。” “谢谢你。”不管怎么说,黎臻确实解决了这个难题。 “都说了咱俩是朋友,道什么谢啊。” 这时候韩榕从外面带着一队人匆匆走进来,看到黎臻和宋映白两人,不由得一愣,心说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黎臻本能的身体一僵,就想放开宋映白,但转念一想,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怕什么啊,没必要心虚。 他们坦坦荡荡。 于是腰杆一挺,将宋映白揽得更紧了。 第44章 韩榕是来轮班的, 今天本该他带队保护翟永,就算前几天出了翟公子眼睛发病的事,但是上面没下令, 还得继续保护。 只是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了黎佥事和宋百户,而且看起来两人关系很亲近。 他俩关系有这么好么, 在宋映白之前也没见过黎佥事如此器重一个下属啊。 不过,器重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有的时候脾气合,怎么看怎么顺眼。 最重要的是, 上司的心思, 还是不要乱猜得好。 韩榕面色如常的给黎臻作揖, “大人。” “人都撤了吧, 明天开始也不用再来了。”黎臻一副“你懂的”的语气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韩榕心领神会,这翟永算是废掉了, 对旗下的人手道:“今天放假,明天照常回衙门当值。” 等校尉们走了, 韩榕走上来, 笑道:“最近可真是太辛苦了,今日正好有时间, 我做东请客, 还请黎大人赏脸。”又看向宋映白, “不知, 宋百户有没有时间, 不如也一并来吧。” 韩榕是千户, 哪能让他请客,宋映白忙道:“我不在这几天,多亏了您帮我照顾着这边的事情,哪能让您破费,今天这顿酒,一定要我请。” 韩榕还想推辞。 黎臻以玩笑的语气道:“韩千户,你就让他请客吧,他最近手头富裕了,咱们得让他出出血。” “就听大人的。”韩榕笑道:“那就走吧,我知道一家好酒楼。” 韩榕转身在前面带路,黎臻这才将搭在宋映白肩膀上的胳膊拿了下来,而宋映白也感到轻松了不少,被他这么揽着实在难受。 忙了这么久,事情告一段落,宋映白他们找了家酒楼“犒劳”自己,顺便聊一聊。 到了一处酒楼,叫了雅间,韩榕本想叫唱曲的歌伎助兴,但是黎臻觉得闹人,于是这个提议作罢,三个大男人干巴巴的喝酒。 不过酒过三巡,聊起天来,倒也不觉得冷清了,韩榕不是外人,就将发生在翟家身上的事情也跟他说了。 韩榕眯起眼睛思忖,“风水真这么厉害?盗风水能盗个驸马出来?” “但是反噬起来也很厉害。”宋映白抿了一小口酒,“我觉得自打上次地震,将墓穴震出了裂纹,这个风水局就破了,李家的人能遇到我和黎大人,多少意味着他们开始走好运了。而翟永呢,眼睛红得跟妖怪一样,驸马做不成不说,这辈子怕是也好不了了。” 盗来的东西,终有还回去的一天。 黎臻道:“罗刹鸟是怨气化作的,想要赶尽杀绝实在太耗费精力,还不如换个驸马来得容易。翟家好几代前就开始盗取别人家的风水,也难怪查不到。这也给之后选驸马提了个醒,要更加谨慎。” “对了,咱们遇到的那个可以化作人形的罗刹鸟,就是头发里都是眼睛那位。”宋映白提起来,心有余悸,幸好他没有密集恐惧症,“她说的九代洗女是什么意思?” 韩榕道:“这个我知道,就是说祖宗的风水只保护儿子,不保护女儿,如果将女儿留下养大,嫁出去的时候,会带走娘家的运势,让儿子们受损。于是为了防止带走运势,女儿们都不留,俗称洗女,而且要持续九代。” 宋映白觉得恶心,“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就算担心女儿出嫁带走运势,大不了招个上门女婿,身为人,怎么舍得杀自己的骨肉。” 韩榕苦笑道:“有儿子的情况下,哪有招上门女婿的,别人会笑话的。” 宋映白仗着自己多喝了几杯,加之也没外人在场,笑道:“我以后就这么做,小两口放我眼皮下面,敢欺负我闺女,就揍死那混账。” 一番话引来了其他两人的笑声。 “别胡说了你,快吃两口菜吧,这么光喝酒,又该醉了!”黎臻笑道。 宋映白低头夹了几筷子菜,放进了嘴里,这时候就听韩榕道:“翟驸马这件事忙完了,也快入冬了,应该能清闲一段日子了。” 每年都是开春最忙,进入冬季,散漫起来,都等着过年,有什么事都等着来年再说。 “是啊,能轻松一段日子了。”黎臻感叹,“今年可真够累的。” 宋映白心想,今年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年,如果他以后能够步步高升,那么他要称今年为发迹元年。 大家推杯换盏,喝得尽兴而归,宋映白结了账,将黎臻和韩榕送上马后,自己沿着大路往家里走去。 他因为喝了酒,浑身热乎乎的,脸颊发红,鼻尖微微出汗,凉风一吹,后背有点凉意。 要不然,自己也搞一匹马骑一骑? 不行,还是算了吧,貌似没看到百户职位的人骑马,自己就算有钱置办还是低调点吧,尤其刚过继,在伯父面前留下奢侈的印象就不好了。 回到伯父家,远远就看到门口有几辆马车和轿子停靠,进门朝下人一打听,原来是伯父之前在京城做官的同窗们来拜访了。 做文官的从参加乡试就开始积攒人脉,同窗同科同乡,总之竭尽所能的拉关系,编织一张人脉网。 宋映白一回到家,就有下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宋俞业,很快有丫鬟来找他,让他过去上房一趟。 宋映白到了伯父的院子,一进上房的门,就看到里面坐着几个和伯父年纪相仿的男子,都保养得富富态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官员。 宋俞业起身笑着拉过宋映白,朝在座的人介绍道:“我宋某人也是有儿子的人了,来,映白,见过你的叔叔伯伯们。” 在座的人纷纷道贺,接着将宋映白一阵猛夸,听得宋映白差点相信自己真这么优秀了。 宋俞业介绍一位,宋映白就拜一位,一圈下来,才将腰直起。 “诶,我有个远房侄子也在锦衣卫任职,哪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其中一个人道,明显想让小辈也交好。 宋映白客气的道:“还请叔叔引荐。”见不见再说,先应承下来,场面上过得去再说。 “贤侄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我听你父亲大人说,你好像还没有婚配,叔叔回家跟你叔母说一声,给你物色一门好亲事。” 宋映白刚入职,又才过继,需要适应的事情还有很多,可不想被婚事再牵绊精力。 而宋俞业好像发现了儿子的顾虑,笑着回绝道:“不急不急,他还年轻,过段日子再麻烦你们不迟。” 见宋俞业这样表态,其他人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说笑着岔开了话题。 这里没宋映白什么事儿了,打过招呼,他就先退下了,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身为宋侍郎家的继承人,宋映白除了采枫外,另外还被配了四个大丫鬟和四个小丫鬟,全都在他院子里伺候。 宋映白虽然想要人帮忙料理他的生活起居,但也不想这么多人在眼前晃,但是这些丫鬟是伯父命人安排的,他不好拒绝。 连带着幺零幺的待遇都好了,成为了一条“贵宾犬”,吃的用的,生活水平再上一个台阶。 宋映白是昨天半夜才回到的京城,今天赶早又去了成恩侯府,之后又和黎臻他们对饮,现在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了。 “可累死我了。”宋映白双膝一软,往床上一趴,动都不想动,脑子也放空。 “少爷,奴婢给您脱靴子。”一个丫鬟上前。 “不用了,你们都下去。所有人,采枫你也是。”宋映白坐起来,朝趴在门口的幺零幺道:“你进来。” 幺零幺迎着其他人走了进来,蹲在宋映白床前。 确定人都走静了,宋映白起身坐到书桌前,将笔墨纸砚一一列好,道:“笔代表伯父,墨代表我大哥,纸代表采枫,砚代表其他人,你说说看吧,我不在的这几天,谁有问题?” 幺零幺瞅着他,摇了摇头。 “谁都没问题?”宋映白心说,是不是你搜集情报的能力不行啊。 幺零幺点点头。 宋映白默然,其实他应该高兴才对,没有问题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那好吧,你记得这几样东西代表的人物,如果哪个有问题,你就把哪个东西叼到我床边去,我回来一看自然就知道了。” 幺零幺郑重的点点头。 宋映白看它的样子,不由得想苦笑,自己在这个家里居然一个信任的人都没有,要依靠一条狗。 宋映白的大哥宋映飞这几天一直在京城逛街,买了一大批好料子和特产带上,期间还凑热闹看了一次砍头,当时就吐了,回来恶心了一天没吃下饭。 他踏上归程的前一天,到宋映白房间里告别,“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京城,家里那边我也照顾,可能一时也走不开。如果你有时间,记得回去看我们一眼,其实爹娘还是舍不得你的。” 宋映飞取出一个红布包裹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银制的长命锁,因为被长久佩戴的原因,锁链磨得铮亮。 宋映白身为一个十几岁才魂穿来的异世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个长命锁的存在,但是此时看到,内心还是不由得泛起一丝温柔。 他捧在手心里,笑道:“这是我小时候戴的吧。” “你啊,整天就知道淘气,什么都不记得了。”宋映飞苦笑:“这是爹娘叫我带给你的,这一次和户部侍郎成了亲戚,咱们家在地方上的日子就更好过了。你也是,有这么一大块踏板,要好好争气。” 宋映白放下长命锁,叹道:“大哥,我是武官,又不是进士出身,助力是有的,但肯定没那么大。” “怎么会没有,你的父亲现在是户部侍郎,那么未来的岳父能差了么。”宋映飞道:“瞧我,怎么越说越功利了。映白,我发现你真是跟我们不一样,胆识过人,你靠你自己也不会差的。”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宋映飞赞赏笑了笑,“时候不早了,我该休息了,明天还要赶路。” 等他走了,宋映白将长命锁包好,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放起来。 第二天,宋映飞结束了短暂的上京游,带着给父母兄弟们带的京城礼物,动身离开。 宋映白特意请了一天假,送他到城门外,才转身回去。 他现在名义上的父亲是户部侍郎,很快,他就感受到了官二代带来影响——他被提拔的合理性找到了。 有传闻,黎臻提拔他是因为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他严重怀疑这个消息是黎臻放出来并扩散的,用来消除他俩的“绯闻”。 行吧,被传靠爹,总比被说成靠男色强。 宋映白认了。 这一日,晌午的阳光正好,宋映白和房家墨出门吃饭,留下傻睡的幺零幺看屋子。 幺零幺被尿意迫醒,不情不愿的打了哈欠,用嘴巴顶开屋门,悠闲的朝厕所走去。 它解手可不能像别的狗那样找个旮旯,必须去厕所。 现在,整个锦衣卫衙门差不多都知道它是宋百户的狗,而且也不咬人,所以看到它,也没人把它当新奇,它堂而皇之的来到厕所,找了坑位正要抬腿。 就听两个人聊天走了进来,声音很小,一般人听不到,但它不一样,灵敏的听觉保证一定范围内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它的耳朵。 “没想到宋百户居然是宋侍郎的儿子,难怪黎佥事会提拔他。” “可这日子对不上啊,宋百户可是两个月前就被提拔了。” “你傻啊,黎大人的消息灵通,肯定早就知道了。” “看不出人家原来有个做侍郎的爹,啧啧,羡慕不来。”语气酸溜溜的道:“可是,既然爹是侍郎,怎么不去读书,却跑来做锦衣卫。” “听说这爹不是亲生的,宋侍郎其实是他大伯。” “啊?!诶,慢着慢着,就是说宋侍郎没儿子,所以才过继了宋映白?”语气压得更低了,神神秘秘的道:“你还记得宋映白之前的传闻吧,有人说他跟黎佥事怪怪的,你说宋侍郎是不是也……所以才没儿子?” “不许胡说啊你,舌头不要了?!”惊恐的四下看了看,幸好没有其他人。 就在他们庆幸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就见一条黑点子狗呲着牙走出了坑位。 它愤怒的呜呜叫,来到两人面前,它现在也算名犬,都认得他,这两人也不例外。 狗就没关系了,听不懂人语也不会把他们的话外传,两人一下子哼笑了出来。 “呦,这不是宋百户的狗么?你怎么在这里,来吃屎啊?”见四下无人,其中一个人抬脚往幺零幺肋骨上踩了踩,笑道:“正好,那你就去啊,要不要我帮你。” 幺零幺呲牙,趁着人抬脚,猛地扑过去,一口咬住这人腰间的荷包,再一扯,就见铜板和散碎银子四处迸溅,滚了满地。 它则趁此机会,夺路而去,就听身后那人心疼的喊:“天啊,这叫我怎么捡啊,都脏了!” 幺零幺一路狂奔,身后的两个人则气急败坏的追它。 眼看就要被追上,此时幺零幺突然看到宋映白和房家墨,看到救星,直接跑到宋映白身后,躲了起来。 而追它的两人猛地见到宋映白,立刻紧急刹住脚,差点一个踉跄。 宋映白认得这两人,是刑千户的随从,现在居然在追打他的狗,他感觉很不好,沉着脸道:“怎么回事?” 见躲不过,他俩决定恶人先告状,“大人,您这狗咬人啊,虽然我躲得快,但是荷包被咬烂了,钱洒了一地,您看。”说着亮出了被狗牙撕烂的荷包,将证据给宋映白看。 “所以你们就追它?” “宋大人,我们就是想说,追它不是无缘无故的,事出有因,希望您明察。” 宋映白则指着狗肋骨上的鞋印道:“事出有因?这个就是原因吧。你们踹它,它才咬你荷包的吧。” “这……”两个人的脸色立刻白了。 “要不要脱了鞋,比对一下鞋印?” 被撞见追狗,本就心虚,加上狗身上的脚印的确是他们刚才踩的,只觉得如芒在背,直滴冷汗。 “你们对我说谎,妄图隐瞒事实,我本该罚你们,但是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们能不看,但我不能。”宋映白冷声道:“滚下去!” 这两人赶紧低着头溜走了。 宋映白瞅着幺零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是条狗,你攻击人,人家只会说你不对。从明天起,我不能再带你来衙门了。” 幺零幺愕然,呜嗷呜嗷的抗议了几句,但宋映白只是摇头,它也只能无奈的垂下了脑袋。 果然,从第二天起,幺零幺被留在了家里,其实之前宋映白一直带着它去衙门,是为了提防谢中玉。 但如今,他们住在侍郎府,谢中玉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闯进侍郎府捉妖吧。 加之出了这样的事情,幺零幺被留在家中也是情理之中的。 起先它觉得落寞,心情差劲的趴在廊下,但后来猛地记起宋映白交代的任务,自己不能颓废,不如利用在家的时候,多多替他观察家里的情况。 想到这里,它溜溜达达的出了院门,没事在府里这里转转, 因为知道他是少爷的狗,也没人管它,十分自由。 “该吃饭了。”这时候采枫追上来,在小花园里将它拦住,“回去了,而且今天老爷有重要客人,平日里没客人怎么都好说,有人来了,你就别乱溜达了。” 幺零幺不想回去吃饭,掘强的仰头,采枫没办法,上来扯它的项圈,“听话。” 狗还是挺有力气的,加之采枫力气小,竟然相持不动。 突然间,采枫就发现幺零幺浑身僵硬,接着猛地一怔,挣脱了采枫的手,没命似的转身就逃。 “喂!”采枫不明所以,而这时,一个身穿绛衣的道士从她身边跑过,追了上去。 很快,他就抓着狗的项圈将它拎了回来,“哈哈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居然在这里,简直是自投罗网!” 采枫上前道:“这是我们家少爷的狗,你放开它。” 这年轻道士虽然长得眉清目秀,但却表情极为凶狠,“你不过是个下人,而我是你们老爷的贵客,哪里有说话的份儿。”根本不理睬采枫的拦截,拎着毫无反抗能力的幺零幺往前走。 采枫眼见幺零幺任人宰割,急得原地一跺脚,向院外跑去。 —— 宋映白自打和黎臻重修于好,并荣升为他的朋友,他的日子好过了太多太多,毕竟还有什么比上司不找你麻烦更叫人舒心的呢。 这一日,趁着午后休息时间,黎臻招呼他下棋。 宋映白的棋艺……很一般,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正因为下得不怎么样,才没有担心赢过上司而绞尽脑汁故意输棋的苦恼, 以自己真实水平上阵就行,至于他的真实水平……面对黎臻,有点惨不忍睹。 但宋映白的优点就是脸皮厚,不怕输,尤其不怕输给上司。 反倒是黎臻,连赢了宋映白三局后,都不忍心对他再下“毒手”了,打算让棋,叫他赢上一局。 有输有赢,再下不难,否则人吓跑了,以后该不和他玩了。 黎臻落下一子,“对了,你那只狗,最近怎么没牵来?” 宋映白托着下巴,琢磨着棋局,漫不经心的答道:“它长大了,可以自己看家了。” “……它本来就是条老狗吧?”黎臻抬眸看他。 此时午后的阳光倾泻,正好照在宋映白身上,使得他如同沐浴在柔和的光环当中,皮肤仿佛吹弹可破,头发的边缘闪着淡淡的金色,连睫毛都闪闪发亮,直挺的鼻梁,还有弧度柔和的淡粉色嘴唇…… 黎臻愣了愣,忙低下了头。 宋映白瞅准一个破绽,赶紧落下一子,“我觉得我这盘能赢……” 话音刚落,楚丘进来禀报,“宋大人,房校尉想见你。” 黎臻道:“有什么事让他进来说吧。”然后低头继续看棋盘。 很快,房家墨气喘吁吁的走进来,道:“宋大人,您家仆人来报,说一个道士将您的狗给绑走了,让您赶紧回家一趟。” “什么?!”宋映白腾地站起来,思忖了一下,接着对黎臻道:“我得回家看看,先告退了。” 说完,三步并作两步,推门出去了。 那条丑狗有那么重要么?!黎臻将棋盘一推,有些落寞的道:“可惜啊,这局本该你赢的……” 第45章 宋映白急匆匆出了衙门,就看到一脸焦急等待他的采枫。 采枫忙迎上来, 慌里慌张的道:“不、不好了, 家里来了个道士, 把狗抓走了。” “他怎么闯进来的?没有人守门吗?” “不是闯进来的,他说自己是老爷的贵客。所、所以我也不敢太拦着,狗就被他拎走了。我没办法, 就赶紧来找您了。” 老爷的贵客?就是说谢中玉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来的, 难怪防不住。 宋映白没说话, 一门心思往家跑,采枫跟不上他的步子,他便一个人先回了家。 一进门,正好看到管家在指挥下人搬东西,立刻上前问道:“那个道士在哪里?” “哎呦,少爷您怎么回来了?”管家五十来岁, 跟了宋俞业大半辈子了, 见宋映白如此焦急,赔笑道:“哪个道士啊?” 宋映白直接说出了对方的名字:“谢中玉!” “哦, 谢道长啊, 在……在……”管家心里发虚,难道锦衣卫这么厉害, 谢道长才露面,他就知道了。宋映白来势汹汹, 他不敢隐瞒, “可能在后罩房那边……” 这个家本质上属于伯父, 很多事情,宋映白不能管,但是此时谢中玉冒出来了,他就不得不留心了。 走到仆人们搬运的物品前,掀开其中一个推车的罩布,见里面是整整齐齐码放的黑炭。 他撂下罩布,冷着脸往后罩房的方向走去。 等他走了,一个推车的管事咧咧嘴,对管家道:“咱们这个少爷不愧是在锦衣卫做事的,瞅着可真吓人啊。” 管家拿袖子打了他脸一下,“少爷是你能谈论的吗?干你的事情去!” 不过,说真的,这少爷看着还真是不好惹啊。 后罩房位于整栋宅子的最后面,是府邸最隐蔽的地方,宋映白平日里几乎不来这里,但此刻为了救幺零幺,也不管不了这么多了,直接闯进来,在院内喊道:“幺零幺,你在哪里?” 然后挨个房间踹门,很快碰到一间踢不开的,他心知其中有鬼,后退了几步,就要运气,准备飞踹一脚的时候。 门突然打开,谢中玉袖手站在两扇门中间。 宋映白拿肩膀撞开他,闯进屋门,就见幺零幺躺在地中央,身体周围贴着奇怪的符箓,宋映白上前将符箓全部扯掉,使劲晃了晃,“喂,醒醒,醒醒!” 幺零幺双眼翻着,舌头吐出一半,幸好还有呼吸,但就是任宋映白怎么呼唤也没反应。 “你对它干了什么?”宋映白一字一顿的质问谢中玉。 谢中玉双手插在袖中,轻描淡写的道:“我能做什么,除妖喽。” “你除哪门子的妖?!”宋映白上前,单手揪住谢中玉的衣领,“早说了这是我的狗,不是你寻找的那条!” 谢中玉没料到宋映白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条狗而已,至于么。” 幺零幺的确是狗,但对宋映白来说是宠物狗,养了两个多月早有感情了,回头看了眼仍旧不省人事的幺零幺,恶狠狠的对谢中玉的道:“我怀疑你度牒造假,随我回一趟锦衣卫衙门!” 这时候就听一声严厉的呵斥:“映白,不得无礼!” 宋俞业背着手,表情严肃的走了进来。 谢中玉见状,双手使劲掰宋映白的手,费力挣脱,然后站到了宋俞业身旁,“这是令郎吧?脾气够大的啊。” 宋俞业微微发怒:“这是龙虎山的谢真人,你在胡闹什么?” 伯父自从把他过继做儿子,多数时间对他还是和颜悦色的,这是第一次不给好脸色,宋映白忙道:“父亲大人,有点小误会。因为这位道长总是将我的狗认为是他要找的那条,所以我才有些失去耐心。” 宋俞业奇怪的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宋映白道:“之前因为误会,见过一次面。” “就是同一条,只不过染了色。”谢中玉道:“宋大人,贫道就说一句,这狗留不得,必须得除。” 宋俞业瞅了眼谢中玉,正要对宋映白说话,宋映白就抢先道:“是,父亲大人,我这就命人杀了它,不劳真人动手。” 他看出来了,伯父是站在谢中玉那一边的,没必要纠缠下去。 宋映白说完抱起地上的幺零幺就往外走,宋俞业知道他只是把狗保护起来,叫他:“你站住。” 宋映白怎么肯听话,一边小跑一边道:“放心吧,我找人勒死它!”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看着他的背影,谢中玉啧啧出声。 宋俞业冷声道:“先别管他了,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不要再管其他的事情了,以后你就在这个院子内专心做事罢。” “是是是,我都看到了,丹炉,炭火和药草都是上等的,您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宋俞业颔首,“我不希望出任何意外。” 谢中玉再次保证,“绝对没问题。” 宋俞业想到刚才宋映白的表现,脸色难看起来。 —— 宋映白抱着幺零幺回到自己屋子,把它放到桌上,叫丫鬟端来冷水,宋映白手蘸着冷水,不停的往它脸上洒。 幺零幺毫无反应。 宋映白又唤了几声,它只是哼哼,他忍不住了,一手揪住它的项圈,把它的狗头拎起来,另一手上去啪啪就是两下,全打在狗嘴巴上。 “醒醒!醒醒!”他使劲摇晃狗头,“再不醒,晚上吃狗肉火锅了!” 幺零幺终于恍恍惚惚的睁开了眼睛,迷蒙的看向宋映白,怔了怔,委屈的呜呜了两声,泪光闪闪。 宋映白见它醒了,暂时松了一口气,但犯起愁来,家里是不能养了,得另外给它找个地方,可是一般的地方,万一那个道士再去抓它怎么办。 要是一般的道士也就算了,可他不仅是龙虎山来的,还是伯父的座上宾。 真叫人头疼。 其实宋映白想到了一个可以养活和保护幺零幺的地方,但是不敢开口。 “你既然醒了,就别在家里待着了,先离开再说吧。” 宋映白找来一个小被子,将它裹好,抱着它出了门,把它放下来,一起往锦衣卫衙门去了。 等要进门的时候,宋映白又用被子把它包了起来,捧着往自己的屋子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趴在窗户喊了声:“房家墨,给我开门。” 很快屋里的房家墨打开门,“大人,您回来了,黎大人等了您一会了。” 宋映白一怔,走进屋果然看到黎臻坐在他的椅子上,桌子上摆着一个棋盘。 黎臻正低头喝茶,见他抱着一个东西回来,不由得皱眉问道:“这什么啊?” 宋映白将被子一抖,把幺零幺扔到了地上,“你挺沉啊,胳膊都酸了。” “看来你从道士手里把它救出来了?”黎臻盯着这条丑狗看,越看越不顺眼,真不知道宋映白为什么待见这狗,什么品位啊。 宋映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叹道:“伯父弄了个道士在家烧炉子,正好那道士之前就看我的狗不顺眼,今天被他碰到,差点弄死。总之不能再在家里养了。可是它前两天又攻击了刑千户的随从,再叫人看到它公然溜达也不好,愁死了,我可拿它怎么办啊。” 黎臻闻言,没做声,默默饮茶。 宋映白眼神盯着桌上的棋盘看,但其实很想用余光看看黎臻的表情,他说这番话,当然不是白说话的。 他相信以黎臻的脑子,应该能听得懂弦外之音。 黎臻微微蹙眉,故作漫不经心的道:“……给程东一养不就成了。” “不成,程东一家就一普通的民居,那个道士万一趁人不备跳进去把它抓走,怎么办?”宋映白道:“说来那个道士也是无理取闹,它不过是通人性而已,就断定它要成精,并加以迫害。” “人家是道士,防患于未然也在情理之中。”黎臻明知故问:“不过,程东一家不行……你这条狗放在谁家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宋映白百分百肯定黎臻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装糊涂,他也没法子挑明,这种事只能对方主动答应,否则除非脸皮特别厚胆子特别大,才能开口。 黎臻瞄宋映白,察觉到他纠结的小表情,忍住笑意,冷静的道:“这样吧,咱们继续晌午的棋局,如果你能赢我,这条狗就暂时放在我那家养。敬国公府总不会有人敢闹事。” “真的?”宋映白眼睛一亮,晌午那盘棋局,他可是有相当的把握的,整盘走势都对他有利。 “我叫人把棋盘整个搬过来了,位置都没变过。所以,咱们继续下吧。是该我落子了吧?”说着,将棋子落在棋格上。 事关幺零幺的安置,宋映白马虎不得,在黎臻落子后,仔细琢磨,谨慎的落下了自己的棋子。 黎臻也不想让宋映白赢得太容易,免得露出破绽,好一番厮杀,才装作一着不慎,败下阵来。 宋映白开心的朝狗子笑道:“这下你有地方安身了。”他发现黎臻也露出了微笑,好像并没有因为输棋而坏了心情,趁热打铁,说起了幺零幺的好处,“它很通人性的,给口吃的就行,等那个道士离开我家,我就把它领回去。” “宋映白,你要是想它,随时去我家看就是了。” 宋映白道:“那多不好意思,本来替我养狗就够麻烦的了,还要打扰。” 黎臻表示无所谓,反正狗也不是他来养,交给下人就是了,而且有这条狗在,还能把宋映白领到家里玩,怎么看都稳赚不赔,“哪有什么打不打扰的。不是说了么,你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就跟我说。” 宋映白笑着点头,“谢谢你。” 这时候幺零幺走上来,拿爪子扒了扒宋映白的衣摆,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宋映白摸了摸它的狗头,“我会去看你的,早晚把你接回来。” 黎臻在这一瞬间,对这条狗的讨厌度莫名的又上了一个台阶。 “那个道士绝对有古怪,眼睛贼溜溜的,看着很不正气。”宋映白道:“对了,他叫谢中玉,是龙虎山上清宫的。” “上清宫?那里可了不得,当今圣上最宠幸的道士几乎都出自那里,尤其是陶真人冬至后,又要奉命上京了。所以,如果谢中玉真是龙虎山的道士,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宋映白就是嘴上说说,他现在没把谢中玉打一顿,就说明他对这家伙的出身确实有顾虑。 “……我就是说说。就算不是龙虎山出身,如今是我家的贵宾,我也不能怎么着。” “别说这个了,还有点时间,再跟你下一盘。这一次,你可别想赢了。” 宋映白被刚才那一局培养出了自信心,“那可未必。” —— 白天跟伯父闹得有点不愉快,宋映白傍晚放衙回家后,和每天一样,第一件事,就是去给他老人家问安,但今天不同,还顺带着要“赔礼道歉”。 毕竟,总不能让伯父来找自己的道歉吧。 结果他吃了闭门羹,丫鬟出来告诉他,“老爷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见少爷,让您先回去。” 伯父不见他,他只能干净利索的走人,打算第二天早晨请安的时候,再和伯父道歉。 没想到,晚上吹灯之前,宋俞业主动来找他了,那时候,宋映白都快要睡下了,听说他来了,赶紧穿好衣裳,叫丫鬟将屋内的灯都点亮,亲自将伯父迎了进来。 等宋俞业进来,宋映白叫丫鬟给他上了茶之后,把人都屏退,规矩的站在一旁等着训话。 没想到宋俞业冷着脸盯了他一会,长叹一声,表情缓和下来,无力的招招手,“你也坐吧,咱们父子好好说说话。” “是。”宋映白便挨着伯父,在桌子旁坐下。 “你肯定纳闷,我为什么要请一个道士在家里,对不对?”宋俞业语气中有几分无奈,“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不想死,就这么简单。去年大夫替我看过,说我顶多再有一年阳寿。” 伯父单刀直入话题,震得宋映白措手不及,脸色一变,“是大夫看错了吧,父亲大人如今在京城,赶紧请几个好大夫再瞧一瞧,毕竟误诊的情况时有发生。” 宋俞业低下头苦笑摆手,“我看过很多大夫了,都这样说。而且我自己的身体,我能没有感觉么,真是每天都在强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是你今天既然碰到了谢中玉,我也没办法隐瞒了。他就是我请来给自己炼丹的。” “炼丹?” “没错,能治病的仙丹。这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了。早些年读书读坏了身体,得了痨病,后来遇到好大夫,把病情稳住了,可但病根一直在,如今年纪大了就又犯了,这次可真没法治了,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求医不行就求仙。 “父亲大人……”宋映白心里堵得慌,生老病死,任何人都逃不脱,虽然他跟大伯没什么感情,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大伯的继承人。 “我请谢中玉来家里,给他设置丹炉,供给他木炭和药材,就是为了让他尽早炼出丹药,治疗我的疾病。”宋俞业道:“所以啊,你就别再跟他起冲突了。” 伯父将谢中玉的仙丹看成是自己的救命希望,宋映白如论如何也不能再“诋毁”他跟他的道行了,因为那样,顶算是往伯父生的希望上泼冷水。 “那就好。”宋俞业道:“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你都理解就好,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说着,站起了身。 宋映白送伯父往外走,但在过门坎的时候,就见伯父忽然身子一僵,扶住了额头,原地不动了。 “父亲大人?”宋映白有不好的预感。 这时候就见宋俞业猛地咳了两声,呕出一口鲜血,他自己伸手抹了下,接着双眼沉重的缓缓闭上,整个人往前栽去。 宋映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伯父,并大喊道:“快叫大夫!” 外面的丫鬟闻声跑过来,有人扶,有人搀,有人跑去通报管家。 将宋俞业送回上房躺好,很快,大夫就接来了,一刻不耽误给病人问诊。 这大夫姓吴,家里世代行医,家里也有人在太医院当职,他本人也是京城有名的大夫,前几天就给宋俞业看过病,所以今晚上他一病,管家就立刻派人把他接了过来。 宋映白在一旁焦急的等待着消息,大夫把过脉,又扒开宋俞业的眼底看,表情不仅没缓和,反而更凝重了。 “怎么样?”宋映白询问,“我父亲的情况如何?” 吴大夫凝眉,“虽然你听了会难受,但是病人的病情,我必须实话实说。真的不乐观,就现在的情况看,年轻时就有痨症,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都已经是奇迹了,如今,真的是能挺一天是一天。” 宋映白难过的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吴大夫缓缓摇头,“顶多一年的寿命。”说着,开始收拾医箱,看样子是爱莫能助了。 叫下人送走了吴大夫,宋映白守在伯父床前,看着伯父苍白的面庞,他盯着闪耀的火烛,陷入了沉思。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宋映白就穿了飞鱼服,往衙门去了,直接去找黎臻。 黎臻也刚进门,才坐下,还没等喝上一口茶,就见宋映白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怎么觉得他脸上好像少了点血色。 黎臻半开玩笑的道:“你放心吧,我把你的狗安排的很好,你想见它,晚上可以跟我回家看。” “……不是狗的事情。”宋映白开门见山,“我想请假,我要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黎臻纳闷,“你要去哪儿啊?” “我要回咱们上次落水的地方去。”宋映白眼神坚毅的道:“我伯父病了,我要再入森林给他寻药。” 黎臻一怔,然后示意左右侍从都退下,等屋里没人了,才道:“你太冒险了,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那个地方都是密林,你小心迷路。再说了,何首乌精碰到一次已经相当难得,它不可能在原地等你,让你再找到一次。” 这个宋映白也考虑过危险性,何首乌精有腿,四处乱跑不说,就算再次遇到,他该怎么再骗来一个根须呢。 但是,他真的想不到其他的办法,总不能因为伯父死了,他可以继承大笔家产,于是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吧,做人不能那么白眼狼。 “总要试试。”宋映白语气虽然无奈,但眼神一直没有退缩,“……我想请一个月假。” 黎臻皱眉低着头思考,半晌不语,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嘴角带上了笑意,“我不同意你去冒险,所以,我有个主意。” 宋映白不太懂,你能有什么主意?难不成上次给你的何首乌根须没吃完? 黎臻朝宋映白招手,“你过来。”是等人靠近了,用仅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算咱们走运,你还记得傅天仇跟你说的那半片鲛人鳞片吧,我派去的人,在他家老宅里刮地三尺,终于给找到了,昨天已经送到了我手上,我正准备明天进宫进献给皇上。” 他没那胆子,宋映白本能的摇头,“还是不要了。” 黎臻轻笑,“你以为我要拿鳞片给你伯父吃?怎么可能?!” 宋映白狐疑的看他。 黎臻没说话,先起身拿来一个茶杯,往里倒满了热水,然后转身来到书架旁,扭动机关,亮出后面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用锦缎托着的,两指长宽的透明鳞片。 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芒,好似琉璃珍宝。 黎臻拿起鳞片,往茶杯里一扔,“这个鳞片脏了,得洗一次,就这么泡上一两个时辰吧,你看怎么样?” 宋映白马上反应过来,既然鳞片有治百病的功效,那么用热水泡一泡它,泡下来的水想必也会有奇效,就算不能彻底救回伯父的性命,但是延长一段时间的寿命不在话下,对宋映白这个过继的儿子来说也算仁至义尽了。 且从外观上看,鳞片不会有任何损伤,根本引不起怀疑。就算日后鳞片的效用降低,被傅天仇埋在地下那么久,如果保存方法不当,效用流失也在情理之中,怪不到经手人身上。 做官的,哪有不为自己牟利的,但雁过拔毛,得讲究方法。 宋映白笑逐颜开,“原来还可以这么办,太谢谢你了。” 眼见宋映白从刚才一脸的阴郁,变成了现在满面灿烂的笑容,黎臻心情也水涨船高,有些小满足,“咱们是好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伯父就是我伯父,哪能不管他。” 在这件事之前,宋映白更多的还是把黎臻当上司,但是此时此刻,他愿意为了救自己的伯父,做到这样的程度,这让宋映白心底涌起一股暖意,眼眶一热,拿手往黎臻手掌一拍,然后紧紧握住,“够义气!” 第46章 黎臻也握紧他的手, 爽快的笑道:“好兄弟, 本就义字当先!”说着, 还将另一只手包在外面,郑重的震了震, 才都放开。 宋映白觉得黎臻够义气,虽然他之前挺一言难尽的, 但现在真称得上好哥们了。 泡鲛麟的时候, 闲着没事,两人又对弈了几局,宋映白仍旧输多赢少。 期间黎臻跟他闲聊,“你伯父被大夫断定就剩一年寿命,他会不会让你赶紧成婚, 实现他闭眼前看你成家的愿望,最好他离开前,还能看到你媳妇大了肚子。” 黎臻说这话的时候, 只觉得心里怪怪的,说不上什么滋味。 “会吗?” “会啊, 我祖父就常念叨。只是我不理他, 但伯父就剩一年寿命了, 你能拒绝吗?” “他应该没这个心思,上次他那些同窗想给我介绍婚事, 他都替我拒绝了。” 说来奇怪, 黎臻心里好受些了, 但仍旧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你不觉得不正常吗?他正因为时日无多才过继你, 为的就是延续香火,但是居然不催你成婚。” “嗯……大概是不想给我出娶媳妇的钱吧……”宋映白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岔开,伯父的确有点奇怪,但是成不成婚这种事,还是不要再谈了,聊多了心烦,他还这么年轻,结什么婚哪。 等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黎臻将鳞片收好,把茶盏里的水灌进宋映白找来的水袋中,叮嘱道:“千万不要说是怎么来的。” 宋映白不住的保证,“绝对不会泄露半个字。” “那就赶紧拿回去吧。”黎臻催促道:“病情耽误不得。” 宋映白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拿着水袋大步踏出了门,趁着晌午休息的时候,直接回到了家中。 他回家的时候,伯父已经苏醒了,人好多了,由下人喂着喝清粥。 宋映白见状,上前将水袋递上,“父亲大人,这是我上次外出搜集来的仙水,您喝一口吧,一定可以缓解您的病症。” 宋俞业瞭了他一眼,温笑道:“你有心了。”示意丫鬟将水袋接过来,然后放到了一旁。 宋映白见他不喝,重申,“这个水曾经救过我一个病重的锦衣卫同僚,您快喝了吧。” 宋俞业欣慰的笑道:“我的儿,为父真的没事了,休息几天就好了,你还有事要忙吧,先退下吧。” 宋映白一腔热情就这么轻易动被一盆冷水浇灭了,“这仙水,父亲如果用不着,我拿走了。” 宋俞业忙摆手,“不必,不必,为父还是会喝的。” “那您好好休养,儿子不打扰了。”宋映白退了出去,临出门前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伯父。 等他走了,宋俞业将水袋拧开,面无表情的把里面的水全倒进了痰盂中。 宋映白跨出门的瞬间,听到了水流声,不禁一愣,但是目光一凛,低着头走了出去。 —— 仲秋的天气,晚上气温已经很低了,尤其夜风一起,若是穿得衣衫薄,不消一会就被吹得透心凉。 但就在这样的低温中,宋映白一动不动的趴在屋顶的瓦片上,他为了不惊动下面的人,轻手轻脚的爬上来,足足费了差不多两刻钟,每走一片瓦都轻的像猫一样。 为了行动方便,他不敢穿得太厚,只穿了一层单薄的夜行衣,这会趴在冰冷的瓦片上,只觉得浑身透风。 但为了刺探情报,哪有不吃苦的,尤其还是为了自己的事情。 他以极轻的动作慢慢移开一块瓦,尽量在寂静的夜中不发出一点声响。 缓缓的,他慢慢看到了屋里透出的光亮,他将眼睛放到了缝隙中,窥探里面的情况。 屋子内已经设坛铸炉,乍看之下,跟一般道人的炼丹场所无异。 而谢中玉坐在丹炉前,丹炉内烈火熊熊,照亮了他的面庞,他盘腿入定,好似灵魂出窍了一般,一动不动。 拼耐心的时候到了,宋映白在屋顶观察着他,就看他下一步如何行动。 突然,有人敲门,宋映白呼吸一窒,身子放得更低,全贴在了瓦片上。 谢中玉出定后,睁开眼睛,起身开门,接着,宋映白就看到伯父走了进来。 宋俞业先巡视了一圈屋内,没发现异样,才道:“丹药炼得怎么样了?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怕是等不了很久了。” “马上就要成了。”谢中玉自信满满的道:“不过,你的好儿子给你求了药,你为什么不吃呢?说不定真的能让你再顶一段日子。” “我虽然只剩一年寿命,但选择在他面前昏迷,其实只是想麻痹他,让他掉以轻心罢了。而且他啊,只不过是个百户,整个锦衣卫里像他一样的蝇子小官何其多,他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神药。”宋俞业不屑的道:“再说他指不定安的什么心,给我一剂催命药也不好说。” 谢中玉附和着笑道:“也对,你死了,家产就都是他的了。” 宋映白在黑暗中,只觉得心脏冷得仿佛都不跳了一般,原来伯父是这样看他的,他和黎臻冒那么大风险弄的鲛麟水,得到的就是这样的评价,真是不识好人心。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倒是想得美。”宋俞业冷笑道:“老夫辛苦一辈子积攒的家业,岂能落到他手中。” “那是,一分一厘他都拿不走,哈哈哈。”谢中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仰头大笑。 宋映白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按照道理,他身强力壮,就算伯父没有痨病,根据生老病死的正常规律,他熬死他搓搓有余,为什么说他一分一厘都拿不走,除非他们肯定自己会死在伯父前面。 这时,宋映白突然听到自己前方的瓦片有响动,他一惊,慌忙抬头,就见两只猫正在互相追逐奔跑。 因为两只猫都是成年体型的肥猫,加上打闹,踩翻了一片瓦,弄出了声响。 而屋内的谢中玉也察觉到了动静,“什么声音?” 宋俞业同样警惕的看着屋顶。 宋映白移开的瓦片只有一条缝隙,他不认为他们会发现这点小孔洞,但是如果猫继续打闹下去,将他们引到外面察看屋顶,那就说不准了。 他忙解下自己的腰带,正好那两只猫打到他附近,他身体前探,挥臂用腰带狠抽了一下,正好打中一只猫的身子,那只猫喵的一声,跌下了屋檐。 同时他顺势一翻身,趴到了屋脊另一侧。 而此刻,谢中玉跟宋俞业出门查看,那只猫正好掉在他俩面前,吓得宋俞业后退了一步,骂道:“死畜生!” “猫打架?”谢中玉仰头看屋顶,正此时,另一只猫跳了下来。 他侧身一躲,那只猫没扑中他,掉到之前落地那只猫旁边,两只猫呲牙,再次闹成了一团,窜了几蹿不见了。 谢中玉嫌弃的扫了扫衣衫,“原来是野猫打架,叫人受不了。我看你这院子也不清静,不如我搬到马永言之前给我找的院子里去吧,那里清静。” “不要说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了。”宋俞业不留情面的道:“时候不早了,你继续忙吧。”说罢,转身走了。 谢中玉折返回了屋内。 趴在屋顶的宋映白这时才慢慢起身,马永言?他没听错吧。 蹑手蹑脚的下了房顶,脚踩在地上,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等泄完,他突然一个激灵,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伯父会不会并没有因为那两只猫打消疑虑,反而去探自己的虚实? 想到这里,宋映白快步往自己的院子奔跑,翻身跳进后院墙,从走时留的后窗钻了进去。 才进去脱了衣裳,就听外面院门咣咣作响。 他忙脱掉夜行衣塞起来,突然他发现,虽然自己一脑门子的汗,但两只手因为一直晾在外面,加上贴着瓦片的关系,冷得像冰。 他赶紧不停的搓着,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暖和过来,效果有限。 他只能将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当即冰的直抽气,凉凉凉。 “老爷,您慢点,奴婢给您掌灯。” “你们怎么开门这么慢?” 宋俞业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已经走进了院门,正往屋子来。 这边,宋映白的手还没捂热,跟正常的温度还有差距,至少不是一个在温暖的被窝里刚起床的人的手温。 突然,这时就听宋俞业生气的骂道:“你是怎么走路的?” “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本想将剩粥倒掉的,没想到撞到您身上。”是尤枫的声音,充满惊恐,“奴才给您擦干净。” 如此拖延了一会,宋映白觉得恢复了不少,主动打开门,语气“不悦”的道:“大晚上的闹腾什么?我白天站班快累死了,能不能让我睡个好觉?啊,是父亲大人。” 宋俞业脚边一摊米粥,而采枫正跪在那里,给他擦鞋面的残粥。 “为父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睡下了。”宋俞业嘴上这么说,但行动却没半点退出去的意思,等采枫将粥抹干净,大步朝他走来。 宋映白只能请人进来,“父亲大人里面坐。” 宋俞业走到外间小厅坐下,招呼宋映白坐到他旁边,叹道:“我本来也睡下了,但是突然想到如果我去了,你那个不省心的三哥怕是会为难你,想抢夺你的家产,所以我想,趁着我还能动能写,写一份遗嘱给你,将家产继承的事情彻底定下来。到时候不管怎么闹,都不会撼动你的继承权。” 他说得言辞恳切,眼中饱含“父子深情”。 宋映白听了想笑,这纯属胡扯,他三哥除非吃了雄心豹子胆,否则敢上京跟锦衣卫百户抢一份名正言顺的遗产?疯了?! 但他闻言,马上露出不忍的表情,起身作势要跪:“请父亲大人收回成命,谢真人在帮您炼丹,他日丹成,您一定会恢复健康。” 宋俞业伸手拉住宋映白的手,将他扶住,“快起来快起来,为父就是找你说说话,你不要多礼。” 他发现宋映白的手很暖,全不像是从外面刚回来,难道刚才真的是野猫打架? 宋映白假惺惺的道:“请父亲收回成命。” “好好好,那就从长计议,今日不谈了。”宋俞业做出慈父的模样,将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两人都演得辛苦,又寒暄了几句,比如“天冷,父亲要多保重。”“天凉了,儿子也要多加衣服。”之类的话,宋俞业就告辞了。 他走出院门的时候,回头瞄了眼采枫,拉下脸走了。 转天,等宋映白去了锦衣卫衙门,他派人将采枫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采枫怯生生的站在书房中央,“老爷……” 宋俞业眼神冷然的抬眸,慢慢起身来到他跟前,“你几个主子?” “回老爷的话,只有一个,就是您。” 话音刚落,宋俞业抡起一巴掌,狠狠打在采枫脸上,“叛主的贱人!” 采枫吃痛,不敢吭声,低着头挨骂。 “真是奇了怪了,你既然跟我说你没把他变成裙下之臣,为什么又如此袒护他?”宋俞业另一只手捏住采枫的双颊,逼迫他抬头,“我把你送到他身边,难道真是为了让你给他洗洗涮涮,做饭做菜的吗?” 采枫声音细弱蚊蝇,“宋映白……疑心很重……而且他对我毫不感兴趣,我不敢轻举妄动。” 宋映白是第一个肯为了维护他,替他打架的人,不管怎么样,他不想把他往歪路上拐,害他一辈子。 “是他对你不感兴趣,还是你毫无作为?” “我试过了,但是能看得出他很反感,我就不敢再妄动了,怕引起反感,被他彻底嫌弃。” 宋俞业冷笑两声,抄起桌上的镇纸摔在他身上,“嫌弃?你怕被他嫌弃?你是看上他了吧,毕竟他年轻。” 是啊,年轻,年轻就是一切,年老了,纵然美味珍馐,却没牙口去吃了,再看好的美人,也没法满足。再大的权力,甚至也没精力使用。 采枫挨了一下,疼得直倒气儿。 他听说这个要过继的侄子是锦衣卫出身,考虑到他疑心病重,所以提前想用采枫迷惑他,叫他掉以轻心。 之所以不送婢女,而送男仆,是担心送婢女太过显眼,且宋映白没成婚,怕婢女弄出孩子,他不亲近,结果采枫这个废物,什么都没做成。 采枫不敢多言,默默忍着疼。 宋俞业本来身体就不济,眼下动了气,只觉得喉头发甜,喘了几口粗气,“滚!” 等采枫下去了,他叫人把管家叫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采枫回到自己的耳房,掀开衣服一看,方才被镇纸打到的地方,淤青了一大块,轻轻一按,疼得他直咬唇。 他察看完了,才将衣裳放下,眼看时间不早,到了给少爷准备晚饭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他的手艺,越来越少在外面吃了,想到这里,采枫露出了一抹羞涩的笑容。 突然间,两个小厮冲了进来,一个抓住他的发髻,捂住他的嘴巴,另一个按住他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拖到了脸盆旁,将他的脸使劲的往里浸。 采枫拼命挣扎,但他力气小,完全不是这两人的对手,任他怎么抓挠,也不能将脸抬起来,水随着呼吸钻进他的胸腔,像火烧一样的疼…… 按着他脑袋的手一直没有松懈,许久许久,直到他抓挠的手渐渐放开,最后软软的垂下…… 这两个人相视一眼,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布袋,将人装进里面,扛着向门外走去。 —— 宋映白本来打算今天去看幺零幺的,但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坏心情,弄得他只想早点回家继续琢磨伯父和谢中玉。 黎臻今天还问他伯父喝了鲛麟水,是否好点了,他实在没脸说人家给倒了,只说好像是喝了。 以后都没脸求黎臻了,冒着风险帮他一回,就换来了这么对待。 另外还有马永言,幺零幺,谢中玉,伯父,他们几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映白一边想着一边踏进了府门,他一进垂花门,就见一个小厮火急火燎的跑来,“不、不好了,少、少爷……采枫他……他……” “他怎么了?”宋映白登时警觉起来。 “他失足掉进荷花池淹死了,管家已经叫人把他捞上来了。”小厮指了下花园的方向,“尸体听说还在那边。” 宋映白脸色一变,撩起衣摆,径直跑进了花园。 池塘边围着一群人,见他来了,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在视线的尽头,采枫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水淋淋的,脸色惨白,已没了生命迹象。 宋映白有点恍惚,他早晨离开的时候,采枫还跟他告别来着,怎么一转眼,就天人永隔了? 采枫之前还去找他,让他去救幺零幺。 可轮到他的时候,没人来救他。 宋映白慢慢走过去,咬紧牙关,俯身摸了摸他的脸颊,冰冷透骨,又试他的鼻息,什么都没有。 “这天冷路滑的,采枫不小心踏空,人就这么没了。”管家这时候走上来,哭丧着脸劝道:“老爷也已经听说了,吩咐给他家双倍的安葬费,他啊,真是个好孩子,可就这么没了。” 宋映白咬唇,深吸一口气,冷冰冰的回眸,“踏空?你看到了?” 管家没料到少爷会这么说,“我、我没看到,但是最近潮湿,路滑嘛……推断的……” 宋映白见采枫鼻腔内干净,全没有淹死在池塘该有的淤泥堵塞情况,心里已经很清楚了。 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些仆人和管家,抬手数道:“一、二、三、四……九!很好。”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这是干什么去啊?”管家有点摸不到头脑,预料中的暴跳如雷的质问没出现,他连抵赖的说辞都想好了,居然没派上用场。 还以为采枫照顾了他这么久,多少有点在乎,肯定要发火的,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揭过去了。 “给采枫盖张席子,移到别处去,一会叫义庄的人来。”管家吩咐完,大摇大摆的走了。 但是半个时辰后,他终于明白宋映白干什么去了——叫人去了! 管家正往门外走,猛地就见宋映白绷着脸迈步走了进来,他身后呼啦啦跟着几十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 他不禁一怔,呆在了原地,“少、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呀?” 宋映白没搭理他,只是高声宣布,“所有进出的门全部封锁,任何人不许外出!贼人定还在府中!” 接着,这些锦衣卫分别列成几队,其中一队又各自散开,将大门角门垂花门全部把守上了人。 这时候,宋映白才将视线放到管家身上,一指,“你!”然后看向周围,又指向了一个仆人,“你!”然后又指了几个人“还有你们!程东一,统统给我带来!” 说完,大步往自己的后院走。 管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两个高大的锦衣卫校尉左右一架,拖着往前走。 “少、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采枫是淹死的啊——” 到了宋映白自己的院子,他坐到客厅中央,将屋内伺候的丫鬟也一并留下来,叫程东一等人把管家他们扔到一边。 对自己屋内的丫鬟道:“采枫是什么时候离开咱们这院的?” 这院里一共八个丫鬟,居然都说没看到,宋映白就笑了,“没看到是吧,很好,我会让你们想起来的?”指了领头的大丫鬟,“从你开始。”然后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立刻就有两个校尉左右抓住她,拖她到屋檐下救火的水缸前,按住她的后脑,将人浸在了里面。 大家能看到大丫鬟两条腾空的腿不停的挣扎,屋内蔓延着令人窒息的恐怖。 水刑是最基本的酷刑,锦衣卫驾轻就熟,很快,湿淋淋还剩一口气的大丫鬟被拎回来,扔到了地上。 宋映白面无表情的问:“想起来了吧?或者还得再几次,你才能想起来?” “奴婢,想起来了,采、采枫他……出去过一次……然后回了耳房……奴婢就再没见到他出去……” 宋映白点点头,“然后呢,你们见谁进了院子?”他说着,冷眼看被看押的其余几个仆人,“是不是就在这些人中间?” 管家不寒而慄,“少、少爷……您不能动私刑啊……” 话音刚落,宋映白就朝其中一个校尉努了下嘴,那校尉上前,照准管家心窝就是一拳,当即打得他豆大的汗珠往下滚,卧在地上不能说话了。 “映白!映白!你在干什么?”宋俞业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接着他气喘吁吁的推门而入,看着满屋子的人,急道:“你这是做什么?!院里院外全是锦衣卫的人!哪有带人抄自己家的?” “父亲大人,这不是抄家,而是擒凶。”宋映白起身道:“你有所不知,采枫鼻腔内没有淤泥,一看就不是淹死在荷花池中,而是死后被人抛尸的。这还不止,他很得我的信任,我将他培养成了一个暗桩,我最近交代了一个机密让他办,可是他才经手就被人害死了,我怀疑反贼混进了咱们家中!此凶不擒,祸患无穷。” 所谓的机密全是胡扯的,但他是锦衣卫百户,他说有机密就有机密。 宋俞业又想咳血了,对方分明在胡说八道,他却没办法,“那你这也太过分了!” “过分?!我已经很低调了,难道想我把这些人都抓回诏狱去吗?如果您同意,我无所谓,但就怕额外问出点您什么事儿,牵连到咱们家。”宋映白冷声道:“老爷身体不舒服,送老爷回去休息。” 说罢,就有两个锦衣卫出列,作势要上前,宋俞业一拂袖,盯着宋映白气道:“你真是我的好儿子,真是我的好儿子!”然后,转身出了门。 径直来到后罩房,对着还在炼丹的谢中玉道:“你快想个办法罢,那个畜生作兴起来,快把家拆了!” 第47章 谢中玉睁开眼睛, 看到宋俞业气急败坏的样子, 微微一笑,“他怎么了, 你不是说,你已经安抚住他了么?” 宋俞业气道:“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谁知道处置了个叛徒, 他就突然完全变了一副嘴脸, 昨天还是孝子贤孙, 今天就六亲不认了。果然是过继来的, 养不熟。” 发完牢骚, 他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 催促道:“你想个办法, 派人出去请救兵, 他这样下去, 早晚从管家嘴里问出来是我指使的。” “你是他爹, 他能怎么样?”谢中玉道:“孝道大过天, 他还敢跟你动手吗?” “你怎么不懂, 他如果从管家嘴里问出真凭实据,定要来跟我闹上一番,撕破了脸, 我如何再带他见我官场上的朋友?” 谢中玉点点头, 有几分认可宋俞业的话, “这倒也是, 不过, 我觉得自从他将锦衣卫的带回家,就已经打算撕破脸了。” “……你的意思……” “既然情况有变,咱们也随机应变。就看你有没有魄力了……” “你的意思是……”宋俞业皱眉,这比他原定的计划进展快了很多,但是官场同样风云莫测,他多少次化险为夷,凭借的就是破釜沉舟的魄力,心一横,“好!只是需要的丹药……” “就在你进来的前一刻,已经成了。”谢中玉感慨道:“这就叫天助你也。” 起身取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颗圆溜溜锃亮的黑丹丸。 宋俞业两指捏起丹丸,眯起了眼睛。 —— 宋映白送走了伯父,又有时间审问眼前这几个人了。 他坐回椅子上,冷声道:“刚才问到哪里了?对了,该指认进过咱们院子的人了吧?说吧,在不在这屋子里面。” 浑身湿透的大丫鬟,微张着嘴巴,不停的喘气,浑身颤抖,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害怕。 如果说实话,管家饶不了她,如果不说实话,她觉得现在就会死在这里。 她手指抖着,指向了一个靠墙躲着的小厮,“是王光!另一个不在这里,但我也看清了,是贵儿。” 宋映白横眼王光,很快就有校尉把他揪了出来,跟死狗似乎的往地上一摔。 “少爷,这蹄子诬陷奴才啊,真、真的不是我。”王光磕头如捣蒜。 宋映白冷声道:“去把那个叫贵儿的抓来。” 立刻有校尉听令,匆匆出了门。 王光浑身发抖,少爷越是不发话,他越害怕,直到身下出现了一圈水渍。 这时候宋映白才站起来,一脚踹到他心窝,狠声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说,是谁指使的?” “是、是管家,是管家让我们做的,说事成之后,可领十两银子。”王光捂着胸口痛苦的道,咳了几声后,口涎带了血丝。 宋映白目光冰冷的看着管家,这时候方才挨了一拳的管家不停的往后躲,“少、少爷这是误会,真的是误会,我只是让他们稍微惩罚一下,谁、谁知道这两个混账竟然把人给杀了。” “管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交代过,一定要把人处置干净。”王光见管家将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哭着辩驳,“没你的交代,我们敢么?!” 管家指着王光怒道:“你别胡说啊,谁让你们杀人了?!分明是你们自作主张!你就认了吧,别弄得更不可收拾。” 语气中有威胁的意思,毕竟王光也是有父母兄弟的。 宋映白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目光幽冷的看向管家,“你叫得真的很大声,我连你嘴里的那颗坏牙都看到了。来人,拿钳子,帮管家收拾一下牙。” 很快就有人取来了钳子,交到校尉手上。 宋映白点了点头,就有两个人死死架住管家的胳膊,另外一人左手捏住他的嘴巴,右手拿着钳子伸进了他口中,夹住了一颗牙。 在惨叫中,有胆小的丫鬟捂着耳朵,根本不敢看,也不敢想。 渗人的喊叫声不绝于耳,接着,一颗带血的牙齿被扔在了地上,在原地弹了下,滚到了宋映白脚边。 他挥了下手,押着的管家的校尉使劲一推,让满嘴是血的管家整个人跟牙齿一并滚到了宋映白跟前。 管家虽然没被施以水刑,但此时却像从水里捞出的一样,满头满脸挂满了疼出来的虚汗。 他满嘴是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道:“少爷,是老爷吩咐的,他说采枫背叛主人,不能留……我完全是听命行事,老爷吩咐了,我不能不听啊。我也不想啊,可是我没办法……” 宋映白一点不意外,他早就猜到了,是伯父吩咐管家命人杀了采枫。 伯父……呵呵,叫出两个字,他都觉得恶心。 众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情绝不会善罢甘休,王光和贵儿亲口承认勒死了人,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交到官府去,免不了一死。 管家教唆下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尤其还是牵扯到了老爷,少爷会怎么办?那么在场的人,会不会为了掩盖真相,而被灭口。 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中,连哭都不敢哭,更不敢看宋映白的脸色,虽然所有人的命现在都握在他手里。 宋映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后路,更没打算叫凶手活着…… “少爷,不好了——”有人在院内高声喊道:“老爷不行了,您快过去一趟吧。” 宋映白一挑眉,不行了,装什么装?知道盘问出了管家的供词,打算用装病蒙混过去? 管家听说老爷不行,哭丧着脸道:“老爷,您得给我们做主啊——”说着就要往外爬,但被程东一等人给按住了。 宋映白想了想,吩咐道:“程东一,你把管家和王光都押到柴房去,找到贵儿后,一并关起来。” “是。” 他大步踏出门,头也不回的往伯父所在的上房走去。 晚风渐起,他不由得紧了紧衣襟。 宋俞业的院子,不停的有仆人进进出出,神色惶恐,先是少爷带锦衣卫封锁府邸,现在又传来了老爷不行的消息,未来何去何从,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担心。 “少爷,您来了,快进去吧,老爷在等您呢。”宋俞业跟前的大丫鬟眼角挂着泪珠,出来说道。 宋映白快走了几步,进了门,径直走进卧室,就见伯父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毫无血色。 “映白……你来了……”宋俞业作势要起来,但旁边伺候的丫鬟忙道:“老爷,您不能动呀。” 但他执意要坐起来,其他人没办法,给他拿了个引枕,垫到他背后,让他半卧着。 宋映白冷眼观察了下四周,淡淡的道:“您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刚刚是好好的,可你不听我的话,我还能好么?”宋俞业不停的咳嗽,伺候的丫鬟拿帕子接到他唇下,再拿开的时候,帕子上有一滩红色的血迹。 丫鬟眼神悲凉的看向少爷,但却发现少爷眼底冰冷,全无波澜。 “我不是说了么,我在查案。采枫死于谋杀,说是溺死在荷花池,但他鼻腔和指甲里都没有属于荷花池的淤泥,这是不正常的,一看就是死后抛尸在那里。而且我现在已经查出是管家指使王光和贵儿做的了,虽然管家说是您指使的,可我怎么会信呢,一定是诬陷。” 宋俞业没料到宋映白一点不遮掩,就这么堂而皇之将他吩咐杀人的事情说出来了,一点面子不留。 他忽然发现他真的一点不了解这个人,本来看中他在京城为官且没有成亲,而且年纪小,可能好摆弄这点。 但是现在完全错了,宋映白身上有种狠劲儿,认真起来,可以不管不顾。 宋俞业也不知是被他气得,还是丹丸的效果起作用了,只觉得手指末端冰冷,这股冰冷慢慢侵蚀到了心肺,他捂着胸腔,猛地咳了几口,“你、你……” “你要坚持住,如果你死了,家产岂不是都落到我手里了?” 宋俞业一怔,果然那天晚上不是野猫,而是他!他怒极反笑,笑了几声,呕出一大口血,半截身子栽倒了床下,丫鬟们忙上来,将他扶着躺下,不住的唤着老爷。 宋映白一直站在原地,根本没上前,很快,就听一个丫鬟尖叫道:“老爷咽气了,老爷殁了!” 其他人闻言,当即呼啦啦跪了一地,有哭的,也有偷看的。 宋映白这才上前,弯腰试探了下伯父的鼻下,果然没了呼吸,他脸色青白浮肿,根据宋映白的经验,是死了没错。 “去通知二管家,就说大管家不方便,发讣告给老爷的同僚旧友,置办丧事等事宜全权由他负责。”宋映白道:“还有,你们都退下,我要和老爷单独待一会。” 屋子内的丫鬟啜泣着小步退了下去。 等屋内就剩他们“父子”了,宋映白干脆的拿过引枕,对准宋俞业的脸闷了下去。 足足闷了有一刻钟,就是状如牛的大汉也该闷死了,他才将引枕拿开,然后再次试了试鼻息和脉搏,发现确实都没有了,他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将宋俞业的被褥稍微整理了下,他转身出了门,此时府里的人已经开始互相传递老爷病逝的消息,人心惶惶。 宋映白来到关押管家跟王光贵儿的柴房,除了程东一外,屏退了其他人。 管家颓废的坐在墙角,嘴角还挂着血沫,双眼放空,好像已经放弃了希望。 贵儿还抱着侥幸的心里,不时偷瞄他一眼。 “少、少爷!奴才们知错了,以后给您做牛做马,全听您的调遣。”王光大概是预感到了死期将近,跪着爬到宋映白跟前,“不,给您做狗都行啊。” 宋映白面无表情的一脚蹬开他,冷声道:“老爷没了,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你们送官,杀人的和教唆杀人的,该怎么判怎么判,你们的家人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自己想。要么,你们自杀,我就对外说你们忠仆殉主了,还能留点好名声。” 管家一惊,“你真的要我们的命?” 宋映白懒得理他们,“给你们两刻钟,之后,我会进来,将没死的送官。”说完,开门出去了。 他走之后,贵儿跳了起来,抓住管家狠狠的摇着,“你得拿个主意,反正我们是听你的命令,才坐的。” 管家哭道:“我哪能拿得了主意,没听到吗?老爷都没了,谁能救咱们?!好不了了,我精明了半辈子,最后栽在了这上面!都怪你们两个废物,做得什么活儿,那么粗糙,丢进池塘前,就不会往采枫鼻子里赛点泥巴吗?” 在一旁听着的王光,当即火了,解下汗巾子,扑上来勒住管家的脖子,瞋目切齿的道:“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们!” 贵儿在一旁见了,帮忙压住了管家的手脚,等管家不动了,他们才松开,绝望的抱头痛哭了好一会,才各自拿了自己的汗巾子,往房梁上一搭,系成套,将脖子放了进去。 —— 宋俞业暴毙的消息,当夜就传了出去,第二天一早,门口已经停了来自各方的车马,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前几日,见过的叔叔伯伯基本上都来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宋映白自然不用再去锦衣卫衙门,请了假,专门在家治丧。 而黎臻一早听到消息,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匆匆赶到了宋府。 大门洞开,满目缟素,乱哄哄的人来人往,到了灵堂所在的院子,才一进门,就看到宋映白一身孝服,正在跟来吊唁的人说着什么。 见他来了,宋映白先叫其他人进去,然后迎了上来。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黎臻觉得这说法搁在男人身上也适用,他多瞅了宋映白几眼,才低声不解的道:“伯父没喝那水吗?” 宋映白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一言难尽,其实昨天一天发生了许多事。” “那就一件件说。” 宋映白便将拿回鲛麟水后发生的事情挑重点告诉了黎臻,然后不满的道:“他就这么死了,我感觉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个道士呢?” “不见了。”宋映白不甘心的道:“我本想把伯父暴毙的原因归咎于服食了他的丹药,抓他问罪,结果人却不见了。” “你伯父真的死了?”黎臻狐疑的道:“他不是亲口说一分一厘都不留给你么,怎么如此轻易就死了。” “我也纳闷,怀疑是不是被我气死的。” 刚说完,就被黎臻捂住了的嘴巴,黎臻警惕的看了眼四周,“别胡说,真是你气死的,你也不能往外说。” 宋映白掰开他的手,“我就跟你说,还能跟谁说。” 黎臻觉得不该在丧礼上露出笑容,扯了扯嘴角,“那就好。你一个人忙这么多,辛苦你了。” “不辛苦。”宋映白面无表情的道:“我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 黎臻既然来了,怎么着也得进去吊唁一下,与宋映白说了会话,两人一起进入了灵堂。 灵堂内安排了许多哭灵的人,有真情实感的,也有假装掉泪的,见宋映白和黎臻进了灵堂,不管真的假的,都开始卖力哭起来,一时间哭声震天。 黎臻祭拜吊唁完,宋映白送他往外走。 “你有孝在身,三年内婚事别想了。” 太好了。宋映白没想到死一个伯父,还能带来这样的好处,“……话说回来了,我这心里不知为什么,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要出事。” “其实我也有这样的预感。”黎臻压低声音,“过继也好,他去世也好,对你来说,好处实在太多了,多到不真实。 他在地方做实权大员几十年,积累的财富,一夜之间,全成了你的。而且你因为采枫的事情,带锦衣卫回家审问管家,明显是对着他去的,如果我是他,就算口述,也要写一份文书,和你断绝父子关系,叫你占不到任何便宜,但是他没有,哪怕撕破脸,他还是没那么做。” 宋映白颔首,“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他明明跟谢中玉说过,一厘钱都不留给我,但转眼又干干脆脆的死了,难道我真这么好运,老天帮我?!他死后,我拿引枕按住他的脸,闷了一刻钟,如果他只是呈假死状态,也该真的死了。可是之前发生过马永言的事情……我到现在也不敢断定他死了。我在家里搜了,没搜出奇怪的匣子。” “马永言是想用死逃脱下狱的命运,宋侍郎官做得好好的,他死了,现在的权势地位全都要抛弃,他图什么呢?除非他有更大的好处,而这个好处,你得到了,他就能得到。”黎臻分析着,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猛地看向宋映白。 宋映白之前就隐隐约约有种预感,此时被黎臻一提醒,心领神会,脑袋嗡嗡作响,半晌才哑然道,“你觉得他想夺舍?” “只有这样,一切才能解释得通。”黎臻垂眸想了想,揽住宋映白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过,你别担心,我有个主意,你听一下……” 宋映白被他弄得耳朵发痒,但为了听他的主意,只好忍了,他听完仰头问道,“来得及么?” 他发现黎臻鬼点子是真多,狡猾的跟狐狸一样。 宋映白再次感叹,当初救他救得不亏。 “来得及吗?”宋映白担心的问。 “现在才是早上,这还有一天时间呢。”黎臻道:“白天人来人往,你不用担心,恐怕要晚上才动手。” 宋映白微微颔首。 黎臻出了大门,临上马前,大声道:“总之,你今天抽空来趟锦衣卫衙门,跟房家墨交代一下事务吧。”说完,勒紧缰绳,跟随从们走了。 宋映白站在大门口,回头看着满院的白幡,若有所思。 宋映白下午抽空去了趟锦衣卫衙门,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吊唁祭拜的人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宋家原有的仆人,一下子冷清了起来,冷风一刮,白幡涌动,颇有几分凄凉。 他径直走到灵堂内,摆手示意哭灵的丫鬟们都下去,他一个人关好门,跪在了蒲团上,为伯父守灵。 宋俞业身为户部侍郎,宋映白也算有官身,丧礼虽不说大操大办,穷奢极欲,但也要体体面面,棺材板选的都是最上等的,灵堂的布置也是,花银子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跪了一会,宋映白可能觉得人死了没必要跪了,除非想骗鬼,改成盘腿坐下,但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棺材板,甚至还取出靴靿里的匕首在袖子上蹭了蹭,想来也是料定今晚上不会太平。 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到了后半夜,四下死寂,宋映白眼皮有点沉,使劲掐了把手背,强撑开眼睛。 但是危险就在这悄无声息中慢慢迫近了。 忽然,蜡烛跳了跳,细腻的烟雾以肉眼难见的密度向宋映白所在的位置飘去。 宋映白使劲晃了晃脑袋,很快,他意识到了危险,向门外跑去。 突然,不知哪里钻出来一张符箓,贴到了他脚踝处,当即,他便如钉子一般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他大惊,仰头一看,屋脊上若隐若现一个人的模样,这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仿佛变色龙一般的和屋脊融合成了一体,此时他收回了法术,所以身形忽闪不停,一会显出他的轮廓,一会又变成了屋脊的样子。 闪了片刻,他的模样清晰的显露出来,正是谢中玉。 宋映白二话不说,抬袖便放出一只袖箭,可那支箭并没有射中谢中玉,接着他又放出数支,但支支落空,反而是谢中玉不急不缓的落到地上,朝他又甩出了两张符箓。 这两张符箓贴在他两个手腕上,登时,如同被钢丝束缚,他双脚双手都不能动了。 这时候谢中玉走到他跟前,亲自在他嘴上贴了一张符箓,得意的笑道:“好吧,咱们开始吧。” 谢中玉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滩血在手心,两指蘸着,往宋映白额头画着符文,不管宋映白怎么瞪眼呜呜呜叫,他都不为所动,“你别叫了,这是你伯父的血,他看中了你的肉身,跟我谋划好久了,你就认命吧。 诶?不服啊,你也不想想,好端端的一个朝廷大员为什么要过继你?你那几个哥哥其实也行,但是他们都成婚了,妻子孩子一堆,里面换了人,保不齐会被发现。选来选去,就属你最合适了,模样好,身体好,还没成婚。 等你伯父换到你身体里,以他积累一生的才学和经验,参加科举,轻轻松松名列一甲。他早就叮嘱了同窗,在他死后多照顾他的好儿子,你说说,加上这些大官的照顾,仕途之路不可限量。” 谢中玉又扒掉他的上衣,在胸口处也用血画了符文,等画完了,把他放到地上。 然后把宋俞业从棺材里搬出来,放到宋映白对面,“其实你伯父叫我炼的是锁魂丹,服用之后,人很快就会心脏衰败而亡,但魂魄却被锁在体内,不会跑出去。 本来我们打算再等一等,等他的那些官场上的朋友都跟你熟悉后再动手的,但你因为采枫乱来,逼得我们不得不提前行动。不过无所谓,早晚有这一天。” 谢中玉割破宋映白的手背,蘸着在宋俞业额头画着符文,“时辰也刚刚好,咱们开始吧。” 他坐到宋俞业的尸体和宋映白这个大活人之间,集中念力,口中念念有词。 “少爷,少爷——”突然,门口传来一个小厮献殷勤的声音,“你饿了吧,奴才叫厨房准备了点素点心,您吃了吧。” 谢中玉恨得咬牙,偏偏这个时候。 “少爷,您在吗?奴才进来了。”小厮试着推门。 谢中玉眼看没办法,这家伙不走,还要进来,只能除掉他了。 他起身站到门前,就等着小厮进来动手。 吱嘎,门打开,一个小厮低着头,端着一盘点心小心翼翼的走进来,接着,他视线内出现了一双道士穿的四方鞋。 谢中玉上前,刚要捂住小厮的嘴巴,拧断他的脖子。 却不想这小厮却主动上前一步,扑到他怀里,随即,他只觉得胸口一凉,低头一看,胸口插着一把刀,这会只剩一把刀柄露在外面。 而小厮于此时冷笑着抬头。 是宋映白。 谢中玉猛地推开宋映白,不可思议的看了看眼前的,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突然,他反应过来,上前扯了狠扯了把地上躺着的“宋映白”的耳后,果然扯下来一张人皮面具。 地上躺着的哪里是什么宋映白,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没想到吧。”这时黎臻打外面走进来。 张伯不负众望,一天的时间就做出了一副宋映白的面具,虽然有瑕疵,但因为只在夜晚的烛光下使用,仍旧蒙混过关了。 宋映白对一脸不甘心的谢中玉冷笑道:“否则,你以为我下午去锦衣卫衙门干什么。” 当然是让人顶替自己回来守灵,引蛇出洞。 他则和黎臻蛰伏,等着给对方致命一击。 第48章 幺零幺下巴垫在爪子上, 孤独的趴着,宋映白把它送走后, 还没来看过它, 其实他不来也行, 派采枫来也好啊,他做饭很好吃的。 虽然敬国公府的人对它很好, 给它单独的屋子住, 还给它烧暖炕睡,但毕竟是别人家, 远比不得自家舒服。 诶?难道它已经把宋映白那里当做自己家了么? 多么可笑,它居然适应了被豢养的生活。 可它明明不是狗啊…… 黑夜中,它勉强了很久,才稍微酝酿了点睡意,忽然间, 它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当它辨认出声音的主人后, 不由得眼泛泪光。 等到了,终于等到了,您终于来了…… 它跳下炕, 用嘴巴打开门闩, 跑了出去,翻越一道道院墙, 终于跳到了街上, 朝一个方向跑去。 —— 谢中玉暗暗发恨, 自己真是太大意了,居然被人皮面具这种小把戏蒙住了。 不过,说到底还是宋映白他们反应太快,先将他们的计划看穿了。 他捂着伤口,手指感受到了从伤口处渐渐渗出的血液,温暖、湿润,他不禁将伤口按得更紧些。 幸好这具身体天生奇特,身体内的左右脏器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否则刚才那一刀已经正中心脏。 他不住的向后退,直退到了宋俞业的棺材前,背靠着棺木,不住的喘息。 宋映白有点奇怪,按照道理,他刚才那刀已经贯穿了谢中玉的心脏,他为什么没死,还能动弹? 这时,黎臻将宋映白刚才交给他保管的佩刀,扔给他,然后自己也唰的一下,抽出绣春刀,打算收拾这妖道。 突然,谢中玉猛地抓起一把香炉中的香灰,接着竟然起身一跃,上了房梁,顶穿房顶,钻了出去。 黎臻哪里能让他逃,飞身蹬住廊柱,借力之下,一跃也上了房梁,朝宋映白道了一声:“快来!”就追了出去。 宋映白愕然,你这弹跳力是人类么?! 他助跑了几步,踩着廊柱向上窜了几蹿,然后双手勾住房梁,双臂撑着,上了房梁,从破洞钻出去到了屋顶。 此时,黎臻和谢中玉已经跑出了一段,他忙追了上去,踩的瓦片稀里哗啦作响。 谢中玉回头见黎臻紧追不舍,惊讶的想,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追得上自己? 他一咬牙,拔出了插在心口的匕首,瞬间将香灰抹到伤口处止血, 但这只是暂时的应对之策,必须得甩掉追兵,好好疗伤才行。 否则这具身体就不能再用了,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抛弃这具身体,不管是身份还是样貌,都是他满意的。 他眼见身后的人和自己的距离越缩越远,一跺脚,踩塌房顶,漏进了下面的民居内。 宋映白就见前方的谢中玉漏了下去,而黎臻也紧随其后跳了下去,他忙奔到跟前,见漆面一片,闹不清是什么情况,但没有其他办法,也跳了下去。 他落地,发现其实周围有光亮,循着一看,就见黎臻拿着火折子站在他身后的位置。 宋映白看清他身处一个民居的卧室,门窗紧闭,没有破损的迹象,就说明谢中玉还在这个屋内。 “啊————你们到底是谁啊?啊啊——炕上这都是谁啊?” 宋映白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清眼前的炕上坐起来一个黑影,听声音看体型是个男人。 男人叫完,一掀被子,竟然露出两个女人来,这两个女人乍一看之下,一模一样,都穿着中衣侧卧着,不省人事。 “这、这哪个是我媳妇啊?诶,你们又是谁?来人啊,来人啊——” “不许叫!”黎臻喝道:“我们在抓妖道,如此看来,这其中必有一个是那妖道变的了。” 男人上去晃了晃其中一个女人,“媳妇,媳妇!”她不应,他又摇晃另一个,“喂喂,醒醒,你们究竟哪个是我媳妇啊?” 宋映白没见过这家人,既然丈夫都分辨不出来,那么他一个外人怎么认得出究竟哪个是谢中玉变的。 不过,可以确定,这其中肯定有一个人妖道变的。 看样子得叫救兵了,但是如果一个人留下,另外一个去求援,那么留下的人很大可能打不赢谢中玉。 宋映白看向黎臻,小声道:“这么耗着不是办法。” 黎臻蹙眉对男人道:“我们追击的妖道胸口受伤了,这点是他用法术也伪装不了的,你扒开这两人的亵衣,让我们看一下。” “好的,好的。”男人很配合的褪掉其中一个女人的亵衣,又去扯另一个女人的衣裳。 这个过程,躺着的两个人都没有反抗。 黎臻朝宋映白挑挑眉,“我们来看一看吧。” 宋映白心领神会,点点头,一步跳到炕上,出其不意,举刀砍向男人,“受死罢,妖道!” 男人抬臂一挡,抗下了攻击,发出清脆的金属相撞的声响,不知何时,男人手里多了一副短刀,生生挡住了宋映白的刀。 说时迟那时快,黎臻也到了男人跟前,挑刀照准他的脖子砍去,同时面对两方的攻击,男人大喝一声,推开宋映白的刀,转身一跃,从窗户跳了出去。 到了院内,男人已经恢复成了谢中玉的模样,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他不可思议的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我的障眼法术自认为毫无破绽。凭你们肉眼凡胎是看不穿的。” 黎臻冷笑:“肉眼凡胎,看不穿?” “你没媳妇吧,你设身处地想想,身为丈夫谁会那么轻易给陌生的男人看自己媳妇的胸口?”宋映白道:“其实那两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是这家的夫妇,你用障眼法将他们变成成两个容貌相同的媳妇,你则伪装成丈夫,一般人会以为两个相同的人,必有一真一假,所以心思会放在辨认真假上。等我们上前辨认,你再趁我们不备攻击我们,对不对?” 谢中玉一怔,随后自嘲的笑道:“看来我们真是打错算盘了,不该找到你头上,若是换成你那几个蠢蛋哥哥,夺舍早就成了。” “束手就擒,看在你出身上清宫的份上,给你留条命。如果你反抗,就别怪刀剑无眼了。”黎臻下达最后通牒。 宋映白也做好准备,等待开战。 如果有可能,他不希望谢中玉活下来。 谢中玉勾唇笑,“你们才活了几年,也配跟我斗?”说罢,亮出匕首来。 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匕首在跟长刀的对抗中,毫无胜算。 况且宋映白他们是两个人,打他应该绰绰有余。 谢中玉摆足架势,双手持短匕首,目光专注的盯着他们,小碎步慢慢的移动着,而宋映白跟黎臻也调整着姿势,试着接近他。 一触即发。 突然,谢中玉高举双手,宋映白以为他终于要发招了,但紧接着他手朝下一落,似乎是摔了什么东西,就听砰的一声,刹那间四周弥散的全是白烟。 猝不及防的“惊变”,宋映白只觉得眼睛发痛,瞬间眼泪就下来了,下意识的捂住。 偏就在这一刻,谢中玉已经到了他跟前,匕首朝他刺来,离他的要害只有一拳的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宋映白就听一声脆响,黎臻的刀已经挡在面前,生生将谢中玉的匕首震飞。 这辣眼的烟雾,好像对他全无影响,他准确的朝谢中玉的位置袭去,连谢中玉也是一愣,“你、你看得见?” 黎臻可没心情理他,一刀刺去,虽然没中要害,被谢中玉躲开了大半,但还是划到了他的肋侧。 谢中玉捂着伤处,知道今日遇到劲敌了,竖起两指在唇前,念念有词,原地一跳,那地面竟然软如沼泽一般,他咕嘟一声就钻了进去。 黎臻错愕,遁地术?!不过据他了解,这种法术看似厉害,其实潜不了多深。 他根据地面隆起的情况,快跑了几步,照准谢中玉可能在的位置,双手握着刀柄,就要刺下。 突然这时候,旁边一个黑影猛地窜出,朝他扑来,他本能的一躲,朝旁边移了几步。 而这时,谢中玉大概也意识到了潜得不够深,地面上能够看到他,瞬间,地面的微微隆起消失了。 黎臻发现刚才扑他的黑影,竟然是幺零幺,他第一眼还不敢肯定,以为是另外一条花色相同的狗,但定睛一看,确定世上不可能再有被宋映白染指成这么难看花色的狗。 就是幺零幺。 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你要干什么?”说罢,提刀要再去追,而这时候,幺零幺张嘴咬住他的衣摆,口中发出呜呜呜呜的求饶声,并不停的摇头。 黎臻正打算一脚踢开它,就听宋映白喊他,“黎臻,你还在吗?听到的话,回个话。” 他应该是看不见了,否则不会这么问,黎臻高声道:“我这就来。”使劲一扯,从狗嘴里抢回了衣摆。 幺零幺倒是片刻不停留,松开黎臻的衣摆后,一跃跳过了院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黎臻估计此时谢中玉已经逃到大街上,再追也难了,而宋映白的眼睛不知怎么样了,还是他更重要一点,转身回到了宋映白跟前。 宋映白的眼睛好像被人喷了辣椒水一般,一个劲儿的流眼泪,感到有人扶他,“黎臻?” “让我看看。”黎臻捧起他的脸,见他眼睛周围红肿,挂满了泪水,我见犹怜,心底涌起一股异样,“赶紧进屋用清水洗洗。” 宋映白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问,“你怎么没事?” 是啊,他怎么没事?黎臻也问自己,但事实是,他也不知道。 从小到大,他的承受力就是比一般人强,所以之前被蜈蚣咬那一口,如果是别人恐怕当场就被毒死了,断不会像他那样能坚持上好几天。 “是你太脆弱了。”黎臻搀扶着他往屋里走,“你看我就没事。” “对啊,你为什么没事?”宋映白又把问题问回来了。 “别说这个了,让谢中玉逃走了。” 宋映白虽然辣得不停流泪,视力暂时不能用,但他听力还在,没听到谢中玉被杀死的嚎叫,那肯定是被他给跑掉了,“跑得了道士跑不了道观,大不了去龙虎山找他师父。” 两人走进屋内,黎臻找到水缸的位置,用水瓢舀起水,让宋映白侧头,然后将清水淋到他眼睛上。 宋映白眼睛好受多了,“我觉得还得再来一瓢才行。” 黎臻就再给他舀水,“我让谢中玉跑掉,是因为有人救他,你猜是谁?” “另外一个道士?” 掌握正确答案的黎臻并不着急放出真相,“再猜?” “总不会是宋俞业诈尸了吧?” “那倒不是。”黎臻倒是有点佩服宋映白的想象力。 “我真猜不到了。” “告诉你吧,就是你养的那条狗。”黎臻终于大大方方的说这条狗的坏话了,“我早就觉得它奇怪,果不其然。” 宋映白相信黎臻绝不会看错,所以更加难以理解,“谢中玉要杀它,它还帮他?” 得狂犬病了? 黎臻道:“只能问谢中玉了,看来他们的关系不仅是道士和狗妖那么简单。” 宋映白引袖擦去脸上的水渍,感觉好受多了,但还不敢太睁开眼睛,“……这一晚上实在太乱了,咱们先回去吧。” 话音刚落,就听里屋一个男人吼道:“谁,谁在说话?”然后大声道:“媳妇,媳妇,你醒醒啊,家里进贼了。” 紧接着一个女人尖叫道:“诶呀,屋顶怎么破了?” 宋映白咧嘴,这家人终于醒了,扔下碎银子和黎臻跑出了屋,因为大门锁着,于是连大门也没走,节省时间,直接翻墙走了。 回到宋府,灵堂内一片狼藉,被搬出棺材的宋俞业跟伪装成宋映白的帮手,都还躺在地上。 他俩一进门,黎臻摘掉了帮手身上的符箓,拽他坐起来,并叮嘱道:“今夜之事不许泄露半个字。” 那人忙颔首保证,“是,黎大人。” “你先回去休息罢。”黎臻道:“今夜辛苦你了。” 等这人走了,黎臻转身关上灵堂的门,见宋映白站在宋俞业跟前,眼睛眯着,也不知是因为刚才受伤的关系,还是因为憎恶他,因而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按照谢中玉的说法,他的魂魄还在身体内,可能还听得到咱们的谈话。”宋映白冷声道,“希望是真的,这样方称我心,。” 宋俞业的魂魄锁在体内,不能离开投胎,只能等到骨肉全部烂光才能解脱。 这个漫长的过程就是他的报应。 宋映白转身对黎臻道:“搭把手,把他搬回去。” 他俩毫不费力的把宋俞业的尸体移回了棺材内,宋映白将伯父额头上的符文抹去,然后将棺材盖合上,“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银子。” 黎臻担心他有了钱,挂职逍遥去,“你现在继承的财产虽然多,但如果没有锦衣卫的职位傍身,你八成也保不住。” 年纪轻轻,身缠巨富,怀揣歹意的人,如蝇子见血般的围上来。 “你放心吧,我明白。”宋映白多少有点事业心,不能有了钱就混吃等死,再说了,就像黎臻说的,没权力也别想保住财。 “时辰不早了,等天亮了又一波人来祭拜,你眼睛又受损了,趁还有点时间,赶紧休息一会罢。”黎臻轻声打了个哈欠,“忙了一夜,我也有点困了。” 宋映白颔首,“嗯,咱们抓紧时间睡一会。” 黎臻觉得这句话挺微妙的,但又说不出微妙在那里,“走吧,现在这里是你的府邸了,你带路。” —— 密林中,谢中玉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发现宋映白和他的帮手没有追上来,暂时松了一口气,弯腰从冰冷的溪水中捞起一捧水,扑到脸上,他感觉清爽了许多。 刚才使用遁地术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人出手阻挠了那个拿绣春刀的家伙。 是谁呢? “汪汪汪汪——”狗叫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清晰可闻。 他循声望去,看到幺零幺站在他不远处,他不由得扑哧一笑,“来送死吗?难道宋映白把你养在了这深山里?那咱俩真是冤家路窄了。”说着,扒开衣襟,露出那道红鲜鲜的伤口,“他手够黑的,差点捅死我。” “汪汪汪汪!”幺零幺表情严肃又吠了几声,仿佛在控诉。 “哦,错了,不是捅死我,是差点捅死这具身体。”他慢悠悠站起来,“幸好你的身体够奇葩,脏器左右相反,叫我躲过一劫。” 幺零幺不叫了,好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哈哈哈,谁让你这个笨蛋学艺不精呢?还妄图捉妖,结果反被妖捉了,好好好,此刻碰到是缘分,你这身狗肉也别浪费了,给我好好补下身子吧。”他朝它走去。 突然这时,打幺零幺旁边的森林里走出一个头发胡须雪白的老道,怒道:“中玉是学艺不精,那你看贫道如何?” “陶……陶……你不是应该在闭关吗?”“谢中玉”脸色煞白,腿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石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所以你这妖怪就欺负我的徒儿吗?!”陶道人一声怒喝,地动山摇。 此时虽然有狐假虎威的嫌疑,但是幺零幺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头,愤怒的汪汪汪了几声。 汪音刚落,脑袋上就被师父打了一拳,“闭嘴,笨蛋徒儿!” 幺零幺委屈的呜呜了两声,站到了师父身后。 “谢中玉”趁此机会,一咬牙,甩出两个产生烟雾的暗器,趁着满目的烟尘,飞身一跃,想要逃跑。 “雕虫小技!”陶道人隔空一抓,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扣住了对方的脚腕,直接将人从半空中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我愿意重新回到地狱井去!” 陶道人不为所动,双手结印念念有词,很快,空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符阵,朝“谢中玉”压了下去。 “啊————”惨叫声在符阵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戛然而止。 陶道人将视线放到狗身上,双指隔空在它身上画出一个符箓,接着再一指已经不动的“谢中玉”:“去——” 狗便双眼一翻,四肢僵硬,躺在了地上。 于此同时,地上躺着的谢中玉缓缓睁开了眼睛,将双手放到眼前,反复端详,然后欣喜的笑道:“师父,我回来了!” 陶道人气不打一处来,握紧老拳照准他的头顶就是一下子,“混账!你还有脸叫我师父!当初叫你用心学习,你根本不听,却爱出风头,我出关后发现你的师兄们都在,唯独少了你,我就知道你小子又跑下山显摆了,果不其然,而且比我想得还惨,连身体都被妖怪占据了,幸好我提前出关,否则你怕是连命都没了。” 谢中玉捂着头顶,哭丧着脸道:“徒儿听说有一家白狗要成精,便上门捉拿狗妖,谁知道狗没问题,倒是给它造窝的石头有问题,然后就……没斗过……被塞进了狗身体里,原本没有肉身的石妖反倒占了我的身体……” 越到后面,声音越小,而师父的脸色也越难看,终于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陶道人又想打人了,高高举起拳头。 谢中玉忙往旁边爬了下,“后来才知道那石头是从地狱井那边挖出来的,可我上门的时候,并不清楚啊,这不能怪我。” 陶道人运气,尽量调整呼吸,“你这样多久了?” 谢中玉伸出一根手指,“一年了。” “一年了?!”陶道人不解的问:“你的师叔正在宫中为皇帝扶乩,你为什么不向他求援?” “不行,多丢您的脸啊。”谢中玉倒是实话实说,“师叔看我变成狗,还不得笑死,而且整个上清宫都会知道,叫我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再说了,您马上就要出关了,我只要耐心等着,等您出关,不见我的人影,自然会掐算我的去处。您看,就像现在。” 陶道人一言难尽,“让为师说你什么好?”收徒就像养儿子,最小的总是宠得不像话。 谢中玉揣着胳膊,叹气:“您就别怪我了,我也吃了不少苦,这条狗又老又丑,简直人人喊打。而且这妖怪总来抓我,我有几次差点死了,幸好有人护着我。” 陶道人捋着胡须,好奇的问:“不知是哪位善人积此大德,庇护了我徒儿。” “我带您去见他!”谢中玉一起身,只觉得心口疼,忙又蹲下了,“身体有伤。” “唉,为师先给你疗伤吧。” —— 宋映白和黎臻躺下没一会,天就亮了,两人只好各自起来,应对一天的事务。 宋映白叫人打着布置灵堂的名义,把被谢中玉戳破的屋顶偷摸修了,又和黎臻简单用了早饭,才打开府门,等着接见来拜祭的人。 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谢中玉在逃,宋映白眼睛昨晚上也伤了,黎臻今天不打算回衙门,准备请一天假专门陪他。 他观察宋映白的眼睛,虽然眼尾还有点泛红,但已经不肿了,“还疼吗?” “除了有点干之外,没什么感觉。”宋映白眨眨眼,:“差不多已经好了。” 等抓到谢中玉,非得往他眼睛里挤辣椒水不可。 “少、少爷——”这时候一个小厮跑进来,声音是飘的,“谢道士回来了,身边还跟了一个年老的道士。” 主动送上门,自投罗网?!宋映白除了有点紧张外,还有点兴奋,对黎臻道:“走,快去收拾他们。” 黎臻倒是对那年老的道士很感兴趣,“他这是请了龙虎山的老资格道士说情来了?哼,想得美,岂能饶过他。” 两人快步来到前厅,就见谢中玉和另外一个老道士已经等在了那里。 “宋映白——”谢中玉笑眯眯的道:“你猜我是谁?” 宋映白可没猜谜的心情,但看到谢中玉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和之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之前的谢中玉给人的感觉像一滩黑水,可眼前这位气质却像清泉。 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狐疑的看着眼前人,孪生子? 黎臻却一眼认出了陶道人,这位可不是一般的道士,谢中玉是他的徒弟?他怎么会允许徒弟作恶? 陶道人客客气气的道:“我徒儿受难时,多谢两位善人相救。不过,请两位放心,今晨,那占据我徒儿身体的妖怪已经被我除掉了,至于他带来的灾难,我会尽量弥补。” “之前的谢中玉是妖怪?”宋映白吃惊的道:“眼前这个才是真的谢中玉?” 谢中玉猛点头,“没错,那么你猜猜,我原来在哪里?” 宋映白觉得这人好像跟自己跟熟悉的样子,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这……” 黎臻眉头紧锁,预感十分不好。 果然,就见谢中玉上前一步,伸手点了下宋映白的鼻尖,笑眯眯的道:“这下想起来了吧?” 谢中玉手还没等放下,就被旁边的黎臻抓住,往后一掰,狠狠按到了身后。 “疼疼疼——你干什么啊?”谢中玉不满的嚷嚷,我又没点你的鼻子。 黎臻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手了。 第49章 “你干什么呀?快放开我!”谢中玉嚷道。 黎臻回过神来, 把他往陶道人身旁一推,“在没完全确定你的身份前,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谢中玉不满的嘟囔:“所以我刚才的举动就是让宋映白想起我是谁啊。” 陶道人调教徒儿, “你稳重一些。” “你是……幺零幺?”宋映白想起来了, 他曾经吩咐狗子替自己办事的时候, 点过它湿漉漉的鼻头。 谢中玉挑挑眉, 得意洋洋的笑道:“没错, 就是我!”说着, 又要往前上,看样子是打算让宋映白好好看看自己。 黎臻心里哼道,还真是那条丑狗, 他展臂挡在宋映白面前, 阻止对方进一步前进, “你最好先说清楚来龙去脉。” 谢中玉对黎臻也没什么好感,他之前反感自己是条狗,现在变回人了, 他也依然讨厌他, 两人可能八字不合。 “徒儿,人家在问了, 你说说吧, 你是怎么落难的?” “非得说么。”谢中玉有点不好意, 但知道这件事无法回避, 只好一五一十的道:“我被石妖偷袭, 他占据了我的身体, 并作法将我封在了白狗体内。剩下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幸好我师父及时出关,于今晨已经将那石妖打杀了,所以大家不用再担心了。” 宋映白总算明白幺零幺为什么那么关注日历了,敢情在等师父出关的日子。 他倒是想得挺开,打不过就跑,该吃吃该喝喝,然后等着高手来救自己。 黎臻嘲讽道:“第一次听到道士捉妖不成,反被妖怪封印的。” 谢中玉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嘛。” 陶道人道:“总之,十分感谢两位在我徒儿落难之时的搭救,如有用得着贫道的地方尽管开口。” 宋映白一愣,马上道:“其实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道长出手相助。昨天府里有一个仆人不甚落水身亡,不知能不能为他招魂,让他复生。” 黎臻道:“你是指采枫?” 听到采枫的名字,谢中玉极是震惊,“采枫死了?”看到宋映白无奈的点头,随即转身向师父求道:“您想想办法,一定要把他救回来,他也照顾过徒儿。” 陶真人心道,你这个小混蛋到底欠了多少人情债?! “只要贫道能做到,一定全力以赴。事不宜迟,赶紧设坛罢。” 宋映白看到了希望,欢喜的道:“我就吩咐人设置道坛!”说着高兴的向门外跑去,找人架设道坛。 等宋映白走了,谢中玉迷茫的道:“诶,除了采枫之外,还有谁死了么?怎么宋映白披麻戴孝的?” “夺取你身体的妖怪,和宋映白的伯父谋划夺舍,幸好我们及时发现了,否则现在宋映白体内活的就是他那个伯父了。”黎臻冷眼看谢中玉,“你既然知道他是个危险的妖怪,应该想办法提醒我们。” “啊?”谢中玉惊讶的道:“他们还想继续夺舍?我以为石妖占据我的身体和朝廷大员交好,只是想谋取富贵,没想到它竟然还要继续害人。” 陶真人感叹道:“幸好没有再酿成灾祸。” 这时宋映白跑进来,“好了,已经叫人准备上了,采枫的尸体也都在呢。”对谢中玉道:“你要不要来看看他?” 谢中玉当然要了,“快带我去吧。”又催促师父:“咱们快走!” 黎臻只觉得哪里都别扭,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别扭,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宋映白、谢中玉跟采枫彼此之间好像很密切,衬得他像外人。 宋映白一只脚跨出了门坎,回头朝黎臻道:“走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趣?”知道他不喜欢采枫,但其他人都走了,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晾在这里。 “那就去看看吧。”黎臻跟上了宋映白的步伐。 四个人到了一间偏房,采枫的尸体停在里面,棺材和寿衣都换好了,因为他家在外地,家里人一时半会还赶不到,所以尸体就先这么停着,反而方便了还魂。 谢中玉看了眼采枫惨白的尸体,不忍的摇头叹气,“怎么会这样……他做菜很好吃的。” 陶真人观了下采枫的面相,“阳寿未尽,如果魂魄没被鬼差锁走,还徘徊在附近的话,还魂是没问题的,但如果鬼差已经把他锁走了,恐怕贫道也帮不上忙。” “师父,您就不能使使力,把他从鬼差那里抢回来吗?” “笨徒儿,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矩!魂魄到了鬼差手里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要到他该去的地方去。”陶真人道。 谢中玉哼了哼,“好吧。”眼睛一转,心里却有了别的想法。 宋映白道:“如果他真的被锁走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希望走运吧。” “贫道尽力而为。” —— 夜晚时分,法坛布置好了,陶真人等坛做法,在法坛四个方向设置了卦阵,插了招魂幡,案上陈列香烛、引路米、往生纸、冥钱、一切安排停当,陶真人右手持幡,左手持符,口诵咒语,作起法来。 谢中玉在一旁打下手。 宋映白站在一旁老老实实的看着,黎臻则抱着肩膀,下巴微微扬起,一副看客的模样。 “今我等来此寻真灵,若有冒犯,有怪莫怪,惟愿协助,速现真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陶真人念完,看向徒弟。 谢中玉此时手里拿着引路米,朝四个方向撒去。 陶真人同时配合烧了往生纸,再次念咒。 宋映白看向棺材中躺着的采枫,他仍旧直直的躺在那里,空气中并没有任何异样,连点诡异的气流都没有。 一切都叫人失望之极。 果然,半晌之后,就见陶真人摇头道:“魂魄已经不在这里了。” 宋映白语气之中难掩的难过,“……既然您都招不回来,那肯定是已经入了地府了。” 谢中玉颓丧的道:“怎么会这样,他也太倒霉了,才死了一天多,魂魄就被收走了,什么时候鬼差这么认真了。” 陶真人对宋映白无奈的道:“抱歉,贫道没有帮上忙。” “多谢您,有劳了。”宋映白客气的道:“生死无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黎臻抬头看天色不早,说起了正事,“陶真人您此番来京,不知下榻在哪里?”陶真人在哪里下榻他其实并不感兴趣,他真正的在乎的是谢中玉住哪里,“你一会跟我回敬国公府吗?” 谢中玉才不信黎臻是好心,“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石妖已经被除掉了,我可以放心的住在这里了。” 不等黎臻做反应,陶真人先道:“你都恢复人身了,怎么还好意思打扰?!你与我去找你师叔,他在宫外有皇上赐的宅子,接纳你我绰绰有余。” “干嘛去找师叔啊,他怪烦人的。”谢玉忠小声嘀咕,然后趁师父不备,用口型对宋映白道:“采枫不要下葬。” 陶道人道:“那就不打扰了,我们告辞了。” 跟宋映白和黎臻告别后,他揪住徒弟往外走,谢中玉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宋映白道:“我改天再来找你。” 黎臻只觉得手心发痒。 送走了这对道家师徒,黎臻跟宋映白往灵堂走,按照俗例,“孝子”要彻夜守灵,决不能离开半步,虽然是假父子,却得真做给外人看。 “我看谢中玉确实很感激你。” 宋映白表情有点复杂,“怎么说呢,狗突然变成了人,还是之前想要害我的家伙的面孔,总觉得怪怪的。” 说句伤人的话,他还是觉得幺零幺好,白底黑点子的狗,那样才可爱。 “没错没错,我也这么认为。”黎臻附和道:“如果我养的马突然变成了人,用的还是我之前讨厌的某个人的面孔,我一定受不了。” 不成想,宋映白话锋一转道:“不过,他毕竟是幺零幺,性格也不错,以后也能当朋友相处。” 黎臻心里不舒服,自我开解道,朋友自然是越多越好,宋映白总不能只有自己这一个朋友。 这么想,但情况并没有好转,仍旧不是滋味。 于是他换了话题,“事情告一段落了,你好好考虑你伯父的丧事,停灵多久,葬在哪里?” “停灵嘛……我打算停三七二十一天,反正天气转凉了,又有冰块加持,保存不是问题。停满三七,排场大,说出去也好听,谁让我是个过继来的呢,办得寒酸,要被人挑理。至于墓地,我会在京郊给他选一块风水宝地的,如果以后有时间,再把他葬回老家的祖坟去。” “嗯,这样处置也好。”黎臻想到宋映白经此一役,变得富足了,笑道:“你这几天在家好好清点下他留给你的家产吧,我有时间就来看你。” —— 之后的几天,黎臻只在放衙后过来瞅一眼,因为宋家这边没他没什么事了,每次也不多停留,一般就问两件事,“今天一切还顺利吗?”“谢中玉没再出变故吧?” 说来奇怪,谢中玉自从那天被陶道人带走后,连续六天没再出现。 就在黎臻祈盼他最好被陶道人抓回龙虎山去的时候。 这天傍晚时候,谢中玉却突然而至,一见面,先冷淡的瞅了眼黎臻,然后笑眯眯的对宋映白道:“今晚上咱们来救采枫吧!” 宋映白一听,来了精神,“救采枫?” 黎臻单手撑着下巴,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他俩的谈话。 谢中玉得意的笑:“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这几天表现得非常好,终于说服师父同意我留在京城了。” 黎臻嘴角抽了抽,“你师父惨了,下次恐怕不知道要从什么动物身上把你救回来。” “……”谢中玉决定不理黎臻,继续道:“我留在京城,有师叔照顾,而且我也不是白留的,会协助师叔为皇上效力。反正重要的是,我在今天之前,把师父送回龙虎山了,你们猜,我为什么要努力在今晚之前把师父送走?” 宋映白想不通,来了兴趣,“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谢中玉应该有办法将采枫救回来。 “因为今晚上是采枫的头七,人死后七天,被允许从阴间回到人间,看看生前生活过的地方,这叫做回煞,到时候会有一个鬼差,俗称‘煞神’押着他。所以,咱们只要趁今晚煞神押采枫的魂魄回煞的时候,把魂魄给藏起来,再把魂魄移到肉身内,人不就活了么。” 不等宋映白出口质疑,黎臻马上道:“你当鬼差是吃干饭的?” “嘿,真就是吃干饭的。我跟你说,这群鬼差又穷又忙,每个都饥肠辘辘,跟没见过吃食似的,咱们只需做一桌子好饭,这家伙肯定入席猛吃,等吃到天亮鸡鸣,他就算发现采枫的魂魄不见了,但来不及找,只能认倒霉回去。” 宋映白犹豫道:“这是不是太冒险了?鬼差有这么好糊弄吗?” “真有,有一个算一个,吃起东西来什么都忘了。” 黎臻漫不经心的道:“既然这么容易,你师父为什么想不到?” “他古板呗,觉得人死了,就该去哪儿去哪儿。但是采枫那么好的人,就这么死了,谁甘心哪。他不在了,谁照顾咱们宋大人?”说着,朝宋映白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黎臻忍了又忍,才道:“我觉得不妥,事情绝不会像你想得那么容易,如果这么简单就行的话,天下那么多失去亲人的人家,都这么干了。” 谢中玉见黎臻一直呛着他说话,“反正采枫不是照顾你的,你没感觉,你问问宋映白,看他愿不愿意?” 黎臻看向宋映白,就见他微微咬唇,似乎也是左右为难,最终还是道:“不试一下,不甘心。”采枫如果不是为了掩护他,也不会死。 谢中玉打了个响指,“这就对了。” 黎臻轻哼道:“你敢一个人下山抓石妖,我真是一点不意外啊。” “只是试一试,如果不行,立即停止。”宋映白道,说完看向黎臻,用眼神向他寻求意见。 “既然你们想试就试吧。”谢中玉,就给你机会让你蹦哒,黎臻道:“不过得给我准备三个空白的牌位和笔墨。” “干什么?”宋映白不解的问,但黎臻要,肯定有他的理由。 黎臻终于也找到机会了,笑着点了下宋映白的鼻尖,“后招。” 宋映白一愣,紧锁眉头似笑非笑的道:“干什么啊,你们以后谁摸我鼻尖,我跟谁急。” 谢中玉吐出半截舌头,心里嘀咕,哼,学我。 —— 计划定下,说办就办,毕竟处在丧期,按照道理不能吃荤腥的,也不能饮酒,但为了招待鬼差,特意秘密吩咐小厨房,准备了一桌子的肉菜跟酒水。 好在经过管家“自尽”一事,全府上下对宋映白怕得紧,别说吃酒,就是吃人,也没人敢议论半句。 很快酒菜就摆在了采枫生前所住的耳房的桌子上,酒菜飘香,很是诱人。 宋映白嗅了嗅味道:“不如采枫做得好吃。” 黎臻将怀里捧着的三个牌位,倒扣在了桌子上,他没说让其他人看,宋映白不好主动掀,而谢中玉根本不屑一顾,懒得去掀,所以谁也不知道那上面写得什么。 这时候,谢中玉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这是我从师叔那拿来的,一会等采枫进来,把这个往他头上一扣,保证鬼差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对了,这里还有符纸,大家一人一张贴在脑门上,然后尽量屏住呼吸,鬼差就发现不了咱们了。” 说完,拉着宋映白的衣袖往屏风后躲。 等他俩在屏风后蹲好,黎臻姗姗来迟,然后瞄准两人中间,往里挤。 谢中玉不满的道:“我旁边不是有地方么,你非得往这儿挤?” 黎臻不说话,就是往中间来,没办法,宋映白和谢中玉每个人都往外挪了一点,让他进来。 于是三人蹲在屏风后面,等着。 沉默了一会,谢中玉道:“我说黎大人,您这儿跟我们折腾,休息不好,不怕耽误锦衣卫的事务吗?” 黎臻道:“我说幺零幺,你好歹也在我家住过,怎么对我和宋映白态度差那么多?” “……”其实很简单,黎臻本来就烦他,他到他家之后,也是交给下人照顾的,都没给过他一个眼神,哪能跟宋映白比,但是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总不能表现得太忘恩负义,假惺惺的道:“没有啊,也谢谢你喽。” 宋映白对他俩不对付的状态,倒是不意外,因为幺零幺那会,黎臻就看他不顺眼,没道理变成人了就顺眼了。 他强行改话题,“对了,谢中玉,你在安大爷家的时候,为什么往他窗户里看?那个时候,我真以为你是狗妖。” “啊,你说那件事啊,因为我发现他俩近日面相有变化,有灾相,想再看清楚点,没想到就被你发现了,还说我是狗妖。对了对了,你还骗我,说给我喂了毒药,我当时真信了。”谢中玉津津有味的说起以前的事。 “你会相面,那你觉得我最近走运吗?”宋映白隔着黎臻,跟谢中玉谈话。 黎臻气不顺,但也没办法。 “嗯……你啊,最近财运和桃花运都不错。”谢中玉笑道。 黎臻终于忍不住了,“嘘——好像有动静!” 宋映白和谢中玉都竖起耳朵听,可并听到什么动静,正想再开口说话,却突然听到门吱嘎一声,当真有什么走了进来。 他们尽量屏住呼吸,只觉得周围的气流都变得不一样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冷风,在近地面游走。 一长一短两个人影呈现在地面上,长的,判断是采枫,短的,应该就是鬼差“煞神”了。 原地站定了一会,就见短影子动了起来,接着就听筷子碰触盘子的声响,并伴随着咀嚼的声音。 宋映白紧张之余,更不敢呼吸了,朝谢中玉使了个眼色。 谢中玉一低头,猫着腰溜出了屏风,转眼间,就拖着鼓囊囊的袋子回来了,想来他是趁吃食的鬼差不备,将采枫的魂魄给套了回来。 剩下的就是期盼鬼差胃口够好,吃到天亮再发现丢失了采枫的魂魄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鬼差一直在吃东西,宋映白蹲得腿都发麻了。 黎臻这时候朝他使了个眼色,瞅了瞅自己的肩膀,意思很明显了,让他靠。 宋映白想都没想便摇头拒绝,他一个大男人靠到另一个男人的肩头?嗯……画面太美了吧。 “喵——”突然一声猫叫清晰的传来,在黑夜中简直比鬼叫更恐怖。 宋映白绝望的一咬牙,握紧拳头,该死的猫! 果然,吃东西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接着就听慌乱的脚步声在屋内响起,应该是鬼差意识到采枫不见了,着急的四处寻找。 突然,咣的一声,像是重叉匝地的声响,随即平地起风,门窗哗啦啦全部打开,窗棂门板作响。 不知是风声还是鬼差的呼喊,像哨音一般的,音调极低,却能直接刺进人的耳膜里。 谢中玉熬不住了,双手捂耳。 宋映白也忙堵住耳朵,但声音还是往脑子里钻,他恨不得多长几只手,全扣在耳朵上。 这时候,忽然间感到自己手外又多了一层温暖,原来是黎臻的手包在他手外面,帮他捂耳朵。 黎臻虽然也觉得难受,但好歹还能挺得住。 但这时候,另一件叫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黎臻就见宋映白的身体正在变得重影,不是他眼睛的问题,而是宋映白的魂魄正在离开他的身体。 谢中玉也发现了,也顾不得保护自己的耳膜了,两指并拢在宋映白眉心画符文。 魂魄离体暂时被遏止住了。 还没等大家松一口气,这时候哨音般的嘶吼再次响起,这一次连谢中玉自己都挺不住了,眼见魂魄就跟烟一般的往出飘。 不用说,是鬼差在索魂。既然采枫不出来,他就要把附近的魂魄都唤出来。 而装采枫魂魄的袋子,也在往外飘白色的烟雾,谢中玉知道其实那不是什么白烟,而是三魂七魄。 谢中玉知道撑不住了,再闹下去,连他们都得被锁魂,将袋子的口一松,放了采枫的魂魄出去。 哨音嘶吼暂时停了下来,宋映白发现自己魂魄又都回来了,既有失去采枫的绝望,又有绝地重生的庆幸。 就在大家以为鬼差锁回采枫魂魄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短小的影子,忽然膨胀了数倍,并发出了磨牙的恐怖声响。 看来鬼差并不打算就此罢休,而是要把偷采枫魂魄,给他设局的家伙找出来。 宋映白朝黎臻跟谢中玉使眼色,伸出三根手指,分别指了下棚顶,窗户和门,意思是大家分三路逃跑。 谢中玉摇头,做了个断头的手势,分别跑,只会让鬼差各个击破,更死定了。 而这时磨牙声越逼越近,大概也发现他们藏在这个角落里了。 这时候谢中玉站出来,“我承认算计你不对,但你现在也没损失什么,这件事就算了吧。毕竟采枫不该死啊。” 宋映白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他是不该死,所以他下辈子会投好胎,但你们居然敢胆大妄为从我手中抢魂,绝不能轻饶!” 黎臻站起来道:“你这一趟也不亏罢,好菜好酒都吃了,将好处默默揣着,赶紧走不好吗。你看看桌子上的牌位都是谁?” 刚才没发现桌子上有牌位,这么一说,的确有三个牌位,一一掀开。 分别是,本地城隍、黑白无常和阎罗王的牌位。 “这桌子酒菜本来就不是供奉给你的,而是给你的上司们的,如今你吃了,可谓十分不妥。”黎臻高声道:“我们这里有个道士,小心他写祷文给城隍或者其他的阴司官吏,告你的状!” 宋映白恨不得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你居然能想出让鬼差被动贪污“高官供奉”这招。 “这三个牌位就摆在桌子上,酒菜摆明了不是给你的,而是给他们几个的,你分明是不把牌位上的几位看在眼里。”黎臻冷声道。 可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写明了是供奉给皇帝的东西,却被一个路过的小官吃了,小官会是什么下场。 宋映白隔着屏风就见膨胀起来的鬼影,慢慢缩小,直到跟刚进门的时候差不多。 黎臻继续道:“你肯就此罢休,我们也不会穷追不舍,今夜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如果纠缠不休,我们也奉陪到底。” 就见一长一短两个影子,慢慢从门口消失,直到全不见了。 宋映白从屏风后探出头,长出一口气,同时擦了把额头的虚汗,“看来人死,真的不能再复生。” 谢中玉不服气,“都怪那只猫,否则就成了。” “成什么成,鬼差发起火来,你连一刻钟都顶不住。”黎臻对宋映白道:“以后可别听他的主意了,他之前能连自己的肉身都折腾没了,今天更是带你涉险,太靠不住了。” 宋映白不得不承认,同意谢中玉的办法,是因为自己有让采枫复活的私心,也不能怪谢中玉。 但是,的确还是黎臻更靠得住一点,今天要没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宋映白苦笑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黎臻含笑,“好朋友分那么清干什么。” 说着眉梢一挑,余光朝谢中玉得意的一瞥。 第50章 谢中玉敏锐的捕捉到了黎臻的眼神, 不满的轻哼了声,但却无可奈何,谁让今天的事情办砸了呢,他无话可说。 黎臻“得了便宜卖乖”, 语重心长的对他道:“你啊,以后稳重些吧。自己受罪也就罢了, 别把其他人也连累了。” 谢中玉不服气, 但谁让胜利不掌握在他手中呢, 瞟了黎臻一眼,没多说什么。 宋映白叹道:“果然是人死不能复生……” 如果能轻易的从鬼差手里抢人, 那么天下权贵就不会轻易死去了。 “节哀罢。”黎臻安慰道:“鬼差不是说了么, 他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宋映白轻轻点头,可是投胎了,记忆被抹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他再次怅然一叹。其实他不是感情很敏感那种人, 因为做他这行的,共情能力太强不是好事。 可是采枫的离去,还是叫他心里发闷, 憋得难受。 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吧, 充满了不确定和各种意外,有得就有失。 营救采枫失败, 宋映白和谢中玉心情都不太好, 黎臻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人, 天一亮就直接去锦衣卫衙门了,临走前硬是把谢中玉也给捎带走了。 宋映白又是一夜没合眼,虽说二十来岁偶尔熬夜完全没问题,但也得悠着点,等他俩都走了,回去补了一觉。 起来后继续给“父亲大人”守灵。 下午的时候,采枫的家里人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自称是采枫的舅舅,倒是不怎么关心采枫是怎么死的,只关心能赔多少银子。 宋映白一见这嘴脸,一两银子都不想给,但是之前管家已经告诉他老爷答应双倍赔银,所以不好再反悔,于是直接叫他去账房领钱,再没见过。 傍晚的时候,黎臻照例来探望他,然后就跟两人约好似的,前脚黎臻才到,后脚谢中玉便到访。 “你们这是点卯呢,都来这么准时。”宋映白打趣道,主要是说谢中玉,黎臻好歹是他上司,他俩多数时间聊的是锦衣卫内部的事情,但谢中玉就没必要准备报到了吧。 黎臻喝了一口茶,不咸不淡的道:“对啊,你又有什么事?” 术业有专攻,他自然有黎臻赶不上的地方,谢中玉眯眼一笑,“我今天没做别的,把近郊跑了一遍,终于选到了一块风水宝地,把你伯父葬进去,一定会庇佑子孙。” 宋映白虽然是过继来的,但相信不管是阳间的家谱还是阴间的生死薄,都把他算作了宋俞业的儿子,所以把这个爹葬进个好地方,应该对他有好处。 毕竟这个世界风水是灵验的,罗刹鸟事件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真的,在哪里?”宋映白追问道,谢中玉可能有的时候冒失了点,但相面风水这种职业基础知识还是过硬的。 “我明天带你去看,你觉得行,正好现在土地还没冻实,赶紧开工,入冬之前顺利下葬。”谢中玉笑答。 “我也不会看风水,你要是觉得可以,那一定行。”幺零幺不会害他的。 谢中玉拍着心口保证,“绝对没问题,看风水,我是不会走眼的。” 宋映白身边有个专业人才,省去了找风水先生的麻烦,满意的道:“那我明天让管家跟你去一趟。” 黎臻一听,不禁嘴角浮起笑意。 谢中玉一听,急道:“你不亲自去吗?” 宋映白理所当然的道:“没必要吧,我完全相信你。再说了,孝子不能离开灵堂,墓地的位置,你做主就行。” 请龙虎山的道士选的墓址,看谁敢说他不是大孝子。 谢中玉没讨到便宜,加上黎臻在场,闷闷不乐的道:“那行,我明天带管家去看墓地,我还有事,今天就先告辞了。”说完,心里小声嘀咕,反正自己在京城住下了,来日方长。 等他走了,宋映白回过神来,对黎臻道:“我是不是该给他报酬?他刚才看起来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黎臻低头呷茶,“他应该不是为了银子吧,就是想和你做朋友,在讨好你。” “他本就是我的朋友,没必要讨好吧。” 黎臻觉得这茶真难喝,将茶盏从嘴边移开,撂在了桌子上。 —— 有专业人士指点,墓地顺利选定,宋映白当即派人开始营造墓穴,日夜赶工,争取抢在停灵结束前完成。 守灵这段日子,宋映白将宋俞业留下的遗产简单清点了下。 他只想说三个字,他发了。 一招收获了宋俞业官场奋斗几十年的劳动所得,感觉好极了。 不过,就像之前说的,如果没有锦衣卫的职务,他一个白身,保不住这些钱,所以还得继续抓事业。 停足三七,宋映白终于可以把伯父从家里移出去了,这日清早选了个好时辰,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往郊外行去。 黎臻有事绊住,没能跟来帮忙,谢中玉也颇倒霉,一大早正准备出门,却不想被师叔叫住,被抓住带着入了宫。 不过,宋映白朋友不少,他俩没来,还有别人帮忙,程东一跟麾下各总旗小旗校尉,人数众多,排场十足。 把伯父的棺椁沉入墓穴,待土坑被一点点填平,宋映白不禁仰头看天,终于告一段落了。 不知道宋俞业能不能听到填土的声响,对他来说,应该是某种意义上的活埋吧。 宋映白懒得细想,是也好,不是也好,他已经埋到了地下,从今以后,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葬礼结束后,程东一等一干锦衣卫,脚程快,先行赶回了城内。 但是宋家的人马,从天不亮就开始忙活,又是抬棺又是撒钱,这会累得走不动,只好在附近的一个寺庙里住下,等第二天再进城。 宋映白没什么心思休息,简单吃过晚饭,在寺内闲逛散心。 守灵这段日子,他就没碰过荤腥,刚才吃的又是素斋,只觉得嘴里淡得出奇,不由得又想起采枫来,这一想,心情又坏了。 也没心思游览大雄宝殿了,揣着肩膀往卧房走,准备早点休息。 就在他走到卧房门口,打算推门进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临走时夹在门缝中的树梗掉到了地上,可能是职业病越来越严重的关系,就是送殡归来住到寺庙,他也习惯给门做记号。 发现蹊跷后,他原地停下,然后慢慢的后退,侧身躲在了门侧,聆听屋内的动静。 屋内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好像在翻找东西,很快,就听一个人低声道:“小伍子,快点,人一会回来了,赶紧走吧。” “这个人一看就是他们的家主,就属他最有银子,来都来了,哪能走空。” 宋映白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毛贼而已,于是活动了手腕,守株待兔。 不足一刻钟,其中一个又催道:“不行了,你不走,我走!” “好了,好了,走还不行么。” 话音刚落,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探出头来,朝左看了下没人,再朝右看,就看到了一个拳头。 “啊——”他捂着脸,往屋里栽了回去。 走在后面的那个贼,见同伴被袭击,转身就往屋里跑,才跑出一步,就被后面追上来的宋映白扣住了一边的肩膀。 宋映白左手将他的肩膀扳过来,右手举拳欲打,却在看到这人面孔的时候,停下了。 长得……眉眼有那么几分像采枫,连年纪都差不多。 他突然有点下不去手了,而这人见状,立刻跪下双手合十求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求您别打我,其余怎样都可以。” 这时候方才挨了打那个,捂着口鼻,也顾不得正在滴血,就往外跑,但迎头撞上了几个人,正是听到动静赶来的宋家家丁。 “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被宋映白擒住的小伍子见来了这么多人,马上掉了眼泪,“爷爷,小的娘几天没吃饭了,只想闹些散碎钱回去给她老人家弄口热乎吃的啊,爷爷饶了我吧,千万别打我。” 宋映白倒是不相信他所言,每个做贼的都只会在被抓住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的老娘,偷东西的时候,老娘就忘到爪哇国了。 可他长得真的有几分像死去的采枫,这就叫宋映白很难办了。 这时候,庙里的和尚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和尚定睛一看这两位,马上道:“施主切莫听他们的话,这俩人,不,他们一群人,惯常在寺庙附近行窃,很多香客都被他们的偷过。” 宋映白奇怪的反问:“既然是惯偷,怎么不报官来抓?” “施主有所不知,他们是……无名白。” 此话一出,屋内的人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所谓无名白就是擅自阉割,却未能入宫当太监的人。 本朝的太监有实权有油水,当不成权阉,混个小头头也能极大的改善自己和家里的生活条件,于是应聘者趋之若鹜。 毕竟参加科举考试,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而且就算侥幸读上了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了一辈子还是童生的比比皆是。 做太监虽然高风险,但同时也高回报,厉害的权阉能把进士们吊起来打。 可见,男人为了权力能牺牲的下限,是没有下限。 可惜岗位太少,而想上岗的又太多,导致有很多擅自阉割的,不能被选入宫,流落在民间。 这些非法阉割,并且失业的人,称之为无名白。 宋映白回忆起刚才他俩的谈话,的确音调有些高,音质也更清脆些。 如果是无名白,那么报官用处也不大,人抓进去了,男不男女不女,关在牢房擎等着闹出事。 所以遇到这种人,一般是打一顿了事,加上招人厌恶,所以每次挨打,打得都不轻。 “爷爷,爷爷,小的自己打,您就别打了,成吗?”说完,小伍子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同时泪珠一串接着一串的往下掉。 “行了!”宋映白道:“你们走运,今天是我父亲出殡的日子,他老人家想必也不想太吵闹,你们走罢。” “谢谢爷爷,谢谢爷爷。”小伍子磕了个头,忙扶起地上的同伴,逃也似的跑了。 其他人见主人家已经做了决定,不好再说什么,纷纷散了。 宋映白一撇嘴,居然长得像采枫,算他走运。 不过,这到底是件小事,随着他处置完丧事,重新回锦衣卫衙门再次当职,很快被抛掷到了脑后。 虽然大事没了,但琐碎的事情,每天一堆。 这一日,他终于得闲坐在温暖的屋内喝热茶,房家墨走进来直搓手,“大人,外面可真冷啊。” 宋映白听着呼啸的北风,赞同的点头,“都立冬了,也该冷了。” “对了,大人,我给幺零幺做了个项圈,您要是不嫌弃,就给它戴吧。”房家墨说着,打百宝阁上取下一个挂着铜铃的项圈,“是皮子的,结实着呢,戴不坏。” 宋映白一怔,站起身,拍着他的肩膀,一脸悲痛的道:“都怪我,竟然忘了告诉你,其实幺零幺死了。” “死了?” “年纪大了,最近天气又转冷,得了病,就去了。”谢中玉啊谢中玉啊,你的狗缘还真不错,居然还有人惦记你。 房家墨感受到了世事无常,“这……唉,不过,它确实有把年纪了,有的地方都掉毛了,狗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宋映白配合的道:“希望它安息。” 这时候,有校尉来敲门,房家墨出去听信,很快重新进来道:“大人,刑千户叫您去一趟议事厅。” 刑千户不是和他休战了么,又要干什么,等他走进议事厅,发现其他几个百户都在,明白这次议事应该不是针对他个人的,心里踏实了不少,跟其他人打过招呼,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刑千户打着官腔道:“年关要来了,但是京郊的无名白不仅有碍观瞻,甚至成了一种隐患,他们聚众阻拦行人,强行乞讨,更有甚者当众抢劫!” 宋映白挑眉,这种聚众乞讨的无名白被人称之为“阉丐”,话说一旦沾染阉人,起名的时候一定要把阉字挂上,比如阉党、权阉、阉丐,一看就是阉人们的团体。 “皇上下令,命咱们锦衣卫将京郊的无名白尽数捉拿,严加惩戒,以儆效尤。” 宋映白默默点头,说白了就是抓起来打一顿,打得再不敢冒头。 “大人,为什么选咱们呀,怎么不叫东厂去干,都是一家人。”这时候有人小声道,似低喃,但声音恰好大家都能听到。 引发了一阵低笑,不知谁接茬道:“这你还不懂。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所以真得咱们来。” 刑千户摆手示意停下,随意指了下,“行了行了,都正经点,你们几个带队抓人,另外的负责惩戒。” 宋映白被指成了负责惩戒的那波,说真的,他很满意,至少不用大风天跑到京郊去。 “各自回去清点人手,明天就行动!都用点心,圣上看着呢。”刑千户道:“听清楚了吧,那就都散了吧。” “是!” 翌日,天气干冷,冻得人下巴疼,去抓捕的迅速出击,手到擒来,一网把聚集在京郊的无名白全部捞了回来。 剩下的工作,就轮到宋映白他们这几队了。 行刑场地选在校场,五个百户坐镇监督下面行刑,其中就有宋映白。 数个条凳一字排开,轮到哪个无名白了,哪个就过来好好趴着,由身后的校尉扒掉上衣,用鞭子抽打后背,每人二十鞭子,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打断筋骨。 大家都不想挨冻,所以很快就有了第一批鲜血淋漓的伤者。 一时间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但大家平日里做的就是刑讯拷打之类的活计,这种程度的惨叫声,充耳不闻。 前几鞭子下去,一般还能哭喊,但等到后面几鞭子的时候,几乎都连哼都哼不出来,昏死了过去。 锦衣卫也不是做善堂的,人昏了,死狗似的拽到一旁一扔,马上叫其他挨罚的进场。 “啊——”突然间,宋映白听到了一把清脆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循声一看,就见那日在寺庙见过的窃贼正趴在条凳上哭爹喊娘。 “啊——”又一鞭子下去,雪白的脊背又多了一条血痕。 宋映白皱眉,见他那张酷似采枫的脸挂满了泪珠,一会喊爹一会喊娘,一会又喊谁来救救我,好不可怜。 他无奈的一叹气,大步走过去,夺去校尉手里的鞭子,冷声道:“没吃饭吗?!一边去!” “是,宋大人。” 亲自握紧鞭柄,手一挥抽在了小伍子后背上,啪的一声脆响,皮肉翻开,留下一道鲜红的伤口。 其实,这样打看似血肉横飞,但根本不伤筋骨,养一养等伤口结痂了,基本不影响正常生活。 挨打的大概也感觉到了奇怪之处,将眼睛眨了眨,但很快鞭打的痛处再次袭来,虽然不及刚才疼,但也要命,继续哭喊。 等打完鞭子,小伍子奄奄一息,但气还在,意识也清醒,被拖走的时候,感激的回头看了眼他,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帮他,可惜对方在交割鞭子,根本没和他做眼神接触。 宋映白皱着眉回到座位上,冷着脸继续观刑,心情糟透了,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要是下次再被他遇到他,就是像他亲爹,也照收拾不误。 这一顿鞭子下来,当场打死者就有好几个,剩下的昏迷等死的就更多了,挨打后能自由行动者少之又少。 小伍子就属于这少数中的一个,还有一定行动力的他,没有急着逃命,而是偷偷守在附近,想当着面,再多给他磕几个头。 父亲想把他送进宫做火者,但因为银子不够,没贿赂成选人的太监,他落选了,后来爹也死了,他就无所事事的整日和其他无名白混在一起,什么都干,像鬼,像畜生,反正不像人。 小伍子缩在路边的墙角,面无血色,背上的疼让他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晕倒。 但他不能,这是一条锦衣卫胡同外的主路,他们的人应该都从这里经过,忽然他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穿着墨蓝色的飞鱼服,正朝他这边走来,就在他想要闪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穿红色飞鱼服的英俊男子,从宋大人身后快步走上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俩个锦衣华服的人勾肩搭背的说着什么。 一瞬间,小伍子只觉得世界在自己眼前撕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他身处的这个凄惨、低贱,对面的则鲜亮、美好。 这时候,宋大人和他的朋友说笑着走来,小伍子忙将脸转向墙,将脸藏了起来。 他改主意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种卑微肮脏的样子。 ……他至少得弄件光鲜的衣裳,像个人样…… 对,像个人,那些风光的大太监,就算不完整了,谁能否认他们是人上人。 —— 宋映白正向往常一样往家走,突然间从后面被人搂住脖子,接着就听到黎臻的声音笑道:“你这么没戒备心,小心被人偷袭。” “别人想偷袭我也不会选在这里的,你今天不骑马吗?” “不急,陪你下来走一会。”黎臻笑问道:“还记得后天休沐,你答应来我家玩吧。” 宋映白道:“就是下刀子也去,对了,最近怎么没看到谢中玉?你在宫里看到他了吗?” “好像他师叔看他看得挺紧的,连进宫都带着。” 至于原因,大概因为黎臻上次见到谢中玉师叔的时候,委婉的感谢了下谢中玉利用空闲时间帮助宋家勘探墓地的无私品德。 他师叔受自己师兄委托照顾师侄,自然被百般叮嘱不许放谢中玉离开视线,结果谢中玉居然有闲暇功夫帮人家看风水,他师叔必然认为谢中玉太闲,自然得给他找事情做,不许他乱溜达。 之后就和黎臻想的一样,谢中玉被管束了起来。 “也不怪人家看着他,实在是他之前太不让人省心。” 黎臻认同的点头,正准备趁热打铁再贬损谢中玉几句,却于这时,不经意间发现宋映白耳朵冻得通红,便摘下自己的暖耳给他戴上。 宋映白不光是耳朵和脸颊,连嘴唇也瞧着比平日红一些,他侧眸朝黎臻笑道:“暖耳给我了?” 一瞬间,黎臻不免恍惚,心好像整个被翻了下,接着心底涌起一股细细痒痒的感觉,同时有种强烈的冲动,一种不该存在的冲动。 第51章 宋映白发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黎臻一怔, 表情有几分尴尬的道:“你喜欢就送给你了。”随后将目光移开, 看向了别处。 难道是他脸太大了, 不应该索要暖耳?不会吧, 黎臻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啊。 “天冷, 不闲聊了,记得咱们的约定。”黎臻说完, 转身回到一旁跟随的侍从身旁边,从其中一人手里接过马鞭,翻身上了马,又叮嘱了一遍, “可别忘了。” 宋映白只好摆手告别,“……不会忘,到时候见。” 目送黎臻离去,他有点莫名的摇摇头。刚才也看不出你冷啊, 摘了个暖耳就突然冷了?想不通。 —— 翌日, 宋映白早早起身,但并没有去锦衣卫衙门,而是换了身便服,做好保暖,来到街边一个小摊位吃起了早饭。 此时天色尚早,摊位上方吊着一个小灯笼, 给食客照亮。 宋映白点了碗馄饨, 连汤带水吃了一半的时候, 看到一个人穿着官服的男人朝这边走来。 摆摊的老板认出了此人,在他经过的时候,毕恭毕敬的叫了声:“姚大人。” 这位姚大人自然不会理睬一个小贩,一阵风似的走了过去,在他路过的时候,宋映白将头埋起来,隐藏在馄饨冒出的热气中。 等他走出一段路,宋映白付了早点的钱,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这就是宋映白今天的任务,代替程东一监视礼部都给事中姚来凤。 姚来凤这个人有点来头,祖上最厉害的时候做过次辅,虽然到他这代没落了,但好歹也是进士出身,且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礼部都给事中的位置。 给事中虽然官阶小,但权力却很大,负责监察本部事务,有直接向皇上告状的资格,专门盯着别人的纰漏,写奏折痛骂。 姚来凤本人的战斗力自然是极强的,据说在礼部的骂战中没人撕得过他,但可能因为站在胜利的巅峰太久了,出现幻觉了,他把目光放到了厂卫上。 居然上疏皇帝,提议裁撤厂卫。 其实裁撤厂卫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论调,屡屡有人出来忽悠。 作为皇帝监察百官的工具,官员们不放过任何机会说服皇帝主动放下武器。 毕竟,万一成了呢。 虽然不知道姚来凤就是嘴痒随便说一说,还是真的从心底想要建设一个没有厂卫的官员天堂,总之他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厂卫的主意。 探查摸清姚来凤底细的任务分配到了宋映白这里,而宋映白又把它给了程东一,对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会武功也不是妖怪,派程东一来做,能够胜任。 如此监视了十来天没发现异样,直到昨天程东一跟他请假,说他姥姥病了。 宋映白是个通情理的上司,手一挥就批准了,然后为了保密,也没指派别人,亲自代替程东一监视一天。 姚来凤三十来岁的年纪,步伐矫健,宋映白不紧不慢的跟着,两人走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到了六部办公的千步廊右院。 看着他走进办公的衙门廊坊,宋映白早晨的监视活动就算结束了,在他回家必经之路上,找了个茶楼,听戏磨时间。 一天过得很是惬意,傍晚时分,他看到姚来凤打门前经过,等他走过去一段路,从茶楼里走出来,跟在了他身后。 跟踪一个人,终极目的是抓住此人不为人知的把柄。 对姚来凤的跟踪,目前还停留在外围观察上,还没发展到乔装打扮混进他家,不过,如果外围跟踪长久没有收获,那么潜进他家近身监视,指日可待。 况且,姚来凤家就是个普通的民居,宋映白觉得他不费吹灰之力,一晚上来个三进三出不成问题。 姚来凤没去任何不该去的地方,目标明确的回到了家中,这和他之前了解的一样,姚来凤的祖上虽然做到次辅,但两袖清风,全家只靠俸禄过活,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没有什么富裕的银子置办生活。 在程东一之前写的文书里,姚来凤家连仆人都只有一个,还是他爹那辈留下来的。 他很穷很清廉,也不和其他人进行肮脏的勾当,跟踪起来,简直枯燥无味到了极点。 等徐来凤进了家门,宋映白装作路人泰然自若的从他家门口经过,趁人不备,跳进了他的邻居家。 他的邻居家因为过年,全家出门省亲去了,屋子没人住,更好方便了锦衣卫的人。 程东一这几天就是利用邻居家的房子进行监视,避免了挨冻。 宋映白溜进邻居家也没敢掉以轻心,时刻观察姚来凤家的动向,而让他失望的是姚来凤就跟所有下班回家的人一样,吃了饭,夫妻说了会话,读了会书,就熄灯睡了。 看着隔壁的灯熄灭,宋映白轻步走到院子里,踮起脚趴到墙头,往里面看了眼,就见小院内井然有序,而正屋漆黑一片,显然确实已经入睡了。 宋映白也打了哈欠,回到邻居的屋内,抱着肩膀,在窗边坐着闭眼休憩,但不敢睡实。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响动,忙惊醒过来,探头往窗外一看,发现声响好像是从姚家那边传来的,马上推门跟了出去。 翻上院墙一看,就见姚来凤正提着一个旧灯笼沿着胡同往街口走去,宋映白忙翻墙跟了出去,为了不惊动他,走走停停,连呼吸都控制着节奏。 他大半夜鬼鬼祟祟的要去哪里?虽然不知道目的地,但可以肯定绝对是一件他不希望别人发现的隐秘事件。 难道他是连续杀人狂,半夜去虐待受害人? 宋映白脑海里想了个七八种可能,越想越好奇,跟紧了他。 姚来凤提着昏黄的灯笼,没有走很远,拐进了附近的一条胡同,然后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来,一手提灯,一手在衣袖里摸着,不时四下张望。 宋映白怕他发现,并没有走进胡同,直到他听到咔哒一声,确定是卸下门锁的声音,才走了进去。 此时姚来凤已经进了院子,正在开屋门,宋映白便从大门的门缝观察,确定他进了屋,才翻身了进了院子,蹑手蹑脚的来到窗跟下。 正准备从窗户的缝隙内观察一下屋内的情况,他却突然发现这窗户竟然从里面用木板封死了,连屋里是明是亮都分不清。 他越发肯定这屋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宋映白不禁有马上收获情报的兴奋感,原地一跃,双手攀附住屋檐,慢慢的爬了屋顶。 宋映白连石妖都监视过,姚来凤一介书生,远不如石妖敏锐,不在话下。 他花了大概两个钟,稳扎稳打,爬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瓦片移动开,向内窥探。 据说太祖初设锦衣卫的时候,曾有个大臣晚上跟家人吵架,第二天皇帝便问他昨晚为什么不高兴?说着,还拿出了一幅画,画得正是这个大臣闷闷不乐的样子。 大臣在自己家的房内生气,却有一个锦衣卫的人在暗处不仅观察他,还有闲心给他画肖像。 想想就毛骨悚然。 宋映白现在做事情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他没带毛笔,画技也不行,但他记忆力很好,尤其擅长图像式记忆,看过的画面,能牢牢的印在脑海里。 他扒开瓦片,向内窥探,他本来以为屋内灯烛昏暗看不清人的位置,但出乎意料,屋内光亮如白昼,窗台柜上地面摆了几十个蜡烛,这还不止,这屋内同时陈列了数个落地穿衣镜,通过镜子的反光让屋内亮度加倍,将一切照得一清二楚。 就见姚来凤站在烛光中,双手抚着跟前的落地镜的镜面,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一刻钟过了去,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在宋映白几乎以为他被施展了定身法的时候。 他缓缓的开口了,似感慨又似无奈,“……我真美……真的太美了……” 姚来凤脸颊贴在了镜面上,动情的低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美……” 宋映白倒吸一口了冷气,表情复杂的继续窥探。 姚来凤在镜子上贴了一会,开始慢慢褪衣,一举一动,仪式感十足,最后一件甚至是用兰花指提着,原地转了一圈才扔掉的。 宋映白就跟吃了黄连似的,忍不住咧嘴吐舌头,不是吧,姚来凤,你长得也就那么回事,而且满面油光,有肚腩、头发也没那么多,到底哪来的自信啊。 “她配不上你,我知道……只有你才配得上你自己……”姚来凤欣赏着镜中自己的“胴体”,眼神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宋映白觉得辣眼睛,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看这样的“地狱图景”啊?! 就在他恨不得戳瞎双目的时候,就听姚来凤惊慌的“啊!”了一声。 他忙再次定睛观察,就见姚来凤低头道:“这里怎么生了个小红痘?简直是白璧生瑕!” “别的地方有没有?”姚来凤拿起地上放着的手镜,开始一寸寸的审视自己的皮肤,不时流露出痴迷的模样。 “……”宋映白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画面太美不敢看”,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报工伤,要求补偿精神创伤费。 忽然,他猛地看到落地镜中的“姚来凤”映像慢慢抬头,勾勾唇一笑,而镜子外面的他,仍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映像和实际不同步! 宋映白忙揉了揉眼睛,专注的再去看,却见镜中的“姚来凤”也低着头,分明保持着和镜外一样的姿势。 看错了?!本来发现姚来凤到这里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美”,他已经打算不奉陪。 但刚才因为看到镜中的他和现实的他不同步,宋映白害怕自己判断错误,不敢轻易下结论,只得继续观察。 于是,就这么目不转睛的一边看姚来凤,一边观察镜中的影像,直到姚来凤“欣赏自己”结束,穿好衣裳走了。 只是,人和映像不同步的现象再没出现过。 等姚来凤走了,宋映白脸色难看的下了屋顶,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精神遭受折磨所致,他翻院墙翻了两次才翻出去,然后步履艰辛的扶着胡同的墙壁,慢慢朝外面走。 他第一次恨自己这种图像式记忆能力。 回到宋府,宋映白换了件衣裳,简单清洗过后,叫丫鬟烧了暖炕,添了炭,拉过被子,要往里钻。 被窝是堕落的黑洞,尤其是人又冷又困的时候。 他躺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游走在梦乡的边缘。 ……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嗯……好像是…… “黎臻!” 今天休沐,约好了要去黎臻家的!既然想起来了,耽误不得,他赶紧爬起来,叫丫鬟准备早点,又换了件便服,收拾收拾赶紧出了门,往黎臻家赶去。 —— 敬国公发现从昨天开始,家里的仆人就忙忙呼呼的,不停的往来位于府邸后方的校场,他们家靠军功封爵,骑射不可废,所以家里设了校场,除了他心情好,开一弓外,多数时间都是他孙子在那儿跑马。 一打听,原来是少爷吩咐的,说有贵客要来骑马,叫人把校场好好清理一遍。 敬国公很感兴趣,贵客啊,孙子居然再一次邀请朋友到家里来了,抱着期待的心情,他很快就见到了这个所谓的贵客,竟然还是上次那位叫宋映白的。 宋映白拜访,自然首先要拜访人家里的长辈,于是一登门,第一时间来给敬国公问安。 这一次,敬国公还是用看珍稀动物的眼神看他,宋映白感觉压力很大。 黎臻不满的道:“您要是没别的吩咐,我们告退了。” 敬国公看罢宋映白,走下软榻,将孙子拉到一旁,道:“你给他什么好处了?我看他挺正常一个孩子,公务上逃不掉就算了,为什么私下里也愿意忍你那脾气?” 黎臻不想掉进祖父的圈套里,“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我凭什么不能有朋友?!”说完,转身朝宋映白挑挑眉,带着人走了。 两人到了室外,黎臻怀疑宋映白将他们祖孙刚才的对话全听去了,解释道:“揶揄我是他的乐趣之一,你别在意。” 宋映白笑道:“我不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 黎臻见他笑了,心情也瞬间转晴,朝校场那边一扬头,“咱们去骑马。” 宋映白见到敬国公府的校场,油然而生一股发自内心的羡慕,宽敞整洁,家里有这么大一块空地,玩什么都够用了,不如把自己家花园给推平了,也改个校场? 不行,貌似地方还是不够宽敞,大概只有老牌勋贵家能建得起大校场。 黎臻先带宋映白到一旁的马厩里挑选马匹,宋映白发现什么人养什么动物,黎臻的马都浑身透着一股高傲的气质,一瞅就极难驯服。 而这些马里,其中一匹皮毛黝黑铮亮,四腿修长,身线优美,一看就很值钱。 宋映白怀疑它就是黎臻青睐有加,留遗言那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骑上试试?” 坐骑属于私人物品,一般主人都不喜欢外人染指,宋映白摇头,“这不好吧,再说我不是它主人,它不服我的。” “咱俩不分彼此,我的马就是你的马。”黎臻说着,将他推到马前,往上一送,让他骑了上去。 宋映白马镫一夹,黑马驰了出去,当真快如闪电,可能是马聪慧看得出主人同意宋映白骑它,并没有尥蹶子,乖乖绕着校场跑了一圈,又回到了黎臻跟前。 宋映白赞叹道:“好马好马。” 黎臻笑道:“那咱们来比试,你骑它,我另选一匹马,每个人骑着往垛子上发十箭,看谁射中得多。” 宋映白爽快的答应,接过仆人递来的弓箭和箭囊,站到了校场的边缘,而黎臻很快也选了一匹马,手持弓箭,朝他扬了扬。 等仆人道了一声:“开始!” 宋映白的好胜心被激发,手持弓箭,眼看奔到了垛子前,搭上箭矢,拉满弓弦,而这时马匹还在驰骋,他不仅要稳住坐骑,还得瞄准目标,要求极好。 箭矢乘风发出,不偏不倚正扎到了垛子上。 他中了一箭,高兴的瞅了眼黎臻的情况,见他也射中了垛子,笑着一勒马缰,“继续比!” 黎臻也调转马头,“奉陪到底!” 最后宋映白中了七箭,有三箭射偏,而黎臻就跟开挂了似的,十发全中不说,有几箭还是用左手开弓的。 宋映白对这个成绩是满意的,他就在来京城之前,在家那会找师父练习过骑射,这么长时间疏于练习,荒废了许多。 不过,到底是输了,心里不太舒服,“咱们再比,比……比蹴鞠!” 黎臻笑道:“你不要脚了?” 本朝太祖时下令严禁军人玩蹴鞠,违者卸脚,虽然过了一百多年了,早没人在意,但毕竟有过这么个规定,他俩玩属于“知法犯法”。 宋映白哼笑道:“不敢?我白打可厉害了。”所谓白打是一种玩法,球飞到谁头顶谁就接住,接不住的算输,至于接球的方式,不限于头顶肩膀和脚,接住了颠几下,再踢给别人。 “那我可得见识见识。” 俩人找来蹴鞠,没在室外玩,到了一个宽敞没什么家具的偏房,将门关好,背着人玩起蹴鞠来。 宋映白不是吹,他有信心赢黎臻,毕竟后世足球竞技要发达很多,加上本就喜欢,到了这边也没少自己偷着玩,而且白打不拼体力,全靠技巧,对他完全有利。 果然,事情完全和他料想的一样,黎臻这个“守法良民”不是他的对手,几轮下来,蹴鞠落地的次数比他多。 然后,宋映白聪明的及时宣布,“累了,不玩了。”将蹴鞠往脚下一踩,宣布结束。 黎臻看穿他的心思,“你是怕我渐渐熟络,再过几场就会掌握技巧,赢过你吧?” “没有,我真的累了……”宋映白哪能承认,走到里间摆着的一个软榻跟前,往上一躺,“我昨晚上一宿没合眼。” “干嘛啊?要来找我玩兴奋的?”黎臻跟过来打趣道。 “不是,我替程东一监视姚来凤……”脑海里浮现起昨晚的情景,宋映白皱眉痛苦的摇了摇头,不要回忆,不要回忆。 “哦,程东一啊……”黎臻撇嘴,“他是你的下属,你何必替他亲力亲为。” “是啊,我也后悔。”宋映白不躺还好,这一躺,顿觉还是这样舒服,长出一口气,将眼睛也闭上了,“早知道那么辣眼睛,我绝不会去的……” “你看到什么了?”黎臻坐到他身旁,一条腿搭在软榻边缘上。 宋映白咧嘴,“为了你的身心健康着想,我不会说的。” 黎臻被勾起了好奇心,侧卧着躺到他身旁,笑道:“我什么没见过,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宋映白还真就卖上关子了,“不想说。”等把黎臻好奇心勾起来,再说给他听,狠狠恶心他一把。 “不说是吧?”黎臻说完,突然朝他腋下搔去,“看你说不说?!” 宋映白被他偷袭,笑着爬起来要逃,结果没等坐起来,就被黎臻扑上来给按回了榻上,当即两人闹成一团。 宋映白笑个不停,泪光迷蒙,眼尾微微发红,又因为反抗不停的挣扎,看得黎臻心里发痒,之前萌生过的那种异样感再度袭来。 而这一次,更清晰更强烈。 他脑袋嗡一下,宋映白根本没发现异样,笑着嚷道:“别闹了,快放开我。” 黎臻闻言,如梦初醒,马上松开手不说,还主动下地站到了一旁,眼睛也不瞅他,而是瞧屋角。 宋映白倒有点尴尬了,“你不用反应这么大吧,我又没生气。” “我知道你没生气,就是突然觉得咱们又不是小孩子,这么闹……没什么意思。”黎臻为了掩饰慌乱,随口道。 宋映白挑眉,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看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明天还有事儿。” “哪有光来玩不吃饭的,你好歹吃顿饭再走。”黎臻挽留道。 “不行,我太困太累了,我怕吃着饭睡着了。”宋映白打了个哈欠。 黎臻见他是真的累了,“你啊你,既然昨晚上一宿没睡,就不会今早派人过来说一声不来了,非得硬撑。” 宋映白心说道,答应好的事情,哪能爽约,要么就不答应,要么一定做到。“不多说了,我走了。” 黎臻送他到大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表情沉重的扶额。 刚才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的他,发自内心的想吻他。 ……想吻自己的朋友…… ……这好像不太正常吧…… — 宋映白回家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到底是最好的年纪,抗折腾,第二天又生龙活虎的了。 他将在姚来凤那里看到的情景告诉了程东一,包括那一瞬间的身体和映像不同步。 程东一完全不知道姚来凤有这自恋的癖好,至少在他监视的十几天内没露出痕迹来,不由得十分同情的看着宋映白。 宋映白却不担心,只要程东一继续监视下去,肯定也会遇到姚来凤“半夜自恋”的情况。 果然,程东一在差不多半个月后,跟踪到了姚来凤又去神秘小院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情况。 程东一恨不得自戳双目,但好在有心理准备,才没将隔夜饭吐出来。 等姚来凤早晨离开,他设法打开了门锁,走进去实地观察,就见窗户完全封死,满地蜡烛燃烧过的痕迹,五个落地镜互相对着摆放,屋子里说不出的诡异和压抑。 他在屋内巡视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一个穿衣镜中他的映像,出现了和他本体不一样的动作。 程东一背对着这面镜子,弯腰察看地上蜡烛,而镜中的他却缓缓站了起来,并慢慢将身子转过来,朝他伸出了手…… 突然,程东一察觉到了异样,猛的回头,就见镜中的他面无表情的站着,双手规矩的垂下。 可问题是,镜子外面真正的他正握着绣春刀,瞪圆了眼睛。 一瞬间的愣怔后,程东一转身就跑。 “别走,让我照照你嘛,我不想再照丑家伙了,让我照照你,让我照照你嘛。” 身后传来妖异的呼唤。 程东一跑出门后,立刻将门关好锁住,然后头也不回的翻墙跑了。 他一口气直接跑到了宋映白那里,准备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 宋映白见他表情跟见鬼了似的,赶紧让房家墨给他端了杯茶,“慢慢喝。” 程东一刚要下口,恍惚间就听茶杯的倒影中传来妖异的呼唤:“你躲什么呀,让我照照你嘛。” 他大惊失色,手一滑摔了茶杯。 第52章 程东一的脸色如同庙里塑像还没来及上色的白胎, 此刻又打碎了茶杯, 宋映白即刻认识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 你慢慢说。” 程东一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将事情描述清楚,“我……我刚才去了姚来凤那个小屋, 然后……镜子里的我,动作和我真实的我不一样……还朝我说话……让我给它照一照……还不止,刚才的茶水里,有倒影, 然后我再次听到了镜子跟我说话……” 那镜子果然诡异,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宋映白听罢, 当即安慰道:“你别怕,没事的,就算是鬼,咱们也能把它抓出来杀了。” 鬼怕恶人,他们就是恶人。 程东一也觉得刚才有点失态,虚笑道:“刚才就我一个人, 加上事情来得太突然……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的,我当就应该一刀斩了那镜子!” 说罢,仿佛是给自己壮胆,他唰的一下子拔出佩刀。 昨晚上刚打磨过的刀身, 光亮如镜面, 映出了他坚毅果然的目光。 只是这目光还没在脸上停留多一会, 程东一就有听到了那个怪腔怪调的声音,“你好看,就让我多照照你嘛。” 宋映白什么都没听到,但从程东一骤然变化的表情,他察觉到了异样,起身顺着他的目光寻找,“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程东一将刀地上一扔,紧紧闭上了眼睛,“我又听到了,镜子里的那个东西又在跟我说话了!” 一旁的房家墨暗地里朝宋映白摇头,那意思是他什么都没听到。 宋映白拾起程东一的佩刀,用明晃晃的刀身照了照自己的脸,除了有点晃眼睛,没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也没看到任何怪异的声响。 不过,他有个判断,不知道准不准确,所以还得测试,于是拽着程东一的衣袖,将他来到屏风后的脸盆处,“你看看这盆水……” 这一看不要紧,水面映出了程东一的影子,但是这个影子却似乎并不属于他,竟然负气一般的抱着肩膀,噘嘴道:“你好小气哦,长得好看就不许人家多照照你吗?” 可宋映白在水盆的倒影里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就是一盆寻常的清水,他和程东一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倒影在里面。 “啊!”程东一向后退了一步,险些踩到房家墨的脚,“它在这里面!它又开口说话了,让我别小气给它照一照。” 宋映白现在可以下判断了:“我什么都看到,你应该被它缠上了,只要能照出你模样的地方,像镜子一样反射的东西,它就会出现,茶盏,脸盆……甚至可能是结冰的地面。” 程东一赶紧将眼睛闭上,“那我岂不是要一直闭着眼睛了?!它想害死我吗?” “听它的意思好像没有加害你的意思,但说得准,鬼也好,妖怪也罢,最终害人的可能性极大。”宋映白将程东一扶回座位上,“不过,你别担心,既然已经确定那面镜子就是祸根,就好办了。” 程东一道:“可那里是姚来凤的私宅,咱们进去把镜子砸了,会引起他的警觉,那么跟踪他的事情不就暴露了么。伪装成入室抢劫或者盗窃的话,也没必要砸一面镜子吧。” 宋映白道:先“不砸镜子,万一砸碎镜子反倒把它放出来了呢。还是先请个懂行的人看一看比较好。” “懂行的人?” 宋映白缓缓颔首,“我认识一个龙虎山的道士,他如今就在京城,我一会就派人去请他,看他什么时候有空。” 不管怎么说,谢中玉好歹也是专业人士。 程东一欣喜的睁开眼睛,“您认识龙虎山的道士吗?那太好了!”结果才一说完,目光不甚瞥到了被擦得光洁如镜的黑漆木桌面上映出的自己影像,当即就听那怪声道:“哈哈哈,就知道你躲不掉,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照镜子吧。” 程东一恶寒,忙将眼睛闭上了,“可以确定一点,这妖物好像听不到咱们的谈话,只有我通过‘镜面’看到自己的影像的时候,它才能短暂的看到我。”因为宋映白长得比他好看,如果镜子不想照丑人,而是想照好看的人的话,那么他俩一起看水盆的时候,它如果能看到宋映白,那么也会缠上他,可是没有。所以它应该只会纠缠照过那个落地镜的人。” 宋映白道:“在请来道士前,先委屈你闭着眼睛吧。” 程东一捂着眼睛道:“没关系,正好最近因为盯梢姚来凤,用眼过度,借此机会,休息休息。” 提到盯梢姚来凤,很自然的想到对他监视时,看到的辣眼睛画面,两个人都一阵恶寒。 “呃……以后能别提就别提了……”宋映白咧嘴。 “对对对,别提了。”程东一捂着眼睛,在心里默念,忘记吧忘记吧。 —— 姚来凤放衙之后,和每天一样往家走,北风吹得他脑门疼,心想要是有顶轿子坐就好了,可他养不起轿夫,所以也就是想想而已。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身旁,车帘掀开,露出一个略显臃肿的中年男子,笑着朝他道:“天够冷的,正好咱们顺路,不如上来,我载你一段路。” 姚来凤上下打量这人,见他不像是官员,纳闷的道:“你知道我是谁?你又是谁?” “咱们街坊邻居住着,就算现在不清楚,往后也熟悉了,大人就别客气了,快上来吧。” 姚来凤在如今住的地方住了好几年了,从没见过这么个邻居,“邻居?可我没见过你啊。” “水湾胡同,我今早出门,见您从我们隔壁出来,对了,半个月前也见过一次。不过啊,我见过您,您没见过我,倒是真的。”这人见姚来凤穿着官服,知道是个官,又街坊邻里住着,自然想搞好关系,于是提出载姚来凤一段。 姚来凤毛寒毛直竖,水湾胡同正是他的那个秘密住宅,自己千般小心,但还是被人目击到了。 他现在身穿官服,非常醒目,对方会不会顺藤摸瓜,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和秘密。 姚来凤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认错人了,我没去过水湾胡同。”说罢,将头一低,大步往前走。 ……是不是得搬家了……水湾胡同不安全了…… “认错人了?”中年男子嘀咕道:“没错啊。”但人家不买账,他也没办法,只要吩咐车夫继续赶路,和姚来凤擦身而过。 姚来凤回到家中,心不在焉的吃了饭,熄灯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本来每个月只去两次小屋欣赏自己的美,但是今天傍晚的偶遇,让他心生不安,对方发现他住在那个小院,会不会突然拜访他,如果敲不开门,会不会偷偷溜进去? 如果他满地的蜡烛和镜子,会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姚来凤想到这里,一个骨碌坐起来,好在妻子睡得沉,全没发觉,他便穿好衣裳,蹑手蹑脚的推开门,提了灯笼,往自己的秘密小院走去。 看到院子的门锁完好,他暂时松一口气,但出于谨慎,还是打开了屋门,走了进去。 陈设一如既往,看来并没有人来过。 他本应该在确认安全后,掉头就走,改天另找个小院,偷偷将这些镜子转移。 但是来都来了……他就有点管不住自己了,尤其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镜中的自己的时候,他不仅失神。 自己真的太完美了,不仅在才学方面,在容颜方面也是举世无双的。 “潘安……也不过如此吧……本来已经有了令人敬仰的才华,却又有叫人嫉妒的容貌……老天爷给我这么多东西,叫我怎么承受得起。” 他贴在镜面上,恨不得深情的拥抱自己。 “……唉……” 沉浸在自我世界的姚来凤猛地一惊,“谁,谁在叹气?”他对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点认识的很清楚,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飘。 他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大气不敢喘,过了很久,他怀疑刚才是自己听错了,才慢慢的松懈下来。 再次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真的一刻都不想离开你……想永远看着你……” “唉,别介了吧,也给我照照别人的机会,说真的,看你看够了,倒胃口。” 这一次,说出的一连串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再不能用听错了掩盖过去,姚来凤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而镜中的他却还直挺挺的站着,并没有跟他一样跌倒。 刚刚还是最亲密的镜子,现在却变成了叫他胆寒心惊的“鬼物”,他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呼吸困难,嘴巴像缺水的鱼一般,“你、你……鬼……鬼啊……” “是,我是倒霉鬼!居然碰到你这么个主人,整日只被圈在这一点点不见阳光的小屋内,被逼着映照你丑陋的身体。真是羡慕那些被漂亮的人买去的镜子。” 镜中的他居然说出了一连串的抱怨。 姚来凤只觉得无比刺耳,愤怒难当,竟然说他不美?!“难道我就不漂亮吗?” “啧!”镜中的他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你的自信是哪里来的,但你真的不好看,你每天站在我面前,好美啊好美啊的念叨,真是……真是让我受够了!呕!” 尤其,它今天照见了另外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越发觉得姚来凤不堪入目,本来就在不满边缘的它,终于爆发了。 姚来凤只觉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血气上涌,急火攻心,别说对面是个精怪,就是天王老子敢说他不美,还做出呕心的样子,他也敢操刀子杀人。 “我砸了你个破镜子!” 姚来凤抄起地上的烛台朝镜子丢去,“叫你胡说八道!” 一人高的落地镜应声而碎。 有几块小的镜子的碎片飞溅,割破了他的手,血滴在地面的碎片上,形成一滴滴红色的斑点。 姚来凤不觉得疼,只觉得不解恨,使劲跺着碎片:“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忽然,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感到脚底传来一股异样,仔细一看,一只手从一块稍大的碎片里伸了出来。 碎片虽然只有碗口那么大,但是钻出来的东西仿佛没有骨头,像蛇一般的从那么小的口挤了出来。 姚来凤瞬间清醒了,转身要跑,但刚迈出一只脚,整个人就被后面出现的一股力量给拖了回去。 救、救命啊—— 姚来凤想叫,却发现一双狭长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惊恐的回眸,钻出来的东西像一个被拉长到变形的人类。 它本就是倒影,没有骨头。 这个长条人一边捂着他的嘴巴,把他往后拽,一边缓缓缩短身体变成正常比例。 他认出来了,正是他的模样。 他想叫叫不出,甚至连呼吸也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刻钟后,拉长版的“姚来凤”恢复成了正常比例,看起来一切正常了,将自己的双手摆到眼前,反复看了看,嫌弃的撇撇嘴。 想到自己的容貌,“姚来凤”不由得自卑起来,这种脸真是不好意思出门,可没办法,它现在只能以他的样子出现,他将外袍脱下来裹住脑袋,扛着真正姚来凤的尸体,警觉的走出了院子。 一路上没见到什么人,顺利的回到了自己家,把尸体放到柴房后,一进卧房门就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俏丽的女子叉着腰,蛾眉倒竖的看他,“你去哪里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哪里去了?”说着来扯他脑袋上裹着的衣裳,“是不是干坏事去了?否则裹着脸干什么?” 这是“姚来凤”的妻子王氏。 姚来凤长得不怎么样,妻子倒是蛮漂亮的,当即眼睛一亮,紧紧盯着王氏,目光热忱的道:“你倒是蛮好看的。” 王氏从没听过丈夫说这样的话,气势矮了半截,有点急有些羞涩的道:“别不正经了,赶紧睡罢。” “不……你长得比他……不,比我好看多了。”“姚来凤”目光没法从王氏身上移开。 “你不常说我配不上你么?你今晚倒是说了句人话!”王氏钻回被窝,“明天你还得早起呢,赶紧睡罢,记得吹灯!” “姚来凤”吹了灯,躺在王氏身旁,等王氏睡熟了,悄悄坐起来,重新点亮蜡烛。 然后盯着王氏的俏脸,一动不动的专注看着,目光片刻不离。 他的脸慢慢变得圆润起来,桃花眼眼变成了丹凤眼,狮子鼻变成了玲珑琼鼻,宽阔的嘴唇变成了樱桃小口…… … 早上醒来,王氏一摸身旁,发现丈夫不见了,昨夜穿得衣裳脱到了一旁,“诶?每天都得叫他才能起,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王氏准备起床下地生火做饭,却发现自己的衣裳不见了,明明就搭在衣架上的。 她摸不着头脑。 而此时此刻,“王氏”则悠闲的走在街上,模样变得好看了,它终于有自信走在街上了。 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不过,它还是没忘记前天见过的那个小哥,它现在追踪不到他,应该是它追得太紧了,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它早晚找到他,然后好好将他照上一番,变成他的模样。 — 谢中玉的师叔对他基本上是随身携带,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要不是宋映白派人到他师叔府上说,“遇到了危机的事情,希望谢中玉出手相助”,他师叔绝不会放他一天假。 但是对方情况紧急,只好反复叮嘱谢中玉办完事,赶紧回来,谢中玉嘴里答应的好好的,等第二天天一亮,如同“逃出生天”一般的飞奔出了大门,朝等在外面的宋映白笑问道:“真是好久不见,你想我了吗?” 宋映白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空想别人,但毕竟有求于人,客气的道:“确实好久不见,我还挺担心你的,但看到你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 谢中玉心花怒放,“说吧,究竟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宋映白将发生在程东一身上的事情说了,谢中玉听罢,一拍胸脯,“看来是镜子跟人接触久了,吸取人的精气成精了,那落地镜在哪里?” 宋映白在前面带路,“这个时辰,镜子的主人在千步廊右院,咱们赶紧过去。”看谢中玉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放了心,“不难吧?” “不难!既然是镜子成精,只要处置掉落地镜就行了。虽然可能在除它的过程中会遭到激烈的反抗,但这种小精怪,我还是能收拾的。” 宋映白还是愿意相信别人的,“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来到水湾胡同的秘密住宅,就见大门洞开,没有上锁,宋映白一愣,怎么回事?姚来凤不可能不锁门就走人的,难道他发现被跟踪,已经搬家了? 宋映白走进门,见屋门也大开着,在踏进屋门之前,他停顿了下,脱下自己的外袍挡在自己身前,警惕的走进了屋内,余光就见屋内一地的镜子碎片,五面穿衣镜只剩下了四面。 这时候谢中玉走了进来,歪着头看满地的碎片,“这本体怎么碎掉了?” 宋映白将衣裳放下来,指着地上的碎片道:“你确定?” “这些碎片透着一股子精怪的气息,不会错的。”谢中玉道:“如果真是镜子成精,本体碎了,那么肯定死透了。” 想到遇到的夺舍事件,“有没有可能它附在了人类身上?” “就算附在人身上,那也得在本体完好的情况下才能做到,可现在落地镜都碎了。”谢中玉分析道。 宋映白不放心,“……姚来凤本人,绝不会放任这院子的门不锁,就这么敞开着,但是别人到这里来只砸碎一面镜子,却不动其他物件,又说不通。” 他转身往屋外走,谢中玉跟上了宋映白的步子,“姚来凤,谁啊?镜子的主人?” 宋映白点头,一个能遏制他食欲的男人。 “但姚来凤这会应该在礼部坐班呢,咱们先去见程东一,如果镜妖死了,那么他应该见不到它了,如果还能见到,就证明它活得好好的。” 谢中玉觉得有道理,笑道:“诶,现在的情景倒是让我想起了咱们俩合作一起破案那会,就是马永言那个案子。你踩我的尾巴,我踩你的脚。” 宋映白感慨,“是啊,可惜我不能再踩你的尾巴了。” “但是我还能再踩你的脚啊。”说着,谢中玉在宋映白的黑靴面留下一个灰白的脚印,然后撒腿就跑。 “你别跑——”宋映白追了上去,非得踩回来不可。 — 黎臻心不静,跟前的文书瞅了半天,都没将这页翻过去,或者说,他虽然眼睛在看,但根本没过脑子,因为他脑子正装着别的事情。 他为什么想亲宋映白啊?幸好关键时刻找回了神智,否则真一口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黎臻越想越头疼,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眼前这个文书看完,不能再浪费时间魂不守舍了。 他闭上眼睛,凝神屏气了一会,暂时把宋映白抛之脑后,专心面对眼前的工作。 低头看文书,但越看表情越微妙。 这是一篇密告京城某官的文书,告发的罪名很有趣,徇私枉法,放任邪神立庙。 京郊附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庙宇,里面供奉着一个奇怪的神像,神像的样子是个年轻男人,穿着金黄色的貂皮,带着盘龙高帽,看样子很像汉代的公侯,而且模样文雅妩媚,很像女人,于是怀疑这是一座邪神庙。 这件事报到官府后,派人一查,发现这是董贤的庙,供奉的是断袖事件的当事人之一董贤。 但是,建立祠庙的人坚称,自己为他建庙,绝对不是追求同性之风,而是因为董贤给他托梦,说自己是被王莽构陷,其实和汉哀帝清清白白。 汉哀帝身体有疾病,无法宠幸后宫,并有出于怜悯,将后宫的宫人放出宫的记录,再说,君臣感情好,同吃同住也是常态,并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就怀疑他俩有问题。 黎臻继续往下看,翻页后,就见官府派去的公人居然认可了这种论调,允许董贤庙继续存在,不予查缴。 黎臻看罢,不禁皱眉,心里道了一声果然荒唐。 既然董贤能托梦,那么便问问他,他和汉哀帝是否有床笫关系。 君臣若是清白,哪怕同塌而眠也不会生出别的心思,绝对不会想和对方做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但如果对同性生出情欲,便不是君臣挚友的关系,而是实打实的分桃之癖。 “……”黎臻一怔,待反应过来,脸上火烧一般的热。 这时候随从楚丘走进来,唤了声:“大人……” 黎臻正因为突然的顿悟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猛地被楚丘一唤,不由得身体一僵,但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什么事?” “宋百户跟龙虎山上清宫的道士谢中玉,一大早见过面后,一起走了。” 黎臻心里百转千回,五味杂陈。 他明白他为什么一直看谢中玉不顺眼了。 第53章 它像个刚来到世界上的婴儿, 新奇的看着街上鳞次栉比的建筑, 牵着驴马跑生意的客商,吆喝买卖的店家,结伴而行的路人, 熙熙攘攘, 目不暇接。 不过, 它一直没忘记自己的心头好, 进了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 买了纸笔,转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内,挥毫泼墨, 眨眼间就绘成了一副半身肖像画,惟妙惟肖。 “我画得好棒啊。”它洋洋自得,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忙摇头,“不行, 我这样岂不是跟姚来凤那厮一样自视甚高, 自吹自擂了么。” 它吹干画作, 拎着来到了街上,看到面善的人,就走上去开口问:“你见过画中的这个男人吗?我画得不好, 你随便看看吧, 见过吗?嗯?” 路人都没见过画上的男人, 有直接摇头摆手快步走开的, 也有见它好看,出言调戏的。 “小娘子,你找画上这个男人干什么呀?闺房寂寞?” 它看着对方猥琐的嘴脸,不加掩饰的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太丑陋了,真是太丑陋了。” 对方应该庆幸这是大白天热闹的街头,否则非得像姚来凤一样,给他点颜色看看。 它不想面对丑恶的东西,转身就走,这时候对方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小娘子要去哪里?” 就在它要爆发的时候,就见这人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他恐惧的事物,忙松开了手,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它纳闷的抬头一瞧,一个身穿锦衣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长得倒是普通,但是衣裳却叫它第一眼瞧见就喜欢得紧,这衣裳是曳撒制式的,绣着精致的图案,衬得人气质不凡。 好喜欢呀。 来人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画像,扫了一眼,严肃的质问道:“你找画上的人做什么?” 田斌发现这个妇人拿着一副画像在街上寻人,看起来很可疑,便走过来查探一番,没想到却发现画上画得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上司程东一程小旗。 “我是……我是他娘子。” “程小旗根本没成婚!你这妇人到底有何目的?”田斌心生疑惑,“你随我走一趟,有些事情要问你。” 它求之不得,听他的语气,他认识画中人,只要跟他走,就能见到他了。 它美滋滋的跟在男人身后,恨不得步子再快点,这时候就听旁边的对她指指点点,“被锦衣卫的人抓住了,还笑呢,莫不是个疯子?” “好像脑子确实不大清醒,刚才拿了副画,逢人就打听,可能是哪家跑出来的疯妇。” 锦衣卫?那是什么?不过,既然知道了他们是锦衣卫的人,那么这家伙也就没什么用了,还是自己亲自去找更可靠。 走了一段路,到了稍微僻静的街巷,她见四周没什么经过,捂着肚子道:“我病了,走不了了。” 田斌知道她是装的,站到她跟前呵斥道:“你别耍滑头!” 可它就是要耍滑头啊,说时迟那时快,它突然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下,田斌只觉得头重脚轻,还没等说上一句话,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它将人搀扶到一个小巷内的柴堆后面,半个时辰之后,“田斌”穿着精致的飞鱼服从柴垛后面走了出来,满意的抻了抻衣袖,“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打扮的行头不能差。” 不过,这脸却不怎么样,所以还得找“程小旗”。 想到程小旗的脸再配上自己这身衣裳,堪称完美,它不由得干劲十足。 它一路打听来到了锦衣卫衙门,看到守门的人穿得和它很像,它确定这里就是程小旗所在的地方了。 “你见到程小旗了吗?”它一走进去,看到一个人,开口就问,“他在哪里?” “程小旗?哪个所的?哪个百户旗下的?”小旗官实在太多,不是特立独行,声名在外的那种,不会人人都认识。 它不知道,有点郁闷,失望的时候,就听眼前的人说:“你去大堂那边问问吧,那边哪个所的人都有。” 它重新燃起了希望,摸索到了大堂的方向,才一进去就有人和他打招呼,“田斌,你也来看布告啊,今天没什么新消息。” 哦,原来这张脸的主人叫田斌,它目的明确,开口就问:“程小旗在哪里?我想见他。” “他病了,昨天和今天都没来。” “病了?我要去探病!快告诉我他家在那里!” 想要探病溜须拍马的话,表现得也太猴急了,但看不惯也不能阻碍人家献殷勤,便将程东一家住的胡同位置说了,刚说完,就见田斌转身火急火燎的跑了出去。 —— 宋映白和谢中玉到了程东一家门口,敲开门后,程父一见宋映白带来一个道士,欣喜的道:“请进请进,东一昨天回来一直说他中邪了,我寻思找个懂行的给他看看,结果他说不用,说宋百户会带人过来,这不,真就来了。” “他还好吧?”宋映白介绍道:“这位是龙虎山上清宫的谢中玉。” 程父一听是龙虎山道士,自然高看一眼,“那我就放心了。东一挺好的,挺好的,就是不大方便。”程父带着两人到了程东一的卧房,“要不要我帮忙?” 谢中玉道:“劳烦你们先避一避,一会可能动静有点大,家里最好别留人。” “那我和他娘出去走走亲戚吧。”鸡宰好了,还没收拾,看来得晚上了。 程父走了,宋映白敲着门板道:“程东一,我带人来了,能进去吗?” 程东一刚才已经听到他们在门口说话的声音,“门没闩,你们直接进来罢。” 宋映白跟谢中玉推门而入,见程东一坐在桌前,屋内镜子瓷器桌面一切能反光的地方,都用布罩了起来。 宋映白介绍过谢中玉,便开门见山的对程东一道:“刚才我们去了姚来凤那个秘密小院,发现镜子已经被砸碎了,不知是谁干的。我想测试一下,看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听到妖怪的声音,如果能,那么这妖怪就没死,如果不能,很可能它已经死了,也就不用再担心了。” 程东一见有道士在场,加上宋映白的提议非常有道理,“好,我这就试试看。” 他桌上就有一面扣着的镜子,他提起一口气,然后将镜面对着自己的脸,他眨眼,镜中的他也眨眼,没有任何异常,周围清清静静。 “……好了!”他笑着仰头看宋映白,“它不出现了。” 宋映白心里高兴,但想到这妖怪可能有疏忽的时候,警惕的道:“再看一会吧,或许它打盹呢。” 程东一深以为然,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足足有半刻钟,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发肯定那妖物消失了。 谢中玉坐到桌前,随时观察周围的情况,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看来那面镜子就是妖怪的本体,镜子碎了,它也完了。”宋映白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咱们好像捡了一个便宜,真是走运。” 程东一将影子放下,伸了个懒腰,“中午让我娘做几个好菜,咱们庆祝一下。” 谢中玉道:“是该好好庆祝一下,宋映白,咱们真是好久没见了。” 自打谢中玉不给他当宠物了,宋映白确实有点想不起他来了,半开玩笑的道:“那不如你做东,请我们出去喝酒。” 谢中玉笑道:“你借机敲诈啊,行,谁让我欠你伙食钱呢。” 正说话,就听有人高声道:“程小旗,你在吗?我是田斌啊,你在哪里?” “田斌?他来干什么?”程东一知道这个人,属于他管辖下的很普通的一个校尉,两人也没有任何的私交。 “探病?那也太冒失了,哪有直接闯进来探病的?” 这时候“田斌”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程东一起身朝门走去,手才碰到门板,还没等打开,外面的人就推开门,闯了进来。 这个冒失的举动,让他们很是吃惊,毕竟到人家探病还如此无礼的实属少见。 最吃惊的还得属谢中玉,他噌地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还顺带踩了宋映白一脚。 “你干什么?”宋映白觉得有必要报复回来,站起来想扯他的耳朵,但就见谢中玉鬓角微微发汗,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田斌。 宋映白见这个叫田斌的校尉是个高大的汉子,此刻也盯着谢中玉在看,目光中有一丝畏惧,但更多的却是惊喜。 它心花怒放,喜不自胜,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间福地呀。 不仅这几天魂牵梦绕的程小旗在,还有另外两个赏心悦目的美男子在这里,虽然其中一个是道士,但是不碍事,他这么年轻,应该没什么道行,不是它的对手。 程东一见“田斌”莽莽撞撞,不满的道:“你怎么进来的?” 程东一一开口,将“田斌”的注意力又引回到了他身上,满眼的倾慕看着他,“程小旗……” 程东一恶寒,本能的把身子往后仰,田斌这是怎么了?太奇怪了吧。 这时候就听谢中玉开口干笑道:“这位善人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问卜恰好缺个人手,你愿意加入吗?” 他担心自己莫名其妙的说出这种话,会不会被不明就里的宋映白他们拆台,但他实在没机会解释,只求三清保佑,如果不慎打草惊蛇,也只能硬拼了。 程东一和宋映白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毕竟他们不是一般人,身边的人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极有可能是发生了突然状况。 加上田斌的状态确实奇怪,宋映白由此判定,他就是异常。 “是啊,来吧,我们在问卜,必须得四个人才行。三缺一正愁呢,你就来了。”宋映白笑着上前,主动将田斌身后的门关好,并朝程东一使眼色。 “真是巧啊,快来坐吧,田校尉。”程东一的演技虽然不如宋映白自然,但也算得上不出戏。 最差就是谢中玉,动作略显僵硬,说辞也不流畅,颠三倒四的,“这个所谓的问卜啊……嗯,就是问卜,问卜呢,就是占卜现在不知道的事情……” 田斌沉浸在这美好的景象中,被人邀请就欢欢喜喜的走了进来,坐到桌前,双手托腮挨个瞅对面的三人。 宋映白见谢中玉慌乱,判定这个“田斌”不正常,但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是镜子里的妖怪? 于是指了下桌上方才程东一用过的手镜道:“这个东西放在这里是不是碍事呀,要不要拿开?!” 谢中玉怔了下,猛地反应过来,话里有话的道:“对!就是它!碍事,还是拿开吧。” 宋映白瞟了眼程东一,你听出来了吧,这个田斌是镜妖! 程东一不敢做太大的表情,但内心已经乱成了一片,眼神中流露出恐惧,难怪刚才看镜子,它没出现,敢情是已经直奔我家,不屑于在倒影中露面了。 宋映白眨了眨眼,你要淡定啊淡定。 他朝谢中玉笑道:“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占卜吧。”他也不知道谢中玉为什么提占卜,但此时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本来是奔着程小旗来的,却没想到有意外收获。田斌根本不在意这三个人说什么,一个个盯着他们的脸看,程小旗就不说了,五官端正,好有男子气概,剩下两个人,一个秀气标致,一个面如冠玉,究竟要选哪一个做下个面孔呢? 好难选哦,都想要。 “田斌”一脸的如痴如醉,宋映白皱眉思考,程东一低着头,不时抬眸观察出入口,可能在酝酿逃跑的路线。 谢中玉道:“呃……我突然想到最近很流行的一占卜方法,不需要乩盘,方法非常简单,叫做……四方魂令占卜法,方法是聚齐四个人,一人拿着法器,其他三人发问即可。” 宋映白虽然觉得这个占卜法的名字是谢中玉胡编的,但是很认真的问:“一听就不得了啊,快开始吧。” 谢中玉将右手伸进左袖中摸索,他今天出来捉妖,朝师叔借了法宝阴阳环。 一个赤金色的手镯大小的阴阳环,被从袖中取出,摆到了桌上,他竖起二指念动咒语,就见这阴阳环嗖嗖嗖瞬间直径扩大了三倍不止,变成了脸盆大小。 “田斌”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它兴致勃勃的道:“这是乾坤圈?” 谢中玉道:“对,又叫阴阳环,这可是件了不得的法宝,心里想着你关心的事情,只要开口问一问,它就会出结果。”说着竟然起身,坐到了桌子上,双腿盘起,双手持着阴阳环,看向其他人,“谁先来?” 宋映白道:“我来我来,我想看看我爹最后到底把家业给了谁。”说来也奇,话音刚落,乾坤圈内生气了缭绕的烟雾,等烟雾退去,出现一个矮胖的老头,每个手指头上都戴一个金戒指,他下面跪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朝他磕头。 宋映白明白了,这是谢中玉制造的幻觉,他爹不矮胖也没那么爆发土豪范,但此时他需要的就是演戏,“啊,竟然是我三哥?他居然把家产都了我三哥!” 然后负气般的坐到了一旁,嘟囔道:“这老头真是太过分了。” 程东一没见过宋映白的父亲和三哥,半信半疑的想,难道谢中玉真有这种宝贝? “我来问……嗯……我想看看我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样子。” 迷雾聚集,再散开的时候,阴阳环里洞房花烛夜,程东一新郎装扮,正拿秤杆挑身旁新娘子的盖头。 就在挑开的瞬间,画面戛然而止。 “怎么没了?!” “想继续看的话也行,拿黄白之物来。”谢中玉手一伸,眼睛一翻,一副死要钱的嘴脸。 程东一不满的道:“你怎么这样?!趁火打劫吗?!” 宋映白在一旁劝道:“算了算了,哪个寺庙道观不要香火钱啊,消消气。” “我有银子!”“田斌”一步上前,竟然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碎银子放在了谢中玉跟前,十分虔诚的道:“这是我的供奉。” 谢中玉将银子收了,一本正经的问:“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这个世界上最漂亮人是谁,在哪里住?” 宋映白看向谢中玉,你悠着点,千万别说人在宫里。 阴阳环内烟雾弥漫,烟雾只散去一点,导致画面像蒙了一层白纱,让人看不真切。 它急道:“怎么模模糊糊的?” “你靠近了,自然就看清楚了。” 它又上前一步,“还是看不清楚。” “那……你钻进去看看?”谢中玉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紧张,害怕它突然惊觉,导致前功尽弃。 不过,它显然没察觉到危险,真的将脑袋伸进了阴阳环内一探究竟。 谢中玉等的就是这一刻,就在它脑袋探进阴阳环的瞬间,阴阳环急剧收紧,眨眼间,已经紧紧的套在了它脖子上。 “啊——”它大惊失色,双手抓挠脖子上的项圈,但无济于事,越勒越紧,它憋得脸色青紫,眼睛暴突,痛苦的满地打滚。 谢中玉跳下桌子,气势极足的喝道:“妖物伏诛!” 它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双腿一蹬,一动不动了。 宋映白对谢中玉道:“不要轻敌,可能是诈死,继续勒!” 谢中玉觉得有道理,念动咒语,阴阳环越锁越紧,它脖子上的血管根根清晰,紧得几乎要爆开,最后就听咔嚓一声,整个脑袋被生生勒了下来。 “死了?”程东一道。 宋映白拿起桌上的佩刀,利刃出鞘,“头断了,却没有血,不容乐观。” 程东一也抽出挂在衣架上的佩刀,对着断头的“田斌”,严阵以待。 “唉——”“田斌”长叹一声,爬了起来,脑袋从胸前重新长了出来,而刚才被夹断的头,轻轻一滚,融进他的手臂中,他指着宋映白道:“看不出来你长得挺好看,人却这么狠,不过,嘻嘻,我喜欢。” 宋映白一阵恶寒,挥刀就砍,绣春刀刀型狭长,若不是单刃,几乎和剑没什么区别,灵巧的一刀劈去,“你去喜欢姚来凤吧!” 这一刀没有看中的感觉,轻巧的像划过一片薄雾,“田斌”轻易的被斩成了两截。 此时谢中玉收回阴阳环,念动咒语后掷出,朝“田斌”的脑袋击去,打是打到了,但是“田斌”却毫发无伤,身子又融合成了一个整体,指着谢中玉道:“你这道士好没道理,我又没干坏事,你抓我干什么?!” 谢中玉见阴阳环无效,抽出袖中的符箓朝他打过去,这一下,“田斌”好像被烫到了,从地上跳起来,撞开门跑了出去。 宋映白等人接着追到了院内,却不见“田斌”的身影。 宋映白瞅谢中玉,谢中玉摇头道:“我感到它还在咱们周围,就在附近,非常近。” 但他们三个警惕的瞅周围,并没有发现“田斌”,突然,宋映白想到了一点,寒毛直竖的低头往脚底瞅。 他们每个人竟然都有两个影子! “在下面!”宋映白握住刀柄便刺那个与日头方向不吻合的影子。 瞬间,影子竟然穿过他的刀刃立了起来,朝他扑来,与此同时,谢中玉跟程东一多余的影子也向他们发动了攻击。 影子像藤条一般的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挣扎不脱。 “让我摸摸你的脸嘛,别那么小气,人的脸不就是给别人看,给人摸的么。”影子渐渐形成了人形,却没有面孔,但在摸到宋映白的瞬间,面团似的脸上渐渐有了五官的雏形,很像他的模样。 宋映白只想骂人,“你真是不要脸!你居然盗取别人的脸。” “你好笨哦,因为我是镜子嘛,当然只能倒映别人的面孔和体型。”跟宋映白一样的五官正在慢慢形成,已经有九分像了。 谢中玉咬破舌尖朝手上束缚自己的影子喷出一口血,影子缩了回去,放开了他的胳膊,他便朝它扔出了一个符箓,它回头不满的道:“好疼呀,你别急,你的脸,我也要,还有你,程小旗。” “那就尝尝这个!”谢中玉将符箓缠在阴阳环外,朝它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整套在它身上。 这一次,阴阳环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箍在它身上,痛得它不住的哭嚎挣扎,“好疼啊——” 这时候,宋映白突然想到了什么,趁此机会,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冲到了厨房,正好有一小碗杀鸡后留下的鸡血,端到院内,朝它泼了过去。 照人的镜子最怕的就是污垢,导致不够明亮。 他要污染它。 它忙原地一滚,想躲开鸡血,但终究慢了一点,幸运的是脸上倒是没多少,但下巴、脖子和衣襟上全是血迹。 恰好这时候阴阳环上缠绕的符箓烧完,它借此挣脱了阴阳环,吸了吸鼻子,委屈的道:“你们都欺负我,不要你们的脸了!”说罢,转身就跑。 宋映白崩溃了,“你别用我的脸出去!”见路上有稀稀落落的血迹,沿着追了上去。 —— 它靠着墙壁喘着粗气,幸亏它机智一回,脱掉了外套,锦衣卫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也太凶悍了,穷追猛打,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不放弃。 风险和收获一对比,好像有点不划算。 天下美人这么多,去看看别人吧。 它有点郁闷的想,小心翼翼警惕的走着,突然就听前方有人道:“宋映白?” 就见一个穿着红色锦衣,披着月白色斗篷的人朝他走了过来,衣襟上绣的图案与“田斌”的那件非常像,它怔了下,很快明白是认识这面孔的人,而且好像还挺关心他。 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人长得比刚才那三个还好看,它真是太走运了,简直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大有可为呀。 黎臻见宋映白没穿外袍,只穿了个夹袄,赶紧一边走一边解自己的斗篷,打算给他披上,“你这是怎么了?” 结果走到跟前,斗篷也解下来了,动作却停住了。 因为他辨认出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宋映白,的确有九分像,或许不熟悉的人会认错。 但不包括他,他是锦衣卫佥事,是宋映白的上司,同时也是他最好的……朋……不,不是朋友。 第54章 黎臻之前听说宋映白跟谢中玉一起走了, 心里很是挂怀,马上派人去查他俩去哪里了,后来听汇报说是去程东一家,于是趁着晌午休息赶紧过来看看。 结果才走到附近,就看到宋映白靠着墙,神情紧张, 好像在躲避什么人,他便下马喊他,这一喊,没想到却发现是个“假”宋映白。 为了不打草惊蛇,把手里的斗篷给对方披上, “你外袍去哪里了?” 它捂着嘴巴, 泪眼婆娑的抬眸,“被道士扒去了……他们欺负我……” 道士?谢中玉?黎臻手掌贴在它脸颊上,并往耳后滑,“为什么欺负你?” 没有摸到贴合的缝隙, 难道不是人皮面具? 的确,这张脸太自然了,除去一些细节, 活脱脱就是宋映白本人。 “不知道啊……就是突然欺负我, 还有程小旗和另外一个人……”它委屈的哭道。 程小旗?宋映白绝不会这么称呼他的下属, 尤其还是在他面前, 黎臻假意安慰道:“好的, 我翟永一定帮你。” “好的好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诶呀,原来他叫翟永啊,它因为知道了他的姓名而高兴。 黎臻认为宋映白本人并没有危险,首先这个假的身上有些,而且神色慌张,似乎处于被追杀中,再者,他刚才说,欺负他的,除了道士和程小旗外,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宋映白。 黎臻推测事情的全貌,极有可能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围剿一个妖人,却被这个妖人变成宋映白的模样给逃跑了,恰好被他撞见。 “你反击了吗?他们有死伤吗?”黎臻道。 “我反击了,可他们实在难缠……我只好跑了,幸好遇到了你。”它现在不太喜欢那三个凶悍的家伙了,倒是眼前人又好看又温柔,对他体贴,它现在只想跟着他,“咱们快离开这里吧,一会他们来了,连你也欺负了。” 正合黎臻的心思,“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嗯嗯。”它欢呼雀跃。 黎臻看着“宋映白”如同撒娇般的动作,心里忍不住的想,自己怕是到死那天也看不到真正的某人这个样子的。 他对他的情感不一般……但他呢? 想到他俩之前去抓罗刹鸟时的对话。 黎臻忍不住唉声叹气。 “你怎么了?为什么叹气?你长得这么好看,有什么犯愁的事情吗?” 黎臻疑惑的想,这个妖人怎么回事,说话如此幼稚,刚才就发现它好像不是很聪明,“我在想,你受人欺负了,我却不能替你出气,也不知道能替你做什么?” 套一套话吧,看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它越来越喜欢这个人了,性格如此温润,“我没别的心思,就是想好好照照你。” “照照我,怎么照?” “照在我的眼睛里呀。”它调皮的眨了下眼睛。 这话听着很暧昧,黎臻嘴角勾起,有些玩味的笑了笑,宋映白要是知道某人用他的面孔对他说这番话,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照?” “嗯!”它眸光中写满了倾慕,“咱们快走吧,我想跟你单独待在一起,好好照照你。” 黎臻颔首,带着它转身离开,走到巷口,让“宋映白”坐到了马背上,他自己则骑了随从的马,打马往一个方向跑去。 街边一个行路的男人,看到黎臻跟宋映白一起骑马离开,盯着看了会,将目光收回,继续往程东一家的方向走去。 他一进胡同,就见程东一杀气腾腾的四下张望,他不明所以,走近后小心翼翼的道:“程小旗。”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应该盯梢姚来凤吗?”程东一道,这人是他下辖的校尉,因为这两天他眼睛不能用,宋映白也不想辣眼睛,今天派了别人临时盯着姚来凤。 “……姚来凤……死了。”这人道:“他昨晚扛着个东西进柴房后,再没出过家门,今天早晨,我看到他娘子出了门,但是不久,就听他家传出哭喊声,一口一个夫君的叫着,很快街坊邻居就有人来了,我凑上去一打听,原来是他家娘子在柴房发现了他的尸体。这会已经报官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个妖怪都跑出来了,姚来凤确实凶多吉少,程东一刚要说话,就见谢中玉跟宋映白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你看到它了吗?” 程东一马上低声道:“姚来凤死了……” 来报告消息的人,在看到宋映白的时候一怔,这才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宋百户怎么又出现了,他不是跟黎大人骑马走了么,可他现在身边也没马啊,不由的震惊的道:“您……您……” 宋映白马上看出端倪,这校尉这么古怪的看自己,肯定是发生了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正好这会顶着他脸的妖物在逃,不消说,定是看到了两个他。 “是不是看到另一个我了?在哪里看到的?快说!” “在主街上跟黎大人骑着马走了。” 程东一暗暗的想,果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看到黎大人,就奔着他去了。 谢中玉道:“黎佥事被骗了,把它当成你了。” “他们往哪里去了?” 这个校尉指了个方向,宋映白道:“不管怎么说,我和谢中玉先往那个方向找,程东一,你去姚家,看看那边的情况。” —— 黎臻带着“宋映白”一路飞驰,来到了一个僻静的院落内,这宅子说来“可耻”,本来是他父亲当年胡闹,买下来用作寻欢作乐的场所,后来他爹失踪了,这里一直闲着,只每年派老仆来收拾一下,等待主人的归来。 它见这小院幽静,喜不自胜,眉开眼笑的望着眼前的公子,“这里好这里好,没人打扰咱们。” “嗯,我同意你的说法,没人打扰咱们了,那就说一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吧。” 它笑眯眯的朝他扑过去道:“想要你的脸。让我摸摸你的脸吧。” 黎臻向后一躲,叫它扑了空,“好的,但是你别动粗,你要是文静点,随便你摸。” 它受宠若惊,居然这么配合,他果然是个温柔的人啊。 黎臻脚步向后退着,直到移动到井边,他的脚步没法再后撤了,才停下来,“你慢点过来。” 黎臻这一路来从没对它表现出敌意,它又沉浸在获得美貌的快乐中,加上它对美貌的人其实不太喜欢动粗,忙不迭的点头,靠近了黎臻。 就在手摸到对方脸颊的瞬间,对方突然眼神变得凌厉,刹那间抓住了它的手腕,接着它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周围变得漆黑,只有一个光亮越变越小,待反应过来,后背已经碰到了井底的石头。 黎臻抽刀撬起一块铺地的石板,用手一拍,让它落到了井口上。 事情发生的太快,它周围立刻变得漆黑一片,它从没见过这样的黑暗,平时哪怕是最黑的夜晚,它也能捕捉到微弱的月光或者邻居的烛光,像这样密不透风的黑暗,它也是第一次经历。 它伸手摸着周围,活动空间只比双臂展开宽那么一点,仿佛又回到了禁锢它的镜中。 它痛苦的大喊一声,跃起撞向头顶的石板,黎臻早料到它会这么做,早就另外又压了几块石板。 他趴在上面,双手死死按着,遭受撞击的时候,明显感到石板剧烈震动,最下层因为撞击,掉下一些碎石块。 黎臻从它说想“照照”他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它投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去,叫它不仅没法照,也能困住它。 他记得这个小院有个井枯,所以就把它带到这里来了,他原本打算诓骗不成就来硬的,没想到这家好很蠢,倒节省时间和精力。 它又冲击了一下,没有冲开石板,反而撞得自己生疼。 它的能耐在于利用光影,使用技巧打败敌人。 如今没有光,它什么都办不成,而它本来就是娇滴滴易碎的镜子,脆弱得很,现在敢于用头撞石壁,还撞掉一点碎渣,已经是尽力了。 “呜呜呜呜……还以为你是好人……”它抹着眼泪。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变成宋映白的样子,为什么要摸我的脸?” “因为你们好看呀,想照美人有什么错?呜呜呜呜……我好可怜的,被姚来凤恶心,跑出来寻找美,结果你们一个个都来欺负我……” “……你是镜妖?”黎臻不是很能理解它的想法,但它的话不像假的,如果真如它所说,没有更深层的恶意,那倒还好。 “反正不是人……”它抹泪,“放我出去,这里太黑了。” 黎臻坐到石板上,抱着肩膀,皱眉无力的想,谢中玉跟宋映白一大早跑出去,难道就是为了抓这个蠢货?结果还没抓到?谢中玉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正在心里嫌弃谢中玉,就见宋映白四下张望着走了进来,一见他,安心的一勾唇,刚要笑,但瞬间又收起了笑容,警惕的盯着他,不再前进。 黎臻叹气,我能一眼认出你的假货,你却不能辨识出是不是真正的我。 “别看了,是我。”黎臻道:“妖怪在井底呢。” 对啊,把它关到没光的地方就是了,不过当时这妖怪突然上门,大家情急之下,真的没时间多想,宋映白仔细听,确实听到井底传来呜呜的抽泣声,这时候谢中玉也跟着跑了进来,黎臻一见他,便朝他道:“幺零幺,知道我是谁吗?” 谢中玉晓得只有真正的黎臻知道他这段糗事,不满的道:“其实你不用这么证明,我当面的话,是能够分辨出对方是不是妖怪的。” 宋映白确信这就是真正的黎臻了,“幸好你的醒目,有人看到你往这边来了,然后我们在门口看到了你的马。你把妖怪抓住了?谢天谢地。我一直担心它要是不穿衣服绕着京城跑一圈,我就完了。” 黎臻笑道:“那你只能隐姓埋名到小城做个土财主了。” 宋映白走到井边,听着里面的呜呜哭声,“你这家伙,你杀了姚来凤,害了人命,还有脸哭?” “你试试看嘛,没有选择,只能逼迫看姚来凤的身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也会想杀人的。” 宋映白道:“就算我想,也不会真的下手,顶多狠揍他一顿,你却杀人,你到底是个妖怪,没有是非善恶观。” 黎臻冷声道:“你是何来历?” 谢中玉也上前质问道:“你到底从哪里来的?你的本体镜子已经碎掉了,怎么还能四处走动?” “……”它才不会说呢。 宋映白道:“不说是吧,一会叫道士做法把这口井封死,你在黑暗中待到天荒地老吧。” “反正说了,我也会在这里呆到天荒地老的。”它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类,刚才还那么温柔的公子说翻脸就翻脸,再不相信任何人了。 黎臻哼笑道:“非也非也,你要是不说,我会请人把你封到一个穿衣镜中,然后把这面镜子抬到寺庙附属的澡堂子去,那里常年光顾的客人基本上都是年纪太大,退下来的阉人,还有一批给他们搓澡的无名白……你以后就面对他们吧。” 它不吭声了。 宋映白想象了下一群皮肤松懈的阉人们,画面倍杀姚来凤……黎臻啊黎臻,你真是个人才。 黎臻道:“那好,就这么决定了。” “别,别!我说我说,那个镜子不是我的本体,我只是被陶宗清封进了那面镜子里而已,姚来凤整天抚摸镜面,慢慢的镜面上画的隐形符文被抹掉了,我又故意气他,让他打碎了镜子,我就出来了。可我也很惨啊,我被关了差不多有三十来年了,一直被放在一户人家的库房内,直到前几年才被贩卖,但买主却是姚来凤,呜呜呜呜……” 陶宗清是谢中玉师父的道家名字,三十年前师父能抓到的妖怪,自己却无力招架,谢中玉有些不好意思,尤其还是在宋映白面前。 黎臻道:“你别哭了,你本体在哪里?” “说了也没用啊,你们找不到的。” “好吧……澡堂子走起。”宋映白道。 “我说了,反正你们也找不到。我是武四虎娘子的圆镜,大概五十年前他要进沙漠找地狱井,他娘子把我放进了他的包袱里,后来他死在了沙漠中,我倒是在那里慢慢鲜活了起来,不过,我出不去,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处。期间来了几波人,我附到他们携带的镜子中,可惜,他们也全都死了。 三十年前吧,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来了,我抱着试试的心态,跳进了他的包袱内,找到一个手镜,钻了进去,他很厉害哦,跑了出来,我就这么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可是,还没等我好好玩一玩,就被姓陶的发现了。” 三十年前,书生,平安离开,难道是小诸葛? 这个武四虎不知道是什么人,他死在了大漠,想到开春之后,他可能就要跟黎臻进大漠,暗暗捏了一把汗。 黎臻道:“看不出你还有些来历。” “所以嘛,你们找不到我的本体的,别费力了。你们问的,我都说了,别把我送到堂子去。”它委屈巴巴的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 “这样吧……我请师叔来,把它重新封印起来。”一直沉默的谢中玉开口了。 黎臻心道,你的用处是,能搬来更厉害的救兵,“嗯,还是你请更方便些。” 言外之意,其他人也能去请,只是你身为弟子更方便而已,你只比别人有这么点优势。 谢中玉听出来了,可又不好发怒,“我去去就来!”转身快步出了门。 宋映白看出来了,谢中玉没抓到妖怪,脸上无光,轻轻一叹。 谢中玉走了黎臻看着宋映白,将他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从头顶扫到脚底,最后目光再次上移,落到了他脸上,盯了一会后,长长叹气,错不了,想象自己亲吻他,不仅心里不排斥,还很激动,对同性有这种想法,自己真的…… 宋映白就见黎臻将他打量了一遍,然后唉声叹气,担心的想,是不是自己没搞定镜妖,叫黎臻怀疑自己的业务能力了,忙解释道:“你别看它现在被关在井里像个软脚虾,在阳光下可是很生猛的。” 黎臻见自己的行为引起了宋映白的注意,忙道:“我叹气跟你没关系,是别的事情。” “公务上的事情?” “私事。” 宋映白挨着他一并坐到石板上,笑道:“不如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给你出个主意。” 黎臻心里苦笑,你出主意?算了吧。 “咱们是好朋友嘛,你别觉得你聪明,有的时候当局者迷,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或许看得很清楚。” 呵呵,好朋友……黎臻道:“……改天跟你说吧,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不知该如何说起。” 每次都是他有事拜托黎臻,终于能帮助他一回了,宋映白将胳膊搭在他肩头,笑道:“你随时想好,随时跟我说!” 黎臻身体一僵,心跳加速,你还是别跟我太亲近的好,他站起身子,伸了伸胳膊,“坐累了,谢中玉怎么还不回来?” 宋映白道:“应该快了吧,我去门口看看。”说着,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就见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的道士,健步如飞的走了进来,正是皇帝近年宠信的道士于宗平,也就是谢中玉的师叔。 他身旁跟了两个道童,各捧着一个扇着红布的托盘。 黎臻行走宫中,见过于宗平不止一次,恭敬的抱拳道:“于道长。” 于宗平还礼,“这镜妖在井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从一个托盘中取出一把用铜钱串起来的金钱剑,右手持着,口中念念有词,在井边走了一圈,然后就听他喝了一声:“走!” 压在井上的石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掀飞,同时,于宗平拿出另一个托盘红布下的器物:一面盆底儿大的铜镜,扔了出去。 铜镜在石板飞开的瞬间,飞到了井口,正照着下面的妖物。 就听镜妖一声惨叫,此时,于宗平转了个身,做了个隔空抓取的动作,接着袖子一抬,便将飞回来的铜镜装进了袖中。 宋映白见于道长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恨不得鼓个掌。 “这妖物已经被我收服了。”于宗平微笑道:“不便打扰,贫道告辞。”然后回头对谢中玉笑道:“妖抓完了,可以跟师叔回去了吧。” 这一次,谢中玉没有反抗,乖乖的走了。 等回到师叔的宅邸,才一进客厅,于宗平刚要说话:“我说中玉啊,你……” 不等他说完,就见谢中玉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言辞恳切的道:“师叔,我想好好学习道术!从今天开始,不,就从这一刻开始,我再不耽误半点了!” 于宗平一愣,上前摸了把师侄的额头,没发烧啊。 谢中玉一本正经的道:“我说真的!” 于宗平见他神色坚定,捋着胡须,欣慰的笑道:“孺子可教也。” —— 姚来凤死了,死得很蹊跷,锅瓷实扣在了厂卫头上,毕竟前脚刚提议裁撤厂卫,后脚人就死了,现在就看,究竟是锦衣卫,还是东厂下的黑手了。 因为姚来凤虽然死于窒息,但体表完全没有外伤,不管是脖子上的勒痕,还是口鼻中的淤血迹,仵作都没发现,所以又有人说他死于鬼魂索命,原因要追踪到他祖父做次辅那会。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宋映白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查了下,武四虎倒是没有,但是五十年前,倒是有个叫武世恒的庐州富商说要去西北进一批货,就此失踪,不知道是不是镜子口中的原主人,据说他是当时有名的富绅,结果吃了官司,差点家破人亡,最后为了翻盘,铤而走险去西北进货,结果却再没回来。” 黎臻的心思没在棋盘上,单手撑着下巴,意兴阑珊的道:“名字听着很像,他吃了官司,想进地狱井看到未来的情形,以此在商场上翻盘,也是很有可能的。不过五十年过去了,后人在不在都不好说了。” 宋映白发现他自打除了镜妖后,整个人都发蔫,以前虽然有一阵阴晴不定的“抽风”日子,但好歹也是精神奕奕的“精神病”,这是怎么了? “你还烦恼呢?”虽然屋内没有其他人,但是宋映白还是放低了声音,“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我遇到你了啊,唉……黎臻之前认为自己喜欢宋映白就纠结过一段日子,结果挣扎来挣扎去,却发现最初的感觉其实就是正确的。 他没法说,说了连朋友都做不成,宋映白估计能一溜烟跑到琼州去。 黎臻表情一言难尽,再次一叹,“唉——” “哈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中意哪家小姐了?结果人家不理你。” 很接近的了,可惜核心猜错了,不是小姐,也没不理我,黎臻皱眉,“你怎么猜出来的?” “这还不好猜,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除了感情上的事情,恐怕也没什么值得操心的了吧。俗话说,美人膝,英雄冢,便是这个道理。”宋映白道。 黎臻笑了笑,将双臂叠放在桌上,靠近他,“你很聪明,猜到精髓了。” 宋映白也学着他的姿势,凑近他,“你不如跟我说说,我帮你参谋参谋。” “……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成不了。” “你这条件也成不了?”宋映白神秘的道:“不是宫里的妃嫔或者有夫之妇吧?” 黎臻眼珠转了下,为了把谈话继续下去,信口道:“那倒不是,就是我们两家有过节,老死不相往来那种。所以,如果是你,遇到这种求而不得的情况,你怎么办?” 宋映白很想回答:“忘记她,找别人。” 但没有这么聊天的,黎臻想听的肯定不是这些,“那就得看她对你有没有意思了,有的话,怎么都好办,没有的话,那真得费些功夫了。” 黎臻想了想,“他倒是不讨厌我,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对我生出情愫。” “不讨厌就意味着有机会!”宋映白道:“找机会多接触,殷勤点。至于别人怎么看,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态度。只要她点头,想嫁给你,就凭你的手段,还愁摆不平周围的阻碍么?!” 黎臻缓缓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还有啊,你不用太发愁,这种事你着急也没用的,用力过猛反而会把人家姑娘吓跑,徐徐图之为上,总之尽自己最大努力,剩下的就交给缘分吧” “说得太好了!” 宋映白继续鼓励:“石头都能捂热,何况人心!”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有底多了。”黎臻眼眸微微垂下,意味深长的抿唇轻笑道。 第55章 随着天气走冷, 年关临近,到处弥漫着等闲散气息。 有什么事等年后再说成了共识, 在万众期盼中,元月初一来临,京城各部迎来了假期, 欢乐祥和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拜年的拜年, 探亲的探亲。 宋映白“父亲”去世,家里不庆祝新年,且有孝在身的人,不宜给别人拜年, 所以他不用给上面的各位大佬拜年, 乐得逍遥。 低调过年,享受一个简单的假期。 他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 快乐的做了几天富贵闲人。 转眼到了元宵节当天,丫鬟和小厮们窃窃私语讨论看花灯的事情,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能被他听到,宋映白一眼便看穿了他们的企图。 花灯一年就一次, 错过今年就得等来年,宋映白不会那么不近人情。 不过, 毕竟府里的“老爷”死了, 总不好直接让仆人们出去看花灯, 总得找个理由做遮羞布。 他作为一个开明的主人, 手一挥, 吩咐道:“少爷我今天想清清静静的看书, 你们晚上不许在家烦我!” 下人们也发现,虽然之前觉得少爷凶神恶煞的敢带锦衣卫“抄”自己的家,但只要你不惹他,不作妖,少爷算得上是个相当开明厚道的主人。 “是是,我们绝不打扰您。”下人们笑着应承着退了下去,开始商量晚上看花灯的事情。 宋映白对花灯有点兴趣,但也仅仅是一点,想到刺骨的寒风,决定不去凑那个热闹,在家烤着火盆吃零食看话本比较惬意。 傍晚时分,周围越加热闹,街上不时传来燃放爆竹的声音和小孩子的欢笑声。 宋府的下人们,家生子的回了家跟亲戚结伴出行,剩下的也都找了个要好的伙伴,陆续出了门。 全府上下只留不几个人,宋映白只穿了个单衣,趴在炕上,一边吃果子一边看话本,正津津有味的时候,小厮拍门道:“少爷,少爷,一个自称楚丘的锦衣卫拜见。” 他不是黎臻的随从么,“让他进来。”说完,坐了起来,将话本一叠放在了炕桌上。 很快,楚丘带着一身凉气走了进来,先作了揖,继而道:“宋百户,黎大人叫我过来请您帮个忙,他那边人手不够了。” 宋映白一听,也没问是什么事,直接开始找夹袄跟外袍,往身上一套,系好腰带,戴了暖耳,“走吧。” 两人出了宋府的大门,宋映白才问:“什么事啊?你知道吗?” 不过想来,应该也是锦衣卫的事情,否则黎臻不会元宵节也不休息。 楚丘谨慎的道:“不方便说,您到了,黎大人会告诉您的。” 宋映白便不再问了,随着楚丘往热闹的地方走,街上真是家家和乐,户户喧嚣,人群比肩接踵,想走快都走不了。 平日里也不见这么些人,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各种小摊杂货全摆了出来,不停的吆喝招揽顾客,哪个摊位有新奇的玩意,就围了一群人堵塞道路,他和楚丘只得再回到小路,绕远来到了黎臻身边。 他俩到的时候,黎臻正站在一个花灯前,假模假式的看着,眼睛不时瞟着周围。 楚丘将宋映白领到他跟前,便退了下去。 “找我什么事?”宋映白笑问道:“难不成想请我看花灯?” 黎臻笑道:“美得你,当然是让你来干活的!” 宋映白一咧嘴,“我就知道,好事轮不上我,你说吧,什么事?” 黎臻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手指着不远处的茶楼道:“现在圣上在那里喝茶,我带人负责保护。” 微服出巡?也是,整天闷在宫里也怪无趣的,况且教坊司都去过,也不差出来看花灯了,宋映白道:“你想让我再带几个人手,在附近保护吗?” “我想让你……”黎臻侧头附在他耳旁低声道:“让你去趟教坊司,告诉燕春院的徐月朗姑娘准备一下,我觉得皇上保不齐今夜会过去一趟,万一徐姑娘外出看花灯,让皇上白跑一趟,坏了皇上的心情就不好了。这件事,我不放心别人,你来做最合适。你到了那里,就说木公子要过来,鸨母们都懂。” 这倒是,宋映白身为知情人和黎臻的朋友,又是锦衣卫内部人员,舍他其谁,“那好,我这就过去一趟。” 黎臻道:“快去吧。” 宋映白转身往教坊司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程,等人没那么拥挤了,他的步伐加快,没一会就到了教坊司所在的勾栏街。 此时这里也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进出的人比平日更多,从胡同到燕春院这短短的一段路,就看到三个喝得酩酊大醉的。 燕春院的龟公见了宋映白,赔笑上前,“客官快来,想见哪位姑娘?若是没有指定的,我给您介绍几位好的。” “鸨母呢,我要跟她说话。”宋映白为了节省时间,直接道:“赶紧去把人叫来,莫要耽误了大事。” 龟公见宋映白气势凌厉,知道不是一般人,马上缩着脑袋去叫了鸨母来,不一会,就见一个穿红戴绿的婆子走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映白,才小心翼翼的问:“我是这院的妈妈,敢问您是……” “一会木公子可能要过来,徐姑娘在院中吗?” 木公子来过几次,每次都带着几个不好惹的随从,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猜得出必然是京中有权势的人物,鸨母登时脸色一变,道:“她……她还真不在,去见朋友了。” 宋映白暗暗咬牙,真是的,偏不在院中,“她到哪里去了?赶紧派人找回来!” “她……”鸨母问龟公,“月朗去哪里了?” 龟公抓脑袋,“好像是……古什么胡同,她说了一嘴,我没太往心里记。” 徐月朗入了教坊司的籍,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能逮回来,而且她是最红的姑娘,锦衣玉食供着,没有出逃的意思,所以也就没留神。 “古……古水沟胡同?古井胡同?谷子胡同?”宋映白一连说出几个胡同的名称。 “古井胡同!是古井胡同!”龟公道。 宋映白抓住他的衣襟,往外拎,“走,咱们一起叫她回来!” “诶——诶呀——”鸨母追出几步,见宋映白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道:“那你们走快点啊——早去早回。” 宋映白抓着龟公出了院门,就把他放开了,“古井胡同在这边,快走。” “是是。”龟公揉着后脖颈,跟着宋映白的步伐,往古井胡同走去。 好在离得不远,不到两刻钟就走到了,一进胡同,就看到徐月朗的四个轿夫围在一起说笑,轿子停在一旁。 “姑娘在里面吗?”龟公看四个人点头,马上撩开衣摆跨进了门。 宋映白没有跟进去,依靠着对面的墙,等他们出来。 不知徐姑娘会见的是什么人,不过,不管是什么人,都得汇报给黎臻,这是他职责所在。 龟公走拽开屋门,见徐月朗正和一个娇艳的女子抱头痛哭,忙道:“我的姑奶奶,您怎么还哭上了,一会木公子要来了,您赶紧擦了眼泪回去罢。” “我今晚上不见客!”徐月朗含泪回眸道:“就算他来再多次,也是薄情郎。” “姑娘,何必说这个呢?!”在恩客中寻有情郎,不是缘木求鱼么。 这时候龟公又上前一步,借着烛光看清了另外一个女子的容貌,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是旁边院子赎身走了的杜媺杜十娘么,怎么又回来了呢? 杜十娘抹着泪道:“你还是回去吧,你现在还不是自由身,如果耽误了,你家妈妈会为难你的。” 徐月朗啜泣道:“我原本看到李甲给你赎身,你们结伴走了,心里还燃起了希望,以为我也有朝一日能等到自己的心上人。可听了你的遭遇,我这心都冷了,这世上真是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托付。” 杜十娘提到李甲也恨得咬齿,但更多的是心如死灰,“他说我就是跟他回了老家,也进不了他家的门,于是便打算把我卖给孙富!早干什么去了,既然知道他家容不下我,为什么还要替我赎身,答应和我永远在一起。” 她在船舱中听到李甲跟孙富的密谋寒透了心,一度想要投江自尽,但不知怎么想起了在驿站时听到的那年轻人所说的话,两条腿的狗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是满地跑。 自己为了李甲这么个背信弃义的东西去死,值得吗?! 她决定先来一招缓兵之计,不让李甲卖掉自己。 她拿出百宝箱把这些年积攒的金银器物给他看,告诉他,自己有财物傍身,到了他老家,不进他们李家们也能租个小院落在外面住,还能出一笔银子替他弥补亏空,哄他家老爷子开心。 李甲一看到她有这么多银子,立即换了一副嘴脸,也不愁她到底能不能进家门了,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差点害我做了傻事。” 他立即去找孙富,说不卖了,但是孙富已经看中杜十娘的美貌,岂能善罢甘休,和李甲理论无果,竟然派家丁硬抢。 抢夺过程中,李甲落了水,等捞上来,就剩半口气了,孙富怕摊上人命官司,赶紧驱船跑了,留下惊魂未定的杜十娘跟半条命的李甲。 李甲受了惊又受了凉,到岸上找了家客栈住下,大夫看了,药也喝了,但无奈身体底子太差,拖了一个月,竟然病死了。 杜十娘出于仁义,雇了个人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她自己则又返回了京城,毕竟她无处可去,京城好歹还有几个认识的姐妹。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姐妹抱头痛哭的见面。 徐月朗感同身受,同是天涯沦落人,以为姐妹找到了幸福,结果不过是一场空,让她对未来不再抱有期待。 龟公着急的道:“姑奶奶,我给您跪下了成吗,您这要是耽搁了,木公子不顺意,打赏的银子少了,妈妈可要拿我问罪的。求求您了,赶紧走吧。” 杜十娘也劝道:“我就在这里住着,你改日有空再来吧,快回吧。” 她抹掉眼泪,起身送徐月朗离开,两人走到外院门口,依依不舍的告别。 等待徐月朗出来的宋映白,看到两个娇丽的女子牵着手,垂泪挥别,其中一个正是杜十娘。 他马上低下头,转身走到了一旁的僻静处,他不想让杜十娘认出他,免得节外生枝。 徐月朗告别了姐妹,坐上了轿子,由轿夫抬着飞快的往教坊司跑。 龟公一个劲儿的催,“快呀,快呀,再快点。” 大概一刻钟后便把人运回了教坊司,鸨母一看女儿哭得双眼红肿,马上叫道:“我告诉你,不许再掉一滴泪,大过年的,叫人看了丧气,还有,赶紧给姑娘拿冰敷眼睛!” 宋映白见人送到,转身出了燕春远的门,往胡同口张望,没多久便看到前后三辆马车往这边行来,宋映白装作路人,低下头继续往前走,余光看到这辆马车驶进了教坊司后院。 十有九成就是皇帝跟黎臻他们了,他到了不远处的街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观察周围的情况。大概过了两刻钟,就见黎臻手里捧了一小包东西朝他走来。 他呵出一串白雾,“告诉你啊,我这属于加班,你得付双倍俸禄。” “钱没有,肉丸子倒是有。”黎臻打开手里的油纸包,露出金黄的酥炸肉丸子,“厨房刚做的,还热乎着呢,你赶紧吃了暖和暖和吧。” 宋映白用签子扎起一个,上去就是一口,没想到丸子里面还很热,烫得他抽气,黎臻笑道:“你慢点。” 宋映白嚼着丸子,“咱们不会就这么守一夜吧。” “那倒不会,半个时辰差不多,毕竟不能离宫太久。”黎臻凑近他,两人一起吃东西,“你要是冷就先回去吧。” 宋映白道:“我再陪你一会也行,正好把丸子都吃了。对了,徐月朗刚才没在院内,去见了一个朋友,正是杜十娘。” 黎臻记得宋映白对她的特殊照顾,“你好像挺在意她的?难道你中意她?那你比我强多了,我跟心上人隔了一座山,你这个就简单了,隔了一层纱。” “什么山啊纱啊的,我对她没意思,不过,她看来是脱离了李甲,我倒是挺开心的。” 黎臻道:“你不喜欢她,她脱离原来的情郎,你高哪门子的兴?” “我这叫博爱,只要有苦命人获得幸福,我就开心。”宋映白摇头“嫌弃”的道:“你肯定不懂这么伟大的情操。” “滚吧你。”黎臻笑道:“咱们这行没有菩萨心肠的人!尤其是你,说真的,我看好你以后有一番大作为。” “真的?” 黎臻改口道:“准确的说,是跟我有一番大作为。” 就是说我越不过你了呗?宋映白现在没有反驳的底气,“我懂我懂,指的是开春暖和后跟你去地狱井吧。” “进沙漠最好的季节是夏天。我打算就咱们两个人去,毕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就咱们俩个?不带几个人互相照应一下吗?” “人多,可以是照应,也可以是累赘。”黎臻道:“比起照应,我更不想要累赘。” 宋映白挑眉点头,“有道理,那就咱们两个拼一番吧。” 黎臻瞅着他笑,“反正你想逃肯定是逃不掉了。” 宋映白拿手肘怼了他一下,“还不是你一开始坑我!对了,曹小川今天来了吗?” “来了,在外屋守着呢。” “喝着暖茶,有姑娘陪着,等待皇上吩咐的那种等着吗?你怎么不去?” “他是阉人,在那里伺候着没关系,我这种正常人就算了,免得惹出是非。” 宋映白一副“我明白”的表情,重重点头。 “你问他干什么,他最近找你麻烦了?” “那倒没有,没什么事,就是随口问问。”要是没黎臻护着,曹小川早上来踩他八百次了。 黎臻抛出真正目的:“要不然你找个地方等我一会,皇上回宫了,咱俩找个地方转转,看看花灯什么的。” “没意思,不想看,我一会就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黎臻心道,你小子拒绝的还真干脆。 两人闲聊了一会,宋映白吃了几个丸子,借着热乎劲,告别了黎臻,往家走去。 此时,他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走着。 老者佝偻着腰,“小伍子,你的好运气要来了,多少人削减了脑袋,都进不去曹府伺候,这等好事偏偏落到了你头上,好好干吧,伺候好了主子,你进宫就有望了。” 小伍子跟在后面,一个劲儿的点头。 他心里清楚,他的好运气不是没来由的,他在寺庙开的堂子给人搓澡,为的就是和人脉广的老太监接触。 就算不能入宫,如果能到这些大太监府上侍候,也比之前的境遇好上数倍。 不得不说,好看的皮囊就是有优势,不管对方处于什么目的,就是有很多太监愿意亲近他,加上他嘴甜,逢人就叫爷,很快就经人介绍到一个年老出宫的大太监府中伺候。 今天,东厂督主曹祥的养子之一曹小川过来做客,相中了他,老太监做顺水人情,晚上派人把他送过去。 到了曹小川的府邸门口,小伍子仰头看这气派的匾额,心中不由得想,如果自己能获得这样的富贵,不管是什么事,他都肯做!且无怨无悔。 —— 年后,各种事情又都找上门来,宋映白一度恨不得把时间退回到放年假的时候。 开春的时候,他接到了父亲的来信,在信中他再度表达对哥哥宋俞业去世的哀痛,写了两页纸,然后笔锋一转,说宋映白能继承家业,乃是命中注定,希望他能把持好自己,不要因为有了钱就穷奢极欲,招致灾祸。 宋映白品了下,一个希望儿子勤俭养德的老父亲形象跃然纸上。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放心吧,他不会的,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回去了。 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从春季开始,他俩就为夏天进地狱井的事进行准备,想到什么欠缺的,随时增补,断断续续的查缺补漏,把需要的东西备齐。 春末夏初,宋映白先告了假,称要回老家修缮祖坟,这个理由,就算是看他不顺眼的刑千户也没法拒绝,批了半年假。 黎臻则在他半个月之后,以外出巡视的名义,自己给自己放了假。 两人约定好时间,在京城外的一个小客栈内相会,并肩骑马一起往西北的方向走了。 这边厢宋映白走了三天后,谢中玉登门拜访,他最近大半年刻苦修道,尤其跟随师叔学习各种法术,觉得小有成就,便忍不住来找宋映白,看看能不能有帮上他忙的地方。 没想到门子告诉他,“我们宋大人回老家去了。” 谢中玉一口气憋在心中吐不出,特意上门为他“服务”,结果他人却不在。 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去,既然宋映白不在京城,他能做到的只有为他上一根平安香了。 可是平安香才插到香炉中,香竟然从中毫无预兆的折断。 谢中玉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咽了下吐沫,犹豫了会,又点了一根平安香,为宋映白祈福,然后恭敬的插到了香炉中。 他的手才刚离开香身,香再次从中间折断,仿佛人被拦腰斩断一般。 谢中玉不敢再试,仓皇的出了大殿,站在院内朝远方的天际望去,只是回老家,怎么会遇到危险? 他真的是回老家了吗? —— 宋映白坐在一处砂岩的阴影下,仰头喝水袋中的水,咕嘟咕嘟几口下肚,舒爽的出了一口气。 这种温度根本戴不了人皮面具,现在这样都觉得热。 不过,内陆地区,尤其靠近沙漠,昼夜温差极大,白天晒死,晚上冻死。 他俩根据地图的指示,严格控制行程,保证每次都有官府的驿站可住,但是越临近龙门关,驿站越少。 黎臻站在一个土坡上,照着地图看了会,跳下来道:“前方应该有个集市,咱们明天买两匹骆驼。” 有集市的地方就有客店,附近没有驿站,只能住普通客栈了。 宋映白他俩身穿墨色粗布袍子,头戴奓檐帽,打扮普通,毫不惹眼。 越到边关,附近的人越凶悍,一是气候凛冽,人跟着脾气也不大好,二来大量想出关的逃犯在附近游荡,这群人背负命案,随时准备拼命。 宋映白翻身上了马,“咱们快走吧,争取早点到。” 黎臻同意,两人打马往地图上标注的小镇集市方向驶去。 马蹄踏起滚滚的沙尘。 傍晚时分,宋映白看到地平线上出现的城镇越来越清晰,笑着跟黎臻道:“我快饿死了,一定要点个烤羊吃。” “好,就吃烤羊!” 周围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房屋,他们继续往里骑,房屋变得密集多了,但是他俩却不约而同勒住了马缰,原地打转。 宋映白警惕的看着周围,低声道:“咱们还要往里去吗?” 黎臻四下眺望,皱起了眉头,“这里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骑了这么长时间还没看到一个人。 空有房屋,不见住民。 宋映白见旁边的屋子虽然被风吹得有些破旧,但门窗俱全,街道肃整,不像经历过战争和杀戮,有的家门口还挂着红彤彤的干辣椒。 鬼镇? 第56章 夕阳最后的余晖向地平线下沉去, 宋映白判断用不了两刻钟,天就会完全黑下来。 这个镇子之外,方圆数十里再没有可落脚的地方,露宿野外, 太过危险,可能睡梦中就被黄沙给埋了,而且附近保不齐有游荡的野兽。 所以, 除了此地无处可去。 黎臻也是这样想的, 谨慎的道:“……再往里走走看,慢点。” 风卷着尘土,吹着街道。 坟墓一般的寂静, 若不是风声, 恐怕连他们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清。 马蹄哒哒, 很快,两人沿着主街,来到了一处挂着旗幡的酒店门口, 互相使了个眼色, 相继下马。 黎臻走上前,拍着门板问道, “有人吗?” 门显然被从里面闩死了,纹丝不动。黎臻便抽出佩刀, 顺着门的缝隙插进去, 向下一劈, 里面的门闩应声而断。 黎臻用脚轻轻一踹, 门吱嘎一声缓缓打开。 他警惕的走了进去,见大堂内的桌椅板凳摆放规整,除了没人影外,一切正常。 宋映白走进去,用手指揩了下桌子,很干净。 就是说,其实这里是有人居住的,否则也不会从里面插门。 两人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就等着进镇子补充给养,没成想却来到一个空镇,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黎臻简单的四下看了看,最后目光放到了一个开在后墙的门上,门上挂了个帘子,方便出入,不出意外,帘子后面是这家店的厨房。 俩人悄步靠近,黎臻用刀挑起帘子,里面果然是个厨房,油缸米缸水缸一字排开,但跟外面一样这里也没有人。 宋映白跟黎臻交换了个眼神,每个缸都盖着盖子,其中一个盖子下面露着一角布料。 黎臻冷声道:“不管你是谁立刻从水缸里出来,否则我就一刀刺穿盖子。” “……别……别杀我……”盖子缓缓顶开,露出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孔,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这时候听门口有响动,宋映白一回头,就看到一把雪亮的菜刀朝他劈来,“放开我儿子!” 手法太笨拙了,一看就是没经过任何训练的普通人,宋映白闪身一躲,照他腹部一蹬,就叫他鬼哭狼嚎的丧失了攻击力。 “爹——”缸里的年轻人哭道:“别杀我爹。” “别嚎了,要杀早杀了。”黎臻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躲起来不见人,这个镇子怎么回事,为什么街上不见其他人?” 年轻人咽了下泪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了,你们不是和他们一伙的。这是我们家的店,至于为什么躲起来……我们也不想躲啊,可旱地夜叉他们说了,明晚午时之前,谁都不许露面,违者杀无赦。” 旱地夜叉?听起来很中二的样子,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盛产这种会点拳脚就拉帮结派的黑道份子,毕竟在大的地方也作不起来,不过,他们这种土皇帝对当地老百姓来说,危害才大。 “说话别没头没尾的,因为什么不让你们露面?这所谓的旱地夜叉又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这里的官府呢?”宋映白问。 “官府?这里没设啊。以前还挺好的,今年开春不知打哪儿来了五个凶恶的大汉,自称什么旱地夜叉,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不过,其实也还成,他们就是偶尔来一趟,抢点东西,不反抗的话,他们也不伤人。 只是昨天有一队官差路过,不知为什么双方起了争执,官差杀了一个夜叉,他们也杀了一个官差,现在官差们退守到一家客栈,旱地夜叉扬言要把剩下的官差都杀光,警告我们这些老百姓不许出门,否则见之杀之。现在家家户户不想掺和的,都躲起来了。” 官府对上强盗,和普罗大众没什么关系。 黎臻听了这番话,道:“你们店里有什么好吃的?赶紧上来,有全羊最好。”说着,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宋映白把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薅起来,丢给他儿子,然后跟着黎臻出去厨房,来到大堂,坐到了他对面,将佩刀搁到一旁,“民风彪悍,连官差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和咱们没关系。”该吃吃,该喝喝,该赶路赶路 “这帮江洋大盗,除了驻防的守军,谁也不怕。” 宋映白挑挑眉,他们这是来到无政府地界了,往前走肯定更凶险。 很快,烀得烂烂的羊肉端了上来,盘大量足,没有花哨的装点和烹饪技法,就跟这大漠飞沙一样粗粒。 酒水浓烈,宋映白抿了一小口就放到了一旁。 他早饿得心中发慌,此时见了香喷喷的烀羊肉,不禁大快朵颐。 用过饭,上二楼选了两间客房,各自歇下,累了一天,倒头便睡。 第二天醒来,收拾了行囊,两人准备离开继续赶路,刚走到楼梯口,店家父子俩躲在柜台后面窃窃私语,不时瞅着他俩一眼。 宋映白负责结账,他把胳膊搭在柜台上,笑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啊?要是涉及我们,请直说。” “我、我们想劝您二位再等一天,旱地夜叉说了到今晚午夜禁令才能解除,别看你们能进来,但如果想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宋映白瞅向黎臻,就见他嘴角一撇,显然是不认同。 宋映白便把碎银子往柜台上一拍,“不用找了,后会有期。”跟黎臻先后出了门。 街上跟昨天一样,瞅不见一个人,完全是一座死城。 宋映白有些担心的道:“这城里的百姓这么害怕,会不会那四个恶人真有些本事。” “真有本事就不会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小打小闹了,再说了,你见过真有本事的人,需要四个人一起混迹江湖么,都是单打独斗,也就能欺负百姓和官差吧。”黎臻道:“再说禁令有明确的截止日期,大家都抱着忍一忍就过去的心态,愿意配合,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映白觉得有点道理,“逼得没人帮官差,把他们逼进了死角。”这是在搞心理恐怖高压,让官差觉得没人肯帮他们,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 如果能干掉官差,那么他们在道上声名鹊起,闻风而来,纳头便拜,当他们小弟的人想必会趋之若鹜。 但这和他们没关系,赶自己的路要紧。 遗憾的是,集市上没人,买骆驼的想法落空,不过还有机会,再往前走还会碰到镇子。 街道上没人,骑行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出了镇子,却见路口站着一个抱刀的彪形大汉,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宋映白猜到这人就是旱地夜叉之一。 “还没到允许离开的时间。”他说罢,猛地抬头,露出脸上的刀疤,凶神恶煞的道:“回去,我叫你们回去,听到没有?否则我就拧下你们的脑袋当尿壶。” 黎臻不耐烦的道:“要么让开,要么我从你的尸体上跨过去。” “嘿,小子,活腻歪了吧?你真是不怕死啊,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是……啊————” 血迹在尸体周围蔓延开,黎臻让马蹄挑干净的地方踩,绕了过去。 宋映白紧跟黎臻,越过了尸体的位置,才走了两步,他就感到了周围有些不一样,前方跳下来两个人影,还没等看清,后面有黑影飞扑了上来,他向后一仰,躺在马背上,同时双手握刀往后一刺,一身惨叫后,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地上躺了两具尸体,站在他们前面的两个“旱地夜叉”,不由得打了退堂鼓,“你们是什么人?” 宋映白和黎臻怎么可能回答,只道:“让开。” 对方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个额头冒着冷汗,另外一个则一咬牙道,“有能耐下马一战!”今天的面子必须保住,否则以后没法在这地界上混了。 谁搭理你们啊,凭什么接受你们的挑战,宋映白心道。 这时候额头滴冷汗的男人,趁大家不备,转身撒腿就跑,宋映白眼疾手快,立即取了挂在马鞍上的弓箭,一箭便将人射倒在地。 剩的最后一个男人见短短一会,连死三个同伴,知道今天遇到高人了,将刀一扔,跪地求饶道:“两位大侠饶命,我马上离开这里,再不回来!饶命啊饶命啊。” “不可!” 没等黎臻和宋映白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两人回头,见两个官差打扮的男人朝这边跑来,“不能放过他!”说罢,将手里的刀掷出,跪在地上的旱地夜叉见状,侧身躲掉了飞刀,站起身来,举刀便和赶来的官差开战。 “啊——”一声惨叫,其中一个官差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胳膊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另一个也不占优势,被撵着的转圈跑。 “你们快出手啊!”两个官差道:“快结果了他!” 黎臻和宋映白颇为无语,但看在都是吃皇粮的份上,抽刀替他彻底了结了最后一个旱地夜叉。 两个官差气喘吁吁的靠在一起,朝黎臻他俩抱了抱拳,“总之……谢谢了。否则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脱身。” “举手之劳罢了。”黎臻和宋映白不便和官差多聊,打马朝前奔去,继续赶路。 看着地上的尸体,两个官差相互扶着朝附近一个小客栈走去,拍开门,里面的人赶紧把他俩拽进来:“快进来!” “黄班头,咱们不用担心了,那四个恶人都死了,是两个侠客出的手。”受伤的官差捂着胳膊坐下。 靠墙角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年纪比他小的男孩,两人都戴着枷锁,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都是你们两个,要不是押送你们,也不会到这鸟不生蛋,匪盗横行的地方来!”另外一个官差看着这对姐弟道:“连官差都敢杀,还有什么是这个地方的人不敢做的!” 领头的黄班头道:“行了,咱们还剩三个人,加上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赶紧赶路吧。” “你们啊,有个本来有个好爹,却没享到福气,一朝从尚书千金公子沦落为阶下囚,啧啧啧。” 这两个小囚犯是兵部尚书于宇轩的子女,他爹去年问斩,他俩被判了流放,因为判决正式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于是刑部就拖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才动身押送。 一路上还算顺利,却不想在这个破镇子遇到了悍匪,竟然打算连官差都杀,幸好他们今早一早出门打探情况,正好碰到了两个江湖上的侠客打杀了那四个恶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后悔做我爹的女儿,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于欣道,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着坚定的目光。 “嘿!你这小妮子还挺有骨气,那就看看你能不能骨气到最后吧。你弟弟充军,抗长矛巡边,你则做军官府邸的奴婢,那日子啧啧啧。” “你别理她了,她晦气的很。要不是她在吃饭的时候骂那几个旱地夜叉,也不至于招来这场祸事!” “对啊,我早就怀疑她是故意的,想让咱们死成一堆。”说着露胳膊挽袖子就要上去揍人。 黄班头一拍桌子:“够了,处理好伤口赶紧走人!” 其余俩个差役只得闭了嘴,乖乖听令,心里不免嘀咕,黄班头就知道袒护于家姐弟,可惜他们老子早死透了,捞不到什么好处。 —— 宋映白怕晒,帽子周围的罩纱在白天的时候一直垂着。 “你别说我像娘们啊,我不是怕晒黑,只是我的脸和脖子晒狠了,就会起红疹子,特别疼。” 黎臻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最近几天确实过得辛苦了点。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地图上前面的镇子,有咱们锦衣卫的密探,他在镇上开了几家买卖铺子,咱们今晚投宿他家,条件可比驿站和客栈好多了。” 锦衣卫和东厂这种安插在民间的密探,不计其数,各行各业都有。 有些本身就有官职,带着官衔经商,表面的身份只是掩饰,本质还是官僚。 但也有那种,原本就是民间人士,但是机缘巧合被锦衣卫相中,发展成密探的,主业还是经商,捎带着刺探消息。 像黎臻提起的这个,宋映白判断,应该挂着官衔呢,否则以黎臻的职位不会认识他的。 “潘百户在这里经营了十几年,往来情报源源不断送到京城,放心吧,他值得信赖。” 宋映白一听这话来了劲头,马鞭一挥,朝前方的镇子奔去,黎臻笑看他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驰骋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上,宋映白看着这壮阔豪迈的景色,发自内心的畅快。 天黑前,两人驰进了一个镇子,同样是镇子,却比之前待过的要繁华。 傍晚时候,路上还有熙攘的人群,酒肆热闹喧哗,路上三五成群的酒客,随处可见。 随便打听了一下,就找到了潘百户家,因为他在镇上实在太有名了,基本上等于首富,没有不知道的。 宋映白听了一耳朵,有路人说:“开银楼的潘财主?前面的巷子左转,门庭最大的,就是他家了。” 敢在这种地方开银楼,是个狠人。 潘家豪奢,占地极大,在这样的边疆之地,竟然建造了一个完全中原风格的建筑群,黑漆大门,光一靠近,就能听到守门的烈犬狂吠。 黎臻上去拍开门,对门子说了什么,大概是暗语,门子一溜烟的跑了,很快,有一个高大威猛,走路虎虎生风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见到黎臻,又是吃惊又是激动。 宋映白牵着马刚走进大门,就有两个小厮过来牵马,带下去喂料。 他们则和潘百户一路往一间书房走,屏退了屋内的丫鬟,潘百户拧动墙上的机关,露出一间密室,他点燃蜡烛先进去,将里面的灯烛都点亮,朝黎臻和宋映白点点头。 三人一起进到了密室,这间密室不大,但看得出用建造极其用心,石头搭建,坚固不可摧。 潘百户先将暗室的门关上,然后对着黎臻撩开衣摆,跪下磕了个头,毕恭毕敬的抱拳道:“卑职潘跃泰拜见黎大人。”说完,又将目光放到了宋映白身上,大概在考虑要不要也给他行礼。 黎臻道:“这位是宋百户,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将人扶了起来,“我来这附近做点事情,可能要在你这里待上一天,你简单准备一下。” “大人放心。”潘跃泰起身道:“大人远道而来,一定准备周到,让您好好休息。” 黎臻道:“最近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自打开了互市,鞑子那边消停多了,最近没接到他们打算来犯的消息。” 黎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宋映白就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边防驻军的千户换了石彪的人。”潘跃泰皱眉道:“石彪是首辅的人,而最近恰好于宇轩的子女要发配到这里,这其中恐怕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宇轩身为兵部尚书,就是被曹太监跟首辅联手害死的,首辅把充军地的重要官员换成自己人,目的很明确了,把这俩孩子往死里虐,斩草除根。 黎臻和宋映白同时想到在上一镇子遇到的差役,难道他们押送的就是于家子女? 黎臻道:“我知道了,你最近发现此地有东厂番子的行踪吗?” 潘跃泰道:“还没有,但已经吩咐人留心了,一旦发现番子立即通知我。” 于家这两个孩子被首辅和东厂同时惦记上,肯定活不长了,除非出关跑到本朝的统治区外面。 交代了消息,潘跃泰带着黎臻和宋映白用饭。 一路上虽然说不上风餐露宿,但多数时候也是将就吃一口,此时宋映白再次吃到厨子烹饪的精致菜肴,幸福感油然而生。 吃过饭,潘跃泰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两间房间,又差遣了几个丫鬟伺候着,退了下去。 宋映白洗过澡,打了个哈欠,往床上一趴,脸蹭着被子光滑的绸缎面料,“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正打算熄灯安睡,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很轻,很有节奏。 毕竟在别人家,宋映白不好大声喧哗,他便下地走到门口,手握匕首侧站着,低声道:“谁?” “老爷让我带个话……”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听着口气像是丫鬟。 宋映白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借着门外的灯笼光亮,果然看到一个女子娇俏的面孔,他放下警惕,“潘老爷让你带什么话?” “他说……诶呀……”女子脚下一软,好像是磕碰到了门坎,身子朝前一扑,就闯进了屋。 她跪坐在宋映白跟前,揉着雪白的脚腕,娇滴滴的道:“我摔着了,好疼呀,扶我起来好吗?”说着,伸出手来,皮肤白皙,赛雪欺霜。 “……”宋映白无奈的在心里叹,我说老妹儿啊,虽然边塞奔放,但你也得差不多点儿吧,再说这种招数不觉得有点过时?毫无创意啊。 “脚崴了,切忌乱动,我这就叫人来,把你抬去看大夫。” “不要——”女子拽住宋映白的裤脚,哀求道:“我爹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你爹是潘跃泰?” 女子含泪点头。 “你知道你爹会杀你,还这么干?” “我不这么干,我爹也会杀了我,我看得出来,你是我爹的贵客,求你了,你救救我吧,就说我今夜留在了你房里,明天你跟他开口要我,他会给的。我发誓,我以后一定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可是我家不缺仆人。”宋映白道:“你的要求我没法答应,我数三个数,你最好起来,自己走出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莫不是她跟别人有私,有了身孕,怕他爹弄死她,知道他们是她爹的贵客,所以想把锅甩给他。 女子含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那样,我还是完璧,真的,你留下我吧……” “你们在干什么?” 宋映白见黎臻抱着肩膀靠着门框,面无表情的看他俩。 “她来送茶,崴了脚,马上就要走了。”宋映白催促道:“看到了吗?有人来了,赶紧走吧。” 黎臻瞅着女子,问宋映白,“她想爬你的床?” 这个时代的女子太不容易,宋映白多少能体谅一点,不想弄得太难看。再说了,承认她想爬床,他也脱不了干系,立刻辟谣:“没有的事儿,她就是来送茶的。” “那茶盏和托盘呢?”黎臻道。 “……”你那么斤斤计较干什么,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在找台阶下,非得戳穿?! 这时候黎臻走到宋映白旁边,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对女子道:“他不喜欢女人。” 女子震惊。 宋映白更震惊。 黎臻接着指了下自己,“我也不喜欢。” 女子再次震惊,然后头一低,从地上站起来,又哭又笑,“真是天要亡我……”转身跑了出去。 宋映白嘴角抽动,对黎臻道:“你不是讨厌被人误传为断袖吗?还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她往外说怎么办?” “传就被传呗,除了老潘这里有人认识咱们吗?再说,就算老潘误会,他也绝对不会往外说半个字。”黎臻道:“而且这是最有效的办法,你不喜欢女人,她缠你也没用,我不喜欢女人,免得她回头来缠我,一举两得,杜绝后患。” 宋映白见他笑眯眯的,全没半点悔意,有气无力的瞪他。 黎臻调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因为如果传出去,别人也会认为我是相公,而你是娘子。” 宋映白是真想打人了,将指关节揉得咯咯作响,“你再说一遍?” 黎臻玩够了,“好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别生气了。天不早了,好好休息吧,谁敲门都别开。”贴心的叮嘱完,退出了门。 宋映白将门关上,靠着门板气呼呼的想,妈的,黎臻真是跟自己混熟了。 第57章 月光从巴掌大的换气口照进来,落在地上, 像一碗流动的水银。 她靠在墙角, 眼神呆滞, 她已经习惯这样坐着,可以一整天不动。 一阵凉风送来,她鼻子嗅了嗅, 猛然间,眼神有了波动,同时,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双手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如钩子一般的抓挠着石壁。 “夫人,夫人, 您怎么了?”丫鬟在外面听到动静,从换气口发现了她的异样, 跑了进来。 刚摸到她的肩膀, 就被她一扬手掀飞了, 撞到石壁上, 痛得几乎昏过去。 丫鬟看到夫人一手抓挠着石壁,一手揪着心口,知道夫人又发病,吓得不敢停留, 一口气爬上石阶, 从洞门钻出去, 反身拧动机关,把洞门关死。 她靠着洞门慢慢滑坐,因为后怕,双腿发软,好一会,才落下泪来。 她哭的自己劫后余生,也哭夫人的可怜。 夫人因为患了怪病,只能躲在这个建造在地下的洞内,不见天日。 虽然老爷对她感情很深,几乎每天都来看她,但是她觉得其实夫人的心早就死了,没有情绪波动,如同古井一般没有波澜,甚至一整天连一句都不说,除了每五天给予的红汤吊命,知道她还活着,还要吃东西,否则夫人真的跟个死人差不多。 老爷呢,看似爱夫人,但还是跟夫人的几个妹妹生下了很多孩子,抛去夭折的,光活下来的就有七子八女,几乎每年都有妾室怀孕。 老爷看来是喜欢夫人的容貌,纳得不是她的亲妹妹就是庶妹妹,再不济也是堂表亲,甚至连嫁过人当了寡妇的堂妹也被他收到了后院。 老爷有能力有家业,但这么做也太过分了……夫人心里肯定不好过。 这时候,她听到洞内传来夫人痛苦的低泣,赶紧抹了脸上的泪水,隔着洞门劝道:“夫人夫人,奴婢这就去请老爷来,您等一等。” “不用去了!”身后有人出声阻止。 “四小姐……” 潘四小姐皮肤雪白,目光幽冷,虽然容貌出众,但气质完全不像塞外美人般活泼热烈。 看到她,丫鬟捏了一把汗,这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潘四小姐刚在父亲的两个客人那里碰了钉子,躲在避人的地方哭了一会鼻子,忽然想起自己的悲惨命运全怪这个囚禁在地下的“怪物”,便脑袋一热,找了过来。 父亲难得允许客人在家中居住,所以今天来的两个男子,必然不是一般人,父亲一定十分看重。只要其中一个开口要她,让她彻底脱离这个家,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可偏偏遇到两个该死的断袖。 洞内又传来一阵阵充满痛楚的呜咽,丫鬟紧张的道:“奴婢还是去请老爷来吧。” 话音刚落,洞门那边传来恐怖的抓挠声,伴随着夫人极为压抑的呻吟,“家里是不是来外人了?” 丫鬟纳闷,夫人怎么知道的? “是来了外人,还是两个,就住在中院的客房内。”潘四小姐道。 沉静了片刻,突然洞内的夫人开始撞门,但是石门构造坚固,她根本撞不开。 “夫人,您别撞了,多疼啊。” 潘四小姐见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涌起一股快意,对啊,只要她闯祸就好了,反正这样下去,自己也活不成了,不如闹大一点,鱼死网破。 她想到这里,上前要去拧打开石洞的机关,丫鬟见状,拦着不许,“四小姐,万万使不得啊。” “使不得?奇怪了,夫人偶尔也会在月下散步,今夜月色这么好,夫人想出来赏赏月,有何不可?” “那是夫人病情稳定的时候,她现在分明是发病了。”丫鬟将四小姐的手向后拽。 “夫人的病情这几年来一直很稳定,月下散步本来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你一个奴婢凭什么干涉?!”潘四小姐使劲一推,加上方才丫鬟被夫人甩出去,身上本就带着伤,被狠狠一推,支撑不住,跌倒在了一旁。 趁此几乎,潘四小姐拧开机关,石门缓缓移开。 一个黑发如瀑,面无血色,双唇鲜红的女人走了出来,对着月光抬起了头,眼神迷离,在空气中嗅了嗅,仿佛闻到了极致的香味,表情陶醉。 她完全被味道吸引,迷醉一般的循着味道追了过去。 这个家来了生人……新鲜……腥甜…… 她像一个被欲望征服的野兽,在黑夜中游荡…… —— 宋映白因为黎臻刚才的冒犯,心情不佳,回到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凭什么让他占他便宜,就是口头上的也不行,自己斗嘴明明很在行,就这么输了,越想越不甘心,盘算着明天把便宜占回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宋映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失眠了。 突然,他看到门上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看身高体态应该是个女人,她慢慢靠近,然后站在门板前,动也不动的立着。 还来?有完没完了?不是都告诉你,我是断袖了么?! 这时,人影转身离开,从他窗前经过,向旁边黎臻的房间方向走去。 宋映白坐起来,目送人影移动出了自己的视线,他无奈的撇嘴,黎臻也说他不喜欢女人了,你还要去?去吧去吧,他可没我这么好脾气。 刚要躺下继续酝酿睡意,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隔壁被人破门而入了。 宋映白赶紧蹬上靴子,抄起佩刀冲了出去,来到黎臻房门口 两扇房屋的木门全被撞掉,他一惊,一边走一边喊道:“黎臻,发生什么事了?” 就见有一个女人扑在黎臻床上,听到动静,她猛然回头,表情狰狞的露出满口雪白的利齿, 黎臻双手抓着女人的两个手腕,想把她从身上推开,而女人则张着嘴巴,不停的朝他脖子咬去。 他便改成一手抓着她的两个手腕,然后用腾出来的手,抵住她的下巴,让她没法咬自己,双方僵持着。 宋映白用刀库狠狠砸向女人的后脑。 挨了一下,女人毫无反应,只是一味的想朝黎臻的脖子下口。 “杀了她!砍掉她的脑袋!” 虽然在潘家,但也只能杀人了,宋映白抽刀朝女人头上砍去,这一刀,仿佛剁在了一块结实的原木上,全不似人类该有的硬度。 因此,脖子竟然只斩下来一半,但女人也受了不小的冲击,怪叫一声,恶狠狠的瞪向宋映白。 黎臻趁此机会,一脚蹬开她,从床上坐起来,抄起旁边的佩刀,毫不迟疑的将刀刺进女人的心脏。 女人躺在床上,脑袋掉了一半,心窝处插着黎臻的刀,双眼放空,微张的嘴巴露出两颗牙尖。 短暂的静止后,她突然双眼大睁,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双手伸直,身子穿过刀刃,就这么朝握住刀柄的黎臻冲了过来。 见状,宋映白一刀划出,斩掉了女人的脑袋。 脑袋从床上滚下去,掉在了脚踏上,眼睛缓缓闭上。 因为死亡,她脸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宋映白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有几分像之前“爬床”的女子。 黎臻来到桌前,喝了一口茶,“我本来都睡着了,结果突然就听砰的一声,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有一个人影朝我压了下来,想咬我的脖子。” “这是僵尸吧?满嘴獠牙,你看,把她脑袋砍下来,也没流一滴血。”宋映白心有余悸的道:“没想到住在潘家也不安全。” 黎臻皱眉:“老潘非得解释清楚不可。”说完,往屋外走去,看样子是去找老潘理论。 刚走到门口,潘跃泰就风风火火跑了过来,慌手慌脚险些撞到黎臻,他见黎臻毫发无损,便知道出事的是他的夫人,顾不得跟黎臻说话,直扑到屋内。 看到夫人身首分离,无头尸身躺在床上,脑袋掉在脚踏上。 暂时松了一口气,幸好只是被斩断了脑袋,不免露出庆幸的笑容。 宋映白没来及出门,他就闯了进来,于是干脆就站在他身后看他,发现潘跃泰如释重负的笑容,他觉得蹊跷,“你认识这个女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黎臻站在门口,表情不善的道:“你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 “这、这是我……女儿,前几天溺水死了,一直没下葬,谁知道停灵的时候,黑猫闯了进去,就这么诈尸了。”潘跃泰跪到黎臻面前,“大人恕罪,是卑职看管不利,险些酿成大祸,卑职有罪。” 黎臻朝门外瞅了眼,忙道:“有人来了,你快起来。” 潘跃泰刚站起来,就见一群人急匆匆走了过来,有男有女,其中有几个女人和潘跃泰岁数相仿,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他的妻子和妾室。 剩下的男女一看就是小辈,从二十出头到五六岁不等。 “这里没你们的事情,都来干什么?!都滚回去睡觉!”潘跃泰厉声道。 看得出他在家说一不二,他一发话,来人们便面面相觑,默默的转身离开。 这群人中就有潘四小姐,看到拒绝她的两个男人毫发无损,父亲似乎也将事情遮掩过去了,不由得一阵阵绝望。 父亲早晚会发现,是她放走了夫人,一定秋后算账。 “走啊,别看了,你爹叫咱们走,你没听到吗?”她的生母,拽着她的衣袖道。 不、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她看着其他的姨娘跟兄弟姐妹,各个表情麻木,好像已经逆来顺受了,可她不要,她不想像三姐一样死掉。 “爹——”她突然转过身子,大声道:“爹,夫人袭击了客人,就这么算了吗?谁敢保证,她以后不再袭击别人?” 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脸上。 她不想活了吗?忤逆父亲是什么下场,难道她不知道吗? 潘四小姐被父亲怒瞪的瞬间,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但是她不会退缩,既然退无可退,就鱼死网破,将这个家血腥肮脏的事实,暴露在外人面前。 扯破袍子露出脓疮又如何,总好过自己被吞噬掉。 潘跃泰没料到四女儿会突然“发疯”,不过,她的确自小就浑身反骨,他还称赞过这点最像他。 “四小姐累了,带她下去休息!”他掷地有声的道。 “我没病,病的是你,爹——她是活死人,是用活人喂养的死人——她还会袭击别人的——爹——我是您的骨肉,她却是死人,您醒醒——唔——唔——” 她生母捂住了她的嘴巴,叫她无法发声,其他人一拥而上,将她拖出了院子。 等他不见了,潘跃泰转身对黎臻道:“因为她姐姐死了,她受了刺激,脑袋开始不清不楚了,真是对不住,黎大人恕罪。” 宋映白余光瞄了眼黎臻,你别听他的,他的话漏洞百出,就算这个僵尸真是他的女儿,但这可是诈尸啊,这家里的其他人居然不怎么吃惊,这可能吗? 而且刚才大喊大叫的女人,正是之前来“爬床”那位,她之前一口一个“她爹要杀死她”,再配合她说的“用活人喂养的死人”,总觉得她的话好像更可信一点。 黎臻和眼神接触了一下,对潘跃泰微笑道:“原来是这样,你刚才那个喧哗的女儿,脑子应该是真的受了刺激,她方才跑到宋百户的房间献殷勤,一个女儿家,怎么可能如此大胆,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潘跃泰一听,先是气女儿不知廉耻,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因此让黎大人相信她是个疯子,倒也不错,“唉,我明天就给她请大夫治病。” “她只是疯了,还有救。”黎臻话锋一转,“但你这个女儿已经诈尸了,没法救了,烧了吧。” 潘跃泰心里一紧,应承道:“是的,明天一定要烧掉。” 宋映白知道黎臻什么意思了,于是配合道:“诶,这种事情怎么能等明天,就现在吧。” “现在?”潘跃泰咽了口水,“那好,现在我立即吩咐人抬去烧掉。” “不用了,叫下人拿火油和柴火来,就在这院里,我看着烧。”黎臻面无表情的道:“她刚才险些杀了我,不当着我的面烧,难解我心头之恨,怎么,潘百户爱女心切,哪怕她诈尸要吃人,也不舍得烧掉她来平息我的怒火吗?” 潘跃泰看了看地上的尸首,不停的摇头。 这时候黎臻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怒道:“老实交代,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潘跃泰紧咬嘴唇,垂下眼眸,不敢和黎臻做接触。 “宋百户,捧起那颗头到外边烧掉。”黎臻道。 “是。”宋映白往床边走。 “不可!”潘跃泰大喝一声,挣脱黎臻的束缚,朝宋映白扑去,黎臻哪能放过他,出招挡住他的去路,眼看他自己不是黎臻的对手,而宋百户已经捧起了脑袋,往外走,几招不敌之后,潘跃泰后退了一步,跪倒了地上,痛苦的道:“放下它,我说!” “宋百户,先把那颗头放下,看他怎么说。” “她不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发妻。”潘跃泰仰起头,慨然道:“你们肯定会问,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年轻,和我不是一辈人。那是因为她跟我在福建做事的时候,被佛朗机船上的僵尸咬了,从那之后,她……她变得畏惧阳光,连饭也不吃,直到我发现附近的牲畜乃至人开始被吸血而死,我才知道,她不是不吃饭,而是吃的不再是五谷杂粮,而是人类的鲜血。” 宋映白一怔,佛朗机在这个朝代指的是葡萄牙和西班牙,本朝经常向他们购买火炮,因此他们的船可以停靠在岸边。 如果他们来的时候船上躲藏了吸血鬼,咬了本朝当地的人,并非不可能。 本地的僵尸虽然跟吸血鬼具备很多共同点,但他们并不是同一个物种,杀死的方法也不同。 黎臻道:“所以你就用人血将她养在家里?” “难道我能杀了她吗?”潘跃泰低喃着,像反驳又像是在寻找答案,“……那段日子,她像一个野兽,眼睛里只能看到鲜血。没多久,我被派到了这边陲小镇,将她也带了过来,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叫吴宁的人,他说有一种方法能够让她找回心智……让她喝跟她本身类似的血,再配合他调制的草药,不仅能抑制住吸食人血的欲望,还能让她慢慢找回神智。” 宋映白不解的问:“喝跟她本身类似的血,可她身上应该没有血液了,喝谁的?”想到女吸血鬼跟“爬床”女子有些相似的眉眼,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娶了你妻子的姐妹,然后生孩子给她喝血?” 这操作绝了,生的不是孩子,是血泵啊。 潘跃泰道:“之前由我妻子的姐妹提供血液,可她们年纪渐渐大了,经不起每五天一次的抽血,所以只能生孩子养大,来维持血液的供应。” 黎臻也被潘跃泰震惊了,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下属身上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潘跃泰道:“这只是一种供养,我为她们提供锦衣玉食,她们提供血液给我的爱人,有什么不可?愿意多取血的,我就多给钱,为了多拿钱,导致自己一命呜呼的,也只能怪她自己太贪婪!” 宋映白慨然一叹,看着窗外的景物,只觉得这个富奢的府邸,不像个家,倒像个冰冷的血站。 黎臻道:“多取血多给钱,那么不想要银子的,可以不被取血吗?” “只靠自愿的话,不足以维持消耗。”潘跃泰实话实说。 宋映白挑眉,这不就得了,取血就是强制性的,只是取了之后,父亲多少会给点补偿。 一种伤害过后的补偿,可能潘跃泰也有愧疚心理,给了钱之后,买个心安理得。 黎臻冷声道:“就算他们是你的妾室和子女,你也不能任意残害,你这样属于钝刀子杀人。” “我不后悔,从我答应这么做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后悔。”潘跃泰道:“这个方法虽然听着离奇残忍,但却真的有效,自从我妻子开始喝用她姐妹的血液跟草药配合制成的‘红汤’,她真的慢慢好转了,虽然偶尔还会失控,但多数时间都是清醒的……” 她状态好的时候,他们甚至还能像以前那样月下散步,虽然他在衰老,而她的外貌定格在了十七岁。 宋映白看向桌子摆放的女人头颅,能杀死吸血鬼的只有阳光,这个时候,她想必只是暂时失去了意识,只要把脑袋跟身体接在一起,她便能复活。 复活之后呢?继续这样的生活吗? 宋映白轻声问:“她愿意这个样子活着吗?” 潘跃泰愣了下,才像自我说服一般的坚定的道:“她愿意,她的那些姐妹也愿意,大家都愿意让她活下来。除了四丫头那个畜生外!” 宋映白有些理解潘四小姐的焦虑了,父亲把她们当血库养活他的正妻,她一个女人不能独自生活,所以不能出逃,而她爹为了延长供血时间,必然延缓她出嫁的日子,将她尽可能的留在家中。 听潘跃泰刚才的话,似乎有子女因为取血太多导致死亡,这些看在潘四小姐眼里是何等的焦虑。 想外逃不能,想出嫁不能,或许明天就轮到她殒命,情急之下,发现他和黎臻入住,便想投怀送抱,让他们带她离开这个魔窟,只是可惜他跟黎臻不上套。 所以……所以她就……放出了夫人,想让她闹事,再破釜沉舟一般的揭发父亲的所作所为。 她倒是挺为自己着想的,但是想过没有,万一他跟黎臻武功不行,被夫人咬死了呢。 当然,极有可能在一个只想活命的人眼里,根本不会考虑其他人的死活。 但恐怕事情的结局,会让潘四小姐失望。 如果黎臻跟潘跃泰是一般的朋友,那么他知道这件事后,绝对会声张出去,毕竟自己差点死了,没必要替他隐瞒,再说就算想瞒,也不会真的烂到肚子里,回家保不齐跟亲人说,这件事终究会传出去。 但黎臻跟潘跃泰都是锦衣卫的人,他想知道真相是一码事,会阻止和揭发是另一码事。 潘跃泰是锦衣卫培养了十几年养起来的密探,岂会说弃就弃。 “潘跃泰……”黎臻也很头疼,毫无疑问潘跃泰爱妻如命,强行消灭这个“僵尸”,他怕是会跟他拼命,只能劝一劝,“你这样做,你的妻子的确不会外出伤害其他人,看似没有伤及无辜,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现在的行为,其实害处更大。 你的妾室跟孩子本该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一再伤害他们,你们之间没有父子之情,等你再过几年老了,他们一个个恨你入骨,你该怎么办?” “我不需要,我把他们生出来,又不是为了养老。”潘跃泰正色道:“黎大人,您说的话,我都明白,但我没法收手,如果您信不过我,可以再派个人来顶替我。” 黎臻轻轻点头,“我明白了,我们天亮就走,你好自为之罢。” 潘跃泰磕了个头,抱起妻子的尸首和头,离开了黎臻的房间。 他走之后,来了个小厮,另给黎臻找了个客房住下,而宋映白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纵有千言万语也留在明天再说,明天还要赶路,保证睡眠才是最重要的。 经过这一番闹腾,原来有点失眠的宋映白,回屋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去敲黎臻的门,发现他已经收拾好了包袱,见他来了,跨步出了门:“走吧,明晚之前争取到龙门关。” 宋映白提起一口气,跟上了他的步伐,伴随着金光万丈的晨曦向前走去。 —— 脑袋接上后,大概半刻钟,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丈夫一脸焦急的等在身旁,她微微一笑,抬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跃泰……对不起,我又闯祸了……”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不好,我不该留宿外人的。家里的人,气味你都熟悉,突然来了外人你才受不了的,来,把这碗红汤喝了。”潘跃泰端着一碗加了特殊草药的血液,笑着递给妻子。 她推开汤碗,目光温柔的看他,“先不用喝了,可能是短暂死亡的关系,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感觉心里很清凉,那股想吸血的烈火消散了不少。” “那就不喝。”潘跃泰一切都听妻子的安排,“你放心,那两个人已经走了,等他们办事回来,我另寻个住处给他们,不让他们打扰你。” 夫人微笑颔首,环抱住了丈夫,脑袋搭在丈夫的肩头,“……跃泰……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吗?你被人追杀……跑到我家院子……当初真的很想把你交出去……但是觉得你蛮凶的……就没敢……结果第二天,你来敲我家门,一开门什么都不说,往我怀里塞了块猪肉,转身就跑。结果,猪肉油了我的衣裳,那天下午,我一边洗衣服,一边骂你。” 提起往事,潘跃泰忍俊不禁,“当时什么都不懂,就觉得送吃的,很实惠。” 她也笑,很甜的笑。 她被斩掉脑袋后,虽然不能动弹,但是什么都能听到,四姑娘那句,“不要用活人喂养死人。”还有丈夫跟其他人的对话,全都听进了耳中。 如果当年她死了,跃泰也不会陷入今天这样的境地,他会做父亲,做爷爷,其乐融融,有个正常的家庭。 够了……做到今天这样的程度已经够了,大家都需要解脱。 解脱的不仅是他和那些无辜的孩子,还有她自己。 这时,巴掌大的通风口照射下来一缕阳光,这个口是给她判断白天夜晚用的。 白天的时候,她会避开这个地方,免得被灼伤。 “我一会就派人去找龙门关的吴宁,让他再配一些草药做红汤,我看你状态越来越好了,继续进补,一定会康复的。”潘跃泰道。 她点头微笑,“跃泰,我腿疼,你给我揉揉吧。” 他毫无防备的低下头,“具体哪里?” 她抬起胳膊重重的打在他后脖颈处。 潘跃泰遭受重击,栽倒在地,昏沉间他感到自己被一步步拖着往石阶上走。 “开门,否则我杀了老爷!”她对着洞外威胁道,她知道外边有仆人。 潘跃泰知道她想什么,捂着脑袋,挣扎想站起来,“不要开门,不要开门!” 可惜门外的人,知道夫人的嗜血本性,她发病的时候根本是丧失理智的疯子,不开门,老爷真的可能死。 洞门在潘跃泰带血的视线内缓缓打开,他嘴唇颤抖的哀求道:“不……不要,你回来……不要……” 他看到她回头,朝他灿烂一笑,“跃泰,咱们都放手吧。”走进了漫天的阳光中。 夺目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遍布之处,熊熊燃烧,眨眼之间,皆化作了灰烬。 第58章 大漠黄沙, 骑马走了一整天, 宋映白他俩只遇到过一次其他旅人, 彼此之间隔着几十丈, 对方六七个人结伴,远远看到他俩,可能考虑到安全问题,还躲避开了。 傍晚十分,宋映白眼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露宿野外了,着眼寻找能够避风的砂岩洞穴。 当然合适的洞穴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保不齐里面其实是人家野兽的家。 走走停停,找了差不多一刻钟,黎臻发现了一处天然形成的砂岩坑洞,适合过夜,两人便将马匹栓到背风坡, 开始在附近生火热饭。 离开潘家所在的镇子的时候, 两人补给了清水和熟肉。 折了些胡杨树的树枝用火折子点燃, 拢起一簇篝火,将熟肉架在上面烤热,就着清水开始吃。 白天为了节省体力,加上风沙大,两人很少说话, 此时终于得了空闲, 能聊聊天了。 宋映白背靠着砂岩, 欣赏着壮阔的沙漠落日美景,“真没想到潘百户在家里养了个活死人。” 黎臻皱眉道:“如果他在京城或者人口密集的地方这么干,早就被人发现了,只有在边陲之地,他才能任意妄为。我更在意咬伤他妻子的佛郎机僵尸究竟是什么东西。 还有,咱们这里的僵尸,要么是挺尸的时候,有黑猫闯进去,诈尸的。要么就是死后埋在了纯阴不化之地,尸体吸收精气,转化成僵尸的。 这两种方法不管哪一种都是人死后才变得,因此僵尸的身体僵硬,甚至不会走路,只能蹦跳。 但是昨天袭击我的潘家夫人,肢体很柔软,跟咱们一样自由活动,真的很奇怪。” 宋映白暗自挑眉,那是当然了,人家不是僵尸是吸血鬼,“既然是佛郎机的僵尸,自然跟咱们中土的不一样,可能是新品种。” “只能这么解释了。”黎臻道:“也不知道那个佛郎机僵尸还咬没咬过别人,又有多少跟潘夫人一样遭遇的。” 宋映白道:“就跟潘夫人一样被咬,但恐怕也遇不到第二个潘老爷,没人能像他那么操作。我倒是很佩服他,反正我应该是做不出来的。” “此话怎讲?”黎臻一边喝水,一边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因为我这个人啊,本身就没什么爱,所以在别人身上也不会倾注太多。” 爱自己就够累的了,还爱别人?太累太麻烦了。 黎臻把嘴里的水一口全咽了下去,噎得嗓子有点疼,“……我啊,倒是有多少,给多少。” “做你的心上人还挺幸福的。”宋映白说完一怔,恍然大悟般的道:“哦,我知道你心急火燎来地狱井干什么了。” “干什么?” “地狱井前看一百年后测一百年,你除了国事之外,还想看看跟那个小姐能不能成吧?”宋映白拿手肘怼了他一下,笑眯眯的道。 黎臻一愣,对啊,他怎么把这茬忘了,确实除了他爹的行踪外,还能看看他跟宋映白未来会如何。想到这里,往地狱井的奔头更足了,“被你发现了。” “那是自然,我多聪明啊,你还能瞒过我的眼睛?” 黎臻低下头,微笑不语,片刻后,收敛笑容,抬头看宋映白,正经的道:“昨天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有些问题还没来及问潘跃泰。” “比如?” “比如他口中龙门关的吴宁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能够赢得他的信赖,让他把妻子患病的事情全盘告知他,再者,他会调配草药,又住在龙门关,看来不是一般人物,不可轻视。” “没错,我其实也好奇来着。而且潘跃泰称呼他为龙门关的吴宁,难道他在那一带很出名吗?”宋映白道:“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肯定不简单。他调配的红汤似乎有点用处,听潘跃泰的意思,他妻子状态有好的时候,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会攻击人。” 黎臻道:“如果他真的在龙门关,那么咱们此去,一定会遇到。” 宋映白一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感慨的说道:“不知咱们从地狱井回来,再看到这大漠落日会是什么心情?” “当然是一切了然于胸的畅快了。”黎臻笑着站起身,去马背上的行囊里拿出两条毯子,一条扔给宋映白,一条留给自己,指了指洞穴内,“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宋映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骑了一天马,也该歇歇了。” 将毛毯搭在自己身上,弯腰给篝火添了树枝,让它旺盛的燃烧,驱散黑夜和野兽。 砂岩洞穴还算大,他俩住着绰绰有余,两个人都躺下,中间还能再容纳一个人。 黎臻见宋映白一躺下就背对着他,无奈的道:“我说,你毯子裹严实点,沙漠晚上可冷了。” 宋映白裹着厚实的毛毯,闭着眼睛笑答:“你放心,我要是冷了,就抢你毯子。”说完,不见黎臻吭声,便好奇的回头看他,就见他似笑非笑的看他,好像有话要说,但碍于某些原因又憋回去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宋映白眯起眼睛质问,他肯定,不会是好话。 “不想说什么。”黎臻挑挑眉,躺下后背对着宋映白,嘴角忍不住翘起。 他刚才原本想说,你要冷的话,钻我被窝,我晚上搂你。 但这种完全暴露自己的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 不过,心里想一想,就很令人开心了。 —— 于宗平受到皇帝召见进宫了一整天,等他傍晚出宫回来,一进府邸的门,一个徒儿就急匆匆的跑来禀告道:“师父,中玉师弟不见了。” 于宗平两天前就发现师侄谢中玉模样有点奇怪,好像心里装着事情。 但他最近半年表现一直很好,不吵嚷着外出,一心修炼。 于宗平以为他只是悟道遇到了瓶颈,这种时候确实应该让他一个人安静思考,于是也就没多加干涉。 结果又出了幺蛾子,竟然趁着他进宫的时候,人不见了。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但是有人看到它从后堂出来,回房待了一会,紧接着就不见了。” 于宗平有不好的预感,因为他的法宝多供奉在后堂,平时那个地方不许弟子随便进入,谢中玉从那里出来,绝不会有好事。 他忙来到供奉法宝的地方,果然不见了法宝司南。 司南可以追寻到心中所想之人的下落,虽然需要一定的道行,但是以谢中玉的水平,完全可以掌握。 中玉要找人?他想找谁?但这都不重要了,这小子出去一定会闯祸,当初师兄回龙虎山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这家伙,要是再出闪失,他没法交代。 于宗平身负皇命,不能离开京城,便走出大殿,将徒弟廖中芳叫到跟前:“你中玉师弟贪玩,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去替为师将他追回来。” 说罢,见廊下墙根处冒出一跟狗尾草,开始掐算谢中玉的去向,末了道了一声:“在西北。”用来掐算的那只手,朝狗尾草一指,然后拔掉递给廖中芳,“去吧,它会指向你谢师弟所在的方向,你跟随它的指引即可。” 廖中芳有点为难,“如果他不肯跟我回来呢?” 于宗平无奈的从袖中抽出一根金绳,一言不发的递给徒弟。 廖中芳心领神会,接过绳子跟狗尾草,一刻不耽误的出了门,朝西北方向追去。 此时谢中玉,站在荒凉的山岗上,看到手里的司南摆动,指向了一个方向。 他瞅准后,将司南揣起来,下了山岗,快步如飞的朝前方奔去。 他相信,师叔发现他不见了,很快就会派人来追他,极有可能是最擅长千里飞步的师兄廖中芳,但是他比他早跑出来一天,而且他走得也不算慢,虽然紧迫,但他想追上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宋映白,你要坚持住,我来救你了。 —— 宋映白醒来后,一看黎臻,也不知道是睡热了,还是怎么回事,他身上的毯子不见了。 再一瞅,原来盖在自己身上。 宋映白虽然早知道这家伙体质不一般,但眼下结结实实的见证了一把,还是由衷的佩服。 他坐起来,将毯子叠起来,这时候黎臻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看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不冷吗?毯子都给我盖了。”宋映白道。 “我半夜看你缩成个一团,加上我又不太冷,”黎臻轻描淡写的道:“反正我用不着,你又需要,就都给你盖了。” 宋映白有点不好意思,“你真不冷吗?” “不冷啊,马背上还有毯子,我要是冷就再去拿了,别当回事了。天亮了,咱们热点吃的,赶路吧。” 宋映白不免愧疚,主动道:“你歇着吧,我去热饭。”说完,猫腰走出了洞穴。 黎臻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得意的笑了笑。 吃过饭,两人立即收拾行囊,再次起程,向着最后的目的地进发。 龙门关自古就是边塞要冲,但是因为常有外族来犯,平民大量内迁,越接近龙门关,人烟越是稀少,连续很长一段路程 ,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远方,而周围早被黄沙覆盖,甚至风稍大些的时候,连小路上都是沙尘,若隐若现。 镜妖的主人武世恒就是迷失在这样的黄沙中的吧……宋映白久久不见前方有建筑物,不觉得有些担心,地狱井就在龙门关不假,但如果它那么好找,也不会叫那么多铩羽而归。 现在的关键是找到从小诸葛那里看到的客栈。 线索应该就在客栈中。 风吹动沙子,像流动的黄金。宋映白一直盯着前方看,“黎臻,今天傍晚就能到达龙门关,那么咱们看到的那间客栈只能在龙门关内,所以,咱们不用等到晚上就找能到这间客栈吧。” 黎臻指了下前方,“我已经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小楼了。” 可宋映白什么都没看到,但黎臻说看到了,那一定有,“还有多远?” “几百丈吧,就快了。”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他提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近在眼前了。”很快,风沙慢慢散去,一座破旧的二层建筑出现在他眼前,门前挂着一展迎风猎猎飘动的旗帜。 常年不洗,旗帜破的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宋映白心想,看来他们看到的,应该是小诸葛离开时印在脑海里的景象,那个时候,旗帜还算新,还能看到上面的字迹。 他俩下马,将马拴好,由黎臻上前拍门,“有人在吗?” “来了,来了。”门很快打开,一个胖胖的伙计热情的邀请他们往里进,“两位快进,这风沙大的,其实前两天啊,这天儿挺好的,咱们这地方,天气说变就变。” 黎臻和宋映白跨步进去,见大堂内的桌椅摆放整齐,地面整洁,有几个食客在吃饭。 “两位打尖儿还是住店?”胖伙计笑问道:“打尖儿有好酒菜,今早刚杀了羊,住店那就更好,上房都空着呢。” 宋映白环视大堂,见这就是一家寻常的酒店,不管是店内陈设还是店家服务都跟别处无误。 除了胖子外,还有个瘦子伙计在给吃饭的客人端酒。 而门旁边的柜台里,杵着一个打瞌睡的账房先生,五十来岁,穿着青衫,留着山羊胡。 地狱井所在地的重要提示,竟然这么平平无奇。 不过,可能是隐藏得够深。 胖伙计见眼前的两位不回答,笑着又问了一遍,黎臻才道:“住店,先领我们到客房。” 胖伙计便朝瘦子道:“快点过来给客官提行李。” 瘦伙计应了声,放下托盘,跑了过来,热情的将宋映白跟黎臻俩个人放在马背上的行李全卸了下来,扛着往楼上走。 为了保证晚上的安全,他俩决定住一间房,遇到情况,也好有个照应。 在这人生地不熟,又事关重大的地方,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等到了客房,胖子擦着汗道:“行李都给您搬来了。” 宋映白随手打赏了他们一点碎银子,“我们就住下了,店钱等走的时候一起结算。好了,你们下去吧。” 胖子和瘦子捧着钱,高高兴兴的下去了,宋映白关好门后,警惕的打量这间屋子。 黎臻也是将柜子里面,床底下,棚顶上,能检查到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朝宋映白点了点头。 说是两人间,其实就是个能住两个人的大火炕,中间用炕桌分开,外加一条过道。 宋映白坐到炕桌的一边,低声道:“看不出任何异样。” 黎臻坐到他对面,“咱们看到的画面绝不会错,就是这里,至于怎么找到并开启地狱井,我相信这间客栈里一定有线索。” 宋映白颔首,“反正咱们有得是时间,不急。” 黎臻笑道:“是啊,半年呢。我不信凭咱们两个还找不出这家店的秘密。” 宋映白非常同意,闲聊了几句,他起身喊小二要来热水,洗去了脸上的风沙,跟黎臻下楼去吃饭。 酒菜码大量足,正好过了饭点,刚才吃饭的人这会都不见了,胖子跟瘦子都闲着。 宋映白便像寻常聊天一样的打探道:“生意还行?我看客人还挺多的。” “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那么回事吧,全靠附近的驻军接济生意,他们常出来买酒肉吃,否则啊,单靠路过的几个行人,这店早就关门了。”胖子一边擦桌子一边道。 黎臻道:“可看你们店外那个酒旗可挂了有些年头了,这店也开了很久了吧。” “那我倒是不清楚。”胖子道:“我才来一年。” 瘦子笑嘻嘻的道:“咱们这家店是开了很多年了,但老板却早换了几茬,当然我是听说的。但是你想啊,驻军要喝酒吃肉,就有人开铺子供给他们。” 宋映白随口问:“现在的掌柜是谁啊?怎么不见他人?” 胖子道:“我们吴掌柜的给驻军送酒去了,得明天才能回来。” 吴掌柜?吴宁? 宋映白余光瞄向柜台里的账房先生,见他揣着袖子,迷迷糊糊的站着,像个不倒翁。 宋映白跟黎臻吃过饭,便上楼歇着了。 此时外面风沙渐打,窗户不时传来沙粒的拍打声。 “别告诉我,地狱井就是这间客栈后厨做饭用的水井。”宋映白半开玩笑的道:“那样话,我非得吐一口老血不可。” “那咱们等晚上,人都睡下后,偷偷溜出去,查探一番就是了。”黎臻道:“好好摸一摸这家店的底细。” 宋映白表示同意,就等着天黑下来,晚上刺探消息。 傍晚时分,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俩来到大堂,这一次,食客只有一个年轻男子,早先见过的客人都不见了。 宋映白问那胖伙计,“人怎么这么少了?” “哦,您说中午那波人啊,他们是从关外进货的商人,打尖儿吃了顿饭,早就走了。” 宋映白哦了声,跟黎臻坐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见几张桌子外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吃饭,长得倒是一般,但是器宇轩昂,腰杆挺得笔直,连吃饭的动作一板一眼的,身材精壮,一看身上就有些功夫。 在男子差距到他的观察,侧眸往这边瞅的时候,宋映白移开了目光,对黎臻抱怨道:“我喝不惯这里的酒,晌午喝了,这会头还有点疼呢。” 黎臻笑道:“你酒量真是不行。” 年轻男子扫了他俩一眼,继续吃饭了。 这时候胖伙计端来了酱羊骨跟羊杂汤,搁到他俩这桌,“客官慢用。” 宋映白才拿起汤匙舀烫,还没等放进嘴里,就听门板砰砰作响,外面有人怒喊道:“开门,开门,快开门!” 瘦伙计忙跑故去,将插门的门闩拿开,瞬间,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门外的人推的,两扇门全部洞开,接着十几个男人鱼贯而入。 打瞌睡的账房先生终于惊醒了,揉了揉眼皮,发现对方是十几个气势汹汹的人,不由得一缩脖,躲到了旮旯里。 而胖子和瘦子两个伙计,闹不清这帮人的目的,紧张的注视着他们, 黎臻瞥了一眼,皱眉道:“是东厂的人。” 宋映白乍一瞅,这些人都不认识,但经过黎臻提醒,再仔细一瞄,从里面看到一个眼熟的人,正是之前大战蜈蚣精遇到的许景。 他走在最边上的位置,表情严肃,沉着一张脸。 他当初被宋映白弄瞎了一只眼睛,如今眼眶内装的是一只义眼,不仔细看,倒是瞅不出来是假的,但如果专注一会,就会发现他的右眼眼球不能动,也没有任何感情。 宋映白暗自庆幸,幸好当初他们戴着人皮面具,许景不知道是他干的。 不过,就算不考虑许景,突然来了这么多东厂的人也没法应付。 逃跑肯定是来不及了,而且也不可能跑。 虽然不知道东厂的人来做什么,但显然,在此处撞见绝不是好事,弄不好叫他们知道地狱井所在,惹出大麻烦。 再或者,他们也是本着地狱井来的? 此时东厂的一个番子走到吃饭的年轻男子身旁,端详着他,盘问道:“这位小兄弟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啊?” “我是这里人,要到你管不着的地方去。”年轻人脾气很冲的道。 “你!”番子愤怒的一拍桌。 此时档头皮绍棠朝他摇了摇头,他只得回到了大家身旁。 皮绍棠亲自往这个年轻人身边走,却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叫他吃惊的人。 这不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黎臻吗? 就见黎臻坐在一个桌子后面,正对着他,面无表情的在打量他们。 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立即离开这里,计划暴露了。 皮绍棠面如土色,但转念一想,如果黎臻打算破坏他们的计划,也不会孤身一人,他到这里,说不定有其他的目的。 况且他们刚才进来的动静那么大,他一定已经发现他们了。 皮绍棠硬着头皮走上前,“啊,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也太巧了。” 宋映白抬眸瞅这人,见他四十来岁,生就一双眯缝眼,一笑,眼睛弯弯的,露着精光。 黎臻起身,抱了抱拳,“是啊,巧了。” 皮绍棠尴尬的道:“我带这帮猴崽子来办点事。” 黎臻笑了笑,“我也是来办事的,不过看您带的这么多人手,肯定是大事了。” 皮绍棠心里没底了,如果黎臻不打算破坏他们的计划,他跑到这大漠来做什么,忽然他瞟了眼黎臻身旁的男子,不由得一惊,这不是宋映白么。 他是黎臻的朋友,也算小有名气,他没见过他,但他却认得他。 黎臻跟宋映白前后脚请了假,结果是一起跑到这边塞来旅行? 早就传他俩关系不一般,有断袖的嫌疑,看来是真的了。 皮绍棠一副知晓了秘密的微妙表情,瞅着宋映白笑呵呵的道:“办的是私事吧?” 宋映白一瞧这“猥琐暧昧”的眼神,就知道对方又发挥联想,把他和黎臻凑成了一对儿,可能还打算将他俩的关系作为把柄。 黎臻在桌下轻碰了宋映白一下。 宋映白心领神会,彼此都在揣测试探,吃不准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意图。 这时候谁能搅乱对方的心弦,谁的胜算就越大。 有些话不能黎臻说,他毕竟是佥事,一贯冷静,只能由他来扮演“漏嘴”的角色。 宋映白眼睛一翻,明确表达对皮绍棠的不满,撑着桌子站起来,对黎臻哼道:“每次都被人误会,我不陪你了,反正人都如期而至了。”说完,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忙捂住了嘴巴,眼神慌乱。 黎臻立刻狠狠的“剜”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上楼去!” 宋映白低着头,麻溜上楼去了。 黎臻对皮绍棠干笑道:“他就这样,整天没大没小的,别往心里去。”说完,转身去追宋映白。 皮绍棠看着他俩的背影,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他们等的真是自己! 否则宋映白怎么会说出“人都如期而至了。”这句话。 计划走漏了? 黎臻紧跟着宋映白进了屋,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在他耳旁低声笑道:“你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好了,够老皮琢磨一晚上的了。” 第59章 “老皮?我听说东厂四大档头中有一位就姓皮, 叫皮绍棠, 刚才楼下的那位就是他喽?” 四大档头的名字听过,但一直对不上人。 东厂分为内档和外档,各有档头。 外档是由招募来的强人充任,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还有锦衣卫调过去的, 总之成分复杂。 内档构成就很简单了, 由眼人充任。 因此包括皮绍棠在内的内档四大档头, 都是公公, 平时在宫里住着,他就算想见也见不着。 “还有个许景。他们出动这么多人, 经办的不会是小事。” “和咱们的目的一样吗?”宋映白道:“刚才他看到你的瞬间,明显很吃惊, 没料到咱们锦衣卫的人也在这里。” “不好说。”黎臻道:“如果不是,那自然最好,咱们也没必要干涉他们的事情,任由他们怎么作。” “就怕他们觉得咱们碍事,或者不想暴露自己, 把你我灭口。”宋映白担心的问:“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黎臻道:“正常情况下应该没有。虚虚实实,随机应变罢。” 宋映白心想, 如果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百户, 弄不好八成就被做掉了, 但黎臻除了是佥事外, 还跟皇帝沾着亲戚, 就不那么好下手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东厂的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他颔首,“我都懂,就像刚才那样,叫东厂的人无法摸清咱俩的情况。” 雨里雾里,彼此猜忌,叫对方摸不清自己究竟了解多少,才能最大限度的争取到有力的先机。 黎臻坐到炕桌边,叫宋映白也坐过来,两人几乎额头抵着额头,继续分析情况,“幸亏我只带了你来,你不会背叛我,所以咱们能保住秘密。如果再多带人来,碰到今天的状况,保不齐会有人跟东厂通气,将咱们的目的暴露。” 虽然帮手少,但的确如黎臻所说,麻烦也少。 他俩都守口如瓶就不担心秘密外露,而东厂人数众多,人多嘴杂,泄露真实目的地可能性就越大。 宋映白道:“如果东厂的人也是奔着地狱井来的,咱们怎么办?” 东厂不敢杀黎臻,那么黎臻敢动东厂档头吗? 恐怕不到万不得以,也是不敢的。 黎臻目光冷然,随即哼笑道:“那就让东厂为咱们做嫁衣。除了这些,我看楼下吃饭的那个年轻人,也不是普通货色,八成有点来历。” 宋映白道:“不管他是谁,东厂的人也注意到他了,先让他们斗去吧。”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传来桌椅破碎的声响,像是有人打起来了。 他俩立刻都收住声音,靠近门口,听楼下的动静。 —— 年轻男子反向扭着一个番子的胳膊,将手里的酒往他嘴里灌,番子猛喝了几口之后,再喝不进去,呛得直咳嗽。 许景见状,佩刀出鞘,上前逼了一步,却被皮绍棠给拦住了,对那年轻男子拱手道:“我的手下无知冒犯了少侠,还请少侠手下留情,你看这大漠荒地的,找个大夫也不容易,他还没娶亲,留下残疾,我也不好跟他家人交代,放了他吧。” 刚才遇到黎臻他们已经够叫人头疼的了,又来一个高手,这个男人年纪轻轻,但身手绝不一般。 他这次带出来的人手,都是精挑细选的,不说各个高手,也都差不多,但刚才的番子一招就被擒了,完全呈现碾压之势。 三不管的地方,他们身负使命,已经有了黎臻这个意外因素,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年轻男子听了,将番子推给皮绍棠他们,“你倒是还会说些人话。”换了张桌子,坐下继续吃酒。 皮绍棠走过去,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笑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啊,实不相瞒,我们是刑部的人,我整天带这帮猴崽子在外跑,弄得他们一个个脾气火爆,没规没矩的。” “原来你们是官差,难怪呢,我就看着举动和一般人不一样。我叫萧少梓。” 皮绍棠没听过这个名字,便怀疑是个假名,“原来是萧少侠。” “我可称不上什么侠,就是个走江湖的。”萧少梓笑道:“各位身为刑部官差,四处抓捕朝廷侵犯,才是为国为民的侠者。” 话里有话,故意把人捧得老高恶心人,还拿他没办法。皮绍棠只能笑纳,“不打扰了,萧公子请用饭吧。” 皮绍棠来到柜台旁,对呆滞的账房先生道:“我们借用宝地办点事情,房间我们都包了。大概住五到十天。”说完,朝旁边的番子使了个眼色,一锭银子摆在了柜台上。 皮绍棠将银子推向柜台里,“等我们走了,还有赏,拿好吧,别再放人进来了。” 账房先生将银子收好,对两个伙计道:“赶紧带客人们去客房,还有,把门闩好,谁来都不许住了。” 胖子和瘦子互相看了眼,正想带着皮绍棠往楼上的客房走,不想一旁的许景突然出剑,从账房先生身后将钥匙串挑了过来,“不用了,我们自己去房间。” 十几个人浩浩荡荡的往楼上走了,踩得楼梯吱嘎作响。 屋内的黎臻跟宋映白听到他们上楼来了,忙离开门边,一言不发。 幸好他们的客房在走廊的尽头,否则的话,就得被东厂的人左右夹击了。 —— 这间客栈巴掌大点的地方,皮绍棠想不跟黎臻他们住在同一层都难,挑来挑去,住到了走廊的另一头,跟黎臻他们遥遥相望。 他一进屋门,让手下检查过房间,便坐到炕桌边,琢磨起方才宋映白的话。 什么叫做“人如期而至了”? 这是暴露了吧,否则黎臻跑到这边陲之地做什么?这是计划败露了啊。 许景此时凑上来,“咱们此行机密,我敢保证不管是在京城,还是一路上锦衣卫的暗桩都没刺探到咱们的行踪。黎臻提前知道,跑到这里堵截咱们?可能吗?要是堵截咱们,他怎么不多带些人手?最重要的是,锦衣卫没理由干涉咱们的行动吧,尤其是黎臻,于家那两个孽种的死活,干他何事?” 皮绍棠听了,想了一会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或许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抓咱们的把柄,好将咱们东厂一军也说不定。况且,如果他俩没准备,咱们来的那么突然,难道宋映白一瞬间就能跟黎臻商量好,故意卖个破绽给我,好扰乱我的心绪吗?” 许景道:“也不是不可能,宋映白那小子滑头得很,曹档头都被他糊弄过。” 皮绍棠听到许景提及曹小川,心里不舒服,他入宫三十几年,才熬到档头的位置,那个曹小川不过能逢迎,且恰好跟曹祥公公一个姓氏,就被收为养子,年纪轻轻跟他平起平坐。 而且这次行踪,曹小川在背后指使,叫他在前面冲锋陷阵,这就算了,还把许景这个家伙提拔成千户,安插在自己身边监视,于是自己也带了个东厂千户毛从贤制衡他。 皮绍棠对一旁矮凳上坐着的毛从贤道:“从贤,你怎么看?” 毛从贤轻描淡写的笑道:“得空试试他们不就知道了。” “有那么好试吗?”许景冷声道。 这时候从毛从贤衣袖中钻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猴子,调皮的跳到他肩膀上,搔着耳朵用黑溜溜的眼睛四下张望,引得皮绍棠一笑,从桌上拿了块花生扔给他,“从贤,他乱咱们,你也去试试他们。” 毛从贤笑着道了一声:“是。” 但是不管怎么说,皮绍棠仍旧没法释怀,翻来覆去的想宋映白那句话,不停的回忆他说话的语气,连饭都没吃好。 屋子狭窄,总待在里面憋得慌,楼下的大堂宽敞,等整理完行囊,东厂的人又都来到了大堂坐下。 皮绍棠见萧少慈在角落的桌前擦自己的宝剑,而黎臻和宋映白都不在。 毛从贤低头给小猴子剥花生,低声道:“看来他俩是真的有一腿了,否则两个大男人窝在房间里不出来还能干什么。” 皮绍棠眯起了眼睛,如果宋映白真的跟黎臻不清不楚,那么他刚才被他撞破,情急之下说漏嘴也是有可能的。 —— 而此时宋映白和黎臻在房内蒙头大睡,晚上还得起来查探情况,此时不补交,更待何时。 等他俩睡醒了,周围漆黑一片,下楼看到大堂内摆放的漏壶显示已经戌时了。 他俩喊了声小二,在旁边打更的瘦子探出头来,“客官,有什么吩咐?” “弄点吃的来。”宋映白掷出一块碎银子给瘦伙计,他双手将银子一夹,忙招呼道:“好嘞,热乎汤面一会就来。” 宋映白他俩声音很大,刚坐到桌前,就感受到了楼上有响动,想必是东厂的人听到他俩的声音,起身察看,但灯都没亮起,应该都在屋内竖着耳朵偷听呢。 很快,瘦伙计端着两碗热汤面上来了,一人一碗,“您二位慢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映白摇头,瘦子下去了,他则跟黎臻低头吃面,补充好体力,晚上才能折腾。 砰砰砰! 突然,大门传来了拍打声,接着有个男音喊道:“开门啊,是我——” “掌柜的,您回来啦。”瘦子忙将门打开,让进来一个身穿青色布衫的男子,年纪约莫五十来岁,肩膀上挂着一个皮褡裢,一边进来一边扫着身上沙尘,并吩咐道:“快准备两间房,有客人要住店。” 话音刚落,吴宁身后便跟着进来两个男子,都戴着大斗笠,遮着大半张脸,一个身材高挑,一个矮胖。 瘦子紧张的道:“掌柜的,今天早些时候来了一批客官,已经将咱们店里给包下了,不让住别的客人。” “有钱了不起吗?就是打地铺,我们也非住在这里不可!”矮胖的男子抬起头大吼一声。 旁边的高挑男子安抚道:“哥哥,你稍安勿躁,别太大声了,这个时辰人都睡了。” 黎臻跟宋映白交换了下眼神,出状况了,怎么又有人来了。 这时候楼上一阵响动,有一人愤怒的骂道:“大晚上嚷什么嚷?!不让别人睡觉吗?” 出乎意料,发难的不是东厂的人,而是之前那个年轻人萧少梓,他将楼梯踩得吱嘎作响,一口气下了楼,到了吵嚷的矮胖男子跟前,“你赶紧出去!” “嘿,掌柜的都没让我们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他使劲推了一把萧少梓,可萧少梓也不是好相与的,使劲一挺身子,将他震的退出了一步。 “哈哈,有意思,没想到碰到对手了。”说罢,男子开始摘斗笠,看样子要大打一场。 “哥哥,算了,不要吵。” 吴掌柜的也劝架,“诶呀,有话要说,大家不要动武。” 黎臻跟宋映白看热闹,反正这两拨人都不认识,随便打。 这时候,楼上的其中一间房打开了门,许景走了出来,站在扶栏旁道:“别吵了,我们白天将客房全包下就是不想受打扰的,掌柜的,怎么放人进来了?” 斗笠男子指着他道:“哪有你们这么办事的,这里不是京城,遍地客栈。你自己瞅瞅,这方圆多少里就这么一间客栈,你把客栈包下来,你们倒是舒服了,其他人住到沙子里吗?告诉你,就是搭铺,我们也得住。” 宋映白瞅许景,看他怎么回答,事实是他没法应付,转身去了最里面的房间,等再出来放话道:“我们老爷说没有霸占客房的意思,就是想图个清静,既然有人想住,那就住吧。” “哼,就是嘛。小二,带我们去客房。”斗笠男子哼道,撞开萧少梓,大步往楼上走去。 宋映白就见跟随他的高挑男子,一边走一边摇头,看起来一副无奈的样子。 吴掌柜的把萧少梓劝得重新上了楼后,对着宋映白跟黎臻笑着赔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惊扰到二位了。” 这就是潘跃泰口中会配红汤的吴宁?看起来就是个做小买卖的掌柜,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不碍事,不碍事。”宋映白笑道。 这时候瘦子凑上前,小心翼翼的问:“掌柜的,您认识这两个客人吗?” “不认识,路上遇到的,说要住店,我就给领来了,没成想居然有人包店。”吴宁道:“咱们这儿的生意还挺好哈哈。” 这时候,宋映白跟黎臻吃完了面,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将蜡烛吹灭,在黑暗中小声说话。 “刚才来那个是什么人?”宋映白道:“今晚上咱们还行动吗?” 黎臻压低声音,“你没发现其中一个是女人吗?就是瘦高挑那个。” “那人戴着斗笠,我都没看到脸,至于声音,含糊不清,也不好辨认。” “我看清了,绝对是个女人。”黎臻道:“今夜先算了,再观察一下。” 宋映白轻声嗯了下,回到自己铺盖的位置,和衣躺下。 白天睡得太多,这会睡不着,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忽然看到窗户上映出一个清晰的影子。 是个巴掌大的猴子,双臂勾着窗棱,在晃荡。 猴子?沙漠里有猴子?!正在宋映白准备起身的时候,一支飞镖已经从黎臻手中飞出,朝猴子射去,刺穿窗纸,贴着猴身擦了过去。 猴子吱吱叫了两声,双爪一攀,上了屋顶。 黎臻立即推开窗子一看,猴子在黑夜中窜了窜,转眼就不见了。 宋映白判断,极有可能是东厂某个人的猴子,至于为什么会晚上趴窗户,反正他不相信只是放风玩耍。 第二天早晨,他俩下楼用早饭,就看到一个长得很秀气的男子坐在大堂内,朝他俩笑,跟前的桌子上蹲着一只毛色金黄的小猴子。 小猴子竟然还穿了一件合体的直裰,不时从主人手里拿过榛果嚼。 这人宋映白有印象,是东厂的人,他这是故意暴露昨天晚上放猴子出来偷窥的行为是他干的了。 黎臻看在眼里,没说话,与宋映白找了张桌子坐下,没等小二过来伺候,那个男子跟他的猴子倒是都过来了。 毛从贤双手捧着小猴子,笑问道:“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黎臻颔首同意,毛从贤坐下后,自我介绍道:“我叫毛从贤,这是我养的猴子叫丹丹。昨晚上放丹丹出去撒尿,它说不小心跑错了房间,还险些被人用飞镖射中,它跟我一说房间的位置,我就知道坏了,这是冲撞了大人,便带它来赔罪了,来,丹丹,给二位谢罪。” 小猴子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当真站到桌上抱拳作揖谢罪。 宋映白倒是不奇怪,这个世界连妖精都有,有个把能懂兽语的人,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他这猴子还真挺可爱的,宋映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应该给它递根筷子当做金箍棒玩。 就听毛从贤笑道:“看来宋兄弟不讨厌丹丹,不如一会来我房间,让丹丹给你表演几个绝活。”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宋映白正想套一套毛从贤的话,“好啊。” 谁知道刚一说出口,就听黎臻道:“不许去!” 宋映白不去当然可以,但是有点介怀黎臻的口吻,干嘛啊你,一副管自己另一半的语气,但一想到他俩现在的人设,活活忍了,哼道:“不去就不去。” 毛从贤连声道:“那就改天吧,不打扰二位用饭了。”起身离开了。 他回到皮绍棠跟前,小声禀告:“我看他俩像是真的,我刚一邀请宋映白,黎臻瞬间就翻了脸,我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吃醋了。” 皮绍棠心想,所以他俩就是那种关系了,如果是这样,昨天自己拆穿他俩,宋映白恼羞成怒,情急之下说漏嘴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一宿了。 许景在一旁压低声道:“你看准了?别是他俩演的,把你骗过去了。” “你搞过男人吗?没有吧,没有就听我说。”毛从贤不经意的白了他一眼,“我十分肯定黎臻非常在乎那个姓宋的,就怕别的男人把他拐走,那眼神恨不得弄死我。没见我赶紧回来了么。” 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许景落了下风,不再说话。 皮绍棠放下筷子,眼神一凛,“就算黎臻知道咱们的计划又如何,我就不信他会出手救于家那两个崽子。他出现在这里,不过是想抓咱们东厂的把柄,随他,厂卫一家,都好谈。” —— 宋映白装作若无其事的压低声音道:“毛从贤邀请我去他屋子看猴子,为什么不让我去,不接触怎么套情报?!你不也说了么,虚虚实实。”正好再放点烟雾弹给他。 黎臻单手托着腮帮,脸微微侧着,“我怕他迷晕你,然后对你不利。他可是个臭名昭著的龙阳,最爱干的就是让手下到家喝酒,弄晕后……要不是皮绍棠袒护他,他早完了。” “人渣啊。” “对啊,他就是人渣败类,你离他远点。而且他刚才过来,分明是试探咱俩的关系,所以我就故意装作吃醋的样子不许你去,他肯定信了。昨天你说漏嘴的事儿,他现在肯定深信不疑了。而且我觉得他们不是为了地狱井来的,如果是的话,按照东厂的做法,肯定早就东翻西找了,他们这么安静,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宋映白瞅着他,心里叹气,行吧,这就叫撒谎容易,圆谎难,一以贯之的贯彻人设更难。 不过,如果东厂不是奔着地狱井来的,此时又相信他俩到此是为了狙击他们。 那么他跟黎臻寻找地狱井的真实意图,则能被很好的掩盖。 毕竟如果不这么虚晃一枪,东厂肯定也要探寻他们的目的,那才真是麻烦呢。 牺牲了一点名誉,保全了大局,宋映白心里觉得还算划算,毕竟他的名誉早就成筛子了。 “我倒是无所谓,我有孝在身,三年内不议婚,你就惨了,传到那位小姐耳朵里,你可怎么办呦。”宋映白露出“心疼”的表情。 黎臻装作生气的样子,拿筷子头敲了下宋映白的额头,“吃饭吧你。” 这一切被毛从贤看在眼里,啧啧道:“看吧,打情骂俏呢。” 此时,吴宁吴掌柜的站在后厨,问胖瘦两个伙计,“咱们这店里现在住了几波人啊?我怎么瞧着他们一个个怎么都那么奇怪呢。” 胖子道:“人最多的那波自称是刑部出来办案的,两个人结伴那对,似乎认识他们,但应该有过节,互相提防。单个的那个男的,自称萧少梓,不知是干什么的。剩下的就是您昨天领回来那两个人了。” 吴宁脸一酸,“这一个个的,好像都会功夫,闹将起来,还不把咱们店给拆了。” 瘦子也道:“掌柜的,咱们怎么办啊?” “静观其变吧,咱们开门做买卖的,还能把人都扔进大漠吗?诶,做点生意可真难。” 话音刚落,就听大门又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吴宁忙从厨房走出来,去开门,“来了,来了,不要敲啦。” 皮绍棠破罐子破摔了,原本打算将这家店包下来,不留别人。 结果横空跑出来个黎臻就不说,还有个一副游侠风范的萧少梓,昨晚上又蹦出来两个走江湖的,现在就是鬼敲门,他也不在乎了。 吴宁将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还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宋映白的位置正对着大门,他本来吃在馄饨,猛地瞧见那孩子,差点咬到舌头,妈呀,这不是宁采臣跟蜈蚣精吗?! 黎臻见他这副表情,好奇的一回头,看到出现在门口的二人,表情也是不相上下的惊讶。 而另一边,许景拍案而起,杀气腾腾的看着门口。 宋映白暗暗擦了把冷汗,这客栈现在不是暗流涌动,是快血流涌动了吧。 第60章 宋映白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目不转睛的盯着宁采臣,并暗暗的转了转左臂, 为发射袖箭做准备。 黎臻也做好随时取用武器的准备。 许景最为激动,恶狠狠的注视着宁采臣跟蜈蚣精,他的上司左千户之死历历在目,他记得很清楚, 就是这个书生跟傅清风一伙,利用蜈蚣精将他们杀伤一片的。 没错, 就是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当时在他跟左千户面前,突然现出原形,变作廊柱一般大的妖怪, 肆意虐杀他们东厂的人。 真是冤家路窄,地狱无门你们闯进来, 许景激动之下,身体不受控制的拿起了刀,要走上去找他们拼命。 “你干什么去?”毛从贤按住他的肩膀,“你认识他们?” 许景恶狠狠的道:“那个小孩子是个妖怪,杀了左千户的就是他。” 皮绍棠一听, 站起来配合毛从贤,将许景给摁着坐了下去, “那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毛从贤拿起桌上的茶杯递给他, “喝口水冷静一下。” 许景挡开茶水, 但脑袋确实比刚才清醒了点, 对方可是蜈蚣精,之前的厉害他是见识过的,在这小小的客栈,确实不该轻举妄动,况且他们还有任务在身。 但是,也绝对不能放过它。 皮绍棠知道押送傅天仇出现的意外,但是一直将信将疑,以为是曹小川的手下因为没守住犯人,编造的理由,如今看许景的反应,似乎蜈蚣精是真的。 他不由得眯起眼睛,将跟前的蜈蚣精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 这边厢,宁采臣则因为找到了这家客栈而高兴,笑着四下看了看,可是屋内的人一个个表情凝重,都沉默着不说话,更有几个眼神不善的瞪着他。 他尴尬的笑着作揖,“大家好,大家好,能在这里相聚都是缘分,哈哈。” 旁边的吴功顽皮的挖了挖鼻子,“爹,你怎么见谁都点头哈腰的?” 宁采臣道:“这叫礼貌,你学着点。” 吴功显然没打算学,几步跑到桌子前,“我饿了,要吃饭。” 宁采臣朝吴掌柜的尴尬的笑笑,将书箱放到地上,坐到吴功身边,唠唠叨叨的道:“真拿你没办法,天天就知道吃,我兜里都快比脸干净了。” 说完,发现大堂内只有他在说话,其他人全都盯着他俩,不由得纳闷的想,大家怎么回事? 他配合傅清风劫囚的时候,从被东厂的人发现开始,他就吓得六神无主,期间还昏过去一次,之后又四处逃命,早就将只见过一次面的许景忘得干干净净了。 而宋映白他们当时戴着人皮面具,所以宁采臣顶算压根就没见过他俩。 所以此时此刻,他迷茫的瞅了瞅了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很纳闷为什么有人会直勾勾的盯着他。 见宁采臣发现了,众人将目光都收了回来,各自吃各自的饭。 宋映白将剩下的馄饨,胡乱吃了几口,就跟黎臻上楼去了,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是一到自己的房间,他就忍不住道:“宁采臣跟那个妖怪怎么来了?上次不是被你刺了一刀,已经缩成小臂长短,怎么又长大变成人形了?” “只能说那一刀不致命。我当时在刀上化的符箓,是我在宫内看上清宫的道士那么画,照葫芦画瓢,乱画的,看来没什么作用。而且蜈蚣精能再次长大,想必是宁采臣喂养的结果。” “……”宋映白对蜈蚣精有清醒的认识,“它可是会吃人的。而且这里没有何首乌精,再中毒,可就太危险了。” 这一说,倒是提醒了黎臻,他好像就是被宋映白救了一命后,对他感觉不太一样的…… 宋映白见黎臻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奇怪的道:“怎么了?” 黎臻回过神来,“没什么,上次我中毒,是为了把傅天仇从它嘴里捞出来,这一次,不会有那种情况了,我倒是比较在意,宁采臣带蜈蚣精到此处做什么。” “是啊,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对了,我看许景恨他们入骨,八成会动手。” “昨晚上来的那个一男一女的江湖人士,还没搞清楚身份,这又来个妖怪。”黎臻深深的感叹,“情况越来越复杂了。” 客栈内的人越多,掣肘就越来,各怀目的,就算你对别人没敌意,但也不能保证对方在行事的时候,不会殃及池鱼。 这次任务,真是艰辛啊。 说了一会话,他俩决定到大堂坐着,情况越复杂,越得收集信息,在自己的小屋待着,才容易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 —— 皮绍棠的房间内,许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道:“公公,那个妖怪早除晚除,都要除,越早动手越好,就别犹豫了,趁他们才到店内,防备还不深,一举结果了他们。否则的话,我看它今天晚上就要下口吃咱们了。我上次可是清晰的看到他,吞了左千户,又追着傅天仇不放,就想活嚼了他。咱们这十几个人,都得做他的盘中餐。” 不动手除妖,说不定就被变成妖怪的夜宵,皮绍棠当然不想死,“难不成你已经想到办法了?” 许景最擅长用迷药,可以将剂量掌握的非常精确,“那个书生就是个废物,一刀便能解决。至于那个孩子模样的蜈蚣精,我也不打算硬拼,我手头有几支镖,每一支都能瞬间麻翻一只老虎,麻死一个人更是不在话下,一股脑全射在它身上,不信麻不翻它,接着趁它迷糊,一刀切下怪物的脑袋。” 皮绍棠琢磨一下,觉得还算可行,“也好,你们在暗处偷袭它,应该还算安全。” 毛从贤在一旁挑刺,“主意倒不是错,但你总不能大白天倒挂在他们屋檐上准备偷袭吧,怎么好也得找个僻静的地方下手,如何将那怪物引出来呢?” 许景一听,笑了,“那就得看你家丹丹的本事了。” 毛从贤这才想到,许景是打算让他的丹丹将蜈蚣精引出来,“档头,这也太危险了吧。” 皮绍棠安抚道:“这妖物不除,保不齐咱们这一波都要被他吃掉,去吧,加点小心。” 毛从贤没办法,只能应承下来,随许景回他房间取镖。 —— 宁采臣的客房内。 他从书箱里取了一个红布包裹的沉甸甸的东西,抬头对吴功道:“我出去找掌柜的说点事,你不要乱动。诶,我还没说完,不许扒窗户,外面风沙大,吹了满屋子沙尘,你叫人家小二怎么收拾。还有,谁来都不许开门,我看楼下那些人,有几个面目凶恶,还是不要打交道的好。” 吴功无聊的荡着两条腿,“爹,我已经不吃人了,你怎么还不让我跟别人单独说话啊。” 一提吃人,又将宁采臣带回了之前的噩梦中,打了个哆嗦,“你现在是很好,继续保持,再说一次,不要乱动,我出去一趟。”说完,打开门钻了出去,关门前又朝吴功瞪了瞪眼睛,表示警告,才将门关上。 他本来想上锁的,但一想到就算锁,他真想出来的话,锁头也是个摆设,还不如给他点信任,便只将门关上了事。 等宁采臣走了,吴功无聊的在炕上翻滚,他自从被打成婴儿状态,只觉得之前发生的事情,虽然有印象,但却像一个遥远的梦境,随着长大,宁采臣每天唠唠叨叨不许他这个,不许他那个,看管的严实,他也没法吃人了。 况且他也不是非吃人不可,以前吃人只是为了变得更漂亮更像人类,况且就算吃,吃的也是小圣人和有官身的人,他也不吃平民百姓。 他现在有了人身,也在渐渐成长,本来就没必要再吃人,可宁采臣还是每每看到他跟其他人在一起,就如临大敌。 忽然,他听到门吱嘎一声,一只巴掌大的小猴子将脑袋探了进来,搔了搔耳后,非常可爱的看着他。 吴功眼睛一亮,坐起身子,“过来,过来,我这里有花生。”看到桌子上摆放的榛果,他刚想起身去拿,猴子就主动跳到了桌上,自己剥了一个花生开始吃。 它还穿了一件衣裳,别提多逗趣多可爱了。 吴功饶有兴致的来到桌前,才想摸一摸小猴子光亮的毛皮,却不想这猴子突然从桌上跳到炕上,掀开窗子,跳了出去。 吴功要摸却没摸到,哪里肯让这猴子走,也不管不顾的跳了下去。 窗户开在屋后的位置,所以吴功这一跳,就跳到了客栈僻静的屋后,茫茫荒漠,连个人影都没有。 而许景躲在客栈的拐角处,看到蜈蚣精随着丹丹跳了下来,将五支浸满麻药的飞镖拿了出来,搭在发射的工具上,瞄准了蜈蚣精。 死吧你!左千户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歇了。 但就在他打算将手松开,放出飞镖的瞬间,丹丹眼看自己要被蜈蚣精抓住,慌乱下攀爬着墙壁,往屋檐上跑去。 蜈蚣精也不甘示弱,跟着它,四肢贴在墙壁上,竟然就这么往上爬去。 许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忙从拐角处出来,站到蜈蚣精的身后,对着正在跟壁虎一般爬墙壁的他,他看准时机,手指一松。 “谁啊,这么淘气?”没想到,突然一个房间的窗户后面有人抱怨。 而这时蜈蚣精听到有动静,吓得往上一窜身子。 与此同时,许景的麻醉镖射了出去,不偏不倚其中两枚穿过窗户纸,射进了窗内,就见里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向后栽去。 吴功听到身后有响动,但追猴子更重要,也没回头看,手脚并用爬上屋顶不见了。 许景恨的咬齿,但机会已经没了,将射到墙上的三支镖取回,气呼呼的往回走。 —— “掌柜的,方便说话吗?”宁采臣来到一楼尽头的掌柜房间,敲开门后,一脸“谄媚”的笑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吴宁眨眨眼,便将宁采臣让了进来,“客官,快进来吧,有什么事吗?” 吴宁让宁采臣落座,宁采臣见屋内没有别人,正和他的心意,便将怀里的红布包掏出来放到桌上,虚笑着看掌柜的,“您看看吧。” 吴宁莫名其妙,打开包袱,看到里面是五锭白花花的银子,“这是……客官什么意思?” 宁采臣有点忸怩,“实不相瞒,我想出关……” 他的确想出关,到本朝管不到的地方去,不是他向往外边的日子,实在是他没法在朝廷的管辖范围内活了。 他去年掺和傅清风劫囚的事情,虽然当时走脱了,但后续一直有人在寻找他,把他定为劫囚钦犯,通缉的榜文描述跟他本人相差无几。 整天提心吊胆就怕被人举报给官府。 这还是其一,其二是吴功虽然现在不吃人了,但他长得太快了,几乎一天一个样子,多吃点长得更快,他没法在一个地方久待,不停的搬家逃亡。 他唯一能想到获得安宁的办法,就是出关,到了外边,没人认得他们,人口也稀少,他能好过多了。 但是龙门关有驻军把守,想出去不是那么容易,他几经打听,有人说龙门关的这边有个客栈,掌柜的吴宁能把人运出去,所以他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你是觉得我能帮你出关?”吴宁脑袋摇得波浪鼓一般,“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你可别害我了,快把银子收回去,这种事我办不成,连想也不会想。” 宁采臣痛苦的道:“您就发发善心,帮个忙吧。” “帮忙,我不要脑袋了吗?快走吧。”吴宁把银子塞回给他,推着他的肩膀,往外赶。 “你不送我出关也行,你给我介绍个能出关的人吧,你在边关开客栈,不可能不知道出关的方法的。你有没有地道啊?” “我看你带个孩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要是再说,我就让驻军来抓你了。”吴掌柜的把人给推了出去,将门关死,摇头无奈的想,这都什么事儿,一个人类想带着一个妖怪出关? 他们一进门,他就看出那个孩子不是个人类,但还以为他们是来觅食的,原来只是想出关吗? 懒得理他。 吴宁等了一会,确定宁采臣走了,才打开门走了出去,他打算看看大堂的情况,现在这屋子里一帮凶神恶煞的家伙,不严加提防不行啊。 大堂内坐得满满登登,一个个看似喝茶,实在各个眼睛乱瞟,不时嘀咕什么,包括昨天他带来的两个戴着斗笠的江湖人士,这会竟然喝茶也不把斗笠摘去,很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神秘似的。 他转了一圈没看到柜台后面的账房先生,便问胖伙计,“先生呢?” 胖子一指楼上,“先生嫌一楼吵闹,到楼上找了间空客房睡觉去了。” 唉,他啊,整天迷迷糊糊的,抽空睡懒觉,自己真是命苦,手下拢共三个人,一个呆账房,两个傻伙计。吴宁心里念叨着,上楼找账房先生,看到一个客房的门虚掩着,推门道:“你总说最近晚上睡不好,我给你配的药喝……” 话没说完,就见账房先生直挺挺躺在地上,脸色青紫,他忙到跟前,抱起他,“喂喂,老徐,你醒醒。” 但对方身体冰冷,吴宁不甘心的俯身听他的心跳,自然是什么都没听到,毕竟死人是没有心跳的。 再看账房身上,扎着两个飞镖,而窗纸破了两个洞,显然致命的飞镖就是从这里射进来的。 “掌柜的……”这时候胖伙计在门口探头,“您找到先生了吗?”待看清楚账房先生躺在地上,忙走进来,“他怎么了?死、死了?” “是住在店里的这些家伙干的!”吴宁咬牙切齿的道。 胖伙计一怔,往后退了几步,靠到墙上,“这、这怎么办啊?为什么账房先生会被杀?” 这里没有官府,只有驻守的官兵,但人家官兵怎么会管你们店内杀人案,再说了,楼下这帮子人,谁会承认是杀人凶手。 “要么是意外,要么是他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被灭口了。”吴宁道:“你不要声张,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好了,你快下去招待客人吧,不要引起骚动。” “哦,好、好!”胖子木讷的应着,出了门。 吴宁则把门关好,看着账房的尸体,老徐跟随他这么多年,一直替他管账,哪怕他最近身体不好,老打瞌睡,也从没想过换掉他,几乎可以等同于家人。 他鼻子一酸,“你生前做糊涂账,怎么死得也稀里糊涂的。不过,没关系,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 黎臻感觉店里的气氛不太一样了,说不出哪里,但就是有地方怪怪的。 宋映白不如他天赋异禀,没有太大感觉,他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宁采臣跟蜈蚣精身上,毕竟蜈蚣精凶残起来,他们都得交代在这里。 不过,宁采臣没被蜈蚣精吃掉,是不是说明他能制衡住他? 东厂那边也都不是善茬,许景肯定会把蜈蚣精的危害告诉皮绍棠,皮绍棠他们行动了吗? 宋映白皱眉,气氛还真是压抑啊。 “都说了,不让你出门,你还出去。”宁采臣一边下楼一边埋怨,“你再不听我的话,我不管你了。” 蜈蚣精走在宁采臣身旁,表情能看得出老大不乐意,撅着嘴,但并没有过激行为,老老实实陪宁采臣下楼。 宁采臣坐下后还在数落蜈蚣精,也不能说是数落,应该叫做谆谆教导,整个大堂里就听他唠唠叨叨。 “真是训儿子呢。”宋映白低声对黎臻道:“他俩刚进门的时候,那个妖怪管他叫爹。” 黎臻道:“真想不到他俩能混到一起,宁采臣竟然能制服他。”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吧。” 大家心里装着事儿,说真的,都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但是不行,不吃怎么思考,怎么应对敌人呢。 宋映白这桌点了馍馍、酸汤羊肉,一壶热酒,等菜都上齐了,跟黎臻动筷子开始吃。 别桌的酒菜也陆续在端了上来,但是东厂那边人多,有的桌子只上了酒和小菜,正菜还得等。 皮绍棠因为许景下午收拾蜈蚣精不成,这会看他不顺眼,连话都不跟他说。 毛从贤本来跟许景还能聊上两句,但他提议用丹丹做诱饵,结果却刺杀失败。 幸好丹丹跑得快,要不然被蜈蚣精吃了,算谁的,有点后悔听他的了,于是,也一下午没跟他聊天。 失败者没人权,谁让许景失败了呢,被冷落,只能忍着。 “爹,你这碗看起来比我的这碗好吃啊,我要吃你的。”吴功往宁采臣的碗里看了眼。 宁采臣端起碗背过身子,“你少来老一套,看我这碗好吃,结果就是吃了我碗里的,你碗里的还是你自己吃。” 萧少梓看着吴功,嘴角浮出一丝笑容,这毛毛躁躁的孩子还真像当年的自己。 当年的自己……他自小没爹没娘,整日好勇斗狠,一次被人打得血肉模糊倒在路边,若不是路过的于宇轩大人好心救他一命,这世上早没他了。 于宇轩大人蒙冤身死,京城牢固的跟铁桶一般,不可能劫狱,但是他的两个孩子发配龙门关,只有几个官差押送,他相信他可以救出他们。 至于这店内自称刑部官员的,的确是个顾虑,但他豁得出去,不畏死。 这时,他的酒菜端了上来,他倒完酒,刚要喝。 “不要喝酒,酒里有毒——”吴掌柜的慌里慌张的从厨房那边跑出来,身后跟了个满脸是血的厨房伙计,“有人打晕了厨房的伙计,在酒里下毒。” 噗—— 屋内一是全是吐酒的声音,可是宋映白跟黎臻都喝了几口了,这时候脸色一变。 虽然按照喝下去的时间,他们这壶若是有毒,早毒发身亡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侧身一顶喉咙,尽可能将酒水吐出来。 吴宁对满脸是血,一看就是遭人袭击的伙计道:“你快看看,是谁打的你?” “我……我没看到啊,那人从后面打我,我就倒了……” 皮绍棠此时站起来笑道:“只是有人打了伙计,掌柜的,是如何判断有人在酒中下毒的呢?” “你、我信了,你们不愧是刑部的人,这都要出人命了,还刨根问底儿的。”吴宁道:“有人把他打晕后,拖到了水缸后面藏了起来,我这两个前台伙计,就是他俩,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进厨房后没看到人,还以为厨房的伙计出去解手了,就直接把酒壶给端了上来。 结果我转身就发现了这个被打晕的伙计,还发现放过酒壶的桌子边有散落的白色粉末,我用银子试过了,是毒药!所以,赶紧的,全都倒掉吧,有人要杀人啊。” 本来这屋内气氛就很压抑,这又闹出有人要下毒杀人,一时间剑拔弩张。 萧少梓打开自己的酒壶盖子,见壶盖边缘有毒药,双眸一狠,起身道:“想杀我萧某人尽管直来,何必弄这些手段!” 有人站出来承认是受害者了,那么加害者是谁呢?宋映白捏了一把汗,事情的发展很不好,都是手里有刀有剑的暴脾气,若是起争执,分分钟制造血案。 皮绍棠手下的人最多,且一开始就跟萧少梓起过争执,这会萧少梓的眼睛又盯着他们,他不得不应声:“萧少侠,你也听到掌柜的说了,酒水是伙计端上来的,他们又不知情,这壶酒未必就是送给你的。” “哼,我一直喝的是冷酒,刚才点的也是冷酒,各位有谁点了冷酒?没有吧。所以若是知道我喝冷酒,只在冷酒中下毒便是了。”萧少梓道。 许景不屑的道:“怎么着,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需要别人取你性命?” 不知东厂这边谁说了一句,“说不定盗了人家媳妇。” “你说什么?!”萧少梓手持酒壶,踩到桌上一跳,便跃到了对方桌前,一把揪住他,将酒壶嘴塞进他口中猛灌。 旁边的人反应过来,抽刀斩萧少梓,这人才哇的一声吐出嘴里的毒酒。 许景早就看萧少梓不顺眼了,加上憋了一肚子气,拔出刀就要开战,他一行动,手下齐刷刷全部抽刀,一时间店内刀剑的寒光闪耀。 宋映白屏住呼吸,靠在一旁看热闹,其实说看热闹也不太准确,这种血肉横飞的热闹,没什么乐趣可言的。 再一瞅,就见宁采臣跟吴功已经躲到了桌下,而吴功还端着碗在吃面。 突然间,他看到了毛从贤袖中露出的小猴子,他眼睛一亮,放下面碗,从桌子下面钻出去,“小猴子——”直奔毛从贤而去。 毛从贤见这吃人的妖怪朝自己奔来,吓得往后一躲,而皮绍棠看到这蜈蚣精朝自己这方来了,立即觉得眼前的萧少梓不算什么了。 萧少梓则见吴功天真烂漫,自己不该在这里动武,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咱们去外边打。” “谁跟你去外边,要打就在这里。”许景道,正好把你跟蜈蚣精都剁了。 萧少梓闻言,竟将刀收了起来,回到自己桌前坐下,“不去外边便算了,掌柜的,来壶没毒的酒。” 毛从贤捂紧丹丹,对宁采臣道:“看管好你家孩子,不许跟来。”说完饭也不吃了,噔噔噔上了楼。 皮绍棠他们落座,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倍。 黎臻这时候注意到吴宁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虽然只有一瞬,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失望什么?大家没有火并,他很失望? 众人火并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快回来快回来!面不吃了?”宁采臣跟个老妈子似的招呼吴功,把人叫回来,“不许追人家的猴子,听到没有?” 吴功酸着脸,默默吃面。 大堂内除了吴功吮面条的声音,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间砰砰砰的砸门声,打破了沉默,声音来得太突然,竟然有人本能的抓起了刀。 “诶呀,来了来了,不要再敲了,门板都不结实了。” 吴宁赔着笑脸去看门,但心里却一点不高兴,居然没打起来,真是叫人失望。 老徐叫人杀了,他一定会报仇。 既然查不清是谁杀的,那么就把在店内的所有外人都除掉就好了。 他笑容灿烂的打开门,“欢迎欢迎——” 宋映白就看到大敞的门外,站着三个风尘仆仆的官差,还有两个戴着枷锁的孩童,一男一女,都只有十岁出头。 而那两个官差,他跟黎臻见过,再配合潘跃泰的情报,不用说了,这一男一女,就是于宇轩的遗孤。 懂了,难怪东厂的人在这里候着,原来是在等待这两个孩子。 皮绍棠看到门外的五个人,心情终于好了点,很好很好,如期而至了。 两个小兔崽子,不久就送你们去见你们的死爹。 萧少梓看到他们的同时,呼吸一窒,但很快恢复如常,只有三个公差,自己势在必得。 黎臻朝宋映白勾勾手,等他把耳朵靠过来,在他耳畔低声道:“小心吴宁,我觉得刚才的毒酒是他自导自演。” 宋映白扶额,这间客栈就是个堆满炸药的库房,本来就易燃易爆,吴宁还煽风点火,想搞爆破。 也不知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这间客栈。 黎臻看出他在担心,拍着他的手背道:“放心吧,有我呢。” 第61章 宋映白看向黎臻, 眼神坚定,“你也放心,我绝不会拖后腿的。” 黎臻笑了笑,将手拿开, 时间掌握的刚刚好, 既拍到了,又不会引起他的疑心。 这时候三个官差押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将帽子摘下来,拍打上面的灰尘, “这风沙越刮越大了,掌柜的, 端好酒好菜来。” 今天晚上住一宿, 明早开始赶路,脚程快的话, 晚上就能到军驻地,把这两孩子一移交,他们就算完成任务,能打道回府了。 这一路上磕磕绊绊也不少,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官差们不由得将心情放松了许多,点菜的点菜,吆喝热酒的热酒。 这时候坐在靠墙的位置, 一直没说话的斗笠男子突然起身, 来到官差跟前, 瓮声瓮气的质问:“这两个孩子犯了什么罪,小小年纪就戴着枷锁,押送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 他同行的,另一个戴斗笠的人,忙过来拽他,“哥哥,你喝多了。” 官差们见这人身材魁梧,是个练家子,心里不悦,但也不敢反驳的太狠,“枷锁上有刑部大印,犯了什么罪,你去问刑部吧。” 这时候吴宁见缝插针,笑着对皮绍棠道:“诶,您几位不就是刑部的吗?敢情是为了这孩子啊。” 一句话,把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局势再次带到了要引爆的边缘。 宋映白和黎臻确定,这吴掌柜的就是要搞事,恨不得大家立刻火并,杀得一个不剩。 官差们听闻了这话,狐疑的看向皮绍棠等人,他们是刑部的人? 皮绍棠瞅了眼吴宁,这老东西怎么回事?主动起身来到官差们跟前,坐下后低声笑道:“我们是来抓江洋大盗沙里飞的,你们见过吗?”说着,取出了什么东西给对方看了眼。 宋映白就知道东厂这帮人出来,肯定准备全套,顶着刑部的名头再正常不过。 “沙里飞没见着,旱地夜叉倒是见过几个。”其中一个官差道,突然间,他看到了宋映白跟黎臻他们,激动的一拍旁边同僚的胳膊:“这不是那两个帮过咱们的侠客吗?” 宋映白跟黎臻见被认出,泰然自若的招了下手。 皮绍棠愕然,原来黎臻跟宋映白他们是真的在暗中盯着于家两个孩子的行踪,并不是诓骗他,他们一路上跟踪于家两个孩子,甚至在路上帮助过押送的官差,之后才来这间客栈等着他们。 官差中的黄班头,倒了一杯酒来到黎臻跟宋映白跟前,“来,我黄某人敬你们一杯。” 皮绍棠眼睛一转,也拿着酒杯上前,笑道:“哈哈,黄公差,这两位也是我们刑部的人,不信,你问吴掌柜的。” 宋映白微笑着看皮绍棠,你反应倒是快,这么快就顺水推舟,贴上来证明自己了。 但这种情况,他不能说不是,毕竟这屋内有人知道他们是认识的,比如伙计,比如萧少梓,且看吴宁怎么回答。 吴宁笑容灿烂的道:“对的,对的,他们的确是认识的。” “哈哈哈哈,来,大家喝一杯。”黄班头举杯,一饮而尽,宋映白跟黎臻,还有皮绍棠也都将酒水喝了。 既然伸手援助过他们,还都是官府中人,感情这么好,那就搬到一个桌子吃饭吧,正好聊一聊。 黄班头叫伙计将桌子拼到一起,大家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吃饭,顺带聊天。 黄班头想得其实很简单,虽然快到充军地了,但是最后几公里才是最凶险的,他一进门就看到戴斗笠的男子面相不善,害怕是于宇轩对头派来的杀手。 所以看到同样是刑部的人,自觉十分可靠,赶紧上来拉关系,谋求保护。 这边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另外一张单桌上,于欣跟弟弟于广戴着枷锁默默吃着东西,枷锁很沉很粗糙,起先手腕跟脖子被磨得出了血,后来结了痂,之后又磨破了,反复之下,生出了茧子,便不怕磨了。 人也是这样,于欣遭遇变故,起先还哭鼻子,后来发现就算哭死也改变不了什么,便忍住不哭,后来渐渐的,也不知是坚强了,还是麻木了,再遇到痛苦,她都不会再掉泪。 “你们戴的是什么东西啊?”吴功突然走上前,好奇的看着于家姐弟的枷锁,“是因为脖子怕冷吗?” 于欣看到跟自己年纪相仿却无忧无虑的吴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瞟了他一眼,没搭腔。 弟弟于广却道:“好沉的,我也不想戴。” 吴功没戴过这玩意,还挺好奇的,“那你不想戴,能给我戴戴吗?” 于欣冷静的道:“那你就来取吧。” 吴功还以为对方真的想让他自己取,竟然真的出手朝枷锁伸去。 这时候一个吃酒的官差,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回头道:“谁家的孩子,赶紧领走,不要跟朝廷钦犯说话。” 宁采臣一不留神又叫吴功给跑了,赶紧上前推着他的肩膀,往楼上带,“吃完饭了,赶紧回房睡觉。” 吴功却道:“爹,他们也是钦犯吗?”他记得听宁采臣说过,他们被通缉是钦犯来着。 宁采臣一把捂住他的嘴,朝其他人尴尬的笑笑,把他给提溜上楼了。 而戴斗笠的两个人很快也吃完饭,上楼回客房。 萧少梓则默默的饮酒,心道,看来官差是打算跟刑部的人套近乎,寻求保护了,不过不要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便是。 他撂下酒杯,提着刀,也上楼去了。 剩下宋映白他们一群人吃酒,等酒席散去,各回各屋。 一回屋,皮绍棠便商量怎么把人都杀光,尤其那三个公差,身为官府的人,又见过他们的容貌,绝对不能留。 毛从贤低声道:“档头,那黎臻跟宋映白呢?还有蜈蚣精都怎么办?” 皮绍棠想了想,“蜈蚣精有跟他在一起的男人看着,我看问题不大,先不要管他。至于黎臻跟宋映白,你过去,请他们来一趟。” 毛从贤开门出去,走廊和大堂内都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摸到黎臻门前,从门缝内递进一张纸条,然后悄无声息的摸了回来。 他相信黎臻他们绝不会睡下,正警惕着周围的一切,从门缝递纸条,他们一定会看到。 事实也是这样,看到门缝递进的纸条,商量了一下,便来到皮绍棠屋内。 皮绍棠自知时间宝贵,况且大家都是明白人,所谓明人不说暗话,开门见山,“黎大人,事已至此,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今天晚上我就会动手,希望你们通融一下。” 于家姐弟,本就是东厂的猎物,跟黎臻没关系,但是既然把这个老太监诓骗住了,怎么也得捞点好处,“可以是可以,不过……” 皮绍棠靠上前,笑道:“大人尽管开口。” “你回去告诉曹小川曹档头,宋映白是我的人,望他高抬贵手,他之前是冒犯过他,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希望他不要耿耿于怀,为难宋映白。” 宋映白就站在他们旁边,就在黎臻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屋内其他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盯着这个被黎大人“百般呵护”的人看。 宋映白脸皮厚,扛得住,不管怎么想,嘴角都能配合的微微一笑。 皮绍棠怔了下,接着哑声笑道:“好说,好说,我一定转告到。” 黎臻满意的颔首,起身干脆的道:“那么我们就不打扰了。”他起身,朝宋映白看了眼,两人默契的出门。 等他们走了,许景皱眉的道:“原来他们跑这里抓咱们的把柄,就是为了交换宋映白的安全?” 毛从贤揣着肩膀哼笑道:“我倒是理解,还有点感动。” 皮绍棠严肃的道:“别说他们了,既然黎臻答应不会管闲事,咱们今晚上就行动。官差三个加两个小兔崽子,一个不留。至于别人,也一并除了,能杀的,一个不留。” 原本他们就打算借用这家客栈,办完事一个活口不留,但是偏偏有赖着不走的,比如萧少梓,和不长眼闯进来的,比如那对戴着斗笠的人。 那就别他们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他们运气不好。 皮绍棠又道:“许景,你一会放出迷药,把每个屋子的人都迷晕,然后你们各带一队人,挨个屋子放血。” 这时有一个人提议道:“既然这般,何不将黎臻他们也……” “不行,黎臻此行,一定告诉了锦衣卫内部的人,他如果死在这里,而咱们又平安回去,他们锦衣卫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捅到皇上那里。所以,一会看准了,不要进他们那个屋子。”皮绍棠瞅了眼漏壶,“准备准备,半个时辰后,准时动手。” “是。” —— 一楼掌柜的房间内,吴宁将胖瘦伙计还有厨房的厨子兼伙计都叫来,将多年的积蓄搁到桌上,“你们拿好,圈里有三匹骆驼,你们骑着快走,随便去哪个方向,千万不要回头。” 胖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掌柜的,您就算要赶我们走,也得等天亮啊。况且好端端的,我们不想走。” 吴宁摆摆手,“不要废话了,你们快走,不走的话,你们都得死。” 瘦子不依,“掌柜的,为什么会死啊?” “直接跟你们说了吧,因为老徐的死,我心里憋了一股气得发泄,本来打算让他们火并来出这口恶气,但他们却都不上套,而且我现在也觉得火并未必能全死光,或许凶手反而活着,不禁越想越气,一刻钟都忍不住了。” 瘦子才知道账房先生死了,正要说什么。 就听吴宁继续道:“还是我定力不够,气性大,而且嗜血的本性怎么也改不掉。” 听到掌柜的公然说出嗜血本性几个字,大家面面相觑。 厨房的伙计道:“掌柜的,徐账房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这帮人干的,您要是想报仇,我们留下来帮你。” 吴宁凝眉道:“什么都不要说了,赶紧走吧,我就要控制不住我自己了,真是太生气了,我想杀光所有人。” 大家看到掌柜的双眼逐渐泛红,杀气腾腾,心想难道掌柜的是隐藏的绝世高手?反正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说假话,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拿了桌上的银子,迅速的出了门。 吴宁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所以轻易不生气,对人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就是为了不跟人起争执,不闹事。 毕竟守护这种事不好做,搞出事再换身份很麻烦。 但在今日,三十年没发泄怒火的他,决定在今夜恢复自己嗜血的本性。 —— 宋映白跟黎臻坐在地上,后背依靠着立柜,做掩体。 根据今晚上的情形,炕上是不能睡的,给一刀都是轻的,被射成豪猪也不是不可能。 他跟黎臻现在只希望东厂的人做完活赶紧走人,他俩好继续调查地狱井的事情。 他俩中间有一盆冷水,两条手巾搭在盆沿儿上,这么做是为了提防许景那家伙下迷药。 别人他不清楚,但是他可是正面跟许景那厮交锋过的,对他善用迷药的属性一清二楚。 不出意外,皮绍棠会叫许景在走廊内放药,等大家都晕了之后,进屋痛下杀手。 这很符合东厂行事诡秘,不留活口的风格。 至于会否牵连他俩,不好说,按照道理应该不会,但不得不防,如果东厂敢杀进来,为了自保必须反击。 黎臻的嗅觉比他好,两人在黑暗中一直保持沉默,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黎臻突然道:“不好,快捂住鼻子。” 宋映白便将手巾蘸满水,捂住了口鼻,尽量调慢呼吸,而且窗户开了一道通风的小缝隙,只要不乱动大口呼吸,是不会被迷住的。 如此过了一刻钟,就听到走廊中有踩动地板的声响,想必是东厂的人开始行动了。 忽然,宋映白发现窗外出现了红光,照进屋内红彤彤的,他纳闷的碰了下黎臻。 黎臻也纳闷,但说来奇怪,这红光短暂的闪了闪,等黎臻来到窗口一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解的看宋映白。 宋映白也想不明白,什么鬼东西? —— 宁采臣打定主意,掌柜的肯定知道出关的路,他不说,他就不走,跟他干熬,反正他在这里住下了。 他回到房间,早早的睡下,睡得还很甜。 但是迷蒙间被吴功推醒,吴功笑嘻嘻的道:“爹,有人放毒。” “啊?”宁采臣有点呆:“什、什么毒?” “就是人一闻,就会昏过去那种毒。”吴功可是毒物成精,但凡沾点毒药兴致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鼻子,虽然迷药还没飘到这里,但他已经闻到了。 宁采臣还是相信他的,忙下地用手巾浸了清水,捂住口鼻,担心的道:“怎、怎么回事啊?难道这是一家黑店,要打劫咱们?” 真的好叫人害怕啊。 吴功却很高兴,一会大家都晕了,他就可以去取那个戴在脖子上的大玩具玩了。 —— 萧少梓抱着宝刀,在黑暗中端坐,楼下的喧哗吵闹声在半个时辰前结束了,现在是死一般的寂静。 估摸着人都睡下了,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悄悄打开了门,探出脑袋向公差的房间一瞅,猛地就见到两个戴斗笠的人,已经站在那房间门口,正从门缝往里看。 他一怔,早就觉得这两个人很古怪,果然也是冲着两个孩子来的。 他想都没想,拔出飞镖,朝这两人的背影掷了出去。 其中一个斗笠人一抬手,便将飞镖接住,愤怒的又扔了回来。 他接住,放回了袖中,然后慢慢拔出刀,朝他俩走去,但是面对他的步步逼近,这个人丝毫不退让,就在这狭窄的走廊中,并肩排开,打算迎战。 可这么一打,显然会惊动其他人,所以萧少梓有点犹豫,但是此时他没有更多的选择。 就在两拨人愈离愈近的时候,突然,他用衣袖捂住了口鼻,虽然没有闻到异味,但是这种突然袭来的头晕目眩的感觉,绝对是有人在空气中放了迷药。 两个斗笠人也察觉了,忙捂住口鼻,其中一个可能还是吸入了不少,瞬间支扶住了墙,不过,只见这人提刀在胳膊上划了一下,在疼痛的刺激下,恢复了神智。 彼此都知道迷药来得蹊跷,不能再耽搁,斗笠人瞬间放弃对萧少梓的应战,一脚踹开公差的房门,冲了进去。 此时屋内的公差和于家子女早就昏睡了过去。 三人进屋直奔水盆,先后割下衣袖,浸湿后系到了脸上。 然后其中一个高挑的斗笠人对打萧少梓,另外一个矮胖的抱着两个孩子,跳上了炕,打算从窗子出去。 萧少梓岂能让他们走脱,一边跟眼前的斗笠人厮杀,一边往窗边移去,随着动作加大,呼吸急促,不免又吸了几口迷药,头有些晕,但是拦住他的斗笠人状态也不太好,明显比刚才头重脚轻。 抱着孩子的斗笠胖子,发现了异样,脱口而出:“妹妹,换你救孩子,我来殿后。” 话音刚落,就见屋门口杀进来一群人,各个手执明晃晃的刀剑,口鼻上全系着毛巾。 许景见这三人居然没被迷晕,愤怒的对手下道:“杀了他们!” 许景这群人的湿毛巾里浸的是解药,效果不是清水能比的,纵然怎么大口喘息也不碍事。 许景一跃来到炕上,将刀横在窗前,对又胖又壮的斗笠人道:“休想走脱。”话音一落,便不管不顾的往他身上砍来。 斗笠人要保护孩子,束手束脚,远不如许景灵活,为了保护孩子,背后受了一刀。 “哥哥——”另一个斗笠人分神,被人挑破了斗笠,露出真正的面目来,虽然没有点蜡,但大家的眼睛早就习惯了黑暗,隐约可见这人面部线条柔和,是个女相。 许景早就觉得其中一个斗笠人体型像个女人,果不其然,不由得恨道:“你是傅清风?” “姑奶奶不是傅清风!”她还真不是傅清风,只是个武师之女,叫田惠,跟哥哥田翼平日在家喜欢结交一些侠义人士,听说于宇轩的子女有难,便来千里营救。 许景却不信,带蜈蚣精的那个书生都来了,说她不是傅清风谁信啊,“你就是傅清风!纳命来!” 他放弃砍了一刀的斗笠男人,来杀这个女人。 萧少梓见斗笠男子在保护这两个孩子,而这群自称刑部的人不管不顾的要砍死他们,是敌是友,他这才明白,他们其实是一伙的,都是为了救孩子。 此时见有人来杀这个戴斗笠的女人,忙过来相助,一起对抗来人。 许景也不怕萧少梓,哪怕他武功再高,只要继续战斗,他们早晚会因为不可避免的吸入迷药而晕倒。 田惠也意识到了这点,对哥哥大喊道:“快带孩子走,不要管我!否则咱们都得死!” 萧少梓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田翼没法放弃妹妹,犹豫不决,此时,萧少梓决定当这个坏人,冲到田翼跟前,运足气力,将抱着孩子的他撞出了窗户。 外面风沙很大,呼吸到清新空气的田翼,头脑马上清醒了,含着泪带着孩子朝远处跑去。 被风一吹,于欣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瞅着天上,“怎么有两个红色的月亮?” 这时候屋内的许景将刀刃放到了行动明显迟缓的萧少梓脖子后,轻轻一割。 吹发即断的快刀瞬间割进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 田惠因为吸进了迷药亦是头晕目眩,她再次割破自己的胳膊,却不管用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稳都困难。 许景知道她没有威胁了,跑到走廊上,对候着的皮绍棠跟毛从贤道:“那个戴斗笠的胖子带孩子跑了,快带人去追!” 因为屋子狭窄,人太多打斗不开,人才没都进屋的,一听于家两个孩子跑了,皮绍棠气道:“怎么把人放跑了,你还能干什么?!” 许景的手下想替许景挽回点颜面,大声道:“但是抓到了傅清风。” 皮绍棠不悦的继续道:“傅清风算个屁!”对其他人道:“走,跟我出去追!见人格杀勿论!” 带着毛从贤跟其他手下,追了出去。 他们的对话清晰的传到了黎臻和宋映白耳中,孩子跑了,还有傅清风也来了? 不过,这和他俩没关系。 但是宁采臣听到傅清风三个字,却无法淡定,刑部的人抓到了傅清风?在哪里,在哪里? 他咬着嘴唇,痛苦的抓头发,最后还是不能坐视不理,“吴功,咱们去救救傅清风吧……” 吴功叹道:“爹,你还真是长情啊。” 宁采臣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这……不是……我只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好吧,咱们去。”吴功将门打开,看了看,“没人,快走。” 此时许景带的人都在屋内,其他人带人去外面追了,走廊并没有人。 他俩蹑手蹑脚的来到公差的房间内,这时候屋内点了灯,就见炕上的公差脖子都断了,血流了一地,姓萧的少侠也躺在地上,脖子旁边一滩血,肯定没法活了。 许景拿起蜡烛端到田惠跟前,照了眼,失望的道:“不是傅清风。” 田惠背靠着椅背,整个人处于昏迷状态。 宁采臣一听不是傅清风就想走,但是又觉得这帮男人欺负一个女人说不过去,正犹豫着要不要帮忙,就被许景给发现了。 许景早杀红了眼,看到宁采臣跟蜈蚣精更是分外眼红,想都没想挥刀便砍了过来。 吴功将宁采臣推倒一旁,背上挨了一下,幸亏他皮肉够厚,虽然疼,却没破,但也呲牙咧嘴,他好像有点记得了,这个人之前就伤害过他…… 宁采臣哇啊啊乱叫,“快跑,咱们快跑,你千万不要杀人。” 吴功只得带着宁采臣往楼下跑,而身后的许景不依不饶,但是纵然再不依不饶,一出客栈的大门,外面狂风卷着沙子呼啸,能见度极低,他几步没追上宁采臣他们,便让他们消失在了沙尘中,失去了追逐的方向。 “啊——啊——妖怪啊——”沙暴中,传来毛从贤的惨叫,接着又是几声惨绝人寰的叫喊。 许景便猜测是毛从贤遇到了蜈蚣精,气恼的喊道:“你有能耐冲我来,快点啊,冲我来!” 漫天沙尘,他转着圈的大喊,但是周围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胡乱冲杀了几个方向,却什么都没碰到。 忽然,他感到头顶有红光,抬头望去,不由得吓得往后一退,本能的转身便跑。 这不是蜈蚣精,蜈蚣精没有这么大。 —— 宋映白跟黎臻在房间内,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从开始在公差房间内的打斗,到皮绍棠毛从贤带人追出去,到许景追杀宁采臣,他俩都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乱斗结束,屋内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楚。 黎臻道:“奇怪,跑出去的人,怎么都没回来?我听着,应该是许景抓住了斗笠人中的妹妹,但是哥哥带着孩子跑掉了。那么许景应该返回来,用妹妹做筹码要挟哥哥交出孩子才对。” 宋映白听着外面呼啸的大风,“不会迷路了吧?沙暴这么大。” 突然,红光又出现了,这一次,两人毫不犹豫的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探出头,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黎臻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有些激动的想,这肯定就是传说中守护地狱井的使者了,果然是这里! 而宋映白就见天上挂着两轮红彤彤的月亮,奇怪间,定睛仔细一看,瞬间吓得眼睛圆瞪。 那哪里是两轮红月,分明是一条像小山那么高的巨蟒的双眼。 第62章 宋映白瞅着大蛇的眼睛,觉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蜈蚣精那种级别的已经搞不定了, 现在这种泰山压顶级别的, 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发现黎臻却不怎么害怕,脸上反而露出些许的兴奋。 宋映白便使劲拽了他一把,“它朝这边来了, 快跑。” 黎臻便跟宋映白跳下炕, 开门往外跑,与此同时,就听咣的一声,接着就见棚顶少了大半边,原来是大蛇用嘴巴将屋顶撞了个大窟窿。 未必是针对他们,它只是想看看屋里究竟还有没有人。 大蛇发现他俩在屋内,猩红的眼睛仿佛滴血一般, 张着大嘴朝两人咬来。 宋映白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往它嘴里一扔, “烫不死你。” 火折子飞进了大蛇的嘴巴里, 落在它信子上, 灼了它一下,趁此机会,宋映白跟黎臻跳到了一楼的大堂内。 大蛇便又顶飞了一块屋顶, 一时间木板泥土稀里哗啦分崩离析, 大块的屋顶碎片掉落。 宋映白跟黎臻躲在桌子下面, 等了一会, 不见大蛇再发动攻击,偷偷的瞧了眼,已经看不到血红的眼睛,想来是已经走了。 才悄悄的推开压在桌子上的屋顶碎片,钻了出来。 “这是哪来的妖怪?”宋映白喘着气,“我还以为蜈蚣精已经是极限了。” 黎臻笃定的道:“它是守护地狱井的大蛇。它在这里,就证明咱们没找错地方。” “所以它要杀死来寻找地狱井的咱们吗?它怎么知道的?”宋映白道:“咱们的目的,东厂的人都不知道。” 黎臻也想不通,“不清楚,但看起来它目标好像不是很明确,并非想只杀咱们。你看这客栈内,其他人也都不见了。” “唔……”这时候角落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像一个女人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宋映白顺着声音一找,就看到一个女人被压在一块断垣下,看衣着正是斗笠人中的妹妹。 她因为昏迷被许景扔到了屋内,刚才大蛇无差别的顶飞屋顶,正好将她跟屋顶一起掀翻到了一楼,恰好有碎片压在她身上,因此大蛇没发现。 两人将她从断垣下拽出来,放到一旁,宋映白道:“这里有妖怪,快逃命去吧,我们也要走了。” 田惠见自己左胳膊已经被压断,“我会走的,后会有期。” 黎臻跟宋映白顺手救人还行,如果要费很大力气还是算了,毕竟他俩自身难保,扔下一句:“那你自求多福。”,便出了大门。 田惠看着头顶的夜色,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漆黑如墨。 她慢慢站起来,顾不得疼痛,向一楼掌柜的房间走去。 她相信在掌柜的房间一定有避难的地方,他在这大漠内开客栈,三教九流,悍匪凶徒都打这儿过,不信他没有避难的密室。 田惠挣扎着来到掌柜房间的门口,推门发现里面没有人,可能已经逃掉了。 她一点点敲着墙砖,试图发现能够移动的秘密机关,但是摸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她绝望的想哭,突然间这个时候,她看到炕上的被褥有移动的痕迹,赶紧掀开,露出一个可以打开的盖子。 她打开后,见里面有梯子,用嘴叼着火折子,单臂扶着梯子,一点点下到里面。 她一落地,就发现里面不光是密室这么简单,而是一个宽敞的隧道,绵延通向远方。 这肯定是出关的通道了…… 这时候黑暗中突然有人出声,“快将盖子盖好。” 她一愣,随即认出声音是胖伙计,“你也在这里。” 拿火折子照去,就见胖伙计蹲在洞壁边,瑟瑟发抖,“是啊,不光有我,还有一具尸体呢。” 田惠一看,之前的账房先生直挺挺的躺在不远处。 对啊,她还纳闷,账房先生去哪里了,竟然死了,谁下得手。 这个客栈太复杂了,而每个人只能看到自己看到的那点真相。 就比如她跟哥哥,如果早知道萧少梓也想救孩子,情况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掌柜的让伙计们都走,可这种大风天跑到沙漠里,弄不好也是个死,所以胖伙计留个心眼,假装要走,其实骑出一段距离后,从骆驼上下来,偷偷又返回来了客栈内,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账房先生说,掌柜的房间里有个前任掌柜的留下来的密道。 结果他就看到一条大蛇出现在大沙漠内游走,吓得他跑进来告诉掌柜的,结果掌柜的不在,他也不敢出去找,便先躲在了这里,没想到在这里摸到了一个尸体,正是之前死去的徐账房。 他吓死了,但又不敢出去,就一直躲着。 田惠看着绵延到远处的黑暗,“这是通往哪里的?” “外面有蛇妖你知不知道?”胖伙计带着哭腔道:“这是怎么了啊,人要杀人,妖怪也要杀人。” 田惠没看到蛇妖,她再次问:“这条地道是通往关外的吗?” “应该是吧,徐账房说过,但据说是前任掌柜的留下来的,也不知道前方塌没塌。”胖伙计道。 田惠想都没想,转身又爬了出去,她要找到哥哥,找到于家的两个孩子。 “外面有蛇妖,你不要命了?”胖活计出声喊她,“真的有蛇妖——真的——” 田惠没理他,爬出了地道,见盖子盖上,一刻不停留的往外跑。 胖伙计又变成了一个人,哭唧唧的道:“记得回来啊,我不想一个人——阿弥陀佛,三清在上,混乱快点过去吧。” —— 宋映白跟黎臻一来到客栈外面,便被迎面而来的风沙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这样的风沙天本就很难生存,况且还要躲避一条蛇精,简直难上加难。 这时候沙尘中,远处隐约可见两个猩红的亮光,接着就听人发出一声惨叫,接着不知是人死了,还是声音被沙暴湮没了,又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跟黎臻听了,赶紧朝声音来的相反方向跑。 突然间,宋映白被绊了一下,扑到了地上,黎臻赶紧来扶他,两人朝后面一看,就见只剩半截身子的毛从贤趴在地上,人早死了,半边肩头和脸都埋进了沙子里。 而他旁边的丹丹则不停的用双爪撅着他面庞边的沙子,想将主人的脸挖出来。 宋映白见伤口的创面,不像是刀斩的,而像是撕裂的,就知道是大蛇干的。 他拎起丹丹的胳膊,“他已经死了,要么跟我们走,要么你留在这里,一会风沙将你也埋了。” 丹丹吱吱叫了两声,最后还是跳到了宋映白肩头,紧紧抓住他的衣领。 这时候黎臻忽然,发现前方竟然有只骆驼,拽着宋映白朝它跑去,两个人不知道这匹骆驼是胖伙计留下来的,只觉得“天助我也”,想都没想,一前一后骑上去,打算先逃命再说。 骆驼长腿迈开,顶着沙尘,往远处跑去。 这时候丹丹从宋映白脖子后面下来,钻进他袖中,只露出充满恐惧的大眼睛。 这时候见骆驼背上的褡裢里塞了件斗篷,黎臻便取出来,抖落开,从后面罩住了两个人,遮挡风沙。 骆驼怎么着也比人跑得快,只要大蛇不追来,应该就此能逃出生天。 但是人不能太乐观,宋映白刚想完,就听身后传来唰唰唰摩擦沙地的声音,他回头一瞧,就见大蛇吐着信子正朝他们追来。 他感到黎臻也倒吸了一口气,大概在恨他们运气差。 奇怪的是,身后的大蛇就在要追到他们的时候,宋映白几乎能感受到它奔出来的腥咸的口气,不知为什么,它好像忽然改变了主意,放慢了速度,眼睁睁看着他们骑着骆驼脱离它的攻击范围。 它则调转身子又别的地方去了。 宋映白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突然放弃攻击了? 他回头一看,大蛇已经重新消失在了沙暴中。 黎臻贴在他耳边道:“我觉得它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可能是客栈中的某个人。它八成认识这匹骆驼和披风的主人,把咱们错认成了对方,所以才停止了攻击。” 黎臻分析得很有道理,他脑海里一个个闪过客栈中那些人的面孔,肯定不是东厂的人,能变成这么大的蟒蛇,也不至于听皮绍棠调遣,也不是萧少梓跟斗笠兄妹,萧少梓死了,斗笠兄妹都受了伤,如果这么厉害,早一口吞了东厂了。 宁采臣跟蜈蚣精也不在考虑范围内,那么只剩下客栈那帮人了,难道是账房先生?从今天晌午开始就没见过他的影子。 “我认为是客栈方面的人。”宋映白道:“不是账房先生就是吴宁。” “应该是吴宁!”黎臻道,为了减少风沙入口,他没有分析理由,他相信宋映白想得通。 吴宁?很有可能,他会调配所谓的红汤,肯定不是一般人,那么问题来了,他疯了?为什么千方百计挑唆他们火并,现在又变成大蛇想将他们彻底杀光?! 此时骆驼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沙暴也小了不少,能见度好了许多。 宋映白刚要松一口气,突然就见旁边的沙地中窜出一个人影来,飞身朝他俩扑来,瞬间将黎臻掀下了骆驼背,滚到了沙地上。 宋映白勒住缰绳,原地掉头一看,跟黎臻厮杀的居然是皮绍棠。 皮绍棠见宋映白停下,放弃黎臻,朝他扑来,“把骆驼给我!” 宋映白哪里能听他的,抬起左手的袖箭朝他射去,但因为风沙太大,瞄不准,偏差之下,与他擦身而过。 黎臻站起来,抽刀与皮绍棠拼杀,“宋映白,快走!” 皮绍棠被大蛇追得一阵疯跑,跑着跑着发现宋映白跟黎臻骑着骆驼打身边经过,不由得恨自己眼瞎,竟然没发现这么好的骆驼,于是便打算夺过来。 宋映白哪能放下黎臻自己跑,“要走一起走。” “你们两个感情这么好,死在一起不好吗?将骆驼让给我!”皮绍棠大喊。 宋映白跳下骆驼,抽刀配合黎臻对打皮绍棠,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匹骆驼就够之前约定彼此不动手的人,大打出手了。 丹丹瞅准机会,跳上了骆驼背,观看着这场斗争。 皮绍棠能在东厂混到档头的位置,武功绝不是泛泛之辈,可以说是十分高强。 可惜,他之前一阵猛跑,浪费了不少体力,加上黎臻跟宋映白二打一对付他,纵然他武功再高,也渐渐落了下风。 皮绍棠见自己夺取骆驼的机会不大,心里一横,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指间迅速多了一支飞镖,朝前一扑,向骆驼掷了出去,本来对着它脖子的,但因为风向的关系,飞镖只扎在了它肋骨附近,疼得它拔腿就跑。 在宋映白跟黎臻愕然的注视下,骆驼跑进了黑暗中中,一去不回头。 黎臻怒极,找到皮绍棠一个破绽,一刀割在他胳膊上,将他杀倒在地。 宋映白亦气急败坏的踏到他胸口,用刀尖抵着他的喉咙,“赔我骆驼!” 皮绍棠呵呵发笑,很得意自己的手笔,“要死一起死,一会大蛇来了,将咱们一口全吞了。” 黎臻冷笑,虽然厂卫一家,他们约定了彼此不干涉,但那是之前,现在明显皮绍棠惹到了他,手不由得握紧了刀柄。 “快看,什么来了?”宋映白就见身后的方向,一股烟尘朝他们涌来。 待看清了,不由得唬了一跳,居然是廊柱大小的蜈蚣精在迅速移动,身上驮着宁采臣、斗笠男人、跟两个孩子。 他们竟然凑到了一起。 黎臻忙将宋映白拽到身后,护起来,朝旁边退去,打算给过境的蜈蚣精让路。 这时候宁采臣朝他们喊:“一起上来逃命吧,有一条大蛇精。” 说着,还停到了他俩跟前,宋映白内心是拒绝的,后面有大蛇精不假,难道你们大蜈蚣就不可怕吗? 黎臻道:“我们不上去。” 宁采臣劝道:“诶呀,你们不要害怕,它现在是好妖怪,已经不吃人了,但是后面那个大蛇真的会吃人啊,我刚才已经看到他吃了好几个人了。” 皮绍棠从体型判断,还是后面的大蛇更可怕,况且于家两个孩子也在这里,“我上。” 斗笠男子田翼怒道:“老狗,就是你们杀了我妹妹,滚开!” 宋映白道:“你放心吧,你妹妹没事,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在客栈见到了她,活的。” 皮绍棠高声道:“听到了吧,你妹妹没死!” 宁采臣劝田翼,“你妹妹没死,咱们一会回去找他,现在能救一个人是一个人,让他上来吧。” 田翼不情不愿的点头,“那你不许再起歹念。” 皮绍棠满口答应着,“那是那是。”跳上了蜈蚣精的背,但却在他准备坐下的时候,猛地后背一痛,田翼的刀尖刺穿了他的胸膛。 皮绍棠捂着胸口,在掉下蜈蚣精背的瞬间,掷出一支飞镖,刺中了田翼的腹部,原本就后背受了一刀的田翼,再也支撑不住,在皮绍棠死去的同时,也栽倒了。 “叔叔,叔叔——”于欣跟于广来到他跟前,“你不要有事啊……” 宁采臣见顷刻间两条人命就没了,十分难过,“这、这,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你也是朝廷钦犯……我听到了……拜托你了,带这两个孩子也带出关……”田翼紧紧抓住宁采臣的衣襟,吐着血沫道:“求你了!” 宁采臣这种滥好人根本没法拒绝死人的托付,“我、我尽量,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如果我能出关,一定将他们带……” 不等他说完,田翼眼中的光芒湮灭,手重重垂下。 于欣忽然重新找回了想哭的感觉,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可他却为了救他们姐弟付出了生命。 形势不给他们太多时间伤感,就听身后轰轰作响,大蛇已经追来了。 这就是黎臻不上蜈蚣精背上的原因,它目标太大,擎等着被大蛇发现咬死。 他一把抓过宋映白朝旁边的方向跑去,希望大蛇挑选大目标攻击,奔着蜈蚣精他们去。 就如黎臻所料,大蛇暂时放过了他俩,朝着蜈蚣精他们张开大嘴咬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宁采臣吓得惊声尖叫,抱紧了两个孩子。 就在以为要葬身蛇口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向下一陷,原来是蜈蚣精带着他们钻到了沙子下面。 大蛇就见蜈蚣精他们消失了,干脆一口咬住沙子,吐出,循环往复,挖掘他们的去向。 它嘴巴极大,沙子含得多,没几下,在吐出的沙子中,便有宁采臣他们的身影掉落。 宋映白他俩跑着跑着,猛地就见宁采臣和恢复人形的蜈蚣掉在了他俩面前,而身后的大蛇虎虎生风的也追了上来。 宋映白有点崩溃,此时感到脖子后面有腥热的风,他一回头,果然就见一张比他整个人还高大的血盆大口,重重的朝他喷出一口气。 几乎将他吹倒,黎臻把他朝旁边一推,然后对大蛇道:“我认识潘跃泰!”将他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大蛇听到潘跃泰三个字,虽然还张着大嘴,但至少没有更进一步,和黎臻保持着一点距离。 宋映白趁此机会也道:“我知道你给他妻子调配红汤。” 大蛇一听红汤,知道这两个人的确认识潘跃泰,否则不会知道这种隐秘的事情,它呵呵冷笑:“他在附近的镇子上有头有脸,我故意结交他的,但是如今我已经打算放弃吴宁的身份,所以他这个朋友,我也要舍弃了。” 言下之意,就算你们认识吴宁,我也会取你们的性命。 宋映白马上道:“你为什么要放弃吴宁的身份对我们大开杀戒,我们哪里惹到你了?” “我的账房先生怎么死的?我做客栈老板吴宁这三十年,他一直替我做事,他也是你们能杀得的?” 黎臻赶紧撇清关系,“我们绝对没有杀过他!另有其他人!” “他是怎么死的,你跟我说,我帮你分析一下,我们锦衣卫最会破案了。”宋映白忙道,不管怎么说,能拖延一会是一会。 大蛇有一瞬间的心动,虽然打算都杀光,但是他还是想知道真正的凶手。 这时候宁采臣见大蛇分神,一手拉住一个孩子,带着他们想要逃走。 大蛇看到竟然有人敢移动,一发狠朝宁采臣咬去,就在他几乎殒命的瞬间,吴功突然现出原形,撞开宁采臣他们,生生挡在了大蛇面前。 大蛇红灯笼似的眼睛眨了眨,不屑一顾的吐了吐信子,“你真是不想活了……” 蜈蚣精是想活的,但他觉得更应该让宁采臣活,就像当初他其实很想让爷爷活一样。 在大蛇面前,蜈蚣精真的只是一条小蚯蚓而已,轻轻一碾就死。 “嘁,小虫子!说,徐账房是不是你毒死的?”大蛇咆哮道。 蜈蚣精面对大蛇几乎能将他整个吞掉的大嘴,第一次感到了入骨的恐惧,出于本能,它猛地跃起,钻进了地下。 “吴功——”宁采臣干瞪眼,眼睁睁看着蜈蚣精跑掉了,不过他理解,吴功毕竟是一条虫子嘛,他咽了下吐沫,“蛇仙,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你要找杀账房的凶手,他俩绝对不是的,能不能放过他们……” 还没等说完,大蛇的嘴就朝他咬来,一口将他含了嘴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宁采臣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就在大蛇打算咽掉他的瞬间,突然有个黑影窜到它口中。 它的嘴巴竟然合不上,原来是人形的吴功站在它嘴里,举手费力的顶住他的上下颌,“宁采臣,快出去!”说完,在宁采臣刚爬起来的瞬间,便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宁采臣落在了沙土地上,摔得满地翻滚,于家姐弟赶紧将他拖到了一旁。 宁采臣仰头道:“吴功,快跳下来。” 大蛇的咬合力惊人,吴功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支撑不住了,随着上下颌的合起,他视线越来越窄。 他明明已经逃掉了,为什么在听到宁采臣惨叫的时候,忍不住跑出来救他呢。 自己这条命也要葬送在这里了,好可惜啊,他其实很想看看自己真正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不过,他也不能死得太容易,便宜这条大蛇。 黎臻跟宋映白就见大蛇一点点闭上嘴巴,看样子是打算将蜈蚣吞掉。突然间,里面的吴功现出了原形,且将尾巴甩到了大蛇嘴外。 大蛇毫不犹豫的一咬,咔嚓一声,蜈蚣精的尾巴瞬间断掉,一股黑血顺着大蛇的嘴巴淌下来。 蜈蚣精忍着疼,带着鲜血淋漓的创口,往大蛇喉咙深处爬去。 发现事情不妙的大蛇使劲一张嘴,上下颌几乎形成了一条直线,想将蜈蚣精吐出来,但是蜈蚣精死死咬住它的信子,顽强的往它喉咙深处爬去。 宋映白这才知道蜈蚣精的打算,它故意让大蛇咬断它的尾巴,让它有毒的血流出来,淌进大蛇嘴里毒死它。 蜈蚣精并不是普通的精怪,它在还没有成精的时候,就是吞噬其他蜈蚣形成的毒王。 纵然大蛇身躯庞大,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毒物,很快它就身子重重倒下,满地打滚。 一瞬间地动山摇,烟尘滚滚,它巨大的身躯和尾巴来回摇摆,每到一处,沙土能被甩起十几丈高。 人类何等渺小,宁采臣跟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架势下,毫无活路。 他只能抱着两个孩子,原地跪着不动。 突然这时,他忽然被人从地上抓起来,带着往前跑,他一看正是刚才跟大蛇对话的侠客。 黎臻一手拽着宁采臣,一臂夹着于广,宋映白抱着于欣,躲避着挣扎的大蛇,尽量往安全的地方去。 不管怎么说,吴功算是“舍身”救了他们,而宁采臣是他的牵挂,能捎带手救一下就救一下。 没命的跑了一会,身后地动山摇的声响停止,大蛇摆动不那么剧烈了。 就在大家以为它要被毒死的时候,突然,地面开始倾斜,以大蛇所在的地方为中心塌陷着。 想来是大蛇腹痛不止,被毒得濒死,打算回到它真正的老巢去。 黎臻回头,就见大蛇的身躯开始向地下沉去,地面漩涡似的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流沙坑。 两人一瞧,赶紧带着宁采臣他们跟流沙赛跑,但是流沙漩涡的力量越来越强,将他们卷了进去。 宋映白见自己两只脚已经陷入了沙子中,还在往下滑,便举起于欣,使劲往前一扔,“快跑!” 黎臻也将宁采臣跟于广抛了出去,随后,他扣住宋映白的腰带,把他也扔了出去,“你也走!”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往下滑。 宋映白回头见黎臻没跑出来,便又折返了回来,往地上一扑,抓住他的手,往上拽,“快出来!” 黎臻气道:“你怎么回来了?别跟娘们似的,干脆点弃我而去不行吗?” “我好心救你,你还骂我!黎臻你是不是人?”宋映白也没好气的道。 “这条大蛇肯定要回到地狱井去,我要跟着它去。” “这么重要的打算不告诉我?!”宋映白死死拽着他的手,“来都一起来了,关键时刻,你一个人上?要去一起去!” 黎臻笑,自己的确没喜欢错人,他回头瞅着大蛇逐渐下沉的身体,“咱们跳到它身上,跟着它一起走,你敢不敢?” “我还能比你胆小?!你敢我就敢。”宋映白松开黎臻的手,来到他跟前,一指前方漩涡中心下沉的大蛇,“是那儿吗?” “如果我判断错误,跳进去到不了地狱井,反而会死,怎么办?” “我相信你。”黎臻帮了他那么多,不能不讲义气,而且事已至此,机不可失。 “好!”黎臻见头顶周围的沙子不停的掉落,突然握住宋映白的手,朝流沙中心的那条大蛇跑去…… 宁采臣牵着两个孩子一边跑一边回头,见两个人没有追上来,等流沙地陷结束后,他茫然的站在原地,发现周围早已一片死寂,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再没其他活人了。 他鼻子一酸,彻底回过味儿来,大家都死了,戴斗笠的人、刚才那两个人,还有吴功…… 吴功…… 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呜呜呜……你回来吧……咱们一起出关……呜呜呜……” 这时,天际线隐约浮现出一丝红光,天亮了。 第63章 一切归于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宁采臣牵着两个孩子往客栈的方向走, 他记得方才救他的两个人说过, 斗笠男人的妹妹没死, 她还在客栈内。 走了很久,他终于看到了屹立在前方的破客栈,旗杆倒在地上,屋顶没了大半,想来昨天晚上它也是饱受重创。 一眼望去,除了客栈之外,黄橙橙一片沙海, 视线内没有任何物体。 突然,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持刀的人影在徘徊,经历过一系列死亡的宁采臣激动的挥手,“喂, 你还活着吗?” 许景昨天晚上看到大蛇后,就只顾奔命, 幸亏他是一个人跑的, 目标小, 大蛇追了他一段路就放弃他追着蜈蚣精他们去了, 他捡回了一条命。 今天早晨,太阳出来,沙暴停了, 躲了一夜的他, 见没有状况, 便返回客栈查看情况。 许多人是活生生被吞掉的,什么都没剩下,而被撕碎的,经过一夜的风沙,残骸也早被掩埋。 许景心里不是滋味,难过的仰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最恨的是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上一次,好歹还知道那蜈蚣精是傅清风请来的,现在可好,这个大蛇跑出来得莫名其妙。 突然,他听到有人叫喊,循声一看,正是宁采臣,还带着两个孩子。 虽然他昨天运气很差,但是现在却好得出奇。 他笑了,想都没想,朝他杀了过去。 宁采臣常年读书,眼神不是很好,但是于欣看清了来人的脸,“这个人跟杀害斗笠叔叔的人是一波的。” 很快,宁采臣也看清了,可不是么,这就是之前在客栈提刀追逐他的人,吓得牵起两个孩子转身就跑。 凭他一个人肯定是打不过这家伙的,他只能跑回客栈,看看斗笠中的妹妹还在不在,她肯定能帮他们,而且客栈的伙计说不定也在。 于是撒腿往客栈里跑,“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们——” 就在许景要追到宁采臣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客栈里冲了出来,正是他之前放过的误认为是“傅清风”的女人。 不用说,她没死透,还是想保护这两个孩子,许景很后悔,之前没干脆把她杀了。 “快去掌柜的房间!”田惠对宁采臣喊道:“带孩子出关!我会拦住他!” 她昨天跑出去,找了一圈,因为风沙太大,加上看到蛇妖肆虐,并没有发现宁采臣他们,快天亮时,她饿极了,便先回到客栈吃东西。 没想到,将宁采臣他们给等来了,看到宁采臣带着孩子,而哥哥却不见了,联想到昨晚上哥哥受的那一刀,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哥哥如果活着,绝对不会放开孩子。 许景骂道:“你滚开,我只要宁采臣的命!你可以带孩子走。” 田惠呵呵发笑,这个书生是不会武功的,只需一刀便能杀掉,然后呢,这个人便会立即提刀来杀跟孩子,结果还是一样,她还是要战斗,但是如果她拼死拦住他,这个书生则会带孩子逃走,照顾他们。 况且,昨晚砍哥哥那一刀,不就是眼前这厮做得么。 许景见她不让开,宁采臣已经带着孩子进了客栈内,只能哼笑道:“好啊,我就杀了你,再去杀他们。你一条胳膊断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田惠不甘示弱,“是断了,但是现在的我,可不是中迷药那时候了。” 最重要的是,她提前返回了客栈,吃了东西补充体力,而眼前这厮在外边奔逃一夜,滴水未进。 许景颔首,狰狞的道:“那就让我来看看你不迷糊是什么样子。”说罢,举刀出招。 田惠上前一步应招,两人厮杀起来。 就和田惠设想的一样,许景的体力的确下降的厉害,她故意选择迂回的方式,躲避多于攻击,为的就是更加消耗对方的体力。 许景也看出她的计划,但却无可奈何,女人若论力量不如男子,但是却要灵活得多,尤其现在两人在宽阔的外面打斗,更给了她发挥的余地。 终于在许景动作和力道都慢下来的时候,田惠瞅准时机用剑尖挑起黄沙,打进了他眼中。 许景瞬间被迷住了眼睛,他本来就只有一个眼睛能用,在迷住后,等于瞬间失去了视力。 田惠等的就是一刻,毫不犹豫的朝他喉咙划去,许景感受到了剑风,挥刀抵抗,田惠右臂中了一刀,鲜血淋漓,但许景更惨,喉咙被划开了一道血口。 他捂着脖子,节节败退,但是很快失血便带来了眩晕,他栽倒了地上,感到脖子上流出汩汩的热血,越来越多,同时意识越来越单薄。 ……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可惜……最后还是没替左千户报仇,宁采臣蜈蚣精跟傅清风,他一个都没杀掉……连曹公公吩咐的任务也没完成…… 自己真是个废物啊…… 田惠见他扑到在地,挣扎了几下,不动了,怕他再出现生机,上前一步,将刀插进了他的心脏,而他毫无反应,他被刺破心脏前就已经死了。 她忍着疼,追到掌柜的房间,看到地道内已经打开了,胖伙计还在里面,他告诉她,“书生带着两个孩子跑了,你也要去吗?” 田惠点点头,朝这黑暗中追了上去,没多久,她就看到了前面拿着火折子探路的宁采臣。 宁采臣看到她,几乎要哭出来,“太好了,太好了,你活下来了。” “快走吧,天亮了,我怕有追兵来。”田惠道。 于欣看到她胳膊上的伤口,“姐姐,我帮你包扎吧。” 简单处理了伤口,便往地道深处继续走,忽然于广担心的道:“万一前面坍塌了怎么办?”其实其他人早就想到了,只是没人敢说出这个绝望的猜测,只是他年纪最小,童言无忌。 “不会的。”田惠坚定的道,但眼泪已经在眼眶中闪动,牺牲了这么多人,如果到最后一刻地道坍塌……她不敢想…… 宁采臣也道:“放心,咱们一定会出关的……” 大家没有底,随时打算接受令人绝望的结果,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久,地道到了尽头,再没有出路。 所有人脸色皆是一变,绝望的气氛叫人难以呼吸,就在这时候,田惠发现了头顶的光亮,她跳起来用刀一捅,哗啦掉下来一堆沙尘,随后夕阳的余晖也照到了她们脸上。 她欣喜的望向其他人,才发现大家都已经泪流满面。 他们爬出地道,向后遥望,看到边关的城楼已在身后。 宁采臣跪在地上,忍不住边哭边抹眼泪,“……可惜大家都死了……只有咱们活了……” “所以咱们要好好活着……连其他人的份儿……一起活下去。” 想到哥哥,田惠一开始还只是哽咽,最后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 谢中玉骑着马,随时观察司南的指针。他这一路找来,眼看越跑越远,最后几乎来到了边关前。 可还没找到宋映白,不由得心里愈发没底。 尤其看到前方遭受到毁灭重创的客栈,他暗暗捏了把汗。 不过,幸好,司南没有告诉他宋映白在那里,他告诉自己,那间客栈是被沙暴吹成这样的,而宋映白他们肯定是去了前方的驻军地办事。 骑着马又走了一段路程,突然间,司南猛地打了个回旋,指针指向他身后。 他纳闷,将马掉头,走了几步,司南突然再度转弯,又指向了他身后。 谢中玉见周围茫茫沙海,根本没人,心里发慌,因为他有个不好的预感。 他试着将司南竖起来,指针指向天上,刹那间,就见指针打了个回旋,直直的指向地面。 谢中玉低头,除了马腿外,就是一马平川的沙地。 “……不是吧……宋映白在地下?” 就在他不想承认的事实的时候,就看到远处哒哒跑来一匹空骆驼,很快,骆驼经过了他跟前,他看清,上面其实坐了一只猴子,只是因为只有巴掌那么大,一开始才没看到。 在他的注视下,猴子骑着骆驼继续一骑绝尘往客栈方向跑了。 他收回视线,这猴子跟他没关系,他现在只想知道宋映白到底在哪里。 他下马,跪在地上,试着挖了下,黄沙挖出一捧,立刻有周围黄沙填充。 而司南的指针仍旧直直的指着地下。 —— 大蛇不停的向地下沉入,随着周围黄沙的陷落,沙粒跟蛇皮光滑,宋映白差点从蛇身上掉下去,这时候,他看到黎臻拔刀插在大蛇鳞片的缝隙中,然后紧紧握着刀柄,稳住身体。 他有样学样,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刀插在了蛇身上,不知大蛇是被蜈蚣毒得没了知觉,还是他们的刀刃刺痛对它来说微不足道,它毫无反应。 宋映白只觉得周围铺天盖地的黄沙堆积下来,赶紧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就在黄沙堵住他的口鼻,快将他窒息的时候。 就听咔嚓一声巨响,大蛇身下的土体突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硕大缝隙露了出来,而大蛇的身子失重一般的向里面坠去。 随着速度的加快,宋映白的身体飘了起来,若不是手死死握住刀柄,他便从大蛇身上飞了出去。 这时候,往他身上掉落的黄沙越来越少,他努力的回头一看,就见身后的裂缝正在缓缓闭合,等他下一次回眸看,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可见缝隙完全闭合了。 他们随着大蛇沉甸甸的下沉,觉得像飞,又不太像飞,总之整个人向下飘。 要不是能闻到大蛇身上的腥咸味,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下,他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跟大蛇在一起,还是自己在漫无目的在漂荡。 “宋映白,你在哪里?”黑暗中传来黎臻的声音,“在的话,伸出手,让我拍一下。” 根据黎臻声音的方向,宋映白朝他的方向伸出了手,在黑暗中舞动了几下,碰到了对方的手掌。 感到到了彼此的存在,宋映白说不出的安心,“咱们这是往地下去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 “等停下来的时候,就是到地狱井的时候。”听得出来,黎臻在笑,“还记得它吗?可以上看一百年,下测一百年,咱们就要无所不知了。” 宋映白当然记得,看样子黎臻应该有很想知道的事情,而且他调查了很久,终于能够达到,他替他高兴,“当然记得,可是你一直没和我说过,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肯定不只是皇帝生卒年,能执政多久这种公事,必然是私事。 “……我想知道我的母亲是谁,我爹是死是活,就这么简单的两件事。” 宋映白发现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他虽然知道黎臻父母不在,他跟爷爷一起生活,但却不知道他竟然连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可见表面看似什么都有的人,也未必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顺意。 黎臻忽然反问:“那你呢?你想知道什么?” “我啊……我想看看我究竟能活多久,怎么死的。” 其实人类探究自己的生死是最基本的本能,从“生”的方面讲,想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父母是谁,比如黎臻,从“死”的方面来说,就比如他,想知道他是怎么挂的。 “你不想看看你跟谁度过余生吗?” “不要了吧,好歹留点神秘感吧。” 这时候宋映白觉得头有点发晕,而周围的空气也干燥起来,前方传来了微弱的昏黄的光线,随着亮度的增加,他的眩晕感也越来越强。 血液好像全部充到头部不说,整个人反复被不停的上下颠倒着。 忽然,他感觉自己站到了云端上,高高的俯视视线下的一切,不等他适应,猛地,他就朝下面冲来,巨大的落速,让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极限。 忽地,他又觉得自己其实是朝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目标在飞。 “啊————”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向上飞,还是向下坠,巨大的混乱感让他无所适从。 他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他就听到耳边微弱的呼唤,“宋映白!宋映白!”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黎臻尽在咫尺的焦急的面孔,而听力也慢慢恢复,他发现黎臻的声音很大,他皱眉,“……你小声点,我没事。” 黎臻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死了。” 宋映白头还有点晕,“咱们这是在哪里啊?不是在地下吗?怎么还有光亮?”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飘在一大片水域中,水域不见尽头,但肯定不是在海上,这些水很温暖,跟体温差不多,而且清澈见底,向下能看到水中盘根错节的树木根茎。 黎臻指了下他身后,“你看。” 他随意一回头,愕然长大了嘴巴,就见一棵苍天大树立在远处,刚才看到的根茎就是从它根部伸出来的。 真的是“苍天”大树,树干多粗,他没法估计,一条黑花大蛇盘绕在它底部,蛇头蛇尾刚刚能扣上,正是吴宁。 树冠望不到尽头,应该真的能触到天顶。 大树有着蓬勃有的生命力,整体发着柔和的光亮,不知为什么,宋映白觉得它不是一棵植物,而是活生生仿佛有心跳有感情,至少是个动物。 黎臻道:“咱们去看看。” 说来奇怪,他俩昨天逃了一个晚上,又随着大蛇下沉,这会居然不觉得疲劳。 不仅不沉底,随便划一划就能前进,反而越靠近大树,越觉得精神充沛,不饿也不累,着实神奇,难怪大蛇逃了回来,盘踞到了树干上吸取能量,解体内的蜈蚣毒。 宋映白来到大树附近,发现树根周围的水底沉积着无数着金黄落叶, 他向往一看,只见数不清的枝杈,每个枝杈上都长着密密实实的叶子,而树叶有翠绿的,也有半黄半绿的,有新生的,也有脱落的,生生不息。 就在他们到达的时候,大树上又有叶子掉落,黄橙橙的发着亮光,仿若一片小船那么大的金箔。 等它落到水面上,他好奇的伸手摸了下,就在触摸到树叶表面纹路的瞬间,他仿佛被一组画面和声音生生的钻进了脑子里。 “婚事爹娘已经答应了,你就是不愿意,也得上花轿,哪个女人不嫁人,从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由得你自个说不吗?”一个中年女人坐在炕沿边,劝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 看周围的环境,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小户人家内。 女子只是哭,中年女人劝了一会无果,便离开了,而年轻女子则取出一条红绳,挂在了房梁上,将脑袋伸了进去。 情景结束,宋映白倒抽一口冷气,惊奇的看着黎臻,“我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不想嫁人,然后上吊了。” 黎臻皱眉道:“是吗?我看到你就是摸了下树叶,然后马上就将手拿开了。” “不,我觉得前后足有一刻钟,是陷在里面的。”宋映白朝他努嘴,“不信你试试。” 黎臻想都没想,便去碰那片树叶,宋映白就看到他摸了下,就松开了手,但是看他的眼神,应该也是看到了什么,他马上求证,“对吧,是不是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在劝一个年轻女人?” 黎臻颔首,“没错,我就站在她俩跟前,看着她们一举一动,但是她们却没发现我。” “对,感觉像个清晰的旁观者。”宋映白吃惊的道:“难怪说地狱井可以前看一百年,后测一百年,这应该是外面的世界真实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个女人是谁,咱们根本不认识她,知道她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只能这么随机观看过去或者未来的事情,就算倾尽一生,或许看到的都是对自己毫无意义的“垃圾信息。” 水底的落叶无数,难道一片一片翻找属于自己的部分吗?简直开玩笑,从概率来说,随着落叶的增多,恐怕这辈子都没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 黎臻皱眉,想了一会,“也别太绝望,难道小诸葛看到于宇轩被平反也是碰巧吗?连谥号都准确的知道。一定有方法能够快速的查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既然这个地方就是地狱井的内部,那么这棵大树就是地狱井的灵魂……”所谓拷问灵魂,询问灵魂,可能方法就是这么简单。 宋映白想到这里,放开嗓子大声道:“我想知道宋映白的生卒年,能告诉我吗?” 毫无反应。 黎臻抱着肩膀,微微摇头,“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宋映白不甘心,继续仰头朝大树喊道:“我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你就行行好吧。” 话音刚落,水底的积攒的落叶层中,浮上来一片金黄的叶子,飘到了宋映白跟前。 黎臻不由得吃惊,真的就这么简单?报出大名,再说上一句好话即可? 宋映白挑挑眉,“你还是别碰了,我自己看看得了。” 黎臻劝道:“你可想好了,你能承受后果吗?” 宋映白知道他什么意思,万一看到自己死得惨兮兮的,而未来又不能更改,怕是会消极度日。 “当然能,别担心我了。”宋映白趁机找回场子,“我看你才婆婆妈妈的。” 我是担心你好不好?!黎臻干涉不了他的决定,“好吧,你看看也好,万一你会遇到危险,咱们回去,我保护你,改变未来。” 宋映白笑了笑,将手放到了树叶上,刚一触摸到树叶的纹路,他顷刻间觉得周围的场景发生了变化,他置身在一间卧房内。 这间卧房他再熟悉不过,这不是他在老家的卧室么,难道他最后死在了老家? 不应该啊,他可没什么落叶归根的乡土观念,再说他都过继出去了。 “……呜呜呜……映白真的没救了吗?”是母亲的哭泣声,宋映白往前走,就看到母亲坐在床边垂泪,低着头,用帕子在擦眼泪。 床上躺着一个人,看不到脸,反正一动不动,应该是他已经死了。 床边还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岁数不等。 看来他算是英年早逝,母亲还在世,他做儿子的却离世了。 忽然,他注意到奇怪之处,怎么一旁站着的那群少年中,有一个如此眼熟,分明就是他大哥,只不过年纪比现在年轻个六七岁。 这时候,他母亲拿来帕子,露出脸来,也比现在要年轻许多。 他懂了,他来到的根本不是他未来死去的场景,而是过去,真正的“宋映白”死去的情形。 都怪他没把话说清楚,或者说,根本说不清楚,他无奈的叹气,想要结束观看,却发现他不知该怎么退出,只能继续看。 “娘,您别哭了,反正映白是捡来的,又不是您亲生的。”一个少年冷漠的开口劝道,是他三哥。 宋映白将眉头拧成一团,吃惊的看着他们,“什么, 原来不是亲生的吗?” 但是他们听不到他的声音,本来这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早已成既成事实,他只不过是在观看而已。 他三哥话音刚落,就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打人的正是他大哥,“爹娘将他视如己出,跟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 三哥不忿的撇嘴,“是吗?他来的时候已经挺大了,我记得他刚到家那会整天朝着要找真正的爹娘,要找他哥哥,最近倒是不喊了,可没准悄悄记在了心里,等长大了去找他们呢,咱们家白给人家养儿子。” “都别说了!”他母亲发话了,抹着泪道:“映白是个可怜的孩子,派人去铺子上叫你爹回来……” “娘!娘!映白没死,他睫毛动了。”他大哥激动的指着床上道。 他母亲跟其他兄弟姐妹都围了上去,突然大家又都哇的一声散开了,就见他腾地坐起来,警惕的看着周围,“我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了?” 宋映白无语的叹气,原来刚穿越那会真是傻愣愣的啊,难怪后来莽撞的要参军被狠狠抽了一顿。 不过,他居然不是亲生的……他挑挑眉,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被过继出去的另一个原因吧。 他爹打从心里还是没原谅哥哥宋俞业,当初哥哥霸占家产,逼得他年幼离家闯荡的恨,一直记在心里。 所以故意过继一个其实跟他没血缘关系的侄子给他,估计每每想起来,心底都要笑话一番宋俞业。 他被过继出去后,母亲让大哥送来那个长命锁,搞不好是原身被捡到时戴在身上的。 母亲还他长命锁,是放他去找真正的父母。 猛地,周围的情景消失,他又回到了大树跟前。 在他手离开树叶的时候,树叶开始下沉,很快落回到了水底的树叶堆中。 黎臻担心的问:“你看到了什么?” “……”怎么说呢,确实看到了宋映白的“卒年”,但却不是他想要的,“……放心吧,我是自然老死的。”总不能告诉黎臻他是穿来的吧。 黎臻稍微放心了,接着问,“那你离世的时候身边都有谁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比一般人要好许多,肯定活得也长,如果他真跟宋映白有未来,那么一定会守护他到最后一刻。 只要宋映白刚才看到了他,那么就说明他们在一起了。 宋映白发挥胡扯的特长,眼睛都不眨的道:“当然是我的儿女了,诶呀,你真应该看看,为了在我的遗嘱中多分点家产,他们一个个啊,表现的别提多孝心了,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们,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们,哭得那叫伤心,一口一个‘爹啊,别抛下我们,爷爷啊姥爷啊,您别死’,不得不说,我死时很有排场。” 黎臻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疼,眼眶发热,强忍住心里的酸涩,强笑道:“真好啊……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第64章 黎臻虽然有心理准备, 但是当真的听到坏消息的时候, 心里还是无法自控的难受起来。 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真好啊,你娶妻生子, 儿孙满堂。” 宋映白没心没肺的笑道:“是不错, 儿女孙子辈人数都不少。” 黎臻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 没什么的, 或许是自己倒霉催的遇到意外先死了也不一定,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过。 这么一想, 心情好受点了。 宋映白忙活完自己的事情, 催促道:“咱们已经知道了询问的方法, 你快问问你父亲的事情吧。” 黎臻费了这么多精力, 为的就是调查父亲的下落, 马上就要知道真相。 他仰头对大树道:“我想知道我父亲黎应锦的下落。” 说完, 他看向水下, 等待浮上来的树叶。 可惜半晌过去,毫无反应,宋映白提醒道:“你得说说好话。” 黎臻赶紧补充,“希望神树显灵, 明示他的所在之处。” 又等了一会,仍旧没反应,宋映白有点想不明白, 不是说地狱井什么都知道么, 就算黎臻的父亲不在了, 也应该有记录的树叶啊。 黎臻低头思忖,他找了他爹这么久,能想的方法都用上了,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他早就怀疑他爹其实在一个普通人到不了的地方,可能这个地方连这棵神树都没法呈现。 所以他不该问他如今在哪里,他应该问的是:“我想知道我爹是怎么遇到我娘的,希望神树满足。” 话音一落,就见水底浮现出一片叶子。 宋映白替他高兴,“太好了,还是有树叶记载的。” 黎臻道:“你和我一起看看,我怕我一个人遗漏线索。” 朋友主动邀请帮忙,宋映白哪能不答应,“好的。”等树叶一浮出来,他便伸手触摸树叶的纹路。 瞬间,他跟黎臻进入了一个场景。 【是一条小巷子,他有些眼熟,想了想,很快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黎臻抓镜妖用的那个院子所在的胡同么。 他俩前面走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旁边跟着一个谄媚笑着的帮闲:“少爷,我用脑袋保证,这一次的美人绝对让您满意。” 帮闲就是专门陪贵族富绅玩乐的人,平日的主要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让主人开心。 男子侧头对帮闲道:“哼,这次你再拿歪瓜裂枣骗我,我真的摘了你的脑袋。” 男子的侧脸有些像黎臻,但远远不如他精致,宋映白推测知道这人应该就是黎臻的父亲了,同时推断他母亲的容颜绝对非常漂亮。 不过,听黎臻他爹言语之间,怎么透着一股轻浮呢,黎臻问的可是他爹娘怎么相遇的……这就很让人尴尬了。 他看向黎臻,发现他只是怔怔的盯着他父亲的模样,似乎没把他的话语往深处想,想想也是,他父亲对宋映白来说是陌生人,但对黎臻来说,可是朝思暮想的亲人,根本不可能像他一样冷静的分析问题。 “决不歪,正得很,就是……不知道黎少爷您敢不敢相会。”帮闲笑得神秘。 “有趣,我有什么不敢的,我黎应锦什么样的女人都敢上。” 这一次,黎臻的表情有变化了,能看出来很无语。 这时候,黎应锦来到小院门口,推门走了进去,径直走到屋子的客厅坐下,“请她出来吧。” 帮闲眼睛笑弯弯的道:“就来,就来。”说着,打开衣襟,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在这儿。” 黎应锦腾地坐起来,揪住帮闲的衣领,怒道:“你敢消遣我?” “少爷,小的哪敢啊,您且等等。”帮闲苦着脸求饶道:“真的有绝色美人,好歹让小的展示一下。” 黎应锦将帮闲一推,“我看你要玩什么花样。” 帮闲将画轴缓缓打开,露出一副美人图来,画上画着一个绝色女子,穿着宫装,容颜倾国倾城。 黎应锦被狠狠震撼了一下,笑道:“果然姿容不俗。”对帮闲道:“好看还是好看,可惜却是个画中人。” 帮闲道:“您别急啊。”将美人图挂到了墙上,他拍了拍手,“出来吧。” 美人图毫无反应,帮闲纳闷的抓了抓额头:“奇怪啊,我看张生就是这样拍手,把美人叫出来的啊。我昨天看得很清楚。” 宋映白挑眉,怎么感觉这副美人图其实属于那个所谓的张生,然后被你偷来献给主人家的呢? 黎应锦翘着二郎腿看着帮闲,左拍拍手,右拍拍手,绕着画再拍拍手,就跟跳舞似的折腾了一圈,也不见画中人有动静。 他眉心越锁越紧,终于受不了了,一脚瞪开帮闲,哼道:“再漂亮也是个纸上人罢了。而且……我看长得也就那么一回事,还不如我身边的大丫鬟好看,起码我那丫鬟嘴角没长讨人嫌的媒婆痣。”说完。露出嫌弃的表情,“啧啧啧,有媒婆痣,算不上大美女……越看越丑,好丑,丑八怪。” 宋映白心道,这属于典型的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此时,突然就见画中女人眉头一皱,眼神蓦地凌厉起来,接着就听一声清脆的耳光,女子已经活生生站到了黎应锦跟前,怒道:“你才是丑八怪!你连美人痣跟媒婆痣都分不清吗?我看你这登徒子也是耳聋眼瞎。” 黎应锦挨了一耳光,竟然不生气,反而笑道:“可我不这么说,你能出来吗?”说着,便要拉那女子的手,“你是画中仙子吗?” 美人一甩手,“我是你姑奶奶。” “是也没关系。”黎应锦爽快的笑道:“随你怎么自称,我都愿意听。” 宋映白不得不佩服,为了泡妞这么伏低做小。 他偷瞄黎臻,见他不停的摇头,看来对眼前的情景也很无语。 美人要回画中,黎应锦不许,两人正在拉扯的时候,突然就听棚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吼道:“这就是你的情郎?!” 美人惊恐的道:“您怎么找来了?” “原来你躲在画中与人偷欢,难怪一直找不到你。好啊,随我回去见族长,还有你这个情郎。” 美人气道:“不是他好不好?!您觉得我有那么眼瞎吗?会找这种家伙?!” 黎应锦却指着自己上赶着道:“是我!是我!我是她的情郎。” 美人气道:“你要不要脸啊?!” 旁边的帮闲则道:“跟我没关系。”转身就跑,但还没踏出屋门,便唰的一下,原地消失了,而美人跟黎应锦紧接着相继不见了,只在地上留下一副空白的画卷。】 随后,宋映白跟黎臻离开了场景,再次来到了大树跟前。 黎臻早知道会看到的场景,就不让宋映白跟他一起看了,他还以为他爹娘相遇就算再匪夷所思,也该是郎情妾意,情意绵绵的,谁成想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尴尬。 “那个……其实吧……我觉得挺正常的。”宋映白强行挽尊,“这叫做欢喜冤家,不打不相识。” 黎臻仰头看着郁郁葱葱的树冠,“……我虽然早猜到我可能有点不一样……但是我娘……怎么看都不像个人类?” 而且早对他爹是个纨绔子弟有心理准备,但这也太纨绔了吧,根本是个贪图美色到不管不顾的登徒子,祖父就这么一个儿子,真是养歪了。 “人啊,妖啊,魔啊,鬼啊,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宋映白安慰道:“这不是挺好么,世界上平平无奇的人那么多,而你却不是其中之一,想想应该有点小得意才对。” 黎臻装作“很怕受伤”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问:“你不会嫌弃我血统有问题吧?” 宋映白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不管你身上有什么血统,都是我的好哥们!” 黎臻心里感动,但故意表现得很夸张,一把拽过宋映白,握着他的手,“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他真的放不下,就算宋映白真的未来没和他在一起,那肯定是他先于他死掉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手。 “我交的是你这个朋友,其他的我根本不在乎。”宋映白继续喂黎臻定心丸。 黎臻见时间差不多了,放开他的手,叹着气想关于自己身世的糟心事。 现在可以肯定他爹第一次失踪是被自己母亲那边的人抓走的,至于抓走之后,可能将错就错,等有了他,将还是婴儿的他送回敬国公府。 之后呢,他爹去了哪里?又回到了自己娘那里吗? 想到这里,黎臻高声道:“我想看看我爹最后一次失踪的情形。” 话一说完,水底便浮上来一片叶子,这一次,黎臻吸取了教训:“……我一个人来吧。”宋映白笑着的点头。 黎臻将手放在树叶的纹路上,进入场景。 【他父亲一个人坐在敬国公府偏厅的椅子上,手里把玩一串红玛瑙珠串,不时看一眼漏壶,大约过了一刻钟,他父亲站起身来,朝前走去,每走一步,身体便变淡一分,几步之后,整个人消失在了房间中。】 黎臻从过去的情境中返回来,失望的对宋映白道:“什么都没看到,他第二次失踪的情景毫无价值可言。” “你别难过,我觉得伯父伯母说不定现在正在哪个仙境逍遥,只是忘了时间,等时间到了,他们一定会来看你的。” “我不光为我自己,我爷爷年纪大了……唉……”黎臻道:“神树,我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水面没有任何叶子浮出来,这在黎臻的预料之中,他母亲能入画,必然不是普通人类,而地狱井的神树似乎只能收录人类的情况。 黎臻仰头问大树,“无所不知的神树,我今生还能跟父母团聚吗?” 这一次没有树叶浮上来,他俩正纳闷着,突然就见黎臻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捧起来,朝着树冠飞去。 宋映白吃惊的仰望,就见黎臻很快消失在了密密麻麻的枝杈跟树叶中,他愣了愣,抓着大树斑驳的树皮,试着往上爬,去找他。 还没等他爬上几丈,黎臻就落了下来,掉进了水中。 他从水中冒出来,拂去脸上的水渍,四下寻找宋映白,看到他正保持攀登大树的姿势,知道他想去找自己,不由得心里暖暖的。 宋映白也干脆一松手,落到了水中,他感到自己仿佛落到了一块大海绵上,全没有高空落水的痛楚,“你怎么被吸上去,这么快又下来了,你看到了什么?” 黎臻整理了下思路,才对他道:“我刚才被拽上去,落到了一个树杈上,看到了五六种场景,有我祖父临终前还在念叨我爹的,有他们携手主动回家探望的,还有他派人回家递纸条给我,约我到其他地方见面的,总之……每一种情景,都不一样……” 宋映白颔首,“……就是说未来不确定,对吗?” “没错!”黎臻指着水下的落叶道:“我认为发生过的,无法改变的事情会变成落叶沉入湖底。”又指了指树冠:“而还没发生的,就是头顶这些正在生长的叶子,每一片都代表一种未来的可能。” 宋映白接受起来一点困难都没有,“原来是这样。” 黎臻高兴极了,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未来可以改变的!我就知道!哪有那么多天注定,多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宋映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般欣喜若狂,难道他之前认为某件事是不可改变的,导致绝望了吗? 所以当知道未来可以更改的时候,才这么开心。 黎臻笑着砸了下水面,“太好了,太好了!” 宋映白却笑不出来,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事,而这件事,相信黎臻很快也会发现。 果不其然,黎臻笑着笑着,眼神渐渐变了,狐疑的看向宋映白,“你刚才看到的真是你死亡时的情形吗?你的死亡应该还没发生,树叶怎么会沉到水底?” “我哪里知道,再说了,神树也没告诉你,发生过的树叶会沉入水底,没发生的树叶长在树上,一切都是你推断的。”宋映白绝不松口,“你确定?” 的确,这只是黎臻的推断,不过,他认为应该不会错,“不觉得很合理吗?过去的事情不能改变,所以掉落沉入水底,未来充满了可能,依然在生长。” 宋映白心里其实十分赞同黎臻的推断,这棵大树就像个信息收集器,发生过的事件变成叶子掉落水底存档,正在发生的源源不断的收集信息,推演出若干种可能性,生出一片片嫩绿的叶子。 简单来说,就是蝴蝶效应,一点点小因素,都可能导致未来改变。 宋映白心虚的耸耸肩,“所以啊,看来我子孙满堂自然死去这件事,已成定局,所以树叶才会掉落。” 黎臻却不大信,狐疑的看他,“真的?” “我向神树问我的卒年,从水面下浮起的叶子,你听到,也看到了,还能是假的?按照你的理论,发生过的事情才会变成落叶,那我的死亡还没发生过,怎么就成了落叶?”宋映白心道,就算你脑洞大开,也不会想到我“宋映白”死过一次。 但事实证明,他低估了黎臻,就听他道:“你是不是死过一次?” 宋映白真是败给他了,锦衣卫佥事不好惹啊。 不过,他自己也是很“狡猾”的,稍作思考,决定顺水推舟,将这件事圆回来,他一叹气,“好吧,我承认,我刚才说谎了,其实我看到,大概七八岁的我,躺在水塘边,脸色铁青,我娘和兄弟们哭成一片,说我没心跳了,淹死了。但谁能想到,我爹不甘心,在我胸口一阵猛踩,我吐出几口水,慢慢的竟然活了。可能因为溺水,心脏停止跳动了一会,神树便认为我死过一次。” “这也是有可能的,我就遇到过心脏短暂的停止跳动,但其实没死透,还能救回来的例子,这种人应该算是死过一次。”黎臻不满的道:“那你刚才怎么不和我说实话?还说什么子孙满堂的鬼话。” 子孙满堂是鬼话?就算我撒谎不对,但怎么感觉你好像对我子孙满堂有很大的意见呢?宋映白挑挑眉,“我看到自己死过一次,心里很害怕,临时改变主意,不想再看自己未来是如何死得了,于是就编了个谎话,不至于露怯。我刚才信誓旦旦的说不怕,结果临时又变卦,怕你笑话我。” 黎臻又好气又好笑,捏了他脸颊一下,“你可真气人!” 宋映白被捏得莫名其妙,推开他的手,揉自己的脸颊,“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黎臻笑容满面,原地满血复活的感觉太好了,没理不满被掐脸的宋映白,而是转身对神树大声道:“神树,请让我看看我跟我的心上人能不能终成眷属。” 宋映白趁机揶揄,“还心上人,肉麻不肉麻。” 黎臻挑眼瞭了一眼,似笑非笑的不说话,接着便被神树带着离开了水面,朝树冠上飞去。 宋映白对情情爱爱的没需求,想了想,高声道:“神树啊,请告诉我,我最高能坐到什么官位吧。” 说罢,他整个人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托起,朝树冠飞去,最后跌落在一根小枝桠上,这个小枝桠长着一簇嫩绿的叶子,他一落上去,就看到了一个场景。 【碧海蓝天沙滩,他面朝海面坐着,跟前是一座堆砌的很雄伟的沙堡,看起来他应该足够无聊,才肯花费大量时间在堆沙堡上。 这时候旁边有两个当地人嘀嘀咕咕的从他身边走过,虽然说着土话,但宋映白竟然神奇的听懂了。 “流放来的都这德行,过几年就好了。” “听说是从京城来的,啧啧,可怜啊,回不去了,听说还没娶媳妇,哪家有好女娃给介绍一个吧。” 这时候,他腾地站起来,回头解释道:“跟你们说,我是自愿来的,不愿意接受潜规则而已,宁可躲那王八蛋到这里来!” 那两个当地人很同情的看他,摇着头走了。 他继续郁闷的堆沙堡,边堆边哼道:“老子在这里建个海景房,岂不美滋滋,谁稀罕回京城。”】 场景结束。 宋映白下巴差点掉下来,自己怎么又跑到琼州去?还是自愿的? 不可能啊,他有黎臻做靠山,除非黎臻倒了,他才能被迫害。 什么潜规则,行贿受贿吗?那为什么要躲? 正想着,另一个场景又冲击到他眼前。 【这一次,他穿着飞鱼服坐在桌前,双手扶额,看来遇到很难办的事情。 房家墨进来,一脸忧心的道:“大人,那我走了,您以后照顾好自己。” “……从现在起,我不是百户,只是个校尉,别再叫我大人了。” 房家墨难过的道:“黎大人怎么能这样对你?不过,您也确实太冲动了,那么多人面前打他,他下不来台,他不罚你,没法交代……” “别说了,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场景在此结束。】 刚才流放琼州的状况已经叫他不解,这个就更不可思议了,他为什么要打黎臻啊?还因为打他被贬职?自己疯了?这什么鬼未来? 他心里不满的想,这棵破树到底准不准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想完,他脚下的枝桠便一弹,将他甩飞了出去,坠落回了水面上。 原来神树能听到他内心的声音,质疑它一句,立刻被报复。 算命的最恨别人说他不准,神树作为一个预测未来的生命体,自然有它的骄傲,不容置疑。 宋映白马上赔罪,好话说了一箩筐,只求神树别拉黑自己,但神树不为所动,任由他怎么呼唤,也不再给他展示任何关于升职的未来了。 宋映白考虑要不要给它唱一首《好大一棵树》哄它开心。 但转念一想,还不如干脆就这么算了,窥探未来没什么好的,就比如他,他刚才还挺开心的,就因为看到两个降职的未来,这会心里郁闷得很,如果一开始就拒绝观看,也就没现在的烦恼了。 反正未来有无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会真正发生,而且受蝴蝶效应的影响,随时随地都会变化,看了也没什么用。 这么一想,心里舒畅多了,再说了,他原本就是陪黎臻来的,所以就算被神树拉黑也不可惜。 今后只要谨记,不主动去海南,不对黎臻动手,就不信他勤奋肯干,业务能力这么强,不能升职。 年轻人,信算命不如信自己,他给自己灌了几碗鸡汤,感觉好极了。 如果一会黎臻回来,他跟心上人的结果不好,也把自己熬炖的鸡汤给他喝上一碗。 正想着,黎臻从树顶落下来,落入水中,很快浮了上来。 “怎么样?喝鸡汤不?”宋映白脱口而出,意识到说错了,忙道:“不,结果还好吗?” 黎臻抬眸看他,眼神发直,但嘴角带着笑,对视了一会,好像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的将目光移开,看向别处略显得意的道:“有不好的,但也有好的,但我只认其中那个最好的。” 他跟宋映白是有未来的,虽然糟烂的居多,但也确实存在让人称心如意的。 看样子,人家黎臻很自信,不用他灌鸡汤了,“有多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子孙满堂倒是没有。”黎臻抑制不住笑意,“这个无所谓了。” 宋映白看他从内到外焕发着奕奕的神采,替他高兴,“也是,反正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对了,你看到的那些失败的未来,其实是很好的教训,避免犯错。” 黎臻颔首,比如不能把某人逼得太狠,否则为了躲他宁愿往琼州跑。 再比如,不能对情敌下手太狠,在某个未来,他使计,让皇帝对谢中玉反感,皇上勒令谢中玉即刻返回龙虎山,永远不许入京。 结果这件事让宋映白知道了,问他为什么陷害谢中玉,他则一直不满意他跟谢中玉走得太近,结果两人话不投机,像是在比谁说话更难听。 宋映白脾气上来跟他动起手来,等外面的随从听到动静把宋映白拉开,他嘴角已经被打出血了。 敢在锦衣卫衙门打上司,降职已经是最轻的惩罚,没打军棍算好的,不过就此两人渐行渐远,没有好结果。 宋映白有的时候看着很善解人意,脾气不错,轻易不动怒,可一旦惹急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本质是头倔毛驴,得不急不躁,顺毛捋。 顺得好了,他俩就有美满的未来,否则逃离反目什么都有可能。 第65章 黎臻回想他之前的所作所为, 恨不得抽自己几下, 宋映白当初说他喜怒无常,那时候心里一定反感死他了,要不是后来他几次帮他,挽回了许多, 恐怕今日看到的未来,怕是弄不好只有悲剧,而没有团圆美满结局的。 所以还得继续走温和的, 循序渐进的, 捂暖冷石头的路线。 黎臻笑着对宋映白道:“你说的没错,我相信我能避开一切错误的未来,最终抱得美人归。” 男人嘛,就该对感情自信,宋映白笑道:“那提前恭喜你了。” 黎臻点头, 同喜同喜。 宋映白不知对方心里想什么,只是觉得黎臻遇到了好事开心, 朋友高兴,他自然也高兴, “咱们这趟算是没白来,我得罪了神树,怕是再看不到东西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黎臻有些担心的道:“我私人的事情倒是没有了, 但是公事还有几件。其实我很想看看未来百年的重大灾祸, 但是又怕天机不可泄露。” 如果知道哪一年有地震哪一年有水灾, 就能提前准备,防止人员伤亡财产损失,听起来是很好,但是就怕有相应的惩罚机制,偷窥天机被反噬。 他们迄今为止看到的未来,都是关于自己的,并不涉及别人,而且还都是私人。 至于看到的过去的情景,也没逃出私人的范围,最开始看到的自杀女子,也只是个普通人。 所以没法推测窥探关乎国运的大事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黎臻也只是个构思,不会真的冒这么大的风险,“这样吧,先谨慎一点,问一件小事做个测试好了。” “对,不能一上来就搞那么大,从小事问题,比如说咱们锦衣卫衙门未来一年内会走水吗?” 黎臻觉得这个问题不错,涉及的范围很小,而且也算天灾人祸的范围,他便仰头道:“神树,请告诉我,未来一年内京城锦衣卫衙会走水吗?” 话音刚落,黎臻又被神树给请了上去,很快,又送了下来,这一次,黎臻的表情凝重,好像有点不舒服,抓住宋映白的胳膊,“没有走水的未来,但是我头有点晕。” 宋映白道:“咱们没冒险是对的,才仅仅预测一个京城衙门内的火灾就已经叫人产生不适的反应了,这要是上来就直接问未来百年内的重大灾祸,还不直接暴毙了。” 看来普通人就算到了这里,也没法将重大的秘密带出去,就算是皇帝指派的高人到了这里,也不晓得能禁得住几个重大机密,弄不好当场暴死。 黎臻赞同他的说法:“确实,看来涉及的人愈多,反应就愈强烈。” 宋映白有点后怕,“幸好未来真的没有火灾发生,这要是未来真的发生火灾,烧死许多人被你看到,怕就不是只是头晕这么简单了,说不定直接呕血了。” 那么涉及几千几万人的水灾蝗灾呢,如果知晓那种级别的天机,怕是得当场死亡。 而且人家地狱井还不用负责,谁也没不让你看,但是看了,没承受住反噬死掉了,就不关它的事儿了。 黎臻有点可惜,“原本想试试能不能顺带造福一下平民,现在看来,也是不可能了。照这么看,皇帝能做多久皇位,也不是能轻易就知道的。” 宋映白劝道:“别再冒险了,谁做皇帝,涉及的身家性命只会更多,说不定比一场洪灾还可怕,你放弃这个念头吧。” “好吧。”黎臻没有任何心里挣扎,本来他找地狱井就是为了自己,其余的事情本就可有可无。 “我现在想想,小诸葛可能年轻的时候很有抱负,觉得自己能成圣贤,便来到地狱井询问未来一百年内名垂千古的圣贤之人的名单。他可能在上面看到了于宇轩,所以他后来才会写《忠肃先生传》。至于他在不在上面,不好说……” “那他付出的代价不会太小。” “或许吧,弄不好他只剩半条命,然后泡在这个水池中养了许久的伤也不一定。”宋映白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冒这个风险的好。” “我在想,窥测未来肯定是有风险的,那么探究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呢?比如宫廷秘闻的真相。”黎臻道:“发生过的事实,看一看,总不会有那么大危害吧。” 锦衣卫干的就是搜集情报的工作,连哪个官员哪个勋贵戴绿帽子都不放过。 宋映白发现窥秘跟八卦只有一线之隔,国朝一百来年,着实发生过几件记载模糊的重大事件,“对啊,那咱们试一试,先从破不了的案子下手。” 黎臻立刻从脑海里找了件叫他困惑的案子询问道:“永泰三年,梁国公府奶娘被杀案是谁所为?” 死者是梁国公府的奶娘,因为目睹这个惨状,据说小少爷被吓得生了一场重病,送到金陵养病,这一去,快两年了,现在也还没回来。 因为梁国公府出了一个受宠的妃子,宠妃坚信是有人想残害小少爷,失误杀了奶娘而已,对皇帝哭诉歹人或许是冲自己来的,都怪自己太受宠惹人嫉妒。 虽然一听就是想借着家里的状况,跟皇帝装可怜,但是皇帝很吃这套,叫锦衣卫下令彻查。 黎臻当初心里已经得出一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恐怕没人想接受,便一直没说出来,而且当时负责办案的人,也不是他,最后各种证据不足,随便抓了个倒霉鬼顶缸,草草结案。 但是这个案子一直压在他心里,今日终于有几乎知晓真相了。 他刚说完,水底便浮出一片叶子来,他手一摸上去,很快又拿开了,对宋映白道:“果然我是对的,就是国公府的小少爷干的,他有夜游症,睡下后夜游症犯了,拔下同样睡熟的奶娘的簪子,刺破了她喉咙。而宫里的妃子不知情,还将事情给闹大,当时就觉得他们家的人一个个神色慌张,想要询问当事人小少爷,推三阻四,很是奇怪。原来他真是犯人。” 两年前,宋映白还没进京,不知道这个案子,不过黎臻用实际行动证明,用神树探案是行得通的。 他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把手头没破的档案全带来,“让我好好想一想积案……” 他突然愣住,且慢,他好像已经被神树拉黑了。 不过,神树应该只是不给看未来了,过去还是允许看的吧。 “神树啊,神树,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再次给你道歉,未来的事情我已经不期待了,您手下留情,请允许我继续看过去的情况吧,我想知道马永言是怎么得到藏魂匣的。” 可能是神树觉得禁止他使用窥测未来的功能,已经惩罚到位了,就在宋映白说出这个要求之后,水底浮出了一片叶子。 宋映白将手放到了上面。 【就见马永言跟“谢中玉”坐在一间密室内谈话。 马永言道:“这个匣子真的能保证我不死?” “你一用便知真假,我不多解释。”这个时候的“谢中玉”应该是使用这个身体的石妖,他自信的笑道。 马永言有些犹豫,“你既然有这样的本领,为什么不进宫进献给皇上,为什么要拉拢我这个小官的儿子呢?”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石妖呵呵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因为这天下属于皇帝,我既然想捞取利益,哪有跟它的主人串通的道理,要串通也要串你跟宋巡抚这样的人,对了,他不久便会擢升礼部侍郎,要改口叫宋侍郎了。” 马永言脸色不太好看,“我读圣贤书,忠君爱国。” “哈哈,谁不知道千里做官只为钱,这些就不要再谈论了。我不怕你觉得我功利,我直接跟你说,俗话说要烧冷灶,我现在就要烧你这个冷灶,等你以后做了大官,记得报答我就是了。” 马永言哼道:“你不光烧我这个冷灶,连宋俞业那个热灶,你不是也在烧么。不过,算了,我若有发达那天,定会报答。”】 宋映白退出场景,怔怔的看着黎臻:“马永言的藏魂匣果然是霸占谢中玉的石妖给他的,想等马永言发达了,他沾光。” 妖怪也分各种类型,石妖就比镜妖有追求。 黎臻颇有干劲儿的道:“那咱们就来把积案清一清吧。”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口中频繁传来诸如,“这个案子果然是那家伙做的。”“诶,原来刺客是他吗?”“行贿的名录竟然藏在那里吗?!”“冤案啊,这是冤案。”“姓曹的,就知道你告过我黑状。” 最后发展到,“老岑国公真戴绿帽子了,现在的岑国公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刘太妃年轻时也不是很好看啊,哪有文官说得那么夸张,当年还骂她乱国祸水。” 将能想起来的谜题真相彻底看了个爽,宋映白有些看不动了,“太累了,不看了。” 就凭他知道这么多案件真相,跟开了挂一样,回去后,手头的积案一扫而空。 要是有评选,今年锦衣卫的优秀标兵就是他了。 他刚才动过想看看真正宋映白父母是谁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看了又能怎么样?再去认亲吗? 他认宋氏夫妇,是因为他穿越过来后,他们养育过他,出钱请师傅教他骑马射箭。 宋映白真正的父母可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又不缺亲情,他要忙的事儿还有许多,就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黎臻正好也腻味了,游到他身旁,四下看了看,“……我也觉得够了。” 玩够了,可以回家了,但问题是,怎么回去,跟大蛇坠进来的,那么出去呢? 人家大蛇吴宁现在攀在树干上正休养呢,别说没法醒过来送他们,退一步讲,它真的醒了,还不得一口咬死他们。 “……我没看到出口,咱们怎么离开?”宋映白道:“这里只有一棵大树,一条大蛇。” “问神树!”黎臻笑道:“问它不就知道了么。” 宋映白恍然大悟,可不是么,神树无所不知,自然知道如何出去,“好,就由你来问他,小诸葛都出得去,咱们自然也能出去。”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问的了吗?咱们可要出去了。” 他本来就是陪他来的,“你没有,我就更没有了,咱们走吧。” 黎臻见他下了决心,仰头对神树道:“你无所不知,请告诉我该如何离开这里。” 说罢,他就神树叫到树冠上观看如何离开的未来了,宋映白在下面等他,很快,黎臻再次落到了水中,他皱眉一指黑色的大蛇,“我看到咱们拿剑刺大蛇的眼睛,那家伙吃痛暴起,将咱们给甩飞了出去。接着,情景就结束了。” 宋映白瞅着那条庞然大物,咽了下吐沫,“真的要通过它吗?”之前在大漠中的恐怖景象历历在,被它支配的恐惧还没完全忘掉呢。 “但我看到的确实是这样的。”黎臻道:“我觉得越是近的未来,应该越准确,不像十年八年后那种未来,受各种因素影响,可能在发展过程中产生偏差,这种几乎下一刻就会发生的事情,我想,应该是准确无误的。” “它没杀了咱们?” “没有,就是说了几句话后,生气的把咱们给甩飞了出去。” 宋映白心里一横,“咱们没有别的办法,就照看到的做吧。”说着,两人低头找佩刀,这才记起佩刀还扎在大蛇身上,两人身上就有个刀鞘。 他俩商量好,一起朝大蛇游了过去,找了一圈,发现佩刀还结结实实扎在它身上,虽然它的身衬托之下,佩刀比绣花针还小。 蛇身光滑,他俩费了一番力气才爬上去,黎臻道:“我从去年开始就准备结实的绳索和各种工具,没想到现实会是这样,因为东厂和吴宁的关系,一件都没带到井下来。” “这就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宋映白道:“所以未来有多种可能,或许咱们看到的未来,也还会发生各种变化。” 没错,一定会发生变化,谁要去琼州?!谁要降职?!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黎臻听了这话,不免担心起来,他跟宋映白那么多悲剧的结局,只有一个是幸福的,如果非要有变化,也希望是那些糟糕的统统变没,而美满的那个不要动。 在大蛇身上找到自己的佩刀,俩人几次差点从它光滑的鳞片上跌下去,磕磕绊绊总算来到了它头顶上。 宋映白必须说,这家伙实在太太太太吓人了,但是事已至此,不可能打退堂鼓。 因为蛇是没有眼皮的,所以纵然它在养伤,眼睛也是睁着的,这倒是挺省事了,他们滑到它眼睛的时候,用刀往上一扎,然后松手,继续保持下滑,落到树根上。 他们一落到树根上,便一头扎进水中,拼命往前游。 很快,就听身后传来吴宁痛苦的咆哮,“啊——好疼——” 宋映白回头,就见黑花大蛇挺立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它们,能感觉到它非常的愤怒。 是啊,人家正在进行“修复式充电”,谁在这个时候被打扰能开心。 不过,尤其可见,神树这不愧棵“生命之树”,被蜈蚣精毒得神志不清的大蛇,经过它的治疗,这会已经可以醒过来了。 宋映白特别后悔没带个水袋来,否则装上些井水回去,说不定能包治百病。 想到这里,他将头扎进水里,趁最后的机会,猛喝了几口水。 大蛇愤怒的抬起头,见是他俩,恼然道:“你们居然跟着我来到了地狱井?”完了,它太失职了。 宋映白道:“我们没杀徐账房,不信你问神树。” “我已经知道了,确实不是你们。”大蛇哼道:“不过,作为地狱井的守卫,也不能允许你们活着离开。” 宋映白心惊胆战的看向黎臻,这家伙还是要杀咱们啊。 但是,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既然这大蛇作为地狱井的守卫,它为什么不在地狱井中守护,为什么非得跑到地上去建一个客栈,以人类的身份做掩护? 难不成……他看了眼清澈见底的井水,还有郁郁葱葱,闪着纯净光辉的神树。 难不成神树和井水不能被污染?! 大蛇如果守在井水里,面对来冒犯的人类,一旦大开杀戒,就会血污遍地,将井水污染。大蛇应该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黎臻仰头看着大蛇,喉结动了下,对宋映白低声道:“做好准备,它要发动攻击了。” 大蛇张开大嘴,吐出红鲜鲜的信子,猛地头一低,朝两人撞来,宋映白只觉得眼前瞬间起了一道水墙,四溅的水花让他无法呼吸,也无法看清眼前的情况,只感觉身体飞了起来。 大蛇将他俩撞飞后,得意的吐了吐信子,忽然,它胃里一阵难受,想来是那只该死的蜈蚣精还没死透,不过,没关系,它的胃能腐蚀一切,它挺不了多久的。 它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趴会了树下,等它睡熟了,还得回到地面的客栈去,重新换个身份,继续做掌柜的。 这一次,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和嗜血本性。 能不杀人,坚决不沾血,就像以前那几次抵制外人入侵地狱井的时候,身为客栈掌柜的他,听到那个叫做武世恒的家伙想要进入地狱井,便趁着夜色,将他移出客栈,然后使了个障眼法,让他无法看见客栈。 于是他就一直在方圆一公里的地方不停的打转,最后活活干渴而死。 像这样的技巧的除掉觊觎地狱井的人跟仇人,才是它最该采用的手段。 暴力要不得,它打定主意,上次坚持了三十年,下一次……一定要坚持四十年以上再爆发吧 宋映白在空中睁开眼睛,发现他竟然飞到了树冠上方,而且大有越飞越高之势。 忽然,他周围出现了昏黄色的烟雾,并伴随着一股股难闻的味道,又过了一会,他发现昏黄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忽然,他发现头顶居然出现了零星的建筑。 “啊——”宋映白的身体往下掉去,离地面越来越近,但速度丝毫不减,最后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 他以为得摔得“肝脑涂地”,但神奇的是,身子竟然只是微微有点疼,胳膊腿都没断。 他站起来寻找黎臻,就见他不远处也站起了身子,朝他招手。 两人汇合后,都不由得掩住了口鼻,“这什么地方啊,味道太难闻了。” 宋映白仰头看,他们掉下来的“天空”灰蒙蒙的,“这什么鬼地方,好像没有太阳也没有月光,四处都是烟。” 黎臻皱眉,“……是啊,真是奇怪的地方。” —— 谢中玉将司南揣了起来,反正已经确定宋映白在地下了,这玩意暂时用不到。 但是宋映白落入地下总有个理由吧,他看向那间破败的客栈,骑上马朝那边行去,就在他快到客栈的时候,客栈内鬼鬼祟祟,一步三回头的走出来一个胖子,看到他之后,激动的朝他挥手,“道爷,道爷,您是来捉妖的吧?” 谢中玉跳下马,到他跟前,“这里有妖怪?”宋映白的消失肯定跟这个有关系。 “有啊,好大一条蛇,像小山似的,昨天晚上在这里肆虐,吃了好几个人呢。道爷,您是捉妖的吧,快请进快请进,它今晚上八成还得来。”胖伙计道。 谢中玉一听大蛇,脸色就不好了,这个位置靠近地狱井,加上出现的小山似的大蛇……大蛇可是地狱井的守护者。 谢中玉发起愁来,地狱井只有跟随守护者才能进去,现在这条大蛇不见了,司南又说宋映白在地下,即是说他已经成功进到地狱井内部了。 他咧嘴,这可怎么办?连师父都不能绕开大蛇,打开通道进去,他就更不可能了,进出地狱井只有大蛇能办到。 胖子见这小道长一副绝望的表情,不明所以,“您也没办法啊?” 谢中玉郁闷的走来走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把宋映白救出来,就不信他想不到办法。 突然间,方才那只猴子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蹦到他肩头,又钻进他袖中,将司南掏了出来,吱吱叫着要拿走玩。 谢中玉去不了地狱井,但是对付一只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定!” 小猴子便定在了原地,谢中玉走过去,一把夺回司南,刚要重新揣回袖中,却见司南的指针正从红色缓缓变成了黑色,且不稳的左右摆动。 这代表着它锁定的人,不在人间,而在地府。 谢中玉一怔,接着露出大大的笑容,太好了,地狱井他虽然去不了,但是凭他现在的能耐,打开一条通道去趟地府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马上跑进客栈,见一地的狼藉,“我要一间客房,不要打扰我。”说着,跑到了二楼,随便进到了一个房间,席地而坐,盘腿入定,聚集注力,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他睁开眼睛,抛出一道符箓,“开!” 符箓飞到墙上,瞬间打开一个灰暗的隧道,他想都没想,便钻了进去,靠着司南的指引,跑着去找宋映白。 —— 宋映白跟黎臻漫无目的的走着,虽然附近有建筑,但说来奇怪,明明眼瞅着不用多远就能走到,但就是挨不着,建筑永远在他们前面的位置。 他俩本来想找个人问问这里是哪里,可就是走不到建筑群附近。 黎臻摇头,“算了,咱们试着朝那条河走一走吧,我就不信,河水还能长腿跑。” 宋映白同意,朝另一个方向的河水走去,很快,他发现河岸变得越来越近,是可以靠近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好,它是不会跑的。” 更叫人高兴的是,河水边有一个洗菜的妇人,但那菜色深紫,像一团荷叶,宋映白从没见过。 妇人洗得专注,等他俩喊她的时候才抬头,被吓了一跳,“你们俩个是活人吧?” 宋映白忙道:“这位嫂子不要怕,我们是活人。” 妇人哭笑不得,“就是活人才怕啊,你们既然是活人,怎么跑到这死人的地界来了?赶紧走吧,你们是活人进不了鬼城,一会鬼兵就会发现你们,要是将你们抓走,你们可就真成死人了。” 宋映白这才知道,大蛇把他俩给送到地府来了,坏啊,真是坏得冒水,因为不能污染地狱井的井水,所以干脆把他俩抛到地府来了,活人入侵,鬼兵一但发现,他们就得真死了。 黎臻看向妇人手中的蔬菜,“能多问一句,你在洗什么吗?” “告诉你们也无妨,这是紫河车,就是初生婴儿的胎胞,洗上十几次,转世的婴儿聪明清秀,简单的只洗几次,托生之后便普普通通,一次都不洗,便是蠢钝之辈了。我家牛头被分配了一堆紫河车要洗,可他哪有功夫洗,只有我来洗喽。”妇人瞅着他俩笑道:“小伙子长得都不错,看来当初分配给你们的紫河车洗得不错。” 宋映白尴尬的笑了笑,“请问,我们怎么才能出去?我们是误入的,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妇人想了想,“……这个……还真不好办……” 正在这时候,突然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宋映白——” 两人齐齐回头,就见谢中玉欢欢喜喜朝他俩奔来,当然了,黎臻心里明白,这厮只是奔着宋映白来的。 宋映白看到谢中玉,不禁喜出望外,“黎臻,咱们有救了!” 黎臻总算知道,为什么会有宋映白为了谢中玉的事儿跟他闹翻的未来了,原来好感是从这里来的。 不过,他不能吃醋,否则会显得小心眼,相反,他还得“高兴。” “是啊,合该咱们命不该绝,没想到他能来。”黎臻说完,先宋映白一步,来到谢中玉跟前,笑道:“你是来找我们的吧,太好了。” 谢中玉本来打算仗着自己“救难”的身份,好好跟宋映白近乎近乎,不成想黎臻居然在,还主动横插一脚,挡在他俩面前,哼道:“错了,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救宋映白的。” 宋映白只能和稀泥,“不管是来救谁的,反正都是救,咱们赶紧走吧。” 谢中玉不满的对宋映白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人,没想到黎臻竟然也在。” 宋映白随口接道:“嗯,我们出来办事,这一个月一直在一起。” 黎臻不动声色的想,映白,说得好。 第66章 这话从宋映白口中说出来比从黎臻嘴里说出来杀伤力大得多, 谢中玉跟黎臻不对付,但还能反唇相讥,等轮到宋映白“捅刀”的时候, 直接被噎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黎臻心情就好了, 雪上加霜的道:“咱们才出来一个月吗?我还以为差不多得有两个月了。” 宋映白颔首:“确实是一个月了,可能事情发生的太多, 导致对时间的感觉混乱了。” 谢中玉不想听这些,打岔道:“咱们出去再说吧,咱们三个身为活人在这里漫无目的的乱逛很危险。” 旁边洗紫河车的妇人催促道:“有道爷来救,你们还是赶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宋映白和黎臻跟妇人告了别, 随着谢中玉往出口的方向走。 谢中玉纳闷的道:“对了, 你们在这里怎么没因为地府的烟瘴受到伤害, 宋映白,我在找到你之前,真的很担心, 还寻思你要是真被鬼兵锁走了,我就是拼命也要把你找回来呢, 不骗你,我真的做好准备了。” 黎臻心里哼道, 你还挺会变着法的表达自己有情有义。 宋映白自打知道这是地府,也想过这个问题, 这地方绝对不是普通人的肉身能来的, 这点毋庸置疑, 自己能抗得住不被烟瘴所害,很大可能是跟喝的那几口井水有关。 至于黎臻,他没喝井水也没事,可能真是母族非人,天赋异禀。 “我们也不知道。”宋映白见谢中玉如此讲义气,笑道:“你的确够朋友,我真没想到你会出现,你怎么知道我遇到危险了?” “不告诉你。”谢中玉故意卖关子。 黎臻冷笑,怎么着,以为你这么说很调皮吗,立刻接话道:“那也不用告诉我了。” 谢中玉气道:“我又没跟你说话。” 黎臻针锋相对,“宋映白问你为什么会来,你说不告诉他,这地方一共就咱们三个人,那你只能是想告诉我了,可惜我也不想听。” 谢中玉吵架不如黎臻,败下阵来,“你是真傻还是故意跟我作对?” 宋映白觉得这气氛很不好,再次当和事佬,“我有个提议,从现在开始咱们都别说话了,节省体力,有任何问题出去再说。” 黎臻笑着对他道:“好,听你的。”气得谢中玉撅着嘴大步走在前面。 有谢中玉带路,大家很快来到了出口,一个个钻了出来,等走在最后的黎臻一出来,谢中玉便封锁了隧道,还谨慎的检查了一遍。 “此处因为有地狱井的关系,本来就容易滋生精怪,千万不能让地府的鬼魂溜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谢中玉道。 宋映白恍然大悟,“难怪镜妖说它在这里渐渐成了精,看来对有些妖物来说,这地方可是块修炼的福地。” 地狱井就在脚下,估计磁场就不一样,加上浮到地面上的精气加持,简直是妖怪修炼的圣地。 当然前提是不要让守护地狱井的大蛇发现,否则可能还没等成精呢,就被它给吞了。 蜈蚣精当初跟着宁采臣,一开始就暴露了出关的目的,否则但凡露出一点想借着风水宝地修炼的念头,都得让吴宁给提前灭了。 谢中玉好奇的问:“对了,你们在地狱井里看到什么了?能够进去,还能活着出来的,你们也算是传奇人物了。” 黎臻反问道:“什么地狱井?” 谢中玉一愣,“你们没去地狱井吗?这里出现了守护地狱井的大蛇,还有一开始,我的寻人司南其实是指向地下的,怎么看你们都是到了地狱井。” 就算谢中玉救了他们,但是到达地狱井属于机密,宋映白当然选择跟黎臻一起掩盖,“蛇妖的确有一条,我们跟它缠斗到了地下,接着就被甩到了阴曹,然后你就来了。” 谢中玉纳闷,“奇怪啊,地狱井应该就在阴阳界之间,你们跟随大蛇去了地下,却没到地狱井之中?” 黎臻道:“原来传说中的地狱井就在这附近吗?” “诶?你们不是来查地狱井的,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宋映白觉得如果不说出点什么,不能打消谢中玉的疑虑,便道:“我们是来找客栈老板吴宁的,因为他给我们锦衣卫一个很重要的暗桩的妻子配药,我们怀疑他是东厂的人。结果没想到到了客栈,正好赶上东厂的人执行任务,别提了,就两个字,乱斗,再加上一个蛇妖,现在能活着,只能说我们命大。” 谢中玉道:“你们早通知我就好了,就要我在,你们也不至于遇到妖怪这么被动。” 你就吹吧,就凭你那点本事,还不被吴宁吃了,但是黎臻没有说出口,只是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谢中玉一眼就发现了,“你不信?我现在可不是以前的我了。哪天给你们露出一手。” 宋映白笑道:“我信我信,总之吧,今天发生的事情,你千万别说出去。” “你不让我说,我绝对不往外说半个字,你放心吧。”谢中玉信誓旦旦的保证。 黎臻也觉得问题不大,谢中玉是个道士,又不是东厂的人,只要他口风严一点,不碍事。 这时候就听门板砰砰作响,力道不是很大,宋映白警惕的看向门口,难道是东厂的人没死绝?! 谢中玉却没那么多提防,主动去开了门,就见之前那只小猴子站在门外,他笑道:“原来是你啊,你又来偷我的司南吗?” 宋映白一瞧,这不是毛从贤的丹丹么,原来它也没事,顿时松了一口气,笑着走上去,摸了摸猴子光洁的头顶,“我还担心你来着。” 谢中玉见他这么喜欢这只猴子,如果自己饲养它,那么以后宋映白想看猴子便会跟自己常走动了,“小猴子,跟我回京城好不好?” 黎臻瞧出这厮的打算,“它叫丹丹,而且他有主人,叫毛从贤。” 宋映白道:“可是毛从贤死了。” “那也该还给毛从贤的家属。”但是黎臻知道,毛从贤进入东厂前,混迹江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当上东厂千户发达了,但因为是个断袖,根本没媳妇孩子继承这只猴子。 宋映白也想了想,考虑到毛从贤的所作所为,“他有家属吗?” “……”黎臻道:“有没有,咱们现在也不知道,得回京城问一问。” 谢中玉将小猴子放在自己肩头,笑道:“那在回京城前,就由我养着吧。如果到京城找不到毛从贤的亲属,我就是他的新主人。” 宋映白觉得这个决定不错,毕竟就算毛从贤没有亲属,但是肯定有东厂的人见过他养这只猴子,如果他来接手,被人发现确实不太好,由谢中玉饲养最合适,他如果有空,还能去逗一逗。 “好,就这么办吧。” 黎臻不由得更反感毛从贤了,来执行任务,你带什么猴子?这下好了,人死了,猴子归别人了吧。 宋映白原地逗了一会猴子,黎臻抱着肩膀在一旁冷眼旁观,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即使叫停,“咱们下楼去看看吧。” 宋映白一想也是,猴子什么时候都能玩,三人便下楼。 胖伙计坐在断壁残垣中,一脸的绝望,看到他们三个,吃惊的道:“两位客官原来一直在楼上吗?你们看到昨天的大蛇了吗?” 黎臻跟宋映白一起摇头。 胖伙计抓了抓鬓角,“难道是我眼花了?不能啊,唉,不管了,掌柜的没了,账房死了,其他人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而且这还有几具尸体,都谁跟谁啊。” 宋映白走到客栈门口,看到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正是许景,他不禁一怔,许景看来是被刀剑杀死的,杀他的是谁?难道是宁采臣? “对了,你看到那个书生了吗?” “他跟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带着那两个囚犯孩子从地道走了。”胖伙计道。 宋映白郑重的道:“既然这样,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逃命去?驻军早晚发现客栈的异样,等他们来了,看到楼上官差的尸体,还有让人出关的地道。走脱了两个被发配的孩子,都会怪到你身上,你还有活路吗?” 胖子一听,咬着手指,恍然大悟,“对啊,我还是赶紧走吧。但、但是万一掌柜的回来,怎么办啊?” 你们掌柜的早变成大蛇了,宋映白道:“我言尽于此,你愿意等你们掌柜的,你就等吧。” 掌柜的昨晚就让他们走来着,他一定有脱身的办法,“那我还是别等了。”胖伙计冲进厨房,不一会拿出一筐晒好的羊肉干,“这些肉干,大家分了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于是大家将肉干分了,备齐干粮酒水,各奔东西。 胖伙计骑着骆驼,谢中玉自己有马,而黎臻跟宋映白的马,虽然在昨晚的大蛇骚乱中跑丢了,但沙暴一结束也回到了附近,打个口哨便给叫了回来。 宋映白他们沿着原路返回,走到客栈跟镇子中间距离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骑马的道士迎面朝他们行来。 打扮跟谢中玉如出一辙,黎臻便探头问他:“你一定认识他吧。” 谢中玉脸一酸,不情不愿的将头扭开,“看不清脸,谁知道呢。” 等来人走近了,黎臻一眼人就认出这人是廖中芳,谢中玉师叔的座下弟子,跟他一起进过宫,黎臻与他见过几次面。 他非常“热情”的呼喊廖中芳,这反倒吓了廖中芳一跳,在他印象中锦衣卫的黎佥事,每次都冷着脸伴随在皇帝左右,对人可没这么热忱过,赶紧下马,道了一声黎大人,才对旁边的谢中玉道:“啊哈,我总算找到你了,赶紧随我回去。” 谢中玉吐了下舌头,“不用你说,我现在正打算回京城呢,你来晚了。” 廖中芳不信,“你既然偷了司南跑出来,为什么又想返回京城?” “因为我已经找到我想找的人了!”谢中玉说着,瞅了眼黎臻,哼,对,我偷了师叔的司南,就是为了找宋映白! 廖中芳见师弟身旁有两个男子,黎臻他认得,另一个脸生,但想必也是锦衣卫中的人,“你最好不要骗我,师父可给了我一件法宝。” 黎臻好奇的道:“什么法宝?” 道家的法宝自然不能随便给外人看,但是廖中芳不能直说,正好因为追寻谢中玉一肚子气,便将袖中的狗尾巴草拿出来,“就是这个,它能把我带到你跟前。” 黎臻和宋映白一瞧,都忍不住笑出来。 谢中玉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将狗尾巴草抢过来扔到地上,踩上一脚,“现在找到我了,这玩意没用了!”肯定是师父把他变狗的事情跟师叔说了,否则的话,怎么会想出用狗尾巴草揶揄他。 “诶,你怎么能踩?!我现在是找到你了,你万一再跑了,我哪什么寻你?”廖中芳赶紧将狗尾草捡起来,揣回袖中,幸亏是沙地,刚才那一脚并没有造成破坏。 宋映白知道谢中玉难堪了,忙劝道:“你别生气,其实挺可爱的。”而且还环保。 谢中玉心里好受多了,“我没生气,就是觉得这根破草没用了,才踩的。” 黎臻哼笑了两声,谢中玉敌意的满满瞪他。 廖中芳找到了师弟,正打算松一口气,但是一瞧这两人间诡异的氛围,不由得皱眉,怎么了这是,师弟为什么跟黎佥事有矛盾? 原本三个人返程,现在加了一个廖中芳,队伍壮大了。 廖中芳怕师弟再跑,休息的时候,吃饭喝水都盯着谢中玉,看得谢中玉窝火,终于受不了了,“我说回京城就一定会回京城,要不要发一个毒誓?” “那倒不用。”廖中芳说完,又小声嘀咕,“当然,你发,我也不拦着。” “你!” 此时黎臻开口,“不久就要进镇子了,咱们分开走吧,人多招摇。” 谢中玉千里迢迢赶来救宋映白,本来打算赢得一波好感,好好独处一番,没想到黎臻这家伙在,这就不说了,紧接着师兄追上来了,这些都忍了,但是黎臻居然打算甩开他们,继续跟宋映白单独走,这就没法忍了。 “这里是边镇,哪个行路的不是三五结伴,两个人走才奇怪呢。”谢中玉道:“如果觉得我们这身穿着显眼,我们可以换其他的衣裳。” 廖中芳抗议,“我不换。” 谢中玉微笑,“那就请你单独走吧。” 廖中芳不慌不忙的道:“就不走。” 宋映白这时候想了想,对黎臻小声道:“咱们只看到皮绍棠、许景跟毛从贤死了,东厂其他人的尸体还没看到,万一有漏网之鱼,回到东厂禀告看到咱们不好交代,不如跟谢中玉在一起,如果真的追求起来,就说跟随谢中玉等来边镇捉妖,他们是龙虎山的道士,颇得皇帝信任,对咱们有利。” 黎臻稍作思考,觉得宋映白说得的确有道理,再说看谢中玉的样子,想甩掉也难,故意尽可能的靠近他,耳语道:“好吧,就听你的。” 谢中玉见他俩嘀嘀咕咕的耳语,整个人气鼓鼓的。 廖中芳满头雾水,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啊? 宋映白跟黎臻耳语完,对谢中玉道:“你说得对,这地方太乱了,咱们还是结伴而行吧。”人家谢中玉千里迢迢来救他们,一用完就甩的话,也太过分了。 虽然他早已不是幺零幺,但性格没变多少,性子还是直来直去,甩掉他,他肯定不开心。 谢中玉见自己被允许跟随,立即又开心了,得意的瞄了眼黎臻,想甩掉我,你做梦去吧。 黎臻没理他。 四个人继续上路,到了潘跃泰所在的镇子,黎臻跟宋映白都决定不再拜访他,家里有个喝血的夫人,而其又很容易被生人的血刺激到,他们没必要再去惹麻烦。 便找了个客栈住下,打算对付一宿。 在如何分配房间的问题上,又产生了分歧,黎臻本以为先发言的会是谢中玉,没想到廖中芳在柜台前,率先道:“我跟师弟住一间房。” 谢中玉又好气又好笑的道:“你晚上不睡觉盯着我吗?” 廖中芳颔首,“你还真说对了。” 黎臻道:“那我就跟宋映白一间吧。”对掌柜的道:“两间上房。” 谢中玉发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慢着,我师兄看管我,需要两人住一间,你们就没必要了吧,各要一间上房不好吗?这又不是没有空房。” 宋映白道:“就住一间吧,我正好跟黎臻说点事。” 黎臻含笑不语,他发现宋映白又恰到好处的捅谢中玉一刀。 当然他以前也没少挨刀,不过现在的他不一样了,不轻易给宋映白制造伤他的机会。 谢中玉酸溜溜的道:“也好,住一起也有照应,这地方不太平。我一会找你玩猴子。” 宋映白点头。 掌柜的将钥匙给他们,由小二带着来到了各自的房间,一进门,黎臻就凑到宋映白跟前,低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宋映白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是不开口又不行,先叹了一口气才道:“咱们别挤兑谢中玉了,他好歹把咱们从阴曹地府带出来了,不是么?” 为了保护黎臻的面子,他故意说“咱们”而不是“你。” 黎臻当然听出来了,“你直接让我别挤兑他就行了,用不着拐弯抹角。”他坐到桌前,看宋映白,“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看不上他吗?” “不好奇。” “为什么?” “恕我直言,你看得上谁啊?”宋映白半开玩笑的道:“再说之前谢中玉搞砸那么多事,你能看得上他才奇怪。不过,他这次不是办得挺好么,所以你就先忍忍吧,他师兄也在,搞太僵不好。” 你真是善解人意,黎臻心里暖暖的,故意将话说得很暧昧,“你这话说得不对,还我看得上谁,我看得上你啊,咱们来地狱井,我只带了你,这还不明显么。” 宋映白哼笑道:“谢谢你的认可!” 黎臻“自大”的道:“荣幸吧。” “荣幸荣幸。”宋映白一边说,一边走到炕边,往上一趴,“……咱们总算活着出来了。” 黎臻起身走到炕沿边,趴到他跟身边,杵着下巴瞅他,“我说,你在地狱井的时候,真的没看你会跟谁成婚吗?” 宋映白改成侧卧,挑挑眉,“没有,我说过了,我还是希望保留一点神秘感,总之顺其自然吧。” 黎臻撇嘴笑道:“神秘感?你就不怕跟一个从来没预料到的人,过一辈子?” 宋映白想了想,学着他的样子撇嘴,“那也不错啊,挺刺激的。” 黎臻不由得轻笑出声。 宋映白纳闷,“有什么好笑的?” 黎臻忙掩饰道:“怎么不好笑,你赌博呢,婚姻大事,别人都求平稳,就你求刺激,有毛病。”说着,谈了他额头一下。 宋映白捂着脑袋不悦的道:“我发现你最近手挺痒啊!”说完,便要报复的也弹黎臻一下。 黎臻忙挡住他的手,笑道:“你胆子肥了,敢攻击上司。” 宋映白一听,猛地想起因为攻击黎臻而被降职的事,脸色一变,赶紧收手坐起来,“你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 黎臻见他突然变得拘谨,意识到是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好,“我跟你说笑的,你怎么当真了?” “没当真啊,就是觉得咱们这么大的人了,打打闹闹不好。”宋映白后怕,险些得意忘形,人家黎臻毕竟是自己的上司,没大没小的,万一习惯了,哪天没忍住真跟他动手,岂不完蛋了。 黎臻便往炕上一躺,叹气道:“真没意思,难怪祖父说没我朋友,毕竟连你跟我都有隔膜,开个玩笑都被误会。” 宋映白一边觉得黎臻可怜,一边又觉得他在卖惨。 黎臻见宋映白没行动,继续哀叹,“算了,我以后都不开玩笑了,我这种人就适合板着脸。” 宋映白便跪到他身旁,弹了他额头一下,笑道:“这样没上没下的,行了吧?” 黎臻就势握住他的手腕,笑着坐了起来,“你跟我之间本来就不该分尊卑,甚至不分彼此更好。” 我的就是你的,当然,你是我的。 宋映白还没说什么,就听门板砰砰砰作响,有人正在大声敲门。 他没好气的道:“谢中玉,你能不能先带着猴子走开?” 门外传来的声音却不是谢中玉,“道长,请救救我。” 宋映白和黎臻交换了个不解的眼神,道长?找谢中玉的? 他下地谨慎的打开一条门缝,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门外,面无血色的道:“……道长不在这间客房吗?” 宋映白冷声质问道:“你要找哪个道长?” 书生没有回答,突然用右手的食指拨拉着脸颊道:“没羞、没羞,遇到好看的男人又恬不知耻的动心了吧。” “……”宋映白嘴角抽动,这什么毛病,自己羞自己? 书生满脸痛苦的道:“别误会,我没心动。”刚说完,手又放在了脸颊上,一边点着,一边在口中道:“没羞,没羞,竟然说谎话。” 这时候谢中玉听到动静探出头。 黎臻将宋映白拽回屋,“找的是道士,跟咱们没关系。” 话音刚落,就听这书生对谢中玉道:“道长,请你救救我吧,我中邪了。我是这个镇子潘家银楼的账房之一,这邪祟弄得我什么都做不了,饭碗就要保不住了,救救我吧。” 潘家银楼?是潘跃泰家的人?黎臻放开宋映白,忍不住多看了眼那个书生。 这时候书生又点着自己的脸颊道:“没羞,没羞,饭碗都丢。” 第67章 书生看到开门的谢中玉, 连滚带爬的来到他跟前,抱住他的大腿哭道:“道长,救救我,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谢中玉赶紧道:“你有什么话起来说,不要这个样子。” 廖中芳听到动静,来到门前,正看到这书生, 不禁一怔,“是你啊。” “道长!是我是我。”这书生对着廖中芳激动的道:“您果然回来了, 真是太好了。” “怎么回事?”谢中玉不解的问师兄。 “我前几天路过这个镇子的时候,曾出手帮过一户人家一个小忙,等我走的时候,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又来一个人,就是他了, 非要我帮他除邪, 当时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着急找你,便答应等我回来, 帮他看,我原本打算一会吃过饭,来找他, 没想到他就来了。”廖中芳扶起书生, “你既然来了, 那就快进来吧, 我帮你看看。” 书生站起身,抹着泪道:“我天天盼着您回来,雇个人专门在镇口盯着,今天这人来告诉我,说您进了客栈,我就赶紧来,在柜台一问,说您住在二楼,我就立刻上来了。” 刚说完,他便又不受控制的用手指划拉自己的脸颊的道:“没羞,没羞,大男人哭鼻子。” “……”谢中玉浑身起起鸡皮疙瘩。 廖中芳道:“快进来,我帮你看看。”说罢,将书生领进了屋内。 屋子本来就小,加上廖中芳要给人家驱邪,谢中玉又惦记着宋映白,便不想在屋内待了,带着丹丹出门去敲宋映白的门,“咱们去给丹丹买点干果去吧。” 黎臻刚才说那些话因为被书生打断,顶算白说了,正想再复述一遍拉近感情,谢中玉又来敲门,他心道,你们一个个的非得捣乱是吧?! 宋映白打开门,对黎臻道:“谢中玉去给丹丹买点榛果,你去不去?顺便逛逛。” 黎臻道:“谢中玉,你怎么不帮师兄驱邪,这个时候还出去逛街。” “他一个人没问题,我在那里反倒碍事。” 谢中玉刚说完,就见廖中芳开门叫他,“你没走太好了,快来帮忙!” 谢中玉一咧嘴,不情不愿的往回走,一进屋就见那个书生跪坐在地上,额头满是汗珠,“道长,我身上这到底是什么啊?我真要被它折磨疯了,大概一个月前吧,我莫名其妙的就会自己羞自己,有的时候跟其他人一起吃饭,我突然就会说‘没羞,没羞,吃得猪一样。’更要命的是上厕所,我会说:‘没羞,没羞,就会盯着别人隐秘看。’就因为这句话,我差点被人打了。算账的时候也是,‘没羞,没羞,想偷东家银子’,反正有人的时候,什么能给我自己找麻烦,就说什么。” 谢中玉道:“不是你有疯病,控制不住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吧。” “绝对不是的。我没病,真的!”书生道:“我姓沈,不才只是个秀才,我以功名起誓,家中几代人都没有疫症疯病。” 廖中芳道:“看看就知道了。”让谢中玉将蜡烛点好,又取出铜钱剑符箓,给他使用。 廖中芳让沈秀才待在原地不动,然后拿着铜钱剑绕着他施法,烧掉一个符箓扔到空中,随着符箓缓缓下降,就见沈秀才身后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 他趴在沈秀才背上,意识到廖中芳的等人看到他了,立刻露出狰狞的表情,恶狠狠的瞪着他们,“和你们这群臭道士没关系,少多管闲事。” 谢中玉心情不佳,在自己袖中摸出一个小桃木剑朝他扔了过去,一下子便扎中了他的胸口,疼得他哇的一声,从沈秀才背上跌了下来。 谢中玉不满的对廖中芳道:“他这么好对付,你非得让我回来帮忙,就是为了看着我。” 廖中芳也不反驳,只对黑衣男子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沈秀才?” 黑衣男子脸色煞白,哼笑道:“你问我就要说吗?!” “……”谢中玉不客气的手指一转,让桃木剑在他心口转了一个圈,疼得他告饶了,“道长,手下留情,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秀才看不到也听不到黑衣少年,但是听两位道长的口气,似乎邪祟已经从他身上摘了下来,不禁高兴极了,好像大病初愈。 黑衣少年指着沈秀才痛骂道:“我前世就是被这混账害死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是也让他常常这个滋味罢了。我和他的前世同在一间私塾读书,有一天,我和别的书生在屋内亲热,被他看到了,第二天他就当着许多同窗的面,他拿我手指点着我的脸颊说,没羞没羞,跟别人走旱路。 我羞愧难当,当天晚上就上吊了。结果他倒是好好的过了一辈子,我气不过,四处找他,终于叫我给发现他的转世了。也让他尝尝被当众羞辱的滋味。” 谢中玉瞅沈秀才,真是嘴欠,别人跟谁亲热管你什么事,碎嘴子乱开玩笑,结果却是一条人命。 廖中芳却道:“男女互补,阴阳才能调和,你的行为有悖阴阳,他前世不该在大庭广众说你的事情,但你的确有错在先。” 谢中玉不愿意听了,“不偷不抢,人俩乐意。” 廖中芳皱眉,好像想到了什么,“……算了,我不和你争论。”然后对黑衣少年道:“你这一个月折磨得他也差不多了,既然今天被我们撞到,也是上天的安排,在没出人命前阻止你收手,是你的幸事。”说罢,取出袖中一个小瓶道:“我先将你收进来,等我有空为你超度。” 黑衣少年道:“我前世被他羞辱得上吊了,就这么饶过他吗?!” 廖中芳无奈的道:“他不过就是说了一句话,是你心窄,反应过激,按照你羞辱他的程度,他早该上吊多少次了,够了!”将小瓶对准他,念了咒语,收进了瓶中。 沈秀才此时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好像真的轻松了,胳膊和嘴巴重新属于我自己了,谢谢二位道长,我做东,略备薄酒,请一定赏脸。” 廖中芳道:“这就不必了,举手之劳,我在此处只是稍作停留,马上就要动身离开。” 拒绝了沈秀才的款待,将他送走了。 等沈秀才一走,谢中玉又带着猴子去找宋映白,结果干敲门也不开,他便判断他跟黎臻出去逛街,给丹丹买干果了,郁闷的回到屋内,坐在桌前生闷气。 廖中芳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说你是来找人的,可人找到了,你怎么还整天一副赌气样子?” 谢中玉皱眉,“有吗?” 廖中芳啧嘴,“我说没有,你信吗?” 谢中玉有的时候觉得宋映白对他挺好的,有的时候又觉得他对他非常无情,当然,他不是跟他生气。 他是跟黎臻生气,凭什么他非得横在他俩之间碍眼。 忽然,他看到了桌上放着的小瓷瓶,刚才黑衣少年的魂魄就收在里面。 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拿过小瓶,朝黎臻跟宋映白所在的房间,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 廖中芳见他一副“奸相”,警惕的夺回小瓶,“差点忘了收起来。” 谢中玉一下子站起来,将瓶子抢回来,“等我用完了,你再收回不迟。” “你要干什么?” 谢中玉也不隐瞒,“整整黎臻,你放心,就是逗逗他,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为什么要整他?对了,你这一路处处跟他作对,你们到底有什么仇怨?” “别管了,反正不影响咱们回京城。”谢中玉将小瓶的塞子拔掉,将黑衣少年放出来。 少年刚被收起来,转眼又被放了出来,不由得费解的看着谢中玉他们。 廖中芳无奈的摇头,他是管不了谢中玉了,爱干嘛干嘛吧,只要他不想逃跑就行。 谢中玉坏笑的看着黑衣少年,“给你个任务,等一会,等走廊尽头那间客房的两个人回来后,你就附到个子更高的男人身上,就像你整沈秀才那样,抓住他的手也羞羞他。” 黑衣少年不大愿意,“我跟他又没仇。” 谢中玉哼道:“你不整他的话,你就跟我有仇了,你选一个吧。” 想到刚才被桃木剑刺的痛楚,黑衣少年惧怕这道士的力量,勉强答应,“好吧,但是要羞他什么呢?” 谢中玉微微仰头,笑着酝酿了一会,“你就说,没羞没羞,喜欢看别的男人换衣服!” 廖中芳本来正在呷茶,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一皱眉,突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什么。 师弟为什么一路上闷闷不乐,为什么处处跟黎臻作对,为什么刚才替黑衣男子的行为辩解。 不是吧,虽然他们可以娶妻生子,但是喜欢跟男人搅合在一起未免不太好吧。 谢中玉却很高兴,将丹丹放在手掌心,伸出一伸手指跟它玩,“非得让黎臻好好丢丢脸不可。” —— 宋映白跟黎臻在镇子上最大的集市逛了逛,买了点花生跟榛果,分量足够丹丹一路上吃的。 逛完了,找了大点的家酒楼要了酒菜吃,等吃完结账后,宋映白伸了个懒腰,“吃饱喝足,回去好好睡一觉。”起身,拎起给丹丹买的口粮,拍了拍,“它见了一定高兴。” 黎臻笑道:“其实丹丹给他养也好,你不觉得猴子跟狗挺配的么。” 宋映白笑:“你这话可别让他听到,他该生气了。” “他哪来的那么多气,爱生生去,谁惯着他。”黎臻轻描淡写的道。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说话,往楼下走,在出酒店大门的时候,正迎面碰到了一群人,足有五六个,为首的人,宋映白跟黎臻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潘四小姐么,只是她现在穿着男装,但那模样,绝对不会错。 潘四小姐也认出他俩,瞬间一怔,这时候柜台里的账房走出来,恭敬的对他道:“四东家来了。” 潘四小姐抬手示意账房不要说话,对宋映白他们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不是还在,而是回来了。你告诉你父亲,我们还有事,就不到府上打扰了。”黎臻道:“倒是你,看来过得还不错,似乎没被追究责任。” 潘四小姐叫其他人到一旁等,与宋映白和黎臻他们到了一楼的包间内,勾唇冷笑道:“大概因为我足够走运吧,在夫人灰飞烟灭后,他当场口吐鲜血昏死了过去,这都快三天时间了,其间就醒来一次,但神智整个垮了,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看他撑不了多久。现在的生意,由我们兄弟姐妹照顾,我是来查账的,没想到能碰到你们。” 宋映白心里咯噔一下,夫人灰飞烟灭?潘跃泰病重?看来黎臻真得派人来接替他了。 黎臻脸色也不好看,潘跃泰执着太深,这种人其实不适合做密探,当初要是知道他家里有一个用清如此之深的夫人,绝对不会派他来此处做事。 潘四小姐最像她爹,家里的生意基本都是哥哥跟弟弟们在打理,她是家里唯一插手生意的女儿家。 黎臻冷笑道:“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但是夫人突然死掉,恐怕跟你那天的行为脱不了关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潘四小姐哼笑道:“我豁出去赌了一把,只是赌赢了。”说完,突然上前一步,要将嘴唇凑到宋映白脸颊前。 宋映白见她靠近,马上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黎臻的手已经哼在他们之间,皱眉道:“你想干什么?” 潘四小姐扑哧一下笑出声,“好了,可以确定了,你们是真的,看你着急那个样子,哈哈。” 宋映白心想,你有毛病吗?什么真的假的,我们是锦衣卫,你突然靠过来,没直接打你,算你走运。 潘四小姐仰头一勾唇笑,“自从那晚上之后,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个丑八怪,现在好了,我十分确定你们就是对女人不感兴趣,而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说完,朝他俩摆摆手,“后会有期。” 等她走进柜台开始查账,宋映白跟黎臻走出了酒店,他骑上马后,忍不住道:“她看人这么不准,这眼光能做生意吗?” 黎臻挑挑眉,没接话。不知道看宋映白准不准,反正看他是挺准的。 “得抓紧回京城,找个人顶替潘跃泰,至少在他死之前,将这边的情况交接一下。”黎臻表情凝重的道。 宋映白颔首,“好!咱们抓紧返程。” 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宋映白将给丹丹买的干果给谢中玉送去,还在他们那屋坐了一会,亲手剥了花生喂给了丹丹,忽然想起那句狗和猴子挺配的话,忍不住低头抿嘴笑。 谢中玉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乐。 廖中芳在一旁瞅着他俩,再次陷入了沉思,且慢,中玉看宋映白的眼神很温柔啊,或许…… “对了,你们帮那个书生驱邪了?” “嗯,小事一桩,他前世的冤家找来了而已,已经打发走了。”谢中玉故意说成打发走了,这样一会黎臻“犯病”也有借口了,就说那个邪祟又返回来了,“别看它是个邪祟,其实说得都是别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廖中芳看不惯谢中玉的“卑鄙”,使劲清了清嗓子,谢中玉根本不理他。 宋映白看时辰差不多了,主动告辞,“我们回京城还有事情,咱们明天可要马不停蹄的赶路。” 廖中芳非常赞同,“太好了,我也先想抓紧赶路。” 谢中玉起身送人出门,满口答应,等把宋映白送离,将小瓶打开,放出黑衣少年,“跟住刚才出去的男子,但是记住,捉弄的是另一个人,不许搞错了。” 黑衣少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弄错的。是他同屋另一个男子吧,晓得晓得。”说完,跟着宋映白出了门。 宋映白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还回头瞅了眼,当然什么都没看到,他回到自己的客房,见黎臻坐在桌前低头沉思,八成是在想潘跃泰的事情。 黑衣少年跟着宋映白进门,看到坐在桌前的另一个男子,便立刻朝他扑去,准备上身,不成想,在靠近对方跟前的瞬间,只觉得一股杀气朝他冲来,吓得他不仅没扑成,反而转身就跑。 黎臻瞪着黑衣少年的方向,刚才好像感到了一股特别叫人厌恶的气息,不过,好像离开了。 他便没再往心里去,跟宋映白继续商量潘跃泰的事情。 黑衣少年则没命似的逃回谢中玉的房间,二话不说,直接一头扎回了小瓷瓶内。 谢中玉用一只眼睛往小瓶内看,“你事情办完了吗?怎么回来了?” “那人煞气太重,惹不得,他手上肯定有很多条人命。”黑衣少年瑟瑟发抖。 廖中芳拿过塞子将瓶子塞好,“行了,早说过鬼怕恶人,你就别闹了。” 谢中玉失望的想,真是的,如果是黎臻是普通人,叫他在宋映白跟前多丢几次脸,他就出局了。 廖中芳装作随意的问:“能跟我说说么,你为什么要对付黎臻?” 谢中玉一怔,“反正跟你没关系。”到炕前铺被子。 廖中芳想了想,挑眉道:“确实。”谢中玉爱走什么路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毕竟他师父都管不了他,他操哪门子心。 —— 宋映白他们离开镇子后,快马加鞭往京城返,期间又买了几匹马换乘,能不歇就不歇。 因为赶路的关系,加上答应宋映白不再挤兑谢中玉,而谢中玉有一个露着“洞悉一切笑容”盯着他的廖中芳也闹腾不起来,于是大家这一路,大家相处的还算和睦。 等到了京城,廖中芳就大大方方的薅着师弟回去复命了,黎臻则即刻销假回到锦衣卫衙门,筛选能顶替潘跃泰的人。 宋映白本来请了半年的假,虽然现在才用了不到两个月,但是他闲不住,休息了几天,就回到衙门继续坐班,趁着还没忘记地狱井的看到的信息,清理积案。 根据在地狱井看到情况,脑海里有了犯人,再寻找证据就轻松多了,基本上是手到擒来,一连破获了几个积案,叫人刮目相看。 不过,也有些案子不是那么好清理的,因为犯人抓到了,只是抓的犯人是错的,如果他要翻案,就意味着要推翻前面经手人员的结论,属于得罪人。 虽然宋映白不是铁面无私,为了追求真相,勇往直前那种人,但是遇到能翻案的,他还是尽可能的翻一翻。 比如有个穷秀才在路上捡到一个写到纸上的打油诗,一看内容很反动,便主动交到了衙门,然后衙门就通知了锦衣卫,锦衣卫办事简单粗暴就把他给关进了诏狱,倒没说是他写的,但把人扣着不放,显然是打算找不到真正的犯人,拿他当冤大头。 宋映白当时在地狱井看到的写这首打油诗的人是个来京进货的商人,人早不知道哪里去了,不干那个穷秀才的事,便打算提审他,询问几句,如果没证据,就把人放回家过年。 可是人关在诏狱,他几次想去提人都碰了壁。 没办法,宋映白便请黎臻出马,给他写条子盖章,允许他提人。 黎臻一听他的要求,想都没想便提笔,“北镇抚司的镇抚复职了,诏狱那边怕他怕得要死,怕做多错多,这段日子,轻易不让人提审犯人。不过,没关系,我给你写个条子。” 北镇抚司镇抚,品级虽然在佥事之下,但也有向皇帝上疏面圣的资格,直接管辖诏狱,因此权力极大,属于关键职位。 所以许多势力都想把这个位置安排上自己的人,如今的镇抚叫裴怀珹,是宫里司礼监秉笔太监裴能的养子。 同样身为太监的养子,裴怀珹跟另一个著名养子曹小川不同,他并不是太监,可以延续香火。 同行是冤家,宫里最厉害的大太监总共有三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吕公公,秉笔太监裴能,提督东厂太监曹祥,前两个协助皇帝处理国事,后一个帮助皇帝监督大臣,各有职能,相互制约,此消彼长。 裴能的能量很大,且会做人,人缘很好,将养子放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的位置上,锦衣卫指挥使没有反对,毕竟也算联合了一个大太监的势力对付东厂。 只是裴栋的身体好像不太好,请了一年多的假来养病,听说最近身体养好了,要重新复职,将手下一干人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宋映白看着黎臻写字,杵着下巴,上半身倾在桌面上,“裴镇抚很可怕吗?” 黎臻道:“不可怕啊,都是外界瞎传的,我觉得他不错。” 宋映白勾起嘴角苦笑,你觉得不错,那一定挺可怕的。 —— “啊————”男人发出锥心的惨叫,当他十指最后一个指甲被拔掉,他失明的眼睛,不停的翻动,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最后一片指甲扔到地上后,押住他的几个人才放开他,他竖着指头,鲜血淋漓的皮肉暴露在空气中。 坐在上位的裴怀珹面无表情的道:“喊什么,还会再长出来的,不过,也有长不出来的。”说完,使了个眼色,站到一旁的随从领命,将男人的手按到地上,手起刀落,斩下一节小指。 男人痛得浑身抽搐,昏了过去,又被冷水泼醒,哭着喃道:“我的手指,我的手指……” 裴怀珹淡淡的道:“你有二百多块骨头,这只是其中一块而已,不要急。” 男人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要细水长流的剁啊,不停的给他磕头,“大人,大人,饶了小的吧。” “我按照你推算的位置亲自去找了一年多,把那地方七年前死去的少年都查了一遍,根本找不到符合的人。所以,是你能力不济,还是故意骗我?” “小的真的尽力了,小的真的算到您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您再要小的算,小的也算不出别的结果啊。” 这瞎子在民间小有名气,人送绰号赛半仙,虽然眼睛看不到真实的事物,却能看到过去和未来要算的事情,之前测试让他算别的事情,也还算准确,但偏偏在帮他寻人上失手。 不过也好,至少他还活着。 裴怀珹冷笑道:“尽力了?好啊,既然是废物,留着也没什么用了。”说完,摆了摆手,随从便上前,拉住男人往外拖。 “不——大人——我还能算——再给我一次机会——”男人大喊大叫,为了保命使劲挣扎,口不择言的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您跟您要找的人相见了,他现在已经是个成年男子。” 裴怀珹讽刺的冷笑了两声后,笑容渐浓,叫随从暂时住手,来到瞎子跟前,带着笑意道:“如果一个月内什么都没发生,我就把你老娘剁成肉酱,叫你一勺一勺吃下去。” 说罢,擦身而过,向前走去,出了自己府邸的偏厅。 其中一个随从跟上来,“大人,您今天还去镇抚司吗?” 裴怀珹瞅了眼太阳的高度,“去转转吧。” 第68章 宋映白拿到黎臻给的批条后, 没有急着离开, 见屋内没有其他人, 便问起了东厂的近况。 “于家姐弟确定已经出关了吧, 东厂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曹祥要气疯了。” 黎臻道:“据说咱们刚走不久, 边关守军就带人到了客栈, 从沙漠中发现了皮绍棠跟许景的尸体, 因为他们带着刑部的官文, 一开始派人找到了刑部,叫他们去认尸, 结果刑部一查,说不是自己的。七转八转,终于找到了东厂。据说曹祥听到皮绍棠死了,着实大哭了一场。不过,他最揪心的, 还是叫于家姐弟给跑了, 因为这个,跟首辅还闹得挺不愉快。” 这两人交恶的原因, 宋映白多少能猜到点,恐怕是首辅怪曹祥沉不住气, 如果按照他的计划, 已经更换了充军地的千户, 只要姐弟到了充军地, 神不知鬼不觉的虐待死他们, 也只是时间问题,犯不着弄那么大的阵仗,搞暴力暗杀,引人注意。 这就是两种做事风格了,首辅,文人么,斗起争来,战线往往能长达几十年,且乐此不疲,所以采用低调阴毒的方式。 曹祥,东厂提督,信奉暴力,追求立竿见影。 宋映白道:“东厂是监督官员用的,曹祥原本就不该跟首辅走得太近,现在他俩掰了,不知道多少人暗中开心。” “是啊,估计皮绍棠跟许景的位置,很快就有人替补上了。对了,毛从贤的猴子真给谢中玉养了,你们找毛从贤的亲人了吗?” “我派人打听了,他哪有亲人,仇人倒是一堆。谢中玉把丹丹养得很好,我昨天还见着了,皮毛溜光水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还感慨,真是只金丝猴呢。” 黎臻心里不太舒服,但人家宋映白是个长腿的大活人,闲暇时间去哪儿都是他的自由,他管不着,“谢中玉没被他师叔打死吗?” “他跟他师叔说,跑出去是为了救人,我见他的时候,他整个人活蹦乱跳的,应该没怎么挨罚。” 就是挨罚了,他见到你喜气洋洋的也不奇怪吧,黎臻看着宋映白,眼神有点惆怅,这家伙是不是没长这根脑弦,别说开窍了,八成连个可供开窍的脑缝儿都没有。 要不然自己再主动点?还是别了,万一把人吓跑了呢? 最该死的是,自打宋映白被过继给了宋俞业之后,外界都以为他升职是靠宋侍郎的关系,连他俩的流言都不传了。 人生就是这样,不如意之事十有九件,不想传流言的时候遍地都是,想叫他们传的时候,一个个却都跟哑巴一样。 黎臻想起一件事,提醒道:“下个月初五袁同知做六十大寿,你那天别安排事情了,千万记得腾出空来。” “他有这么老了吗?”上次他给刑千户撑腰的时候,宋映白见过,就记得是个小老头,没想到已经有六十岁了,看来快退休了。 “对啊,是有这么老,所以他过完寿,应该就快致仕回老家了。” 宋映白听出弦外之意,袁同知一退下来,接任的肯定是黎臻了,自己的铁杆好友就要升官了,“他这不仅是过寿,还是欢送会吧。” 黎臻没听过欢送会三个字,但觉得挺贴切的,拿笔杆戳了他脸颊一下,笑道:“就你牙尖嘴利。” 欢送袁同知这种老同志,肯定不能空手,“不知袁同知喜欢什么寿礼。” “只要不失礼,随便送点什么都行。” “那好,我回去准备准备。时辰不早了,那你忙吧,我去趟诏狱,把人提审一遍。” “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了,有你的批条就够了。”宋映白笑着摆摆手,让黎臻继续坐着,收好条子出了门。 到了诏狱,亮出黎臻的批条,宋映白顺利的提到了人犯。 批条之所以好使,倒不是人人都认识黎臻的字迹,而是因为字条加盖了佥事大印,有这个印,就是命令,没有,就是废纸条。 所以内廷十二监,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力最大,就因为他管着大印。 诏狱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来的,关的多数是直接触怒皇帝的人,一般人就是想惹皇帝也没那个机会,所以这些犯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官员,要不就是民间大儒,最不济也是富贾。 因此穷秀才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宋映白决定对对口供,和一开始的没什么大出入,就把他放回家过年。 诏狱环境脏乱差,宋映白怀疑是故意的,这样人关在这里才能无故“病死”。 他带着房家墨和两个随从,将穷秀才就地提审,询问了案情,比如何时何处捡到打油诗的,如何报的官之类的情况,跟一开始的口供都吻合。 宋映白一看这穷秀才别说写揶揄皇家的打油诗了,就是让他念都没胆子,纯属抓进来等必须结案的时候,当替罪羊的。 他询问完了,决定销案放人,不过放人也不是他说了算的,得向诏狱呈递提出释放的文书,最后由镇抚盖印,才能放人。 不过,一般就是例行公事,不是重要人物,一般都会盖印放人。 “你等着吧,过一段日子,你应该就能回家了。”宋映白对穷秀才撂下这句话,带着房家墨等人出了牢门。 “大、大人,您真是青天大老爷。”穷秀才把着牢门,含泪目送宋映白离开。 宋映白等人一出监牢大门,就感到了气氛不太对,就见周围的人跑来跑去,洒扫的洒扫,列队的列队,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一看就是有大官要来了。 之前有一次,指挥使突击检查操练情况,宋映白等百户就是这么忙乎的。 加上黎臻告诉他北镇抚司镇抚复职了,他心里有数了,这么紧张接待的,肯定是这位大爷了。 刚想到这里,就听有人吼了一嗓子:“参见镇抚大人。” 在场的所有人纷纷弯腰抱拳行礼,宋映白等人也赶忙俯身行礼,不敢逾越。 他的余光看到一个穿着大红飞鱼服的年轻男子带着随从,大步朝他们走来,年纪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皙,白到没什么血色,瞧着精神恹恹,五官俊秀,只是眼睛略显三白,加上面无表情,目光给人的感觉有些凶,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见他走近了,宋映白怕惹事,赶紧将头低下,等这人走过去,才敢站直身子。 —— 晚上到家后,宋映白将伯父的字画藏品拿出来,找懂行的简单看了下,挑选了其中一副不太珍贵的画作,敲定它为寿礼。 转眼就到了初五,宋映白早早起身,穿了便服,骑马去找黎臻。 他嫌大路人多,加上熟悉街道,便抄了小路走,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有个少年没命似的从里面跑出来,看到宋映白就一个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拔出匕首对他道:“快下去,把马给我。” 说真的,宋映白进京后什么都遇到过,就是没遇过抢劫的,不禁一笑,“你要打劫?” “快下来,否则我真要捅你了。”少年一边往后瞅,一边来扯宋映白的马缰。 宋映白骑在马上,本来就有高度优势,加上他本来就有些功夫,面无表情的一脚踢飞了少年的匕首。 少年一愣,弯腰去捡匕首,这时候,他回头瞅见胡同里有人追上来,吓得匕首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别跑——”三个成年男人很快追了上来,其中从后面毫不留情的将他踹倒,接着拎起他,左右开弓,顿时扇得他口鼻冒血。 宋映白冷眼旁观,心想八成是之前抢劫被人找上门了,虽然三个成年男人打一个少年不对,但是这种人就得长长教训。 他正打算走,就听咔嚓一声脆响,同时伴随少年撕心裂肺的喊叫,宋映白听出来是将骨头打断了。 他回头,见其中一个男人正抬起脚,看样子打算朝少年的另一条小腿骨踩下去。 “喂!”宋映白冷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至于将他两条腿都打断吧。” “嘿,你算什么东西,要你管闲事?!”其中一个男人凶相毕露的道。 宋映白就不乐意听了,“我要是真想管闲事,就不止出声阻止你们这么简单了,他不管犯了什么罪,自有官府定罪,轮不到你们处以私刑。” 这时候有个男人低声道:“是锦衣卫的宋映白,快走吧。” 虽然他声音很小,但宋映白还是听清了自己的名字,这帮人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其余两个男人交换了眼神,没有再朝少年下毒手,啐了一口,“有多远滚多远,再来纠缠,就将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了。”说完,横着膀子走了。 少年抱着一条腿,疼得直抹泪,能看出来好像比起腿伤,他心里更憋屈。 此时,从巷子里走出来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年,互相搀扶着,看得出来伤得不轻,其中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胳膊,哭哭啼啼的喃道:“小伍子变了……不认咱们了……” 他们来到少年跟前,哭着怨道:“都是你,说小伍子发达了,要来找他,不禁没得到富贵,还挨了顿打,汤药费你出吗?呜呜呜,都怪你。” 少年一言不发,不停的抹泪。 宋映白撇嘴,看来刚才那少年想抢马只是为了逃命,并不是为了钱财埋伏打劫的,还算情有可原,他在袖中摸了摸,朝他们扔出几块碎银子,“买汤药喝吧,还有,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少年仰头看宋映白,其实他从刚才就认出了他,这是在寺庙时,放过他跟小伍子的锦衣卫百户,但显然,对方没认出他来。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道理见过一次面就有印象。 他含泪捡起一块碎银子,口中连连道谢。 小伍子竟然不如一个陌生人有道义,之前大家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他发达了,不拉他们一把就算了,竟然还翻脸不认人,派人打他们。 宋映白还有正事要做,赶紧调转马头走了。 他到的时候,黎臻已经准备妥当,在前罩房的房间内喝茶等他,下人一通禀,他赶紧出了门。 黎臻翻身上马,将宋映白上下打量了一番,夸奖道:“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不成想到宋映白全部买账,很煞风景的道:“我又不是女人,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不光着就行了。” 黎臻凝眸看他,“……你厉害,一见面就把天聊死了。” 宋映白笑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回答?要是别人,我可能还客气两句,但你又不是外人,我当然实话实说。” 黎臻听到“不是外人”四个字,心情好多了,“也是,咱俩谁跟谁。” 两人往袁同知家走去,他家住的不算偏,很快就到了。此时胡同里已经停了许多辆马车,看来已经有很多人先他们到达了。 袁同知家的宅院不大,作为一个靠资历熬上同知位置的老狐狸,对外表现得十分廉洁朴实,一大家子住在一个两进的宅邸内。 这次做寿,屋内安排不开,便在前院内搭了凉棚安置客人。 宋映白首先看到了最熟悉的刑千户,第一时间上去打了招呼,刑千户朝他挤出干笑,“你来了,最近累不累啊?虽然年轻,但也要注意身体啊。” 面对顶头上司的关心,宋映白只有一个感觉,刑千户看来很清楚袁同知要致仕回老家了,这是在化解两人的矛盾。 宋映白肯定没有那么小心眼,但黎臻的心思,他就拿不准了。 这时候,寿星袁同知走过来,跟黎臻打招呼,宋映白品级太低,凑不上前,便在一旁闲待着。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眉眼有几分像采枫的无名白,只是他早就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站在曹小川身旁,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看来是贺礼。 宋映白挑眉,他还挺能钻营的,去年还是无名白,今年就跳到曹小川跟前了,这孩子很有发展啊。 小伍子其实早就看到了宋映白,只是碍于场面,此时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任何目光的接触。 这时候,黎臻跟袁同知寒暄过了,回头找宋映白。 宋映白看着在场的人,低声道:“这人来得够全的,不光是东厂的人,连几个公侯府都派人来了。” “是啊,比如我。” “少来了你,你不是锦衣卫内部人么。”宋映白笑道。 人来人往,黎臻和宋映白在角落偏安一隅,低声说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忍不住靠他更近一点。 “黎臻——”突然有人从后面勾住他的肩膀,兴高采烈的道:“真是你!” 黎臻嫌恶的侧头,“是你啊,周瑄,你怎么回京城了?” 宋映白看着这个跟黎臻勾肩搭背,似乎很熟稔的男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得一双桃花眼,一笑,眸底流光溢彩,十分耐看。 “我老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叫我回来袭爵,我就回来了呗。”粥瑄笑眯眯的道:“我还打算过两天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听说你在锦衣卫做事?” 黎臻将周瑄的胳膊甩开,“我这儿忙着呢,一边去。”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可忙的,你不就跟别人聊天呢么。”周瑄对宋映白笑道:“你们聊什么呢,我也加入行不行?” “不行!”黎臻一点不留情的道。 周瑄做出很受伤的样子,“黎臻,好歹咱俩可是一起长大的,你就这么对我?” “少套近乎,不过是祖父辈有点交情,咱们小时候见过几次面而已。”黎臻冷漠的道:“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老爹年轻的时候得过袁同知的帮助,命我来贺寿。”周瑄笑道:“没想到却碰见了你,你哪天有空,我做东……” 不等他说完,黎臻撂下一句:“没空。”揽着宋映白的肩膀,甩开周瑄,转身走了。 宋映白回头瞄周瑄,见他还盯着黎臻的背影在看,不由得心想,黎臻之所以没朋友,不是交不到,而是压根不想交吧,“你好像很讨厌他?” “这不是很明显么。”黎臻也不想掩饰,“我烦自来熟。” 宋映白哦了声,朝戏台子的方向努努嘴,“咱们找个地方先坐吧,要唱堂会了。” 两人找了地方坐下,黎臻余光瞥宋映白,从刚才开始,他就有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可谓毫无波澜。 当初他看到他有别的“朋友”时,那种纠结不悦的表情,宋映白统统没有,周瑄的出现对他没造成一丁点影响。 亏得他怕他误会,极力表现得冷酷无情。 黎臻不死心,一边观察他细微的表情,一边道:“如果我把周瑄叫过来一起坐,你反对吗?” 为什么要反对?黎臻愿意的话,他没意见,他跟周瑄第一次见面,谈不上有什么好恶,“那你坐着别动了,我去叫他吧。” “不用!!!”黎臻噌地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座位,“你老实坐着吧!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好,那看戏吧。”宋映白无所谓的道。 就是戏台上唱出花来,黎臻也没心思看,心里盘算着,自己要不要明显一点?宋映白实在“麻木”到了一定境界。 —— 袁家后厨内,叶娴举着菜刀,迟迟落不下去。 额头的一滴滴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到下颌,最后掉进眼前装鱼的水盆内。 她怀疑自己得了癔症,否则的话,鲤鱼怎么会说话呢? “不要杀我……求求你……”鲤鱼的嘴巴一张一翕,流着泪道:“……你留我一条命,我会回报你的……” 身为袁家厨房的粗使丫鬟,她负责为寿宴杀鱼,按照一早的计划,这个时候鱼应该已经杀死了,可是当她准备下刀的时候,鲤鱼竟然开口说话了。 叶娴向四周看了看,其他的丫鬟都在忙自己的活儿,没人注意到她和这条鱼。 “我……我不能不杀你啊……我就是做这个的,不杀你,主人家要怪罪的。”叶娴犯难的道。 “只要你能救我不死,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真的,相信我……”鲤鱼嘴巴张开,哭着道。 这时候,厨房的管事媳妇进来,见叶娴还没杀好鱼,骂道:“死蹄子,这个时候你还在这里偷懒,等着鱼下锅呢,还不快点?!” “是!是!”叶娴不停的低头道歉,“我就开始杀鱼。”等人走了,她为难的道:“你看到了,这么多人盯着,我根本没法救你,我只是一个低等的奴婢,这样吧,我会把你的骸骨收好,每日供奉。” 鲤鱼痛苦的道:“为什么能听懂我说话的你,只是一个下等奴婢呢?看来真是我的劫数来了,动刀吧,务必记得你说的话,一定将我的骸骨收好供奉!如果够幸运,我不至于完全死掉。”说完,嘴巴闭严,不再恳求。 叶娴一咬牙,将举起的菜刀落了下来。 —— 宋映白跟黎臻一桌坐着,压力很大,因为这家伙只比指挥使跟做寿的同知官衔小,这就导致基本上每个来贺寿的锦衣卫成员,在见过寿星和指挥使后,都要来他们这桌跟黎臻打照面。 而宋映白只是个百户,每每面对来人,都要站起来作揖行礼,人家黎臻有坐着接受拜见的特权,他可没有,所以每次一来人,他几乎都得站起来回礼,又麻烦又累人。 等又看到一大波人朝这边来,宋映白终于按不住跑路的念头了,“你先坐着,我去透透风。”说完,撇下黎臻,自个离席,往人少的地方去了。 黎臻没来及追他,就被旁人给拦住了,一时脱不开身。 宋映白走出凉棚,往垂花门走去,这会人都在院内,就数那边人少,便打算在附近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一会。 “哈哈哈,你追不到我。” “我抓到你了!” 袁同知这个岁数,早三代同堂了,今天他做寿,孙子辈最欢脱,在院内追逐打闹,恰巧宋映白走到垂花门的时候,后来跑来三五个孩童,都想从门挤出去,嘻嘻哈哈的都撞到了宋映白背上,猝不及防的,将他推了出去。 宋映白便和要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袁家的熊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挤出门后,嘻嘻哈哈打闹着,相继跑远了。 这时,宋映白待看清对面人的长相,吓得脸色一变,忙弯腰拱手作揖道:“参见裴大人。” 一低头,就见对方靴面上有一个清晰的脚印,不用说,是刚才自己踩的。 如果说刚才的惊吓程度,还只是脸色一变,现在则是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听裴怀珹声音不带一点感情的道:“舔干净。”并将被踩到的右靴面抬起来,搁到了他膝盖上。 宋映白道:“舔的话,会留下水痕,还是擦一擦,比较合适。” 这种态度显然触怒了裴怀珹,顺势踹向宋映白,但是宋映白这种有靠山的,比较胆肥,哪能让他踹到,往后一退,躲开了。 裴怀珹没料到对方竟然敢躲开,一步冲了上来。 宋映白原本还想再闪躲,但不夸张的说,这一次裴怀珹快的跟特么闪电似的,他怀疑自己好像只看到了裴怀珹的残影,就被他给揪住了衣襟。 宋映白心想,倒霉催的,今天看来是免不了得挨打了。 但是该落下的拳头却迟迟没有招呼到脸上,他忍不住挑眼看裴怀珹,就见他眼神直勾勾的看自己。 高举的拳头慢慢展开,变成手掌,轻轻触碰到了他脸颊上,声音有几分沙哑的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干嘛啊,发什么神经,宋映白没有回答,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黎臻身边去。 可是裴怀珹正揪他衣襟,他走不掉。 裴怀珹的随从中有人大声催促道:“我们大人问你话呢,想活命的话,快点回答。” 谁知,话音刚落,他就被裴怀珹一脚踹飞了出去,凶道:“不许这么跟他说话!” 宋映白紧张的咽了下唾沫,那不是你自己人么。 裴怀珹收敛了凶神恶煞的表情,还对宋映白勉强挤了个笑容,声音有些颤抖的问:“别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第69章 宋映白的内心是拒绝的, 但对方是北镇抚司镇抚, 就算他现在不说,事后也会调查出来他是谁, 只是耗费点时间而已。 “我叫宋映白, 义州人。”只能如实告知,不知道对方打听他的名字和籍贯有什么目的,该不会是想诛他全族吧。 “义州……义州……”这不就是他之前打探过的地点么。 宋映白说完, 就见裴怀珹的目光中除了惊诧之外, 还有惊喜,不由得越发紧张,他脑筋转得再快,也猜不出他究竟想做什么。 裴怀珹捧起他的脸,将他五官仔细细细看了一番,恨不得连眼睫毛都一根一根数过,弄得宋映白浑身不舒服。 但事已至此, 他倒有几分想看看裴怀珹究竟想干什么了。 裴怀珹激动的嘴唇颤抖, 抓住宋映白的胳膊, 四下看了看, 瞅见前罩房有房间开着门, 便拉着他往那边走,“咱们好好聊聊。” 宋映白收回刚才的话, 他不想知道裴怀珹想干什么了, 这里还有人经过, 他就这么肆无忌惮了, 要是进去单独的房间,他还不得出事啊,“黎佥事还在等我办事,我得回去了!” 没别的办法,只有把黎臻搬出来了。 裴怀珹听到黎臻的名字,倒是停顿了一下,“你是他什么人?” “好朋友!” 裴怀珹心想,那不要紧,还是自己这边的情况更紧急,黎臻会理解的,“你先随我来,他那边我会解释。” 宋映白见裴怀珹根本没在怕的,便打定主意,不管怎样,先挣脱他,跑回黎臻身边再说,“我随大人过去,请大人先放开来我吧。” 裴怀珹这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抓着宋映白的胳膊,可能弄疼他了,赶紧松开。 宋映白本来还有后招,但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把他给放开了,不由得有点意外。 他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跟着他走了几步,然后瞄准时机,转身拔腿就跑,才跑了两步,肩膀就被裴怀珹从后面扣住住,将他身子板了回去。 不等裴怀珹说话,宋映白就势往地上一倒,捂住心口,人缩成一团,咬齿将下嘴唇咬出一排白痕,整个人看起来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大人,他是不是有心疼病?”裴怀珹的随从中有人担心的道。 裴怀珹这人向来不管别人死活,从来没救过人,一时竟愣了,“你、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这时候周瑄出来透气,正好看到这一幕,他认出了宋映白的衣着,知道他就是刚才跟黎臻在一起的人,便往这边走,准备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裴怀珹的注意力被说话的周瑄吸引,宋映白等的就是他走神的这一刻,趁这机会,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大步跑了出去,一溜烟钻进了门内。 裴怀珹怔怔的看着宋映白比兔子溜得还快的背影,半晌,忽然笑道:“……调皮,跟小时候一样。” 周瑄也是一头雾水,但稍微一想,就推断出肯定是宋映白惹了裴镇抚,所以装病倒地不起,趁人不备爬起来逃走了。 看他刚才跟黎臻在一起的亲密样子,似乎关系很好。 黎臻什么品味,不跟他做朋友,竟然跟这种人为伍。 裴怀珹跟着宋映白的步子走进了院内,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黎臻见宋映白久久不回,正要起身去找他,就见他脸色煞白的跑到了他身边,一坐下,气都没喘匀就道:“我差点没命回来。” 黎臻听出他不像是开玩笑,给他顺背,“你慢慢说,怎么了?” “我刚才不小心踩到裴镇抚的靴子,他要把我带到单独的房间里打我,幸亏我机智倒地装病,逃了回来。”宋映白刚说完,余光就看到裴怀珹朝他走来,赶紧往黎臻跟前凑了凑,“那家伙这么快就找来了。” 这是什么小心眼精神病啊,就踩了下靴子,至于么。 黎臻反倒很高兴,自己终于派上用场了,恨不得将宋映白搂在怀里保护他,他朝宋映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他身后坐,宋映白自知无法抗衡裴怀珹,很配合的坐到了黎臻身后。 裴怀珹刚才听宋映白说他是黎臻的好朋友,看来他没撒谎,黎臻袒护他的意思很明显。 他很高兴,这说明宋映白混得不错,没怎么吃苦。 黎臻能看得出来裴怀珹心情很好,这就很新奇了,他以前就没见过裴怀珹心情好过,每天都跟别人欠他钱没还似的,要不然就像正犯着头疼病,反正鲜少见他露笑容。 裴怀珹走到他俩面前,对黎臻作揖,“见过黎佥事。” 黎臻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道:“宋百户不是故意的,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跟他计较了。” 裴怀珹眸子一垂,“我不会跟他生气的,我怎么会跟他生气呢。” 这话听得黎臻不舒服,“宋百户,给裴镇抚道个歉,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追究。” 宋映白站起来,作揖道:“卑职粗心大意,还请裴镇抚大人不记小人过。” 裴怀珹盯着宋映白看,至于他说什么,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 黎臻见裴怀珹跟神游了似的,轻咳了一声,裴怀珹才如梦初醒的一般的笑道:“刚才是我太冒失了,不是你的错。” 黎臻对裴怀珹多少有点了解,听了这话,眉头一皱,他今天吃错药了?这厮平日里喜怒无常,心情不好的时候谁都不放在眼里,没道理凭他黎臻一句话,就主动认错,顶多不和宋映白计较。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裴怀珹还是忌惮黎臻的。 裴怀珹说完,瞅了眼宋映白,“恋恋不舍”的走了。 等他走了,宋映白长出一口气,“真吓人。” 黎臻虽然不太愿意往那方面想,但是根据裴怀珹的表现,他只有一个感觉,这家伙看上宋映白了! ……他忽然觉得,谢中玉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相面还挺准的。 他说宋映白桃花旺,结果还真不是一般的旺。 宋映白被裴怀珹这么一吓,根本没心思看堂会,一直担心裴怀珹会不会再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曹小川虽然也恨他,但好歹锦衣卫和东厂是不同的部分,隔着一层,手申不了这么远,但是裴怀珹就是他们锦衣卫的,还管着诏狱,整他就方便了。 宋映白虽然有黎臻护着,但他不想给他添麻烦,早知道一脚能踩出这么多事,他宁可翻墙也不走那道门。 寿宴开始后,大家分席而坐,简单来说,按照身份地位自然的落座,黎臻便得跟指挥使他们坐一桌去,本来要带着宋映白,但宋映白一看裴怀珹也往那桌子去了,脑袋摇得波浪鼓一样,黎臻没办法,只好留下他,约定寿宴结束一起回去。 宋映白所在的这桌基本上都是锦衣卫的人,有刑千户还有其他所的千户百户,大家知根知底,其乐融融。 不过,不等开席,又安排过来两个人打破了和谐,这俩人宋映白认识其中一个,正是曹小川身边的随侍太监,长得像采枫那个无名白。 刑千户低声对宋映白道:“一个是曹档头的护卫,一个是他的贴身随侍。” “干嘛坐咱们这桌?”宋映白闷声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长得像采枫的太监是奔着自己来的,但是看他的模样,又好像不认识自己,他有点拿不准。 按规矩,护卫和太监都不该跟他们一桌吃饭,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这两个人是曹小川的贴身随侍,谁也不想触霉头,没必要招惹,而且是寿宴,没必要闹得不愉快。 都默默的装作没看到,尽量不搭理就是了。 小伍子心里很清楚,他们之所以坐在这桌来,是他故意为之。曹小川跟袁同知入席而坐,叫他跟护卫找地方坐下,他便故意拖延时间,等东厂其他人的位置都坐满了,才看似不得已的坐到宋映白这桌。 他不知道宋映白还记不记得他了,但是他刚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所以还是记得的吧。 他的位置不挨着宋映白,但却是相对的,两人面对面,似乎比挨着,更能将彼此看个清楚。 但他不敢看得太直白,只装作目光偶尔掠过的时候,才瞧他一眼。 可惜,宋映白只跟左右说过,根本不多看他。 这时候丫鬟将菜肴端上来,桌子中间是一道糖醋鲤鱼,鲤鱼身子挺立,摆出跳跃龙门的样子。 这一桌子就数刑千户最有资历,所以这道鲤鱼他先动了筷子,其他人才陆续去夹。 宋映白本来想吃,但胳膊一伸,好像有点远,他懒得够,便移筷子去夹旁边的菜。 这一幕没人注意,只有小伍子看到了眼里,趁人不注意,用筷子将糖醋鲤鱼的盘子往宋映白的方向挪了挪。 所以等宋映白再次动筷子的时候,神奇的发现糖醋鲤鱼,他可以碰到了,心里有点纳闷,再一看默默低头的小太监,他做的? 宋映白怔了怔,心想,如果是他做的当然好了,希望他记得自己对他还不错,多在曹小川面前说自己点好话,可别让他找他麻烦了。 寿宴的氛围很融洽,到傍晚的时候,有人相继离席,最后宋映白这桌只剩包括他跟小伍子在内的几个人了。 见人少了,小伍子借着拿酒壶的机会,走到宋映白跟前,鼓足勇气,说了一句:“您还记得小的吗?” 宋映白轻描淡写的说了两个字:“记得。” “那……小的叫什么名字?”小伍子追问道。 宋映白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啊,对方不知道,岂不是很尴尬。 但显然小伍子不觉得尴尬,“那是当然,因为小的从没告诉过您我的名字。” “……”宋映白其实不很感兴趣。 小伍子看出他根本不想知道,心里不禁发闷发堵,但是鼓足勇气道:“我原本没有大名,只有一个像绰号似的小名,不过,到了曹府,我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伍知英。” 这个名字可是有含义的,英和映谐音,知英就是知映。 “啊……哦。”宋映白除了简单的应声,表示他知道之外,说不出其他的来了。 小伍子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他瞧见黎臻朝这边走来,他莫名的怕他,低声道:“总之谢谢大人以前的照顾,不打扰宋大人了。”撂下酒壶转身朝别的方向走了。 黎臻走到宋映白跟前,笑道:“等我很久了吧,咱们回家吧。” 宋映白警惕的道:“裴怀珹走了?” “早走了。”黎臻安慰道:“你别怕,他敢为难你,你就来找我。” 宋映白不放心,“咱们再坐一会吧,我怕他没走远。” “你没必要那么怕他。”黎臻道:“他再找你茬,你尽情反抗,出事了,我给你兜着。” 宋映白觉得黎臻不懂他,他这个人妖魔鬼怪都不是很怕,但比较怕人类中的变态,刚才裴怀珹眼神那种疯癫般的感觉真的很吓人。 “幸亏有你。”他有感而发。 黎臻笑意掩饰不住,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才将翘起的嘴角压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道:“知道我的好了吧。” 宋映白觉得这话有毛病,“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第一天知道你很好似的。” 黎臻低头抿嘴笑,虽然知道他可能没有那么深层的意思,但是听他这样讲,还是不由得心花怒放。 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尝试说一些过界的话。 “你也太会说话了,你要是女人,我一定觉得你对我意思。” 宋映白心道,你真是个死直男癌,“醒醒吧你,别跟姚来凤似的那么自恋。诶,对了,你最近跟那位进展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我跟他没进展,倒是发展出一堆情敌。” “敢跟你抢女人?谁啊,这么大胆?”宋映白刚说完,突然觉得桌布一滑,要不是黎臻眼疾手快,桌边的碗筷差点掉到他身上。 “怎么回事?也没人碰啊?”自打黎臻来了,这桌其他人就陆续走了,就剩他俩在这里坐着,也没人碰桌布,好端端的怎么往下掉? 黎臻也想不通,可是这一桌子除了剩菜外,没别的了,他弯腰看了下桌底,也什么都没有。 “算了,别管了,咱们走吧。”宋映白起身道。 黎臻跟他一起往外走,到凉棚门口的时候,恰好有一个丫鬟往里走,见客人出来了,赶紧退避到一旁,在黎臻经过的时候,她只觉得整个人晕晕的,好像连呼吸都忘了。 如果能嫁给这样的男子,就是死也甘心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只觉得脸上一红,觉得自己不知羞。 等他们走过去了,她回头瞧了眼他的背影,才迈步进了凉棚。 身为厨房的粗实丫鬟,她不该这个时候来这里,但是为了取得鱼骨,她不得不冒这个风险。 一进凉棚,见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没人注意她,她忙寻找那条鲤鱼。 可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一道糖醋鲤鱼,她不知道哪一桌的才是它。 忽然,她看到有一个桌子上的装糖醋鲤鱼的盘子动了下,幅度还不小,幸好没其他人看到,她忙走过去,将这一桌子装剩鱼骨的小碟端起来,挨个往袖中倒,又将吃剩下的鱼拿布一盖,低着头走出了凉棚。 夜深人静,别人都睡了,她偷偷来到院内,借着月光将鱼骨摘干净,一根根的摆在盘子里。 她的鱼骨找得很齐全,一根都不少。 鱼骨发着淡淡的金光,好像真度了一层金。 “刚才谁出来了,不睡觉在弄什么?”她听到管事的大丫鬟的声音,吓得忙在心中想,天啊,千万别叫她看到自己。 虽然这样想,但管事的大丫鬟还是朝这边走来了,她不知该怎么办好。 这时候,就见大丫鬟走到距离她不过一两丈的距离,目光都落到她身上了,却好像什么都看到一般的道:“奇怪,分明听到有人出来了。” 念叨着,转身回去了。 她怔了半晌的,惊喜的看向鱼骨,是真的,可以许愿,这条鱼没骗她。 —— 宋映白睡眠一向很好,而且自打收拾了伯父,完全掌控了宋府,他再没提防的人,晚上更是睡得很安心。 他不知不觉间睡得有些热,便将被子蹬开一角,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打算继续睡。 ……突然间,他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攥了下,猛然惊醒,睡意全无。 因为他刚才踢被子的时候,好像踢到了什么。按照道理,他的床足够大,根本不可能踢到其他东西的。 他微微睁开眼睛,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夜色静谧,静得像坟墓,他什么都没听到,但这不代表身后就没情况。 猛地,他的手伸向枕下,摸出放在下面的防身匕首,腾地坐了起来。 还没等他进行攻击,一把冰冷的刀刃已经抵在了他喉咙处。 果然有人,他刚才蹬被子踢到的就是这个不速之客。 而这不速之客,没有像一般的夜行者那样穿着黑衣,反而就穿着寻常的衣裳,也没有蒙面。 他的面孔在月光下一览无余,是裴怀珹。 宋映白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绝望,因为他的内心已近崩溃,这是纯粹的精神病啊,竟然这么堂而皇之的跑到他家里了,他真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敢这么做。 大概是看出宋映白的绝望,裴怀珹马上将刀刃拿开,紧张的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不是故意用刀吓唬你的,只是你突然醒过来,我本能的就将刀架到你脖子上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裴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赐教?”你特么怎么进来的,有什么目的?舔鞋吗?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裴怀珹没有回答,反而很担心的问。 我说没有,你信吗?!宋映白面无表情的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就直说吧,不过,我还以为咱们之间的过节,经过黎大人调和,已经过去了。” “白天的事,都是我不好,你没生气吧?” “……”宋映白心里打鼓,他这语气的确一点不像要追究他责任的样子。 “白天的时候有黎臻在,咱们说话不方便,所以我只能深夜来找你……你非常像我要找的人……我找了他很多年,所以第一眼看到你,我……我……”他声音颤抖的道:“我……能忍到这个时候才来找你,已经是极限了,我今夜必须知道答案。” “我像你要找的人?”宋映白眼珠转了转,自己长了大众脸吗? “嗯,模样没怎么变,就是张开了。”裴怀珹道:“我刚才打量你,越看越像。” 宋映白毛骨悚然,刚才打量他?可刚才他在睡觉啊,想象一下,他无知无识的睡觉,而裴怀珹就坐在床沿,盯着他的睡颜看,完全是恐怖故事才会出现的情况。 他咽了下唾沫,“相像的人很多。” “所以,我今夜来,想问你几个问题。”裴怀珹的声音听着很有诚意。 宋映白想了想,冷静的道:“好,你问吧。”不问出个究竟,肯定没完,不如配合一些,将事情搞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 你白天不是问过了么,再说了,你都跑我家来了,还问我叫什么名字?“宋映白,义州人。” “多大年纪。” “二十一。” “我下午的时候打听过,你的父母将你过继了出去……”裴怀珹道:“他们……真的是你的亲生父母吗?” 宋映白心里咯噔一下,他好像有点猜到裴怀珹要找谁了,不会吧……不是吧…… 但决定实话实说,按照裴怀珹的手段,肯定已经派人去他家乡调查了,“……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三哥说过我是捡来的。” 他说完,看到裴怀珹紧紧咬住嘴唇,“……你三哥说?你自己不记得吗?” 宋映白摇头,“不记得。” 本以为裴怀珹会质疑,没想到他反倒低喃道:“太正常了……因为好些事我也不记得了……”须臾,他用沙哑的声音再次发问:“你对它有印象吗?” 说完,从袖中摸出一个红布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个银制的长命锁。 “这长命锁……我记得爹娘打造了一对,咱们兄弟分开的时候……我十二,你八岁……都还没到摘的年纪……所以,你对它有印象吗?” 宋映白当然有印象,这跟大哥宋映飞带来给他的长命锁一模一样。 而那个长命锁,他就放在这间卧室的暗格内。 他只要拿出来,便能兄弟相认…… 但是,他却犹豫了,毕竟如果相认了,他跟裴怀珹这辈子都要有纠葛,而他又是那种性格。 ……不知是福是祸。 此时,裴怀珹鼻音很重的道:“……这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惦记你……我挨饿的时候,担心你是不是也在挨饿,我吃饱穿暖的时候,还是担心你,就怕你没有和我一样吃饱穿暖……” 听到这句话,宋映白忽然想起在地狱井时候看到的景象,三哥说原身总是吵嚷着要找哥哥,如此看来,就跟裴怀珹一直牵挂着他一样,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 ……唉……可能他在死前,最想见的就是他亲哥,还是完成他的心愿吧。 宋映白沉默片刻,下地来到百宝阁的暗格处,在裴怀珹的注视下,取出用缎子包裹的长命锁。 本来这是母亲托大哥带给他的,他一度以为,这是让他记得哪怕过继了,也要记得她的舐犊之情。 其实不是的,她是想让他去找他真正的家人。 他将缎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长命锁,递到裴怀珹眼前,一切都在不言中。 裴怀珹拎起他的长命锁,跟自己手中的并列排在一起,从制式到花纹皆一模一样。 下一刻,宋映白就被裴怀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就听他哽咽道:“好弟弟,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70章 宋映白下巴搭在裴怀珹肩上, 听着他压抑的哽咽声,心里不觉得也柔软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 他一直在寻找弟弟, 应该真的很辛苦。 他多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到了, 沉着声音唤道:“……哥哥。”同时, 感到有滚烫的泪掉在了他后脖颈上。 良久,裴怀珹胡乱擦掉了眼泪,才放开宋映白, “……抱歉, 吓到你了吧。” 弟弟表现得很冷静, 跟他的激动截然不同, 但是裴怀珹心里理解,毕竟他都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不能要求他跟他一样难过。 宋映白见他伤怀落泪, 莫名生出一股愧疚,自己是不是太冷漠了。 裴怀珹捧起宋映白的脸颊, 用两个大拇指揉了揉他的面庞, 含泪笑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再叫一声哥哥,我听听。” “哥……” “以后咱们都不分开了!” “哥, 咱们的亲生父母在哪里?还在吗?” 裴怀珹是太监的养子, 所以, 生身父母大概率已经过世了吧。 裴怀珹放开宋映白, 看着他的眼睛, 微微皱起了眉头,看样子似乎在努力回忆,“……我不知道……不记得了……你也一点印象没有吗?” 宋映白当然没印象,默默摇头。 裴怀珹揽着他的肩膀,坐回床沿儿,“我还以为你会记得一些,看来你比我还忘得还彻底,连我都不记得了,好歹我还知道自己有个弟弟。” 宋映白心底松了一口气,看来掩饰身份比想象的还要容易,因为连裴华成自己都不记得父母是谁,长什么样子,“……好奇怪啊,你不是说咱们分开的时候,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这个年纪,应该什么都记得了……” “可咱们偏偏什么都不记得!”裴怀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但很快,他就揉起了太阳穴,“不行,我尝试过多少次了,一旦回忆父母,不仅什么都记不得起来,反而会头疼欲裂。” 宋映白叹气,“我倒是不会,就是大脑里一片空白……” “说来奇怪,虽然完全不记得关于父母的任何情况,对你,我倒是记得许多片段,包括咱俩小时候在一起玩耍,一起闯祸……你今天在袁同知那里还装病骗我,跟小时候一样调皮。” 裴怀珹记忆并不完整,对十二岁以前的事情,只零星记得一些关于弟弟的片段,其他的一概想不起来。 宋映白庆幸自己走运,幸亏他是裴怀珹的弟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咱们怎么走散的?” “……那天下着大雨,我牵着你的手……冒着雨在跑……我不记得原因了……但是好像很害怕,后来,你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因为下雨涨水,河水很大,你一掉进去就消失了,然后,我也跳了进去……再后来,我在岸边醒来,却没找到你。” 宋映白苦笑道:“看来我被河水冲到了另外的地方,之后被现在的父母捡走养大了,难怪小时候三哥总说我是捡来的,不过,养父母一家人很好,对我也非常好。” 裴怀珹道:“对你好,还将你过继出去?” 考虑到哥哥的性格,千万不能让他对宋家产生敌意,“毕竟伯父是户部侍郎,做他的儿子,对我的益处更大,只是,他身体不好,我刚过继,他就去世了。” 裴怀珹道:“我还是认为正因为你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才将你过继了出去。不过,正如你所说,名义上的父亲是宋俞业,对你更有好处,说出去好听。” 他有切身感受,就算爬得再高,但身为太监的养子,别人明面上不敢说,但心里必有非议。 “哥,你又是怎么到京城做了锦衣卫的?” 裴怀珹微笑,“你先说你怎么来的。” “我花钱来的。”宋映白斩钉截铁的道。 裴怀珹一怔,被逗笑了,“当然不是指这个,你为什么不读书,要来做锦衣卫?”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宋映白挑眉,“我读书不在行的,我觉得做锦衣卫挺适合我的,况且,这不还跟你重逢了,看来都是命里的安排。” “话虽这么说,如果有可能,你还是读书的好,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裴怀珹道:“我的经历就复杂了,咱们失散后,我被拐子抓住,卖到了京城附近给人筛沙子,后来……又被卖到了裴能在宫外的府邸做小厮。没多久,府里请了武师教小厮功夫,用来看家护院,我学得很快,脱颖而出。后来,我费了点心思,成了他的养子,一步步直到今天。” “哥,你吃了很多苦吧?” “不算什么,幸好不是你。”裴怀珹温笑道:“为了找你,真的什么办法都用了,甚至还找人算命,有好几个算命的都说你死了,导致我一度信以为真,还去义州挨个筛查死去的少年,哈哈,现在想想,真蠢。” “……”宋映白道:“那,咱们的亲生父母,你找人算过在哪里吗?” “我记得你的生辰八字,他们的……我不记得了……关于他们的一切记忆,好像都被抹去了,我只记得你的小名叫痒痒,因为你特别怕痒,别的……包括姓氏……都没印象……” 宋映白有点后悔,如果裴怀珹早点找上来,他在地狱井的时候就问一问了,现在想问也没机会了,他可没信心还能进去第二次。 “那咱们就先不要想了。”宋映白看裴怀珹回忆的模样,就跟离魂似的双眼放空,好像很痛苦,于是这般劝道。 裴怀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满足的笑道:“真的,能找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不敢再奢望别的。好几次我差点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不能死,千万不能死,至少要把弟弟找到才能阖眼。” 宋映白能感觉到,裴怀珹对弟弟的感情绝对是真情实感不掺假的。 裴怀珹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我今天看黎臻的样子,他好像对你也很照顾,但是,从今以后,你有我这个亲哥哥,绝对比朋友更可靠。” 宋映白心想,自己以后有两个大佬照着,是不是能在锦衣卫横着膀子走了? “他知道你是我哥哥,一定替咱们高兴。” 裴怀珹没有说话,而是低头思忖了一会,郑重的道:“我想,咱们真实关系还是不要告诉其他人的好。你现在可是前侍郎的儿子,还是不要做太监养子的亲弟弟了。” “……我并不是很在意别人怎么看。” “如果现在名义上是侍郎的儿子,文官那边对你很有好感,如果你成了我的亲弟弟,他们会把你划成阉党这边的人,虽然裴能人缘不错,但毕竟也是太监。再者,我怕别有用心的人,因为我的关系,对你不利。”裴怀珹道:“我可以不要名声,但你不能,我希望你能活得轻松点。” 宋映白越来越笃信这是亲哥了,“那黎臻也不告诉吗?他不是外人。” “没有血缘的都是外人,况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保障。只要咱们兄弟知道彼此的关系就行了。” 宋映白颔首,“好,我会保密的。” 裴怀珹看着弟弟,须臾整个人放松的低头喃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真的找到你了,不是梦。” 宋映白很想说,要不然我揍你一下吧,疼就不是梦,但毕竟刚相认,他可没那么大的胆子,只是道:“不是梦啊,我是你弟弟。” 裴怀珹无声的笑,眼中不觉又有了泪光,重重的点了下头。 兄弟俩人聊着,不知不觉时间过的飞快,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裴怀珹才起身离去。 等他走了,宋映白狠狠捏了下自己的脸,很疼,疼得他直抽冷气。 不是梦,是真的,裴怀珹是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哥。 —— 赛半仙站在凳子上,解下自己的腰带,往房梁上抛,抛了几次,带子终于挂住了。 他系了个死结后,抻了抻,确定系得很结实,将脖子伸了进去。 他支撑不住了,一个月后,裴镇抚找不到他的弟弟,他全家都得搭进去,还是自己先死了吧。 死了,家人或许可以逃过一劫。 双脚一蹬,椅子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外面看守他的人听到了动静,立刻冲了进来,将他放下来。 赛半仙崩溃了,哭嚎道:“饶了我吧,我以死谢罪还不行吗?” “你别嚎了,大人有命令给你!”这时候又有人进来道。 他登时止住了哭声,现在已经很苦了,如果裴镇抚因为他要自尽而加大报复,他真的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说了,你确实有点本事,这些是赏你的。” 接着,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放到他跟前,他好奇的拿手一摸,是一个个大元宝。 “大人赏你的金子,还不快叩谢。” 金子?他有点不敢相信,“都是给我的?” “都是给你的,明天就送你回老家。” 如果是真的,他这辈子都不用再给人算命赚钱了。 看来裴镇抚见到他要找的人了。 —— 叶娴等大丫鬟走了,捧着鱼骨来到院中央,跪下后,郑重的朝它拜了拜,“……我想变漂亮……”她嫌弃自己粗壮的身躯,和弱柳扶风不沾边,所以只能做个粗实丫鬟,如果她长得秀气点,就算做奴婢,或许也能做小姐身边的丫鬟。 可是……变漂亮又有什么用,她娘死得早,爹续弦了,后娘平时虐待她还不解恨,最后直接将她卖给袁家做了奴婢。 “不,我想有个疼我的娘……” 可是就算有疼她的娘,她还是这样的命运,以后配个小厮,生个拖鼻涕的奴才秧子,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不,我想嫁给他,我想嫁给下午见到的那位公子!我不改了,就是这个愿望!” 刚说完,就见鱼骨闪耀出金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在一片光晕中,她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指尖有了感觉,动了动,触碰到细腻光滑的丝绸面料,她一个激灵,这不该是她盖的被子,猛地睁开眼睛。 同时,她感到身下有点硌,伸手一摸,摸到了鱼骨头。 “小姐醒了,夫人,小姐醒了——”有一个弯眉杏核眼的小丫鬟欣喜的道。 很快,就见一个四十来岁,一身富贵的美艳的妇人,一口一个心肝的跑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娘的好宝贝,你可终于醒了,你差点吓死娘,你知道吗?” 她伏在妇人怀中,忽然余光看到了不远处的穿衣镜中,一个妇人正抱着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在抹泪,她眨眼,那个少女也眨眼,她抬胳膊,那个少女也抬胳膊。 没错,那就是她。 妇人见她不说话,担心的垂泪道:“若儿,你说句话吧,别吓娘了。” “我……我怎么了?我不记得了。” “你非要去摘风筝,结果从树上摔下来了,你不记得了吗?”妇人拿帕子拭泪,“我的儿,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娘就剩你了,你死了,娘也不活了。” “我……”叶娴眨眨眼,鱼骨竟然一口气实现了她前两个愿望,看样子,第三个愿望也能实现,“娘,我有未婚夫吗?” 会不会这具身体的未婚夫就是那位公子? 妇人怔了怔,再次将她搂紧,“哎呦,我的儿啊,你莫不是真的摔傻了,你哪儿来的未婚夫啊。” 叶娴心里一阵失望,不过,鱼骨既然将她安排到这具身体里,一定有它的原因,第三个愿望不出意外也能实现的,或许她自己也得努努力,“娘,孩儿刚才在一个长长的,非常黑的隧道里走不出来,正迷茫的时候,有个金甲将军对我说,我八字轻,得找个能压得住的相公,否则还要出事。那金甲将军还说,我的这位相公就在京城锦衣卫里。” 虽然不知道那位公子叫什么,但他既然来参加袁同知的寿宴,又在最后才离席,肯定是陪袁同知说话,所以他是锦衣卫的可能性最高。 妇人惊愕的道:“金甲将军?你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她摇头,“没有,金光太刺眼,但是他给我看了那位公子的模样,我记住了。” “难不成是……你爹?”妇人紧咬牙关,眼中雾气蒙蒙的道:“一定是他了,这是回来保佑女儿了。” 叶娴心道,看来这个身体的父亲已经过世了,是因为她只许愿想有个疼她的母亲么。 “娘……爹肯定不会骗我的,对吗?” “既然你爹说了,那一定是真的,你表哥周瑄好像有朋友在锦衣卫做事,托他帮咱们打听一下,如果真有你爹提到的这么个人……”妇人也看出女儿很中意那位公子,便宠溺的笑道:“那娘一定招他做女婿。” 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幸福,这种原本只能存在于奢望中的东西,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 因为昨晚没睡好,宋映白整个人无精打采的,看着文书,只觉得字迹越来越模糊,最后额头抵在桌上,意识越飘越远,往梦乡沉去。 房家墨在一旁看到了,将他手里握着的笔杆悄悄抽走,挂到了笔屏上。 周围安静,加上阳光暖洋洋的晒着,十分适合睡觉,宋映白将胳膊移到脑袋下,准备小睡一会。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房家墨猛地站了起来,接着就听他道:“大人,不好了,裴镇抚来了!” 宋映白登时睡意全无,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这时候,已经有人打开了门,裴怀珹走了进来,吓得房家墨整个人先是跟棍子一样,身体挺得笔直,接着又将腰深深的弯下,“参见镇抚大人。” “你出去吧,我有话跟宋百户说。”裴怀珹一摆手,将房家墨打发了。 房家墨不敢不走,临出门前,眼神坚定的朝宋映白看了眼,大人,坚持住,我这就去叫黎大人过来。 等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后,裴怀珹将屋子巡视了一圈,“你平时就待在这里吗?” 宋映白将房家墨的椅子拽出来,搬到裴怀珹跟前,“哥,你坐。” 裴怀珹坐下后,道:“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坐一会就走。等放衙了,你到我那里去,我准备一点酒菜,咱们兄弟好好叙一叙。” “这种事你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你看,吓着别人了吧。 “我都说了,来看看你。”裴怀珹笑道:“我弟弟办公的地方,我哪能不来看看。” 宋映白拎起水壶给他沏茶,“哥,喝茶吧,水是刚烧的,还热着呢。” —— 黎臻气势汹汹的往宋映白所在的院子走,身后的房家墨紧赶慢赶才跟上他的步子,气喘吁吁的道:“黎大人,裴镇抚不知什么原因来找我们家大人,我觉得不是好事,便来跟您说一声。” “你做得对!”黎臻恨得咬牙,都说裴怀珹是病好了才复职的,正相反,他看他是病情加重了才对,昨天都说了,不要找宋映白的麻烦,他是没听进去吧,竟然连他的面子都不给,真是欠收拾。 房家墨担心的道:“裴镇抚干嘛找我们家大人啊?难道是因为秀才写打油诗那件事?可是我们大人是按照规程办的啊,他就算不想放人,也没必要来找麻烦吧。” “别瞎猜了!”黎臻道。 房家墨便不敢再猜了,跟在黎臻身后走进了院子,一抬眼就看到裴怀珹的侍从守在门口。 黎臻阴沉着脸,径直朝门口走,这俩随从见黎佥事来者不善,也不敢拦着。 于是,黎臻一把就将门给狠狠的拽开了,一只脚才踏进去,开口便道:“裴怀珹,你给我住手!” 裴怀珹闻言,默默的将手里的茶盏放到了桌上,“住什么手?” 黎臻一怔,就见宋映白跟裴怀珹正面对面的饮茶,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自然,宋映白没半点被欺凌的痕迹,此时正端着茶盏,愣愣的看他。 黎臻搞不清楚状况,不解的看着屋内的情况,“宋映白,你还好吧?” 宋映白猜到是房家墨去找黎臻通风报信了,让他误以为裴怀珹是来寻仇的,所以才匆匆跑来救他,忙起身笑道:“我很好啊,裴镇抚来做客了。” 做客?他做哪门子的客?完全不合情理,“是么,我还以为是昨天的事情没有解决,需要我再来调停。” 裴怀珹明白黎臻的来意后,笑了笑,看来自己弟弟应该真的没受过苦,起码有黎臻护着,起身朝黎臻行礼后,慢悠悠的道:“别担心,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就是想跟宋百户交个朋友。” 宋映白帮腔,忙点头,“没错没错,昨天的事情是个误会,已经过去了。” 黎臻能相信才有鬼,昨天傍晚他们从袁同知家出来的时候,宋映白还惧怕裴怀珹,一夜之间,他俩就冰释前嫌了? 他冷冰冰的拉长音道:“是吗?” 出乎意料的是,裴怀珹还没说什么,宋映白抢先道:“是的!” 黎臻便猜是碍于裴怀珹在场,宋映白不敢说实话,不满的瞪向裴怀珹,你怎么还不走? 裴怀珹嘴角一勾,“我还有事,你们聊吧。”走到门口,转身对宋映白道:“对了,放衙后,你在这里等我,我来找你,咱们去我那儿。” 黎臻怀疑自己听力出问题了,裴怀珹竟然让宋映白去他家?宋映白能答应就见鬼了。 宋映白道:“我想先回家换件衣裳。” 还真是见鬼了!不仅没拒绝,竟然还在商量相会的细节。 “那好,你先回家换衣裳,我去你家接你。”裴怀珹撂下这句话,推门出去了。 黎臻不可思议的指着宋映白,“你要去……”然后又指了指窗外裴怀珹的背影,“他家?” 宋映白点头,“嗯,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见黎臻一副担心他的模样,安慰道:“你放心,他不会伤害我的。” “你凭什么相信他?”黎臻觉得这件事只能用匪夷所思四个字形容,“你一向很谨慎的,裴怀珹昨天还要打你,今天邀请你去他家,你居然就敢去?” 宋映白抓了抓鬓角,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既然已经答应哥哥不会泄露他们的关系,那么肯定会保密到底,他是个守诺的人,“真没事,你不要担心。” 黎臻道:“太危险,不许去!” 宋映白笑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真的没必要,他不会为难我的。” “那你说说为什么不会?你总得有个理由。” “他这人要真想跟我过不去,也没必要特意邀请我去他家再收拾我吧,再说了,现在你都知道我要去他家了,他怎么敢对我下手,我倾向于他就是单纯邀我做客。” “他邀请你做客这件事本身就解释不通,你俩有什么交情吗?”黎臻道:“小心去了,追悔莫及。” 宋映白完全没当回事,轻笑,“都说了他要收拾我,早动手了。” “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这个时候犯蠢?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宋映白费解的看他,“不是很明白……” 黎臻自己身子不正,看谁影子都斜。 裴怀珹肯定是看上宋映白了,没跑了,“……还有,就单说一点,他一请你,你就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爽快了?” “我一直这么爽快的啊,你之前让我去你家住,我也答应的很爽快吧,只是你出尔反尔,白天说的好好的,傍晚就变卦,要不然,我一早就住到你家去了。后来,你又请我去,我也不也爽爽快快的去了么,都不带迟疑的。” 黎臻不满的道:“他跟我能比吗?” 第71章 就别提让人悔青肠子的过去了, 黎臻不满的道:“他跟我能比吗?” 不是同类事物,自然不能放在一起比了, 宋映白道:“这不一样,不能这么比。” 黎臻心里一喜,忽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期待,“那你快说,我跟他哪里不一样?” 会不会跟自己那时候一样,宋映白被逼急了,一激动,突然顿悟出了他对自己的真实想法。 结果宋映白只是淡漠的皱皱眉, “我的意思是, 有些东西又不是太阳和月亮, 有且只有一个, 朋友么, 多多益善, 他既然跟我示好, 结交还是要结交的, 何必比来比去。” 他说得很委婉,言下之意,朋友又不是太阳,只能有一个,他跟裴怀珹交朋友很正常, 你老比什么啊。 黎臻难能听不出来, “你非要去, 是吧?” “你担心我,我知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明天肯定活生生的出现在你面前。”他是一定要去的,不仅是跟哥哥约好的关系,还因为只有他这次去了裴怀珹那里,平安归来,才能证明他没有危害,为以后相处铺路。 用事实证明,才是打破偏见最有效的办法。 “……”黎臻哼道:“我也去!” 不请自来不好吧,这很没礼貌的,再说了,他跟哥哥在聊天中必然会涉及私事,黎臻在场不太合适。这就很让宋映白犯难了,干嘛啊这是,非得跟着不可,他又不是小孩。 “这个……你如果去了,不太方便吧,他恐怕也不会高兴……” 不方便?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我去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才认识他多久,就怕他不高兴?我不高兴就行?” 宋映白发现这件事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决定胡搅蛮缠的糊弄过去,“……谁不高兴都不行,只有我不高兴才是合情合理的,满意了吧。” 他一硬气,黎臻这边就矮了半截,肯定是自己喋喋不休纠缠太久让他生气了,态度软下来,改口哄道:“你生什么气啊,我就是劝劝你。” 宋映白瞭他一眼,没说话,坐回椅子上,双手托脸看跟前的文书,仿佛黎臻不存在一般。 黎臻紧张起来,也顾不得追究宋映白的决定了,“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你何必生气。” 宋映白发现给人脸色看,的确挺爽的,面无表情的道:“我没生气啊,就是觉得有点累。” 不用说,肯定是因为他黎臻手伸太长,管得太多才累的,“好好好,我不多嘴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说完,闷声道:“……那我走了。” 宋映白起身道:“我送送你吧。” “不用,你坐着罢!”黎臻抬手阻止他,而宋映白也没坚持,当真的坐了下来,继续看跟前的文书,黎臻闹了个没趣,只好悻悻的走了。 他满脑子都是宋映白跟裴怀珹的事。 他现在不得不怀疑,他跟宋映白那些个悲剧结局里,有裴怀诚起的作用。 静观其变,坚决不能掉以轻心。 —— 放衙后,宋映白先回了趟家,换了便服等待裴怀珹来接他。说真的,他有点小紧张,虽然对方是亲哥哥,但毕竟刚相认,性格又古怪,自己一会可千万别犯错,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等了一会,裴怀珹亲自来接他,兄弟两人并肩骑马往裴宅走去。 “我走了之后,你没跟黎佥事说出咱们的关系吧?”裴怀珹道。 宋映白摇头,“你放心,没透露半个字。所以他现在有点懵,觉得咱们怎么一夜怎么这么好了。” “没关系,他慢慢就会明白我不会害你的。”裴怀珹道:“今天咱们兄弟相聚,等哪天有空,我也要宴请他,多谢他对你的照顾。”当然理由不会明说。 “嗯,真的多亏有他,否则好些事情,我一个人真应付不了。”宋映白道。 “对了,我听说好像刑千户似乎跟你有隙……” “就是一些小摩擦,早都揭过去了。有黎臻在,其他人不敢动我的。” 裴怀珹点点头,“知道你有他照应,没有受苦,我就放心了。” 裴怀珹住的地方离宋映白家着实有点距离,两人行了好一会才到。 同样是三进院子,裴府邸占地明显比宋映白家要大得多。 两人一进门,裴怀珹就对来迎接的管家道:“这是宋百户,你记住,以后他来做客,不用通禀。” 管家忙点头,同时朝宋映白笑笑,将他的模样记下了。 宋映白随着他往院子走,“我一直忘了问,我有嫂子吗?”如果有,一会就能见到了。 裴怀珹挑挑眉,“这宅子没有女主人,只有暖床的女婢。不过,我这样没关系,但你得成婚,等你身上的孝期一过,你抓紧张罗一门婚事,总这么飘着不是办法,你得过正常日子。” 宋映白感慨,亲人的思维就是跟朋友不一样,黎臻就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裴怀珹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招待宋映白,几杯酒下肚,他拍着弟弟的肩膀道:“以后谁欺负你,你直接跟说 我就行,有亲哥在这儿,不用麻烦外人。” 宋映白忙不迭的颔首,只要曹小川敢找他麻烦,第一时间跟哥哥告状。 裴怀珹给他斟酒,“这个世界上,我守不住什么,也得守住你。” “我来吧。”宋映白接过酒壶,给双方斟满酒,端起酒杯道:“哥,我敬你一杯。” “好弟弟,哥就喝了你这杯酒!”裴怀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宋映白也一仰脖,将酒水喝得一滴不剩。 — 第二天一大早,宋映白主动拜访黎臻,一进门,就笑道:“你看,跟我说的一样吧,我没事!” 黎臻知道他没事,毕竟他也是派人跟踪了宋映白的,他怎么进的裴府,又是怎么出来的,他昨天晚上了解的一清二楚。 他心里不舒服,面无表情的道:“没事就好。” 宋映白弯腰,趴在他桌面上,“你还生昨天的气呢?” 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黎臻瞬间有点失神,等回过神来,眸子一垂,“昨天生气的不是你么。” 宋映白转到他跟前,笑道:“那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了。” 黎臻听他这么说,哪还能再置气,使劲点了下他脑门,也跟着笑:“好,听你的。” 宋映白虽然不喜欢他这么做,但还是忍了,“所以,你看到了吧,裴怀珹是真心跟咱们示好的,他说了,过几天也要请你吃饭。” “免了。”黎臻冷哼,“保持现在这样就了,不用更进一步。” 宋映白不强求,顺其自然,黎臻这种一贯没朋友的疑心病患者,面对突然找上门的“友情”,怀疑抵触都是可以理解的。 —— 几天后,叶娴大致摸清了自己的身份,她叫杨若,父亲曾任西北边镇的守将,他活着的时候,权倾一时,可惜,十年前,他在一次抗击外敌的战役中,不幸殉身,留下妻子王氏带着女儿守寡。 不过,这王氏出身很不一般,娘家是梁国公府,族中人丁兴旺,家中做官或高嫁联姻的子女比比皆是,如今宫里的宠妃便是这家里出去的。 王氏守寡后,国公府见他们孤儿寡母可怜,便让她们常常回娘家居住,西北那边基本不回去,她基本上算是在京城长大的,因为生得漂亮,性子活泼,父亲又是为国捐躯的将领,因而很得老国公夫妇的疼爱。 虽然是寄居的孤女,但国公府没人敢惹杨限,她就跟国公府的亲孙女一样,因此性子无拘无束,所以才会有亲自去摘假山上的风筝,而失足摔到迷昏的事。 真正的杨若活泼不拘小节,这点对她来说十分有利,如果出现不合规矩的行为,其他人也不会奇怪。 她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养病,今日一能地下就催促母亲去找那个梦中的公子。她母亲丧父守寡,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等女儿病情一稳定,就马不停蹄的去找自己亲姐姐——成宁侯府夫人。 成宁侯夫人身为姐姐,心里疼惜这个早早就守寡的妹妹,平时就有求必应,遇到好外甥女的大事,自然也不敢耽误,赶紧将自己儿子周瑄给叫来了,“你姨妈有嘱托你,你可千万办好,不能马马虎虎的。” 周瑄前几年太过浪荡被他爹撵到西北去了,最近才被召回京城,目前还处在守规矩的状态,“娘,姨妈,您二位说吧,让我做什么,我一定用心。” 王氏便将女儿如何梦到金甲将军,如何被指点寻找夫婿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叮嘱,“但是出去不许乱说,对你表妹名声不好。” “姨妈,您放心吧,我是那种没数的人么,不过,那金甲人真的是姨父吗?” 王氏一提自己的亡夫,不由得掉泪,“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这般关心我们家若儿,我就知道,他一直惦记着我们娘俩呢。” 成侯夫人也跟着抹泪,“真是苦了你了,一个人将若儿拉扯这么大。” 周瑄心道,有丫鬟仆妇照顾,家里又有人帮衬,哪是姨妈一个人拉扯的,但这种找抽的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我在锦衣卫里有认识的朋友,我这就去找他问问,姨妈,你跟我说说那人的特征吧。” 这几日,王氏不知听女儿念叨了多少遍那个公子的模样,早就熟稔于心,详细的跟周瑄描述了一遍,“对了,他应该有官职在身。” 周瑄越听越不对劲,这人怎么感觉这么像黎臻呢,个头和容貌能达到姨妈所描述的天人之姿的,京城也翻不出几个来,而且还在锦衣卫里,除了黎臻还能是谁。 如果那个金甲将军真是姨父,也不会给女儿随便挑个夫婿,怎么着,也有个好出身。 这么一想,黎臻的可能性急剧上升。 但如果这人是黎臻的话,那么姨妈跟表妹恐怕冤枉要落空了,“……我觉得表妹梦里的这个人……非常像敬国公的孙子黎臻,不过,我不敢肯定,我还是再打听打听吧。” “黎臻?”成宁侯夫人也见过黎臻几次,虽然不多,但印象很深,“诶,别说,我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是他,模样年纪跟职位都对得上,这可是一门好姻缘啊。” 周瑄忍不住泼冷水,“是他才麻烦,他那个性子……前几天碰到他,他对我的态度别提多坏了。” 成宁侯夫人道:“那你自己品德有亏,他才不理你,你表妹冰雪聪明,谁能不喜?这样吧,你将他请到家里来,叫你表妹隔着帘子看一眼,如果真是他,我便替若儿想办法。” 没想到周瑄立刻摆手,“他每天忙得很,恐怕没闲心来咱家做客,如果想核对,恐怕只能让表妹坐车到路上瞅他一眼了。” 成宁侯夫人恨铁不成钢的道:“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连个朋友都请不到家里。” 周瑄不语。 王氏赶紧打圆场,“请家来太麻烦了,我觉得瑄儿说得很有道理,反正只是认人,搭马车瞧一眼又快又方便,就这么办吧,我回去让若儿准备一下。” 王氏匆匆的离开了,很快,她就带着女儿折返回到成宁侯府。 周瑄这几年一直在外地,在他印象中表妹还是那个像假小子似的小女孩,却不想迎面来了一个明艳照人的大美女,登时整个人一怔,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女大十八变,古人诚不欺我。 她听到自己要去见朝思暮想的公子,十分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全听表哥周瑄吩咐。 王氏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仆妇跟着女儿,将她送上了马车,叫周瑄领着出了门。 她坐在车内,不时挑帘子看窗外的景色,兴奋得难以自已,偶尔低头抿嘴偷笑。 现在,鱼骨就被她用小袋子装着放在袖中,随时都可以许愿。她今天嫌见到他的过程太拖拉,便向鱼骨许愿早点见到他,没想到母亲一去成宁侯府就带来了好消息。 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坐马车,她才知道原来出门可以这么轻松,不用担心风吹雨淋,也不用跟人挤来挤去。 很快,车停在了路旁,她就见表哥周瑄从前面的马车下来,靠在路边等着什么,不久,就见一个身穿大红飞鱼服的人骑马行来,虽然表情比那天初见时严肃许多,但她一眼就瞧出,正是那位公子。 “呀,是他!”她兴奋的对周围的嬷嬷们道:“他是黎臻吗?” 这时候,就见表哥上前跟这人搭话,看样子是认识,印证了她的猜测。 周瑄见黎臻来了,迎上前去道:“这是放衙了?有空吗?咱们去吃酒啊。” “不去!”黎臻毫不留情的拒绝。 这完全在周瑄的预料内,心里不舒服,却没怎么受伤,“哦,不去就不去吧。”说完,转身回到了马车上,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黎臻反倒纳闷了,周瑄什么目的?只是来请他吃饭的?而且他坐的马车一离开,身后还有一辆也同时掉头走了,后面这辆马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没几天,黎臻就知道了答案。 这一日,他晚上归家,祖父直接派人在二门处告诉他,让他去一趟上房,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他祖父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用“重要”二字的,黎臻很重视,下了马,便匆匆来到上房见祖父。 跟想象中的涉及“重要事情”应该有的严肃表情不同,祖父满脸的喜气,“你小子要有好事了。” “好事?”黎臻现在除了宋映白突然宣布也喜欢他之外,不觉得人生中会有好事。 敬国公捋着胡须笑道:“下午你周伯父来了,跟我说,他妹夫的女儿正在找婆家,我们一商量,你们年纪什么的都般配……” 不等祖父说完,黎臻已经猜出他想说什么了,“不娶!” “不要闹脾气,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在这你这个年纪,你爹都会拿银子打赏丫鬟了。”敬国公道:“你瞧瞧在京城里,就你这个岁数,除了有孝在身的,有几个是没成婚的。这两年我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如果我哪天一头栽倒不行了,你还要再守孝三年,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呦。” 黎臻心里毫无波澜,“您别费口舌了,就是嫦娥,我也不会娶的。” 听到联姻这事是成宁侯老周头来跟祖父说的,加上前几天周瑄的奇怪举动,黎臻心里多少明白了,那么后面那辆马车里坐的是谁?如果是长辈没必要遮遮掩掩,难不成就是要嫁给他的女子? 敬国公满腔做媒的热情被孙子毫不留情的泼灭,不满的道:“臭小子,你这语气是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成婚?你朋友都有了,再有个媳妇不好吗?你都老大不小的了。” “我没心情。”黎臻反问,“倒是您,您以前从没催过我,怎么突然想起给我娶亲了,成宁侯妹夫的女儿难不成三头六臂,叫您这么上心。” 敬国公见瞒不住,便叹道:“你有所不知,那姑娘的父亲做过我的副将,之后他调任成了一方统帅,可惜后来他守城的时候,不幸战死,国家少了一个可用之才,虽然他的遗孀和女儿有娘家人照顾,不用我做什么,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惦记这孩子,没有父亲的痛苦,你应该懂,如今成宁侯来商量这件事,我觉得你们很般配,你想想呢,是不是这回事。” 面对祖父的滔滔不绝,黎臻只给了六个字:“我不会娶她的。” “你这样是没法说服我的。”敬国公沉下脸。 “您想照顾前下属女儿的心,我理解,但是也不能强行拉来配给我吧。只为了成全了您自己的心思。”黎臻道:“我这个人,您也知道,如果我不喜欢一件事,谁也没法强迫我做。” 敬国公有些动怒:“你娶谁不是娶,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就娶了,不行吗?” 黎臻摇头。 敬国公质问道:“你就没点同情心吗?你将心比心,如果你的朋友,叫什么来着,对,宋映白。假如他战死了,留下一个女儿,而你恰好有个儿子,或者年纪合适的孙子,你难道不想让他娶她吗?” 黎臻哼笑,干吗让儿子娶他女儿,我直接娶他本人。 敬国公见孙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以为他动摇了,不成想,就听孙子道:“我没同情心,谁有,谁娶她好了。” 言下之意,您同情她的话,您就自己娶好了。 说话太难听了,敬国公头疼,低头揉着太阳穴,“我怎么生了你爹那个孽障,你爹怎么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说罢,突然,转身抄起挂在墙上的宝剑,唰的一下子亮出来,“你个小兔崽子,就是欠收拾!不许跑!” 黎臻见他祖父动刀,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撩开衣摆,轻轻松松几步就将老人家落在了后面。 “孽障,你给我回来!你们快拦住他!”敬国公追了出去。 院内的仆人就见老国公抄刀气势汹汹的在追少爷,哪敢上前,再说想拦也拦不住,战战兢兢的在一旁看着。 黎臻跨出大门,正好他的马还没牵回马圈,直接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在老国公愤怒的目光中,奔出了胡同。 这时候,其他人才敢上前,夺刀的夺刀,劝得劝,好不容易才把骂骂咧咧的老国公劝回了院内。 这边厢,黎臻“逃出生天”,刚出胡同,就想好了去处。 一口气直接打马来到宋映白家,跳下马,砰砰叩门。 门子听到动静,一开门见是黎臻,忙道:“您快进,您快进。”黎臻是少爷的朋友和上司,来宋府,向来都是不用通禀直接进的。 见到黎臻,知道宋映白去处的小厮,赶紧迎上来,将他带往书房,“黎大人,我们少爷在书房呢。” 黎臻来到书房门口,还没等推门,就听到里面吱吱喳喳的有吵闹声,好奇的一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金丝猴,它脖子上拴着链子,正蹲在地上。 除了它之外,还有七八只猴子,有大有小,有棕毛的也有金毛的,有脾气暴躁,不停呲牙,一看就是野性难驯的,也有温和胆小,瑟缩着,一看就是驯化的。 宋映白站在地中央,也是一脸的为难,看到黎臻,一奇,“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些猴子是怎么回事?”黎臻不解的问,“你要办猴戏班子吗?” “不是,是裴镇抚送来的,我那天偶尔跟他提起过丹丹,他好像就记住了,以为我喜欢猴子,今天突然派人送来这么多。”宋映白苦笑道。 黎臻看着这些猴子,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些讨厌的猴子结结实实的抓挠了一回,“他真是不知所谓,喜欢丹丹,就是喜欢猴子吗?!连送礼都不会送。” “我觉得他是好心,就是太冒失了。”为了印证裴怀珹是无害的,他仰头笑道:“你看,他是真心想跟我做朋友,所以才这么费心。” 黎臻嘴角抽了抽,哦了一声,“不过,这些猴子不适合跟人生活,不如放生。” “我也是这样想的。”宋映白道:“有丹丹一个就够了。” 黎臻不能再同意,“然后裴怀珹别再送了。” “对了,你怎么来了?有急事找我吗?” 黎臻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唉声叹气,装出特别痛苦的样子,“我祖父要杀我,就刚才,竟然拿着刀,一路追着我到大门口。你帮我看看,我耳朵这里有没有伤口?我觉得刀锋都擦着我耳朵过去了。” 说着,将脸凑到宋映白跟前。 宋映白在他耳朵上揉了揉,“没看到伤口,你觉得疼吗?不过,老国公真是老当益壮啊。你怎么惹到他了,值得他发这么大火。” 他见过几次老国公,觉得对方是个蛮和蔼的老人,很难想象会这般大发雷霆。 黎臻看着宋映白的眼睛,不过放过任何的情感波动,“他擅自给我说了门亲事,让我娶他前部下的女儿,我不愿意,就吵起来了。” 可惜,宋映白眼里不仅没有任何的难过,反而闪过一丝笑意。 “哈哈,你竟然被逼婚了,这么看,还是我好啊。”宋映白幸灾乐祸的道。 黎臻觉得他祖父骂他那一通,远不如宋映白一个哈哈来得叫人憋闷,“你都不替我难过吗?” 宋映白这才想起这不是单纯的逼婚,而是涉及人家黎臻心头挚爱,忙道:“抱歉抱歉,我差点忘了你有心上人。我觉得老国公只是想抱重孙,你不如跟他摊牌,或许他抱孙心切,就算你们两家有过节,也能化干戈为玉帛。” “不行,如果我说出来要娶那位小姐,我祖父估计比现在还要生气,事情只会更不可收拾。”黎臻道。 “我觉得老国公过几天就会消气的。” “是啊,得过几天,可我今晚上睡哪儿啊,他拿刀追我,我可不敢回去。”黎臻道。 宋映白忍不住笑:“你人都来了,还装什么客气啊。你想在我这儿住多久都行。” “真的?” “当然了,咱俩谁跟谁。”宋映白笑道。 黎臻也露出了笑容。 第72章 黎臻因祸得福, 本来还犯愁怎么能离宋映白更亲近一点, 祖父就帮了他一把。 宋映白吩咐下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给黎臻住, 又拨了几个丫鬟供他差遣,力求让他宾至如归。 黎臻表面上做出被祖父赶出家门的惆怅摸样, 但巴不得祖父逼迫下去, 这就这么僵持着最好。 如果祖父妥协, 派人请他回去,才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幸好,他们家祖传倔脾气, 老国公自打把孙子打跑了, 最近想起他来都要隔空骂上一顿, 旁边的人见他怒气不消,谁都不敢上去触霉头, 大管家反倒派人到锦衣卫衙门递话,让少爷最近千万别回家,等什么时候国公爷气消了,再来告诉他。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黎臻因为拒婚被赶出家门的事情不胫而走。 —— 京城内有的赌场只接待达官贵人, 开的地点也很隐蔽,里面配备的厨子、唱曲的歌姬都一等一的,就连斟茶倒水的小厮都尽量挑长得眉清目秀点的。 周瑄手里握着骰子, 盯着桌子上其他人开出的大小看, 他这次只要投出四点大, 就能翻盘。 “小侯爷,您快开吧。”对面的男子催促道,旁边作陪的俏丽女子摘了一粒葡萄往他嘴里递,但他哪里有心情吃,手一推,将佳人挡开了。 “催什么催!”周瑄好似在酝酿一股真气,屏气凝神的请求老天帮他一把,让他翻盘回本。 就在他要掷出骰子的瞬间,肩膀被人从后面扳住,他当即一怒,愤怒的回头,“谁啊?” 对上黎臻凌厉的眼神后,他一下气泄了气,骰子往桌子上一拍,对其他人道:“不玩了。” 旁边有人不认得黎臻,“别人玩得正开门,你捣什么乱?!”刚说完,就被其他人捂住嘴巴,拽到一旁,并朝黎臻赔笑,“他喝醉了,口不择言,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要是惹怒了他,这地方都得被端了。 周瑄对黎臻来找他的理由,心里明镜似的,跟他下了楼,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先告饶,“我知道对不住你,但我也很难办,我娘觉得我姨妈娘俩可怜,从小就对他们特别关心,比我还上心呢。” “这种推诿的废话就别说了,我问你,你那个表妹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想嫁进黎家的门?” 周瑄便将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就这么简单?” “我听到的就是这么简单,绝无隐瞒。”周瑄早就听说老国公大发雷霆把黎臻赶出家门的事情,担心他把账算到自己头上,所以回答的小心翼翼。 黎臻听了,没有言语。 周瑄叹道:“我都说了,人家黎臻能娶更好的,叫我娘跟我姨妈不要自取其辱,结果,没人听我的。现在我娘还催我爹继续去府上跟老国公商量,但我爹身体不济,加上脸抹不开,不动弹,我娘这会正在家闹,我只好躲出来了。” 听这个样子,的确只是简单的联姻,“没人怀疑你姨父为什么显灵吗?” “可能要到他的周年了吧,今年是他战死的第十个年头。” 死人显灵倒不是什么奇事,黎臻活人尚且不怕,何况一个死人。 说真的,虽然周瑄早有预感,但真的知道黎臻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表妹,他心里是很高兴的。 黎臻拒绝了这门亲事,他便有可能抱得美人归。 “你真不会娶我的表妹吧?”周瑄再次试探黎臻的态度。 “没有任何可能,回去告诉他们,死了这条心吧。”如果是别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肯定没这个底气,但他不一样,说不娶,没人能逼他进洞房。 周瑄彻底松了一口气,黎臻的脾气他知道,说到做到,看样子,他是一点没动心,照这个样子,他宁可在外面住一辈子也不会妥协。 黎臻走后,周瑄心情大好,运势也来了,没几把就翻了盘,兴高采烈的回了家。 听说丫鬟说王姨妈带着表妹又来了,快步到了上房,一进门就见姨妈跟表妹都在。 姨妈一脸的忧愁,表妹在掉眼泪,自己母亲绷着脸,满脸怨气。 成宁侯夫人一见周瑄便恼道:“你又去哪里了?有这功夫就不能劝劝你爹,让他再替你表妹出出头?” 周瑄为难的道:“娘,我爹一个大男人,让他三番五次的说和婚配这种女人该管的事情,也太为难他了。再说了,我今天碰到了黎臻,他跟我说,他没有成婚的念头,所以您就是叫我爹踏破敬国公府的门坎也没用。” 一说完,就见表妹含泪站起来,“他具体怎么说的?” 周瑄眼珠一转,为了让表妹彻底死心,“他跟我说,正妻是不可能的!你听听这个意思,难道你想做妾吗?” 正常情况下,闺阁小姐听到这种话,必然是暴跳如雷,任再怎么喜欢对方,也会深深感到受到了侮辱,自此死心。个别还会恨上对方,觉得自己猪油蒙了心,竟然会爱慕一个无耻之徒。 果然此言一出,他娘跟王姨妈都拧起了帕子,一脸的愤怒。 成宁侯夫人气道:“真是的,他们黎家的门坎是镶金了吗?真以为谁都想跨吗?” 王姨妈更是气得冒烟,自己心肝宝贝似的姑娘,他公然拒绝已经够伤人的了,怎么还能说出这样折辱人的话,“真想不到老国公那么个英明的人,会教出这样的孙子!” 正义愤填膺的讨伐黎臻的无耻,周瑄就听表妹停止了啜泣声,传出了一声:“那好,我就做妾。” 平地一声雷,炸翻了成宁侯夫人跟她娘,“我的孩子,你疯了?” 周瑄也惊得长大了嘴巴,表妹失心疯了?只不过在梦中见过一次黎臻,至于如此丧心病狂的想嫁他吗?! 王姨妈又惊讶又气氛,“若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娴当然知道,而且很清楚,她原本就只是一个丫鬟,在袁同知府的时候,她看家里的姨娘,觉得她们过得也很好,至少比丫鬟奴婢过得好多了,能做姨娘简直是她遥不可及的梦。 她现在骨子里可不是杨若,只是个出身农家的小丫鬟,做妾,对她来说,毫无心理负担的。 再说,妾还有扶正的呢,只要嫁进去,慢慢来就好了,自己这么漂亮,不信天长日久,对方不对她生出情愫。 她含泪点头,“我知道做妾脸上不好看,但是,我只能进他们黎家的门,做正妻不要我,我只能做妾了。” 若是换做别人,早一巴掌打过去了,但王姨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疼的紧,好声好气的问:“如果你是担心自己的性命,娘保证给你再找个能保护你的男子。” 成宁侯夫人一个劲儿的摇头,显然对外甥女十分失望,默默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 这个时候就听外甥女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我只能跟他了,因为……因为在梦中,我们共赴巫山了。” “噗——”成宁侯夫人一口茶水直接从口鼻里喷了出来,她忙掏帕子擦拭,急道:“什么?” 周瑄下巴差点掉地上,天啊,还能这样?!要是哪天某个良家女子也说梦到他了,两人在梦里云雨了,他是不是也得把人收进后院?!但不得不说,表妹这么一说,如果不进黎臻家的门,好像也没法嫁别人了。 成宁侯夫人反应过来,对儿子道:“还不快出去?!” 周瑄只好离开,心里不满的道,是表妹主动说的,哪能怪他在一旁听? 不过,如此一来,表妹就算身体上还是处子,但内心已跟妇人无异,他瞬间对她散失了大半的兴趣,母亲一催,他干脆的走人。 等屋内就剩三个女人,王姨妈无助的望着成宁侯夫人,“姐姐,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成宁侯夫人焦头烂额的道:“是啊,怎么办?!” 作孽的,黎臻表明态度不娶,难道只能做妾了?做妾倒是不用他同意,毕竟不用办婚礼,无需他配合,直接一顶轿子抬进敬国公府就是了。 不过,外甥女做了妾,这不是一件小事,太丢脸了。 “娘,我不跟他,我还能跟谁?!我觉得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不要我,我也……我也不活了。”她说罢,捂着脸起身就跑,直接一路跑回了马车上。 她一进车厢,就调皮的吐出半截舌头,自笑道:“黎臻,看你这回怎么办。” 如果一开始是爱慕,那么现在她的心理,她自己也讲不清,有种赌气的成分在里面。 她明明向鱼骨许愿,就要得到幸福了,但是黎臻不娶她,让她梦想破灭。 那么,她偏要缠住他!就要进他家的门! 大不了,她再向鱼骨许愿,另外换个身体,下次就换个公主当当吧。 不久,她娘追出来,抱住她安慰道:“你千万别想不开,娘会给你想办法的,如果真的不行,那就先当个妾,大不了再扶正。” 她一抿唇,嘴角浮出满意的笑容。 鱼骨一直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就连睡觉都放在身边揽着。 睡梦中,她觉得鱼骨烫得吓人,忙坐了起来,将鱼骨从袋子里倒出来,用袖子扇风,但鱼骨的温度不降反升,她四下一瞅,光着脚跑到桌前,将鱼骨扔进了笔洗中。 笔洗里的水,是丫鬟新换的,清澈干净,鱼骨一进去,竟然像鱼回到了河中一般,没有沉底,反而缓缓组合,零散的鱼骨,重新组成了一副鱼的骨架。 她倒吸一口冷气,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一副白刷刷的鱼骨在水中游弋,颤声道:“你、你活了?” “不算彻底活了,但也没死就是了。” 忽然,她听到脑海里有一把声音闷闷的道,正是那天跟她说话的鲤鱼的声音。 “太好了,那你复活了,是不是法力更强大呀?”她欣喜的道:“黎臻不想娶我,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呵呵,你应该发现了吧,我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我的法力达到那一步,也不会被人烹了。我只能因势利导,尽量给你创造实现愿望的条件。比如你要金子,我没法凭空变出金子,只能把你送到别人丢失金子的现场。如果你是一个男子,想要一个漂亮的媳妇,我就给你找找有没有富人家出逃的美貌小妾,把你送到她跟前,剩下的还要靠人为。” 她噘嘴,“嗯,其实我也有察觉。你给我找了一个有母亲爱护的美貌小姐的身份,死去的父亲还是黎臻祖父的旧部,按理说,有老国公点头,我应该能嫁进去的,可是他这个人不好相与,所以我就是嫁不进去,哼,条件都到了,天时地利,偏偏差在了人和上。”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很好很好,呵呵。”鱼骨闷声笑道。 “不过,我想好了,他不娶我,我偏要黏住他,先做他的妾再做他的妻!” “呵呵,你今天白天的时候,不是许愿,如果他再拒绝你,你就要当公主吗?你这个野心真是大啊。” “那你能做到吗?如果我真想当公主的话。” “怕是难啊,首先公主金枝玉叶,我可不敢出手,再者,就是你现在这个身体,也是走了大运才找到的。这位杨小姐从假山上掉下来,主魂魄摔得昏迷不醒,你这个外来的魂魄才能入住这具身体。” “难道说,她没死?” “没死,还在这个身体内昏睡呢,不过,只要她不醒,就是你说了算。” “她醒了呢?” “就看你能不能抢过她了。” “诶呀。”她这才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体来,“那我的原本的身体呢?这么多天了,难不成已经烂掉了?” “没有,虽然是个空壳,但还没死,袁家给了你继母十两银子,叫她领回去了,每天硬灌一碗米汤养活着呢,毕竟不能一领回家就饿死啊。” 叶娴想了想,“无所谓了,反正那种身体,我不想要了。” 鱼骨在笔洗里摆了下尾巴,“呵呵,好啊,你还有什么愿望想许吗?” “……就是嫁给黎臻喽,可是你做不到。”叶娴一撅嘴,“另外,你怎么突然复活了?明明昨天还是一副怎么叫都没反应的白骨。” 因为你生出了想做公主的贪念啊,这个念头提供的能量,足够它醒过来了。 虽然遇难被人给宰杀了,但只要骨头还在,且有人提供贪心供它吸取,它就能复活。 慢慢的,它还会枯骨生肉,恢复原本的样子,指日可待。 所以死亡后,将骨头拼凑齐好好保存,并有人提供贪念是最重要的一步。 它跟她说,她可以向它许愿,她真的就照做了,好啊,真是太好啊。 “这就是叫人比形势强,你还是再许一个其他的愿望吧。”鱼骨诱导道:“你干嘛不直接许愿,到他的心上人身上去呢?” 她找出了破绽,“你不是说了么,只有元身的魂魄昏迷,我才能进入吗?他心上人,没有昏迷的话,我要怎么控制她的身体啊?” “呵呵,我看得出来,你对他的情愫也没那么深,你自己都想过了,大不了再换个身体,可见你也没打算跟他相守一辈子。所以嘛,男女也好,男男也罢,就那点事儿,主魂魄在的话,你的确不会像杨小姐这个身体这么好入住,但是凭我的法力,在对方睡熟,意识不够清醒的时候,让你控制一两个时辰还是做得到的。既然是心上人,他肯定愿意和你……呵呵……一两个时辰足够了。” 叶娴听罢,哼道:“你是一条公鲤鱼吧,想法好猥琐啊,女儿家才不会觉得跟喜欢的人睡一觉就是完成心愿呢。” “哦?难道你有什么高尚的想法吗?” “……我啊……还不知道。”她道:“反正肯定不是委身这种。” 这时候上夜的丫鬟听到小姐在自言自语,挑灯进来,“小姐,您怎么了?” “我没事,你快出去!”她将丫鬟撵了出去,等她转身回来,发现笔洗里的鱼骨不见了,到床铺上一摸,发现鱼骨已经回到了袋子里,她便将它收好,搂着睡了。 隔了一日,传来了令她“愤怒”的消息,黎臻说了,做什么都不行,没门。 母亲还是觉得丢人,不敢跟国公府直说,而是悄悄派人知会黎臻,探探他的口风,结果得到做妾也不行的回复。 她气得脸颊绯红,将自己关在房间内,撅着嘴巴生气,“这么自降身价都不行,他就是瞧不起人!” 做丫鬟的时候叫人瞧不起,换了个身份,还是让人瞧不起,“一见钟情”的时候觉得他气质出尘,现在想想,其实不过是目中无人罢了。 她把鱼骨倒进清水里,“他真有心上人吗?” “呵呵,当然有了,你那日坐车去看他,我也顺便把他瞧了瞧。别忘了我可是能实现愿望的鲤鱼,每个人心里想要什么,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呀,有心上人,还很执着。不过,是个男的。” 叶娴惊讶的张大嘴巴,敢情她一直在做无用功,气恼下拿起笔戳鱼骨,“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还会不停的许愿么,“你只是许愿嫁给他,又没说让他喜欢你,就算他不喜欢女人,只要他家长辈同意,也不耽误你嫁进去啊。” 她被说得哑口无言,但心中愤懑至极,“反正我咽不下这口气,就让我上他心上人的身吧!” 鱼骨摆尾,“呵呵,好啊。” —— 放衙后,宋映白等黎臻一起回家,等了好一会不见人,他正要派人去看看,不想楚丘匆匆赶来,“黎大人急召入宫了,他让您别等了,先回家去罢。” 黎臻跟他不一样,主要跟皇亲国戚接触,他极有可能是他直接接触的最“低端”的人,宋映白清楚这点,先行回家。 才进胡同,就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人揣着袖子,在他家门口来回走动,又走了几步,他认出来了,“这不是柳遇春么,好久不见啊。” 柳遇春好歹跟他做过合租一年的邻居,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算得上有交情。 柳遇春一听到宋映白的声音,上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原来你真的住在这里。”他走上前来,见四下无人,将宋映白拉到一旁,双手合十的求道:“我想求一件事情,看在邻居的份上,请你千万帮帮我。” “那你说说看吧。”如果能帮,他是会帮忙的,但首先得看是什么性质。 “是这样,我有个远房堂哥前几年中了进士,如今在礼部做主事,前几天跟人上疏反对皇帝采选宫女,今天惩罚下来了,说要明天执行廷杖。” 对官员执行廷杖,乃国朝首创,说白了就是皇帝命锦衣卫把逆他龙鳞的官员拖出去打板子。 所谓事在人为,有心思的话,几板子就把骨头打断,让人吐血身亡,想留条命的话,二三十板子下去,一个月后皮外伤养好,下地健步如飞。 宋映白听出他的来意,“可廷杖是宫里那帮锦衣卫的活儿,我这个北镇抚司的插不上手。” “但是听说指挥使最近在天津卫办事,负责监督廷杖的极有可能是黎大人,我听说你跟黎大人关系匪浅,希望能通融一二。我这个堂哥胆子最小,一般不敢闹事,他看其他人上疏,怕被孤立,才盲从的。”柳遇春从袖中偷偷拿出一叠东西,要塞给宋映白,“这是他家人的一点心意。” 宋映白一瞧,银票啊,还很丰厚,没人会嫌钱少,只要他袖子一敞,就是他的了。 看来文官集团也很注意“敌人”的动向,知道黎臻的好朋友是他。 “这恐怕……廷杖是皇上的意思,谁敢放水啊。”宋映白将银票挡回去。 “这次上疏的朝臣据说有几十人,我堂兄不是主谋,并不惹人注意,只是他身体不好,平日风一吹就倒,真的经不起几板子。他媳妇才给他生了龙凤胎,孩子才几个月,真的不能没有爹啊。”柳遇春双膝一屈,“请帮帮他吧。” 每次大臣跟皇帝斗争,这种打前阵似的炮灰多数没好下场,打死了,等科举年再补充就是了,真正的幕后主谋倒是稳坐钓鱼台。但是,想独善其身,不上疏也不行,大家都是进士出身,干嘛提拔你呢?所以得有投名状,比如反抗过皇帝,替权臣冲过锋献过阵。 “……那他叫什么名字?”宋映白扶起柳遇春,总不能让他给自己跪下。 “柳遇兴。”柳遇春见有希望,忙说出了名字。 “我会跟黎佥事提一句的,但是如果皇上执意往死里打,没有操作的余地,我也没办法。” “我知道我知道。” 实际情况往往是皇上根本没空注意这种小角色。 柳遇春对宋映白千恩万谢,目送他进入府邸才离去。 黎臻回来的很晚,宋映白已经先吃过晚饭了,所以陪坐在一旁,单喝酒。 “这帮人消息还挺灵通的,都找到你这里来了。”黎臻一边听着宋映白说柳遇春求情的事情,一边哼道。 “是啊,谁让你铁面无私呢。”宋映白打趣道:“不过,这件事能办吗?办不成也没关系,主要是别影响你。” 黎臻含笑看他,“这么关心我?” “当然了,哪有帮忙反倒把自己搭进去的,那不是傻么。” “你放心吧。”黎臻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笑道:“我不会让你在老邻居面前没面子的,柳遇兴,是吧?为了你,我怎么着也得给他留条命。” 宋映白将他胳膊拿开,“别这样,太热了。” 黎臻老实了一会,重新找话题:“今天上午有人来跟我说,那个杨家小姐想给我做妾,我直接回复说,没门,做什么都不行。” 宋映白端着空酒杯看他,“做妾都愿意?她怎么这么钟情你?不过也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黎臻赶紧给他斟满酒。 你八成不知道有种人叫颜控,“你长得好看呗,她或许在哪里对你一见钟情,所以才不计代价的跟你在一起。” 黎臻受宠若惊,“你觉得我长得好看?” 宋映白一边喝酒一边瞅他,“是啊,怎么了。”嘁,得意什么啊,小爷我也不差好么。 黎臻忽然冒出一个危险的想法,如烈火熊熊燃烧,一发不可收拾,越想越觉得天时地利人和,应该付诸行动。 他有条不紊的换了话题,从朝中大臣聊到明天的廷杖,眼看宋映白一杯接一杯喝酒,不仅不劝阻,反倒不停的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 宋映白在自己家,本就没戒备心,加上对方是黎臻,全没留意,等反应过来喝多了,已经醉得眼皮发沉了。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我先回去了。” “你等我一会,我喝完这一杯就走。”黎臻将他按回椅子上,“你再陪我一会,就一会。” 宋映白腿发软,也懒得走,坐下后单手托腮,“那你快点。” 黎臻故意磨蹭,就见宋映白单手托腮改成单手扶额,然后没一会,人就趴到桌上,睡着了。 他叫了他两声,没反应,他便将椅子挪到他身边。 黎臻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他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并没有睁开眼睛。 黎臻的胆子不由得大了,向前微微一凑,近的能听到对方的呼气声,他便紧张的屏住呼吸,耳膜里全是如鼓般的心跳声,最后,渴望战胜了一切,轻轻的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第73章 黎臻偷吻完, 腾地脸热起来, 温度烫人。 而宋映白仍旧什么都不知道, 对发生的事情全无反应,伏桌而睡, 呼吸声平稳。 他杵着下巴歪头看他, 如果你知道, 恐怕会暴怒的将我打一顿吧。 这时候有夜风从窗户吹进来,感受到凉意的黎臻怕他受寒,把宋映白搀扶起来往卧房走, “来吧, 时辰不早了, 你该休息了。” 走出小厅,有丫鬟见黎臻扶着宋映白便来帮忙搀扶。 黎臻不放手, 将她们都打发了,亲自扶着宋映白往他卧房走。 进了他卧房,平日里服侍的丫鬟见状,忙端来热水透湿毛巾要给宋映白擦脸。 黎臻将毛巾接过来,“我在这里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不敢不从, 都退了出去。 宋映白醉酒昏睡过去,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黎臻细细的给他擦拭脸颊, 看着他微张的嘴唇, 心里一动, 缓缓靠近他。 就在唇间距离不过一指的时候,宋映白眉心一拧,然后猛地的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甚至能看到对方在自己眸中的倒影。 黎臻没想到宋映白会突然醒过来,愕然间,竟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你……你想做什么?”宋映白眯着眼睛,语气中充满了不屑,“恶心。” 黎臻怔住,不等他开口,宋映白使劲将他一推,将他推闪到一旁,怒气腾腾的坐了起来,啐了一口:“不要脸!” 黎臻只有一个感觉:自己完了,被他厌恶,这对他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啊?!”宋映白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声音响亮,“滚!” “好吧,咱们明天再谈。”黎臻有错在先,被人抓了现行,挨打也只能忍了,况且不痛不痒的,下地就要走人。 宋映白跪在床上,恶狠狠的道:“我恶心死你了,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咱们完了!”抱起床上的引枕朝他后背咂了过去。 引枕摔在黎臻背上,落在地上后骨碌到了他脚边,他弯腰拾起,拿在怀里回头看宋映白。 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看来自己真的是十恶不赦,无从获得他的原谅了。 宋映白拍着床沿气道:“你竟然喜欢我?!恶心,太恶心了!” 黎臻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只不过面对宋映白收敛而已,但他一口一个恶心,直戳他心窝,叫他无法容忍,“我觉得喜欢你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并不觉得恶心。” 宋映白跳下地,使劲推他,“都跟你说了,咱们完了,你快滚!我要娶妻生子,反正不会像你一样,我要过正常日子,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黎臻在气头上,脚下不让步,宋映白推了一下,竟然没推动,不由得气得跺脚,“你到底滚不滚?别再让我更恶心你了,行不行?” “……”黎臻目光幽冷,任凭他推搡着,突然,猛地转过身,一把握住宋映白的手腕,死死控制住他,阴森森的道:“你到底是谁?” 宋映白一怔,眸底藏不住的恐惧,“你说什么?我就是我!你这个死断袖,不要碰我,恶心。” 黎臻嗤笑一声,“不,你绝不是宋映白。知道为什么吗?凭他的脾气,若是真的厌烦我,也不会又推搡又跺脚,早一拳打过来了。其实刚才那一耳光,我就觉得奇怪了,只是突然被恶语相向,有点没反应过来。” 按照宋映白的脾气,假若真的发现自己不轨,暴跳如雷,也是一拳往他脸上招呼,而不是像个娘们似的甩巴掌。 “你放开我!”“宋映白”拧着身子挣扎,见黎臻还不放开他,才握紧拳头朝他挥去,因为完全不会用拳,软绵绵的无力,叫黎臻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给躲了过去,然后将他另一个胳膊也给扣住了。 “再跟你说一点,宋映白这个人,心思相当缜密,就算真的发现我对他有不轨企图,只要我没得逞,他应该都会装糊涂,不会跟我撕破脸。你第一次说,不想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就纳闷了,他心里应该明白,如果想要不再相见,就得有一个人躲到外地去,只能是他宋映白,他应该不会想走这一步的。” “宋映白”两个胳膊都被控制住,任人宰割。 现在的局面跟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原本以为黎臻被心上人骂断袖恶心,就会负气离开,让他们两个之间生出罅隙,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识破了。 黎臻将他胳膊扭到身后,按抵在墙上,恶狠狠的道:“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要上宋映白的身,在我们中间挑拨离间。” “我……我挑拨离间?!你偷亲人家,骂你恶心不要脸,还冤枉你了吗?!” 黎臻哼笑出声,在他耳边用阴森冰冷的语气道:“那也该宋映白本人来骂,轮不到你这个家伙越俎代庖!不管你谁,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找你!” 黎臻说完,就见宋映白瞪圆了眼睛,显然受到了惊吓,身体微微颤抖,不停的大口喘息。 他便将他的身体扳过来,捏住他的下巴冷笑,“我大致能猜到你是谁……” 话音一落,就见对方紧咬嘴唇,急促的喘息着“快让我离开!”,眼睛一翻,猛地向后仰了过去。 黎臻忙扶住他,但宋映白的脑袋还是磕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咚的一声之后,宋映白抬手捂着后脑,嘶嘶抽着冷气,睁开了眼睛,四下瞅了瞅,见是在卧房内,而眼前的黎臻正一脸愠怒的看自己。 “怎么了?”他一脸无辜的问,他就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但眼前的黎臻的表情告诉他,一定有事情发生。 黎臻质问道:“地狱井那条守护大蛇叫什么名字?赶紧回答我。” “吴宁。”宋映白听他在验证身份,一愣,“难道有人冒充我?镜妖跑出来了?” 黎臻松了一口气,是真的宋映白,“不是有人冒充你,而是有东西上了你的身。” 自己被附体了?!宋映白担心的问:“我没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吧?” 黎臻听出他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了,心里暗喜,不怀好意的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他故意没好气的道:“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宋映白咽了下唾沫,“我、我干什么了?” “你亲了我一下。”黎臻反咬一口。 宋映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发懵发愣,“我亲了你一下?” 黎臻应该不会说谎,尤其这种荒唐的谎言。 要么是,真的有妖怪上了自己的身,恶作剧亲了黎臻一下。 要么是他自己喝多了,撒酒疯亲了黎臻。 不管是哪一种,都太叫人尴尬了。 “是的。”黎臻斩钉截铁的道,为了表现的真实,眉心拧着。 宋映白故作平静的道:“亲哪儿了?” “这儿!”黎臻指了下自己的右脸颊。 宋映白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嘴巴,情节不算严重,他故作轻松的笑道:“不要紧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黎臻“不满”的哼道:“这是少一块肉的事情吗?!” 宋映白将目光移开,糟糕了,像黎臻这种恐同的家伙,被男人给亲了一口,自尊受到了伤害,这会一定气死了,“我能问一句附在我身上的妖怪为什么离开了吗?” 黎臻左手支在宋映白身后的墙壁上,将他圈在自己跟前,“可能觉得要被我殴打,感到不妙,逃掉了。” 果然如此!宋映白干笑道:“你不是想连我都打吧?” “那倒不会。”黎臻哼道:“不过,你必须承认这件事你也有责任,我得找回来。” 找回什么?自尊吗?宋映白有点猜到他想干什么了,刚说了一句,“别了吧,你也太小气了。”就被黎臻按住肩膀,一侧脸,在他右脸颊上亲了下。 黎臻抿抿唇,得意的哼道:“好了,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宋映白颇为无语,妈的,这什么人啊,在黎臻心里默认被亲了是种侮辱吧,所以同样“侮辱”他一下,找回场子。 幸好刚才那破妖怪没做别的,要不然自己岂不是栽了。 黎臻放开放宋映白,率先转身坐到桌前,严肃的道:“你过来,咱们说说刚才的事情。” 宋映白心里恨死那个妖怪了,这会酒彻底醒了,跟着坐了过去,“我只记得我在小厅,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其他一概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跟黎臻料想的一样,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胆子就大了,“我把你扶回来休息,你突然醒过来亲了我一口,然后莫名其妙的说我恶心,总之疯疯癫癫的。” 宋映白脑补了一下,流下一滴冷汗,“我这是被过路鬼附身了吧,简称中邪。”中邪的人行为没有逻辑。 “倒也未必,最近怪事太多,一定有人在背后捣鬼。”黎臻道:“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三个嫌疑人了。” “说说看。”这也太效率了,这么快嫌疑人都想出三个了。 “第一个,是谢中玉。他不知用什么法术,趁你醉酒操纵你的身体,故意恶心咱们的关系。” 宋映白拨浪鼓似的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的确有犯案的能力,但这种恶作剧太过分了,肯定不是他。” 黎臻“构陷”不成,继续道:“第二个,我怀疑是裴怀珹,你一直怀疑,你最近突然跟他走得特别近,是他暗地里使了手段,对你下了蛊。刚才你中邪,也是他的手笔。” 宋映白仍旧摇头,“不会是他的,我跟他走得近不假,但整个过程,我头脑非常清楚,完全没有刚才失忆的状况。” 黎臻悻悻的道:“那好吧,这两个嫌疑人,咱们先放在一边,那说说第三个嫌疑人,我认为来自杨家。我今天刚拒绝对方做妾的请求,晚上你就被附身,闹出这么一场叫人误会的事情来。他们家那边嫌疑很大。” 宋映白缓缓点头,“有道理,是不是杨家小姐认为你拒绝了她,是因为你压根不喜欢女人?对了,你最近搬到我这里住,的确很容易惹人怀疑。快将这件事处理了吧,你也好能搬回家里。可惜啊,她不知道,你有喜欢的女人,却不是她。” “其实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姓杨的女人,父亲好歹是一方将领,竟然会如此没羞耻心的做妾也要进黎家门,这种执着,令人费解。” “那你既然觉得奇怪,怎么没有早去查?” “……我原本觉得,杨家是弱势的一方,我不答应婚事,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况且,只有他们不停纠缠,才能一直拖着不回家,“没想到他们竟然手段越来越激烈,连你都敢动。” 宋映白生气的道:“会不会是杨小姐父亲的亡灵整蛊咱们?” “不知道,就算不是她爹,也是跟她有关系的东西,甚至极有可能就她本人。”黎臻道:“刚才你被附身的时候,行为举止十分女气,急了还会跺脚呢。” 宋映白咧嘴,“照你这么说,很有可能是她本人。但杨小姐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姐,怎么会离魂之术呢?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杨小姐跟马永言一样,跟妖人学了法术,要么,她本人就是被妖人给附身了。” 妖怪附身于美貌的小姐,寻找如意郎君的事情并不罕见。 黎臻冷笑,“我明天派人找于道长请一个符箓,叫周瑄给她表妹挂上,不怕那个鬼东西不现身。” 宋映白提议,“何必惊动于道长,不如把谢中玉找来。我看他最近挺闲的,一定会帮这个忙的。” “免了吧,他还是靠不住,我可经不起再出岔子了。你再被附身,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黎臻拿眼睛瞟他,撇嘴含笑道。 是啊,幸亏只是亲了黎臻脸颊一下,如果亲了他的嘴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别再提了,反正也不是我做的,我被脏东西附身了,不怪我。” 黎臻不仅把人偷亲了一回,里外里还赚了一个,厚脸皮的道:“好吧,算了,毕竟我也找补了。诶,且慢,会不会压根没妖怪,上面那一切咱们都猜错了,其实真是你喝醉了?喂——不是你平日里内心有什么压抑的想法,酒后失态,付诸行动了吧?” 宋映白很想吐血,一咧嘴,“我这个人就算真有问题,也只会对采枫那样的下手,根本不会招惹你。再说了,你刚才说我突然变得女里女气的,我以前又不是没喝醉过,无论哪次喝醉了也都还是纯爷们。” 退一千万步讲,他就算真的做了断袖,也是上别人的那个,招惹黎臻干嘛,疯了吗,等被上啊。 黎臻轻描淡写的道:“……好吧,我相信你。” 宋映白心里恨那个死妖怪,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幸亏黎臻恐同,否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黎臻在一旁瞧他,几次想抿起嘴角,又都压了下去,他瞧向窗外,今晚上,夜色真是美好啊。 —— 叶娴气喘吁吁的从床上坐起来,将鱼骨倒进笔洗里,“快给我换个身份,我觉得黎臻好像知道我是谁了,他好可怕,我得赶紧逃掉。” 鱼骨摆动尾巴,呵呵笑道:“你不是要嫁给他吗?怎么会如此怕他?” “我之前只是看过他几眼,并没有和他接触过。没想到他这么恐怖,一下子就发现我不是他喜欢的人。你跟我说,他对宋映白还是暗自喜欢的状态,所以我故意挑选他第二次偷吻宋映白之前附身,一醒过来骂他恶心,按照道理他遇到这样的挫折,应该难过得落荒而逃,可他非但没有,还发觉我不是宋映白,为什么?” 鱼骨呵呵笑道:“有些人就是性格坚毅,越挫越勇,你还是见识少。” 叶娴一听,鱼骨分明在讽刺她丫鬟出身,见识少,恼道:“杨若的身份还是不够尊贵,如果真的尊贵,黎臻就不会拒婚了。我想好了,我一定要做公主!” “公主?”鱼骨嘿嘿笑:“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公主是金枝玉叶,我可不敢动手。我劝你,想想就算了。” “不行!”她将鱼骨捞出来,哼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喂狗。” 鱼骨霍然惊呼,“你也太残忍了吧?” 不过,想想也是,这个小丫鬟,黎臻还是她的意中人呢,结果人家不要她,她就敢附在宋映白身上,让他们之间产生误会,这就是失败了,要是她挑拨离间成功了,那两个人余生都不会好过。 啧啧,真是个狠心的小丫鬟啊,看来她的用处也就到这里了。 她伸手去捞它,“我要当公主!我不信你做不到。” “好好,做得到,做得到,不过,做公主这件事还是有点难度,需要你表哥的帮助,你明天去找他一趟,见到他,我就能让你做公主。”鱼骨忙道。 表哥周瑄她见过几次,没什么特别的,“那好吧,我记住了。黎臻应该不会这么快找上门来,明天换身份应该来得及。” 翌日,她哭哭啼啼的要求去周家,母亲没办法,只好将她带到了成宁侯府。 趁着母亲跟侯夫人犯愁她的婚事,她借故溜出去找周瑄。 说来奇怪,她发现周瑄好像也在找她,因为两个人在回廊撞见的时候,都彼此啊了一声:“原来你在这里啊。” “表哥,你找我吗?”她款款走上前。 周瑄今天被黎臻在路上拦住,塞给他一个符箓,说她表妹这般不知耻的给人做妾,可能是中邪了,让他把符箓贴在他表妹脑门上驱邪,符箓是于宗清道长那里求来的,可以驱除外来邪祟,恢复身体元神清明,放心使用。 周瑄犹豫着要不要这么做,如果表妹中邪,他驱邪成功,毫无疑问是大功一件,但如果表妹没中邪,他贴了符箓,怕不是要被母亲骂死。 但是说真的,母亲虽然可怕,但黎臻也不是好惹的,最重要的是,他也越瞧表妹越可疑,一个好端端的大小姐要给人做妾,说她中邪并非没有理由。 算了,豁出去了,周瑄迎上去,在袖中摸着符箓,突然朝她身后道:“表妹,你快看后面是什么?” 她回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她说着转过头,同时脑门上不偏不倚的被摁了一个符箓。 一瞬间,她只觉得脑袋的嗡的一下,等回过神来,发现她已经站到了杨小姐身体外面。 她大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杨小姐的身体失神的朝前一栽,被周瑄给扶住了,“表妹,你怎么了?” “唔……唔……”就见杨小姐费力的睁开眼睛,“……我……我从假山上掉下来了吗?” 叶娴见杨小姐本人醒了,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嚷道:“鱼骨,你不是说好了,让我做公主么,快点啊。” 话音刚落,她只觉得整个人被抽上了天空,紧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真正的杨若扶着额头,恍惚的看着眼前的男子,猛地的一惊,跳开来,“你谁呀?” “我是你表哥周瑄啊。”周瑄心道,难道之前控制表妹身体的真是邪祟?眼前的表妹的记忆分明截止在从假山上摔下来那会,连他都不认识。 “你不是在西北么?什么时候回来的?”杨若发现自己脑门上贴着一个符箓,忙摘下来,晃了晃,“这是什么?”这一晃,袖中掉落出一个红色的小袋子。 周瑄上前一步将符箓收过来,“说来话长,你快随我去见你母亲罢,她在上房呢。” 杨若交出符箓,得空拆开了小袋子,这一拆见里面竟然是一堆鱼骨头,嫌恶的道:“这什么玩意,鱼骨头怎么会在我身上,好脏。”说完,将袋子随手一扔,抛到了廊下的乱石中。 因为对表哥不熟,她也没等他,先行往上房方向跑了。 “鱼骨头?”周瑄纳闷的走过去,瞟了一眼,见里面真的只是白森森的鱼骨头,不由失望的想,竟然真的只是鱼骨头,要是一叠银票还成,那样就有钱翻盘了。 他追着表妹到了上房,一进去就听表妹哭嚷道:“真是无妄之灾,我哪里会做出这等没有廉耻的事情?!那不是我,那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娘,姨妈,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人做妾的啊。” “好了,好了,我的儿,娘都知道了,什么都过去了。”王姨妈抱着女儿流泪道:“原来前几天你是被妖物迷住了,难怪会那样,都怪娘,没有识破。” 成宁侯夫人见儿子来了,了解了前因后果,欣慰的道:“你表妹都说了,是你给她贴了符箓,真没想到,咱们家里竟然是你最细心有本事。诶,你前几日不是说要支银子用吗?去吧,跟管家说,就说我允了。” 周瑄喜出望外,欢欢喜喜的出了门,忽然想起那个鱼骨头,忙跑到廊下,将它拿起来,“这玩意不会是妖怪的法宝吧,刚才想要银子,转眼就有银子入账。” 鱼骨躺在袋内,呵呵发笑,你这个赌徒真没让我失望啊,许愿吧,快许愿吧。 那个小丫鬟已经不顶用了,我以后就靠你了。 它一早就盯上他当作后备人选,所以昨晚上才会怂恿那丫鬟今日把它带来见表哥的。 至于那个丫鬟,呵呵,希望她对公主的身份满意吧。 —— 叶娴一醒转过来,就迫不及待的睁开眼睛,她这次做了公主,一定是比在杨家更奢华的床铺上醒的。 她充满期待的一看,却愣住了,根本没有金碧辉煌的宫廷殿宇。 她只是躺在一个铺着炕被的土炕上,屋内的陈设说不上寒酸,但顶多是一般的农家。 她再看自己,短手短脚也就四五岁的年纪,她腾地坐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醒了?”旁边一个黑黢黢的农妇道。 “公主?”她想不通,“我是公主?逗我吗?这个样子怎么会是公主?” 不等妇人回答,就见一个穿着唱戏服装似的妇人跑了进来,一把抱起她,“不好了,敌人来了,快跑。” “皇后娘娘,陛下不是说他能撒豆成兵吗?咱们跑什么啊?!”黑黢黢的农妇道。 “今天王母娘娘做寿,天兵天将没在家,咱们先出去躲一躲。”被叫做皇后的妇人,将叶娴一裹,撒腿跑出了屋子。 来到院内,叶娴看到有十来个人拥着一个穿得跟唱戏似的男人匆匆出了大门。 她由妇人抱着,跟在了这帮人后面,没命似的往不远处的山根跑。 叶娴发现这里应该是个在大山窝里的小村子,四面环山,四下远眺,除了坡田外,就是大山。 鱼骨究竟在做什么啊?她要做公主,公主!把她弄到大山里干什么?! 这时候有男人在后面喊道:“给我站住,我奉知县老爷的命,特来剿灭你等万顺天国逆贼!不要顽抗了,速速站住!” 前面逃命的“皇帝”“皇后”没听话,继续在“大臣”的拥护下逃命。 见他们不停,捕头哇哇骂道:“李福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装神弄鬼就罢了,竟敢拉拢几个村夫,建起国来了,狗屁的万顺天国!这是谋逆知道不?!你们跑不掉的,我们这边可是有十五个人的!” 叶娴怔了怔,她终于明白了,山高皇帝远,有些山野村夫,装神弄鬼收拢几个信徒,因为无知,所以胆大,仗着闭塞,做起了皇帝梦,创建各种名号的国家。 院子就是皇宫,其他村民就是大臣,皇帝和皇后穿着唱戏的衣裳,一切都是那么的荒唐可笑。 她说想做公主,鱼骨竟然让她做了这个万顺天国的“公主”。 “哇——怎么会这样?!”看着越追越近的捕快们,她已经看到了这个“国家”覆灭的下场,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 第74章 所谓廷杖, 就是皇帝把惹怒了自己的大臣, 命锦衣卫拉下去打棍子。 自开国的时候创立,到现在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 也算是一项传统了。 行刑的地点在午门外的西墀上,宫里的中官三十人, 锦衣卫三十人, 分列两边做仪仗。 另外还有一百多个锦衣卫负责具体的行刑, 这些人数根据具体被行刑的官员数量会有调整。 尤其这一次,皇帝一怒之下廷杖几十个官员,在场的人员数量着实不少。 皇帝派司礼监的吕公公坐镇观看, 他背着手,笑眯眯的看向黎臻,“黎佥事, 时间差不多了, 可以开始了吧。” 黎臻巡视了一圈, 没发现异常,朝下面列队的锦衣卫校尉们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跟大家一样跪在地上的柳遇兴紧张的浑身筋肉绷紧, 大气不敢出喘。 他现在就腿肚子抽筋, 不知道能挨过几棍子。 突然间, 他就看到几个锦衣卫虎虎生风的朝他走来,也不废话, 不等他反应过来, 已经有一个校尉拿绳子从他腋下穿过, 在他胳膊上饶了几下,接着向前一拽,他整个人狠狠的扑倒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马上又有一个校尉拿绳子捆住了他的两腿条,向后拖拽。 这样,因为前后分别有人用绳子牵引着他的四肢,他嘴巴啃着地面,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打廷杖好可怕,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被打过廷杖的官员被人高看一眼了。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他再看周围,其他被罚廷杖的官员都和他一样杀猪似的被控制住了。 两个拿着棍子的校尉站到了他左右,将他的衣裳撩开,照准他身体中间就是一棍子。 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打两截了,脸因为疼痛憋得通红,但是见周围的人没有叫的,所以他也不敢叫,紧咬嘴唇,一直闷着。 “每人五十廷杖,不能多,但一下也不能少。”黎臻背着手,监督行刑。 他没忘记宋映白的嘱托,刚才特意吩咐给柳遇兴留一条小命,希望这家伙争气点,别放了水,还死了。 其实打廷杖有个大家都知道的规定,锦衣卫负责官员靴尖朝内,就是往死里打,不给活路,向外呈外八字则意味着手下留情,打一打就算了。 有靠近黎臻的挨打官员,想看看黎臻靴尖朝哪个方向,却发现他走来走去,并不在原地站着。 “……”不禁悲愤以头抢地,他为什么要这样难以琢磨。 每个人五十下不多不少,没一会就有人忍不住痛苦的叫了起来,一旦有人打破了沉默,互相影响,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有人失去了意识,再怎么打都不做声了。 五十棍打完了,将捆绑的绳子一撤,锦衣卫拿好棍子收队走人,被打的人是死是活,跟他们没关系。 被拦在远处观看的家属赶紧上来用门板抬人。 有个别还带着大夫就地诊治,还有带参汤的,第一时间喂进嘴里吊命。 “还好还好,我听人说,只要淤青没到膝盖就还有有救。”柳遇春瞅了眼堂兄的伤势,庆幸的道:“快把人抬回去吧。” 虽然堂哥已经意识不清了,肉也被打飞了一些,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黎臻监督完廷杖进宫复命,和吕公公一并往宫内走。 吕公公给人的印象,是个和蔼的胖老头,不管对谁都笑眯眯的,但黎臻心里很清楚,这老头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能替皇帝做挡箭牌对付大臣的权阉,可不是随便一个阉人能胜任的。 吕公公笑道:“黎佥事,陛下昨天还问我们呢,说您搬出了国公府,究竟是为什么?可咱家哪儿知道呀,就跟陛下说可能黎佥事想换个地方透透气。一会呀,陛下说不定会亲自问您哪。” “多谢吕公公告知。”黎臻笑着道谢。 太监因为特殊的构造,可以做到随时伴随在皇帝周围,因此跟皇帝的关系是其他朝臣不能比的。 尤其本朝的太监更为重要,不仅可以帮皇帝批阅奏折,还能帮皇帝盖印行使权力。 不过因为没有军权,说到底还是皇帝的家奴。 脑子正常的皇帝都知道,在和大臣的斗争中不能赤膊上阵,一般选择用太监做提线木偶,自己躲在暗处,来跟这帮子饱读诗书,老奸巨猾的大臣争权夺利。 等到事情不可收拾了,就把黑锅都推给太监,一杀了之。 当今圣上永泰帝,即位五年,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已经扶植起几个权阉帮自己办事了。 黎臻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书房写字。 召了黎臻和吕公公进来后,继续专注的低头写字,“都老实了?” 指的自然是被打的官员,黎臻回禀道:“实打了五十棍,殒命者应该不下五人。” “那就好。”皇帝停下笔,抬起头,笑问黎臻:“听说老国公提刀追杀你,是真的吗?你怎么惹到他了?” “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的。”黎臻装作为难的道。 皇帝轻笑道:“那倒是,不过,你抽空给他赔个不是吧,昨天他进宫跟皇祖母大倒苦水,看着……挺可怜的……” “……”黎臻还能说什么,祖父都进宫找他姐姐抱怨了,“……是。” 皇帝见黎臻一脸的无奈,感同身受,“朕理解,朕对皇祖母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对了,袁同知已经上表请辞了,就由你接替他吧。” “谢陛下。”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由皇帝亲自任命,升迁调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皇帝道:“你好好历练历练,以后你可要帮朕做更多的事情呢。” “谢主隆恩。” 皇帝笑了笑,“好了,下去吧。” 黎臻退了出去,往宫外走的时候,看到司礼监秉笔太监裴公公正和裴怀珹站在甬道边说话。 裴怀珹又是那副死样子,绷着个脸,冷眼瞅人。 裴公公是他养父,不晓得怎么惹到他了,黎臻走了过去,对方看到他,中断了谈话,跟他打招呼,“黎佥事。” 黎臻跟裴公公简单说了两句话,没多搭理裴怀珹便走掉了。 等他走了,裴公公纳闷的道:“怎么瞅着黎佥事对你好像有点敌意呢,你们俩以前的关系不是还行么。” 裴怀珹也想不通,按理说朋友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但他越是跟宋映白关系好,好像黎臻就反感他,“不知道。” 裴公公好声好气的劝道:“你怎么着也得缓和缓和,别跟谁都这样。”见养子还是沉着脸,无奈的道:“行行行,那你好歹面圣的时候笑一笑吧,现在不笑,等脑袋搬家的时候再笑吗?!” 裴怀珹翻眼看别处。 裴公公一拍脑门,直跺脚,“早晚被你拖累死。算了,时辰不早了,快走吧。” 带着养子紧赶慢赶的面圣,到了御书房外通禀后,皇帝直召见了裴怀珹进去,很快,吕公公跟其他的内侍都走了出来,两个大太监便站在廊下,寒暄的聊起最近的天气来。 裴怀珹一进去,皇帝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的抱怨道:“你回京城有几天了,都没想过来来见朕吗?” 裴怀珹弯腰作揖请罪,“微臣有罪。”但语气却没什么谢罪的意思,和平常一样。 “你真行啊,一去就是一年半,朕几次叫你回来,你都敢上疏一再拖延,胆子真是太大了。”皇帝抬眸,鼻音重重一哼。 裴怀珹只是道:“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皇帝站直身子,微微仰头思考,“嗯……罚你什么好呢。”然后偷瞄裴怀珹,见他脸上没有惧色,有点失望,撇撇嘴,“算了。” “谢陛下。”裴怀珹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但能感到皇帝的视线一直在他头顶。 “平身吧。”皇帝命令道:“让朕看看你这些日子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是胖了,还是瘦了。” 裴怀珹站直身子,迎接皇帝审视的目光,这让他很不舒服,所以脸上没什么表情已经是在努力克制厌烦的情绪了。 皇帝嘴角一勾,捞起一边衣袖,露出纤细的手腕,“对了,裴爱卿,你字写得怎么样?” 裴怀珹平淡的道:“拿不出手。” “是吗?”皇帝笑道,招呼他桌前来,“你写几个字给朕瞧瞧,让朕看看是不是真的拿不出手。” 裴怀珹没法抗命,只得走上前,皇帝便把手里的毛笔递给他,指着宣纸的一处道:“就在这里写一个泰字吧。” 裴怀珹早年流离失所,后来日子好过些了,才重新拿起毛笔,但他那个时候就发现,他十二岁之前应该是读过书会写字的,甚至,他可能受过良好的教育,书法根基扎实,后来他稍加练习,他的字就能写得很漂亮。 等他写完了,皇帝眼睛一亮,“这不是写得很好么,还跟朕说拿不出手。” 裴怀珹没说话,要将笔挂在笔屏上,却不想皇帝阻拦道:“爱卿字写得这样好,不如也教教朕。” “皇上折杀属下了,您有帝师,微臣怎敢班门弄斧。”去找大学士们教你吧。 皇帝却心意已定,“朕说教得就教得!”说完,用笔蘸满墨汁,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朝他努努嘴,“快点吧,握住朕的手,随时纠正朕。” 裴怀珹知道今天不满足对方的要求,绝不会轻易放他走,只好强迫自己靠近皇帝,站在他身后的位置,环住他,用右手覆住对方的手,一笔一划的又写了一个永泰年号的“泰”字。 裴怀珹感到皇帝的后背稍稍向后倾了下,强忍着冒起的鸡皮疙瘩,硬撑着没有避开,他从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等写完了,他道:“陛下,微臣只有这个字写得还凑合,别的字实在不敢露丑。” 皇帝挑眼看他,笑道:“不愿意教吗?也就你敢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朕了。” 裴怀珹立即低头道:“微臣罪该万死。” “唉,朕哪里舍得你死呢。行了,退下吧。”皇帝一挥手。 裴怀珹忙抓住机会,匆匆的出了门,也没理聊天的养父,大步往外走。 裴公公跟吕公公道:“回头再聊。”急急去追干儿子,但对方大步流星的走,他年级大了,根本追不上,“离宫门关闭还有一会呢,你急什么呀。” 裴怀珹冷着脸道:“不急什么,你宫内还有事吧,那么留步吧,我还有事,要直接出宫了。”到了宫门外,骑上马,一路往锦衣卫衙门去了。 等到了人少些的地方,掏出帕子使劲在右手上擦了又擦,然后将帕子一甩,扔到了马蹄下,踩着踏了过去。 —— “你最近开光了,怎么把把赢啊?”赌桌上的其他人一边把银子往周瑄跟前推,一边道。 周瑄打了个哈欠,“算了,不玩了,总是赢没什么意思。” 有赢有输才有趣,每一次都赢一点都不刺激,赌博的乐趣一下子就丧失了。 自打他对鱼骨许愿,想要成为战无不胜的赌王后,他就没输过,但没几天,他就觉得无聊了。 许愿成为赌王其实有点胡闹的成分,他出身侯门,玩归玩,总不能真把赌博当营生。 他无聊的走出赌坊的院门,带着随从在街上漫无目的逛着。 他袖中的鱼骨暗暗叫道,你快许愿啊,许大一点的冤枉,比如做王爷做皇帝,你怎么这样散漫,除了想赌博百战百胜外就没其他的奢望。 鱼骨拢了拢这几天周瑄的愿望:“希望父亲的身体好转。”“希望母亲改改脾气。”“希望王姨妈不要总是掉眼泪了。”“希望牙疼好一点。”“希望屋里头丫鬟皮肤都能变得白皙透亮。”“希望二门外的黄狗下的狗崽子都是公的。”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它有点不耐烦他了,之前听说他被他爹赶到西北去,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纨绔,敢情整个一个不着调。 这时候鱼骨听到了他心里许的新愿望:自己鼻梁好像有点矮,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 “……”你就不能挣点气,许个带劲儿点的愿望吗?! 就听周瑄在心里又想,黎臻的态度也太差了,要是能跟自己道歉就好了。 “……”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愿望!你把我当成什么啊!鱼骨无声的咆哮着。 这家伙是不行了,还是换一个人吧。 不过,许的愿望应该帮他实现。 周瑄闲散的走在街上,就在遇到拐角转弯的时候,有个小乞丐耗子似的在他跟前窜过去,他为了躲避,往旁边一闪,结果脚下没刹住,直接踉跄到了路上,摔倒的瞬间,鼻子磕在了路上骑马人的脚蹬上。 他鼻梁一痛,疼得他激出眼泪来,酸着脸朝对方吼道:“你怎么骑马的?”待看清骑马的人是黎臻,更加一股怨气了,“疼死我了。” 黎臻好好的走路,周瑄突然撞出来,但是看到周瑄泪光饱满,想来可能是真疼,考虑到自己没受伤,而对方受伤了,不咸不淡的道:“抱歉,撞到你了,你没事吧?” 周瑄揉着鼻子,“我……”这一摸,就发现鼻梁凸起了一块,当真高了不少,同时听着黎臻的道歉,恍然大悟,敢情那鱼骨就是这么实现他愿望的啊。 果然是妖怪留下来的法宝,就是邪性,他在袖中摸了摸,打算把它丢了。 这一摸,不要紧,发现装鱼骨的袋子不见了。 “你们看到一个小红袋子了吗?”他忙问旁边的长随。 “是不是被刚才那个小乞丐偷去了?我这就去追!” “……算了!反正也是打算丢掉的。” 这时候,他看到黎臻已经走出了几步,忙追上去道:“我表妹已经恢复神智了,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给那个符箓,她恐怕还醒不过来。” 黎臻道:“她恢复了就好,好好养病吧,之前的所作所为,那不是她,我们家知道,所以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这个你们放心。” 周瑄道:“我这就回去跟我娘她们说,她们也能松一口气。” “那就去吧。”黎臻说完,继续往前走了。 周瑄摸了摸鼻子,郁闷的想,这愿望许得太也不值当了,一句道歉,鼻子却肿了,那个破鱼骨,简直听不懂人话。 他看着那个小乞丐消失的方向,心想,算了,谁爱拿谁拿去吧。 小乞丐捧着装鱼骨的小袋子跑到一个僻静的胡同内,兴奋的解开袋子。 这是从刚才那个锦衣公子身上掉下来的,应该有很多银子吧。 可打开袋子的瞬间,他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彻底呆住了,竟然只是几个破鱼骨头,“这什么破玩意啊!”扬手扔了。 他抱着膝盖,鼻子一酸,小伍子混得那么好,再瞧瞧自己,连捡个钱袋子里面都没钱,只有破鱼骨头。 好歹捡几个铜板,吃一顿饱饭啊。 哭完鼻子,发现装鱼骨头的袋子做工精致,心想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填补一下肚子。 他抹了把鼻涕,弯腰拾起鱼骨袋子,却发现它下面躺着几个铜板,刚好够吃一顿饱饭。 “这……这么凑巧?还是……”他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到鱼骨上。 —— 黎臻步伐轻盈的踏进宋府,听说宋映白在会客厅,径直去找他。 结果一推门,笑容就僵在了脸上,竟然发现谢中玉跟裴怀珹都在。 他不过出去一会,回敬国公府跟祖父道个歉的功夫,就被外面的狼钻了篱笆。 宋映白见他回来了,笑问道:“怎么样?老国公原谅你了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黎臻浑似没看到谢中玉跟裴怀珹,直接走到宋映白旁边坐下,“我跟他说,杨家的小姐是被妖怪附体了,才会对我纠缠不休的。结果我祖父说,就算杨小姐是被妖怪附体了,但是通过这件事看出了我顽劣的品性。我说,抱歉,孙儿知错了。可他就是不满意,说我道歉不诚恳,又要打我,我只好赶紧走了。看样子,短时间,他不会原谅我。” 宋映白笑道:“给你找几根荆条,你负荆请罪吧。” 不等黎臻说话,谢中玉气呼呼的哼道:“可是你语气一点不着急,听着还挺开心的是怎么回事。我看你就是想搬到这里蹭住吧!” 他还是从师兄那里听说,黎臻朝师叔请符箓这件事的。 好奇之下,打听了一下,才发现黎臻住在宋映白家,怕他遇到邪祟连累宋映白,赶紧跑来了。 他坐下还没等说上几句话,一个从没见过的锦衣卫裴怀珹就来了,看宋映白对他的态度,关系十分要好。 简直飞来两个横祸,一个横祸是黎臻住到了宋家,另一个就属裴怀珹这厮,本来就够烦了,又来一个。 黎臻打量谢中玉,“你来做什么?” “我来干什么?哼,知道你们今天休沐,特意来给宋映白做法驱邪的!你招惹来了邪物,我怕连累他。”谢中玉骄傲的道:“这是最正经也是最要紧的事情,你不能否定吧。” 一直没说话的裴怀珹,听闻此言,马上关心的问弟弟,“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你谁啊,跟你说?!黎臻和谢中玉不约而同的想。 宋映白忽然发现气氛有点诡异,但却说不出来,温笑道:“不用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黎臻瞄了瞄谢中玉,又瞥了瞥裴怀珹,故作气愤的哼道:“因为这个,咱们两个大男人互相亲了一下,这能叫没事吗?!” 谢中玉如五雷轰顶,惊叫道:“什么?” 裴怀珹脸色顷刻布满了阴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映白无奈的叹气,“就是一个妖怪喜欢黎臻,求嫁不成,附到我身上胡闹……” 黎臻把细节补充完善,“之后他亲了我一口,我气不过,等他醒过来,我找补回来了,也反亲了他一下。我觉得这个惩罚是合理的,你们觉得呢?大家都不是外人,一起评评理。” 他用“无辜”的眼神看向谢中玉跟裴怀珹。 裴怀珹阴沉着脸,黎臻的神态和语气都太不一般了,这不是谴责,这分明是炫耀! 原本以为他住到宋映白家里,只是好朋友没地方住,暂时借宿,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他之前是没往某个方向想,所以没多在意,但现在起了疑心,再一看,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之前只面对黎臻一个人的时候,他还看不清,现在加入一个道士,两人之间的对话,简直是围绕着宋映白在争风吃醋。 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包括为什么黎臻对敌意满满,敢情黎臻这个断袖看上了自己的弟弟,把他当潜在情敌。 这时谢中玉怒道:“合理什么啊合理?!你去找那个妖怪算账,才是合理的!你这根本是趁火打劫!” 裴怀珹冷眼瞅这位义愤填膺的小道士,心里恨道,还有你一个,竟敢觊觎我的弟弟! 宋映白咧嘴,“黎臻,我要说实话了,你真是个小心眼,这点破事,你有完没完了?” 当然没完,就是说给某些人听的。黎臻杵着下巴哼道:“既然没人愿意评理,那算了。”拿眼睛睃另外两个家伙,听到了吧?听清楚了吧? 谢中玉一副要狗急跳墙的样子,他很满意,只是看不懂裴怀珹的表情,他不该同样生气么,怎么还笑上了。 裴怀珹勾起唇角,呵呵冷笑了两声,他这个傻弟弟真是对虎狼环视全无察觉啊。 自己遇到被男人看中这种恶心事就算了,弟弟绝不行! 黎臻、谢中玉,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敢打我弟弟的注意,我能让你们得逞,才真是见鬼了! 第75章 临街的一个小二楼上, 南园诗社的几个成员照例举行每月一次的聚会。 办学院入诗社,是国朝学子最基本的文化生活, 而南园诗社不过是京城大大小小诗社中最普通的一个。 之前诗社有兵部官员之子马永言参加,还算有点名气, 后来他家遭难,他本人也死了。诗社便因为缺少扛鼎人物,成员流失严重。 从鼎盛时期的十人, 如今就剩下五人不到,而今天还有一个人生病缺席, 在场的只有四人。 “这是印好的诗集模板,大家看一看, 如果没有错漏,我就跟老板说,印上五十本,每个人十本, 大家可以留存, 也可以赠送亲友。”为首的儒生徐铉道。 这本诗集里收集了他们诗社自组社以来创作的诗词,足有上百首。 其他三个人各拿了一本, 翻阅着找自己的名字,看看把自己的诗作音印没印错。 就在大家聚精会神审阅自己所作的诗词的时候,突然就听楼下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不等他们反应过来, 随着噔噔噔的踩踏楼梯的声音, 一对锦衣卫已经冲了上来。 “你、你们干什么?”徐铉刚问完, 就被冲上来的锦衣卫按在了桌上。 这时候走在最后的一个小旗官,瞅了眼,“有人检举你们印反诗,都抓走!”一指桌上的诗集,“统统拿走!” 诏狱?儒生们一听,慌了神,诏狱就是地狱,进去的就没有能毫发不损出来的,“我们这些诗词中绝没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何至于抓到诏狱去?!”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押走!”小旗官狠道。 诏狱谁都知道,但身边还没有人进去过,所以对徐铉来说,诏狱或许是十八层地狱,但离真正的他很遥远,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被抓进去。 当他跪在诏狱潮湿阴冷的大牢里的时候,知道这不是梦了,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诏狱的墙壁积厚,左右之间根本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他又被单独关押着,如同待宰羔羊。 诏狱里没有窗户,他甚至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自己被抓进来多久了。 突然,他感到腿上一痛,本能的拿手一摸,竟然摸到了一把带着温度的毛皮。 “吱吱吱——”是老鼠逃走发出的声音。 “啊——有耗子啊——耗子咬人了——”他吓得快哭了,赶紧站了起来,不停的跺脚。 这时候,牢门被打开,借着走廊的灯光,他看两个校尉站在门口。 他害怕的往屋内退,这两个校尉凶道:“快出来,镇抚大人要提审你。” 他腿肚子发飘,战战兢兢的走向门后,被校尉一把拎住,推向了走廊尽头的一个刑室。 他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身穿锦绣华丽飞鱼服的男子坐在圈椅上,面无表情的翻看他们的诗集。 这间审讯室四面都是厚厚的石壁,隔音效果一流,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 徐铉用余光偷瞄了眼四面墙壁,见上面挂满了各类刑具,每一个都生铁打造,一看就知道质量过关。 他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穿飞鱼服的官员面前,“大、大人。” 裴怀珹目光仍旧停留在诗集上,看都不看他,念道:“静夜深山动鼓鞞,斯民何苦际斯时。出自马永言《除夕》。” 徐铉这本诗集中的确收录了马永言的诗词,主要觉得他诗作的确有些水平,应该保留留世,而且这些诗集就是诗社成员内部印发,根本没想到会被告发到锦衣卫来。 马永言是罪官之子,收录他的诗词确实容易惹麻烦,但是有罪的是他父亲,他本人并没大错,不能因为他的诗词被收录,就牵连他们吧。 徐铉胆子大了些,“他父亲犯罪不假,但他本人的诗词有造诣,流传后世又有何妨?” 说完,就见镇抚从诗集后冷眼睇他,吓得他忙低下了头。 “的确,这本诗集中只有马永言的诗写得还可以,剩下的只比打油诗好一点点。”裴怀珹冷笑道:“不过,你说马永言的诗有造诣,看来,你很认同他的观点,也想造反吗?” 徐铉拼命回忆,“……大人明鉴,学生和马永言其实没有深交,不知道他背地里想做什么,我们见面真的只谈论诗词。” 裴怀珹哦了一声,念道:“乱离何处觅扶苏,一夜快舟入帝都。庭院不须烧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红。” 徐铉一听,登时吓得骨头都酥了,这根本是个反诗啊,自己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这……这……”他支支吾吾的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突然间,诗词猛地被摔在了他头顶,他立即将脑门磕在地上,“我冤枉啊,虽然这本诗集是我拿去刻版的,但是收录整理并不是我,而是孙发。我只负责跟书社老板商谈价格,内容真的没多看啊,我真什么都不知道。孙发被抓的时候没在现场,但是我知道他家在哪里,我可以带路去抓他。” 不管了,这个时候只能自己顾自己了。 这种事弄不好脑袋要搬家的。 裴怀珹慵懒的一招手,“我知道,把孙发带上来。” 两个校尉出去了,很快拖拽了一个鲜血淋漓的人走了进来,把人往徐铉跟前一扔。 徐铉定睛一看正是半死不活的孙发,“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徐铉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哭喊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裴怀珹动了动手指,叫人把孙发带走,然后对吓得几乎神志不清的徐铉道:“我问你,马永言可带过一个道士到你们诗社去?” 徐铉想了想,拼命点头,“有的,有的。” “这首诗,其实是那道士所作,然后假马永言的名义收录的吧?”裴怀珹轻描淡写的道。 徐铉一时转不过弯来,“道士?有是有可他……” 裴怀珹继续道:“那道士叫谢中玉,是龙虎山来的,他还说过天下不过三家尔,皇家、孔家还有就是他们龙虎山天师一家。但天无二日,只有一家之尊,远在其他之上。对吗?” 徐铉好歹读过书,虽然受到了惊吓,但也知道这个时候对方说出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这是诱供,“……好、好像说过……” 那道士确实跟马永言一起出现过一次,但他基本上不说话,不过,锦衣卫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好了,他可不想像孙发一样。 裴怀珹满意的道:“那么,再见面你能认出他来吗?” “能,能的!”徐铉道:“一定能,这首诗是他做的,天下三家的话也是他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裴怀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起身向外走。 徐铉跪在地上,看着飞鱼服的衣摆从他眼前经过,直到看不见。 他虚脱的瘫倒在地,那个道士不是他的朋友,只是个陌生人,构陷起来没那么深的负罪感。 最重要的是,他既然是龙虎山的,那么肯定有靠山,不会轻易被收拾的。 他只是想活命而已啊,这不能怪他,不能怪他…… —— 宋映白早晨点过卯,刚捧过房家墨泡的茶,才吹了一口,就有校尉来禀告,“大人,上清宫廖中芳道长求见。” 不是谢中玉,而是他师兄?宋映白纳闷的想,不过越反常越代表可能有大事发生,“在哪呢?” “在衙门外等您呢,说如果方便,想请您立刻见他一面。” 锦衣卫里不方便外人进来,只好他出去了,宋映白放下茶盏,快步出了院子,来到大门外,就见廖中芳正急得团团转,一见他来了,忙道:“宋百户,快救救我师弟吧。” “他怎么了?慢慢说。”看廖中芳的样子非常焦急,弄得他都紧张了,不过谢中玉能遇到什么事?就算遇到事,他师叔也能解决吧。 “他被北镇抚司的人抓走关进诏狱了。”廖中芳道:“已经关了一夜了。那边不许任何人探望,也不知道是什么罪名,师叔叫我稍安勿躁,但我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要出事情。” “北镇抚司?诏狱?”那不是哥哥的地盘么,“你别急,可能有什么误会,我帮你问问。” “我打听过了,说是北镇抚司镇抚的人下令抓的。你可能无能为力,还是请转告黎大人,请他帮着想想办法吧。” 镇抚下令抓的?如果裴怀珹不是他哥,以他的身份的确无能为力,但现在不一样,“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就知道他每日不着调,早晚要出事,唉,总之麻烦宋大人了。” “别这么说,他也是我的朋友。” 宋映白辞别了廖中芳,都没说再回衙门喝口茶,而是直接去找哥哥问了清楚。 八成是他手底下的人因为某些原因抓了谢中玉,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朝廷有人好办事,在自己亲哥哥手下,一定能查清楚真相。 毕竟谢中玉那人,他多少有点了解,偶尔狗脾气了些,但绝不会犯大错。 裴怀珹料到宋映白会来,已经做好了接待准备。 他一进门,裴怀珹就叫人给他看座,然后笑着道:“早饭吃了么,这里有点心,你吃些吧。” “吃过了,还不饿。”他坐下,喝了口茶,“就是往这边赶,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裴怀珹顺着他问:“什么事这么急,连口水都没喝?” “谢中玉,就是上次在我家里,你碰到的那个道士,他昨晚被抓进诏狱了。我想问一问,他犯了什么错,当然如果他真的犯了大罪,绝不姑息。只是,我担心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他之前帮过我不少忙,我不能不管。” 本以为哥哥也会震惊,马上派人询问发生了何事,不想他慢条斯理的点了点头,“是我下令抓的,而且依我的意思,你最好不要管这件事。” “为什么,他犯什么罪?很严重吗?” “他大逆不道。” 宋映白因为罪名太过匪夷所以,他甚至想笑,“大逆?他?他出家人怎么逆?” “现在有人告发他题反诗,而且言语中也多次表示对朝廷的轻慢不屑。”裴怀珹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本诗集,翻到一页给宋映白看,“我派人追查这个马永言,发现他跟谢中玉曾经往来密切,而且有人作证这首诗其实就是谢中玉做的,不过碍于他出家人的身份,让马永言代为发表而已。” 宋映白听到马永言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因为石妖借用谢中玉身体的时候,真的跟马永言有过来往。 他凝眉低头看这首诗,“乱离何处觅扶苏,一夜快舟入帝都。庭院不须烧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红。” 读毕,目瞪口呆。的确够得上反诗的标准了。 宋江“敢笑黄巢不丈夫”都是反诗要杀头,这首诗“觅扶苏”了不说,还“入帝都”“四山烽火”,分明描绘了一副在起义领袖的带领下,四周百姓揭竿而起,烽火连连的画面。 扶苏是秦始皇的长子,合法继承人,他死后,无数的起义军都借他的名义造反,属于敏感人物。 宋映白记得《史记》里陈胜说过一段话,“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就是说秦二世是不是长子,皇帝不该由他做。 所以正常的话,谁也不会闲着没事找扶苏,除非在位者是暴君或者不是正统皇位继承人。 他咬唇,“我看是诗社其他人写的,故意栽赃给已经死了的马永言。另外,他们知道谢中玉背靠龙虎山上清宫,故意牵连他下水,将水搅浑,好给自己脱罪。” 裴怀珹道:“可是我审讯过了,据说谢中玉还说过天下只有三家等大不敬的话。再说了,道士谋反并非没有先例,魏晋时期,天师道孙恩之乱,便是这帮道士弄出来的。说不定,谢中玉也想效仿孙恩,做一番大事业。现在人证都在,光凭一句你认为不是,恐怕不妥吧。” “……我只是觉得,只有人证算不上实打实的证据,我和他又有交情,总要替他调查清楚。”虽说破案不能靠直觉,但这一次,宋映白就是敢凭感觉保证,谢中玉绝对是冤枉的。 “我建议你圣上裁断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这就是我为什么发现这件事,立刻逮捕谢中玉的原因。幸好由我发现了,要是别人发现的,可能连你我也会牵连上。至少现在我先将他捕下狱,别人不会说咱们是一伙的。” 宋映白道:“算了,我直接跟你说吧,谢中玉去年有段时间把身体的控制权丢了,一个妖怪用他的身体结交了马永言,所以就算是他写的,其实也不是他写的,明白吗?” “被妖怪夺走了身体的控制权?这种理由说出去谁会信?”看来谢中玉还是个废物道士,这种水准的家伙还敢觊觎自己的弟弟,哼! “我和黎臻都能作证!”宋映白道:“虽然很复杂,但是这就是事实,跟马永言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不是他。” 裴怀珹道:“你觉得这种说辞能让陛下信服吗?弄不好还会把你俩折进去。你最好别再提了,掺和进来对你们只会不利。” 这件事肯定会报呈皇帝,皇帝怎么会相信反诗是一个暂时被夺舍的妖怪写的,要是这样,就不会有因言获罪了,任何人都可以声称自己之前的言论是妖怪控制下说的。 宋映白揉着太阳穴道:“可这件事太严重了,真的太严重了。不管怎么说,让我审一审所谓的人证吧。求求你了,你就通融通融吧。” 裴怀珹没法拒绝弟弟的请求,加上人证他都训练过多少遍了,不会出纰漏,“好吧,也就是你,换成别人,门都没有。” 吩咐人把徐铉给叫了上来,因为裴怀珹交代过,宋映白盘问了一通,没什么效果,只好叫人下去。 宋映白在人证这里没有收获,又求道:“我想见见谢中玉说几句话,行吗?” 这也在裴怀珹预料中,“我跟你一起去吧。” 诏狱阴暗潮湿肮脏,配合上刑讯的惨叫声,堪称炼狱。 因为上次来过,宋映白倒是没什么感觉,来到关押谢中玉的牢房,见和别的房间不同,收拾的还算干净,而且四壁上都有照明的油灯。 谢中玉在地上打坐,听到开门的声音,看到宋映白,欣喜的坐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宋映白不得不给他泼冷水,“我这次恐怕不能直接带你出去,告诉你,你摊上大事了。” 谢中玉一怔,“什么事?” 宋映白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气道:“你啊你,当初怎么会让石妖控制你的身体?!” “说这个干什么?”谢中玉纳闷的道:“既然你来,那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被拘押了吧。” “马永言记得吗?”宋映白质问道。 谢中玉摇头,“谁啊?” 宋映白道:“你被石妖控制身体的时候,跟这个人交好,一起写了一首反诗!现在被人指证,你这次可惹大麻烦了。” 谢中玉一懵,“我、我去找师父作证。” 话音刚落,就见裴怀珹站到了门口,“知道你会点小法术,你最好不要动歪脑筋,你若是逃了,就是坐实了罪名。” 谢中玉指着裴怀珹气道:“你、是你吧,你诬陷我!我什么都没写过,也都不记得,我不信皇上会不分青红皂白相信你一面之词!” 宋映白将谢中玉的手指按下,“你现在人在屋檐下,怎么还不知道低头呢,你先别轻举妄动,你师叔还有我们都会想办法替你洗清罪名的。” 谢中玉恨恨的道:“我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说罢,忍不住又瞪裴怀珹,肯定是这家伙干的。但就像宋映白说的,他现在人在裴怀珹这里扣着,想骂也得出去再骂。 宋映白又安慰了谢中玉几句,不宜多说什么,便跟裴怀珹离开了。 “皇帝宠信上清宫诸人,谢中玉在这里,千万不能用刑。”宋映白道:“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苛待他。” “你放心,吃喝都不会少了他的。”裴怀珹吓唬他,“不过我劝你,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弄不好会牵连到你。” 宋映白现在心里没底,哥哥也是好心,总不能梗着脖子说,非要管到底,只好道:“我知道了。” 裴怀珹送他向外走,“还有,黎臻这个人,你最好小心点,别跟他走太近。” 宋映白正想回去跟黎臻商量,不解的问:“他有什么问题?” 裴怀珹迟疑了,考虑到弟弟还没有识破黎臻用意,还是不要戳破的好,否则的话,可能逼得对方做出过激行为来。 “就是人心隔肚皮,你跟他相处时刻记着多留点心眼吧,别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他一个外人,对你这么好,肯定有所企图。” 宋映白想反驳,但看哥哥一脸的严肃,不好多说什么,“我记住了。” 离开诏狱,他马不停蹄的回到了锦衣卫衙门,一进门直奔黎臻所在的办公处,通禀后进去,就见黎臻仰靠在椅子上,脸上盖了一本书,正是在裴怀珹那里看到的诗集。 他走上前,一把将诗集拿开。 黎臻笑看他,“被裴怀珹赶回来了?谢中玉也没救出来吧。” “你早知道了?” 黎臻叹道:“你第一时间都没说跟我联系,而是直接去找裴怀珹。” “人是他抓的,我又认识他,当然选择直接去找他了。”宋映白道:“况且现在也不是比较亲疏远近的时候吧,现在,谢中玉被控写了反诗关在诏狱里,可怎么办啊。”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黎臻坐直身子,继续看诗集。 宋映白有点憋气的看他,“知道你看不上谢中玉,但他现在有杀身之祸,就不能放弃成见,救他一命吗?” 黎臻见他这么认真,忍不住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杀什么身啊,他死不了的。” “可是反诗……” “证人关在诏狱里,多给裴怀珹点时间,他甚至能指控谢中玉十月怀胎给和尚生过孩子,从十月怀胎到如何养大的都能说得清清楚楚,八成还能再给你加一段两人因为孩子皈依哪个门派大打出手的戏码。”黎臻笑道:“皇上也不是三岁小孩,这属于厂卫的栽赃老把戏,他不会信的。” “你的意思是,谢中玉是被裴怀珹陷害的?”宋映白摇头,“不是他,他只是接到告发,为了撇清关系,迅速将谢中玉逮捕了而已。” 黎臻就想不明白了,宋映白对裴怀珹莫名其妙的信任从哪里来的,“行,这个没证据暂时搁置。” “先别猜谁是幕后主谋了,先想想怎么把谢中玉救出来吧,圣心难测,万一皇上真的下令要谢中玉的命怎么办。” 黎臻搂过宋映白的肩膀,耐心的讲解,“看在龙虎山的面子上,加上证据不足,皇帝绝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但是同时,涉及反诗,皇上也不会贬斥告发的人,说他无理取闹,那样做的话,以后谁还敢上报可疑的言论。所以皇帝也不会释放谢中玉。” “那他岂不是要一直关在诏狱里?” 这就是裴怀珹的目的了,谢中玉是宋映白的朋友,弄死他不现实,留他一条命关起来最好,关上个一两年,别说做情敌了,做什么敌人都凉快了。 “是啊,反正他做狗都做一年,关个两三年,等事情过去了,再放了就完了。诏狱里关十年八年的大有人在。”黎臻道。 “不行不行。”宋映白道:“这不跟判了徒刑一样么,得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其实我有个主意……” “真的?”宋映白眼睛一亮,“什么主意?” “你撒个娇,我就告诉你。”黎臻笑着审视他。 “不撒。”宋映白想都没想,“要不然等谢中玉出来让他给你撒一个。” “免了,不看。”黎臻撇嘴。 “你正经点吧,行吗?”宋映白忽然一愣,诶,确实啊,好像黎臻最近戏谑他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好了,不说笑了。”黎臻道,“谢中玉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朋友,为了你,我也得救他出来。你放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在地狱井的时候,他曾看到因为谢中玉两人交恶的未来,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反而要高风亮节,把谢中玉救出来,在宋映白这里赢上一波好感,把恶毒的裴怀珹踩下去。 果然,就见宋映白笑逐颜开,“我就知道,还是你靠得住!” 黎臻纠正道:“你应该说,只有你靠得住。” 这个时候你还抠字眼?宋映白震惊,但鉴于黎臻骨子里骄傲的本性,毕竟现在有求于人,说句好话又不会少块肉,便道:“好吧,你说得对,只有你靠得住。” 黎臻很满意,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第76章 “你现在能说说是什么主意了吗?”宋映白问道。 黎臻也不卖关子了, 让宋映白把耳朵靠过来, 将自己的办法一五一十讲给了他听。 宋映白听完, 诧异的看着黎臻, “你竟然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正想把你脑袋切开,看看是怎么长的。” 黎臻顺杆爬,把脸凑向他,“给你看。” 宋映白推开他,“我就是说说,不过皇上会信吗?” “其实人都一样, 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只要确定皇上不会杀谢中玉这点,顺着这个想法替他开罪, 皇上有台阶下, 顺水推舟就会把他给放了。” 宋映白赞同, “那我这就派人去办,把雕版什么的准备好。” “你别动了, 这件事你就别插手,全权交给我就好了。”黎臻用承揽一切的口吻道,放心吧,一定让谢中玉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宋映白由衷的道:“虽然你平时跟谢中玉不对付, 但是关键时刻还得多亏你。唉, 刚才一听说涉及到反诗, 我就慌了。” “这不怪你, 你才入职几年?经历的还是太少,多在锦衣卫里待几年,这些你就都懂了。”黎臻贴心的安慰道。 如果说他刚才是因为黎臻高傲的性子才说好话的,那么现在真是发自内心的感谢黎臻了。 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他不仅全力以赴的帮助他,甚至连句风凉话都没说,还好心的劝慰他。 他发自肺腑的道:“谢谢你,真的。” 黎臻伸出手指在他鼻梁上刮了下,“别这么见外,你不是说过么,咱俩谁跟谁呀。” “嗯!”宋映白笑着点点头。 黎臻本想乘胜追击,询问宋映白谁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还是裴怀珹。 但一想还是不要太“乘人之危”,太过刻意会引起怀疑,不如见好就收,便没有继续问。 —— 一转眼,谢中玉被关在诏狱大牢里足有差不多半个月了,皇上才把黎臻跟裴怀珹召进宫,询问这件事。 虽然裴怀珹一早就把这件事奏报上去了,但是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事无巨细的都过问。 不出意外的话,就像黎臻说的,谢中玉会这么一直关在大牢里,先过个几年再说。 还是黎臻派人去找于道长让他跟皇上开口求情,趁早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叫皇上对这件事做个决断。 于道长身为谢中玉的师叔,听到师侄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也吓了一跳,赶紧卜了一卦,卦象显示谢中玉有惊无险,他便将这件事暂时束之高阁,就怕开口求情,反而激起了皇帝的杀心。 不过,既然黎佥事让他求情,他选择相信他,便在面圣的时候提了师侄入狱一事。 皇上一怔,“竟然有这件事。”也不知道皇帝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皇上亲自过问,谢中玉是死是活全在他一句话。 黎臻接到传召,立刻入了宫,在西苑的狩猎场,见到一身戎装的皇上还有一干太监内侍,比如吕公公,裴能,曹祥和曹小川等人,裴怀珹也在其中。 皇上身板细弱,即使穿着戎装,也并不威武。 黎臻到的时候,他正双臂拉着弓,眯着眼睛瞄准前方一个由小太监抱着缓缓移动的靶子。 小太监看得出来很害怕,毕竟这一箭射偏,他的小命就交代了,况且皇上看起来并不像个神射手。 这时候吕公公上前一步,笑着对皇帝道:“皇上,黎佥事来了。” 皇帝手一松,箭矢从小太监旁边射了过去,他失望的摇摇头。 吕公公一脸堆笑的道:“今儿风太大了,把您的箭给吹偏了,这要是正常的好天,一准中了。” 皇帝露出一副“老奴才你真会说话”的笑容,没有理他,而是转身对黎臻道:“你来了,朕听裴镇抚说于道长的师侄写了一首反诗,这件事你知道吗?”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了,如果他选择相信裴怀珹,那就早结案了,叫他黎臻来,肯定是想听点不一样的。这跟黎臻预料的一样,皇上不会轻易制裁谢中玉。 “……臣知道,还派人调查了一下,正在写奏疏。” “那就别写了,直接说说你都查到了什么吧。”皇上转身坐回椅子上,示意黎臻道来。 黎臻瞅了眼裴怀珹,见他一脸的淡定,这也难怪,他找到这么大个罪名扣在谢中玉头顶上,实质上以经赢了,谢中玉不可能全身而退。 “这件事疑点颇多,首先马永言死无对证,诗究竟是他写的,还是谢中玉写的,没有定论。” 裴怀珹道:“秀才徐铉、孙发就是证人,谢中玉做这首诗词的时候,他们可是亲眼所见。” “这首诗的名字叫《除夕》,描述的也是除夕的内容。难不成除夕之夜,他们诗社的人不陪家人,反而聚在一起写诗吗?”黎臻针锋相对。 裴怀珹淡淡的道:“黎大人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除夕诗并不一定就是除夕所作,就像闺怨诗又有几首真是女子所作呢?创作上的事儿,哪能丁是丁卯是卯的。” 皇上眯着眼睛,似乎在思考。 黎臻继续道:“这倒也是,这首诗描述的的确是除夕当晚的景象,这点裴镇抚没有异议吧。” 裴怀珹摇摇头,“没有。”倒要看看你如何替他辩白。 “乱离何处觅扶苏,一夜快舟入帝都。庭院不须烧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红。”黎臻对皇帝道:“现在这首诗最大的问题,在于觅扶苏三个字。但其实,臣查明,第一句应该是,觅屠苏。” 裴怀珹不由得一愣,随即就懂了黎臻的用意,扶苏是造反领袖崇拜的人物,但屠苏只是酒。 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全都震惊了,原来还有这样的辩白思路?! 皇上微微颔首,琢磨了一下,“乱离何处觅屠苏,一夜快舟入帝都,也是押韵的。” 黎臻趁人打铁,“臣在刻印铺子查获了一张废弃的雕版,上面刻的不是扶苏,而是屠苏。” 裴怀珹一听黎臻就是在造假,“我们将刻印铺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所有的板都查封了,并没见到刻成屠苏的雕版。” “我刚才说了是一张刻废的版,我带队在附近的垃圾堆找到的,你在店内当然找不到。”黎臻道:“至少说明,一开始刻的是屠苏,至于为什么后来变成了扶苏,其中问题就大了。皇上,您如果想看证物,臣这就叫人呈递上来。” 都说了是垃圾堆里找来的,皇帝并不想看,“那就不必了。” 黎臻道:“这块雕版的发现,至少说明这首诗的第一句,很可能一开始写的是‘觅屠苏’。而且刚才也说了,这是一首描写是除夕的诗词,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准备好菜好酒,觅屠苏比觅扶苏,听着更合乎情理。” 裴怀珹冷笑,“照你的意思,写这首诗的人,是想寻觅屠苏酒,所以才想入帝都的了?” “正是如此。京城广聚天下物资,贩卖的酒水何止百种,屠苏酒自然也在齐列。” 裴怀珹道:“可是写这首诗的人,当时就在京城,为何还要快舟入帝都?依我看,他描写的分明是带兵从天津卫的港口登岸。” “裴镇抚刚才也说了,写除夕的诗未必是除夕夜里做的,闺怨诗未必是女人写的,那么写这首诗的人,就算人在京城,也可以假想自己并不在啊。创作上的事儿,哪能丁是丁卯是卯的。” 裴怀珹嘴角勾了勾,选择沉默。 其他人在一旁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心里大概有数了,黎同知想把这首谋反诗辩白成一首普通的诗作。 毕竟裴怀珹手里握着人证,不能从诗词真正的作者下手洗冤,只能把这首诗洗白成不是反诗。 只有这样,这首诗无论是谁做的,作者才会安然无恙。 皇上看在于道长的份上,也不会要谢中玉的命,但他写了那种诗,心里还是有疙瘩,此时听到黎臻这般说,心里好受多了,“照黎同知的意思,这就一首寻常的描述除夕景象的诗词喽?” “回陛下,臣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臣还查清,四山乃是一种烟火的牌子。后两句‘庭院不须烧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红。’,也很好理解,这首诗的作者不喜欢爆竹,也就是喧闹的鞭炮,而是喜欢灿烂照人红的烟花。” 裴怀珹反问道:“有这种烟花的牌子么,我怎么没听过?” “马永言祖上是从浏阳来的,四山是浏阳当地的烟花名称。” 浏阳盛产烟花,当地作坊不计其数,有恰好叫四山也在情理之中,最重要的是,谁会真去当地调查,就算去,何年何月能查清楚?再说,就算派人去,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经过黎臻的一番洗白,这首诗彻底变成了一首除夕夜景的寻常之作。 过年了,想喝屠苏酒,于是乘坐扁舟进京购买,庭院里不要燃烧喧闹的爆竹,最好燃放灿烂的四山牌烟火,照得人红彤彤的特喜庆。 皇上想了想,没急着下定论,而是询问周围的内侍们,“你们怎么看?” 裴公公率先站出来支持自己的养子,“陛下,就算这首诗没问题,但谢中玉所说的‘天下不过三家尔’,这种话,也是存了不臣之心的。” 吕公公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站黎臻,皇上如果想杀谢中玉早就杀了,裴能站裴怀珹那是没有选择,他还是选择站胜算大的那边吧。 “老奴认为黎同知所说的有理,这首诗没什么大问题。” 曹祥跟曹小川互相使个眼色,决定拉拢裴能对抗姓吕的。 曹祥道:“皇上,奴才才疏学浅,不懂那首诗,但是如果谢中玉真的说出天下不过三家尔这种话,也不能轻饶。天下第一家,只能是皇家。” 黎臻不急不缓的道:“可谢中玉不是儒生,就算他真的说了那样的话,只能说他是个狂妄的出家人。” 一个道士,信奉的是三清,服从的是张天师,心里觉得龙虎山天下第一厉害,过不过分?过分!但要说大逆不道,却远远算不上,谋反更是无稽之谈。 如果掰扯起来,牵扯的问题可就多了,神仙和皇帝哪个厉害?一想就头大,皇帝闲得慌才会把斗争扩大化。 果然,皇上听了黎臻的话,道:“他这么说,也是情有可原。朕相信于道长的为人,他的师侄可能狂妄,却不会包藏祸心。还有那首诗,朕认为,写得相当平庸,不用太在意。” 一切都在黎臻的预料之中,皇帝会借坡下驴,把这件事压下去。 他瞄裴怀珹,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继续争论也兴趣缺缺。 黎臻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意兴阑珊,他也不想把谢中玉弄死,就算现在证明谢中玉没有谋反的企图,但失去的自由和信任却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就听皇帝道:“不过,谢中玉本人理应即刻返回龙虎山,勒令张天师和他师父严加管教。” 谢中玉被驱逐,短时间别想再回来了,裴怀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不管耍什么手段,都是为了最终的目的,自打裴怀珹给谢中玉扣上罪名,他就知道他得有这么一天。 黎臻出不出手,区别只在于谢中玉会被关多久。 如今黎臻替他“伸冤”了,他不用被关在脏臭阴暗的诏狱很多年,即刻就能出狱,少受很多罪。 皇上的裁决,也合乎黎臻的心意,马上道:“皇上圣明,臣这就带人将谢中玉押送出京。” 在旁人看来,黎臻是为了谢中玉好,防止夜长梦多,将他尽快救出诏狱,返回安全的龙虎山。 只有裴怀珹看得清楚,黎臻这厮分明是想尽可能快速的解决谢中玉,把他赶出京城,彻底断绝他跟他争夺宋映白的可能。 想到这里,裴怀珹朝黎臻冷眼一睇,姓谢的已经滚了,下一个就是你。 皇上叹了一口气,“那你就去办吧。” “臣遵旨。”黎臻告退,一刻不耽误的出了宫,借用宋映白的话,去给某人开欢送会。 裴怀珹见事情解决了,也道:“臣请告退。” 皇帝却阻止道:“且慢,朕还有话与你说。”他伸了个懒腰,对左右道:“最近怎么这么无趣,就没什么乐子让朕开心一下吗?” 曹小川上前,低声道:“陛下,不如去看看徐姑娘。” 徐姑娘就是教坊司的徐月朗,皇帝的乐子之一,他一皱眉,“一开始朕为了见她,偷偷摸摸的出宫,确实很有趣,后来出宫的路线都熟悉了,一切就变得乏味了。” 吕公公想了想,笑道:“那不如去淑妃娘娘那儿转转,她那小厨房又换厨子了,手艺可好了。” 淑妃出身梁国公府,在吕公公眼里,就是个娇生惯养作天作地的小妖精,但也最得皇帝喜欢。 皇帝摇头,“她最近太爱哭哭啼啼的了。” 吕公公赶紧记在心间,原来皇上不喜欢淑妃娘娘哭闹,转身得告诉她。 裴公公见两位同行都没法让龙颜大悦,便朝养子道:“怀珹,你也来说说吧。” 皇帝一笑,顺着裴公公的话道:“对啊,怀珹,你也来说说。” 吕公公和曹祥父子不约而同一怔,皇上这是没留心顺口叫出了裴镇抚的名字,还是有意为之? 裴怀珹心里厌恶,以一贯冷漠的态度道:“微臣没有好提议。” 皇帝便道:“既然没有好提议,那朕还是继续射箭吧。裴镇抚,你过来,帮朕拿着箭囊。” 可能是碍于有其他人在场,皇帝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询问他是否会射箭,进而让他教习,只是让他捧箭囊。 裴怀珹只好走过去,从内侍手中拿过装箭矢的箭囊,站在皇帝身边,其他人站在他们几步外的地方。 皇帝低头挑选箭矢,低声笑道:“是不是因为朕升了黎臻的官,没升你的,你不开心了?” 听说谢中玉跟黎臻走得很近,裴怀珹这一次出手,怎么看都是奔着黎臻去的。 从没听说他俩之前有什么过节,皇帝只能想到是因为黎臻突然升了官。 裴怀珹没吭声,皇帝这么认为最好了。 “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看来出去一年多,你变了不少,以后可别出去,再要走,朕也不许。” 裴怀珹真受不了对方这种撒娇似的语气,强忍着反感,“微臣遵旨。” 这时候一股风吹来,皇帝打了个喷嚏,周围的太监赶紧拿来斗篷。 皇帝看似随口的道:“给裴镇抚就行了。” 裴怀珹只得腾出一只手将斗篷接过来,与此同时皇帝又打了一个喷嚏,周围的人都盯着裴怀珹,但凡是个正常臣子,这个时候都知道应该给皇帝披上。 裴怀珹没办法,冷着脸将箭囊往地上一扔,将斗篷狠劲抖落了一下,才给皇帝披上。 皇帝微微昂头看他,看到裴怀珹眼底不加掩饰的冷漠和狠戾,只觉得心中一热,不免呼吸都急促了些,然后自己低头系好了斗篷。 —— 谢中玉待在牢中,虽然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被用刑,但这样的环境下,他也是度日如年。 忽然,许久未开的牢门被人打开,就见黎臻出现在了门口。 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包袱,抛给他,“走了,送你回家。” “回家?”谢中玉打开包袱一看,都是他的个人物品。 紧接着,小猴子丹丹也跟着跑了进来,蹲在了他肩头。 “皇帝让你立即离京,不许停留,特命我来押送你出城。”黎臻侧身让路,“这个包袱是我去于道长住所,叫你师兄给你收拾的,他说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谢中玉揪着包袱恨道:“是你捣的鬼吧?” 黎臻没有像往常一样针锋相对的反驳,而是转身对门外道:“你可算来了,某人不领情。” 话音一落,就见宋映白走了进来,“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是黎臻为你说话争取的了。快点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黎臻挑挑眉,朝谢中玉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谢中玉知道自己这次算是栽了,不管是不是黎臻陷害他的,反正他都是赢家,“行,我这就走!我知道,这次的事情肯定是你跟裴怀珹两个人捣的鬼。” 黎臻也不反驳,只是朝宋映白叹气,“要不然,我还是走吧,你跟他说好了。” 这个高姿态摆得很漂亮,宋映白忙想着他道:“我们也没什么说的了,谢中玉,你赶紧走吧!回到龙虎山你才算彻底安全。”见谢中玉不动弹,脸色一变,“快点吧你!” 谢中玉气哼哼的抱起包袱和丹丹,往大牢外面走。 到了门口,发现黎臻很贴心的给他准备好了马车,连车夫都配好了。 撩开车帘,见里面有被褥等行李,还有路上的干粮水袋,看来是要彻底把他送得远远的。 宋映白催促道:“你看黎大人准备的多齐全,什么都给你备好了。好了,赶紧上路吧。”说着,着急的推了他一下,“好不容易捡条命,就别磨蹭了,还不快走。” 谢中玉可怜巴巴的道:“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呢。” 黎臻八成想气死谢中玉,对宋映白道:“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不用,谢中玉,你有话就直说吧。”宋映白不是不伤感,毕竟谢中玉也帮过他不少忙,只是觉得此时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黎臻含笑看谢中玉,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中玉依依不舍的对宋映白道:“咱们还会再相见的。” 黎臻勾唇冷笑,喝我们喜酒的时候吗? 宋映白颔首,“当然了,日子还长着呢。好了,再不走,天黑前就出不了城了。”说完,督促谢中玉上了马车。 黎臻派了一对锦衣卫押送马车,吩咐他们务必将马车送出城门。 马车开动,谢中玉恋恋不舍的从车窗中向后看,就见黎臻得意的朝他挥手作别,气得将车帘放了下来。 目送马车离去,宋映白松了一口气,对黎臻道:“自打你进宫了,我就一直在等你消息,就怕传来噩耗,幸好幸好。”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宋映白赞同,笑着颔首,满眼的信任。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袁同知卸职了,皇上升了我做同知,这几天公文就会发下来。” “真的?太好了!”替朋友高兴。 黎臻眼睛笑弯弯的看他,“所以今天晚上咱们好好庆祝一下吧,一来,我升职,二来,顺利救出并送走了谢中玉。” “我能不能也参加?” 黎臻循声望去,就见裴怀珹站在他们几步外,两人光顾着说话,竟然没发现他来了。 裴怀珹的脸色难看的就跟黎臻挖他家祖坟了似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能参加吗?” 虽然早知道谢中玉之后,就会轮到自己,但裴怀珹一口气都不歇的紧接着朝他发难,还是超乎了黎臻的预料,“……你觉得凭咱们的交情能吗?” 能不能先滚?等明天再斗不行吗?! 裴怀珹笑了笑,问宋映白,“你觉得我能参加吗?” 宋映白嗅出了火药味,他推断应该是黎臻救谢中玉这件事,得罪了把他抓进去的哥哥。 现在要是让两人晚上聚会,再喝点酒,还不得打起来啊。 黎臻救出谢中玉在宋映白这里赢得了很多好感,只觉得裴怀珹可笑不自量,这时候跟他争,哼笑道:“是啊,宋映白,你说呢,他能参加吗?” 宋映白头都大了,哥哥不能得罪,但黎臻替他忙前忙后,也不能撇下不管。 正结结实实的感受什么叫做“左右为难”的时候,就见黎臻跟裴怀珹一齐看向他,不约而同的催促道:“宋映白,你快说吧!” “……”宋映白打了个寒颤,“我……” 第77章 宋映白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 真想说一句, 我还是自杀罢。 他拿不定主意, 恨不得现在立即找个地方钻进去逃遁。 黎臻认定裴怀珹没胜算, 毕竟他跟宋映白之间发生过那么多事情, 岂是裴怀珹可比的,但是宋映白在亲疏远近如此明显的情况下,还犹豫不决,他有些着急的道:“宋映白,你别神游了,快拿个主意。” 没想到裴怀珹一听, 不悦的道:“你既然想让他拿主意,能不能别催他。” 你算什么东西,你处处都不如我, 还敢教训我, 黎臻道:“我们自有交情在, 怎么说话与你何干?!”说罢,对宋映白道:“别理他, 咱们走。” 裴怀珹打定主意横插一脚,“是不是怕宋映白做出决断,你没面子?” 黎臻一听,哑然失笑, “我是怕你没面子, 行, 咱们谁也别催, 就看宋映白怎么说。” 两个人又都看向宋映白,这一次,两人倒是都不催了,但是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自信满满。 宋映白有一种,我是谁,我在哪里的错乱感觉,为什么他要卷进这种充满了腥风血雨的漩涡啊。 这要是前面有一条河,他一定跳进去游走。 “这个……升官发财,人生喜事,哪能不庆祝呢。”宋映白用废话拖延时间,“而且谢中玉这件事平安解决,也是一件大喜事,虽然他本人不在这里,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确实是喜事,哈哈。” 黎臻和裴怀珹看着他,相继抱住了肩膀,面无表情的看他还能怎么拖延时间。 “……”宋映白没办法,硬着头皮道:“这叫双喜临门,既然大喜事,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所以就由来我操办吧,把衙门的千户百户们还有南镇抚司的,也都叫来,人多才热闹!你们说对不对?” 哥哥要参加,肯定不能拒绝,唯一的办法是把邀请的名单扩大化,把他包括在内。 而黎臻这边呢,又不能取消不庆祝,所以这是一个折中的办法。 裴怀珹没有异议,“好。” 黎臻却不满意,他想跟宋映白单独庆祝,而不是弄成闹吵吵的酒席,“算了,不办了。“ 宋映白见状,上前笑着劝道:”我都说了是我做东,你得给我这个面子,再说了,今天不办,改天别人也要登门祝贺你,到时候我家门前车马如流,外人瞧着,还以为我宋家又发生什么大事了呢。” 黎臻如今借助在宋映白家里,等过几天公文发下来,到时候肯定有人登门祝贺,上一次宋家门前这么多车马是他伯父死了,不知情的邻居,弄不好以为他家有发生大事了。 黎臻为了不给宋映白添麻烦,“好吧,就依你的意思。”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朝他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终于在两边都没得罪的情况下,把事情还算圆满的解决了。 裴怀珹一听黎臻的口吻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像跟宋映白关系多么亲密一般。这人就是黎臻,但凡换个官职低微,或者没靠山的,早被他锤死几百遍了。 不过,黎臻这种心思见不得光,他自信能把他从弟弟身边赶走。 宋映白叫过旁边的随从,吩咐道:“你回锦衣卫衙门通知各千户所,今晚上在雅乐轩酒楼给黎大人开烧尾宴。” 官员升迁举办的宴席叫做烧尾宴,一听就知道黎大人又升官了,赴宴是为了庆祝高升。 随从们得令,趁着那边还没放衙,赶紧回去通知了。 宋映白见两人间的气氛还不融洽,为了缓和气氛,还讲了两件他自认为有趣的事情,但身旁这两位完全没有笑意,都绷着个脸。 等骑马到了酒楼,宋映白在楼下点菜。 包间内,裴怀珹对黎臻道:“不知道一会能来多少人,这酒楼坐不坐得下。” 黎臻冷笑道:“我可不想来那么多人,人越少越好,比如现在,这要是多个谢中玉,就没这么松快了。” 这时候宋映白上楼,看到他们在聊天,笑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裴怀珹信口道:“我在跟黎大人说一件趣事,就是我之前到外地办案,当地有个被查的官员想贿赂我,送给我两个男伶人,还没说到后续,你就回来了。” 宋映白知道哥哥可是喜欢女人的,笑道:“那这个官员可真是踢到石板上了。” “我从心底觉得恶心,派人把他抓来,于是跟他说,只要他当着我的面上了这两个戏子,我就放过他。你们猜怎么着,他瑟瑟发抖,怕到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于是我就把他逮回京城查办了。”裴怀珹说完,看黎臻:“不知黎大人有没有过这样被拍错马屁的经历。” 宋映白听罢只有一个想法,他哥果然是个变态,不掺假。 黎臻有点猜不透裴怀珹的想法了,既然他不是断袖,缠着宋映白干什么,“这倒没有。不过,那个官员竟然看不出你的喜好来,在官场上混这么多年干什么吃的。” “因为我那个时候跟黎大人一样,将自己藏得很深,不收用丫鬟也不纳妾,每到一处连歌姬的小曲都不听,所以引人误会了。”裴怀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不知黎大人现在是不是和我以前一样。” “……”黎臻冷着脸,“裴镇抚,你觉得你问这种问题合适么?” 裴怀珹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向宋映白,“听说你跟黎大人关系匪浅,之前有人传你是他的契弟,是真的吗?” 所谓契弟是东南地区的一种说法,原意是指两个男人要好,结拜为契约兄弟,但随着发展,意义已经变了味道,当下的含义,就是指断袖。 甚至在当地已经发展到,互为契兄弟的两个男子同吃同睡宛若夫妻。 宋映白没去过东南,不了解这种说法,还以为就是字面上的意义,像签了生死契约一般的好兄弟,正要回答。 就见黎臻愤怒的拍案而起,“裴怀珹,你是不是找死?” 宋映白呆呆的看着他,接着就听咔嚓一声,桌子从中间应声断裂,在他们眼前垮塌,桌上的茶壶茶盏碎了一地。 见黎臻这么生气,他知道,契第肯定不是什么好词,稍动一下脑筋,进行引申,心中猜出了七八成,这应该是句骂人的话。 “我们不是这样的关系!”宋映白没想到哥哥居然连之前的流言都查出来了,见他误会,忙道:“你千万别信,之前的确有人传过,但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早就辟谣了!” 黎臻恼火,对宋映白道:“他算什么东西,你何必跟他解释?!” 裴怀珹是活腻了吧,敢这么公然顶撞他,真是不给他自己留余地。 宋映白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俩起冲突了,还很激烈。 他忙将黎臻往外推,“那边还有几间包房,咱们去那边说话。” 裴怀珹则无所谓的继续坐在椅子上,朝两人离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丝笑意。 宋映白将黎臻推到隔壁的房间,把门关好,“消消气,消消气。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一会我去解释一下,他就明白了。” 黎臻恨的咬齿,“谁给他的脸,让他口出狂言质疑你我的关系。不过是一个死太监的养子罢了!” 宋映白一怔,原来哥哥选择不暴露他们的关系,真是为了他好,太监的养子就像一个标签,自然低人一等。 “质疑了就质疑了,他心直口快而已,没什么恶意的,我都不生气,你何必大动肝火。”宋映白劝道:“再说,大喜的日子,犯不着这样。” “大喜的日子?我成婚了吗?跟谁,跟你吗?”黎臻气呼呼的道。 宋映白算体会到了“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痛苦,“反应这么大干什么,认真你就输了!” 黎臻这种深度恐同份子,被人当年质疑和自己关系非同一般,暴跳如雷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之前都是流言,也抓不住具体的人,现在可不一样,比自己官阶低的人当面说这种话,既丢了面子,人格也受到了侮辱。 如果不是自己在场,八成就大打出手了。 黎臻道:“我真是不明白,裴怀珹给你下什么蛊了,连这种羞辱你都能受得了,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气愤。” 裴怀珹自称不是断袖,但不能完全相信他,做锦衣卫的都是撒谎不眨眼的家伙。 但他当面挑衅他跟宋映白的关系,要是不及时否认,弄不好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会把宋映白吓跑的。 他现在怀疑,宋映白躲到琼州的结局,是不是就是裴怀珹挑拨的。 现在时机不成熟,叫宋映白发现自己喜欢他,他一定逃得飞快,所以他刚才表现得那么愤怒,的确有气恼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做样子。 宋映白语气温和的劝道:“当面说出来,总比藏在心里误会强。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说话难听也不是第一次了,跟他认什么真啊,他可能就是为了气你,千万不要中计,咱们心里清楚,微微一笑,就是不上套才对嘛。” 黎臻很受用,听着明显他跟宋映白的关系更亲近,“倒也是。” 宋映白又说了一箩筐好话,将黎臻安抚住,然后转身出去找裴怀珹。 被黎臻拍碎的桌子已经撤走了,换了一张新的,裴怀珹一见他来了,面色沉静的问道:“他怎么发那么大火?” 黎臻发火的原因,他已经猜到了,一是心虚,二是只有表现的生气,才能继续以朋友的身份潜伏在宋映白身旁,谋而后定。 宋映白无奈的道:“哥,你就算知道这种流言,当面问我就好了,何必拔老虎胡子,你到底要在他手底下做事,结仇了多不好。” 这么冒犯,可以算是以下犯上了,如果裴怀珹没有大太监做靠山,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裴怀珹装作莫名其妙的道:“我真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火。这种流言是关于你们两个的,我只是想当面问问清楚而已,唉,看来是我冒失了。” 宋映白并不相信哥哥真就那么心大,如此冒犯的话语不过脑子就往外说。 哥哥还是听到流言,不放心他跟黎臻的关系,所以当面测试下他们的反应,宁可得罪黎臻。 他必须说清楚,“哥,我们真不是那种关系,人家黎臻特别讨厌断袖,我敢对天发誓保证这点!” 裴怀珹只想叹息,我的好弟弟,你对天发誓有什么用,你应该去治眼睛,黎臻那厮都那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来么?唉,算了,是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失职,没有及时找到你,让你身边潜伏了这么多饿狼。 “不过看他暴跳如雷的反应,好像的确是这样。”裴怀珹装作相信的道。 “是啊,这种流言一开始是因为我突然从校尉升到百户,才流传开来的。外人见我这个小小的校尉突然走运,看不顺眼便开始编排这种流言。其实原因是我跟黎臻外出执行任务,我机缘巧合救过他一命,他才对我这么好的。” 裴怀珹默默点头,“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原来是我误会了。这样吧,我去给他道个歉。” 宋映白受宠若惊,不是吧,哥哥居然会道歉?还以为他这个人根本不会道歉,会一直跟黎臻僵到底呢。“那敢情好,大家都在一起做事,冤家宜解不宜结。” 裴怀珹起身跟宋映白一起到隔壁找黎臻,一进门,他便毕恭毕敬的作揖道:“刚才是属下冒犯了,请黎大人降罪。” 黎臻一愣,他有点看不清对方的所作所为了,但敢肯定,裴怀珹绝对没安好心。 他犹豫的时候,宋映白上前来,低声道:“这件事就算了吧。”并用口型说了句,“算我求你。” 黎臻没办法,谁让他见不得宋映白求他呢,刚才他那种小心翼翼求他的表情,他就当做撒娇看了,对裴怀珹冷声道:“罢了罢了,但你要记住,没有下一次。” 裴怀珹站直身体,开口道:“其实我刚才那番话,的确是口不择言,毕竟关心则乱。” 黎臻看出裴怀珹这家伙话里有话,便顺着问:“你关什么心?” “实不相瞒,有算命先生告诉我,宋映白的孩子能够望我的养父,帮他度过一个十年后的劫难,所以我很在乎你跟宋映白的关系,如果你们真是契兄弟的关系,那我养父就危险了,我最近一直纠结这件事。今天打定主意,心想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楚,所以才有了刚才的事。”裴怀珹看向宋映白,“这一切我都跟宋映白讲过,是我让他不要声张的,是不是?” 宋映白在这个情况下,不能拆哥哥的台,再者,这个理由很好,至少让黎臻相信他跟裴怀珹走得近,不是中蛊,便道:“……确实有这回事。” 黎臻眯起眼睛神识裴怀珹,“……原来是这样啊……” “我也是太关心我的养父了,才会口不择言,不过现在好了,我们之间没有误会了。”裴怀珹释然的微笑道:“真好,果然是我误会了。” 黎臻既然你亲口承认和宋映白不是那种关系,那么以后我再做什么,你可挑不出理了。 宋映白在一旁笑道:“本来就是捕风捉影,我们怎么会那种关系,这辈子都没可能的。” 黎臻感到自己的心被生生戳了几个血窟窿,强颜欢笑,“既然误会解除了,那么就入席等开宴吧。” 话音刚落,就听店小二欢欢喜喜的进门道:“各位大人,第一波客人们已经来了,正在楼下栓马。菜可以上了吗?” 宋映白高兴的道:“可以了。” 太好了,误会解除,大家以后可以好好相处了,他笑眯眯的想。 黎臻对裴怀珹刚才那番话,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什么养父劫难,宋映白的孩子望他,全是胡扯。 可为什么宋映白要替他掩饰? 还有裴怀珹,他到底想干什么? —— 因为黎佥事摆烧尾宴,今日早早就放衙了,程东一在路上买了只烧鹅,一家三口就热吃了。 饭桌上,他爹跟他说了一件事,“房头老刘家的小儿子丢了,他爹下午来咱家,想请你帮忙找一找。你方便不?” 程东一吃着饭,瞥了眼站在鸟架上的绿鹦鹉,他家之前可没这东西,是今天才出现的,不用说,是刘家人送来的,“爹,您好处都收了,我能不查么。” 程东一他爹也不反驳,“那就好,用点心。他家几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人丢了,发动亲戚寻找,都快疯了。” “亲戚?是刘大爷的四个女婿吧。”刘家开了间米店,拢共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女儿们都出嫁了,只有儿子养在身边。 “你认识那孩子吧?” 那孩子他见过,特征很明显,“娘娘腔,二刈子。”不知是不是家里女性太多了,加上父母太宝贝,导致他明明是个男人,行为举止却跟女人一样。 “少讲究人家,总之你认得话,就赶紧找人。” “找找,等我吃完这口饭,我就去找人帮忙。”程东一跟其他锦衣卫的探子一样,都养了几个民间的眼线,以泼皮居多,他们平日就在街上逛,消息极为灵通。 程东一吃了饭,出门遛弯的功夫就把这件事跟眼线说了。 第三天一早,就传来了好消息,人找到了,在一家绣坊。 程东一趁着中午休息的功夫,亲自来绣坊找人,他一亮自己的身份,吓得绣坊的老板娘赶紧将刘五郎给叫了出来,“你家里来人找了,这里不能收留你了,你快回去吧。” 眼前的刘五郎和程东一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这不是刘五郎,而是刘五娘。 对方穿着裙子,挽着发髻,涂脂抹粉,完全一副女儿家的作态,“原来是程大哥,我不会回去的,我在这里学习针线,以后靠手艺养活自己,告诉我爹娘,就当我没生过我吧。” 程东一听罢,上去照准他脑袋就是一巴掌,“说什么屁话呢,你爹娘养你这么大,说当没养过就没养过?!赶紧把衣裳脱了,换回你正常的打扮,跟我回去。” 旁边的老板娘看不下去了,劝阻道:“她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对她这么粗暴呢?” “什么女儿家?!”程东一道:“他是个男人,你们绣坊招绣娘前都不验身的吗?不怕出事?” 老板娘皱眉道:“她是女儿身,我亲自隔着衣裳摸到的,绝不可能造假。” 程东一盯着刘五郎,“到底怎么回事?” “那就给你看看吧,这就是我不会回家,也不会回家的原因。”刘五郎将程东一拽到僻静处,掀起裙摆给他看真相,“这个多余的东西,我已经送人了,现在觉得轻松极了,我就该是个女孩子。” “……”程东一惊讶的嘴巴微张,“你被去势了?”可是时间不对了,他才失踪几天,如果真的受了宫刑,绝不会这么快就好。 刘五郎将裙子放下,“好了,请回去告诉我爹娘这件事吧。” 程东一揪住他的衣领,“你怎么做到的?”这是什么邪术?自打经历过镜妖,他对鬼神之事十分敏锐。 刘五郎见他凶神恶煞,有些害怕:“是鲤鱼大仙!我拜了鲤鱼大仙!还花了十年寿命,所以我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程东一拎起他的后衣领,往外走,“这个邪神在哪里?给我带路。你才十四岁,懂个屁,现在做决定还太早,早晚有你哭的!我带你变回来!” —— 烧尾宴之后没几天,黎臻升任同知的布告正式下发,但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裴怀珹没事就来他跟宋映白之间搅合。 现在他对裴怀珹的猜测有两个。第一个,他看中了宋映白,先把他们拆散,再趁虚而入。第二,自己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惹到他了,而他看出自己中意宋映白,所以从中作梗,让他心烦意乱。 他因为交接袁同知留下的事务,离开锦衣卫衙门已是华灯初上。 他刚一出门,就看到国公府的老管家在等他,给他行过礼,一脸的哀求,“少爷,杨家婚事已经过去了,您什么时候搬回来啊,国公爷最近总念叨您。” 黎臻道:“我看他老人家气儿还没消,我还是先别回去了。” “消了、消多了。”管家赔笑道:“老国公知道我要来见您,还跟我说,让我问问您,天气转凉了,有没有过冬的衣裳,这都是关心您呀。” “我有穿的,告诉他不要担心我。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说完,打马走了。 黎臻打定主意,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宋映白身边,他总有种预感,裴怀珹那厮还要搞事情。 问过丫鬟,知道宋映白在客厅,他直接过去找他。 没等推门,他就闻到一股子幽香,顺着门缝往外飘。 他不好的预感十分强烈,一推门,就见宋映白一脸为难的站着,而他脚下跪着两个女子。 听到开门声,两个女子回眸,一个生得艳丽冶艳,如牡丹,一个则生得眉目清冷,如青梅。 黎臻暗暗咬牙,装作若无其事的问:“这是什么人啊?” “裴镇抚说要送我两匹马,我一听,很好啊,就说行。结果下午却送来了这两个女人。”宋映白郁闷的道,其实他想要能跑的小马驹啊,但眼前这是什么,货不对版。 黎臻哼笑道:“他是说瘦马吧。”扬州特产。 “我没听清,当时挺忙的,但肯定是什么马。”宋映白搔了搔额头,犯难的对两个女子道:“我一会把你们送回去。” 两个女子一听说要被送回去,慌了神,哭着道:“大人开开恩收下我们姐妹吧,裴大人说了,要是我们被送回去,就割掉我们的鼻子。” 宋映白觉得裴怀珹能做得出来,看向黎臻,“这可怎么办啊?” 黎臻明白了,裴怀珹之前挑衅他,逼他承认自己不是断袖,就是为了送今天这俩女人,让他哑巴吃黄连。 黎臻面无表情的道:“我问你,你知道什么叫做扬州瘦马吗?” 宋映白摇头,他发现他缺乏民宿方面的研究,之前的契第也不清楚,但通过字面还能猜,但扬州瘦马,他却猜不出来。 牙婆买来贫困人家长得漂亮的小女孩,教习琴棋书画,养大了卖给富户人家做妾或者做女宠,这就是扬州瘦马。 眼前两个就是,黎臻估算,裴怀珹送宋映白这俩得值上千两银子。” 黎臻再次道:“那你知道什么叫绿帽子吗?” “这个我知道,怎么了?”本朝规定,教坊司的男子必须得以碧绿巾裹头!而他们的妻子则多是伎女,卖艺也卖身那种,所以管老婆红杏出墙的男子叫“戴绿巾”,也就是戴绿帽子。 黎臻没有说话,看着宋映白跟两个瘦马,心里道,看来裴怀珹是想给他也弄一顶戴戴。 第78章 宋映白见黎臻嘴角噙着冷笑, 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不禁道:“这两个问题有什么联系吗?” 黎臻直接上前拽住宋映白的衣袖, 将他扯到一旁, 瞅着那两个女子, “她俩就是所谓的瘦马,被人牙子从小买来培养,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专门卖到富裕人家做妾和青楼楚馆做红牌,说不定她俩是裴怀珹从别人那里夺来的,到时候人家原主人上门讨要, 你说是谁给谁戴绿帽子?” 黎臻不管不顾的乱说一通,总算把为什么问瘦马和绿帽子这两个问题的原因给圆上了。 不愧是自己的好兄弟,首先想到自己帽子的颜色, 宋映白道:“这个不用担心, 我是不会收下她们的。” “……为什么?”黎臻谨慎的问, 是不是宋映白对女人也不感兴趣了? 宋映白皱眉,“我是大活人, 又不是动物,哪能说人家送女人我就收用。” 没有感情基础就上床,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黎臻见他态度坚决,松了一口气, 不过, 还不能彻底放心, 必须乘胜追击, 把这两个瘦马彻底解决,“没错,我也觉得这种事特别过分,你压根就不是这种人!裴怀珹简直有病!” 宋映白知道哥哥是好心,看来他对他跟黎臻的关系,还没彻底放心,“……骂他也没用,谁让我不知道瘦马是什么,贸然收下了呢。” 黎臻认真的道:“依我看,裴怀珹可能想害死你。” “何出此言?” “你忘记了,你名义上还在孝期,孝期收用瘦马淫乐,这要是被人告发,你吃不了兜着走。”黎臻严肃的道:“弄不好,裴怀珹前脚给你送瘦马,后脚就派人告发你。免职还是好的,小心掉脑袋。” 黎臻故意把事情说的很严重,使劲吓唬宋映白。虽然孝期需要守三年不假,但只要不明目张胆的婚娶或者弄出孩子,像他们这种武官,尤其还是锦衣卫,在家睡个把女人,没人那么闲去告发的。 宋映白虽然觉得事情不会这么严重,但一想到自己有很多事情的确不如黎臻知道的多,选择相信他,“看来从安全考虑,这两个人也不能留,可是,也不能送回去吧。” 黎臻提议,“那就送给周瑄,上次驱逐杨小姐身上妖魔,他帮了我一个小忙,你不介意我借花献佛吧。” 宋映白有点犹豫,“问题是,他愿意吗?这俩女子愿意吗?” “放心吧,对周瑄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至于这两个女人……”黎臻瞅向她俩。 就裴怀珹那种阴暗的性格,如果是为了诚心恶心他跟宋映白,他大概能想出他会做出什么。 八成教唆这两个女人晚上投怀送抱,就算不成,也能气得他肝疼,说不定还会跟宋映白大吵一架搬出宋家。 两个女子发现黎臻在她们,马上含泪道:“我们真的不能回去,求求您留我们在府里罢,做牛做马都可以。” 黎臻对宋映白道:“你别听她们的,她们自小就被调教做取乐之用,除了讨好男人,什么都不会。周瑄这人虽然不着调,但人不坏,对她们来说,也算是好归宿。” 宋映白想了想,“那就听你的吧。明天把周瑄叫来。” “夜长梦多,我现在就派人把他叫来,立刻领走她们。” 两个女子一听,顿时急了,“裴大人吩咐了,叫我们伺候宋大人,如果我们姐妹离开……” 黎臻不想多费口舌,“给你们找地方还挑三拣四,不行就把你们送还给裴怀珹!” 她们便不敢多言,只互相递了一个眼神,这可怎么办呀,本来裴大人吩咐入到宋府的当夜就投怀送抱的,可现在竟然连住下的机会都不给她们。 黎臻一瞧她们的表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裴怀珹那个混账! 黎臻叫宋映白稍后,他自己出去找下人,让他们去叫周瑄,等吩咐完回来,对宋映白道:“总之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解决。” 宋映白跟周瑄不熟,“确实你跟他说比较合适。” “对了,我腰带坏了……”黎臻指了指腰间的钑花带,“你给我补补吧,要不然明天没用的。家里倒是有,可我不方便回去拿。” 钑花带就是镶嵌了镂空雕刻的金银纹路的腰带,是三品官才能戴的。 宋映白反复看了看,“我哪儿会补啊,这样吧,我看看家里有没有,给你找一条换的。”大伯身为户部侍郎就是正三品,他的遗物里一定有腰带,想给黎臻找出来顶一阵子再说。 黎臻笑着点点头,“行。” 不管裴怀珹安的什么心,但他如今跟宋映白关系就是这般要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宋映白想了想,“那我去给你找腰带吧,一会周瑄来了,你跟他说吧。” 黎臻颔首,一脸笑容的目送走了宋映白,等人一走,他就把门关好,冷下脸看这两个女子,“说吧,裴怀珹让你们今晚干什么?” “没、没什么呀,就是让好好伺候宋大人。” “那好,你们也别想跟着成宁侯的公子过日子了,先进教坊司吧,我明天就把你们俩个归到贱籍去。”黎臻冷声道。 她俩咬紧嘴唇,好一会才道:“其实,也没吩咐什么,就是让我们使出浑身解数引宋大人成人。就算做不到,也要让旁人以为他做到了,只是这样而已。” 前面一句没什么,她们就是取悦男子用的,但后一句问题就大了,什么叫做也要让旁人以为他做到了。 那个旁人指的就是他黎臻吧。 黎臻淡淡的道:“你们还算老实。”丢下这句转身出去了,站在廊下很是窝火。 等周瑄到的时候,他还阴沉着一张脸,弄得周瑄以为黎臻要跟他寻仇,“干嘛啊,不是叫我来打我一顿吧。” “好事。”黎臻把周瑄领进门,对他道:“这两个女子送你了,原是别人孝敬的,但是宋映白有孝在身,不能收,所以你可以领走。” 周瑄自打扔了鱼骨,也没许过愿,有些担心的道:“竟然有这种好事?不是什么坑吧。” “我要是挖坑给你跳的话,会这么明显吗?” “倒也是。”周瑄被说服了,“……那我就领走了?” 黎臻颔首,“赶紧吧,天不早了。” 贵族官员之间互送女宠男宠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稀松平常。 两个女子见周瑄年轻潇洒,相貌堂堂,又被称为成宁侯公子,不由得心动,跟他走,总比被转手卖给哪个糟老头子做玩物强多了。 黎臻见他们三人互相眉目传情,便催促道:“愿意看回去看,赶紧走。” 等把他们三人驱赶走了,他兴致冲冲的去找宋映白。 宋映白跟丫鬟正在伯父的旧居里翻箱倒柜,见黎臻来了,道:“你等一会,有肯定是有的,就是不知道放在哪个箱子里了。” 黎臻觉得这种情景特别有夫妻的感觉,“……周瑄把人带走了,我看她俩挺高兴的,总比伺候糟老头子强。” 他不收,又不能送给去,给周瑄算是比较好的处置办法,“啊,找到了。” 宋映白打从箱子里摸出一条钑花带来。 黎臻打算趁机占点便宜,正绞尽脑汁的想怎么才能诱使宋映白给自己系腰带,却见宋映白手一甩,直接把腰带抛给了他,“给你,看看合不合适。” 动作简单粗暴,腰带直接落到了黎臻怀里,他不禁一叹,唉,如果你喜欢我,肯定不会这样的。 可是,你什么时候能喜欢我呢。 宋映白伸了个懒腰,见黎臻拿着腰带,脸上写着不高兴三个字,“怎么了,不能用吗?” “没事,能用,咱们去吃饭吧。” 黎臻看着他,心想,算了,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现在能跟他在一起就很满足了。 —— 早晨,敬国公府,下人们打开角门,拿着工具出来,像每天一样洒扫台阶。 最先出来的管事,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端端正正摆放在台阶上的信封。 他拾起来,上面写着:国公亲启四个字。 他左右看了看,胡同内,别人说,连条狗的影子都没有。 他不敢耽搁,赶紧把这信封交给管家,管家片刻不停留的把信封递到了老国公手上。 “亲启?”一般这种来历不明的信件,多是告密用的。 敬国公心想,他孙子黎臻就是做锦衣卫这行的,还有什么秘密是需要从外人那里获知的呢。 他满腹狐疑的拆开了信封,抽出一张叠好的纸,他抖落开,漫不经心的略略扫看。 随着读取的深入,他的眼睛越瞪越圆,看到最后,拍案而起,“一派胡言!”接着,将信纸撕得粉碎。 周围候着的仆人见老国公暴怒,都吓得大气不敢喘。 敬国公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一派胡言,这种妖言惑众,散布谣言的家伙就该抓住下狱!” 踱步走了几圈,他再次回到桌前,将撕碎的信纸重新拼好,将信上的内容读了一遍后,再次暴怒的把碎片都扫到地上,一边踩一边道:“胡说八道!” 我的孙子怎么会是断袖?!绝对不可能! 这是一封告密信,内容很简单,只阐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宝贝孙子之所以拒婚,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他根本只喜欢男人,钟情的是他麾下锦衣卫百户宋映白。 两人如今住在一起宛若夫妻,出双入对,早就乐不思蜀,他是不会回家的。 敬国公发完火冷静多了,坐回椅子上,双手扶额,不得不说这封信的内容的确给了他全新的思考角度,叫他不由自主的重新审视自己的孙子。 他想起一件事,立刻派人将孙子房里的丫鬟叫来,盘问道:“少爷的那位朋友第一次来家的时候,是不是就睡在了他床上?” 丫鬟虽然不知道老国公为什么问起了这件事,但既然主子问,就如实说了,“是的,奴婢记得很清楚,当时少爷的那位朋友喝醉了,被少爷带回来,放到他床上,让我们都不要打扰,让那位朋友睡到自然醒。” 敬国公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懊悔的想,是啊,当初他怎么就往那方面想呢,自己的孙子那种傲慢谁都瞧不上的性格,竟然会允许别人睡他的床,除非那人和他关系匪浅,根本不是外人。 儿子浪荡纨绔,所以孙子对女色不感兴趣,他还挺欣慰的,觉得至少不像他爹,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小王八蛋给他玩了个大的,这是要他断子绝孙啊。 告密信,虽然有可能是黎臻的对头送来的,但是有的时候,往往敌人说的就是实话。 想拆台,自然要准备真料,否则怎么能打垮对方。 现在没工夫管是谁写的信了,把孙子叫回来更要紧。 敬国公起身,快步往外走,“派人去告诉少爷,就说我要死了,要他回来给我准备后事!” “……是……”下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的派人通知少爷。 敬国公因为那封告密信,气得早饭也不吃,直接躺在床上等着孙子回来“奔丧”。 等啊,等啊,从早晨等到晌午,不见自己孙子的影子,他躺得身上都僵硬了,气得坐起来,大步下地,去拉开门,“管家呢?到底通知到了没有?” 开门的瞬间,就看到孙子站在门外,面色平静的上下打量他,“您这不是挺生龙活虎的么。” “……”敬国公尴尬。 其实黎臻早就回来了,故意不进来探望,他就知道他祖父那个暴脾气早晚会气得自己跳起来,所以一直在门口等着。 敬国公吸一口气,“难道我没事,你就不回来吗?臭小子,你立刻给我搬回家!” 黎臻在宋映白那里住得好好的,哪能回来,“您要是没事,就别给我添乱了,我在外面住着挺方便的。” 敬国公吞了下唾沫,“外面?你还住在你唯一的朋友那里吗?他叫宋映白,对吧?” “没错,就他那里。” 敬国公道:“……对了,我看他出身也不低,跟杨家小姐也算般配。他又是你的朋友,和咱们家也算有点渊源,如果他能娶杨小姐,照顾她,我也觉得欣慰了,等下次休沐,你把他带家里来,我把成宁侯约来,叫他看看……” 不等说完,就见孙子锁紧眉头,声音带着愠怒道:“都说了杨小姐是被妖怪附身了,她本人或许根本不想嫁人!而且宋映白有孝在身,就别乱牵红线了!” 怎么一个个的都想给宋映白牵线搭桥,裴怀珹还没走,祖父又来添乱。 敬国公见孙子如此抵制宋映白的婚娶,心里又寒了一分。 “你骗我回来,就是为了说把杨小姐嫁给宋映白这件事?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们在军中另选一位才俊娶她不好吗?”黎臻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最近事情特别多。等下次休沐,我再回来看你。” 敬国公看他一副归心似箭的死样子,气得胸口发闷,一摆手,“去去去去!赶紧滚蛋!” 黎臻立即满足他,拔腿就走。 结果人真走了,敬国公心酸的想掬一把老泪,自己造了什么孽,儿子下落不明,孙子要让他断子绝孙。 刚一提给宋映白相亲,孙子就恨不得要吃人,从没见过他因为什么事这么生气过。 这时候管家上来扶住他,“老爷,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哪还有心思休息!备车!” 敬国公打听到宋映白家在哪里后,把马车停在路边,等待孙子跟他放衙回来。 傍晚时分,他从车窗缝中看到两人说说笑笑回来。 孙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难想象在家里向来冷着个脸的他,一路走来,居然都是笑着的。 要不是那模样那衣着那声音,确定是他宝贝孙子,他一定认为这是别人。 敬国公又想掬泪了,他也是过来人了,男人看心上人什么样子,他还是清楚的。 孙子简直要把眼珠子黏在宋映白身上,他从没见他用那么热忱的眼神瞅过任何人 他握紧双拳,强忍冲动,才没有冲上去揍他。 等黎臻他们走远了,躲在另一辆车里的管家撩开车帘,“老爷,咱们跟上去吗?” 他就见老国公靠在车壁上,无力的摆摆手,“……我累了,回去吧。” 谁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办,要继续放任孙子吗? —— 身为太皇太后,又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已经没什么事情能够牵动她的心弦。 平日里就是跟宫里的“老姐妹”、嫔妃们说说话,侍弄侍弄花草,听听戏,一切都是那么舒心。 当看到弟弟敬国公一副“悲从中来”的愤懑表情,她只觉得他年纪大了,还一把暴脾气,打趣道:“怎了这是,羡慕你还生的起气来,哀家啊,可做不到,身子骨不许啊。” 敬国公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在世的亲人,只有姐姐太皇太后了。 亲人就是这样,不管到了什么年纪,经历了多少风雨,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就是找对方商量。 太皇太后笑道:“还是臻儿不回家的事啊,哀家已经跟皇上提了,他说会劝臻儿,怎么,他还没回家吗?” 敬国公默默点头。 太皇太后想了想,笑道:“那不如算了,他又不是小孩子,你整天盯着他回不回家干什么,他还能亏待自己啊。依哀家看,他是觉得在家束手束脚,所以才在外面住的。你应该打听打听,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如果是的话,那就不用担心了。” 敬国公再次点头,“是有人了。” 太皇太后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一个劲儿的叫他回家。难道是对方身份低微?唉,你应该想开点,臻儿喜欢,你又何必介怀。” 敬国公一听姐姐是觉得他心胸狭窄,见不得孙子自由自在,他握拳,心痛的低声道:“对方是个男人。” 说完,看姐姐的表情,就见姐姐眉心一拧,震惊的看他,“有这样的事儿?” “荒唐!”太皇太后语气中含着怒气,“哀家虽然知道外面有这样的事,但没想到臻儿也学着人家玩弄戏子伶人,荒唐荒唐!” “不是,是他锦衣卫的下属。”敬国公犯愁的道:“他一直没朋友,又来遇到了这个宋映白,我还替他高兴过一阵,没想到……是这样的关系。姐姐,我该怎么办?应锦那会,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从没听过我的。到孙子这里,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太皇太后能坐到这个位置,自然不是全凭家世和运气,她轻描淡写的道:“这不是正路,得给臻儿一个敲打,哀家赏那宋映白一杯毒酒好了。” 敬国公一惊,没想到姐姐出手这么狠,“我只是想让臻儿回家,顺便跟对方断干净,取人性命还是太草率了吧。” “这种勾引好男儿下歪道的混账东西,留着干什么。”太皇太后凭借自己多年的斗争经验,深知狐媚子这种东西不能留,留下只能是祸患。 敬国公猛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依他对孙子的了解,把宋映白杀了,他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太皇太后刚要说话,就听外面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太皇太后端正了身子,朝孙儿笑道:“晟泽,都多少天没来看哀家了,还以为你把皇祖母忘了。” 朱晟泽看到敬国公,道:“舅爷爷来了,诶,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太皇太后道:“哀家正跟你舅爷爷聊一个哀家晌午刚做的梦,不吉利的很啊。” 朱晟泽落座,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是什么样的梦?” 敬国公一头雾水,不知姐姐是何意。 太皇太后道:“哀家梦到,一个锦衣卫手里拿着弓箭,射死了一只兔子……唉……想到天气最近转凉,哀家这身上不舒服,这梦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太皇太后是属兔子的,梦到有人射死一只白兔,确实很不吉利。 朱晟泽劝慰道:“梦而已,不代表什么。”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不止,哀家清楚的看到那拿弓箭的锦衣卫的牙牌,北镇抚司宋映白。怕就怕,真有这样一个人,会对哀家不利。” 朱晟泽听出这是祖母想叫自己查,便吩咐下去,“来人,去问问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很快,吕公公回来禀告,“回太皇太后,皇上,敬国公的话,宋映白是北镇抚司百户。” 太皇太后捂着心口,惊道:“还真有,看来此人会对哀家不利。” 一个小小的百户,皇帝哪会放在眼里,随口道:“让他离京就是了。” 吕公公知道宋映白是谁,苦着脸道:“陛下……”但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说他跟黎同知要好?难道跟黎同知要好,就能触太皇太后的霉头么。 太皇太后想了想,“得驱逐他到天涯海角,哀家才能安心。” 朱晟泽想都没想,对吕公公道:“告诉范指挥使把这个叫宋映白的派到琼州去,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回京。” “……”吕公公暗暗咂嘴,“是。” 第79章 程东一不见了。 宋映白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他已经失踪两天。 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 是他带着一个少女往一个巷子里走, 在那之后, 就没人见过他了。 据说他旗下的校尉们去那个巷子挨家挨户的翻找过, 都没有他的踪迹。 宋映白不由得想起之间那个镜妖来,难道是他逃出来了,又盯上程东一了? 如果真是妖怪所为,兴师动众的派人找,肯定是找不到的。 到衙门点了个卯后,他出了门去搬救兵——谢中玉的师兄廖中芳。 他之前亲眼见过他捉妖, 能力上是可以信赖的。 廖中芳因为之前宋映白帮着营救谢中玉,一听宋映白请他帮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宋映白客气的道:“麻烦了。” “不麻烦, 一点不麻烦, 我师弟之前才是跟你们添麻烦了。”廖中芳道:“不过, 他回龙虎山,我师父也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进了程东一失踪的胡同。 宋映白见这个狭窄的胡同, 和京城其他千百条胡同没有任何不同,站在胡同头就能看到胡同尾。 “能感觉到妖气吗?”宋映白道。 廖中芳凝视胡同半晌,单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在宋映白眼前一划, 然后指着前方道:“他们在那里。” 宋映白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就见前方一团白雾似的水汽中, 程东一正提溜着一个少女模样的人,“是你搞的鬼吧,你是铁了心,不让我找到那个鲤鱼大仙!” 少女挣扎不果,将头扭到一边,做出誓死抵抗的模样。 宋映白快步上前,“总算找到你了。”可是程东一显然听不到他的话,根本没看他。 他试着去碰他,手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他们好像不在一个次元里。 廖中芳道:“有东西施法困住了他们,应该就是他口中的鲤鱼大仙了。”说罢,掏出一个符箓,认真的凝聚注力,道了一声,“现!”抛了出去。 就见随着它的燃烧,围绕在程东一跟少女跟前的雾气消失,与此同时,宋映白喊了一声,程东一马上看到了他,“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找你的,你都失踪快两天了,你知不知道?” 程东一照准刘五郎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又饿又渴又累,你小子行,宁可把你我都饿死,也不把咱们放出来。” “一个女孩子家,你别这样……”宋映白说完,再仔细一看,这分明是个少女打扮的少年,上去也是一巴掌,“臭小子,你不想活了?什么鲤鱼大仙,赶紧如实说来,否则就把你抓进诏狱去!” 刘五郎一进胡同,就许愿,鲤鱼大仙,鲤鱼大仙,千万不要让程大哥找到你。 然后,他们果然就在胡同里走来走去,眼前永远是一团雾气,就是走不出胡同,也敲不开任何一间院子的院门。 程大哥说了,找到鲤鱼大仙会让它将他变回来,他才不想变回去,死也不想。 宋映白见少年归然不动,吓唬道:“不说实话是吧,你知道供奉邪神是什么样的罪名吗?把你流放到琼州都是轻的,当当大案子办的话,把你们全家都流放过去。” 刘五郎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他说能帮我实现愿望,我就跟他来了,他在胡同中央转了三圈,念了三句鲤鱼大仙,一个院子的门就自动打开了。我也忘了是哪个院子,反正事情就是这样,接着我就进去许愿,剩下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你看到那个鲤鱼大仙长什么样子了吗?”廖中芳问道。 “没看到啊,径直走进去到一个小黑屋里说出自己的愿望就行了。” “许愿?”宋映白心道,这是锦鲤大仙吧。 刘五郎点头,“带我来的少年说,它已经帮好多人实现愿望了,有求必应,不过要收报酬,我付了十年寿命。” 宋映白一听,这是实打实的邪神,朝廖中芳使了个眼色,廖中芳点点头,明白,一定干掉他。 宋映白他们拎着刘五郎到胡同中,叫他跟上次一样原地转圈,,念三句鲤鱼大仙。 他一念完,就见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水汽,水雾中若隐若现有一个小院,门吱嘎一声打开。 径直走到正屋门口,门又是自动打开,里面漆黑一片。 刘五郎道:“……上次就是在这里许愿的。” 廖中芳摇头,“没有妖气。” 听他这么说,宋映白他们走进了屋内,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同时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他们一把,便往前方跌去。 他们落进了一个水池内。 屋内竟然挖了一个大水池。 水很深,淹没他们绰绰有余,宋映白浮在水面上,想要跃出去,却发现这水仿佛有生命,一股股水流顺着下巴往上汇聚,往鼻子里钻。 程东一腔了一口,“咳,咳,这怎么回事?” 廖中芳发现袖子里的符箓全湿了,他只得咬破指尖,念咒滴入水面。 随着血液融入水中,突然间,房间墙壁上的火把噌地亮了起来。 宋映白一低头,就见池底沉着一条大鲤鱼,足有磨盘那么大,鼓着眼睛在看他们。 这时,程东一的鼻腔里灌满了水,痛苦的挣扎。 而说来奇怪,虽然宋映白鼻腔内也感到了水流,但他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喝过地狱井的水的缘故吗? 他立刻拔出佩刀,一头扎进水中,去刺这条大鲤鱼,毫无疑问,这家伙就是妖物。 大鲤鱼在池底游刃有余的游着,非常灵活,而宋映白在水下因为阻力,刀的速度追不上鲤鱼的速度。 这时,廖中芳用血在水面上画完了一个符箓,就见鲤鱼仿佛感到了灼烧一般的跳出了水面,站到了门口仅剩的一点地面上。 “我、我不是妖怪!不要杀我!”鲤鱼开口道:“我没有妖气的,道士,你作证。” 这个道士不简单,它今天恐怕凶多吉少。 它确实没妖气,因为它靠人许愿时的贪念为生,自然没有妖气,有人气还差不多。 它认出了宋映白,这不是之前那个丫鬟的情敌么,真是冤家路窄,难道它的劫难还没过去吗? 它靠一个小乞丐,不停的拉人过来许愿,它枯骨生肉,短时间长成了这般大,它不想再死了。 宋映白对廖中芳道:“别听它的!”往上一托,把人举到了地面上,让他去收拾鲤鱼。 廖中芳从袖中抽出一个绳子,一抛,那绳子仿佛有生命一般,将鲤鱼结结实实的捆绑住了。 鲤鱼原地打滚,“不要杀我。” 这时候宋映白跟程东一相继爬出来了水坑。 “该死的水总算不往鼻子里钻了。”程东一心有余悸的道。 宋映白盯着鲤鱼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帮人实现愿望?” “……”鲤鱼不答。 其实它是一口气。 没错,就是一口气。几百年前,有一位末代王朝的太子被追杀到黄河边,孤立无援的他,发出,“来生再不生于帝王家”的愿望投江自尽。 沉江后呼出的最后一口气,被一条鲤鱼吞掉,渐渐的,这口末代太子的之气在鱼腹中酝酿,沁入骨髓,让鲤鱼变得非比寻常。 大概因为生前是一口怨气的关系,虽然它能实现愿望,但也经常出岔子偶尔还会充满恶意。 宋映白见它不回答,“算了,直接把它锁回于道长那里封印吧。” 听到封印两个字,鲤鱼感受到了灭顶的绝望,那岂不是和死了没分别。 它愤怒的看向宋映白,“你就是来找我报仇的吧!好,满足你!”说罢,将胸中那股怨气张嘴吐出,直奔宋映白面门。 宋映白只觉得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他一皱眉,摆手驱散,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鲤鱼愣怔,不应该啊,这口积攒了几百年的死人之气足以要他一个凡人的命了,“为、为什么……” 鲤鱼呼出这口气后,身上因为许愿的贪念滋长出来的肉,瞬间腐烂,露出下面的白骨。而白骨,很快,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消亡了。 宋映白莫名其妙,“什么报仇?” 刚才发生了什么,真是一条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锦鲤。 —— 放衙后,黎臻笑容满面的去找宋映白,准备和他把家还。 结果一进门,他的脸就冷下来了,因为他看到裴怀珹坐在屋内喝茶。 房家墨一见黎臻,马上道:“我们大人不在,裴镇抚在这里等他回来,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黎臻确实没看到宋映白的身影,“他干什么去了?” 房家墨摇头,“他没说。黎大人快坐,我给您泡茶。”又一拎热水壶,“诶呀,没水了,我这就去暖水房重新灌一壶。” 说完,拎起水壶赶紧躲出了门,在廊下缩了缩脖子,往开水房那边走去。 他可受不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太可怕了,躲出去是上策。 这边厢,屋内的黎臻拖出把椅子坐到桌前,道:“你提前半个时辰就来了,你怎么这么闲?用不用我交给你点事情做?” 裴怀珹吹了吹茶,“你光看到我现在闲着,是看到我昨天晚上忙了一宿。” “哦?那你昨晚上忙什么,忙着挑选瘦马吗?”黎臻道:“我一直想跟着你说这件事,宋映白有孝在身,你能不能别再害他了。” “你怕有人弹劾他吗?谁会这么闲别人脐下三寸那点破事?言官?东厂?还是某些别有用心的?”裴怀珹似笑非笑的看黎臻。 黎臻窝火,他觉得裴怀珹的一系列作为就是为了让他难受。 他知道他喜欢宋映白,故意在中间搅合,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跟我直说了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不是说过么,我算到宋映白的孩子望我的养父,所以我想让他成婚生子。” 黎臻冷笑,裴怀珹跟他那个养父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如果真算出裴能以后有大劫难,依裴怀珹的秉性,只会提前找别的靠山,才不会想办法救他,“成婚生子?哈哈。” 裴怀珹不紧不慢的道:“黎大人不要发笑,我说的是实话。那两个扬州瘦马只是个开胃小点心,用来摸摸宋映白的喜好而已。不过,好像她们被送走了,可见这两款女人,他都不喜欢。” “你知道就好。”黎臻哼,别再做无用功了。 没想到裴怀珹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他可能喜欢天真烂漫,小女儿情态的。毕竟那两个瘦马无论哪一个,都是有风韵的女人。也难怪,宋映白对女人没什么经验,可能喜欢纯真无邪的豆蔻少女。” “……”黎臻暗暗握拳。 裴怀珹好像全没发现对方的不满,侃侃而谈,“因此我打算介绍给他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娇小姐,完全不知外面人情世故的那种,我觉得他能喜欢。” “都说养在深闺了,你又去哪里找?” “要找总能找到。”裴怀珹道:“再说,宋映白无论是家世还是容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还愁找不到心怡他的小姐吗?我现在就怕中意他,想做他岳父的人太多了。” “……”姓裴的是表明态度要和自己斗到底了。 裴怀珹见黎臻目光阴沉,越发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开始接触,等孝期一过,正好成婚。到时候,咱们两人一个是黎伯伯,一个是裴伯伯,过年时,都要多准备几份压岁钱了。” 黎臻咬齿,“你铁了心的要和我作对了。” 裴怀珹也不退让,“好奇怪啊,黎大人不是说,和宋映白只是好友么,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劝宋映白成婚,并不伤害你的任何利益吧。”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做好了硬碰硬的准备。 他跟弟弟说,黎臻对他有所企图,未必能让他相信。只有逼得黎臻自己耐不住性子,暴露自己的目的,才能把宋映白吓得主动离开他。 瘦马送完了,下一步就是安排宋映白相亲,就不信黎臻不会吃醋,早晚他会受不了,跟宋映白摊牌,到时候,弟弟一定会吓得对他避之不及。 黎臻想潜伏下来,徐徐谋之,他偏要挑拨的他过早暴露不可。 黎臻怒极反笑,“好,你别后悔。” 裴怀珹根本不怕他,正要争锋相对的再刺激刺激对方。 突然,一个人猛地拽开房门,惊慌失措的看了看屋内,“黎大人,不好了……” 黎臻见是自己的随从楚丘,皱眉道:“什么事啊?火急火燎的。” 楚丘愕然:“刚接到的消息,宋百户即日起被派往琼州监督探查海上情报。” 黎臻以为自己听错了,宋映白被派到琼州去了?不可能! 这时,裴怀珹噌地站了起来,“是不是重名或者听错了。” 没道理啊,有他跟黎臻坐镇,谁敢调动宋映白去琼州,真是不想活了。 楚丘摇头:“绝对不会错,范指挥使派人来告诉的,还说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 裴怀珹脸色一变,难道自己和宋映白走得太近,引起皇帝的嫉妒了? 不会啊,他这一系列行动,在外人看来,倒更像是跟黎臻走得近,毕竟宋映白官职太低,外人并不会认为他是核心。 就算皇帝要针对,也该针对黎臻。 黎臻听到是皇帝下的命令,心里咯噔一下,这肯定是有人告了宋映白的状,否则宋映白一个小小的百户,皇帝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犯不着特意下令驱逐他。 他恶狠狠瞪向裴怀珹,“是你,是你告了宋映白的黑状,对不对?”上前揪住对方的衣襟,“你有本事冲我来,伤害宋映白算什么本事。” 裴怀珹也恼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怎么会伤害他?!” 正争执的时候,又一个锦衣卫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挤开楚丘,站在门口道:“裴大人,不好了……”见黎同知揪着自家的大人的衣襟,不知该怎么办。 裴怀珹明白这肯定也是禀告宋映白外派的消息的,他也一直叫人关注宋映白的动向。 “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裴怀珹的人道:“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和太皇太后下令驱逐宋百户到琼州。” 他的养父裴能是宫里的大太监,因此宫里的火者里替他传递消息的不少,他对宫里的消息了解的十分迅速。 “太皇太后?”黎臻跟裴怀珹同时意识到了这个关键人物。 瞬间,两人都明白了什么。 尤其是裴怀珹,气势汹汹的将黎臻推开,怒道:“都是因为你!” 太皇太后是黎臻祖父的亲姐姐,她站出来驱逐宋映白,原因不言而喻,肯定是黎家那边出了问题。 黎臻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这边后,气势瞬间矮了一大截,被裴怀珹一推,向后退了几步。 楚丘跟裴怀珹的校尉怔怔的看着两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裴怀珹几步冲到黎臻跟前,反提起他的衣襟,“你给我立即入宫向皇上求情!” 他心急如焚,却不能进宫亲自向皇帝求情,否则事情会越弄越复杂。 他要想救宋映白,反而要避嫌。 他把气都撒在了黎臻身上,要不是现在有别人在场,他非得跟黎臻动手不可。 “用不着你说!”黎臻把裴怀珹的双手掰开,扭头就往外面走。 房家墨提水回来,看到黎臻一脸怒气的往外走,不敢上前,站在一旁目送他离开。 接着,他就看到裴镇抚也走了出来,原地踱了几步,使劲在墙上踹了几脚泄愤,才黑着脸走了。 等他们都走了,房家墨才提心吊胆的回到屋内,祈祷道,宋大人,你去哪儿了,快回来啊,太可怕了。 黎臻马不停蹄的入宫,求见皇上。 皇上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立刻召他入殿。 朱晟泽见表弟皱着眉心,表情心痛中还带着一丝愤怒,他有点奇怪,“怎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朕吗?” 黎臻也不拐弯抹角,一撩衣摆,跪在地上,“陛下,请收回关于处置宋映白的圣令。” 朱晟泽反问道:“宋映白是谁?” “……”黎臻一呆。 “啊——”朱晟泽想起来了,是方才太皇太后梦里那个让她觉得不吉利的锦衣卫,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心急的为别人求情。” “陛下,请收回成命罢,他不能去琼州!” “可他出现在了太皇太后的梦里,他手执弓箭射死了一只白兔,今年是太皇太后的本命年,她十分忌讳。朕就是为了太皇太后,也不能留他在京城。” 黎臻道:“……陛下,我祖父是不是最近两天入过宫,见过太皇太后?” “朕今天还在太皇太后那里见过他老人家,怎么了?” 就知道是他!黎臻暗暗咬唇,不过奇怪了,自家这个老头向来迟钝,究竟是怎么发现他和宋映白的关系的?而且竟然进宫找他姐姐告状,过分,太过分了! 朱晟泽见表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感觉到这其中的事情不简单,“跟朕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黎臻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我怀疑……是我祖父进宫向太皇太后告状,太皇太后才想办法叫您下令贬谪宋映白。” 朱晟泽见表弟这么久还不说重点,皱眉道:“你别云里雾里的,赶紧告诉朕这个宋映白是什么人,为什么老国公和太皇太后要收拾他。” 黎臻不敢欺君,也不想欺君。 如果告诉他,他跟宋映白他只是朋友,是国公和太皇太后误会了。那么不能保证以后皇上会不会和太皇太后一起对他进行逼婚。 他现在严重怀疑,这会是他祖父和太皇太后的下一步计划。 为了以防万一,他现在就得说清楚,否则到时候,就跟裴怀珹给他设置的这个困局一样,骑虎难下,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黎臻仰头,看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他是我的心上人。” 目光沉静坚毅,没有退缩,没有闪烁。 朱晟泽愣怔,眨了眨眼睛,随即一笑,“你再说一遍,朕好像听你说,他是你的心上人?” “陛下没听错,我是这么说的,我……我喜欢宋映白,这就是我祖父看不惯,进宫找太皇太后商议的原因。这应该也是太皇太后做噩梦,让您驱逐宋映白的原因。” 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绝对不会允许宋映白离开他。 大不了一意孤清,把两个老人家气翻,把皇帝得罪了,他也绝对不会让宋映白去琼州,此去几千里,就怕再见到宋映白的时候,他孩子都满地跑了。 朱晟泽看着表弟,嘴角缓缓翘起,终于忍不住笑道:“那你怎么不早说?你早说了,朕也不会下那个命令了。太皇太后跟朕说的时候,朕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弄了半天,原来是你的意中人。” 皇上的态度超乎黎臻的预料,他还以为皇上怎么也会叹气劝他几句,叫他把这种关系断干净,没想到皇上如此开明。 他就见皇帝接着感慨道:“朕懂,快起来吧。” 黎臻道:“陛下,会收回成命吗?” 朱晟泽为难的道:“这恐怕不行,朕已经答应太皇太后了,怎能言而无信?!你就先忍忍吧,分开一段日子,朕再找个理由把他召回来。” 黎臻摇头,“不行,夜长梦多,他一定离我而去。” 朱晟泽不满的道:“他既然是这种薄情寡义的人,你没必要替他求情。” “唉……”黎臻不得已说了实话,“他根本不知道我对他……唉……”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留给皇帝一声“你懂得”的叹息。 “朕懂你。”朱晟泽突然眼睛一亮,感同身受的道:“朕太懂你了。” 看来是表弟单方面钟情那个叫宋映白的,对方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暗恋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太辛苦了,他真的懂。 他走到黎臻前面,伸手扶起他,“快起来,朕支持你,咱们从长计议。” 黎臻见有缓和的机会,赶紧站了起来,“谢陛下。” 朱晟泽将表弟扶起后,琢磨了一下,“朕答应了太皇太后,成命是不会收回的,但是……朕可以修改。这样,等宋映白离开京城,走到半路的时候,朕再派人传旨,让他调任南京锦衣卫千户。” 很多官员被贬谪,还没到新上任的地方,就接到复起的诏谕。 这不能说没被贬谪过,皇帝在宋映白身上玩的也是这手。 “……陛下,就不能调任天津卫么?”太皇太后厌恶他,短时间内不能回京城不假,但南京还是太远,在天津卫就近多了,他抽空骑马就能过去,也能更好的照顾他。 朱晟泽微微摇头,“天津卫太近了,难免消息不传回京城,南京已经比琼州近多了。” 黎臻一脸的愁苦。南京锦绣繁华之地,宋映白去了,不会受苦,反而能享享清福,只是真的太远了,他跑一趟不容易。 朱晟泽看出了他的担心,“放心吧,朕已经想好了,等他到任南京不久,就派你去南京办案,让你们名正言顺的相聚。到时候,你们在南京,国公跟太皇太后也是鞭长莫及。” 黎臻从没发现皇上竟然如此英明,全心全意的支持他。 朱晟泽拍了拍表弟的肩膀,仰脸挑眉道:“到了南京,你加把劲儿,别浪费朕给你提供的机会,一定要把他拿下!” 黎臻现在可没这个心思,只想尽可能的弥补宋映白,好在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结果都比发配他到琼州,要强上许多倍了。 第80章 宋映白等人浑身水淋淋的走出小院, 被风一吹, 透心凉。 刘五郎心里暗暗高兴, 不管怎么说, 鲤鱼大仙死了, 换走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了。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迎面走来一个捧着包袱的少年,正是之前领他见鲤鱼大仙的人。 他便头一低,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跟在了程大哥身后。 宋映白觉得迎面走来的少年眼熟,待走近了, 认出他就是那个被打断胳膊的无名白。 与此同死,无名白少年也认出了宋映白,接着脸色一变, 转身就跑, 他知道这人是锦衣卫。看他们浑身湿漉漉的出现在这里, 恐怕鲤鱼大仙凶多吉少。 他之前已经劝告过鲤鱼大仙不要太招摇,但它不听, 叫他不停的搜罗信徒。 终于把锦衣卫给引来了。 不过,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避免避免引火烧身,走为上计。 宋映白无语, 跑什么啊, 还能吃了他? 算了。宋映白衣裳湿透了, 打算先回家换件衣裳, 其他人也都同意。 程东一揪住刘五郎,“我先回家换衣裳,顺便把他还给他爹娘。” 大家彼此告别,各自分开走,宋映白刚往家的方向走了没多远,就见几个校尉在街上四下张望,看到他之后,跑过来道:“宋百户,裴镇抚请您去家一趟。” 宋映白道:“知道了,我先回家换件衣裳,你告诉他,回头我就过去。” 见他不着急,负责传话的校尉道:“裴镇抚说,您被调往琼州,叫您赶紧过去找他商量对策,所以,快走罢。” 宋映白风中凌乱。 是真的凌乱,从衣裳到心态,无一不是。 冷风中呆若木鸡半晌,他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什么?琼州?” 天降横祸,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再者,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他坐拥镇抚的哥哥,同知的好友,兢兢业业,争当锦衣卫今年的标兵,怎么就能被发配琼州? “是的,裴镇抚就是这么说的,快随我们走吧。”说着,其中有一个脱下外袍,递给宋映白,“您先换上这件罢。” 宋映白便将自己身上湿透的飞鱼服脱下来,穿这个人的将就一下,去见哥哥。 在裴怀珹家,一见到哥哥,宋映白便急道:“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裴怀珹一眼就看出弟弟落水了,先没急着讲,而是吩咐让他下去洗澡并换了干爽的衣裳。 等宋映白换好衣服,再忍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想破头也想不到理由,他不吃拿卡要,不罗织冤狱,勤劳肯干,完全没黑点。 裴怀珹强忍怒气道:“我刚才得到宫里传来的确定消息,你被太皇太后所不喜,所以皇上特意下令,将你派到琼州去。想想吧,太皇太后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宋映白想不通,一个深宫住的老妇人跟他有什么利益冲突? 他摇头,“完全想不到。” 裴怀珹点破,“别忘了,她是敬国公的亲姐姐,今天早些时候,敬国公进宫跟她说,你勾引他孙子走歪路,所以太皇太后把气撒到你头上,叫皇上下令把你赶到琼州去,好跟黎臻断了。” 宋映白愕然,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裴怀珹怒道:“我已经叫黎臻那混账进宫跟皇上求情了,不知能求到什么程度,但恐怕旨意并不会所有更改,因为太皇太后的原因,皇上绝不会允许你离开京城。” 任由宋映白脾气再好,面对这样的无妄之灾,也保持不住了,恼然道:“凭什么啊?” “都是因为黎臻!全是他惹出来的!”裴怀珹把黎臻往死里踩,把一早憋着的“坏话”全说了出来,“他被老国公赶出来,你就不该招他到家里来,你反而因为好心招致了灾祸。你就该跟他做朋友,你们地位不等,一旦有这样的传闻,倒霉的只能是你。” 宋映白心里不是滋味,在太阳身边能吸收温暖,也容易被烤焦。 “可是……这都是假的啊……老国公怎么会看不清呢?再说了,他可以直接质问啊,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到太皇太后告状,这不是想害死我么。” 裴怀珹冷声道:“所以他们家就没好人,这种人家,你最好远离。错都在你,自家儿孙却是好的。” 宋映白烦躁不堪,这些分析根本听不进去,“……我根本不想去琼州,黎臻到底能不能跟皇上解释明白啊?” 裴怀珹安慰道:“你先不要急,虽然你离京的决定不会改变,但我保证,一定给你想办法,不等你到琼州,一定半路上就把你调任南京或者天津卫,到时候你走马上任,再改个名字,一两年后,等事情尘埃落定,再把你调回京城。” 宋映白还是觉得憋气,本来在京城待得好好的,他可不想换地方生活,生活节奏都被打乱了,“……话是这么说……烦死了,我真没想到老国公会这么激进,本来一问就清楚的事情,非要整我。” “也不能怪老国公,你跟黎臻之前就有这样的传闻,他还不知道避嫌,硬扛着不成婚,反倒搬到你家里,跟你同进同出。”裴怀珹咬齿,“都怪他!” 宋映白这会也不知道是该骂黎臻不知道避嫌,还是骂自己少根筋没把关系撇干净。 “……我要是真跟黎臻有一腿就算了,可偏偏没有,白耽了污名。” 裴怀珹听弟弟这么说,心里宽慰了不少,果然只是黎臻一厢情愿,“……你恐怕这两天就被勒令离京,你一会回去,赶紧把黎臻赶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再收留他,小心脑袋搬家。说真的,我现在甚至都怀疑太皇太后一开始说不定打算要你的命的。” 宋映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朝哥哥点了点头。 在哥哥府上用晚饭同时大吐苦水,直到华灯初上,才醉醺醺的回了家。 一进门,就见黎臻迎了出来,“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说句心里话,宋映白作为一个无妄之灾的受害人,心里不可能不怪黎臻,但他理智还在,考虑到过往的情义,忍着不把埋怨的话说出口,面无表情的道:“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黎臻愧疚的道:“都是我不好,你骂我吧,打我也行。” “……”宋映白道:“没力气,累了,明天调令应该就会通知到我头上,我要去休息了。”说着,往后院自己的房间走。 黎臻拉住他的胳膊,“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在到琼州前,让你调任到南京或者其他地方去。” 他跟皇帝的“密谋”,现在不能走漏风声,要让太皇太后和他祖父认为宋映白板上钉钉去去琼州了。 宋映白挑挑眉,这个说法他已经听哥哥说过了,所以黎臻的说法并不能给他什么安慰,“哦,好的,我知道了。” 黎臻见他这样冷漠,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去裴怀珹那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宋映白将胳膊挣开,对黎臻道:“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该回家了,我要休息了。”朝他摆摆手。 黎臻难过的道:“你能不能别这样……” 宋映白深深叹气,有气无力的道:“别这样的,是你才对,求你了,赶紧走吧,给我留条小命吧。你再这样,我的行程怕是琼州都打不住,得出海去琉球了。” “我没说不走,就是走之前想跟你说几句话。” 宋映白一摊手,“好,你说。” 黎臻嘴巴张了张,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对不起,我会弥补你的。” “怎么弥补?给我生孩子啊?”宋映白苦笑的摆摆手,“事已至此,亡羊补牢不晚,你赶紧走吧,我今天太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 “我……” “你放心吧,咱们还是好朋友,我到了琼州,会叫人给你捎土特产回来的。”宋映白对院内的小厮道:“送黎大人离开。” 黎臻抿唇,不甘心的道:“那咱们明天再聊。” “别了,还是保持距离吧。”宋映白一口拒绝,被敬国公和太皇太后知道他俩依依不舍,腻腻歪歪的,还不得在路上对他下黑手啊。 黎臻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宋映白皱眉道:“你如果再不走,那就不敢保证了。” 黎臻眼睛发胀,鼻音很重的道:“好,我走。”这种情况,继续赖着也不是办法,他转身朝大门走去。 宋映白走回自己的卧房,往床上一趴,死了一般的动也不动。 许久之后,才抡起胳膊,痛苦的使劲捶打床板。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要摊上这种事! —— 黎臻被宋映白赶出来后,就回了自己家。 仆人一见他回来了,忙去通知老国公。很快,敬国公急匆匆的迎了出来,就见孙子眼神冰冷的往院内走。 黎臻看到祖父,眸子一垂,冷声道:“满意了?” 敬国公岂能服软,“不满意!这件事最该受罚的其实是你,但因为你是我的孙子,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子,所以受惩罚的只能是他。” “你们通过伤害我的心上人达到惩罚我的目的?”黎臻冷笑:“那恭喜,你们做到了。”说完,和祖父擦肩而过,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敬国公愕然,他以为孙子至少也会解释一下,没想到直接承认了。 “你、你承认了?”敬国公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黎臻回眸瞅他,没说话,转身走了。 敬国公鼻子一酸,再忍不住,结结实实掬了一把老泪,“呜呜呜……兔崽子……” —— 宋映白起了一个大早,迎接自己被驱逐的命运,坐在床榻上,看着屋内的一切,一想到自己短时间回不来了,虽然说不上感伤,但还是发堵。 他把管家叫进来,跟他说自己要出远门,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由裴镇抚全权接管,他说什么是什么,全听他安排。 管家知道自家主人做的这行特殊,对他的外调到不意外,只是感到奇怪,“听裴镇抚安排?不是黎大人吗?” 他在这里吃住了一段日子,又是主人最好的朋友,府邸为什么不交给他打理? “没错,是裴镇抚,不是黎大人,他很忙,没法管咱们府中的事情,所以交给裴怀珹裴镇抚,你谨记。” 管家应声,表示全记下了。 宋映白叫他去准备好马配好车,因为要出远门,车马的质量一定要过硬。 管家下去后,他叫来丫鬟,让她们开箱给他翻找衣物,既然去琼州,棉衣就不用准备那么多了,随便带几件在北方这段路程够穿就行了。 正收拾着,小厮来报,“少爷,洒扫的小厮早上一开门,在石阶上捡到了一封信。” 宋映白接过来,见上面写着:宋百户亲启。 他狐疑的拆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上面用非常难看的字体写了几个字:欲知实情,速到鹤来楼。 宋映白犹豫了下,决定赴约,他已经被外派琼州了,还有什么危险是不能涉的?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向他告什么秘。 他换了件便服出了门,骑马直奔鹤来楼,他刚一在酒楼下面露面,就有一个男人上前帮他牵马道:“在梅字间等您呢。” 宋映白听出这人声音尖细,大概明白是什么人要见他了。 直接推开梅字雅间的门,就见一个少年从桌前站起来,朝他走来,“宋大人,我还以为您不会来。” “……你是伍……伍知英?”宋映白万万没想到是他。 小伍子一听宋映白还记得他的名字,欣喜的笑道:“您记得我的名字?” 宋映白不想浪费时间,“有事就直说吧,我还忙着,这封信是你写的吧,你要告诉我什么?” 小伍子掏出火折子将这封信点燃,烧成灰烬,“我想告诉您,您被外派琼州一事,是敬国公进宫向太皇太后告的状,太皇太后一开始甚至想毒死你,是老国公阻扰,她才改了主意。” 这些跟哥哥告诉他的差不多。 小伍子道:“老国公之所以进宫向太皇太后诉苦,也是因为有人向他递了诬陷你的信。这个人就是曹小川,是他探听到您跟黎大人的事情,正好借着黎大人拒婚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的时候,派人把这件事写成所谓的告密信告到敬国公那里的。” “……”宋映白听了,无奈叹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曹小川还真是小心眼啊,竟然这么记仇,到底还是捅了他一刀。 不得不说,这刀够狠,直中要害。 “他说之前你和黎大人就有不好的传闻,这次黎大人拒婚搬到您那里,他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写了那封诬陷你们的信,他知道黎大人是敬国公唯一的孙子,看得很重,不管真假,只要敬国公他老人家相信,必然会掀起一场事端。” 宋映白心道,倒是合理,对曹小川来说,只需一张信纸一根笔,就能搅合的鸡犬不宁。 不管他受到什么惩罚,曹小川都稳赚不赔。 小伍子道:“千真万确,我是他的近侍,清清楚楚。”小伍子道:“现在你被外派去琼州了,都怪他,不过没关系,我逮住机会一定帮你,在能帮得上忙的人跟前说好话。” 伍知宁向自己告密,等于背叛了曹小川,“不用了,你来跟说这件事已经很危险了,不用再替我做什么了。” 小伍子急道:“没关系的,只要我能帮你。”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得走了。”宋映白道:“你要保护好自己。”说完,转身出了门。 “琼州路远,你也要保重!你一定会再回京城的! 小伍子目光宋映白离去,然后追到门口,靠着门板仰头在心里笑道,他对自己的态度比上一次见面时,简直要好上太多了,这一次虽然冒风险,但是值。 他现在被曹小川安排进了宫里的让太监读书的内书堂,这里的优秀者会被选入司礼监这个权力中枢,以后帮助皇帝批阅奏折。 他现在觉得曹小川有点碍事,他想直接追随曹祥。如果宋映白告诉黎臻是曹小川搞得鬼,让黎臻除掉他,那再好不过了。 小伍子下了楼,带上自己的心腹,刚要踏上马车往回走。 突然,有人朝他大喊了一声:“小伍子!” 他一看,竟然是自己在当无名白时的朋友,他们一起偷过宋映白的东西,后来他来烦他,他还派人揍了他一顿。 他看向四周,好在这会附近没有其他人。 “你看这是什么?你有富贵,我有这个!”说罢,裤子褪到脚踝处,给小伍子看自己从锦鲤大仙那里换来的宝贝。 小伍子惊愕,“你怎么长出来的?” “哈哈哈哈——谁会告诉你?!”他将裤子一提,转身就跑。 小伍子握紧拳头,他是悄悄出来的,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再者,虽然不知道这个家伙用了什么邪术恢复了身体,但他不想效仿,他现在的一切,全赖自己是个阉人,他一旦恢复身体,绝不会有这样的权势。 不过……他还是被深深的刺痛了,极不舒服。 他对心腹使了个眼色,“你派人抓到他,然后……”他在脖子上比了一个划开的动作,“做的干净点。” “是。” —— 宋映白回到家里的时候,哥哥、程东一跟房家墨竟然都在。 程东一用完全受到惊吓的表情道:“怎么回事?竟然发了让你离京去琼州的布告,而且还写明让你日落前出城,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昨天那个鲤鱼精搞的事情?” “和那个东西没关系。”宋映白苦笑,“……咱们做锦衣卫的,不就是哪里需要哪里搬么,琼州需要人,就派我去了。” 房家墨不服气的道:“为什么不派别人去?黎大人不阻拦吗?” 这时候裴怀珹走过来,插话道:“黎大人不管,有他的原因,你们没必要知道。” 程东一跟房家墨不约而同的住了口,毕竟裴怀珹太可怕了,不敢和他谈话。 宋映白心里叹息,和他想的一样,他今天就得离京,看来上面是真的讨厌他,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他挤出笑容,“离天之前,还有段时间,咱们好好吃一顿罢!”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没胃口,准备好的饭菜只有他在吃。 宋映白秉着浪费粮食可耻的想法,强迫自己饱饱吃了一顿,这样才有力气出门。 临走前,裴怀珹把他叫到僻静处,往他怀里塞了个匣子,“这里面是银票,路上别委屈自己。” “我有用的。” “有用的也拿着!还有,我会派人在路上暗中保护你,不会让你有闪失的。”裴怀珹抱了抱他,语气中藏不住的悲伤,“没想到咱们兄弟才相聚,竟然又要分开,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调回京城,我发誓。” “嗯,我相信你。”宋映白回抱了下哥哥,笑道:“转眼就要冬天了,往南走也挺好的,哈哈。” 裴怀珹咬牙切齿的道:“这一切都是黎臻的错!” 宋映白劝道:“我跟你说,这这件事还真不怪黎臻,要怪就怪曹小川。有人告诉我,向老国公告密的事,是他做的。” 他挑重点把小伍子见他的事情说了。 裴怀珹咬唇,“原来是这条阉狗!” “看吧,所以不关黎臻的事儿,是有坏人告密。”宋映白替黎臻开解,“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倒是真的很担心你们,我不在京城,你们就别斗了,好好相处吧,哥,你答应我,否则我就是吹海风的时候,也要担心你们。” 裴怀珹听他这么说,当然不会让弟弟走的不安心,骗也要骗他,“你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相处的。” 宋映白半开玩笑的道:“当你说话得算数,我会派人回来探查的。” 裴怀珹颔首,“算数。”可是一想到弟弟要离开自己的视线,仍旧心如刀绞,恨不得要黎臻和曹小川的狗命。 宋映白跟哥哥告完别,将房家墨叫到一旁,叮嘱道:“等你见到黎大人的时候跟他说……我昨天心情不好,有些话说重了,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家还是好兄弟,我到了琼州会派人给他捎土特产的。” 房家墨心里埋怨黎臻不替自家大人求情,有点不情愿,“……是,我们都等您回来。” 宋映白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得罪了太皇太后,只能跟她老人家比命长了。 他叫两个随行的小厮提着他的行李,走到大门外,搁到车上,正要上车,忽然发现自己麾下的其他总旗小旗都来了,只是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了,都围了上来。 宋映白鼻子一酸,看来自己做百户还算成功,大家都来给他送行了。 他在大家不舍的目光中,欣慰的踏上了马车,颇有成就感跟大家挥手道别,出城去了。 裴怀珹看着弟弟再次离自己而去,仿佛又死了一回,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许久才回过神来,将房家墨抓到一旁,逼问道:“宋百户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宋大人没有吩咐过不许向别人透露,便如实将要他转告的话说了。 裴怀珹道:“你不能这么说,你见到黎大人的时候,要这么说……”并低声告诉了房家墨几句话,“明白吗?” 房家墨哪敢不从,而且从现在的只言片语看,应该是黎大人做了什么事,导致这一切的,“……是。” 裴怀珹冷笑了两声,这才是黎臻该听的话,“好,去吧。” —— 黎臻心不在焉的坐着,眼睛盯着窗外看,天色黑下来了,他应该已经出城了吧。 “唉……”虽然过段日子就能在南京相见,但这样的分离之后,不知道在南京见面时会是何种情景。 正纠结着,就听通禀道:“房校尉求见。” 黎臻一听,喜上眉梢,房家墨是宋映白的随从,一定是宋映白叫他带话来了,“快叫他进来。” 等房家墨一进来,他便问道:“宋百户出城了?” “回大人,是的,我们送宋百户出城了,他还让我捎几句话给大人。”房家墨弯腰作揖。 黎臻期待的道:“快说。” “宋百户说,转告黎大人……‘事情的确不能全怪他,但确实因为他而起,心里有刺就是有刺了,拔出来也会留疤。以前救过他,也被他救过。自今日起,就当从没认识过,彼此也不要再添麻烦了,请高抬贵手,不要再打扰我的清静,让我下半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房家墨按照吩咐道。 这番话仿佛有凌厉的刀锋,将他的心戳了个鲜血淋漓,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听完的。 这是恩断义绝,不许他再去找他。黎臻眼睛一热,忙抬头手揉了又揉,但无济于事,眼圈仍是红的,半晌从牙缝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房家墨忙捡了条命一般的退了下去。 第81章 敬国公在孙子院外站着, 等问诊的大夫一出来, 便主动上去问道:“他怎么样了, 真的病了?”得到大夫肯定的答案后, 快步走进了院子, 直奔他的卧房。 来到内室,看到孙子靠着引枕半坐着,正从丫鬟手里接汤药碗,见他来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眼眸一垂, 就要喝药。 敬国公上前把药碗夺过来,先尝了一口,确实是苦的, “你真病了?” 黎臻抬眸瞅他, 冷声道:“是啊,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还是以为我借着生病的名义,把大夫叫进来厮混?” 敬国公一口气憋在胸膛, “你从来没生过病,我担心你过来看你,你非要气我吗?” “论气人,我哪里是您的对手。”黎臻烦闷的将引枕抽走, 侧身背着祖父躺下, “放心吧, 我死不了。” 敬国公却不放心, “以前你可从没生过病。”孙子自小以来,别说大病了,连头疼脑热都没有过,这么就病了呢。 “怎么,难不成想把‘病’也流放到琼州去?”黎臻呛着他道。 敬国公气得手痒,考虑到自己这边确实不占理,遂作罢,“你正好冷静一下,好好理顺一下你真实的想法。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你自己想清楚吧。记得把药喝了。” 说完,对着孙子的背影叹气摇头,出了门。 黎臻听到祖父离开了,连动都不想动弹一下,他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什么都不想做,感觉身上也没力气,所以叫大夫开了一剂补血补气的方子,但估计吃了也没什么用。 他很清楚,自己这是心病。 不过……他不甘心就这样算了…… 反正已经被讨厌了。 至少要让他知道,他喜欢他。 他一定要去南京,亲口告诉他这句话。 不管接受与否,他再无遗憾。 —— 结束了枯燥的经庭,皇帝得空接见了早就在外面候着的裴怀珹。 从来都是他召见他,裴怀珹主动请求觐见的次数少之又少。 朱晟泽兴迫不及待的让裴怀珹进了大殿,让对方平身后,笑道:“裴爱卿,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和朕说?” “微臣有密事禀奏。”裴怀珹递上一个奏折。 朱晟泽叫旁边伺候的小太监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搁到了一旁,道:“裴爱卿,用过饭了吗?朕刚结束经庭也还没吃过,不如一起……” “陛下,微臣所奏之事,还请陛下阅览,否则微臣性命有忧。” 朱晟泽觉得好笑,“怎么会如此严重,好吧,朕就看看。”将呈上来的奏疏打开,大略扫了一遍,奏疏不长,却字字透着杀意。 裴怀珹劾奏东厂内档曹小川收受贿赂,罗织冤狱等等罪行,其实这都不重要,这些罪行基本上每个东厂和锦衣卫高官都有,但有一条格外醒目,那就是曹小川竟然派人盗取宫内大殿修建木料,用于自己外宅的营造。 “……”朱晟泽凝眉,曹小川这个狗奴才,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但同时也纳闷,裴怀珹是太监的养子,他跟勋贵文官家出身的锦衣卫不同,跟太监这边的势力走得很近,曹小川本身就是太监,裴怀珹怎么好端端的探查起他的阴事来了。 他这么做,岂不是跟掌管东厂的曹祥公然作对么。 皇上现在觉得厂卫也好,文官也好,大家都保持了平衡,如果没有必要,他想让几方势力成鼎足之势,他好消停消停。 不过,裴怀珹既然上疏了,指望他做主,不作为的话,会叫他失望吧,而且曹小川这狗奴才胆大包天,竟然敢盗取宫中木料,真是不把天威放在眼里。 朱晟泽从笔屏上取下一只御笔,蘸好朱砂墨,却没急着写字,而是悬停在奏疏上,“裴爱卿,你过来看一眼,你这个字是不是写错了?” 裴怀珹一听就知道皇上没安好心,否则一个皇帝怎么会有闲心帮他查错别字。 他只好走上去,到他身旁,歪头看,“哪里?” “啊,是朕看错了,并没有写错。”朱晟泽仰头朝他低声笑道:“朕只是想让你站过来。” “……”裴怀珹眼神冰冷的看他,嘴角抽了抽,挤出一个嘲讽多过示好的冷笑,他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笑不合格。 朱晟泽却很受用,提笔朱批道:“命锦衣卫捕送其下诏狱拷讯……” 诏狱裴怀珹的地盘,人进去只能有去无回。 朱晟泽继续写道:“锦衣卫同知黎臻,镇抚裴怀珹共同协办,钦此。” 裴怀珹皱起了眉头,皇上明知道他跟黎臻不对付,故意让他一起协办,就是防止他冤枉曹小川。 “陛下,微臣听说黎大人最近身体不舒服,告了假,叫他一起督办会不会太劳累了?” 朱晟泽道:“如果他不想干,会跟朕告假的,如果没有,应该就是病好了。” 裴怀珹心中有一个主意,“陛下,黎大人病了,会不会是因为那个跟他要好的宋百户被外派到琼州的原因,陛下不如把人调回来,相信黎大人的病便会不医自愈。” 朱晟泽心道,裴怀珹应该是看出了自己已经知道了他跟黎臻不睦,才故意替他说好话的,“没想到,你这么替他着想。” 裴怀珹主动开口赦免宋映白太过突兀,便以黎臻的名义实现目的,“我听说那个宋百户纠正几个错案,很有威望,想必是黎大人的左右手,不如调回京城继续效力。” 朱晟泽装作犹豫的样子,“这个……太皇太后做了一很不吉利的梦,不想他留京,朕也没办法。” 裴怀珹道:“那陛下可以把他调到南京或者天津卫,只要不去琼州就行了。” 朱晟泽不敢把鱼线拖得太长,见他语气真诚,便道:“好吧,那朕过段日子就把他调任南京千户吧,这样黎大人的病也会好了,看到你们关系如此融洽,彼此关心,朕很欣慰。” 裴怀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朱晟泽道:“既然今日正好有空,裴爱卿留下来跟朕一同用膳吧。” 裴怀珹道:“微臣害怕曹小川听到消息外逃,现在就想将他逮捕归案,请陛下准许。” 朱晟泽后悔不该急着下定夺,应该边吃边聊曹小川的罪证,现在人家的目的达到了,愿意留下来陪他才怪。 不过,这样也很有意思。 “好好办事,去吧。” “是。”裴怀珹毫不犹豫的退了出去。 —— 宋映白走得很慢,因为哥哥跟他说过,尽可能想办法让他在半路上改任南京,所以他磨磨蹭蹭拖延速度,一路上游山玩水,就是不急着赶路。 走了差不多三个月才刚过长江,年也是在路上过的,幸好有雄厚的财力做保障,一个人在路上过年才不至于那么难过。 他给家里发了封信,告诉他们,他已经调任琼州了,如果有什么事就别去京城找他了。 本想再顺便给黎臻写封信,但摸了摸脖子,还是算了,谁还嫌命长。 万一被太皇太后察觉了,觉得他在路上还不安分,卯足了劲的要勾他们家黎臻,他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过完年,他继续拖拖拉拉的上了路,走半天歇半天,绝不疲劳赶路。 反正调令的目的是驱逐他,让他离京就行,也没规定到琼州的时间。 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就这么消失了,不去琼州,但只要离开京城不再见黎臻,怕是上面也不会再管他了。 又走了半个月,春暖花开,越走越热,却仍旧不见调任的圣旨,他安慰自己,可能宫里过年,还没忙过来,再等等再等等。 终于在路上又熬了一个月后,在一个温暖祥和的午后,他盼到圣旨,大意是,宋映白平反冤狱有功,擢升南京锦衣卫千户。 千户?升官了?这难道是对自己的补偿?宋映白在路上的疲劳和担忧全部烟消云散,升官的好消息算是给了他这么多日的劳顿一点点安慰。 既然收到了调令,宋映白朝琼州的方向挥了挥手,马不停蹄的朝南京赶赴。 南京作为陪都,可是个好地方,六朝金粉地,锦绣繁华之都,保留了一套完整的朝廷机构,比如六部,都察院,自然也包括锦衣卫。 只不过南京的锦衣卫衙门受京城管辖,最高长官是同知,也没有向皇帝直接上书的资格,凡事需要报奏京城锦衣卫衙门。 不过锦衣卫还算好的,毕竟还有拱卫南京,探查情报的实质功能,真正惨的是南京的六部,整个一个养老院,各地官场的失败者都被发配到这里颐养天年。 而此时南京最知名的要数繁华的秦淮河岸的花楼船舫,可谓粉脂飘香,连带着整个城市都有种纸醉金迷的气质。 宋映白一到就感受了跟京城的大不同,简而言之就是太闲适了,这里每个人都不紧不慢的,就连锦衣卫,都不像在京城时,每个人都严阵以待,随时应对状况的样子,散漫的很。 锦衣卫南京衙门的同知杜大人热情接待了他,虽然同为同知,但显然不如黎臻发展的好,五十来岁才坐到这个位置。 “我就估摸着你这两天也该到了,哈哈哈哈,果然今天就到了。”杜大人有一个不算小的将军肚,随着发笑,下衣摆一撅一撅的,“南京是个好地方,你住下就知道了。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不要怕开口,不要怕麻烦。” 杜大人的态度至少说明他以后不会为难他,没上司的欺压,宋映白的担心少了一大半。 接着杜大人又问了一系列关于他饮食起居的细节,比如有地方住吗?有仆人吗?有妾室吗? 宋映白一一回答了,并表示生活起居的问题,他可以自己搞定。 杜大人才放心的道:“那就好,你车马劳顿,不要急着来衙门,好好休息几天吧。” 宋映白见过杜大人后,出了衙门,回到客栈休息。 才待了一会,就有人敲门,他叫小厮打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一个男人,笑眯眯的道:“是宋映白宋千户吗?杨公公请您过去一趟。” 宋映白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次倒大霉就是东厂的太监曹小川的手笔,刚到南京又有太监要见他,这就很让人警惕了,“……你们公公让我过去,有什么事吗?” “我们公公等您好几天了,今天一听说您到了,赶紧吩咐奴才们来请您。轿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楼下,您快跟我们走吧,公公真的盼了您好几天了。” 宋映白道:“你们杨公公到底是谁啊?”退休太监?还是服役的太监,这差很多的。 男人一拍脑门,“瞧小的这脑子,我们杨公公是南京守备太监。” 因为南京守备太监只有一人,姓杨,在南京官场无人不知,平日里只说杨公公有请,都知道是指他,只是宋映白初来乍到不知道。 守备太监要见他?宋映白纳闷,南京守备太监基本上等于司礼监南京分部,是皇帝意志的延伸,平日负责监督官员,随时向皇帝打小报告,什么都能管,甚至还能染指军权,必要的时候可以调兵。 这么个重量级太监为什么要见他? 而且听说杨公公是南京守备太监,他有种感觉,或许这个人跟哥哥有关系。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衣帽,跟着这人下了楼,坐上了轿子,晃晃悠悠的上了路。 他之前都是骑马,基本上不怎么坐轿子,这一坐不要紧,只觉得忽忽悠悠,到了地方后,马上钻出了轿子,捂着胸口猛喘气。 他一抬头,看到一座雄伟豪奢的府邸,果然天高皇帝远,这种豪宅在京城因为逾越,肯定是不敢建的,但是在南京就没什么人管,反正也没建在眼皮子下面,皇帝也懒得管。 他被仆人带进了府内,到了一个大厅内,看到一个端坐的华服老太监,略微有些胖,看着很慈祥。 一见宋映白,笑的就更慈祥了,“你就是宋映白吧?” “锦衣卫千户宋映白参见南京守备。”宋映白作揖。 “不用这样,都是自家人,哈哈。”杨公公起身扶起宋映白,笑着上下打量他,“老裴写信来,把你夸得一朵花似的,我就好奇啊,寻思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今个一看,还真是一表人才,难怪老裴要我照顾你。” 宋映白懂了,是哥哥让他养父给南京守备太监写信,要他照顾他。 这么想的话……锦衣卫衙门里的杜同知对他那么热情,是不是黎臻给他写信了? ……没去成琼州,不过,在南京给他捎土特产也不错吧。 “公公过奖了。” “哈哈哈,我跟老裴认识大半辈子了,从七八岁我们俩在内书堂一起读书,这都快五十年了。”杨公公笑道:“我俩看人的目光差不多,这么多年,他看中的人,我也都喜欢,哈哈哈,来,快坐。” 宋映白坐下后,杨公公亲切的对他进行了查户口般的询问,从多大了到哪里人,就差问他一个月开多少俸禄了。 末了,杨公公笑道:“你来得巧啊,今晚上在秦淮画舫中有个小酒席,你也来吧,我带你认识认识南京这边的人,也好交几个朋友。” 宋映白落地南京不过几个时辰,连构建人脉的梯子都主动有人递,“谢谢杨公公,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南京果然是个福地,比在京城容易多了。 两人聊了一会,见时辰差不多,各坐了一顶轿子,由随从护送着往秦淮河畔行去。 上了船,已经有好些人等在了那里,宋映白看出来了,这是一次宴请杨公公的酒席,他属于被杨公公带来蹭酒吃的。 “您可来了,我刚想派人去请您呢。”说话的是个高大威武的壮汉,似乎是个武将。 杨公公笑道:“哈哈,我老了,总不动了嘛,不要见怪啊。”说完,将宋映白拉过来,介绍道:“卓总兵,这位是我一个远房侄子,叫宋映白,今天才来的南京,如今在锦衣卫里任千户,以后大家要多多照顾他啊。” 这番话并不是单独说给卓总兵听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纷纷朝宋映白露出善意的微笑。 宋映白算是上了人际关系的快车道,估计明天传开,半个南京官场,但凡认识杨公公的都得认识他。 卓总兵赞赏的朝宋映白点点头,朝一人招手道:“明泉过来,宋千户和你年岁差不多,认识一下。” 宋映白回眸去找这个人叫卓明泉的人,根据卓总兵的体型,如果两个人是亲戚的话,那么这位明泉同学怕也是个高头大汉,却不想就见一个颀长高挑的男子朝他们走来。 其实说是男子,也只是宋映白从他的衣着打扮上判断的,因为这人实在是太漂亮了,五官比女人精致,气质比男人温润,导致看起来雌雄莫辨。 不过,卓明泉的举止却不女气,落落大方的走到他跟前,抱拳行礼。 卓总兵道:“他是我弟弟,虽然不会说话,但人是顶好的。” 宋映白一听对方不会说话,选择沉默的回礼。 接着又有几个年轻人上前,大家一一拜会。 这时候有个矮胖的长须男子笑着走来,“杨公公来了,快入座吧。” “白尚书,胡院判,你们都来了?咱们快入席吧。”杨公公将宋映白安排到了自己身旁的位置,酒席正式开始。 宋映白作为一个无名小卒,多吃饭少说话,默默的聆听大佬们谈话。 他捋清了,请客的是镇江总兵,他来南京办事,好像得了杨公公的帮助,特意设宴款待,另外在座的有南京六部的几个文官,基本上是官场上斗败了,发配到南京养老,不甘心就此退休,想搭太监门路,翻盘再起的人。 除了卓明泉外,还有几个年轻人,应该都是官员们的亲戚。 酒席到一半,有名妓进来,隔着帘子弹琵琶献唱,本来就犹抱琵琶半遮面,再加上帘子的遮挡,影影绰绰,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模样。 宋映白趁此机会离席到外面透气,毕竟船舫内人太多了,加上酒菜味,空气质量堪忧。 他来到甲板上,风一吹,瞬间感到好多了,深吸了几口气。 突然,他就听到船尾有人哀怨的道:“我是真心的,我特意从京城调来这里都是为了你,真的。你不会说话也没关系,你懂的话,点点头。” 话音刚落,就见这人身子往后一闪,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而推他的人,正是卓明泉,不过,接着他也跳下去了。 宋映白赶紧喊了一嗓子:“有人落水了——” 正四下寻找绳索,就见卓明泉抓住先前落水人的脑袋往水里按。 那人使劲扑腾,溅起了层层水花。 “你干什么?快住手——”宋映白大声呵斥,但卓明泉显然不打算住手,眼见那人挣扎的越来越厉害,宋映白暗骂一声,也跳进了水里,几下游到卓明泉跟前,给了杀人未遂的他一拳,把他打得退到了一旁。 这时候水下的人冒出来,吐掉嘴里的水,瞪向宋映白,“谁要你多事,我在接受考验。” 宋映白忍受刺骨的冷水下来救他,结果换来这么一句话,他气不打一处来,摁住这人的脑袋往水里按,“接受考验不会去你家后花园吗?在公共场所搞这套,别人会误会的!” 他也不敢太过分,浸了几下后,正好甲板上也抛下了绳子,他就把这人拽到了船舷下。 甲板上跳下来好几个仆人,帮着往上救。 “明泉,明泉——”卓总兵此时大喊道。 宋映白回头一瞅,果然整个水面平静无波,哪里还有卓明泉的影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难道是自己刚才那拳把他打晕了,他沉入水底了。 想到这里,宋映白扎进水里,寻找卓明泉的身影。 他下潜了一段距离后,就见卓明泉仰头飘在水里,四肢放松,好像真的昏死了过去。 他马上游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水面上带。 不想卓明泉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推开了他,往跟更深的水底游去。 宋映白惊愕,这卓明泉难不成能水下呼吸,这么久了,不仅没淹死他,反而游刃有余。 对了,他自己好像也完全不觉得憋气,跟在陆地上呼吸没什么区别。 鲤鱼精那时,他就发现了这点,今日可以下定论了,八成是喝了地狱井井水的关系,他能在水下呼吸。 卓明泉往下游了一段距离,回头见这个人愣在刚才的地方似乎在想什么,淡定又闲适,根本没受换气的影响。 他一惊,遂即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游回来,一把抱住这个人,往水底沉去。 宋映白正在思考自己身体的变化,突然被卓明泉拦腰抱住,往更深处拖去。 速度之快,没一会,周围就漆黑一片,他试着掰开对方的手,发现简直跟铁钳一样牢固。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下沉,不停的下沉,最后竟然触及了河底的淤泥,才向岸上折返。 卓明泉把他托举到一处河底上,而他们喝酒的船舫,从这里看去,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 宋映白庆幸自己会水下呼吸,否则早淹死了。 他抹去脸上的水渍,愤怒的看卓明泉,毫不留情的照准刚爬上河堤的卓明泉就是几脚,“妈的,你想淹死老子啊!” 卓明泉任由他踢打,根本不反抗,拂去脸上的水珠,眨了眨眼睛,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激动万分地看他。 你和我一样,我们是同类。 第82章 宋映白发现卓明泉挨了打, 不躲闪也就罢了,居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卓明泉眼睛亮晶晶的笑着,站起身来到宋映白跟前, 握住他的手,作势要贴到自己脸颊上。 宋映白把手抽出来,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的道:“快说!” 卓明泉无辜的看着他, 宋映白才想起在他不会说话, 愤懑的推开他, 转身沿着河堤往船舫的方向走。 卓明泉则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 不时也会超过他的步伐,跑到他前面, 一边倒着走, 一边看他。 宋映白真受不了他这种黏糊劲儿, 踹了他一脚, “你是不是有病,离我远点!” 卓明泉挨了一脚, 倒在地上,表情有点委屈。 宋映白回头瞅了他一眼, 警告道:“不许跟来, 否则对你不客气。” 说是不客气, 其实也就是吓唬吓唬, 他哥是镇江总兵,宋映白总不能真对卓明泉动粗。 走了几步,不见卓明泉跟上来,他小心翼翼的回眸瞅了眼,就见卓明泉还跪坐在地上,呆呆的往他这边看。 突然,可能是发现宋映白竟然回眸察看他的安危,立即来了精神,欢快的追了上来。 宋映白对天发誓,他回头看他绝对不是关心他,只是监察敌情而已,没想到这家伙会错了意。 眼见卓明泉追了上来,他撒腿就跑,没想到卓明泉的速度也不慢,没一会就追了上来,从后面一扑,将他摁倒在地。 宋映白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幸好这个季节,杂草旺盛,做了缓冲。 卓明泉把他按住,居高临下的打量他,眼中有种诡异的痴缠。 宋映白毛骨悚然,一脚蹬开他,气得又去踢他,“你有病就去治!” 此时,就听有人喊了一声:“明泉!” 他一回头,就看到卓总兵带着一群人,拿着火把迎面跑来。 他们离的不远,只要卓总兵视力正常,刚才宋映白“殴打”他弟弟的情形,应该全看在了眼里。 宋映白忙收敛“暴行”,乖巧的站到一旁。 果然,卓总兵走近后,脸色阴沉的可怕,“可找到你们了,宋千户,你刚才在做什么?” 宋映白指了指卓明泉,“你应该问问他干了什么,我差点被他淹死。” 双方剑拔弩张说话的时候,卓明泉却靠上来,好像根本没察觉到气氛的不同,想捧起宋映白的脸,一脸驰往的朝他笑。 卓总兵似乎也没见过弟弟这个样子,呵斥了声:“明泉!” 卓明泉这会,仿佛连听力也失去了一般的,根本不搭理哥哥,张臂要来抱宋映白。 宋映白甩开手,闪身一躲,“卓总兵,请看管好令弟。这一次,我安然无恙,就怕下才一次真的会出人命。” 卓总兵吩咐左右:“给少爷披件衣裳,送他回去。” 便有两个随从脱下外袍给卓明泉披上,生拉活拽的把他往前方拖去,“走吧,少爷,回去休息了。” 卓明泉依依不舍的回头看宋映白,跟被要被发卖的小媳妇似的,痛苦的连连回望。 宋映白见他走了,松了一口气,“卓总兵,令弟真的很危险……”不等说完,突然,卓总兵一揽他的肩膀,把带到几步外的僻静处,背着其他人道:“真是对不住,我代明泉给你赔礼道歉,他以前很有轻重的,闹归闹,绝不会伤及人的性命,这次对你,可能是下手重了点,但我相信他绝没恶意。” “还没恶意?我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他不好,但我在这里请你高抬贵手,千万不要把他的事情说出去,否则你也能猜到,他会面对什么……”卓总兵担心的道:“他自小就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们都知道,真是对不住。” 卓总兵乃一方军中大员,这么低三下气的给宋映白赔不是,宋映白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也没被真的淹死,“……算了,我刚才的行为也鲁莽了点。我在京城中也见过不少奇事,令弟的情况不算特殊,我不会往外说的。” 卓明泉被认为是妖孽,虽说不能上火刑架,但平日生活也会受影响。 卓总兵松了一口气,“宋千户,以后有什么要拜托卓某的尽管说。” 宋映白心里清楚,卓总兵对他态度这么好,更大的原因是杨公公对他很照顾,否则就他一个外来的小千户,就冲刚才那几脚,八成得按住先打一顿再说,才不会主动求情。 “请约束好令弟!”宋映白发自肺腑的道,就差直说让他不要再纠缠自己了。 卓总兵连连保证,“一定一定。” 宋映白跟大家一起回到了船舫上,杨公公正等得心急,见他回来了,长出一口气,“可吓死我了,幸好你没事,否则我怎么向老裴交代。” 因为这么一闹腾,酒席很快便散了,各回各家。 翌日,宋映白去了锦衣卫衙门点卯,并让仆人去找房子,租也行,买也行,不用太大,毕竟他就一个人。 杨公公曾提议给他拨个院子,让他住到他那里,被他婉拒了。 因为杨公公是有媳妇的! 在国朝太监娶妻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宫里对食成风就不说了,碰到个别奇葩的皇帝,还会主动给太监赏赐媳妇。 所以,考虑杨公公家里的构成,他还是避嫌的好,免得再生出什么风波。 宋映白上任的第一天,清点了下手头的百户,简短的讲了几句话,算是彼此认识一下,就叫大家都下去了。又跟另外几个千户,打了照面,寒暄了几句,大概都听到了他跟杨公公熟稔,又有杜大人照顾,是个有背景的家伙,所以其他人都他的态度十分热情。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宋映白哼着小调出了衙门,翻身上了马,正要往客栈回。 突然,侧光瞥到了一个身影,他慌忙一看,见卓明泉站在他不远处,两人四目相对,他一下就笑开了。 夕阳之下,卓明泉身上染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配合他那绝美的容颜,十分具有冲击力。 宋映白却没被他皮囊折服,只觉得一股寒意,他怎么在这里? 下一刻,卓明泉就走上来,表达了他的来意,伸出手指朝宋映白的手背碰去。 宋映白看出来他是要摸自己的手,咧着嘴把自己的手抬起,弯腰恼然的对他道:“你怎么又来了?挨打不够吗?” 卓明泉好像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见他俯身,就是伸出手要摸他的脸,脸上一直带着纯洁无辜的笑容。 宋映白用马鞭戳他的肩膀,把人抵开,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卓家的人跟随,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并没看到有谁跟着卓明泉,可见他是一个人来的。 宋映白懒得理他,打马走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可不敢再回头抽瞅他,就怕万一目光再对上,他又来了。 回到客栈,听小厮说,房子找到了,地点很好,就是价格稍微有点贵。 宋映白是差钱的人么? 翌日,正好休沐,宋映白跟小厮一起去了那个小院,简单看了下,这宅子不错,房子是前年新建的,以前专门租给到南京进学的考生,屋里家具都在,正适合拎包入住的人士。 宋映白当即拍板,租了! 交了半年房钱,宋映白本来也没什么行李,便派了小厮溪儿回客栈取。 另一个小厮洪儿烧了热水,给他冲了茶端来,“少爷,您慢用。” 宋映白接过来,放在一旁,往竹椅上一靠,闲适的吹着和煦的暖风。 忽然,他猛地发现墙头上趴了一个人,正是卓明泉,他看到宋映白发现了他,欢快的朝他挥了挥手。 宋映白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袖箭不在,放在客栈了。 如果在身边,非得给他一下子不可。 他四周看了看,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滚!” 卓明泉蹦下墙头不见了。 洪儿惊诧的道:“少爷,您认识他?他长得真好看啊,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宋映白嘴角抽动,起身回到屋内,拿起桌上放着的马鞭,气冲冲的出了院门。 此时卓明泉还在院墙下徘徊,看到宋映白出来了,喜气洋洋的迎上来。 不得不承认,对方长得确实漂亮,单论肌肤,欺霜傲雪,吹弹可破,估计秦淮河上的花魁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他的。 但宋映白对男人没有怜香惜玉之情,等卓明泉靠上来,就手揪住他的衣领,高高举起马鞭,“你是不是欠抽?我没找你算账,已经对你网开一面,你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 离近一看更不得了,卓明泉睫毛浓密,眼眸光彩十足,极为灵动,鼻梁高挺,唇红齿白,能令天下所有自称小白脸的男宠羞愧自尽。 卓明泉对宋映白的愤怒,全无感觉,仍旧笑盈盈的。 宋映白无力的道:“好,你想干什么?你不会说话,会不会写字?” 卓明泉点点头,从袖中取出来一卷东西,打开给宋映白看,笑眯眯的指了指其中的几幅图。 宋映白定睛一看,这是一卷避火图,主旨是不可描述。 他瞬间愣了,不管哪一世,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竟敢有人骚扰他?! 卓明泉还嫌对宋映白的刺激不够,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方,接着想指画卷的时候,胳膊上挨了一鞭子,他怔了下,表情颇为委屈的看对方。 宋映白肺子都要气炸了,这纯属骚扰,发生在同性间和异性间,一样让人受不了。 考虑到他哥是总兵,宋映白决定给他留半条命。 但是卓明泉挨了鞭子,好像根本不痛不痒,还是朝宋映白笑眯眯的。 宋映白心道,这种家伙,莫不是以为打是亲骂是爱?将鞭子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瞪他,“你死了这条心吧,没可能的!赶紧滚!” 卓明泉歪着头看他,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为什么不行?他们不是同类么? 宋映白头疼,对方不怕打不怕骂,该怎么办啊。 他双手提起卓明泉的衣襟,“我现在怀疑,你不会说话,是因为智力有问题!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我对你没兴趣!” 卓明泉眨眨眼,抬手在空中写下了几个字。 宋映白看出来了,是四个字:我不在乎。 这算什么回答?他不在乎,可他在乎!宋映白发现跟他讲不通,心想,还是把他捆上,交还给卓总兵比较好,把他推开。 卓明泉被推开后,蹲身用树枝在地面上,不急不慢的写道:你是我的同类,咱们繁衍吧。 说罢,仰头朝他笑,笑容灿烂夺目,但在宋映白眼里却十分欠打。 “我跟你是什么同类?”宋映白忽然明白了,肯定是指能水下呼吸这点,“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我是人,我只是偶然喝了一种仙水,得到了会水的能力而已,你听清楚了,我是人类,而且是男人,从哪一方面都没法和你繁衍的。” 卓明泉是个什么东西?他哥哥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 宋映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了一通后,就见卓明泉撅了撅嘴,在地上继续写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谁要跟你试啊?!宋映白踹翻他,“你找死是不是?你把我逼急了,把你押到京城锦衣卫诏狱去!” 卓明泉想了想,趴在地上写道:但在那之前,咱们要试一试。 “试你娘个头!没门,有多远滚多远!”宋映白发现他对变态束手无策,出生入死,他都不怕,就怕这种参不透想法的家伙。 卓明泉受了莫大的挫折,求爱失败了。 就在宋映白捉摸着该拿他怎么办的时候,胡同口跑来一个人,见卓明泉趴在地上,宋映白拎着马鞭。 他朝宋映白扑来,“你敢伤害他,我跟你拼了!” 正是昨晚上落水后,被卓明泉往水里按的男子。 宋映白不耐烦的道:“你来的正好,快把他领走!”面对一看就是文弱书生的拳头,他无奈的一叹,慢悠悠的躲开。 男人没打到宋映白,不甘心的还要再次挥拳,结果却被卓明泉揪住衣领,往后随便一撇,直接扔出了几丈,男人在地上连连翻滚,灰头土脸的想要爬起来,但似乎是摔得有点重,挣扎几次,未果。 宋映白咽了下唾沫,这么有力气,卓明泉基本上可以确定不是人类了。 他任由自己又打又骂,应该是一种在求偶过程中的本能,反正只要能达成最终目的,完成生命的大和谐,之前可以极尽所能的委曲求全。 而这个赶来的男子,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因而对他十分粗暴。 宋映白发现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立刻解开门口树上拴着的马,骑上去直奔杨公公府邸,打听卓总兵的下落,受不了了,求他把他的变态弟弟管好吧。 杨公公告诉了他一个绝望的消息,卓总兵昨天已经走了。 “……那卓明泉在城中有没有亲戚?我想拜访一下。” 杨公公笑道:“看来你跟他很合得来啊,他有个姐姐嫁到了本地,姐夫便是咱们应天府的知府。” 应天府的统治区域包括本城和下辖的八个县,应天知府负责这片区域的治理。 跟六部那帮养老的不同,可是个实权文官,保留着文官的骄傲,不和太监同流合污,因此前晚的筵席,他没有参加。 宋映白本来还打算给卓明泉安个私闯民宅的罪名,把他送到府衙关起来,现在看来也没戏了。 告别杨公公,宋映白丧气的出了门,抬头就见卓明泉站在他的马前等他。 宋映白一哆嗦,说真的,当初看蜈蚣精都没这么怕过,至少蜈蚣精当初只想吃人,并不打算交配。 他上了马,往应天府衙行去,果不其然,卓明泉也跟了上来。 他在衙门的石狮子前下马,拿起鼓槌打了几声鸣冤鼓,很快有衙役出来,道:“别敲了,今天休沐,明天再来吧!诶?泉少爷,您今天去哪儿了?老爷和夫人派人正找您呢。” 这个衙役转身回去报信,很快有好几个人,把卓明泉跟宋映白带到了后堂。 在这里,宋映白见到了应天知府和他的夫人,也就是卓明泉的姐夫和姐姐。 知府夫人四十岁上下,年纪要比卓明泉大上许多,一见卓明泉,上前左看右看,埋怨道:“你去哪里了?你三哥才把你交给我,转眼你就不见了,还以为你出事了。” 卓明泉朝姐姐露出了一丝愧疚,但紧接着眼睛就瞟向了宋映白。 宋映白没想到他在有人的情况下还敢这样,没好气的道:“夫人,请管好您这个弟弟,行吗?他今天一整天缠着我,我希望他能自重一些!” 知府不认得宋映白,但觉得这人有些意思,既然已经知道卓明泉是他的小舅子,却丝毫没有讨好的意思,笑道:“明泉是个单纯的好孩子,和他做朋友不好吗?” 知府夫人也笑道:“他缠着你,是想和你做朋友呢,我这个弟弟跟小孩子似的,没坏心思,单纯得很,他一不见,我就担心他遇到了坏人。” 做什么朋友?基友吗?宋映白没法直说,从知府和夫人的话中可以看出,他俩对卓明泉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 从年纪看,知府夫人比卓明泉差不多要大二十岁,可能她都出嫁了,卓明泉才出生,根本不知道弟弟是什么德行,弄不好他们并不是一母同胞。 倒是卓总兵的年纪轻点,跟卓明泉作为一家人相处的时间久一些,了解他的真实情况。 但卓总兵已经离开南京了。 宋映白一个大男人被卓明泉一个对外面貌是纯真无害的小少爷骚扰,说出去,对方不仅不会信,还会嘲笑他,他头更疼了,“做朋友就算了,请务必管束他,他的纠缠令我很困扰。”抱拳道:“告辞。”说罢,转身离开。 —— 宋映白把卓明泉交给了监护人,心里盼着他姐夫和姐姐能好好管教他。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第二天一早,宋映白就看到卓明泉站在门外等他。 他要崩溃了,打没用,骂不走,亲人不管,想下狠手收拾吧,人家姐姐跟哥哥都不好惹。 宋映白决定无视他,爱怎么着怎么着,早晚知难而退。 “少爷……外面下雨了,那位公子还在外面站着呢。”洪儿看了眼窗外的夜雨,对宋映白道。 “不用管他。”冰冷的河水都不怕,这点夜雨,对他来说,洒洒水了。 第二天,宋映白出门,就见卓明泉还站在门口,衣裳湿透了,脚下一堆水痕,不过,他精神完全没受影响,朝宋映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救命啊——宋映白怕了他了,赶紧骑马走了。 等放衙出来,卓明泉竟然又等在衙门外,宋映白脸一酸,有气无力的道:“……你能不能滚?” 他也清楚,说了也是白说,果不其然,卓明泉朝他莞尔一笑。 自此之后,就跟点卯一样,卓明泉定时出现在他家门口跟衙门外,打骂不走,知府夫人派人来劝过几次,可惜劝不动,只好由着他。 “你跟卓公子怎么回事?你跟他好好相处嘛,他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人,你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杜大人道。 “卓总兵很疼这个弟弟的,他要跟你往来,你也不能太不给面子呀。”杨公公道。 渐渐的,舆论风向也不太对了,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宋映白欠了卓明泉的钱,才让他每天紧跟不离的索要。 后来,明眼人都看懂了,一个追,一个跑,冷言冷语,痴心不改,这是有情况啊。 这边风气较之京城开放,秦淮河岸边还有半公开的小倌馆,宋映白跟卓明泉的情况,大家看在眼里,心照不宣,全都等着看热闹。 这么耗了快一个月,宋映白有点顶不住了。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是不是自己生辰八字有什么问题,为毛他一直跟断袖撇不清关系,在京城的时候跟黎臻传,到了南京又跟卓明泉传。 虽然一个是空穴来风,一个是无妄之灾。 但总沾染上这种事,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招这玩意。 而且,跟自己要好的人,确实都是男人,连幺零幺恢复人形,都是谢中玉,而不是一个大美女。 还有贬谪到琼州,也是因为和黎臻传绯闻。 这什么命啊,后死悔了,早知道在地狱井看看自己的姻缘好了。 猛地,心里咯噔一下,万一看到和某个男人,比如卓明泉在一起的画面,岂不是要人命。 不会的,不会的……绝不可能。 哥哥说的对,或许在南京这人杰地灵的地方,应该物色一个媳妇。 可是……他不想跟卓明泉搞在一起,也不想娶媳妇啊!这个节骨眼,盲目娶亲,没有感情基础,岂不是对不起人家女方? 突然,宋映白灵光一闪,对啊,去花钱的地方,就不算对不起对方了。 到了休沐那天,宋映白换好衣裳,带好银票,去吃花酒。 卓明泉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他冷眼瞥他,哼,愿意跟就跟吧。 随便进了一处风月楼,宋映白点了酒菜,要了一个姑娘抚琴,几个姑娘陪酒,准备放飞自我,找点乐子。 这种高级点的地方,不轻易卖身,像宋映白这种第一次来的,又没什么文采的,只能先点姑娘陪酒听琴,等什么时候成熟客了,再考虑别的。 很慢热,宋映白喜欢。 南京是个神奇的地方,到了这里,连他都逍遥了,在京城的时候,完全没这个念头,毕竟事情一件接一件,没个喘息的机会。 宋映白年轻长得又好看,姑娘们喜欢,等他喝完半杯酒,剩下的另外半杯,被一个女子端起,朝他媚笑,作势要喝,这等于间接接吻。 却不想,这时候,卓明泉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把夺过酒杯,委屈巴巴的看他。 宋映白一见有效果了,心里后悔没早玩这招,哭啊,快哭啊,哭完了就麻溜走人。 姑娘们被卓明泉吓了一跳,纷纷让开,但瞬间也看明白,不由得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宋映白一把将酒杯夺回来,把剩下的酒水都泼到卓明泉脸上,“滚,没你的事。”然后重新坐下,朝最近的一个姑娘,微微侧头,做出要吻上去的模样。 宋映白余光瞥他,就见卓明泉眼睛泛红,嘴巴瘪了瘪,显然受到了刺激。 他嘴唇怒了努,艰涩的吐出两个字,“……不要……” 瞬间,宋映白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视线恍惚,耳朵一阵阵剧痛,而桌上的餐盘酒盏纷纷爆裂,瓷器碎片飞了满地。 他摸了摸耳蜗,揩拭出一丝血迹,而屋内的姑娘们有大呕的,有直接昏迷的。 宋映白愣了下,接着扔下几张银票,飞也似的跑出了风月楼。 得把他引走,不能让他在这人多的地方放大招。 卓明泉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能说话,才吐出两个字,他就像听到了次声波,脑袋快裂开了。 这特么是什么诡异的妖术?魔音穿脑? 宋映白骑上马,见卓明泉也追了出来,立即打马往回跑。 一进自家胡同,就见一个的熟悉人影,靠着院墙,抱着肩膀低头在想什么。 这人他太熟悉了,不用抬头,光凭一个大致的轮廓就能认出来,“黎臻?” 他怎么来南京了? 黎臻听到马蹄声,抬头看到宋映白骑马进了胡同,他俩得有大半年没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眼前,纵然黎臻心情再压抑,也忍不住绽出笑容,本能朝他迎过去。 宋映白勒住马缰,跳下马,火急火燎的对黎臻道:“你来的正是时候了,赶紧帮帮我。” 不愧是好兄弟,心有灵犀,知道他有难,人就来了。 黎臻道:“好,我帮你,但有话要跟你说,你先听完。” 就怕一会,他没有勇气说出口。 不过,诶?好像宋映白并不是很排斥他,还让他帮忙,还以为他一见到他,就会勒令他离开。 “等一会再说!”宋映白没心思听,一指身后,“这家伙缠着我!” 黎臻就见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公子朝这边走,眼睛盯着宋映白,满脸的委屈。 一刹那,黎臻冒出一股无名火,之前的郁闷情绪,这一刻被怒不可遏的醋意代替,质问道:“他谁啊?” 宋映白挑重点的说:“他想睡我,想跟我繁衍!” 放宋映白来南京,不仅没消停,反而又被狼盯上了,黎臻这股怒火熊熊燃烧,这混账东西是谁啊,他喜欢宋映白的心思藏着掖着,不让他发觉,结果对面这混账可好,就这么坦荡的表白了,看把他家宋映白吓的。 “好……我帮你!”黎臻说完,揽过宋映白的肩头,照准他的脸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然后对卓明泉理直气壮的道:“我是他夫君!” 宋映白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第83章 宋映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风化的雕像, 呆滞的愣在原地。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黎臻亲了他一口?是……是吧? 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凉了,都不敢动, 脖子僵硬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有点反应过来了, 黎臻这么做是为了斩断卓明泉的痴念吧。 他俩是一对,他就没有机会了。 话虽这么说……有必要做这么真吗? 黎臻耀武扬威的对卓明泉道:“听见我是谁了吧, 你再不滚开,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卓明泉今天连遭打击,先是宋映白喝花酒,跟姑娘们亲昵, 这又来了个男人自称是他的夫君。 宋映白见卓明泉一副快出来的样子, 提心吊胆的想, 如果之前, 他看到他这副表情一定觉得解恨,但现在不敢了, 他刚才开口说了两个字都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要是哭起来还了得? 压低声音对黎臻道:“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刺耳, 如同魔音穿脑。” 黎臻不同意, “那就让我见识见识,这种缠人的家伙, 你不断了他的念想,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占便宜上瘾了, 为了做得更真一点, 俯身要再吻宋映白。 这一次, 宋映白僵硬的瞪圆眼睛, 突然上前一步,躲开黎臻的进一步动作,大声道:“卓明泉,你听到了吧,这位是……是我相好的!从外地来找我了,所以你从一开始,你就没机会,懂了吗?” 实在说不出口什么夫君相公之类的,称呼相好的,比较中性。 且慢,就算他俩真是一对,为毛黎臻要充当夫君的角色?而他要充当被动的角色?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宋映白朝卓明泉挑挑眉,“听见了没?” 就见卓明泉憋着嘴,难过的吸了吸鼻子,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不甘心的瞅向宋映白,原来他不接受自己的求爱,是因为他有配偶了。 黎臻完全没发现卓明泉有哪里可怕,不明白宋映白怎么会被这样一个柔弱的家伙吓得丢了魂似的。 他将揽着宋映白肩膀的手臂紧了紧,朝卓明泉哼道:“你想繁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和他什么都做过了。” 宋映白神经一绷,黎臻在冒什么胡话?别用造谣的方式怼对方行不行? 黎臻得了便宜还卖乖,笑问宋映白,“是不是?” 是你个头啊?!宋映白现在不仅想暴打卓明泉了,连黎臻也想暴打。 正憋着一股气不知该如何回答,忽然间,就见卓明泉仰头抽了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宋映白忙用手捂住耳朵,但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直刺耳膜,痛得他闭紧眼睛直咧嘴。 树上的鸟,房檐上的猫,宋映白的马,摔落的摔落,栽倒的栽倒。 黎臻也帮宋映白捂住耳朵,他确实觉得这声音刺耳,但仅仅有点不舒服,不像宋映白这么大反应。 伤心难过的卓明泉眼角滑下一粒泪,一滑下腮帮,便凝结成了一粒摧残的珠子,滚到了他脚边。 他发现自己失态了,紧紧咬住嘴唇,把剩下眼泪憋回去,俯身捡起地上的珠子,撒腿跑掉了。 宋映白见他走了,虚脱般的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终于走了,这一个月,我都快被他跟踪出心理阴影了。” 黎臻温柔的抚了抚宋映白的额头,笑道:“不怕不怕,我来了。” 宋映白挡开他的手,“我说你……怎么能……唉,算了。”本想怪黎臻满嘴冒胡话的,不过,好像确实起到了效果,把卓明泉击退了,就不追究了。 黎臻装傻,“我怎么了?”见宋映白有点生气,便没得寸进尺,指着卓明泉刚才所在的地方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他眼角滑下了一颗亮晶晶的东西。” 他刚才被卓明泉的哭声震得闭紧了双眼,没看到对方垂泪的样子。 “他是什么人?或者,不是人?” 宋映白道:“除了魔音外,他还能在水下呼吸,说来话长,就因为我不慎暴露了这点,他才盯上我的。” 黎臻推测道:“要是这样,再加上他泣泪成珠的能力,我怀疑他是个鲛人。” 鲛人,不就是美人鱼么,“可他没鱼尾巴,你也看到了,他有两条腿,跑得飞快。” “或许是为了上岸找配偶,才化成人形的。然后看准了,把人拖回海里当媳妇。” “他姓卓,叫卓明泉,哥哥是镇江总兵,姐姐是应天知府夫人。肯定不是打海里来的野鲛人。就因为他有背景,所以他缠着我,我才没办法驱逐他,整整被他纠缠了一个月。不瞒你说,最近做梦,都是他追着我跑。” 黎臻见宋映白大吐苦水,苦笑道:“看来你真是被吓坏了。” “可不是,你不知道,他有多过分,竟然拿避火图给我看!简直是禽兽啊。”不知道鲛人算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人。 黎臻气道:“他给你看这种东西?”他还没跟宋映白看过呢。 宋映白咧嘴,“是啊,算了,不说了。”转而笑了笑,“别说他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还以为三五年内都见不到你了。” 提起这茬,黎臻心里又涌起了愧疚的情绪,“……你走后,我想了很多,你说得有道理,都怪我。尤其你让房家墨带给我的话,每个字,我都反复斟酌过。” 宋映白一皱眉,“每一句就太夸张了吧。”至少到琼州给他土特产那句就不用这么在乎,难不成琢磨给他带什么水果? 从刚才开始,黎臻就察觉到宋映白对他的态度远称不上排斥,全不像他之前留言里的那么决绝。 所以他留个心眼,试探的说道:“不夸张,我本该听你的话,做到所谓的‘高抬贵手’,但是我一想咱们的情义,就这么断了,实在可惜,于是特意登门来看看你。”黎臻道:“不过,幸好,你好想并没有特别憎恨我。” “你在说什么啊?”宋映白莫名其妙,“什么高抬贵手?” 竟然真的有蹊跷!“就是你托房家墨告诉我的话。”黎臻原原本本的重复了一遍。 听得宋映白一脸的懵相,“我可没这么告诉他。” “啊?不是?我因为你这番话,可难过了大半年了。” 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可怕的是,他因此冒出来的告白念头。 弄了半天,是房家墨篡改的。 幸好遇到了卓明泉,打断了他的行为,否则的话,他现在怕是已经告白了。 “我真没说过,房家墨搞什么啊,为什么要伪造我的话。”嘴上埋怨房家墨,但心里已经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 黎臻自然也想到了,肯定是裴怀珹的手笔了,给房家墨十个胆子也不敢擅做决定,“房家墨发什么疯,他之前在咱俩之间传话,从没错过,我真是没想到他会捏造你的留言。” 宋映白又怪了房家墨几句,但心里也明白,这几句编撰的话,合情合理,正好戳中了要害,否则黎臻也不会相信,“他可能是打哪儿听到了我被发配琼州的原因,觉得咱们保持距离可以保护我。所以,话说回来,你这么来了,不要紧吗?别哪天赏赐下来一杯毒酒,我就归西了。” 想起黎臻刚才的所作所为,宋映白脸一苦,“对了,你刚才说的话,千万别传出去,否则我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黎臻劝道:“你别害怕,太皇太后的手哪能伸这么长,她的势力只囿于京城。” “那皇上呢?” 皇上是咱们最大的支持者,黎臻有点小得意的笑道:“你不知道吧,你改任南京就是皇上的旨意,其实你被传出发配琼州的当天,我就进宫向圣上求情了,他当时就答应我,等过段日子,就把你改任外地。只是当时我跟陛下约定好,不能外泄,所以才没告诉你。” “抱歉了,原来你那天就替我求情了,我还对你说那么重的话,结果道歉的话,也没传到你耳朵里。” 黎臻忙道:“不,是我的错,你受了我的牵连,否则根本不用离开京城。” “算了,我也有错。”自己八字不好,招男男绯闻。 “不,主要责任还是在我。”黎臻道:“咱们能不能别争了?” “有道理,过错这玩意落到谁头上也不能生利息,何必抢着要。”宋映白笑道。 黎臻见他还是自己印象中洒脱爽快的宋映白,忍不住揽住他的肩膀,由衷感慨,“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 宋映白一怔,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不对劲,“……不就是卓明泉么,还有谁啊?” 既然宋映白没说过恩断义绝的话,那么告白这件事…… 就像打仗不能鲁莽冲锋一样,黎臻决定先探探口风,“有卓明泉一个还不够吗?他对你很热烈,你什么感觉?他长得很漂亮,家世也好,对你又痴心。” 宋映白吐了吐舌头,“好奇怪的问题,你难道没看到他的性别吗?他是个男的,我也是,我怎么可能接受他。”双手交叉到身前,做出一个X的姿势,“没可能的!其实第一印象对他不错,他要是没这个心思,说不定,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所以,现在就是不能做朋友了,对吗?” “你会跟一个整天琢磨着要跟你交配的家伙做朋友吗?” “……”黎臻“义正言辞”的道:“当然不会。”要做就做夫妻。 心有余悸的想,幸亏卓明泉帮他试水了,否则这会应该已经因为莽撞的表白,死无葬身之地了。 从某种程度上,他还要感谢卓明泉。 宋映白想起黎臻刚才的所作所为,道:“还有,虽然是为了赶走卓明泉,但咱们以后还是别那样了。” 要是以前,黎臻亲他,他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传出绯闻被发配,又被卓明泉纠缠,叫他某种程度上有了一些敏锐的意识。 尤其黎臻刚才亲他那一下,冲击力不亚于卓明泉的破坏力。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黎臻好像哪里跟过去不一样了。 “你在担心什么?” 是不是有察觉了,不过,你趁早有点心理准备也好。 “没,没担心什么!”宋映白赶紧澄清,“我就是这么一说,毕竟我现在生存环境已经很艰难了,别再让绯闻满天飞了。咱们要说话,进屋再说吧,在街上拌什么嘴。” 黎臻恨不得再给如此招人喜欢的宋映白顺顺毛,“嗯,走吧。” 两人进了宋映白租的院子,就见洪儿正在给溪儿顺背,见少爷跟黎臻进来,奇道:“少爷,黎大人?!” 宋映白见溪儿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怎么了,不舒服吗?” “就刚才突然耳朵一阵刺痛,接着又恶心又晕。”溪儿道:“不过已经没事了。” “你俩先歇着吧,天黑前,准备出晚饭就行,去吧,先歇一会。”宋映白对两个小厮道,等他俩下去了,对黎臻道:“肯定是因为卓明泉,他可真不得了,刚才在风月楼,他就说了两个字,震到了一大半片。” “风月楼?”黎臻酸溜溜的道:“你在京城可没喝花酒的癖好,秦淮河畔的姑娘不错吧?” 宋映白听黎臻如此口吻,道:“你这什么口气?嫉妒啊?等有时间,我带你去。” “不去,我可是个洁身自好的好人。”黎臻岔开话题,“鲛人的鳞片,可治百病,不过卓明泉身上可没有鳞片,没有药用价值。” 宋映白之前使用鲛麟的时候,一点没有心理负担,但现在,如果跟他说,把卓明泉入药,他就接受不了,虽然他真的很讨厌,但卓明泉分明是个人类。 “他母亲可能是鲛人,但父亲不是,所以他同时拥有人类的外形和鲛人的能力。他哥哥姐姐应该是同父异母的,都是正常人。” 黎臻听到这番话,心里有点感触,毕竟他的母族极有可能也不是人类,“如果他不再纠缠你,我也不打算教训他了。”可能卓明泉鲛人本性保留的更多一些,心智不健全。 “对了,你这次来南京是专程来见我的吗?”宋映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口这样问道。 “我奉旨来应天府收缴查办各类妖书的,查办妖书是正事,但说实话,如果你不在,我肯定不会来。” 这么看,还是自己占了主要原因,宋映白抓了抓脸颊,没说话。 “从明天开始你也别想闲着,应天府内的各个书馆,全带人捋一遍,一个字都不能放过。” 所谓妖书,泛指各种私下传播的小册子,有朝野秘史,有皇室谣言,或者对古书,比如《周易》的曲解,甚至还有胡编乱造的预言诗,不一而足。 明令禁止的就有六十几种,而且每次查缴都能有新发现。 宋映白一听,放松的笑起来。 黎臻不解的道:“你有什么好笑的?” “我就是觉得,你来之前,我过的好像另一个世界的日子,特别没有真实感,都不像我了。你来了,又有事情做了,一下子就找回了在京城时的感觉。我在想,还是这样的日子适合我。” 黎臻听了,心里荡漾了一番,探身捏了下宋映白的脸颊,“那好,满足你,我得在南京待好一阵呢。” “手欠吧你。”宋映白揉着自己的脸颊,挽袖子也来拧黎臻的脸,“你宋小爷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当我好惹的?!” 黎臻抓住他的两个手腕,让宋映白切实的体会了一把双方力量的差距,互相抵抗了一会,宋映白败下阵来,“今天我喝了酒,手发软,算你走运。” 黎臻觉得他可爱极了,看着他,抿嘴笑。 宋映白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像黎臻跟卓明泉这种混血儿,如果他们对自己用强,自己绝对逃不掉。 此念头一出,他打了一个寒颤,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恐怖的念头?赶紧摇了摇头。 黎臻见宋映白这么久都没提起裴怀珹,心情大好,虽然猜到宋映白不询问他,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私下有通信。 处置完曹小川的事,皇帝为了帮他瞒着太皇太后,表面上派他到中都凤阳办事,其实另有密旨叫他来南京查办妖书案,就算到时候穿帮了,也可以借口妖书案事关重大,不可走漏风声。 而裴怀珹完全被蒙在鼓里,等他发现他其实跑来了南京,怎么着也得一个月后,再等他反应过来派人来作梗,还得一个月,总之,两个月消停日子妥妥的了。 —— 白尚书府。 屋外风雨大作,吹得院内的树枝摇摇欲断,映照在窗格上,像海妖疯狂摆动的乱发。 雨湘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最害怕这样狂风暴雨的夜晚了,因为……因为……那个鲛人会在这样的夜晚上岸…… 她紧咬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她有种预感,他马上就要找到她了。 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过往。 她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甚至没有大名,毕竟在临海的贫困小渔村,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平日只给一口饭养活,哪里闲心给她取名字。 后来,有一天,一伙人来到村里,花了十两银子把她买下,然后盛装打扮,放在了一搜铺满花瓣的小船上,推向了海中。 她漂啊漂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海中浮出一个人,上半截身子趴在船舷上,好奇的看她。 而这个人漂亮到分不清性别,她记得当时,她不想对方是个男人,便喊对方姐姐。 然后……不知哪里突然射来一支锚,擦过她的肩膀,朝海中的那个人射去。 “鲛人现身了,快点抓住他——” 她听到有人喊,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有一艘大船已经出现了她跟前。 原来她是抓捕鲛人的诱饵。 而海中人一头扎回水里,接着半截鱼尾在水面上闪了下,瞬间也消失了。 随后小船倾覆,等她醒过来,已经身处一个荒岛的洞穴内。 而她身旁就是那个鲛人…… 再后来……鲛人吐出一颗猫眼大的灵珠,强迫她吞了下去。 之后,鲛人每天都会给她送生鱼和各种吃的,她每天困在山洞内,靠鲛人送吃的过活。 渐渐的,她发现鲛人明显的变得更像男人了,初见时雌雄莫辩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成年男子的样子。 ……不久,一个狂风暴雨之夜,鲛人的鱼尾化成了两条腿……他们有了夫妻之实。 但她却不认为他们是夫妻,所以在一次鲛人不在,有商船停泊在海岛,她主动跑出去求救。 害怕被鲛人找到,她想尽办法,终于在南京礼部尚书府内当了一个丫鬟,雨湘的名字,也是尚书夫人亲自取的。 这样的门户,他应该进不来。 好几年,一直平安无事,直到最近,身体内那颗灵珠不时跳动。 她紧紧攥着心口,再次感到身体内那颗灵珠正在跳动发热。 她知道,是他来找她了…… 雨湘怕打扰到其他人,不敢哭出声,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任由眼泪流淌。 —— 卓明泉杵着下巴,心不在焉的望向窗外,看着花红柳绿的春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宋映白既然能在水下呼吸,就算和他不完全一样,但也是良配的不二人选。 为什么他已经有相好的人了呢? 卓明泉鼻子一酸,很想流一滴泪,祭奠他失败的求爱,可是他不能哭。 “卓明泉,你今天没追着那个锦衣卫跑?反而来书院了?被抛弃了?也是,人家根本就没看上过你。” 卓明泉抬头,看到书院的同学林禄站在自己面前,这家伙之前向他求过爱,被他拒绝后,就处处针对他。 林禄被卓明泉看得心头一热,得意忘形起来,“人家不要你,你不如跟我好吧。你又不会说话,来书院不就是来找伴玩的么。” 卓明泉突然起身,一把抓住林禄,拖到屋外廊下的水缸前,缸里的水救火用的,常年储满。 他就把林禄的脸摁了进去。 林禄仗着家里有钱,平日人缘极差,见他“落难”,一开始没人出头帮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他人纷纷坐不住了,冲出来拉卓明泉,“快放手,他会死的。” 卓明泉这才放手,林禄跟个溺水的半死狗一趟躺在地上。 卓明泉走之前,还不忘踩了他肚子一脚,这一脚让林禄吐出了一口水,喘气醒转了过来。 卓明泉出了书院,来到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平日这个时候,他都是在锦衣卫衙门外等候宋映白的。 现在不用再等他,便无所事事了。 他现在希望下一场大雨,或者能跳进河里畅游一番,好好浸润下皮肤。 不管怎么看,还是宋映白好,因为他可以跟他一起无忧无虑在水中嬉戏,又能在繁华的人世共同生活。 他从小就跟其他人格格不入,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陪伴他的人。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合适的,不仅讨厌他,还有爱人了。 卓明泉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宋映白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是没法繁衍的,但他可以。 他是不是该告诉宋映白,只要他吞下的他的灵珠,他就能变成跟宋映白匹配的性别。 原本打算等求爱成功,再给他喂食灵珠的,但现在因为情敌的出现,如果他不想放弃,就要做出更改。 突然,他看到宋映白站在前方一个刻印铺子前,正指挥手下往外搬一个个箱子。 他一喜,想曹操曹操到,忙笑着跑了上去。 宋映白接到告发,说这个铺子印过妖书,便带人来清缴雕版和书籍,正指挥的起劲,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一瞅,就见卓明泉朝他跑了过来。 “大人,他又来找您了。”手下的人一见卓明泉,脸上不表现,但心里都等着看热闹。 宋映白呵斥了一句:“你别过来。”但对卓明泉根本没用,防止进一步丢人,他只好转身就走,等走进旁边僻静的巷子,卓明泉追上来,他才怒道:“你上次不是都看到了吗?我有相好的了!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了,求你了,你既然擅长游泳,下海找真正的同类不好吗?” 说归说,宋映白不知道鲛人中有没有歧视,像卓明泉这样的非纯血鲛人,会不会被歧视,导致根本没人愿意跟他在一起。 卓明泉一低头,吐出一个白莹莹的明珠来,托在右手手心,然后用左手指了指宋映白,又指了指明珠,做了个吃的动作。 宋映白打了个哆嗦,什么玩意?他眼瞧着他吐出来的,他疯了,才会吃。如果躲起来吐,伪装成食物喂他,或许还有可能。 从这个举动也能看出,卓明泉单纯到可怕,真是一点心眼都没有。 第84章 “你想让我吃了它?” 卓明泉不停的点头, 并朝宋映白扬了扬手,示意来吞灵珠。 宋映白被他折磨的真是没脾气了,长叹一声, “你只是不会说话, 还是能听懂人语的吧。不管你这是什么, 我都不会吃的。咱俩没任何可能!你再缠着我,我就把你熬鱼汤!” 卓明泉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宋映白, 然后做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动作。 宋映白看懂了,那意思好像是他跟卓明泉之间有孩子,“你别疯疯颠颠的了,赶紧回家读书吧。” 卓明泉捧着灵珠不动。 宋映白只好道:“你就是缠我到天荒地老也白搭, 你撬不了墙角的!怎么说呢, 我跟我那个……相好的,情谊深厚, 一起经历过许多事, 像你这种半路蹦出来勾我的,我真的没兴趣, 连瞧都不会瞧。” 其实他不算说谎,他和黎臻之间经历的, 怕是这辈子也找不到第二个能代替他的人。 卓明泉皱眉。 宋映白见有效果了,继续道:“你看看你, 除了长得漂亮, 就别的优势了, 我也不是歧视鱼,只是就算跨种族,也得真心相爱吧。能跟我携手相伴的,一定得是灵魂伴侣。算了,你没听过灵魂伴侣这个词,简单来说,就是得走心。” 卓明泉歪着头看他。 宋映白觉得自己说的不错,挑眉,“所以,你懂了吧?” 卓明泉努努嘴,忍不住道:“你们不能繁衍。” 宋映白耳痛,一缩脖子,接着捂着双耳,气急败坏的道:“闭嘴!你不也不能吗?” 可就见卓明泉大力颔首,并走过来,把手里的珠子给宋映白。 宋映白本来就反感看他痴缠,又因为他方才说话的原因,气得扬手打翻灵珠,夺路而去。 等宋映白走了,卓明泉弯腰捡起灵珠,心疼的吹了吹。 宋映白真的受不了了,等办完事,晚上回到家里见到黎臻,便怒道:“一定得管管卓明泉!他今天又来找我了!” “他还没死心?”黎臻瞧宋映白跳脚的样子,心想,果然逼得越紧,宋映白跑得越远。 如果自己也玩这套,宋映白怕是真的会跑到琼州去。 “没有!”宋映白坐下,双手扶额,“我真要出心理阴影了。”总算知道跟踪狂为什么可恨了。 “这样吧,我明天跟你去趟知府衙门,跟他姐姐和姐夫说说,叫他们好好管管卓明泉。” “我说过了,不好使。” 黎臻轻描淡写的道:“我再去说一次,或许就有效果了。” 宋映白不抱希望。 结果第二天黎臻带他到知府衙门,把卓明泉的“危害”一说,知府立刻保证,“我这个小舅子多有得罪,实在抱歉,我向二位保证,他但凡再有一次冒犯,一定把他送回镇江老家去。” 态度比宋映白上次来“告状”时,好的不是一星半点,上次他们的语气调笑居多,根本没当回事,还让他跟卓明泉当朋友。 但黎臻来一说,卓明泉的知府姐夫,马上诚惶诚恐的做了保证。 宋映白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实这不是明摆着么,黎臻是京城来的同知,位高权重,搜罗点他的“阴事”禀奏皇上,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就是这么现实。 不过这次,知府大人看样子是认真了,只要卓明泉再烦他,肯定把他送回老家去,估计警告之下,卓明泉能安分点。 宋映白跟黎臻“警告”完,出门要离去的时候,这时候有个仆人急匆匆追出来,朝他们两人道:“敢问二位哪位是宋千户?我们卓少爷,有一封信要交给您。” 宋映白心道,干嘛这是,连情书都写上了,“免了。” “少爷吩咐了,您要是不看,会后悔一辈子。” 宋映白怕卓明泉在信里写上“定时定点”自杀之类的事,他没看,没及时发现,等卓明泉死了,迁就他头上,将信一揣,“你回去吧。” 黎臻不屑的道:“不知道他写的东西,你读不读得懂。八成颠三倒四,不成句子。” “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回到住处,黎臻在宋映白对面坐下,看着他拆开信封,抖落出信默读。 说真的,他心里并不在乎,显然,宋映白对卓明泉如今只有厌恶,并不像谢中玉那会,还以朋友的身份接触,卓明泉对宋映白可是一点优势都没有。 除了长得漂亮点之外,但宋映白显然不喜欢他那么女气的家伙。 黎臻自信满满的想,这时就见宋映白读完了一遍后,静默片刻,重新拿起信,又读了一遍。 黎臻就有点不淡定了,一般只有遇到在乎的消息才会反复阅读,如果不把对方当回事,完全可以看一遍,就随手一扔。 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宋映白咬唇,表情很复杂,“……嗯……你知道鲛人体内其实有一颗灵珠吗?” 黎臻摇头,“傅天仇在海边捡到一颗鲛人的鳞片都要进贡,现实中根本没有人真正见过鲛人,只从古籍和其他人目击中,了解过他们一点情况。十分神秘,只是甚少。卓明泉就是有亲戚护着,否则早被逮了。” 宋映白笑道:“你还挺善良的,没想过把卓明泉的身份捅出来邀功。或者追查他母亲的情况,从中获利。” 黎臻见自己被夸,笑眯眯的道:“我在你心里这么好啊。” 宋映白忍不住打趣道:“对啊,你以前坑我的时候可一点不手软,所以见你没整卓明泉有点意外。” 黎臻跟宋映白之间也没什么隐瞒的,如实道:“原因呢,大概有三点,第一,我不用贡献这些东西,讨巧媚上,也能升官。第二,大概是有点感同身受,卓明泉跟我有相似的地方,你就当物伤其类吧。第三,鲛人既然能在海上生活上千年,而不被人类捕捉灭族,一定有自己的能力,不是那么好惹的。盲目捕捉,反而招祸。” 宋映白见黎臻对自己如此坦诚,当真毫不保留,有些感动,于是同样坦诚的道:“卓明泉在信里说,他有一颗灵珠,只要我吃了,我就是他独一无二的配偶,他便可以为了我,改变性别,成为一个女人,为我生儿育女。” “给我看看!”黎臻怕宋映白看错了,借过信,一字一句的看起来。 卓明泉的文字功底还成,信的内容写得很流畅。 大概意思是他有一颗与生俱来的灵珠,只要宋映白吃了,他俩便能结成了一对,他可以为他调整身体,成为一个女人,共同繁衍后代。顺便还踩了一把黎臻,说宋映白跟京城来的相好的,没结果的,他是个纯男人,你俩不会有孩子。 “你信?”黎臻质疑道。 “昨天他的确吐出过一颗珠子,想让我吞掉,被我拒绝了,想不到是这个作用。”宋映白想象一下,“鲛人原来这么神奇,卓明泉如果变成女人一定是个大美女,还能泣泪成珠,假如真娶了她……” 黎臻在他跟前打了个响指,“别乱想了,他现在是卓家的儿子,突然变成了女人,怎么得了。” “恐怕也只能接受事实,就说卓明泉是女扮男装外出读书,如今恢复了女儿身。花木兰,祝英台不都是这么做的么。”宋映白笑道。 “我看你好像心动了?” “换做是你,你不心动吗?多合适成婚!”宋映白仰头看棚顶,有颜有钱有家世。 “不心动。”黎臻只斩钉截铁的道。 “为什么?” “不敢,你就不怕吞了珠子,变成女人的不是他,而是你?” 黎臻一句话把宋映白拉回了现实,恨不得捂紧自己的“小心脏”,“会吗?我看卓明泉直来直往,不像是会骗人啊。” 黎臻勾唇笑道:“你能承担这个风险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宋映白凝眉,半晌说不出话。 他起身到书桌前磨墨,“这就回绝他,告诉他,我不会吞珠子,也不会允许另外一个人为我改变性别。” 黎臻轻笑几声,解决起来比想象的容易多了。 宋映白一边写一边道:“其实刚才,我也只是设想一下,就算他真的会为我变成女人,我应该也会拒绝。” “为什么?” 宋映白看向窗外,天边飘来层层乌云,将阳光遮挡住了,他表情落寞的道:“因为我没法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哪怕他是个鲛人,也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就为了我,生生改变了,那么我以后都要对他负责,太沉重了,我负担不起。” “所以,这就是你成婚的原因?”黎臻低声猜道,他跟宋映白的关系的确更亲近了,以前这些话,他好像都不会跟自己说。 “很大一部分吧,如果我娶了亲,如果有个什么闪失,两腿一蹬死了,撇下对方一个人多可怜。” 黎臻低声道:“你这样想,会活得很累的。有的时候,人是不求回报的,你不用总想着为谁负责。你只为你自己着想就行了。” “假如卓明泉一开始就是个女子,也这么追求我,我可能也不会答应。因为对方越热忱,我就会感到压力越大,总觉得欠了对方的。” 黎臻轻笑,“看出来了,谁对你好,你都会报答回去,绝不欠账。你这种性子适合在银楼放债。” 宋映白被逗笑了,“说的有道理,我可能入错行了,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太婆婆妈妈了。” “不会啊,我挺高兴你跟我说这些的。”黎臻温笑道:“说明你信任我。”肯对我敞开心扉。 宋映白朝他回笑,默默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低头写信了。 —— 卓明泉在晚饭前,接到了宋映白的回信。 信中,宋映白的措辞温和多了,没有像面对面的时候骂他滚啊之类的。但拒绝的态度却是坚决,表示不会吞珠子,也不会让卓明泉为了自己改变。 希望他继续寻觅,找到合适他的另一半。 卓明泉伏在桌上,肩膀微微抽动,很快,一滴珠子掷地有声的掉在了他脚边。 为什么,他想找一个能共同生活的同类,怎么这么难?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不管他是现在这样,还是变成女人,对方都不接受他。 他晚饭也没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明泉,你听我说,你姐夫发火了,让你别在去找宋千户,他上司替他出头都找到咱们家里来了。你和别人做朋友不好吗?我看林禄那孩子就不错,跟你也亲近。” 门外他姐姐苦口婆心的劝道。 卓明泉一听更烦了,躺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 “你可得听话,否则,你姐夫真要把你送回老家去。你也不想回去吧,好了,乖,吃饭吧,还热着呢。”见弟弟没有回音,卓明泉的姐姐无奈的道:“那好,我走了,你别饿着自己,不想吃饭,就吃点心水果也好,都给你放到门口了。” 卓明泉越想越心酸,忍不住揉了揉眼眶,不叫眼泪再落下来。 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腾地坐了起来。 卓明泉怔了怔,打开门,义无反顾的跑了出去。 —— 伺候完夫人,雨湘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内,直接躲进了被子里。 同屋住的其他三个丫鬟,见她这样,坐过来拍了拍她,“雨湘,你怎么抖成这样?生病了吗?” 雨湘浑身颤抖,声音不成调子,“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其中一个丫鬟春晓跪到炕上掀开她蒙头的被子,“你到底怎么了?” 就见雨湘脸色发红,根本不像是发寒的样子,反而浑身滚烫。 “我……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突然她抓住其中一个丫鬟秋华的胳膊,含泪道:“当初我不该逃的,我为什么逃呢?” “她怎么了?”丫鬟们窃窃私语,“是不是发癔症了?” 这时候一个管事的大丫鬟进来,叉腰道:“人家别的屋子都睡了,怎么就你们这屋闹吵吵的?” “姐姐,雨湘好像发烧,烧糊涂,都说胡话了。” 大丫鬟看了看雨湘,见她趴在炕上,除了失魂落魄的喃喃低语,也没其他的反应,便道:“没见天都黑了么,要请大夫也得明天,都别吵了,快睡罢!” 走到雨湘跟前,摸了摸她的脑门,确实烫人,“你跟我来,到井边打点冷水敷一敷。春晓,你也来。” 春晓应了声,扶着双腿发软的雨湘往外走。 雨湘魂不守舍的四下看,突然间,她看到一道影子在前方一闪而过,吓得推开身旁的人,转身就往屋内跑,并将门闩栓好,跳到炕上,钻进了被子里。 春晓气得在外拍门,“干什么呀,你怎么把我们关到了门外,快开门!” 这时屋内的另外两个丫鬟见状,其中一个埋怨了雨湘一句,起身去开门。 忽然,她们发现门外的人不敲门了,声音仿佛戛然而止,便好奇的打开了门,“你们怎……唔!” 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等她看清,身子便被掀飞了出去,摔到墙上,随着滑坐,墙上留下一道血痕。 屋内的另一个丫鬟秋华看到来人,一声尖叫。 可惜,此时一声炸雷,湮没了她的惨叫,接着,被来者攻击,栽倒床上,心口渗出一团鲜血。 雨湘躲在被子里,从被子的缝隙看到秋华躺在不远处,没有阖上的眼睛,怔怔的看她。 她身子抖如筛糠,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的时候,缝隙里填满了那张会出现在她噩梦中的脸。 “不要……艾贾,不要杀我……不要……求你了……” 她认出了他,是啊,怎么可能忘记呢…… 艾贾把她从被子拽出来,亲昵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歪着头看她,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好奇。 “求你了……我……我跟你回海岛……回咱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她泣不成声,含糊不清的一遍遍求饶。 就见他盯着她,忽然笑了。 她以为自己有机会,也强行挤出一个笑容。 下一刻,她只觉得心口一痛,吐出一口鲜血,泪光中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中捏着一颗珠子,正是他当初让她吞掉的那颗。 灵珠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化为了粉末,随着飘散,消失不见。 他眼角有一点泪光,但忍住没有滑下来。 雨湘最后一眼,看到他重新化作了鲛人的模样,朝她咬来…… —— 大雨滂沱,卓明泉在雨线中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愣在原地,兴奋的不知该如何打招呼。 ——你是谁? 有人在他脑海里说话。 卓明泉怔了怔,发现是对方在用心灵感应和他说话。 无师自通,他兴奋的回道:我应该和你一样,我感觉到了你。 鲛人和鲛人之间特殊的沟通方式。 ——我也感觉到了你,不过,你应该是鲛人和人类的后代罢。 卓明泉点头:和你一样,你有腿,我也有腿。 ——我是纯正的鲛人,只有风雨之夜,有两个时辰能彻底变成人类的样子。你,可以一直保持人形,对吗? 卓明泉本以为又找到了同类,可惜对方应该是个选择性别后的纯鲛人,只有两个时辰能维持人形,这样的话,就没法陪他逛街了。 他失望极了,还以为找到了能陪伴自己的人,原来不是。 ——对吗?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本可以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后代,结果全叫她毁了! 艾贾暴怒的大吼起来。 吓了卓明泉一跳,他只是感到了对方的存在,来见一面的,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脾气失控。 看来母亲叮嘱他,真正的鲛人脾气暴躁,谨慎接触是真的。 他也是被宋映白拒绝,太想找人陪了,才会一感到同类的存在,就冒冒失失的跑来。 他有点后悔了。 卓明泉向后退了退,转身就跑,但对方不管是爆发力还是体力都强过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摔在了地上。 接着一只脚踩在他肚子上,使劲一躲,随着一口鲜血的涌出,他的灵珠从嘴里吐了出来。 对方弯腰拾起他的灵珠,握在了手里。 他刚刚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憎恨一切的幸福,和可能获得幸福的人。 ——你还没有选择配偶吧?哈哈,这辈子都别想了。 卓明泉就见对方将他的灵珠放进了耳朵里,转身离去。 他立刻抱住对方的一条腿:还给我! 艾贾作为一个成熟的鲛人对付一个稚嫩的半鲛人轻而易举。 他一脚踹开卓明泉,接着拎起他,将他的脸撞向路旁的岩石,岩石应声而碎,而卓明泉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突然,身后传来狗吠声,艾贾回头,看到大雨中好像有一群人牵着狗,朝他追来。 ——想要回灵珠,就来氐人岛。 对卓明泉抛下这句话,他纵身跃下旁边的河水中,瞬间恢复了人身鱼尾的模样,潜入了水中,朝大海的方向游去。 卓明泉挣扎着站起来,想去追,但刚才被踢中的肋骨隐隐发痛。 这时候,追赶而来的人群,发现了卓明泉,其中一人认出了他,“这不是卓少爷吗?” “不好了,卓少爷被歹人打伤了,快扶起他。” 卓明泉咬唇,他记住他最后说的话了。 ——想要回灵珠,就来氐人岛。 —— 宋映白带人从一个云游僧的临时住所翻出了手抄妖书十几本。 说来可笑,告发的竟然是他所谓的徒弟,因为他的徒弟觉得师父对书中语言的注解,应该听取他的意见修改。 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于是徒弟一怒之下告发师父。 接着,两人一起落网。 把人犯跟妖书一起带回衙门,展示给黎臻看。 黎臻随手翻开其中一本,对他笑道:“这本书,我几年前才京城见过,当初还只是薄薄的一册,几年不见,现在竟然已经这么厚了。让我看看,这帮人又增加了什么妖言。” 这种手抄书,错抄添油加醋修改时有发生,一本薄薄的预言书,在市面上流传几年,最后变得连最初的创作者都不认识了。 宋映白也捡了一本看:“这种胡说八道的书有什么好看的?” 黎臻抬眸笑看他。 这时候,有校尉通禀后走进来,急道:“不好了,黎大人,杜大人说白尚书家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让您务必过去一趟。” 黎臻道:“知道了。”起身对宋映白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宋映白心想,可别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件了。 白尚书作为一个争斗中的失败者,被发配南京礼部做尚书,就等着养老到一定年纪致仕回老家。 幸亏之前家底后,到了南京这清水衙门中的衙门才能活下来。 不过,再不得势,也是尚书。他家发生了事,震动整个城池。 黎臻跟宋映白到的时候,已经有衙门的人和锦衣卫负责把守了。 他们刚进院,杜同知就迎了出来,咧嘴摇头道:“太惨了,死了四个丫鬟,这是有尸体的,还有一个没尸体的。” 黎臻和宋映白走到后院一个房间,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宋映白走进去一看,屋里整齐的摆着四个丫鬟的尸体,有脖子断的,有脑浆迸裂的,惨不忍睹。 这是……仇家所为,还是江洋大盗所为? 既然请他们来,肯定不会是这么简单。 杜同知低声道:“这四个,有两个死在门外,两个死在屋内,还有一个……应该被吃掉了。”说完,看向一个床铺。 宋映白就见一个床铺上的被褥完全被血染红,可见出血量之大,最恐怖的是,临幸散落着几粒牙齿和指甲等残害。 他皱眉,食人魔吗? 杜同知压低声音对黎臻道:“……据白尚书说,最先发现的人在床铺下面的位置发现了一块鳞片,不太像鱼类,按照白大人的说法,说看起来似乎是鲛人的。” 宋映白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卓明泉被他拒绝后,走火入魔开始吃人了? 第85章 卓明泉一跃成为首要犯罪嫌疑人, 宋映白听罢杜同知的话,朝黎臻使了个眼色。 显然,黎臻也想到了, 鲛人吃人, 而身边正好有这么一位, 怎么看,他的嫌疑都最大。 “除了这片鲛麟外,还有其他证据吗?” 杜同知道:“凶徒前脚走, 后脚就被发现这屋死了人,白尚书马上派仆人牵着黄狗追击,再河边,眼见就要追到了凶徒, 结果那个人形的东西, 跳下水游走了,速度极快, 瞬间就不见了踪影了。对了, 那家伙逃跑的路上还袭击了卓少爷。” 宋映白和黎臻双双一怔,袭击了卓明泉, 不是卓明泉袭击了对方吗? 黎臻道:“卓少爷?可是……” 杜同知也清楚卓明泉前段日子整天追着宋映白乱跑的事,瞅了眼他, 道:“就是卓明泉卓少爷。仆人发现他受伤了,顺便将他搀扶回了尚书府休息, 不知这会离开没有。” 黎臻吩咐下去, “去看看卓少爷人走了没有?” 有校尉得令下去了。 宋映白担心想, 如果人真是他吃的,他现在返回了白家,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不过,看着现场,活活上演了什么叫做生吞活剥,总感觉恨意入骨,并不是单纯的吃人。 真是卓明泉做的吗? 杜同知引领他们俩人到了床前,“除了残骸外,还有撕碎染满血的衣裳,这个出血量,恐怕被吃掉的时候,人还活着。” 黎臻在屋内转了一圈,看了看地上四具完整的尸体,又看了看床上的残害,“如果真是鲛人做的,那么这个鲛人要么认识被吃掉的丫鬟,闯入白尚书府就是冲她来的,因为其他四个丫鬟,显然是一击毙命,只有她被活活吃掉。” 黎臻分析跟宋映白的猜测有契合之处。 真是什么仇什么怨,至于凶残到这个程度。 杜同知默默点头,“据说被吃掉的丫鬟叫雨湘,普通的很,一点不起眼,如果对方是鲛人,他俩又能有什么过节?” 黎臻道:“这就得等后续调查了。” 这时候负责查探卓明泉下落的校尉回来,“回黎大人,卓少爷还在府中,不过,知府夫人派人来接他了,正准备离开。” 一听这话,黎臻赶紧带着宋映白出门,对杜同知吩咐道:“你现在去白尚书那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黎臻跟宋映白来到了安置卓明泉的客房,一进屋,两人不约而同的愣住了。 卓明泉脸上一大片淤青,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顿。 能把他打成这样的,肯定不会是人类。 宋映白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卓明泉身边站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和几个仆从,见到黎臻跟宋映白自我介绍道:“二位大人,我们是知府衙门的人,奉夫人的命令,来接少爷回家。” 宋映白心道,所谓的夫人,应该就是知府夫人了。 这时候,屋内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出来,对黎臻拱手道:“黎大人,在下白立彰。昨晚卓少爷受伤后,一直歇在这里,由我看护。” 白立彰是白尚书的庶子,作为白家的代表照顾卓明泉。 黎臻朝他们点点头,直接道:“请各位回避,我们想单独问卓少爷几句话。” 白立彰便和知府府邸的一干来人回避到了门外。 等就剩下卓明泉一个人后,他眼神哀怨的看向黎臻跟宋映白。 黎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的质问道:“人,是不是你吃的?” 卓明泉愣了愣,赶紧摸过身边的笔,在纸上潦草的写道:吃人? 宋映白见纸上零星写着其他一些字,看来再他们来之前,卓明泉已经跟别人简单交流过了,不过都是一些敷衍的话,比如:我没事,不疼之类的。 宋映白道:“对,吃人,白尚书府的丫鬟被吃掉了,而且现场发现了一枚鲛的鳞片,是不是你做的?还有,你被谁打的?打你的人,是不是从白家出来的?他是不是鲛人?” 黎臻瞅着卓明泉,就见他一脸的迷茫,显然被宋映白一连串的问话吓到了。 卓明泉在纸上写道:打我的是鲛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白家出来的。那鳞片不是我的,我没有鳞片。 一提到昨晚上的事,他便忍不住心如刀绞,千万不能让宋映白知道自己丢了灵珠,虽然他拒绝了自己,但灵珠事关他的颜面。 丢了灵珠,乃是奇耻大辱,就像皇帝丢了印玺,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 宋映白不解的道:“那条鲛人是什么来历?你认识他吗?” 黎臻道:“肯定认识的吧,否则的话,他刚杀完人为什么会联系你?如果他没有联系你,你们怎么会那么凑巧的遇到?尤其昨天有暴雨,在这种天气,没有约定,正常人大晚上怎么会出门闲逛。” 卓明泉拼命摇头,他怎么会认识那条凶恶的鲛人,气呼呼的提笔写道:我感应到了他!谁知道他会打我。 宋映白惊奇的道:“你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不过,好像也不奇怪,水生生物的特殊技能,毕竟大海茫茫,种类之间能够彼此感应,对生存更有利。 黎臻道:“他为什么打你?无缘无故?” 卓明泉愤怒的写道:他坏! 宋映白觉得卓明泉有点可怜,本来苦兮兮的寻找同伴,好不容易在陆地上感受到了一只,跑过去,却被人打了一顿。 黎臻继续问道:“你看到的打你的鲛人的时候,他有尾巴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可以上岸吗?” 卓明泉对黎臻噘嘴,写道:我不要回答你的问题。 黎臻挑眉,卓明泉这是记恨自己“抢走”了宋映白,“人命关天,你老实回答。” 卓明泉把毛笔往桌上一拍,拒不回答。 宋映白只好道:“只有你见过那个鲛人,现在死了五个人,你若是知道,还是告诉我们吧。” 卓明泉瞅了瞅宋映白,不情不愿的写道:鲛人在暴风雨夜晚可以有两个时辰的人类形态,但是这个鲛人回他自己的岛屿了,你们查也没有用,你们找不到的。 黎臻道:“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害丫鬟吗?” 卓明泉看向宋映白,宋映白为了查案,只好好声好气的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卓明泉摇头。 该问的都问完了,黎臻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你看你的脸,就在我俩问话这么短的时间内,淤青明显散了不少,再拖下去,白家人看到你恢复的这么快,会对你起疑的。” 卓明泉一听,赶紧脱掉袍子,包住自己的脸。 宋映白对鲛人的恢复能力只有羡慕的份儿。 趁卓明泉包住自己的脸,黎臻赶紧把卓明泉写了字的纸撕得粉碎,然后将宋映白拽出了门,再不走,怕他再缠上他。 宋映白出门的时候,回头瞧了眼,就见卓明泉从衣服缝隙里,露出半边脸看他,眼神哀怨,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模样比之前忧伤多了。 他犯嘀咕,他好像哪里怪怪的,难道仅仅被同类殴打伤了自尊吗? 总觉得卓明泉没有之前那么痴缠他了。 等宋映白出了门,卓明泉抽了抽鼻子,他丢了灵珠,已经丧失了追求伴侣的资格,想要重振雄风,唯有把灵珠找回来。 氐人岛…… —— 黎臻在卓明泉这里确定了一点,吃人的不是他,而是一条上岸的鲛人,而且这会已经游回了大海。 看来,白尚书府五个丫鬟被害案,只能悬起来了,毕竟总不能进大海捕捉一条鲛人罢。 他俩来到白家正房的大厅,屋内已经坐满了人,正在热烈的讨论什么,一看黎臻他们来了。 白尚书亲自起身相迎,给黎臻看了坐,“黎同知来的正好,就等你了,快坐快坐。” 宋映白在一干尚书侍郎和同知面前,还不配有座位,站到了黎臻身后,静静的观察一切。 屋内除了白尚书外,还有那天筵席上的几个脸熟的官员,而且虽然杨公公没在,但是他身边的一个得力的养子杨奇却在。 而锦衣卫这边就不说了,黎臻跟杜同知都在。 不用说,又是一次大佬开会。 聚齐这么多人,肯定不会是为了几个小丫鬟之死出头,必然有别的打算。 果然,就听白尚书踌躇满志的道:“黎同知,我们正在商量如何捕捉鲛人,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黎臻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的打算,不慌不忙的道:“白尚书,如何确定这次行凶的就是鲛人?我们刚才也问过卓少爷了,他说什么都没看到。” “他虽然没看到,但是我家的家丁看到了,那人钻进河中,一条尾巴打了个水花,然后才潜入的水中。”白尚书兴奋的道:“毫无疑问,这就是一条鲛人,仅仅是一小片鳞片就能医治百病,若是能捕捉到一条,献给陛下,哈哈哈,那可真是奇功一件。” 宋映白观察在座的所有人,脸上无不露着兴奋。 尤其是那些跟白尚书一样,在南京“养老”的官员。 若是真的能捕捉到鲛人,献给皇上,那么龙颜一悦,必然能把自己拯救出南京养老院,焕发政治生涯第二春。 黎臻淡笑道:“看来白尚书胸有成竹,不过,请问,就算这是一只鲛人,但他现在回了大海,如何能捕捉到它呢?大海茫茫,一望无涯,捕一条鲛人,那可真是大海捞针了。” 白尚书道:“黎同知有所不知,听说鲛人很喜欢和人类交配,故此古时流下一个捕捉鲛人的法子,将人置于小船之上,放于大海之中,附近的鲛人嗅到人类的气味,便会浮出水面,将人掳走。如果方法得当,此时出击,必能将其捕获。” 宋映白暗想,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不就是放饵钓鱼么,只是饵换成了人类。 照这么说的话,那么那个死去的丫鬟,难不成…… 白尚书朝他身旁的庶子白立彰道:“彰儿,你来说说。” 白立彰向在座的各位行过礼,“我盘问了几个丫鬟,她们说雨湘几天之前便已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有的时候会自言自语的说:‘对不起,我不跑了,我跟你回去’或者‘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要吃我’诸如此类的话,所以有理由相信,雨湘口中的‘夫’很可能就是这个鲛人,正应了我父亲刚才说的捕捉鲛人的方法。雨湘极有可能是鲛人的新娘,鲛人上岸便是来寻她的。” 宋映白觉得有道理,这倒是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只有她被吃掉了。 黎臻面无表情的道:“……所以,各位有何打算?” 这时有其他人嚷道:“当然是想捉到鲛人,立一个大功。所以,希望黎大人可以出手相助。” 黎臻装傻,“我能帮什么忙?想要出海捕鲛,不是该求助水师吗?” 宋映白垂眸看他,心想你这就是胡说了,水师只有对外战争才能动用,怎么可能用于捕捉鲛人。 果然就听白尚书干笑道:“黎同知这就说笑了,水师岂是我等能调动的。我们之前商量过了,要想出海,还请黎大人牵线搭桥,动用锦衣卫在海上的人手,帮我们联系几艘大船。” 锦衣卫负责侦查各路消息,国朝海外私人贸易繁盛,锦衣卫多有探子混迹于各个船只上搜集消息,有些地位还不低。 这些私人货船,往来于本土和南洋、北方各岛之间,将当地的香料、玛瑙、象牙和刀具等各种货物卖到国朝,再在国朝进丝绸瓷器卖到外面,基本上走一趟货,利润翻一翻是最基本的,多则可以三倍甚至五倍。 而国朝设置了市舶司负责抽税,现在的税率是十抽二,等货物上岸再三十抽一,即使这样,这帮海商还是赚的盆满钵满。 如此赚钱,少不了有打劫的,所以这帮海商雇佣了许多人做打手,还买佛郎机炮武装商船。 这种鱼龙混杂的势力,自然被朝廷所注意,所以安插探子是必然的。 有些探子的地位极高,甚至手下有好几条商船。 黎臻看向杜同知,一想就是他透露了消息,眼神不善,充满了责怪。 杜同知被黎臻一瞅,心虚的别开了目光,南京这边跟锦衣卫有联系的海商,他也有认识的,本来可以直接跟白尚书合作。 只是京城的黎臻来了,不管怎么说,黎臻在这里,想要行动就得征询他的同意。 黎臻对杜同知冷声道:“我觉得,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多调查一下为好,直接出海捕捉,太过冒失了。” 杜同知咽了下唾沫,艰涩的道:“可是……以前一直在外围调查,都没什么收获,如今大好机会在眼前,咱们千万要抓住。昨晚上发现的鲛人鳞片,得送回京城,献给皇上,在这里发生的情况,也会一并禀奏皇上,到时候圣上追问起鲛人的下落,就怕没法交代。” 鲛人的鳞片必须上呈皇帝,如果能留下多么好啊,他的老母亲就有救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要出海自己捕一条鲛人获取鳞片。 黎臻一听就是借口,把皇上抬出来,只是为他们出海增加筹码。 宋映白看出来了,屋内的人各个想从鲛人身上渔利,或者想摆脱现在的政治困境,比如白尚书他们,或者单纯想捞好处,比如杨公公。 白尚书笑着起身,“黎大人,意下如何?”见黎臻抬眸充满抗拒意味的盯他,他也看出了黎臻的意思,便改口道:“那好,黎大人自己不升官发财,总不能拦着别人升官发财吧?” 说完,看向杜同知,杜同知也知道如何联系商船,只是怕黎臻跟皇上告状,事先征得一下他的同意罢了。 现在,就算黎臻不同意,那也不该拦着他们。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么,挡人官路,如同杀人全家。 黎臻冷冷一笑,“那我就直白点,跟你们说,我不同意出海捕捉鲛人。但如果你们执意如此,我也不会阻拦,但后果自负吧,言尽于此。” 说罢,起身对宋映白道:“咱们走。”拂袖出了门。 没走多远,杜同知追出来,一脸祈求的道:“黎大人,我家里有七十老母,得了重病,大夫看了多少个了,都没有办法。说真的,今日鲛人之事给我送来了希望,哪怕是一丝,也请黎大人高抬贵手。” 黎臻对“高抬贵手”几个字,就像宋映白说的,都有心理阴影了,马上道:“‘高抬贵手’太严重了,你不要这么说。你们要私募出海,就算用锦衣卫的力量,也只是牵线搭桥找船而已,我无权阻拦。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而已。不过,还是希望你们三思。” 人家要讨好皇上翻身,想要救自己的老母,黎臻不想阻拦,也拦不住。 杜同知高兴的道:“如果大人是这样的态度,那我就放心了。”说完,拱拱手,走进了屋内,继续跟白尚书等一干人商量去了。 黎臻则带着宋映白往外走,边走边道:“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好,就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宋映白不置可否,像黎臻这种出身勋贵,还平步青云的人,肯定不理解别的官员想要打翻身仗的渴望,“……我也觉得危险,不过,这恐怕是一次联合的大行动,应该还算安全吧。” 此时,白家客厅内,返回来的杜同知重新落座,“黎同知保证了,不会阻拦他们。他如果不干涉的话,联系船只的事,抱在我身上,剩下的就靠各位了。” 白尚书胸有成竹的道:“一步步来,现在可以确定那条鲛人十有九成就是冲着雨湘来的,那么选饵的时候,可以选一个跟她摸样相似的。立彰,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是。” “剩下的,咱们各家便招募人手吧,懂水性的最好了。”白尚书道:“雇船所用之资,各家平分。” 在场的互相看了看,“好!” 单凭一家办不成这件事,唯有合作,结盟完毕,剩下的便各自去筹办了。 —— 虽然通过对话暂时排除了卓明泉的嫌疑,但是宋映白还是不放心,暗中派人跟踪他的行踪。 就怕卓明泉将他们都骗了,是个隐藏的杀人魔。 不过,通过汇报上来的情况,卓明泉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每天按时去书院,偶尔在街上溜达,见什么新奇就买什么,最近一段日子,他好像对各种宝石珠子感兴趣,买了不少,其余的,行为举止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期间,宋映白在街上偶然遇到过卓明泉一次。 他一怔,做好了转头就跑的准备,结果没想到,卓明泉却先于他掉头跑来了。 宋映白呆滞半晌,须臾释然一笑,看来他姐夫的威胁和自己的拒绝,真的卓明泉断了念想。 躲在街边巷子里的卓明泉眼睁睁看着宋映白离去,咬紧嘴唇,欲哭无泪。 他失去了灵珠,没资格再向任何人求爱了。 他最近买了许多珠子,希望能代替自己原来的灵珠,可惜都失败了。 他必须去氐人岛,可是他只有一半鲛人血统,不知能不能向真正的鲛人那般游那么远,所以他需要船舶宰他一段距离。 不过,租船需要一大笔银子,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多钱,而且最近他姐夫对他的管束明显严了。 他越发犯起愁来,眼瞧白尚书他们组织的出海近在眼前。 他想偷偷搭上出海的商船,可是船舶看管极严,他找不到机会。 况且就算真的溜上去,发现他在船上,也会掉头把他送回来。 卓明泉委屈巴巴的想,他真是一只倒霉到极点的半鲛人。 —— 黎臻虽说不阻拦白尚书他们出海,但并放弃暗中监视。 他知道,他们联系了两条容纳百人的商船,租下来当做出海捕捉鲛人的船只,甚至买了几个少男少女做饵。 很快,万事俱备,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扬帆出海,驶向大海深处。 除了白尚书的庶子白立彰,杨公公的养子杨奇外,船上还有几个官员的儿子或者外甥。 甚至杜同知自己,假借照顾母亲的名义请了事假,实则带了一队锦衣卫也上了船。 每个人都怕自己被落下,分不到一杯羹。 虽然这个鲛人还在渺茫中。 宋映白听到这些,倒很能理解,船上的人,除了杨公公这波势力外,都是走投无路之人,不搏只有死路一条,谁也不想在南京做冷板凳。 或者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事是孝子做不到的。 反正有黎臻,杜同知走就走了,锦衣卫照常运转。 宋映白继续在黎臻的带领下,查抄妖书,如此差不多过了一个月。 一天晚上,风雨交加,宋映白睡得正酣,自打没了卓明泉纠缠,他良好的睡眠又回来了。 突然,他听到了急促的敲院门的声音,腾地坐了起来,一边穿靴子一边喊:“洪儿,溪儿,你们两个谁开一下门。” 他则抄起门口的雨伞出了屋门,此时黎臻也从别的屋子出来,用手遮着头顶,快步钻到了他伞下。 宋映白怕他淋到,将伞往他那边倾斜,看的黎臻心里暖意融融。 这时候洪儿打开了门,就见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扑了进来,带着哭腔道:“大人,不好了,两艘出海的船回来了,就活了一个,正在衙门呢,您快来一趟罢。” 黎臻和宋映白反应过来,立刻进屋穿了外袍,冒雨往锦衣卫衙门赶。 往后堂走的时候,报信的蓑衣人跟在他们后面,提醒道:“回来的是杜大人的随从侯易,一会见到他,您别被他吓到。” 黎臻跟宋映白也算见多识广,心理有所准备,但等到见到真人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这人骨瘦如柴,但更惨的是,皮肤溃烂,许多地方连皮都没有,直接露了骨头,如果不是眼睛还微睁着,眼珠在转动,谁也不相信他还活着。 这时候旁边的校尉对黎臻道:“两艘船不久前飘回了附近的海港,船上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可他太虚弱了……” 宋映白一看这人就没救了,恐怕连话都没法说。 侯易见到黎臻,突然激动起来,伸出了手,黎臻上前一把握住他,低头聆听,“我来了,你要说什么?” “氐……氐人岛……他们在氐人岛!”声音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待说完最后一个字,眼睛突然睁大,浑身抽搐,等抽搐停止,他也失去了生命的迹象,眼睛再也再不转动了。 宋映白咬唇,不忍的将头别向一旁。 事情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他们在氐人岛……可这氐人岛又在何方呢? 第86章 五日后,南京锦衣卫衙门。 黎臻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掉书袋书生, 不耐烦的一挥手, 便有校尉上前将书生拖了下去。 “今天就到这里, 让剩下的人明天再来。”黎臻吩咐下去。 从听到侯易临终前说的“他们在氐人岛”这句话,已经过去了五天。 这五天, 黎臻让人张贴榜文, 悬赏知道氐人岛位置的人, 可是前来揭榜的, 没一个能说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有的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某种谜题, 当面拆字解起了字谜。 黎臻现在“千金买骨”,否则真想把这帮捣乱的人关起来。 宋映白看出他的心急,安慰道:“这种事急不来,城里这么多人,往来商旅也多,就不信没人知道氐人岛的位置。或者某个知情的人,正在暗中观察,等确定咱们是真的想悬赏, 就会出面了。” 黎臻眸子瞄向宋映白, 满腹怀疑的道:“其实这几天,我心里忍不住猜想, 侯易口中的‘他们在氐人岛’, 是指谁在氐人岛?这个‘他们’, 是指咱们, 还是指鲛人?假如说的是鲛人,似乎也说得通,人类都死光了,而鲛人们在氐人岛,要报仇就去氐人岛。” 宋映白见屋内没有其他人,低声道:“是啊,我也这么想过。而且侯易会不会是鲛人故意放回来的钩子?想把更多的人骗去鲛人岛?鲛人可是吃人的。” 他们如果出海去氐人岛,或许等同于鲛人点的外卖上门了。 黎臻道:“你别说,还真有可能,据说今天清理船只的人发现,在甲板上被人用刀刻上了氐人岛三个字,如果侯易没坚持到活着回到陆地,那么只要有人发现这两艘空船,也会发现甲板刻的字,为了寻找失踪的人,仍旧会去寻找氐人岛。” 宋映白无奈的道:“可是就算知道有危险,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去也不行了。” 船上有白尚书的庶子,杨公公的一个养子,甚至还有南京锦衣卫最高长官杜同知。 自打两艘空船出现,加上侯勇死在了锦衣卫衙门,这几天南京官吏圈都炸窝了,哭嚎一片,据说正在筹钱,打算把人救回来。 而船上那些锦衣卫的家属,自然把希望寄在了黎臻身上,这几天结伴来找他做主的人络绎不绝。 看样子,就算他不亲自去,也得被烦得不能消停。 况且杨公公和白尚书几个人,也不时来找黎臻,请他拿主意。 那帮人自己作死,然后要黎臻收拾烂摊子。 黎臻自然是没好脸色的,但是责怪的话说完,该办的事还得办,就比如杜同知,他作为锦衣卫的人,生死未卜,总得把他就回来,否则没法跟其他人交代。 那就出海找人吧,但这个氐人岛,叫人犯了愁,哪本书上都没记载不说,就连那些海商也不知道这么个地方。 宋映白仰头叹气,有空刻字,就不能刻个地图么?这叫人怎么找啊? “算了,今天就到这儿了,咱们去吃饭罢,忙了一天,饿了。”宋映白提议。 “好,就听你的。”黎臻笑着,起身和宋映白往外走。 宋映白自打到了南京,因为没带厨娘,两个小厮厨艺又一般,而黎臻跟他的情况差不多,所以两人一直在外面吃,好在不缺钱,耗得起。 在一家酒楼坐下,才点了酒菜,宋映白就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朝他们移动过来。 不是别人,正是卓明泉。 宋映白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疼,加上黎臻在身旁,所以没有急着走脱,而是用凌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要靠近。 但是卓明泉熟视无睹,仍旧往这边蹭,很快就到了他们桌前。 不过,看了宋映白一眼后,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黎臻身上,直勾勾的看着他。 黎臻放下酒盏,语气不善的道:“你有什么事?” 宋映白心道,这是干什么,想找黎臻单挑吗?诶,就别添乱了行吗? 却不想卓明泉从袖子拽出来一个两指宽的纸条,递到黎臻面前。 宋映白好奇的凑到黎臻旁边一看,见上面写着:你是在找氐人岛吗?下次出海是你负责吗? 黎臻颔首:“是,悬赏榜文你应该看到了,上面写的都是真的,我们的确在找氐人岛,难不成你知道它在哪里?” 卓明泉严肃的摇头。 黎臻冷笑,“那你是来消遣我们的?” 卓明泉再次摇头,然后从袖子里往外又拽了几寸纸条,找了找,找到一段文字,再次递到两人跟前。 宋映白就见上面写着:但是我能感觉到氐人岛在哪里,鲛人吸引着我,只要我登上船,可以随时为你们指引方向。 他一怔,惊奇的看着卓明泉,难道鲛人的老家对卓明泉一条半鲛人都有这么强烈的吸引吗? 宋映白见他身上有突破口,赶紧对小二道:“给我们三个开一个雅间,快点。”说着,丢出了赏钱。 很快,三人来到了楼上一个隔开的雅间,更隐秘,更适合单独说话。 黎臻半信半疑的道:“现在氐人岛在哪个方向?” 卓明泉指了一方向。 黎臻和宋映白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乃是东南方向。 黎臻掏出帕子,系到卓明泉眼睛上,然后扳住他的肩膀,将他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问道:“现在,氐人岛在哪个方向?” 卓明泉停下步子后,调整身体,再次指向了刚才的方向,丝毫不差。 这下,宋映白跟黎臻都信了。 宋映白摘掉卓明泉脸上的帕子,“看来氐人岛毫无疑问是鲛人居住的海岛无误了,不过,你难道想跟我们一起出海吗?” 黎臻十分警惕的道:“你到底想打什么主意?都跟你说了,宋映白有我了,你也不用为他变成女人。” 卓明泉一撅嘴,不情不愿的又拽出一段纸条:我的灵珠被打我的鲛人夺走了,我必须抢回来!这就是我要出海的理由。 宋映白有些吃惊,不得不说卓明泉这个出海的理由十分充分,既然不是为了他,那么倒是可以允许他一同前往氐人岛。 “你的灵珠丢了?”黎臻道:“难怪你最近这么老实。”原来是失去竞争资格了。 卓明泉被刺痛了,愤怒的又拽出一段纸条:我一定要上船,没有我,你们找不到氐人岛的。 宋映白不解的道:“你既然知道氐人岛的位置,为什么不自己去呢?还要为我们导航,搭我们的便船?” 黎臻道:“我看,恐怕是他一个半鲛人体力不行吧,他虽然知道位置,但单凭他一个人,还是游不到地方。弄不好,就算是真正的鲛人,想要上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的话,鲛人就不用在大海深处等饵了,上岸掳劫人类就好了。” 宋映白觉得有道理。 卓明泉又将纸条拽出了许多,在上面找了找,终于找到一段话:那什么时候出发? 宋映白瞄到他的纸条上,甚至还有几句,诸如:不让我去,我没珠子,我就自杀! 看来他准备的很充分,甚至想到了如果黎臻和他拒绝他登船,他要作何反应。 黎臻道:“还没确定,但既然你能领航,那就快了,三五日之内吧,毕竟拖得越久,那些人被救回的可能性越低。” 卓明泉很认同这点,一个劲儿的点头,然后扯出纸条最后一段:谢谢 宋映白真不如该如何评价他,面无表情的坐下,跟面试官似的道:“那你回去等消息吧。” 卓明泉一听,先是高兴的乐开了花,但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对宋映白比比划划的,就要张口说话。 宋映白忙阻止他,“不要说话!你是不是怕惊动你姐夫和姐姐?” 卓明泉点头。 “那你就得跟他们说清楚了,就说你随船出海救人。”黎臻道:“不过,你已经是大人了,又要夺回最重要的珠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办法吧,我们不会主动跟他们说的。” 卓明泉听懂了黎臻的暗示,坚定的颔首,转身出了雅间。 但是临出门前,还不忘依依不舍的瞅了眼宋映白。 宋映白打了个哆嗦,对黎臻道:“希望卓明泉这次出海,除了夺回灵珠外,也找个好伴侣罢。” 黎臻笑,心道,这倒是跟我的目的一样。 宋映白见他笑意融融,伸了个懒腰,“真是太好了,早知道卓明泉能够感受到氐人岛,早找他好了。” 黎臻看向天边,云霞正浓,在屋檐上洒满了红彤彤的霞光,“……有卓明泉在,解决了最关键的问题,明天只要选好船只,便可以出海了。” 宋映白顺着黎臻的目光,也看向窗外,笑道:“海上的晚霞肯定比这个还好看。” 黎臻就喜欢宋映白这种乐观的心态,重重的点头:“嗯,一定。” —— 上一次两艘船,差不多二百人,基本上集满了各个文官家强壮的人手,却一去不回,导致这一次出海,各家再凑不出什么人,只有十个人,也不敢再派儿子,白家只派了一个庶出的侄子白立彭。 杨公公这边仍旧大手笔,派了二十个人,和一个养子杨洺。 而黎臻这边,让锦衣卫中,愿意出海寻找杜大人的人自愿报名,半天时间,报了三十个人。 这三十个人,有想出海救朋友的,也有想捞一波以后进阶资本的,毕竟能将杜大人回来,也是大功一件。 于是救援队伍凑了六十人。 而船舶方便,黎臻自己联系了锦衣卫内部手里有商船的人,很快找到了满意的船只。 船长刘七,最大特征是他只有一只眼睛,人送外号独眼七。 常年往来于南洋跟国朝大陆贩卖各种货物,虽然在海商中不属于最后势力的那一拨,但实力也不容小觑。 听说黎臻要借船出海,带着自己的班底,亲自为黎臻掌舵。 他手下大概有二十人,所以这一艘满载一百人的船只,只装载了八十人。 不过,人数虽不及送死那拨多,但船体的坚固程度和武器都要比上两艘强上不少。 船上有从佛郎机那里买来的大炮数门。 宋映白边看边啧啧称赞,希望能用这些火炮威胁住鲛人,逼迫他们将人质交出来。 他提前给卓明泉送了信儿,他回信说开船的时候一定到。 而宋映白直到开船的时候,都没见到他的影子,黎臻也看出来着急了,眼看船只离码头越来越远,别说卓明泉人了,连他一根头发丝也没见着。 没有卓明泉,就没法到氐人岛。 就在两人暗自着急的时候,就听一阵骚动,俩人就见一个女子用刀抵着卓明泉出现在了甲板上。 女子二十来岁,小麦肤色,头发黝黑发亮,梳成两条辫子,辫子上缀着两个大大的骨质圆环,打扮不似国朝女子,再看她的五官,眼窝深邃一些,而鼻尖微微翘起,明明是个可爱的长相,但眼神却很凶狠。 卓明泉跟她一比,不仅气势上矮了一截,连长相都被衬托的更娇弱了。 女子对宋映白跟黎臻道:“这个人不会说话,但他随身带的字条说是认识你们,是你们邀请他上船的,是真的吗?” 说罢,低声对卓明泉道:“敢撒谎,就把你片了喂鱼!” 宋映白忙上前,“没错,他是我们的朋友,他叫卓明泉,大家认识一下。”说着,将卓明泉拉到了自己这边。 女子打量卓明泉,“那为什么不直接上船,非要鬼鬼祟祟的躲在货仓里。” “玛瑙,不得无礼!”刘七这时呵斥道,然后对黎臻道:“我这个女儿野惯了,平时疏于管教,不要怪罪。” 像刘七这种本来就是锦衣卫内部出去的大海商,跟潘跃泰一样,现在赚着钱,等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带着手下的船只和人手“归顺”,最差也能在水师里谋个一官半职。 不过,职位能谋多高,得靠上司,也就是黎臻的报奏,起码得肯定他是一个忠君爱国的潜伏者。 玛瑙也给黎臻他们赔罪,“不知道是二位的客人。” 黎臻盯着卓明泉道:“不怪玛瑙姑娘,她只是恪尽职守,守护船只的安全,都怪这个家伙冒冒失失,躲在货仓里!” 卓明泉不服黎臻的管,哼了声,甩着袖子要往船栏边去看海景。 “往哪儿去?!”宋映白把他拽住,“就等你了,赶紧过来开会。” 宋映白、卓明泉、黎臻加上刘七来到了船长室,研究航行路线。 刘七知道黎臻此行的目的,乃是去鲛人老巢氐人岛。 不过,哪怕是海上往来经验丰富的他,也不知道氐人岛的位置,但是黎臻坚持只要开船,他就会如实告知位置,出于黎臻的信任,他没有多问什么。 “下一步,咱们朝哪个方向航行?”刘七拿出航海图。 黎臻对卓明泉道:“说吧,该往哪个方向走?”并在地图上指了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和东南西北的方向。 卓明泉看不懂地图,只是指了一个方向。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旦方向偏离,我就会察觉! 黎臻对刘七道:“听他的,他有特殊本领。” 刘七有点羡慕,“小兄弟有这等资质,以后不如一起出海做生意罢!” 卓明泉才不愿意,陆地上多好啊,什么吃的玩的都有,大家人又好,他才不到枯燥的海上生活呢。 他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然后从袖子里翻出一个纸条:不 宋映白见他情商这么低,人家刘七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说句场面话混过去就行了,没必要一本正经的拒绝,赶紧把他的字条收起来,塞回了他袖子里。 刘七笑道:“没关系,小兄弟耿直。” 确定了航行的方向,剩下的就是漫长枯燥的海上生活了。 宋映白倒是不怕,毕竟他可以水下呼吸,至少翻船了,他也淹不死,所以很淡定。 在甲板上嫌晒了,就回到自己屋内看书,虽然房间不大,但好歹是私人空间。 因为船体甚大,基本上有点头脸的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其他人住的也不差,四人的,八人的,不过也有大通铺。 这样的大船,行驶起来,除非遇到大风暴,否则十分平稳,让人感觉不到是在海上。 宋映白防止无聊,带了几本话本子上船,结果全没派上用场,最近几天一直跟别人在打马吊牌,据刘七说,海上苦闷的时候,全靠它解闷。 宋映白研究了一下,这就是麻将的前身。 他牌技还成,赢了白尚书的侄子白立彭二十两银子。 但这小子牌品很差,输不起,将牌一摔,“那些人生死未卜,还有闲心玩牌?”拂袖而去。 杨公公的养子杨洺不满的啐道:“什么人啊,这场牌局还是他牵头的!” “算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休息罢。”宋映白打圆场,对围观的人道:“散了,散了,都回去睡觉。” 杨洺却不依不饶,恶狠狠的道:“姓白的王八蛋越看越不顺眼,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宋映白觉得他的思想很危险,“可别这么想,也就闲适这几天,大家还是团结一致应对鲛人罢。” 杨洺阴测测的看向宋映白,“你也要跟我作对吗?别以为杨公公照顾你,你就将尾巴翘上天了。你在京城有人护着你,到南京也能呼风唤雨,但在这大海上,你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 宋映白面无表情的道:“哈哈哈,我还真是好怕怕呀。” 他宋映白吃软不吃硬,怕过威胁吗!? 这时候两边的随行人员见状,怕两人真的起冲突,劝得劝,拽的拽,将两人分开了。 宋映白觉得心里烦闷,独自出了房间,到甲板上吹风醒醒脑子。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在月光的映照下,一个人影在水中游着,时而潜入,时而跃出,正是卓明泉。 “……那是什么?”玛瑙出现在宋映白身后,指着卓明泉惊奇的道。 “什么什么?”宋映白装傻,“月光不错。” 这时候,卓明泉似乎也发现甲板上有人,潜入了水中,许久都没出现。 玛瑙揉了揉眼睛,“难道我太累了?”低喃着走了。 宋映白吹了会风好受多了,转身要往房间回,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他马上辨认出是黎臻的声音,因为太熟悉了。 他不是说不舒服早上床睡觉了么,怎么跑到甲板上来了?又在和谁说话? “真的,他就是这么烦人。”宋映白看到黎臻双手杵着船栏,对旁边的刘七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一愣,不知为何有种感觉,黎臻口中的“他”指的就是他宋映白。 他脚像灌了铅,向前再走不动一步,而是侧身躲到了桅杆后面,继续听他俩说话。 刘七笑道:“我看你对他很照顾,还以为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黎臻语气中有不屑,“我的确是这么跟他说的,不过也怪我之前没有朋友,还以为有朋友会是件很叫人愉快的事情,结果完全不是,烦,真的烦死了。尤其是他宋映白,我现在一看到他的脸,就觉得喘不上来气。” 宋映白才真是要喘不上来气,他几乎要窒息了,黎臻觉得他烦人? 刘七追问道:“既然这样,甩掉他不就好了。” “不行,他知道我太多秘密,而且他对我还有点恩情,我要是和他恩断义绝,别人会说我黎臻不讲义气。唉,所以恐怕我还要继续忍受他!你都不知道,他给我添了多少麻烦,让别人以为我是断袖,甚至触怒了太皇太后,你说,我惹怒了他老人家,在皇上那里留下坏印象,我以后可怎么混啊。这就不说了,他整一没心没肺,在京城的时候,一边给我添麻烦,一边跟个叫裴怀珹的走得极近,是,他是救过我,但我也没少救他吧,结果他就这么对我,现在我看他就觉得烦。我还是独来独往自在,弄个人在身边太累赘了。” 宋映白眼睛一热,使劲咽了咽唾沫,揉了揉眼睛。 原来黎臻是这么想他的?他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在他跟哥哥争执的时候,夹在中间想两边都不伤害,但也绝没有弃他于不顾的想法。 刘七劝道:“如今咱们在海上,跟陆地不同,你既然讨厌他,不如直说算了,过几天舒心日子罢。” 黎臻仰天长叹,“不行,抓鲛人他还派得上用场,叫他滚远点,也得回去才行。唉,真希望早点回陆地上啊。” 宋映白紧咬嘴唇,直到尝到了血液的腥味才松开,但是拳头却越握越紧,想上去打黎臻一顿。 此时就听黎臻嫌弃的道:“要说宋映白真是没脑子,好像真把我当朋友,总是缠着我,其实,他但凡有点脑子也该知道,我们无论是出身还是能力都差得太远,怎么可能真的把他当朋友,心里没个数。” 宋映白嘴唇颤抖,一下子泄气了,他一个字都不想再听,迅速转身下了船舫,打开自己的屋门,将门板摔得山响。 此时住在隔壁的黎臻就听宋映白的房间一声巨大的摔门声,慢慢坐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他最近几天感到很不舒服,不过也不是头疼脑热那种发病,就是心里烦躁,恨不得自己清净一会。 他好不容易睡着,却被隔壁的门声给震醒了,这会再睡不着,便出了门,到甲板上吹风。 “明泉,你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真奇怪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漂亮呢。” 黎臻一怔,这是宋映白的声音,他跟卓明泉大半夜不睡,居然有闲心在聊天? 他寻声走去,就见宋映白捧着卓明泉的脸,不时亲昵的用手指揩一揩他的脸颊。 “我会帮你夺回灵珠,到时候你要变成个漂亮的好姑娘,给我生几个儿女。” 黎臻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嘴角直抽,宋映白,你真是口是心非啊,一边拒绝卓明泉,一边跟他暗度陈仓。 正想上去把他俩搅合了,就听宋映白道:“你拍黎臻啊?你怕他干什么?我跟他本来就是假的!之前是没你意识到你的好,才联合他骗你的。他哪能跟你比,你以后要跟我生儿育女,是我最亲近的人,他呢?充其量是个朋友,其实啊,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了。他给我添了太多麻烦,而且为人喜怒无常,就说我被发配来南京吧,这个废物根本没帮到我,与其靠他,我还不如靠裴怀珹呢,黎臻什么都给不了我,我要他干什么?” 黎臻脑袋嗡的一下子,忙扶住了桅杆。 “他平时就爱对我指手画脚,我真是烦死他了,不过是仗着帮过我几次忙,还真以恩人自居了?啧,难不成我这辈子做什么都要跟他黎臻报备吗?心里没个数!还是你好,明泉,我一定帮你把灵珠找回来,相信我。” 卓明泉一脸羞涩的轻轻点头。 黎臻一锤桅杆,也不管是否会惊扰宋映白跟卓明泉卿卿我我,转身就走。 离开的时候,他还听到宋映白低声在他身后笑道:“别管他,就当没看到,干嘛我每次都要迁就他的情绪?呵呵……” 他一听,原本满腹的怒火瞬间化为了难言的悲哀,是啊,凭什么宋映白要迁就他?其实他早就受够自己了吧。 步伐加快,几步便进了船舱。 而这时,就见船尾一根拴着的绳索上,出现了一双手,接着露出了卓明泉的脸。 这根绳子是他跳水之前拴好的,位置隐蔽。 他拽着绳子,已经观察了好一会了,终于趁巡逻的船员视线死角的时候,攀爬了上来。 他畅快的游了一通,感觉真的太好了,卓明泉站到甲板上,拧了拧衣裳,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睡个好觉。 第87章 深夜, 海浪涛涛。 大副唐广正值壮年, 精力旺盛, 哼着小调, 像每天一样, 驾驶着这艘船乘风破浪。 他对这艘船的感情非常深厚,甚至这次出海前的的修缮, 都是他负责的,这艘船就像他的家, 他不许任何人伤害它。 可是,鲛人岛那么危险, 这艘船还能像以前一样,平安归来吗? 听说鲛人可是吃人肉的,他会不会也像失踪的两百人一样,成为盘中餐。 他不害怕海盗,毕竟都是人类, 要钱你要货, 不会把他生生吃掉。 唐广记得小时候,家附近有个乞丐, 有一天不知怎么死在了街边,被附近的几条恶狗撕扯吃掉了,鲜血, 腥臭, 人肉成了獠牙下的食物。 他一阵阵反胃, 强迫自己不要回忆。 他单手捂住嘴巴, 不让自己吐出来,等将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他不经意的一抬眼,却看到驾驶舱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 一个满脸长着细细鳞片的大嘴怪物,猩红着双眼正在等他,而鲜红的长舌吐出来,舔着森白的长牙。 如鹰隼一般的利爪抓着门板,随时能抓破他的胸膛。。 是鲛人! “啊————啊——”唐广失声尖叫。 很快,在隔壁休息的二副听到动静跑了过来,就见大副唐广坐在地上,语无伦次的道:“鲛、鲛人在船上,在船上!刚才在看我!” 二副忙上前扶住舵轮,“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此时,巡逻的船员听到喊叫声也跑了过来,“怎、怎么了?” “鲛人在船上!我看到了!在船上!”唐广吼着:“快去找啊!不要愣着!” “你是太累吧!”二副道:“我来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到。” “我还能骗你们吗?我亲眼看到的,我还跟它四目相对了!” 船员中相信的,拔出刀,开始谨慎的往前方摸索。 —— 宋映白迷迷糊糊的睡到半夜,听到外面有动静,便坐起来,起身开门去看。 这时就见走廊上,已经有好几个人了,都是听到动静起床察看的。 “听说大副在船上看到了鲛人,不知真假,现在正在挨屋查呢。” “怎么会?鲛人竟然上船来了,好大的胆子。” “也不是不可能吧,或许咱们已经进入了鲛人的领地。” 宋映白一听,毫不迟疑的去敲相隔不远住着的卓明泉的房门,使劲砸了几下,就见卓明泉揉着眼睛开了门,看样子睡的正香。 “你感到船上有鲛人吗?”宋映白直接问道,瞎猜瞎找都没用,到底有没有鲛人,只需问问卓明泉清楚了。 卓明泉听了,皱皱眉,指了指自己。 ”除了你之外。”宋映白道:“有人说在船上看到了鲛人。” 卓明泉使劲摇头,并且不停的摆手。 宋映白觉得也是,如果真有鲛人,卓明泉第一个跳起来,毕竟他们只是来找人的,而卓明泉则跟鲛人有仇恨。 他相信专业人士,“那就好,应该是其他人看错了。” 这时候,他就见卓明泉绷紧嘴角,眼里闪过一丝敌意,宋映白一回头,就见黎臻站在两人身后,目光冷漠的瞅着两人,剜了两人一眼,转身走了。 宋映白心里很不舒服,黎臻凭什么这个死德性,他还没找他算账呢?! 既然看不起他,又何必管他跟谁交朋友 卓明泉见黎臻和宋映白互相没说话,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心情瞬间好多了,亲切的想拉着宋映白进屋做客,被宋映白甩开后,不情不愿将他目送走了。 宋映白在黎臻身后一段距离,跟着他来到了船长室。 刘七表情严肃,“鲛人上船了?大副亲眼看到它扣着门瞪他。” 黎臻道:“应该不会的,据说鲛人只有暴风之夜能变成人类的形态,今晚月朗星稀,他们变不成人形,如果是鲛人形态上来的,这一路连一个鳞片或者水渍也没留下,也不太可能。我看是大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宋映白也道:“给咱们领航的卓公子也说没发现蹊跷,我也倾向于船上没鲛人,当然不放心,查查看也行。” 刘七捋着自己的胡须,“两位去睡吧,这件事就交给我这船长罢。” 船长坚持,黎臻和宋映白也道:“我们也不睡了,带人四处看看罢。” 两人出了门,互相看了眼,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平日里两人在一起不缺话说,这会却没心思说什么。 不过黎臻受挫经验比较多,昨晚那点伤不至于“致命”,于是先开口:“……我知道我以前有问题,咱们开诚布公聊聊吧。” 宋映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不把当他朋友不说,言语里甚至不把他当人,现在来装什么好人,“没什么好聊的,你怎么开心就怎么来吧。” 宋映白是真受刺激了,谁稀罕跟你交朋友,你这个自闭儿童,老子还不稀罕呢! 黎臻看他表情冷若冰霜,心里虽然窝火,但也不敢轻易触霉头,谁叫他之前对宋映白撂过脸子呢,现在真是一报还一报,咎由自取,一字一顿的道:“好,听你的!”说完,带着人手走了。 宋映白对他背影重重哼了一声,以示不把黎臻当回事。 反正对方不把他当回事,他吃饱了撑的,才搭理他。 各自带了人,将船上检查了一圈,等确定没有鲛人的存在,才散了去休息。 此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个崭新的早晨就要到来了。 宋映白几乎一夜没睡,前半夜有黎臻,后半夜有假鲛人,等待人查完,连早饭也没吃,直接回屋内睡觉。 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没等说话,就听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然是黎臻。 “……我还是想跟你谈谈。”黎臻道。 既然黎臻主动攀谈,那谈谈也不是不可以。宋映白其实有点后悔早些时候拒绝的太干脆。 把黎臻让进自己屋内,叫他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则坐在床上。 两人四目相对,宋映白见黎臻嘴角勾起,高傲自负,十分欠揍。 宋映白脑海里浮现出昨晚的情景,先气不过,“你昨晚上跟刘七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到底当没当我是朋友?” 黎臻挑挑眉,哼笑道:“你既然听到了,我还说什么。” 宋映白气得浑身冰凉,握紧拳头,“那你来干什么,吵架吗?” “我是来把话说明白的,你昨晚偷听我和刘七的谈话,我都知道,但是有些话,因为是对他说的,所以可能说得还是不透。于是我就来了,反正你都听到了,干脆都挑明好了。” 宋映白震惊,昨晚上那种无耻到极点的话,竟然还是有所保留的,真正的黎臻到底是怎么想自己的,简直不敢想。 黎臻一咧嘴,极嫌弃的道:“我真是受不了你了,围绕你身边发生多少事了,哪件事不是我给你收拾烂摊子?如果找个差不多的朋友,肯定没这么多烂事,比如周瑄,还是跟侯门公子玩比较自在。” 宋映白针锋相对,故作笑态的道:“这话昨晚上不是说过了么,并不新鲜。你要真这么讨厌我,干嘛追我到南京来?” “为什么,还不是在京城裴怀珹太烦了,一个劲儿的找我麻烦,我寻思清净点就来了,再说,你没看我来南京是奉旨查缴妖书,你还真以为是为了你吗?” “可你明明说……大部分理由是为了我。” 黎臻嘲讽的笑道:“好玩啊,逗逗你罢了,谁让你脑子笨,真信了呢。啧啧,你这什么表情,哀哀怨怨,跟娘们似的,不是外面传言咱们是断袖,你就真以为咱们中间有什么吧?” 宋映白咬牙,怒道:“你再说一遍?” 黎臻哼笑道:“再说一遍又如何?娘们!咱俩就算是一对,你也是挨干的那个!” “黎臻!”宋映白肺子气炸了,再也忍不住,冲过去照准黎臻脸上就是一拳。 这一拳打得宋映白锥心的的疼,大概黎臻血统异常的关系,极耐打,他没怎么着,宋映白拳头却渗出了血。 黎臻讥讽的一笑,“你就这点能耐?”说罢,将宋映白推开,“咱们完了!你最好死在氐人岛,否则回陆地的话,就看看是裴怀珹救你的力量大,还是我弄死你的力量大罢,去琼州?美得你!你不是提过琉球吗?你去那里好了!” 宋映白感到了灭顶的绝望,他怎么就没忍住呢?明明在地狱井已经看到对黎臻动手的下场了。 不过,既然做了就不后悔,他装作不在意的道:“反正总是被你看不起,时刻担心被你惩罚,一开始就不平等,与其这样,不如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走啊,黎臻你快走啊,你再不走,我怕眼圈就红得藏不住了。 黎臻揉了下刚才被打地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好,满足你。”说罢,就要拉开门出去。 突然,宋映白不死心的道:“……地狱井守护的大蛇叫什么名字?” “哈?你怀疑我是假的吗?吴宁!满意了?”黎臻丢下一句:“白痴!”拉开门出去了。 宋映白眼圈一热,没错,这的确是只有他跟黎臻才知道的秘密,当时去地狱井,只有他俩,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紧紧咬住嘴唇,用这种痛苦代替另一种。 完了,全完了……一切都没法再回头了。 他忽然有种想法,还不如昨天晚上没听到黎臻跟刘七的对话,还不如一直被蒙在鼓里…… 不对,不对!宋映白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干什么啊,没了黎臻还不能活了吗? 这种薄情寡义的骗子不要也罢! 他算是擦亮眼睛了! “哈哈,不管怎么说,打了他一拳,也不亏!”宋映白一边笑着,一边擦了下眼睛。 —— 黎臻也不知道是自己晕船还怎么回事,整个人非常不舒服,于是带人搜索完鲛人的行踪后,没急着回去休憩,而是吃了早饭,还顺道去看了一下船上的大夫。 大夫给他开了晕船的药丸,叮嘱他按时吃。 黎臻一手拿着大夫包给他的药丸,一手拿着给宋映白带的馅饼。 他刚才看到他直接回到了房间内,早饭也没吃,就算昨晚上听到那些话,可还是担心他。 其实想想,宋映白也没做错什么,是自己喜欢人家,又没挑明,就算挑明了,他该干什么,他也没干涉的资格。 况且,他冷静想一想,昨晚上跟卓明泉说话的,真是宋映白吗? 会不会是他听错了,或者……闹鬼了? 这时候就见宋映白一个人迎面走了过来,并主动跟他打招呼,“黎臻,我有话跟你说。” 黎臻想了想,“你不饿么,我给你带吃的了,你先吃了,咱们再说话罢。” “那……咱们去甲板上,边聊边吃吧。”宋映白提议。 黎臻赞同,两人便一起上了甲板,在船尾一个不常有人经过的地方坐下,吹着海风,看着翻腾的海浪,可惜表面上看着惬意,但黎臻内心只能体验到纠结。 宋映白看着碧蓝的大海,眯起眼睛,看起来像在笑,但语气却冷冰冰的,“你昨晚上为什么要偷听我和卓明泉的对话?” “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意外碰到。” “可你不是没走开么,心里还是想偷听。其实你真没必要偷听,因为你偷听了,咱们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你脾气不好,喜怒无常,干涉我交朋友,现在又偷听我的私事,我看,这种朋友,还是没必要再交下去了。” 黎臻觉得太阳太刺眼了,眼睛不舒服,又疼又胀,“……宋映白,你能回答我么,我中蜈蚣毒的时候,你救我的时候,喂我吃的是什么根须吗?” “何首乌的根须!”宋映白扑哧一笑,“难不成你认为我是假的?真是太好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不愿意接受现实了呢?你总不能一辈子活在不切实际的奢望中罢。” 答案是对的,黎臻这一瞬间,只觉得一切都离自己而去了,“……我不是不切实际,在地狱井中,我看到过咱们的未来,很要好,绝不是现在这样。我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让你非要离开我。” “大概你太烦了吧!跟你在一起,我需要迁就你,但是和卓明泉,只有他迁就我的份。” 黎臻道:“我是脾气不好,但那是以前,我后来不是改了吗?” 宋映白远眺前方,一撇嘴,“脾气能改,那血统能改吗?我可怕回去被太皇太后赐毒酒。不过,你要是死在这次氐人岛之行中,我或许就可以回京城了,起码跟死人传断袖,总不会再受牵累了罢,你说是不是?” 他说话笑盈盈的,但句句刺心。 黎臻痛极反笑,“之前一直说咱们共同出生入死,现在竟然变成你希望我惨死,真是世事无常,也不知道老天会不会满足你。” 说罢,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冲突,黎臻起身走了。 他只想先离宋映白远一点,免得进一步惹他讨厌。 就听宋映白在他身后冷冰冰的道:“我真的恨不得你死掉,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黎臻想驻足,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和宋映白进一步发生冲突,毕竟在这之前,他单方面感到锥心之痛的时候不少,抗挫能力很强。 走了几步,黎臻就看到卓明泉怔怔的站在原地看他。 黎臻心情糟到不能再糟,一看卓明泉,心想,不用说了,他肯定是来等宋映白的。 厌恶的瞥了对方一眼,与他擦肩而过。 卓明泉回望黎臻的背影,不解的抓了抓了脸,他原本打算从这儿跳水游泳,却看到黎臻一个人坐在这里自言自语。 黎臻好奇怪啊,宋映白居然为了这种人不跟自己好,真是不值。 —— 一顿不吃饿得慌是一句铁打的真理,宋映白饿得难受,出了房间去吃东西。 刚到饭堂,就听甲板上一阵吵嚷,他赶紧放下筷子,跑到甲板上一看,就见杨洺揪着白立彭的衣襟,将他大头朝下,要往海里扔。 白立彭两条腿乱蹬,吓得哇哇叫:“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救我!” 白立彭的随从只有十个人左右,完全不是杨家三十来人的对手,被团团围住,不敢轻举妄动。 杨洺恶狠狠的道:“你不是商量要杀掉我吗?你不是很能耐吗?现在怕什么?” 白立彭嚷道:“我没有!我疯了,你们有三十多个人,怎么杀?” “在我茶杯里投毒的就是你!不仅是我,你们白家在食物里都投放了毒药,想把人都药死,然后劫船返航!胆小鬼,贪生怕死!”杨洺指控道。 此言一出,本来还打算上前帮忙的锦衣卫人员,都停了动作,静静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宋映白一看这态势,这不是跟在龙门关客栈一样了吗?而且情况比那时候还要危急,至少在陆地上还能跑在,这大海茫茫,一旦火并,连个回旋余地都没有,还不得全军覆没。 这时候,他看到刘七走上了甲板,面对情况,不仅一句劝阻的话都没说,反而露出了解恨的表情,好像他也很想将白立彭扔下去的样子。 宋映白挤出人群,大声对杨洺道:“你既然说他下毒,就更不能把他扔海里了,否则岂不是死无对证,倒像是把你胡编的罪名安到他头上似的。” 杨洺一看宋映白,火了,“你闭嘴!你也不是好东西!” 话音刚落,杨洺的肩膀突然被一个银色的亮光击了下,接着身子不稳,啊啊叫了两声,便和手里抓着的白立彭一起掉进了海里。 而甲板上留下一枚银币,杨洺就是被它打中的。 其他人呼啦一下子全都围到了船栏边。 宋映白赶紧寻找卓明泉的下落,人呢?快下去救人啊? 关键时刻,这家伙又不在,算了,自己来罢。 宋映白刚要跳海救人,就见一个人影已经跳进了海里,很快从海浪里掏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昏迷的杨洺,另一个半昏迷的白立彭。 “黎大人——快给黎大人抛绳子和软梯!” 海里的黎臻先把杨洺用绳子拴上,让船上的人拽上去。然后自己背着白立彭上了软梯,等到甲板上,把人一扔,怒道:“都捆起来!关到仓库去!” 宋映白见黎臻上了甲板,转身就走,眼神都没多给一个。 而黎臻看到宋映白离去的背影,除了叹气也别无他法。只有耐心等待时机。 这时候躲在暗处的唐广看到这一切,眼睛充满血丝的盯着黎臻,他的体能真好啊,这么高的船上跳下去救了两个人,一点事没有,简直不像人类,他会不会是……鲛人? 大副唐广咬着指甲,缩着脑袋,疑神疑鬼的想。 鲛人!没错,他一定是鲛人变的! 鲛人不能留着……为了保护船和大家……要杀掉……要杀掉……全要杀掉…… —— 令人讨厌的夜晚又来了,白天的事情,让宋映白觉得很不正常。 地狱井的时候,因为几拨人都来自不同的势力,其中几对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打起来还能解释的通。 可是这一船的人,目的都一样,也是商量好才上船的,小摩擦可以理解,要打要杀的就太过分了吧。 白立彭的叔叔是白尚书,好歹是书香门第,玩牌输不起是一回事,要给大家投毒就太夸张了,劫了船回陆地,他能有好果子吃?刘七的态度也不正常,身为船长好像只想看热闹。 宋映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会不会船上有什么邪祟,或者鲛人在发射什么电波干扰他们。 可是,不对啊,他质问过黎臻只有他俩知道答案的问题。 黎臻回答的很正确,可见就是他本人。 不过,虽然确定是他本人,但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一时就是想不到。 明明呼之欲出,却灯下黑似的,就是不能看清楚。 一想到黎臻这厮,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今天那拳揍轻了,这种王八蛋就该狠狠修理。 说的什么混账话,你特么才是挨干的那个! 正想着,就听有人敲门,他问了几遍是谁,对方也不回答,他便料定是卓明泉,不耐烦的开门,“什么事儿啊?给我看字条罢。” 抬眼一看,却是黎臻,他正恨得牙痒,这家伙就送上门来了。 宋映白没好气的道:“你不是在看守白立彭跟杨洺吗?” 没想到黎臻邪气的一笑,抬手挑了下宋映白的下巴,笑道:“对我的行踪还挺了解,对我这么上心?”说着,闯进了屋内。 宋映白气笑了,“你是不是有毛病?白天不是说恩断义绝了吗?你又来干什么?” 黎臻笑眯眯的道:“你这什么口气,听着就跟和离后,驱赶上门的前夫一样。” “今天是不是没挨够打?”宋映白挽袖子。 “你以前这么凶的吗?不是吧,我以前亲你的时候,你不是挺顺从的么,也没见你反抗。”黎臻说着,步步逼近,本来屋子就没多大地方,他几步就到了宋映白跟前,伸手去抚他的脸颊,声音魅惑的道:“你其实心里是愿意的吧?” “愿意你妈个头啊!”宋映白踹了他一脚,转身摘下墙上挂着的佩刀:“你再不滚,我就剁了你,我说真的!” “你就会虚张声势,嘴上嚷嚷的厉害,其实心里别提多在乎我了!” 宋映白狠狠翻白眼,“你有病,别给我随便安口嫌体正直的人设好吗?!”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黎臻微笑,“我就不信你真会我动刀。” 宋映白猛地警觉起来,刚才那一瞬间,他发现了问题。 但表面上装出愤怒的道:“我又没疯,裴怀珹是我亲哥,回到陆地,自然有高官做,没必要为了你搭上自己!” “裴怀珹不过是个镇抚,能给你什么啊。” 宋映白噙着冷笑,点了点头,然后毫不犹豫的双手握住刀柄,挥刀砍进对方的脖子,潇洒的一划。 就见对方脖子迸溅出一股鲜血,飞溅了满棚顶,跌跌撞撞的向后退了几步,“你……你怎……能这样……” 宋映白感到飞溅到脸上的血液滚烫,就像真的一样,而床上的黎臻眼睛渐渐失去光彩,随着血液流失,成了冰冷的灰色。 宋映白咽了下唾沫,心底发虚,这一切真的太真实了,就像黎臻真的死在了他面前。 如果他真以为自己杀了黎臻,他会作何反应?悲伤,崩溃? 他自己也无法预料。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都是假的,哪怕他感到血是烫的,也敢肯定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假黎臻今晚上来,应该就是故意触怒他,引导他动手杀害最好的朋友。 今天一早宋映白就觉得哪里怪怪的,直到刚刚他才意识到,因为黎臻说话的口吻不像他本人,倒像他宋映白,真正的黎臻说话没那么痞的! 还有黎臻怎么会知道‘口嫌体正直’这种话。 而裴怀珹是宋映白亲哥这种事,黎臻也是不知道的! 宋映白刚才说出来,黎臻竟然一点不惊讶,好像听到了一个早就知道的事实。 这个幻境应该是通过本人知道的事实,制造幻觉。 所以这个幻觉中的黎臻,知识和宋映白本人相等,却跟真正的黎臻有差距。 他考验假黎臻,吴宁叫什么,假黎臻知道,因为他宋映白也知道答案。 但问他裴怀珹的事,假黎臻竟然也知道,这就不对了!因为真正的黎臻是不该知道的! 宋映白理顺了一遍理由,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床铺上干净整洁,别说尸体了,连血迹都没有一滴。 他再看剑上,更是寒光闪闪,纤尘不染,全没半点血痕。 幻视破了。 “哈……哈哈哈哈!假的,之前也一定都是假的!哈哈哈!” 宋映白撒欢似的跑了出去,直奔最底层的货仓。 边下楼梯边大声喊黎臻的名字,等他到了货仓门口,黎臻已经听到声音,开门出来,皱眉道:“你又找我干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如多冷静一会。 但见宋映白一脸的兴奋,不禁莫名其妙,他俩不是闹掰了么。 宋映白见黎臻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跟前,欣喜若狂,冲到黎臻跟前,激动的展臂抱住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黎臻惊愕,但须臾反应过来,也紧紧抱住宋映白。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宋映白“投怀送抱”,回抱准没错。 第88章 宋映白感受着黎臻的存在, 紧紧抱着他, 直到发现旁边的南京锦衣卫校尉们异样的目光, 才意识到什么, 尴尬的想推开黎臻。 黎臻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 但也舍不得这片刻温暖,宋映白推了他两次, 才把他推开。 他笑问:“怎么了?什么太好了?” 宋映白心有余悸的道:“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幻觉,在幻境里, 我和根本不存在的你,进行了一系列对话, 反正吧,误会重重,刚才我终于从幻觉中走出来了。所以,我今天对你态度不太好,你别在意, 是我被幻象误导了。” 黎臻一听他的话, 马上联想到自己跟“宋映白”的对话,面色一凛。 宋映白见他这般, 惊道:“难不成你也遇到了同样的状况?果然中招的不光是我一个。这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竟然想在咱们中间挑拨离间。” 黎臻一愣,遂即长长出了一口气, 手搭在宋映白肩膀上, 万分庆幸的道:“原来跟我撂狠话的, 其实是假象?太好了, 太好了。” 还以为他跟宋映白又崩了! 黎臻松完一口气,展开胳膊将宋映白搂到了怀里,“来,也让我抱抱,我理解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开心了。” 宋映白觉得这件事该庆祝,没有反抗,反而在他怀里笑道:“哈哈哈,对啊,我就觉得怪怪的,其实也起过疑心,但是我问幻境里的你,那条大蛇叫什么,结果竟然答对了,幸好我机智,最终想通了其中的原因。” 黎臻下巴垫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道:“太巧了,我为了检验真假也问过问题,就是那根须子的来历,结果幻境中的你也答对了。我还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我告诉你吧,因为幻境是根据自己的感受和知识水平创造出来的。我察觉后,就问了幻境中你一个只有我知道,而真正的你不知道的事情,结果幻境中的你居然答对了!” 黎臻来了兴致,“你问了什么?” “我问……我问我小妹妹的乳名叫什么。” “嗯……这个,我的确不知道。”黎臻抱够了,才慢慢放开宋映白,在他脑门上点了下,夸奖道:“这一次,你比我聪明。” 宋映白略显得意,“咳,还好吧,马马虎虎。”眼神不经意的瞥见旁边的锦衣卫校尉们,发现他们的眼神很值得玩味,仿佛在看别人打情骂俏,挂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不好意思的摸了下鼻子,对黎臻道:“总之吧,幻境被我看破了一次,下一次也别想蒙蔽我。” 黎臻听了宋映白的话,赞同的道:“如果是幻觉的话,那么最开始出问题是在昨天晚上,我看到你跟卓明泉在甲板上说话,那个时候应该就不对劲了,还有今天的一次对话,统统是幻觉。” “那就是了,我晚上怎么会和卓明泉大晚上在甲板上说话,而且他也不会说话吧?” “现在话是这么说,当时光顾着震惊,又些事来不及细琢磨。你应该也差不多,也是昨天晚上出现状况的吧?” 宋映白一想起幻境中黎臻和刘七说的话,还是气得牙痒痒,“嗯,我看到你跟刘七杵着船栏谈天,内容,我就不说了。” “我想听,你告诉我吧。”黎臻很感兴趣,在他的幻境中,宋映白嫌他烦要跟卓明泉过下半辈子,说难听点,这是他的“心魔。” 所以,宋映白的“心魔”是什么呢? 宋映白一愣,这才意识到幻境中的黎臻说的很多话,内容尺度绝不是朋友间该有的,“呃……没什么,就是一些人身攻击的话,挺过分的,反正是假的,没必要重复了。” 黎臻想了想,笑道:“你不是说这个幻境是根据本人的认知制造出来的么,看来我在心里是个很会损人的家伙。” “没错,尖酸刻薄,嘴巴非常毒!”宋映白撇嘴,“而且刚才幻觉又来了,这一次非常过分,不停挑衅我,让我对你下狠手。不过,看起来,你好像倒挺淡定的,还是说,咱俩闹掰这件事,你并不在意?” 黎臻不是淡定,而是幻境中遭受的痛苦,他在现实中也经历过,难受归难受,但并不算新鲜。 不过见宋映白反应这么激烈,不禁心花怒放,笑道:“看出来了,你很在意,我对你这么重要吗?” 黎臻嘴角翘起,笑眯眯的看宋映白。 宋映白皱眉,“你正不正经点?否则我要把你当成幻觉了。” “哦——原来在你的幻觉里,我似乎挺不正经的?原来你对我的认知是这样的?”黎臻调笑道。 宋映白一窘,火了,“对!你特别不正经,然后被我揍了一顿,满意了吧?” 黎臻十分有兴趣,迫切的道:“说说细节。” “打你的细节吗?” “不正经的细节。” 幻境果然是来源于现实的,“你再这样,我可走了,我高高兴兴的来,你非得惹我生气是不是?” 黎臻适可而止,“不和你说笑了,说正事吧。你来之前,我正在分开审问杨洺和白立彭,杨洺说白立彭要下毒,完全站不住脚,白立彭全盘否认,反而说杨洺要杀他。所以我在猜测,可能是大家出现了幻觉,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回答对何首乌根须,你现在过来一解释,真是醍醐灌顶,如果是按照本人的认识进行制造的幻境,就什么都解释的通了。” “……这么看,玩牌的时候,杨洺恨不得一刀杀了白立彭,可能那个时候,事情就开始变化了。还有唐大副说他看到了鲛人上船,应该都是幻觉。”宋映白担心的道:“……如果每个人都不正常了,岂不是会……火并?……必须找出根源才行,否则不堪设想。”” 龙门关客栈的情景历历在目,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可是谈何容易,这船上近一百人,而且来自于好几拨势力,根本没法一一查。如果真有妖怪混在这里面,等查出来了,恐怕人都死光了。 黎臻想到了什么,“如果这个东西制造幻觉,或许可以这么想,它应该没法直接伤害咱们,只能间接的用幻觉挑拨离间。所以,会不会是个物体?” 宋映白觉得有道理,根据他的经验,这个世界的妖怪,一旦有实体,有点能力的,基本上都亲自上阵,并不会选择躲在暗处偷偷下迷阵。 “不会是鲛人制造的幻觉吗?”宋映白猜测,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你看卓明泉就没什么事。他应该是安全的,这几天没心没肺玩得最开心的就是他,常常下水游泳。” “他玩的开心是因为他傻吧。” “所以我怀疑受到幻觉困扰的,目前可能还局限于咱们几个能管事的。比如你我,白立彭跟杨洺,还有船长。原因么,可能认为擒贼先擒王。咱们乱了,下面自然就乱了。” 事实也是如此,白天要不是黎臻把杨洺和白立彭分开,八成白家的人就得被消灭。 而一旦开始杀戮,船上沾了血,就停不下来。 黎臻道:“咱们去找刘七,看看他的状态,他现在应该在驾驶舱。” —— 大副病了,请假休息,二副正在补觉,现在由刘七亲自驾驶帆船。 驾驶舱的门从外面轻轻推开,就见女儿玛瑙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件斗篷,但是眼睛里却含着泪水,“……爹,大副呢?怎么您又在开船呀?您总是这样,不主意身体。” 刘七欣慰的想,还是女儿对自己好,不愧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的人,他在接过斗篷的瞬间,发现了蹊跷,“你怎么哭了?” 玛瑙咬唇,满脸的委屈,“我……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伙人,他们围住我,说一些难听下流的话。……爹……怎么咱们的船上有这么多危险的男人?爹,我害怕。” 刘七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船上太多的外人,玛瑙就算再彪悍,说到底也是个女孩子,这些人里有心存歹意的家伙,欺负了他的宝贝女儿。 不可饶恕,居然敢欺负他的女儿。 “是谁?是哪一个?爹这就去杀了他!”茫茫大海,一刀宰了,扔进海里,别说找回尸骨了,连招魂都没地招去。 “不知道,人太杂了……爹,您别为了我惹麻烦啊……”玛瑙嘤嘤哭了起来。 刘七却更恨了,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居然叫那帮登徒子轻薄,就算是言语轻薄,也绝对不能放过。 他紧紧的握着舵轮,耳畔中女儿的哭泣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飘渺而悠远。 “老大,老大!” 刘七听到有人叫自己,如梦初醒,看到眼前的二副焦急的看着自己,“老大,我睡好了,剩下的交给我了,您去休息罢。” 刘七看到驾驶舱内除了二副外,没有其他人,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好……交给你了。”刘七交代了几句,眼神发直发愣的出了门。 “老大怎么怪怪的?”二副嘀咕了一句。 他在进来之前,听到老大在说话,还以为这屋内有人,结果推门进来,并没有其他人。 真是奇怪。 二副接过舵轮,继续驾驶,才开了没一会,就见大副唐广双眼猩红的出现在他跟前,他吓了一跳:“老唐,你怎么了?” 唐广咬着指甲,喃喃自语,“我尽力了,我找不到机会杀了鲛人,他太强大了,我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办?他要将咱们都带往鲛人岛,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咱们会被活活吃掉,肠子流一地,心肝肺全被陶出来,惨,太惨了。” 二副担心的道:“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去看看大夫吧,要不然回去睡觉?别乱溜达了,快回去罢。” 唐广掩面呜呜呜哭了起来,“黎臻是鲛人,没人信我,所有人都会被他带往鲛人岛,给鲛人当做食粮,呜呜呜……” 二副一看老唐这是疯了,忙大声道:“来人,快来人啊——” 话音刚落,突然就见唐广擦干眼泪,朝他手中的舵轮扑来:“与其被鲛人吃掉,不如现在就葬身海底!好过活活被吃掉!” “唐广!你疯了!太危险了!”二副跟唐广抢舵轮,在两人的争夺下,舵轮快速旋转,船体不稳。 “我这是仁慈,难道你想被鲛人活生生吃掉吗?我听说了,白尚书府的丫鬟是被活活吃掉的,活着啊,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你敢想吗?咱们中了鲛人的圈套,没有回头路了,现在淹死也好过被生吞活剥!你不要拦着我!” “危险,你不要抢!” 就听砰的一声,好像刮蹭到了什么,船体顷刻发生巨大的震动。 一见出事了,二副吼了几嗓子,就见外面黎臻和宋映白冲了进来,帮他把大副给拽开了,而门外的巡逻船员也一拥而入,找了跟绳子把唐广给捆了。 二副紧紧握紧舵轮,一阵令人不安的颠簸后,船体停了下来。 他长长出一口气,但马上意识到不好,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中,能刮蹭到什么呢? 他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恍恍惚惚的走出了驾驶室,就见自己所在的帆船旁边出现了一个同样巨大的船体。 这是一艘破败不堪的帆船,船体长满了霉斑,船帆千疮百孔,几个船桅断的断,裂的裂,甲板上空无一人,整条船黑黢黢的像一座坟墓。 宋映白和黎臻也走了出去,看到眼前的景象,无不震惊。 宋映白嘴巴微张,吃惊的想,这是幽灵船啊。 —— 卓明泉发现在大海里游泳的美妙的滋味胜过在河中又睡千百倍,一望无际的大海,让他彻底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无拘无束。 忽然,他看到甲板上跳下来一个人影,朝他快速游来。 他眼神很好,很快就认出此人正是那天用刀子逼迫的女人玛瑙,他很不喜欢。 却不想玛瑙很快游到了他旁边,冒头伏在水面上,朝他笑道:“终于被我捉到了,我就知道不是我看错了!”然后仔细打量了卓明泉一番,语气中有点失望:“……原来你不是女的?我还以为你不说话,是因为船上男人多,故意隐藏性别呢,原来不是。” 卓明泉想到自己丢失的灵珠,重重哼了一声。 玛瑙爽利的一笑,“不过,算了,男女都不重要,交个朋友,愿不愿意?” 卓明泉凝眉,朝玛瑙伸出了手,他原本打算把她脑袋按到水里,想往常那样考验一下,但忽然想到他这个行为曾招致宋映白的极端反感,于是默默的缩回了手,选择往水里一钻,言下之意,你来追我吧,除非你也能在水下呼吸,才有资格做我的朋友。 于是,往水下一钻,朝大海深处游去。 玛瑙不知他是何用意,这里已经是她能力所能到达的极限,在深处她是不敢去的,喊了卓明泉几声,不见他回应,想了想,决定不涉险,而是回到船上去。 忽然,这时,她就见一艘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巨大船只朝她径直撞来。 她常年在海上打拼,反应速度极快,一头扎进水中,迅速下潜,但还是慢了一步,船体还是擦到了她,瞬间她像一叶浮萍般的被掀翻,刹那间失去了意识,身体朝大海深处沉去。 这时候,一双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水面上游去。 正是卓明泉,他听到身后巨大的海浪声,猛地就见一艘船出现在了水面上,而玛瑙被撞晕,他立即赶回来救人。 等到了水面上,他听了听她的心跳,一切正常,看来只是被水浪撞晕了而已。 他背着她,攀上软梯,来到甲板上,他打横抱着她,要去看大夫。 才走了一步,突然一道银光擦着耳边飞了过去,他一惊。 刘七正拿着长枪对准他,吼道:“你对玛瑙干了什么?放下她!” 卓明泉虽然是条半鲛人,但也算养尊处优,胆子并不大,被鲛人殴打的阴影还在。 此时面对持着凶器对他喊打喊杀的刘七,吓得赶紧将玛瑙直接扔到了地上。 玛瑙摔落在地上,看得刘七心疼不已。 “你竟然敢伤害我的女儿?!我的掌上明珠是给你们可以欺负的吗?!”刘七怒吼,又放出一箭。 卓明泉直觉得胳膊上一痛,就见上面扎了一根箭矢,他疼得眼泪迸发,泪眼汪汪的咬唇,本能的转身就跑。 这里太危险,不能待在这里,会被杀掉的。 刘七哪能放过他,穷追不舍。 卓明泉看到停靠在这艘船旁的船,破了是破了点,但或许上面有人,他哭一些珠子给他,或许可以送他去氐人岛。 反正他不会跟想杀他的人在一艘船上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跳到对方的甲板上,回头瞅了眼还对他瞄准的刘七,跑进了船舱。 这时候,宋映白和黎臻捆住大副唐广后走出驾驶室,被眼前的情景镇住了。 一艘体型不亚于本船的庞大帆船停靠他们旁边,甚至还发生了刮蹭,对方船上的碎片落了满甲板。 宋映白错愕,目不转睛的盯着这艘船,然后拽了拽黎臻的衣袖,“这是一艘幽灵船啊。” “什么灵船?”黎臻没听过这个词。 “鬼船!”宋映白换了个词,“我听人说过,就是明明没人驾驶,却像闹鬼似的满大海跑的船只。诡异,太诡异了,完全没发现它的踪影,怎么突然出现了?” 黎臻听闻,表情凝重的道:“会不会咱们出现一些幻觉,就是它的杰作?这几天它一直跟踪在咱们这艘船旁边,只是咱们看不到。至于它为什么出现……” 自己这几天感到不舒服,会不会也是这玩意造成的? “我看破了它的幻象?”宋映白给自己脸上贴金,逼得对手不得不现身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有这种可能,当然也不排除,刚才抢夺舵轮的时候,偶然撞到了它,才迫使它现身。” 突然,宋映白看到刘七正往对面的幽灵船上抛绳索,似乎打算攀过去。 “停停停!”宋映白赶紧跑过去,“危险!你不能这么冒失的过去!” 就听刘七恨道:“那个伤害我女儿的混账跑到上面去了,我得过去,好好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看向黎臻,“就算姓卓的是你们带来的,我也不能饶恕,女儿是我的底线!” 卓明泉?!宋映白急道:“卓明泉跑到这艘船上去了?” 要了亲命了!没他,大家直接打道回府得了,氐人岛是甭想了。 黎臻一听,气得抓过刘七,使劲晃了晃,“你仔细想想,发生的一切合理吗?!为什么那么凑巧就让你看到了?是不是幻听幻视?” 刘七底气十足的道:“不会错,我看得很清楚。” “我在刚才也跟你一样,底气十足,甚至认为我最好的朋友要跟我恩断义绝,结果他跟我一对,全是幻觉,有东西在影响咱们,想让咱们自相残杀!不能中计!”黎臻一手揪着刘七,一手指着幽灵船,“这玩意出现,你一点都不警觉吗?醒醒吧你!” 刘七脑袋混乱,“这……” “爹……”这时候玛瑙扶着额头走来,“卓明泉呢?我被突然出现的船撞晕了,是他救了我。”她平安回到了甲板上,除了卓明泉外,想不到其他人。 宋映白一听玛瑙的话,只觉得丧气,果然卓明泉是被冤枉的,但这更说明刘七是被幻觉影响了,连船长都这样,情况也太危险了。 刘七眨了眨眼睛,恍惚的问道:“真的?”见女儿点头,忽然醒悟过来,使劲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会这么蠢!” 人冷静的时候,尚且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何况是被邪祟干扰的情况下。 要命的是,设置的幻觉还都是对症下药的,想不中招都难。 刘七看向幽灵船,“这种鬼船,我只听其他海商提起过,还以为是以讹传讹,没想到真的存在。我这就上去把卓公子找回来。” “你就留在船上罢,你是船长,你要守住你的船!”黎臻道:“我怀疑幻觉的干扰就是来自这艘鬼船,不把它解决,它会一直追着咱们,没有宁日。目前,它下手影响的还只是咱们几个能做决策的人,等它发威,向更多的人制造幻觉,到时候,情况完全失控,无法收拾。所以,我和宋映白上去,一来把卓明泉找回来,二来,看看能不能找到鬼船跟踪咱们的理由。” 刘七担心的道:“……可是……” “船长最大的责任就是守好船只的安全!杨洺跟白立彭还关在仓库,这会应该也清醒了,你过去,叫他们出来,安抚住手下的人,在我们回来之前千万挺住。”黎臻看了眼海平面,“我们在天亮之前,争取回来,如果没有,你就把船竭尽全力的开离鬼船,返回陆地!” “就你们两个?再带几个人手吧。”刘七道。 “人越多,干扰越大。”宋映白道,同伴发疯偷袭自己才是最致命的,他和黎臻互相信任,虽然力量可能小一些,但同样,也少了弱点。 黎臻十分赞同宋映白的话,“没错,有我和他就够了。” 刘七坚定的承诺,“那这里就交给我罢。” 这时候玛瑙也走过来,“你们放心罢,我也会协助我爹的,你们一定要将卓公子带回来。” “放心吧!一定!”黎臻说罢,捡起地上的绳索,朝船头刮蹭的地方走去。 这里是两条船间隙最小的地方。 宋映白道:“咱们到了鬼船上,一定很凶险,不出意外还会看到各种幻觉,所以咱们要记住,从现在开始相互信任、相互协助,无论情况如何,看到何种幻觉,都决不能互相猜忌、怀疑、直到平安返回。” 说罢,亮出手掌给他。 黎臻一把握住,就势将宋映白拽到自己跟前,看着他的眼睛,起誓一般的回应,“我能做到,我会一直陪伴你左右保护你,永远不会伤害你。” 宋映白眨眨眼,这话说的有点太郑重了吧。 不过,有黎臻这话,倒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好!咱们走吧!” 黎臻抛出飞锁钩住对面的船栏,拽了拽,检测牢固程度。 宋映白则站在他身后,抿唇欲笑,之前那些都是假的,黎臻从来没讨厌过自己,真是太好了。 第89章 船上阴气森森, 跟气温无关, 在他们自己的帆船上就没这种感觉。 宋映白安慰自己, 这艘船看样子在大海里独自漂泊有些年月了,是一艘实打实的幽灵船,如果一切正常才奇怪呢。 “咱们用绳子把彼此拴住吧。”黎臻小声建议道。 “好主意。”宋映白看着黑漆漆的前方, 接过黎臻手里的火把, 让黎臻腾出手来, 用绳子把他俩的胳膊拴在一起。 栓完了,黎臻笑道:“要是这样能绑住你一辈子就好了。” “干什么啊?” “给我干活!做我的左右手,这个答案你满意吗?难不成你还想有别的答案?”黎臻笑道。 宋映白撇嘴, “诶呀, 我好失望啊,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答案。”然后催促道:“咱们别闲聊了,快去找卓明泉吧。” “刘七看他下了船舱。”黎臻举着火把,朝黑洞洞的船舱入口使了个眼色, “走吧, 跟紧了。” 宋映白随着黎臻缓缓下了梯子, 进了满是霉味的船舱,他一手举着火把, 一手半掩着口鼻。 忽然, 他听到身后吱嘎一声。 他惊觉回头, 门竟然被关上了, 他忙转过头, “黎臻, 你快看,门……” 结果,等他转正身子,前方的黎臻竟然不见了,本该拴在黎臻胳膊上的绳子则垂在地上。 他登时出了一身热汗,“黎臻,黎臻——”他原地喊了数声,不见回应。 冷静,冷静!宋映白反复告诉自己,黎臻肯定也在找自己,不要紧张,静下心来听听,或许能听到他也在找自己。 宋映白调整着呼吸,一点点的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仍旧什么都听到,他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除了手里的火把外,周围什么光亮都没有。 要不然,自己先离开这里吧,黎臻找不到自己,应该也会回到甲板上等待。 这么一想,猛然觉得周围的空间瞬间膨胀,身后的门离他现在站的距离比一开始遥远了许多。 宋映白咬唇,真是邪门了啊,自己如果转身往回走,指不定走到哪里去,或许门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前面,试着朝前走了几步,这一走不要紧,竟然撞上了阻碍。 他一怔,抬头就见黎臻回头朝他笑道:“干什么,你都撞到我背上了,想让我背你?” 宋映白发懵,搞不清刚才是幻觉,还是眼前的是假象,“我……我刚才……突然什么都看不到了,你也消失了。” 黎臻惊讶,“是吗?咱们不是彼此拴着绳子呢么。” “不管用,我看到绳子被解开了。”宋映白道。 黎臻一笑,然后走到他旁边,搂住他的肩膀,“那这样走,总不会再担心分开了吧。” 宋映白感到黎臻的温度,心里一下子踏实下来,“嗯,这样应该没问题了,是咱俩这么走,走廊这么窄,也不太方便了。” “方便要紧,还是保命要紧?”黎臻笑道:“我看挺好,就咱们两个人,没有其他人干扰,就这么待一辈子,我也愿意。” “那你祖父怎么办?” “不想管了,他们总是干扰咱们,还有太皇太后,统统都太烦了。”黎臻信誓旦旦的道:“你要是愿意咱们以后就在南京住下,没人能管得到咱们。” 宋映白嘴角翘起,但很快藏起了笑意,“就怕你祖父追来找你。” “那咱们就跑得远远的!”黎臻凑近他,“这样,你满意吗?” 宋映白的脑袋微微后撤,避开和他太亲近,“……不行吧,咱们还有工作不能扔下,不过……” “不过什么?”黎臻温和的问:“你还有什么顾虑?” 宋映白道:“你那个心上人小姐不要了?” “不要了!有你在,我还要她干什么。”黎臻斩钉截铁的道。 宋映白震惊的看他,忽然皱起眉头,一把推开他,“不、你不是黎臻,你是假的!” 黎臻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黎臻绝是这种朝三暮四的人,他有心上人,绝对不会随意抛弃她。所以,你还是幻觉,从我看到那扇门关闭的时候,一切就都不对劲了!你快消失,你是假的!” 黎臻一叹气,无奈的道:“宋映白你醒醒,刚才咱们还在说互相信任呢,这才这么一会,你怎么就亲自打破了承诺?” “不,你就是假的!幻觉,快点消失吧,我不承认你!”宋映白闭上眼睛,默默数着字数,等数到十,再一睁开眼睛,就见黎臻一脸无奈的看他。 “宋映白,你醒醒罢,要不然你摸摸我的脸颊,看是不是热的?”说着往宋映白走来。 宋映白往后退,“你是假的,你别过来!”说着用火把杵他,“走开,走开!” 黎臻上前一步,厉声道:“宋映白,你对我还不熟悉吗?你难道希望我是假的吗?我刚才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听了难道不开心,难道希望是假的吗?” “……”宋映白呼吸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 此时就见黎臻突然喊了一声:“小心!”一把推开他,挡在了宋映白前面。 一个黑影闪过,而黎臻胸口多了一个透出来的刀尖,正好贯穿心口。 宋映白抓了他一把,却没扶住,黎臻缓缓倒下,有气无力的捂着伤口道:“……我……我……” 宋映白眼泪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抱住他,“都怪我,都怪我怀疑你……” 但是黎臻粗重的呼吸着,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宋映白的眼泪,可惜,差了一点点,胳膊重重的摔在地上。 “……这……不可能,不可能这样的……”宋映白恍惚的喃道:“这一一定是假象,不会是真的,黎臻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而这时候,他的泪光中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拿着带血匕首的人,正是卓明泉。 卓明泉一脸的茫然,似乎也没料到他袭击的人是黎臻。 宋映白暴跳而起,“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我要杀了你!” 卓明泉瑟瑟发抖,忽然,绝望的道:“我自己动手!”说罢,引颈自刎,倒在了宋映白跟前。 宋映白没想到卓明泉会自裁,一下子像被抽掉了魂魄,脑海里出现了一把声音,轻声细语的道,黎臻死了,你要报仇的卓明泉也死了,你活着干什么?为什么不干脆追随黎臻而去呢? 他是为了保护你才死的,你忍心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死在船上无法转世,他需要人陪伴…… 接着,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抓住了宋映白的手缓缓抽出了佩刀,雪亮的刀锋向他的脖颈慢慢逼近。 黎臻需要人陪伴,你舍得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里吗? 就在刀刃迫近他喉咙的时候,他突然清醒,“黎臻就算真的死了,肯定也希望我能好好活着,他说过……永远不会伤害我!” 刹那,胳膊上的力量消失了。 “宋映白!宋映白!”黎臻的声音飘渺的传来,好像来自头顶一般。 突然,周围的情景晃动,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猛地睁开眼睛,就见黎臻一脸担心的看着他,大声喊他的名字。 见他醒了,长舒了一口气,抱住他道:“你总算睁开眼睛了,我走在前面,突然听到你摔倒的声音,接着怎么喊都不行。” 宋映白微张着嘴巴,半晌才回过神来,笑中带泪的道:“我就说么,果然是幻觉。” “你又看到了什么?”黎臻扶他起来,“你可吓死我了。” “……没什么,别说了,晦气。”宋映白心有余悸的道:“这艘船太危险了!刚才的情景太真实了,我好不容易才脱离出来,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我一声声喊你,你完全没知觉,我甚至想把你抱回咱们的船上。” 宋映白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和你那位心上人小姐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 “我打算向她表白了。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 “没什么……”宋映白干笑道:“就是随口问问。走吧,我相信我已经掌握这鬼幻觉的规律了,别想再让我中招,走,去搜卓明泉!” 两人往前走,突然就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音不大,但威力不小,宋映白直咧嘴,“我的耳膜啊。” 看来是卓明泉看到了什么,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但因为他是条鲛人,声音很有攻击力。 “这应该不是假的,我耳朵疼死了。” 黎臻便大喊一声:“卓明泉不要叫了,我们来找你了!你再叫,我们就靠近不了你了!” 卓明泉似乎听到了黎臻对他喊的话,改成敲击金属发出声响,引导他们一步步找过去。 顺着声响,最终摸到一间屋子,黎臻刚一开口,就见卓明泉跑了出来,朝宋映白扑来。 他本想挡在卓明泉前面,却见宋映白十分有自觉地往他身后躲,要避开卓明泉的搂抱,他十分欣慰的笑。 卓明泉见宋映白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躲着他,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脸色比见鬼好看不了多少。 “有……”他一开口,宋映白立刻一摸一袖子,从里面摸出一块糖扔给他,“含住,别说话!”然后把剩余的绳子递给他,“自己栓住胳膊,跟我们绑在一起。” 黎臻走在最前面,举着火把,往屋内走,就见屋子的桌子上趴在一具骷髅。 从残存的衣着看,是中土人士。黎臻见惯了死尸,面无表情的走过去,直接拿过他跟前的纸,接着火把的光亮读起来。 “……这都是报应……食物吃光了,吃人,人吃光了,吃金银……”而后面的几页纸,写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这时宋映白在地板上发现亮闪闪的东西,用火把靠近一照,竟然是一些银色硬币,“银币?” 在他直腰的过程中,就见骷髅身上破衣烂衫的孔洞中也露出了些许的银色光亮。 他理解纸上的意思了,人吃光了,吃金银…… 这个位置是骷髅的胃,他太饿了,最后竟然吃了银币。 宋映白觉得银币眼熟,拾起地上的一枚,“黎臻,这个和你白天用来击打杨洺的很像,你看看是不是一样的?” 话音刚落,宋映白就听一声怒喝:“敢打我钱财的主意,都得死!”接着,他的身体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出了房间,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卓明泉冲着黑暗大叫了一声:“宋映白——”除了带来门框的震动外,没有任何作用。 黎臻蹲身,用火把照亮银币,制式和他们船上的一样,他记得那枚银币,是他从饭堂的桌子上偶然捡的,听到外面有动静,便直接上甲板用来打杨洺了。 这艘幽灵船缠着他们不放,看来这就是目的了。 “走!回去!”黎臻推了卓明泉一把,然后对黑暗中喊道:“不要伤害我的朋友,我这就把银币找来都还给你!”说罢,以最快的速度朝甲板上跑。 两人跳回自己的帆船上,连口气都没喘,便对在甲板上等待的刘七道:“银币,把船上的银币都找来,立刻!银币属于这艘鬼船!” “银币?”刘七不敢多问,见宋映白不在黎臻跟边,也猜到发生了什么,朝手下大喊:“把所有的银币全搜出来,一枚都不许少!” 这些银币他本是打算等这次从氐人岛回来,拿到南洋进货的,看样子一个也不能留了。 —— 宋映白揉着后脑坐起来,见自己坐在一个堆满了银币的房间内。 透过小窗漏进来的阳光将银币映得波光粼粼,他用手挡住眼睛,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一点点摸着出口。 “守财奴,你就自生自灭罢!”这时候,门板上的小窗口打开,露出一个留着胡子的男子嘴巴,冷笑道:“我们已经拥选大副做新的船长了!你就和你的钱永世在一起罢。”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宋映白突然看到身边出现一个中年男子,朝门扑去,使劲捶着,“放我出!你们这群混蛋!” “你不是喜欢钱吗?那就和它们在一起好了。”门外的人转身要走。 “给我水和食物,求求你们……”船长急了,变了态度,“不要走,请给我水和食物,求求你……放我出去……” 门外的人将小窗关死,脚步声渐渐远去。 船长痛哭流涕,转身爬回银币堆前,一头栽倒在上面,很快大概是饿得失去了理智,他抓起银币往自己嘴里塞,被硌到后,一口吐掉,含着血沫诅咒道:“这是我的船,你们施加给我的,必将一点不少的偿还到你们自己身上,背叛者!你们将遇到饥荒,食物吃光了,吃人,人吃光了,吃金银,千百倍惨于我!” 宋映白明白,这就是一切的根源,这艘船上的人因为对船长不满,发动了叛变,将船长关在堆满银币的房间内活活饿死。 之后,诅咒应验,船员们缺少食物,人相食,而活下来的在吃无可吃的情况下,像船长一样吞食银币而亡。 而这时,倒地的船长突然朝他看来,眨眼的功夫锁住了他的喉咙,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的时候,他化成了一具干尸的模样,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宋映白,“人有贪念就有弱点,你的弱点,我看得穿……” 你连眼睛都没有,看个屁啊,宋映白想,发现自己还握着刚才捡到的那枚银币,用力撇了出去,船长被银币的响动干扰了注意力,本能的一回头。 宋映白握住他的胳膊一掰,竟将他的胳膊拽了下来。 “……对不起……”宋映白尴尬的笑。 船长单手锁住宋映白的脖子:“你们船上有我的银币,还给我,还给我。” “你放开我……我回去就还给你……”宋映白感到自己的喉咙快被他捏碎了。 能吸引鼻腔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在昏迷前,他忽然想笑,看来死在这里的是自己。 这一次轮到黎臻看到自己的死相了,他会不会伤心? 算了,不管伤不伤心,都要好好活下去,千万别被鼓惑来陪他…… 应该不会吧,他有心上人的,陪自己干什么。 “我把你的银币带来了!”突然,他听到黎臻在船舱内喊了一声。 接着他被扔到了地上,捂着脖子不停的喘息,享受畅快呼吸空气的感觉。 他看到船长大步走了出去,遂即听到黎臻道:“被你抓去的人在哪里?把他还给我,我就给你银币,一刻钟后,如果我们没有出现在甲板上,对面船上的人便会把银币统统扔进海里,让你永远都找不回。” 宋映白爬起来,从门口露出头,“……黎臻,我在这里。” 黎臻见到宋映白的瞬间,虚脱般的放下心来,朝他招手,“你过来,他不敢拦你。” 宋映白颔首,一点点从船长身边经过,然后快步奔向黎臻。 黎臻牵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币,全撒在地上个,趁船长捡拾的时候,带着宋映白转身就跑。 等来到甲板上,宋映白发现有两个大袋子放在甲板上,之前并没有。 可见黎臻刚才说了假话,他将银币带到了这艘船上。 黎臻抽刀在各个布袋上砍了一刀,让银币流出来,然后抓住绳索划回了他们自己那艘船上。 一落地,黎臻便道:“快开船!快点!” 宋映白看到甲板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是船长,他弯腰整理着被黎臻划破的银币袋子。 而随着帆船的开动,那艘幽灵船渐渐变淡,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宋映白长出一口气,就地躺在甲板上,“把他的东西还回去了,这次应该能甩掉了吧。” 他的银币之所以会跑到他们船上,应该是船员在囚禁船长后,曾靠岸花过这些银币,而银币流通进去了市场,几经转手到了刘七船上。 黎臻为了摆脱这艘幽灵船,不加甄别把船上所有的银币都给他了,这么看,对方说不定还赚了。 黎臻也放松的躺在宋映白身旁,两个人的手近在咫尺,他想了下,大胆的握住。 宋映白瞅了他一眼,没有抗拒,而是朝他眉眼弯弯的笑。 黎臻心跳加速,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宋映白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自己? 第90章 告别幽灵船之后, 又过了半个月。 宋映白和黎臻看着碧海蓝天, 惬意的吹着海风,不时瞅几眼在不远处“笔聊”的卓明泉跟玛瑙。 刘七虽然允许女儿跟卓明泉接触,但是不许他们在避人的地方, 所以两人就在开阔的地方拉了张桌子做了笔友。 “……玛瑙还不知道他什么属性呢……”宋映白小声跟黎臻嘀咕,“如果抢回灵珠, 他会让玛瑙吃下去吗?” 黎臻笑道:“不是挺好的么, 他不来缠你了, 爱吃不吃,跟咱们没关系。” 宋映白挑眉, “也对。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说卓明泉的母亲会不会也在氐人岛上?咱们从没问过他母亲的事情, 他也没提起过。” “其实我也怀疑过, 如果她母亲还在陆地上的可能性不大,否则的话, 不会允许卓明泉这么没人管的乱跑。我看除了他哥哥外,他其他的亲属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可能他的父亲说不定只抱回了一个婴儿, 对家里人说是自己在外面跟女人生的,家里人顺理成章的接纳了他。”黎臻道;“就像我。” 宋映白拍了拍黎臻的肩膀。 “还是说回卓明泉吧,她的母亲跟他父亲春风一度后, 生下卓明泉后又回到大海的可能性很高。”黎臻道。 “鲛人能活多久?” “不知道, 肯定比人类长。” 宋映白心里感慨, 或许黎臻跟卓明泉才般配,他俩都有外来血统,说不定一起活的长长久久,像自己这样的,半路就得退下了。 这么一想,莫名的一阵伤感,但遂即自嘲一笑,自己最近怎么总是患得患失的。 “你笑什么?” “我能笑什么,笑天气好呗。”宋映白又瞧向黎臻,“你又笑什么?” “跟你在一起心情好,看到你就开心。” 宋映白哼笑,“得了吧,说点正经的不行么。” “好,听你的,咱们说说到了氐人岛是直接炮轰他们呢?还是协商不成,再开炮呢?” “这个话题很好很严肃,我本人当然趋向于先喊话,让他们释放人质,如果不成,再开炮轰之。但是我就怕鲛人不给咱们机会。” 黎臻这时发现卓明泉在朝他们的方向看,便朝他招手,等卓明泉撅着嘴巴来了,他问道:“你估算一下,咱们离鲛人岛还有多远?” 卓明泉使出了三个手指头。 “三天?这么近了吗?”宋映白略微吃惊,但同时有点兴奋,该来的终会来,躲不掉。 卓明泉颔首,这时候玛瑙叫他,他想了想,离开他们,转身走了。 等他一走,黎臻笑道:“看来他喜新厌旧,已经把你抛弃了。” “他只是找人繁衍而已,现在可能条件放宽了,不求能共同呼吸,只要水性好就行了。” —— 为了五天后的大战,宋映白养精蓄锐,早早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他问了句是谁,对方也不说,他便猜是卓明泉,一打开门,果然是这家伙。 卓明泉惊慌失措的把两个手指扣成一个圆环的形状,朝宋映白不停的晃。 “什么啊,这个?圆环?皮球?手镯?”宋映白瞥了眼对方惊慌失措的表情,忽然懂了,“零?你说到氐人岛了?” 卓明泉使劲摇点头,然后拽着宋映白往外走。 黎臻听到动静,打开门,“怎么了?” “卓明泉说到氐人岛了。” 黎臻虽然很想质问为什么之前卓明泉告诉他们是五天,但是一想,说不定氐人岛会移动,便赶紧和宋映白他们到了甲板上。 大海深处漆黑一片,前方看不到任何物体。 黎臻眼神极好,都没看到,所以有些质疑卓明泉的判断,“真的来了吗?” 卓明泉浑身颤抖,突然捂住了脑袋痛苦的发出一声尖叫:“他们来了,在对我说话——” 宋映白捂着耳朵,也道:“这下好了,省得敲锣叫醒大家了。” 果然,很快就听船舱里发出各种人声,马上有人跑出来,四下张望:“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寻找着噪音的来源。 黎臻皱了皱眉,问宋映白:“地震?” 宋映白完全没感觉,但是也知道黎臻比他要敏锐许多,他说有地震,那么一定有问题,再加上如此痛苦的卓明泉都为他们敲响了警钟,他对其他人大喊:“快抓住东西!” 话音一落,只觉得脚下剧烈的颠簸,惊天的海浪翻起,数米高的海浪毫无预兆的朝他们扑来。 黎臻抱住宋映白,将他护在怀里,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海水汹涌袭来,仿若海啸来临。 一瞬间,若不是有黎臻护着,宋映白肯定被海浪砸晕了。 涌到船上的海水迅速下降,因为整艘船正被海底一个巨大的物体顶起,慢慢升到了空中。 这时,黎臻拽着他站起来,两人一看周围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海底升起了一座布满蜂窝状洞穴的海岛,而他们的船帆像一个装饰一样,此时被点缀在海岛的边缘上,已经搁浅。 难怪谁都找不到氐人岛,这岛屿会移动啊,就说说谁能找到罢。 卓明泉捂着脑袋四下张望,突然跳下了船,朝一个洞穴钻去。 宋映白顾不得管他,“黎臻,咱们去佛郎机炮那儿吧。”轰他妈的。 黎臻点头,刚一转身,突然就听到身后响起了飘渺悠扬的歌声,空灵绵远。 回头就见海岛边缘的海水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个只露出上本身的美丽女子,正在月光下唱着动听的歌曲。 这一唱不要紧,船上被海水洗刷一波的船员,此时像被施展了迷魂术,神魂颠倒的朝船边靠过去。 一个人痴痴的看着她们,毫无犹豫的跳下了船,然后径直走到海岛边,走进了大海里。 唱歌的鲛人,仍在吟唱,但是周围突然冒出数个小鲛人,将这人按进水里。 很快,水底荡漾开了一圈鲜红色。 宋映白身子也不受控制了,听着鲛人们的歌喉只觉得昏昏欲睡,仿佛熬了一夜终于躺到了一个温暖的被窝里,又惬意又舒适,只想放下一切好好休息。 他再看黎臻,发现他也差不多,眼皮半睁着。 黎臻想拔出匕首戳破手背,用疼痛唤醒自己,却发现胳膊沉重,不受自己控制,别说拔刀了,连手指都没法动弹。 不过,他脑子还算清醒,但是随着歌声源源不断的灌入耳朵,攻击如海浪一般一波波袭来,就快顶不住了。 他得想一点刺激的事情,唤醒自己的意识。 突然,他回忆起了裴怀珹让房家墨假传的那番话,只觉得心里一痛,意识清醒了不少。 但这剂量显然不够,他便迅速的将在地狱井看到的悲剧结局,在眼前重新过了一遍。 越是回忆,越是心痛,锥心一般,终于回忆到第三次闹掰的结局时,他清醒的不能再清醒,憋着一股怨气叫怒气,拳头一握,身体恢复如初。 他看到身旁的宋映白困倦的半闭着眼睛,马上朝他大声喊道:“快回忆一下能干扰这些歌声的东西!什么都行!” 宋映白模模糊糊的听到黎臻的话,心想,能干扰歌声的话?那能是什么呢? 对了……对付洗脑歌曲,还得是洗脑神曲吧。 在后世,可没少流行洗脑神曲,来吧,快回忆……快点…… 这些神曲可了不得,听上一遍就会唱,听上几遍,能在脑海里循环一天。 很快,宋映白脑海里浮现出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舞曲,那会,他家留下的广场舞大妈一晚上一晚上的跳,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的记忆。 这么一想,一刹那,仿佛自己就置身在舞曲的海洋里,在脑袋里蹦上了迪。 魔曲对魔曲,后世的洗脑神曲竟然占了上风。 突然,他长出一口气,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看着黎臻惊心的道:“你去火炮那儿,我去拿铜锣把这些人唤醒!” 黎臻同意他的建议,“千万小心!” 两人迅速分开,此时相继有人跳海,还有原本在睡觉,此人听到歌声从船舱里走出来人,源源不断来到甲板上,看来都要下海喂鲛人。 宋映白拿起挂在船桅上的铜锣,咣咣咣一阵震天猛敲,并大喊:“快醒醒,回不了家,媳妇改嫁,别的男人睡你媳妇打你孩子了!” 个别已经到了船边的,被宋映白铜锣一敲,再加上一通振聋发聩的演说,大多数都醒了过来。 只有几个没醒,被宋映白贴到耳边一阵敲锣,也被震得回过神来。 见海底吃完的人骨架浮出了海面,众人一看,惊叫一声,都朝炮台跑去。 这时,火炮轰鸣,黎臻已经动手了。 水中的鲛人纷纷下潜,但是海岛上的层层叠叠的洞穴,被轰成了残渣。 突然就听一个女音高声道:“下潜!” 海岛竟然缓缓的向水底沉去。 宋映白眼尖,发现这个声音来自一条鲛人,想来她就是头领,便道:“我们不是来打仗的,只求将被你们捉走的人还给我们!” 这个女鲛人,仰头看着宋映白恨道:“都是你坏了好事!” 突然跃起,双臂展开搂住宋映白的脖子,见他拽进了海中。 “宋千户——”船上的人大喊。 宋映白的错误在于,没料到这条鲛人能蹦的这么高,弹跳力简直恐怖。 这下好了,他又泡进了海里,一落海里,他就使劲蹬了鲛人一脚,然后往大海深处游去。 反正他不怕被淹死,玩命游吧。 女鲛人穷追不舍,大概认为宋映白一个凡人在水下撑不了多久,所以有种戏耍猎物的玩乐心里,不慌不忙的追着。 但是追着追着,她就意识到了问题,这家伙怎么还能游?他不该被淹死了么。 宋映白别说淹死了,这会还挺游刃有余的。 女鲛人没耐心,迅速的游到宋映白身旁,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扳过来,然后张大嘴巴朝他咬来。 宋映白眼疾手快,将手里一直拿着的铜锣塞进她嘴里。 铜锣上留下一排压印,将锣咬变型了。 宋映白来不及得意,趁机又朝她的鱼尾巴踹了一脚,朝大海更深处游去。 四周漆黑一片,叫人心慌,但逃还有胜算,停下来非得被吃掉不可。 女鲛人看着宋映白越游越远的背影,突然间,迅速的游上去,抱住他往水面上游去。 宋映白料想自己到水面上,就得被她的鲛人同伴给撕碎了,使出浑身的力气抵抗,奈何不是鲛人的对手,就这么被拖到了水面上。 女鲛人一到水面上,便开口问道:“你爹是谁?” 这女鲛人的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很温柔。 宋映白意识到这女鲛人跟卓明泉一样,是把自己当成同类了。 “你别管我是谁了,但是我们这一队中有你们鲛人的后裔,他刚才钻进山洞中去了,找一个抢夺了他灵珠的鲛人,你认识他的母亲吗?他叫卓明泉。” “明泉……”女鲛人重复低喃这个名字,遂即,宋映白便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在月光下,掉进来水中。 宋映白惊喜,不是吧,看来这女鲛人不仅认识卓明泉,关系还挺亲密,难不成,“他是您的孩子?”为了拉近关系,已经用上了尊称。 “其中之一,却是我最舍不得的一个。”女鲛人回答完宋映白,便连将脸朝向远处帆船的位置,很快就见一群鲛人朝他们游了过来,其中一个凶悍的鲛人抓着卓明泉的脖子,一起往这边来了。 宋映白指着卓明泉道:“就是他,就是他!” 女鲛人朝这些鲛人游去,随着她的靠近,其他鲛人纷纷避开,恭敬的低下了头。 看来她是他们的女王,她来到被打的半死不活的卓明泉跟前,捧起他的脸颊,温柔的拂着他脸上的伤口。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不知默默的在交流什么。 忽然,鲛人女王朝刚才拖着卓明泉的鲛人甩出一巴掌,然后那个男鲛人赶紧从耳朵里取出了什么,鲛人女王在嘴里含了含,然后才吐出来还给了卓明泉。 卓明泉破涕为笑,扑到了鲛人女王怀里。 这一幕既诡异又感人。 宋映白感到有人碰了他一下,他一回头,见黎臻从水里冒了出来,竖起手指在唇间,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拽着他的手默默转身要走。 想来是发现他不见了,特意跳海来找他的,宋映白感动的想,这黎臻还真担心自己。 游水的声响惊动了鲛人们,齐齐将目光投向这边。 黎臻便将宋映白护在身后,露出一副吃我可以,但你们得放过他的视死如归表情。 宋映白安慰道:“不用担心,女王是卓明泉的母亲。” 急着就听鲛人女王道:“明泉,你想吃哪一个?” 黎臻斜瞄宋映白,“这叫不用担心?” 幸好卓明泉不停的摇头,不知在和母亲交流什么,很快,就听鲛人女王道:“那好,不吃你们了,我放你们离开,还不赶紧走!” 黎臻见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想带回之前那些被你们抓住的那些人。” “都吃掉了。”鲛人女王露出邪恶的微笑,“放回一个人,就是让他带更多的人来这里,其实我们等你们好久了。不过,既然我见到了明泉,看在这件喜事的份上,饶过你们这船人,你们应该庆幸。” “不会的,你们那么愿意找人类繁衍,总会留下几个做人种。”黎臻道:“卓明泉不会留在这里,他还会回到人类那边,如果你愿意把剩下的人交出来,我答应一定会照顾他。” 卓明泉看向母亲,频频交流着。 宋映白同样料定卓明泉会回到人类社会,就像他说的,人间繁华,他还有疼爱他的姐姐和哥哥,绝对不会留在这里跟生母吃人。 “上次被你们抓到的人,鬼迷心窍不假,但如果他们得救,这份功劳都会算在卓明泉头上,或许皇帝都会对他有所嘉奖,这对卓明泉未来的生活是极有利的。而我们绝不会把你和他的关系透露出去,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一直帮他隐瞒,所以,相信我们,就算以后也不会透露半个字,他可以很快乐的生活。” 卓明泉朝母亲点头,等于承认黎臻的话,这对他话语的可信度十分有利。 宋映白发现黎臻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鲛人都能给分析利弊,上一波洗脑课,附和道:“有句话,叫做可怜天下父母心,您一定能体会。再说了,被你们抓住的差不多有二百人,都是男人,让他们都留下来,对你们的平衡没什么好处罢。” 鲛人女王目光幽冷的想了想,沉默半晌,就有鲛人游向泡在水底的海岛。 不一会洞穴里飘出来一个个硕大的气泡,里面装着被囚的人,大多数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这些气泡可能就是他们在海岛沉入水中没被淹死的原因,宋映白数了数,足有百十来个,就是说,几乎一半的人都被收拾掉了。 但归其原因,是因为贪婪要人家鲛麟的鳞片,这种结局都算好的了。 见人被放出来了,帆船上的刘七立刻放下小船,戳破气泡,将人一个个运回帆船上。 这边厢黎臻跟宋映白见好就收,“多谢,不打扰你们母子相聚了,告辞,我们的船会开的很慢很慢,等你们叙完旧,保证卓明泉能够追上我们,当然你们也可以亲自送他回陆地。” 鲛人女王道:“你们开慢点,让明泉追你们。” 宋映白和黎臻做出承诺,“一言为定。”然后转身就溜,就怕后面一群“食人鱼”把他俩给啃了。 他俩蹬上甲板后,宋映白一边拧着衣服一边看着满甲板的“难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有一半的人没救出来。 他大略扫了一遍,发现竟然没有熟悉的面孔,就是说救出来的都是“小喽啰”,头领们全军覆没。 这时杨洺走在这群人中,质问道:“杨奇呢?你们谁看到杨奇了?” 有人哭道:“杨公子,白公子跟杜大人他们是最先遭难的,因为这帮怪物怕他们起事带领我们逃跑……” 擒贼先擒王,看来这女王肯定在人间历练过,懂得把危险消灭在萌芽状态,先把领头的,不服管的都吃了,剩下的养肥,或者做人种都是极好的。 一听这个噩耗,船上哭成一片,整个夜晚都是呜咽声。 有劫后余生的后怕,也有失去朋友的难过。 宋映白靠着船栏跟黎臻并肩坐着,苦笑道:“你看大家都顾着自己的事情,竟然没人发现卓明泉这个最关键的人物不见了。” 黎臻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大家都一样,在这样危难的时候,都只担心自己人。” 宋映白就势将头靠在黎臻肩膀上,语气淡淡的道:“……好累啊。”眼皮沉重,很快睡了过去。 黎臻见没人注意到角落的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在宋映白嘴角轻轻亲了下。 宋映白半梦半醒,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的道:“什么?” “你不能睡在这儿,会着凉的,还有一身海水,得洗净了。”黎臻若无其事的道。 宋映白揉揉眼睛,嗯了声,起身打着哈欠走在前面。 黎臻摸了下自己的嘴角,笑容渐浓。 —— 宋映白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发现救出来的人已经被刘七安置好了。 因为被鲛人当做食物储存的经历太过恐怖,多数人都选择闭口不提,有人一问,不是怒吼就是流泪。 宋映白觉得这些人恐怕下半辈子都要活在阴影中。 “你们看到卓明泉了吗?我找了他很久了,他是不是……”玛瑙走上前,含泪问道。 “他没事,过几天就回来了,至于发生了什么,你可以亲口问他。”宋映白不好透露太多。 “过几天回来?” “嗯。”宋映白点头保证,“过几天一定回来。” 结果当天晚上,卓明泉就回来了,看样子在母亲那里过的不太愉快,脸色很不好看。 鉴于他是大功臣,黎臻和宋映白一起去慰问他,反正看得出来他有点受伤,但比以前坚强了,眼泪汪汪的,但泪珠一直没有掉下来。 之后的日子,卓明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许多天也不迈出一步。 救完人,众人目标一致,往陆地赶。 有许多人相信这辈子别说再来大海,就是把脸浸在脸盆里都有阴影。 宋映白数着日子,眼看就要靠岸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着实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天高云淡,一个慵懒的午后,宋映白睡完午觉到甲板上放风,看到黎臻杵着栏杆,心事重重的看着大海。 不过听到他的脚步,笑着回了头。 宋映白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关心的问:“我发现你这两天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怎么了?是觉得锦衣卫的人也有伤亡吗?比如杜大人就没救回来?” “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我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眼看要靠岸,不出意外,裴怀珹的人或者他本人,已经等在岸边了。 眼瞧搅局的人又要来,他的心情能好么。 “你有担心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宋映白把耳朵靠过去,“快跟我倾诉一下。” 愿意和自己这么亲近,他应该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吧。 海天一色,阳光明媚,黎臻看着眼前这个喜欢了许久的人,“……回到岸上,你能不能别和裴怀珹再接触了?” “……他其实人不坏……” 见宋映白又要老调重弹,黎臻直接打断他,“你就回答,能吗?” “为什么啊?” 黎臻直白的道;“因为我嫉妒。” “啊?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黎臻一直压抑的感情再也收不住,字字清晰的道:“……宋映白,我喜欢你……”说完,和之前演练的不同,他没有退缩,没有羞怯,而是大胆的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答案。 宋映白宋映白心里一抽,干笑道:“我懂,咱们是好朋友……” 黎臻干脆挑明,“你别想模糊过去,我想亲吻你,想拥抱你,想和你做任何事,所以不是好朋友那种。所以,外面之前传的,断袖也好,分桃也罢,都是真的。那么,你喜欢我吗?” “我……我……”宋映白出了一身虚汗,脚下向后退。 黎臻上前一步,“回答我吧。” “……我其实听不到你在说什么,听了太多卓明泉的发声,我耳膜好像穿孔了。”宋映白恨不得即刻领个残疾证,证明自己是个聋子,“我得去看大夫。” 黎臻见他关键时刻还想耍赖,越发肯定宋映白对自己也有感情,否则不会如此逃避,便将他提到跟前,两人嘴唇几乎贴在一起,“我不想再装傻了,你也别了,行吗?” 宋映白痛苦的皱眉,须臾将脸扭到一旁,低声道:“我不是断袖……也不喜欢你……” 第91章 这就是在海上, 如果在陆地上,宋映白肯定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不是断袖, 也不喜欢你……”他艰涩的挤出这几个字,不过,吐字很清晰, 黎臻能听清楚了。 拒绝的干脆直白, 黎臻倒吸一口气, 不服输的道:“……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宋映白只想从这个尴尬的境地逃出去,硬着头皮抬起头,突然指着黎臻道:“你是幻觉, 我不会相信你的!快消失!”说完,挣开黎臻的束缚, 捂着眼睛,往后退。 黎臻无语, 又把宋映白给抓了回来, 将他遮住眼睛的手移开, “……你能不能正经点,这个时候了还满地打滚?” 宋映白恨不得一死了之, 闭着眼睛不看黎臻,默默念着,“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幻觉, 幻觉, 我得快点醒过来。” 俗话说得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何况是个装傻的人,宋映白装耳聋不成,就装傻充愣。 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你还能怎么浪。 黎臻此刻气愤大于了难过,宋映白这是滚刀肉啊,这要是搁在犯人身上早就上大刑了,于是他也打算惩罚他。 捏过宋映白的下颌,对准他的嘴唇,狠狠吻下。 他这人就这样,要么行动前深思熟虑,要么一旦开始,就不给自己留回头路,死也也要死个明白。 大不了宋映白去琼州了,他再跟过去,而且他真的觉得他多少也喜欢自己。 宋映白这种滚刀肉,不逼他不行。 宋映白这一次被迫采取了行动,很干脆的咬了黎臻一口,要不是黎臻躲得快,拳头就挨在他脸上了。 宋映白用手背擦着嘴唇,“你找死是不是?” 黎臻质问道:“你脸红什么?” “我是被你气的!”宋映白焦头烂额的道:“再有下一次,我就杀了了你!”说罢,转身就要走。 黎臻喊住他:“你承认吧,你多少也喜欢我!否则的话,你被一个男人吻了,都不觉得恶心么?” 宋映白脑子里很乱,回敬他,“恶心恶心,恶心死了!你满意了?离我远一点!” 黎臻见他气急败坏,突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默默的看着宋映白拧着眉毛,快步离开了。 宋映白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靠着门板,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后,心烦意乱的随手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黎臻……怎么会? 他发现自己脑子太乱,以至于不能进行思考,只有黎臻那几句告白的话反复出现在脑子里。 ——我喜欢你,宋映白,你喜欢我吗? 喜欢你特么个头啊!宋映白在心里本能的排斥骂道,好好的当着朋友,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他只想跟黎臻做朋友,互帮互助,不离不弃那种。 —— 宋映白在船尾找了僻静的地方坐着,表情落寞。 自从那天黎臻和他表白后,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之间,他们竟然一句话都没再说。 吃饭和行动都是分开的,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他俩闹掰了。 一想到这里,宋映白就觉得心里烦躁压抑,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阴影,他以为是黎臻,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卓明泉后,反倒松了一口气。 想想也可笑,当初看到卓明泉跟见鬼一样,现在却变成躲避黎臻比躲避卓明泉更甚了。 卓明泉在他身边坐下,从袖中抽出一个纸条:你怎么了? “没怎么,倒是你怎么了?自从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你跟母亲相处不愉快么?有摩擦也正常,心态放宽吧。” 卓明泉没想到宋映白竟然会安慰他,张嘴就要吐灵珠。 被宋映白立即止住,“你还是留着给玛瑙吧!” 不想卓明泉摇头,从袖中抽出一个纸条,展开给他看:她说不会跟我回陆地上,她喜欢自由,还要继续跟父亲走商船。 卓明泉表情愁苦,他昨天跟玛瑙说,希望她跟他回到陆地上继续做朋友,不想她却说,她喜欢自由自在,不想回陆地上过拘束的生活。 宋映白见他字条都准备好了,不禁苦笑,看来卓明泉也想跟人诉诉苦,而他找不到别人,只能来找自己,便安慰道:“就像你不会放弃陆地,她也不会放弃大海。” 其实说白了,还是感情基础不够深,他俩顶多感情算是有一点点萌芽,而且卓明泉这边的感情还不那么纯粹。 如果感情到了,两个人之间会妥协,什么陆地海洋,总能找出折中的办法。 卓明泉又抽出一个字条:你跟黎臻完了,还是咱们合适。 要是之前,宋映白绝对给他一脚,转身就走,现在却淡定了,连自己的好兄弟都对自己有想法,又有什么理由怪其他人呢,何况还是一条人鱼。 这时候,忽然就听头顶有人哼道:“卓明泉,你对还没死心吗?” 宋映白不用抬头,都听出是黎臻,看都不看他,起身要走。 黎臻没管他,而是拦住卓明泉,“半鲛人肯定不只你一个人,你到陆地上去找他们不好么,那才叫跟你般配,宋映白是个人类,不是鲛人,流泪也不会变成珠子,你应该明白。这样吧,回到陆地,我帮你查出几条来,让你们好好繁衍。” 宋映白皱眉,这是要给卓明泉介绍合适的对象吗? 卓明泉摇头,蛮不情愿的摆手。 “为什么?”黎臻道:“还是说,你有什么顾虑?” 卓明泉本来是找宋映白倾诉的,结果黎臻来了,他就不想再聊了,起身就要走。 黎臻见他袖子口露出几个纸条,便上前不客气的一掏,将他袖中的纸条都抓到了手中,“让我看看你要和宋映白说什么。” 卓明泉发现黎臻变了,以前虽然也讨厌他,但都不会直接跟他起冲突。 他上前想要抢夺回来,结果被黎臻一推搡,退出去好几步。 宋映白错愕的发现黎臻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可见之前他一掰就掰开他的手,只是他想放开而已。 黎臻快速看着手中的纸条,表情凝重,很快挑出一张纸条递给宋映白看:“你自己瞧。” 宋映白搭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我该怎么办?我母亲让我上岸为他们买人运过去。 宋映白一惊,马上道:“你没答应她吧?” 卓明泉使劲摇头,十分认真,看样子是拒绝了。 黎臻猜测道:“……所以你害怕跟其他半鲛人接触,是害怕他们跟海里的鲛人有联系?” 卓明泉被猜中,点头。 宋映白道:“说真的,鲛人既然吃人,为什么还愿意跟人类繁衍,真是太奇怪了。” 卓明泉听了,想说什么,但苦于自己一开口就会造成杀伤效果,不能直接解释。 “走,咱们回屋去,你详细的写来。”黎臻占据了先导,领着人往船舱走。 宋映白想回自己房间,被黎臻一句,“一起过来吧,免得卓明泉再写第二遍。”给说动了,跟着来到卓明泉的房间。 一进门就回过味来,卓明泉根本不用写第二遍,把写好的保留下来,给他看就行了。 但来都来了,宋映白道:“那你写下来吧,对了,鲛人也会内部繁衍吗?” 卓明泉点头,写道:“……每个鲛人族群都有一个女王,她会选择一些鲛人做丈夫,并对其他成年鲛人进行配对,被挑剩下的,可以出去找人类繁衍。作为伴侣,人类比起鲛人,性情要温和顺从太多了,所以有些鲛人十分钟爱人类,故意不想被内部挑选上,女王也会尊重他们的意见。” 所以用“新娘新郎”放在海里做诱饵,确实能够捕捉到一些正打算找人类做配偶的鲛人。 “那也是数量够的情况下吧,一旦纯鲛人数量不多,肯定不会再允许出去找人类。”黎臻道。 宋映白心想,会不会未来海洋污染太严重,鲛人数量太少,都忙着内部繁衍纯种的,才不上岸找人类的。 看了卓明泉的一番话,宋映白似乎猜到卓明泉在郁闷什么了。 因为他的母亲是鲛人女王,有很多“丈夫”,而这种母系氏族式的存在方式,显然跟卓明泉在人类这边接受的思想格格不入。 他自小接受国朝的教育,能接受父亲妻妾成群,却不能接受母亲丈夫众多。 再加上母亲叫他用船运人去,他统统接受不了,才会待了一天就跑回这边。 宋映白心想,从小教育真是至关重要,卓明泉生活在人类这边就接受人类这边的世界观。 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生活的世界,被教育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也很正常,自己可能也就不会排斥黎臻了。 且慢,该排斥还是会排斥的罢,他和黎臻没可能的,他就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不对不对,现在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不存在什么假设,他对黎臻没想法,一点都没有,只想和他做朋友。 “我走了。”宋映白觉得压抑,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房间还没坐上一会,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他没好气的回答:“别敲了,死了!” 黎臻的声音在外面回道:“用不用我殉情陪你?” 宋映白将门打开,沉着脸道:“没话跟你说。” 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尽量保持理智。 “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冷静了,大家好好聊一聊吧,你也不能总是躲着我。” “……”宋映白打开门,让黎臻进来,自己不是胆小鬼,死亡都不怕,害怕感情的事情么。 屋子一共没多大,黎臻坐到桌前,宋映白靠着墙壁抱肩膀站着。 黎臻瞅了眼床铺,“你怎么不坐到床上,怕给我不好的暗示吗?” 宋映白想把他撵出去,瞪向他。 黎臻淡然的道:“抱歉……刚才太突然,吓到你了吧?” “那你还说出来?!” 黎臻有些惊喜,“你只是不希望我说出来吗?”难道他想暗度陈仓。 “不是!我压根不希望你对我有这样的感情,咱们……这样不对……我懂了,你这个人很容易受暗示了吧,肯定受了外面关于咱俩传言的暗示,加上这一个月以来船上没女人,所以你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宋映白突然成了性取向理论家,侃侃而谈,“军营里最容易产生这样的错觉,但是很多调查表明,在军营中跟同性睡过的人,回归俗世就正常了。” “……原来你这么快就在想睡不睡的问题了。” 什么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宋映白发现黎臻也开始跟他装傻打岔,气道:“不想聊你就赶紧走。” 黎臻勾了勾唇角,“你说的完全是错误的,我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非常早,镜妖那会,你就是我的心上人。我口中的心上人自始至终都是你。” 宋映白震惊之余,脑海里许多事情都串成了线,为什么黎臻会敌视谢中玉,为什么住到他家,为什么敌视裴怀珹。 “那么在地狱井看到的,你和那位小姐的未来?” 黎臻眼睛看向右上方,回忆道:“……我看到在我家,夜晚,床幔放下,地上扔着两件飞鱼服……” 宋映白反驳道:“穿飞鱼服的多了,未必就是我的。” “……我虽然没撩开床幔看,却听到里面传来你的声音……”黎臻看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你说什么了吗?” 宋映白头皮发麻,“不想听!别说!” 黎臻道:“……所以咱们有走到一起的可能,其实我一直想默默的,让你有一天自己感觉到,但是曹小川跟裴怀珹的介入,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你被外放到了南京,我追到南京,本来想告诉你我的心意的,可是看到你对卓明泉那么排斥,我又打了退堂鼓,直到最近,我觉得你对我可能也并不是全不在乎……一想到回到陆地上,你又要跟各种人走得亲近,而我只能默默吃醋,我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状态,所以我要说清楚。” 说完,挑挑眉,自嘲般的道:“以后就算吃醋,也要明目张胆的吃,也不用再找理由掩饰了。” “……我对你没那个意思……你别自欺欺人了。” “你才自欺欺人!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被鬼船制造了虚假的幻觉后,那么伤心,知道是假象后又那么高兴?” “因为我当你是好朋友!很难理解吗?友情!”宋映白觉得自己比水平线还直。 黎臻不信,反而根据自己的经历,解释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骗自己的,可惜不是!我对你有想法,和朋友不一样!你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想?我没那个想法!是不是要我找个女人现场给你表演一下,你才相信?” 黎臻咬齿,眼睛里略有雾气。 这时候,就听又有人敲门,这对宋映白来说是个求之不得的逃离契机,将门打开,就见卓明泉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他光洁如新的灵珠。 黎臻哼笑道:“你的声音太大了,他听到了,主动送上门了!有能耐你就吃了!” “我敢你吃,你就敢看?” 黎臻不相让,“吃啊。” 宋映白针锋相对,“好,我吃了,你不敢看,你就不姓黎!”说着,就要拿卓明泉手里的灵珠,就在这一刻,黎臻快一步,将门给关上了,把卓明泉挡在了门外。 卓明泉不甘心的继续敲门。 宋映白却松了一口气,幸亏黎臻先绷不住了,否则真不知道怎么找台阶下,“卓明泉,你回去吧。” 黎臻不客气的道:“找你的玛瑙去,宋映白是我的!” 宋映白发现黎臻践行言论还真快,说明目张胆的吃醋,这就来了。 “我说你……” 黎臻不急不缓的道:“……宋映白,我喜欢你……就算退一步讲,你不接受我,也别接受别人,我就受不了你跟裴怀珹走得太近。”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要经历重复令人无语“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却不进行任何解释的状况。 “那是什么样?”黎臻眼中有戾气,“之前咱们没挑明,看在你面子上,我对裴怀珹一忍再忍。现在,既然挑明了,他就是我的敌人,我没必要对他手下留情!不是我斗不过他,之前只是不想让你难做,现在没有顾忌了,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罢。” 宋映白气道:“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倒是说清楚啊!比友情,他能比过我吗?不能!那为什么你却把他和我摆在一样重要的位置?还是说你能喜欢男人?只是不喜欢我?”黎臻之前的不满全说了出来。 “……”宋映白无奈,答应过哥哥不将两人的关系讲出去。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官职,容貌,还是对你不够好?他到底哪点把你俘获了?你跟我说,他能做到的,我都能!”黎臻手撑在墙壁上,将宋映白圈在自己的双臂间,嘴唇嚅了嚅,就要侧脸再吻他。 而这时,鼻子一痛,原来是被宋映白用额头砸了下,忙单手捂住。 宋映白忍无可忍,“你是比不了他!他有的,你永远没有!” 黎臻怒极反笑,“那你说说看,我倒要看看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他跟我有血缘关系!你做得到吗?他是我亲哥!” 轮到黎臻傻掉了,这个解释让他没法接受,“你有几个哥哥,我都知道,他是你哪门子哥哥?” “我根本不姓宋,原本就是宋家捡来的,裴怀珹才是我亲哥!正因为我不姓宋,才把我给过继了出去。你不用质疑,我们有相同的信物!” 黎臻木讷半晌,忽然释然的笑道:“……原来是大舅子啊。” 难怪之前处处针对自己,还给宋映白找女人,原来是他亲哥哥,只能说宋家构成太有迷惑性,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不是!他是我哥,是你的下属,就这么简单!” “你们的亲生父母在哪里?”黎臻心疼起宋映白来,“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我也好帮你分担。” “因为他是你口中的太监养子,他不想拖累我,就这么简单!而且我们兄弟的事情,我们可以自己处理,不用别人操心。” “好吧,你之前需要我帮助你收拾宋俞业,什么都跟我说,后来你找到哥哥了,就不需要我了,我就成了外人。” 不能中计,这是在让他产生负罪感,“黎臻,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但我真的不会喜欢你,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咱们没可能的。我刚才说,我不希望你说出来,是因为我觉得,你一旦说了,咱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也不想和你做朋友,我做够了,我挑明了,就是为了不继续做朋友。”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以后咱们最好不要再有联系了。你对我好,不是友情,所以我没法回报你,这对你不公平。” “你管那么多呢,我对你好,你受着就行了。” “不行,我不欠别人的!你想要的,我给不了,再继续的话,对你我都不公平。”他就是这样的性格,黎臻应该明白。 黎臻抿唇,看得出来在压抑感情。 “我……”宋映白想继续开口。 就听黎臻绝然道:“那好,就如你所愿,你我之间一笔勾销,就当做从没认识过,你满意了吗?” “……”宋映白心口憋闷,眼眶发热,艰涩的道:“……反正你不用再对我好了。” “我不仅不会对你好,甚至都不会再看你一眼,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黎臻抓住他的胳膊,恶狠狠的道:“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我也会忘记,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映白几乎听不下去,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他不想和黎臻陌路,但是他也不想对他俩之间的感情进行升华,变成爱情。 ……不行,他就是接受不了和黎臻成一对。 黎臻单手捏着他的脸颊,挑眉冷然的道:“至于你这个人,我也会从脑海里全部抹去,从今以后,宋映白三个字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宋映白调节呼吸,努力想说出什么来,但却做不到。 黎臻一开始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遂即嘴角却越来越翘起,终忍不住破了功,笑道:“你真应该照照镜子,你的表情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放心吧,刚才那些话只是逗你玩的!” 宋映白一听,立即愤怒的打开他的手,“你赶紧滚!” 黎臻打开门,一只脚迈出去却停下,“你敢骂我还不是吃定我不会离开你么,我在挑明刚才那些狠话是在逗你之前,你怎么不敢骂我?” 宋映白火了,“你能不能从我视线里消失?都跟你说了,不会再跟你做朋友?难道你耳朵也聋了?” “你这就叫做有恃无恐。”黎臻叹道:“没办法,谁叫我先动心呢。” 刚叹完,就被宋映白给推了出去,“快滚!” 然后将门使劲一摔,砰的一声,在黎臻身后关闭。 黎臻自我开解,“算了,床头打架床位和。” 结果虽然没有预料中的好,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表白就表白了,没什么可后悔的。 剩下的日子,宋映白度日如年,每天都盼着赶紧上岸,偶尔碰到黎臻,面无表情的擦肩而过,起先黎臻还主动跟他搭话,后来大概是看到他态度坚决,便不再主动跟他攀谈。 等船靠到码头的时候,宋映白和其他劫后余生的人一样,对着陆地欢呼起来。 迫不及待的要下船,无奈比他见到陆地疯狂的人太多,将他挤到了后面。 无奈之下,他只好扶着船栏等着,忽然,他看到了裴怀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在这里? 就在裴怀珹逆着人流在走,不时搬过一个个人的肩膀,看来是在找他。 宋映白激动的朝他挥手,大喊道:“裴镇抚——裴镇抚——” “是大舅子来了。”不知什么时候黎臻站到了他旁边。 宋映白知道只要一搭腔,准没完,不理他,反正他现在“又聋又哑”。 哥哥来了,下一步看看是回南京,还是调到天津卫,或者去琼州也行,就不信躲不开黎臻了。 裴怀珹听到宋映白的声音,仰头一看,就见弟弟正跟自己招手,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逆着人流,片刻不等的硬往上闯。 第92章 “话说回来, 你打算怎么跟你哥哥说咱们的关系?”黎臻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宋映白一愣,他根本没料到哥哥会到港口来接他们,还没考虑过是否让他知道他和黎臻的关系。 他还是有顾虑的。 哥哥之前针对黎臻,恐怕也是因为看穿了黎臻对他的感情,所以才处处跟他作对。 只有他这个傻蛋, 一直蒙在鼓里。 “当然是如实说了。”宋映白冷声道。 他既然对黎臻坦白了他跟裴怀珹的关系,自然也不能厚此薄彼, 要坦白就都坦白。 “说吧, 就说你被我给亲了。” 宋映白愤怒的回头,接着便猝不及防的又被在唇上印了一下。 黎臻笑道:“还是两次。” 宋映白是真想杀人了, 现在是夏季, 剁了黎臻, 应该能赶上今年秋天问斩那一批。 他一摸,发现佩刀没戴,便赤手空拳的追打黎臻。 黎臻躲闪了几下,不费什么功夫的抓住他的两个手腕, 笑道:“你别闹了,裴镇抚来了。” 宋映白一看, 就见裴怀珹已经上了甲板, 正凶神恶煞的看他俩。 黎臻对宋映白责怪道:“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还这么爱打打闹闹, 你看, 让裴镇抚看笑话了。” 宋映白嘴角抽搐, 气了个半死, 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黎臻泰然自若的对裴怀珹道:“什么风把裴镇抚吹来了?难道皇帝也让你来南京督办妖书案吗?” 裴怀珹一上甲板就见黎臻跟弟弟“打打闹闹”,心情瞬间变得十分糟糕,一看弟弟就是被“调戏”了,“不是,我是专程来找宋映白的,太皇太后动身去了五台山礼佛,他可以回京城了。” 隔绝消息这两个月,京城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太皇太后去了五台山,路上花费的时间就不说了,她还要再住上一年半载,没个两三年回不来。 “这是皇上的命令?”不过不重要了,宋映白先回京城,他跟皇上说一声就行了,反正他是支持他俩的。 当然不是皇上的命令,是事实连裴怀珹从京城跑出来都是擅自的,皇上根本不允许他离京,后来察觉了,路上还派人叫他回去,他根本没理。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听到消息,黎臻竟然去了南京,还要跟宋映白出海去找鲛人。 大海凶险,九死一生,他便什么都不顾的跑来了这边找人,幸好一到南京,就听说海船回来了,否则就要找船出海寻他们了。 裴怀珹没回答黎臻的问话,只道:“既然找到了宋千户,那么,黎大人,他,我就带走了。”说罢,朝宋映白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 宋映白瞧了黎臻一眼,迈着步子跟哥哥走了。 才走出几步,就听黎臻在身后突然痛苦的啊了一声,宋映白本能的一回头,就见黎臻扶着船栏,紧锁着眉心,看样子似乎在强忍疼痛。 装,你再装!宋映白根本不会上当,冷漠的看了他一眼,虽然停住了脚步,但也没打算理他。 裴怀珹虽然恨不得黎臻直接消亡,但这会甲板上还有其他人在走动,他眼睁睁看着黎臻死的话,有点说不过去,便走过去,态度很敷衍的道:“黎大人,你怎么了?” 黎臻看着宋映白道:“最近一直不太舒服,还以为是鬼船的影响,没在意,但现在鬼船的事情过去了,也到了陆地上,偶尔还是会觉得难受。” 宋映白道:“那就请个大夫看看吧,嘴上说也没有用啊,我们又不是大夫。” 这话说得够冷酷,黎臻听了,长长一叹,“你说得对,我回京城找太医院的人好好看看罢。” “哦。”宋映白正过身子,朝船下走去,而裴怀珹很快追了上来。 下了船,裴怀珹第一句就是:“你和黎臻之间怎么了?你别想糊弄我,你们之间太奇怪了。”以前不管怎样,弟弟对黎臻还是维护居多的。 “……其实我不太想说……” 裴怀珹一看就懂了,狠道:“他得逞了?” 吓得宋映白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他就是跟我说明白了……反正我以后不打算理他了。” 裴怀珹松了一口气,“那还好,都怪我之前没提醒过你,才让你跟他一起上了船。对了,他是知道咱们的关系了吧?” “我……没忍住……对不起……不过,他应该不会往外说的。” “我就说么,看到我也不像每次一样找我别扭。”裴怀珹道:“你说他恶不恶心,之前肯定猜测咱们也是那样的关系,真是心里有什么就看到什么。” 裴怀珹不免担心的想,完了,黎臻的确不会往外说,但不代表他不会跟皇帝透露。 到时候,皇帝肯定会拿宋映白要挟自己,一想到这里,他便胸闷气短。 “别说他了,反正我不打算再理他。”他俩关系变成现在这样,锅都是黎臻的,连朋友都做不成。 想一想他心里还是不舒服,都特么怪黎臻,这个王八蛋! 裴怀珹低声道:“他没狗急跳墙,说要报复你吧?” “那倒没有。”宋映白不是替黎臻说好话,实事求是的讲,黎臻这个人还不至于那么卑鄙。 诶?且慢,他记得他在地狱井见过的职场未来,他当时大喊潜规则……难道就是黎臻干的好事? 他想给自己几巴掌,自己的神经真是太粗了,要不是黎臻主动自爆,他现在还傻兮兮的活着。 所以还是怪黎臻,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这种事说出来? 不对!还是说出来的好,否则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怀珹见弟弟的表情阴晴不定,似有心事,担心的道:“你不是……” 宋映白知道他要问什么,是不是他对黎臻也有意思,那、那肯定是没有的,忙斩钉截铁的道:“没有,绝对没有,我不是断袖,绝对不会和黎臻发生超出友谊的关系,而且现在连友情也没了!” 裴怀珹释然一笑,“看出来你惶恐了,别管他死活了,咱们走罢。” 宋映白并肩和哥哥往码头外走着,心里有点想回头仰望一下船栏,看看黎臻还在不在? 但一想,肯定在的,说不定这会正盯着他的后脑勺在看,便忍住没有回头,坚定的走着。 “宋映白——”黎臻大声唤他的名字:“宋映白——” 宋映白提起一口气,就是不回头,这时候裴怀珹道:“你也不用太刻意,否则他还以为你怕他,更得意了,有我呢,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宋映白觉得有道理,冷静的回头,就见黎臻一手扶着船栏,一手朝他挥动,笑道:“再见——” 宋映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只是单纯跟他告别? 裴怀珹面无表情的道:“他既然跟你告别,你也跟他告别好了。” 宋映白便也朝黎臻挥手:“再见!” 然后就见黎臻笑了笑,没有下一步动作了,只是站着看他。 这就完了?可能这就是完了吧。 宋映白感觉空落落的,就算回到京城,他俩应该也不会再像以前了,永远做不回朋友了。 裴怀珹则笑对弟弟,“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即日回京。” “可是我是被皇帝驱逐出来的,他没下令,我岂敢回去。”宋映白担心的道。 “是太皇太后要赶你走,不是皇上,现在太皇太后不在京城,皇上看在黎臻和……”想说自己来着,但想想了还是咽下去了,“看在黎臻份上,他不会为难你的。” “可是我俩的闹掰了,再利用他……” “我的傻弟弟你真是被海风吹得脑袋都变笨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你就要回京城,让黎臻下跪求皇上,跪三天三夜也要把你留京!而且就算没他,我也会让内侍们帮你说情的,你放心罢。大不了,再被赶出来,多大点事。” 裴怀珹说完,眼神忍不住往帆船上上瞟,不出意外,黎臻应该会快马加鞭,比他跟宋映白早回京城打点好一切,比如像皇帝求情。 看来现在的情况是,弟弟单方面拒绝了他,决定以后不再理黎臻,但显然,黎臻的态度可没打算就这么放弃。 他怎么脸皮那么厚呢?以前共事的时候也没发现,反而觉得他话不多,人非常沉闷。 裴怀珹和宋映白骑马回到城里,将小院里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便上路了。 “南京的烂摊子,和你没关系,你就别管了。”裴怀珹有点埋怨的道:“你啊,就是实心眼,让你来南京是来享福的,你可好,居然管起了他们出海捕捉鲛人的事情,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啊?锦衣卫的人也在船上?那就让黎臻去救好了!你待在岸上不好吗?下次遇到这种事,你给我老实待在后方,不许出去冒险。” 说实话,当初宋映白肯冒险,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习惯了,但凡遇到事情,都是他和黎臻一起解决,从没想过只让一个人涉险。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到了连朋友都做不了的境地,关系闹崩,居然不是因为他俩友情走到的尽头,而是本来友情走得好好的,要往爱情的道路上拐。 他又想骂黎臻了,都是他下道导致的! 他想跟黎臻当朋友,但不想跟他搞到一起。防止被搞,他只能选择连朋友也不做。 宋映白不想再生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宋映白还怕没朋友么。 黎臻愿意搞谁就搞谁去吧! —— 黎臻连城都没进,直接找了匹马,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每到驿站简单喝一口水,换一匹马,能不住就不住,极尽所能的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京城。 皇帝朱晟泽正在跟锦衣卫范指挥使发脾气,“你是怎么管教下属的?裴怀珹说他不回来,竟然就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了?就这样还敢回来复命?” “臣该死,皇上饶命,裴怀珹一意孤行要往南京去,他说他就地卸职,怎么劝都不回来,而且陛您也吩咐了,不许伤他,因此又不能动武……” 朱晟泽一听,笑了,“你的意思是朕的旨意拖了你们的后腿吗?” “不敢!臣罪该万死,万万不敢生此念头。” 就在这时候,太监通禀说黎同知回京了求见。 想到黎臻也在南京,朱晟泽马上召了黎臻进来,并让范指挥使和其他人都滚下去。 范指挥使跟黎臻擦肩而过,心道,皇上现在心情不好,希望你能带来好消息吧。 朱晟泽坐回椅子上,余怒未消,但面对黎臻,态度要好了许多,“你回来了?那群贪婪之徒救回来了?” 黎臻如实回答,只救回一半,并将发生的事情挑重点叙述了一遍,对于帮忙的卓明泉和刘七着重夸奖了一番,不过隐去了卓明泉的身份,只说鲛人女王很喜欢他,他留下陪了几晚。还有刘七,描述成了忠君爱国,侠肝义胆的大商人。 皇上一听自己统治之下,除了南京那群饭桶外,还有这样的人才,心情才好了些,“朕都知道了,会好好赏赐他们的。” “皇上圣明。” 说完正事,朱晟泽开始说最关心的事情,“你在南京看到裴怀珹了吗?京城的事情撂挑子不管竟然也往南京跑,朕看他是不想干了。” 本来是发牢骚,没想到黎臻道:“……我确实遇到了裴镇抚。” “你遇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欺君之罪,黎臻担不起,如实道:“他在码头迎接他的亲弟弟宋映白。不过,宋映白并不知道他来南京接他这件事,是裴怀珹一厢情愿。不过,亲情人伦,割舍不下,臣以为,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像他们兄弟自幼分开,最近才相认。” 要是以前,看皇帝责怪裴怀珹要收拾他,黎臻必然落井下石,并且还要再填土,但现在不一样,大舅子嘛,要尽可能的保护。 “他亲弟弟?”朱晟泽一惊:“宋映白不是你的……” 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跟黎臻这对表兄弟同时对另一对亲兄弟有不一样的感情,既想笑又觉得奇妙。 黎臻道:“没错,所以还请陛下手下留情,饶裴怀珹一命。” 朱晟泽自然不会要裴怀珹的性命,正好黎臻求情,顺水推舟,“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朕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恕裴怀珹无罪吧。不过,罚还是要罚的,就罚俸六个月罢。” 黎臻一怔,他的面子没这么大吧,裴怀珹擅离职守,居然只罚俸六个月,像裴怀珹这种人,怎么可能是靠俸禄活着的,那点俸禄不够他吃顿饭的,罚他俸禄真不如罚酒三杯。 朱晟泽心情好了不少,如果黎臻的话是真的,裴怀珹的抗旨不遵,倒是可以理解,“对了,你跟宋映白怎么样了?” 黎臻挑眉,叹了一口气,朱晟泽站起身,走到黎臻跟前,平日里看你挺精明的,怎么这点事都办不成,“你们单独在船上相处了几十天,居然还失败了?” 黎臻撇撇嘴,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说他也不想这样。 朱晟泽心道,从裴怀珹身上就能看出来他们家的人都难啃,颇有感触的道:“唉,这也是难免的,朕理解,朕理解。” 这也能理解?“陛下?” “到哪一步失败的?”朱晟泽追问道。 黎臻不是很想说,“……呃……我表明心意,然后就被无情的拒绝了。” 朱晟泽叹道,朕理解,朕太理解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太皇太后不在京城,我想让宋映白回到京城,希望陛下准许。” 朱晟泽十分赞同,笑道:“有道理,就准许他回京城来罢。”然后拍着黎臻的肩膀道:“朕等你的好消息。” 黎臻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道:“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有什么比皇上的支持更重要呢。 —— 宋映白在半路上就接到了调回京城的圣旨,本来忐忑的心放了下来,但同时也很有感慨,他的命运真是不由自己,就是上面一句话的事,看来还真是黎臻去给他求情了。 不过,就像哥哥说的,别想让他感激黎臻,本来就是黎臻该做的,他当初调走就是因为黎臻! 对,绝不感激他!他俩已经完了! 最近宋映白一有时间就在心里骂黎臻,效果拔群,相信不久,他就能彻底把黎臻这家伙扫进垃圾堆了。 一回到京城,他就感慨还是京城好啊,南京有点太逍遥了,不适合他这种人,他还是喜欢气氛紧张的京城,在这样的氛围下,人也会变得很充实。 宋映白带着千户的头衔风光回来,忙不迭的大摆筵席,把能想到的人都请来赴宴,以表示他高朋满天下,反正就是不缺黎臻那一个。 他请的朋友越多,反而缺了黎臻,正好证明了一件事,黎臻和宋映白真的绝交了,消息不胫而走。 复职这天早晨,宋映白走进锦衣卫衙门大堂看布告,毕竟离开这么久了,重要消息补一补。 他从最角落的开始看,一个都不放过,这时候就听旁边有人低声道:“你说,宋千户是不是没良心?黎大人把他从一个小校尉提拔到千户,说翻脸就翻脸,据说他俩现在一句话都不说,见面就跟陌生人一样。” “……哪有,听说是黎大人玩够了,怕被缠上,才把对方送到外地的,不成想又黏回来了。” 宋映白敲了敲布告板,提醒两人,这两人一瞧是当事人,膝盖不由一软。 “去校场,每个人十圈!”宋映白强忍怒气,瞪眼道:“还不快去!” 两人见状,赶紧道了声是,转身跑了。 宋映白真是服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还是明面上的,在他听不到的地方指不定说得多难听呢。 干脆公告也不看了,就往外走,才一出门,就有人叫他,“宋千户,黎大人叫您过去一趟。” 自打港口分别,他俩有一个月没见了,他回到京城后,黎臻也没主动登门求见,但是该来的躲不过。 宋映白只好硬着头皮去见他,一进门,看到黎臻坐在椅子上,如果是以前,他就直接走过去,毫无顾忌的谈笑风生了,但现在,他像个陌生人一样,毕恭毕敬的道:“属下参见黎同知。” 黎臻抬头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平淡的道:“你来了,我叫你来,是打算将你调到裴怀珹手下,诏狱那边相对独立,而且你在裴怀珹手下,想必也会自在许多。” 宋映白还以为会把自己掉到他麾下,受他直接统领,没想到会把他调到哥哥那里。 “……谢黎同知。” 黎臻笑道:“高兴吧?” 宋映白不会上套的,只机械的重复,“谢黎同知。” 黎臻有些失望,“为了庆祝你调职,再加上向裴镇抚赔罪,我做东,明天在……” “不去!”发现自己拒绝的太直白了,改道:“……没必要,我们中间没人想去。” 黎臻自嘲的尴尬一笑,“看样子,就跟你说的一样,真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宋映白也不想这样,总不能一边表明对黎臻没意思,一边接受他的亲近他的示好。 “属下告辞。” 等他走到门口,就听黎臻唤他,“宋千户……” 宋映白回头,“大人有何吩咐。” 黎臻单手托脸,笑道:“……我喜欢你。” 宋映白回敬道:“可惜啊,我不喜欢你。” 黎臻绷住嘴角,将脸别到一旁,叹道:“就算知道你心里其实有我,但听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难过,叫人撑不住。” “不想听的话,你就别再提了。” 黎臻道:“我祖父见你回到京城,我也没再和你联系,十分高兴。我则告诉他,别笑了,这辈子他要么有个姓宋的男孙媳妇儿,那么他这辈子就没其他孙媳妇。” 宋映白不客气的道:“然后呢,他老人家是不是拔刀说,宁可孙子也不要?” 黎臻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我又帮助他老人家活动筋骨了。” 宋映白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起来,但很快发现自己不该笑,沉下脸,“管我什么事!”说完,打开门就要出去。 “宋映白,你真的喜欢女人么?” 这什么鬼问题?!这还用问?宋映白没理他,开门走了出去,径直回到自己原本办公的房间。 毕竟调到诏狱那边的文书,最快也要几天后,这期间,他还是得在原来的地方待着。 开门见房家墨在擦桌子,前几日天他大摆筵席,他俩已经见过了,但是当时,在场的人很多,两人没多说什么。 此刻屋内就两人,房家墨豁出去了,坦白从宽,“大人,都怪我,是我修改了您的话,让黎大人误会了,所以你们才会……” “是裴镇抚威胁你改的吧?”见房家墨点头,“算了,现在的情况和你没关系。” 如果早知道黎臻对他有企图,他给房家墨留的话,肯定不会那么温和,八成跟修改过的也不多。 不过即使那样,黎臻还是会追他到南京去的吧…… 他就这么放不下自己么…… 不对,他放不放得下,管他什么事,他俩已经一刀两断一了百了了! 房家墨看着宋映白一会哀声,一会叹气,关心的劝道:“大人,要不然您今天请假,回去休息吧。” 宋映白是那种软弱的人么,当然不,硬着头皮也要坐到放衙。 正要收拾收拾回家去,就见裴怀珹走了进来,语气豪爽的道:“我要带你去个好地方,快走吧。” 宋映白正愁没地方转移注意力,喜道:“好啊,快带我去!” 第93章 “秦淮河畔太拿腔作调,第一次上门不露面, 忸怩作态, 不是考才情就是问家世,四五次才能见上一面听个曲子。”裴怀珹哼道:“还是京城好。” 宋映白明白哥哥的意思, 京城这边简单多了,有权有势,直接一垒,毕竟大佬太多, 得罪不起。 此时的他们坐在教坊司最有名的院子内,周围环绕着几个莺莺燕燕的姑娘。 “也未必,我在南京的时候也去喝过花酒,没那么繁琐。” 裴怀珹一听,开心的夸奖的道:“干得好,记住, 什么时候也不能亏待自己。不过,你也仅仅是喝点酒吧, 而且我敢说,你去的地方在秦淮河边也排不上号。现在就不一样了,你看看四周, 都是最红的姑娘。” 宋映白赞同的点头, 很有排场, 女子们艳而不俗, 气质甚至很端庄, 乍一看还以为是大家闺秀。 裴怀珹喝了半盏酒, 兄弟之间也不用遮掩,直白的道:“你想留下哪个姑娘?” 宋映白长得好,俗话说嫦娥爱少年,陪伴他,在场的女子心里也愿意,都笑盈盈的看他。 他觉得这有点直接,来乐呵乐呵还行,直接到最后一步,也太突然了,有点接受不了,“这个……这个……” 裴怀珹见宋映白左挑右选找不个称心的,便对随从耳语了几句,随从出去,很快就领了鸨母还有一个小姑娘进来。 鸨母喜气洋洋的给他俩介绍道:“两人官人,这是我的小女儿婉玉,还没梳拢呢,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让她陪二位喝一杯罢。” 所谓梳拢就是第一个待客,价格不菲,一般都要找个大金主,而裴怀珹不在乎钱,鸨母巴不得把女儿交给他们。 宋映白一看这小姑娘也就是十五岁上下,容貌俏丽,从五官的底子能看出,用不了几年定能出落成名动京城的大美人。 裴怀珹觉得婉玉姑娘不错,模样姣好,身子清白,配弟弟正好,便问鸨母,“她会弹琴吗?” “她早几年前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了。”鸨母看出裴怀珹的意思,笑道:“我的好女儿还不请公子到你房里听曲。” 婉玉声音轻柔的道:“这位公子,不如到奴家房里一聚,还请公子赏脸。” 宋映白不想去,但是裴怀珹朝他扬扬脸,“人家姑娘邀请你,你就去吧。” 宋映白心想听听曲子而已,不碍什么事,况且他一个大男人是可以掌握主动权的,怕什么,免得在这里坐着被哥哥盯着,如坐针毡,起身道:“请婉玉姑娘带路吧。” 婉玉柔声道:“公子请。”缓步在前方带路,上了楼顶的一个房间。 房间没布置清雅,房间中央摆着一个古琴,等丫鬟们把门关上,她脸上略有羞色,“那婉玉就献丑了。”坐到琴前,优美的曲调,随着她手指的拨动,缓缓流淌出来。 宋映白安静的听着,心里打定主意,留宿是不可能留宿的,这姑娘还没张开,自己没兴趣。 突然,耳边想起了黎臻那句,宋映白你真的喜欢女人么? 废话,当然喜欢了?只是眼前这个,他没兴趣罢了,要是换成有女人味的,他一定喜欢,正这么想着,就听楼下有吵嚷声。 他十分警觉的起身,开门探头去看,就见楼下的大厅内不知何时多了几队穿着飞鱼服的人,其中带头的更跟鸨母在理论什么。 他一个感觉是出什么事了,难道有逃犯进来?但是再一想,好像有点想到因为什么了,愤怒的将门带上,噔噔噔下了楼,带队的人,他不仅认识,还有点熟悉,是钱忠,在他做校尉的时候,做过他的上司。 听说最近提拔成了总旗,看来这一次,带的这五十来个人都是他的手下。 钱忠一见宋映白,不禁一怔,“宋……千户,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宋映白反问。 “接到风声,有江洋大盗藏在这里,我特来封查。你也是听到消息来抓歹人的吗?” 宋映白怀疑钱忠故意这么说,是给他台阶下,正常人都知道他肯定不是为了卧底,而是来喝花酒的。 而这时就听裴怀珹在身后冷声道:“谁让你们来的?赶紧滚出去!” 钱忠不认识裴怀珹,一个下层的小官见到裴怀珹实在困难,不满的道:“敢问这位是……” 宋映白知道哥哥的性格,便走过去低声劝道:“哥,他们要查案,咱们在这里不方便,改天再来吧。而且这人以前照顾我,咱们不要给他难做。” 裴怀珹冷笑,心里明镜似的,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他跟宋映白找乐子的时候来。 宋映白也想到一个嫌疑人,只能说黎臻太过分了,竟然派了钱忠来,要是别人,他未必会卖面子,况且钱忠或许根本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宋映白不能为难他。 裴怀珹低声恨道:“钱都给了。”但弟弟都替对方求情了,只能道:“那走吧。”说完,怒气冲冲的走了。 宋映白也没办法,硬着头皮追了上去,两人走到门口,裴怀珹回头怒道:“就是黎臻干的!他以为他是谁?” “算了算了,或许真的有案情呢。”其实这句话说出来,连他都不信。 裴怀珹冷笑,“其实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你不搭理他,他也只能使这种雕虫小技阻止你。” 宋映白道:“他今天跟我说,说把我调到诏狱那边,给你做手下,等过几天调令下来,他想见我也不容易。” “我已经知道了。他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卖个人情给你,你不能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觉得他是好人,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黎臻不算是坏人吧,如果只因为喜欢他就不是好人了,那么他宋映白也是个坏东西,他发现,即使现在跟黎臻绝交了,还是忍不住替他说好话,当然这点要不得,以后得改。 “……嗯……反正我不会理他的。” 因为钱忠的突然出现,两人只好打道回府,宋映白回到自己住处,仰头往床上一躺,叹道,现在的生活真是别扭,他一点都不喜欢。 而且他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都觉得不是原来的他了。 唉,什么都烦。 翌日,宋映白照例去当值,到衙门的时候,更好碰到黎臻骑马到来,一边下马一边问他,“宋千户,怎么脸色这么不好,没休息好吗?” 宋映白笑道:“是没睡好,昨天本来去喝花酒,可惜中途被打断,但人已经被撩起兴致来了,于是回家后就找个丫鬟泻火,闹到后半夜才睡,唉,说来真是失策,这孝期还没过,弄出孩子怎么办?” “以前多少丫鬟打你眼前过,你都不多看一眼,怎么昨天突然觉得她们顺眼了?” 宋映白得意的一哼,“大概是在教坊那边喝的酒有问题吧,喝完心里热乎乎的,冲动得很。” 黎臻看着他,茫然一笑,“你对其他人都很好,唯独对我例外。”说完,快步上了台阶,往大门在里面走去。 宋映白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有报复的舒畅,可惜并没有,反而心里空落落的。 来到办公处,他坐在桌前,单手扶额,心里犯嘀咕,会不会自己冤枉黎臻了,昨天晚上派钱忠来,不是他做的,只是巧合,今早上他问自己脸色为什么不好只是关心自己,但自己却故意编造谎言伤害他,是不是有点过分呢? 他和黎臻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自己何必偏偏说让他难受的话呢? 不,不对,这也是为他好,自己肯定不能和他走到一起,这也是提前给他打预防针。 “烦死了烦死了。”宋映白决定放弃思考,往桌上一趴,把脸埋到文书里,有气无力的对房家墨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婆婆妈妈的?” “大人,完全没有啊,我还觉得您话太少了,都不像您了,不如请假休憩几天吧,我说真的。”房家墨好心劝道。 宋映白叹气,看来他只是内心戏足而已。 就这么沉浸在伤害黎臻的负罪感中过了一天,当天晚上,宋映白辗转反侧,把他和黎臻之间的过往在脑海里闪了一遍,越想越难受,整一宿都没怎么睡。 好在第二天,赶上休沐,宋映白在家好好补了一觉,等醒来,下人告诉他,裴镇抚来了,已经等他好一会了,宋映白忙起身去见哥哥。 “你怎么不让人叫我起来呢?” 裴怀珹笑道:“睡好了么?我等一会没什么。还没吃东西吧,咱们出去吃。” 宋映白换了衣裳给哥哥出了门,先到酒楼点了酒菜,等出来的时候,华灯初上,裴怀珹就把他往教坊司那边带,“走吧,听听曲子再回去。” 宋映白有点犯难,“……还去?” “钱都给了,你不可惜么?”裴怀珹态度坚决,“反正你回去闲着也是闲着。” “这个……” “那么漂亮的女人你都不喜欢?”裴怀珹不解的问。 这话在宋映白耳朵里却成了质问,直接联想到黎臻那句话,马上道:“喜欢啊,我当然喜欢漂亮的女人了,咱们走罢!”说完,反倒走在了前面。 裴怀珹道:“我就不信,今天黎臻也能从中作梗,同样的招数,还能使两次不成。” 宋映白决定不去想他,他又没嫁给他,凭什么管他啊。 鸨母见裴怀珹和宋映白又来了,忙把婉玉叫了出来,一边赔不是一边道:“前天真是败兴,查了一通什么都查不出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真是命苦,谁来都要捏上一把。其实这也没什么都是我们该受的,但让客官们坏了兴致就不美了。来,婉玉快给公子赔罪。” 婉玉乖顺的给宋映白福了礼,然后羞羞答答的道:“上次的曲子没谈完呢,公子若想继续听,请随奴家来。” 裴怀珹笑着推了把宋映白,“人请你呢,快去吧。” 宋映白来都来了,钱都花了,便随着婉玉姑娘上了楼,在上次的位置坐下,看着她弹起曲来。 末了,婉玉抚完琴,含笑看他,“是奴家弹得不好么,公子怎么心不在焉的?” “呃……我有点心事。” “其实奴家上次就看出来了,公子虽然人坐在这里,但心却不在这里。”婉玉笑盈盈的轻声道:“奴家看出来了,一切都是另一位公子主导的,您对我兴趣缺缺。” 宋映白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轻轻一叹。 “那么让奴家猜一猜吧。”婉玉离开琴边,坐到宋映白身边,低眉道:“或许公子有心上人,觉得来这种地方对不起她?” 宋映白哈哈一笑,“猜错了。” 婉玉美目一转,自我解围,“奴家生在教坊长在教坊,耳朵里听的都是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眼界也就这么大了,猜错了,希望公子不要责怪。” 宋映白单手撑着下巴,“我脾气没那么坏,不会怪你。” “那公子愿意跟奴家聊一聊么?”说完,吐出半截舌头,“其实我也很紧张,聊一聊,或许就放松了。” “其实……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婉玉低笑道:“千般愁,哪怕只说出其中的一分,心里也会好受一分,像我,之前担心谁会梳拢我,见到公子后,又担心自己不能让公子满意。” 宋映白道:“……你很好。” 婉玉脸上一羞,“对了,奴家近来连女红也学了呢,公子要不要看看我的绣品?”说完,起身走到床前,自枕头下翻出一个绣框,“公子您看,我绣的如何?” 宋映白便走过去,和她一起坐到床上,看着绣出的鸳鸯图样,心里毫无波动。 婉玉挑眼看他,“奴家绣的不好,让公子见笑了。” “……鸳鸯也好,什么也好,都是一公一母呢。”宋映白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婉玉一怔,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宋映白心道,反之则是错的,他和黎臻之间要是有一个是女的就好了。 但如果黎臻是女的,依他的出身和家世,他肯定是高攀不起的。 可假如他是女的,他也不会到京城来,不出意外早就嫁人了,跟黎臻也不会认识。 “……公子……公子……” 宋映白回过神,发现婉玉一脸担心的看着他,他才知道自己刚才又走神了。 婉玉试探着道:“……公子是不是累了,咱们歇息罢。” “嗯?”宋映白一怔,“歇息?” 婉玉莞尔一笑,脸朝他凑过来,作势要吻他。 宋映白忽然有一种负罪感,他本能的向后躲了下,“……我没心情……” 婉玉被拒绝,不禁尴尬,“公子心里有事的话,那就让奴家陪你静静坐着吧。” 给宋映白充分的时间进行思考,宋映白呆坐着,心想黎臻今天不来找他麻烦了?难道是他上次那句话刺激到放弃了?看来他是真放弃了。 ……也好……也好…… 突然,这时就听走廊有人叫道:“婉玉,婉玉,你出来——” 找茬的人会迟到,但不会缺席,宋映白眉梢不由得一喜,忙站起来打开门道:“谁在叫什么?” 就见一个老头子,正朝这边走来,身旁有几个龟公拦着他,但他似乎力气不小,将这些人频频推到一旁。 这人的年纪得有七十往上了,头发雪白,但腿脚却颇为矫健,也是,不矫健也来不了这里。 “婉玉,婉玉——”老头咆哮着,“你给我出来。” 婉玉探头见是这人,厌恶的就要关门,这时候老头快步跑上前,“婉玉,你不是答应要陪我的么,这个男人又是谁?” 宋映白一听这话,知道是另一个恩客,而不是黎臻,不知为何有些许的失望,便对老头道:“她愿意陪谁就陪谁,你不要纠缠,赶紧走开!” 这时候鸨母上楼来,见到这老头脸上闪过一丝窘态,“是你啊……” 他一见鸨母,怒道:“老虔婆,你前几天答应得好好的,让婉玉姑娘第一晚陪我,如何变了卦,这个小白脸是谁?” 鸨母尴尬的笑道:“我是答应了你,但是婉玉姑娘不答应啊,我们这儿的规矩,除了给钱多少外,姑娘是可以挑选首次梳拢的客人的。婉玉姑娘不中意你,我不是已经把钱还给你了么,你又来闹是何必呢?” 他对婉玉厉声质问道:“为什么不中意我?” 婉玉以袖半掩口,不情不愿的嘀咕道:“你……太老了。” 宋映白有的时候,也不理解这种故意提出自取其辱问题的人是怎么回事,大概真的是心里没个数吧。 老头听到答案大受刺激,一瞬间眼泪就飙出了眼眶,指着宋映白道:“小白脸,看我怎么收拾你!” 宋映白倒挺期待的,抱着肩膀看他能把自己怎么样,就见老头挽起袖子,露出两条柴火棒似的细胳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只是恶狠狠的瞪着宋映白,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 宋映白真怕老人家瞪得太厉害,血管爆裂。 最后老人畅快的一吐气,呵呵一笑。 宋映白一撇嘴,这什么啊,精神胜利法?难不成他刚才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把他揍了一顿? 这时候就听裴怀珹没好气的道:“吵嚷什么?来人,把这老家伙给我扔出去!”一挥手,带着的随从便一拥而上,抓起老头,抓猪似的往楼下拖去,老头也没怎么挣扎,只一个劲儿的冷笑,任由自己被拖了下去。 裴怀珹道:“别为了这种家伙坏了兴致,时间还早,快进去吧,婉玉姑娘在等你呢。” 宋映白回头,见婉玉已经坐回了床边,但他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待在这里,也只会思考哲学问题,没心思做别的,便对哥哥道:“……我还是回去吧,对她真没感觉……我可能还是喜欢成熟一点的。” 之前送丰韵的瘦马自己说没感觉,所以这一次哥哥特意找了还没梳拢过的青涩女子,结果自己还是没感觉,这能站住脚么,他都觉得想打自己。 不过裴怀珹无所谓,弟弟说不喜欢,那一定这些女人不好,“确实,黄毛丫头没什么意思,改天我再给你找一个好的。反正有的是时间,咱们可着劲儿玩。” 宋映白一见哥哥都不责怪他一句,反而有些愧疚,“可是钱都花了。” “你不喜欢,那就算了。”裴怀珹带着弟弟往外走,“其实你第一次就没看上她,但是不好驳我的面子,所以一直忍着没说吧,下次不喜欢,直接告诉我。” 宋映白鼻子一酸,哥哥对自己真是太好了。 裴怀珹拍了拍他的肩膀,“消磨时间而已,别有负担。” 弟弟万般好,如果有不好,那一定是别人的错。 宋映白重重点头,而这时,突然裴怀珹一怔,使劲眨了眨眼睛,然后将手放下来,做了几个握拳的动作。 “怎么了?”宋映白担心的问。 “忽然指尖有点麻,没什么的。”裴怀珹道:“既然你兴趣,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就回去吧。” 宋映白便和哥哥出了教坊胡同,骑马往家走,待在一个岔路口分别的时候,宋映白就见哥哥一手牵着马缰,而另一只手则放在眼前不停的翻看,好像在寻找什么。 “你不要紧吧?” “没事,可能是酒喝多了。”裴怀珹道:“你别担心我了,趁早回去吧。”说完,打马拐弯走了。 宋映白则回了自己的住处,又是一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脑海里全是黎臻的诘问,宋映白,你真的喜欢女人吗? 他赌气的想,就是不喜欢女人,也不能喜欢你啊。 宋映白一晚上没怎么睡,天一亮就起来了,骑马去找裴怀珹,昨晚上他分别的时候,身体似乎不舒服,不知道要不要紧。 宋映白到了裴宅,管家认得宋映白,将他放了进去,叫他稍等,然后去通知主人。 宋映白在客厅坐了好一会,也不见哥哥来见他,正担心的时候,管家一脸愁色的回来:“宋千户,我们主人,还没起身呢,要不然您再等一会?” 宋映白属于最重量级的贵宾,只要他来拜访,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通禀。 “没起身?你们进去看了吗?” “……我们哪儿敢啊。”管家虚笑道:“不过隔着门板通禀了,主子要是醒着,一定听到了,他没话,就是还没醒。” “他在房间里吗?”先不说这个时辰哥哥也该醒了,就是还在睡,他的警惕性也该很强,不会喊不醒。 “在的,昨晚上回来早早歇了。”管家道:“我问过守门的丫鬟。” 看来管家对唤不醒主人,也有他不在房间的猜测,所以询问过丫鬟。 宋映白本来就牵挂他,一听他叫不醒,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去看看。” “可,要是吵醒主人……这罪……” “放心吧,我担得起!”宋映白对裴宅很熟悉,径直走到后院,来到裴怀珹休憩的院子,径直走到屋门口,推门推不开,他咣咣砸了几声,不见回应,便往里撞。 管家和一干下人都吓坏了,想劝,但又觉得确实应该进去看看。 最后宋映白一脚踹开了房门,扑了进去,走进里间,见衣架上搭着哥哥昨晚上穿着的衣裳,即是说他人确实在房间内。 床幔放下,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是刚才撞门的声响,人都没惊醒,这让宋映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阴霾袭上了心头。 希望他掀开幔帐,是哥哥冲他哈哈大笑,说只是吓唬他,他上当了。 可惜,对方似乎并不是这样的性格,宋映白一咬牙,掀开了幔帐。 就见一个长得跟裴怀珹一模一样的白玉雕成的人躺在床上,栩栩如生,就是最优秀的雕刻家也无法创作出这样逼真的作品。 宋映白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他拽住床幔才没跌倒,等站直了身子,忙扑到玉人跟前,摸了对方的脸颊,“哥——哥——” 触摸到的不是有温度的皮肤,而是冰冷光滑的玉面。 白玉做成的人像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变化,一座冷冰冰的雕像而已。 宋映白给了自己一拳,疼得他只抽冷气,看来不是做梦。 哥哥,变成了……白玉做的雕像? 第94章 宋映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俯身听哥哥的心跳, 什么都没有听到。 幸好有丰富的遭遇意外的经验, 此时此刻他还不至于失去方寸, 他将幔帐拉上, 来到门后叫来管家, 道:“裴大人跟我说,有事情想见一见裴公公,你去请一下。” “可是裴公公不知这个时候在不在宫外。”管家道:“我们主子还好吧?” “好, 就是太累了,睡得沉,他有些事情想找裴公公商量,去吧。”宋映白淡定的道:“此时不宜声张,裴大人说从速。” 管家见宋映白如此淡定, 加上自家主子性格乖戾,既然是他吩咐只有听从吩咐,道了声是便下去了。 宋映白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不想事情闹大, 闹大的话, 满城风雨, 人多嘴杂,便不可收拾。 但是他自己也不能承担后果, 所以要找个人商量, 这个人以哥哥的养父裴能, 目前最为合适。 当然了,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去联系另一个人了。 “对了,裴大人饿了,做些惯常爱吃的早点了,快点。还有,你们中谁去锦衣卫衙门叫程东一程小旗来一趟。”宋映白吩咐完,返身回到了屋内,坐在床边,咬唇寻思下一步的对策。 这件事跟昨晚上那个老头子脱不了关系,但是他现在不能离开这里,只有等程东一或者裴能再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他运气不错,裴能恰好昨晚上在宫外歇息,还没进宫当差,平日里养子很少麻烦他,这一次一大清早主动叫他过去一趟,说有要事商量,肯定不是小事,加上住的不远,便抓紧时间过来了。 他一进卧室没看到裴怀珹,却看到了宋映白,不过这宋映白也不陌生就是了。 宋映白没时间寒暄,开门见山的道:“裴公公,您要冷静,一会不管看到什么,请都不要惊讶。” 然后径直走到床幔前,将玉石化的哥哥亮了出来。 裴能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眼前的情况,哎呦了一声,扶着额头就要栽倒。 宋映白眼疾手快,拖过一旁的椅子垫到他身后,将他安置在椅子上。 “这、这怎么回事?” 宋映白也想知道,“还不清楚,但是已经有嫌疑人了,有您在这里坐镇,我这就去抓人。只是在事情解决前,想让您帮着遮掩一下……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他病了。” 哥哥这样的职位,无故不出现,总要有个交代。 裴公公虚弱的道:“他还能恢复过来?能吧?” “我觉得只要找到昨天跟我们起冲突的那个人,就能将人恢复原状。” 裴能晓得皇帝重视裴怀珹,他要是出事,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看着床上的裴怀珹无力的埋怨道:“他最近一直在接触奇怪的人,难怪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真是,真是……” 宋映白一愣,哥哥接触所谓奇怪的人,想必还是想寻找他们父母的真相。 “您放心!我就是这条命不要,也会把裴大人救回来!”宋映白发誓一般的道:“如果有人问起,请说他病了。”说完,大步出了门。 走到门口,正好迎面见到了程东一。 程东一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你找我,我还以为是裴镇抚呢,可吓死我了。” 宋映白没时间说废话,“你带人去教坊司,把婉玉姑娘和她的鸨母全都看管起来,如果可能,尽可能详细的盘问昨天晚上跟我起冲突的那个老头子的来历,你这么一说,她们就懂。然后等我过去,我现在要去一趟别的地方。” 程东一见宋映白表情认真,不敢耽搁,立刻骑马走了。 这边厢,宋映白直扑龙虎山于道长的住宅,在门外焦急的等待着,不时来回走动,终于千盼万盼,廖中芳走了出来,“宋千户,一大早的,有什么事吗?” “于道长呢?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请他帮忙。” “我师父回龙虎山了,明年开春才能回来。”廖中芳送来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宋映白咬唇,抓住廖中芳的手腕,“那就你了,请跟我来!” 廖中芳皱了下眉毛,脚下顿了下,似乎有话要说。 宋映白催促道:“怎么了?快来吧!” 廖中芳便没多说什么,跟着宋映白赶到了裴怀珹住处。 一进门,宋映白发现除了裴能外,黎臻竟然也在,他的表情凝重,看样子也已经知道了。 裴能急慌慌的道:“宋千户,你终于回来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让我做主,我也做不了啊,叫黎同知也过来商量商量。” 黎臻和宋映白对视了一下,率先移开了目光,对廖中芳道:“你师父呢?” “他老人家不在。”廖中芳走到床边,“这里有什么情况吗?” 才一探头,就听黎臻惊道:“你的手怎么了?” 廖中芳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指尖不知何时已不再是血肉,而是变成了白皙透亮的玉石。 不等其他三人说什么,就听裴能喊道:“是这间屋子的问题,待在这里的人会变成石头!”说完,起身就要往外奔,结果绊在椅子上,直接向后摔去。 而宋映白就站在裴能身后,只要一伸手,就能接住裴能。 但在这一瞬间,他却毫无反应,因为他心里有个想法,他不能那样做,因为…… 黎臻以为宋映白会接住裴能,便没有行动,结果就见宋映白跟木头似的站着,眼睁睁看着裴能摔了个四仰八叉,等他想出手的时候,却晚了,捞了个空,看着裴能脑袋磕在椅子腿上,昏了过去。 黎臻不解的问:“你怎么不扶他?” 宋映白看着自己的手,“……我不能。” 黎臻赶紧过去将裴能扶起来,试了下鼻息,“还好没事。”而这时他发现廖中芳跟宋映白之间的气氛很奇怪,廖中芳眼神略带恐慌和不解的看宋映白,而宋映白也是同样的眼神,只是看向的是他自己的手掌。 廖中芳口中念念有词,左手在右胳膊上点了几下,“不知道能不能控制得住,宋千户,你……是因为你吧?” 黎臻质问宋映白,“到底怎么了?都这样了,你还瞒着我?裴怀珹和你好歹是我的属下,就冲这点你也该说实话。”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的!”宋映白道:“在廖道长手指玉化之前,我还没有察觉。都是因为我,裴镇抚也好,廖道长也好,应该都是和我有过接触才玉化的。” 廖中芳道:“你刚才抓我胳膊之后,我就觉得不太对,觉得指尖麻麻的,不过你并不是妖怪,所以我没有往心里去。难道这位裴大人也是因为……” 宋映白痛苦的道:“我想起来了,他昨天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也说指尖麻,可见就是我的原因。而且看样子,程度更强力了,至少昨天晚上裴镇抚拍过我的肩膀后,直到我们彻底分开,之间大概有两刻钟,他都没有明显的变化,而廖道长,法力高强,这才过了一刻钟多一点,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黎臻道:“就是说,但凡是你碰触过的人,都会变得像大……裴怀珹这样?” “恐怕是的。”宋映白恨道:“就是昨晚那个老头子,他当时叨叨咕咕的,我没当回事,原来是对我进行诅咒。” 黎臻同样恨道:“绝不能饶过他,要是你碰触的人都变成了石头,岂不是你以后都不能跟人亲热了?” 事关自己的终身幸福,必须把这个混账老头子找出来。 “廖道长真是抱歉,我已经先派程东一去调查了,你先别动了,在这里等消息吧,说不定你一动弹,玉化的就越快。我这就去找程东一,把那个臭老头的脑浆打出来!”宋映白说完,转身就走。 黎臻追上来,“可是你碰到人之外的东西却没变化,比如门板,还有马匹,似乎只对人有效果。” 宋映白现在极为矛盾,他的确需要黎臻的帮助,但又不想再欠他的人情。 黎臻看出了他的顾虑,“我不光是帮你,我是在帮锦衣卫的镇抚和千户,这你总不能抵触吧?” 宋映白的确没拒绝的理由,不能因小失大,其他都好说,解决眼前的危险才是最重要的,便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早晨起来,一切如常,碰到的器物都没有变化,包括马匹。应该只对人起作用。就是那个老头不会错的,他也想梳拢婉玉姑娘,但是被我抢了先,所以对我下了诅咒,只要我和婉玉亲热,那么变成石头的就是对方。” 黎臻心里不舒服,强忍着道:“那么快去教坊司看看婉玉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吧,如果她也变成了玉雕的,就说明一定是你的原因无误了。” “……老头子来闹之后,我直接走了,并没有留宿,所以现在婉玉应该还是活生生的人。”宋映白如实道。 黎臻微不可查的露出了一丝笑意,继续试探,“那家里的丫鬟呢?” 宋映白道:“我被诅咒,是昨晚上的事,和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没关系。” 黎臻默然,半晌才道:“总之你认定和那个老头有关系了,先找到他再说吧!” 宋映白点头,两人马骑得飞快,直接冲进了教坊司的院子,一下马便跑进了楼内,见程东一已经控制了局面,人员悉数都在。 而鸨母跟婉玉并肩坐着,一脸的忧色。 宋映白厉声道:“昨晚上的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他自称姓佟,哪里人士全不知,前几日突然上门,说听到我们这院有姑娘要梳拢,便带着一大笔金子来,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手笔是真大……” 黎臻道:“教坊司不许接待闲杂人员,他没有功名和真实姓名,你们怎么能接待他?” 他心里明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钱够了,这些老虔婆哪有不通融的。 鸨母支支吾吾的道:“不过,这不是没成么,后来有这位锦衣卫的大人来,我们就把他推了。” 婉玉很害怕的道:“公子,到底怎么了?” 程东一上前对宋映白道:“她们是一问三不知,对那老头并不知道底细。” 宋映白一阵绝望,对婉玉道:“他的身份至关重要,你再想想吧,哪怕一丁点线索都行。” 婉玉摇头,“奴家真的不知道。” 黎臻想了想,对宋映白道:“这个老家伙这么好色,一定常常混迹此处,派人去其他院子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有发现。他应该还算好找,年纪特别老,出手阔绰,跟他打过交道的鸨母应该都会记得。” “你说的有道理,这种人一定是教坊常客。”吩咐程东一带人去旁边几个院子打听老头子的下落。 他和黎臻则在这里等消息。 黎臻见宋映白跟婉玉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很是生疏,想来两人之间的确没有什么,便对婉玉道:“你过来,我单独问你几个问题。” 宋映白真在思考老头子的事情,对黎臻的行为没有阻止。 黎臻将婉玉叫到僻静的地方,朝宋映白坐着的方向看了眼,“你是不是觉得他怪怪的?” 婉玉确实这么觉得,但是不知道该不该跟黎臻说,欲言又止。 黎臻道:“你但说无妨,我是他的朋友,我也是为了替他排忧解难,他这人有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不和我们说,我想,他或许能跟你诉说诉说,所以能告诉我么?” 他的语气难得的温柔,加之容貌上乘,婉玉便放下了戒备心,“其实,这位公子也没有跟我诉说,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事,而且对我……说真的,并没什么兴趣。” 黎臻心里畅快了不少,“看来他对你也是有戒备的,我跟你的谈话不要泄露出去,好了你回去吧,叫你家妈妈过来。” 鸨母很快也到了黎臻跟前,大气不敢喘,“……老身知道的都说了,真不知道那个老头是什么来历。” “我听说你们这里的茶有问题?”黎臻冷声道。 鸨母吓得双腿一软,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哪里敢啊,这往来的哪个不是贵客?这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多张皮都不够扒的,酒水绝对没有问题,真要想要助兴的东西,也是客官们要求才提供的,绝不会擅自加到水里的。” 黎臻哼道:“我姑且信你,回去吧。” 他也跟着鸨母回到了宋映白身旁,低声道:“她们果然盘问不出什么。” “我等不了了,我自己也出去问问!”宋映白觉得自己干在这里等消息,简直要疯了。 而这时,他刚站起来,就从敞开的屋门,看到院内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昨天的那个老头。 宋映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人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上门了。 屋内的其他人都看到了,婉玉一惊,指着老头道:“就是他!” 老头一愣,转身就跑,宋映白怎么会放过他,几步上去,毫不尊老爱幼的就一脚,直接将老头踹翻在地,接着又踏了几脚,才把他拎起来,“把诅咒给我解除了,你把事情恢复原样,我还能饶你一命。” 老头吐掉嘴里的血沫,“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我就是来看看能不能捡个漏,第一晚轮不上,第二晚也好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一把老骨头了,昨晚打一顿不够,今天守株待兔还要打我,还有天理吗?” 这时候黎臻也赶到了,听了老头的话,冷笑道:“你是来‘英雄救美’的吧,婉玉要是变成雕像,你便可以解开法术,获得芳心了,对不对?” 老头装傻,“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宋映白当即甩了老头一巴掌,“老东西,我现在碰到的人,即时都会变成雕像,而我抓了你这么久,你却没事,还说你没问题,装,再装?” 老头一怔,有被戳穿的心虚,遂即豁然一笑,“嘿嘿嘿,这个人说错了,我不是来英雄救美的,而是来看热闹的,知道你们在等我,故意送上门的。怎么样,你昨晚到现在都碰了谁?哈哈,是不是都变成了雕像。” 宋映白没心思跟他废话,从靴靿里取出匕首,在老头脑袋边一划,下一刻,他的耳朵就在自己手中,“给我恢复原状!否则,我就把你五马分尸。” 黎臻对老头道:“看打扮,你也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不要自讨苦吃。” 而这时就听老头怪叫了一声,“好疼!”说完,竟然原地化作了一团黑烟,扶摇直上,窜上了屋檐,朝远方飘去。 “看来真是个妖物!”宋映白看准黑烟逃走的方向,跑到门口骑上马便追。 黎臻想都没想,也跟了上去,并时刻观察黑烟的方向,指给宋映白看,“往城外去了。” 宋映白手里还握着老头的耳朵,此时耳朵在他手里不停的跳动,好像要去寻找自己的主人,“看来耳朵脱离了本体就不能化作黑烟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不管是什么怪物,我都帮你除掉!” 宋映白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由得想,要是能回到以前就好了,跟他在一起,再多的危险都不担心。 两人骑马追着黑烟一路到了郊外,路两边都是田地,正值夏季,绿油油的一片。 黎臻一下子就看到了路边的血迹,朝宋映白使了个眼色,让他看田地里假模假式拔草的农人。 宋映白手里的耳朵跳动,对拔草的老农有非常强烈的反应,而且路边的血迹正好指向此人。 他想都没想,用袖箭对准了弯腰的老农,就要射出一箭。 “慢,你不觉得破绽太明显了么,简直像是引咱们在怀疑这人一样。”黎臻低声阻止道:“或许只是个普通人。” 如果宋映白射伤这人,就会变成光天化日,杀害平民,罪名就大了。 宋映白迟疑,干脆跳下马,沿着田埂朝这人走去。 老农抬起头,一脸憨厚的道:“有什么事吗?” 老农戴着一顶大斗笠,看不到耳朵,但是宋映白手里的耳朵却跳得更厉害了,“这是你的耳朵吗?” “救命啊,有坏人啊!”老农撒腿就跑,朝田里的一个守田的茅草屋跑去。 宋映白在后面追,“不许跑!”但他不熟悉地形,跑得磕磕绊绊,而老农比他灵活多了,沿着田埂,身子都不晃一下的,就跑进了小屋,窗户和房门全都关死了。 这时黎臻追上来,不解的道:“这也太可疑了,看这农人的脸跟教坊司的老头完全不一样,但是如果他会变化,何必用一张老头的脸逛教坊,变年轻貌美一些,或许就能竞争过你了。” 宋映白看着手里的耳朵,“但这耳朵应该就是他的,就连现在,它都在对着茅屋不停的跳动,仿佛有一种力量要将它拽进屋内。”说着,就要去开屋门。 黎臻警惕的看周围,“……你不觉得一切都不合常理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当然不合理,因为对方是个妖怪。” “但是咱们以前遇到的妖怪,都是懵懵懂懂的,包括卓明泉,但这个目的却很明确,就是折磨你,让你痛苦。你好好回忆回忆,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仇家了?” “我能有什么仇家,就是昨天要梳拢婉玉姑娘闹出的这场事。”宋映白话虽这样说,但也听了黎臻的劝,停住了脚步,“……反正不管对方是什么,他现在都躲在这个茅屋里。” 黎臻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就算有危险,我比你躲得快。”说着,走到宋映白前面,往茅屋走去。 宋映白心里难受,“你不用为了我涉险!”紧跟着黎臻走了上去。 黎臻警告道:“你往身后站,站远一点,可别碰到我!”并作势伸手去碰宋映白,吓得他赶紧向后闪了几步。 黎臻见宋映白避开了,慢慢拔出佩刀,猛地拉开屋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了进去,巡视了一圈,对宋映白道:“进来吧,这里没人。” 宋映白进来后,拿着耳朵四下寻找,发现耳朵仿佛忽然间失去了生命力,再无任何反应,“……奇怪。” 这茅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同时也非常普通,十个农家九个这样。 黎臻提议,“要不然咱们先回去叫些帮手来搜山吧。” “好,你回去吧,我再查查。” “你觉得可能吗?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留下。” 宋映白叹气,没有回应。 “鸨母说了,酒水没问题……”黎臻道:“其实我懂,你那么说,只是为了让我死心。” 宋映白低声道:“是啊,你就死心吧。” 黎臻道:“如果不呢?” “反正结局早晚都一样。”宋映白嘴硬。 黎臻有些伤心,“好,那我先回去!”说完,当真出了门,可刚一出门,他就停住了脚步,他怎么可能抛下宋映白真的走。 “黎臻——”这时就听屋内的宋映白惊叫了一声。 黎臻赶紧返回去,就见宋映白的右手指尖开始变化,玉质的质感顺着指头向整个手蔓延。 “怎么回事?”黎臻冲上来,惊慌失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是只有被宋映白摸到的人才会变成玉石么,怎么连他自己也变了? 宋映白乱了分寸,一点点变成雕像的感觉太恐怖了,“我不知道,突然间就开始了。” 而这时,宋映白的脚也开始变化,膝盖以下成了光滑的玉石,他没法移动半步。 黎臻顾不得那么多了,手抚住正在蔓延的衔接处,急道:“怎么能停下来?” “别碰我,你要是也成雕像就糟了!诶?……我是不是该说遗言了?”宋映白看到自己肩膀下已经变成了玉雕,若是变不回来,下一句话就成了他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声音,可是说什么好呢,对黎臻…… “别胡说!那么多次都死不了,这一次也会平安无事!” “嗯,想好了……”宋映白朝他一笑,“黎臻……其实我还是有点舍不得你的……”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说完,整个人也完成了转变。 黎臻抚摸他的脸颊,不得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哽咽道:“没、没关系,我一定会把你变回来。” 这时候就听身后有一个声音轻笑道:“少主人,一切妥当,现在你可以英雄救美了。” 第95章 他们一直追逐的老头站在身后, 弯着腰, 双手垂下,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 黎臻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我叫您少主人。”老头说罢,手一撩, 便将宋映白手中的耳朵招呼到了手中,往自己脸侧一贴,揉了揉,严丝合缝的黏住了。 黎臻越遇事越淡定, 冷静的想, 这奇怪的家伙肯定不是敬国公府的,而且看样子会法术,“……你是我母亲派来的?” 他猜得不错,老头恭顺的道:“是小姐派我来的,说您遇到了困难, 让我帮您一把。” 黎臻发现他们家人都爱管闲事, 恼道:“你所谓的帮忙就是把他变成玉像吗?赶紧给我恢复原状!” “您只需将您的血滴在玉像身上就能让他恢复了。”老头劝道:“不过, 这么轻易的就恢复,我之前做的都白费了。” “你觉得这样能帮助我?”不用说,听这老头的语气,似乎筹划了很久。 “小姐看到您过的不愉快,便派我来祝您一臂之力。我打听到这位宋千户的哥哥要带他去喝花酒, 并打算梳拢婉玉姑娘, 我便提前拿钱去找虔婆, 目的有两个,如果那老婆子答应了我,宋千户没有梳拢成,自然是最好的。如果婆子反悔,我也可以借着跟宋千户有冲突,对他施法,让他追到我这里,给您创造机会。” 黎臻不耐烦的道:“你们真是多余。” “可是小姐感到您最近过得不开心,所谓母子连心,您烦闷,小姐那边也不舒服。”老头道:“您如果用您的血将宋千户兄弟救回,您就是他们的恩人。” “你们真是添乱!我救过他多少次了,如果因为我救过他,就会钟情我,我现在就不用这么纠结了。”黎臻愤恨的道。 老头一摊手,“可是并非没有效果,您看,至少刚才宋千户说了他舍不得您。” 黎臻懒得反驳,用佩刀划破手指,就要将血淋在玉雕上面。 “慢!”老头急道:“您都不问问您的母亲父亲吗?” 黎臻冷然道:“当然会问,但不是现在,难不成你想要立即离开吗?”老头既然能提前知道宋映白和裴怀珹去喝花酒,蛰伏在他们身边很久了,绝不会轻易离开。 老头欲言又止,“……当、当然不会,只是觉得我好不容易替您安排好了一切,就这样直白的让宋千户恢复原状,他可能不仅不会感激你,还会因为的举动迁怒您。所以,我有个主意……” “你闭嘴,听我说。”黎臻眼睛转了转,“我也有个主意,你听我安排。” 老头不敢不从,“您说您说。” “看你法术很高强的样子,那你有没有一种药丸,专门对付宋映白这种人的……” —— 不知什么时候,宋映白发现自己能够听到周围的声音了,好像是黎臻在跟其他人说话,语气很不好,掺杂着怒意。 渐渐的,他的眼睛能够看见了,虽然还不能动,但是五感有条不紊的恢复着。 他看到视线内自己的胳膊呈现着白皙的玉质,心想,自己现在真是身价不菲,非常值钱。 他只能看,却不能动,也不能说,就是说他现在只有意识是清醒的,身体还是玉石。 这才是令人胆寒的地方,这样的状态跟植物人有何区别?可能区别就在于,他是个魂魄被封在石头里的人。 不过,怕归怕,黎臻就在眼前,他一定会救自己,他有这个自信。 他因为不能动弹,视线被局限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黎臻背对着他站着,声音很大的说着什么,听得出来很生气,他的听力这会还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感觉,像在水中一样。 过了片刻,听力突然清楚了,他听到黎臻道:“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可是小姐吩咐了,说您的心上人不搭理您,让我帮您一个忙,所以我才把他变成了石头,让您来搭救他。” 宋映白看到一个身影慢慢从黎臻的遮挡下走出来,正是他追查的老头。 瞬间,他就明白了来龙去脉,老头口中的小姐恐怕就是黎臻的母亲,因为他跟自己这点破事,导致他母亲出手帮他。 宋映白如果能动,定要翻一个白眼,黎臻的亲戚都怎么回事?一个个非要掺和到他俩之间,不过,想一想,自己的大哥也掺和进来了,唉。 “不会有用的,如果搭救他,就能成事,我们早就好了。”黎臻语气有些泄气的道。 “那,您不准备救他了?也好也好,我看他挺没良心的,说的话太伤人。”老头揣着袖子道:“我赞成你们断了。” 靠,你个老头子是什么东西,你管我们断不断,还你赞成?你算什么玩意?宋映白生气的想。 黎臻也道:“哪里轮到你赞不赞成?” “失言了,不是我赞成,是小姐赞成,她说了,要是宋映白冥顽不化,就给他一点教训!我一看他背着您去喝花酒,是可忍孰不可忍,便让他碰触过的人都变成玉雕,而他刚才对您冷言冷语,说什么死了心,真是恶语伤人六月寒,我就干脆让他也变成了玉雕,受不了他那张嘴。” 宋映白心里恨极了这老头,暗骂道,黎臻都没抗议,你来什么劲儿?! 果然就听黎臻道:“他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你立即离开这里,回去告诉我母亲,要是真关心我,就给我生个弟弟好了,剩下的事情别再烦我。我刚才在他额头抹血了,他怎么还没恢复原样?” 老头揣着袖子道:“他现在已经恢复了五感,再抹一次他就恢复了。” 宋映白期盼的想,对啊,别跟这老头磨蹭了,先把我恢复原状吧。 突然,就听老头道:“且慢,少主人,我给您一颗药丸吧,只要他正常的人类,吃了他,都要保持不住,倒时候你们就……眼看太阳下山了,山间小屋,生米煮成熟饭……嘿嘿嘿。” 老头突然猥琐的笑了起来。 宋映白一寒,别开玩笑了,这也太低俗了吧,黎臻你千万别听! 然后他就见黎臻大义凛然的道:“你当我黎臻是什么人?”光明磊落的像耀眼的旭日,声音掷地有声。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是啊,黎臻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自己对他还是有了解的。 “他这种家伙,不推他一把不行,我倒是觉得这招可以用。”老头说完,当真从袖中取出一颗丹丸来。 黎臻不耐烦的驱赶他,“你给我出去,我不用这种肮脏的东西!” 老头惧怕他,供着身子退了出去。 宋映白便见黎臻划破手指,在他眉心淋上了几滴血,很快,他感到了血液的温度,随即肉眼可见的,他的外表从玉质恢复成了正常的皮肤。 太好了!他停放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垂了下来,没错,是垂,而不是能够自我控制的慢慢放下。 他虽然恢复了正常人类的外表,但是身体的机能却没恢复,胳膊垂下的瞬间,整个人也朝后仰去,幸好黎臻快他一步,将他扶住了。 “宋映白——宋映白——”黎臻大声喊他,看得出表情焦急,“你能听见我吗?” 宋映白想说话,但是嘴唇完全无法动弹,别说说话了,连个哼声都发不出,甚至连眼皮都眨不了。 很好,现在才是完美的植物人状态,宋映白在心里我嘲讽。 黎臻将他楼抱进怀里好一会,然后再看他,大约是发现他没有好转,怒道:“老东西敢骗我,这根本不算恢复。”说完,将宋映白扶起来,搁到炕上,握着佩刀,转身出去。 宋映白知道他是去找老头子算账了,心里期盼他得胜归来。 毕竟他现在跟个废人无异。 奇怪的是,他却不是很害怕,大概是太相信黎臻的缘故,心里并不慌张。 这时候他就见屋顶出现了一个人,正是老头,他轻轻一跃就跳到了他身边。 黎臻中了这老家伙调虎离山计了,宋映白拼命想动,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有点绝望的想,没关系,反正他应该不会要自己的命。 然后,他就看到老头从袖子里取出那个药丸,朝他嘴巴塞来。 此时的宋映白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掌控力,想紧咬牙关都不成,眼睁睁看着老头将药丸塞进了他口中,接着在他喉咙处戳了下,帮他把药丸咽了下去。 宋映白心里骂翻了老头祖宗十八代,这不是害他呢么,脑海里飞快的把电视里话本里,各种涉及该类药丸的情节过了一遍。 他这是什么命啊,狗血的好事捞不着,坏事倒是不把他落下。 老头满意的一笑,随即摇身一变,化身成了一条黑色的动物,纵身一跃,从后窗跳了出去,奔向了茫茫田地。 待了好一会,黎臻才垂头丧气的回来,失望的坐到炕边,看来是没有找到老头。 宋映白很想说,老头子回来过了,而且大摇大摆的走掉了,奈何发不了声。 “……对不起,都怪我……你能听到吗?我就当你能听到吧,都是我不好,一直以来都是我不好……” 该死的,他发现甚至连眼球都不能动,导致不能调节视线的范围,看黎臻的表情只能看一个侧面,但能感觉到他很难过。 宋映白很想安慰他,又不是你指使的,没必要这么自责。 忽然,他发现自己眼球能动了,忙使劲往黎臻的方向瞥,希望对方能够发现。 而这时,黎臻也回眸看他,“你别怪……宋映白?你能动了?” 他敏锐的发现宋映白的眼球能动了,这意味着宋映白有恢复的迹象,一开始可能是眼球,慢慢的会延续到其他的部分。 宋映白左右动了动眼球,表明自己的确是活的。 黎臻长出一口气,“你可吓死我了,幸好幸好,或许一会,你别的地方也能动了。” 宋映白又动了动眼珠,表示自己同意。 黎臻忍俊不禁,“你省点力气吧,现在城门关了,咱们回去不去,今晚上就得住在这里了,你休息吧,咱们明天一早就回去救你哥哥。” 而这时宋映白的眼皮也能动了,他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含义,就是想动而已。 黎臻道:“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是我母亲派来的老仆搞的鬼,当然,如果你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我也不会怪你。” 宋映白将眼睛闭上。 “唉,你果然在埋怨我……都不看我。” 宋映白听闻,赶紧将眼睛睁开,心里有股表达的冲动,猛地,嗓子里发出一股气流,“我……我没有。” “你能说话了?”黎臻喜道,捧起他的脸颊,“你再说点别的?” “我没事,也没怪你。”宋映白流畅的说道:“我现在的姿势很不舒服,你让我枕点东西吧。” 黎臻赶紧躺在他身旁,让宋映白枕着他的一条胳膊。 “我不是这个意思,脱件衣裳叠起来当枕头,不是让你趁机占我便宜的。” 黎臻没办法,只好再坐起来,将飞鱼服脱下叠好,当做枕头垫在了宋映白脖子下面,“现在呢,感觉好点了没?” “有点高,不过算了,就这样吧,这个情况不能要求太多。”宋映白道。 黎臻便坐在一旁看他,“你渴吗?” “没感觉,弄不好我现在内脏还是玉石,只有脑袋这部分恢复了。” “明早之前应该会恢复的。” 宋映白道:“对了,你刚才出门后,那个老头又回来了,给我喂了一个药丸,我现在很担心。” “他给你吃了什么?” “就是他之前向你提议的合欢散吧。”宋映白担心的道:“真要这么狗血吗?如果一会发现我不正常,请将我泡在冷水里。” “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想要把持总能把持住的,何况你现在还不能动,就算喂给你也没用,要喂的话,也是喂给我比较合理吧。” 宋映白一惊,“你没吃吧?” 黎臻坏笑道:“害怕?” “你这不是废话么,我现在不能动啊!”宋映白遍体生寒。 黎臻玩味的道:“可是你刚才还留遗言说,你心里其实舍不得我。” “是有点舍不得,有点两个字被你吃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冲?不过也好,总比你之前不理我的态度好。” “其实我是很想跟你说话的,只是我这个人责任感太强,如果给你希望,最后却让你失望,我也会非常痛苦,甚至会比你更痛苦,所以我才冷漠的对你。”宋映白都不带喘气的,一口气了说了个干脆。 连黎臻都愣了,“……这是你的心里话?” 宋映白一呆,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刚才老头给他吃的不是合欢散,而是吐真剂?否则的话,他现在一点不燥热,倒是嘴巴没个把门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赶紧咬住牙关,不管真假,他不想再说话了。 黎臻看他一脸的惊慌,不解的问:“难不成你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然后就听宋映白道:“你能不能别再问了?否则我控制不住自己,会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待宋映白听到自己说出了什么,震惊之余,唯有恐惧,这、这绝对是吐真剂了! 黎臻歪着头看他,“那咱们就说说心里话,我之前对你也没什么保留的,我喜欢你这件事都告诉你了,你却只会躲着我。” 宋映白就听自己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只是不想让你有期望,继而失望,你对我很重要,我不想伤害你。” 黎臻受宠若惊,“我对你很重要?” “当然,你又不是傻子,你自己感觉不到吗?”宋映白发现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只要脑袋里有想法,就会说出来。 黎臻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坦诚了?” “我怀疑老头刚才给我吃的不是合欢散,而是吐真剂。”宋映白说完,一阵绝望,完了完了,让黎臻知道,他不问个底朝天才怪。 果然,就见黎臻眼睛内亮光一闪,兴奋的追问:“真的?我喜欢你,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哪怕一丁点就行。” “我……”宋映白为了不说出内心的真正想法,使劲咬了下自己的舌头,接着道:“疼死了,太疼了,那些咬舌自尽的都是狠人。”不过,因为突如其来疼痛,打断了他自己的回答,倒也值。 黎臻流露出心疼的眼神,俯身轻轻的吻住他,离开后,轻声问:“好点了吗?” “……好多了。”宋映白发现自己又开始说实话了。 “是指舌尖的伤口还是指和我接吻的感觉?”黎臻伏在他耳边问道,声音轻若鸿羽,撩得他心头发痒。 宋映白脸上一热,只觉得如果回答出来,等他能动了宁愿自杀,可是嘴巴却不是自己的,眼看就要说出来,这时候,潜能迸发,瞬间,他感到胳膊能动了,迅速的把右手背塞进嘴里,使劲咬住,发出一串呜呜呜含糊不清的音节,将这个问题回答了。 他斜眼看黎臻,呼吸不稳。 黎臻拽他的胳膊,“多疼,快松开!”毕竟宋映白只有两个胳膊能动,加上原本就不是黎臻的对手,被黎臻不费吹灰之力的扣住了腕子,摁到他头顶,笑问道:“你喜欢我吗?” 宋映白咬住自己的舌头,含糊的发出一串音节,叫人无法分辨。 他发现这招不错,就算说出心里话,对方也听不清,得意的朝黎臻挑挑眉。 黎臻眯起眼睛,俯身又吻了他一阵,真的是一阵,把宋映白都亲傻了,半晌都呆呆的看着他。 “你要是再咬舌头,这就是惩罚。” “你这是趁机占我便宜吧?” “不想被占更多就说实话。”黎臻道:“你投降吧,你自己想想,我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吗?今晚上一定要问到我想问的!” 宋映白觉得自己能动弹的身体部分更多了,一咬牙,鼓足劲坐了起来,然后就被黎臻又压了回去。 “说,你喜不喜欢我?” 宋映白故技重施,呜呜啊啊啊的无法辨认音节。 黎臻一咧嘴,“不是吧,这么愿意跟我接吻?” 宋映白怒道:“要点脸吧你!”紧接着不受控制的又加了一句,“不过也不是很反感。” 黎臻笑意愈浓,跟他额头抵着额头,四目相对,轻声暧昧的道:“那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就一句……” “……我……我……”宋映白断断续续的道:“我……不……” 听到“不”这个发音,黎臻一阵绝望,难道他心里真的不喜欢自己?但随即,宋映白剩下的话将他救了回来,“我……不……知道……” 黎臻反问,“你不知道?” “……你在我心里比任何人都重要,甚至可能比我自己还重要一点,你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一定比任何人都难过。你对我表白,真的吓到我了,我宁愿你什么都没说过,我还能跟你继续当朋友,你突然这样,我不知道怎么摆放自己的位置,朋友做不了,爱人做不到,看见你头疼,看不见你又想你……”宋映白眼尾泛红,又羞又恼。 黎臻有所触动,“……我知道了。” 宋映白默然,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想说的话。 “我能抱抱你么?” “……好吧。” 黎臻笑道:“遵命。”将他心疼的抱在怀里,“以后你别躲着我了,我也不逼迫你了,咱们慢慢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你对我冷言冷语,你心里也不舒服,何必强行跟我分开,让你自己也痛苦。既然都离不开彼此,咱们就和好吧,就算到最后走不到一起,那也是自然发生的,而不像现在这样人为中断,让大家都痛苦。” “我不想给你希望,最后再让你失望……” “失不失望我说了算,你别替我做决断。” “我不是断袖……”宋映白道。 “我也不是,我就是喜欢你,别的男人肯定不行。”黎臻在宋映白额头轻吻了下。 “我也是。别人要是抱我,我早翻脸了。” 黎臻笑着将他搂紧,“唉,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 —— 宋映白呆坐在炕上,双眼处于放空状态,仿佛就剩一具空壳。 他昨晚上竟然跟黎臻抱着睡了一夜,还说了一堆肉麻的话,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时黎臻走进来,“马都喂好了,天就要亮了,咱们可以回城了。” 宋映白腾地站起来,揪住黎臻的衣襟,疾言厉色的威胁道:“昨晚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我怎么会说出去,我巴不得这是咱们两人之间才知道的秘密。”黎臻说完,走在了前面。 宋映白无语凝噎的跟着他,出门翻身上马,就听黎臻笑道:“宋映白,你喜欢我吗?” 宋映白朝他做了个鬼脸。 黎臻一挑眉,轻笑,“看来药效已经过了。”说完,打马行在前面。 宋映白一边跟着他一边想,幸好药效过了,否则回城就麻烦了,哥哥一问昨晚上发生什么,还不得全说了。 不过自己这种常年口是心非的人,竟然遭遇了吐真剂,堪比凌迟。 宋映白想通了什么,驱马赶到黎臻旁边,狠踹了他一脚。 “怎么了?”黎臻莫名其妙。 “那个老头喂我药丸,是你指使的吧?为了撇清关系,还在我跟前假模假式的做戏!” 黎臻憋住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第96章 宋映白一路上没再理黎臻, 等到了裴怀珹的府邸,才下马对黎臻道:“快进去吧, 不过, 你得想一想怎么解释你的血液能救人这点。” 哥哥那么聪明,一定会猜出来这件事跟黎臻有关系,必然迁怒于他。 “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一会进院子, 我先去找个小瓷瓶,装一些血液,然后由你给你哥哥抹上, 等他醒过来,你就跟他说, 是那个老头的血液, 那个老头是个狗妖, 已经被咱们杀了。”黎臻道:“至于细节,你随机应变补充吧。” 宋映白不得不佩服黎臻, 这的确能够把事情糊弄过去。 进门后,宋映白径直冲进卧房看看,门口的守卫是裴能的人,一开始还拦着宋映白不让进,直到裴能从旁边的屋子出来, 脑袋上缠着绷带, 一挥手, “让他进去。” 宋映白忙踏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保持着玉化的哥哥跟,跟已经差不多变成雕像的廖中芳。 廖中芳坐在床下打坐,除了头顶外,都已经变成了雕像。 裴能小心翼翼的跟进来,焦急的追问,“怎么样?有解决的法子了吗?这都一天了,时间再拖就瞒不住了。” 宋映白道:“我们抓住了罪魁祸首,取了他的血液,只要将血淋到玉雕上,人就可以恢复。现在血在黎大人那里。” 裴能道:“那黎大人呢?” 这时候就听黎臻道:“解药来了。”手里捏着一个白净的瓷瓶,递给了宋映白,“你来吧。” 宋映白接过瓷瓶,向着哥哥面门倒下一流鲜红的血液,然后就看到他一点点恢复了原样。 “太好了——”裴能扶着额头,因为一块石头落了地,突然间浑身放松,竟然晕了过去。这一次,宋映白眼疾手快,没有再躲,将他扶住了。 黎臻过来将裴能扶到一旁的桌前坐下,“你慢着点。” 而廖中芳那边同样处理,很快,他也变了回来,只是和宋映白当初一样,还不能立即自由行动,但是意识应该都恢复了,所以这时候说话要特别注意。 黎臻绝不多说一句话。 宋映白便对着哥哥编造了一番,说那老头是狗妖,因为争婉玉姑娘的怨恨,对他下了诅咒,让他碰触的人都变成了玉雕。 不过现在事情解决了,取了黑狗要的血,让大家复原。 大概了过了半刻钟,就见裴怀珹慢慢坐了起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怎么知道狗妖的血,能将人变回来?” 他的表情微怒还,显然这次的遭遇让他充满了恨意。 “因为后来我也变成了石像,是黎大人斩杀了黑狗妖,血溅到我身上,我由此复原,所以才知道的。” 黎臻道:“宋千户说的对。” 裴怀珹上下打量黎臻,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似乎在怀疑什么,但苦于没有证据,虽然不甘心,但只得作罢,“原来是这样,谢谢黎大人出手相救。” 黎臻装作冷漠的道:“不客气,大家在一起做事,彼此帮助是应该的。这里没什么事了,我走了。”说完,干脆的离开了。 等他走了,裴怀珹又待了一会,便可以下地走路,而廖中芳那边恢复的更快,行动已经和之前无异。 不过他对那个黑狗妖的事情很敢兴趣,问了宋映白很多问题,最关键的便是:“这个妖物的法力十分高强,你们怎么打败他的?” 宋映白心虚,不过遇到这种不会回答的,只需推到黎臻身上即可,“我不清楚,当时我也变成了玉雕。” “那你没问他吗?” “其实我们最近关系闹得很僵,都不怎么说话了。”宋映白说完,廖中芳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道了声抱歉,紧接着走了。 裴怀珹则道:“他没继续缠着你吧?” “我拒绝的很清楚,看样子他也放弃了。”宋映白道:“咱们别提他了。” 裴怀珹笑道:“也对,虽然他救了咱们,但有些事情态度不能变,不能混为一谈。” 宋映白心虚的附和,“是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裴怀珹又问了一些他们如何追查黑狗妖的事情,大概是想找狗妖的亲戚或者后代寻仇,宋映白一概以不清楚不知道掩盖了过去。 第二天,宋映白调任的公告发了下来,他成了裴怀珹手下的一个掌刑千户。 常出入的地点,也变成了诏狱,跟黎臻许多天才能碰到一次。 转眼入了冬,天黑得早,吃过晚饭,家家户户没什么的话,都落了锁。 一处僻静的巷子内,一个豆蔻少女哭着拍打一户人家的门,“叔叔,婶婶,我娘生病了,你们过去看看吧。” 她擦着眼泪,一边啜泣一边拍打门板,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有一个中年男人,满脸不高兴的打开了门,“别嚎了。” “二叔,我娘生病了,你和婶婶过去看看吧。”女孩抹泪恳求道。 “月兰,你娘每个月得病二十天,整日不是头疼就是脑热,没什么事的。”赵二说完,就要关门。 “二叔,不一样,我娘这一次真的病得很厉害。”月兰拽住大门,不许二叔关门。 赵二不乐意了,这月兰是他大哥的独女,早晚要嫁人,就不是老赵的家人,再者,他和大哥早分家单过了,别说他死了,就是他大哥没死,他想不管就不管。 “病得厉害,不还没死呢么,等死了再叫我!”赵二说完,将月兰推开,把门重重关上。 月兰哭得眼睛都肿了,望着紧闭的大门,绝望的回到了不远处自家的院子。 才进院门,她就听到母亲的咳嗽声。 她忙跑进屋子,见母亲趴在炕沿上,地上有一滩呕出的血,“娘——娘——” 母亲的眼睛看不到,眼看就要摔下炕,月兰忙上前扶住她。 赵娘子气若游丝的道:“我没事,只是蛊发作了而已……你又去找你二叔了?那种人,你去求他有什么用。” 月兰给母亲擦净嘴角的血迹,不停的掉泪,“娘,月兰好怕……” “你别怕。”赵娘子嘴角挂着血丝,笑道:“娘不会有事的。”可刚一说完,又一大口血呕出,喷溅了一地。 月兰哇的一声哭开,“我去找大夫,我去给您找大夫。” “别去——”赵娘子抓了一把,但是慢了一步,让女儿跑了出去。 她整个人被折磨得气息奄奄,摔下炕,爬了几步,昏了过去。 月兰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街上除了偶尔的狗吠外,静谧的吓人。 她一口气跑到最近的药铺,这里有坐堂的大夫,她之前在这里替母亲抓过药,虽然那些药粉,有的时候管用,有时候却一点作用不起。 不过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现在只想要一个大夫去看看她娘。 “开门,开门——快开门——” 敲了很久,里面传来伙计懒洋洋的声音,“打烊了,明天趁早吧。” “我娘病了,我想请大夫去看看她,求你了。” “这个时辰,大夫早回家了。”伙计道:“明早吧。” “大夫家在哪里?”月兰抽抽噎噎的道。 伙计道:“天水胡同第四家,不嫌远你就去吧!” 月兰连声道谢,擦了把眼泪,继续往天水胡同跑,天水胡同离这边不算近,而娘的情况那么急,她得抓紧时间了,她憋足一口气,开跑! 她跑得太急,横穿胡同的时候,没看清前方来的马车,几乎被一辆马车撞翻。 她跌坐在地上,手掌破了皮,鲜血淋漓。 “你没长眼睛啊?!”车夫怒骂道,“大晚上奔丧去吗?这么急!” 这时车帘撩开,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公子探出头,瞭了眼月兰,顿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竟然跳下马车,来抓她,“小蹄子,大晚上一个人在街上浪什么呢?!你是哪个院的?” 所谓院就是勾栏院,大概以为她不是好人。 “我不是哪个院的,别碰我!”月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脚扭伤了,才站起来就又差点摔倒。 “哈?!一看你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谁好人家的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街上溜达?!”男子反倒变了脸,指责上了月兰。 月兰不敢跟这个人争执,一瘸一拐的要跑,却在这时,嘴巴猛地被人从后面捂住。 她被往车上拖着,她拼命的挣扎,但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是一个醉汉的对手。 加上有马夫和车厢内另一个人的帮助,几乎是瞬间,她就从街边消失了。 车厢内虽然有灯笼,但对她来说,却如同的黑暗地狱。 不要,娘,救我,救救月兰…… 马车驰进了夜色中,谁也不知道这样平静的夜里,消失了一个女孩。 月兰被发现,已经是五天后了,人像废弃物一样被随意丢在了她家附近的水沟里。 有人认出了尸体是月兰,突然兴奋了起来,毕竟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死了,更刺激,更有谈资,待日后向别人谈起的时候,也更生动鲜活。 “这不是赵月兰么,她爹去年死了,她跟着她那个瞎娘一起过日子,怎么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啧啧,死的时候连件衣裳都没穿。可怜可怜。” “怕是报应。”人群中有人道:“听说她娘就不是个贤惠的,而且来历不明,因为她,赵家两个兄弟阋墙,过不下去分家了。古时候撺掇兄弟分家的女人都要下拔舌地狱的。女儿遇到这样的事情,是娘不积德。” “我见过她,下巴尖尖的,狐媚子脸,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眼睛瞎了,怕也是报应。” “嘘——赵娘子来了。”有人悄声道。 就见赵娘子披头散发,脸色煞白,青天白日下,竟然也像个鬼。 她的眼睛,没有黑眼仁,全部是眼白,愣愣的睁着,令人不寒而慄。 她赤着脚,一步步走来,她所到的地方,人群不由自主的避开,给她亮出一条路。 走到女儿的尸体前,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刚才还津津有味谈论的人们,见此情景都再说不出任何的风凉话,默默低下了头。 这时候有人听到赵娘子的口中呐呐自语,“一个都不能放过……全部都该死……” —— 主人在酒楼上面逍遥,马夫在楼下无聊的喂着马匹。 还是那天晚上刺激,连他也能掺上一脚。 他们家李少爷,武少爷,还有他,也算是同靴之乐了。 后来那个小姑娘到哪里去了?好像被少爷带回了卧房,不过,被玩成那样,少爷还会留下她吗?不嫌脏吗? 他将豆饼递到马嘴边,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次,每一次,马只会用嘴唇夹起豆饼,并不会伤他。 但这一次,坑吃一口,马咬了他手掌一下,疼得他直咧嘴。 他想咒骂它,却发现喉咙说不出话,使劲一咳,吐出了一个带血的钉子,他用手指伸进口中,颤抖的又取出了一颗钉子。 满嘴的钉子扎烂了他的舌头和嘴巴。 而这时,他看到周围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野狗,呲着雪白的獠牙,一步步逼近他。 你们是畜生,离我远一点! 他发不出声音,在心里惊恐的骂着,但忽然发现这句话,那个女孩也这样骂过他们。 他看到野狗猩红的大口朝他咬来。 天下起了雪,是今天的初雪,他躺在地上,任由野狗啃食他的身体。 为什么他的脖子明明被咬断了,却还有知觉,每撕掉一片肉,他都能感到令人昏厥的疼痛,不仅如此,他甚至能听到野狗啃食他骨头的声响。 为什么,为什么…… 他究竟怎么样才能死掉?难道要全部的血肉被狗吃掉吗? 与此同时,楼上的雅间内,李大公子正拥着歌姬大快朵颐,几天前发生的事情,早就抛到了脑后。 他对那个女孩做的事情,不过是和他对丫鬟做的一样,而且那个女孩死了,也不怪他,是她太弱了,不经玩,同样的程度,为什么别人没事,就她死了呢? 而且她之前哭着要回家,他不是把她的尸体送回家了么,哈哈,对她还算不错,她应该瞑目了。 “爷,吃菜。”陪酒的歌姬递给他一筷子菜。 他一口咬住,嚼了几下咽到口中,“嗯,不错……”不知为何,他突然被刺激起了胃口,亲自夹了几筷子到自己嘴里,吃得太猛,嫌筷子夹的慢,便开始用手抓。 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手指,一瞬间,他觉得这才是至尊的美味。 “……真是秀色可餐啊……” 这句话他前几天也说过,是调戏那个女孩的时候。 他试着咬下自己的手指,咽到了腹中,虽然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昏过去,但他却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他想吃的更多。 这样的情景,吓坏了旁边陪酒的歌姬,尖叫着跑了出去,等她们带人回来,发现李公子满嘴鲜血的在嚼着什么,是他的眼睛吗?因为他的眼眶只剩两个血窟窿,眼球已经不在了,或许成了他的食物。 有胆小的,当即吓昏了过去。 自然,也有胆大的伙计,上前按住了李公子的手,却发现他嘴里嚼的东西不是眼球,而是他自己的舌头。 “疯了,李公子疯了——” —— 宋映白休沐在家,最近调到诏狱那边,跟黎臻见面都不方便了,前几天他去这边送文书,两人远远相视了一眼,黎臻朝他微笑,他虽然扭开脸,但忍不住笑了。 ……所以,他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果然舍不得黎臻。 正想着,丫鬟走进来,通禀道:“少爷,外面有人求见。” 宋映白腾地站起来,难道是黎臻?……这不太好吧,他怎么这么冒失的来了,自己还没做好准备,见面说什么好? 正想着,就听丫鬟道:“那人自称姓周,来自成宁侯府。” 是周瑄?宋映白心里凉了半截,但也不能不见。 到了客厅,周瑄见了他,寒暄了几句后,笑道:“宋千户,周某略备薄酒,可愿意到舍下一聚?” 宋映白不记得跟周瑄有什么交情,“这……” “你上次赠予我的礼物,我还没回礼。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礼物?那两个扬州瘦马?他都快忘记了,宋映白闲着也是闲着,不去的话,怕得罪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到了一间宅院,走进去一看,一张大桌,酒菜已经备齐,桌前坐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从衣着打扮看得出来,非富即贵。 不意外,能跟周瑄玩的,也不会是一般百姓。 周瑄在两人之间介绍道:“这位是驸马都尉之子武卫武公子,而这位,是宋映白宋千户。” 姓武的驸马?当今圣上倒是有个姑姑嫁了个姓武的,但这个公主不是太后所出,并不受重视。 公主尚且如此,驸马都尉,和他们的孩子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普通人也惹不起就是了。 宋映白客气的跟对方打招呼,不想对方气吁吁的对周瑄道:“不是说去请黎臻么,怎么来了个宋映白?” 不想周瑄笑道:“别急,宋映白来了,黎臻也就快了。” 宋映白脸上一热,难道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他想朝周瑄竖个中指,而这个时候,就听外边通禀,“少爷,黎大人来了。” 武卫就跟看到救星了一样,腿都不好使了,扶着桌子才站起来,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他一定镇得住那玩意。” 镇得住?宋映白盯着武卫,你想让黎臻镇住什么? 第97章 宋映白纳闷间, 黎臻已经走了进来,但是一看到宋映白,转身就走。 你做戏还真认真啊,宋映白心想,便也学着他的样子, 哼道:“我也告辞了。” 周瑄忙上前拦住黎臻, “别走啊, 来都来了。” 黎臻瞅了眼宋映白道:“有他在, 我就得走。” 这时候武卫积极的道:“那就让宋千户走吧, 黎大人在就行了。” 黎臻一听这话,不满瞪了他一眼, 他自己可以说,但是别人说让宋映白离开就不行, 周瑄却看得明白,黎臻和宋映白之前交情非同一般,最近不知闹了什么别扭, 但说和好还不快, “其实今日请二位来, 是为了一件十分奇特的事情, 咱们就先放下成见罢。都是我的错, 行么?千般百般都是我不好。” 说着,将黎臻请入席中。 黎臻也怕装的太像, 真的下不来台, 便半就半就的坐下了。 而宋映白那边, 周瑄也是好言相劝,他不能不给人家面子,也坐到桌前,不过是在黎臻对面,将脸扭到了一旁,故意不看他。 武卫先敬了黎臻一杯,就迫不及待的说起了“正事”,“黎大人,实不相瞒,最近有人想要对我不利,希望您能救救我。” 黎臻之所以坐在这里,全是因为宋映白在,对武卫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随口道:“有人对你不利,你就报官好了。还是说,你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不能报官,私底下来找我。” 要是平时,他也不会上来就怼人,只是武卫刚才说得话,惹了他不愉快。 武卫忙道:“没有,没有,就是有一天我跟李公子喝多了,打赌去了一个墓地,然后……没几天,他就遇鬼了,发了疯,我害怕我也会中邪,所以想请黎大人帮帮我。” 宋映白在一旁道:“你刚才还说是有人对你不利,怎么又变成了墓地的鬼了?” 他对武卫印象也不好,所以也不客气。 武卫改口道:“我刚才说错了,是有东西对我不利,所以能不能请黎大人把佩刀借我一用,挂在房中镇宅,等风头一过,我就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黎臻道:“你与其借我的佩刀,不如去请真正的高人帮你。” “我、我请了廖道长,但是……他也帮不上忙,说这种邪鬼的法术,他从没见过。” 宋映白道:“那你就上路去龙虎山好了,那边有高人,一定能帮你。” 武卫拍案而起,“我、我要是能离开京城,还至于在这里求黎大人吗?” 他一拍桌子,突然嗷的一声叫了起来,捂着手掌,疼得直咧嘴。 宋映白清晰的看到他手掌心冒出一截针头,武卫捏住露在外面的半截,小心翼翼的拔了出来,然后扔在了桌上。 就是一根寻常的绣花针,可它怎么跑到武卫掌心里的? 周瑄愣怔的问:“怎么回事?伺候你的人也太不小心了。” 武卫听到这句话,扭曲的苦笑道:“既然你们都看到了,我不瞒了,这是最近两天从我身体里拔出来的第十四根针。不知道怎么进去的,突然就钻破皮肤冒出来,手掌,脚掌,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位置。” 宋映白心想,这要是从眼睛冒出来,不就瞎了么,“我觉得这不像鬼魂报复,倒像是活人对你下咒。你应该查查你们戏弄的坟墓主人的亲戚,给人家陪个不是,多赔点钱……” “我找了,找不到!”武卫喊了起来。 是啊,他能不找吗?可是那个女孩的母亲失踪了,她那个二叔前几日打水,掉进井中淹死了。 黎臻不慌不忙的道:“你到底干了什么,以至于人家这么恨你。” “你们难道不应该考虑这件事的危险吗?为什么反倒一上来就指责我?”武卫叫嚷了起来。 周瑄见双方的关系变僵,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筹备一场成功的筵席真是难啊。 “没有指责你的意思。”黎臻道:“我知道的情况是,最近有个皇商家的儿子,姓李,跟你刚才提到的姓氏一样,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他疯得厉害,据说连自己的舌头和腮帮的肉都吃,他家人只好把他捆了起来,嘴也塞上了,听说这人平日无恶不作,可能是哪个债主找上门。如果咱们所说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你跟他去墓地做了什么,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宋映白听出来了,黎臻的意思是姓武的自己做了坏事,活该,他懒得管。 黎臻说完,起身要走,武卫见状,忙道:“你不能走,你得救救我,咱们好歹是亲戚。” 周瑄则劝武卫,“你到底干了什么,你不说实话,怎么对症下药?” 武卫还是支支吾吾的,宋映白看出来了,做的事情恐怕说出来,跟死也差不了了多少,所以才一直闭口不提。 黎臻不理他,离开席位,就要出门,就听身后的武卫低声道:“我没参与,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最后摸了几下而已。” 宋映白闻言,有些嫌恶的看向武卫,不用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周瑄将黎臻劝回来,“他要说了,你就听听吧。” 武卫捂着脸坐到椅子上,低声道:“是姓李的,喝多了酒,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非要人家去酒楼陪他喝几杯,人家不愿意,他就把她给打了,丢到了路边,后来那个女孩子就死了。” 宋映白一听,这不是人渣么,刚才还敢推到鬼神身上,“就是说,你们喝多了,看到路边的姑娘,就把人掳劫到马车上,人家不从,就把人家打死了?” 可这是真相吗?不从?还是强迫人家从了?人渣的话不能信,以最大的恶意推断对方的罪行才是合理的。 “不是我!我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才说完,他嘴里喷出一口血沫,他从口腔里颤抖着拿出一根带血的钢针。 “你们活该。”黎臻道:“受着吧。” 武卫哭道:“救救我吧,我真是无辜的,我不是主谋,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去找过那个姑娘的家,希望给她们赔偿,但是她的母亲失踪了。附近的人说,那个女人来历不明,一定是她干的。像她这样会使用巫术的人,怎么能放任不管呢?万一她诅咒当今圣上……你们一定得管。” 的确,操弄邪术,罪该处斩,黎臻会把这个危险的人抓起来,但肯定不是现在,“好,我知道了,但你的事情,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周瑄也很尴尬,早知道武卫做了这样的事,他肯定不从中穿针引线,“不行的话,你去龙虎山求救罢。” 宋映白挑眉,不知道龙虎山会不会救一个人渣。 武卫哭着喃道:“我只是恰好在那辆马车上而已,我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黎臻从不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事,事实是很多犯人临死前还会美化自己,编造对自己有利的谎言,“你是无辜的?那么为什么你还好好的?” 武卫茫然道:“就因为我是无辜的,我现在才好好的,难道不是吗?” “是么,我听说李姓皇商之子发疯的时候,他的车夫已经先他死了,死相凄惨,而他的主人却活着。从你刚才的说辞判断,主谋是那位李公子的话,他的罪孽最大,他应该死了才对,可惜他却活着,死的是他的车夫。” 宋映白懂了,“如果真是姑娘母亲的报复的话,在她看来车夫反倒是最轻的,给了他一个痛快的,而李公子却不人不鬼的活着,延长痛苦。” 所以,她对武卫不出意外,打算从精神到肉体一点点凌迟。 黎臻挑明,“武卫,你被留到了最后,现在每天只是吐几根针,我猜,对方要一点点的折磨你。” “我什么都没干。”武卫一口咬定,“我只是旁观而已,我没碰过那个女孩,我敢对天发誓。” 如果是别人,说不定被糊弄了,但是对宋映白他们却不起作用。 武卫的话,乍一听好像很清白,但这世界上心里扭曲的人很多,其中某一些并不需要直接伤害对方才能获得愉悦。 宋映白冷声道:“那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在一旁出主意吗?” 武卫一愣,眼前浮现出了那晚的情景,他确实没有碰触那个女子,但全程他都在旁边出谋划策,看着别人凌虐他人,比他自己出手更能获得满足,甚至不需要为此背负任何的负罪感。 甚至在最后,他假装要送女孩回家,问出了她家的地址,然后转头就提议,“送她回家,她一定会告发咱们,但是我们可以将她的尸体送回去,对她母亲也是个安慰。” 他承认,他说句话的时候完全充满了恶意,甚至想象到母亲的痛苦,他心里的愉悦感翻了一倍。 他记得姓李的听完,拍手说好。 “我……没有。”武卫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声回敬,“我是无辜的,姓李的平日出手大方,我受了他不少照顾,所以不敢反对他,我真是无辜的,呜呜呜……为什么没人相信我……” 话音刚落,他一声惨叫,宋映白就见他右眼中冒出了一根银针,刺破了眼球。 周瑄吓得往后一躲,差点撞翻椅子。 “啊——”武卫仰头四下求救,想碰又不敢碰,“我、我该怎么办?”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周瑄抖声道:“要不然拔出来吧?” “拔?你开完什么玩笑?!”武卫单手捂着眼睛,朝屋内的人道:“我疯了才会找你们帮忙,你们都是见死不救的凶手!”说完,往门外走。 他要回家……他要回家找母亲,让她进宫求救,不管自己犯了什么错,她都会替自己收拾麻烦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的…… 没人拦他,但就在门口的时候,他嚎了一嗓子,扑倒在地。 宋映白就见地上留下两个血脚印,血是从武卫靴子底渗出来的。 武卫满地打滚,将靴子脱下来,雪白的袜子早成了鲜红色,仔细看,能看出从脚背上扎出来的银针。 黎臻见这邪术如此厉害,也不得不重视,上前问道:“你们掳劫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武卫不记得他们问过她的名字,因为她对他们来说就是个玩物,没人会主动问一个物品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的住址。” 他便将女孩家的位置告诉了黎臻,不忘哭着求道:“快去查查,救救我吧。” 黎臻径直往门外走,宋映白跟上来,“你打算救他?” 黎臻道:“怎么可能救这种人,只是武卫死了,他母亲一定会进宫哭诉,到时候他死于邪术的事情,皇帝说不定还会过问。与其被动等着皇上发令,不如主动去查。” 宋映白觉得有道理,他们就是做这行的,但故意揶揄道:“你不怕惹火上身?也对,你有那个老仆人保护。” “他已经走了。” “走了?”宋映白有些吃惊,“那你的父母……” “据说现在没空,等有空了就会回来看我们。”黎臻加了一句,“希望他们回来的时候给我抱一个弟弟。” 宋映白心道,就你那性格不给你生个弟弟,你就不走断袖之路了?我看未必。 忽然想到黎臻断袖也是跟他断,不由得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大舅子最近没带你去喝花酒吧?” “……”宋映白沉默,经过上次变玉雕那件事,最近这段日子哥哥倒是不提喝花酒的事了。 “我就知道没有。”黎臻笑道。 两人出了门,黎臻笑着低声道:“别忘了,咱们现在对外还是闹僵的关系,你别跟我走得太近,否则不好向你哥交代。过几天,我晚上去找你。” 宋映白怎么感觉他俩像偷情似的,而裴怀珹就是横加阻拦的家长,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反倒岔开话题,“你一个人去找那女人不会有危险吗?” 黎臻就当宋映白同意了,“我就是去转一圈,向邻居打听打听情况。若是以后皇上问起来,我也算有所调查,不能怪我渎职。”黎臻翻身上马走了。 宋映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牵着马缰郁闷的想,还是以前好,做什么都在一起。 —— 翌日,宋映白听到消息,说武卫他娘进宫向太后哭诉,说周瑄要杀她儿子,人好好去周瑄那里赴宴,回来的时候神志不清,被扎了满身的银针。 国朝律法规定,只要有人控告,不问案情,先将被告收监。 武卫的确是打周瑄那回来“病”成那样的,第一嫌疑人就是周瑄。 虽然宋映白跟黎臻也在场,但是这俩动不了,便先将周瑄收押了再说。 原告和被告都有来历,一个是公主之子,一个是侯爵之子,自然不能收到一般的大牢里,诏狱成了首选。 宋映白见到周瑄的时候,他正郁闷的踹墙,“我就不该当好人!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东西!” 看到宋映白出现在门口,忙扑到栏杆边,“你们得替我作证,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放心吧!我这就放榜捉拿那个女人,还你清白。那日武卫所说的话,我和黎大人都可以作证,连武卫自己也承认是做坏事遭了人家母亲的报复。” 周瑄哭丧着脸,“对啊,我好心帮他,他却诬陷我。”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不管怎么说,你和黎臻有些交情,把你扯下水,我们为了洗清你的清白,一定想方设法把下邪术的女人找出来,”宋映白分析。 “恶毒!真是太恶毒了!”周瑄骂道:“他可真是个混账!难怪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果然别人怎么报复他都是应该的。” 宋映白安抚道:“你不要担心,你在这里很安全,不会对你动刑的,好好待几天,会水落石出的。” 周瑄气鼓鼓的道:“我以后再不多管闲事了。” 这时候,身后有人来报,“宋千户,门外有一个女人要自首,她说周公子是冤枉的,她才是犯人。” 本来这种事不必惊动宋映白,但涉及到刚关进来的周瑄,所以才通禀他。 周瑄震惊,“真是那个女人吗?” “我去看看!”宋映白离开周瑄,快步来到大门外。 一个形如鬼魅的女人跪在地上,周围围了一圈锦衣卫校尉,见宋映白来了,有人道:“大人,就是她!” 宋映白已经打听到这个女人姓赵,“你是赵娘子?你说你要自首?” “那位被冤枉的公子是被关在这里吧?”赵娘子抬眸,笑道:“我来了,将他放了吧,我做的,我承担,与旁人没关系。” 宋映白被她的眼睛吓的一惊,“将她收押!” “不必锁我,我既然来了,是不会逃的,你们难道怕一个瞎子吗?”赵娘子冷笑道。 宋映白道:“好,不锁你,那么你跟我来吧,有话进去说。”说完,走在前面。 赵娘子站起身,跟在了宋映白身后,周围的人气氛凝重的跟着,做好提防,就怕她突然攻击宋千户。 宋映白不是不怕她,只是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她没伤害别人,也没伤害其他人的意思,那么给予一定的方便并不过分。 就这么往内走,突然,宋映白迎面碰上了哥哥。 裴怀珹正要奉旨入宫,看到弟弟领着一个披头散发浑似疯癫的女人,不禁道:“这人是谁啊?” 当诏狱什么是地方,阿猫阿狗都能进吗? “她自称是周瑄案的犯人。” 诏狱里案情重大的案犯多了,知府尚书都关过,一个小小的周瑄又没实际官职,就是武卫,不过是个庶出公主的儿子,哪劳裴怀珹挂心,“哦,那你问问吧,别太累了。” 他说完,发现这个女人用古怪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令他很不舒服,“快把她带走!” 却见这个女人一步步朝她走来,突然抓着他的衣襟,表情扭曲的咆哮道:“你为什么待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去复仇?你难道不恨他们吗?我看得到!我看到他们对你爹娘做的一切!难道你看不到吗?你有恨意,为什么不去复仇?” 裴怀珹连连后退,直到身后碰到了墙壁才停下。 “……镇抚……裴镇抚……”他回过神来,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唤他,而弟弟的表情最为着急。 他发现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并没有上前抓着他的衣襟,而从旁边人的表情看,似乎只有他听到了她的叫声。 “她……”裴怀珹看着宋映白,指了下女人。 “她怎么了?”宋映白反问。他刚才只看到哥哥一瞬间好像被人逼迫一般的不停后退,直到撞到墙壁。 “……没什么……”裴怀珹道:“把她关起来,谁都不许审问,我回来后要亲自提审。” 第98章 宋映白见哥哥这么说,虽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但也只好按照他的吩咐道了一声是。 裴怀珹心有余悸的又看了那女人几眼, 因为怕耽误入宫的时间, 急匆匆的走了。 宋映白叫人将赵娘子单独关押到一个囚室后,从小窗内观察她,见她跪在地上, 一言不发,但是似乎知道宋映白在看她, 偶尔抬头都能准确的捕捉到他的眼神。 快到傍晚的时候, 裴怀珹回来了,脸色很不好, 和他每次从宫里回来一样。 “那个女人在哪里?我现在就要提审她。”裴怀珹对宋映白道:“你也来。” 宋映白他们来到关押女人的囚室, 裴怀珹让其他人都退下。 充满霉味的囚室内, 只有他们三个人。 宋映白觉得这个行为有点冒险, 毕竟这个女人很危险, 低声对哥哥道:“咱们要小心些。” “我不伤害其他人。”赵娘子阴测测的道。 裴怀珹开门见山的道:“你之前对我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不要装傻, 当然,我认为你不会, 如果你想装傻, 就不会主动跟我提起。说吧, 你有什么目的。” 宋映白并没见过女人跟哥哥有过对话, 不由得怀疑之前哥哥突然受惊跟她有关系, 狐疑的看向赵娘子。 “我的目的?我对你没什么目的, 只是我嗅出了你和我有一样仇恨的味道。” 裴怀珹冷笑, “我仇恨谁?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有察觉而已,但仇恨一直都在。” 宋映白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危险,暗暗握紧了拳头。 裴怀珹思忖半晌,道:“你对我提过我的父母,你为什么会知道他们的事情?” “我从身上看到的。刻骨的恨,和我一样,为什么不复仇呢?像我一样。” 宋映白惊愕,他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赵娘子身为一个瞎子,能调查清楚残害她女儿的凶手,所用的必然不是一般手段,因此,她或许某种能力,能够通过仇恨看到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现在,他从裴怀珹身上看到了和她一样的东西。 “你是说你能查到我们父母的事情?”宋映白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不能查,只是看到罢了。”赵娘子说完,解开衣领,露出一个碗口大鲜红的伤口,在宋映白跟裴怀珹的注视下,有一只像虫子又不是虫子的黑色蠕动物体钻了出来,探了探头又钻了回去。 宋映白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娘子悠悠的道:“我不说又如何?对我用刑吗?来吧,所有的酷刑加起来都不如它带给我的痛苦的万分之一。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只是为了我的女儿,可惜她现在也没了,我这条烂命,早就死了。” 她虽然是笑的,但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裴怀珹道:“话虽这样说,但如果你能帮助我看到我父母的事情,我可以安排你们合葬,否则像你这样的罪犯,没人敛尸,只能暴尸荒野。” 赵娘子缓缓站起来,“你怎么不明白,就算没有任何条件,我也会帮你的。我想看到鲜血淋漓,人头落地,哈哈哈——” 宋映白见她疯疯颠颠的,对裴怀珹道:“小心有诈。” 但是裴怀珹早已不管不顾,“没关系,总不至于比现在更坏。” 赵娘子用惨白的眼珠盯着宋映白,“奇怪,你们分明是兄弟,为什么你身上却没有戾气?” “我忘记了。”宋映白断然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是兄弟的?” 赵娘子歪着脑袋看宋映白,喃道:“我就是知道。” 裴怀珹急迫的道:“不要纠缠这样的小事了,快让我看到我想看的!” 赵娘子阴森森的冷笑,“好呀。”说罢,手指伸进伤口中,连带着血丝,将刚才那个虫子取了出来,放在掌心,“它可是个了不起的小东西,来吧,让他们看看恨意的来源。” 那黑色的虫子竟然吐出两个跳蚤大的甲虫,飞到了宋映白和裴怀珹跟前。 “它要钻进你们的眼睛里。”赵娘子道:“敢,还是不敢?” 是指他们敢不敢让这东西钻进眼中,宋映白心里有提防,别开脸,“哥,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不能这么相信她。” 她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约束她。 裴怀珹犹豫了下,但试过无数种方法都失败的他,现在却顾不了那么多,就算让他付出代价,只要能够看到父母的事情,他都愿意,“这个东西会寄生在我身上吗?” “不会,母体在我这里,它的孩子们会回来的。”赵娘子道:“当然,你也可以不信。” “我信,就凭你一见到我,就提到我父母的事情,我信你。”裴怀珹道:“当然,如果你敢蒙骗我,我也会让你付出代价。” 赵娘子叹道:“我哪有什么代价可付出的呢。”说完,一扬手,让两个小虫子朝裴怀珹和宋映白飞去。 裴怀珹没有躲避,那小甲虫顺着他的眼角钻了进去,看的宋映白很是惊恐,“哥——” 接着,就见裴怀珹捂着脑袋,叫了一声,跪在了地上,身体不停的颤抖。 宋映白扬手打开小虫,扶住裴怀珹,“哥——”对赵娘子怒道:“你干了什么?” “你也看看不就知道了?”赵娘子面无表情的道:“你不陪他吗?” 宋映白咬了咬唇,断然拒绝,因为他知道就算他让虫子进入体内也看不到什么。 因为他的魂魄并非是这个世界的。 而这时裴怀珹只觉得,仿佛被人挖去眼睛一般的巨痛,眼前一白,好像灵魂被抽离了出去。 一些奇怪的记忆向他涌来。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推进了满是蛇蝎毒虫的深坑,她哭喊嘶叫,很快被湮没在了其中。 后来小女孩长大了些,被殴打被凌虐,一个男人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折磨她。 “你要学会用你的恨意喂养它,它会成为了不起的蛊王。”男人说道,他的衣着打扮和说话的腔调不像是中土这边的人。 接下来,是这个男人接受别人朝拜的情景,而小女孩冷冷的站在帘子后,看着他。 一场大火,女孩烧死了男人,向北方逃来。 在路上她认识了另一个男人,一个老实憨厚的小商人,她跟他来到京城,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婴。 察觉到寄主心态变化的蛊王开始反噬,她的身体溃烂呕血。 直到女儿的死,强烈的刺激了她,滋生了无尽的恨意,体内的蛊活了过来,她变得更有力量,不费什么力气就查到了伤害女儿的凶手,接着便是顺理成章的报复了。 裴怀珹源源不断的感到了她心里的憎恨,从出生从有过一天好生活的怨恨,连养育女儿这样最简单的幸福也失去的憎恨,她恨仇人,恨自己,恨一切。 他脑袋要裂开了一般,这是小虫子带来的赵娘子的记忆,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汹涌的挤进了他的脑海中。 “啊——”就在他头疼欲裂,痛不欲生的时候。 突然,周围安静了下来,房檐的雨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节奏曼妙,让人内心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他站在屋檐下,视线比平日的他矮了许多,双手也显得稚嫩,明显是个十二三岁小少年的手。 他看到一间还算富裕的宅院,干净整齐,刹那间,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冲击了他的记忆。 是……这里,他在这里生活过……他看着院内的摆设,他看向厢房的一个屋子,他知道那里是书房,他在那里学过写字。 突然间,他感到有人扯他的耳朵,“反省好了吗?进来吧,你身为哥哥要以身作则,你再这样调皮捣蛋要带坏弟弟的。” 他仰头,看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略显愠怒的看他,正拎着他的耳朵往屋内走。 她长得十分漂亮,哪怕多年后的裴怀珹在京城见了许多美女,但依然敢肯定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虽然生养过,但身上别有一种成熟的韵味和柔媚。 ……娘?裴怀珹恍然唤道,只是这个妇人并不能听到的他的呼唤。 “娘,我知道错了。”这时候,裴怀珹听到他所在的身体说话了。 他明白了,他回到了那个时候的记忆内,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 “你呀你,犯错认错,然后转身再接着犯。”妇人笑着戳了下儿子的脑门,“你只怕你爹,都不怕我。” 这时候裴怀珹看到只有七八岁大的弟弟,双手拘束的站在一旁,担心的看着他。 “现在你们说吧,是谁把你爹的字画涂抹了的?”妇人叉着腰,无奈的说道。 “是哥哥。”弟弟指向他。 “……好吧,是我。”裴怀珹听见自己说,但他心里却有种感觉,涂抹了父亲字画的人不是他。 “什么叫‘好吧’?等你爹回来惩罚你吧,好了,去廊下继续站着吧。” “娘,您就替我求求情吧。” “这一次必须好好惩罚你,否则你不长记性!”妇人又戳了他的脑门,表情虽然是生气的,但眼里却饱含疼惜。 “娘……” “撒娇也没用!” 接着,裴怀珹就走出门,在廊下罚站,期间弟弟打开门,朝他抱歉的撅了撅嘴,他耸耸肩,看样子是打算把责任都抗在自己身上了。 大概过了两刻钟,他看到大门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了进来,裴怀珹一愣,是父亲,记忆越来越清晰了,这个人教自己练字的情景,相继浮现在脑海里。 他父亲身后还领了一个男人,年纪相仿,裴怀珹只觉得这人非常之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娘子,来客人了!”父亲一进门便高兴的大声道:“快备好酒好菜。” 母亲开门迎出来,行过礼,笑道:“你们先聊着,我这就去准备酒菜。” 裴怀珹看到那个男人看到母亲的时候,眼睛露出了一丝邪气,“真没想到啊,兄台,你竟然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哈哈哈,别说媳妇了,我连孩子都老很大了。”父亲朝在廊下的他招手,“过来,见过你常叔叔。” 他走过去,换了一声,“常叔叔。” 裴怀珹得以近距离的看这个姓常的人,这人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常兄啊,我最近刚画了一幅画,用的晕染技法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你帮我来看一看吧。” “哈哈。只有兄台你这样娇妻乖儿都有的人,才有闲心琢磨这些。” 裴怀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大门外。 他这时才发现他家住的很偏僻,附近是七绕八绕的河流,民居错落有致的挨着河流而建,而他们家住在最边上。 他无所事事的游荡着,眼看着天要黑了,才偷偷溜回家。 他敲响了一扇窗户,弟弟从里面打开,递给他一块点心,“哥,爹发了好大的火,他真的看重那幅画,你今晚上都不要回来了。” “……不如我去告诉爹,其实是你涂的。” “我、也是不小心嘛,我就想看看,谁知道墨汁不小心淋上了,我就……想修一修……结果越修越坏……”弟弟委屈的替自己争辩。 “好了,黑锅我替你背了。”裴怀珹听到自己爽快的道。 现在的他,虽然在这具身体内,但是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 “哥,你真好。”弟弟往客厅的位置看了眼,“哥,这个人什么时候走啊,我不喜欢他,怪吓人的。” “我去看看,你乖一点不要乱动。” 他离开弟弟,往客厅的方向猫腰走去,却正撞上从里面出来的母亲。 “你怎么还敢回来,你爹还在气头上呢。”母亲将他领到一旁,“你晚些时候再过来,现在你爹跟客人喝得正酣,你别来打扰。” “娘,这人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是你爹小时候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今天偶然碰到才领家来的。” 这时候裴怀珹就听里面那个姓常的客人高声抱怨,“我倒是想再考,但是我哪里有钱?!媳妇跑了,女儿病着,爹娘只留下一间破屋。远不如兄台你啊,你看看你,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 “你放心,我手头的余钱虽然不多,但是资助你再考还是够的。” “资助我?我不是来朝你的要钱的!你别瞧不起人!” 裴怀珹就听父亲不好意思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来,我敬你一杯,当做赔罪。” 母亲对他道:“你爹那边一会又该要酒了,我得去热酒了。” 这时候他听到父亲喊道:“谁在说话?是不是老大回来了?娘子,你不能让他再跑了!” 母亲一听,忙对他挤眼睛,悄声道:“还不快躲起来。” 他转身就跑,但天黑了,他也没往外躲,而是藏在了仓房的棚顶,等待夜幕降临后,才蹑手蹑脚的下来。 不知何时,雨又开始下了,虽然不大,但淅沥沥的,只要在院内多站一会,很容易就湿透了。 裴怀珹随着过去的自己,一步步朝正屋走去,但是他没有去喝酒的客厅,而是先去看看弟弟。 窗户开着,他钻了进去,却发现弟弟不在床上,他纳闷,发现一个黑影从窗户上闪过。 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 他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本能的捂住了嘴巴。 黑影没有进屋,而是咒骂了句,“小兔崽们都去哪儿了?” 他猫下腰,大气不敢出,心脏剧烈的跳动,他看到黑影慢慢走开后,才从窗户再次钻出去,来到了吃酒的客厅。 正屋的门半掩着,他一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腥味,这股味道虽然在裴怀珹之后数年内再熟悉不过,但这时,却是他第一次清晰的闻道。 是血的味道。 他想起来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不要进去,不要进去!裴怀珹在心里一遍遍的对自己说。 但是他的脚步还是一点点迈进了屋内,血泊里躺着一个人,是他的父亲,借着烛台的光亮,他看到父亲的身上有大片的嫣红,眼睛圆瞪着,却动也不动。 他继续往屋内走,想要找到母亲,很快,他在父母的卧房内看到了母亲,她躺在床上,脖子上一道血口,衣衫敞开,生前遭遇了什么,就连他一个懵懂的小少年,也隐约知道。 “……哥……”这时候从床下钻出来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正是弟弟。 他满面泪痕,浑身发抖,“……娘……她……” “不要看!不要看!”他忙捂住弟弟的眼睛,但自己也泪眼模糊,“不要看!” 根本无法想象弟弟都经历了什么。 “哥,我不看……”弟弟扑到他怀里。 “咱们走……快走……不要看……” 不要看,什么都不要看!裴怀珹感到他拽弟弟迅速的跑出了屋门。 在院内,他们看到了那个人影,正拿着一把滴血的刀。 “小崽子,终于找到你们了!”恶魔拿着刀朝他们扑了过来。 他带着弟弟往后院墙跑,将弟弟顺了出去,自己也翻身上去,就在对方抓住他脚腕的瞬间,跳了下去。 他们兄弟叫着救命,但是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雨越下越急,他牵着弟弟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跌进了暴涨的河水内…… 而那个凶手站在河岸边,眼神冰冷的看着他们。 而这时,他也想起了那个姓常的人在哪里见过,因为身份相差太大,叫他一开始没想到是他。 没错,是他,当今首辅常良渚。 第99章 “哥——哥——”宋映白见裴怀珹身子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似乎陷在过往的记忆中无法挣脱。 宋映白对赵娘子吼道:“快救他, 让他醒过来。” “如果他不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醒过来会恨你的。”赵娘子慢悠悠的道。 宋映白没办法,只好抱住哥哥, 竭尽全力安抚着他,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裴怀珹猛地睁开了眼睛,怔怔看着宋映白。 “哥……”宋映白担心的唤道。 却不想裴怀珹含泪紧紧抱住他,紧张的问:“你看到了吗?” “我没有……”宋映白心虚的道:“我不放心她,所以没有让小虫子入眼。” 裴怀珹只有一个感觉,万幸弟弟没有看到, “太好了,你也不要看了,不要回想起来。” 母亲被杀的时候, 弟弟就躲在床下,他经历了整个过程,全部忘掉, 对他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 “我……”宋映白不明白哥哥的话,“我没事, 你要不要紧?” 裴怀珹恍然摇头, 抹了下眼角, 而这时一个小甲虫从眼角钻了出来, 回到了赵娘子的伤口中。 赵娘子看着裴怀珹, “你现在懂我的感觉了吗?” 裴怀珹怎么会不懂,对仇人恨之入骨,恨不得剥其皮喝其血,“你的报复还是太轻了。” 赵娘子哦了一声,“或许啊,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宋映白紧张的咽了下唾沫,哥哥到底看了什么,他居然说赵娘子的报复轻微。 裴怀珹揽着弟弟的肩膀,“走,咱们先离开这里。” 等兄弟俩出了门,对守在外面的校尉道:“好生看管她,不许用刑。” 说完带弟弟来到了一间空着的审讯刑事,这里墙壁极厚,只要将门关上,里面说什么,外面都听不到,非常安全。 裴怀珹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嘟咕嘟一口喝净,虚脱一般的扶住了额头。 “哥……你是不是看到爹娘离世的情景了?”宋映白从哥哥跟赵娘子的对话中猜到了爹娘一定遭遇了不测,否则不会提及报仇。 “……是。”裴怀珹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还浑身战栗,“我们的仇人叫常良渚。” 宋映白一怔,“他不是首辅吗?”首辅其实就宰相,虽然本朝开国的时候看似废弃了宰相,由皇帝独揽大权,但事实证明行不通,一切朝政都有皇帝亲自处理,还不得把皇帝累死,于是宰相披了个内阁首辅的马家重新登上舞台。 宰相什么地位,是那么好动的吗? “但他十几年前只是个落地的穷秀才,他来到咱们家做客,杀了……爹娘。”裴怀珹尽量控制自己的音调。 “他认识咱们家?”宋映白虽然吃惊,但相信哥哥不会看错。 “那天父亲在外面偶然遇到了他,他是父亲小时候的朋友。一个偶然遇到的朋友,咱们家住的又偏僻,你我二人又失踪了,可真是天知地知,谁也不知道他曾经犯下的案子,我相信他是这么想的。” 宋映白这个有仇必报,何况是这样的仇恨,虽然那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是他却把裴怀珹当做亲哥哥,“所以咱们现在要把他从最快乐的顶端拉下来,叫他为过去付出代价?” 裴怀珹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此时兄弟两人之间的默契胜过千言万语,“我还以为你听到首辅的名字,会有顾虑。” 宋映白的确有顾虑,但他相信哥哥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退却,所以他也不会,“就是天王老子,这仇也得报!” 裴怀珹眼神阴狠的点头。 宋映白问道:“哥,你刚才看到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我是真的不记得了,要不然我再回去找赵娘子,让她放出虫子进我的脑袋看看?” “不要!”裴怀珹深吸一口气,“你不用回忆,也永远不要回忆了,你只要知道是常良渚害死了咱们的父母就够了。” 宋映白试探着问:“是不是……很惨?” 裴怀珹眼中有泪光一闪,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抱了抱弟弟,“不要再问了。” “……好,哥,我听你的,咱们从哪里动手?”宋映白道:“咱们是哪里人士?要回去查当年的目击证人吗?” “一桩十几年前没有物证和人证的凶案根本无法扳倒他。” 宋映白看得还算明白,“想收拾他,得皇帝点头。除非他有足够的罪证,否则皇上不会对他动杀意。” 裴怀珹眯起眼睛,似乎在考虑什么,半晌才道:“搜罗罪证还不容易,他一路上来,不可能没有污点。但就怕污点不足以要他的命。” “那让他失去皇帝的信任也好,如果他被外放,那就是咱们动手的好时候。”宋映白冷声道。 “我要的不只是他的狗命,我要把他一切都夺去。”裴怀珹道:“他作案的时候,只有一个女儿,如果他当时就被抓,他的这个女儿,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最好的情况,做婢女吧,不过父亲是杀人犯,也不会有正经人家要她做丫鬟,很可能流落街头被人牙子卖到了哪个山沟里。” “没错,所以除了收拾掉常良渚外,他的女儿就该流落街头,他的儿子,他应该续娶了,现在恐怕生了儿子,不管现在几岁,都不该活着!因为他们的父亲在当年就该被处斩,如果常良渚当年就被擒住,哪有他出生的份儿。”裴怀珹道:“所以,一切都该恢复原样。” 宋映白这才知道哥哥刚才对赵娘子说那句太轻了,是什么意思。 赵娘子报复的只是当事人,但是裴怀珹的报复范围扩大到了,所有在常良渚发迹过程中沾光的人。 “哥……”宋映白不知该说什么,感情上他支持杀对方全家,但是理智又告诉他祸不及妻儿。 裴怀珹想了想,才道:“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有点过了,没关系,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告诉你,因为一旦告诉你,你也会被拖下水,如果这件事成不了,也会害了你。” “哥。”宋映白道:“你必须得告诉我,报仇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来。” 裴怀珹语重心长的道:“咱们都先回去,冷静一晚上,明天再说。” 宋映白只得同意,临走前道:“我都听你的,在这件事上,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怀珹鼻子一酸,强笑道:“好弟弟,这世上真的就剩咱们兄弟俩了,我不想你再有事。” “那我不想你有事啊,有事咱们一起扛。”宋映白道:“咱们是兄弟嘛。” “好了,回去吧。”裴怀珹拍了拍的肩膀,见他送出了门。 宋映白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已是午夜时分,冷风刮着,他缩了缩脖子,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杀害父母的凶手竟然是常首辅,他在朝堂有些势力,不是皇帝下令,根本动不了他。 不过,既然他该死,那么就该送他去死。 —— 翌日,裴怀珹这边就写了奏折给皇帝。 已经查明了,周瑄是冤枉的,反倒根据自动投案的赵娘子的供述,是武卫等人奸杀赵娘子的女儿在先,以至于太过紧张而出现了鬼魂复仇的幻觉。 之前的李皇商的儿子如此,武卫亦是如此,自己大量吞服银针想通过陷害周瑄,引起重视,让朝廷为他驱鬼。 此等作奸犯科十恶不赦之徒,任由他受良心的拷问是应该,不必太多过问。 奏折递上去,几天没有回信,这就表示皇帝不想发表任何批示,等于放任自流。 而这边,裴怀珹经过几天的思考,已经想好计划,对弟弟道:“……为了报仇你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我……”还真将宋映白给问住了。 “因为咱们没有退路,如果失败,或许连京城就待不下去了,去琼州都是好的,或许只能一走了之才能保命。”裴怀珹道。 宋映白挑挑眉,“没关系,不管做什么事,风险和收益都是相当的,毕竟咱们要扳倒的可是首辅。” 陪会场一笑:“所以咱们只能成功,我不想让你舍去现在的一切。好了,按照我的计划,开始吧。常良渚有个侄子,读书不怎么样,但是做生意很有头脑,背地里开了几个酒楼,当然明面上的主人都不是他。咱们先动他,你去找个由头把他抓来,狠狠打一顿。” 这不是打草惊蛇吗?不过他都能想到,哥哥一定也能想到,宋映白觉得哥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包在我身上。” 才带人出了大门,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靠上来,急慌慌的道:“你是宋千户吧?那个女人已经关进去了,你们审了吗?快点问出解除妖术的方法啊,我们少爷要撑不住了。” 宋千户轻描淡写的道:“人家就是个弱女子,是你家少爷做了亏心事被鬼魂吓疯了,你们要做的就是看管好他,而不是来这添麻烦。” “那是个妖女!” “妖女?没看出来,她被关在诏狱,根本没机会设坛作法如何害你家少爷?”宋映白一哼,“难道你怀疑我们锦衣卫关押犯人的能力吗?” “我、我们就是怀疑!你们这样属于渎职!皇上不会饶了你们的。” 宋映白朝手下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刻推开管家,“去去去去,没看我们忙着呢么,耽误了正事,你承担得起么。” 管家被推到一边,看着宋映白他们大摇大摆走了,又气又急,却没办法。 宋映白带人直接来到一座酒楼外,仰头看了眼二楼,隐约可以听到里面传来歌姬纤细的唱腔。 “把这地方前后都包围了,剩下的人跟我上来!”宋映白一挥手,带着属下冲进了楼内。 负责看门的小厮们就见一群穿着飞鱼的人冲了进来,虽然害怕,但也得拦着,“你们不能就这么上去……” “滚开!”不等说完,就被宋映白反手一打,抽到一旁去了。 一行人噔噔噔上到二楼,对正在推杯换盏的人群道:“都不许动。” 常康叫他的宾客们稍安勿躁,起身对宋映白笑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可没犯什么罪啊。” “犯不犯罪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宋映白厉声道,见有人还在动,便不客气抄起圆瞪砸了过去,“叫你要动没听不到吗?下一次开花的就是你的脑袋。” 常康见宋映白如此凶狠,不得不道:“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叫常康,叔叔是……” “是常首辅是吧?”宋映白一挑眉,“怎么,你叔叔是首辅,你犯了罪就不可以不追究了吗?你想让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徇私枉法吗?” 常康皱眉,对方听到叔叔的名头而不退缩,那么只能说明就是奔着他来的,“这……” 宋映白一指常康,“给我捆起来带走!” “诶,你们——”周围的人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常康被捆上绑走了。 常康很不服气,瞪向宋映白,你会后悔的,早晚你们会跪着请我原谅你们的。 宋映白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冷笑一声:“你做梦呢吧。” 将人带回诏狱后,二话不说,先拷打了一番,然后往大牢里一丢,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放衙回家去了。 半夜十分,宋映白听到窗口有动静,将衣裳穿好,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户边,从里面将窗户打开,用匕首推开,小心谨慎的向外看。 “是我,快冻死了,让我进去。”窗户外传来了黎臻的声音。 宋映白站起身子,往回走,而这时,身后的黎臻钻进来,将冰凉的后伸进宋映白脖颈里,“给我暖暖。” 宋映白跳开,“我手里可有刀,伤到你,可怪我。” 黎臻笑着扯开一点衣领,“那我给你暖暖手赔罪吧。” “不稀罕。”宋映白将匕首搁到一旁,坐回床上,“你说半夜来还真半夜来啊,幸好我听见了,要是听不见,你可怎么办?” “其实我昨晚上也来过了,敲窗户你不醒,后来我冻的受不了了,只好走了。”黎臻道。 “骗人吧你。”宋映白将信将疑,看到黎臻嘴角浮起的笑意,确定他在扯谎,“你真是无聊,总编谎话,你会透支我对你的信任的。” “就是试试看你关不关心我。”黎臻低头笑,“刚才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你很担心我。” 宋映白道:“这乌漆墨黑的,连根蜡都没点,你能看见什么呀?” “我视力和你们又不样,我现在看你,跟白天没什么区别。” 夜视功能?你是狗啊?但宋映白不得不信,不想跟他继续理论了,“……别说没用的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黎臻上来就抱他,“想你了,你想我了吗?” 宋映白将他慢慢推开,“别动手动脚的!” 黎臻动作迅速的侧脸在他嘴上亲了下,“嗯,动嘴。” 宋映白握拳打向他,黎臻早有准备,握住他的手腕笑道:“我过来,是想问问你们为什么动首辅的侄子。” 这就是黎臻的套路,一旦撩的对方生气,就会说出一件严重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宋映白道:“我就知道,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天来,肯定另有目的。”说着,一摆手挣脱黎臻的牵制。 “我对天发誓是巧合,我前几天就跟你说,我要来找你,你不是也答应了么。”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我怎么没印象?”宋映白装傻,坐回床上,“首辅的侄子,动就动了,没什么理由。” 黎臻坐到他旁边,语气中有担忧,“我把你调到裴怀珹身边,可不是让你跟着他冒险的。早知道这样,我就把你留到身边了。” 宋映白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忽然笑道:“黎臻,你是不是觉得你岔开话题很成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着黎臻肩膀打了一拳,以报刚才被调戏之仇。 黎臻捂着肩膀顺势往床上一倒,“你来真的啊?” 宋映白勾勾唇角。 不想黎臻委屈的道:“以前也这样吻你,都没事的。” 宋映白一听,气道:“你是不是找揍?”跪在床上,就要再打他。 黎臻看准时机,握住他的手腕,翻身把他摁倒床上,就势搂在怀里,“你今晚上火气怎么这样大?” 宋映白挣扎了一会才安静下来,低声喃道:“……没什么。” “裴怀珹不好说,但你肯定不是那种冒失的人,你跟文官那边关系一直都很好,跟首辅又过节,有过节的只能是裴怀珹。”黎臻贴在他耳边道:“就算他是你哥,你们也没必要真绑到一起吧,他会连累你的。” 宋映白知道黎臻是真的关心他,叹道:“我们有自己的理由,你就别管了。” “你觉得可能吗?”黎臻道:“我不管谁也得管你。” “……你管不了。” 黎臻笑道:“你知道曹小川吗?在去南京前,皇上让我和裴怀珹一起审理曹小川,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关于曹小川的下场,宋映白听房家墨说过,据说被罚去守皇陵,路上生病暴毙了,但那都是哥哥的手笔,并没听过黎臻做过什么,“你做了什么?你应该什么都没做吧。” “对,我就是什么都没做。” “所以?”那为什么要理直气壮的说出来。 “你还不懂吗?纵容其实就是支持。正因为我什么都不做,在裴怀珹的手段下,曹小川很快就垮台了。如果我阻拦他,曹小川什么下场就不好说了。”黎臻道:“因为他是咱们的仇人,所以我就放任他去死了。不过,你现在和裴怀珹做的事情,我认为很危险。” 言下之意,他可能会出手阻止。 宋映白道:“你今晚上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不是啊,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来是因为我想你了,但你不想听,我才找正经事跟你说的。你不想听么,那好,咱们说回刚才的话。”黎臻把宋映白往怀里搂了搂,“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吗?” “……”宋映白不得不佩服黎臻,怎么说都是他有理。 黎臻见宋映白不回答,笑道:“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安静的把人搂在怀里待了一会,才小声诚恳的道:“我是真的担心你,你们到底怎么了?连我,你也不信任吗?” “我不想把你拖下水。” 黎臻俯身轻轻吻了他一下,“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更得知道了,你牵涉其中,就是浑水,我也得趟。” 第100章 宋映白正犹豫不决, 毫无防备被黎臻吻了一下, 又说了一番表白的话,心不由得软下来,“……的确, 除了你,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相信了。” 黎臻轻声道:“你可以相信我。” “其实……我……”宋映白不知从何讲起,干脆先讲了结论, “我们要对付的就是首辅, 目的只有一个,让他家破人亡。” 黎臻吃惊的道:“为什么?他跟你们有仇怨?”想了想,“他跟你们的父母有关?” “你怎么知道?” “你们兄弟自小分开, 之后的经历各不相同,能让你们拧成一股绳的事情, 想必只能和你们父母有关系了。而且裴怀珹这个人, 虽然睚眦必报,但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人,还有你,你就更稳重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不是深仇大恨,你不会主动对他人下手的。那么是什么深仇大恨?答案就很清楚了。” 既然这样,宋映白也就不隐瞒了, “确实和我们父母有关。常良渚杀了我的爹娘。” 黎臻一愣, 不由得将宋映白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宋映白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黎臻是心疼他,想抱紧他。但是他宋映白其实并不是裴怀珹的亲弟弟,对于父母离世这件事感受并没有那么痛苦,他只是想替原主和裴怀珹报仇而已。 “我还好,你不用担心我。”宋映白道:“我当时还小,很多事情忘记了,感觉不如我哥那么痛苦。但是我一定要让那个恶人为他曾经行为的付出代价。” “所以你们就去逮他的侄子?”黎臻琢磨不透裴怀珹的目的,“你哥哥很聪明的一个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做打草惊蛇吧?你们今日抓了常首辅的侄子,这不是等着他反击么。” 宋映白挑挑眉,“黎大人,你应该知道权力斗争中来吧,不斗怎么打败敌人?必须挑事,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抓住对方的把柄。” “这是你哥跟你说的?” “不,我猜的,我都知道打草惊蛇,我哥能不知道么。” “所以你只是假设他很聪明,然后给他的行为找借口?”黎臻道:“抓对方的侄子很不明智,会不会你哥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出了昏招?” “你觉得会吗?”宋映白反问。 “别猜他的心思了,他有计划最好,否则遭罪就是你。曹祥跟首辅关系很不错,杀于宇轩两个孩子的事情他俩就合作过,虽然失败了,但是他可不是一般的首辅,有东厂的人帮他,他们动不了裴怀珹,你最近和他走得近,就得奔着你去了。” 宋映白笑道:“如果真冲我来了,你不能保我吗?” “别忘了,外面都以为咱俩闹掰了,你现在可是裴怀珹的人。” “那你不管我了?”宋映白笑着问道,开玩笑的语气。 黎臻顺着他的话,装作为难的道:“我倒是想管,但你被东厂的人带走,我跑过去说,我看谁敢动我媳妇,你倒是平安带回来了,等回头,裴怀珹还不得把我也加到复仇名单上去啊。” 宋映白捶了他一下,“谁是你媳妇?” “口头占便宜都不行,以前看不出你这么小气啊。”黎臻笑着捏了他脸颊一下,“不过,我不信你哥对这样的情况没预料,他肯定告诉你,如果东厂的人找你麻烦,你该怎么做。” “嗯……确实告诉我了。”宋映白胸有成竹的道。 “他怎么告诉你的?” “不告诉你。”宋映白挑挑眉,“你早晚会知道了。” 现在的氛围很有打情骂俏的感觉,黎臻笑道:“你确实没必要担心,就算你真抓到东厂去了,我也会把你捞出来。” “不怕我哥事后找你麻烦?” “单相思他也管啊?我一头热还不行么?我不求回报,默默保护心上人,他也要阻拦吗?!”黎臻道:“话说回来,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至于首辅那边……真得好好查查,有什么事能让他掉脑袋了。” “一般的事根本不行,什么贪污受贿,皇帝根本不会在乎。” “是啊,皇帝也不是傻子,编造的话就更不可能。而你们父母的事……”证据湮灭,如何证明对方是案犯,无从查证。如果不是信任宋映白,连他都不信首辅身上有命案,何况皇帝。 宋映白道:“皇帝对他很信任,因为他很听话,对群臣也有号召力。让皇帝厌恶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你都明白此事要从长计议,难道裴怀珹会不懂吗?”黎臻皱眉,真的很可疑,他看不懂裴怀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你就是怀疑,也不要干扰我们的计划,还有不让他知道我把一切告诉你了。”宋映白道:“你暗中配合我们就够了。” 黎臻一本正经的道:“是,都听媳……”没等说完,身上挨了一肘,苦着脸道:“诶呀!你下手那么重干什么!” “我没打你啊,就是翻个身,不小心碰到了,娇气!”宋映白忍住笑。 “你才娇气吧,说真的,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这个小白脸能胜任锦衣卫的工作吗?怕是使银子进来的。结果你还真是。” 宋映白的确是花银子进来的,被堵住的说不出来,于是哼哼笑道:“是啊,第一印象很准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 黎臻打岔:“别看这家伙现在耍威风,早晚对我言听计从。” 宋映白又好气又好笑,“我可没有。”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微微低头,去吻他的嘴唇。 宋映白感觉到了他的靠近,但是并没有避开。他也觉得奇怪,其他人别说吻他,就是稍微亲近点,他都恨不得非打即骂,但是黎臻却不同,他不反感他的亲近。 —— 黎臻走的时候,宋映白睡得还沉,他甩着自己被枕麻的胳膊,原路返回。 虽然没有更进一步,但是现在的状态,他已经满足了。 家也没回,直接到了锦衣卫衙门点卯,正常办公。 晌午的时候,他正准备出去吃点东西,就见楚丘急匆匆进来,脸色很不好,应该是有事发生,“怎么了?” “东厂的姜档头早些时候去找宋千户,要请他到东厂聊聊,结果……结果宋千户把人给打了。” 黎臻一怔,“打了?” “是的,还不轻。姜档头应该是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当街动手,毫无防备的挨了打,鼻子都歪了了。”楚丘道:“据说流了不少血。对了,宋千户还抽了对方几鞭子,然后大摇大摆的骑马走了。” “……”黎臻错愕,这难道就是裴怀珹给他出的招?一旦东厂的人来找他,就把对方揍一顿? 东厂的档头来请宋映白过去一趟,是给了面子的,否则犯不着档头亲自出马。 而且想必态度也可以,否则不会没防备的被宋映白打伤。 首辅的侄子在宋映白他们手里,来请他过去,应该是想和解的,结果他来了个全不买账。 这下好了,真是不留后路。 黎臻道:“现在宋千户人呢?” “据说照常去了诏狱。” 他惹完人,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但是他可不能,敢当街打档头,这件事早晚传到皇帝耳朵里,与其让皇帝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从他口中听到比较好。 黎臻道:“……我要进宫一趟,今天如果有什么事找我,都先推了。” “是。” 黎臻走到门口,却挺住了脚步,原地想了会,转身回到了桌前。 “您不入宫了?”楚丘道。 “不去了,你下去吧。”黎臻一摆手。 裴怀珹不知在计划什么,要宋映白出来当靶子。 不过,现在宋映白还没事,先不急着找皇帝求情,再等一等,将事情看真切些,才好从中帮忙。 —— 曹祥紧锁着眉头,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子,耳旁不时传来姜档头的咒骂,“姓宋的小兔崽子,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打我。” “你就让他打?”曹祥横他一眼,“还有,谁让你出头的?他们抓了常康,不过一夜的事,再等等,说不定人就放了,你可好,你这么一出头,人家又不买账,你打算怎么办?忍了?还是斗下去?” “常首辅那边托人来让我想办法,再说,我也想会会宋映白,看他到底有什么妖法,先是黎臻,再是裴怀珹都把他当心尖捧。” “结果,你会到他了,被人打了一顿。”曹祥蹙眉,“整件事都很蹊跷,无故抓首辅的侄子,这是不把首辅放在眼里,又敢当街打你,这是不把咱们东厂放在眼里,惹了一堆敌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难道是因为曹小川的事?曹小川当初被裴怀珹弹劾盗取宫中木料,他及时的抛弃他做了切割,并没受牵连。 但是曹小川跟他们属于个人恩怨,犯不着过了这么久,揪住东厂不放吧。 难道想把水搅浑,跟东厂争权?可争权也该是指挥使做的事,他一个管诏狱的镇抚出什么头? 姜档头道:“对啊,就是奇怪,所以我才想请宋映白坐一坐,喝杯茶聊一聊,结果他可好。”他愤怒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等着!没完!” 曹祥谨慎的道:“静观其变,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许再出头了。” “可……他一个小小的千户当街殴打档头,全身而退,以后叫世人如何看我?如何看咱们东厂?” “小小千户?他敢这么猖狂,还不是仗着有人给他撑腰!裴能好对付吗?还有黎臻,他是皇帝的表弟,深得信任,别看他现在对宋映白不理不睬的,依我看,他还对他念念不忘。” 姜档头却不信,“裴能保护裴怀珹还说得过去,犯不着保宋映白。而且黎臻,我看他恨宋映白还差不多,他俩闹出断袖的传闻,他都追到南京去了,结果一回来宋映白就把他抛弃,转投了裴怀珹。他脸上挂不住,恨死宋映白才对。” “你啊你,用用脑子。”曹祥恨铁不成钢的道:“黎臻什么性子?他要是真恨宋映白的话,早自己动手了,现在宋映白活蹦乱跳的,就说明他宝贝着心疼着呢,这都看不明白!不信你动动宋映白试试,看他出不出来抽你。” 曹祥叹气,要不是曹小川没了,他也不至于提拔这个蠢货。 姜档头不甘心,“那我就白挨打了?” “你就当被狗咬了被鹅啄了!”曹祥说罢,起身离开,对一旁站着的伍知英道:“小伍子,走了。” “是,公公。”伍知英离开的时候,朝姜档头瞄了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活该! —— 裴怀珹从关押常康的囚室出来,对宋映白道:“问出什么来了吗?” 宋映白摇头,“不经打,动动刑就晕了。而且感觉他除了依仗他叔叔的势力赚钱外,对他叔叔的事所知甚少。” 裴怀珹冷笑,“不行的话,就再抓一个他们家的人,我听说常良渚现在岳父的哥哥可不是个好东西,在直隶附近圈地霸占田产,老东西快七十岁了,还纳了个十六岁的小妾,据说是被逼还债的良家女子。把他锁来,到咱们这里住一段时日。” “没问题,我立即去办。”宋映白道。 “这个先不急。”裴怀珹将弟弟领到安全的地方,“东厂的人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我前天打了姓姜的档头,还以为会有一堆东厂的人来找我麻烦,结果根本没有,连个东厂的蚊子都没见着。不过,首辅那边倒是派了管家找我,我根本没搭理。” 宋映白发现横着走的感觉真不错,难怪那么多猖狂的人,因为狂一下,是真的爽。 裴怀珹微微皱眉,“曹祥不愧是老狐狸,他察觉到了异样,选择息事宁人。还有黎臻,我以为他会跟皇上说这件事,可他也没有。他应该是真的放弃你了,很好。” 宋映白不解的道:“哥,你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让皇帝注意到咱们呢?” 裴怀珹一勾唇,有些无奈的道:“你听我的吩咐就是了,其余的没必要知道。我原本想让东厂的人自己告状,但是他们没有,我也想让黎臻去跟皇上说,但是他也没有。” “不能通过裴公公吗?” “他那脑子,巴不得帮咱们压住这件事,才不会跟皇上说。”裴怀珹道:“你认不认什么人,能帮咱们一把。” “嗯……”宋映白脑海里浮出一个人的人影,“……倒是有一个人选……巧了,他不仅是个太监,还是曹祥身边的太监。” 裴怀珹满意的道:“那太合适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那我去办了。”宋映白道。 等他出了门,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皇上知道他打伤了姜档头,这种故意落把柄的行为,真的对他们有好处吗? 不过,相信哥哥这么做有他的理由。 他选择相信他。 才一出诏狱的大门,不远处一辆马车中就下来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虽然没穿官府,但一看气质就是个官,宋映白在京城混了这么久,这点看人的功力还是有的。 “宋千户……” 宋映白一搭眼,不客气的道:“你谁啊?” “鄙人姓徐,是你父亲的朋友……” 宋映白打断他,“行了,别说了,是来做说客的吧,免了,我不听,我父亲已经入土为安了,他的朋友关系也一样。”说罢,翻身上马,一挥马鞭,差点打到那人。 “那好,能不能透露一二为何扣住常康不放?或者说,要怎样才能放人?这样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 宋映白哼道:“你回去告诉常首辅,想要放人,亲自来求我们。”说罢,打马走了。 留下说客,原地气得肝疼,指着宋映白的背影道:“猖狂,真是太猖狂了!我看你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 宋映白找伍知英费了点功夫,但他毕竟是锦衣卫,派人把他叫出来并不是难事。 伍知英听到酒楼的名字,正是他曾经约见宋映白的地点,心里一喜,难不成是宋映白叫他,迫不及待的来到地点,推门一见真是宋映白,顿时喜不自胜,“还真是你啊。” 宋映白以前根本没长这根筋,但现在不一样了,强行开窍的他,再看小伍子就觉得怪怪的了,尤其还有他的名字,伍知英,嗯……英会不会是映的谐音? “宋千户叫我来,不知是何事?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你怎么知道是找你帮忙?” 伍知英自嘲的道:“因为宋千户总不会是因为想见我,才约我出来的吧。” 宋映白微微皱眉,应该不是他多心了,不过,想这些没用,还会说正事吧,“我想让你帮我一件事,其实很简单,就是在皇上面前告我一状,将前几天我把姜档头鼻子打歪的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 “这……为什么?太危险了,皇上说不定会惩罚你,你才回京城不容易。” “没有为什么,你帮,还是不帮?给个痛快话!”宋映白态度强势。 伍知英马上道:“我帮我帮,没问题,我相信你一定有大计划,我会跟皇上说的。” “这件事不许透露出去,你要是敢往外说半个字,这辈子都别想让我再跟你说一句话。”宋映白来到伍知英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态度一变,笑道:“但你要是做得好,咱们还是朋友。”说完,擦肩而过,径直下楼去了。 伍知英大喜过望,要不是害怕别人听到,非得大声喊一句,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宋映白下楼,骑到马上,浑身抖了抖,原来利用别人喜欢自己达成目的是这种感觉。 非常时期非常选择,最后一次,以后不会了。 —— 伍知英作为曹祥重点培养的手下,自然是要塞到皇帝眼皮子底下的,皇帝看着眼熟,有好印象,才有前途。 伍知英除了在内书堂读书外,其余的时间,都绕着皇上转。 所以找个机会,假惺惺提一句“姜档头好可怜,这天气转凉了,鼻子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得用嘴巴呼吸也太惨了。” 皇帝只需漫不经心的问一句,“哦?他怎么了?” 伍知英便能将宋映白打歪姜档头的事告诉他了,不着痕迹,因为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 他说完了,担心的看着皇帝的反应,虽然是宋映白让他干的,但他还是担心宋映白因此倒霉。 没想到皇帝听完,先是皱眉,“宋千户宋映白?”随即竟然一笑,“太好了。” 伍知英不解,好?好在哪里? 而皇帝嘴角的笑意却更浓了,这下有意思了,裴怀珹,看你怎么保你弟弟。 第101章 翌日, 宋映白奉旨入宫,他虽然是个千户, 但京城中千户何其多, 他并没有直接面圣奏报情报的资格。 凡事都有第一次,宋映白有点紧张,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因为他知道皇帝叫他来做什么。 恐惧来源于未知,他既然知道皇帝叫他做什么,自然也没那么害怕了。 经庭后,皇帝朱晟泽召见了宋映白, 他见对方弓着腰进来,很随意的道:“平身吧。” 等对方抬起头后,他饶有兴致的打量宋映白, 微笑道:“朕一直想见见你。” 他跟裴怀珹长得并不是很像,大概一个像母亲多一点, 一个像父亲多一点吧,当然,最关键的是气质,裴怀珹是凌厉的, 锋芒毕露, 而眼前的宋映白气质要温和许多, 倒像个书生。 原来黎臻就喜欢这样的啊, 朱晟泽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样气质的人, 他见得多了,应该说围绕他身边的都是这样的人,不光文臣,甚至连宫里的太监都是读书的,很是无聊。 不过,宋映白是裴怀珹的弟弟,黎臻的心上人,在他这里也是得宠的。 当然,他现在要吓吓他,“知道朕叫你来什么事吗?” 宋映白心里门清,但他不能说,“微臣不知。” “听说你跟东厂那边的人相处不是很好?”朱晟泽笑道:“是遇到什么事了,需要朕裁断吗?” 宋映白忙跪下,装作心惊的道:“只是一些小事罢了,不想惊动了圣上。” “你觉得是小事么?锦衣卫和东厂都是心腹,朕可不想在心腹之地出现差池。”朱晟泽语气淡淡的道。 “圣上所言极是,不是小事。” 朱晟泽笑道:“那你不如说说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大动肝火?朕可以替你做主。” 别说宋映白不想告黑状,就是想告黑状都没法告,毕竟姜档头没有任何过线行为,就是跟他说了两句就被他打了。 “……”宋映白沉默。 朱晟泽突然冷声道:“还是说,你依仗黎臻和裴怀珹的关系,目中无人以致敢随意侮辱东厂档头?” 宋映白装作身子一抖,惶恐的道:“微臣不敢,微臣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就在这时,吕公公进来道:“皇上,黎同知跟裴镇抚求见。” 朱晟泽轻笑,还真好使啊,捏住宋映白,这俩人,尤其是裴怀珹竟然会主动求见,“让他们进来。” 宋映白听到身后脚步声,余光看到黎臻跟裴怀珹走了进来,俩人都紧锁眉头,看来是偶然在外面碰到的,可能还拌了几句嘴,脸色都很难看。 黎臻担忧的看了眼宋映白,就将目光移开了。 朱晟泽道:“你们两个一起出现倒是稀奇,黎同知,你有什么事向朕奏报吗?” 黎臻有些奇怪,皇上应该知道他前来是为了宋映白,如果不想当着裴怀珹的面拆穿的话,应该先让裴怀珹出去,他俩再谈。 “臣今早接到禀告,武卫没了。” 朱晟泽一叹,“人到底是没留住,给他做几场法事罢。还有什么事吗?” 黎臻看出皇帝此刻不想跟他私下谈话,适时的道:“只有此事。” “那好,你跟宋千户先下去吧,啊,不,宋百户。”朱晟泽说完,轻描淡写的一摆手。 宋映白无奈的谢恩,“谢主隆恩。”退了出去。 黎臻紧接着跟了出去。 朱晟泽看到裴怀珹在听到宋映白降为百户的时候,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不禁暗暗一笑,等人都走了,他才悠悠的道:“怀珹,你这个弟弟了不得啊,敢对东厂的档头直接动手。” 裴怀珹一怔,眼神似有不解,但很快低声骂道:“嘴欠的黎臻!” “你不必怨恨黎臻,如果他不告诉朕,他就是欺君。”朱晟泽笑道:“朕还听说,宋映白曾过继给了户部侍郎宋俞业,结果在宋俞业离世的当年,他就允许阖府的下人在正月十五那天,外出看花灯。说重了,他这是大不孝。他胆子很大啊,他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黎臻,还是因为你?” “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我弟弟,那么宋俞业便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不敬又如何?” 朱晟泽见裴怀珹肯一口气跟他说这么多话,十分开心,但故意绷着脸,“那么,他当街殴打档头又是因为什么?他不认宋俞业,怎么,难道他连东厂的档头也不认吗?” 裴怀珹咬牙,能看出来不服气。 “将他降为百户,略做惩戒,再叫朕知道他飞扬跋扈,绝不轻饶!” 裴怀珹猛地抬眸,眼神复杂,“陛下,宋千户是臣的弟弟,臣亏欠他的,所以……管束不严,是臣的错。” 话的内容是认错的,但眼神掘强,并不服气。 “的确,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对他约束不严,才让他变成这样的。不过,朕也理解,朕是长子,同样没有兄长管束。”朱晟泽感同身受的道。 国朝实行严格的嫡长子继承制,但皇后无子,所以由皇长子继承皇位。 裴怀珹盯着皇上看了一下,接着有些嫌恶的移开了目光。 朱晟泽起身,走到裴怀珹跟前站定,眯起眼睛朝他笑道:“如果现在朕这个位置,站的是你弟弟,你会对他说什么?” 说着,伸出手指便要触摸裴怀珹的肩头。 但在几乎要接触到肩头的飞鱼花纹的时候,猛地被裴怀珹握住了手腕,朱晟泽身子一震。 就见裴怀珹抓着他的手腕,语气恶狠的道:“我会告诉他,老实一点!”说完,胳膊一甩,差点将皇上甩一个踉跄。 朱晟泽微微笑道:“说得不错。” 裴怀珹道了声:“臣告退。”躬了下,大步走了。 朱晟泽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他的背影,抿唇笑了,“明天画院要送来一批新的字画,请裴镇抚进宫陪朕一并欣赏吧。” 裴怀珹身子一顿,道了声是,快步走了。 —— 黎臻和宋映白一前一后的走着,因为在宫内需要避人耳目。 黎臻不时余光瞥一眼身后的宋映白,但更多的时间则在思考刚才觉得违和的地方。或者说,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当裴怀珹出现在宫里的时候,都会有违和的感觉。 皇帝让他退下,却留下了裴怀珹,皇上知道宋映白是裴怀珹的弟弟,所以留下他目的是训斥他吗?有必要吗?当着黎臻的面,训斥裴怀珹更能让他难堪,让他下不来台,才会长记性吧。 就像上次裴怀珹私自跑到南京,却只被罚俸六个月一样,当时他就觉得奇怪。 突然,他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每一次,对,就是每一次,皇上都是单独召见裴怀珹,而且就刚才,皇上虽然在和他说话,但眼睛看向最多的却是裴怀珹。 “……难道……”黎臻自喃,“不能吧……” 皇上有三宫六院,还往教坊司跑,裴怀珹就更不用说了,他喜欢他弟弟,恨不得把他弄死。 且慢,上次宋映白被贬到南京的时候,他去求情,皇上怎么跟他说的? 皇上说的是他懂,没错,一口一个“朕懂。” 黎臻当时不明白,现在全想通了,裴怀珹那边不好说,但皇上肯定对裴怀珹有想法,所以才会他和宋映白感同身受。 “竟然是这样!要命!”黎臻一愣,转身去看宋映白,他现在想跟他聊聊。 这时却见裴怀珹追了上来,跟宋映白在说什么。 黎臻只能望洋兴叹,径直朝前走了。 —— 宋映白虽然官职降为了百户,但实际上并没受什么影响,毕竟他有裴怀珹护着,只要裴怀珹不倒,他就没事。 早晨出了后,仆人牵来马匹,他踏着上马石上了马,大摇大摆的往诏狱方向走。 没走多远,他在路边的小摊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人肯定不是来吃早点,热气腾腾的汤水让这人的面孔云遮雾绕,十分模糊,更显得他的笑容意味深长。 宋映白一眼就认出,这是姜档头,于是笑着下马,“呦,这不是姜档头么?” 姜档头周围坐着的几个东厂番子,见宋映白语气轻慢,不由得露出怒色。 姜档头风轻云淡的道:“宋千户,啊,不,宋百户,这是往哪儿去啊?” “往哪儿和你有关系吗?除非我是给你上坟,你才有资格过问吧。”宋映白冷笑。 姜档头一怒,拍案而起,“你小子真是不怕死啊。” 宋映白针锋相对,“你不也是么,你要是怕死,你也不会再来找我茬了。怎么以为我降职了就怕你吗?阉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姜档头怒不可遏,“宋映白,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宋映白突然道:“黎大人,你不用帮我!” 姜档头本能的一走神,接着胸口就被踹了一脚,撞翻了馄饨摊,锅碗瓢盆落了一地。周围的随从忙站起来,护在姜档头跟前,但也不敢上前跟宋映白动手。 宋映白摸出一锭银子甩给摊主,“你整个冬天都不用出来受苦了。”轻飘飘说完,上了马,“姓姜的,识趣的,就别再来惹我。” 姜档头身上的棉袄被热汤一淋,先是热,后是烫,再是凉,说不出的难受,狠狠的指着宋映白的背影,“咱们没完!” 宋映白怎么会搭理他,扬长而去。 姜档头一回到东厂,没干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曹祥诉苦,“督公,宋映白这也太不把咱们东厂放在眼里了,之前一提四大档头谁不怕,可现在呢,锦衣卫的人一本奏折,对咱们说杀就杀,眼下,就更过分了,连个百户都敢当街侮辱我了。” 曹祥一见姜档头这狼狈样,就知道在宋映白那里吃亏了,“都说了这件事蹊跷,让你不要去招惹他,你怎么还去?而且你竟然打不过他吗?看看你啊看看你。唉——” “那小兔崽子卑鄙,趁我不备……” “行了行了,别说了。”曹祥盘问道:“向皇上告状说宋映白打伤了你,是不是你做的?看他一降职,你就迫不及待的去耀武扬威,反倒又吃了瘪。” “我?不是我!”姜档头摇头,“督公,真不是我,我还纳闷是谁替出的气呢。” 曹祥看向旁边的伍知英,“小伍子,你打听到是谁告的密了吗?” 伍知英摇头,“没有,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太多,人多嘴杂,谁都可能上去说上几句。不过,公公,如今宋映白被降旨了,这状告的不好吗?” 他听说宋映白被降旨了,也很担心,但看样子曹祥却一点不开心。 曹祥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宋映白之前有黎臻和裴怀珹两个人护着的时候,非常低调谦逊,做百户的时候连马都不骑,你看他现在,突然之间像变了一个人,这正常吗?再加上他也在招惹首辅,如果不是他吃错药了,就是有大目的。” 姜档头琢磨一下,疑惑的道:“督公,皇上不重罚宋映白可能是看在黎臻的面子上,但宋映白如今在裴怀珹旗下做事,是他的亲信,皇上居然也不惩罚他,这确实很蹊跷。会不会……这一切都是皇上受益的?看咱们东厂不顺眼,要让锦衣卫的人收拾咱们?” “皇上嘴上不说,但实则非常器重裴怀珹,我早就发现了这点,所以涉及裴怀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曹祥道:“小伍子,你继续查是谁泄的密,如果发现了,同样不要轻举妄动。” 要论恨裴怀成,他是首屈一指的。可现在迷雾重重看不清对方的举动,便不能动。 伍知英道:“是!”嘴角微微勾起,不为人所察觉。 —— 宋映白进诏狱大门的时候,正赶上哥哥往外走,裴怀珹便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将他转了身,随着他往外走,“常良渚来人请咱们过去吃饭。” “这大早晨的……吃饭?” “说明他心里没底,不敢晚上宴请做锦衣卫的人,宁可白天请假在家摆酒席招待咱们。” 人就是这样,其实白天也很危险,但在心里上,就是感觉白天要比晚上安全。 宋映白低声道:“哥,咱们可得沉住气!”他就怕裴怀珹一个忍不住,手刃仇人。 裴怀珹笑了笑,拍着弟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让他死的那么容易呢。” 两人由常家的管家带着,一路到了府邸门前,由偏门进入院子,径直走到后罩房的一间屋子,推开门,就见一个近五十岁的男子笑容可掬的迎了上来。 “二位请坐,常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宋映白冷眼看眼前的男子,他长得算是平头正脸,毕竟太难看的人当不了官,但总的来说容貌普通,就五官轮廓来说,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容貌出众的人。 “裴镇抚请坐,请坐。”常良渚伸手引导他落座。 而裴怀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的手上,就是这双手握着刀,杀了他的爹娘…… “裴镇抚!”宋映白见哥哥眼神越发阴鸷,忙出声唤醒他,“裴镇抚,您快坐吧。” “嗯……我坐……”裴怀珹瞅着常良渚,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能看得出菜肴是精心准备的,应该算是给宋映白他们面子了。 常良渚温笑道:“原本我家兄弟,也就是常康他爹,也想过来作陪,但我没让他来。因为我觉得我这侄儿入狱这件事,八成是因为我,跟其他人没关系,所以就由我招待你们是最贴切的,二位说,对不对?” 裴怀珹不客气的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常良渚一怔,习惯了官场打太极,这么直白的回答,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不知我何处冒犯了裴大人。” 裴怀珹将一双筷子并拢握在手里,敲打着常良渚跟前的桌面,“你自己好好想想,常阁老既然能入阁为相,脑子和记性应该都不会太差吧,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还是装糊涂?” 常良渚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有,不如明示。” “明示?一切都在你心里明明白白!”裴怀珹冷声道。 常良渚想了想,语气还是很温和,“我觉得其中还是有误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真有得罪的地方,不如直接告诉我,我也好补过。我那侄子小时候身体就不太好,这关在狱中,我怕他受不了,希望尽快放他出来,为此,哪怕付出些代价也可以,只要裴镇抚开口。” 宋映白真的很难将眼前这个身居高位却谦和有礼的大官跟杀人犯联系起来。 不过,有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宋映白不会犯以貌取人的错误。 “你还装啊?”裴怀珹冷笑一声,将筷子往地上一扔,起身道:“等你不装了,再来找我。”说罢,大步往门外走。 “诶——诶——别走啊——”常良渚想追上去,却被宋映白拦住,被他使劲一推,弄了个趔趄,眼睁睁看着两人大步往外走。 他扶着椅子,看着两人,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半夜,宋映白听到窗户有动静,懒得起身察看,裹紧被子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就将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一个带着满身寒气的人钻进了被子。 宋映白被凉的一哆嗦,转身道:“黎臻,你能不能把外袍脱了?” 黎臻得意的笑道:“我就等你这句话!”半坐起来,二话不说把带着室外寒气的袍子脱下来扔到了地上,身着中衣又迅速的钻了回来,“外面真冷。” “你还怕冷?” “怕啊,幸好你给我留窗户,否则我就要冻死在外面了。”黎臻抱紧他,“还是你暖和。” “……”宋映白对他这样见怪不怪了,再说了,也是他招来的,“深夜造访,有何贵干?要是说教的话就免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真的?你也知道皇帝喜欢你哥?” “什么?”宋映白低声一叫,就要坐起来,但被黎臻捂住嘴巴给拽了回来。 “你看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黎臻道:“你不用驳斥我,我下这个决断的理由很充分,而且我这几天旁敲侧击问了宫里的几个资格老的太监,套出了一些话,都可以佐证我的结论。” 宋映白反应过来,“皇上一头热?可他不是去教坊司吗?他……” 不过,罗马当时对凯撒的评价就是“他是所有女人的男人,所有男人的女人”,倒也不稀奇,只是涉及到哥哥,就很令人不安了。 黎臻道:“反正这个结论没错,皇帝对你哥有企图,不过他还没得手。所以,你哥才制造机会。” “你是说……”宋映白道:“他故意让我闯祸就是为了给皇帝把柄,让皇帝好拿捏他?” “裴怀珹那性子怕是以前都不肯给皇帝一个好眼神,突然靠上去,皇上起疑不说,弄不好还会让皇上失去兴趣。故意露出破绽,让皇帝捏住他的弱点,反倒是最好的接触方式。” 宋映白沉下脸,“你的意思是,我哥想用……” “美男计。” 宋映白不满的道:“你太看低他了吧!” “那我最好猜错了!因为这个计划根本行不通。皇上也不是笨蛋,一旦你哥对他提出收拾首辅的请求,他就会明白,一切都是利用,到时候天子震怒,小心你哥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我哥也不是笨蛋,我相信他有周密的计划。” 宋映白明白为什么哥哥不跟他说全盘计划了,因为他不想说他利用了皇帝的私心。 黎臻若有所思,“计划周全,那再好不过,因为不能有任何失误,咱们押的是项上人头。” 你要别人的人头,就得先把自己的脑袋押到桌上。 “死也是我们兄弟的事,你没那么危险吧。”宋映白道。 黎臻想都没想,“你死了,我还能活吗?”说完,见宋映白嘴角有笑意,便吻上去,“……宋映白,我喜欢你,那么,你呢?” “嗯……还行吧……”宋映白挑眉,模棱两可的道。 “什么叫做‘还行吧’?” “嫌弃的话,连‘还行吧’也没有!”宋映白笑道。 “没有没有,满意满意。”黎臻笑着抱住心上人,过了一会,表情渐渐严肃,希望裴怀成的计划真的奏效吧。 不过,他也制定了一个计划,相信比裴怀珹的更周密。 第102章 根据黎臻的揣测, 按照裴怀珹的性格,绝对不会只甘心杀掉首辅一个人,否则的话, 牢里有现成的赵娘子他不用, 再不济, 他为了报仇甚至敢持刀直接要了首辅的小命, 然后一路逃向关外, 谁也逮不到他。 他的目的,不仅要血债血偿, 还要连本带利都讨回去。 比如首辅的家人凭他的鸡犬升天获得的益处。 裴怀珹要的是把整个常氏家族打回原形。 黎臻看透了这点,再联合裴怀珹接触皇帝,他大概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但风险太大, 皇上这个人,黎臻还是了解的, 疑心病重还是很重的,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就算裴怀珹跟他如胶似漆,但他毕竟没看到当年的凶案,只凭裴怀珹一张嘴,皇帝根本不会相信,而且还会看穿裴怀珹接触他就是打算利用他。 就像宋映白说的, 裴怀珹应该不会那么傻, 所以他给皇帝制造一个真相, 让皇帝看到首辅的罪证。 而这罪证是什么呢?贪腐?不会的, 这个理由搬不倒任何人, 除非贪墨的是救灾的专银,但像常良渚这种人谨小慎微,是不会傻到动这种银子,落下把柄的。 黎臻坐在自己办公处的桌前,捉摸着裴怀珹的目的。 而这时,楚丘走进来,见屋内没有其他人,走到黎臻跟前,低声道:“大人,您说得没错,我派人查了,裴镇抚那边真的按照您说的,派人在找曼陀罗花粉。” “知道了。”黎臻表情凝重的道:”你下去给我备马,我要去趟裴镇抚那里。” 楚丘道了声是便出去了,黎臻则皱着眉起身,心里叹道,看来只能越玩越大了。 —— 裴怀珹听说黎臻来了,有些吃惊,但不能避着不见,便出门相迎,“原来是黎大人,有何贵干?” 黎臻看门见山,“可以单独聊聊么?” “要聊我弟弟就算了。” “不是他,是你。” 裴怀珹觉得有意思,笑了下,一挥手叫随从们都下去,单独带着黎臻到了一个审讯的房间,将门一关,“说吧,你想干什么?” “你最近一直在针对首辅,虽然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就你现在的架势,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没有退路。当然,我也看出了端倪,在宫里套了些话,知道你有皇上做依仗……” 没等说完,裴怀珹就已经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抵到了墙上,恶狠狠的威胁道:“你别碍事,否则连你也收拾!” “我不是碍事,我是来帮你的!你以为我想帮你?要不是怕连累宋映白,我管你死活?!”黎臻道:“我大概猜到你是什么计划了,但那肯定不行!” “你还觊觎我弟弟?”裴怀珹冷笑道:“我现在也没什么顾忌了,告诉你,你在不死心,我连你也不留!” 黎臻低头一笑,有点无奈,“我对他是真心的,否则的话,你阻碍我们,我眼睁睁看着你满盘皆输,惹来杀身之祸,不是很好么?何必来救你。” “你来救我?”裴怀珹哼笑道。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觉得不行,不如你听听我的计划。”黎臻挑挑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裴怀珹压下火气,黎臻这人不能小觑,他说看穿了自己的想法,不如听听也好,“那你说说吧。” 黎臻便推开裴怀珹,正了正衣襟,坐到桌前,“好,那我就跟你说一说吧,我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希望宋映白还有他的家人都好好的。” “……”裴怀珹道:“你少废话,我现在没什么耐心。” 黎臻心道,算了算了,对方态度不好,但他是大舅子,不能惹,忍了吧,“那你听好……” …… 两刻钟后。 黎臻摔门而出,“你既然是这个态度,那咱们没什么少说的!”绷着脸,大步朝外走。 走廊内的其他人看到黎臻这个样子,都纷纷避开。 裴怀珹随后走了出来,紧咬嘴唇,也是一脸的憎恶,冷声道:“黎大人慢走!”然后黑着脸往另一边走了。 —— 夜色如墨,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下了轿子,迅速的钻进了常府后门,悄悄来到了一间密室。 这人摘下帽子,正是姜档头。 常良渚脸色阴沉,“我今天接到消息,说我岳父的弟弟在老家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不用说又是裴怀珹做的。我不想坐以待毙了,得想想办法。你们督公怎么说?” 姜档头面露难色,“我们督公说,常大人是百官之首,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对付一个裴怀珹,还用我们东厂吗?” 常良渚一听,带着怒气道:“之前有一个黎臻已经够难对付了,现在皇上又宠信裴怀珹,你们东厂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了?你们曹小川不就死在裴怀珹手里了么,从曹公公动曹小川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是死敌。曹祥要报仇,而裴怀珹也知道他会报仇,只有把曹祥除掉,裴怀珹才能高枕无忧。所以,裴怀珹现在虽然动的是我,但你们若袖手旁观,等他势力做大,死的就是你们。” 姜档头一见常良渚对东厂的需要如此迫切,忍不住道:“常大人,这些话是我们督公的意思,他想袖手旁观,但却不是我的意思,其实那宋映白三番四次惹到我头上,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一笔笔账都给他记着呢。我们督公一味叫我忍,我可忍不了了!想收拾那兔崽子!” 常良渚一见姜档头与自己目的一样,忙道:“那还请姜档头出马好好查一查宋映白,他是锦衣卫,我自己的人一查他,必然会被发现,只有请你们东厂出马了。” 姜档头正好想收拾宋映白,常良渚的请求对他来说正中下怀,立即满口答应下来,“没问题,我亲自去他那儿探一探。” 曹祥虽然不许他轻举妄动,但是人家首辅开口了,总不能不给面子,况且他自己也想抓住宋映白的把柄。 从常家出来后,姜档头趁着夜色径直往宋映白府邸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没什么力气就翻越了重重院墙,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他已经趴在宋映白卧房的屋顶,从砖瓦缝中向内看,守了大半夜,没发现任何异常。 但是他并不死心,第二天又来探查,连续几天后都无果,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这一日入夜,就见宋映白坐在桌前唉声叹气,手里捧着一个金晃晃的东西,似乎是个长命锁。 抚摸了一阵后,他起身打开一个书柜的暗格,将长命锁放了进去,然后正常的叫进丫鬟伺候着漱洗,没多久便上床睡熟了。 姜档头犹豫了片刻,决定入虎穴得虎子,便悄悄来到门边,正想办法开门的时候,却猛地发现窗户没关,他试着推了下,的确是开着的。 姜档头正纳闷,这家伙睡觉都不关窗户的么? 突然就听里面道:“黎臻?是你吗?” 姜档头赶紧躲开,此时北风呼啸,吹得窗子咔哒一响,而里面的宋映白似乎也认为是风吹的,没有再出声询问。 姜档头明白了,这窗户是给黎臻留的,看来他俩真的有一腿。 他暗暗一笑,本来是为了奸情留的窗户,却给了他方便,等过了差不多半刻钟,确定宋映白再次睡熟了,姜档头悄悄打开窗子,钻了进来。 他的轻功很好,步子也轻,就算是猫都未必有他轻悄。 他看到幔帐放着,放心的来到书柜前,学着宋映白的样子拧开机关,看到了里面的长命锁。 他并不认为这长命锁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是宋映白想他娘了,拿出来看看。 姜档头想看的是藏长命锁的暗格,有没有什么别的重要的东西。 可是除了长命锁之外,却没有任何东西,他不甘心的伸手进去摸了摸,摸到一点粉末,而且有一股子特殊的香味往鼻子里钻。 突然脖子上多了一把匕首,“转过身来。” 姜档头寒毛直竖,绝对不能回头,不过很快,他释然一笑,他在担心什么啊,宋映白这厮如果不使下三滥的手段是打不过他的。 他哼了声,突然转身打飞了宋映白的刀,顺势又给了他一脚,接着便一步窜出去,从窗户跳了出去,翻身上了房顶。 飞奔的过程就听宋映白追了上来,咒骂道:“你是什么人,连锦衣卫百户家也敢闯?”但很快咒骂声越甩越远,等他再看时,宋映白已经在身后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这才放慢速度,并将手指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这是?” 翌日,姜档头刚一进东厂衙门,就被曹祥给叫了过去,劈头盖脸一阵骂,“我不让你去招惹宋映白,你怎么偏去?他今早来咱们东厂,指名道姓的要见我,说我派人偷他的家,我问你,是不是你干的?” 没想到姜档头毫无在意的承认了,“是我。” 曹祥冷冷一笑,他竟然觉得有些意思,毕竟公然违背他的命令,还毫不掩饰承认的实在是少数。 “是我不假,可是我觉得这次冒险值得,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姜档头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放到桌上,“督公您看,这些粉末是我从宋映白家的暗格内发现的,当时我就闻到一股子特殊的香味,一时想不起来。回去后,我小心将的手指上沾染的粉末刮下来,小心进行比对,您猜,这是什么粉末?” 曹祥将鼻子放到粉末前,嗅了嗅,目光一冷,“不用你告诉我,我闻得出来,这是曼陀罗花粉。难道说宋映白他们想……如果是那样,那可就有意思了。” 姜档头挑眉,亦笑道:“看来咱们得去找首辅大人好好说道说道了。” 这时候伍知英走了进来,先拜见了督公和档头,才毕恭毕敬的道:“督公,您叫我查的事情,我查了,还是没有结果……” 曹祥很是失望,瞟了伍知英一眼,“你到底用没有心啊?” “我用心了,虽然这件事没有眉目,但是我却得到了另外一个重要消息。”伍知英将功赎罪般的慌忙道:“有人听到宋映白管裴怀珹叫哥哥。” 曹祥哼笑道:“这也叫重要消息?叫他哥哥不是很正常吗?”关系要好,称兄道弟再正常不过了。 伍知英道:“其实宋映白在公开场合从未叫过裴怀珹哥哥,反倒只叫他裴镇抚裴大人。而且假设裴怀珹真是宋映白的亲哥哥,那么就能解释很多事情了,比如为什么黎臻看似被裴怀珹横刀夺爱却不嫉妒,反而处处让着裴怀珹。” 这是一种代入法,如果带入一种假设,能够使让事情变得十分合理,那么假设就不是假设,而是事实。 曹祥一琢磨,低喃道:“有几分道理。”再看伍知英,不由得越发顺眼起来,他虽然现在还比不上小川,但是块好苗子,“那你也来吧,随我们一起去见首辅。” “谢督公!”伍知英笑容灿烂的道,眼中含着认识大人物的期待。 —— 常良渚以为来拜访的人只有姜档头,没想到竟然还有曹祥跟一个小太监。 “我以为督公已经准备袖手旁观不管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死活了。”常良渚揶揄道。 曹祥笑道:“首辅大人春秋鼎盛,何必妄自菲薄呢。我之前不插手,只是因为看不清裴怀珹的目的。” 常良渚强作镇定的品了口茶,“难不成你现在看清了?” 曹祥故意卖关子,“看清了。”拿出姜档头带回来的粉末,“你看。” 常良渚只是首辅,可不是锦衣卫和东厂,哪能分辨出这粉末是什么东西,但也知道肯定不会是好东西,“毒药?” “不,是假死药!”曹祥捻起一点,“曼陀花粉,服下后跟死了差不多,脉搏心跳会降到最低,哪怕是资深的仵作也分辨不出。当然,厂卫的人除外,我们是能分辨出来的。姜档头昨晚上在宋映白那里发现了这种药粉,就是你眼前看到的。” 常良渚不是很懂,“他要干什么?诈死?” “我怀疑不是他诈死,而是裴怀珹要诈死,目的是陷害你!”曹祥叹道:“诶呀,首辅大人你麻烦大了。裴怀珹现在很得皇上宠信,如果皇上以为你杀了他,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裴怀珹为什么下这么大本钱陷害我?”常良渚大声道,但心中隐隐已有答案。 这时候伍知英插嘴道:“其实裴怀珹跟宋映白可能是亲兄弟,常大人,你想想,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家有两个儿子的。” 常良渚脑袋翁的一下,竟然真是的他们!是姚子杰家的那对兄弟来复仇了,他一直担心他们落水没死,没想到居然真的还活在世上。 来讨命了,来向他讨命了。 他身子一虚,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嘴唇哆哆嗦嗦,双眼放空,等被曹祥叫着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曹祥一笑,“看来常大人跟他们家有过节啊。” “不,这都是误会……”常良渚忙道。 “诶,不用说,我也不感兴趣!”曹祥冷笑:“那是你和裴怀珹宋映白之间的事情,我只关心能不能利用这次机会将裴怀珹击溃。他做大了,再加上个黎臻,以后就没我们东厂的活路了,况且我和之间还有小川这层仇,他活,我恐怕就活不成了。” 常良渚擦干净额头的冷汗,“说得对,说得对,得将他除掉!” 伍知英瞅准机会,开口道:“裴怀珹这人心思歹毒,我听说他手里其实关着一个很会用蛊的神婆,听说驸马都尉的儿子武卫就是被她咒死的,死的极惨。但他却不用她帮忙咒您,而是费尽心思的将嫁祸您,恐怕想要的不只是您一个人的性命。” “是想叫您全家遭难,不,是整族遭难。”姜档头撇嘴,“他可真是够狠的。” 伍知英继续道:“皇上对裴怀珹的感情非同一般,俗话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皇上没得到,却被常大人把人给杀了,会是什么后果呢?而宋映白这个做弟弟的,等到他哥哥一死,必然会揭发常大人曾经犯下的种种罪过。皇上必然认为常大人为了掩盖当年的罪证进而杀人灭口,恐怕您有一百张嘴巴也说不清了。” 常良渚道:“既然知道他的计划,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曹祥先是一叹,接着笑道:“常大人,你怎么还不懂呢?在裴怀珹准备报复你的那一刻,你的命就不是你的了。区别只在于,是死你一个,还是死你全族。最低程度,裴怀珹也会持刀杀了你,然后远走大漠。” 常良渚捏紧茶杯,“那只有先杀了他了。” “你怎么杀啊?”曹祥嘲讽道:“裴怀珹可是个高手,你手下有人能取他性命吗?而且他还有个弟弟宋映白,对了,宋映白跟黎臻还热络着呢,宋映白死了,黎臻会绕过你?死的还是你!你不是想连黎臻也除掉吧?好吧,就算你能,敬国公呢?太皇太后呢?难不成你都能除掉?” 伍知英补充道:“况且现在,常大人一旦动手杀害裴怀珹,就和裴怀珹的计划没有差别了,他原本就想嫁祸你杀了他,你却真的去杀他。他死了,皇上不会饶了凶手,您还是活不了啊。” 常良渚咬齿道:“这是个死局! 曹祥挑眉,“没错,你死定了,无解。” 常良渚将茶盏摔在地上,“不可能!我不会死的!” 伍知英不紧不慢的道:“我们督公说得对,恐怕常大人真得死,您不死,您就会被裴怀珹陷害,死的是您和您的全族。” 曹祥微微一笑,“不过,聪明如常大人,不如再看看那假死药,应该会想出办法。” 常良渚看向桌子上的曼陀罗花粉,突然懂了,“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吃这假死药,反过来陷害裴怀珹?” 曹祥颔首。 “不行,我不吃!我吃了的话……”假死之后,官职地位全部要失去,会沦为一个普通人。 曹祥带着一丝鄙夷的笑道:“如果你不吃,裴怀珹就会吃,到时候你会成为一个杀人犯,别说首辅的职位了,连你的家人都要生不如死!” 姜档头瞅了眼常良渚,“发现了曼陀罗粉,我才知道这兄弟俩打的什么主意,他们故意犯错,引起皇上的注意。到时候裴怀珹吃药假死,锦衣卫的人咬定他是真死,而咱们东厂的人就算说他是假死,黎臻和宋映白也会借口说,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有矛盾,东厂的人结论不能作数,让裴怀珹的假死变成真死。” 曹祥听了,摇摇头,“你错了,裴怀珹让宋映白犯错,是为了勾皇上。我说过皇上对裴怀珹不一般,不一般的意思你们自己体会,我就不挑明了。” 常良渚大吃一惊,“这……难道皇上他……”是断袖? “皇上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宠信裴怀珹,裴怀珹死在你手里,你自己想想后果吧。”曹祥道:“但是你若是假死在裴怀珹手里,让裴怀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算皇上再宠信他,他也会被关进大牢,等待三法司会审。而你则可以趁机,隐姓埋名逃出生天。” 常良渚怔了怔,遂即长长一叹,笑道:“我就说么,你为什么要如此费心帮我,你其实是想借这件事打击裴怀珹吧,借用我的假死,反倒成全了你,裴怀珹下狱,对你们东厂最有益处,或许连裴能都能拉下马,到时候宫里说了算的大太监,又少了一位。里外里,收益的都是你!” 曹祥挑挑眉,阴笑道:“没错,这的确是我的算盘,但你有别的选择吗?我的常阁老。如果你不干,好啊,我们也不强求。”说完,就要起身。 “慢!”常良渚痛苦的揉着太阳穴,他的确没有选择,裴怀珹认出他的那一刻,他的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区别只在于死他一个还是死他全家。 如果能用假死药保住身家性命,只能忍痛放弃权力了,他抬眸,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你刚才也说了,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会分辨出假死,那我如何瞒得过?” “你把裴怀珹邀来,我们的人会埋伏起来,对他用迷药,等他晕倒后,你就吃假死药,在他醒来的同时,你的家人会冲进来对着假死的你大哭不止,让院内所有人来围观,确定死的是你。 然后我们的人会抓住裴怀珹,他那时刚醒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很好擒。 之后就等仵作验你的‘尸首’,他会肯定你的确死了。有仵作作证,皇帝也会相信你的死亡。 锦衣卫的人肯定不信,但是我会拦住他们至少三天,跟他们扯皮,而这候,你家人将假死的你抬出来,换上一具和你很像的真死的尸体。三天后,锦衣卫的人看到的会是真的尸体,当然了,真正的尸体怎么验都是真的死了,他们无话可说。” “可是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像的人,锦衣卫的人说尸体不是我怎么办?”常良渚道。 “这就是我拦住他们三天的原因,三天时间,先不将人死后脱相,本来就和活着的时候不像,况且三天时间,尸体还会发胀,他们就算说那不是你,证据也不足,况且你的家人会一口咬定那就是你,皇上会信谁的?你的家人?还是跟你有矛盾的锦衣卫?”曹祥微笑。 常良渚恨恨的道:“……恐怕只能这样了。” “这叫做将计就计,他想害你,却被你反将一军。”曹祥道:“事不宜迟,就说你要对他们赔礼道歉,今晚上就把裴怀珹请到家里来实施计划,免得夜长梦多。” 姜档头冷笑,“叫他们有来无回。” 第103章 常良渚紧张的搓着手,他害怕裴怀珹跟宋映白不会赴约。 不过, 幸好, 没等多久, 就听到下人来报,说裴镇抚和宋百户到了。 “快请他们进来。” 其实他有点怪自己粗心, 这裴怀珹和宋映白总是结伴而行,如果不是断袖,那只能是兄弟了,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很快,裴怀珹和宋映白走了进来, 常良渚挂上温和的笑容,“二位请坐。” “坐就不必了。”裴怀珹冷着脸, “你想清楚了吗?” 常良渚请裴怀珹赴约, 本意就是激怒他, 便也不浪费时间, 抓紧时间切入正题,“我乃百官之首,而你,只不过是个四品镇抚而已,敢如此跟我说话, 是因为什么?还不是觉得我亏欠你们的。” 宋映白眉毛一皱,“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谁了。” “当年那都是误会……”常良渚摆出无辜的模样,“你们那时候还小,能记得什么啊, 所以能不能听我解释一下。” “你给我住嘴!”裴怀珹恨不得撕碎对方,“我之前的确示意了,记不得你,所以才没把你认出来,但是前几天,我想起来了,从我想起来那刻起,你这条命就注定留不下!”裴怀珹步步逼近,“你就好好接招罢!” 常良渚被吓得躲到了角落里,“你别过来啊。” 宋映白也劝道:“哥,你别冲动。”走上前将裴怀珹拉开,“既然他已经知道咱们是谁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裴怀珹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还不是时候,看向弟弟,“那咱们走吧。” 没想到这时候躲在角落里的常良渚却突然高声喊道:“裴怀珹,你、你要做什么?救、救命啊——” 夜深人静,这一嗓子划破夜空,传出去很远。 宋映白凶道:“你瞎喊什么?!” “救命啊,不要杀我,救命啊——”常良渚如杀猪般的大叫起来,声音是惊恐的,表情却带着得意的笑。 裴怀珹猛地一惊,“不好!弟弟,咱们快走!” 宋映白一听,赶紧去拉门,却在这一瞬间门窗突然关闭,他慌忙去拽,但明显外面被人拽住,力气还不小,“哥,这怎么回事?” 裴怀珹指着常良渚冷笑道:“难道你想来一招鸿门宴?你以为你的手下能打得过我们吗?” 宋映白便也不再急着拽门窗找出口,反而摸着佩刀,冷笑道:“那就来试试吧。” 就在两兄弟准备迎战的时候,裴怀珹鼻子动了动,惊道:“不好!是迷香!” 宋映白因为惊诧瞪大了眼睛,“迷香?”他再次扑到门口,但这一次,他感到力量从身体中流走,整个人酸软无力,而眼前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回头,看到常良渚在用力掐自己的脖子,哥哥还能站立,但也摇摇晃晃的,“哥……这……” 宋映白说了几个字之后,舌头都麻了,很快便栽倒在地。 恍惚间,看到哥哥也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人中一痛,睁开了眼睛,看到哥哥站在他跟前,屋子里满是人,而常良渚躺在了不远处的地上,脖子上一圈紫红色的掐痕,瞪圆了眼睛,舌头半吐,看样子已经死了。 “裴怀珹,你还我丈夫!”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哭着朝裴怀珹扑来,又撕又打。 裴怀珹显然还泛着晕,被这个女人一扑,竟然向后退了一步,差点撞翻桌子,“我……我没有……” “住手!”宋映白想扶着墙站起来,但却脚下一软,又半跪在地。 而这时,一把刀架到了他脖子上,“你们杀了首辅,还想动?” “什么?”宋映白一脸的震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有人用迷香,一定有人趁我们懵了,进来杀了首辅!” 首辅的夫人涕泪横流的指着裴怀珹道:“在撞开门之前,这屋里只有你们,在这里的每个一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你们还想狡辩吗?” 裴怀珹面色阴沉,似乎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一低头,就要往外冲,可是药力还没退,才冲了一步,腿就一软,正好被周围的人摁住了。 宋映白见哥哥被擒,一怒之下打过来,“这是个陷阱,你们的身手根本就不是家丁,怕是东厂的人,你们早有埋伏,你们设套陷害我们!” 裴怀珹尚且体力不济,何况是他,被对方握住拳头,反手一折,也按在了地上。 这时不知谁在他头顶说了一句,“你们完了。” —— 一直以来都是宋映白关押别人,这一次换成他被关在大牢里,滋味的确不好受。 阴暗潮湿,还有不知出没的老鼠不时从你跟前溜达过去,全不怕人,找准时机还会咬人一口。 自打首辅死后,已经过了三天了,他一直在关在诏狱的大牢里,与外界隔绝。 幸好是锦衣卫的牢房,他的吃喝受到了照顾,饮食还算干净。 他这三天,不知是不是迷药的后遗症还在,浑浑噩噩,一不留神就会睡过去。 他看着一线天的窗户,知道是白天,瞅着瞅着,困意袭来,再次打起了瞌睡。 突然,就听到外面有熙攘声,有人道:“黎大人跟曹督公来了。” 宋映白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在墙角抱着膝盖坐着,看着牢门缓缓打开,露出一脸无奈的黎臻和略显得意的曹祥。 黎臻见这屋内环境糟糕,忙道:“宋映白,快起来吧,你可以走了。” “那裴镇抚呢?”宋映白道:“他怎么样了?事情是不是都查清了,我们两个都没事了吧。” “裴怀珹啊?”曹祥笑道:“他承认了。” “承认什么了?”宋映白跳起来,厉声质问道。 “承认是他杀了首辅啊。”曹祥道:“当时屋里就你们两个人,他不承认,难道你承认?” 宋映白眼眶一红,“这是诬陷,我们刚要走,便有人用了迷药!” 曹祥一挑眉,“我说宋映白,你红口白牙一张嘴就是诬陷,无凭无据的。但是另一边,人家首辅全家上下都看着你们跟常大人进了屋,就没人出来过,常大人喊了救命,再冲进去,他人就死了,而现场只有你们。仵作已经验过真身,就是常首辅。那你说,人如果不是裴怀珹杀的,那么就是你杀的了?” “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担下罪名的……”宋映白嘴唇颤抖,愤恨直至,疯了般的要冲上去打曹祥,“你们算准了这点!” 黎臻拦住宋映白,将他抱到一旁,“别冲动!否则裴怀珹保下你就没意义了,他就是不想你吃苦头才揽下一切的!” 曹祥慨叹,“真是奇了怪了,裴怀珹那种性格,天不怕地不怕,想让他认罪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还头疼来着,但说来也奇怪,只对他说,如果他不承认,那么就对宋映白你用刑,他想了一夜后,求和了,承认了。” “阉狗!你卑鄙!”宋映白恨不得杀了曹祥。 黎臻见状,忙将宋映白往外抱,口中道:“好了,你被释放了!快走罢!” 曹祥挑眉微笑,忽然觉得有点失望,原来对手不过是这种程度,一直以来他都太小心了,其实一过招,对方完全不够看。 而这时,就听宋映白喊道:“假的,首辅没死!他吃了假死药,一切都是你们策划的!” 黎臻捂住宋映白的嘴,“没凭没据的,你现在少说两句吧!” 曹祥就料到宋映白会想到这点,被拆穿也不慌,“你说什么呢,仵作已经验过了,常首辅确实死了,皇上已经知道了,难道你想说东厂欺君吗?!” 黎臻苦着脸对宋映白道:“因为裴怀珹是咱们锦衣卫的人,现在皇上对咱们已经不信任了,交给东厂的人负责了。” “交给谁也是假的!”宋映白嚷道:“我知道曼陀罗花粉可以做到这点!” 曹祥撇撇嘴,对黎臻道:“黎大人,你看看宋映白说的什么疯话?还曼陀罗花粉,假死药?我看他是受刺激脑子都不转了,快把他带走吧。” “走吧,走吧!”黎臻强行将宋映白往外拖,“你这样意气用事,于事无补!” 宋映白闻言,将黎臻一推,怒气冲冲的径直走了。 曹祥望着两人的背影,哼笑了几声,“蠢货。” 姜档头走过来,在一旁道:“他们肯定不甘心就这么败了。” “我知道,去找皇上求情。还会说出首辅是吃了假死药这个猜测。”曹祥笑道:“不说还好,如果说了,那真是自找死路啊。” 姜档头略作思考,便明白了督公的意思,亦忍不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 有黎臻穿针引线,牵线搭桥,皇上决定还是召见宋映白一次,毕竟他是裴怀珹的弟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需要他做解释。 朱晟泽阴沉着脸,等宋映白一进来,便盯着他不放,“我听东厂的人说,裴怀珹认罪了。” 黎臻见了,马上道:“皇上,此事有蹊跷。” “他都认罪了,还能有什么蹊跷?”朱晟泽一恨裴怀珹擅做主张,胆大妄为,二恨为什么认罪的不是宋映白。 宋映白立即跪下,含泪恳求道:“皇上,只有您能救我哥了,他是被冤枉的,我们那天应邀赴了首辅的约,结果进去没多久就被迷药迷晕,接着,我们醒了,首辅就死了,真的跟我们没关系。” 朱晟泽冷声道:“难道朕没怀疑过吗?可首辅是被人活活掐死的,这难道还是他自戕吗?而且尸体验过了,就是常良渚的无误!朕之前便知道裴怀珹一直找首辅的麻烦,朕睁只眼闭只眼,没有敲打他,没想到他竟然敢犯下这样的罪行!” 宋映白忙道:“陛下,我们之所以找常良渚的麻烦,是因为他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的父母便是死于他之手……” “什么?”朱晟泽震惊之余,几乎站了起来,但随即,又缓缓坐下,“说!” 宋映白便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我当时小,很多事情记不得了,但是我哥记得非常清楚,绝对不会错的,那个人就是常良渚,他杀害我们的父母,这个仇不得不报!皇上,看着仇人就在眼前,你叫我们如何能坐视不理? 但他是首辅,位高权重,我们又动不了他,只能动他的侄子和亲戚,但是我们真的没想过要杀常良渚,就算要杀,也不会在他家动手。” 黎臻赶紧道:“是啊,皇上,裴怀珹就算真的想杀人,也不会傻到在常良渚家里动手。” 朱晟泽眸子一沉,原来裴怀珹身负如此血海深仇…… 但很快,他想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裴怀珹要报仇,而首辅位高权重,他要动他,便要依靠他这个皇帝。 所以他开始接近自己,对了,或许连宋映白犯错,给他把柄抓都是故意的。 朱晟泽强压住火气,噙着一丝冷笑,“是啊,裴怀珹怎么会那么傻,他精明着呢!” 宋映白似乎没察觉到皇帝的异样,“是的,我哥哥绝对不会犯下那样的失误,是首辅陷害他的,我怀疑首辅吃了假死药,故意诈死,让我哥身陷囹圄,他则金蝉脱壳。现在东厂的人拦着不许我们锦衣卫的人碰触首辅的尸身,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假死药?”朱晟泽愕然,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大胆狂徒,都敢来骗他!当他是什么?人人可欺的垂髫小儿吗?! 黎臻见事情有转机,“没错,就是假死药!明天首辅才会下葬,如果皇上允许,我想现在就去看一看,或许可以看到诈死的首辅。” 皇上最恨的便是被欺骗,哪怕有一丝的嫌疑也不会放过,况且他也认为裴怀珹不会傻到真的掐死首辅,“那好,黎臻你过去看看,朕就在这里等消息。” 宋映白忙道:“我也去!” 朱晟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哥哥背负着杀人嫌疑,你也是共犯之一,你这会还要上门?!” 宋映白一听有道理,忙低下头,“皇上说的是。” “我看你们兄弟也不是那么有脑子!”朱晟泽催促道:“黎臻,你快去吧,宋映白就留在这里。” 黎臻一听,赶紧退了出去,出了宫。 等黎臻走了,宋映白跪在地上听令,但朱晟泽却不理他,只一味的翻看奏折,不时看一眼宋映白,见他一会咬着指甲,一会咬着嘴唇,完全乱了阵脚的样子,不禁有些恼火。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大概一个时辰后,黎臻回来了,脸色十分难看。 宋映白一看他,忙问道:“怎么样了?发现什么了没有?” 黎臻苦着脸摇头,宋映白眼中的光辉一下子灭了,这一切都被皇上看在了眼里,质问道:“怎么样?” 黎臻如实道:“……棺材里的确是一具尸体……” 朱晟泽左手握拳,右手将朱笔往桌上一拍。 黎臻赶紧补充,“不过,常家对尸体的保存出了点问题,尸体有些浮肿,我看着不是很像常首辅……” “够了!”朱晟泽大喝一声,起身走到黎臻跟前,先指着宋映白,后指黎臻,“朕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有两个可能,第一,那天晚上,你们跟裴怀珹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就裴怀珹那个脾气,失手杀人也并非不可能! 第二,裴怀珹想要报仇,但被常良渚识破了,于是人家鱼死网破,宁可牺牲自己也要陷害他!你们告诉朕,事实是哪一个?” “我哥绝对没有杀人啊,皇上,您要相信他。”宋映白哽咽道,不停的磕头,“陛下,您一定要救救他。” “你让朕包庇他?”朱晟泽怒不可遏的道。 宋映白忙低下头,“不,只是……希望皇上您救救他……” 朱晟泽一肚子的怒气,裴怀珹杀的不是阿猫阿狗,而是堂堂首辅,他倒是想放人,但是能放得了吗?事实确凿,他已经承认了杀人,多少人盯着呢,裴怀珹必须要经过三司会审才行。 朱晟泽即位这么多年,一直游刃有余,不管是什么,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黎臻,把他带走看好,如果看管不好,你也闲着去吧!”朱晟泽道:“把他带走。” “皇上,皇上,您救救我哥吧,这么多年他一直过得那么苦,好不容易见到了仇人,却还被人冤枉,只有您能救他啊……” 黎臻捂住宋映白的嘴巴,将他往外拽,“别说了你!” 朱晟泽听着宋映白越来越远的声音,烦躁的将桌上的奏折全部扫到了地上。 吕公公猫着腰进来,“皇上……这……” “滚!” “是。”吕公公就要缩着脖子退出去。 “回来!”朱晟泽把人又给叫了回来,“安排一下,朕要去见裴怀珹。” “可皇上,您现在去见裴怀珹,风险也太大了。” 朱晟泽眉心一皱,冷声道:“朕再说一遍,朕要见裴怀珹。” “是,奴才这就去办。”吕公公不敢触皇上的霉头,忙下去了。 朱晟泽委实气得不轻,他之前不清楚裴怀珹跟首辅之间的过节,只当裴怀珹嚣张跋扈,他也没放在心上。 今日听宋映白诉说他们和常良渚的仇恨,他才明白,他是被裴怀珹利用了。 “裴怀珹啊裴怀珹,有你的,敢算计到朕头上。” —— 裴怀珹听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半坐起来,懒洋洋的瞅了眼,“黎臻?” 待来人摘掉帽子,露出脸来,他猛地精神了,“皇上?” 朱晟泽来之前,盼着见裴怀珹,揣了一肚子话想说,但真正见到了,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裴怀珹赶紧站起来,打扫掉身上的草梗,“陛下,您来见我了。” 朱晟泽自嘲的一笑,“是啊,来见你了,怎么想求朕了?之前你不是对朕爱答不理的吗?一落难了,就想到朕的好了?朕对你,大概只有利用的价值吧。” “皇上,我真的是冤枉的,我之所以承认,是不想宋映白受苦。” 朱晟泽漫不经心的反驳,“是啊,你不想你弟弟受苦,所以承认下来,因为你觉得朕会救你,舍不得你死,对吗?” “难、难道不对吗?” “你算盘打得不错!”朱晟泽毫不留情的拆穿,“你故意让你弟弟飞扬跋扈,落把柄给朕,让朕往你的圈套里钻。让朕帮你收拾首辅,可惜啊,出了岔子,你们被首辅摆了一道,你本无真情,现在却想让朕真的救你,你怎么好意思?” 裴怀珹一怔,不知是不是在狱中受了折磨的原因,嘴唇毫无血色。 朱晟泽噙着冷笑,盯着裴怀珹不放,他倒要看看他能说什么。 没想到裴怀珹长出一口气,等再抬头时,眼中满是不屑,“既然你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朱晟泽虽然知道裴怀珹性子冷酷,但没想到他身陷囹圄,还这么硬气。 “那你想听什么?”裴怀珹突然愤怒的抓住对方的胳膊,凶道:“我其实非常讨厌你,这句话你想不想听?” 朱晟泽呼吸一窒,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常良渚杀我的父母,我不报仇我还是人吗?为了这个目的,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所以你好好想想,如果不是为了报仇,我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你说!” 朱晟泽怒道:“裴怀珹,你真是不怕死!” “不用你杀了我,杀首辅的罪名已经够要我的命了,我现在已经是个死囚,没有翻盘的机会,你当我不知道么。” 裴怀珹态度恶劣,朱晟泽的态度反倒好了,“……朕可以让你换个身份。” “然后呢?用新身份陪伴你?”裴怀珹哑然失笑,“我宁愿去死。” “你会后悔的。”朱晟泽道。 裴怀珹将他一推,哼笑了几声,转身往草堆走去,分明不想搭理皇上。 朱晟泽心中憋闷,“朕是在给你机会,你不要就算了!” “你给的不叫机会,是逼死我的催命符。” 朱晟泽气昏了头,冷笑道:“既然朕和死亡之前,你选择后者,那只能,你确实该死。” 裴怀珹突然驻足,然后猛地转身来到朱晟泽跟前,捏住他的下巴,阴鸷的笑道:“我宁可去死,也对肏你没兴趣!” 朱晟泽喉结动了一下。 裴怀珹一挑眉,哼笑道:“怎么,你想啊?要不要试试?就在这儿!”说着,握紧朱晟泽的手腕,狠狠将他推倒了草堆上。 朱晟泽被重重摔在地上,看着步步逼近,明显什么不再顾及的裴怀珹,喊道:“来人——来人——” 等侍卫一打开门进来,他便站起来,冲出了门去。 来到走廊上,他扶着墙壁,兴奋的大口喘气,回头看了眼牢房的位置良久,才在侍卫护送下离去。 回到宫内不久,朱晟泽再次召见黎臻,商量对策,“……朕想过了,常良渚确实该死,裴怀珹是被人陷害的……” 黎臻松了一口气,“皇上,您是要赦免裴怀珹吗?” “赦免是不可能的,偷龙转凤吧。” “没问题,只要皇上您允许,那么一切好办。”黎臻连连吐气,“太好了太好了,裴怀珹得救了,宋映白也不会再跟我闹了。” 朱晟泽心情好了许多,笑道:“他因为这事跟你闹吗?” “是啊,我正愁呢。不过,现在有皇上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黎臻瞄了眼皇上。 朱晟泽慢悠悠的道:“裴怀珹吃了瘪未必是坏事,以后能老实点。” “常良渚死了,裴怀珹大仇得报,他没理由不老实吧。”黎臻道。 朱晟泽嘴角浮起一缕笑意,正回味今天下午牢房发生的事情,而这时吕公公铁青着脸走了进来,有些失魂的道:“……皇上,出事了。” 朱晟泽心道,还能出什么事,“讲。” “皇上,裴怀珹他……死了。” 朱晟泽一怔,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裴怀珹死了?” 吕公公点头,“没错,是诏狱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自杀,狱卒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很久了。” 第104章 朱晟泽有些慌张的道:“朕要去看看,快去准备。” 吕公公不敢迟疑, 赶紧下去了。 往诏狱赶的时候, 朱晟泽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问黎臻,“消息会不会有误?” 黎臻虚笑道:“有可能, 或许是别的牢房的,被误看成了裴怀珹。再或者,裴怀珹故意来这么一出, 博取您的同情心,其实根本没事, 就是为了让您去看看他。” “对,一定是这样!”朱晟泽一听, 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啊, 都这个时候了, 还跟耍心眼。” 一定是下午的对话,让裴怀珹着急了,所以才使了这招苦肉计。 到了诏狱大门前,黎臻让朱晟泽在车上等待,“陛下, 我先去看看情况,再来禀告。” “好的,你先去吧。”朱晟泽以前不是这样的,甚至对突发状况觉得刺激,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要任何意外的惊吓。 黎臻进了诏狱,却明显感到气氛不同,静得出奇,校尉们都默不作声,见到黎臻,故意将目光避开。 “黎大人,您来了。”一个千户走出来,将黎臻引到牢房,“您看吧……” 黎臻就见裴怀珹躺在地上,脸色惨白,而脖子上有一圈勒痕。 他一把抓过那千户,怒道:“怎么回事?” “裴大人的脾气不好,您也知道,他让我们避开,谁敢不从,于是就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悬在窗户的栏杆上自尽了,等我们发现了,已经救不回来了。”那千户含泪,双腿软的几乎要跪下,“我们一点都看不出裴大人想寻短见啊。” “他想寻短见还会让你们看出来吗?!”黎臻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一发现裴大人没了,就通知了宫里和您,还没有走漏风声。” 黎臻上前摸了摸裴怀珹的脉搏,痛苦的要紧嘴唇,握紧拳头朝墙狠狠一砸,才转身走掉了。 朱晟泽看到黎臻的面色,有不好的预感,“……你见到裴怀珹了?” “陛下……不是苦肉计……裴怀珹确实不在了。” “不……不在了?”朱晟泽跳下马车,几乎摔倒,幸好黎臻和吕公公扶住,他挣开两人,大步往牢房内走。 诏狱内有认得皇帝的,吓了一跳,慌忙回避。 朱晟泽却不管那么多,径直往里走,黎臻只要快走几步在前面引路,带着皇帝来到了裴怀珹的牢房内。 朱晟泽便见裴怀珹躺在那里,浑身僵直,脸色煞白,脖子上一圈紫红色的勒痕分外醒目。 黎臻怔怔的道:“趁人不备的时候,自尽了。我查过,的确死了。” “不许说那个字!”不许说死字! 朱晟泽唯一见过的尸体,是他父皇的,但当时他还小,只远远的看过一眼,近距离的看一具尸体还是第一次。 而且这个人,偏偏是他最不想看到死亡的。 “怀珹……”朱晟泽眼睛酸涩,跪到地上,颤抖着伸出手试着摸了下裴怀珹的脸颊,冰的他一阵寒意直通心底。 裴怀珹死了! 朱晟泽不甘心,试裴怀晨的鼻息,又摸他的脉搏,除了冰冷,什么都没有。 裴怀珹为什么会自尽? 黎臻难过的道:“……可能觉得证据确凿,获释无望,才走了极端。他为什么不等等啊,等一等,不就有办法了吗?” 朱晟泽恍然看向黎臻,没错,是他下午说的那番话把裴怀珹逼死的。 如果他当时给他一句准话,让他放心,他也不至于寻死。 是他的错吗?他是皇上,错的会是他吗? 不,不会的…… “不会的!”朱晟泽含着眼泪指着裴怀珹喊道:“你给朕起来!朕不让你死!”吼了许多声,裴怀珹仍旧还是尸体,终于他双手痛苦的捶地,哽咽道:“……朕不让你死,朕不该说让你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黎臻轻声道:“皇上,走吧,东厂的人要来了,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他们看到?他们算什么东西?!”朱晟泽咬牙切齿的道。 “……”黎臻意味深长的扫了眼皇上,“陛下,保重龙体,人死不能复生。” 朱晟泽仰起头,将眼泪忍回去,“回宫。” “裴怀珹的尸首……” “还给他弟弟。”朱晟泽低头,拂了一把眼睛,“朕相信他知道该怎么安葬他哥哥。” “就怕东厂的人不让。”黎臻担心的道。 朱晟泽一听,只恨道:“不必理会!”绷着脸出了门。 黎臻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眼裴怀珹的尸体,跟上了皇上的步伐。 才一出门,黎臻就看到不远处一簇簇火光朝这边跑来,“陛下,是东厂的人接到消息来了,裴怀珹一出事,他们就有行动了。” 这句话说的正是时候,皇上正因为裴怀珹的死而伤心难过,却发现有人对裴怀珹的死无比上心,这叫他如何忍受。 “如果不是东厂的人逼的太紧,裴怀珹也不会死……”黎臻装作不经意的道。 朱晟泽一怔,是的,裴怀珹不是他逼死的,是东厂的人逼死的,他是皇帝,他不会错,错的只能是别人。 而这时那队火光走进,带头的正是姜档头。 他看到皇帝不禁吓了一跳,忙下跪道:“叩见皇上。” “裴怀珹死了,你们满意了?”朱晟泽冷森森的道。 姜档头就是听到裴怀珹死的消息才赶来的,“皇上,请允许东厂查验裴怀珹的尸首……” 不等说完,就被皇上一脚踹中胸口,狠狠踢开,“黎臻,把他抓起来,叫他永远再开不了口!” 黎臻乐见其成,“是!”朝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校尉上前把姜档头押了下去。 黎臻心里冷笑,活该。 吕公公此时上前,给朱晟泽又加了一层披风,“夜里风大,皇上,咱们赶紧回去吧。” 朱晟泽吸了吸鼻水,被风一吹,眼睛觉得难受,又想流泪了。 “皇上,您不要紧吧?”黎臻关心的问。 “朕没事。” 黎臻主动道:“如果皇上没事,请准许微臣告退……” 朱晟泽知道黎臻的意思,不禁更难过了,“朕知道,你要回去陪宋映白吧……去吧,跟他说……他哥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朕会考虑慎重审理此案的。” “谢陛下。”黎臻强笑道:“虽然裴怀珹不在了,但是有皇上这份心,他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 “去吧……”朱晟泽无力的摆摆手,他则在侍从的搀扶下,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黎臻站在寒风中,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嘴角勾了勾,折返回了诏狱。 —— “裴怀珹死了?”曹祥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唯有惊愕,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是真死了吗?” “不知道,皇上让把尸首还给宋映白,咱们东厂的人根本碰不到。”番子禀告道:“不过,咱们在诏狱安插的人说,下午皇上过去跟裴怀珹大吵了一架,皇上说绝不会救他,然后裴怀珹晚上就自缢了。” 这么说倒有可能是真的死了,裴怀珹自觉获释无望,自杀身亡。 不过,就算他是假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裴怀珹不再是镇抚,宋映白又被皇上排斥,以后蹦跶不出什么花样了。 “常良渚那里,你们盯紧了,有风吹草动便告诉我。” 等番子下去,伍知英低声问道:“督公,不如除掉常良渚。” “现在还不行,他现在死了,他的家人就会知道是我的做,不会善罢甘休,再说常良渚那个老狐狸肯定怕我干掉他,必然有后招。先等等吧,等个一年半载再动手。” 伍知英默默点头,“还是督公您高啊。这样一来,您一下子少了许多敌人。” 曹祥得意的一笑。 —— 朱晟泽大病了一场,足足有半个月卧床不起,人又瘦了一圈。 裴怀珹的死就像一根刺,牢牢的刺进了心里,每每想起,便难过的不能自已。 他甚至觉得,当初裴怀珹就算别有用心的接近他也不错,至少人还活着。 如果他那天见到他的时候,给他一个承诺,说不会取他的性命,放他自由,人或许就不会死了。 是他的错么? 太医刚走,吕公公就进来了,“皇上,黎同知求见。” 朱晟泽最近看谁都厌恶,就黎臻还顺眼点,但现在也不想见,“他有什么事要禀报?” “他说已经把裴怀珹的骨灰给了宋映白,而他想陪宋映白回裴怀珹的老家安葬他。” 朱晟泽明白,所谓的老家是指他们兄弟真正的故乡,“让他们去吧。” “是。” 看到吕公公要走,朱晟泽又将人给叫了回来,补了一句,“裴怀珹的位子,等宋映白回来,就让他坐吧。你一会就派人告诉他,这样的话,这一路,他们兄弟都会好受一点。” “您是说让宋映白做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吕公公愕然,但看皇上的表情不容置喙,忙道了声:“是。” “还有,朕打算重建西厂……”黎臻不在,东厂又靠不住,逼得他不得不动重建西厂的念头,“朕会给你一个名单,由这些人负责西厂。” “……是。”开始有锦衣卫,又来有东厂,之后又有西厂,但不管是什么,都是皇帝的工具。 几日后,朱晟泽得到禀告,说黎臻和宋映白带着裴怀珹的骨灰坛子离开了京城。 当夜,朱晟泽彻夜未眠。 —— 西厂的筹建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个月后初见端倪,人手相继到位,这些人与锦衣卫和东厂都没关系,是完全独立的。 而西厂建立不久,就立了一个大功:他们发现本该死了的首辅竟然还活着! 只是换了个姓名和身份而已,但确定是本人无误。 “什么?”朱晟泽惊得语无伦次,“说、清楚,你马上给朕说清楚把话。” “小的接到线报说在江西看到了常良渚,派认得常良渚的人过去辨认,他改名换姓,打扮也做了修改,不过,可以确定是他无误。而且常良渚的妻子也到了江西安家,事情不可能那么凑巧。” 就算有误也没关系!“把他给朕抓来,要活的,如果他死了,朕就活剐了你。” 不,朱晟泽现在就恨不得活剐了常良渚。 他被那个狡猾的首辅耍了,把他当做傻子一般戏弄了。 常良渚诈死陷害裴怀珹,而裴怀珹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被逼自尽。 原来这就是常良渚的整套计划。 朱晟泽自从出生以来还没尝过这样滋味,痛苦懊悔恼怒,他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皇上,皇上……”周围的人慌了手脚,讨帕子的讨帕子,顺背的顺背。 朱晟泽推开众人,一改平日的从容,眼中满是凶光。 常良渚之所以能够成功,靠他一个人绝对完成不了,肯定有他家人和东厂的帮忙。 这些人既然敢犯欺君之罪就要承受下场的觉悟。 “把常家所有人还有曹祥统统给朕抓起来!一个都不能饶!” —— 严酷的寒冬过去了,随着往南走,气候越发暖和。 在路边一个茶摊,宋映白将骨灰坛子放到一旁,端起一碗茶正要喝,就被旁边的黎臻拦住,“媳妇多烫啊,我给你吹吹。” 宋映白一抿嘴,笑道:“不觉得烫。” “我觉得烫,要不然你给我这碗吹一吹?” 宋映白一挑眉,微微低头,给黎臻吹了吹茶碗。 黎臻满面笑容的道:“不出意外,这会皇上震怒,已经把常良渚抓回来了。而当初咬定常良渚确实死了的东厂诸人,也该被清算了。 从常良渚假死的那刻起,我就派人跟着他,他的行踪一直在我的掌握中。只是拆穿他没死这件事不能由咱们锦衣卫的人办,所以我就借口陪你护送裴华成的骨灰,离开了京城。 皇上已经不信任东厂,况且他早有建立西厂的念头,这正是个契机。 西厂刚刚建立,急于立功,只要派人透露给他们一点消息,他们就会顺着线索找到常良渚的藏身地点。” “所以咱们离开京城,一是让皇上建立西厂,二来是避嫌?” 黎臻道:“没错,拆穿常良渚还活在世上这件事不能由锦衣卫的人做,更不能由我做,那样太刻意,现在由西厂拆穿,是合适的。” 宋映白不得不佩服,“你连这个都算计到了?在整个计划中,你不仅知道我哥会怎么做,还知道东厂的人会怎么做,甚至能料到皇帝的反应?” 黎臻喝了一口茶,笑道:“你哥一开始想服用假死药嫁祸常良渚,其实这个计划不是不行,只是差了些火候,而且也不能把东厂的人都拖下水除掉。否则就算他诈死成功,而你留在京城,东厂的曹祥还是会找你麻烦,远不如现在一箭双雕。” “是一箭三雕,皇上认为是他逼死了我哥,对我有补偿心理,升了我做镇抚。”宋映白道。 黎臻告诉他,让他把哥哥找到的曼陀罗花粉要过来,撒一些在装长命锁的密格引东厂的人上当。 东厂的姜档头被曹祥压制,又咽不下被他宋映白三番四次羞辱的气,肯定会来偷窥他的把柄。 只要他们发现了曼陀罗花粉,依东厂多疑的性格,一定会想到裴怀珹的计划。 曹祥跟裴怀珹有过节,必然想借用提前看穿了裴怀珹计划这点,将他一军。 曹祥便会劝常良渚假死,反嫁祸裴怀珹。 自此走上了黎臻的计划。 当然,他故意到皇帝面前哭诉求情,也是计划的一环,为的就是让皇上意识到受骗进而发怒,然后去监狱找裴怀珹对峙。 一旦对峙,难免引发口角,这就为哥哥绝望自尽埋下了伏笔。 黎臻笑道:“你夫君厉害吧。” 宋映白还是有点担心,“其实你这计划有点冒险,毕竟涉及到两个重要人物之死,有一个穿帮就满盘皆输。” “我有自信不会。皇上这个人很多疑,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周围的人告诉他的,他都会怀疑,本质上不相信任何人。所以要他相信什么,就得让他亲眼看到。 整个事件最关键的是两点,分别是两个死亡,第一首辅的,第二你哥裴怀珹的。 首辅的死,常良渚的家人,觉得首辅诈死,可以把命保住,转手坑了裴怀珹,说不定洋洋自得自家的老狐狸高人一等。 而东厂的人,一口咬定那就是首辅,因为之前裴怀珹的所作所为,他们早看他不爽的,有落井下石的机会,绝对不会说出真相。 常良渚家属和东厂为了陷害裴怀珹,肯定一口咬定那就是常良渚,为的就是让裴怀珹把苦果咽下去。 甚至还会阻止咱们拆穿常良渚是假死,他们越是确定,等皇上发现常良渚是假死的时候,清算起来就越狠。 这其实是一个坑,只是当时他们看不穿,跳得越高摔得越狠。 那么说说第二个死亡,就是裴怀珹自己的。 说白了也是假死,问题来了,如何能瞒得过东厂的人。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让皇帝亲自来验证。 因为皇帝相信我,我之前告诉他,裴怀珹死掉了。他会有个印象,那就是其他人证实过裴怀珹死了,当他亲眼看到裴怀珹的尸体的时候,他会想,居然是真的。 而皇帝呢,他不是东厂,他分辨不出曼陀罗花粉制造出来的假死。 但他又是帝王,他都相信了,谁还敢怀疑,谁还能怀疑? 我们需要皇上来肯定裴怀珹的死亡,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 之后就简单了,让西厂的人查到首辅真正藏匿的地点,报告给皇帝。 先不讲东厂的人不掌握人皮面具的制作方法,就算有,常良渚也不可能永远戴着,他总会有摘掉的时候。 只要将他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西厂,西厂的人就会顺藤摸瓜对他不眠不休的监视,发现他的身份是板上钉钉的。 皇上一旦发现常良渚没死会怎么想? 肯定是,好啊,常良渚你居然敢欺君,还让朕逼死了自己的心上人。 就算之前皇上不相信常良渚是杀人犯,这会信了。 在皇上眼中常良渚就是个恶贯满盈欺君罔上的东西,而他则被这种家伙狠狠欺骗,失去了裴怀珹。 皇帝懊悔,仇恨,羞辱,等等复杂的情绪袭上心头,最后变成雷霆之怒倾泻而出,而承受这一切的便是跟常良渚和东厂。 皇帝被欺骗了,还因为这种欺骗,逼死了自己的心上人。 想想吧,如果你是皇帝你会怎么办?一个字:杀!” “可就怕东厂的人觉得常良渚活着是个隐患,暗地里除掉他。”宋映白道。 “是啊,曹祥利用完常良渚肯定会起杀掉他的念头,但是常良渚也不是傻子,他八成也会反威胁曹祥,对他说,‘如果我死了,你之前和我沆瀣一气做下的坏事,我一死,就会派人送给皇上,大家要死一起死’。”黎臻道:“曹祥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就算东厂的人想动,他也动不了,因为我派了韩榕过去,暗中保护常良渚,叫他平平安安,直到西厂的人登门。” 宋映白喝了口茶,“皇上会不会想到我哥也是诈死?” “都说了,要是别人告诉他裴怀珹死了,他可能会怀疑,但他亲自验证过了,还能是假的?再说,裴怀珹的死,合情合理,他上哪儿怀疑去。所以有证据都指向是首辅诈死坑死了裴怀珹,裴怀珹是受害者。” 宋映白有些崇拜的看着他,单手托着腮帮长长一叹,“你想的还真周到,这样一番操作下来,我哥不仅能报仇,还能成功的摆脱皇上。” “常良渚他们本来就犯了欺君之罪,皇上收拾他一点不冤枉。” “那你欺的更厉害。” “不被发现就不算。” 宋映白轻笑,“有道理。” 这时候,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挺有闲心啊,在这里聊天,照这个速度,你们什么时候能把我的骨灰送到目的地?” 宋映白一抬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但声音却极为熟悉,他有些不敢认,“哥?” 裴怀珹坐下,下意识的揉了揉脸,“戴着这玩意可这不舒服。” 黎臻对宋映白挑了挑眉,“我说过咱们在路上会碰到你哥的。” 裴怀珹沉默片刻,叹着气拍了拍黎臻的肩膀,“不管这么说,这一次多亏你。” “这算是认可我了吗?”黎臻偷瞄宋映白。 裴怀珹磨牙,“黎臻,你别得寸进尺。” 宋映白见状,忙护着黎臻,对裴怀珹道:“哥,这次真的多亏了黎臻的计划,你们别吵。” 黎臻笑道:“就是,你当初可说,如果能帮助你完成这件事,就不再管我和宋映白的事情。” “我没说过!” 黎臻忙道:“这样可不好,说话要算数,宋映白,你哥真的说了,你说你信谁?” “你!”裴怀珹算是对黎臻有新的认识了,“你真是一张嘴没一句实话。” 宋映白道:“好了,哥,你们别拌嘴了,说说以后怎么办吧?既然常良渚都会被发现,哥你怎么隐藏身份啊?出关?” “不去关外,出去了,就不好回来。”裴怀珹道:“我打算出海,已经联系了刘七,过几天就上船了。” 黎臻赞道:“是啊,出海好,做海上生意赚不完的钱。” 裴怀珹哼道:“你巴不得我出海,你就能欺负我弟弟了。” “我哪敢欺负他啊。”黎臻瞅向宋映白,“我欺负过你吗?” 宋映白憋住笑,没吭声。 裴怀珹在他俩之间看了看,对宋映白道:“弟,你跟黎臻背着我,早就有联系吧?好了,没必要解释,我以后没法照顾你,你照顾好自己,凡事自己拿主意吧。” 黎臻嘴角一勾,露出笑意。 这时候裴怀珹起身,狠狠拍了下黎臻的肩膀,“你也别得意,如果被我知道你欺负我弟弟,小心我从海上回来宰了你。” 黎臻便往宋映白身后一躲,笑道:“救我。” 宋映白见哥哥要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哥,你也要保重,如果不想在海上了,就回京城联系我,把你放在我那里的家产拿回去,买田置地娶媳妇,安安稳稳过下辈子。” 裴怀珹一笑,“海上没官府没秩序,弱肉强食,对我来说正好。” 宋映白觉得有些道理,“哥,记得回来看我。” “我会的,你们也要常来南京,我会联系你。”裴怀珹道:“别不开心,又不是不再见面了。” 宋映白重重颔首,“嗯!我会把父母的坟墓好好修缮一番的,这点你放心。” 裴怀珹最后抱了抱弟弟,干脆的转身离开,但是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黎臻,“……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吧。” “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黎臻郑重保证。 裴怀珹哼笑了下,翻身上马,哒哒离开。 宋映白看着裴怀珹的背影,笑道:“真不错啊,事情圆满解决了。” 黎臻帮了哥哥一个大忙,赢得了信任,所以一切还是靠实力说话。 毕竟,黎臻肯犯欺君之罪帮他们,还有比这更好的表白么。 黎臻笑着看他,“可咱们之间还没解决呢。” “你想怎么解决?” “耳朵来。”黎臻微微探身,附在宋映白耳旁说了几句话。 听得宋映白脸上一热,推开他,“要点脸吧你。” 茶也不喝了,拎起假骨灰,翻身上了马。 黎臻给了茶钱,也上了马,对宋映白笑道:“反正旅途还长,我不急,咱们走吧。” 宋映白看着前方的路,想起他和黎臻像这样多少次共同踏上旅途,一起经历过那么风风雨雨,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以踏上寻找小诸葛的旅途开始,以再一次踏上旅途确定感情,很不错。 “黎臻……你说我喜欢你吗?你猜猜看。”宋映白含笑问道。 黎臻想了想,自信的道:“喜欢。” “那你不用再猜了。”宋映白说完,笑着马鞭一打,骑马向前驰去。 不用再猜,是因为猜对了。 黎臻笑着摇头,“我说宋映白,你就不能直接点么。”打马也追了上去。 两人骑马结伴驰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