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慕良卿(张良同人)青茶木   文案   陌上公子如玉,姓张,名良,字子房。   那年花前月下,意气风发的少年壮志满怀。手持三尺长剑,运筹帷幄之间。用三十年的时间,为他打下一片天下。   只为在功成名就之时,辞官还乡之际,能对故人说:“许久不见,子房来赴约了。”   ........   “若我以万里江山为聘,子房会答应么?”——韩非   “我若世间一人,便为你除尽宵小鼠辈,我若地下一鬼,便为你挡尽魍魉魑魅。”——西门厌   “十年磨一剑,张家子房,便是这剑谱排名第一的利器。”——荀况   排雷   1. 故事微史向,但对历史和原著设定有所改动,请勿当作历史来看;   2. 古人的字:古人及冠之日得字,本文由于对张良的字有特殊设定,所以他幼时便得了“子房”一字,望见谅;   3. 本文甜虐参半,各位看客可根据喜好食用   最后:祝大家看文愉快!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良,韩非 ┃ 配角:西门厌,若离,红莲 ┃ 其它:秦时明月,天行九歌,秦汉英雄传 第1章 螳螂黄雀   乱世硝烟弥漫,苍生命运多舛。   春秋战国时期,群雄争霸,诸侯并起,瓜分了周天子的国土。天下先五分,后七分。烽烟四起之时,战火弥漫之际,天下正逢乱世。   那是白云苍狗一般的年代,也是英雄辈出的年代。文臣武将,诸子百家,尽显其能。   有人靠武艺生存,有人靠谋略生存。   韩国张家,无疑是万千后者中的翘楚。韩国几百年的基业打下来,张家出了不少谋士和功臣。足智且衷心,帝王家向来偏爱这样的人才。不过,约莫是祖上的英才太多,对比之下,在最年轻的这一辈中,张开地并没有发现能够担当大任的人物。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欲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稚嫩的朗朗书声在庭院里徘徊,书房中,十二个孩童捧着竹简,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只五六岁。各跪坐在一张矮机前,全神贯注地朗朗诵读,眼睛不敢朝旁侧瞟哪怕一眼。   待文章反复读了几遍之后,一直在前面踱步的张开地终于满意停下。捻了捻灰白的胡须,虚着眼睛,徐缓问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篇文章不长,你们读了之后,可有何领悟?”   偌大的书房顿时噤了声,停在窗轩上的麻雀似乎也嗅到紧张的气息,赶紧扑腾翅膀溜走。   张开地扫了一圈如临大敌的孩童,等着谁站起来回话。但半炷香过去,书房仍是悄然一片。   张家在韩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辅佐了四朝君王,张开地位及相国,正在辅佐第五朝。这些孩童都是他的孙辈,平日里朝政不忙,他都会亲自去书房教授。张家家族庞大,后辈自然也多。但即便出身在名门望族,在才华方面也良莠不齐。   文章的字面意思简单,但领悟起来委实需要一番功夫。张开地无心为难,便点了年纪最大的“张治”。   “治儿,你是张家的长孙,读书的时间最长,思虑也最成熟。起来谈谈。”   他身旁的孩童纷纷松气,然后开始幸灾乐祸,看他如何回答,再被抽戒尺。   张治明显一震,两手撑着矮机,颤巍巍起身,硬着头皮道:“孙儿......孙儿愚笨,只读懂了一点点。”   张开地对这个反应不怎么满意,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便问:“哪一点?”   张治的指尖抠着袖子的布料,弓着背,胆怯道:“树,树上有蝉、螳螂......和黄雀。”   张开地等了半晌,还是没有下文,“还有呢?”   张治着急得结巴,攥着袖子的手也在发抖,“还有......还有......回祖父,孙儿愚笨!”   “愚笨?你倒有自知之明!”张开地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扫了一圈剩下的人,低沉道:“你们以后是张家的继承人,若只有这样的参悟力,在朝堂上,会有半寸立脚之地么?”   他前后又走了一个来回,屋子内的空气都凝滞了一般,呼吸声也清晰得可怕。   似乎所有人都提着气,仿佛等候审判的死囚。   张开地严肃地说教了好半晌,见他们都不作声,也无奈叹气,将竹简啪地扔到桌案上,开始解释文章:“蝉想饮露,螳螂想吃蝉,黄雀想捕螳螂。此皆只顾及眼前利益,不考虑身后处境,乃目光短浅也。”   张家子弟纷纷点头,连站着的张治也露出大彻大悟的神情,张开地才又继续讲下去:   “人生在世,要想步步为营,便要步步观望。若身处险境还不自知,那便与悬梁自缢没有两样。明白么?”   众童齐声道:“明白——”   张开地看向张治,“治儿,你明白了么?”   “明,明白了。”   “那好。”张开地寻来戒尺,在张治眼前挥了挥,“手伸出来。”   张治慌了,连忙把手藏在身后,“祖父!我,我已经明白了。”   张开地道:“明白了方要打。若我讲了那么多你还不懂,便是不可雕琢的朽木,打你也无用。若明白了,便说明你头脑并不愚笨,只是欠些勤恳,用戒尺警示你一番,下去之后多花些心思读书。”   张治委屈地瘪嘴,颤巍巍抬起手掌,“祖父,可否轻点儿?前日打的还没消呢......”   张开地眼中闪过不忍,也仅仅一闪而过了,嗯了一声,半寸厚的尺子便落到张治掌心。   “哎哟!”张治一面喊着疼,一面不敢收回手,泪珠子啪嗒直往下掉。   每打一下,坐着的孩童都跟着一抽,仿佛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约莫十来下之后,张开地才慢悠悠收回戒尺。张治一边吸气,一边撤回手。   张开地没打算结束,继续解读文章:   “天下,便是一棵参天大树,要做螳螂,蝉,还是黄雀。一定要想清楚,断明白,否则一招棋错,满盘皆输。”他抬眼看向张治,“治儿,换做是你,你选哪个?”   张治年龄最大,平时抽问当然首当其冲,但是今天已经被打过了,怎的还要问他?   瞬间崩溃得如丧考妣,抽泣道:“祖父,可不可以换个弟弟问——”   张开地眉头一拧,抬起戒尺在他眼前一晃。   吓得张治赶紧接过话头:“——孙儿选螳螂!”   张开地眼睛里燃了怒火,“然后呢?吃了蝉之后,再进黄雀的肚子?”   张治满头大汗,没敢再说话,等着张开地让他再把手摊出来。   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一样。   张开地连连叹息,越过张治,问他身后的一个十岁孩童,“寻儿,你呢?”   张寻自信满满地起身,认为自己的答案比兄长的好千百倍,得意道:“孙儿选黄雀。”   张开地的脸色看不出情绪,“为何?”   张寻讲得头头是道:“因为螳螂虽然可以捕蝉,但马上也会进黄雀的肚子,黄雀虽然吃不了蝉,却是最后的赢家。”   他等着被表扬,却不知,读文章时,漏掉了黄雀之后的“弹丸”。   这不是最好的答案,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悟到这里,也算过得去了。   张开地看着他,似乎想起什么,便问剩下的人,“你们剩下的,多少人跟他想法一样?”   这时候,没有人敢出头。索性随大流,要死一起死。   于是,张开地负手在两排矮机中间徘徊,每经过一人,便听到换汤不换药的说法:   “孙儿也选黄雀。”   “黄雀。”   “定然是黄雀。”   “孙儿愿作黄雀!”   年纪从大到小,张开地徐徐地走,脸色越来越沉,直轮到最后一张矮机,那里坐着的是这间屋子最小的人——张良。   张良只有五岁,巴掌大的身子直挺挺端坐着,没有发声。   张开地没有得到回应。但经过之前的那番“周折”,他既失了耐性,又失了期望,便径直经过张良,打算散堂。   没料,耳后却传来一句稚嫩,却笃定的童声:   “祖父,子房想做种树的人。”   一句话,仿佛在地上砸了一道惊雷。   张开地霎时停了脚步,顿了片刻后,才徐徐回首。   他之前说过一句话——“天下,就是一棵参天大树”。   周遭的孩童一个个的张大了嘴,足够塞下个白鸡蛋。倒不是明白了张良的言外之意,只是震惊,明明张开地已经打算不计较,明明已经“脱险”,却还要不知死活地站出来。   彼时张良只有五岁,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显露出来的敏锐的洞悉能力,已足够让张开地刮目相看。无论是蝉、螳螂、黄雀中的哪一个,虽目光浅显,却也有些生存的真本事。只要得了树,便三者皆得。与其做盘中棋,不如做掌棋人。   张家子房,自小便有雄心壮志,尽管他还不自知。   张开地盯了张良好半晌,随后,仰头吸了一口气,似在感激,又像在思索。片刻之后,对还在站着的张治挥了挥手,“你坐下。”   张治没明白其中的渊源,看看祖父又看看张良,迟钝地点点头,才将信将疑地落座。   张开地走到最前方的大桌案,收拾他先前带来的书卷,淡淡道:“散堂罢。”   屋内静默了一瞬,陡然哄堂。   一群孩童如获大赦,欣喜地收拾桌子,竹简之间碰撞出啪啪的响声。   张开地在竹简声中抬起眼皮,幽幽道:“子房留下。”   张良仍维持端坐的姿态,微微偏头,“是。”   张开地嗓音厚重,“明日起,你散课后都多留一个时辰。”   张良顿了顿,点头,“是。”   那之后,张开地便一直把张良带在身边,小到诗词歌赋,大到天下国法,他都亲自教导。   府上的门客眼尖,看出张开地对张良的栽培之心,便出言提醒:“公子年纪太小,看不出什么。大人仅凭一句话便如此器重他,不顾别的公子,是否有些草率?”   张开地却偏偏固执,只抬眼望着湛蓝天空,道:“就是凭那一句话,老夫便坚信,子房必定是能撼动天下之人。”   大概一个月后,张开地颇为期待地问张良:“子房,为何想做种树的人?”   张良仔细地从怀里掏出鸟蛋,献宝一般地捧到张开地眼前,无比认真道:“因为,树上有鸟窝。”   当晚,张良没能吃上晚饭,跪了一整晚的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快期末了,开个坑 第2章 巧治长兄   那鸟窝,是伺候张良的一个小厮掏的,名字比较风雅,叫“若离”。   他是管事的儿子,由于年纪与张良接近,管事便让他留在府上,学着其他的下人,一同侍候张良。   但若离毕竟年纪小,之前又跟着祖父生活在乡野,故而性子又淘又野。不过,虽然他时常做错事情,却委实揣着一颗热忱忱的衷心。比如,他见张良身体纤弱,又听说鸟蛋补身,便大展身手,把张府的鸟窝掏了个空。   张家的家规森严,被管事或者张开地知道,又免不了要打手罚跪。故而,这件事情张良一直瞒着,没有声张半分。   那天,张开地质问“真是你掏的鸟窝吗”,他只责无旁贷地轻轻点头。当然,若离在一旁把脑袋都快摇散架了,也没人在意,只当他犯了羊癫疯,管事之后还带他看过大夫。   若离的心里愧疚不堪,一个人蹲在墙角忏悔大哭。张良便学着大人的样子,去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祖父现在疼我,不会重罚。若你实在过意不去,这次我替你扛,到下次我犯错时,你再替我扛。”   若离当时十分有担当地答应下来,并未想到,向来沉稳安静的张良,几乎不会犯错。   不过经由了那一事,张良在若离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假如若离有点文化,铁定会说些“结草衔环,必当为报”之类的感激话。不过他没念过书,不识字,只抹了一把鼻涕,信誓旦旦道:   “公子,谢谢您八辈祖宗!”   张良只是温和地苦笑,不予置评。   次日,张良上树掏鸟蛋的事情在府里传了遍,连后厨的伙夫都津津乐道。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讶异,单单只有张治如临大敌,气势汹汹冲进张良的小院子,发誓要把失去的鸟蛋夺回来——他之前一直背着大人偷偷地掏,并且仗着“长兄”的身份,承包了府上所有有鸟蛋的树。哪日他高兴,会分给旁人两个,以此稳固他的“大哥”地位。   但这几天他都空手而归,惹了不少人笑话,所以气极之下,必须找张良讨个说法。   “子房,把蛋交出来。”   张良当时正喝药,慢悠悠放下药碗,不解地仰头,问道:“为何?”   张治理直气壮,“平日那些鸟蛋都是我带人去掏的,这几天怎么找也没有,都进了你的口袋。你半路拿了去,我当然得要回来。”   张良慢腾腾从椅子上下来,站直了身子,道:“可是,上面并没有刻长兄的名字。”   张治平日倚长卖长,惯爱用“长兄”的身份占些小便宜。张良话少又温和,也不爱争抢什么,张治便更有底气,胡说八道一大通。   “那些树平日都是我在掏,你要掏的话,得经过我同意。”   张良很认真地思考,“为什么?树上也没有刻兄长的名字。”   “没刻名字就不是我的么?”张治得了理,指着张良的衣裳,“你衣裳上也没名字啊。”   张良翻出自己的袖子,把一个秀气的“良”凑到张治眼前,特别无害道:“子房有的。”   张治气结,发现张良的思考维度跟自己压根不在一块儿,便又说了一大堆歪理,从辈分,到家族,甚至到了天气,却每次都被那双清纯的眼神盯着,“上面没有长兄的名字呀。”   拳头总是打在棉花上,无力可施。   张治耐性差,最后终于恼羞成怒,一把揪起张良的衣领,把人提起来,“把鸟蛋给我,不然揍你!”   张良一本正经地揉了揉自家的小肚皮,无辜又苦恼,“可是,都在子房肚子里。”   张治气得快要哭了,狠跺了两下脚,“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张良疑惑,问:“兄长是指哪个?”   张治就差吐血哭泣,一个脱手,把张良狠掷在地上。本来想趁着火气痛骂,没想到张良却“哎哟”了一声,再没爬起来。手指在地上尝试着动了动,后也瘫然脱力,意识全无。   张治本就胆小,瞬间就吓白了脸色,只觉得脑袋都嗡嗡作响。   “喂,子房?”用脚轻轻踢了踢。   “你,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装的!”冷汗溢满额头。   虚张声势道:“你骗我的话,后果会很严重的!”   再看到桌上的药碗时,张治更加崩溃了,颤着手指向张良,“你,你自己生病,不关我的事!”想着赶快逃跑,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你是自己晕倒的!我,我没摔你!”   然后才忙不迭逃远了。   张良巴掌大的身影缩在地板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狼崽,瞧上去尤其可怜。张治其实没有恶意,只向来养惯了大少爷脾气,不满自己看上的东西到了别人手上,才想着警戒张良几番。只是没想到张良不经摔,一下子便失去意识,动也动弹不得。   这事还千万不能给张开地知道,否则就越过打手心和跪祠堂,直接关黑屋子了。所以,张治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家院子的,冷汗淌了一背,旁人唤一声,他都像被雷劈了般一震,生怕被瞧出端倪。   半柱香之后,地上的张良仍没有苏醒。   若离鬼鬼祟祟跑进屋,“啪”的关上门,手脚尤其麻利。   趴到还躺在地上的张良旁边,悄声道:“公子,他跑远啦!”   张良还维持着皱眉忍痛的表情,十分谨慎,“真的吗?”   若离捂着笑痛的肚子,“真的真的,大公子出去撞到了我爹,我爹还没说什么,他就喊‘我什么都没做’!哈哈,太好笑了!”   张良爬起身跑去窗边,从缝里往外偷偷一望,发现打扫庭院的下人还没来,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唇角遂添了笑意,“还真的,我还以为长兄要过会儿再跑呢。”   然后展开手臂,背对若离,“帮我拍拍后面的灰尘。”   若离手舞足蹈,“好嘞!”他抬手在张良的衣料上轻轻拍打,从肩膀到手臂,从后背到脚跟,都仔仔细细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公子,您怎么就知道大公子会被吓跑啊?万一他不上当怎么办呀?”   “他肯定会上当的。”五岁的张良打起小算盘来十分熟练,“长兄就在我们面前才胆子大,在祖父和外人面前,他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被抽戒尺。而且,他怕我会去告状,以后肯定不会因为鸟蛋的事情,再来找麻烦了。”   若离万分崇敬地望着张良,“公子您真厉害!咱们以后都不用怕他了!”   张良谨慎地摇头,“不行的,这个办法不能经常用,否则会被长兄识破,到时候他变本加厉还回来,我们抵挡不住的。”   张良的父亲是张开地的次子,而张治的父亲则是长子。两者虽都在外打理生意,但算下来,张治便是根正苗红的嫡长孙,身份地位都是高出张良一大截的。只是张开地向来看重才华,才多想培养张良一些。   若离有点沮丧,“那长公子再来欺负您,咱们还是不能打回去吗?”   张良回身,端出主子的架势,曲指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整日就想着打架,能不能有点其他的出息?”   若离嘟着嘴,揉了揉被敲过的地方,“我替公子不值嘛......”   张良很容易满足,也把安慰自己的话说给他听,“没关系,我们这次戏弄过长兄,他短时间不会再来了。”   若离学着大人的样子摩擦下巴,琢磨道:“嗯......也是。”   张良见身上的灰尘都被拍净了,端起桌上的“药碗”,浅饮一口,皱眉道:   “这次的红豆汤太甜了,跟小厨房说一声,下次少放些糖。”   若离欢喜点头,“好嘞!”   张良捧着碗,心满意足地喝着红豆汤。然后递给若离,“你也尝尝吧。”   若离赶紧摆手,“公子,您是主子我是下人,这样坏规矩的!”   张良担忧地望了眼紧闭的房门,然后展颜笑道:“没关系,没人发现。”   若离推拒了两下,还是没经住肚子里的馋虫的蛊惑,嘿嘿笑着,“那就谢谢公子啦!”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把红豆汤喝完,而后若离去厨房还碗,张良到矮机边翻开一本书。   到底还是小孩子,一点点甜意都十分满足。其实平日里,张治没少带人找张良麻烦。尤其“螳螂捕蝉”那日之后,张良受到祖父加倍的关怀,就变本加厉了。张良每日都会受到些“小教训”,比如准备穿的鞋子里被灌了水,比如干净的衣裳被不小心洒了墨,比如打开竹简却看到几条虫。   每次若离攥着拳头要出去干仗,张良都拽他回来,“母亲说了,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不要闹得天下皆知。”   张良的母亲在生产时难产,他来这世上那一日,那女人便去了。张良没见过她的样子,没听过她的声音,只在夜深闲梦中,隐约看见一个女人对着自己笑。   有一次,张良无意中翻到她的一本札记,上面记满了字,他万分宝贝地藏起来,每晚放在枕头边,仿佛母亲就一直陪着他,用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哄他睡觉。   张良目前接收的大部分道理,都是从札记上学的。为了能看懂,他花了不小的功夫学识字,七七八八能读懂之后,把那些道理都记在心里。   所以,没有什么不甘心或是抱怨。   鞋子进水了就晒一晒,衣裳脏了就洗一洗,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若离佩服他洒脱,自己仍旧气不过,就跑去墙角画小人诅咒他们。有一次,他画小人的第二天,张治的头上就掉了一颗鸟屎,为此,若离兴奋了好几日。 第3章 初识韩非(一)   张良六岁那年的冬天,韩国冷极了。鹅毛雪纷飞了一场又一场,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寒风吹过,都似鳏寡孤独者的哀嚎。   某日,张开地心事满满地带着张良出府。坐了约莫三炷香的马车,爷孙俩下来步行,脚步在雪地里沙沙作响。   事实上,张开地已经愁容满面好几日,吃饭的时候也经常叹气,叹着叹着就放下碗筷,“我饱了,你们吃。”   每到那时,张良就偏着脑袋,看看张开地苍老的皱纹,又看看面前的素汤,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筷子,喝汤。   他性子安静,不爱多问,这是自娘胎里就带着的。   天气冷,张良穿的衣裳厚,走起路来有些笨拙。但他揣着满肚子的疑虑,已经顾不上路好不好走了。   “祖父,我们要去哪里?”他裹紧自己水蓝色的小斗篷。   张开地撑着伞,怕张良跟不上,便放慢了脚步,道:“王宫。”   张良望着不远处五丈高的宫门,心里下意识抗拒,“为何要来王宫啊?”   张开地不答反问:“良儿,你还记得螳螂捕蝉么?”   “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蝉,是何角色?”   张良理解得十分透彻,“蝉是只顾着饮露水,不考虑处境,最后被螳螂捕捉的角色。”   张开地颇为满意,他与张良谈论,远不像跟张治那样费劲,一句话说一次,张良便一直记在心里。   他抬起苍老的眼皮,望向前方的幽远长道,语气夹了沧桑:“今天,我就带你去看蝉。”   张良颇为疑惑,指了指道路旁边的雪松,“可是,蝉在树上。”   张开地的神情严肃,悠悠道:“王宫,就是一颗大树。”   那个年代,天下正动荡。弱者如鱼肉,强者似斧刀。所有的生命都十分脆弱,一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既翻不出风浪,也活不了多长。   韩国,是七雄里最弱的那一个。国窄民少,田瘠粮薄。偏偏韩王还主张无为而治,登基十余年也未曾有过建树。内忧外患越发严峻,国情岌岌可危。   不过,好在太子是治国之才。韩王将国事交与了他一些,处理得都十分妥当。上到朝堂百官,下至黎明百姓,都对这位太子赞不绝口。   只是没料,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会顺利登基之时,他却突然毙命。   举国震惊,随之悲痛,最后愤恨。哪怕是街头小儿都知道,这是一场谋杀,手足相残的谋杀。   也是在那之后,一直未进入众人视野的九公子非,终于为人所闻。   韩非是所有公子里最不起眼的,又身体孱弱,不能习武。   他并非生来如此,只是身在帝王家,有扯不清楚的恩怨情仇,道不明白的是非曲直。   那年他十二岁,他的生母文美人为了揽权,毒死了太子韩广。东窗事发之际,韩王大怒,将文美人处以“车裂”之刑。   韩非虽然没有参与这案子,但他母亲对太子下手,无非是想让他继承大统。故而,他也不能完全算局外人。   韩非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被定了罪,迁了怒。侍奉的太监宫女哭着喊着跪倒一片,也还是没能逃过被连坐处死。   冻寒交迫之际,韩非跪在宫殿外,雪地里,替死有余辜的母亲赎罪。   他当时年纪不大,却心智成熟。韩王问他怎么看待死去的生母,他不哭,也不急,只微收了下巴,道:   “儿臣有罪。既不能救赎母妃之罪过,也不能减轻父王之悲痛。”   因为这句话,韩王没重罚他。只是让他跪着,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起了,便可回自行寝殿。   韩王心里清楚,这件事与韩非无关。但韩国痛失太子,他得给一个交代。韩非自己也清楚,他不沾血腥,血腥也会来沾他。所以他不能够这时候回去,他必须等到韩王气消,亲自开圣口。   两个时辰过去,膝盖已经麻木,与融化的冰碴生成一处,裸露在外的手背也变得僵硬。呼吸的空气冰寒,把肺脏刺了个穿。   停了一上午的雪又开始飘,韩非担心他能不能活到父王心软。   “祖父,那里有个人。”迷糊之中,耳后传来一个声音,十分稚嫩,又很纤细,主人的年纪应该比他还小。   韩非心里冷冷发笑,大抵是个刚入宫的太监,竟不认识他堂堂九公子。虽没什么作为,但好歹是王室中人。想想又不对,太监不会唤人“祖父”,应当是哪位王孙贵胄的家眷。   这个“家眷”,自然是初来王宫的张良,他一路伴着张开地,老远便看到那雪地中突兀的紫色身影。在一处凉亭观望了大概两炷香,张开地才又走向韩非,张良提着衣角,艰难跟上。   在临近韩非的时候,张开地放慢了脚步,问道:“九公子为何长跪在此?”   他高居相国之位,思虑周全,说话做事的分量都很重。文美人的罪行天下皆知,太子毙命,自然要新立一位,韩王向来没有主见,所以急着召他入宫商议。   他清楚,韩王不会放过文美人,车裂之刑也在他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韩非竟也受了牵连。   只能说,文美人害了太子,自己做了饮鸩止渴的树蝉,顺带着连累子嗣,让韩非也变成了“蝉”。   只是韩非这“蝉”,似乎并不怎么服约束。张开地本以为他会出口抱怨,或者乞求他出手相救。没想到,韩非只是抬了抬眼皮,拆穿他话语里的漏洞:   “相国大人说‘长跪’,想必留意韩非的时间不短了。在多余的问话上浪费时间,不像相国大人平日的作风。”   蓦然被反摆了一道,张开地颇为讶异,不过他毕竟为官几十年,还是有能力夺回话语的主权,便转而问:“九公子认为,老臣平日的作风应当如何?”   韩非的意识浑浑噩噩,思路却十分清晰,道:“一针见血,不多说半个字。”   张开地睿智的眼睛一虚,又问:“老臣与九公子从未见过,九公子为何如此笃定?”   韩非的眸子被寒风搜刮得疼,索性合上眼皮,“张大人辅佐了三朝国主,名声如雷贯耳,韩非有幸听闻一二。”   张开地若有所指,道:“公子出口不凡,学识不浅,想必也知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韩非声音轻了许多,他听出对方暗讽他道听途说的言外之意,也没有后退,只道出自己推断的依据:“知道。不过方才您的孙儿唤你,你也不答他,可见相国大人,惜字如金。”   张开地听到这答案,终于满意,唇角微微一勾,道:“九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洞察力,老臣佩服。”   韩非仍旧闭着眼睛,多了几分凄哀,道:“韩非如今只是阶下罪子,相国大人德高望重,如此说话,折煞韩非了。”   韩非是韩王众多子嗣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若不是太子之死,张开地应该永远不会跟他有交集。这个不服约束的“蝉”,似乎不能小看。   既然上天织造了这样的布局,他也不再迂回试探。直接把伞递给张良,道:   “良儿,给九公子殿下撑伞,我进去面见大王。”   张良没有说话,也没有接伞。   张开地问:“怎么了?”   张良抬头望着张开地,真挚道:“伞只有一把,应当给祖父。”   张开地眉头一舒,道:“这里进殿只有一百多步,不碍事。”   张良摇头,十分固执,“祖父昨日教了“百行孝为先”,让子房一直记着,子房现在就记着,不可以自己撑伞,做不孝的人。”   彼时张良只有六岁,不能出口成章,语气甚至还很青涩,但他明是非,懂黑白,已经优于同龄人数倍。   张开地十分欣慰,见雪变小了,便直起身道:“既如此,你在这里陪九公子等候。若三炷香后我还没出来,便带九公子回相府。”   张良默默把那句嘱咐记在心里,点头道:“是,子房记住了。”   张开地只身入殿,留了两个少年郎在殿门外的雪地里。   韩非昏昏欲睡,隐约瞧见母亲在远处召唤自己。他知道这是幻觉,或者是接近阴阳界的预兆。   神志逐渐涣散,已经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手上陡然传来一丝温热。   韩非费了很大的气力掀开眼皮,只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于是吃力问道:   “你是何人?”   那双眸子笑得干净,纤柔道:“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   韩非虚弱着垂眼,看着手里多出来的小布包,“这是什么?”   张良蹲下,拿热乎乎的小手附上韩非冰冷的手背,“这是小汤婆,冬天取暖用的,你现在很需要。”   韩非凄凉地勾唇,“我不需要。”   张良固执道:“你需要。人是热的,要是冷了就需要取暖,不然会生病。”   韩非望了望宫墙,呢喃道:“人是热的......”   在王宫里,恐怕没有哪个人是热的。   他看着眼前比他还年幼,头发都没长齐的小小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又问他一遍,但还是回答:“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   韩非动了动眸子,“好,我记下了......”   张良在手心里哈气,搓热了又捂上韩非的手背,问道:“刚刚听你和祖父谈话,你叫韩非?”   韩非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没错。”   “你有字吗?”   “有。”韩非觉得眼前的小人儿认真又可爱。   张良盯着他,“可不可以告诉我?”   韩非默了默,“你把耳朵附过来。”   张良十分认真地凑到他唇边,结果韩非一个字没说,便径直晕了过去,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往常,一个五岁幼童碰到如此情况,多半惊慌失措,或者眼巴巴去寻大人求助。张良也慌,不过张家祖训有云:进殿面圣者,不可扰。   他便不能贸然闯进殿去打扰祖父和韩王的商议。   于是强行把半炷香算成三炷香,让跟进宫的下人把韩非送回了相府。   那时候,韩国的雪一场接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惨白,似在诉说谁的冤屈。   那年的茫茫飞雪,成就了韩非与张良的初见。银装素裹中,韩非只记得那双比冰雪还清澈的眼眸。余生辗转了几十年,他从未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子房软软糯糯的超可爱~ 第4章 初识韩非(二)   张良那天把小汤婆给了韩非之后,没能抵御住寒气,手上立即冒了两个冻疮。突起的红疙瘩在纤细的手指上尤其显眼,还有点像章鱼的吸盘。   若离听到个民间的法子,说冻疮需要用滚水烫。于是跃跃欲试地打来一盆水:   “公子,我们要不要烫死它?”   张良望着他不断冒热气的铁盆,吓得后退一步,“不要了。”   若离一本正经地劝诫:“公子,你不要怕痛,烫了就好了,不然来年开春的时候发痒,可会把人难受死!”   张良讪笑着后退,“没关系,祖父给了我一盒药膏,我先试着涂一涂。不管用的话......再说吧......”   若离悬着一颗心,对那双细腻的手既心疼又担忧,“那怎么行?要是错过了最好时机,以后要好可就难了!”   张良终是不敢正视那刚倒出来的滚水,灵光一闪,惊呼:“哦!祖父昨日让我背了一篇文章,今日要检查。我们先去祖父那里,回来再说这件事,怎么样?”   在若离心里,张开地可是如来佛祖一样的存在,毕竟那是连他老爹都不敢惹的人!   于是不由分说放下水盆,“也对!还是这件事比较重要,去晚了,老爷生气可就遭了!”   张良心里长舒一口气,披上那件水蓝色的斗篷,便撑着伞出门了。   若离看到桌上空空如也的小汤婆,忙灌了滚水,裹两层棉布,生怕他家公子的手指会断掉一样,火急火燎地一边冲一边喊:   “公子!还有汤婆子——”   ...........正经的分割线..............   张良到正院的时候,张开地刚下朝回来,房门半掩着,夹着冰雪的寒风就呼呼灌进去。张开地不喜欢把门关实,总是虚掩着,说要透气。   张良一手举伞,一手提衣角,慢腾腾迈上门前的台阶,却被下人拦住,说里面正商议公事,让张良到偏屋等候,待会儿结束了再派人去唤他。   张良点头,但没有去偏屋,只举着伞在院子里闲逛,然后歪着头,看青松上积攒的疏松的小雪堆什么时候掉下来。轻轻吹一口热气,那雪堆的边缘就融了一点,张良瞧着它十分可爱,便欣喜地勾起唇角。   “请相国大人,收学生为徒。”   屋内陡然传出一声请求,这声音张良认得,是那日在雪地里认识的韩非。   注意力从雪堆转移出来,回身盯着那道门缝。   屋内,韩非屈膝跪在张开地跟前,诚恳拜求。   张开地的朝服还未换下,忙上前道:“九公子请起,老臣只是帝王家的臣子,受不得王孙这样的大礼。”   韩非仍旧谦卑跪着,拱手道:“大人受得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韩非拜自己的老师有何不妥?”   张开地觉得奇怪,他与韩非没什么交集,没道理突然就来这一出,便径直问:“九公子为何想拜老臣为师?”   韩非没打算隐瞒,一字一句道:“相国大人进言,父王饶恕韩非,救韩非于水火之中。”   张开地愣了愣,伸去扶人的手收了回来,问:“你如何知晓老臣进言大王?”   韩非跪得笔直,十分笃定地道出推测:“那日韩非晕倒,醒来便得到父王的诏令,说韩非仍旧是韩国九公子,母妃的罪过与韩非无关。父王前后性情大变,定然听了谁的进言。而这之间,只有大人觐见过父王,所以,定是相国大人替韩非求情了。”   一番话说完,屋子里像沉进了深井。   张开地脸色逐渐冷下来,沉默了片刻,转身背对他,道:“看来九公子已经聪颖过人,如此旷世奇才,不需要拜师。”   韩非惊愕,追问道:“大人何意?”   初愈的身子还很单薄,关节突兀的手指不由得痉挛。   张开地冷笑了一声,道出缘由:“放观当下,在王室生存,韬光养晦是正道。殿下如今却锋芒毕露,迟早成为众矢之的。况且,殿下虽好在人前卖弄智慧,却没有自救本领,何谈治国,何谈平定天下?恕老夫直言,老夫,不会教授这样的人。”   一席话如当头一棒,这是韩非万万没想到的。咣地将额头撞上地板,颤声恳求:   “学生有不足之处,正是恳请大人能够指点一二!”   张开地仍旧不心软,淡淡道:“公子请回吧,若到鄙府做客,老臣随时相迎。若再谈拜师二字,休怪老臣不讲臣礼。”   韩非仍是不甘心,道:“请张大人三思!”   张开地闭眼,摇头,“请回吧。”   韩非绝望地用额头抵着地板,深吸一口气,将气息缓了又缓,才勉强压住情绪,道:“那,韩非告辞了......明日再来,登门拜谢大人当日搭救之恩。”   张开地没有回头,只吩咐了管家送韩非出门。   韩非十二岁拥有的谋略和智慧,是王室里很多公子成年也赶不上的。而生在帝王家,失去了母妃的庇护,失去了韩王的宠信,再拥有这样招人妒忌的才华,便是致命灾难。且不说“相国学生”这个身份,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碰了一鼻子灰,落寞地退出房门。一转身,却瞧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正歪着头看他。   那双清澈的眸子,韩非是认得的,烦扰瞬间就淡了好些,“张......良?”   凭记忆想起他的名字。   张良礼貌性地点头,然后把伞放到一边,对韩非屈膝行礼,“良见过九公子殿下。”   动作生涩,却也学得有模有样,张家的规矩向来教得不错。   韩非忙走上前,弯腰把他扶起来,“你于我有救命之恩,私下不必行礼。”   张良也不再讲究,就着他的手起身,问道:“九公子生病好些了吗?”   韩非点头,“好了。”   他当日昏厥过去,便被张良接到相府。管家当即请了好几位大夫,一群人又是诊脉又是针灸,总算是把命救了回来。   不过,他在雪地里冻坏了筋骨,拿不得重物,习不得武功。在乱世,即便是弱小一流的韩国,也不允许有这样的君王。   母债子偿,韩非失了竞争王位的筹码,算是得到惩罚。韩王权衡再三,才在张开地的建议之下,把这件事翻了篇。   张良还想不到这么深,听到韩非痊愈了,便也松了口气,“那就好,良也放心了!”   韩非欲说什么,看了看身后准备送他出门的管家,道:“先生,可否稍等片刻?我与贵公子小谈一会儿。”   管家半垂着眼皮,道:“还请九公子见谅,老爷的吩咐,小人不敢私自篡改。”   管家伺候张开地久了,执行命令向来一丝不苟。张开地让他出门走七步,他就不会行六步。   张良自小便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早已习惯,于是上前问道:“陈伯,祖父让你送九公子出府吗?”   管家颔首,“是。”   张良转了转眼珠子,“那......有说不让我去吗?”   管家想了想,如实道:“这......没有。”   张良得意转身,笑着望向韩非,道:“殿下,良送你出府吧?”   韩非被他一连串的战术说得服气,心里乱如麻的思绪瞬间淡去很多,道:“如此,便有劳你了。”   管家讪笑两下,没有再说扫兴的话。   雪还在下,管家见韩非两手空空,便躬身道:“小人去取伞,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韩非点头,“多谢。”   院中只剩两人,张良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半的人,伸直手臂把伞举高,道:“良的伞小,殿下只能将就一下了。”   韩非蹲下,接过伞,平视张良,“大小无碍,能遮雪便可。”   张良望着自己巴掌大的伞面,道:“伞小的话,就不能遮雪了。”   韩非摇头,望进那双清澈的眸子,道:“我心里有一场雪,你已经替我遮了。”   张良蹙眉,唇角的笑容难得淡去,“心里的雪?”   韩非道:“是。”   张良想了想,觉得这个九公子身体很虚弱,便问道:“你冷吗?”   “不冷。”韩非失笑,叹了口气,又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地方,那里冰冷,阴寒,让人不敢触碰,哪怕是靠近一点点,也会被其所伤。”   张良垂下头,不断用食指的指甲盖去磨拇指指腹——这是他思考时的惯有动作。   韩非见他苦恼的模样,心有不忍,便转而开解道:“你现在不懂,长大就懂了。”   张良很努力地思索,还是没有头绪,只好点点头,等管家取伞回来。   晶莹的雪花落上纸伞,被温暖的热度融化。   ....................分割线.....................   “祖父,子房觉得,九公子殿下比子房聪明。”当晚吃饭的时候,忍了一整日的张良终于憋不住,捧着玉碗问,“祖父为什么教子房,不教九公子?”   张开地拈去他嘴角的米粒,“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张良很是茫然,“为什么聪明不好?”   张开地道:“你把祖训领悟完,再告诉你。”   张良骄傲地挺直腰杆,“子房已经把祖训倒背如流了。”   张开地继而问道:“那么,第一句是什么?”   张良脱口而出:“食不言,寝不语——哎呀!”   突然明白什么,赶紧用手捂住嘴。   张开地瞧他慌张的模样,复拿起筷子,“吃饭吧。”   张良嘟嘴,委屈巴巴地望了眼祖父,默默拿起筷子夹菜。   作者有话要说:   韩非会撩~ 第5章 初识韩非(三)   韩非第三次见张良,是在相府的小书房。自从被张开地明面拒绝之后,他便识趣地没有再提“拜师”二字,重复啰嗦惹人烦了,反而得不偿失。不过他是真心尊崇张开地,便日日登门造访,与他闲谈两句论语诗经。张开地有时候政务繁忙,被韩王留在王宫商讨国事,便提前知会下人,请韩非在书房等候。   相府的藏书比韩非寝宫里的多出几十倍,韩非自小便爱翻些经录,故而十分喜欢。一看就是一整日,吃饭的时辰也会忘记。   那日,他刚进去,便瞧见正趴在案上练字的张良。张良的头发短,簪子并不能完全管住,疏漏了几缕在额前,清风微拂之时,不可言说的静好。   韩非让跟来的宫人留在门口,自己提着袍子,轻脚迈入,停在专致的人身后。张良写得认真,没有留意身后已经站了一炷香的人。韩非也不忍心打扰,一个跪着写,一个站着瞧,流光悄无声息地溜走。   直到张良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浏览之前的段落,看看有哪个字写得不好,他身后的韩非才开了口:   “你写的,是张家祖训?”   张良闻声,愕然回首,“九公子?”忙跪下行礼,“良拜见九公子殿下。回殿下,良方才是在写张家祖训。”   韩非亲手把他扶起,道:“不是说了吗?你对我有恩,私下不用行礼。”   张良摇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尤其认真,“礼不可废,张家的祖训说得很清楚的。”   昨日才被祖父教训过,他当然不敢忘了.........   韩非发笑,“你才几岁?说话怎么跟大人一样?”   张良十分认真,“我已经六岁了。”   韩非看他较真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于是调笑道:“嗯,六岁是不小了。依照韩国律例,六岁已经可以定娃娃亲了。”   张良没听出他开玩笑的意思,只懵懂问道:“什么是‘娃娃亲’?”   韩非心口一松,即便不知道这样的轻松从何而来,道:“娃娃亲便是给小孩子定的亲事,等到了婚娶的年纪便可直接成亲。”他勾唇,又道,“你不知道娃娃亲,那便是没有定过了。”   “娃娃亲有什么用呢?”   “一般家中有常年患病之人,或是仕途不顺遂,家里为了冲喜,便会请巫师卜卦,去合八字定一桩。”   张良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明日良就跟祖父商量,去定一个娃娃亲,他最近老是咳嗽。”   韩非被他信誓旦旦的模样吓到,“千万别。”   张良抬头望他,“为什么?”   “因为......因为......”韩非尝到搬石头往自己脚上砸的痛楚,要是被张开地发现他跟他的爱孙胡说八道,估计以后门都不让他进。   张良没有得到答案,仍旧不死心,“因为什么?”   “噢!”韩非终于灵光一闪,“因为最近要立新太子,新太子要娶太子妃。在他们大婚这期间,韩国所有人都不得成亲,不然就是对王室不尊重,那可是大不敬的重罪。”   张良似懂非懂地点头,“这样啊......嗯,多谢九公子提醒,不然良就闯祸了。”   韩非心虚地摆摆手,“客气什么?你和相国大人对我都有救命之恩,我提醒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不过子房你要记住,不能与相国大人提及此事。”   张良十分有担当地保证,“嗯,我记住了!”   韩非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继续写你的张家祖训。我去找两本书看。”   张良点头,“是,九公子请便。”   韩非瞄了一眼张良之前写好的祖训,眼力所到之处,都是跟王宫不相上下的森严规矩,很难想象张良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么多约束,不禁感慨:“诶,张家真是可怕......”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张良已经写完今日的分量,把笔放上笔搁,望了望不远处的韩非,抿了抿嘴唇,似是在打算着什么。权衡了大概一炷香,张良握着小拳头下定决心,毅然决然绕到韩非身后,冲他的屁股,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嗯?”   韩非正看书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来这一下,陡然把他从黄金屋中拉了出来。看向某个罪魁祸首,心里很复杂。他就算身份再低,也好歹是王室的九公子,从小到大,谁敢动他的屁股?!   但看到张良一脸无害的样子,他又发不起火,只得问:“你做什么?”   张良怯生生地把脖子往衣领里缩,大眼睛不敢正视韩非,道:“祖父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王室里的人都是老虎。良好奇,就......摸一下。”   韩非被这奇怪的理论逗得失笑,便拿出大哥哥的担当,悉心劝道:“我不是老虎,自然是摸得的。不过只能摸一次,懂么?”   张良疑惑,“为何?”   “不为何。”韩非头疼,煞有介事地嘱咐,“还有,除了我,其他任何人的屁股,一次都不能摸。”   张良想了想,觉得有理,“对,上回子房摸了祖父的,还被罚跪了两个时辰。”   韩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赞赏地点头,“看,我没骗你吧?以后,不能随便摸别人屁股了。”   张良信誓旦旦地嗯了一声,“良谨记。”   那之后,韩非几乎每日都会来相府,但找张良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即便迟钝如若离,也察觉到怪异。   “公子,那个九公子非,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经常来咱们相府?”   张良把手浸入水盆,擦洗指头上的墨迹,“他是王室的公子,来找祖父谈正事的。”   若离明显不信,“可他为何每次都来找您?”   “嗯......我也不知道。”张良摩擦指甲盖上的浓墨,沉思了半晌,又道,“或许,他每次离开之后,还会去见祖父的吧。”   若离很用力地想,从架子上取来手巾,日常吹捧自家主子,“嗯!公子说的很在理!”   张良怔怔望着水纹,没有说话。   .......................................   没过多久,便到了张良六岁的生辰。张家主张勤俭,再加上张开地不喜欢应酬,没有设宴的习惯,这个生辰便过得比较冷清,只有张府的人小小庆祝了一番。   午膳过后,张良在梨花树下捧了一本书看,饶有兴味地翻过一页又一页。   蓦然,头上的阳光被人挡住。   张良茫然抬头,看向来人,“九公子?”   韩非裹着一件浅墨色的披风,右手负在身后,笑道:“子房,五日没见,有没有想我?”   张良认真思考,把这几天的心理历程顺了一遍,诚然回答:“想了。”   韩非见他答这么一句简单话都要权衡,并不是敷衍了事,于是十分满意地挑了挑眉,“嗯,不错,看来我这生辰贺礼没有白准备。”   张良以为自己听错了,除了若离攒工钱给他买了一个辣鸭头,今年他还没收过礼物,于是谨慎重复道:“贺礼?”   韩非亮出右手的小盒子,“我可是跑遍了京都,才看中这么一个。子房你可以嫌弃,但不准扔了。”   张良欣喜地弯了眼眸,“九公子送的贺礼,子房怎可能嫌弃?”   韩非转了转眼珠子,作势收回盒子,道:“不过先说好,这礼物收了,今日过后,你就不能唤我九公子了。”   张良犯难,一双眼眸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盒子,“那要唤什么?”   韩非早有预谋,凑近他道:“唤......韩兄,如何?”   张良没做多想,他在家中年龄最小,前面有十几位兄长,“兄”这个字整天都是挂嘴边的。   “嗯,听韩兄的。”   韩非被这陡然的一唤敲愣,仿佛有谁的爪子在他心尖拨了拨,蹲下/身,直勾勾望着张良,道:“再唤一声。”   张良喊得字正腔圆:“韩兄。”   韩非欢喜极了,“子房真是可爱!”   张良低头浅笑,他在家中兄长虽多,但却没怎么受过照拂,日常欺凌倒是不少。韩非为人温柔,又待他体贴,他自然也真心尊他为兄长。   韩非把盒子放到张良手心里,“要不要现在打开瞧瞧?”   “是。”张良仔细拆解木盒外面的细绳,打开盖子,讶异道:“一个......簪子?”   韩非道出挑选的理由:“月白色的玉簪,刚好配你这月光一样的人。”他盯着张良不受发簪管束的垂落的头发,又道,“你的头发老是落下来,我猜一定是簪子的缘故。以后用我送的这支,便不会掉了。”   张良摩擦着玉簪表面的纹路,心里像是被填满一般,“多谢韩兄!”   韩非不由得手痒,接过玉簪,“估计你也不会自己绾头发,我示范给你看,以后照我的方法绾便是。”   “嗯。”   韩非跃跃欲试地挽起袖子,拆下张良头上原本的黑木簪,如蚕丝一般的头发便倾泻而下,在指尖扫过,搔得韩非心里发痒。   “那个,子房别动。”   张良坐得笔直,解释道:“子房没动。”   韩非咳了咳,一本正经道:“嗯......我只是提醒一下。”   张良十分乖巧地只眨眼睛。   半炷香过去了,韩非发现给张良绾发委实是一门技术活。他的头发太滑,刚拢上去又从指间滑下,想用力绑上玉簪,又生怕把人弄疼。   韩非苦恼不已。   张良颇为担忧,“韩兄,我的头发是否很不好绾?若离说,我的头发是他见过最难打理的。”   韩非逞能,“是有一点,但没关系,我有办法。”   张良心里崇拜顿生,“韩兄真是厉害。”   “不过你可能得等一会儿。”   “无碍,韩兄帮我绾发,子房感激都来不及。”   张良有个习惯,在关系亲近的人面前喜欢自称“子房”,在关系疏远的人面前喜欢自称“良”。那日之后,他在韩非面前都是自称“子房”。   韩非瞥了眼张良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的手,连手指都不动一下,突觉岁月正好,宫廷那许多烦恼之事也烟消云散。   只是这份惬意并未持续多久,在韩非大功告成之前,张开地腾然撞破了二人。   “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 第6章 初识韩非(四)   “你们在做什么!”张开地厉声问道。   张良没觉得哪里不妥,便诚然回答:“祖父,韩兄在帮子房绾——唔!”   没说完的话被捂了回去。   韩非指着张良膝上的书,笑道:“那个,相国大人,我跟子房正看书呢。”   “韩兄”两字没逃过张开地的耳朵。张府一向规矩严明,张家无名后人与王孙称兄道弟,已经犯了大忌。   “子房,你说实话,不许扯谎。”   张良无害地眨了两下眼睛,望望张开地又望望韩非,道:“方才韩兄在帮子房绾发。”   张开地灰白的眉毛拧成一团,“你叫殿下‘韩兄’?”   韩非暗道大难临头,忙上前解释道:“相国大人,是我让子房这么叫的,子房只是照做而已。”   “殿下,这是老夫的家事。”张开地语气不善地提醒,冷冽不容插话。   韩非见他动了怒,便也住嘴。   张良还在云雾里没有明白,问道:“祖父,为何生气?”   “我问你,你如实答话。”   张良垂下头,“是,子房唤殿下‘韩兄’。”   张开地盯着他散落的满头青丝,又道:“还让殿下给你绾发?”   张良大概知道祖父的怒火从何而来,“......是。”   韩非把张良挡在身后,“相国大人,是我自己要给张良绾的,子房拒绝了很久,但是最后拗不过我,才答应的。”   张开地叫来管家,“陈容,送客。”   老管家维诺行到韩非跟前,“殿下,这边请。”   韩非看着只有巴掌大小的张良,心里泛起怜惜,但在张开地面前他又不能摆架子,只陈述道:“相国大人,此事不能怪子房。”   老管家上前一步,低声劝道:“殿下,还请不要让小人为难。”   张良的下巴抵到脖子,衡量这次会加多少戒尺。   韩非的拳头在袖子里攥得发白,绕是一千个不甘心不情愿,他也没办法,只跟着管家出了府。   院中,梨花树落英缤纷,只剩了一老一少。   张开地脸色阴沉,“子房,你知错吗?”   张良答:“知道。”   张开地叹息:“错在何处?”   张良抠着衣角,“错在不应让九公子殿下给子房绾发,也不应唤殿下‘韩兄’。”   张开地摇头,深深叹道:“非也。”   张良疑惑,“那子房错哪里?”   张开地担忧,眼睛里布满了沧桑,“你不该跟王室中人走这么近。”顿了顿,又道,“伴君如伴虎,不光帝王是虎,帝王家个个都是,没有一个例外。你年纪轻,不知道分辨利害,也没有自保能力,若陷进权利纷争的漩涡,后果不堪设想。”   张良仔细揣摩了祖父的话,解释道:“子房当九公子是朋友,是兄长,没有当他是殿下。”   张开地发觉事情不简单,“你为何当他是兄长?”张家比张良大的同辈足足有十三个。   张良眼中划过落寞,“子房......不喜欢兄长们。”   张良生性温和,为人又谦逊有礼。这样的人在长辈眼中是一等一的好,但在同辈,尤其是十岁左右的孩童眼中,便是欺凌的最佳对象。衣服上洒墨水,鞋里藏蟑螂,祖父越宠他,这些情况便越严重。张良也不委屈,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每每只是自己清理,不让下人声张。   这些张开地都不知情,只以为张家后辈都相处和睦。   “子房,你是否有事瞒我?”   张良摇头。   张开地再问下去也是无用功,便道:“罢了。你不说,谁也勉强不了。只是你记住,你视九公子为亲友,他却不这样认为。”   张良蓦然抬头,“为什么?祖父你怎么知道?”   “方才,可见他为你求情了么?”   张良回忆,“有的。”   张开地叹气,“是说了两句,不过......之后也走了,不是吗?”   张良低头,没有再说什么。   “若真心待你为亲友,他岂会一走了之?子房,你是这一辈里最聪颖的,祖父不用多言,你自己应当明白。”   张良的眼眸发颤,仓皇把头埋得更低,良久之后,“......是。”   张开地语重心长地说教了他一番,末了也没有打他,只是挥挥衣袖,让他去祠堂跪一晚。   祠堂供奉着张家列祖的牌位,往常只有打扫的下人进出,光线暗,人气少。小孩子犯了错误,经常到这里来思过。张良来的次数,两只手已经数不清了。   “食不言,寝不语。席不正,人不坐。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面圣者,不可扰,患难者,不可弃......”   月光从大敞的房门照进来,铺了一地。张良孤零零对着十几个牌位,一字一句背诵祖训。他腰杆挺得直,似在偏执着什么。   老管家陈容怕小孩子累着病着,中途偷偷进来送水,被张良回绝。   “小公子,您好歹喝点儿水,小人瞧着心疼!”   张良常有的浅笑已经不知所踪,“陈叔,你回去吧。祖父罚人向来不许吃喝,子房不能以己乱律。”   陈容劝道:“老爷早就睡下了,根本不知道小人给您送水,您何苦为难自己?”   张良仍是摇头,“不为难,子房不渴。”   陈容的眉头皱到一处,怅然一叹:“你说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陈叔知道你难过,可难过也要有个度是不是?今日老爷的话是重了些,不过也句句在理。你还小,以后慢慢想,总会想透。只是不要全堆在心里,包袱这么重,困进去容易,走出来可就难了!”   张良直直挺着脊背,声音却丝毫没有底气,“多谢陈叔。”   陈容见他仍是固执不肯多说一句,便把茶壶和陶瓷杯放在地上,又语重心长劝说了几句,摇着头退了出去。   月光温柔,在地上投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张开地今日罚得很轻,过了子时便可以回去。只是张良却觉得,这比抽他一百次戒尺,罚跪三天三夜,都要难受。莫名其妙的情绪全堵在心口,只有不断背诵祖训,才感觉要疏散一些。   “食不言,寝不语。席不正,人不坐......”   月光悄然流走,在地上铺了一层惨白。   张良仍一丝不苟地背,不久后,耳后又传来脚步声。   他便住口停下,“陈叔,我不渴。”   语气稍加埋怨,透露了几分坏心情。   韩非苦恼地抓头,“子房,我有那么老吗?”   张良一顿,愕然回首,“韩兄?!”   韩非裹了一身夜行衣,颇有侠者风姿,摘下蒙面的黑布,“还叫我韩兄?没被相国大人罚够啊?”   张良左右看了看,后理直气壮,“祖父不在。”   韩非打招呼的笑容淡去,走近那巴掌大的人。把手伸进他的胳肢窝将人架起来,让他坐在几步远的垫子上。   “韩兄!子房还在思过!”张良惊了,两条腿下意识在半空一蹬。祖父令行如山,受罚的时候跪是跪,站是站,没有到时辰,打雷也不能动。   “我知道。不过你也说,相国大人现在不在,对不对?”韩非卷起他的裤腿,露出发红的膝盖,心里泛疼,“明日肯定紫了,跪多久了?”   张良的食指不断摩擦坐垫的粗糙布料,“不清楚......从太阳西斜到现在,应该不超过三个时辰。”   韩非席地而坐,把张良的腿横到自己腿上,从怀里掏出药酒,倒了一些在手心,搓热之后,揉上发红的膝盖,“没超,但也差不多了。”   手心附上去那一刻,张良因痛颤了颤。   韩非柔声道:“我轻点儿。”   张良握住他的手腕,劝阻道:“韩兄是千金之躯,子房只是平头布衣,这样不可以!”   “为何不可以?”   “张家祖训有云:千尊者,不——”   “——打住。”韩非斩钉截铁,“张家祖训你背这么熟,那我问你,有没有说要听兄长命令的?”   张良垂眸,“......有。”   韩非得寸进尺,又问:“你叫我韩兄,是否当我是兄长?”   “......是。”   韩非得出结论:“那就听话。”   张良没有再反驳。   少顷,祠堂里散着淡淡的药酒味。   韩非一面揉着张良的膝盖,一面道:“我还以为经此一事,子房便要与我疏远了。今晚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张良浅笑,“韩兄聪慧,却猜错子房了。”   “是啊是啊。”韩非抬眸,怔怔看他,“天下那么大,唯独只有你,让我猜不透。”   张良的食指仍旧摩擦坐垫上的布料,措辞了半晌,又道:“其实......若韩兄今晚不来,子房便不会再叫你韩兄了......”   韩非估摸着差不多了,便仔细把裤腿放下,“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张良颔首,“祖父提醒子房谨慎是对的。但子房相信,韩兄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韩非揉了揉他的脑袋,想说什么,又堪堪止住,只是笑。   月光成了银白色,仿佛天山盛开的雪莲。   远处,管家同张开地正眺望这一幕。管家琢磨道:“老爷,要不要小人去把九公子......请出来?”   张开地站在暗处,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不用,随他去。”   那之后,张开地对非良两人的结交,便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作者有话要说:   庭下梨花落,为卿绾青丝。 第7章 韩宫不畏王孙权   张良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同父同母的,却一个也没有。这也能解释为何除了若离,他在相府没什么玩得开的伙伴。韩非比他幸运,有个胞妹,名为“红莲”。   红莲是韩非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在宫里生得娇贵,有些刁蛮性子。   韩非自小便宠溺她,坏毛病一大堆。都说长兄如父,韩非想了想,要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不是被累死就是气死。所以,还是不成亲比较好。   “哥哥说的那个很懂礼数,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就是你吗?”初次见面,红莲有模有样地拿出公主的气场,端着脸凑近张良。   张良被逼得往后一步,“回公主殿下,应该......是吧。”   他不了解红莲,怎么知道人家懂不懂礼数?所以是——“应该”。   红莲哼了一声,收回脸色埋怨道:“哥哥这个家伙,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随后看向张良,“你叫什么?”   张良拱手,客套道:“在下姓张,名良,字子房。”   红莲皱眉,嫌弃道:“你的名字好复杂。”   张良暗道冤枉,他的名和姓都是单字,哪里复杂了?   没等他想明白,红莲下一句就接上来了:“不如我就叫你小良子吧!”   张良头疼,听说王室的公主既端庄又典雅,眼前这位,却有几分江湖侠客的豪爽。估计在深宫里生活,免不了会惹些麻烦。   这样想,张良有点心疼韩非了。与红莲朝夕相处已经很费神,就不要再让他为难了。于是顺着红莲,拱手道:“都行,殿下请便。”   红莲摸着下巴琢磨,“哎呀不对,要是你比我大的话,我叫你小良子,哥哥肯定会说我的!你几岁了?”   “子房今年六岁。”   “啊呀我也是!”红莲感到很危险,“你几月的?”   “回殿下。二月,万物迎春的时节。”   红莲叉腰,身体前倾逼近张良,“二月的哪一天?”   张良觉得对方很有把他拆掉的气势,便据实道:“初,初一。”   红莲气急败坏地跺脚,想了想,佯装淡定,道:“我那什么,是正月出生的,比你大,叫你小良子没问题了!”   张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胆怯提醒:“那个......殿下,韩兄说您是二月初二生的。”   谎言被拆穿的感觉很不好,红莲恼羞成怒,仰天大骂:“哥哥这个坏蛋——”   “阿嚏!”正给两人买酥糖的韩非扎扎实实打了个喷嚏,抬头望望天,拢紧衣衫,“啊,又要变冷了吗?”   红莲寝殿的小花园里有只秋千,是韩非最近给他扎的。本来扎这东西得有韩王的特许,但文美人去世之后,韩王基本不过问两兄妹,便也随他们去了。   红莲玩心重,每日要在上面荡两个时辰才肯下来。   “小良子!再高一点儿!”   她与张良第一次见面,得拿出公主的气势,于是十分傲娇地让张良推她玩秋千。   “哦,好!”   张良力气小,红莲往后退的时候又有惯性,他得拿出两倍的力气才能再往上推。一张脸都挤成了小包子,红莲也没上去多少。   但是小公主嘴上嫌弃,心里却十分高兴,“小良子,你的力气太小了,需要每天锻炼。本公主就姑且帮你的忙,每天来推我荡秋千吧!”   张良呼呼用劲,“祖父——不会——让子房——每日——都出来——”   红莲嘟嘴,两条腿在秋千上荡啊荡,“那我去找你好了,你家里有秋千吗?”   张良仍旧呼呼用劲,“没有——”   红莲讶异,“为什么?你们家比王宫还不好玩。”   张良没有多做解释,他周身的气力都用在推红莲上,半分多余的也没有了。   虽然累,但也开心。他直觉着红莲虽有小脾气,但不是盛气凌人地刁难他,比起家里那十几个兄长,要好太多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红莲殿下和韩兄都很好相处。   张良想着想着,嘴角不自知地上扬。直到几个不速之客,闯进小院。   那是几位受宠美人的子嗣,三男两女,经常聚在一起玩耍。由于母妃受宠,他们的地位自然比红莲高。   兰美人的小女儿“欣兰”不经意间发现了红莲院子里的秋千,一时玩性大起,趁着红莲不在的时候荡了半个时辰。本来韩非和红莲是罪妃之子,她向来是看不起的,但秋千这东西,整个韩王宫就这么一架。心痒了好几日,终是没忍住。还叫上平日的玩伴,一同去玩。要是被韩王发现,还有比她大的那两个顶着。   只是没想到,今日红莲没有出宫,两队人马撞了个正着。   “红莲,你下来,欣兰妹妹要玩。”最年长的是个男孩儿,名为韩定,九岁,平日惯爱仗势欺人。   红莲似乎很怕他,但又委实不想把秋千让出去,小手攥着绳索,“我,我还没玩够。”   之前文美人刚被行刑,她被这几个人扔过泥巴,好好的新裙子被泥水糟/蹋了,怎么洗也是灰巴巴的。那是文美人给她做的裙子,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   那韩定痞气地笑笑,随口编了个谎话:“就三炷香,欣兰就让你。”   红莲下意识攥得更紧,“真的吗?”   韩定环着胸,说话多了几分狠劲儿,“怎么?我还能骗你么?”   红莲朝门口望了望,默默下来,拉着张良退到一旁。   张良没吱声,始终挺直了脊背站着。明明只有六岁,音色脸庞都十分稚气,看那身影,却无端端生出一副傲骨。   一炷香之后,欣兰没有下来的意思,红莲扯了扯张良的袖子,意思想先离开了。   张良却没有动——对于欣兰这样的角色,今日让一寸,明日她就敢进一尺(小良子的胜负心还是很强的)。   于是望着秋千上的欣兰,端声道:“殿下,三炷香的时间到了。”   一声既出,仿若平地一声惊雷。一圈人都惊愕不已,暗道这个从没见过的小孩儿真是不识天高地厚。欣兰望向年长的韩定,可怜巴巴地快要哭了。   韩定诧异又不屑地笑了笑,“到了吗?我怎么没觉得?”   张良指着日晷,“到了,那边的日晷计得很清楚。不过日晷辨认起来很难,很多人都不会。”   一圈人终日娇生惯养,学的东西吃过饭便全然忘记,先生教的读日晷的方法,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韩定沉下脸,“你什么意思?”   张良徐徐道:“殿下如果不会读日晷,那需要去请教夫子,如果会读,就请遵守约定,从秋千上下来。”   这一下,总不能自己承认学识浅陋了。   欣兰眼珠一转,高傲地扬起下巴,打算从红莲下手,“红莲,再借我三炷香不成么?”   张良侧身问红莲,“殿下,你想借吗?”   红莲半躲在张良身后,摇头。   张良遂正视欣兰,态度强硬,“回这位殿下,不行。”   欣兰娇哼一声,“我偏要借!”   张良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凡用他人之物,问而许者再取,是为‘借’,不问而取,是为‘偷’,问而不许仍取,是为‘抢’。各位殿下都是王室的文雅之人,相信不会做出后两者的行径。”   欣兰晕乎乎没听懂,求助地望向韩定。韩定也没听懂,只隐约觉得张良在骂他们,于是撸起袖子,走到只到他胸口的张良面前,恶狠狠道:   “识相的,滚一边儿去!”   张良仍旧不退,直视他道:“不退。”   “呵,胆子不小!知道我们是谁么?”   “不知道。子房只知君子,不知小人。”   最后这句话,无疑触怒了对方。红莲万分崇敬地望着张良的背影——这个跟她差不多瘦小的人,原来这么能说啊!   韩定攥了拳头,咬牙切齿,“那本公子就让你知道知道!”   一拳出去,欣兰吓得闭眼,红莲大呼了声“小心”,张良却眼睛没眨一下。   那拳头在击中张良之前,被迫停在了半空。   红莲看到那只半路截出来的手,望向突然出现的救星,欣喜大喊:“哥哥!”   出手的人正是韩非,他握住韩定的手腕,笑道:“这不是十四弟么?前两日才因为打架被父王罚了跪,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教训?”   “要你管么!”韩定想抽回手,却被攥着动不了,“放开!”   “放,自然是会放的。”韩非手下发力,眼中逐渐露出狠戾,“不过兄妹之间,应当友爱,欣兰是父王的骨血,红莲同样也是。厚此薄彼,可不是王家风范。”   “你,你管得着吗!”韩定使劲抽手,仍旧不能动弹。   “我不能管,父王总能管,十四弟是否要闹到父王那里去?这样可对你们没好处。”韩非收了往日对张良和红莲的温柔,从头到脚都散出蚀骨的冰寒,“今日我姑且不做计较。若十四弟继续胡作非为,我也只能还之彼身。倘若再看到红莲受半点欺负,无论是否你所为,我都会算你头上,可记住了?”   “你放手!抓疼我了!”韩定痛得龇牙咧嘴。   韩非逼近他,脸色陡然变得可怕,仿佛要将人吞噬,“我问你,记住没有?”   一旁的张良被这个眼神吓得不轻,在他印象中,韩非永远像春风一样温柔,断不会这般凶狠。不过万幸,这样的表情不会针对他。   末了,以韩定为首的一行人灰溜溜跑了。   韩非终于换上温和笑容,蹲下望着两人,洋洋得意道:“如何?我是不是很帅?”   红莲哇的一声就哭了,狠狠抱着韩非的脖子就是不撒手。韩非一面拍她的背,一面轻生安慰。   半晌,又看向张良,“子房,方才有没有被吓到?”   张良口是心非地摇头,“没有。”   韩非把他的小手包进掌心,“手里都是汗,还说没有?”   张良仰头望他,“子房在考虑要不要打架。打架不是君子所为,但是惩戒小人又是君子之道。”   韩非若有所思,“嗯,有道理。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用考虑了,打人交给我,子房不用动手。”   张良担心,“可是韩兄身体不好,不能习武,还是交给子房吧,子房去学剑术。”   韩非听了十分欣慰,“那敢情好。子房一学便通,日后剑术超群,可要保护为兄了!”   张良眼神坚定,“嗯。”   韩非当时没有留意,只是万万没想到,张良后来真去学了剑术,也真的,剑术超群。   那个“嗯”的重量,只有张良清楚。   ................................   小花园事件的后续,便是欣兰气不过,一状告到韩王那里,韩王拗不过兰美人的枕边风,隔日便把那秋千拆了。   红莲哭了一上午,韩非却勃然大乐。   当日下午,相国府的一个偏僻小院,便多了一只秋千。 第8章 韩非年少遇恩师(一)   一年之后,张良已经七岁,身量拔高了不少,却仍旧清瘦。逢谁都是浅笑的模样,纤柔无害。   韩非也满了十三,年纪长了,便不能像红莲一般无忧虑地玩耍,需要考虑的事,防范的人,足够让他焦头烂额。坦白讲,他在王室的日子并不轻松,整日提心吊胆,又寻不到出路。   张良隐约看出他眉宇之间逐渐堆积的忧愁,却没有办法解决,说准确些,他不知道那些愁容从何而来。   每每向红莲问起,她都茫然地从肉串里抬头,“啊?哥哥心情不好吗?”   后来,张良就放弃了......   可能是他多想了,韩非在他们面前向来会掩饰负面情绪,他捕捉到的那些,许是错觉。   每逢初一十五,韩非都会带他们出府游玩。   他们,便指的是张良、红莲,以及,死皮赖脸跟上来的若离。   若离是有工钱的,虽然少,但好歹是个数。每每到了小吃摊,他都万分得意地掏出自己的小腰包,豪情万丈地一拍,“公子,随便点!”   小贩看着他轻飘飘的钱袋子,好心提点,“这位客官,您这......恐怕得差一点。”   并非张府克扣下人工钱,若离每月拿到钱,第一个就要给老家的病母寄过去,自己积攒下来的并不多。   被小贩提醒之后,若离脸上的豪迈一僵,然后一本正经地看向小贩,并指着身后的韩非,“他付账。”   红莲和张良也连连应和,“对对,他付账。”   韩非:“......”   韩王虽不宠他们兄妹,但衣食住行是不缺的,所以,韩非还勉强算有一个小金库,供三个小祖宗刨。   从东街走到西街,以红莲为首,一行人开始了大扫荡。   少顷,张良和若离都差不多饱了,红莲却还没尽兴,盯着辣鸭头直流口水。韩非让她少吃辣,不给买,她便开始打若离的主意。   “小若离,你觉得本公主好看不好看?”   若离嘿嘿一笑,特别纯洁,“好看!”   “多好看?”   “嗯......只比公子差一点点。”在若离心中,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那你愿不愿意买一个辣鸭头给我?”   若离捂紧钱袋,“我没钱的!”   红莲柳眉一竖,“你方才还说有钱的,还说要给小良子买吃的!”   若离摇头如拨浪鼓,“你,你肯定听错了!”   红莲哪能由得他扯谎?二话不说,举起拳头就冲过去。   若离吓得赶紧跑,扒开人群冲得贼快。红莲提起裙子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大喊壮势,丝毫不慢于男子。   韩非不放心,便让跟来的宫人一个不落(真的一个都没留)都追了上去。   人群颇有些嘈杂,张良听着远处传来的若离的哭声,感慨道:“这下回去又得委屈好几天了。”   韩非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唉,红莲这个脾气,真是没人能管。”   张良浅笑,道:“红莲殿下是性情中人,若离虽嘴上说怕她,其实心底里很喜欢与殿下相处。”顿了顿,又道,“子房也喜欢。”   韩非眉梢一挑,问得别有用心:“那子房觉得,我是否是性情中人?”   张良仔细思索,点头道:“是。但是......韩兄跟红莲殿下不大一样。”   韩非讶异,“哦?哪里不一样?”   张良很认真地道出自己的依据,“韩兄和殿下都重情义,但是,殿下的情绪都写在脸上。韩兄不会。”   韩非一怔,道:“听起来,子房倒是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张良没想到自己的猜测竟是真的,于是抬眼望他,“韩兄真的隐藏了什么吗?”   “没错,其实准确来讲,这叫伪装。”他蹲下身,平视眼前的人,“子房,你要明白,在这尔虞我诈的世道,善伪装的人才能活得久。”   在王室里伪装弱者,在红莲面前伪装强者,这样想来,他韩非并不是什么君子。   张良仔细回想母亲的札记,并没有关于伪装的记载,于是十分苦恼,“子房不明白。”   韩非瞧着那双干净的与世无争的眸子,罪恶感陡生,愧然道:“抱歉,不该跟你说这个!”   在他心里,张良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像月光一样皎洁,容不得丝毫玷污。真是被王室的勾心斗角残食了理智,竟在那人面前说出这种话!   “子房,对不住!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韩兄为何要道歉?”张良抿唇,“子房悟性不够,明明是子房的不是。”   韩非苦笑,再说下去,这小人儿又要自责一整晚了,于是忙着转移话头,揉了揉他的头发,若无其事地笑,“不说这个了,走,为兄带你去吃糖葫芦。”   张良看着他微蹙的眉头,也放下心里的疑团,不再追问,抬手拉住韩非的袖子,“嗯。”   两人走到车水马龙的路口,左右都有卖糖葫芦的小贩,韩非最怕这种两方均可的选择,于是低头问:“左边还是右边?”   张良左望望,右望望,然后点小公鸡,选了右边。   他不知道,他这随意的一点,便给韩非点到了改变他一生的良师——荀子。   彼时,荀子是儒家最有学识的大人物。赵国人士,却桃李天下。常年身居桑海,传道授业。时而也出游四方,寻访奇人异事。在某次周游列国之时,路经韩国,不料前方的去路被布衣挡住。   “夫子,前面的路被堵住了。”车夫探路回来,在木车窗旁佝偻着脊背禀告,“两个布衣似乎是因为钱财的事情,正理论不休,围观的人也堵得水泄不通,暂时过不去。”   荀子无论在儒家还是在赵国都享有很高的地位,更是天下文人敬仰的白玉石,但他并没有倚权仗势的毛病。只缓缓下车,捻了捻灰白的胡须,“先别声张,前去看看。”   “是。”   争论的中心是青年与一个卖油翁。青年丢了一袋钱,里面装了八十铜板。在丢钱之前,他只与卖油翁接触过。而卖油翁的钱袋里不多不少,也正好八十铜板。   两人都说钱是自己的,各说各话,相争不下。   “我刚在你这里买油,钱袋就丢了,刚好你的袋子跟我的长一样,刚好里面就八十铜板,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青年气得瞪圆了眼睛。   卖油翁哆嗦着手,“天地良心!我小老儿卖了一辈子油,从来手脚干净,断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少装可怜!”青年头上暴了青筋,八十铜板不是笔小数目,足够三口之家吃一旬了,“这钱是我先前卖粮食换的,你可倒好,一下子扒了去,可让我夫妻二人喝西北风么?”   “我也说了,这钱是我卖油换的,你把它抢了去,可让我一家老小去要饭么?”   “你,你说这钱是你的,拿什么证明?”   “你说是你的,你又拿什么证明?”   絮絮叨叨争个没完,倒便宜了一群看客,免费把事端当做戏来看。   韩非和张良在人群里出不去,望着不远处的糖葫芦很是苦恼。   “韩兄......”张良有点着急了,倒不是急着吃,是急着想把事情解决掉。就跟看到鸟窝落了地,一定要拾回树上一样。   韩非把他抱在一方木箱子上坐着,那高度,能够看清楚整个局面。   “子房,你稍待片刻,看为兄给你断案。”   张良唇角微扬,“好。” 第9章 韩非年少遇恩师(二)   韩非从人群抽身而出,抬手朝二人一挥,“二位莫要再争吵了,在下有个法子。”   他并不是想出头□□,这条路本就不宽,若不疏通开来,到时候挡了来往的车马,又得官府出面,免不得劳命伤财。   而且,张良着急,他心里便更急。   二人见有人出来挑担子,便也停下争吵,只威胁韩非,若拿不出个有用的办法,定要闹到刑官那里去。   韩非揉了揉酸痛的脑仁,伸手道:“可否把钱袋借在下片刻?”   卖油翁递过去,“你打什么鬼主意?”   “待会儿便可见分晓。”语罢,韩非又对人群歉然一唤:“可否有在酒楼做事的兄台,劳烦替在下盛一碗干净的水来?”   人群中立马有人应声,少顷,一大碗水便呈了上来。   韩非拉开袋子,哗啦把铜板都倒进水里。不多时,便有油泡子咕噜咕噜往上跑。   韩非心下了然,抬头道:“现下证明了,这钱是这位老伯的。”   青年不服气,争辩道:“凭什么?!”   韩非把铜板捞起来,一个一个排在桌面上,把水晾干,“敢问阁下,平日作何为生?”   青年扬起下巴,得意道:“给酒馆做账房先生。”   韩非勾唇,“那便更不会错了。”   “什么意思?”   韩非排到第九个铜钱,道:“这铜钱上布满了油,一入水,油泡子便都浮到水面。试问阁下一个账房先生,身上如何会有这么多油?只可能是卖油的老伯,一面卖油,一面从客人手中接过铜钱,才会如此。”   众人哗然,纷纷点头称赞。   卖油翁感激涕零,不断朝韩非作揖,后接过钱袋,“多谢这位公子了!多谢多谢!”   青年却苦恼不已,急红了眼眶,“那,那我的钱袋在何处!”   韩非拍了拍他的肩膀,“买油之后,发现失窃之前,你还去过何处?去那里找一找,兴许还能找到。”   青年把去过的地方赶紧在头脑里过了一遭,眼前陡然一亮,扒开人群往来路跑。   看戏的看过了,总要评价几番。于是好几个人纷纷围过来称赞韩非,说他英雄出少年,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彼时韩非虽刚刚十三,个头不高,眉宇间却也露出大人的决断。真心赞赏与假意客套他看得出来,遂跟称赞的人谦虚着寒暄几句,便没再做停留。   他牵着张良,生怕被人群冲散。一路享受着小人儿崇拜的眼神,他蓦然觉得,下次有出风头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抓住。   红莲不知道把若离追到了哪里,左右让侍卫和宫人跟着,不会有事。   韩非看了眼天色,暗道不妙。他还得去买酒,这是近两年才养成的习惯。宫里管得严,他每每都溜出来偷嘴。不过喝了酒就不能去相府,不然张开地又会垮脸,到时候断绝他和子房结交就惨了。   想了想,还是先把张良送回相府。   “韩兄,十五会来吗?”张良在最上那一梯石阶站着,眼巴巴瞧着韩非。初一分别,已经想到十五相见了。   韩非对那双清澈的眸子向来没有抵抗力,于是展颜一笑,“当然来,前几日学的那篇赋,是时候考考你了。”   张良得意道:“那篇赋子房早会背了,韩兄来的时候,子房给你看一篇新文章。”   韩非眉尾一挑,“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张良浅笑,“嗯!”   时候不早了,两人便也三两句作别。   直到张良的身影在逐渐关闭的门缝中消失,韩非才转身离开。穿过人群,拐过巷口,却迎面遇到一辆精致的马车。   那处巷子十分安静,飞鸟也没有一只,颇有些阴森。   车夫在一旁毕恭毕敬候着,骏马也训练有素,不吵不闹,只是安静等候。韩非眼眸一虚——对方身份不低。   “阁下方才三句断奇案,一如快刀斩乱麻,实为精彩。”荀子缓缓从车上下来,走到韩非跟前,眉眼间略有笑意。   他的声音低,尽管语调平缓,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韩非不明对方身份,便拱手作揖,谦逊道:“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让先生见笑了。”   “阁下谦虚了。”荀子的眼睛里盛了异样的情绪,道:“经过方才的事端,可见阁下是满腹学识之人,正好,老夫有一惑,想请教一二。”   韩非颔首,“请先生示下。”   荀子上前一步,徐徐道:“当今天下正逢乱世,格局瞬息万变。强国兵戎相向,弱国无还击之力,喘息于夹缝之中,维存于朝夕之间。敢问阁下,如何使强恒强,弱变强?”   这个问题属于见解一类,不像诗经论语里出一句问下一句,答案是死的。它没有正确答案,但却能从回答中看出个人见解,孰高孰低,孰狭孰广。   韩非不知对方来历,但问题来了总得答回去。于是沉思半晌,抬眸回道:“天地之法,执行不怠。国无常强,亦无常弱。在下以为,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空气凝滞了片刻,随后便被荀子的朗声大笑打破,“好一个‘奉法者强则国强’!”他将手负在身后,转身正视韩非,“还没请教阁下尊名?”   韩非明显感觉眼前的人与之前那群看客不一样,一字一句都不乏大家风范,但他为人谨慎,便没有问其他的话,只是像先前一样拱手,如实道:“在下韩非。”   “韩非......”荀子琢磨了一下,又问,“王室中人?”   韩非的眼神暗淡了几分,“是。在下排行第九,无甚作为。”   荀子眼中流露出惋惜,笃定道:“韩王没有重用你,是韩国的损失。”   随后十几年的时间,韩王的确身体力行地证实了这句断言。并诠释他如何把自己的骨肉,救国的栋梁,亲手逼上梁山。   然则彼时韩非还年少,还没体会到这句话的含量,只是谦逊道:“先生谬赞了。”   荀子接着先前的话,道:“年纪轻轻,见地深远,不过谋略上还欠点儿火候。若你愿意,可到极东桑海,老夫愿与你探讨一二。”   称谓从“阁下”变成“你”,韩非听出对方收徒的打算,但打量他的衣着,又不像是韩国人。   便开口道:“敢问先生大名?”   荀子三指抚上胡须,道:“赵国,荀况。承蒙公卿们看得起,叫我一声‘荀子’。”   荀子生于赵国,却长居桑海。脾气怪且倔,许多人慕名拜师,都被拒在门外。用现在的话说,那便是有精神洁癖,凡与他不同道的人,他都避而远之。   韩非大惊,没想到他崇敬多年的对象,竟与他在韩国大街上相遇。   腾的跪下,额头贴地,“韩非拜见荀夫子!”   荀子受了他这一拜,面色微微缓和,“老夫一句话你便相信,万一我是行骗的术士,你堂堂王孙中了圈套,岂不麻烦?”   韩非摇头,笃定道:“若真要行骗,应对太子或者四公子下手。韩非乃无名之辈,身量轻,权位低,对韩非使骗术捞不着好。所以,先生定是荀夫子!”   “果敢且干脆,以你的年纪,有这样的气魄不容易。”荀子欣慰点头,亲手将他扶起,道:“不过,你还没给老夫答复。”   韩非怀才不遇,荀子是头一个肯定他才学的人,胸口堆积了多年的情感陡然爆发,定定望着荀子。   “学生,愿往!”   荀子答应等候韩非五日,五日过后,一同驾车赶往桑海。   韩非上报韩王,没说荀子想收他为徒,只透露想游学四方的志向。韩王本没多重视他,便二话没说,置了些盘缠,随他去了。   连红莲也懂事地不哭不闹,只让他照顾好自己。说她在冷宫里遇到一个白头发的少年,对她很好,可以代替哥哥照顾她。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不过,仅限与张良告别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 第10章 韩非年少遇恩师(三)   这两年,庭院的梨树越发茂盛,暮春之时,堆满枝头的花便窸窸窣窣落下,铺了满地,宛若深冬白雪。   韩非到时,张良正靠在树下看书。他钻研得认真,花落到身上也没注意。头上别的还是那支白玉簪,一袭淡青色的衣衫,在皑皑落花之中,美好得不可方物。   韩非走近,轻声一唤:“子房。”   张良闻声抬头,惊愕道:“韩兄怎的来了?”   那天是三月初五,并不是两人相约见面的日子。   “来看看你。”韩非拈去他发上的落花,坐在他身旁,手枕着后脑勺靠上树干,“你今日怎不在书房?我找了一圈儿也不见人,还以为你出了门。”   看似十分轻松的寒暄,却是风雨前的最后一丝暖辉。   张良没有察觉,只慢慢把竹简卷起来,道:“子房今日看书,突而想起去年韩兄在此处送子房玉簪的情景,一时怀念,便来了院庭。”   “哦——”韩非笑得不怀好意,“原来子房是睹物思人。”   张良大方承认,浅浅一笑,“没错,不料还真见到了正主。看来子房以后得常来了。”   韩非的笑容褪去,神色蓦然哀伤,望着树上繁茂的枝桠,问道:“子房,你可知梨花么?”   张良从土里拾起一朵,拈在指间端详,轻轻一嗅,道:“梨花色白,有‘清白皎洁’的意思。”   韩非摇头,道:“非也。”   张良羞赧地低头,“子房班门弄斧了,请韩兄指教。”   韩非的眸子动了动,盯着枝桠缝隙投下来的光束,道:“梨花,离花。梨花堆满枝头,就是分别的时候。”   张良一时没反应过来,“韩兄?”   韩非紧接着又道:“子房,我是来辞别的。”   膝上的竹简“啪啦”掉到地上,砸坏了满园静好。暮春风急,胡乱搜刮一遭,雪白的梨花缤纷落下,似要将人湮没。   韩非心中万千不舍,从未有过的窒息的疼痛在心口泛滥,但他没有办法。   命运,是他永远挣不开的枷锁。   张良唯一经历过的离别,便是三岁时,父亲出远门做生意,骗他说是去买糖人,片刻就回来。结果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父亲回来。直至今日,残存的记忆已经模糊,他的亲生父亲仍旧在外面经商。   究竟是怎样的距离,才能够拆散人们这么久?   张良把嘴唇抿成一条线,良久良久,抬头问道:“远吗?”   韩非眼中盛满了不忍,喉头滚动,“是的......很远。”   张良又道:“去多久呢?”   韩非闭眸,“归期......未知。”   张良垂首,再没有说话。   韩非想抱他安慰一下,手刚伸出去又缩回袖子里,强扯出个笑,“子房,其实不会很久的。说不定我脑子笨,老师不喜欢,没多久就赶我回来了。”   “啪嗒!”   一滴眼泪径直砸碎在青砖上,韩非只觉得,那快要把他的肺腑击穿。   张良垂着脑袋,不愿意被人看到流眼泪的倔强样子,让他的心揪着疼。   韩非的手指发颤,只不过被袖子掩藏得很好,眉毛拧成一团,无奈叹道:“子房,别这样......”   张良想扯出一个平日惯有的浅笑,然后大大方方跟韩非告别,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有点讨厌自己,每天从早到晚读书,还是没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古代的交通很不方便,最快的工具只是骏马。虽说千里马日行千里,但世上真正的千里马,并没有几匹。很多人从生到死,都只局限在一个小村落。山外的山,人外的人,那被遮挡的风景是什么样,流过去的河水是否会干涸,种种猜测皆只存在于幻想之中。   如果那边真的好,是否就再不会回来?   万水千山,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半辈子的距离。   无奈像是一头猛兽,在身体里放肆撕咬。   韩非怕再待下去会走不了,于是仓促着狼狈转身,硬着喉咙道:“子房,为兄走了......”顿了顿,又颤声道,“山高水长,有缘......再会吧!”   跌跌撞撞,他几乎是逃走的。   张良一直没出声,也没抬头,直到错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他才放声大哭,像是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蹲在梨花树下,小小的身影只有巴掌大。   他从没有这样失态过。   雪白色的花瓣纷纷飘落,道不出的凄哀与惨白。   那之后,韩非远赴桑海求学,音信杳无。百姓只道王室有位公子外出游学,却不知是谁。韩王也没提过,仿佛韩非不是韩国的九公子,而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那之后,张良到梨花庭院的频率陡然增加,总是抬头望着已然空空如也的枝头,仿佛下一刻,就能见到那个人。   沧海桑田,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   ...........伤感的分割线...............   与韩非分离的那年夏天,张良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在日后再见之时,让那个人对他刮目相看——他不仅要读书万卷,更要学习剑术。   张开地知道后,气得直接拍烂了一张红木桌,要不是管家拦着,那条断掉的桌腿就直接呼到张良头上了。   张开地是把张良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诗书礼乐方方面面都亲自教授,只盼张良日后在朝堂上能够早早立足,把张家的相国之位传承下去。现在倒好,继承人要去学剑术,难不成以后韩王询问治国之策的时候,拿柄剑上去唰唰舞两下便成了么?   他以为张良只是一时兴起,便打算找个会点拳脚的师父,上府教授,敷衍两下。偏偏张良不愿意,铁了一颗丹心,非要去苍山拜“仓灵子”为师,仓灵子的剑术确实是韩国第一不错,但那种荒郊野外,周遭又都是习武的莽汉,要有个三长两短,谁去照应?   “我看你是安逸日子过久了,才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   张良十分笃定,一字一句道:“祖父,这不荒谬。子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张开地懒得与他理论,反正张良小小年纪就有一大推说辞,有时他这祖父都反驳不了,干脆狠了心,饿他几顿。   但张良也委实是个倔脾气,被关在小黑屋思过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松口。张开地焦头烂额在卧房里叹气,他就在小黑屋里背祖训。若离顶风作案送去的馒头也被完好地递出来,背诵的声音逐渐虚弱,然后慢慢消失。   三天后,爷孙俩这场比谁更倔的拉锯大战,还是张开地率先败下阵来。脸色阴沉地让管家打开房门,把已经意识不清的人抱出来,请大夫开药。   张良醒时,若离还趴在床边抽泣,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只剩了中间一条缝。他见张良苏醒了,卯足了力气揉眼睛,生怕是做梦。确定是真的之后,才欢喜地在屋子里蹦跶。   纵观这辈子,张开地妥协的事情屈指可数,没想到老了还会栽在一个七岁娃娃手里。但他毕竟是在朝堂上风云了几十年的老江湖,这个妥协并不是没有条件。   “我可以准你去。不过你需答应三件事。”   张良勉强坐起身,脸色跟白纸无异,“祖父请讲。”   张开地负手站在窗边,声音低沉得可怕:“一,你可以不带家仆,不带盘缠,但必须带一百卷书。”   这一点正中张良下怀,遂点头,“好。”   张开地仍旧对着窗口,拿沧桑的背影对着张良,“二,习剑途中,你可以受伤,可以致残,但必须给我留一口气。”   他仍旧没有放弃让张良继承他的打算。   “好。”   “三,苍山条件艰苦,你可以哭闹,可以后悔,但不准半途而废。”他顿了顿,又家中了语气,“半路弃逃,丢的是张家的脸。”   张良仔细忖度了这三个条件,觉得都能接受,于是掀开被子下床,朝张开地腾地跪下,“谢祖父成全!”   张开地徐徐回身,道:“我最多给你五年的时间,若五年后你的剑术没有突破,无论如何,必须回府。”   张良隐约有些担忧,道:“可是,前日祖父才教我,十年磨一剑。”   张开地不悦,道:“子房,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而是命令。   张良懂了他的意思,便答应下来,端正磕下一个响头,“是,子房明白。” 第11章 苍山初识西门厌(一)   仓灵子年轻时是韩国最有名的剑客,三尺长剑走遍天下,做过许多世人称道的侠义大举。他的佩剑名为“沉戈”,据说是用大海里的一块神石打造而成的,在剑谱的排名仅次于干将莫邪。   当年,仓灵子也算是七国的风云人物,与纵横家的鬼谷子是同门师兄弟,二人联手,天下无敌。后来,鬼谷子登上掌门之位,他便也偃旗息鼓,告别腥风血雨,回到苍山立了个小门派,把周身武艺传承给后人。   张良的拜师之路并不顺利,仓灵子对徒弟很挑剔,他见张良手掌细如丝绸,便看出他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不是拿剑的命,一个回身便关了门。   送行的管家拍手叫好,接着便把人往回劝。张良自然不肯干,年纪虽然小,但他决定要做的事情,即便是撞了南墙,他也要把南墙撞破了才肯收手。   于是,三两句就把张府跟来的人打发走了,若离哭着求了好久也没能留下。随后,张良挽起衣袖,把驼来的一车竹简栓在一棵香樟树下,捡来一张布盖好,二话不说,就跑去了剑阁后面的小厨房。劈柴、烧火、挑水,虽然速度慢,但一直没有停歇。   在剑阁做事的下人倒不怎么惊奇,以为是仓灵子支来打下手的,便随他去了。   毕竟......干活要从娃娃抓起,只要张良干得动的,他们也都招呼着,没怎么客气。   张良干活慢,但好在态度端正,不叫苦不叫累,到了晚上没处歇息,他也不吵不闹,就着柴房里的稻草便睡了。厨房里的一个老伙夫见他可怜,便在下人房里给他打了一个小地铺,张良人小,也不占地方。尤其那双眸子一直都含着笑,十分讨人喜欢。几日下来,倒和小厨房的人熟络不少。   老伙夫问他为什么来干活,他就浅笑着说:“我来拜师的。”   老伙夫明显不信,拜师要去大堂,三叩九拜签拜师状,谁到厨房干苦力?   张良啃一口硬邦邦的馒头,道:“这是师父吩咐的。”   老伙夫仍旧没弄明白,以为张良脑子摔傻了,说话不着边际,于是,心里的怜悯更加浓烈,把自己的馒头也分了一半给他。   张良费了好大的劲解释他不傻,老伙夫终于恍然大悟,“哦!你是——”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你是先生仇家的孩子?!”   怪不得支来厨房受苦!   语罢,还一副“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表情,断绝了张良想继续解释的念头。   张良机灵,学东西又快,在老伙夫的教导下,干活干得风生水起——   仓灵子鸡鸣时分起床练剑,结束时口干舌燥,张良端着杯盏来上茶。   众弟子晨练结束,练剑台上乱糟糟一片,张良挥着大扫帚来扫地。   晌午、傍晚,开饭的时辰到了,张良踩上大石头去撞钟。   这些活平日也是有人做的,只不过张良彼时只有成年男子一半的身长,小小的一只,跟兔子似的,活蹦乱跳地跑上跑下,要想不被注意也难。   仓灵子不耐烦,问他究竟想干什么,他便无比真挚地表明态度,“弟子是来拜师的。”   然后想起仓灵子之前否决他的理由,摊开已经被磨破的手心,补充道:“弟子能吃苦,不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   仓灵子还是不答应,他仍回去一直干活。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日,老伙夫涕泗横流地劝说仓灵子,请他心胸开阔,就算是仇人家的孩子也不要这般苛待。仓灵子当时正饮水,险些被呛了喉咙,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脑仁,叹道:“让他进来罢。”   张良得知仓灵子要召见自己,赶紧打水洗干净脸,把身上的柴灰都拍了去,才忙不迭敲开门。   当时,门内一片寂静。   仓灵子坐在最中间的席上,两手分开搭上膝盖,眉宇间尽是深沉,问道:“你叫张良?”   低沉的四个字,在屋里穿荡了几个来回。   张良恭敬跪下,拱手道:“是。”   仓灵子见他仪容端正,丝毫没有惧怕之意,便又道:“新郑张家,名门之后。”   张良道:“祖父说了,那是张家祖先的名誉,子房只是恰好生在张家,没有‘功’,没有‘名’,一切都是从头开始,跟平民百姓是一样的。”   小小年纪,有着与众不同的稳重。   仓灵子想了想,道:“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祖父,是张开地?”   “是。”   “说话倒还在理。”仓灵子流露出几分认可,徐徐起身,行至张良面前,垂眸俯视他,“为何来苍山?”   张良道:“学剑。”   仓灵子又问:“为何学剑?”   张良抿了抿唇,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如实回道:“子房想保护一个人。”   屋内悄然寂静,似能听见日晖在地上游走的声音。仓灵子在他跟前站立了许久,很难想象这句话是出自一个七岁孩童之口。不过,既然是张开地的后人,说出什么样的豪言壮语,也都不足为奇了。   仓灵子从袖子里取出一片布帛,扔到张良跟前,道:“在签拜师状之前,你还有机会反悔。”   张良怔了怔,后恍然大悟,咣地一声把头磕上地板,万分欣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仓灵子向来话少又严肃,没有再交代什么,只转身离开,冷冷扔下一句:“但愿你日后还会有这样的心情。”   张良入了师门,换了学剑的衣裳,也安排了住处。仓灵子门下一共有二十几个弟子,每两人住一间房,排在一条很长的走廊两边,而张良的房间,便在走廊的尽头。   与他同住的人名为西门厌,并不怎么好相与的一个人。   “西门”这个姓氏,是春秋时期郑国的贵姓,传下来约莫二三百年的历史。张良掰手指头算了算,觉得这个西门厌指不定还是什么贵族之后。   从张府带的那一百卷书还在香樟树下,张良每次只能搬七八卷,来回十几趟之后,已经满头大汗。当时,西门厌正好练剑回来,张良抱着最后一摞书还没来得及放下,朝来人礼貌性地一笑,道:   “师兄好,我叫张良,是刚入门的弟子。以后与师兄同住一间屋子,还请多指教。”   西门厌把佩剑扔到案机上,而后往床上一躺,手枕着后脑勺,修长的两条腿交叠,“嗯。”   那冰寒的气势,让张良瑟瑟一抖,严重怀疑冬至提了前。   “哦!”张良把怀里的书卷往上抬了抬,站到墙角,问道,“我把这些书卷放这里,可以吗?”   西门厌刚练完剑,还穿着弟子统一的黑色的修身袍子,腰间束了条银色的带子,勾勒出只有习武之人才有的劲瘦的身形。他斜了张良一眼,然后冷冷转过身,对那问话不置一词。   呼————   张良明显感到一阵寒风扫过,讪笑两下,便当对方是默认了。他有点明白,为何其他人都是两两一个房间,而西门厌却是一个人。   .........拜师分割线...........   入了师门,生活作息便跟之前不一样了。早上不用起来烧水,晚上不用打扫剑台,休息的时间多了近一个时辰。   晚饭时分,几个人看见新来的张良,于是十分友好地寒暄,问几句家住哪里,打算学多久之类的。他们见张良年纪小,都纷纷照应,嘱咐他练剑的技巧,以及起居需要留意的事情。比如在仓灵子眉毛下垂的时候,千万不能说话,否则会吃鞭子,比如晚上不睡觉可以看书或者去舞剑台上练功,千万不能在卧房里嘈杂,否则被仓灵子时不时的巡视发现,又会吃鞭子。   总之,仓灵子虽然以剑为生,却也爱使鞭子。那红蛇鞭一鞭下去,便够受好几日的。   总之,少说话,多练功,是不论何时都实用的。   总之......在各位师兄的种种衬托之下,西门厌便是那雪山上的大冰雕,只要靠近,三尺之内的生灵都要抖三抖。   “他一直这样,脾气甚是怪异。”大师兄关青听到张良与西门厌同住时,怜悯之情愈甚,“几乎不说话,只在师父问话的时候才开口。”   张良若有其事地点头,问道:“那......厌师兄是不爱说话,还是,不想跟我们说?”   “都有吧。”关青见他担忧,便安慰道:“不过你别担心,他只有脾气坏,其他哪儿都不坏,不然师父也不会收他。”   张良浅浅一笑,“是,子房也发现厌师兄的心地好。”   譬如,昨晚他偷偷去剑台练功,回来时,西门厌还给他留着灯。虽然还是后背朝着他......   关青明显戒心很强,煞有介事道:“可不能这么草率就下定论,有的人就算只是脾气坏也很吓人的!你刚来几天,对他还不了解。该注意的地方一定得留心眼,不能马虎。”   张良把小拳头竖在胸前,“是,多谢大师兄。”   那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憨实地抓了抓脑袋,“不客气,你我同门,互相照应本就应该,何况我还是大师兄。子房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要是小厌欺负你,我帮你出头。”   小厌......也只在西门厌不在的时候才敢这么叫了。   其实,他对西门厌其实只了解了个皮毛。要知道,冷淡如西门厌,是没有心思去欺负别人,尤其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屁孩的。   但是西门厌的性格太冷,又为人孤僻,在脾气同样怪异的仓灵子门下,没多久便出了事端。   作者有话要说:   子拜师成功呼呼呼 第12章 苍山初识西门厌(二)   每日晨练之前,仓灵子都会训话。   手里握着条一仞长的细鞭子,慢悠悠在众人面前踱步,要是谁答的话不满意,那鞭子就能开荤了。   那日,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仓灵子正教授众人“侠之大义”。   “侠者,长剑为伴,四海为家。□□于天下,酬志于世间。武功高强之人,可称作能者。无论是否是能者,既然得上天眷顾,生了一副练武的筋骨,便要心存感激,扶贫济弱,惩恶扬善。”   这是习武的根基,也是最终目的。仓灵子师出纵横派,将这心法烂熟于心。尽管现在隐退江湖,却也一直记在心里,并传授给徒弟。   拿剑,不是为了杀戮,而是去为了制止杀戮。   所以,当日张良说学剑是想保护一个人时,他才会答应收他为徒。   只不过,西门厌偏偏就撞到了枪口上。仓灵子问他为何持剑,他眼睛不动脸不动,只答了两个字:   “报仇。”   众弟子吓得一凛,纷纷低头不敢出声。   其实,并非只有西门厌一个人身上有仇恨,他们中有好几个也都是为了国仇家恨习武。只是每当仓灵子询问之时,他们都懂得换个说法避过去。   然则,西门厌却只有一根筋,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怎么说,丝毫不会掩饰。   这情景,让张良想起以前在相府,张开地也是这样,一句话问出去,答起错话来张治每次都是首当其冲。   只不过,张治是悟性不够,脑子笨。而西门厌大抵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张良这个只与他相处了一个月的人,都能感觉到他体内蕴藏的可怕戾气。   仓灵子眉宇间皱成了一个“川”,盯着西门厌的眼睛,规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结?你报了仇,种下孽根,日后仇家之子寻上门,你又如何应对?难不成你的子孙后辈,要一直替你背负仇恨么?”   西门厌眼睛里全是杀意,仿佛被激怒的恶狼,狠狠道:“那就斩草除根!”   没有“仇家之子”,后辈便不会受牵连。   “荒谬!”仓灵子怒斥。   西门厌的话显然激怒了他,一鞭下去就把后背直接抽了条伤口,衣裳也劈破了一道口子。   西门厌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咬着腮帮。   仓灵子见他不落教,怒火愈盛。对付西门厌这种倔驴,抽鞭子是没用的。于是仓灵子便叫人把他吊起来,悬在一棵枫树下。那高度,让西门厌的脚尖刚好离地面只有一寸。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久而久之,臂膀酸痛难耐,心力逐渐衰竭,这比抽十顿鞭子还要难受。   “日后看到仇人,便给我记着今日,你多渴求站上地面,却始终差一寸。忍,是最难的事情!”   忍耐并不是说上去那般容易。人生在世,求而不得的事情太多,要想锤炼一颗无欲之心,就得熟悉只剩临门一脚却跨不进去的痛苦。在风浪中求过生,方能真正体会靠岸。   这一点,西门厌永远想不透。   那时刚入六月,天气正热,滚烫的太阳炙烤着每一寸地皮。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寄托在高悬的手臂上,被绳索捆绑的地方早已经失去知觉。一上午过去,汗水已经将衣裳里里外外浸了个透。   那棵枫树离饭堂近,午饭时,躲过一劫的十几个弟子都安静乖巧地扒饭,不敢多说半个字。张良端着喷香的米饭,看看窗外又看看碗,喉咙里像卡了刺,一口也咽不下去。   “子房,别看了,快吃。”关青用手肘杵了杵他的胳膊,小声道。   张良收回眼神,顿了半晌,狠狠扒了一口饭。包在嘴里,呆滞地咀嚼。   关青见他不咽,又望了眼窗外,叹息道:“别多想了,这种事很常见的,习惯就好。小厌在师父这里吃点苦,总比以后去江湖上吃苦好。”   张良勉强笑笑,心里装满了思绪。   下午的训练是跑山,十几个人围绕山上的小径跑五圈,每个人自己数着路程,一步也不能少。   西门厌半抬眼皮,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次又一次经过,表情变也没变,仍旧是充溢着仇恨,不肯姑息的模样。   张良已经被落下一整圈了,平日他都会很着急,绞尽脑汁地想赶上去。今日却反而十分欣喜,前望望后望望,没见半个人,便赶紧从草堆里搬来石头,往西门厌脚下垫。   西门厌性子硬,向来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那石头放他脚下,他偏不踩,只往旁边挪。   张良疑惑地抬头看他一眼,接着便不厌其烦地把石头跟着他挪。   你挪我挪大家挪,十几个来回之后,西门厌终于没有了力气。张良抹去额头的汗水,长呼出一口气,唇畔生花。   清风拂过,把他的头发吹乱,木簪一下子就滑到地上。韩非送的那支玉簪被他收了起来,整日习武,他怕弄坏了。张良捡起木簪,三两下往头上绑,后找来一根劲草,把松散的发丸子又紧了紧。   西门厌的前脚掌踩到石头上,借了力,瞬间轻松不少。落到常人身上,定然会感激一番,起码说句“多谢”。然则他只抬起眼皮看了张良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在张良绾发的时候,那眼神在缠着三千青丝的手指上有所停顿。   张良知他喜欢安静,也没有多说。转身紧了紧腰带,赶在一群人套他第二圈之前,拔腿追上去。   同样是一袭黑袍,在西门厌身上就是一身戾气,张良穿着,却如出尘的白玉。人的本性大抵就是这样,再厚的衣裳掩盖不了。平日里大家看着他都退而远之,偶尔关青会上来打两句招呼,也仅仅是客套两句了。这个小鬼跟他同住,看着默不作声,到没料还是个做实事的。   西门厌望着跑远的人,觉得他......脑子有病。   谁也没想到,那棵不起眼的红枫树,成了西门厌一生的羁绊。   多年后,有位贤良的女子问他:“张子房不过一介儒生,你何以对他如此牵肠挂肚?没了他,天不会崩塌,海不会枯竭,江山美景,一切都不会变的。”   他只冷冷抱着剑,“会变。”   没了张良,江山万物在他眼里都是尘埃草芥。   ...........有病的分割线...........   清晨,鸟窝里的山雀刚醒,林间便稀稀落落的传来几声清脆鸣叫。   练剑台上,张良正跟众弟子一同晨练。仓灵子在上头每念一个招式,下面就齐刷刷地挥舞长剑。每一招结束,仓灵子会停顿半晌,看看众人的动作,稍有不标准的,一鞭子就抽下去。   “三山回掌。”   众弟子往前一跃,飞脚踢向半空,剑收在后背,而后回身出掌,“喝!”   “落鱼沉舟。”   众弟子朝后一个跟斗,再沉身横腿一扫,“喝!”   “平环套月。”   众弟子右跨两小步,侧身一旋,收腿的同时出剑,“喝!”   仓灵子没有往下念,最后这招“平环套月”是新教的,很多人的动作都不规范,有这样或那样的小毛病。缓慢的脚步停在个子较小的第一排,打算一个一个纠正。   “手不直。”   啪!   “哎哟!”鞭子落到那人后背。   仓灵子走到下一个面前,“脚不稳,剑不平。”   “啪!啪!”   每错一处,便是一鞭子。不过鞭子并不粗,仓灵子也控制着力道,打着疼,却都是皮外伤,拿剑阁的药涂一涂,两日便消了。   而且他的心里也有杆秤,一般打下去都不会超过五鞭,否则徒弟只管吃鞭子,也没力气练功了。   三下,一下,一下,两下......一排下来没有一个幸免,连关青也吃了一鞭。   终于轮到张良,仓灵子停在那瘦小的人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眉头难得舒展,颇为赞许地点头,道:   “子房不错。”   “哇......”旁边刚被抽了三鞭的人羡慕不已。   张良腼腆地勾起唇角。他力气小,底子差,所以才想着勤能补拙。每晚大家都睡下了,他还会跑去练剑。然后偷偷去小河边洗澡,河边蚊子多,他的肌理又细,每每都顶着一脸的蚊子包回来。   他总想着练好一点,不然哪日韩非回来了,他什么长进也没有,会让兄长失望。   刚开始的时候很不适应,手脚酸疼得都抬不起来,挨了不少训。后来手臂逐渐练出了力气,便也渐入佳境,招式也打得有模有样了。   第一次受肯定,心里难免欢喜,只是这欢喜并没有持续多久。   仓灵子纠正完招式,下一句话就跟上来了:   “昨日厌儿受罚,有人垫了石头。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v●小良子要遭殃了 第13章 苍山初识西门厌(三)   林间的乌鸦陡然发出一声嘶鸣,划破练剑台上如死尘的寂静。   没人吱声,仓灵子语气里多了不耐烦:“是谁?”   未经允许,帮受罚的人减罚,便等同欺瞒尊师,是一等一的罪过。若这时候认了,断然逃不了严惩。但若是没人站出来,那便是所有弟子一同领罪。   张良的额头冒了汗水,嘴唇亦抿成一条线,深吸了两口薄凉的空气,收了招式,闭眸高声道:“我。”   仓灵子回头,“你?”颇有些不相信,但张良自己承认,也没有其他辩解的话,便没有询问原因,径直过去,停在他面前,“你可知后果?”   张良攥紧了拳头,企图让力气回归一点,“大抵知道。”   仓灵子亮出手里的鞭子,在白日之下仿若蛇皮,道:“十鞭。”   “哈——”周围的弟子纷纷吸气,平日里,要是谁被抽了五鞭,第二日都会在屋里养着,不用练武。这十鞭下去,张良又瘦得像小纸片,如何承受得住?   一时间,以关青为首的一群人都纷纷上前求情,被仓灵子一句“谁再说一句,便是同罪”,给吓了回去。   树林里的鸟禽似觉察到什么,仓皇地扑腾翅膀飞走。   啪!   啪!   啪!   鞭子毫不留情落到身上,张良死死咬着下嘴唇,花了好大的意志才忍住眼泪。他毕竟才七岁,皮肤细,身板小,只凭着一股倔劲才没有哭。   全程,西门厌都木着眼睛木着脸站在一旁。关青斥责他铁石心肠,他只淡淡抬眸,道:“热心肠有用么?”   关青气得手抖,发誓与他绝交一百天。西门厌只抱着手臂,“无所谓。”   不是气话,是真的无所谓。他自从拜入师门,跟师兄弟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勉强算个点头之交。这样可有可无的关系,他向来不会费心去维持。   那时,张良刚过七岁,尝试了人生第一次体罚。疼痛透过皮肤钻到骨头,呼吸都打着颤——他有些心疼以前隔三差五就要挨打的张治了。   晚上,关青十分体贴地拿出大师兄的关爱,亲自把饭送到张良房间,进门后左望望右望望,“小厌不在吗?”   张良正趴在床板上小憩,闻声抬头,“大师兄?哦,厌师兄有事出去了。”   关青冷哼一声,一个回踢把门关上,“出去了才好呢,看着他就来气!”   张良的脸因为鞭伤失去血色,轻声问道:“大师兄怎的这么大火?”   “还不是那个西门厌?自己犯了错还牵连别人。”关青看着他唇角的浅笑,又道,“唉,算了,不说也罢!”把托盘放到床边的木凳上,由心感慨:“也就你了,被打了鞭子还能笑得出来。”   张良撑着床边坐起身,道:“子房承担自己做错事的后果,堂堂正正,当然能笑了。”   关青把筷子递给他,道:“要我说,你就不该管他。他这样的人,好赖不分,对他再好他也没反应。你看吧,你替他受了伤,他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张良接过筷子,觉着口干,转而盛了半碗汤喝,“是子房自己去搬的石头,东窗事发,被师父察觉,也是我自己的过失。”   关青嘴角抽搐,觉得这人被鞭子抽傻了,“你......没事吧?”   要不是西门厌顶撞了仓灵子,被吊在树上那么久,张良也不会心软去帮他。最后半个谢字没捞到,反倒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张良仔细琢磨了今日鞭子的力度,又笑道:“没事的。其实师父今天已经网开一面了。他打厌师兄的时候,一鞭子就能见血,今日打我却没有。他减了力度,子房知道。”   关青在心里呐喊:再轻那也是十鞭子啊啊啊啊啊——   他觉得跟张良交流有障碍,或者是他老了跟不上小孩子的思路。于是只吐槽了几句西门厌的坏话,待张良吃完,便收拾碗筷走了。   关青细心地替张良关好门,怕晚风凉,害他染了风寒。   只是一转头,便对上西门厌阴沉沉的眼睛。   “嚯!”关青吓得一蹦,随后怒斥,“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   西门厌不理会他的话,只警告道:“下次说我坏话,别在我房里。”   关青脸上的表情一僵,咬牙道:“......你在门口多久了?”   回答他的,是“砰”的关门声。   半晌,关青回过神,小声嘀咕:“他爷爷的!这里面住的都什么人啊!”   一个一直笑着脸,一个一直黑着脸!可怕至极!   张良觉得后背的疼痛越发严重,琢磨着今晚定然睡不着,便从墙角取来竹简,打算补充一点精神食粮。刚打开一卷书,西门厌就回来了。于是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厌师兄。”   西门厌也像往常一样......“嗯”了一声。   只是,今晚的“嗯”后面,飞来一只小瓶子。   张良将将接住,疑惑道:“这是?”   西门厌兀自躺上床,破天荒解释了一句:“我不喜欢欠人情。”   张良愣了愣,打开瓶塞,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蓦然明白是什么,随后问:“师兄去哪里弄的伤药?”   西门厌斜他一眼,“你不去告发我,就没人知道。”   张良了然——这冷漠如冰霜的厌师兄,是为他做了一回梁上君子了。   “可若是师父发现了,你——”   没说完的话蓦然停住,张良接到对方不耐烦的可怕眼神,缓了缓,转而笑道:“......呃,多谢师兄。”   西门厌没有做声,受了他这声谢。   张良宽解衣衫,把头发全拢到身前,站到铜镜面前抹药。那些泛紫的伤口都在后背,上起药来十分不方便。手指蘸了一点药膏,再反手扭曲着往后伸,在伤口上抹匀。   屋内悄然寂静,轩外偶尔冒出的虫鸣也格外清晰。   约莫两炷香过去,张良才勉强把药上完。(没错,西门厌全程就看着,没有帮忙)   张良见西门厌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便把衣裳披上,又坐到灯边看书。   沉默了许久的西门厌终于有了动静,看了眼对方空荡荡的床板,问道:“你没被子么?”   迟钝如他,一个月才发现同住的人没有被子。   张良闻声,微赧地垂下头,“要带这些书,棉被就没地方装了。不过现下正值夏季,晚上倒也不冷,等过两个月天凉了再想办法吧。”   西门厌抱着后脑勺,没有再吱声。   张良习惯他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话,也不奇怪,继续看书去了。他带的这一百卷皆是精品,好些市面上都买不到。他看得慢,每日都需翻一个时辰方能安睡。即便没有先生教授解释,他也读得津津有味。其实没有人教授更好,读书是读写书人的智慧,把它读透了,看懂了,就变成了自己的智慧。夫子教授的时候,是将自己理解的道理转述给学生,张良不喜欢吃这样的二手饭,便经常一个人领悟。   只是今日他实在疲累,半个时辰不到,就去见了周公。   他不知道,在他不敌困意终于睡去之后,有双冰冷却宽厚的手掌把他抱回了床上,还关了门窗,把自己的被子盖到他身上。   .........暖暖的分割线..........   在张良记忆里,西门厌是一个不多话的人,十分冷淡。但后来大了几岁,他才发现西门厌其实是外冷内热的,只不过遭受了一些事情,才把心一层一层封锁,怕人触碰,更怕自己去触碰时打开那厚重的枷锁,却发现里面那颗心鲜血淋淋。   冷淡的人,曾经热情过,只不过有人把他的热情一丁一点浇灭。到他想再点燃的时候,却忘了温热的感触,便也不想了,放弃了,无所谓了。   西门厌的剑术练得很好,再加上他悟性高,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进步飞速。仓灵子对此很满意,教给他一套“重阳十九剑”,那是他当年走江湖的看家本事。西门厌每日勤练,武功又进了一层。   那年秋季,气候渐凉,苍山的枫叶红了漫山。一干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在枫叶林中舞剑,白衣与红叶相衬,颇有股诗情画意。   不过,诗情画意之后,还是要挂心日常起居。   ——是了,张良还是没有弄到新被子,在西门厌第一百零一次把自己的被子扔给他时,他终于开口:“厌师兄,被子是你的。”   西门厌仍旧拿手臂枕着后脑勺,道:“我不冷。”   张良望望窗外,担忧道:“可是,现在已经是秋季,而且山里晚上向来更凉,你怎可能不冷?”   西门厌瞥他一眼,道:“我内力好,不像你。”   张良心里有点不服气,“我,我内力也不错的,今日师父夸我了。”他把被子抱过去铺到西门厌身上,“总之,这被子给你盖,明日我去向师父说一下,问问剑阁有没有多的被子。”   西门厌皱眉,“我问了,没有。”   张良疑惑,“不应该的......这么大一座剑阁,怎么会一条多的被子都没有......我明日去找师父,大不了,问他借些银两,下山去买。”他信誓旦旦地往自己床上走,没想下一刻,就被猛地拉了回去。   “哎!”   张良轻呼,迷迷糊糊被西门厌圈在怀里,“师兄?”   西门厌二话不说用被子把他裹成春卷,让他在床板上滚两圈,把春卷压实。然后起身,手下一记掌风,咣的把两张床并到一起,“一起睡,省得麻烦。”   张良在春卷里挣扎,从被子里露出一双大眼睛,始终不忘此番目的,“但是,你还是没有盖被子。”   西门厌啧了一声,把被子抽出来,盖到两人身上,“再说话就把你扔出去。”   张良瘪嘴,下唇滑出一片粉红色的唇肉,终于安静地垂下头。他被西门厌的手臂圈着,心里十分踏实。那双臂膀很有力量,也很有温度,甚至......有些滚烫。遂怅然一叹:传闻中,那些武功盖世的大侠仅凭一身单衣过完冬季,看来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西门厌垂眸,看了眼他头顶柔软的青丝,神情略有缓和。   那后来的四年半,两张床铺再没挪动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字数成功完成,加油~ 第14章 学成而归(一)   白日练剑,晚上看书,时间像梭子一样悄然溜走,夙夜朝夕仿佛都在弹指之间。   张良十岁那年,仓灵子传授给他一套名叫“碧血丹心”的柔剑剑法,并亲自教授。那套剑法飘逸隽秀,练习起来像舞剑一样,与张良的气质不谋而合。世说“华而不实”,却不适用这套剑谱,它的威力,正是藏在看似华美的画皮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剑花,你若只顾欣赏,下一刻便让你见了阎王。   那套剑谱伴随了张良一生,直到百年之后下葬,他也仍带着。   仓灵子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张良与西门厌这两个徒弟。这两人一柔一刚,是两个极端,又都是极端里出众的角色,武者得此传人,死而无憾。   某日,他偶遇到昔年的师兄鬼谷子,便向他说起自己的得意门生。谁知鬼谷子并不惊奇,也不羡慕,只淡淡道:“哦,我的大徒弟盖聂,已经是秦国第一剑客了。”   仓灵子气得没有说话,直接跟鬼谷子断交一个时辰。   “师父,为何生气?”当晚,张良抱着剑问他。   仓灵子气呼呼地吹胡子,“良儿,练剑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去制止杀戮。你明白吗?”   张良乖巧地点头,“子房明白。”   仓灵子欣慰点头,然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还是你懂事,不像有些人,靠剑术升官发财,真是不像话!”   张良苦恼,“可是......习得武与艺,货与帝王家。若是某个人的剑术被帝王看上了,那证明,他真的很厉害。”   仓灵子顿住,又冷冷一哼,把想继续夸赞张良的话咽回肚子里。   张良见他胸口起伏很大,像是在平息某种很强烈的情绪,便问:“师父,您怎么了?”   仓灵子心头憋着一口老血,强忍着抬手,“没事。”默了一会儿,转而问道,“为师教给你那套剑法,你领悟得怎么样了?”   张良思忖了半晌,道:“有一个地方不懂。”   仓灵子蓦然严肃,把之前的思绪都暂时抛到一边,沉下心来,“讲。”   张良认真道:“师父说让徒儿制止杀戮,却为何教给徒儿的剑法,杀机这么重?”   仓灵子解释道:“那是让你对付恶人用的,当他们威胁到你或者你想保护之人,便可不必手下留情。”   张良的眉毛拧得更紧,“可是,何为恶,何为善?”   仓灵子沉声:“你想问什么?”   张良把问题说得更清楚,“徒儿想问,当有人想取徒儿性命时,徒儿该不该杀他?”   “该。”   张良困惑的地方就在这里,“可他万一不是真正想杀我,只是听从某个人的命令。又或者,我变坏了,他只是想除恶呢?”   仓灵子愣了愣,不答反问:“你会变坏吗?”   张良不是很自信地垂下头,“我不知道。荀夫子说,人性本恶,或许,子房生下来就不是好人。”   仓灵子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于是一掌拍上桌,斥责道:“那老头子瞎说八道的!你记住,只要你不变,那么,想杀你的人都是恶人,都该死。”   张良思考的深度远远超出仓灵子的想象,他用食指摩擦着衣角,又抬头问:“可子房在他们眼里,是猎物,也该死。这时候,到底谁死?”   仓灵子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他发现,这个问题他答不了。   该死的张家,一个小娃娃都这么能折腾!   “......你先回去,为师晚些时候答复你。”   张良将信将疑地退下,这问题困扰了许久,他一直想,想不出答案。直到他离开剑阁,仓灵子也没给出答案,孰是孰非,孰正孰邪,这条线本就是灰色的,大抵没人能划得清。   春来发枝,秋至落叶。   五年之期很快就到了,张开地跟韩王告了几日假,亲自来接人。再加上他与仓灵子是旧识,多年不见,也想着多聊几句。   “良儿是块习剑的好材料,可惜啊,却生在文墨之家。”仓灵子惋惜着叹气,十分舍不得这个徒弟。   “良儿也是你叫的?”张开地听了不乐意,生怕人家跟他抢孙子,反驳道:“你没见识过他谋略上的才华,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仓灵子不服气,道:“那你见识过了?良儿来这儿五年了,离开你时只有七岁,字还不认识一箩筐,那时候能看出什么?”   为了气张开地,他把“良儿”咬得格外重。   张开地的胡须果然颤了颤,不过看上去还是十分镇定,“良儿当时年纪小,思绪却很成熟。习武只是一时兴起,从文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你没见他为了拿一百卷书,连被褥都肯不要么?”   仓灵子斜他一眼,得意道:“是吗?那你可能不知道,他每日习剑五个时辰,只看一个时辰书。”   张开地毫不客气地回击:“同样的量,学文他一个时辰就能领悟,学武却需要五个时辰。这样看来,他在文学上的悟性,是习武的五倍。”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争论不停,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就是不承认张良文武兼备。   末了,仓灵子赫然变得严肃,望着云雾缭绕的苍山,道:“良儿曾经问我一个问题,我想不出来,这种事你们文人在行,你如若有答案了,告诉他一声。”   张开地也收起斗嘴的架势,侧眼问道:“什么问题?”   仓灵子的眼神深邃,道:“何为正,何为邪,何为善,何为恶。他说,在生死之战时,他分不清楚,不知道是否应该下手。”   张开地愣了愣,“他何时问的?”   仓灵子道:“去年这时候。”   张开地斜看了左下角半晌,沉思了好半晌,“嗯,我知道了。”   想当年,他开始思考这问题的时候已经二十好几,而去年的张良,只有十一。   檐角划过一只黑色的雨燕,不留痕迹地飞远,张开地欣慰道:“甚好,张家后继有人了。”   而此时此刻,他口中的后继之人,正在红枫树下,与西门厌话别。   那时西门厌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体形逐渐朝成年男子转变。他的身量长,张良虽只比他小两岁,却只能到他的胸口。   离别的话总捎带些伤感。所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现下离人也有了,秋亦有了,愁思便徒增好几倍。   “厌师兄,子房要回家了。今后可能会很少回来,往后......师兄多保重。”   西门厌慵懒地靠着那棵红枫树,当年张良帮他垫石头是在这里,如今分别也在这里,“嗯。”   张良早习惯他这样,想着日后不能再见,还是强露出一丝笑容,道:“这几年好在有师兄的照顾,子房的剑术才会进步良多。如若师兄日后有何事需要子房,便到新郑张家,那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西门厌垂眸,记下对方的话,“嗯。”   他嘴笨,说不来告别留念的话,反正张良说什么,他都觉得在理。只要没什么特别想问的,他都只是“嗯”。   张良的笑里发苦,同窗五年,自然是舍不得,“师兄没有其他话对子房说吗?毕竟......以后可能就不能见面了。”   西门厌望着越升越高的白日,终于想起说什么,于是侧首看他,道:“赶紧走罢,不然中午热。”   张良一僵,胸口闷了几分恼意,无奈道:“好罢,与君就此别过。保重!”   林间的风陡然吹拂,树叶窸窸窣窣一阵细响。张良任衣袖扬在风中,转身离去。   他在苍山学剑的日子算是画了个结点,五年的光阴一如桥下流川,一去不返。   回去的路走了两日,山路崎岖,层峦叠嶂。满心的情绪都被颠簸得乱七八糟,张良压着乱如麻的心绪,撩起车帘举目回望,看那染着漫山红枫叶的苍山渐行渐远。   ...........只会嗯的分割线..........   驾车回府,落地的第一瞬间,若离就撒开丫子大哭着冲上来。   “哇——公子——若离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管家被自家儿子这一哭吓得不轻,本来一群人都恭恭敬敬跪着迎接,谁知他就突然来这么一出,于是赶紧一边拉人一边请罪。   “陈伯,不碍事。”张良倒不以为怪,由着若离抱着他的腿哭,垂首拉他起身,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啊。”   若离跟张良是同年的,不过心底里还是个没长大的三岁孩童,把眼泪往张良袖子上一蹭,“若离想死你了!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睡觉想,连如厕的时候都想——呜——您怎么才回来啊————”   众目睽睽之下,管家只觉得无地自容,在心里连连叹息:“家门不幸呐......”   作者有话要说:   ( ’ - ’ * )今天有个小可爱弃文,爆炸难过……… 第15章 学成归来(二)   若离这几年学了不少本事,按摩泡茶算小账,磨墨铺床做点心,只要他能想到的张良可能需要用他的地方,他都去学,而后成功地样样精通。张良对他和善,没有主子的架子,他也便想着要好好报答——要是伺候张良伺候得不好,被他老爹支配给另外的公子,那可真是堪比地狱了!   “公子,您的房间我都收拾好了,还是您走时那样,丁点儿都没变。”若离喜滋滋地说。   张开地让下人置办了桌小宴,准备给张良洗尘。这之前,张良得沐浴净面,换身干净衣裳。   张良随若离一同回屋,若离一面说,他一面听着,“还是以前那处院子吗?”   若离点头,“是的。老爷说院子里欠缺点儿活气,让人种了一小片翠竹。绿幽幽的,甚是好看!”   张良欣喜,道:“祖父有心了。”   若离一说到这里便开心,“那是!老爷可疼您了!您都不知道,要去接您的前两日,他一直让我爹提醒着,生怕算错了日子。那几天,府上每日都会煮安神的药膳,就是给老爷准备的。我爹说,他想孙子想得都睡不着觉了。”   张良微愕,“是吗?可祖父看上去并不是这样。”   若离嗨了一声,“老爷就是喜欢什么心思都装心里,我爹说了......”他左右望了望,然后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这是当官当久了的通病。”   张良刮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你倒学精了,连祖父都能看懂。”   “哎哟!”若离捂着被刮的地方,以前张良也喜欢刮他的鼻子,但每次都是像羽毛一样轻柔,可这次却粗重得像磨刀石,“公子您怎的这么大劲?”   张良歉然着收手,“抱歉,弄疼你了吧?”他每日练剑,出手重成了习惯,刚回府,这毛病还没改过来。   若离的鼻尖顿时红成了胡萝卜头,意识到什么,抓起张良的手,端详了半晌,心疼大喊:“公子,你的手怎么变得这么糙了!”   张良纤笑,“学了五年的剑术,要还像之前那样细,不早就被赶回来了么?”   若离瘪嘴,“不成的!您是堂堂相府的公子,手怎么可以跟我这个下人一样!”   张良倒觉得没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皮囊不过是胸外之物,无碍的。”   若离埋怨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公子您生得好,当然不觉着有什么了!要让我生得跟你一样,比女孩子还清秀好看,我每天都去寺庙上高香!”   他又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打起小算盘,“我听说泡牛乳有用,今晚就开始准备,先试几天,不管用的话,便去让回春堂的大夫开点药膏,早上涂晚上涂。大不了,再用刀把这些茧都磨掉。”   张良被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吓到,于是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不是要沐浴吗?热汤备好了没?”   若离“哎呀”一声,拍手道:“还没呢!公子您先稍待片刻,我去催一下!”   张良抬手示意他别慌,道:“饭宴设在晚上,还有两个多时辰,不着急。”   “不成的!”若离向来是个急性子,一溜烟就跑没了影,人跑远了,声音还飞了回来,“公子您等我一下————”   张良看着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息——“稳重”这两个字与若离大抵是此生无缘了。   沐浴结束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张良换上一身浅碧色的衣袍从屏风后绕出来,披散下湿润的头发,满头青丝没了发簪的束缚,几缕搭在额前,其余的披散在身后。蓦然与先前像换了一个人。   若离满脸花痴地望着他,轻飘飘道:   “公子......您大抵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张良苦笑,“你可否不这么肤浅?”   若离道:“肤浅?啊......我本来就黑呀......”   张良揉了揉眉角,怅然一叹:“......罢了,由你去吧。”   若离取来干毛巾帮他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轻飘飘地笑,“我要是个女子,肯定非你不嫁。啊......”   张良无言,顺手拿起一卷书开始翻。突而想起什么,“那个......”若无其事问道,“王室有什么消息吗?譬如谁回来了,谁走了之类。”   若离茫然摇头,“没有吧,没听说过,就算有,估计也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张良心里一闷——在王孙公卿眼中,韩非便是这样可有可无的一人。   “那,红莲殿下呢?她还来相府坐秋千么?”若是韩非归来,她肯定第一个知道。   “来的!”提到红莲,若离就心花怒放,“公主前两日还问您来着,我说公子您今日就回来,她就——”   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清脆的声音打断:“——小良子!”   久违的外号从窗户传进来,张良愕然回首,红莲正一脚踹开房门,欣喜若狂奔来。   “红莲殿下?”   红莲已经是少女模样,眉宇间虽仍旧清秀,但也褪去不少稚嫩。绕了一个小小的斜鬂,及腰的长发披垂而下。眼眸像盛了星辰,笑的时候,周遭万物都失了颜色。   “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都没人陪我玩儿,无聊死了!”她埋怨道。   若离听了十分不乐意,把毛巾往肩上一搭,“殿下胡说,怎么没人陪你?你,你可是每隔两日就会来揍我的。胳膊上的淤青还没消,您又往腿上踹!”   红莲两手叉腰,不以为然,“那是要试试师父教给我的武功,看看灵不灵,谁知道你,这么不经打!”   张良讪笑,“红莲殿下这几年,也在学功夫啊......”   唉呀,以后可更要无法无天了......   红莲洋洋得意,旋身秀了一个招式,道:“那是,我师父是使鞭子的侠女,可厉害了!”转眼盯着张良,“还有你啊,去什么苍山,学什么破剑?王宫里的能人异士不多吗?随便找一个,够你学一辈子了。”   张良心里为难:韩王宫里养的酒囊饭袋怎可能与世外高人相提并论?只不过这话不能说,不然红莲生起气来掀个屋顶什么的,他今日就别想安生了。   于是转换个说法:“子房出身官宦之家,身份不比殿下尊贵,拜师自然不能拜王宫里的高人。又听闻苍山的仓灵子先生剑术超群,遂去寻的他。师父他武功高强,又耐心教导,这几年教会子房很多。”   一旁的若离见识了自家主子这说话的本事,既不驳红莲的面子,又不贬仓灵子的身份,暗自在心中竖起大拇指。   红莲两手环胸,琢磨道:“这样啊......那就算了吧。话说回来,你的剑术学得怎么样?找个时间咱们切磋切磋如何?”   张良大方点头,“子房却之不恭,待哪日殿下有时间,派个宫人来传召我就行。”   红莲努了努嘴,“叫宫人干什么?我自己就可以来,你们家的围墙又不高。”   张良一愣,半晌才回神,“围......墙?”   红莲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我每次都是翻墙进来的。走大门还要通报和拜帖,麻烦死了。”   张良钦佩地扯了扯嘴角,“殿下果然女中豪杰......”   当日的晚宴说大不大,说小......还真有点。张开地不喜铺张,什么人也没叫,那些舅舅姑姑哥哥姐姐的,平日干嘛现在也干嘛。   一张圆桌就坐了爷孙俩,以及突而至访的红莲。   红莲在场,张开地很多国事家事的话便不好直接说,一顿饭吃得安静,张良也落得轻松。由于文美人去得早,韩非又常年在外,故而没什么人去教红莲规矩,譬如走路时步幅不可超过半仞,譬如落座时两腿平放收拢不可跷二郎腿,譬如吃饭时要细嚼慢咽不可大声讲话。韩王不屑说,伺候的宫人不敢说,倒成就了她今日这番洒脱脾性。   席间,她一个劲地夸相府的庖厨手艺好,张开地客套说:“殿下如果喜欢,可常来相府走动。”   往常这话就是说了便被风吹散的命,无非就是客气几句,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红莲却没听出来,她说话做事向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于是咬着筷子,十分欣喜地望着张开地,“真,真的吗?”而后还没等张开地开口,她又欢快地一喊,“多谢相国!”   威震八方的张开地很反常地愣了,随后才找回话头:“殿下喜欢就好。”   张良将他一瞬间的失措收进眼里,暗自佩服红莲神通广大,纤和笑道:“殿下喜欢吃哪道菜?子房记下来,下回吩咐小厨房多做一些。”   红莲权衡着桌上的菜色,拿筷子挨个挨个点,“嗯......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哎呀我好像都喜欢......”   烛火在白蜡上跳动,透露着谁的好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一个小可爱入坑,欢迎欢迎   小猪佩奇式开心~~~ 第16章 暗夜惊魂(一)   张开地向来是以礼服人的老臣,红莲此次出行没有带随从,他便依照礼法,让张良送她回宫。一路上,红莲开心得像一只花蝴蝶,把这几年王宫有趣的事情都说给他听。到了宫门口,还仍百般不舍,大有说到天昏地暗的架势。   “以前兰美人不老仗势欺人吗?后来她栽跟头了,跟新来的胡美人斗心计没斗过,被父王罚到永巷去了。真是大快人心!”   “我偷偷溜进过冷宫一次,在那里碰到一个白头发的少年,比你还俊俏!”   “侍候我的宫女看见那人就脸红,哼,我后来就不让她们跟着了,我自己一个人去见他。”   张良看出红莲情窦初开,心里也替她高兴,道:“听上去,殿下这几年过得很开心,子房甚是羡慕。”   红莲扬起下巴,“那当然,哥哥不在,没人管束我,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张良怔了怔,“殿下......不思念韩兄吗?”   红莲揪着衣衫的角落,嘴硬道:“思念他干嘛?哥哥就是个爱喝酒的啰嗦鬼,其他什么都不会,我干嘛想他?”   张良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也将就着不戳穿,只道:“殿下比子房洒脱。”   红莲气鼓鼓地摆手,怕说下去会没面子哭出来,便道:“哎呀不说他了,小良子,你去苍山,有没有好玩的事情?”   张良见天色晚了,担心她从宫门到寝宫的这段路不安全,便劝她回去:“有的。不过今日时辰晚了,不方便再说,待明日,亦或哪天殿下有空,你我再秉茶言欢。”   红莲意犹未尽地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好吧,不过明日不行,胡美人明日生辰,父王在宫里大办寿宴,所有人必须参加。等后日吧,我去府上找你!”   张良颔首,“如此也好,殿下明日有宴,请快些回宫,早些休息,子房恭送。”   红莲瞧着张良的小身板,“你也赶紧回去,现在外面不怎么太平,以后一个人少出来走动。还没我高呢,要遇到个歹徒,一巴掌就把你掀翻了。”   单论身长,张良确实不如红莲,彼时他两人都是十二岁,女孩子开始长身子,男孩还没什么动静的时候。   张良坦然一笑:“无碍,若离一直陪着,殿下请放心。”   “他?他能干什么?”红莲表示很看不起动不动就流眼泪的若离。   若离气得把头拧到一边,鼓着腮帮子不吭声。   张良怕他待会儿又哭出来,便帮他打圆场,“若离会得很多的,譬如他做的糕点就很不错,下次殿下来时可以尝尝。”   “真哒?!”红莲对吃食一向没有抵抗力。   若离终于骄傲地挺起胸膛,“哼,当然是真的了!尤其是梨花糕,保你吃一口,想一年!”   红莲又说了两句,便欢快得蹦跶回去了。   张良望着她不知愁的背影,怅然一叹,默然立了许久,侧首问若离,“你真会做梨花糕吗?明日......我想吃。”   月光惨白,将将洒了满地。   那之后,红莲每次到相府“拜访”,张良都会送她回宫,起初倒没什么,只是夜路走多了,终还是会碰到坏事。   那时已经入冬,天上偶尔飘几片雪花,帖地即化,没有积成雪堆,只降了温度。   夜晚风急,若离给张良披了很厚的一件斗篷,生怕冻坏了。两人像往常那样,送了红莲之后回府,然则离开宫门不到两百步,便有人挡了去路。   “相国家的小公子,近来倒是和莲公主走得很近。不知道相国打了什么算盘,想拉拢莲公主。还是......阁下本就揣了私心?”   那人说话慢,徐徐从暗处现身。年纪不过十六七,穿着一身华贵袍子,腰间悬一枚和田玉佩,衣袖领口都用金线装饰——不是权宦之子,便是贵族之后。   张良刚回来没多久,对新郑城里的格局还不是很熟悉,隐约感觉到来者不善,心中便生了警惕,问:“阁下是?”   那公子转着本该出现在夏季的折扇,道:“哦,忘了自我介绍。本公子姬然,大将军姬无夜,是我的小叔。”   姬无夜,韩国独一无二的大将军。在乱世硝烟中,武将的地位陡然拔高,韩国由他坐镇,也算能偏安一隅。也正因为如此,他手握韩国大半的兵权,权倾朝野。其号称“韩国第一强刃”,不过那刀刃,既朝外,也朝内。   姬无夜的野心大,手段狠,其巨剑一掷入地,朝野百官莫敢不从。哪怕是张开地,也要看他几分脸色。   张良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后换上客套的疏远笑意,拱手道:“原来是大将军的爱侄,子房拜见姬公子。”   身后的若离也跟着颔首躬身。   姬然不受这份礼,道:“我现在官至校尉,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公子。”   抬了自己身份的同时,贬了张良。   被压了官架子,张良也不恼,悠悠改口道:“既如此,拜见校尉大人。”   姬然见张良没什么脾气,胸口快感大增,终于满意,“免礼了。”   张良直起身,把手收进斗篷,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谢大人。”   姬然望着俨然关闭的城宫门,悠悠道:“莲公主是文美人的女儿,当年,文美人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给大王心里的最痛处刺了至深一剑,致使莲公主现在都不受宠爱。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没受王宫的约束,活得那样自然脱俗,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这一点张良十分赞同,遂答:“是。”   姬然紧接着又道:“我已向大王提出迎娶公主之意,待公主十五岁便可举行大婚,大王已然答允。”   张良有点明白对方的意思,敢情之前赞赏红莲那番话只是抛砖引玉,后来的这桩婚事才是重点。   “如此,子房恭贺大人了。”   姬然脸色阴沉下来,语气里多了警告,“在我迎娶莲公主之前,任何人不得从中作梗。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张良心里喊冤,他与红莲只是单纯的玩伴,全因为韩非二人才得认识,这劳什子校尉的醋劲儿也太大了。   “子房明白。”张良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想,大人是误会了。子房与殿下只是君子之交,没有其他的意思。”   “是么?”姬然冷冷一笑,显然不信,“我每次拜访,莲公主都闭门不见,偏偏隔三差五去你那儿,你以为,本官是傻子么?”   张良看了眼他身后的贴身侍卫,以及他腰身上的佩剑,于是直截了当道:“大人的想法,在下不敢妄加揣测。在下只是好奇,大人今日找在下的目的。”   “明人不说暗话,你倒也爽快。”姬然傲慢着两手环胸,也不再兜圈子,直勾勾盯着张良,“我要你保证,今后不再与莲公主见面,否则,本官一个覆手,便可让你人头落地。”   这时候,无论张良说什么,大抵都是错的。   要答应吧,那就是摆明了心虚,稍微施压就吓得不敢不从。   要拒绝吧,那就是死不悔改,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盘算目的。   权衡了片刻,张良摆了一招缓兵棋:“这个恐怕得去问红莲殿下。不如这样,大人先去找红莲殿下商议,若能说服她,在下便再不与殿下见面。否则到时候,在下不去找殿下,殿下却主动找来,不麻烦了么?”   姬然的眼睛毒,看懂张良的变相拒绝,便冷下脸色,道:“本官心善,给你个台阶下。听你的意思,是不打算自己下去了?”   张良虽然待人温和,但也不是谁都能捏的软柿子,何况姬然仗着权势无理取闹,诬陷他与红莲,已经让他不打算谦让。   只见他冷冷抬眸,唇角的弧度虽然还在,但已宛如一碗凉水,“在下行的正,坐得端,一心只向往高处美景,不往低处走。”   姬然心中怒火渐盛,压低了嗓子警告:“你可知,你这句话,是在跟谁说?”   张良的脊背挺得笔直,语气淡然:“自然知道。大人先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一位还未曾有过建树,便已然官职高悬的校尉,不是么?”   “放肆!刚才那句大不敬的话,我就能罚你二十军棍,抽散你这身硬骨头!”姬然见他不仅不退,反而一次比一次还击得厉害,便嘲讽道:“哼,不过你年纪小,有些硬骨头是正常的。只是这骨头你不该有。莫忘了,要不是张开地,你不过只是个平头百姓,何来地位跟我攀谈?”   张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道:“彼此彼此。在下靠的是祖父,大人靠的是小叔。不过我张子房至今未靠祖父谋取一官半职,说话行事,大抵还能硬气几分。”   论起打嘴仗,张良气死人的本事,那可是进步飞速。   姬然眼睛里染了杀意,沉沉道:“你知不知道,刚才这番话,会让你很危险!”   “生死账是地下阎王管的,即便是大将军的手,恐怕也伸不到地下去。”张良浑然不惧,身高的悬殊并没有让他败下气势,抬首正视对方,又道:   “大人还有其他的话么?若没有的话,在下先行回府了。”   语罢,敷衍地拱了拱手,转身离开。若离从唇枪舌剑中缓过神,忙抬脚跟上去。   姬然今日是带了剑出来的,张良的话显然触怒了他。再加上他平日倚仗着姬无夜作威作福惯了,陡然冒出个悖逆他的,当然忍不了。   于是“唰”的拔出剑,朝张良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平安夜快乐~   等一等,有二更~ 第17章 暗夜惊魂(二)   张良早有防备,推开若离,侧身一避,剑光将将从眼前闪过。姬然反应快,手腕一转,将先前的直刺转为横扫。张良沉腰往后一仰,在姬然的利剑扫过之后侧步旋身,稳住身形,借着旋转的力道,手臂半裹住斗篷的边缘,像挥舞旗帜一般扫过去,积攒在布料上的冰渣子便宛如千百利箭,飞向姬然。   姬然偷袭未成,被逼得后退十几步,定住脚步之后,神色更加狠戾,“你会武功?!”   张良的右臂还向身侧横着,斗篷的边缘搭在臂上,其余垂在身后,寒风吹过,呼啦啦地响。分明是纤纤如玉的少年,竟无端生出一股武侠的气势。   “的确学了点皮毛,不然,方才就在大人剑下咽气了。”   “是么?”姬然把剑尖在地上划了个半圆,剑出鞘,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我倒要看看,你学的皮毛,究竟有多少!”   语罢,起势再次出剑。   张良没有武器,接过若离手中没有撑开的伞,勉强抵住攻势。   姬然见他隔挡得吃力,越发得意,“你该庆幸,本公子带的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否则你这把伞,早被我劈成两半!”   张良唇角上扬,握着伞柄陡然一转,摆脱利剑的压制,侧身避过姬然紧跟上来的掌风,趁机一记手刀劈向他的腕关节。再手腕发力,将伞身绕着腕部转了半圈,反手一握,抵上对方喉咙。   “咣!”   姬然手中的利剑应声落地,喉咙上还横着冰凉的伞身。   张良轻瞥了他一眼,道:“大人也该庆幸,若子房带的是利器,方才这一招,您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姬然恼羞成怒,拳头咯咯作响,额头上的青筋也突突直跳,朝身后一直立身而站的侍卫一吼:“你还在等什么?”   那侍卫一身墨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听到主人召唤,便狠戾抬头,腾的拔刀冲来。   他功夫比姬然高出一大截,宛若幽壑蛟龙,将人连皮带骨吞噬。手里的弯刀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张良眼眸一黯——此人绝不简单。   脚下一点,轻身飞向侍卫,交身之时,伞与刀发出“咔咔”的响动。两人皆回身会掌一击,向后滑了十几步的距离。   四处冰寒,冷风蓦然吹来几片细雪,在半空打着旋儿飘飘然落下。   张良手里的伞已经多出一条不浅的裂痕,他握紧了几分,抬眸看向侍卫,“阁下深藏不露,定然是个中高手。子房冒昧,不知可否请教阁下名氏?”   侍卫反手握住弯刀,微微颔首,露出苍鹰般的锐利眼眸,“无名。”   有这样一类人,把命卖给主人,一生无名无姓,只有一个代号,待不知哪日丢了性命,这代号便给了下一个人。那侍卫显然是千千万万这样的人中的一个,不为生存,只为杀戮。   两人稍歇了一瞬,便又卷入决斗。那侍卫颇有几分武士的血性,不喜欢乘人之危,张良手里没有武器,他攻击时便都用的刀背。   姬然显然看出了端倪,愤怒地把剑插入地面,上前一步,冲那侍卫大喊:“你在等什么?杀了他!”   那侍卫不听他言,蓄了全力仍只用刀背,在你来我往之间,竟被张良抓到破绽,逐渐屈身下风。   姬然眼见情势不对,一把扯下系在脖颈上的细绳,亮出绳子上那颗乳白色的狼牙,恶狠狠道:“阎乐,我以姬氏家族的身份命令你,杀了他!”   侍卫的代号是“阎乐”,阎王的“阎”。   一句话在地上砸了个坑,仿佛巨鼎问世。   阎乐的眼眸一沉,再没犹豫。唰的旋转刀柄,白刃处处逼近张良要害,在那纸伞被唰去好几片之后,逐渐夺回优势。   一旁伺机而动的若离见姬然扔了剑,终于逮到机会,抓紧手里的汤婆子“咣当”就朝他头上砸,痛声大骂:“你这可恶的王八羔子!竟打我家公子,我敲死你!”   汤婆子外面虽然裹了两层厚布,但里面装水的材质却是实打实的青铜。拆去棉布,对于若离来讲,已经是一等一的武器。   砸,是砸中了。只不过姬然并没有像戏文里写的那样晕倒,而是捂着流血的后脑勺,一脸狠戾地转身。   “你找死!”   若离万分无辜地捧着汤婆子,眨巴眨巴眼,“你,你怎的不晕啊?”   姬然怒极,额头暴了两股青筋,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而后猛然掷向路旁的高墙。   “嗷!”若离撞上去之后,又顺着墙砖滑倒在地,当即便失去意识。   “若离!”   张良一瞬间的走神,便被逮到空隙。锋利刀尖直冲他面门,侧身勉强避过,却被紧跟上来的一掌击中右肩,臂膀顿时一阵痉挛。握着伞柄的手频频发抖,终是没敌过接二连三的攻击,伞身脱手,径直飞了出去。   吃力接下一掌,连连后退了十七步才稳住脚,张良直喘粗气,已经没了还击之力。他抬眸,望向持刀的男人,仍不服输,缓缓道:“若我今日持剑,定能与你再战一百回合。”   侍卫抬手,将刀横在眼前,左右伸出两指从头至尾抚摸刀身,蓄力准备最后一击。   “可惜,你没这机会!”   足下一点,刀锋划破冰寒空气,径直飞向张良。   “噔!”   不料,在白刃刺中他的最后一刻,被一把剑生生挡了下来。两柄利器之间嚓的冒出火花,单看这火星子,便知利器的主人力度不凡。   张良侧首,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瞠目结舌,“厌,厌师兄?”   来人正是西门厌,外貌仍旧冷淡,周身的逼人气势让人不敢靠近。   西门厌淡淡瞥他一眼,随后陡然发力,眨眼的速度便击飞了侍卫手中的刀,一剑刺进他胸膛。姬然见状,忙举剑袭来,脚刚迈出去却生生止住。   只见西门厌平举宝剑,剑尖与西门厌的眉心只差半寸,鲜红的血液沿着剑刃滴答着往地上砸,杀气直穿心脏。   姬然颤了颤喉咙,强行镇定道:“你是什么人?”   西门厌的眼睛里全是冰,“你无权知道。”   姬然额头上冒起一片冷汗,声音发抖,问道:“你是来救他的,还是杀我的?”   西门厌举着剑的手纹丝不动,道:“你运气好,我今天不想杀人。不过我数三声,你要是还没有消失,我不介意帮你一把。”   姬然从未被人如此威胁,粗黑的眉毛突突地跳,但又没有能力与他一战,于是只逞了口舌之能,“我姬然,日后定会让你偿还千百倍!”   寒风冷冽,西门厌把剑往前半寸,剑尖刚好贴到姬然的前额。   姬然惧怕地往后一撤,脸上抽搐了几下。恼羞成怒地离开,经过重伤的阎乐时,低骂到:“还不快走?没用的东西!”   眨眼间,两人便消失在黑夜中。   西门厌淡然地取出白巾,擦去剑刃上的血迹,随风一抛,不再理会。   张良急忙跑去查看若离的伤势,发现只是头上破了条伤口,暂且晕了过去,便松了一口气,准备把人背回府。   西门厌见他人小力气薄,便一把拎过若离,扛在自己肩上,径直往前迈。   张良跟上他的步伐,“师兄,你怎的突然来新郑?”   西门厌目不斜视,“想来就来了。”   “是吗......”张良换上如沐春风的轻松笑意,“哦,方才惊险,多谢师兄出手相救!”   西门厌脸色并不好看,“以后没带剑,不准逞强。”   张良微赧,垂首道:“是......方才确实是子房没沉住气。还好师兄在关键时刻出手,否则,子房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西门厌刚刚与阎乐交手,大抵探了探他的武功,再对比张良的功夫,评价道:“你若有剑,本可与他一战。”   张良扬了扬手里的破伞,“只有伞的话,也可以抵挡一会儿。”   西门厌不屑,“伞没用。”   寒风刮过,雪下得更大。   张良摊开手,一片雪花便融化在他手心,眉梢一挑,道:“嗯?谁说没用?”   啪地撑开,却立马僵在原地,方才好不容易燃起的得意荡然无存——好家伙,经过方才打斗的洗礼,已经破得差不多了。   讪讪一笑,把仅剩的一片伞纸遮到西门厌头顶,嘴硬道:“啊......还是勉强能遮一点的。”   西门厌停下脚步,“你这样,我没办法走路。”   他个头太高,张良只能勉强到他的胸口,伞柄又断了,即便是双手高高举起,伞面才能勉强帖到他的头皮。导致他走路很不畅快。   张良愣了愣,踮起脚尖,道:“那我踮着脚走,回去的路不远,请师兄将就一下吧。你帮我背若离,我理应帮你撑伞。”   西门厌啧了一声,二话不说把张良抱到臂弯,阔步往前走。   “哎!”张良惊呼,后接到某人冰冷的眼神,赶紧认真无比地举着伞,丝毫不敢怠慢。   至于平日洒脱不羁的西门厌,怎么说呢,左肩扛个人,右手抱个人,这拖儿带女的架势,怎么看怎么不像仗剑走天涯的剑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比红苹果更甜的礼物啦!幸福~~~ 第18章 暗夜惊魂(三)   偷偷潜回家,把若离的伤口包扎好已是半夜。更夫裹着厚布棉衣,一面搓着手,一面敲了二更天的梆子。   屋内总要比外头暖和许多,烛光葳蕤,只觉肺腑也添了几分温热。   期间,若离因为疼痛苏醒了一次,咋咋呼呼一拳就呼上身旁的西门厌,“公子我来保护你!”   西门厌始料未及被揍了一拳,眼神一沉,周身戾气猛增,仿佛露出獠牙的恶狼。   若离浑然不怕,斗志磅礴揣上木凳,准备再来一击,被张良及时拦下。   “快快放下!”张良抹去额头冷汗,解释道,“这是我的同门师兄,方才是他救了我们,不是贼人。”   若离还没放下警惕,将信将疑问:“......是吗?”   张良明显感觉到西门厌的杀气,把茶壶在若离眼前一晃,“自然是真的,不然你怎会在自家卧房?”   若离扫了周遭一圈,发现果真是自己睡觉的地方,瞬间开心地冒泡,“啊......真的......得救了呀......嗷......”举着木凳的手陡然脱力,两眼一翻再度晕倒。   张良赶紧将人接住,心累着叹气,放回床上。   而后看向一脸铁青的西门厌,以及他变紫的眼窝,努力笑得和善,“那个,师兄,家仆不懂事,多有得罪,见谅啊......”   西门厌是何等人物?三尺长剑从未尝过败仗,所到之处,所战之人,无一不服。结果却被个毛头小子揍了,这口气岂能咽下?落到平常,非要卸他一条胳膊不可!   “哼!”   偏偏对上张良那双谨慎的无害眸子,他又发作不了,只能负气而走。在走廊转角处,对着雪景平复心境。   张良见人走了,替不知轻重的若离大舒了一口气,惩罚性地刮了刮他的鼻尖,轻声骂道:“你啊你,果然还是只能做做梨花糕!”   若离因为那次意外,脑袋受了创伤,忘了一些事情。就记得他家风华绝代的公子,其余的都忘得干干净净,包括红莲。气得小公主火冒三丈,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若离起初委屈又难过,后来被踹得多了,竟想起了红莲,那委屈霎时就烟消云散,喜滋滋冲着人家傻笑。   张良摇头叹气,庆幸他认识的人不多,否则一个一个这样踹下去,屁股迟早开花。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晚,张良安顿好若离,悄声跨出房间,合上木门,走向还抱着剑站在转角处的西门厌。   方才那插曲是个意外,西门厌既然选择不计较,便不会再拿这件事找若离麻烦。张良也不再提及。   夜晚风寒,他拿了自己最大的一件斗篷递给西门厌,道:“大夫说若离头上的只是皮外伤,开了药也清理包扎了,估计过几日便能痊愈。”   西门厌不接斗篷,表示自己不冷,“我对他的伤没兴趣。”   张良耸肩,转而将斗篷搭上栏杆,饶有兴致地笑,“那就说个师兄有兴趣的。你何时到的新郑,怎的不来找我?”   西门厌平视前方的雪景,脸不红心不跳,“今日。”   张良眉眼一弯,若有其事地哦了一声,“那师兄可真是厉害。今日刚到的新郑,竟就认识王宫到相府的路。眼力如此超群,子房钦佩!”   方才一路回府,张良一句话没提醒,西门厌便直接走回相府,还不偏不倚找到张良的房间,一步都没有错。要说今日才到,谁信?   扯谎被揭穿的感觉不怎么好,西门厌眼中一恼,下巴收了几分,“一月前到的。”   “原来如此。”张良见他千年冰山的脸有一丝破裂,唇角的笑意便更浓,又问道:“师兄到新郑来可有要事吗?若子房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然而西门厌的下一句话,便让他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师父死了。”   头一回,连西门厌的话里都夹杂着悲哀。冰渣子穿透衣裳,径直划破肌理毛孔,渗入肺腑。   “咣当!”   张良手里的汤婆子掉落在地,滚了几圈,盖子被撞开,热水便从棉布里浸出来。由于天气高冷,滩出来的水片刻后便结了冰。被风一吹,“咔嚓”裂开一条口子。   张良只听得脑袋里嗡了一声,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西门厌寡言少语,绝不会拿这种事说笑。只是这消息,他一时间难以承受。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仓促地扶上栏杆,换了好几口粗气,任冰冷的空气在肺腑里刺了几遭,才堪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相比之下,西门厌倒很平静,“你走后没几日。师父的一个宿敌寻上门,过招的时候,那人下了毒。”   张良声音发颤,拳头渐渐收紧,“何人下毒?”   “一个使鞭子的女人,说师父负了她。她的毒洒在鞭子上,师父没留心,中了招。”西门厌见张良眼中有恨,便道,“我已经报仇了,在她服毒自尽之前。”   张良的眼眶被寒气熏红,狠眨了两下把咸水逼了回去,侧首看他,“为何现在才跟我说?”   “你知道与否,对结果不会改变。”西门厌垂眸,顿了顿,又道,“而且,师父临终前,让我记住一件事。”   张良问:“何事?”   西门厌答:“别来找你。”   仓灵子归天之后,剑阁便也失去主人,众徒弟将他葬在后山一处僻静之地,悲痛欲绝着守了头七,随后简单收拾了行囊,悉数下山。   西门厌是最晚走的,他一个人在门槛上坐了许久,一身黑色的劲装,手边躺着沉戈。看着漫天飘落的红枫叶,心中生了好些感慨。   “我们两人的剑法相生相克,他怕我们日后自相残杀。”   张良微愕,企图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什么,“相生相克?为何师父从未与我讲过?”   西门厌道:“我也是才知晓。”   张良心中五味杂陈,只盯着还没被白雪掩盖的青石,“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吗?”   西门厌的表情闪过不自然,“没了。”   那时候,苍山的枫叶红得厉害,染了漫山的朱红,像是鲜血一般。仓灵子毒性发作得快且狠,奄奄一息之际,把他叫到床头,千叮万嘱:   “厌儿,你在众弟子中,悟性最高,又勤恳苦练。下山之后,行走江湖也好,投军报国也罢,定是一位风云人物......良儿的武功虽不及你,但那套碧血丹心,他领悟得很透彻。我活了这辈子,除了他,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能练成这套剑法。你二人,骨骼惊奇,一柔一刚。平生有你二人为徒,我老头子死而无憾。”   西门厌双膝跪在他跟前,垂首听着。   仓灵子如树皮一样苍老的声音拔高了一度,又道:“只有两点,你千万记住。”   “是。”   “一......下山后,千万别去找良儿。你二人的剑法相生相克,我怕世事无常,到时候你们师兄弟,自相残杀。”   西门厌微微颔首,仍旧只有那个字:“是。”   仓灵子的眼神开始涣散,“第二......一个剑客,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日后你遇到心仪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她。若下不了手,便与她......斩断情义,江湖不见。千万,莫要......步为师的后尘......这两点,你一定记住!”   西门厌彼时未尝情爱二字,答应与否对他并没有什么差异。于是在仓灵子再三嘱咐之下,便应了。起初还好,反正他性子冷,脾气差,一个人过惯了,跟大家分开也没什么不适应。   只是日子长了,便陷入煎熬,晚上翻来覆去也不能安睡,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心里空落落的。   绞尽脑汁思索了好些天才找到原因——以往每次睡觉,张良都会跑到烛台边问:“师兄,我熄灯了?”   他嗯了一声后,张良就呼的把蜡烛吹熄。   之前觉得烦,到如今,不听那一句反而睡不着。   于是策马奔到新郑,悄无声息潜到相国府,避过几个暗卫,寻到张良的房间。每日都得看他披着一身月白色的睡袍,把灯吹熄之后,方能有几丝困意。   要不是半路杀出个姬然,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现身。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张良逞强着拿手背抹去,“师父让你记住别来找我,为何还来?”   西门厌心胸坦荡,道:“记了,但不做。”   张良含着眼泪失笑,侧眼望他,“你就不怕以后某天,你我刀剑相向吗?”   西门厌脊背挺直,道:“我没怕过任何事。”   四处寂静,空气凝滞了一瞬。   西门厌的话在张良体内来回钻了许久,他深吸了几口凉气,抬起手掌,把眶里残存的眼泪都揉了去,后抬首望向半空,朗朗发誓:   “我张良,对着青天明月起誓:此生,不拿斩师兄的剑,不碰伤师兄的刀。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西门厌一怔,仓皇收回神情,恢复冰冷的模样。沉默了许久,又觉得应当说些什么,心理挣扎了好半晌,生硬道:“愿同此誓。”   月下的誓言,直到生命结束那一刻,也未曾消磨。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快乐~开心多多~ 第19章 平安符(一)   次日,张良随西门厌一同返回苍山,将坟前的枯枝扫了又扫,再上了三炷香,烧了好些纸钱。而后拔剑出鞘,将越发熟练的“碧血丹心”,一招一式在坟前完整舞了一遍,祭奠恩师。   苍山的红枫叶已经落光了,他白衣飘飘,在枝桠斑驳的山间舞剑,剑起剑落,扬起地上还未化进尘土的枯叶,道不出的凄清。四处一片灰白,只剩了坟前那方燃纸钱的火,熊熊旺盛。   张开地也去了,在墓前站立了许久,望着墓碑,似要把上面刻的字盯出一个窟窿,迟迟不说话。   张良虽心中悲痛,但望着张开地眉眼中尽是沧桑,蓦然觉着,自己的悲痛或许不值一提。在他印象中,张开地从未这样。他是一朝相国,早练就了刀枪不入的金身,却在这坟前坍塌。   想来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一夕之间人就没了,任谁也承受不了。张良沉默着攥着衣角,胸中感触良多。他总认为因果循环,好人可得好报,可仓灵子这名满天下的剑客,为他传道授业的恩师,却死在一个女人的毒下,死在阴险的暗算之中。   他迎着山风,费解着问:“师兄,为何好人却没好报?”   西门厌只冷冷一笑,年纪不大却已有些沧桑,不答反问:“这世上本没好人,何来好报?”   “哪里没有?”张良听着这话很刺耳,“师父就是!”   “他不是。”西门厌暗道他不知世人刁滑,道:“做十件好事都不会有人称道,做一件恶事仇家便寻上门。世道如此,谁还做好人?”   张良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得纾解,他瞪着西门厌半晌,一时语凝,想不出话反驳,更加气愤,便沉下脸色,“你胡说!”   他嘴唇颤抖,头也不顾地跑下山,任满腹的焦虑化作猛兽,在体内撕咬。   西门厌在山头立了许久,墨色的衣袂飘在风中。他望着张良远去的方向,眉峰紧锁,久久不得舒展。   张良是块玉,还未雕琢的美玉,没见过人心,没见过险恶,只以为世人如他一样美好,怎么可能呢?   要真如此,何来爱恨情仇?何来生离死别?更何来,血海深仇?   ............伤感的分割线................   时光走得快,转眼又至除夕,举国欢庆的佳节。   新郑城热闹不已,家家户户的屋角都挂了灯笼,将黑夜照得与白昼无异。街上陡然多出几十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前前后后围得水泄不通。红莲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花喜鹊,拽着张良从长街头吃到长街尾。毕竟......韩非走了,得有一个人付账。   若离不乐意,张府主张节俭,他家公子的零用钱肯定不够红莲吃。于是站出来主持正义,结果被红莲一脚踹了回去。   “小良子都没推辞,你瞎闹什么?”   若离一面揉着自家肉嘟嘟的屁股,一面正义凛然地抗议,“公子是跟殿下你客气,他性子温和,不喜欢拒绝人家,你,你少得寸进尺了!”   红莲杏眼一虚,指着他的鼻子,“你说我得寸进尺?你骂我?”   若离胆子小,声音瞬间就弱了下去,嘴上却仍不饶人,“我,我实话实说来着,你休要,休要拿公主的身份压我!”   红莲一个抬手就揪住他的耳朵,“好哇!小良子才回来多久你翅膀就硬了?要我看,就是小良子不怎么管制你,你才敢骂本公主!”   张良眼见情况不好控制,忙上前劝架,“那个,红莲殿下,若离没有辱骂你的意思,他——”   “——你先别管。”红莲抬手让张良住了口,凶狠无比地凑近若离,“我看是最近没拿你练功,你就行市上了。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若离回想起往昔被胖揍的情景,害怕地哭出声:“哇——救命啊——”   红莲一个不小心被他挣脱开,心中恼意更甚,指着越跑越远的人影,破口大喊:“小若离!别跑——”   张良望着远去的人影,心中甚是疲乏,揉了揉发酸的额角,轻声一叹。这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让他这个中间人十分不好办。舌头说烂了也听不进去理,便也不说了,索性任由他们去闹,他也落个清净。   只是今日大抵清净不了,若离被追了没一阵,又魂不守舍地折了回来,“公子救我——”   红莲举着拳头紧追不舍,大有把他大卸八块的架势。   若离在人群里寻到张良,急忙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一面哭一面与红莲理论。   红莲才不听他多说,拳头朝左呼,就被往右躲,拳头往右呼,就被往左躲。   于是气恼,“小良子,你给我闪开。我今天非要揍得他两眼冒金星!”   张良警惕地抬起手,颤声劝道:“殿下,有话好说!不如我帮你买个辣鸭头缓一缓?”   红莲压根不买账,出拳很是干脆,“才不要呢!小若离竟然敢骂我,我定要他好看!”   张良对那时不时从耳旁擦过的拳头很是担忧,又赶紧道:“这个,生气对女孩子总归不好,不如我帮你教训他,肯定重重惩罚。”   红莲盯准若离偶尔冒出来的脑袋尖,出手毫不留情,“你少替他说情,你们主仆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张良被若离紧紧攥着,左右转身躲闪。红莲出去好几下都没打中,终于失了耐性,闭着眼睛一记狠揍。   “哎!”   不偏不倚,正正落到张良的左眼眶。   若离一蹦,“公子!”   红莲一顿,“小良子!”   这下好了,两人无理取闹打架未成,反过来误伤了一直在烟火之外的张良。纷纷愧疚不已,上前查看伤势。   “公子!您,您还好吧!”若离的眼泪已经在眶里打转了。   张良着了急,怕他又流眼泪,赶忙道:“我没有大碍,不必担心。”   若离的眉毛拧成了麻绳,眼巴巴望着那青紫的眼眶,“真的么?您,您要不要照照镜子?”   张良转了转眼珠子,觉得只有一点钝痛,于是挥挥手,道:“不用了。这点伤要是在苍山,压根不值一提的。”   红莲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推卸责任,直截开口道歉:“小良子,对不起,我无心的,你千万别生气!”   张良见她真心致歉,怕她回去内疚得睡不着,忙宽慰道:“殿下莫要自责,子房无碍。”   红莲抬眸,抿了抿唇,问道:“果真无碍吗?”   张良点头,无比真挚道:“千真万确。”   红莲听后,立即将愁容转为笑脸,从怀里掏出一袋子小吃,道:“嘿嘿,这栗子十文钱,你去帮我结了吧?”   果然......   张良一愣,苦笑道:“......是,谨遵殿下指令。”   于是,三个人又嘻嘻哈哈钻到人堆里去了。那段时光,当真是应了那句——少年不知愁滋味。   当日分别时,红莲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娃娃,颇为骄傲地递给张良,“礼尚往来,你请我吃东西,我送你布偶。这是本公主亲手做的,哼,像你吧?”   大大的眼睛,柔和的眉宇,身上还是张良最爱的那件水蓝色披风,确实有几分相像。   张良讶异又欣喜,捧在手中端详,“的确很像子房。殿下如此有心,子房受宠若惊!”   红莲见东西受到认可,唇角又上扬了好些,“哼,也不枉我熬了那么多次夜了。”   张良发自心地称赞:“没想到殿下的技艺如此精湛,眉宇间甚至还可见神色。”   红莲将发尾缠在手指上把玩,“那当然,本公主冰雪聪明,学什么一点就通!”   语罢,看向一旁的若离,“小若离,你看什么?”   若离慌忙把眼神从布偶上撤回来,嘴硬道:“哼,没看什么。”   红莲上前一步,拆穿他,“你明明在看。”似乎明白什么,“哦——是不是看见本公主给小良子做了布偶,自己没有,所以,嫉妒啦?”   若离高傲地仰起头,“才没有!”   红莲也不继续逗他,将怀里捂热的另一个布偶递过去,“喏,这是你的,本公主做了三天三夜,可别说我偏心。”   若离眼前一亮,在身上擦了擦手,不敢置信地接过,“我,我也有啊!”细看之下,小人的表情竟是痛哭流涕,于是万分委屈道,“为何我的就是哭的?公子的就是笑的!”   红莲理直气壮,“你平日不一直都在哭么?小良子逢人都笑着,我当然给他做笑脸了。”见若离眼中没有惊喜,便不悦道,“是不是不喜欢?不喜欢还我,本公主还不送了呢!”   若离赶忙把布偶按到怀里,生怕被抢,“你都给我了!送出去的东西怎可能再要回去?!”   红莲心里美滋滋的,偏了偏脑袋,兀自吃辣鸭头去了。   那年,岁月正好,记忆宛如半空飘舞的飞雪,干净纯粹。   张良望着那冰雪,心里蓦然划过一个冷峻的身影,于是折身进了一家“卦阁”,让巫师卜了一卦,求了一只平安符。   当夜,西门厌按例访问张良的卧房,见房中人熄了灯,转身欲走,却被蓦然唤住。   “厌师兄,今日除夕,还要走这么匆忙么?” 第20章 平安符(二)   “厌师兄,今日除夕,还要走这么匆忙么?”   西门厌一愣,顿住脚步。他每日都是偷偷潜来,连相府的暗卫也不曾留意,自问神不知鬼不觉,张良是如何得知的?   张良将门打开,笑盈盈望向檐角上冷漠的人,显然看出他的疑虑,便道:   “师兄每次站在屋角的地方,会有一小片影子投下来,好巧不巧,正正投在子房床前。起初我以为是祖父新增的暗卫,后来发觉,影子在我熄灯后便会消失。心里委实好奇,便偷偷望了一眼,才发现,是师兄。”   自那日在苍山一别,两人再未见过面。张良想起那日的失态,总是很后悔。西门厌寡言少语,交谈之时虽然不怎么搭理人,但张良说话时,他也放下手里的事情,仔细聆听,从不敷衍。   就拿上次张良受罚的事情讲,仓灵子挥鞭子当下,他没有劝过一句话。他清楚仓灵子说一不二的脾气,亦清楚张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性格。所以只在夜深人静时,偷了伤药,再将被子盖到他身上。确认无虞后,方安心睡下。   他不喜欢解释,不喜欢多话。总透着一股子成熟,虽只大张良两岁,但行事做派已然与成年人无异。所以,张良敬重他,也依赖他。   仓灵子死了,衣钵自然由西门厌继承。张良偷偷回过剑阁,想与西门厌致歉。但他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见半个人影。空落落的回来,整个人仿佛沉进深井,以为西门厌与他江湖不见了。却在无意间,发现床边的人影。   欣喜若狂。   西门厌旋身从檐角下来,隐隐不悦,问:“你何时察觉的?”   张良低眉思索,“嗯......约莫有小半月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师兄又是何时,开始喜欢到访我这屋顶,熄灯后又回去的呢?”   西门厌垂眸,“有一段时间了。”   “一段时间啊......”张良心中一喜——那想必不短了。   西门厌不自然地拧眉,“为何不拆穿我?”   张良浅浅一笑,“我以为师兄自己有要紧的事情,便没有打搅。”   “为何今日拆穿?”   “因为今日除夕啊。”张良偏着脑袋,抬眸看他,“师兄不过节么?”   西门厌心里没有节气的概念,也不懂平白无故的这一天,为何要如此欢天喜地,于是问:“一个人,过什么节?”   张良裹上湖蓝色的斗篷,“如何是一个人?”拿起桌上还未退热的汤婆子,跨出房门,“不还有子房么?”   那晚,两个少年并肩坐在屋顶,望着满世的银装素裹,各怀心事。   张良将汤婆子放在膝上,望着庭院的雪景,感慨道:“我原以为,自苍山一别,便再难相见了。”   西门厌将手肘搭上膝盖,“瞎想。”极简单的两个字,破天荒夹杂着一丝宠溺。   张良一怔,随即展颜,“师兄胸襟宽广,超过子房数十倍。”   西门厌点头,没打算谦虚,“我知道。”   其实西门厌很不会聊天,一段好端端的对话到他这儿,几个字就能终结。他并非不想说,只是嘴巴笨,话少,又分不清何为客套话,何为真心话,只以为人家说什么都是发自肺腑。其实说穿了就是情商低,张良发现这个问题之后,便很少与他讲客套话,大部分都是他问一句,西门厌答一句。   张良失笑,“师兄来新郑几个月,可寻到事情做?”   西门厌道:“在一家镖局做镖头。”   张良欣羡,“镖局好,若押了好镖,赏银自然不会少。而且,师兄年纪轻轻便已经是镖头,前途定然不可限量,比我这只会摆弄文墨的书生好太多了。”   西门厌侧首看他一眼,又收回眼神,转而盯着屋前的松树,“你若想以武为生,不会比我差。”   “子房学剑并非为了维持生计。”张良眼眸弯弯,深吸了一口气,记忆飘到好几年前,“小时候,我遇到过一位兄长,他很睿智,也很有才华,却独独运势不好,大雪天被冻坏了筋脉,终身不能习武。”他顿了顿,又道,“子房......比他幸运。”   西门厌十分平淡,评价道:“他的‘不幸’很常见。”   张良下意识摩擦棉布上的纹路,“师兄见识广,或许不觉惊奇,可是......子房却为他十分可惜。他出身那样高贵,才华那样惊人。到后来,不仅失了习武的机会,满腹的才华还不被重视,委实气恼又无奈。”   他两腿屈起,将下巴搁到膝盖上,“不过,命运可能终有定数,所有的不幸,终会转换成好运。那年,他否极泰来,遇到一位贤师,便动身去了桑海念书。或许来日相见的时候,子房又要对他刮目相看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或许他觉着桑海那边好,便留在那里,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   西门厌越听越觉着不舒服,隐隐感觉有敌人靠近的样子,于是佯装不经意地问:“他走时你几岁?”   张良被他这无厘头的问题弄得茫然,只老实回答:“七岁,怎么了?”   “没什么。”七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西门厌心里松了一口气。   张良偏着脑袋看他,委实读不出来这人再想什么,便转了话头,“不说这个了,师兄如今壮志初酬,是在哪家镖局做事?”   “御麒麟。”   张良微愕,赞叹不已:“御麒麟是新郑最大的镖局,直属韩国首富翡翠虎。里面的镖师个个身怀绝技。”而后调笑道,“没看出来,师兄这般厉害呀!失敬失敬~”   西门厌眼中反常地闪过戾气,也只一闪而过,道:“不需要什么本事的职位。”   张良觉得颇有几分寒冷,便环手抱着膝盖,叹道:“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天底下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这话要是被他们听到,免不了追着你打。”   西门厌无畏地耸肩,“反正也打不过我。”   张良一时无言,想骂他一句王婆卖瓜,又觉着西门厌的确所向无敌,便生生住了口,从怀里掏出一块温热的平安符,在指尖摩擦。   “师兄以剑为生,终需警惕些。子房求了一只平安符,师兄随身带着,但愿能避开天灾人祸,常保平安。”   “你......”西门厌愣了愣——这是旁人第一次送他东西。   张良出神地盯着红符上的金色绣线,道:“之前替祖父求过一只,后来他碰到刺客,随行的侍卫马夫都死伤惨重,他却一点事没有。我觉得这东西很灵,便替你也求了一个。”   西门厌盯着他,问得别有用心,“你还给谁求过?”   “嗯......那可得数数了。”张良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掰,“若离、红莲殿下、陈伯、大哥......嗯......好多好多啊......”   每数一个,西门厌的脸色就更沉一分,越来越朝阎王靠近。张良时不时偷看他,最后委实没忍住,捂着肚子大笑:“骗你的!除了祖父,只师兄有这道小红符。”   “果真?”   “果真。”   西门厌终于缓和了一些,把平安符攥到手心。接过它时,碰到张良冰凉的指尖,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记。   瞄到张良手指上的冻疮,便问:“你的手为何会生冻疮?”   张良揉了揉那两处鼓起来的红色突起,道:“哦,小时候没注意,就冒出来了两个,之后年年都长了。不过也还好,生在左手,不影响写——啊!”   他惊呼——毫无征兆的,手被攥进了西门厌掌心,那手掌宽厚又温暖,隔绝了所有寒气。   西门厌仍是两眼看着前方,眼眸冰冷,手心却滚烫。   “注意取暖,便不会再长了。”   张良盯着那只宽厚的手掌,蓦然红了耳朵,头皮也麻麻的仿佛蚂蚁爬过,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欲言又止好几番,才堪堪垂下头,“......嗯。”   夜色静谧,彼此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分明什么都没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那年张良十二,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也隐隐察觉,他与西门厌,并不是普通师兄弟那么简单。   明白心意是在十五岁。   那日,西门厌杀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在考试吗?感觉看文的人好少……还是只有我的文才这样( ’ - ’ * ) 第21章 逃亡(一)   西门厌早说过,他习武只有一个目的——报仇。   血海深仇。   那仇恨便是暴风雨时的波涛怒海,他时刻也不敢忘记。   他到新郑,一半是因为张良,另一半,便是因为他的仇人也居身在那处。围墙高筑的府邸,戒备森严的守卫,贪生怕死之辈,恨不得将方圆十里都插上倒刺。   张良曾说过,“西门”是一个贵族的姓氏,他还半开玩笑问过西门厌,待到继承家业,名镇天下的时候,莫要忘了他这不成器的师弟。西门厌当时只答了两个字:   “无家。”   后来,张良再没问过他家世。   他的确是贵族之后,只不过百年基业到他这里便断了。四岁时,他躲在暗门里,从门洞亲眼看到,那仇人将他母亲活活勒死,将他父亲生生剐了皮,焚烧族谱,抢夺族印,把他祖上积累的财产悉数霸占。   雪上加霜的是,恶人无恶报,祸害遗千年。那仇人抢了西门家族的财产,马不停蹄遁往韩国,凭着他经商的本事,几番倒卖之下,竟富可敌国。   西门厌的父亲一生行善,却死于非命。那恶人烧杀抢掠,穷凶极恶之徒,却一步登天。   那后来,西门厌便记住一句话:“因果无报,恶者长留。”   他的仇人,便是御麒麟的主人——翡翠虎。   翡翠虎在韩国的地位,便如滔滔长江的源头,没了他,韩国数百家商铺便在一夜之间变成空壳。韩国这本就偏安在世间一隅的弱国,便失去经济支撑。六国中有很多谋士断言,若灭韩国,可从翡翠虎入手。断了经济来源,韩国不堪一击。这个道理韩国人自然也懂,韩王这些年听了姬无夜的谏言,一面分解翡翠虎的权力,一面派人暗中保护。   这便导致一个现象——翡翠虎这个人,有多少人想杀了他,便有多少人想保护他。   所以,西门厌孤身一个,又没有人援助,刺杀的难度可想而知。为保万无一失,他将刺杀行动精心策划,这一策,便是整整三年。   那晚电闪雷鸣,黑云在半空滚动如波涛,暴风雨似要将整座新郑城吞噬。他一身血衣赶到张良住处,周身冰冷。   张良一开门,便闻到满鼻子的血腥,以为他受了伤,心里咯噔一声,“师兄,你怎么了!”   西门厌并未进门,只匆匆道:“血不是我的。”他顿了一瞬,又道,“我杀了人,他们很快会找到我。”   张良像是被谁迎头敲了一棍子,脑袋里嗡嗡直响,“杀人?你怎么会杀人!”   西门厌朝府门的方向望了望,十分急迫,“我没时间解释,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张良一头雾水,上前拽住他,“什么告别?”   一道雷在半空劈开,仿佛要把天空撕裂。西门厌的脸上闪过白光,眼中顿现杀气。   “唰!”   他陡然拔剑,把剑刃横在张良裸/露的脖子上。   张良愣了愣,松了手里的袖子,盯着眼前的人,没想到对方会对他刀尖相向,“......师兄?”   西门厌的手在发抖,往常冷漠如霜的眼眸变得复杂,心里像有一头猛兽在撕咬。   “一个剑客,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日后你遇到心仪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她!”曾经,仓灵子对他千叮万嘱。   他一直记在心里,在决定要逃命之后,想起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毅然带着剑,冲向张良的寝屋。   “我是来杀你的。”   张良盯着锋利的剑刃,他万万不敢想,也万万不敢信,每晚都会在睡前看望他的人,会对他刀剑相向,“师兄......可是对子房有恨?”   “没有。”   “那是对子房有怨?”   “也没有。”   “既如此,子房了无遗憾......”张良的眼眶发红,竟有一丝清澈,“我曾在月下发过誓,便不会逆天违背。师兄尽管动手,我不会再多言。”   他神情释然,仿佛宝贵的东西都在怀里,不会消失一般。相较之下,西门厌却迟疑不决。他本以为这下子会一剑封喉,比杀翡翠虎容易千百倍,但对上那双眸子,他却下不去手。   他自诩杀伐果断,却在张良面前败得溃不成军。隐约记起那晚月下的庭院,张良无比真挚地立下誓约:“我张良此生,不拿斩师兄的剑,不碰伤师兄的刀,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万千思绪在心头缠绕,绞得他痛苦不堪。   张良的嘴唇一直颤抖,只是扬了扬下巴,露出一大段脆弱的脖子,任他决断。   月光洒在剑刃上,道不出的惨白。   “唰!”   西门厌权衡了好半晌,终于收剑入鞘。张良没有恳求,也没有埋怨,只一个眼神,他便缴械投降。   张良脸色发白,一双眼眸被寒气熏红,“师兄......这是何意?”   西门厌拧眉,“你莫再问了,我要赶紧逃亡。你......就当从未认识我。”   他说完话,转身欲走。   “等一下!”张良将人叫住,惧怕和慌张让他的声音发哑。   他两腿瘫软,只跌跌撞撞去柜台三两下收拾了一盒值钱的宝物,摔到柜角又慌张爬起身,仓促跑过去,全都塞到西门厌怀里,“你一人在外......定要带着盘缠。”   空气稀薄得可怕,只觉得要窒息。张良来不及多想,又取下腰间的翡翠佩环,塞到对方衣襟里,“这些东西找一个人多的店铺卖掉,人少的铺子容易被掌柜的记住,切记,要是报了官你的行踪就泄露了!”   心中其实有一万分的慌乱,只是这些谋略他平日熟练,已经扎根在脑海。此时,他只能像背书一样,把能想到的东西通通说给西门厌。除此之外,那些“切要珍重”的动情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怕自己崩溃,更怕西门厌会死。   眼泪也着了急,在眶里打了两转,径直往下滚,“出去之后一路往西,东门的守卫最少,他们断然以为你会从东门逃出去,会把守兵大部分都往那里派遣,你从西门出去,定能————唔嗯!”   西门厌用嘴将他的话严严堵住,扣在他后脖子的手也越发用力。   冰凉的身体,滚烫的唇。千言万语,徒剩无言。   片刻后,不得已分开。   他是来杀张良的,但张良非但不怨,还压下慌乱硬撑着嘱咐他小心,千言万语都凝结在喉中不能道出。只想带他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无人知道,无人打搅的地方。   张良朝外头一望,隐约瞧见府门的方向有光,知道搜寻的官兵已经蔓延过来,便狠狠推了西门厌一把,喊到:“快走啊......”   雨声大得几乎湮没他的声音,西门厌攥着拳头,指甲抠进肉里。   张良见他不动,便不住停地把他往相府的后门推,眼泪哗啦跟雨水融为一体,“快走!”   对于逃亡者,瞬息都关系到生死。若有可能,他何尝不愿与西门厌一同离开?但西门厌的轻功高出他很多,一个人逃命尚有可能,若加上他这累赘,注定身陷囹圄。   西门厌被他推搡到角落,暴雨把两人的衣裳打湿。他紧咬着腮帮子,脚下一点,跳上墙头。没有立即走,也没有再回头。他脖颈僵硬,喉咙止不住地颤,堪堪道:   “晚上熄灯的时候,别看檐角!”   他每晚来的时候就站在那里,然后就静静等着,直到张良把头探出窗外,冲他盈盈一笑。两人便聚在一起,把当天的有趣事说给对方听。   张良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两步,万千句话冲上喉头,还是只有那句撕心裂肺的话:“走!一路往西!别回头!”   西门厌再说不出半个字,跳下墙头,消失在黑暗中。他只知,他虽铁石心肠,但对心爱之人还是不能下手。他舍不得那温润如玉的少年,更舍不得去连累他,于是只好尽快离开。形单影只地来,形单影只地去。   张良本来拥有的似锦人生,不该被他这不速之客打断。他这样的人,只配有这样的命。悲欢离合,不管演绎多少回,都是有定数的。   多年后,有人问西门厌,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他答:“那个雨夜,没将子房带走。”   那人又问:“哪个雨夜?”   西门厌没了声音。   “悔么?”   “......不悔。”   两人各怀心事,你怕连累了我,我怕连累了你。在重重担忧之下,与余生失之交臂。   走了人,没了影,路归路,桥归桥,自此再不相干。   ................逃亡的分割线.................   当晚,若离听到响动,以为相府遭了刺客,便抄着一张红木凳子去保护他家公子。结果没看到刺客,却看到暴雨里惶恐不安的张良。   “公子!”撒丫子跑过去,将凳子举在他头上挡雨,“您怎么了这是?这么大的雨为何不在屋里待着!”   张良脸色惨白,手心里死死攥着裤腿,眼神从西门厌消失的方向撤回来,嘴唇止不住地颤,哆嗦道:“不知他能否平安......”   若离没见过他这样惊惶的模样,心里更加着急,“谁能否平安?您在说谁?究竟出何事了!”   张良扶着翠竹,堪堪滑下,瘫坐在泥沼里,“他一定平安......一定平安......”   若离见他这样,心里像被插了一把刀,“您怎么了?究竟怎么了这是!”   此时,不知是否谁走漏了消息,还是西门厌本身泄露了行踪,搜寻的官兵在姬无夜的带领下,已经找到了相府。张开地还在与之周旋,但姬无夜正在气头上,又是一介武夫,自然不讲道理。挥开张开地,率了人,直接奔向张良的院子。   若离在院门口观望了一下,见一片灯火直直蔓延过来,吓得两腿打颤。   张良大喘着气,胸口起伏剧烈,强行拉回理智,“是否有人寻来?”   若离发抖得牙齿咯咯作响,“有,很多人!肯定不是咱们府上的!”他后背死死抵着门,“公子,怎么办?怎么办呀!”   张良堪堪起身,脸上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哑声道:“先进屋!”   若离见他路都走不稳,连忙去扶。   “啊!”   二人刚走到门槛,便吓得直直僵住——方才西门厌站的地方,有手掌大小的一滩血。   他为了不让张良担心,才说自己没有受伤。   可这滩血,刚好在雨水淋不到的位置,赫然淌在青色的石阶之上,异常显眼。   这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子房是世上最好的子房,不同意的,拖出去打死十分钟 第22章 逃亡(二)   姬无夜平日与翡翠虎交情很深,翡翠虎倚着他的权势赚了不少黑钱,他也仗着大将军的地位讹了对方不少财产。与其说翡翠虎是韩国的财眼,不如说是他姬无夜的。所以,他才会如此紧张。   其实推远了说,翡翠虎一死,他是最获利的。这些年在来往之间,他在翡翠虎身边安插了不少细作,现下正主一死,韩国大大小小的商铺没了主子,他便能名正言顺将这些人扶正。万家财产自然也进了他的钱囊。   只不过,为了避免遭人诟病,说刺客是他派遣的,他自然得拿出几分气力,把凶手捉住,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西门厌在逃亡途中,并没有被追踪的人发现,只是相府的暗卫里,有姬无夜新安插的眼线。西门厌进府的那一刻,他便赶忙飞身去禀报了。姬无夜本在翡翠虎的尸体前毫无头绪,一听相府有嫌疑之人,便马不停蹄赶过来。   “张大人,里面住的什么人?”姬无夜死死盯着张良院门。   张开地的脸色并不好看,冷冷道:“里面是本官的小孙张良,安分守己,不曾犯事。怎么?大将军深夜前来,把本官府上搅得鸡犬不宁,还要动兵搜查么?”   姬无夜道:“翡翠虎死于非命,本将军与他素来交好,自然得帮他抓住凶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上前一步,抬手一挥,“围起来!”   眨眼的功夫,那些手持长戟的士兵便将院子团团围住,蚊子都飞不出来。豆大的雨点垂直砸在冰凉的铠甲上,乒乒乓乓让人听了便害怕。   姬无夜黑着一张脸,上前敲门,高声喊道:“张公子,我乃大将军姬无夜,有事向你请教,请快些开门!”   雨声太响,许多动静便也被吞噬——无人应门。   姬无夜侧耳一听,没有任何动静,便又咣咣捶门,语气变得急迫,“张公子!我乃大将军姬无夜,有事向你请教,请快些开门!”   仍旧没有动静,姬无夜没了耐性,一脚把门踹开,一干人便火急火燎冲进去。   只见张良由若离扶着,刚好走到院子中央。两人正淋着雨,似是刚从房里出来,走路走到一半的样子。   先前的慌张已经了无踪迹,张良悠悠然朝姬无夜拱手,平淡道:“子房见过大将军,将军至府,未曾远迎,失敬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姬无夜抬眼扫了一圈院子,敷衍道:“张公子有礼了,本将军是个粗人,礼数不用讲究了。”   张良的神色十分从容,问:“不知大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姬无夜盯着他,企图从神情中读出什么信息,便道:“新郑城遭了贼人,本将军奉命搜查。”   张良平淡得与平时无异,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泛白,“哦?是何贼人?姓甚名谁?”   “杀人之贼,不知姓名。”   不知姓名......张良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问:“那敢问将军,搜查之后,有何结果么?”   姬无夜虚了虚眼睛,“怎么?听上去,张公子对这案子很有兴趣?还是说,你对这贼人......很有兴趣?”   这句话问出来,四周陡然陷进肃杀,雨声也因此大了许多。姬无夜身上的杀气,连张开地的眼中也掠过恐惧。   张良顿了顿,又莞尔道:“本来在下一介平头百姓,跟这凶案八竿子达不到一处。只不过将军搜人都搜到在下院子里来了,在下自然要过问两句。”   简简单单的两句,便巧妙地把太极打了回去。   姬无夜的杀气淡去几分,显然,张良的话让他降了几丝疑心,“张公子说哪里话?那个贼人武功高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翡翠虎,了无踪迹。本将军觉得,相国大人是韩国栋梁,张家后人自然也是韩国希望。本将军担心你们的安全,这才派人来,保护你们。”   张良眉尾一挑,“将军是人中龙凤,‘保护’人的方式,果然也与众不同。”   “本将军做事向来如此。”姬无夜盯着张良大敞的房门,“为保万全,公子的房间,还是搜查一下比较好。”   张开地好歹高居相国之位,张良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好歹是张家子孙,岂是说搜查便能搜查的?   张开地上前一步,不悦道:“姬将军,你虽手握兵家大权,但张家五世为相,身正名廉,张府,怕不是你能任意妄为的地方。”   张良暗暗思忖:姬无夜定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若不让其仔细查看,定然不甘心空手而归。更何况,疑心一旦种下,以后再想消除,便更加困难。   于是盈盈上前,道:“祖父,大将军也是为了调查凶案。况且,子房没做过亏心之事,不怕被查。”伸手朝房间一引,对姬无夜道,“将军,请。”   姬无夜冷冷一笑,“还是张公子明事理。”   语罢,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几个士兵便冲进张良的房间,里里外外开始行动。   片刻后,一名士兵上前来报:“禀将军,门前发现不明血迹!”   姬无夜宛如抓到猎物的豹子,急忙忙上前查看,回头质问道:“张良,你怎么解释!”   张良走过去,“这滩血能说明什么?”   姬无夜冷冷一哼,“张家并非习武世家,你总不能说这么晚了,你是舞刀弄枪伤到哪儿才流的这血吧?还是说......这滩血,根本就不是你的!”   天上忽然劈了一道雷,将姬无夜狰狞的面孔照亮,他脸上有一道刀疤,此番情景之下,像极了索命的鬼差。   张良的指甲已经抠进手掌,胸口的仿佛压了块石头,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不能乱!   就凭西门厌对他的信任,就凭他是张家子孙,不能乱!   悄悄在体内调整气息,微微抬眸,坦然笑道:“这血,自然不是旁人的。”   姬无夜显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自己的?”   “不错。”张良抬手,撩开额前遮挡的发丝,亮出一条崭新的伤口,道,“方才在下正准备就寝,谁知大将军突然敲门。在下听闻敲门声急促,想来将军是有要事,便唤了下人一同出门迎接。不慎在匆忙之际被门槛绊倒,流了点儿血。”   张开地盯着他的伤口,“张公子在自家院子,也会摔倒么?”   张良佯装赧然,道:“平常是不会的。只是将军又是捶门又是大喊,子房自然不敢慢待。跨门槛时才没留意。不然,将军也不会没等到子房开门,破门而入了。”   言下之意:你不急得跟拆房子一样,我能摔倒?   姬无夜见张良神色从容,看不出一丝破绽,不禁多信了几分。只是他大动干戈来抓人,总不甘心空手而归,又问:“此话当真?恕本将军直言,公子最好说实话,否则到时候追查起来,本将军发现公子所言不实,问起罪来,可不会顾及张家子孙的身份。”   张良朝他拱手,谦卑道:“子房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将军如若不信,又何必再问?”   张开地终于忍无可忍,上前厉声道:“姬将军,你还要问到什么时候?我张家后人向来正直不阿,从不犯事。何时轮到像犯人一样审问?退一步讲,即便是审问,那也是司寇大人的职责,轮不到一介不懂律法的武夫,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算是一语双关的好词,讽刺姬无夜身为母鸡,却模仿公鸡鸣叫报晨。既嘲他多管闲事,又讽他只有母鸡之能。   姬无夜脸皮抽搐了一下,咬牙道:“张大人,本将军奉命行事,你——”   张开地憋了一肚子火,把自家爱孙护在身后,“——奉谁的命令?什么命令?听你们的意思,翡翠虎从身亡到现在不到两个时辰,大王此刻早已安寝,这么短的时间,你问谁拿的命令,胆敢来搜我相府?”   姬无夜被这话问住,他自然什么命令也没拿到,只是凭着他大将军的职位,单刀直闯惯了。进一步讲,要真在张府抓住了刺客,他便既能给自己搏个重情义的好名声,又可给张开地泼一盆脏水,借此除去这个老与他作对的心腹大患。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只是没想到,几十个人风风火火的来,却扑了一场空。   现在理亏,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本将军奉律法之命,奉冤魂之命,不放过任何一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祖父大人要开撕了,闲杂人等都退散,误伤不管哈 第23章 逃亡(三)   姬无夜硬着头皮道:“本将军奉律法之命,奉冤魂之命,不放过任何一处线索。”   张开地身为文官,最厉害的就是那一张嘴,何况他现在已经动了怒,没打算给张开地面子,直道:“奉律法之命,没有搜查令直接对相府派兵?奉冤魂之命,去冤枉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将军自恃清高的本事,本官佩服!”   姬无夜辩驳了几句,却节节败退,被说得无地自容。只觉得满腔怒火,找不到点反驳。   最后只能拧着眉毛,十分不情愿地朝张开地拱了拱手,道:“今日事发突然,本将军欠考虑了。有冒犯的地方,来日登门道歉!”   语罢,带着一干人,悻悻离去。   张良望着灯火逐渐走远,强撑着的僵硬的身体才陡然脱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公子——”   若离其实也怕,但他没见到西门厌,只以为张良在雨夜里怀古伤今。到后来,张良为了掩饰那滩血一头撞上柱子,又在姬无夜面前伪装从容,强行把地上那滩血解释过去,他才明白,事情并不简单。   在姬无夜闯进门之前,张良扣着他的肩膀,千叮万嘱:切勿露出马脚,否则张家上下都会陷入水火之中。   他头一次见张良露出这样的表情,惊惶,急促,恐慌,不知所措,浑身紧绷得宛如拉紧的弓弦,连眼睛里也生了血丝,在雷电闪烁之下,像受了惊泣血的杜鹃。   只得匆匆答应,照张良说的那样,控制着不开口,不发抖,不引起姬无夜的注意。   一行人慌忙请了大夫,包了伤口,又给张良换上干净的衣裳。待大夫再三把脉,确定无虞之后,张开地才松了气,随后看着张良被绷带包裹的伤口出神。   次日,张开地一本奏折参到韩王那里,罗列了姬无夜昨日的种种行径。翡翠虎一死,韩王本就痛心,再加上姬无夜忙活一整晚什么收获也没有,还对相府大动干戈。于是一气之下,罚了姬无夜三个月的俸禄。姬无夜虽气不过,但也无奈。怪只怪那暗卫报了假消息,害他空欢喜一场!   不过,他已经拧下了那暗卫的头颅,怒火也算寻到了出口。翡翠虎的财产大部分都流落到他手里,比起这些,那三个月的俸禄,根本就是大山里的蚂蚁,不足一提。   算下来他赚得不少,于是大发慈悲,没有把张良列进死亡名单。   ................分割线.................   张良醒时,额头上的伤口正火辣辣的疼,嗓子也干得冒烟。仿佛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一样,喉咙里卡了沙子。想唤若离进来倒杯水,头一侧,却发现坐在桌案边的张开地,“祖父?”   张开地的表情看不出喜乐,“你醒了?”   张良吃力坐起身,低哑问道:“祖父今日不去上朝吗?”   “已经回来了。”张开地变得严肃,灰白的眉头微微蹙起,深深望着床上的人,“良儿,你对我说实话。你是否有事瞒我?”   张良下意识攥紧了被子,“没有。”   昨晚,他与若离刚看到那滩血,姬无夜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想也没想,一头撞上了石柱,那根柱子在雨水里冲刷,上头的血迹三两下便没了影。然后强忍着痛,散下几缕头发,遮挡在额前。让若离扶着他,假装刚出门就摔到的样子。   地上那滩血在雨水冲不到的地方,清洗肯定会留下痕迹。“销赃”是门技术活,销因和销果,二者取其一。张良最后,选择了“因”。这滩血的因是西门厌,他便做个手脚,把因换成他。   张开地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道:“这里没有旁人,你不用再隐瞒。”   张良没有说话,他不清楚张开地是看出了什么破绽,还是纯粹的试探。   张开地见他沉默,道出推断的依据:“你骗得过姬无夜,却骗不过我。昨晚,你衣服被打湿的程度很不正常。别告诉我,你出来开个门,片刻便湿成那样。”   张良一震,随后难堪地垂下头,沉默了许久,道:“什么都瞒不过祖父......”   张开地见他果然有隐瞒,便接着道:“我是你的祖父,自然会帮你,否则昨晚也不会把姬无夜痛斥而走。你坦白跟我说,那人是谁?”   张良摇头,攥着被子的手越发用力,“子房不能说。”   张开地动了怒,“他险些给相府带来灭顶之灾,究竟是谁!”   张良咬破了嘴唇,反驳他的想法,道:“带来灭顶之灾的不是他,是姬无夜。姬无夜处心积虑想除掉我们,那人只是一个借口!”   张开地一愣,问:“何以见得?”   “昨夜,姬无夜亲口说,他没找到凶手的行踪,那他何以直奔相府?”张良手掌上缠了纱布,攥起来的时候,掌心的指甲血印又裂开了,血液透过布料渗出来。   “只有两种可能,一,相府有他的细作,一有风吹草动,不论是否跟凶案有关,都会第一时间禀报他。二,他早对相府持有祸心,只要有祸事发生,不论是否与我们有关,他都想方设法往这里泼脏水。”   张开地的脸色沉下来,张良的一席话在他胸口转了好几圈,眼角的皱纹往皮里陷了几分,“依你看,他现在,是哪种可能?”   张良垂下的睫羽颤了颤,道:“都有。”   张开地沉思了半晌,徐徐起身,踱步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道:“子房,有勇有谋,我没看走眼。”   张良冷不丁怔住,“祖父?”   “你的掌心被指甲抠出血窝,如此失常,昨夜定然发生了什么恶事。然则在姬无夜面前,你却能不动声色,勾销他的疑心,此乃勇。姬无夜的确视我为眼中钉,包藏祸心人人皆知。不过,细作一事,我确实没想到。你能看到这一步,委实不容易,此乃谋。”   张良脸上的茫然逐渐浓烈,他本以为张开地会斥责他的隐瞒,一来二去反倒开始夸奖,他十分看不透,只跟着答:“祖父......过奖。”   张开地对着窗外的悠然美景,怅然叹了口气,道:“祖父老了!很多事情看不透,要你帮忙了。”   张良这下明白了,张开地是要把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他之前从未想过这事,一时间要他答复自然不现实。但张开地也确实上了年纪,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竭力而助,也是他这当孙儿应该做的,于是答应道:“替祖父分忧,是子房的分内的事。”   张开地欣慰着点头,道:“这件事我不会再过问。只是你重情义,但也要时刻注意,切莫被情义利用,失了理智。”   张良心中涌了千头万绪,他对西门厌的情义,怕是这辈子也要烂在肚子里了。“是。”   张开地又道:“还有,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要记住,张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张良蓦然抬首,眼眶发热,他隐瞒了西门厌,本以为张开地会发怒,却没想他不但不计较,反而还出言宽慰。张良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何为“血浓于水”,一时间,感慨良多。   腾的下床跪下,哽咽道:“子房多谢祖父!”   那年,张良十五,锋芒初露。在西门厌生死一线时,凭靠不同凡响的谋略帮他逃过一劫。自此,少年再不是那躺在月光里,皎洁无暇的碧玉。   他开始打磨,也开始在伤痕上蜕变。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结束!   下一卷“吾家有男初长成”   张良长大啦~~~   提问:张良长大之后,先遇到韩非还是西门厌?   吾家有男初长成 第24章 锋芒初露(一)   门前的翠竹抽了两次新叶,转眼之间,张良已经十七。   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也能将情感淡化很多。该有的和不该有的,统统顺着流川冲走。有极少一些顽固的,不甘心的,莫名其妙的情感,偏偏舍不得走,却也在流水的冲刷之下,日渐平淡。   值得一提的是,张良的剑术越发精湛,一套剑舞下来行云流水,洒脱又飘逸。但他深知,这之间缺了几分果断。他每日练习,翻阅了无数习武书卷,也不见好转。   曾有一个游侠看过他的剑法后,捻着胡子分析,发现他心中的“仁”太重。但该下手时下不了手,贻误了时机,在对决时无疑致命。   若离总是在一旁宽慰:“公子莫要心急,张家历来都是以文相主。修炼剑术不占主位的。”   张良伸手抚摸剑身上的纹路,道:“我总想练好一些,若以后遇到什么变故,也有个傍身的本事。”   若离一直是他的忠实粉丝,“公子的剑术已经很好了。连老爷也说,您在同龄人里,已经算个中翘楚了。”   张良失笑,“祖父那是鼓励我的话,你怎么还当真了?我的剑,在新郑城里尚且拿不出手,这样的程度哪里够?”   若离心疼自家公子,叹道:“您就是对自己要求太严了,这样劳心又费神,多辛苦啊!”   张良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张家祖训说得清清楚楚,你前日不也会背了么?”   若离不满地揉鼻子,张良的手在他的监督之下,保养得比以前好多了,现下骨节分明,指尖如玉,胜过绝大部分男子。但张良老爱刮他的鼻子,刮得红红的,跟个爱哭的小姑娘似的,弄得他老是遭人笑话,怪难为情的。   “那苦中也得作乐不是?昨日老爷夸您那篇赋写得好,都没见您多开心。”   张良挂出平日惯有的浅笑,“我一直都笑着,哪里不开心了?”   若离哼了哼,“小的自从十二岁就跟着您,假欢笑还是真开心,可分得清了!”   自从西门厌走后,张良再未真心笑过。   那个人生死未卜,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也不知是入狱了,还是仍在逃亡。是否能吃饱饭,是否能穿上暖和衣裳。种种种种,都是张良牵肠挂肚,夜不能寐的原因。   心思被家仆点破,张良怔了怔,随即把注意力转移到剑上,转了个剑花,道:“其实你六岁就跟着我了,十二岁那年你伤了后脑勺,才忘了这些事。”   若离撅嘴,“那,那也不妨碍我能分辨公子开不开心!”   张良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刮了刮他的鼻子,“既然这样,还不做点儿梨花膏哄我么?”   曾经韩非跟他说,梨花代表分离。分离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可他好像一直在经历离别,这些年过去了,从未尝过重逢。   他每每吃梨花糕,便会想起远方的人,一面思念,一面为他们祈祷。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种仪式,隔三差五便要吃两块,否则心里便像火烧了一般难受。   若离听到自家公子想吃自己的拿手点心,欢喜地一蹦,“您等着,一个时辰就来!”   随后便去庭院摘了一捧梨花,屁颠颠朝厨院跑。   若离不知道梨花的典故,只以为梨花气味清淡,恰好对了张良的口味。他唯一知晓的,便是那个老是在月下来找张良的冷漠的男人,自从那个雨夜之后,再也没来过。   ...............思念的分割线..................   当日晚,张开地满目愁容地回府,蹒跚着下了马车,年迈的步子踏在木质梯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张良像往常一样在门口迎接,上前去扶他,问:“祖父今日为何这么晚?”   张开地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朝服也皱巴巴的舒展不开,他一面走一面道:“大王要废太子,想立玉美人之子为储。”   张良惊愕,不可置信地问:“玉美人的十八公子?”   张开地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张良担忧道:“十八公子年仅十二,又生性顽劣,怎能挑起一国储君之任?”   莫说十八公子,就是正在储位的太子也不是治国的材料。只是废储兹事体大,真要换太子,也是才华出众的四公子韩成,怎么着也轮不到这不成气候的十八公子。   张开地叹了一口浊气,“何止?太子乃王后所出,王后的兄长又是边疆的驻守将军。若真废了太子,韩国又免不了一场动乱。外忧未除,又生内患,如此下去,国土怎不堪忧!”   张家五代为相,张开地也亲自辅佐了三朝国君,满腔的忠肝义胆,这样自断手脚的事情,他决不能袖手旁观。   张良也悬了一颗心,“大王留祖父到现在,是在商量立新太子的事宜,还是......跟祖父您商量,废太子的可行性?”   自古天子决断,做臣子的即便不情愿,到最后能左右的也不多。若是韩王找张开地说的是前者,那便证明,他心意已决,旁人再说也无用。这时,恐怕张开地一头撞死在金殿之上,也不会有何改变。   若是后者,还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张开地道:“大王跟几个侯爷说过这个想法,同意反对的都有。今日找我,主要是想让我去劝说那些反对的宗亲。不过,我拒绝了。”顿了顿,又道,“他表面上觉得废太子可行,但我隐隐察觉出,他还是有几分犹豫。”   这几年,韩国朝纲有动摇的趋势,张家的地位虽高,但也敌不过姬无夜操控大权,逐渐对高处的寒气失了几分抵抗。谨慎起见,朝中的事情无论大小,张开地都会与张良商议。张良年少有为,谋略方面的才华也逐渐显露。   张良跟在他身侧走着,思索了片刻,道:“大王宠幸玉美人,一时失了方向。既然丢失了,便要麻烦祖父,带人去把它找回来。”   张开地停住脚步,看向张良,“你有办法?”   张良垂眸,犹疑道:“但不知能否奏效。”   “说来听听。”   张良扶上走廊的红木柱,道:“如今的韩国,正处动荡年代。大王上了年岁,内心趋向安稳。祖父抓住废太子会动摇国家根基这一点,或许可行。”   张开地思忖片刻,觉得有理,“说下去。”   “祖父一人之力或许难以说动大王。依子房看,可以兵分两路。”他下意识用指腹摩擦木柱的表面,将思绪一一道出。   “一者,面见玉美人,表明护储决心,若因十八公子废储,致使韩国内乱,朝臣必群起而除之。纵使玉美人有包揽大权之意,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骨肉往火坑里推。二者,祖父召集韩国四大老臣,齐力劝阻大王,如实剖析,废储之害无异于束手入狱。若真废储,彼时朝纲霍乱,天下动荡,韩国再无宁日。祖父需警示大王,若想让韩国多存活几年,便断了废储之心。”   一席话,让张开地豁然开朗,眉头顿时舒展,欣慰道:“子房,你的才华,胜我年轻时百倍。”   张良垂眸,道:“祖父谬赞,子房班门弄斧了。”   张开地抬头望月,叹道:“五年之后,我辞官回乡,彼时你继承我的位置,定会成为千古良相。”   张良拱手,推脱道:“祖父,子房愚笨,不懂为官之道。这方面,大哥才是人中翘楚。”   “大哥”便是年幼时经常挨打的张治,他本人虽然才智不怎么样,但近两年他收了几个不错的门客,帮衬着让他办成了不少好事。张治向来不怎么收敛,已经表露出想继承张家的野心。何况他又是嫡长孙,按伦理纲常来讲,张良他们是不能动歪心思的。   但张开地偏偏有点儿精神洁癖,张治在待人处事上确实是一把好手,但为人太急功近利,总想着与别人争抢,必要时还要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这样的后人,张开地虽不至于赶出家门,但也不会考虑把官位传给他。   “治儿是不错,却没你合适。”   张良着急道:“祖父,可是子房——”   张开地心里燃了几分怒火,径直打断他:“——这件事我主意已定,你莫再推辞。除非,你不是张家人。”   张良微微蹙眉,难耐地垂下头,“......子房知错。此事,全凭祖父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就是2018啦,祝各位看文的小可爱们学业有成,爱情甜蜜,工作顺心,平安健康~~~ 第25章 锋芒初露(二)   桑海城外,有一高山耸入云霄。云霄之间隐约可见一处屋宇。石门之外,韩非正背着行囊,拜别恩师荀子。   “老师栽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荀子早看出他的离别之意,也不惊讶,抬手抚了抚胡须,道:“韬光养晦,正是为了利剑出鞘的那一日。为师能教给你的,你也都掌握于心。非儿,你这把剑,是时候出鞘了。”   韩非颔首,壮志在胸口萦绕,“是。”   荀子想起屋中的宝剑,他本想送与韩非,但韩非不能习武,只能徒徒放在屋里积灰,于是惋惜道:“只是你不能习武修剑,终是一件憾事。”   韩非在这方面总是看得开,轻松道:“求学在老师门下,学生了无遗憾。”   荀子虽是个喜欢端着性子的老顽固,却也真心舍不得徒弟。将一匹雪白色的良驹交与韩非,“此马名为踏雪,可日行千里。公孙家的掌门前几日与我辩法输了,把它当作赌注赔了我。”   韩非受宠若惊,往后退了一步,“公孙家的踏雪千金难买,如此贵重的礼物,学生不敢收!”   荀子捻着花白的胡须,悠悠道:“为师上了年纪,鲜少出门。你此去千万里远,正好用到。”   “可是——”   “——你还没出为师的门,便想不听话了?”   荀子决定的事情,向来不喜欢被拒绝。韩非眼眶微热,也没有再推辞,再次跪下拜别,“是,韩非却之不恭。”   荀子紧了紧腮帮,转身背对韩非,声音一如既往的严厉:“天色不早,要走就快走。磨磨蹭蹭难成大事。”   韩非起身,“是,老师保重!”   荀子犟着脾气没有回身,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叮嘱了一句:“以后若有机会,便来桑海看看我这老头子。”   韩非点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韩非谨记!”   踏雪仰天一啸,前蹄一抬,蹬了蹬地面,扬尘而去。   老树的枝桠干枯交错,投下扭曲的斑驳黑影。万籁俱寂,不见半只鸟禽的影子,兴许都因没了食物,或死或逃。劲风寒得刺骨,将三尺城墙劈砍出条条裂痕。不出二十年,这座荒废的城池便会被吞噬在沙漠里。   所见之处,皆是疮痍。   韩非叹息,夹了夹马肚子,踏雪便撒开马蹄飞奔。小半日后,终于看到人烟。韩非寻到一处茶棚,掏出空空如也的酒囊,“店家,有酒吗?”   店家将汗巾往肩上一甩,不耐烦地拍了拍招牌,“只卖茶。”   韩非这些年养了酗酒的坏毛病,一日不喝便如芒在背,“寻常人家里不都备着酒吗?你与我换一些,我出高价。”   店家上下打量他一番,抬着眉毛问:“出多少?”   韩非常年在外,日子过得清淡,身上的衣裳也是不怎么值钱的棉衣,而非丝绸。故而店家只认定他是骗酒的过路人。酒水到手了就跑,人走远了,谁还长个狗鼻子去寻债?   韩非慷慨地伸出五根手指,“五块碎银。”   他的盘缠还有许多,足够返回新郑。只是他胸有成竹去掏钱袋的时,却发现平时胀鼓鼓的腰间空了。左翻右翻还是没有,韩非急了。   店家似是早就料到,冷笑两声,“哟?钱袋丢了?”   韩非讪笑着点头,“你这里......可否赊账?”   店家耷拉下脸,嘲讽道:“这个月,你是这样说的第十三个人。”   韩非嘴角抽搐,含着十二分的真诚,“你相信我,我不是讹酒的。”   店家摊手,“那就拿钱出来啊!”瞄到韩非怀里露出的一块白色的像玉一样的东西,“或者,拿其他东西换。”   韩非指向踏雪,“你想要它?”   踏雪回头一瞪,噗的朝韩非放了个响屁,断绝韩非典马买酒的念头。   “你瞧见了,它不乐意。”就是乐意也不给。   店家见韩非没什么防备,便眼疾手快抽出他怀里的那东西,大失所望,“原来是条破带子,瞧着不值什么钱。唉,算了,当我吃个亏,跟你打一盅罢。”   他并非讹人,而是真没看出带子中间镶的是块白玉。在手里端详了几番,打算拿回去哄媳妇儿。   韩非却吓得一蹦,赶紧把人拦住,“店家店家,这东西我不换的。”   店家啧了一声,“你个穷鬼好不识抬举!我都吃亏肯给你酒了,你自己倒不要!”   韩非小心翼翼地拿回玉带,放进衣襟里,赔笑道:“我是说不用这个换。”从脖子上取下项链,上头的宝石在白日下尤其耀眼,“这条项链,不更值钱吗?”   店家揉了揉眼睛,宝石这样闪眼睛的东西他还是认得的,“你这小子疯了吧!这链子买我的茶棚都绰绰有余!”   韩非冷静笑着,把项链放到对方手里,“当然不是真换。我把项链暂时当这儿,日后会有人来赎,银钱一分也不会少。还请兄台帮我保管几日。”   店家捧项链的手都在抖,“好说......好说......”   最后,店家给韩非打了两囊酒,外加一条肥美的大烤鱼。   韩非像举剑一样举起烤鱼,冲着新郑的方向,信誓旦旦道:   “想见我的和不想见我的,我韩非回来了。”   韩非回国,不出意料的风平浪静。他将这些年游学的成果上报给韩王,并表露想献身国家社稷的壮志。韩王看也没看便搁在一边,淡淡道:   “孤知道了。官职一事不急,你长途跋涉,先回府休息。”   不急,便是再也急不了了。当年在桑海,他是同辈师兄弟里最出色的一个,荀子亦最重视他。曾点评他的学识“始于儒家,不止于儒家”,暗示他在“治法”方面会有大成就。   没料,亲爹不买账。   韩非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离开王宫。他大抵属镜子的,从头至尾一概平滑,没有起伏。跟那些风雨大事,完全不沾干系。   ...............壮志难酬的分割线.................   再说到张良,自从他给张开地献策之后,韩王果然断了废储的念头。太子保住储位,一时间对张开地感激不尽,特在府上设了酒宴款待。   张开地有意让张良接触王室,好为日后的官途打通人脉,便让他只身去了。   只是太子终是雕琢不出花样来的璞玉,王后嘱咐一定要拉拢张家这条大船,他却全然抛在脑后,酒宴上一个劲贪杯,半点政治不谈,只说风花雪月的酸话。最后主意竟打到张良身上,说他面容姣好,丝毫不亚于女子。若不是几个狐朋狗友拦住,估计床/上交/媾的污言秽语也脱口而出。   张良仍是浅笑,看着不动山水的模样,悠悠然冲太子拱手,“太子殿下今日兴致颇高,四海之内的朋友也都来庆贺。天色不早,子房便不叨扰了。”   太子虚着眼睛摆手,脸色被酒精泡得通红,“不叨扰不叨扰!张良是相国大人的爱孙,这次帮了本太子大忙,本太子还没好好款待你!”   张良垂下眼眸,推拒道:“殿下的盛情已经让子房受宠若惊了。但还请殿下见谅,祖父管教颇严,若在外应酬,需赶在亥时之前回去。太子盛情,子房恐怕只能辜负。”   太子仍旧端着酒樽笑,脸色却沉了几分,“张良啊,是不是酒菜不合你的口味?还是你跟本太子的朋友,话不投机啊?”   张良听出话里的责怪,连忙跪下,“殿下息怒,子房只是依照家规行事,对殿下和各位公子,绝没有半分不敬。”   太子摇摇晃晃走过去,“我就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快快起来。”眼珠子在狭长的眶里转了转,“相国大人让本太子跟你结交,特许你晚一个时辰回去。”   张良伏在地上,指节微屈,“是吗......”   太子尖着嗓子邪笑两声,“本太子说的话还能有假?”   一圈贵公子听了之后哄堂大笑,其中有个灰色衣袍的出声调笑:“相国家的小爱孙太听话了,多出来几次就好。其实家规什么的就是个摆设,听话就有,不听话就没有。”   太子感同身受,连连点头,“对,说得对,就是这个道理!”   灰袍男子又道:“不如带张良小弟去潇湘阁转转?这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看看新事物。”   张良不知潇湘阁,太子便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他脸皮薄,两颊立马通红,推拒道:“众位公子尽兴,子房便——”   太子抬手打断他,“--张良莫急,咱们就去看看,倘若不喜欢那里,掉头走了就是。有本太子在,你怕什么?”   张良:就是因为有你在才怕啊......   但他与太子头一回见面,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人家面子总是说不过去。尽管无奈,也只好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习惯发布的时候输2018呀●v●   ps:韩非用项链换酒的梗来自《天行九歌》,非原创的哈~ 第26章 再见故人(一)   行到潇湘阁门口,已经有两位穿着暴露的女子在门口相迎。其实潇湘阁并非淫所,里面的女子多有一技之长,或奏琴,或唱曲,只是有些客人喝多了偶尔占占小便宜,老板娘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让客人多拿几个赏钱。   老板娘名为“胡姬”,对红色尤其钟爱,常年穿着一件丹红的衣衫,从未换过颜色。   张良第一次去,看见她裸/露在外的细腰和香肩,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胡姬见他羞涩,倍觉可爱,便盈盈走过去,忍不住挑逗,“好俊俏的小哥呀,胡姬从未见过,第一次来么?”   太子喜欢胡姬,跟她攀谈几句都欢欣不已,于是瞅准了机会,赶紧上前与她并肩站着,“这是相国大人的爱孙张良,平日被家里管得严了,本太子带他出来开开荤。”   胡姬的语调慢,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开荤?那得去街头的杏花楼才是,潇湘阁可不负责开荤,太子殿下怕是走错了。”   她虽说的是埋怨的话,但语气强调稍带些撒娇,能让人听懂话里的意思,脸面上也不难堪。   太子拍了一下脑袋,懊恼道:“是是是,嘿嘿,本太子说错话了。姑娘莫见怪,待会儿我自罚三杯。”   胡姬眼角一挑,指尖在太子的鼻子上点了一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我亲自给殿下满上,一杯都少不了,如何?”   太子被点得骨头都酥了,轻飘飘地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那自然极好!”   胡姬转而看向张良,凑近道:“这位小哥一直低着头,为何不看我?是被我的容貌所动,还是......另有些其他的想法?”   张良往后一退,不敢抬头,“姑娘有闭月羞花之貌,子房不敢直视,怕唐突姑娘。”   “哦......原来你叫‘子房’啊?听着便是书香世家的公子,想来定是很有文采了?”胡姬慢悠悠围着他绕,眼睛盯着他上下打量,“若要拿一句话来形容我,不知小哥会用哪一句?”   对方的香粉气直在耳旁萦绕,张良的两只耳朵红了个透彻,仍是垂首,把嘴唇抿成一条线。   正当他进退两难的时候,突而有个人打破了僵局。   “——胡姬姑娘,害得我好找。你拿酒拿了这么久,我等得好苦啊!”   众人闻声,抬头朝阁楼上望去,只见二十阶梯之上,一个穿着紫色衣袍的男子正冲胡姬招手。其姿态带着七八分的慵懒,神情间隐约可见醉态。他有着上苍眷顾的相貌,眉宇英俊,气质洒脱,唇角隐隐上扬,“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人只在阁楼上斜斜倚靠,便能吸去所有人的目光。   太子惊愕,指着那男子,“老,老九?!”   张良一愣——老九,九公子韩非,正是十年前与他在梨花树下分别的那个人。   他又赶忙细看了一下,那人的身形虽有变化,但雍容的神态却没有变,眼角微微下垂,没有表情时,隐约带着忧愁。   果真是韩非无疑!   韩非吊儿郎当地靠着楼梯的栏杆,虚着眼睛一望,“二哥?”   两兄弟都喝了酒,说话的声音响,整个大厅都能听见。   韩非摇摇晃晃地下楼,与太子又寒暄了两句,留意到人群里盯着他的张良,便问太子:“这位是?”   十年不见,容貌身形的变化很大。分别时张良又还年幼,故而韩非似乎已经认不出了。   张良冷不丁急促,抢在太子之前答话,“回九公子,在下是相国府的张良,字......子房。”   他把“子房”两个字咬得重,十年的时间,他记得韩兄,不知,韩兄是否记得他?   “子房......”韩非反复念叨这两字,琢磨了半晌,后笑道,“嗯,好名字。”   张良一震,好名字?   通常第一次见面的人会客套地说这么一句话。只是对于他,这话客套得让人心寒。   十年,果真有这么久么?   张良难堪地又垂下头,嘴唇开了合,合了开,欲言又止了几番,才道:“多谢......九公子夸赞。”   韩非摆了摆手,当做终结话题。举手投足间十分大方,很有大家的风采。转而看向胡姬,挑眉问道:“胡姬姑娘,本公子的酒该上了吧?”   胡姬对侍女使了个眼色,娇媚笑道:“马上就来。”   见韩非又吊儿郎当上了楼,一路与胡姬有说有笑,与金迷纸醉的太子没有两样,张良始终挂在唇边的浅笑终于褪去,侧身对太子拱手,“太子殿下,子房身体不适,先告辞了。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太子受不了他一再的推辞,便不劝留,扔了两个字:“回吧。”便带着一众人登去阁楼上的雅间了。   张良抽身退出,身上仿佛还是萦绕着脂粉味,无论晚风怎么吹也散不去。蓦然觉得烦躁,不禁加快脚步。他这次出来只带了若离一个小厮,回去的路上难免冷清。   一路上,若离见一直都浅笑的人不笑了,心里疑又急,踌躇了半晌还是开口:   “主子,您......心情不好?”   张良回神,露出习惯性的纤和笑容,“你今日怎么这么眼尖?”   若离举着灯笼,担忧道:“小的很少见您这样。”他见张良不怎么说话,便想转移话题,多说话,对心情总是好的。   “那位九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只是这个话题,刚好转到张良的伤口上。   他抬了抬眼皮,幽幽道:“他叫韩非,很小的时候便去了桑海求学,去了十年,现在学成,归来了。”   之前也说过,若离被姬然那一摔,失了很多童年记忆,这个帮他买过糖果的韩非,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在他眼里,韩非只是个让他们公子忧心的普通又不普通的人。   “桑海......”若离歪着头,隐约觉得那是个很了不得的地方,“那他是不是很聪明?”   张良点头,“嗯,比我聪明。”   若离惊呼:“这世上居然还有比公子还聪明的人?!”   “嗯。”   若离想起倚靠在楼梯上的韩非,有条有理地分析:“嘿嘿,听说桑海养人,看来是真的。九公子玉树临风,可比咱们新郑好多公子都俊!”说完又赶忙真诚地望向张良,“当然了,在若离眼里,公子您是最俊的,谁也比不上。”   张良侧首看他,一眼看破藏在肚皮里的小九九,“你就算再怎么说好话,那两只蛐蛐儿我也不会还你。”   若离的脸瞬间皱成了包子,摇着张良的手臂,“公子,您再去给老爷求求情嘛......”   张良拒绝,“你胆大包天,居然在府上斗蛐蛐儿,祖父没打你,已经法外开恩了。”   “您就念在我是第一次,帮帮我嘛......”   “不行。”   若离一见没戏,崩溃得嚎啕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哇——但是小黑和小红我都养了好久了,有感情了嘛——都日久生情了啊——居然还是要拆散我们啊——”   张良被他哭得头大,“你拽我裤角做什么?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快快放手。”   若离从拽裤角变成抱大腿,“啊——我就不——若离真的好难过啊——”   “你,你快别哭了......”僵持许久,若离还是哭得如丧考妣,张良无奈,终于心累地揉了揉发酸的鬓角,“唉,罢了罢了。老规矩,梨花糕。”   若离一听有转机,连忙擦干眼泪,嘿嘿起身:“若离就知道主子对我最好了!您放心,我这两日研制了一种新做法,保管好吃!”   张良指了指半空高升的残月,“现在可以回去了?”   若离模仿酒楼的小二,哈腰道:“公子,您这边请嘞~”   张良被他逗乐了,抬脚往前走,没两步又生生停住。只见在巷子的转口处,立了个颀长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巴拉拉能量,呜呼啦呼,韩非现身! 第27章 再见故人(二)   张良被他逗乐了,抬脚往前走,没两步又生生停住。只见在巷子的转口处,立了个颀长的身影。   那人背着月光,只能依稀看见轮廓。身高近八尺,右手负在身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就刻意在等候他们。   现下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四处无人。张良心中生了警惕,抬手将若离挡在身后,拔高声音问道:“请问阁下是何方高人?”   那人没有答话,只一步一步走近,直到灯笼的微光能依稀照清脸庞,才道:“一别经年,故人过得好么?”   他的语调慢,像吟诗一般有情致。昏暗的灯笼的光在脸上晕开,宛如画卷中人。   ——是韩非。   张良愣了半晌,想起方才在潇湘阁的情景,换上客套的浅浅笑容,拱手行礼,“张良拜见九公子殿下。”   不是子房,是张良。不是韩兄,是九公子。   其实“子房”是他的字,常人的字都只是别人叫唤时用的,自称时从来不说。但这是张良小时候养的坏毛病,这毛病也一直没改过来。那时他只有三四岁的年纪,小小的一只,孩童大约都有一个特质,别人怎么叫他,他就会觉得自己叫什么。   浅近些说,如果大人唤他“心肝”,他跑去柜子里藏着,便会说“心肝藏起来了”,而不会说“我谁谁谁藏起来了”。而张家不会有这么肉麻的人,张开地只一口一个“子房”叫张良,所以幼时的张良总是自称“子房”。“子房懂了”、“子房不吃”、“子房给祖父捶腿”、“子房在习字”。起初张开地觉着小孩子这样,老是背着小手装大人,说着有些不符常理的话,实在笨拙又可爱,便没有纠正。后来时间久了,反而不听他自称“子房”还浑身不自在,便也一直没有管了。   导致张良自己也没有纠过来,在亲近的人面前,还是一口一个“子房”自称着。   韩非见他已经连名带姓地自称“张良”了,明白是要与他疏远的意思。不过他早就料到张良这般反应,盯着对方嘴角刺眼的弧度,缓声道:“不想笑就别笑了。我们这么多年交情,子房拿对外人那套对我,是否不大妥当?”   张良心里憋着气,仍旧十分恭敬,“礼不可废。不过九公子贵为王孙,张良应当听从行事。”   韩非用食指挠了挠额头,苦恼道:“看来子房是真生我气了,非要把我当外人。”   张良心中微恼,心道:分明是你把我当外人,现在居然倒打一耙。   “九公子贵人忘事,方才明明是——”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韩非打断:   “——子房,唤我一声韩兄听听。”   他的声音低沉,宛如初夏的温热清风,像羽毛一样柔和,却总能穿进张良肺腑,把伪装的冷漠统统击溃。   夜静得吓人,呼吸声也十分清晰。   张良藏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低头不语。   韩非见他犹疑,又上前一步,“唤一声,嗯?”   那个“嗯”尾音上扬,仿佛要勾魂摄魄。   张良鬼使神差道:“......韩兄。”   韩非得逞,眼眸微弯,往前迈了一大步,“再唤一声。”   张良发愁地叹了口气,万千思绪在心头转了个遍,终于展颜笑道:“韩兄。”   韩非只感觉要融化在这两个字里,瞥见一旁的若离,只觉得有点碍眼,于是从他手中接过灯笼,“我与你家公子有话说,你先一旁候着去。”   若离犹疑地看向张良,这个劳什子韩非从来没见过,一碰面就要跟他家主子私谈。若离感受到了巨大的阴谋!(韩非:老子小时候请你吃了那么多东西白请了!)   张良对他轻轻点头,他才放心了一点,不甘愿地退下。要不是碍于韩非的九公子身份,他真要嘱咐一句“有急事一定一定要叫我”才肯走。   小桥流水,一双倩影并肩而立,桥上月下,万物静好。   张良偷瞟了一眼身旁的人,一本正经的模样,问道:“韩兄,人都支走了。现在可以说,方才为何装作不认识子房了吧?”   韩非道:“子房,久别重逢,你就打算问这个?”   张良愣了愣,“或者……韩兄有其他想说的?”   韩非正色道:“我确实有句话问你。”   张良颔首,“洗耳恭听。”   韩非的眼眸不再有笑意,表情变得严肃,“为何与太子结交?为何去潇湘阁?”   张良微愕,没料到对方问的第一句竟然是这个,于是如实回答:“子房之前替祖父谋划了一个计策,阻止了大王废储。太子殿下脱离困境,便请子房赴宴,权当......作谢吧。”   韩非的话夹杂了怒意,“所以,你便和他去潇湘阁?”   张良没明白韩非问这些话的理由,便道:“韩兄方才......不也正在潇湘阁吗?”   韩非没有说笑的打算,转身直视他,眼眸里不再是盈盈笑意,神色尤其严肃,“子房,世道不同了,韩国也不是十年前的韩国。什么样的人该结交,什么样的该客套,你在韩国待的时间久,比我清楚。太子虽然地位高,但终日花天酒地,难挑国家大任。若一味想要攀交而陪他周游欢场,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子房被他陡然的认真吓了一跳,垂下眼眸,语气里夹杂了忏悔,“是,子房知道了。”   韩非心里莫名地犯了疼,揉了揉他的脑袋,放缓语气,“我知道,是相国大人让你与他结交的吧?”   张开地老了,再加上朝中总被姬无夜一行人压着,心中难免急迫。让张良结交太子,也是暂谋安宁的权宜之计。凭韩非的才智,猜到这一层很正常,张良也不再问“你怎么知道”的愚蠢话了。   太子难成大器,张开地清楚,张良也清楚。但张良走出这一步,绝不是张开地单方面的逼迫。   “其实,子房也想出来走走,好男儿或持三尺剑走遍天下,或凭文韬武略侍奉庙堂。总闷在家里,也不怎么像话。”   韩非眉梢一挑,道:“要我家里有个像子房这样的人,铁定天天养在家里,出去被不该觊觎的人觊觎了,那多不好。”   这个“不该觊觎的人”,当然指的是太子。   张良微赧,低声道:“韩兄放心,与太子殿下交会,也只有这一回了。”   韩非心口一松,“这还差不多。”眼神流连到张良发间,神色一黯,问道:   “怎么不戴我那支簪子?”   张良怕他生气,遂十分认真地解释:“我怕弄丢,一直收在家里。”   韩非被他奇怪的想法逗乐了,“买来就是给你戴的,你不戴,我买了有什么用?”   张良想想也对,便纤和笑道:“是,明日便戴上。”   韩非望了他的眼眸,离别了十年的情绪蓦然浓烈,想把人揉进怀里,又怕把人家吓跑。矛盾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手朝那人伸去,喃喃唤道:   “子房......”手离肩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啊——————”   不远处的一声尖叫,把韩非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击溃。   这个声音张良很熟悉,“是若离!”   也没管看不看得见,急忙朝若离的方向跑去,只见原本在巷口的人惨兮兮地抱在一棵树上,嚎啕大哭:   “啊啊啊——公子——有老鼠——————”   韩非:“......”   张良一面说没看见老鼠,一面把人哄下来,终于安静之后,陡然想起韩非方才叫了自己,便回头问:“对了,韩兄,你方才唤我何事?”   韩非已经打消了之前的念头,只面容狰狞地瞪着若离,“没事......”   若离被这眼神吓得一蹦,赶紧缩了缩脖子——这个九公子非,太可怕了!   当晚回府,张良没能静下来,在浴桶里泡了足足半个时辰,没有疲软也没有发困,反而越发的精神。   这是他经历的第一次重逢。在此之前,不论是他父亲,韩非,还是西门厌,亲人,兄长,亦或是爱人,都是一去不回,音讯杳无。   大抵是梨花膏吃得多了,天上的哪个神仙也恰好爱吃,便给他安排了一桩重逢。   把头也沉进水里,青丝在热汤里飘扬,一根一根的,像蚕丝一般。耳边回响着那句“子房,唤一声韩兄听听”,唇角便不自知地上扬。跟往日的客套笑容不同,这是真心实意的。   久别后的再遇,委实让人满足!   一直没有睡意,索性翻了卷书看。时间悄悄流过,待他终于有了困意,已经快要破晓。   怕一觉睡过头,又要领家法,便索性不睡,张良想着,伸了个懒腰,又翻开一卷书。   辰时,张开地上朝回来,就看到某人趴在桌案上小憩。张家规矩严,身为一家之主,张开地当即便要发火,不过被身旁之人及时劝了下来。   “看来子房是太累了,相国大人不必打搅他,我明日再来拜访吧。”   说话的是韩成,韩国四公子。也是在王室一干酒囊饭袋中,极少数有谋略又有手段的。其惜才如命,四处笼络能人异士,府上的门客已达三十。他虽膝下无子,但收有一义子“千承”,百步穿杨,弓上的利箭从没有射偏过。   前几日的废储风波闹得厉害,韩王最后选择保太子委实出乎他的意料。用脚趾头想也清楚,这样全身而退的计谋绝非出自太子那窝囊废。几经询问,才知道原来是相国家的小孙张良。   张开地难堪拱手,“四殿下莅临鄙府,犬孙失礼至此,老夫羞愧!”   韩成抬手,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而后亲自关了房门,与张开地一同退至别院。大方笑道:“子房日夜苦读,才能有这番过人的智慧。相国有此后人,应当欣慰才是。”   张开地微微弯腰,道:“四殿下度量宽宏,老臣钦佩。”   韩成挑明来意,“相国大人太客气了,韩成今日只是来募贤的,没有其他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下雪,好冷好冷好冷好冷,躲在被窝里不能码字T^T罢工罢工罢工 第28章 轩辕剑(一)   韩成挑明来意,“相国大人太客气了,韩成今日只是来募贤的,没有其他意思。”   张开地看明白他的目的,沉默了半晌,半推拒道:“四殿下府上的贤士数不胜数,犬孙跟他们相比,无疑是谷糠之于精米,难促大事。”   “相国大人谦逊,家风定当严明,由此得知,令孙也当是谦逊贤良之人。”韩成毕竟出生在王室,这样浅显的话中话还是能看出来的,于是也说得更加直白,“不瞒大人说,子房是一块绝世美玉,我想,若见识过他才华的人,都会想与他结交,我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要是不愿意屈尊,我也不会强求。”   言外之意,若人家想来,你这祖父也阻挡不了。   张开地为人也干脆,于是把话也挑明了几分:“请殿下恕老臣失礼之罪。子房虽年纪小,但老臣已决定将官职传继给他。不出意外的话,待臣告老还乡之后,他便是下一个相国。”   韩国没有科举这样选拔人才的考试,官位无论大小都是世袭,只要家族中没有出特别大的纰漏,子孙皆可继承。   韩成颇为讶异,“准备继承相位的,难道不是大人的长孙张治么?”   张开地侧眼瞥了他一眼,话间隐隐透着不悦,“四殿下好像对老臣的家事很感兴趣?”   韩成意识到自己的僭越,歉然道:“前几日听来的坊间传闻,没加考证便误信了,请相国大人见谅。”   其实除了坊间传闻,张治也私下拜访过韩成,信誓旦旦说以后定会继承相位,连时间都说得一清二楚,他才更信了几分。   张开地脸上的皱纹变得深邃,道:“所幸只是坊间传闻,老臣还以为治儿为了以后的权位,已经开始游说各位殿下,寻求依傍了。”   一句话,如在胸口敲了一记重鼓。韩成心里乱了一瞬,面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费力调整了一番,才又转变回长期养成的波澜不惊,“相国大人多心了,本公子虽然没什么功绩,但礼数是懂的。跟相府的人打交道,定然要知会你。不然,我也不至于至今都还没会过子房了。”   张开地的神色略有缓和,没打算追究,“老臣年纪大了,心眼也跟着狭小。四殿下莫见怪。”   韩成暗自松了口气——若张开地笃定他与张治私下有牵连,日后定会规避张家子孙,他想与张良结交便难上加难。   “相国大人心细如发,韩成怎会生怪?”说着给身旁的千承使了个眼色,让他去马车上取东西,“韩成前两日得了一副冷暖玉棋子,想着相国大人喜爱下棋,便特意前来相送,权当今日唐突拜访的赔礼,还望大人收下。”   千承的速度快,眨眼的工夫便取来棋盒,躬身,双手递给韩成。   韩成斥责他不懂事,“千承,这冷暖玉棋子已经送与相国大人了,怎的还给我?”   千承颔首,“义父说的是。”他明显在韩成的教导下训练有素,神情也不慌乱,只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转而将棋盒双手递给张开地,歉然道,“千承失礼,望相国大人见谅。”   张开地亲手接过,眼睛却不看棋盒,反而一直盯着千承,道:“四殿下的这位义子,行事稳重,举止大方,是位难得的人才。”   韩成淡然一笑,“人才谈不上,只是做事勤快罢了。”顿了顿,又道,“这冷暖玉棋子冬暖夏凉,希望相国会喜欢。”   张开地将棋盒转交给管家,人生如棋,棋如人生。韩成这礼并不是白送,张开地收礼也并不是白收,“四殿下慷慨相赠,老臣自然视之如珍如宝。至于四殿下的话,老臣会带给子房,他做何决定,老臣不会左右。”   韩成目的达到,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相国之大量,韩成谢过。”   张开地补充道:“不过,子房究竟心里怎么想,我目前还不清楚,尘埃没有落定之前,四公子还是莫要太过笃信。”   韩定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只爽朗点头,“这个自然。”   暖阳初照,云松的影子随着日光游走。   半个时辰之后,张良听到张开地的询问,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请祖父转告四殿下,四殿下是伯乐,而子房并非千里马,我的答复,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张开地听了十分宽心,因为他不仅没丢孙子,还白捡了一副宝贝棋子。当即就让张良坐下来陪他下了几局,待被杀得片甲不留之后,相国大人不开心了,脸色一沉,把张良支去书房看书,让管家坐下来,接着杀。等连胜了管家三局,才终于甘心去吃饭。   ...................................   这日,若离打扫书房的时候不慎把张良的白瓷笔搁摔碎了,想着他这个月的工钱又要打水漂,顿时嚎啕大哭。张良一面拍他的背一面安慰,打算上街重新置一个。   只是一出门,就迎面碰到马鞍上的韩非。他头发高高束起,透着一股少年的精神气,在温暖的阳光下更显得神采奕奕。   “子房,我买了两匹马,出去走走?”   张良被若离扯了下袖子,想起今日的正事,于是转而拒绝:“韩兄,子房正要去置点儿物件,恐怕不能相陪了。”   韩非问:“买什么?”   张良道:“笔搁。”   韩非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立马就道:“我知道一家铺子,文房里的东西都不错,正好带你去。”   张良见韩非热情,也不再推拒,“如此也好。”随后知会泪汪汪的某人,“若离,你今日不用跟着了,把新买的书拿去摆好,我与韩兄去去就回。”   若离对韩非十分没有好感,每次一出现就把他家公子拐走,十分像山野里的大灰狼。   但也抵不过张良爱跟他去,于是只好放下手里的袖子,“公子,您可得早些回来!”   张良知道他担心,点头道:“嗯,你放心。”   人来人往的集市上,两人各自拉着一匹马走着。张良侧首看了对方一眼,“韩兄今日把子房叫出来,恐怕不止是买笔搁这么简单吧?”   韩非朗声笑道:“哈哈,知我者,子房也。”抬手,指向远处矗立在重重建筑中的高大阁楼,“城东的‘九钟楼’今日有一桩买卖,我打听了一下,委实心痒,想带子房一块儿去瞧瞧。”   张良顺着他的手望去,颇为茫然,“买卖?”   韩非伸出食指,眼眸一弯,“没你不行。”   微风过处,九钟楼上的红灯笼也跟着摇尾巴。九钟楼一共九层,因每层都有一口青铜钟而得名。每一层藏了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有古藏,也有珍玩,被青铜钟扣着,放置在阁楼中央。阁楼越高,宝物也越发罕见。而今日让众多名人贵族慕名而至的,便是最顶层的“轩辕剑”。   轩辕剑是赫赫有名的上古神剑,威力无穷,如果遇到正主,纵横百家也不在话下。   相传在很久以前,蚩尤一族喜好杀戮,身上长着八足六臂,所向无敌。轩辕氏黄帝肩负除恶大任,不计生死,毅然与之交战,不料却一败再败。眼看黎民苍生就要陷进水深火热,轩辕帝乞求神女相助。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神女被轩辕帝的诚心感动,赐与他一副神剑。轩辕帝用神剑与蚩尤决战,如虎添翼,大胜。后取名——轩辕剑。   轩辕剑一共两柄,若持剑的两人心意相通,则双剑合璧之后,普天之下,没有对手。若不然,它便生出锋利剑光,活生生将人劈成两半。   其实从这点看,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便得画一个问号。因为不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没提到过轩辕帝还有一个剑友,他又是如何用这神剑打败的蚩尤呢?   不过传说既然是传说,而不是历史,那它就有一定的虚构性,把主人公从一个凡人变成一个英雄,让后人多一个信仰。   “轩辕氏流芳千古,是所有人心中的英雄。”张良感慨。   韩非微微讶异,“这‘所有人’,想必也包括子房了?”   张良颔首,“嗯。轩辕氏大胜蚩尤,一战成名,安定天下,这样的人物千载难遇。子房确实十分仰慕他。”   韩非又道:“天下大势,自然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轩辕氏能改变天下大局,委实值得敬仰。不过他已经是名留青史的人物了,放眼望去,当今的天下也正处乱世,子房这些年勤恳好学,也跟相国大人见识过不少人物,可曾遇到什么......仰慕之人?”   其实一大段话说下来,只有最后一句是重点。韩非自打再见到张良的时候便藏了另一番心思,各种旁敲侧击,就盼着人家答出个让他骨头发酥的话来。要是说什么“子房仰慕之人正是韩兄”就更好了。   但张良不知晓他的意思,还一本正经地把这几年认识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道:“现在是没有的。”   韩非不开心地扶额,“哦,是吗......”   张良接着又道:“不过乱世生英雄,子房不认识英雄,并不是因为这天下没有,而是因为子房,眼界太窄。”   韩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瘪嘴--反正在张良眼里,他韩非跟“英雄”二字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罢工………还有37个小可爱等着看文 第29章 轩辕剑(二)   韩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瘪嘴——反正在张良眼里,他跟“英雄”二字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了。   索性放弃试探,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常年在新郑,认识的能人异士岂能少了?”   这似乎戳到了张良的痛处,他眼神黯淡了一瞬,收了下巴,“韩兄说笑了,子房鲜少出户,莫说能人异士,连能说上话的朋友,一只手也是数的过来的。”   韩非见他落寞,心里有些泛疼,“又是相国大人定的家规?”   “当然不是!”张良着急解释,生怕韩非对张开地有什么误解,“是因为子房不大会说话,总惹得旁人不愉快。”譬如那日赴太子的素宴。   “怎么可能?”韩非不由分说地搂过他的肩膀,“我就觉得子房不错,秉性温良不说,声音好听又出口成章,是个谈心的好对象。”   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变近,张良下意识低头,避开眼神撞击,“也只有韩兄这么觉得了。”   “怎么?你觉得自己哪里说话不好?”韩非仔细望着他,星眸流转,万里江山也融化在那双眼眸里。   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张良觉得两个人的姿势有些亲密,于是伸手一推,轻轻拉开他们的距离,“韩兄出生王室,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收敛一些,要是被人抓住把柄,到大王面前参你一本,子房可就成罪人了。”   韩非放开手,无辜地左右望了望,喃喃自问:“嗯?谁在看么?”   张良的表情略微局促,“大街上都是人,万一碰上那些想为难韩兄的呢?”   “说了半天,原来子房是关心我啊?”韩非洋洋得意,眉尾也随着上扬,“你放心,以后若要与你亲近,为兄铁定找个没人的地方。”   “韩兄!”张良微恼。   韩非耸了耸肩,企图把话圆回来,“我说笑的,别当真。”   张良鼓了鼓腮帮,拉着缰绳,径直朝九重楼走去。   韩非忧愁地拍了拍踏雪的鬃毛,呢喃道:“看吧,又失败了,你可得抓住隔壁那匹‘生莲’,别学我。”   踏雪十分不屑地打了个响鼻,表示拿下生莲不在话下,让韩非管好自己。   九钟楼外,人声鼎沸。   朱红色的木门前面放置了一张棋盘,立在十二级台阶之上。黑白的棋子交错落在棋盘间,外行人只涌上前看看热闹,内行人才看得出,黑子已经将白子逼到角落,棋局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结束。   “诸位安静。”一旁的门童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我家主人说了,能解白棋之困者,方可入楼。”   人群中立即有人问:“楼主可有说,怎么才算解困?”   门童答:“诸位落子之后,我家主人自会评判。”   “可有时限?”   “没有。”   也有人质疑,“这白棋分明已经是瓮中之鳖,怎可能还有回转的余地?”   “我家主人说了,自有智者能够洞悉棋局真谛。”   有人不满:“使用轩辕剑的必定是习武之人,拿个文人的玩意儿出来糊弄我们是什么意思?”   门童恭谨地拱手,“轩辕剑乃上古神剑,神剑认主,并非只认武者。且又说了,智者能解棋局,自然也能解人生迷局,待诸位有能参悟一二的,我家主人自会细细说明。”   门外一左一右立了两个持刀的人,直挺挺的宛如劲松。容貌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穿着白衣,一个披着墨袍,面目表情地平视前方,岿然不动。想来,应该是以防有人强闯。   看这架势,九钟楼这次应该是动真格的了。   九钟楼的主人,名为“东皇释”,行踪不定,脸上总戴着一张八卦图样的面具,从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   韩非与张良双双立在人群里,听门童说了半天。韩非用手肘戳了戳张良,轻声道:“看来东皇释是遇到麻烦了,所以才想出这一招,发求助帖。”   张良没有明白,“求助帖?”   韩非点头,“棋局就是帖子,谁拿到了谁便进去会见他。若解答出来了,估计才能拿到轩辕剑。换句话说,轩辕剑其实算是报酬。”   张良点点头,不过也生了疑惑:“传闻中,若谁得到了轩辕剑便可所向披靡,这东皇释坐拥稀世珍宝,竟也有困惑?”   “活着便会有困惑,地位越高,烦扰也会越多。”韩非顿了顿,又道,“譬如,子房想韬光伏翼,相国大人却想让你外露锋芒,一样的道理。”   张良万分讶异,嗖地抬眼,“韩兄?!”   他怎知他心中所想?   韩非曲起食指尖敲了敲眼眶,“你认识我才几岁?想什么我怎么会不清楚?”   张良彼时虽也成长不少,但毕竟只有十七,伪装情绪的水平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有时候会不自知地卸下防备。韩非真真切切看在眼里,每次都不说破——因为他觉得老是佯装成熟的张良十分可爱。   张良质疑他,“可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些。”   “是么?”韩非调笑着望着他,“那或许你我心有灵犀。”   张良嘴角一抽,“韩兄,心有灵犀不是这么用的......”   韩非煞有介事地问:“那要如何用?”   张良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心有灵犀’是用来形容情人之间的话,意思是说两个人爱情浓烈,心意相通。”   韩非深深望着他,声音柔软:“对,是这样没错。”   张良接到他的眼神,迟钝了片刻,然后像是被针扎了一样,陡然把眼神调开,指着门前的棋盘,“这,这个棋局,韩兄有解吗?”   韩非也不再调侃,回头望向棋盘,神情变得严肃,琢磨了一会儿,道:“不好解,不对,可以说是无解。”   张良抬头望了眼楼顶,整座九钟楼都透着神秘的庄严,感慨道:“东皇释,没准是一位技艺超群的棋圣。”   小半个时辰过去,不断有人上去尝试,每落一子,门童就在布帛做的棋谱上点一下,然后跑上阁楼,呈给东皇释。不出半炷香又会跑下来,一面对落子之人致歉,一面流露遗憾。   接近晌午,人群逐渐稀疏,十二级台阶之下,松松散散的只剩下几个人。   韩非紧皱眉头,端详着一尘不变都棋盘,“黑白两方角逐到这个地步,本应瓜熟蒂落,生死已成定局。白子虽然想寻找机遇绝处逢生,但它的棋眼已经被堵了个七七八八,能够发展的活棋也几乎被断了后路。想反败为胜,根本没可能。”   张良的眉毛也逐渐拧起,思索了许久,还是没找出能够解救的落点。   韩非见他不语,侧首问:“你可有想法?”   张良摇头,“子房惭愧。”   韩非想了想,问:“你和相国大人,谁的棋艺更高一筹?”   张良道:“平时下棋的时候,祖父都会让着我。”   韩非眼眸一弯,“也就是说,他下不过你咯?”   张良为人谦逊,不习惯“我高你低”的说法,于是只好道:“子房只是运气比较好。”   韩非曲起食指,在他额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失笑道:“你呀......”   然后回首,望向台阶上,笔直站在一旁的门童,思忖道:“相国大人当年打遍新郑城,棋盘上也没遇到过对手,你现在已经在他之上了。若你都没办法,那估计也无人能解。”他摩擦着下巴思索,“只是......东皇释布出一局死棋,究竟是何用意?”   正午阳光渐盛,活生生烤出一层汗水,黏在衣领上有些不舒服。守在上面的门童也出了一层细汗,一个小厮躬着身子把汗巾递给他,仔细擦拭了两下,又拿了下去。   张良百思不得其解,东皇释为何要布棋?韩非明明不会武功,却为何对轩辕剑如此痴迷?以及,韩非这个阔别重逢的故人,为何对他了如指掌?   种种思绪,搅得他脑子里一团混乱。   直到韩非对他打了个响指,得意洋洋道:“我有办法。”   张良惊且喜,“真的?!”   韩非点了点头,提出推测,“你有没有想过,东皇释本来的目的,就不是想让我们开出活的棋路呢?”   张良茫然,“不想让我们开出活的棋路?子房不明白。”   韩非唇角微扬,“跟我来。”   两人径直跨上台阶,在棋盘面前停下。   门童的表情已经没有什么波澜,只淡淡问:“二位可是找到了破解的办法?”   韩非笑道:“在下不才,想献一下丑。”   “阁下是今天第四十八位想尝试的。”   韩非十分笃定,“也是最后一位。”   门童微愕,抬手朝棋盘一展,“请。”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有人喜欢九公子的吗? 第30章 轩辕剑(三)   韩非上下打量了一番棋局,然后没有半丝犹豫,抬手,把上面的棋子一颗一颗都捡了出来,接着“哗啦”一拨,悉数扔进棋盒。   张良震惊,“韩兄!”   门童也脸色发白,连忙上来阻止他,“阁下请住手!”   韩非仍旧不停,气定神闲地继续捡,一边捡一边慢悠悠地说:“你去告诉东皇释,我喜欢喝城南刘记的杏花酒,待会儿接待我时,记得备上一壶。”   门童觉得他不可理喻,颤着手指怒斥:“你这人简直痴心妄想!你破坏了我家主人的棋局,还想让他接待你?”   韩非不理会他的指责,动作一直没停下,待棋盘上光滑如镜,才徐徐看向门童,指了指空荡荡的棋盘,“死局我已经解开了,若他不满意,便让人把所有的棋子复盘,我可以接着来。”   门童连连跺脚,“你!这棋子足有三百多个,怎可能全部复原?!”   韩非笑了笑,不慎在意,“你先去回禀你家主子,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我的解法,他断然满意。”   门童收了指责,愣了愣,将信将疑地折回去,提着衣裳下摆,哒哒哒跑上楼。   檐角的影子投上韩非面容,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那一半,儒雅慵懒,眉如墨,眼如画。连两鬓的青丝也泛着光辉,何等风流倜傥的绝世公子。然则,暗的那一半,阴沉深邃,眉如剑,眼如刀,晕在阴影里的神色如冬日寒光,凌厉尖锐。   这委实,不像同一个人。   张良这样想着,感慨影子的力量真是神奇,竟能让玉树临风之人染上狠戾之气。   韩非解这局棋解得很妙。   有题面才会有答案,如今题面没了,问题也迎刃而解。韩非在桑海待了十年,被海风刮的这些岁月,他的思想也比韩国人超前很多。他说,“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这句话虽然是说国君的喜好会影响百姓。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事情有一万个“果”,只因它有一万个“因”。要想这盘棋脱离“死局”这个果,只用让它摆脱“布棋”这个因。   所以,无棋便无局。   虽然道理有超脱现实的倾向,带了一点浪漫主义的思想,但面对一盘死棋,这确实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唯一办法。   张良许久才明白过来韩非的巧妙,不禁感慨:“韩兄才智过人,子房万分敬佩!”   他发现,韩非认真起来,跟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有时候感觉他是轻浮的纨绔子弟,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有时候,却又觉着他是指点江山的睿智学者,仿佛千军万马都掌握在手。   他觉着,韩非好像变了,他不单单是幼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兄长,永远都是“子房”“子房”地亲切叫他。韩非变得更加复杂,准确来说,是性格和思想更加成熟。无论是笑着,还是沉默着,那看似放荡不羁的面容背后,是常人读不清楚的情绪。   想必这些年独自在外,他断然承受了许多悲苦,许多磨难,但这些他永远都不会提及,只是付之一笑,云淡风轻。   “你们是第一个能够进九钟楼的外人。”一炷香后,门童将韩非和张良请到楼中。   九钟楼里面的设计尤其雅致,酒红色的推拉木门,鹅黄的纸窗,平滑的地板在阳光的铺洒之下,总透着高贵的端庄。每一寸地板都是工匠精心打磨过的,厚度,长度,甚至是上面的纹路,都是仔细把量过的恰到好处。   韩非的脚步不由得变慢,赞叹道:“如此巧夺天工的布局,足以媲美王宫。”   空旷的建筑里,平淡的一句话都有回音。   门童把腰弯得更低,“九公子谬赞,我家主人淡泊名誉,他的意思是,九钟楼远离庙堂,不足王宫十分之一。”   韩非把手放上楼梯的扶手,上下抚摸了两下,道:“君子矜而不争。东皇先生虚怀若谷,实乃心胸宽广者也。”感慨之后,又想起今天放出轩辕剑背后的目的,疑惑随之而来。   “我委实好奇,这样的人物,究竟有何困惑?”   门童一路引着他们上楼,在最后一层停下,抬手往顶层的一排隔间一指,“这顶楼一共东南西北四面,每一面各有十厢房,一共四十厢,我家主人就在其中的一厢里面。九公子,您请吧。”   张良抬头一望,只见四个方向隔间的推拉木门都紧闭着,安静肃然,在暖辉下异常庄重。每个方向的排头都悬了一块朱红色的木牌,分别写着“朱雀”、“玄武”、“青龙”、“白虎”。每个神兽那一排的十厢房又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命名,每扇门的做工都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差别。   四十厢房选一厢......   韩非额角滴下一滴冷汗,“这些房间可有讲究?”   门童点头,双手规矩地收到腹前,“我家主人信缘,如若九公子能打开正确的那一扇,便可见到他。如若不能,那便证明您不是他等候的人,请回吧。”   韩非又不死心地问门童:“有提示么?”   “没有。”   “那我换个问法,你家主人喜欢四大神兽的哪一个?”   “都喜欢。”   大厅角落的青铜鹤亭亭立着,嘴角高高上扬,仿佛在无声嘲笑着谁。   韩非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八”,苦恼地看向张良,“子房,这可难到我了!”   张良抿唇,琢磨了片刻,露出洞悉全局的表情,轻松笑道:“是么?我倒是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韩非喜上眉梢,两步靠近他,“子房就是子房!说说看。”   “其实很简单。”张良气定神闲地看向门童,“因为东皇先生那厢房的门牌,挂反了。”   门童惊讶万分地望向“朱甲”门,发现门牌并未挂反。顿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大悟,明白中了张良的计谋,但却为时已晚。他的目光线路已经被韩非张良二人捕捉得一清二楚。   张良得意地冲韩非笑了笑,“东皇先生在朱甲门,韩兄请吧。”   韩非被他的聪敏折服,“子房,看来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张良腼腆垂首,“方才跟韩兄学的,不过学到点皮毛而已。”   门童气鼓鼓地努嘴,“你作弊!”   韩非抬手否决,“诶?我们一没偷问,二没进去厢房偷窥,如何能说作弊呢?再者说......”他环视了一圈周围,连空气也是静谧的,“九钟楼在四海之内向来地位崇高,而且东皇先生又以风雅之士自居。你长期伺候在先生身侧,也应当有‘大变将至,面不改色’的觉悟,不是么?我贤弟方才通过观察你的神色推断出答案,正大光明,无处不妥,你自己没有瞒住,反而怪我们?”   门童理亏,除了哼哼就只有一句:“你胡说!”   韩非看着他鼓成包子的脸,想起小时候张良因从秋千上摔下来,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还是觉得他们家子房更可爱。偷偷斜眼过去看那人,没想到竟然在捂嘴偷笑,心里也不免欢愉了几分。   正打算说什么,厢房里蓦然传出一阵低沉的声音:“小墨,请先生上来。”   一句话在偌大的屋宇内穿荡了几个来回。   “小墨”正是那门童。他本想理论几句,没料到自家主子倒还很看好韩非,于是半不情愿地俯身,“阁下请吧。”   然后戒备地看向张良,“不过主子有个习惯,每次只回见一个人。这个约定可是一直在的,我可没有胡诌!”   张良本身对那轩辕剑也不是很向往,今日跟韩非出来走的这一遭已经让他受益匪浅,于是坦然地后退一步,“无妨,棋局是韩兄解开的,理应是韩兄上去。”   韩非本来也不希望他家子房跟一个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于是朝张良点头,“既如此,你在下面稍等一会儿,若我半个时辰还没出来,你便先行回去,省得相国大人责备。”   张良嗯了一声,浅浅一笑,“韩兄不必挂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是先上去罢,莫让先生久等。”   韩非迈上木质的阶梯,拉开朱甲厢房的门,一个带着八卦面具的男人正席地坐在矮桌边,桌上一壶杏花酒正散着浓浓醇香。   待他拉上木门之后,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小墨终于开口,只是与先前的嫌弃不同,此时的他,眼睛里充溢着崇敬,“你,你是相国家的人哇?!”   张良颔首,“正是,在下张良,字子房。”   小墨兴奋地一蹦,“我听说过你,你的祖父!他是大忠臣,可厉害了!”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怕吵到阁楼上的主人,于是朝楼下指了指,“我们下去说吧?”   张良没想到居然会在外面碰到张开地的小粉丝,心里还有点惊奇,于是随和点头,“当然。”   小墨的性格与若离有些相像,只不过在大场合上比若离能够撑起场面,私下才会暴露话痨本质。当日,张良与第一次见面的小墨交谈了一下午,期间九钟楼开饭,小墨还帮张良也打了一份。张良虽然平日里锦衣玉食,但好歹在苍山吃过几年苦,也不讲究,跟几个下人坐着一张圆桌子,你一言我一语地秉茶闲谈。   他发现九钟楼的人其实挺有意思,表面看着十分严肃,但关上门吃饭的时候却和寻常百姓无异,有说有笑,并没有架子。   自然,他们之间没有屏障,也是因为张良没有架子。   白日西斜,时间竟也悄悄溜过。   韩非从朱甲门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沉了一半了。张良在门外候着,见他面色有些疲惫,便上前询问:“韩兄,与先生交谈得可还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上最长的路,就是我们子房的套路。 第31章 冤家路窄(一)   韩非从朱甲门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沉了一半。张良在门外候着,见他面色有些疲惫,便上前询问:“与先生交谈得可还顺利?”   他没问交谈了些什么内容,只问顺不顺利。因为他觉着这是韩非和东皇释两人的隐私,但凡韩非没有主动与他讲述,他都不会去窥探。这是张家一直有的规矩,也是起码的礼数。   韩非从身后取出被锦盒包裹好的轩辕剑,眉眼染了笑意,“在这儿呢。”   张良欢欣不已,“恭喜韩兄如愿以偿!”   韩非摇了摇食指,“不仅如此。”   张良疑惑,“嗯?还有什么?”   韩非一手抱着剑盒,一手伸进衣襟,掏出一块颜色纯正的白玉笔搁,“还有这个。”   他们今日本是出来买笔搁的,结果没想到在东皇释这里耽误了这么久。方才他送了东皇释三个锦囊,想着九钟楼宝物众多,于是也厚着脸皮要了一只笔搁。   其实张良早把这茬忘了,若不是韩非提醒,他真要两手空空地回去。有些错愕地接过那块雕琢得精细的小小白玉,欣喜道:“有劳韩兄挂记着,若不是你,子房还当真忘了。”   “当然记着。”韩非话里有话,“只要是子房,我断然一个字都不会忘。”   张良长长地哦了一声,眼中闪过顽皮,“那韩兄可还记得,小时候管我借过半两银子的事情?”   韩非一凛,“啊......啊!”佯装什么都不知道,“有这事儿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张良忍住笑意,“你不是说只要是子房,你一个字都不会忘的么?”   “这,这个......”韩非一时无言以对。   张良只是开个玩笑,并没有真的计较,于是留出一个台阶。只见他宝贝万分地把笔搁放进怀里,确定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才放心地笑着,“不过,这只笔搁是块不错的好东西,子房就学一回赌坊的恶霸,把当年的半两银子利滚利,权当韩兄拿这个抵了。”   韩非一愣,遂爽朗点头,“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两人并肩,欢笑着离去。   那时,身为王孙的,大名鼎鼎的韩国九公子过生辰,想要礼物,又拉不下脸来问张良,于是胡乱编了个理由,问张良“借”了半两银子,自己跑去买了个酒囊,兀自地把它当作生辰贺礼。自此再不离身。   这事,张良一直不知晓。   九钟楼在新郑西边比较偏僻的地方,离王宫也有十几条街的距离。两人策马回去,便一路见证着万家灯火逐渐亮起,街道上也染了橙黄的颜色。   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夜色渐渐浓了,路上的行人也随之减少,灯火暗淡了好一些,甚至有些冷清。   韩非迎着微凉的晚风,突然生了一番别样的心思,假装咳了咳,“子房,你冷吗?”   张良平心而论,“不冷。”   “哦......”韩非悻悻垂头,心中又生一计,“我冷,可否把手借我暖一暖?”   “好啊。”张良把缰绳往旁边一引,靠近韩非,将手伸过去。   韩非心花怒放地拽着那只手,只觉得张良的皮肤细如丝绸,滑滑的嫩嫩的,让他整个人就像飘漾在暖洋里,心情舒畅。   然而张良的下一句话,就把他嗖地拉回惨痛现实。   “韩兄,你的手比我暖和。”   半空有一只黑色的乌鸦飞过,留下一串嘹亮的嘲笑。   韩非汗颜,“我......内体寒。”   张良莞尔,“哦,我倒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   韩非想接着说两句笑话缓解尴尬,结果嗅到空气里的一丝血腥味,心中警铃大响!   夜空静谧,天上的白月在淡薄的乌云之中若隐若现。新郑的夜晚并不太平,尤其是离王宫还有几条街道的小巷,连路边没有收回去的小摊都泛着阴森的寒光。   “子房,你感觉到了么?”韩非谨慎地问。   张良的直觉一向比较敏感,“嗯。”望向前方幽深的黑暗街道,眉眼之间多了一丝凌厉,又道,“杀气!”   四周乍寒,周围的鸟群散了个干净。   这句话刚落地,前方的迷雾中便逐渐显现出一个人。那人声音粗犷,一面往前走,一面沉着嗓门说:“本将军只以为习武之人会对环境很敏感,没想到九公子和张良公子虽然是文人,内力,却不同凡响。”   此人正是姬无夜,仍旧是常年不变的那一身盔甲,飞扬跋扈,脸上的刀疤在黑夜里看不清楚,但是那双猎户的眼神,却比刀疤还要骇人几分。   韩非眉头一沉,放开张良的手,驾马往前了两步,把他护在身后。佯装无事地跟姬无夜说起官场话,“非没有什么内力,只是将军的气场太过强大,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姬无夜身后的两个随从也逐渐现身,都是神情自若的样子,仿佛人命在他们手中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姬无夜不屑地哧了一声,“是吗?既然二位没有武功,那新郑城的夜路,恐怕,还是走不得。”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十分可怕。都说“夜路走多了会遇到鬼”,若真遇到了,后果无非两种,一是脱离险境,二是,自己也变成鬼。而碰到姬无夜这样的恶鬼,再加上他身后那两个武功高强的杀手,若想全身而退,那委实是比登天还难的一件事。   韩非知道已经深陷不利,于是强扯了一个笑,“大将军说的是,非今日同子房出来游玩忘记了时间,所以现在趁着夜色不晚,得赶紧回去。”   姬无夜并不打算放人,“九公子最近,仿佛和这张家子房走得很近?”   韩非顿了顿,“大将军耳听八方,看样子对韩非的行踪,也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谈不上,只是一来二去的人多了,总会惹人留意。九公子,恕本将军直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姬无夜若有所思地看了张良一眼,“听说张大人已经物色好相位的继承人了,莫不是,就是眼前的这位?”   张良对姬无夜一直怀恨在心,当初西门厌前脚一走,他后脚就破门而入,无时无刻不想把张家置之死地。让他不得不在离别西门厌的沉痛中化作强弩之末,硬撑着隐瞒过去。   换在旁人,他就算再厌恶也会说两句客套话,但对于姬无夜,他是万万不会的。于是半垂下脑袋,慢声道:“子房至今未听祖父说过继承人的事情,望将军莫要捕风捉影。”   “张良......本将军记得你,是有点公子脾气。”姬无夜仰天笑了两声,“本将军只是善意地提醒你,莫要因为年纪小被人骗了。你现在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高,有的人结交你,没准只是看重你的地位,和你背后的家族。”   这是一道很拙劣的离间计,暗指韩非与张良结交别有用心。这招对刚认识不久的人或许有用,但是张良与韩非打小就相识,要有其他的用心早有了,何必等到现在?   况且张良又不是傻子,跟着张开地好几年了,真心相待和假意敷衍他岂会分辨不出?   “将军多虑了,在下与九公子结交,只谈文学常理,不问国事。”   姬无夜没有发怒,只是像看小孩一样注视着张良,仿佛真心为张家开心一般,“嗯,生了一副伶牙俐齿,是个做官的好苗子。”   明明说着宽心的话,那双眼睛却如同利剑般的锋利,恨不得把张良脸上刺穿几个窟窿。   “只是苗子再好,也是做文官的料。天晚了,厉鬼也多出没,张公子没有武功,还是在府上待着比较好。跑出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张大人找谁说理去?”   韩非处事要比张良成熟一些,他知道针锋相对并捞不到什么好处,所以仍旧假笑着上前,“将军所言极是。非这便带子房回去。否则,父王和相国大人会挂心。”   不得已之下,搬出韩王和张开地,提醒姬无夜,他和张良都是王孙贵族,不能被轻易动歪心思。   这话丢出去之后,见姬无夜并没有回应,于是一并拽着张良的缰绳,轻踢了一下马肚子,照着正常的速度朝前面走。心中像是擂了几百口鼓,咚咚敲个不停。   风中不知何时飘了一片落叶,飞旋落到地上,被马蹄碾过,发出“嚓”的一声巨响。   空气像是绷紧的弓弦,马上就会断裂一般。   “站住。”姬无夜慵懒地一唤,他这份慵懒,是常年的权利堆积出来的。有一股对苍生的傲视,在他眼里,人命不过如此。   韩非一凛,声音变冷了好几度,半回首问:“将军还有何嘱咐?”   姬无夜此次亲自出马,断然是有让他觉得值当的东西。只见他盯着韩非背后,用布帛包裹起来的剑盒,虎视眈眈道:“九公子今日在东皇释那里得了一样宝贝,本将军好奇,想一探究竟。”   果然,来者不善。   “大将军,此话何意?”韩非脸上做出来的轻松之态终于消失,眼角下垂,眸子里装满了戒备。   姬无夜脸上闪过杀气,“我的意思是,轩辕剑和你们的命,选一个。”   张良望向韩非的背影,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担忧不已,“韩兄......”   作者有话要说:   姬无夜来搞事了......害怕嗷—— 第32章 冤家路窄(二)   狂风卷石,流沙和石砾夹杂着在地上腾了一个圈。   韩非眉头下沉,微微颔首,“大将军,韩非虽然不才,却是堂堂王孙,子房也是相国后人。你要清楚,你这句话,可是大逆不道。”   “九公子哪里话?本将军只是想借轩辕剑一睹真容,何处大逆,何处不道了?”   说是“借”,其实就是肉包子打狗的买卖,羊肉进了老虎的血盆大口,就不可能再让它吐出来。   “若我不给呢?”   姬无夜既然亲自出马,当然已经把退路想好,“新郑最近总是有盗贼出没,九公子和张公子在夜游时不慎碰到,命亡当场。我想,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吧?”   “的确不会惹人起疑。”韩非权衡片刻之后,转了转眼珠子,“如此看来,这轩辕剑是不给不行了?”   姬无夜抹了一把胡须,稳操胜券道:“本将军相信,孰轻孰重,九公子衡量得清楚。”   胸口似有一万匹马脱缰跑过,震得耳膜也发麻。   “自然。将军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非自然也明白。”韩非旋身下马,取下背后的长条布包,平举到胸前,“请将军,笑纳。”   “韩兄!”张良高声一呼,企图唤回韩非,一想到韩非费尽心力才得到的宝物,居然就要这样便宜给姬无夜,他心里就一千个不愿意。   韩非回头看他,“子房,君子胸容鸿鹄,慷慨以赠,莫要小家子气。”语罢,径直停在姬无夜跟前,双手托着轩辕剑的布包,“宝剑配英雄,将军,请。”   姬无夜本以为韩非会纠结一会儿,没想到这么豪爽,于是十分满意地看了一眼韩非身后的张良,“还是九公子识时务。”   韩非一圈一圈把布条拆下来,玄黑色的木匣子逐渐露出,匣子边缘镶了琥珀色的图腾,那图案是韩国从未出现过的,大约来自北域。匣子的正上方镌刻了两只眼睛,一黑一白,一睁一闭。闭上的那只不用多说,反而睁开的那只,眼神阴森,恍若厉鬼,能看穿无间地狱。   姬无夜很是欣喜,放松了警惕,啪嗒打开匣盖。   “呃!”   匣子内陡然闪出耀眼白光,让他下意识闭眼。   然而,再睁开时,脖子上已经横了一把剑,锋利异常。而方才手上沉重的剑匣子,也哐当应声落地。   顺着锋利剑刃看去,白月在上面流连出一串刺骨的光辉,韩非正握着剑柄,两眼直直盯着姬无夜。   电光火石之间,主动权已经换了主人。   韩非的神情蓦然严肃,眼眸里多了几分戾气,宛如刑场上的红差,“大将军,您久征沙场,应当知晓‘一招落错,满盘皆输’的道理。”   他知道自己硬拼不过姬无夜,所以从一开始,便计划着方才白光乍现的机会。   轩辕剑是神剑,它既然认定了韩非这个主人,那除了韩非之外的任何一个打开剑匣,它都会反抗。   这是东皇释告诉他的,他同时也告诫他,千万不要随意把剑匣交给他人。   身后的张良也从错愕中回神,望着韩非坚定的挺拔身影,心里生出几分佩服。若韩非真顺着方才的趋势交出轩辕剑,那他才是真的失望。堂堂七尺男儿,最珍贵的就是一副铁铮铮的傲骨。越是在乱世,这东西越不能丢。否则苟活成蝼蚁,连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不屑为之。   姬无夜本来身居上风,转瞬间却成被动,心中恼怒,“九公子,你手无缚鸡之力,你可知道,你的剑,指的是谁?”   “知道。”   姬无夜的鼻孔怒张,“想必你也知道,你正在做一件多危险的事了?”   “知道。”韩非这次没有停顿,在姬无夜下一句话之前开了口,“不过非更知道,若今天把轩辕剑双手奉给你,日后我的公子身份就是一个虚名。那样,岂不更危险?”   今日为求太平奉上轩辕剑,保不准明日会为求太平,奉上手中权势,甚至是项上人头。   姬无夜不信韩非会真的一剑刺死他,于是朝左右一看,“还愣着干什么?”   左右两个随从立即如鬼魅一般冲上来,手中半仞长的匕首直指韩非面门。   寒风中飘飞的衣袂陡然顿住,地上的黑影清晰得吓人。   噔!   噔!   只听两声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带着杀气的匕首已经被格挡下来,两个随从也因此后退了十几步。   抬眼望去,只见韩非的身后,张良正拿两指抚摸剑身,手腕一抬,轻轻转了一个剑花,竖在身侧。   “想伤韩兄,恐怕没这么容易。”   轩辕剑有两柄,一柄较粗重,一柄较轻盈。韩非方才在电光火石之间抓了前者,剑匣子落到地上,张良也在闪身之间拾起后者。   “看来......我倒是轻敌了?”姬无夜冷笑两声,拳头咯咯作响,“我还没听说过,张家的小公子,居然会剑术。”   韩非把剑刃往他脖子里割了一点,血珠子顺着剑刃滑出,啪嗒滴了一滴在地上,“将军不要轻举妄动,若你肯放我二人返回相府王宫,我保证将军的人头,会一直系在脖颈上。”   “九公子。”姬无夜换上厉鬼的表情,蓄力的拳头已经开始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你是第一个,敢威胁我的人!”   一句话还没落地,姬无夜便腾然发力,内力砰地往外冲,将本来就没有武功的韩非逼退了好几步。   张良见情况不妙,赶紧回身出剑,挡住姬无夜的攻势,给韩非留下喘息的空间。   姬无夜也随身带着剑,他瞥了一眼瘦削的张良,冷冷一哼,“不自量力!”   足下一点,出剑。   张良沉腰往后一仰,再趁势旋身,剑锋直指姬无夜腰部。姬无夜早有防范,一个转身躲过攻势,剑尖在盔甲上划拉出一道痕迹。   “哼,有点儿意思。”姬无夜看了眼盔甲上的划痕,对蓄势待发的两个随从吩咐,“你们活捉韩非,这两个小子我要抓起来慢慢收拾!”   打斗瞬间就拉开,寒风在高空呼啸,似是鬼魂的哀嚎。听了让人胆寒。   韩非本不会武功,可轩辕剑握在手上,无端端就有一股力量,驱使他发起攻势。与两个随从交战,他并未居下风。   相较之下,张良这边就更加弱势。且不说姬无夜本来就武艺超群,是韩国百年来第一强将。那柄细长的轩辕剑并没有承认张良这个主人,他运起功来都十分吃力。   刀光如乍现的烟火,剑影似乱葬岗飘飞的幽魂。   姬无夜腾空一跃,将重剑在半空一抡,“呼”的一声响,两臂施力,从上而下,劈向张良面门。   张良躲闪不及,横抬利剑隔挡,内力憋在胸口却使不出来,力不从心之下,被姬无夜逼得节节后退。   两柄剑摩擦出火花,咔咔作响。姬无夜探出张良无力可施,于是打算速战速决。气沉丹田,运力准备最后一击。   “子房!”韩非在那两个随从的纠缠中无法脱身。   狂云怒吼,千骑奔腾。   光寒,剑落。   噔!   姬无夜的剑离张良只差一寸之时,被横空出来的另一柄利剑挡住。扁平的剑身刚刚挡住姬无夜的剑锋,火花时不时蹦出,彰示着主人非同凡响的力道。   这蓦然出现的人,正是韩非的暗卫。   韩非眉眼一喜,“好家伙,你可算来了!”   张良侧首望去,只见那人身穿墨色劲装,腰间一条暗蓝色腰带,面戴玄铁面具,头发高高束在脑后。看不到喜怒,感受不到悲乐,是一个像影子一样可怕的无声息的人。   “属下来迟。”虽说着话,但眼睛却动也不动地防范着姬无夜。   韩非脚下一点,利剑击破两个随从的攻势,脱身而出,“莫说客套话,先解决这烂摊子。”   暗卫闻言,再没有一丝停留,提剑冲向姬无夜。   韩非筋骨在以前冻伤过,方才的混战,冷汗已经爬满了额头。   张良上前搀扶住他,“韩兄,可有大碍?”   韩非摇头,“无碍。你呢?”   “我也是。”张良体会过姬无夜的武功,有些担忧道:“这位兄台能够应付吗?”   韩非纠正他,“他可不是什么‘兄台’。”韩非见到那男人的时候,心里扎扎实实松了一口气,“他是我的暗卫。你不用担心,他的武功很高,姬无夜讨不了甜头。”   张良将信将疑看过去,发觉这人功力委实浑厚,招式运转起来得心应手,沉重的巨剑在他手上仿若轻鞭。   只是......这些招式看上去略微眼熟。   那晚,姬无夜与韩非的暗卫勉强打成一个平手。而他带来的两个随从,也在张良与韩非的合力之下节节败退。   末了,韩非上前提醒了一句:“大将军,再打下去,你俩顶多是两败俱伤。你若带着伤势去上明日的早朝,被父王发现,你待如何解释?”   姬无夜权衡了片刻,心里也认为有理。于是撂下狠话,率着手下悻悻离去。   夜晚又恢复安静,西风刮过屋檐,发出呼啦的声音。   “啊!”   张良痛呼一声,手上的轩辕剑“噔”地掉到地上,反掌过来,掌心已经被赫然划出一条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   姬无夜内心OS:mmp!   (暗卫有点来头,猜猜猜…………) 第33章 张良卧病(一)   “子房!”韩非连忙跑过去。   张良有些错愕地望着手心,方才他好端端地握着剑,那圆滑的剑柄却陡然放出了一道蓝光,像利刃一般,径直划破肌理。   痛意还没有开始蔓延,只是不断涌出的鲜血看上去有点吓人。张良一时间是懵的。   韩非捧起他受伤的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按住伤口止血。   那时候没有纸巾,用水也不方便,所以寻常人的怀里都是揣着手帕的。待到用脏了,拿加了皂叶的水洗干净,再揣到怀里接着用。   张良的手很骨感,消瘦得皮包骨头,虽然十分耐看,但却只有小小的一只,完全被韩非的手掌覆盖。   他才明白,方才他使用了轩辕剑,而轩辕剑并没有承认他这个主人,所以才会以为被“冒犯”了,乃至于攻击他。   是了,传闻中,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才可一同使用轩辕剑。他与韩非虽然私交不错,但还没到心意相通的地步,还是不能妄动宝剑。   “韩兄,我没事,只是划破了一道口子。”以前在苍山,这样的伤很常见。   韩非抬眸看他,眉毛拧得厉害,“我有事。”   张良微微侧首,“你有何事?”   韩非下意识答:“你受伤,我心疼。”   张良一怔,似懂非懂,不确定这句话背后的意义,“韩兄......大抵是在说笑。”   韩非不像张良,生性含蓄,他更加直白。虽然顾着张良的思绪,不会一开始就完全暴露本心,但他已经在徐徐引导,让张良慢慢明白他的心意。   哼,那种文书里面,欲说还休的酸秀才才不是他的风格!   “子房,我跟你说过,我对你的每一个字,都不曾说笑。”   张良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蓦然想起消失在雨夜里的西门厌,那个已经在他生命里消失了好久好久,却从未在他记忆里淡去的人。   他抽出自己的手,沉思了半晌,“天不早了,我们当早些回去,以免旁人担心。”   韩非不由分说地撕下内衫的一块布料,把他的手拉回来,轻柔地包扎,“你回去上点药,睡觉的时候盖严实些,有伤必有寒,莫要着凉了。”   张良心里装着疑虑和愁思,点头,“是。”   韩非想了想,又道:“子房,为兄有时候说话不着边际,你若觉得奇怪,大可不用往心里去。不过,但凡你有什么想法,不论是对我,还是对我的话,都尽管讲与我听。我不喜欢我们之间有隔阂。”   张良听了,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子房记下了。”   一旁的暗卫见韩非包扎的手法并不娴熟,但碍于身份,并没有上前揭穿。只是从衣襟里掏出一瓶伤药,递给子房,“这药治创伤很灵。”   也没有尊称,也没打招呼,劈头盖脸直接上来这一句,让人觉得十分突兀。   还是韩非率先反应过来,笑着让张良接过,“卫七这人说话就这样,跟木头一样。子房你别见怪,以后见得多就好了。”   卫七?像木头一样?   张良把药瓶子放进怀里,侧首,直勾勾盯着那暗卫,“阁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卫七垂眸,看不到神情,“皮囊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粗,像磨刀石一般,冰冷又粗糙。   张良疑窦顿生,“阁下的声音......似乎也跟常人不大一样。听上去,像是故意作出来的。”   张良性格慢热,在陌生人面前一向话少。只是今日,有些奇怪。   韩非看出他的反常,问:“子房,有哪里不妥么?”   张良仍是盯着卫七,“韩兄,他是何时开始跟着你的?”   韩非如实回答:“约莫有半年了。那时我还在桑海,机缘巧合下与他相识。他的武功很高,若是参军定能拿个好军衔,但他无意于功名利禄,一心想跟随我。我便学了一回相千里马的伯乐,将他留下。”   张良又问:“果真是在桑海遇上的?”   韩非点头,“果真。”他见张良恨不得把韩七的面具盯一个洞,心里委实疑惑,“怎么了?”   张良终于收回眼神,叹了口粗气,“没有。我只是觉着他的身形很像我一位故人,但那故人去了西方,而桑海在极东之地。”张良的表情蓦然凄哀,手指不断摩擦着衣袖的布料,“况且......若是那故人回来了,不会不认识我。是我认错了。”   说着朝卫七拱手行礼,坦然一笑,“方才多有冒犯,望阁下莫要见怪。”   卫七颔首,藏在面具下的表情不自然了一瞬,“言重了。”   没错,声音也不一样,断然是认错了。   半空的星辰稀稀疏疏,闪烁了两下之后,被乌云挡在身后。   那晚,一场莫名其妙的意外,勾起了张良封存许久的思念。卧床躺到三更仍旧没有睡意,索性起身,推开窗户,抬头望向屋檐的角落。那无端端突出来的一块,像是把夜空劈了一条缝。   西门厌曾对他说:“以后睡觉的时候,别看檐角。”   但是张良就是个倔脾气,西门厌越让他不看,他越是忍不住。   他抬头,望着那个孤寂的檐角,觉得它十分可怜,在风吹雨打中沉默,永远都端着那一副面孔,空荡荡的,要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晚风很凉,张良的眼眸被凉意熏红,没有约束的头发飘飞在空气中,竟生出一股子忧愁。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想,不论西门厌是否有归来的那一日,他能平安,才是最好的。   那晚之后,张良病了。大抵是应了韩非那句“有伤必有寒”,他第二日没能下床,浑身滚烫。   古时候,医疗水平很不发达。人们把小病叫“疾”,大病才叫“病”。而发烧在寻常人眼中已经算是大病了。一个没调理好,便能烧死人。   “我睡了多久......”张良面色惨白,病怏怏地掀开滚烫的眼皮。   “已经两天了。”若离的两只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老爷给你换了好几个大夫,如果您今日还不醒,老爷就要进宫去请太医了。”   “那你快叫人去禀报祖父,省的他担心......”   若离点头,“嗯,已经去了。”然后忐忑地问,“公子,您现在觉着好些了吗?”。   张良仍旧躺着,吃力地眨了眨眼睛,气息很弱,“好些了......”   若离把他额头上的湿毛巾又换了一条,“可我觉得您没好,声音都哑成这样了!”   张良费了很大的气力,勉强勾出一个浅笑,气若游丝,“会好的,这病不重,吃药就能好。”   说着说着,若离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可是......若离怕您不能好......若离不能没有你......”   “别哭......”张良抬手想给他擦眼泪,手抬到一半却脱力垂下来,“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若离瞧了眼他干起皮的嘴唇,“公子,若离喂您喝点粥吧,您两日没有进食了。”   张良眨眼的动作变缓了几分,“我不饿。”   “那,喝点水吧?”   “不渴......”   若离还要劝诫什么,韩非蓦然推门而入,“不渴也要喝,不然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张良循声望去,“......韩兄?”   少顷,张良在韩非的劝说之下,终于肯开口饮水。病来如山倒,他咀嚼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拒绝了白粥。   “子房真不听话。”韩非半埋怨地说。   张良虚弱地望着他,声音很轻,“我实在没有气力吃粥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韩非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替他掖实,棉被在他单薄的身子上越发显得厚重,“那日你受了伤,我不是让你注意别受凉么?”   张良的眼神黯淡了一些,“是。”   “听人说,你还起来看夜景?”   “是。”   “为何?”韩非不解,在他印象里,张良不是会拿身子开玩笑的人,何况那日发生的事情很多,断然身心疲惫,怎还会有闲情逸致去赏夜景。   只有一个解释——张良当时怀的,根本不是闲情逸致。   大约是病了,脑袋也沉闷闷的,张良把真心话一咕噜都说了出来,“子房想厌师兄。”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六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凝聚成的这两行清泪,承载了少年太多的心事。   韩非心中警铃大响,“厌师兄?那是谁?”   张良想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天空,却发现窗轩紧闭,“一个离开了两年,我却觉得,他离开了两百年的人......”   他曾经为了想保护韩非,去了苍山学剑。却在学剑的时候碰到西门厌。那个人生性冷漠,却独独敲开了他的心房。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正常的水平是三天码一章,所以日更这么多天,你们也知道我提前多久准备了吧?   好吧其实我是想说....................我的存稿快完了,马上不能日更,希望小可爱们不要嫌弃抛弃我嗷———— 第34章 张良卧病(二)   韩非见张良虚弱,没有继续问下去。但他知道,这个所谓的“厌师兄”,是他的敌人。   退出房间之后,他即刻折身去询问若离。若离常年伺候张良,自然感情深厚。譬如这次张良陡然病重,他的眼泪就一刻也没干过,一直跪在角落里乞求菩萨保佑他家公子。但由于他没怎么见过西门厌,所以并不十分了解,但他也能够明白在张良眼中,西门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乃至于在西门厌离开之后,他恍惚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没有边际的痛苦中走出来。   韩非听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滋味。沉默了好半晌,蓦然问:“你家公子这些年,可说过思念我?”   若离老实点头,“自然是有的。公子还说,庭院里的那棵梨花树会让他觉得,离开的人并没有走远,指不定哪一日,就会回来。”   虽然这句话其实是在说西门厌,但韩非听了,却乐观地嘴角一扬,“这就够了!”   当年他与张良在树下分别,如今睹物思人,不可能没有他的份。   起身欲走,准备回王宫想一个对策,却被若离一把拦住。   “嗯?还有何事?”韩非好整以暇地问。   若离咬了咬下唇,有些羞赧,“你,你是不是红莲殿下的兄长?”   “不错。”   “那,那你可不可以让她出来玩玩?她已经十天没来了!”   韩非瞧着他通红的耳朵,明白了个中缘由,眉眼变得柔和,解释道:“她这两日在学一个舞蹈,练习得比较勤,应该没时间。不过我会转告她,一得了空,不用我接,她自己都会溜出来。”   若离眼睛一亮,脆声应道:“好嘞!”   张良房中,寂静冷清。空气里的药味迟迟散不去,仿佛渗进了血液里。偏偏怕寒气再次入体,恶化张良的病情,窗户是一直紧闭着的。镂空熏炉散发的气味也盖不住沉重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病床上的人沉睡在梦里,似是梦到了什么让他开心又难过的事情。眉头轻皱,嘴里喃喃道:   “厌师兄,子房没听你的话......偷看檐角,生病了。”   在一片混白的梦里,有个人轻轻探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然后深深叹气。将冰凉的宽大手掌放在他额头,待手温被额头贴暖了,又离去半柱香,回来时,又是冰冷的温度。让张良觉得尤其舒服,仿佛火山一样的身体终于寻到了清凉的泉水,飘漾在幸福的柔波里。   一切病痛都抽身而去,遥远的水天一线处,有个少年在水上舞剑。他的身影颀长,剑法行云流水,在缓缓初升的朝阳之下,剑光与碧水共成一色。美好得不可方物。   那少年正是西门厌,他一袭墨衣,头发高高束在脑后,淡然回首,“师父新教的招式,你学会了么?”   仍是高傲的冷漠模样。   张良痴痴望着,唇畔生花,“太难了,子房不会。”   西门厌把剑竖在身后,对张良摊出手掌,道:“过来,我教你。”   张良欣喜地跑过去,脚步声如鼓点一般欢快,鞋子踏在水面上,溅起几滴愉悦的水滴。   两人同向而立,共持一把宝剑。张良的后背贴着西门厌的胸膛,温热的温度透着衣料传来。水流化作柔波,徐徐在手腕间流转。远处,不知谁家的屋檐挂了风铃,清风拂过,留下一段清脆乐章。   张良沉睡在美梦里,恍若破茧而出的轻蝶,游离在绿丛百花之中,连呼吸都是欢畅的。   有入梦的那一刻,就有梦醒的那一分。梦中人,幻中景,都是白日心思的衍生者,镜花水月,做不得真。是梦就要醒,但做一个美梦,有时候,却比十帖药还管用。   次日,不小心在伺候张良时“睡着”的若离终于在鸟鸣声中苏醒,迷糊着揉了揉眼睛,掀开眼皮的第一瞬间就活生生愣住。   “公,公子?”错愕地望着已经靠坐在床头的张良。   张良的脸色虽然还是惨白的,但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气,浅浅一笑,“我饿了,帮我端一碗粥来。”   柔软的头发没有约束地披垂在身后,有几缕顺着额头垂在前面,轻轻贴着脸颊,衬得张良安静又美好。   经过好几天的忐忑与等待,若离早就在崩溃边缘,生怕他家公子一睡不醒。眼泪在眶里打转,感激涕零地捧着自家的小拳头,无比珍重地点头,“好嘞!”   ..........分割线..........   张良的风寒日渐好转,约莫五日之后,终于得以出房走动,本以为迎接他的是初夏清风。然则,清风没有,却砸来一个噩耗——韩非被禁足了。   起因仍旧是轩辕剑。   在姬无夜悻悻离去的那个晚上,韩非送张良回府,离别时分,曾经吐露过疑惑。   “子房,你可知姬无夜为何亲自出动?”   当时张良没有察觉到异样,“可能他太渴求轩辕剑。”   韩非摇头,“即便轩辕剑是绝世宝剑,但我们两个处理起来并不棘手,他为何要亲自出动?最后,还放我们走?”   是了,就算卫七的武功高强,但姬无夜好歹也是韩国百年难遇的强将,如若真要出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何况他还带了两个侍卫?即便是受了伤,隔日在早朝上被发现,也可以随便找个“府邸遭了刺客”的借口,几句话便能糊弄过去。   如今的状况,气势汹汹找韩非麻烦之后又一下子收手,倒像是......故意要打给谁看一般。   张良垂首想了想,无果,“子房不知。”   韩非的剑眉锁深了几分,抬头望了眼漆黑的夜,叹道:“我一时也想不出理由,待过两日,没准能知道。”   没想几日过去,果真出了祸端。   姬无夜在早朝时斥责韩非强抢轩辕剑,还趁夜深人静大打出手,夺走他的心上宝物。   颠倒的是非被他加上油醋,说得有模有样,再加上当天的打斗恰好被几个百姓看见,一并叫到庭上作证,都说打完之后,姬无夜空手而归,而韩非却拿了一双宝剑。如此下来,韩王自然更加相信。   “你说轩辕剑本是你的囊中之物,可有证据证明?”在定罪之前,韩王这样问韩非。   韩非想起病重的张良,不愿把他掺和进来,想起城西的东皇释,于是转而道:“九钟楼的东皇先生可以证明。”   但东皇释一心不入庙堂,对韩非的请求视而不见,派去拜请的人连门都进不去。末了,韩非没有证人,局势一边倒去,韩王也没了耐性,罚他禁足三个月,并交出轩辕剑。   禁足的地方是九公子府,准确来说,是“名义上”的九公子府。那宅邸是以前一个罪官的住处,那罪官曾对韩王出言不逊,折辱了龙颜,被贬到北域,做了一个马夫。   韩非突然之间从桑海回来,本来没有地方可住。韩王便叫人把这处快废弃的府邸修葺一番,只不过工程颇大,好多地方还没修好。大门虽然颇为气派,但里面很多处墙头多半都缺一块少一角,总带着些沧桑,仿佛被时光吞噬一般残旧,疮痍不堪。   “韩兄,你怎么样?”   张良推门进去的时候,韩非正慵懒地斜坐在席上,对着几个盛了水的碗盏,饶有兴致地敲打小曲。   他的头发没有簪子约束,散乱地披垂而下,遮住了眉眼的几分神采。衣袍还是经常穿的那件,只是颜色比之前暗淡了很多。昏黄的阳光斜斜从窗户照进来,角落里的阴霾似乎还是那样沉重。   但韩非大抵是一个怪人,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竟然还有心情哼曲。   “子房?你已经好了?!”他见张良已经痊愈,欣喜不已,散乱的头发似也有了光彩,“看来王宫里的御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张良不解,“御医?”   韩非拿袖子把桌案对面的灰尘擦了擦,给张良腾出地方,让他坐下,“那日我去看你,你死活不肯喝粥。我寻思那样下去肯定不行,于是就去父王那里求了个御医。”   张良垂眸——原来他的痊愈,并不仅仅因为西门厌。   “多谢韩兄费心。”   韩非神态自若,全然没有被禁足的落魄,像唠家常一样与张良说话:“应该的。我总得做点什么,才对得起你这一声‘韩兄’,对不对?”   张良看了眼他缺了一角的矮桌,席地坐到他跟前,“莫说我了。你此番被禁足,究竟怎么回事?”   韩非在房里待了好几日,心态已经坦然,双手枕着后脑勺,将那日朝堂上的变故一一讲述。   末了,自嘲地笑了笑,“原是我大意,没想到中了姬无夜的圈套。”   张良锁眉,“姬无夜城府极深,又贪得无厌,实在防不胜防。但退一步想,韩兄那日如果不出手,乖乖奉上轩辕剑,他岂不是更加狂妄?”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难啊!”说着,给张良倒了一杯水,“现在没有茶叶,子房只能将就一下了。”   张良倒不介意,一口把杯子里的凉水饮尽,“我现在反倒担心,大王若在心里认定韩兄是偷盗之辈的话,今后断然会在权势上多加限制。而且这事传出去,你也难免会被百官孤立,今后恐怕寸步难行。”   韩非长长一叹,他在桑海之时,齐国的司政大人曾三次登门拜访,只求一个锦囊。但他顾及家国大业,每每都婉言拒绝。没料回到自己的国家,想一展宏图时,却步履维艰,处处碰壁。   “子房,我大约只适合解谜,权术纷争这一套,始终用不来。”   张良见他丧气,便笑着凑近,宽慰道:“韩兄莫要妄自菲薄。子房觉得,你的方法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生病良太招人疼啦QAQ   这段时间的码字进度跟不上,所以改成两日一更啦,所以15号晚上不更,16号21:00更,然后是18,20,22......哈哈数学太好了 第35章 解困九公子(一)   韩非举起一碗水,偏着脑袋,笑中夹了一丝凄凉,“在禁室里喝凉水的方法么?”   张良摇头,继续说:“非也。是你找人去请东皇释出面作证,这个方法,子房认为是对的。”   韩非眼神暗淡,“但于事无补。”   张良盘算着说:“东皇释是除了我唯一的证人,你我私交好,我说的话在大王面前的分量不重,但东皇释常年远离朝堂,独来独往,若他肯出面作证,断然能还你清白。”   韩非道:“但他为人孤傲,不肯踏进王宫一步。”   张良问:“韩兄是亲自去请的吗?”   韩非无奈摇头,“我派了两个随从。”   张良明了于心,“东皇释淡泊名利,虽然不掺和权贵争夺,但也委实是一位豪杰。名人雅士者,心性清高。韩兄若要真心拜请他,怎可让普通下人去登门?”   “子房说的有理。”韩非慢悠悠拿一根筷子在手指上转动,掉了又捡起来,再掉,再捡起来,锲而不舍地转着,“只是父王怕我与他串通一气,诬陷姬无夜,所以,禁止我与他私自见面。”   张良想了想,摆正衣襟,坐直身子,唇角一勾,问:“那韩兄觉得,子房如何?”   韩非手上的筷子啪的落地,他这次没去捡,只是错愕地看向张良,“......你的意思是?”   张良徐徐起身,随着他的动作,外袍的衣料摩擦出“沙沙”的声音,额前垂下的几缕青丝也微微飘动。站定了,浅笑且慎重地看向韩非,道:“子房愿意一试。”   窗轩角落的蜘蛛织了一张网,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韩非心中万分感激,朝张良镇重一拜,七尺身长的男人一下子不知如何言语,只一遍又一遍说着“多谢”。随后,又担心此行会有危险,派了卫七一路保护。   待两人离开之后,韩非又慵懒地坐回席子上,一个人感动万分地对着眼前的一碗清水,眉眼颇为得意,“看,子房还是很在意我的。”   九钟楼外,张良与卫七双双下马。却从小墨口中得知,东皇释去了外地避暑。   古时候的交通很不便利,若是等东皇释避暑归来,韩非的禁足期限估计都满了。那时,所有人都认定了他是个恃位而骄的纨绔,谁还会再去追问真相?   还好小墨心肠热,加上之前又与张良一见如故,便私下透露了东皇释的行踪。   而东皇释避暑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离新郑只有两日路程的苍山。   时下,四月还没过完,太阳的温度并不怎么热,枫树的叶子还是青幽幽一片,并没有什么美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阴寒的苍山避暑,东皇释委实是个怪人。   还是说,这只是他不想见人的托辞?   越到南山头,山路越是崎岖,到了恶石林,四处都是突兀怪异的巨石,马匹已经不能行走。张良和卫七干脆把马儿栓在树上,徒步往上头走。   一路上,两人一语不发。张良时不时侧眼瞟卫七,却见他目不斜视,始终沉默。   是不爱说话,还是害怕开口?   走到一处小溪边,张良停下,捧了几口溪水解渴。卫七怕摘下面具,没喝。   张良看着他,“为何不以真面目视人?”   卫七的声音仍旧粗得像磨刀石,“相貌丑陋,怕惊吓到旁人。”   张良偏头,鬓角的青丝随而飘扬,“你那日不是这么说的。”   卫七一愣,抬头。   张良浅浅一笑,又道:“你那日说,皮囊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为何到了今日,又反而看重相貌,还怕惊吓到我?”   卫七收了收下巴,没有做声。   张良也不继续问下去,又喝了两口水,道:“咱们从晌午走到现在,想必你也渴了。”转过身背对他,妥协着说,“你喝吧,我不看。”   听着他把面具放到石头上,捧水痛饮的声音,张良唇角一勾。   山间的涧水源远流长,发出细碎的流动的声音,偶有两只飞鸟掠过,啼声清脆。   张良望着不远处盛开的木香花,思绪变得悠远,“你来过苍山吗?”   “没有。”   “那你见过仓灵子吗?”   “见过。”   张良笑了,“你不曾来苍山,却见过仓灵子?”   卫七戴好面具,继续往前走,“以前有幸在外面见过。”   张良跟上他的脚步,声音变得轻柔,“你的身形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他走路的时候,也是一手拿剑,一手垂下,从来不摆动。”   卫七道:“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张良的眼眸发亮,“但我从未把他认错。”   卫七仍旧冰冷,“那是因为你见识的人少。”   张良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又问:“你的剑法也跟他很像,你在哪里学的剑?”   卫七走远,扔下两个字:“破庙。”   张良当然不会相信。   西门厌虽然走了两年有余,但是那袭墨色的挺拔身影从未在他脑中抹去过。以前在苍山练剑,仓灵子认为他们的觉悟高,让他们独自去一处小瀑布练习。不论是开始还是结束,西门厌都喜欢走前面,他在后面跟着。   张良定定地望着走远的卫七,心里无比笃定。纵然世人有相似的地方,但西门厌的背影,他不可能认错。   只是,为何西门厌装作陌人?   夕阳西下,白月东升。   等找到东皇释避暑的宅子,夜幕已经垂临,早生的夏虫孤寂地在草丛间鸣叫。   “我家主人已经歇息了,二位请明日再来。”   门童冷着脸,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十分不待见。下人是看主子的脸色行事的,门童敢在生人面前端出傲慢的姿态,当然也是受了东皇释的指示。   张良上前一步,问:“那请问小哥,先生明日几时起身?”   “小哥?你看着比我大吧?”门童抬头瞪他,声音尖锐,又道,“主人的起居说不准呢,有时早,破晓时分就起了,有时晚,日上三竿也还睡着。”   张良哦了一声,拱手,“多谢。”再抬头望了望夜空,脸上多了几分赧色,“今日天色晚了,可否请您行个方便,让我们留宿一晚?”   门童表情冷酷,“我主人说了,不留外客。”   然后还没等张良下一句话出来,便碰的一声,关紧大门。   对着沉重的木门,张良一凛——这东皇家族的规矩还当真严苛。   无奈,回头冲卫七耸了耸肩,“看来我们只能找个山洞了。”   东皇释并非是真想避暑,也并非起居时辰不定,只是找个不方便见客的托辞,避着张良。   韩非是王室中人,张良也出身相国世家,身后都是深不可测的王宫庙堂。东皇释的眼睛毒,鼻子也灵,韩非刚获罪,张良就来拜访他,其间的目的他岂会不知?再者,他已经远离王权显宦许久,再要他出面去王宫作证,自然不会愿意。   这一点,张良还是悟得出来的。但是如今韩非身陷囹圄,东皇释这条路是唯一的途径,他不可能放弃。   山洞里,湿寒交迫。卫七生了很大的火堆,火焰摇曳,将寒气悉数驱逐出山洞。   张良伸出手取暖,修长的手指被火光晕染成了暖黄的颜色。他盯着跳动的火焰出神,喃喃问:“东皇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卫七抱剑靠着石壁,声音低泠,“自恃清高之人。”   “清高之人......往常这类人,终其一生都在寻觅知音。”张良随手捡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圈圈画画,又道:   “古有伯牙断弦,因为钟子期离世而再不奏琴,留下高山流水的佳话。那一日,东皇释与韩兄在厢房里交谈了足足两个时辰,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但他既然愿意把轩辕剑交给韩兄,想必也是真心赏识。这样一想,在他心中,韩兄怎么也算得上半个知音。如今知音有难,他如何还退而避之?”   卫七看事情看得比较透,“韩非还没重要到让他出面的地步。”   张良顿了顿,回眼看他,“你觉得,他为何不想出面?”   “怕惹火上身。”   张良蹙眉,“可他背后的力量十分庞大。他坐拥九大稀世珍宝,就放在九钟楼里,却无人敢动。姬无夜的势力在韩国已经能翻云覆雨,但是他垂涎轩辕剑,也只敢在九钟楼外动手。由此可见,东皇释的势力不容小觑。”   卫七沉思了片刻,“你想说什么?”   张良在地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权”,又在上面打了叉,“我认为,王宫应该有足以威胁他,他却不想面对的人。而这个‘威胁’,不是权势方面的。”   写字的手往旁边挪,画了一个八卦,“东皇释的面具也十分可疑,除了完整的八卦图案,其他什么也没有。这说明,他很有可能是道家人。王宫里,有谁是道家的呢......”沉吟了半晌,然后望向卫七,“或者,你认为他为何要戴面具?”   卫七闭上眼睛,挺直腰背打坐,“我对他的面具不感兴趣。”   张良莞尔,收了沉闷,“也是。毕竟你也不想我对你的面具感兴趣,对不对?”   卫七不语。   张良扔了木棍,站起身,拉了一个懒腰,在一块较平整的巨大的石头上躺下,“罢了,我要歇息了,阁下练功也好,养神也罢,请自便。”   山洞里落针可闻。   少顷,绵长的呼吸声响起,始终在一旁打坐的卫七终于睁开眼,走到巨大的“石床”面前,看着因为寒冷而蜷缩在一团的张良,解下外袍,轻轻给他披上。然后又从外面找了一大堆木柴,在石床旁边生了一堆火。   面朝石壁的张良缓缓睁眼,眸子里,三分伤心,七分疑虑——厌师兄,为何佯装不认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收藏每天都会涨两三个,是有小可爱帮我宣传了吗? 第36章 解困九公子(三)   “我家主人没起,你们晌午再来吧。”次日,门童仍旧不让他们踏进大门半步。   张良也不生气,只弯腰拱手,“那请阁下转告先生,我们晌午的时候必来拜访。”   “转告?合着你还想让我家主人给你备茶么?”门童的眉毛一横,鼻孔朝天。   张良忙不迭解释:“非也非也,在下只是怕先生忙碌,忘了这一茬。”   门童冷哼,“忘了便忘了,现在是你们有求于我家主人,你们自己记下便成了。”   张良赧然,“......是,在下唐突了。”   砰!   再抬头时,大门又关上了,还伴着插门栓的声音。   张良回首望了望卫七,无奈叹道:“果然,又白跑一趟。”   卫七盯着他,“你不生气?”   张良自然没有生气,只是单单有些着急。他偏头,不答反问,“看来,你倒是恼了?”   卫七默认。   张良顺着蜿蜒的青石阶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声音纤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现在既不劳累,也不饥渴,恼什么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让清新的自然气味在肺腑里打转,再徐徐吐出,“比起幽禁在方寸之地的韩兄,你我还能在山间小径游走,不是胜过他百倍么?”   卫七整日在暗处保护韩非,将他终日饮酒怡然自得的生活尽收眼底,于是道:“他比你想的过得好。”   “你只看到表面。”张良却摇头,“韩兄是一个喜欢把情绪思想装在肚子里的人。别看他吊儿郎当,其实那些委屈和不甘,都被他藏起来了。”   卫七有一丝不悦,“你好像很懂他。”   张良否定道:“没有人能真正懂他。我读了很多书,见识过很多古人的风姿。但五洲四海,古往今来,他是第一个说出‘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人。这句话,没有一个生僻字,拿在手上也都能看懂。但这样的言论,却没一个人能写出来。他的思想,他的境界,比任何人想得都更加深刻长远。”   他兀自地夸赞着韩非,然后偷偷笑着,“咦?你好像更生气了。”   卫七拧过脑袋,加快了脚步,把张良甩在身后。   望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张良的笑容逐渐收起。随后回首,深深望了一眼百级阶梯上的黑色木门。一片青叶飘过,打着旋落下,竟有些凄凉。   韩非是他敬重又欣赏的人,如若继续被误解下去,不受重用,甚至惨遭非议,对于韩国,委实是灭顶的灾难。   想见东皇释并不容易。晌午,他们果不其然的又被拒在门外。   “我家主人尚在午睡,你晚上再来罢。”   那时,张良已经有点着急了,一拖再拖,不知多久是个头,“那先生一般午睡多久?在下等着。”   门童的态度仍旧不可商量,“主子的事,我一个作奴才的怎好过问?你傍晚的时候再来罢。”   张良迈上最后一级石梯,“东皇先生好像一直在睡觉。”   门童退了一小步,声音拔高,“你有意见?”   “这倒没有。”张良恭敬站着,并没有逼近他的意思,“在下只是想,既然先生的起居如此不定,那在下便候在门口了。待到先生何时起身,何时想见在下,在下再进门。”   门童愣了愣,然后扔下两个字,“随你!”   再将门碰的关上——我滴个娘诶!刚刚张良上前的那一步,仿佛要打架一样,太可怕了!(张良无辜飘过)   门外,卫七在一旁抱着剑,等了片刻,见张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问:“不走么?”   “没办法了。要想还韩兄清白,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张良摇头,“东皇释不见我,只是觉得我够不上见他的资格。现在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磨到他肯开门,肯开口,肯出手相救。”   百余级阶梯之上,张良青衣飘飘,挺立在翩跹的山风中。他的身形消瘦,在偌大的山谷和蜿蜒的石阶之上,只有小小的一点。   傍晚的时候,面前紧闭的木门仍旧纹丝不动。   卫七递给张良一袋水,张良摇头。   卫七晃了晃水袋,微恼,“喝水。”   张良道出缘由:“我现在有求于人,求见之时饮水,心不诚。”   卫七不悦,“你大病初愈,不吃不喝,熬不过他。”   张良轻轻瞥他,“你如何得知我生病了?”   卫七避过他的眼神,“韩非说的。”   张良笑话他撒谎的水平拙劣,索性把话摊了开来:“你知不知道,你已经露出好多破绽了?”   卫七不语。   夕阳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张良背对晚霞,面朝暗影,看不到表情,声音低到了尘埃里:“一,你是韩兄的暗卫,他为主,你为仆,你不唤他‘主人’,却直呼其名。二,暗卫一职,都是在暗中保护主人,讲究无声无息,出人不意,只在主人危险的时候出面。韩兄怎可能会与你闲谈,还说我的病情?三,自从我说过你走路像我一个故人之后,你就故意在行走的时候摆手,还改了握剑的姿势。要是你问心无愧,你为何要改动?你知不知道,这反而欲盖弥彰?”   卫七转过身不看他,微微抬了抬头,苍白地辩驳:“你想太多了。”   两人背向而立,张良凄凉地笑,“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相信,东皇释并非不想见我,只是在考验我。”他半闭着眼,幽幽道,“你呢?你是在考验我,还是......压根就不想见我?”   卫七僵硬着脖子,站了半晌,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狼狈地往下走。   “厌师兄!”张良叫住他,喉咙颤抖,已经开始哽咽,“你若还有一丝良性,就给子房一个答复。”   卫七顿了顿,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你认错人了。”   这句话飘散在山风中,却在张良心里扎根,刺破肌理,鲜血淋淋。   他缓缓闭上眼,身心俱碎。   苍山的晚上很冷,像一根尖锐的寒针,刺进骨头深处。张良那晚才知道,夏虫在后半夜是不会叫的。空荡荡的山谷寂静得可怕,只剩下一片肃杀。在他身后的百级阶梯之下,一棵百年的枫树之后,卫七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瞪着长门外的那抹瘦削的身影。如若张良体力不支,不慎晕倒甚至是踉跄,他肯定第一刻就冲上去。   但是张良始终站得笔直,倔强又固执,宛如一个被种群遗弃,却仍然要引吭长啸的孤狼。   卫七恼怒,一拳击上树干,枝头上的叶子随之洋洋洒洒飘落,仿佛三九天的鹅毛雪。   ................................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在张良屹立在门外的第三个晚上,东皇释终于有了动静,他从门内走出来,看了看张良眼睛下面的青黑,吩咐门童:“给他收拾个厢房,休息一晚。要在台面上正儿八经谈事情,这样的精神气,他也不怕把自己搭进去?”   张良错愕地拱手,腰杆微微弯曲,“多谢先生。”   他的腿已经麻木,迈出去第一步就跪在地上。他讪笑了一下,仓促地爬起来,依靠在门框,“让先生见笑了。”   门童很有眼力见,走过去搀扶他,手还没伸出去就发现,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张良的手被一把拽住,抬眼顺着望去,正是戴着玄铁面具的卫七。   东皇释站在不远处的木质走廊上,微垂头颅,问:“你朋友?”   张良用力一甩,挣脱卫七,冷冷道:“陌人。”   然后径直路过,在门童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卫七讪讪收手,顿了顿,退出门槛。   ..........................   东皇释的脾气委实怪异,之前百般不待见张良,现在却像对待宾客一样招待他。吩咐下人,给张良送上美食浴汤,还安排了一间十分寂静,适合安睡的屋子。   相比之下,卫七就比较惨了,没有得到东皇释入门的允许,又怕张良不知道什么走了,只得抱着怀里的剑,靠在石狮子旁边沉默。   “喂,大个子,要不要进屋?我可以背着主人帮你在柴房置一张地铺。”门童其实本性不刻薄,只是前两日受了东皇释的指示,才故意作出的样子,想让张良知难而退。   不过......耍嘴皮子厉害倒是他的本性。   卫七藏在面具下面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不必。”   一副热心肠被傲慢拒绝,门童的脸马上就垮下来,“哼,爱进不进。”然后甩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出来,砰的关上门。   张良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次日晌午,他才饥肠辘辘地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仪容,在小厮的带领下,扣响东皇释书房的门。   两人对立而坐,一方桌案小巧精致,中间放着巴掌大的紫砂壶,两只茶杯里面的水刚过一半,茶叶还在上面打旋。   东皇释的面具有一个小机关,要饮茶的时候,下巴的部分会从中间打开,然后往上一缩,与上面的部分贴合到一起,露出下巴和嘴唇。   “听说你的棋艺好,为何哪日解开棋局的人,不是你?”东皇释倚着窗轩,望向外头的幽幽山谷,以及笼罩在上面的轻雾。   近距离接触,东皇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神秘,最多话语中透着的孤傲让人有一种敬畏感。   张良十分郑重地点头,“良之才智,不及九公子之十一。若韩国失了这样一位能者,必有殃哉!”   作者有话要说:   啊……有小可爱给我一点建议吗?写文方面的,我急需提高呢。 第37章 西门厌的面具(一)   张良十分郑重地点头,“良之才智,不及九公子一半。若韩国失了这样一位能者,必有殃哉!”   东皇释漠然,抬手搭在窗框上,似是看清红尘的白鹤,“国家的命运无非两种。吞并他国,或者被他国吞并。韩国也不例外。对我而言,这没什么差别。”   张良上身前倾,“然则九公子生在王室,韩国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   东皇释慢吞吞地说:“那是他的事情。”   张良微愕,“难道先生不在乎他的生死?”   东皇释轻笑,“我为何要在意?”在他眼中,韩非只是点头之交,算不上朋友。   张良不以为然,毕竟,韩非是唯一一个以客人的身份走近九钟楼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东皇释甘愿交出轩辕剑的人。说穿了,东皇释如此淡漠,只是觉着轩辕剑比韩非重要罢了。   于是放慢语速,定定道:“世人说,若得宝剑,如获挚友。先生常年将轩辕剑珍藏在身边,想必十分顾惜。能够放心交与九公子,那在你眼里,自然也认为他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而如今韩兄获罪,轩辕剑就要落入姬无夜的手中,先生不觉心痛吗?”   这句话,刚好敲在东皇释的心口上。   握茶杯的手松动了一瞬,恢复强硬的姿态道:“姬无夜是韩国百年强将,也是个人才。”   张良痛恨安在姬无夜身上诸如“才”“能”“德”之类的每一个褒义词,脸色一沉,“然则他贪得无厌,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却还不满足。”   东皇释轻笑,“听起来,你们像是死对头。”   自然是死对头,无论公私。“自古以来,忠奸不两立。”   东皇释的眼中没有忠奸,无论君王是谁,他都能惬意安然地活着,不掺任何浑水。   “韩王昏庸无能,姬无夜取而代之也不错。”   这话让张良的眉头深锁,心口燃了一股小火,“先生何意?贼子犯上作乱,视家国伦常于无物,行此违背天理之事。先生竟然认为‘不错’?”   东皇释的表情被面具遮住,却丝毫挡不住那股怡然自得,“不过是换个人称王,对百姓来讲,生活并不会有差别。”   对此,张良万万不能苟同,“若是明主倒也罢。但姬无夜狼子野心,手段残暴。韩国江山落到这种人手里,岂会安宁?”   东皇释经历了好些事情,岁月在他的头颅上刻下痕迹,致使他的思想总是很中庸,没有十足的优,也没有十足的劣。   东皇释仍是那句话——“不好的臣子,未必是不好的君王。”   张良眸光凌厉,“英明者为君,视百姓为水,自己为鱼,鱼水不可分离,相辅相成。但暴戾者为君,却视百姓为鱼,自己为网,一心只想捕食残杀,敛财享乐。姬无夜现在已经是后者,权力更大之后,他还甘心放手么?”   东皇释的每一个论点还没站住脚就被张良逐个推翻。一方面,一城都没有扳回来让他觉得很不好受,另一方面,也确实可以看出张良的才能非同一般。于是开口,布了一招虚棋:“至少目前看来,他比韩非更有统率的才能。”   张良转了转眼眸,往对方的痛处扎下去,“既如此,先生为何不把轩辕剑赠与他,反而给了不会武功的九公子?”   这回,东皇释没有接话,已经没有可以站住脚的点了。换句话说,这场辩驳,他确实心服口服。   张良眸中微烁,表情却没变,进一步道:“宝剑好比步履。若不合脚,无论造价再昂贵,穿着也会不舒服。在先生眼中,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窗轩上停了一只百灵鸟,偏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好奇了半晌,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扑腾着翅膀飞远。   东皇释的声音变得缥缈,怅然一叹:“利剑之于剑客......人如其剑,剑如其人......”   张良见东皇释没有再反驳,于是站起身,把腰弯得很低,拱手相请,“如今九公子身处水火,一退再退。先生慷慨,是明大义之人。请伸出援手,还他清白!”   东皇释收回看景色的眼睛,拎起茶壶,将张良的杯子沏满,“吃茶。”   张良抬头,望着冒气的茶杯,不动声色地拿起来一饮而尽。末了,还举起茶壶,对着嘴,把茶水悉数喝干。   他从未如此粗鲁,但为了逼东皇释做决定,不得不粗鲁。   好了,这下没茶可吃了,看东皇释还如何拖时间?   东皇释望望他,又看看自家空荡荡的杯子,一时愣住。   茶水滚烫,嘴唇被烙得通红,又深深弯腰,拱手行礼,“恳请先生出手,救下九公子,也救下轩辕剑。”   壶嘴上挂着一滴水,晶莹剔透,啪嗒滴到桌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山风卷了一片叶子过来,飘飘然落上窗户的横木,停了片刻,又飘去到更远的地方。   是“也救下轩辕剑”,而不是“也救下韩国万民”,他深知在东皇释眼中,名利权势只如白雪上的鸿毛,不值一提。韩国换了君王,于他而言没有丝毫影响,即便是国灭了,他也最多站在城墙上对着烽火感慨一番。过一阵子,他仍旧靠着九钟楼的镇楼宝物,享誉八方。   所以,九钟楼的倾城宝物才是他心中最重。   张良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考量的,并不是一味地戴高帽,否则弄巧成拙,反而让人生厌。   屋内沉寂了片刻,少顷,被东皇释的大笑打破。   “哈哈哈!张子房,好一副伶牙俐齿!我总算知道,为何韩非三句话都不离你了。”悠闲地转着手里的空茶杯,定定看着张良,“他确实离不了你。”   张良眉头一松,胸口似有荡气回转,袖中拳头也终于松开。郑重朝他一拜,哽咽道:   “多谢先生!”   很久之后,东皇释询问张良,是否知道他为何要把轩辕剑给韩非。   张良摇头,半猜到:“因为韩兄送与你三只锦囊?”   东皇释发笑:“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送你锦囊,问你要心头至宝,你会答应么?”   张良疑惑,“......那是?”   东皇释道:“因为他的一句话——棋局是可以重头来过的,人生却是不行。趁失意还未酿成遗憾之前,要早早处理才是。”然后看向张良,“人生只有一回,所以,他才倍加顾惜你。”   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日,东皇释答应进宫作证。张良问他可有进宫的令牌,没有的话,可以去问张开地借。东皇释却说:   “没有那东西,宫门的侍卫也不敢拦我。”   张良一愣——这个东皇释,跟韩王宫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耍嘴皮的分割线............   东皇释是个慢性子,说天晚了不适合赶路,于是吩咐了小厮随从,备上马匹轿辇,明日天亮再出发。张良也没有催促,既然东皇释答应下来,他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才落了地。   摸了摸发间,发现头上的簪子却不知去向,那是韩非所赠,跟着他也十年了,定要找回来。想来应该是昨日在门口踉跄的那一下弄掉了,于是提着灯笼出去找。   刚开门,就碰到守在石狮子旁边的卫七。   张良眉眼一冷,不做理会,灯笼往前一伸,提起衣角跨出门槛,在石砖上仔细寻觅。   卫七叫住他,“你在找东西?”   张良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卫七从怀里掏出一物,“是不是这个?”   张良讶异,回首一看,果真是那支白玉簪子。抬手接过,语气并不像以往那样柔和,“怎么在你那里?”   卫七有些局促,道:“昨日你不慎掉了,我捡起来。”   张良冷笑,“然后呢?”   卫七闷声道:“我在这里等。”   “也没有进去找我,不怕我丢了东西心急?”   卫七垂首,没有做声。   张良直勾勾盯着他,眼眸里全是冰。半晌后,吐出两字:“多谢。”   疏远且陌生。   没有情感的话随即飘散在黑夜里。   卫七的手指颤了颤,似是在强忍着什么。   张良不再停留,折身便跨进门槛,却有个人突然拉住他的手臂。   “等等!”   张良没有回首,微仰着头,望着半空,喉咙一下子哽咽:“还有什么事?”   卫七似是妥协了,往前一小步,靠近他,“子房,我有话跟你说。”   终于!没有刻意压迫嗓门,声音也不再粗的像磨刀石,即便低沉。   那晚很寂静,山林空旷,悄无声息。   听到“子房”那一唤,张良只觉得,整颗心脏都被填满了。眼眶温热,伪装出的强硬顷刻间支离破碎。   “......厌师兄,你终于肯认我了。”   西门厌起初只想寻一个不起眼的主人,当一个暗卫,度过余生。机缘巧合下,在桑海遇到韩非,韩非很奇怪,眉宇之间总是存着慵懒与自信。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却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打听了一下,得知他是韩国人。因为张良的缘故,他总是觉得韩国人十分亲切。   后来,韩非带他回国,他才知,韩非与张良是旧交。于是装作不认识,一直不认识。   曲水旁,两人在枫树下并肩而立。   “我今日卸下伪装,要跟你说两件事。”西门厌垂眸,望着流动的山涧,声音沧桑。   张良十分期待地望着他,唇角噙了一抹甜笑,“洗耳恭听。”   西门厌的表情凝重,抬手伸到脑后,解下玄铁面具。那张久违的面孔逐渐显现在月光之下,脸颊如刀斧凿成的一般,张扬霸道,单薄的唇,挺立的鼻梁,冷漠的眼眸,虽然多了很多岁月的痕迹,但仍旧是张良寻常梦里的那张面孔。   除了脸颊上多出来的“囚”。   张良瞳孔骤缩,心脏被猛击了一下——这是......黥刑!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些话,摊开来说,更加伤人 第38章 西门厌的面具(二)   黥刑是一种很古老的刑罚,早在周朝的时候就有了。施刑者拿刀在犯人的脸上刺字,然后用墨粉覆盖压迫,刻在最显眼的地方,一生都消除不去。是能剜去尊严的“最轻”的刑罚。   西门厌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平淡无情,“我受了黥刑,一辈子都洗不去。”   张良望着那暗红色的字体,心里像被割了一刀,“你被追杀的人抓住了?”   西门厌点头,记忆飘回从前,“我按照你的办法,一路往西,本来是逃脱了的。后来,快要到秦国的时候大意了一次,在客栈被官兵抓个正着。他们押我进牢,刻了黥刑。在牢里关了一个月,我被判了腰斩。但是在被押送去断头台的路上,我逃了出来。那之后,便一路往东逃亡。”   张良颤抖着抬起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块被刺字的肌理,哽咽道:“你武功高强,普通官兵怎会是你的对手?”   西门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抿唇,“我大意了。”   他在外隐藏了近一年,本来十分成功。后来,无论清醒还是在梦里,眼前都是张良的身影,于是偷偷潜回新郑,却刚好自投罗网,中了姬无夜的埋伏。   这件事他打算永远埋在心底,谁也不告诉。正如他对张良的感情,也随着这刑罚一同掩埋在深处。   “现下你已经平安,往事便不要提了。”张良见他眸里悲痛,于是转移话头,唇边勾了笑,“你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西门厌默了默,隐约有些不忍,“第二件事......我已成亲。”   张良一震,脑袋里轰的巨响,像是被霹雳击中一般,“什么?”   西门厌是打定主意要把话说清楚,于是进一步道:“我已成亲,妻子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很贤惠。”   脸颊上的手脱力滑落,张良强扯出一个笑,“厌师兄何时说谎说得这么流利,连结巴也不打了?”   西门厌望进他的眼眸,“子房。我今日告知你的话,一字一句都没有作假。”   “我不信。”张良仓皇地别开眼神,胸口起伏,许久许久之后才问:“你可记得那个雨夜,你——”   你吻过我。   西门厌仍不心软,冷漠道:“——当年的那些,就当年少不懂事。”   夜色压抑,把尘埃里的虫子也闷得不出声,一片死寂。   张良像被谁迎头痛击,眼眸发颤。向来温和多话的人突然没了声音,仿佛有双黑色的手把他推进悲痛的漩涡,他咬着牙挣扎,怎么也爬不出来。   “年少不懂事”,这句话很妙,妙不可言。   张良望进幽深的空谷,声音颤了颤,“这句话大概能开脱世上所有的罪过。”   西门厌见他难过,心中的愧疚倍增,继而道:“累你如此之久,我很抱歉......”   抱歉?   抱什么歉?   凭什么抱歉?   这要让他如何回应?   张良觉得嘴唇发麻,伸舌头快速舔了舔,张嘴深吸了一口气,却刺得他鼻尖通红,眼睛也发酸。想扯一个风轻云淡的笑,却又不知道如何笑。   许久许久,四处都如死一般沉寂,像要将烂透的尸骸腐蚀。   “师兄不必自责。”张良找回自己的声音,仓皇转向幽深的山林,不看身旁的人,怕被发现眼眶里的热泪。   “......子房不觉得累。”   山腰的一块青石脱落,跌跌撞撞,砸到一团巨石上,又飞起砸去另一块,一路坎坷。   “对不起。”说来说去,西门厌只有这一句话。   张良坦然又大度地摆手,“别道歉,这话听着生分......再说......年少无知是人之常情,谁还没有些陈年往事呢......师兄现在虽然是有罪之身,但是风头已经过去,只要好好掩藏身份做回‘卫七’,是不会有风险的。”   “你莫要光为我着想,多想想你自己。”西门厌权衡了一下,又谨慎着措辞,“你把那晚的事忘了,就当从未认识我。等过几年,你会遇到一个不错的姑娘,娶妻生子。”   张良沉吟:“......哪能说忘就忘呢......”   他收拾了很久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只是声音发颤,“哦,对了。明日东皇先生要进宫替韩兄作证,你护送他去罢,我另外有些事情......就不相陪了。”   西门厌的拳头紧握,指甲抠进掌心,血液沿着指尖流下,“子房,我情愿你痛骂我一顿。”   张良摆摆手,勾出疏远的客套笑容,自己都觉得讽刺,“莫要这样说。你如今平安,还有了妻室,我为你高兴!”   悲到极致,便也麻木了。   那晚的明月惨白,扼杀了他的爱情。   ............................   在东皇释的出面之下,韩非总算得了个清白。解了足禁不说,韩王还拨了一批银子给他,拿来修葺府邸用。算是个补偿。   至于姬无夜,身为一国将军诬陷王室公子,知法犯法,轻则罢免官职,重则锒铛入狱。但韩王终究是个软弱的庸主,害怕姬无夜被逼急了起兵造反。于是只削了他五万的兵权,其余的二十五万人马还是完好地攥在他手里。   但姬无夜却不认为这个刑罚轻,一次就夺他五万兵权,这样的事情再来几回还了得?越想越是气愤,只将韩非当作手里的杯子,捏碎一个又一个。   再说到张家,祠堂里,五年没受罚的张良又跪进去了。原因是他外出五日,没有知会张开地,连若离也不知晓。张开地以为他出了事,火急火燎派家仆去找,连秦楼楚馆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人。   所以,当张良突然完好无损回来,无伤无病,张开地崩了好久的脾气终于爆发,大手一挥,让他去祠堂跪立思过。   顺带着,老头子当晚也终于得以睡一个安稳觉。   “昨夕何夕,君我同途......今夕何夕,君已陌路......”张良望着地板前的自己的影子,眸中一片空寂。   他的夙念很深,说难听点儿,便是不洒脱。很多事情本该风过无痕,再去追逐既没有结果,也没有意义。   但在这一点,张良始终不通情理。   好比断了弦的纸鸢,常人多半随它去了,任由它飘在空中,或是落到远方的地上。张良却舍不得,他说:   “即便我追赶不上,它也一定会带我去到另一个地方。我会遇到不一样的山水,不一样的人家,不一样的风花雪月,不一样的叠嶂云烟。然后在那里邂逅一个故事,足以让我品味一生。”   他有点浪漫主义,而且很是固执,偏偏周围的人却都潇洒不羁,衬得他十分小家子气。   大抵,他便是这样一个小家子气又爱计较的人。   这样其实不好,拘泥过去就很容易停滞不前。但怎么改,他却惘然不知。索性就不好下去,等到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再伸开手去摸索,看看有没有穿透墙壁的办法。   一番风雨总算告了段落,韩非还是王室的九公子,算是因祸得福,韩王终于注意到他这个不起眼却能让东皇释出面作证的儿子。   西门厌回去复命时,韩非注意到张良不在,便问他去向。   西门厌把他们在山林间的对话隐瞒,将之外的经历都简单交代了一下,总的说下来,也称得上“尽忠职守”。   韩非却将眉头沉下来,凝望着他,“我收你做暗卫,原以为是伯乐相马。”顿了顿,又道,“不料,却引狼入室。”   “啪”!   空气中仿佛断了什么东西,声音尖锐。   韩非并不明确知道西门厌与张良的事情,但他察言观色,明显看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甚至超过他这个打小就认识的“韩兄”。让西门厌单独跟张良去苍山只是为了试探,结果不出所料,张良果然十分反常。一番奔波之后居然没有随东皇释入宫,反而一头脑扎进相府,把自己关起来不作声。   聪明人之间交谈是不用把话说透的。   西门厌明白韩非已经看出端倪,于是也不隐瞒,回道:“入了室的狼已不再是狼,没有獠牙利爪,不会有威胁。”   他与张良,如今已是鱼鸟之别。   ..........................   夏日逐渐有了温度,树上的知了也叫得勤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已经摇上了圆丝扇,掂在兰花指上,在小舟里掀开一角窗帘,偷看湖水里冒出尖角的荷花。   张良在相府歇息了十日,基本都在自己的小书房里看书,看累了便拿一支洞箫吹奏。洞箫的声音很空灵,呜呜噎噎,有种看穿尘世的孤寂感。张良吹奏的时间一长,便有种跟洞箫融为一体的错觉。红莲本来邀请他一同去泛舟游玩,听到他哀伤的箫声,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让若离跟着去。   当晚,若离如丧考妣地回来,说他发现红莲喜欢上一个白头发的男人,很喜欢喜欢。   他......很难过。   张良一听,只得苦笑。如今是仆随主人,同病相怜了。   倒了一杯甜酒给他,这是之前韩非偷偷藏的,埋在梨花树下。韩非说王宫里管得严,只能在相府才有一丝闲暇,就在梨花树下埋了好几坛子。一只没机会喝,刚好便宜了张良和若离。   “若离,甜酒是个好东西,不会醉人。饮个几杯,很多想不开的事情,自己就解开了。”   他这些天闭关,早起晚睡,畅游书海,心胸反而开阔了不少。退一步讲,他也没有不开阔的办法。   西门厌适合仗剑走天涯,作一个逍遥自在的游侠,无拘无束。但他却甘愿放下云游天下的志向,娶一个平凡女子,与她执手白头。   这是爱,是放低自己成全对方的爱,让人羡慕又嫉妒。毕竟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寻不到爱人,只得草草一生,变成一个没有情感的活骸。   年少时候,感情都比较浓烈,仿佛喜欢的就一定要攥在手上,一寸也不放开。因为这样很有安全感,可以让“不会失去”的谎言蒙蔽眼睛。   他这几日读古卷,看到了好多故事。他看到古人为了江河山川感慨,为了短曲长歌哭泣,甚至为了一只候鸟窥探出四季之变换,自然之优美。书卷中的天地,比他心扉里的广袤千百倍。试想,世间万物,无穷无尽。在烟波浩渺的沧海面前,他只是朝生暮死的浮游,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还谈什么今夕何夕,儿女情长?当真是学了深闺女儿的那一套,不知忧愁却愁思满目,不知疾苦还无病呻吟。俗了。   张良拍了拍若离的肩膀,把感悟说与他听,两人共勉。   若离其实很有意思,被姬然打的那一下失了记忆,连小时候给他买糖人的韩非都给忘了,却能记住张良和红莲。张良且不说,从小就跟着,主仆感情自然深厚。但红莲却是除了张良的唯一一人,千金不换。可见若离对她用情之深。   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感情最重要的是两情相悦,红莲正处情窦初开的年华,她与那白发男子若是真心相爱,若离也只能退而远望,看他们幸福。   苦公子遇到了苦仆人,无疑是苍耳子遇上了黄连,苦到了家。   最后若离不胜酒力,竟枕着张良的肩膀睡了去。   岁月安静,却不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张良失恋时间………… 第39章 中毒(一)   这日,四公子韩成大婚,新郑上下一片欢腾。   新娘是司寇大人的千金,名门闺秀,贤良淑德,与扬名在外的韩成万分般配。何况司寇一职掌管法纪律例,位高且权重,韩成与之联姻,此后在朝堂中的分量自然也与日俱增,朝廷内,乡野间,天下人都为止欣羡。   张开地让管家备了三担子贺礼,裁了一身正式的衣裳,带着张良也去贺喜了。四公子府的下人机敏,见着来客,一面让人去清点礼单,一面纷纷笑着把人往院子里迎。权臣有权臣的去处,王公有王公的去处。一时间恭贺连连,好不热闹。   本是千人传万人颂的佳话,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佳话还没促成便胎死腹中。   拜堂结亲的时候,众人都往殿堂里聚,想目睹新人结成连理的那一刻。   然则,谁也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殿堂里竟然生了变故——原本藏在红盖头里娇羞的新娘,在夫妻交拜之际,突然从袖子里抽出匕首刺向韩成。   所幸当时张良正在韩成身后不远,刀光乍现之时,眼疾手快将他推至一边,韩成才将将躲过。张良身手敏捷,被刀刃擦伤手臂后全身而退。   宾客抱头而逃,各家的小厮紧随其后。   “子房!”韩非在门外见到这一幕,下意识一唤,逆着人群挤进来。   张良旋身而退,那女人未有得手,也姑且停了招式。   “有刺客——”   随着千承一声高喊,十几个家仆就涌了进来,团团把那女刺客围住。不多时,侍卫也得了风声,唰唰拔刀而进。剑拔弩张之下,人人都像活吞了一块蛇胆。   那女子阴笑着揭下盖头,朝空中一抛,任它飘落在地。随后,将匕首在手腕间转了一个花,端详着韩成,故作可惜,“哎呀,计划了这么久,还是失手了呀。”   她说话慢,语调婉转,仿佛能勾魂摄魄。   韩成被千乘挡在身后,“是你?”   “是我又如何?”女子眼波流转,又斜斜地看向张良,“呀,想不到这位小哥如此俊美,无意中伤了你,奴家可真是难过。”   张良眉头一沉,“你不是柳小姐。”   女子眼尾一挑,宛如蛇蝎,“她呀......怕是只能去阴曹地府做新娘子了呢~”   “什么!”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王公府邸,甚至杀害司寇千金。此女的来历断然不简单!   “四郎啊四郎......”女子收了笑,低吟着看向韩成,眼中隐隐含泪,思绪飘到远方,“我曾问你是否愿意娶我,你说‘韩成终身不娶’。可为何一年的时间不到,你便要成亲?”   张良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心里略微明白——又是一个因爱生恨的可怜女子。   其实韩成那句“终身不娶”的推辞也不好,有点诅咒自己的意思。导致他现在第一个夫人还没过门就香消玉殒,消息流传出去,日后想嫁给他的女子恐怕都不敢叫媒婆说亲。   韩成将手臂横在腹前,挥去张开弓弩的千乘,上前一步道:“当日本公子的一字一句都旨在拒绝你,或者姑娘想要我说‘终身不娶你’也可以。”   女子冷笑一声,眼角滑下泪珠,凄凉至极,“所以......你心里从未有过我?”   “不错。”自始至终,韩成的眼中从未有过波澜,他看了看侍卫明晃晃的刀尖,又对女子道,“你杀我娇妻,坏我姻缘,想必也知道后果。”   “你竟然......从未有过我?”   那女子不相信韩成从未爱过她,反复问着同一句话,但韩成反复回答的也只有那一句。最后女子终于崩溃大笑,拿着匕首冲向韩成,欲想跟他同归于尽。只是千乘早有防备,一箭出去,她的胸膛便被射穿。   鲜血迸溅,浸透了红色嫁衣,随后迅速在柔软的绒毛地毯上蔓延。   那女人万分不甘地倒在殿堂之上,眼睛死死盯着韩成,末了,嘴角竟然噙出一丝笑,她的怨恨和嫉妒,终究化作一团有来处没去处的青烟,飘飞许久也寻不到寄托之所。   红血从嘴角流出,只断气前那一句耐人寻味:   “四郎,我生不能做你的妻,便死后缠着你罢。”   张良见此场景,默默退了一步。他觉着,这女子委实是个可怜之人,她的容貌不俗,手指纤细,举手投足之间都不缺大家风范,想必曾经也是集娇宠于一身的小姐。如今落到这般下场,当真十足十的凄惨。   只是妾有情,郎无意,这件事又恰恰是最不能勉强的。韩成若一生都不爱她,她便一生都只能活在单相思的痛苦之中。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爱生恨,害人性命。   若真心爱慕,合该退而成全。   现在早早了解了性命,穿着新娘的鲜红嫁衣死在最爱之人面前,对她而言,大抵也是一个好的了断。   韩成望着那具尸体出神了好半晌,又恍惚了一下,才端正了神色,吩咐千乘:“此女歹毒至极,戕害司寇千金,让司寇大人备尝失亲之痛。本公子虽深恶痛绝,但想必不及司寇大人之万一。故,将此女尸体交与司寇大人,如何处理,本公子再不过问。”   韩成恍惚的那一下,还是透露他的些许不忍,乃至于千乘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但这女子究竟是谁?她背后有没有人指使?她分明深爱韩成,却为何要刺杀他?   再者,她的武功并不十分高强,连千乘的一箭也避不过,却能悄无声息潜进司寇府邸刺杀柳小姐。   谜团掩映着谜团,诡计穿插着诡计,越来越大的关系网错综复杂。此般种种,都是有可能牵扯出一个巨大的阴谋。   不过当下,却有另外一桩事,更让人头疼。   “匕首有毒!”   搬动尸体的侍卫突然大喊,众人这才发现,那女子匕首上的血已经变黑。   然则这血是谁的?   韩非腾的明白什么,头皮冰凉,木讷着望向身旁的人,只见张良手臂上的伤口也已经淤黑一片。   “子房......”   张良清眉一皱,喉头一阵腥甜翻腾之后,嘴角溢出暗红色的血液,抬头虚看了一下,只感觉屋顶旋转,四处仿佛有光芒乍现,空气中好似生了一双无形的鬼手,将他的魂魄剥离身体。呼吸霎时停顿,耳朵里也失去声音,再一个晃动,眼前便一潭漆黑。   “子房!”   韩非一把将他接住,半跪在地上。伸手在他脸上轻拍了好几下也不见反应,额头浸出冷汗,脚下也失了气力,“子房,听得到我么?应我一声!”   韩成也惊了,一面帮忙把人往偏殿挪,一面让人去王宫请御医,“千乘,你亲自去,就算是扛,也要姜御医和温御医都给我扛过来!”   千乘脚快,点头的工夫便没了身影。门外的宾客一面嘈杂着想看屋内的情景,一面庆幸中毒的不是自己。张开地年岁已高,受不住刺激,只得紧抠着桌角,周身紧绷地坐在一旁。   众人皆慌,人仰马翻。四公子府的管事佝偻着赔笑,将宾客挨个送出门。   偏殿内,一群人围着木床上的张良焦头烂额。   韩成在袖子里紧攥着拳头——他看中张良的才智,一心一意想笼络他。虽然张良不愿意做他的门客,但若时常联系交谈,久而久之,关系也会变得亲近,对他独揽大权的君王梦百利无一害。   所以今日大婚,平常的臣官家他都只下了一份请柬,而张家,他还特意为张良亲自写了一份。不料,结交没有结交成,反倒还因为自己的情债连累于他。虽说毒不是他亲自下的,但好歹是在他府上出的事,那一刀也是张良替他挡的。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不仅跟张开地没办法交代,就连在韩王面前,他也百口莫辩。   韩非却没心情想这些权势,看着张良逐渐变得青白的脸色,整颗心都要揪到一处。若等御医从王宫赶来,起码也是在三炷香之后。   要是张良就此撒手人寰,他要如何活下去?   他等不起,张良更是等不起。   “四哥,让其他人都出去。”   一面说着,一面将张良放平,连步履也顾不上脱。   韩成愣了愣,“为何?”   “没时间解释,快!”   韩非拔高了声音,解下头上一仞长的发带,把张良手臂的最上方紧紧绑住,阻止毒血朝内脏蔓延。再沿着发黑的伤口,嗤拉撕开衣料。   韩成明了他的意图,朝下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便带着看热闹的宾客都退出门去。   浮肿的伤口从几层衣料显露出来,韩非取下腰间的酒壶,把酒水往上倒,冲掉皮肤表面的血迹,“子房一定撑住!”   韩成的眉毛拧成一股麻绳,阻止欲附身的韩非,“老九,你当真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护妻狂魔韩非上线。。。 第40章 中毒(二)   韩成阻止欲附身的韩非,“老九,你当真这么做?”   韩非挥开他的手,“四哥你别管我。”   韩成又抓住他,眼神如刀,“你若丢了性命,我如何与父王交代!”   韩非再挥开,急促吼道:“子房就是我的命!”   韩成震愕,一时失了言语,拦他的手颤了颤,收回袖中。   韩非的头带绑在张良的手臂上,三千青丝披垂在肩后,只有少数的一些短发垂在额前,发尾将眼眸遮挡了不少,却遮不住那无边决断。   韩成退了半步,蓦然为方才权术的担心羞愧。也有点知道,为何他在王室中的地位比韩非高出许多,张良却还是选择与韩非结交,而远离他了。   韩非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抬起张良受伤的手臂,低头吮/吸/毒血,口腔立即被腥味充斥。吸一口又转头吐掉,再贴上伤口。等到地板也被毒血染成了黑色,吸出来的血液也逐渐恢变红,他才停下动作。   毕竟是直接用嘴,毒素多少会从口腔潜入身体。眼前蓦然暗了一下,闭眼晃了晃,视野又恢复正常,只是用力看东西的时候稍带一点儿重影,合该没什么影响。   他怔怔望着张良,盯着他紧皱的眉头,心里揪着疼。抬起袖子将对方嘴角的血迹拭去,又把他杂乱横在额头前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柔声笑道:“子房莫怕,韩兄在这儿。”   始终站在一旁的韩成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退了一步,踌躇片刻,还是觉得自己在这屋子里十分多余,遂识趣地退出房间,合上木门。抬头望着远处的屋顶,等着千乘把御医扛回来。   守在屋顶的西门厌紧紧扣着手里的剑鞘,仿佛要把它捏断。   ..........解毒的分割线............   “回四公子,张公子中的毒虽然性烈,但大部分已经被吸了出来,残留的那些不足以危害性命,顶多休养三日便可恢复如常。但......相较之下,九公子体内的毒素就更多了,再加上他幼时冻坏了筋骨,身子的抗毒能力不如常人。故而......”姜御医欲言又止。   韩成颇为恼怒,语气十分不耐烦,“故而什么?莫要吞吞吐吐的,本公子不喜欢。”   姜御医躬身,又谨慎措辞道:“故而,需得静养一段时日,这期间可能会有轻微的发热症状,都是正常的。只是......方才下官又仔细看了看,发现九公子的眼睛已经不能识物,所以在毒素祛除干净的这段时日,需要悉心照料,不得马虎。”   “......看不见了?”韩成额角冒了一股青筋,袖袍一甩,“简直胡言乱语!”   “公子息怒!”两个御医忙不迭跪下,哆哆嗦嗦,心里腾然失了几分底气,“九公子并非永久失明,待余毒都从身体里排除干净,约莫也就能恢复了。”   “约莫么?”韩成极其厌恶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姜御医意思是,老九能不能复明,全凭老天爷决断,就算最后不能恢复,也是他命数不好,与二位御医无干,对么?”   姜御医老腿一颤,“四公子误会了!下官的意思是,下官与温御医定当竭力以赴,尽量在人力所及的范围内,保住九公子的眼睛!”   这样的答案,韩成仍旧不满意。   “如此便辛苦姜御医了。”他虚了虚眼睛,亲手把人扶起来,一面端详着他,一面慢吞吞道,“哦,对了,姜御医的千金,似乎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如果老九的眼睛治不好,想必父王会降罪于你。到时候,本公子不介意帮姜御医照顾爱女。”   姜御医心里咯噔一声,险些哭出声来——韩成新婚前一晚死了妻子,新婚当日又撞上另一桩血案,断然是个命里克妻的坏主,谁家女儿要是嫁给他,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瞬间赌咒发誓:“四公子......折煞下官了......您放心,下官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治好九公子的眼睛!”   韩成紧皱的眉毛终于松动了一点,挥了挥手,让御医下去。   千乘上前,递过去一盏平心降火的清茶,装了满肚子的疑虑想问韩成,但看了眼他腰间的墨色玉带,又把话压了回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千里。这场变故就像发酵了的面团,瞬间在新郑城膨胀开来。一夕之间,大家小院都议论纷纷,百姓在茶前饭后又多了几分谈资。   司寇大人痛失爱女,本来对韩成怀恨在心,打算在韩王面前参他一本。但韩成听了府上几个门客的建议,处理得相当不错。   叫了千承一同去,亲自拜访司寇府,赤/裸上身负荆请罪,一来自责未有保护好娇妻,二来表明始终与司寇站在同一阵营,日后在朝堂定当共同进退,一并辅佐韩王。   柳司寇见他心诚至善,想来与柳女的死没有干系。况且韩成的能力在众公子中算是数一数二的,日后就算不能登基成王,也能夺个不错的爵位,前程无量。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还是韩成这样的人才?索性也心胸开阔了一回,认了他这个前女婿为政友。   再说到张家,张良修养了三四日,已然痊愈如初。只是听若离声情并茂重述了一遍当日历程,陷入沉思。   “真是你亲眼所见?”张良不可置信地问,尽管若离从不扯谎,但他还是不敢相信。   若离急得跺脚,“当然是真的啊!四公子把咱们都赶了出来,我偷偷戳开窗户纸看到的。九公子就直接用嘴帖到伤口上,把毒血全都吸出来,四公子拦都拦不住。”   张良垂首——韩非贵为王孙,竟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由于认识的早,他与韩非的关系确实比寻常人要近一些。何况韩非学识渊博又见识长远,友情之外,他还偷偷藏了一份敬畏之心。张良自诩谋略还不错,但与韩非相比,还是微不足道的。   在他看来,韩非只是时运不好,韬光养晦了这么些年,只差个一飞冲天的踏板。待到大鲲畅游于浩瀚阔海之际,必定享誉七国。   “他有大好的前程,怎可一时冲动,为我做这样的糊涂事!”   若离的嘴开了合,合了开,小声嘀咕:“说不定不是一时冲动呢......”   毕竟他可真真切切听到了那句“子房就是我的命”,饶是若离关切张良至此,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张良见他碎碎念,直觉还有什么隐瞒了,于是问:“你说什么?”   若离一个激灵,“没有!”然后生硬地转移话头,“对了,老爷备了杏花白,让您给九公子带去。”   张良愣了愣,“韩兄现在眼睛还看不见,身子虚弱,怎可饮酒?”   “老爷说了,这个杏花白有明目的功效,少饮一些是可以的。而且......只要是您送过去,九公子肯定都喜欢。”   张良一想到韩非失明,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一番话活活堵在心口,颇为沉闷。   “罢了,带上两坛,走吧。”   经过这一事,张开地心里确实对韩非有了改观。毕竟韩非自打从桑海回来,终日饮酒作乐,全然没有年少时那副壮志满怀的气魄。他那时便感慨,又一位栋梁沦为无所事事的纨绔。但那日张良中毒,人仰马翻,所有人都焦虑着等候御医,他却不顾身家性命,替张良把毒血吸出来。这等的胆识与决断,胜过常人百倍。于是对他多了几分欣赏,奏章一写,在韩王面前美言了几番,大赞他仁义满怀,是位有胆量有担当的好男儿。   韩王听了也颇为感动,亲自去九公子府探望,还从国库里取了一颗千年人参,许诺韩非,只要痊愈,定封他一官半职。   兜转了一圈,韩非倒算是因祸得福。只是他的眼睛,却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哥哥,今天觉得怎么样?”红莲伸手在韩非眼前晃了晃,“能感觉到我的影子吗?”   韩非的心态一直十分轻松,即便眼前一潭漆黑,“啊,能的。比昨天好很多。”   “你撒谎。”红莲委屈地嘟着嘴,眼眶微红,“你每天都说比前一天好,这么久过去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韩非摇了摇食指,“红莲,别太悲观。姜御医说过这种毒不难解,假以时日,我有八成的可能会恢复。”   红莲忧心忡忡,“你就不怕你撞上另外的那两成吗?”   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乌鸦嘴,赶紧捂住嘴巴。   “那也无伤大雅。”韩非撑着下巴,气定神闲地嗅着茶香,仿佛看不见的是别人,“有的人眼盲心不盲,有的人心盲眼不盲。世间万物,变幻莫测,只用眼睛去看,看不清楚的。”   红莲叉腰一哼,“没错,你现在不仅看不清楚,还看不见。”   “妹妹,我不是这意思。”韩非佩服她的思维,换了个简单的说法,“正如我看你,若只用眼睛看,只能看到你容貌姣好,顾盼生姿。却看不到你心地善良,纯真无邪。如果两者只能取一者,你希望我看到你的容貌,还是看到你的内心?”   红莲权衡了一下,“嗯......内心吧......”   韩非唇角一扬,“正是这个道理,看,你也明白了不是?即便日后我再见不到阳光,但我心中装着朗朗明日,眼前的光辉便没那么重要了。”   红莲咬着下唇,揪着她藕粉色的裙子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一个纤细的声音打断。   “——但子房却希望,韩兄心中有光辉,眼中仍有明日。”   听到这个声音,韩非的眉眼一弯,语调也变得轻快,“子房来了?!”   红莲也循声望去,欣然一唤:“小良子!”   然后接到韩非意味深长的咳嗽,小嘴一嘟,不情不愿地改口:“子房哥哥......”   她之前无拘无束惯了,总是踹若离的屁股,还老是叫张良“小良子”,翻墙爬树无一不做,一个尊贵的公主几乎活成了女匪。   韩非常年在外,没人管她,若不是宫宴上要留一个席位,韩王也几乎忘了这双儿女。   韩非回来之后,便一点一滴帮她纠正。宫规繁杂,加上韩非自己也不喜欢,便由她去了。不过待人处事之道是一生的重课,在王室中生存,还是很有必要学的。   红莲嘴上不情愿,心里还是有一丝甜的,毕竟这让她觉得被关心着,很是温暖。   张良沿着小径走近,浅浅笑着,“良突然至访,没搅扰韩兄和红莲殿下吧?”   他只身进来,没带若离——那家伙怕见到红莲会难过,便自己守在门口。   韩非抬手,在石桌上摸索着给张良倒了一杯茶,“子房说哪里话?你来的正好,我们兄妹正愁这院子冷清。”   红莲鄙夷地看了一眼韩非——方才她在这里站了那么久,她的亲哥哥都没有给她倒茶!   于是心中一恼,决定去王宫找她的白发少年撒个娇,“子房,你先陪哥哥一会儿,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良挽留了几句,奈何小公主去意已决,加上韩非一副“你赶快消失”的表情,片刻之后,翠竹环绕的院子就只剩韩非与张良二人。   韩非嘴角噙着笑,“子房,近几日我都拘束在府上没有出去,外头的消息也听得少。你回去之后,恢复得还好罢?”   “我现在已经痊愈,只是韩兄你......”张良盯着他没有焦距的眼眸,那本该是盛满星辰的眸子,如今却失了光彩,“你却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室友问我:你的子房是不是发育成果实的子房? 第41章 智擒细作(一)   “我现在已经痊愈,倒是韩兄你......”张良看着他没有焦距的眼眸,那本该是盛满星辰的眸子,如今却失了光彩,“你却看不见了......”   韩非坦然一笑,宽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况失明也并非永久,子房,莫要自责。”   只要眼前的人健康平安,折减阳寿韩非也会欣然答应。   但是在张良心中,却不能平白无故接受这样的好意。   “韩兄心胸宽广,对诸多磨难都不甚在意,子房自愧不如。但这一次,总归是我拖累了你,怎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张良盯着韩非嘴角的弧度,心里越发愧疚,于是屈膝跪下,朝韩非郑重拜礼,“请受我一拜!”   韩非愣了愣,放下手中茶杯,受了他这一拜,“好说。”   张良觉着这个恩德一定要想办法回报,于是又道:“若韩兄日后有何吩咐,尽管知会子房,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韩非的笑容敛了敛,“嗯,这些都好办。不过有一事,我却要向你坦白。”   张良赶紧道:“韩兄请讲。”   韩非听着声音的方位,悠悠起身,朝张良腾的跪下,拱手道:“多年前,子房在茫茫大雪中救了我,我才捡回一条命。如此大恩,受我一拜。”   语罢,一个头磕在地上。   张良错愕不已,伸手去阻止,“韩兄,你——”   “——再有。”韩非抬头打断他,维持着跪立的姿势,一本正经道,“这些年我远赴桑海求学,多亏子房替我照顾红莲,如此大恩,再受我一拜。”   又虔诚地行礼,宽广的袖袍铺展在青石砖上,额头贴地,然后不等张良开口,再道:   “还有,王公大臣对我兄妹都避而远之,唯有子房真心待我;姬无夜欲夺轩辕剑招招致命,子房不惧生死挺身而出;我中姬无夜算计陷害,子房替我请东皇释出面作证......这统统都是大恩,子房帮我算算,我还要拜多少次?”   他的声音像春日的和煦暖风,轻缓温柔,总有一股让人不能拒绝的魄力。   张良垂下头,抿唇,良久良久,妥协道:“......韩兄,是我错了。”   韩非这才平复如常,心满意足地起身,道:“以后再不听话,我便与你割袍断义,真把你当外人了。”   张良赧然垂头,“是,子房记住了。”   韩非伸手过去想揉他的头发,但是找不到具体方位,只在空气中笨拙地探了两下,又缩了回来。张良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是屋顶的西门厌却看得真切。   两人双双坐在石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片刻之后,姜御医过来请脉,又叮嘱了几句饮食,在韩非的药方里换了几味药材,才恭敬着退下。   “韩兄,已经过去一旬了,你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是否要换一位御医?”张良思忖道。   韩非把手肘搭在桌边,脸色沉了沉,低声道:“我们去卧房,这事需从长计议。”   张良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左右看了看,起身去搀扶韩非。   少顷,两人跨进卧房,将门窗都掩好,并让西门厌在屋顶守着,不准旁人靠近。   镂空香炉里燃着配了药材的香料,淡香飘散在空气中。   张良颇为焦虑,“韩兄,究竟怎么了?”   韩非随性坐在席上,“我怀疑,我府上有刺客。”   张良惊愕:“刺客?!”   “并非是舞刀弄枪,明目张胆的行刺。而是在暗处,悄无声息的暗杀,比如,□□。”   空穴方能来风,韩非已经推测到这里,便说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张良问:“韩兄从何时开始怀疑的?”   韩非道:“姜御医前两日跟我说,我体内的毒素已经排得差不多了,眼睛至少可以看到些白影,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韩兄怀疑,有人在你的饮食里动手脚?”   “或者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另外下了毒,而且......连姜御医也诊断不出。”韩非扶着矮桌的边缘,这是他思考时的惯有动作,“红莲的城府浅,心里装不下事,跟她说了定然会打草惊蛇。这件事,唯有跟你商议。”   张良身体往前倾了倾,“子房洗耳恭听。”   “四哥给姜御医下的命令很严苛,让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以这几日,姜御医一直都住在我府上,寸步没有离开,连抓药煎药都是他亲自动手,每日三餐也都要检查。”他陷进沉思,“我实在想不出,哪里可以动手脚。”   张良环视了一周,房中的陈设都颇为简约,最值钱的大抵便是书柜里的几卷古书了。   “卧房里的东西,韩兄让人仔细检查过吗?”   韩非颔首,“也是姜御医查的,无毒。”   张良起身,徐徐在房中查看,“除了卧房,韩兄每日都会去哪些地方?”   韩非听着他缓慢的脚步声,觉得心里十分踏实,“就是门前的小院了。我性子懒,近几日又不怎么方便,就只在这方寸之地。每日下午,红莲会过来陪我说说话。”   张良将手搭在书柜上,指腹不断摩擦粗糙的板面,沉思道:“伺候的人没有问题,住的地方也没有问题,偏偏你吃了这么多药,眼睛还是没有好转......”他突然回头,“韩兄,你怀疑过姜御医吗?”   韩非想了想,不以为然,“他是四哥亲自指派的人,四哥既然对他放心,我也不会怀疑。”   韩非是在韩成大婚当天出的事,如若没有那场变故,韩非合该健康无虞。换句话讲,韩非今日抱恙,源头其实在韩成那里。王室里的人最看中面子,韩成就算对韩非有什么算计,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否则损坏自己的名誉去陷害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公子,与自断手脚无异。   “确实如此。”张良思忖了半晌,想透了这一层,放下对姜御医的疑心,转而又问:“那伺候的下人呢?他们的身家底细,亲人故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韩非摇头,“每日能够进入卧房的就只有三人,一是近身伺候的小厮阿端,二是打扫房间的丫头阿真,三是向来守在暗处的卫七。阿端和阿真都是父王亲自指给我的,我对卫七又有知遇之恩,合该不会有问题。”   卫七,便是改名换姓的西门厌。   张良惊愕韩非对下人的相信程度,“韩兄没有怀疑过他们?”   韩非抬了抬眼皮,“怀疑谁呢?”顿了顿,又道,“我认为他们没有露出马脚的地方。”   张良微怒:“韩兄怎能如此大意?既然姜御医没有嫌疑,那除他之外能够近你身的人,一个都不能姑息。”   似乎找到一点思路,张良在韩非面前悠悠坐下,道:“祖父曾教我,一头狐狸如果没有露出尾巴,不代表,它真的没有尾巴。”   韩非一顿,觉得颇有些道理,唇角微扬,“或许,我们应该把他们叫来问一问。”   ............推理分割线............   由于韩非最近病着,下人们都比较上心,一有召唤便忙不迭赶来。   小厮阿端有点口吃,声情并茂解释了好半天才把自己平日的工作说清楚。   “公子起,起得早,每日卯时不,不到就醒了......小人这几天,每天的第一件事就,就是伺候他更衣,穿靴......本,本来还要给公子梳头盘发,但是公子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头发,一直都是自,自己盘的。”   “小人会在公子吃,吃早膳的时候去煮茶,因为他吃过早膳就,就要去院子里看书。但,但是近几天他没有看,只是让小人念读出来。然后,一个人思考很久。”   “一般到晚上,是,是最忙的时候,要伺候公子沐浴,更衣,还要把床铺好......”   阿端把自己的活计交代了个七七八八,躲在屏风后面垂听的韩非已经打了十几个呵欠。坐在外面的张良却十分认真,一面记住阿端说的细节,一面问着表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却与韩非息息相关的问题。   待阿端下去,阿真便也进来。   “奴婢主要负责收拾打扫,这些事情公子平时有空也会自己做,只是这几日不方便,才都交给奴婢。往常的话,每两日奴婢会打水把卧房里里外外都擦拭一遍。但姜御医说,公子这些天身子偏弱,住的地方一定要非常干净,所以奴婢每天都会擦拭。打扫用的帕子和水,都要先送去御医那里检查的。”   “虽然奴婢负责打扫,但因为会做几道点心,公子也爱吃,所以也经常去小厨房做事。”   “公子的书案从来都很整洁,书卷也是按照他自己喜好放的,所以没有允许,奴婢不会动。”   “公子这些天喜欢坐在窗边吹风,奴婢便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兰草,公子虽然看不见,但想着那里有一个盆栽,心情大约也舒服一些......”   大半个时辰下来,阿端和阿真都问完了。张良的眉毛锁得厉害——通篇下来,他只觉得两人兢兢业业,踏实肯干,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能够下毒的肯定是近身伺候之人,如果阿端和阿真没有嫌疑,那么只有......屋顶上沉默寡言的那个人。   张良在袖子里握了拳头,推开窗轩,抬头望向檐角,眉头紧锁,清秀的脸庞堆满愁绪。   “子房,怎么不问了?”沉默许久的人突然开口。   张良一震,瞳孔骤缩,嘴唇抿成一条线。   作者有话要说:   啊......面对韩非的质疑,张良要怎么回答啊...... 第42章 智擒细作(二)   张良愕然回首,朝屏风的方向望去,只见韩非已经自行走了出来。他的步伐十分稳健,与常人无异,看起来,已经十分熟悉房屋的摆设格局。眉宇间的神情淡然,仿佛已经将真相尽收于心。   “子房,怎么不问了?”   张良心里蓦然失了底气,“韩兄......”   韩非依照自己平时的记忆,悠然地,一步一步走到窗边,在张良跟前不远处停下,“如果某一日,卫七要刺杀我,你会站谁那边?”   张良悄然退了一步,“......不会有这一天。”   “如果呢?”   张良咬着下唇,“韩兄说过,你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与你无冤无仇,不可能会起杀心。”   “如果我说,我们已经有冤有仇了呢?”   一连问了三个“如果”,让张良不知如何应答。   “韩兄......”   语气里的焦急刺得韩非一痛,他偏了偏头,蓦然一笑,“逗你的,莫紧张。”顿了顿,又道,“虽然卫七这个人不怎么讨喜,但他终究是个剑客,要杀人,还不至于用投毒这么下作的手段。”   张良垂首不语。是了,当初西门厌刺杀翡翠虎,即便血海深仇,即便困难重重,他也是堂堂正正用剑解决的。   屋顶的西门厌屹立在黑夜中,衣袂飘扬,抱着那柄普通的剑,玄铁面具冰寒如雪。当时的他,手持红刃,垂眼看着气息奄奄的翡翠虎,眼睛宛如一潭死水,冷冷道:“记着,你现在坐拥的家财,都是西门家给的。我今天来,只讨命债。”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数年。   韩非伸手探上墙壁,沿着石砖往前摸索了一阵,推开窗户,又道:“问了这么久,想必也该累了。子房,留下来用饭如何?”   张良望了眼天色,夕阳的肚子已经贴了山头,委实不早了。他出门时跟张开地交代过去处,不用担心回去跪祠堂。而且,自从在危难之时被韩非搭救,张开地都不会限制他来九公子府的时间。   总说:“九公子为人敦厚,是为良师益友,可多结交。”   而且,查毒的事情,进展太快容易打草惊蛇,缓一会儿估计也是好的。   于是张良也不推辞,“那就再叨扰韩兄一阵儿了。”   韩非吩咐阿真,多让厨房炒了几个菜,没什么名味珍肴,都是平日的家常菜。张良十分欣喜,因为山珍海味吃着总有股子疏离感,还是寻常便饭吃起来亲切。   饭桌上,韩非看不着夹菜,都是张良一筷一筷布给他。   有一块鱼肉太大了,韩非没注意,让鱼刺卡了喉咙,呛了半天,最后还是生吞了一大口饭团才给咽下去。   张良一面给他拍背,一面给他递水,“韩兄,现在好些了么?”   韩非佯装出脆弱的委屈模样,苦恼道:“子房,这条鳜鱼刺太多了,咳咳,可否请你帮我挑一挑?”   张良自然当仁不让,“好。”   于是十分认真地夹了一块鱼肉放碗里,一层一层剥开,将里面细软的银色鱼刺挑出来,确定香软的那团鱼肉“安全”了,才放进韩非的碗里。然后又去夹下一块,继续剥刺。   韩非嘴角勾出狡黠的笑,指尖动了动,捧着碗筷,像偷吃到糖果的孩童。   “子房。”   张良从碗里抬头,“嗯?”   韩非眉眼一弯,“你日后如若有了家室,也会给妻儿挑鱼刺么?”   张良想了想,打算不回答这个问题,“子房现在还小,不着急娶妻。”   韩非十分赞同,“说的也是。”   然后继续沉浸在鱼肉的香味里,一块拇指头大小的肉块在嘴里咀嚼了好半天也舍不得咽下去。   直到张良把下一块鱼都挑好,“韩兄。”   韩非欣欣然应他,“啊?”   “你笑什么?”   张良猜想他是不是喝药喝傻了。   韩非赶紧收了痴汉笑容,端正了脸色,恢复平日一本正经的公子模样,“咳咳,约莫是因为阳光好罢。”   张良愣了愣,回头望向外面已经垂临的夜色,唇畔勾了勾,没有拆穿。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张良瞧着韩非旺盛的食欲,与之前红莲说的“茶不思饭不想”截然不同,心里也放松了不少,打算以后每日来看着韩非吃饭。挑刺盛汤,夹菜拨饭,眼睛看不见的人吃饭总是也不方便。   然而没过一会儿,张良便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韩非摸索着慢吞吞吃完饭,放下筷子,说:“天色肯定晚了,子房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留下来寝一晚如何?”   所以他才吃这么慢......   张良想着韩非的眼睛看不见,饮食起居都要人照料,阿端虽然细心,但多一个人照顾也好,便也点头答应,让若离回张府报信去了。   若离一步三回头,十分不舍地离开了九公子府。顺带着心里给韩非扎满了银针——每次只要韩非出现,都要死皮赖脸让公子相陪,还是单独的,不让他靠近,当真是可恶至极!   卧房中,阿真已经将碗盏收走。   晚风舒适,月色皎洁。   两人并在窗边闲谈,说一些各自遇到过的趣事。   张良偏着脑袋,望着韩非,昔日今时的景象交错,竟生了几分感慨,“韩兄游学归来之后,变得不一样了。”   “哦?哪里不一样?说来听听。”   多半是更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罢。韩非兀自偷乐。   张良回忆道:“变得更沉稳从容了。”   即便是在调查自己中毒的原因,也没有张皇失措。   韩非怔了怔。   “今日我很意外。”张良垂眸,接着说,“询问阿真和阿端的时候,我以为你会生气,或者很着急。因为他们两个是近身伺候你的人,也是最有嫌疑谋杀你的人。”   韩非虔诚地拍马屁,“有子房在,何必我操心?”   张良垂首,颇为自责,“可我却一无所获。”   韩非朝他的方向凑了一步,柔声道:“不必自责。起码,有一点蛛丝马迹了不是吗?”   “远远不够......”   “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急迫?”韩非想拍拍他的肩膀,但因为看不见,手探出去又缩回来,“莫要发愁,你正当少年,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韩兄甚会宽慰人。”张良自省半晌,道:“以前,你会经常露出忧愁的表情,仿佛承受不住肩上的压力,让人看着十分着急,又不知从何去帮你。现在......你可游刃有余地在苦中作乐,唇角总是挂着笑,即便是天塌下来,这份笑意也不会消失。这样的韩兄,会让身边的人,很安心。”   韩非心尖一动,低沉了嗓音,深深道:“子房,莫要对别人说这样的话。”   “别人?”张良抬头。   韩非煞有介事地点头,“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   张良不懂,“为何?”   韩非骄傲地把手负在身后,下巴微扬,“我会不高兴。”   张良苦笑,“这又是哪家的霸道理论?”   他说着话,眼神不经意一瞥,留意到窗台上的兰草。   “这是......”   那盆巴掌大的植物染了银白的月光,墨绿的叶子上仿佛笼了一层轻纱,显得有些昏沉。   愣了愣,蓦然想起之前阿真的话,脑中突而一凉,脸色徐徐沉了下来。   “韩兄,这盆兰草,姜御医检查过吗?”   “什么兰草?”韩非茫然地问。   “就是窗台上放的这一盆,我感觉......它比一般的兰草,叶子更窄。”   韩非压根不知晓窗台上还放着东西,于是道:“这些盆栽装饰都是下人们在摆,我一般不过问。”   张良心里蓦然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思忖道:“我觉得它比起兰草,倒更像是‘石樱’。”   “何为石樱?”韩非倒没听过这名字。   “我也只是偶然在古策上翻到过。石樱有静心养神的功效,与兰草长得很像。但兰草叶尖泛黑,而石樱,叶尖泛白。”张良抬手扶起搭在小盆边缘的叶片,弯下腰仔细看去,“而韩兄的这一盆,叶尖是灰白色的。”   韩非想起之前阿真交代的话,分明说是“兰草”无疑,于是问:“如若真是兰草,阿真为何说谎?”   张良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越发阴郁,赶紧合上窗户,低声道:“韩兄,你有没有想过,姜御医之所以没有察觉出□□,或许是因为,刺客根本没有下单一的毒?”   韩非茫然地望了望眼前的虚无,问:“此话何解?”   张良道:“有可能是两种不起眼的东西混在一起,它们分开时都没有毒,合起来却毒性倍增。譬如石樱,本来无毒,但长期与终狼草一起服用,便可致命。这样的刺杀方式,韩兄是否想过?”   韩非愣了半晌,眉毛逐渐收拢,“子房,去书案下方的暗格,把里面的那张绢帛取出来。”   那时正处战国末期,人们还没有发明纸张,文字和故事都是记录在竹简或者绢帛上。   张良将信将疑过去,那方书案是梨木做的,比寻常的要矮一些,表面看去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伸手在下方探了探,摸到一个石子大小的凸起木头,朝内一按,书案的边缘便开了一条小口子。再取下头上的发簪,把里面的绢帛掏出来。   “这是......药方?”张良草草看了一遍。   韩非颔首,又问:“你帮我看看,上面都有哪些药材。”   “决明子、名目、枸杞......”张良一一看去,蓦然,被三个字抓住眼睛,拿着绢帛的手指突然攥紧,“终狼草!”   空气里,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韩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没想到,□□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韩王曾经允诺他,待到他痊愈上朝之日,定封他一官半职。在桑海求学十年,回来却处处碰壁,韩王的这一诺他盼了太久,挤压多时的壮志终于有机会施展。所以他每日都按时吃药,一滴都不曾浪费。   谁会想,毒就下在汤药里?   张良把绢帛藏回暗格,确定明面上看不出来之后,才又道:“当务之急,是找出下毒之人。”   韩非点头,正欲说什么,却被门外阿端的声音打断。   “——公子,喝药了。”   四处寂静,却仿佛有人狠敲了一记闷锤,穿透肺腑。   作者有话要说:   心机非:我不是故意被鱼刺卡住的………   ps:九公子是不会为难子房的,唯一一句“怎么不问下去”的质问都自圆其说,宠到这份上反正我是没见过……… 第43章 智擒细作(三)   韩非的药都要在睡前一个时辰吃,每次这个时候,阿真要去小厨房帮着烧洗澡的热水,都是阿端亲自送进来,直到韩非全部喝完才肯走。   韩非没有焦距的眼眸坚定了一瞬,“子房,你知道该怎么做。”   张良点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韩非唇角一勾,“前者我出马,后者你出马。”   张良颔首。   少顷,阿端托着药碗进来,一路都躬身低头,十分恭敬的样子。他将碗放到桌上,抬头看了眼韩非,“公子,药温刚,刚刚好,您且吃吧。”   张良伸出细长的指尖触了触碗壁,拖延道:“还有些烫,等一会儿罢。”   阿端唯唯诺诺应了一声,在旁边候着。   张良若无其事地问他:“你先下去,待会儿再唤你来收碗。”   阿端摇头,“不成的,一定要,要亲眼看着公,公子喝药,一滴都不,不能浪费。”   一滴都不能浪费?   张良眼眸一顿,放慢了语调,“阿端对韩兄的病情如此上心,当他如亲人一般照顾,想必不出几日,韩兄便可痊愈了。”   阿端笨拙地挠头,嘿嘿一笑,“小人也这,这样想来着,到时候,公子开心,小人也,也开心。”   张良露出赞赏的表情,又道:“都说主仆一心,你勤恳老实,又一心为主,委实难得。若韩兄痊愈了,你定是立头功的那个。”   阿端羞赧,“张公子太,太抬举小人了。小人口吃,以前伺候的,的主子都嫌小,小人愚笨,只有公子不嫌弃,寻常的节气,还,还给小人涨工钱。公子才,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善人。”   张良转头看了眼韩非,又看向阿端,“伺候韩兄不必能说会道,做事伶俐便成了。不过也说回来,你是如何口吃的?我认识几位不错的大夫,兴许能指给你瞧瞧。”   阿端摇头,“别,别了。小人是小时候发,发高热,本来要去见阎王的,是祖上积德行善,才,才让小人活过来。醒来之后,就,就一直这样了。”   张良叹惋:“唉,委实可惜。”   阿端又应了一声。张良用话拖住他,从家世聊到生平。他便一直低头盯着药碗,一面答话,一面仿佛在措辞什么。   犹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公,公子,药快凉了,您趁热喝了吧。”   张良勾出疏远的笑,疑心越发深重,“阿端为何如此着急?”   阿端抬头,真挚道:“阿真说,说了,这个药不能喝凉的,不然不管用。”   “阿真......”张良想了想,又问,“‘一滴不能浪费’也是她说的吗?”   “诶?”阿端讶异,偏头问,“您怎的知道?”   张良无害地耸肩,已将真相了然于心,“我胡乱猜的。”然后把药碗端给韩非,“韩兄,药快凉了,赶紧喝了罢。”顿了顿,又道,“早喝,早痊愈。”   “多谢子房。”韩非接过那只巴掌大的碗,虚饮了两口。   阿端在一旁始终低着头,等着把碗拿回去洗,却只听“啪啦”一声,瓷碗应声而碎,药汁溅了一地。   “公,公子!”   阿端急忙上前,只见韩非脚下一软,踉跄了一下,脱力瘫倒,晕了过去。   “韩兄!”张良也赶紧扶起他,托着他的脊背,却得不到回应。   “血,有血!”阿端惊愕地看着韩非嘴角流出的血液,手指发抖,“怎,怎么办!”   张良伸手探了探韩非的额头,“快去喊姜御医!”   阿端赶紧起身,行礼也忘了,急忙忙跑出门去。   房中只剩两人,韩非趁好戏还没开场,冲张良做了个鬼脸。   半晌,姜御医背着药箱满头大汗跑来,抬手去把韩非的脉,并未发现哪里不妥,正欲跟张良说明,却被他扣住手腕。   “姜御医,韩兄究竟如何了?”张良手下越来越用力,背对一群下人,冲他使了个眼色。   姜御医常年给王公重臣看病,待人处事也十分机谨,他愣了愣,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老戏骨蓦然上身,改口道:“请张公子恕罪,九公子恐怕......时日不多了!”   “一派胡言!”张良腾地起身,焦虑不已,“方才吃饭还有说有笑的,怎会一下子就这么严重?”   为了逼真,他还偷偷掐了一记大腿。   姜御医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张公子,您有所不知,下官把所有方子都试了个便,照理说,九公子早该痊愈了。可兴许他从小就体弱,又在救您的时候摄入太多毒液,一时间受不了这么强的毒性,身子一下子垮了,再怎样也好不起来,导致现在......恐怕,得备着后事了。”   反正在众人眼中,完全这两人是真急了。张良深吸了一口气,往前一步,索性把戏演真,“恕在下冒犯,究竟是韩兄身子薄弱,还是姜御医,您的医术不到家?”   姜御医慌忙摆手,“张公子,话可不能乱说呀,下官在御医馆里虽然资历尚浅,但好歹祖上三代都是伺候王室的功臣,您,您可不能因为心疼九公子,就质疑下官的医术啊!”   张良抬眸,“既然你医术精湛,为何诊断不出韩兄的病症?”   “九公子的病症委实怪异,找不到病根,老臣实在是无从下手。”   这句话一出,下人堆里立马有人松了一口气——找不到病根,便意味着没有发现那盆石樱,此番刺杀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张良得到这句话,也终于缓了缓神色,扶起一直佝偻着背的人,语重心长道:“姜御医,不是良不信任你,多个人瞧着,也多一丝期望不是?”   姜御医思忖片刻,点头,“也是。今日王宫值班的应该是温御医和齐御医,温御医跟老臣交情较深,医术也高明。张公子快派人去请罢。”   张良拱手,“多谢姜御医理解。”   随后跨出内室,取下腰间的令牌,抬手唤来西门厌,“卫七,拿着令牌,去宫里请温御医。请不到,便别回来了。”   然后对着跪了一地的下人,厉声道:“今日九公子重病,正值难关。尔等在此跪守着,阳气多一些,索魂的厉鬼也不敢接近。明白么?”   众人应声:“是。”   朗朗的声音在院子里打了几个转,四处都空荡荡的,风声鹤唳,凡鸣惊心。   一出戏唱得天衣无缝,姜御医颤巍巍挥去额上冷汗——这些人,能不能好好瞧病了?   几番波折下来,张良“引蛇出洞”的计谋实行得很不错——刺客已然以为韩非危在旦夕,下一步,便是与幕后主使通风报信,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   至于支走西门厌,也是为了让刺客放低戒心。在给西门厌令牌的时候,张良塞了一张纸条:盯紧众下人,稍有异样者,生擒之。   .............................   少顷,张良回到韩非房中,合上木门,隔绝外头几十双窥探的眼睛。   一回身,便看见韩非正卧躺在床上,手肘撑着身体,雍容自得,似笑非笑地空望着他这边。为避免影子投在窗户上露出马脚,他整个人都在床帘里。   张良走过去,颇有些得意,小声问他:“我胡编乱造的本事,该比以前有进步了吧?”   韩非唇边浅笑,“不过关。”   张良一怔,“为何?”   韩非一语道破:“你说谎的时候,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会咬得比较重。”   张良脸色一白,生怕被旁人瞧出端倪,“很明显吗?”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韩非狡黠笑道:“不过,只有我能听出来。”   张良将这话想了想,脸上的紧张缓解了一些,调笑道:“哦......那是因为只有韩兄知道我在说谎,所以才会觉得我有破绽吧?”   韩非勾唇,“也可以这么说,但是子房......”韩非动了动眼帘,多了几分笃定,“你对我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我都知道。”   张良生生愣住,讶异得瞪大了眼睛,“你......怎的可能?”   韩非往后一躺,手肘枕着后脑勺,慵懒地摇晃着二郎腿,“好好想想,自己有哪些事情瞒着我。”   张良的眸子直颤——他知道了哪些?姬然对红莲图谋不轨?若离暗恋红莲?还是......他与西门厌有过一段感情?   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无伤大雅吧?他心里装着谁,装过谁,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只是......知道他有断袖之癖,韩非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然后与他疏远?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了声音,偌大的屋子里鸦雀罔闻。   直到韩非失笑,打破沉寂,“子房,你知道我有多想看你现在的样子么?那种小心翼翼,无所适从的样子,委实让人里像藏了一只猫一样,挠心抓背的痒。”   张良抬眸,没明白他的意思,“韩兄?”   韩非沉吟了半晌,又道:“你有时候,真像一只猫。”   他说,他的心里藏了一只猫,挠心抓背的痒,而这只猫,也不是别人。   好了,点到为止。   张良没有出声骂他,也没有再觉得他说话奇怪。   韩非兀自偷乐——很好,有希望。   他在床上躺着,往墙壁的方向滚了两圈,拍了拍身旁空荡荡的床板,“子房,上来睡会儿。等卫七抓到刺客,审问起来还得费些气力。”   张良想了想,脱鞋上去,整个人贴在床的边缘,躺得笔直。   韩非闭着眼睛,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朝外面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作者有话要说:   细作已经呼之欲出了,来来来,大声说出你们的答案!   ps:有滴人已经开始猜幕后主使了……太快了吧你们!不过不是姬无夜哈~他虽然也狠毒,但是刚硬果决,像这种下慢毒的迂回手法是不会用的。而且韩非现在只有一个九公子的虚名,不受韩王重视,所以盖他之人也不是为了夺权,是谁呢……是谁呢……谁与韩非有私怨呢……… 第44章 情敌对峙   树影绰绰,晚风哀哀。三更的梆子刚敲过,西门厌便抓到了刺客,那刺客也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一直怀疑的阿真。   本来一群下人听了张良的命令,都垂首躬身跪在院子里,阿真见姜御医连连叹息,张良又一直没有出来,便以为韩非命不久矣。中途借口去如厕,换了身行头溜出府去禀报幕后主使,被西门厌逮个正着。   她原本是太子安插在韩王身边的细作,韩王觉着她做事细心,正好韩非又缺人伺候,便指了阿真过去。虽然改换了地方,但她的本职却没变,那之后,便一直在九公子府窥探消息。   前些日子她接到指示,说韩成与韩非关系甚好,若两人联手,必是君王路上的绊脚石,霸王业前的拦路虎。所以命她铲除一者,降低威胁。阿真便参考医书古籍,用了石樱与终狼草的法子。   其实按太子的谋略是想不到这种法子的,但他身后倚靠的毕竟是王后,那女人表面宅心仁厚,实则工于心计,阴险毒辣。   前些时日,张良献出妙计缓解太子被废危机,王后便看中他的才华,让太子与他结交。没想最后却被韩非横插一脚,母子二人自然怀恨在心。   但太子虽然无能,虽然歹毒又想不出计谋,细作随从们却对他死心塌地。譬如这阿真,被西门厌擒获时,企图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剧毒自尽。所幸西门厌快她一步,抢先卸了她的下巴,取出□□。   韩成从姜御医口中听到这事,勃然大怒,亲自带人去审问阿真。   “老九,你安心养着。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韩成算是个有担当的,韩非在他的婚宴上中毒,他便要保证他的安危。再者,御医是他亲自托付,在韩非痊愈的这期间,任何人都休想动手脚。即便日后夺嫡之时兄弟会刀剑相向,手足之情宛如凉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穿了也就为了两个字——名声。   名声这东西其实不坏,起码好些人会顾及到它,想做的坏事便也不做,想陷害的人便也放过。时间久了,生出一些兄弟朋友的情意,再想动手时,自己也不愿了。   一番腥风血雨从四公子府刮拉到九公子府,终于在吞没屋檐之前告了一个段落。半空的厚云裂开了一条口子,漏下几缕阳光,甚是温暖。   撤除那盆石樱之后,韩非喝了姜御医新配的汤药,眼睛也慢慢恢复,只是突见强光时,还是有一些不适应。   眼睛能辨清东西的第一天,韩非便做了一件,他在中毒时一直耽误的事情。那件事证明,唇枪舌战也能掀起腥风血雨,惊涛骇浪。   “卫七,这回擒到刺客,多亏有你。”某晚,夜深人静,韩非将西门厌单独叫到房中。   西门厌垂首,声音低沉,“是张公子心思玲珑,布了巧局,才使刺客露出破绽。属下等只是跑腿,无甚作为。”   韩非拿着一只白色的瓷杯在手中把玩,泰然自若地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本名,是叫西门厌?”   西门厌愣了愣,没明白韩非为何突然这样问,只得老实回答:“是。”   韩非嗯了一声,翻了翻脑子里的记忆,又道:“我以前只觉得这名字熟悉,却想不起‘西门’这姓氏究竟有什么故事。后来,有一回拜访司寇大人,他拿了好些卷宗与我。我随意翻了翻,无意中,翻到了西门家族的血案。”   西门厌藏在面具下面的脸色一僵,“然后呢?”   “我还听说,在我离开的这十年里,韩国首富翡翠虎,暴毙了。”韩非一手撑着下巴,从容沉吟了半晌,继而道:“我大概了解,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西门厌的手沉到剑柄上,眼中闪过杀气,宛如被猎物激怒的恶狼。   放在剑台上的轩辕剑感应到主人的危机,震动了两下。   韩非早料到他如此反应,也不惊讶他有以下犯上的豹子胆,只是和善提醒:“如果现在动手,任凭你武功再高强,也逃不出九公子府。”   西门厌对王公的防备向来不屑,“你以为,你能拦住我?”   “拦住你的不是我,是四哥加派给我的暗卫,还有轩辕剑。”韩非慢悠悠摇晃手中的酒壶,盯着他要出鞘不出鞘的剑,又道,“或者,你不在乎子房恨你的话,可以试试。”   烛台上的灯火跳动闪烁,光芒逐渐在寒气重被削弱,似要泯灭在人鬼不知的黑暗中。   西门厌一愣,搭在剑柄上的手颤了颤,狠狠呼出一口粗气,犹疑了半晌,握成拳头,徐缓垂在身侧,姑且收敛了几分杀气。   韩非偏了偏头,“看来,他在你心中,地位颇重。”   西门厌不悦,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韩非气定神闲地把琼酿倒进酒杯,悠悠道:“我今天告诉你的,共有三件事。”   西门厌眉头一拧,“讲。”   韩非抬起眼帘,眼眸清亮,“一。你刺杀翡翠虎一事,我早已知晓。今天知会你,只是让你明白,我现在没有报官抓你,以后也不会。你姑且放宽心,继续作回‘卫七’,若有人来追查,我会挡着。”   西门厌的拳头松了松。   韩非接着道:“二,我可以给你个避身之所,也可以给你足够的薪酬养活家人。你跟着我也有些时日了,言出必行,这一点,我还是做得到的。”   西门厌疑窦丛生,“你顾惜子房,胜过我百倍。既然知道我跟他的事,为何还收留我?”他越想越觉着不对劲,“你有何目的?”   韩非坦然地笑了笑,道:“毕竟他心里有过你,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也该给你留一条活路,不是吗?”   西门厌冷笑,“你认为,我会感激你么?”   韩非晃了晃身子,似点头非点头,“感激倒不好说。但起码你该觉得我的心胸还不错,这样的人宠着子房,你也放心。”   西门厌一时语凝,眼中闪过难堪,转而问:“第三件事是什么?”   “第三......”韩非放重了声音,蓦然添了十分的认真,意味深长道,“普天之下,子房只有一个,你最好不要动别的心思。”   西门厌突而往前了一步,欲言又止,软下去的拳头又硬了几分,“我做什么,你似乎无权干预。”   韩非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轻拍在桌案上,推到他面前,仿佛聊家常一般平淡,“今日,管家呈给我一封家书,说是寄给你的。上面写着‘夫君亲启’。”   西门厌瞳孔一缩。   九公子府向来对下人比较宽容,一个月可以寄三次家书,家里人寄来的也由管家统一收好再挨个分发给他们。   “信,我没看。不过封面这几个字,倒是让我知道了不少。”韩非直勾勾看着他,眼中划过怒意,语调也变得冰冷,“你记住,抛弃他,娶妻生子的人,是你。”   空气静穆,仿佛有一只手把所有的声音都偷走,只留下从窗户缝漏进来的迷雾。   西门厌脖颈僵硬,眼中闪过异光,“我需要给西门家留后,没得选择,你出身在王室,怎会明白我?”握紧的拳头咯咯作响,“而且,我说过,豺狼虽然入室,但没有利爪獠牙,对你,不会有威胁!”   韩非轻笑了两声,摇头一叹:“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   “我让你别对子房动心思,从不是怕你威胁到我。”韩非放下手中的酒杯,慢悠悠起身,“说穿了,我珍爱子房,但子房心里是否有我还不得而知。或许有一天会,或许永远都不会。我一如既往地对他千万般好,他如果回应,我自然万分欣喜,如果不回应,我便接着宠他护他。”将手负在身后,直直瞪着西门厌,“但是,我绝不会允许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把他当作第二条踩踏的船。明白么?”   倘若今天西门厌没有家室,他即便是潜逃罪犯,即便一身血债,韩非都不会插手。   子房只有一个,你伤害过他一次,还妄想伤第二次?   西门厌愣住,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恍然明白了什么。如果没有面具遮挡,应该能看到他胀得通红的愧疚的脸。他像一个丢盔弃甲的逃兵,往后退了一步,地板发出悲壮的一声沉吟。他悲哀地觉着,在韩非面前,他就是一个涂花了脸的跳梁小丑。每一根发丝都充斥着不堪和丑陋。   西门厌其实没错,他只是身上的负担太重,压得他不得不低头。   他败给了眼前这个男人,溃不成军,无地自容。   他身上背着仇恨,沉重的世俗的枷锁着生在他肩上,而这些,韩非身上却一丝也没有。或者他本来有的,只是这些枷锁,他从来都是自己背负着,不会架在张良身上。   但是回不去了。若时光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去刺杀翡翠虎,还是会戴上面具伪装苟活。这世道已经把他变成了恶魔,他要走的,是通往地狱的路,反不了悔。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要解释一下:   韩非和西门厌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一个浪漫主义,一个现实主义。   韩非趋于顺乎本心改变世界,西门厌趋于顺乎潮势改变自己。   两者是在乱世生存的不同方式,没有对错,没有是非,只是不同。 第45章 月下对酌(一)   “老九,过了这些天,眼睛恢复得如何了?”韩王宫里,韩王挺着发福的肚子,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悠悠在御花园里走着。   说正事之前,总要嘘寒问暖一番。   韩非伴在他身侧,道:“回父王,已经好很多了。有时虽有些重影,但久看一会儿也能看清,不打紧。”   韩王嗯了一声,疲懒地抬了抬眼皮,道:“再让姜御医开两剂药罢,把病根断了,也不担心有后患。”   韩非道:“父王关怀备至,儿臣受宠若惊。”   “父亲关心儿子,情理之中,伦常之内。惊什么?”韩王说着话,突然想到什么,抬着眼皮子看韩非,“因为文氏的事,寡人确实也对你们兄妹冷淡了些。”   韩非坦然一笑,“父王言重了。生身父母,恩比天大。韩非能幸生于世,已不胜感激。”   韩王对这答案颇为赞赏,“嗯,出口成章,看来,你这些年的书没有白学。”   韩非颔首,道:“出门求学,总要刻苦些,才不至于给父王丢脸。”   两父子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从御花园散步到天伦池,是时候谈些正经事了。   韩王抬手挥了挥,让宫人们退去,两父子并肩对着一座形状奇怪的假山石,“柳司寇近来上奏,说大理府缺个司法,各大卷宗无人管理,让寡人派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过去。寡人觉得,你很合适。”   他之前允诺过韩非,痊愈之日定封他一个官职。   大理府,是掌管韩国法律的最高组织。里面一个司寇,负责断案,一个司法,负责管理法例卷宗,都是处在百尺竿头的高官。   约莫是怀才不遇太久,韩非此前一直以为韩王会封他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这样王恩骤降,他一时间还不是很能接受。何况,坐上司法一位的,向来都是德才兼备的大能人。韩王就算重视他,怎也不考察考察他的能力,便忽然封他这样大的一个官职?   韩非正满腹疑虑,打算询问一二时,韩王下一句话便把这疑虑打消。   “赵国的荀况派人送了一封书信给寡人,信中大赞你学识渊博,年少有成。寡人寻思着,荀况是享誉七国的大贤士,他的话,合该让人信服。”   假山上有一只鸟窝,雌鸟叼了一条小虫子回巢,喂给嗷嗷待哺的雏鸟,又扑腾着翅膀飞走。   韩非心中感激倍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荀况即便远在桑海,也未曾忘记他这个学生。   于是拱手道:“谢过父王。儿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让父王和荀夫子失望!”   韩王早料到他这反应,嗯了一声,习惯性地背着手,“为官之道,为臣之道,寡人没多的话给你,要是哪里不懂了,多去问问柳司寇。他是朝中的老臣,老马识途,很多地方都值得你学。”   韩非点头,“儿臣明白。”   柳司寇也是文墨世家,若要细数当朝之忠良臣子,第一是张开地,第二,便是这柳司寇。   韩王琢磨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另外的事情,“封官大典定在五日之后,具体要准备的事情,司礼大人会通知你。”   “是。”   韩非见他欲言又止,显然还有其他的事情,便也不作声,静静等着。   天伦池的水澄明清澈,甚至能看到池底卵石上的青苔。   在韩王第三次捻胡须的时候,揣摩已久的话终于出了口:“老九,寡人琢磨着,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吧?”   韩非愣了愣,隐约有股不好的预感,但韩王的话还没说明,他也不好表态,于是只道:“过完这个生辰,便是二十三了。”   “嗯,是不小了。”韩王旁敲侧击,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一双儿女了。有些事情,你得自己筹备着,不然那些大臣们总会争先恐后,帮你筹备。”   韩非牵强笑道:“儿臣一心挂记父王和大韩,没有心思想其他的。”   韩王见他不通情理,索性把话摊开,“婚姻是人生大事,不想不行。若不是王后提醒,寡人都不知,王宫竟然有二十三岁还没成家的公子。”顿了顿,终于说到重点,“寡人寻思着,王后娘家有个嫡出的侄女,刚满十六,样貌家世都不错,与你倒十分般配。”   韩非心中警铃大响,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父王恕罪,儿臣还没有娶妻的打算。”   韩王隐隐不悦,冷笑两声,“那你何时才有这个打算?”   韩非想了想,道:“儿臣几日后才上任,司法一职的责任重大,儿臣许多东西都要学习,恐怕,没这个精力。”   韩王叹息了一声,转身,直直盯着他,“老九,你以为,寡人单凭荀况的一纸荐书,就把这么高的官职交给你?”   这下,韩非的脸色都变了,“......那是?”   韩王把缘由和盘托出,“世上的事情,有一个果,并非只有一个因。王后的侄女好歹是嫡出的贵族小姐,她非你莫嫁,单单凭你一个九公子的身份,迎娶她终究是不妥,寡人的面子也挂不住。”   韩非恍悟,合着,这个官职还是当上门女婿换来的?   “原来如此......”   韩王见他犹疑不定,又道:“王后娘家的地位不低,你一得了高官,二得了美人,三得了岳丈家的后盾,还有何不满意的?”   韩非抬头,看着树梢上的枝条摇曳在风中,叹道:“父王,若此生所娶之人皆非所爱,儿臣宁愿孤独终老。”   “不知所谓!”韩王愤怒地一哼,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染了怒色,“这点你真该跟你四哥讨教讨教,莫要总想这些风花雪月不切实际的东西。待过几年你才明白,今日摆在你面前的,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韩非仍旧笔挺站着,像在风雪中长青的劲松,“若父王执意要将司法一职与结亲混为一谈,儿臣唯有请父王,收回封官的指令。”   韩王顿了顿,“你说什么?”   “请父王收回封官的指令。”韩非重复了一遍,胸口憋了一口闷气。   他的抱负,他的希冀,绝不可能去依附婚姻实现。   他下巴微收,直直盯着韩王,字句铿锵,前所未有的决绝,“因为儿臣希望有一日,父王看重儿臣,是因为儿臣胸有点墨,腹有诗书,目有章法,心有原则。而不是攀附妇人,贪面首之欢。”   这番话,倒是让韩王狠狠一惊。这等好事要放在其他公子身上,肯定都额手称庆,恨不得昭告天下。韩非......倒不屑一顾么?他这个疏远得几乎快要忘记的儿子,在外面的那十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荀况,那个传闻中性格孤僻怪异的老夫子,究竟教了什么给他?   韩王为君十几载,一半的心思挂在前朝,一半的心思挂在后宫,对这些前沿的改革思想一概不问,制法强国的主张他更是看也没看过。把强国的筹码悉数压到强军上,收上来的税金也都拿去养兵,即便国库空虚,也要让军队富余。这也是姬无夜权倾朝野的原因。   殊不知“民心如水,水势无常”,一味强军而忽视法治,赋税繁重,将领恃宠而骄,功压君王。国人莫敢言,唯只道路以目。时间一长,无疑会导致官逼民反,内乱横生。   这一点,韩王明白得太晚。   .................分割线.................   “子房,我前两月藏的酒呢?”相府中,蜿蜒的红木走廊里,韩非将手搭在栏杆上,问道。   普天之下,唯有张良这里,他才讨得了一丝安心,不用想那些烦恼之事。   “韩兄,天色这么晚了,饮酒伤身。”张良拎着灯笼出来,拢了拢身上月白色的披风。   韩非闭眸抬首,叹道:“诶,辜负美人,空樽对月,实乃人生两大憾事。”(《天行九歌》台词,非老木原创)   张良莞尔,将灯笼放在地上,在他身旁站着,“韩兄近日怎么了?又怕负美人,又怕负美酒。”   韩非想起与韩王的对话,心里一阵难受,低声叹道:“今日险些都辜负了......”   这句话很轻,散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张良回首问:“韩兄说什么?”   韩非笑了笑,“没什么。”   他心虚地咳了咳,打算把刚刚的话翻过篇去,正措着辞,回首望向张良,却生生一愣。   只见张良穿着月白的单衣,腰间一条手掌宽的浅蓝衣带,勾勒出腰间的纤细线条,外面披一件湖蓝色的及地披风,柔软的绒毛绳子系在脖颈上。平日用发冠束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下也只别了一支发簪,导致好几缕青丝都不听话地脱离簪子,垂落在额前。晚风拂过,撩起那几丝头发,柔软的发尾仿佛就刮在韩非的心尖,酥痒难耐。   世上......怎会有如此美好的人?   加上之前在王宫的不得意,在如此冲击之下,韩非一时失了控制,将他揽入怀中。   “子房......”   “嗯?”张良被他揽着,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   韩非默了半晌,嗅着鼻尖的浅浅清香,“可是沐浴过了?”   张良怔了怔,任由他抱着,“嗯,沐浴晚的话,若离他们也忙得晚,休息不好。”   他倒没觉着这个拥抱有什么另外的意义,只以为是兄弟间的某种单纯的交流。索性今日韩非眸间夹了忧愁,他想抱就让他抱着罢。   韩非轻轻笑着,“你这作主子的,怎么还老是将就下人的时间?”   张良一本正经道:“若离伺候了我这么多年,总把我当亲人,我也应该为他着想一二。”   “我呢?”韩非蓦然问,眼眸倏地变得深情,“在子房眼里,我是什么呢?”   他迫切地想知道,宛如沙漠行者对清水那样渴求。   张良垂眸想了想,道:“在子房眼里,韩兄是兄长,是世间少有的智者。”   兄长......   韩非有些落寞,手臂收紧两分,“只有这样么......”   张良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一丝忧伤,于是补充道:“子房很崇敬韩兄。”   “是吗?”韩非的眼眸倏地明亮,唇角笑意渐浓,手臂紧了几分,生怕怀里的人突然消失了一般,叹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懂他的抱负,懂他的思想,懂他的雄心壮志。   顿了顿,又否定道,“不,不能都像你一样。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你是独一无二的。”   在张良印象里,韩非很少这样,眼前这个在凡尘琐事中游刃有余的人,一直骄傲着的风流倜傥的人,为何今日,竟也会这样的落寞?   “韩兄,发生什么事了么?”张良温和地在他背上拍了拍,权当安慰,“我去挖酒,你我边饮边说。”   韩非也缓缓松开怀抱,“好。”   张良点点头,“不过有件事,要提前跟你说。”   “什么事?”韩非欣然问道。   张良指着墙头滑下的瓦片,“韩兄下次来,别翻墙了。”   韩非嘴角一抽,尴尬地挥了挥袖子,“好说,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你们都知道红莲翻墙是跟谁学的了吧? 第46章 月下对酌(二)   皎洁月光之下,张良举着灯笼,韩非挽着袖子,在庭院的角落不顾形象地刨坑。   时下刚入七月,梨树的花朵已经从枝头消散了,深绿色的叶子还布在枝桠上,交相掩映。只有孩童拳头般大小的幼果稀稀疏疏从树梢上冒出来,果皮泛青,十分稚嫩的颜色。   他们挖了两坛酒,拍去覆在上头的泥土,打开坛封,并肩坐在屋顶,看月色,品琼酿,岁月静好。   “祖父说,大王今日找韩兄谈了很久?”张良抿了一口酒,觉得太辣,没接着喝。   韩非想了想,还是隐瞒了谈话的内容,道:“随便说说,不是什么大事。”   自然要瞒着,他怎会让张良知道指婚的事情?于是赶紧转移话头——   “子房,关于韩国,你有什么想法?”他虚着眼眸,眺望远处的王宫,那像金丝笼的金碧辉煌的地方,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命运。   张良愣了愣,“实话?”   韩非肯定道:“实话。”   张良捧着酒坛子放在膝盖上,垂眸道:“将压君王,民生怨道。这样的局势,万万不能一直放纵下去。”   这话很实在,一针见血,没有虚与委蛇的幌子。   韩非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跟我想一处去了。”他仰头喝了一口酒,喉咙辛辣又刺激,又道,“那在子房心里,若要改变韩国,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张良埋怨地看他一眼,故意不答,“韩兄这问题太难了,我可不知道。”   韩非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子房不是知道,只是不想说罢了。”   张良装作饮酒,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他们心里都清楚,谁权倾朝野,谁觊觎王位,谁机关算尽虎视眈眈。如果要改变韩国,这个人必须消失,起码,从大将军的位置上消失——姬无夜。   韩非望着月晕里渺小的飞鸟,神色变得悠远,叹道:“我原以为,是因为姬无夜,韩国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其实不然。是因为韩国,才产生了像姬无夜这样的人。”   张良怔了怔,垂眸,“祖父跟韩兄说过一样的话。韩国的政治分局不整改,这问题一直存在。一个姬无夜下去了,还会有第二个姬无夜上来。”   韩非听到这句半肯定的话,微微勾唇,“那是否证明,为兄的见地还没那么肤浅?”   张良下意识摩擦着酒坛粗糙的表面,“子房从未觉得韩兄肤浅。相反,心里一直很崇敬你。”   他说到感慨之处,话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你去过千山之外的桑海城,见识过齐鲁之地的圣贤,还拜了荀夫子为师。这些,都让我欣羡不已。”   韩非笑里泛苦,“是吗......”   张良想起从张开地那儿听到的消息,又宽慰道:“虽然,大王还未看到韩兄的过人之处,但上天唯将大难降于斯人,方可让大喜临于斯人。好事多磨,待熬过这一阵,韩兄这柄锋利的宝剑,便可出鞘了。”   韩非饮酒的动作倏地停了,兀自笑了笑,然后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听起来,我在子房心里的地位,好像很高?”   张良无可置否地点头,“自然。”   真心话。   “甚好!”韩非心里蓦然有了底气,之前低沉到深谷里的情绪,张良几句话便让他活了过来。他抬手,将酒坛子举向明月,眼眸澈明,道:“待出鞘的那一日,我定请你喝酒!”   张良晃了晃手里的坛子,“不是已经在喝了么?”   韩非摇头,“到时候请你喝梨花酿,那滋味可比这个好太多了。”   张良颔首,把酒坛子举过去,眼眸清亮,“希望那一日早早到来。”   韩非也举向他,两只坛子碰出“当”的一声响,低沉又清脆。   “借你吉言。”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飘漾在半空,飞到两人身边绕了小半圈,又顺着风向飘远。嫩绿的颜色点亮了夜晚,让黑白的景象添了一抹彩。   两人放了一通豪言壮语,相视而笑。   张良望进韩非的眼眸,突然觉着四处好似都没了声音,悄然一片。他意识到这很奇怪,连忙别开眼神,攥着酒坛子的开口,继续看他的月亮。   韩非贪杯,一面劝张良少喝些,否则被张开地发现免不了责骂,一面偷偷把对方的酒往自家的坛子里匀。   张良也由他去,不计较谁多喝了一口,少喝了一口,只迎着晚风陶醉。   “很久没见过这样美的月色了。”他感叹道。   韩非盯着他唇边的浅笑,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从未见过......比这还美的月色。”   并非是月光动人,而是因为与你在一起,月光才那样动人。   那晚,他们谈了很久,说了很多。或许是国法政要,或许是诗词歌赋。酒水洗淡了忧愁,岁月模糊了记忆。多年后,久到已经忘记交谈内容,张良还会十分怀念,怀念那个与他在月下,一同饮酒的少年。   韩非在他面前,不会说“我为你,推却了司法一职”,只会说“你在我心中,无可替代”。   不会说“我壮志难酬,天地不公”,只会说“天下之事,终有定数”。   不会说“我定乱世称雄,千秋万代”,只会说“尽力而为,了无遗憾”。   他会把忧愁都藏起来,然后袒露出真诚与洒脱,不让自己的烦心事打扰张良。   因为他,舍不得。   次日,韩非迷迷糊糊醒来,日晷已经指向辰时。昨日喝的酒比较烈,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微醺之下又吹了许久的晚风,导致宿醉醒来有些头疼。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晕头转向地爬起身,觉得还是疼,便狠敲了两下脑袋。然则,待看清眼前景象之后,就觉得头疼瞬间烟消云散。   只见张良躺在他身侧,薄唇微启,恬静地睡着。穿着一层乳白色的里衣,领口露出的锁骨线条柔和,两手乖巧地放在腹部,清泉一样干净的眸子被眼帘遮盖,睫羽密而长,像一把小扇子,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韩非只觉得心里的一潭池水突然泛了涟漪,一圈一圈朝外面荡漾。   不行,不能再看了!   他赌咒发誓地闭上眼睛,内心争斗尤其激烈。   但是方才的画面一直留在他脑海中,仿佛天女描绘的精致的眉宇,颜色薄淡的唇瓣,仿佛生了一股无名的烈火,在他胸口熊熊燃烧。   过去好半晌,还是没敌过邪恶小韩非的驱使。心虚地朝周围望了望,确定没人,才堪堪低头,在张良的额头印下一个像羽毛一样轻柔的吻。   得逞之后的某人欣喜得花枝乱颤,强压住心里的悸动,轻手轻脚下了床,对着窗户纸傻笑。   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决定再装睡一会儿,这样显得比较真实。   ...............真实的分割线..............   “你,你是不是对我家公子图谋不轨?”若离气势汹汹地拦住韩非,质问道。   天知道他送漱口水进去的时候,看到韩非和他们家冰清玉洁的公子一起躺在床上是什么心情!   韩非赞赏地看着他,“你真聪明。”   若离被这句话夸得怒火中烧,不顾礼数地拿手指着他,“你是男的。”   韩非一愣,“这个我知道。”   若离急得跺脚,“我家公子也是男的。”   “这个我也知道。”   若离舌头直打结,“男,男人和男人,不可以!”   韩非正了正脸色,故作严肃地轻轻一咳,“我是九公子,你是下人。你觉得,跟我大声讲话,可不可以?”   若离的脸皱成了包子,眼睛一酸,就要哭出来,“你抢走我家公子,贼!”   韩非唇角微扬,悉心道:“不懂事。子房就是子房,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只属于他自己。”他望着屋檐下成双的雨燕,觉着那在半空划过的燕尾尤其好看,“我会宠他护他,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若离偏头一哼,理直气壮地斥责:“你们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最会说道理了,这种动不动就一辈子的话,谁要相信?”   韩非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用你相信,我自己相信便够了。”   他见若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便折身朝门外走,谁知,这人还突然跑到前面去拦住他。   眼泪啪嗒砸到地上,似乎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要交给人家,盯着韩非,硬着嗓子哽咽道:“我家公子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你,你说过的话,自己就得做到,不许反悔!不许欺负他!”   韩非愣了愣,神色变柔,“放心,你舍得,我还舍不得。”   那时候,阳光温和,秋风细润,连飘零的树叶都带着一股子惬意。仿佛每一份美好都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远离喧嚣,远离凡尘。刻刻是良辰,处处是美景。   次日,韩非遇到了他第二件美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甜不甜?只准答一个字! 第47章 真相(一)   次日,韩非遇到了他第二件美事——不知韩王究竟是哪里想通了,亦或是哪里没想通,诏令一颁,封了他为大司法。   没有附加条件。   “官职是孤答应给你的,孤身为一国之君,不会食言。至于王后家的侄女,你可以先相处着试试,实在不行,孤再出面解决。”   这次交锋,韩王做了最大的让步。   韩非那日离去时说的话,让他回寝宫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司法封给韩非。反正职位空着也是空着,给外头那些大臣的劳什子亲戚,还不如给自己的亲儿子。   主要是,他也好奇能说出那番话的韩非,究竟能做些什么。   “张良拜见司法大人!”   韩非回府没多久,张良便前来道喜,一双眸子笑盈盈地弯着,仿佛洋溢着星辰。   韩非连忙上前,佯怒地挥手,“子房,莫拿我寻开心。”   张良莞尔,调笑道:“我可是真心替韩兄高兴,哪里寻你开心了?”   韩非把他往院子里迎,“是是是,为兄的嘴笨,说错话了。”想起前一晚赏月的场景,不禁感慨,“子房啊,你可真是我的活明月,本来是死胡同里的局面,去你那里待了一晚,竟然柳暗花明了!”   张良纤和温柔,“韩兄熬了十年的寒窗,如今拨开云雾见日出,是凭的你自家本事。”   韩非盯着他的眼眸,深深道:“子房,多谢你。”   张良一愣,“为何?”   他什么都没做啊。   韩非上前一步,真挚道:“每每我撑不下来之时,都是你陪着。没有你,便没今日的我。”   张良诚然摇头,“韩兄今日的一切,都是凭靠自己得来的。你不拘小节,学富五车,种种结合到一起,大王才安心把司法一职交给你。”   韩非被夸得凡心荡漾,“嗯,越发会说话了,出门可是吃了蜜糖?”   “蜜糖是没吃的。”张良举起手中的食盒,眼眸弯弯,“梨花糕倒是尝了一块,还给你带了。”   一个时辰前,若离鬼鬼祟祟地把食盒递给张良,“公子,好东西应该跟朋友分享,对吧?”   张良觉得有理,加上这次的梨花糕太多,他自己也吃不完,便提来了九公子府。   韩非乐得花枝乱颤,雪白的糕点在他手里仿佛是金汤玉食,“子房,我让下人泡壶好茶,咱们就着这糕点,边吃边说。”   张良点头。   韩非强压着悸动,自己兀自嘀咕:“好久没跟子房谈心了,待会儿一定要久说些。”   张良:“......”   合着您老之前都是在跟鬼说话?   但事实证明,老天不会顺着某个人的心意太久。没过一会儿,韩非兴致勃勃谈心的计划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韩成。   韩成之前抓了阿真回府审讯,然而,审讯的成果并不怎么乐观。阿真把酷刑尝了个遍,一个字也没招。弄得他昼夜难眠,苦恼不已。后来在门客们的建议下灵机一动,让千承顺着她的生平查去,终于抓到蛛丝马迹,顺蔓摸瓜,牵出太子的阴谋。   但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这事也只能心照不宣,不能上报给韩王。   “老九,太子诡计多端,日后要多加防范。”   他本是来“随便坐坐”,谁知张良也在,三个人便围着一张圆形石桌,说着下毒一事的后续。   “太子对我下手,无非是觉得我威胁到了他。现如今,阿真已经伏法,短期之内,他应该不会再有动作。”   韩成把手搭在石桌边沿,老生常谈地劝诫:“防人之心不可无,只要身处王室,任何人,即便是兄弟,都不能相信。包括我。”   韩非分不清他这是试探还是真心话,于是只道:“非对四哥从不设防。”   韩成仰天大笑了几声,道:“那便从现在开始,防着我。前几日加派给你的暗卫我都撤了,你若觉得不安全,便自己去江湖雇聘,就算不用,也不要用别人给你的人。”   韩非见他说得认真,便点头答应,否则还不知道要老生常谈到什么时候,“四哥对非关怀备至,非感激涕零。”于是抬手叫来西门厌,低声嘱咐几句,挥挥手让他去了。   而后看向韩成,“非已经让属下去办了,那八位暗卫,待会儿便跟随四哥一同回府。”   韩成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嗯,这才对。”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试温,再饮了一口品尝,而后看向一旁的张良,“张公子近日,和老九倒是走得挺近?”   张良微微颔首,道:“回四公子,九公子救良于危难之间,良感激至今。今日良的家仆做了几块梨花糕,甘美香软,便送来与九公子品尝。”   韩成听他说着,看向石桌中间的空盘子,惋惜道:“哦,看来我来的还不是时候。”   张良微赧,正准备解释,便被韩非打断:   “啊,都是我吃得猴急,一下子就没了。四哥想尝尝的话,我再让人去做一些。”   韩成转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九弟啊,我只是随口一说,又没有怪罪张公子,看你急的?”   韩非赔笑着耸肩,十分无辜,“非只是担心四哥想吃,没有其他的意思。”   韩成叹息一声,“我之前想请张公子到我府上作门客,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我还在纳闷,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四公子府的问题。没料,只是被你抢了先机。”   韩非一凛,看了眼垂首的张良,冲着韩成苦笑,“四哥,你府上人才那么多,就给我留一个吧。”   韩成见他着急,便摆摆手,“放心,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四哥我虽然算不上文人雅士,但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   韩非心里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多谢四哥成全。”   一盏茶喝了好半晌,下人又端上来一些小点心,但是韩成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反而眉头微锁,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张良在桌下轻踩了韩非一脚,眼睛朝后面的下人瞥了瞥,对韩非使了个眼色。   韩非会意,抬手让伺候的人全都下去,而后亲自给韩成添了茶水,问:“四哥今日来,恐怕不只是随便坐坐吧?”   韩成抬起眼皮子看他,“老九,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不错。”   韩非本来想顺着夸一句“都是子房心细如发”,但想起之前韩成想请张良作门客,便如临大敌般收回这句话,转而道:“四哥有什么话尽管说,你我一家兄弟,不用有顾忌。”   韩成的嘴角往下沉了沉,神情严峻,“老九,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有心理准备。”   韩非愣了愣,点头。   接下来的话,让张良都跟着仿佛坠入地狱。   韩成犹疑了片刻,道:“我近日跟司寇大人聊了许多案件,以前的有,现在的也有。我觉得,你母妃的死,可能,另有隐情。”   韩非倒茶的动作一僵,茶水溅了几滴出去,“什么?”   韩成的记忆飘到十几年前,道:“当初,文美人是因为戕害大哥获的罪,一整瓶的鸩毒都投进了大哥的饮食里,导致大哥在暴毙寝宫,十九岁便撒手人寰,英年早逝。”   韩非自然知道他母亲犯下的罪名,他放下茶壶,气息混乱了一瞬,幽幽道:“大哥是独一无二的太子,父王对他也格外器重。他意外身亡,父王自然痛恨母妃。”   当时,给文美人判的刑罚是“车裂”,通俗点的说法,是五马分尸。   韩成皱起眉头,把质疑的地方一一道出:“但你也知晓,鸩毒是排在百毒之首的□□。用上一滴,四百斤的壮牛都立即没命。何况是人?然而,卷宗上却记录着,太监们从文美人的寝宫翻出了一整瓶的鸩毒,以及一个盛过□□的空瓶子。若她真要毒害太子,应该万分小心才是,怎会留着这些□□受人把柄?”   韩非沉默了,仿佛陷进了荒郊外的沼泽,拼命挣扎,嘶吼,却还是不能动弹分毫,“然后呢......”   韩成放缓了语速,又道:“我起初只觉得奇怪,文美人为何能拿到这么多鸩毒?还几乎等同于自杀一般,等着别人来搜。而且,鸩毒这东西,碰了一丁点儿,皮肤便会发黑,无论怎么洗,半月之内不可能消除。但司寇却发现,文美人,包括她寝宫里伺候的所有人,肌理都没有发黑的症状。”   “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一件更奇怪的事。”他看了眼韩非的脸色,觉得他应该还能接受,便继续讲下去:“在大哥去世的第二天,王后娘娘,也就是当时的杨美人,在后宫,斩了一个太监的手。”   韩非攥着石桌的手泛白,指甲用力过度,已经冒了血,他几乎已经猜到后面的事情,喉咙滚了滚,还是问道:“然后呢......”   韩成的脸色沉重,他站起身,徐缓道:“王后娘娘向来宅心仁厚,多年来从未打罚过下人,但却突然狠心,斩去一个宫人的双手,且就在大哥走的第二天,你不觉得蹊跷么?”   一旁的张良吸了一口凉气,揣测着问:“四公子是想说......当年的杨美人毒死了太子,然后嫁祸给文美人,同时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太子之位?”   韩成神情凝重,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的血案左右了韩非和红莲的命运,幕后推手就要浮出水面了 第48章 真相(二)   张良垂首,张家的教养从来都是教他忠心耿耿,唯君王马首是瞻,他从未想过把如此滔天的大罪,与君王的枕边人,一国之母联系在一起。   “这个指控,恐怕太过严重了......”   韩成闻言,感慨着摇摇头。他常年在韩宫,这些尔虞我诈看得很多,“子房,你是不相信,还是不敢信?说起来的确骇人听闻,堂堂一国王后竟如此蛇蝎心肠,堂堂太子竟也是踏着自己亲兄长的尸体才登上储君之位。但是,这样的事情,在王室中,并不是没有过。”   秋日被一团乌云遮住,院子里突然变黑。阴沉沉的,仿佛心头也罩了一团黑雾。   韩非抠着石桌,指甲断进肉里,浸出一些血液,手臂僵硬如铁,张良唤他也没听到。   盯着地板上一个凹陷的黑洞,仿佛盯着死人的眼睛一般,“四哥,我要看当年的卷宗。”   夹杂着悲恸的乞求。   他说出这句话,张良心中是十分佩服的。因为韩非并没有听信韩成的片面之词,拍桌怒吼着要找王后报仇。他尽管情绪波动,却还秉持着理性,要亲自研究卷宗,只相信事实。   韩成叹息,对不远处的千承抬了抬手,拿来一袋竹简,“我猜到你要看,便问司寇大人拿了。左右这些卷宗以后都是你来掌管,姑且就放你这里。”他见韩非整个人都像沉浸到冰窖一样,心里略有不忍,“老九,有些事情,一顿饭的工夫便忘了,有些事情,却要过很久才能消化。这一摞卷宗,你看归看,莫要行冲动之事。红莲还没出嫁,需要有兄长照顾。”   韩非仍旧低垂头颅,表情都湮没在阴影里,“四哥放心。”   但是这句“放心”,却让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张良见他已经不能起身,便亲自送韩成出府,拱手道:“四公子,良送你罢。”   韩成看了眼心如死灰的人,叹了口气,“好。”   府门口,石狮子的表情十分凶戾,阴森如罗刹。   韩成示意张良留步,问:“我是否不该将这事告诉他?”   张良抿了抿唇,朝门内望了一眼,叹惋道:“在他心里,真相大抵更重要。”   车轱辘的声音靠近,千承已经驾了马车过来。韩成也没有再说什么,说得越多,韩非伤口上的盐就更多,索性摆了摆手,上车离去。   那天,一直温文尔雅的,常在唇角挂着笑意的韩非,仿佛被谁狠狠敲了一锤,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从晌午到太阳落山,一刻也不停歇地将十几份卷宗一字不漏地看完,然后孤身靠在墙壁的角落,一言不发。   真相,远远比传闻更残酷。   张良推开门进去,屋里死气沉沉,仿佛陷进了一潭黑暗的浑浊。那种黑暗并不是完全的黑,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到一些物体的轮廓。   他就在这浑噩的环境中,看到了在幽深的尽头之处,已经与黑暗几乎融成一体的男人。   张良的手指颤了一下,抬脚跨进去,一言不发地点了盏灯,然后把烛台放到韩非身旁的地板上。看韩非糊满了血的指甲,就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大的打击。从初始知道这件事,到刚才看完卷宗,他一直下意识地用力地抠着东西。有时候是石桌,有时候是案机。除了小指,其它手指的指甲都在跟肉连接的地方断了,扎进红色的嫩肉里,上面溢满了一层已经干涸的血。   张良心里像有一头猛兽在撕咬,说不出的难受。端来水和药箱,用干净的毛巾蘸了水,轻轻贴在伤口上,直到暗红色的血融进毛巾,露出脆弱的嫩肉和外翻的指甲。   “子房,出去。”韩非颓然地靠着墙,垂着脑袋,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   张良看不清他的伤口,把烛台挪近了几分,一面拖着他的手,一面往上涂药,“怎样也要先包扎。”   韩非猛地撤回手,还是没有抬头,仍旧是那两个字,“出去。”   他这丧家犬的样子,让子房看了不好。   张良僵了僵,嘴唇抿紧,鼻翼动了动,“我不会走。”   韩非就像被部落抛弃的孤狼,嘶哑着喉咙哀嚎,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这个时候,他怎可离开?   张良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再说话,于是往前一倾,把他的手拖过来,靠近烛光。仔细清理,上药,再缠上纱布。   豆大的烛火在偌大的房屋里十分渺小,空气寂静,只听见布料轻度摩擦的声音。   系上最后一条布带,张良的额头已经沁了一层细汗,待他准备再说什么,只出口了一个“韩”字,眼前便蓦然天旋地转。   “唔————”   被压在墙壁上,唇上覆了两片滚烫的东西。   意识到那是什么,张良的心跳漏了一拍,瞪大眼睛,慌忙推拒。   他眼眸颤抖,两人分开一点,韩非却更加用力地贴上来。疯狂地啃噬他的嘴唇,仿佛要撕咬下来一般。   “唔!韩兄嗯——”   他抗拒突如其来的亲吻,脑海里一片空白。韩非摁着他的后脑,手下不断用力。   直到唇瓣被咬出血,舌头尝到一股腥味,韩非才缓缓离开。   他抬起眼帘,呆滞又阴郁地看着张良,喘着粗气,沉声道:“我回来之前,希望你已经走了。”   语罢,起身推门而出,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那身影,就像悬崖摇摇欲坠的巨石。   烛火已经在两人挣扎之间熄灭,张良望着他的方向,后知后觉地抬手,触了触隐隐泛疼的唇角,果然有血。   那晚,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府的。只中途有一次险些撞上路边的雪松,接到若离惧怕又担心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很糟。   若离好几次想询问,一声“公子”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良觉得若离肯定有话跟他说,落到平日他断然会询问两句,但现下他实在是没心情。清秀的眉毛拧到一处,眼眸里堆满了愁绪。倒不是矫情自己被一个男人亲了,而是比这严重一百倍的事情——他觉得很奇怪,韩非从未这样失控过,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温和宽容,宛如春风。   他稳重,却不像韩成那样冰凉,幽默,却不像太子那样轻浮。   韩非不是分不清黑白的人,这一点张良十分清楚。就算是知道文美人获罪的真相,受了打击,但他不会拿自己发泄。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简直让他无所适从。   心如乱麻,思如杂絮。   “等一下。”机械的脚步蓦然停下,张良好似抓住了什么线索。   若离也缩着脖子,停在他身边,识相地没有出声,只偷偷拿眼睛窥探自家主子的神情。   四处静默,张良微微偏着头,回想韩非说过的话,以及只言片语之间透露出的蛛丝马迹。   子房,出去。   他在失控之前,三番两次让他出去。   为何?   小时候,韩非跟他解释过“伪装”,曾说:“伪装是在爱的人面前粉饰太平,把所有的悲苦都藏起来,佯装出万事安好的样子。这样,才不会给他们带去烦扰。”   韩非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骄傲的人,怎可能让人家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   脑海里断了的丝弦仿佛接上了一般,张良终于明白。   他几乎确定,韩非绝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红莲,除非抓到真正的凶手,还文美人清白。   他也几乎确定,韩非急着把他赶出来,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公子,怎么了?”若离怯生生问道。   “我明白了。”   陈述句。   张良心里的石头陡然落地,唇角微扬——他这一声“韩兄”,果然不是白叫的。   ................................   次日,天刚亮,雁阵就急忙忙朝南边赶。   韩非从马厩里牵了一匹白马,神情虽颇为凝重,但也不像昨晚那般忧郁了。一个晚上,让他的情绪沉淀不少。比起沉浸在伤痛和愤怒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卫七,此行我一个人去,你不用跟着。”韩非抬手顺了顺白马的鬃毛,眼神黯了一瞬,“若子房来了,你就拦着他,跟他说,我心情不佳,不想见客。”   西门厌把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若他执意要进呢?”   “不会。”韩非想起昨晚对张良做的事,攥紧手里的缰绳,落寞道,“短时间之内,他不会想见我。你只用防着张开地带他来登门就行。”   “是。”西门厌向来话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若朝中派人来,你便说我旧疾复发,卧病在床。”   “是。”   韩非嗯了一声,牵着马,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   马蹄跑过,扬起几片泥土。   疾风从耳旁呼啸而过,韩非策马出去没多远,便被路中央的一个人影挡住。   身形消瘦,一袭青衣,不是张良又是谁?   “子房?”韩非万分讶异,拉住缰绳。   张良莞尔,见到马背上的韩非,挤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咦?韩兄这是要出门吗?”   韩非蹙眉,问:“你怎会在这里?”   “嗯......随便走走。”张良找了个不错的借口。   韩非眉梢一挑,“大清早,你从张府,随便走走就走了两里地?”   “没错。”张良扯谎扯得脸不红心不跳,从旁边的树桩上解下栓马的绳子,径直拉到韩非跟前,“啊,我这匹马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就跟着我跑出来,怎么骂也不回去。韩兄要去哪里,带我一块儿如何?”   晨曦穿过树叶投下,落到张良的眼眸里,波光流转,美不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老木欣慰地笑了...... 第49章 证人江四(一)   事后张良回想起来,韩非落寞的时候其实屈指可数,而那一晚,偏偏是张良印象最深的。因为那低落到泥土里的情绪,恍若昙花一现电光朝露般,第二日便没了踪影。   这会让人有一种韩非无良心无人性的错觉,仿佛没有什么事能挂在心上。即便是天塌下来,也是那股吊儿郎当的模样。   张良与他相识久,自然知道这些都是表象,他只是一面疑惑一面敬佩,韩非整理情绪的水平已经登峰造极。   这又让他感慨,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容背后,究竟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韩非此行是去“十丈原”,那地方颇有些遥远,距新郑有七八日的路程。   “我此行不是找真相,而是找证据。”他说。   他看了卷宗,已然确定王后毒死了先太子,并让文美人当了十年的替罪羔羊,受了天下百姓十年的辱骂。这等栽赃陷害,黑白倒置的罪行,自然滔天卷海。不过要定罪,需要有板上钉钉的铁证,尤其对象还是一国王后。   张良问:“十丈原跟王后娘娘有关?”   韩非摇头,“没有绝对的联系。”他朝远处眺望,“那是当年被斩手那太监的老家。”   张良隐约猜测到他的用意,“韩兄是打算请他出面作证?”   韩非嗯了一声,“如果他还健在的话。”   张良权衡了片刻,道出担忧:“可是,他当年为了替王后娘娘掩饰罪行,不惜舍去双手,想必对她十分衷心。过去这么多年,想让他出面指证昔日慈主,恐怕有些难度。而且......”   韩非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但说无妨。”   张良接着道:“而且,四公子说过,触碰过鸩毒的肌肤会变得紫黑,那太监被斩手,想必当年就是他亲手投的毒。如果出面作证,岂不是让他指证自己?”   这一点韩非也想到了,“子房,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他虚着眼睛看头顶的白日,“我们别无选择。十年过去,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除了王后,也只有他一个。只要他尚在人世,我断然要尝试一番。”   张良看着他,苦思冥想,撺掇出一个点子,“或许,如果我们能够保证他作证之后无虞,他应该会考虑一下。”   韩非侧首看他,点了点头,“但愿。”   语罢,扬鞭离去。张良的马儿也不认输,在地上踏了几步,也哒哒跟上。   一路上,两人时而策马奔腾,时而停下歇息,或是找一家茶馆,喂饱良马,养精蓄锐之后再行赶路。   由于前一晚那个意味不明的吻,没有讨论案情的时候,两人之间总有些尴尬。   准确来说,韩非还是平时的样子,只张良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心里清楚,韩非昨日的失控,一是受了案子的刺激,二是为了将他逼走,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缘由。谁知他这个脸皮薄得不能再薄的人,本该退而躲避,今早上却兀自跟了上来。   既然已经破了薄脸皮的戒,索性把这事儿说开,赶紧翻了篇,好恢复兄友弟恭的状态。   “昨夜的事情,我没有放心上,希望韩兄心里也莫要有结。”   思来想去,还是这一句最合时宜。   当时他们正在茶棚里饮茶,张良就望着平静的茶水,尽量让自己平静说出这句话。   方桌对面的韩非端着破了一个角的瓷碗,浅饮了一口,慢悠悠道:“子房啊子房,何时在我面前,也要学虚与委蛇那一套了?”   他一向是这模样,闲散淡然,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这让张良显得有些笨拙,“韩兄何出此言?”   “你既说未放在心上,为何还惴惴不安,低头垂眉半晌,才与我谈起?”   在掩饰情绪这一点,张良的确还是初学者。独独当年帮西门厌逃亡时,在姬无夜面前无师自通。那后来,就算他自认为再天衣无缝,韩非总能一眼看穿。   张良仍旧盯着眼前的茶杯,好似上头能开出一朵花来。   韩非瞄了一眼他纠结的脸,别有用心地问:“昨天对子房来说,会是个重要的日子么?”   张良愕然抬首,将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韩非单手撑着脑袋,眼眸里闪着异光,“对我而言,昨日十分重要。乃至我会一直放在心头,不打算拿下来。”   张良怔了怔,心里一阵慌乱,仓促垂首,“我不知道......”   他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是“不知道”,而非“不重要”。   素来容易满足的某人十分欣喜,帮对面的人满了茶水,表面气定神闲,内心花枝乱颤,“吃茶。”   韩非很懂得循序渐进,那之后的几天都未再提这事,只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谈天说地,好不自在。   有一回住客栈,只剩下一间房了,他也没脸皮厚地跟张良挤一张床,披风一挥,自己打了地铺,将就着睡去。   倒是让张良颇为苦恼。其实这事落到旁人身上,他早该看明白了。韩非强行亲了他,他非但没恼火,还急忙忙追着他出来。身体早就在他迷糊的时候做出了选择,只是当局者迷,他自己还没想明白。   ..............................   抵达十丈原已经是八日之后。秋日高悬,西风渐盛,百姓荷锄忙碌于田垄之上,闲谈于阡陌之间。十丈原占地颇窄,只有一个不怎么繁华的小镇,和两三处屋宇稀疏的村落。   二人初来乍到,对着茫然萧瑟的十丈原,一时不知如何寻找那太监。后来韩非脑光一闪,转悠着去了一家茶馆,才旁听到两句闲话。   世人说,闲谈莫论人非,显然这只是正派君子对自己的要求。在寻常人口中,是非这东西是最能打发时间的。   韩非花了四文钱和一个下午,便听到了不错的消息。毕竟,一个无手之人,还是很招人注意的。   “他姓江,本名叫什么我倒忘了,大家都叫他‘江四’,也算是个可怜人了。二十年前闹饥荒,他爹把他卖进宫,换了半袋粮食。好好的男儿没了子孙根,成了舍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叹惋道。   韩非请了他的茶钱,他便觉得他和善,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犯了错事,得罪了宫里的主儿。回来的时候,两只手掌都没了,手腕包得像马蜂窝那般大,脸上都是死人的土色,险些丢了命。”   韩非又问:“那他如今还健在么?”   “自然是在的。”老叟点头,“他家里还剩一个兄长,虽然嫂子的脾气不怎么好,容不下他这个残废,三番五次将他赶出家门。但他兄长还是不忍心,给他另搭了一间茅屋,隔三差五的也去看他。”   “那他靠何维持生计?”   老叟掂须,眼神蓦然得意,“卖字。”   是的,卖字。   江四在跟着王后的那些年头,有一半的活都是帮她念信。王后总爱在外人面前端出知书达理的样子,韩王也正是喜欢她这一点,时常夸她字迹隽秀有力,然则这些字,大部分都出自江四的手。   只是后来,他成了残疾,又没有其他能维持生计的本事,便开始用嘴叼着笔练字。练了一年多,竟也找到门路,经常拿到小镇上去卖。   听老叟说了半个下午,韩非问到了江四的住处。   当晚天还没黑透,趁着最后那几缕夕阳,与张良一起叩开了茅屋的门。   “何人叩门?”屋内传来尖细的问声。   “在下是外地来的,路过贵地,想借一碗水喝。”韩非高声回他,故意做出沙哑之态,好突出饥渴难耐。   “寒舍简陋,不能待客。”江四的戒心很重。   韩非又道:“无妨,阁下随便给一碗水便可。”   里面沉默了半晌,木门突然砰的打开,江四跨出门槛,面无表情道:“打劫的来错地方了,我家中一分钱也没有。”   他的袖口果然是空荡荡的,不过在手腕的地方绑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铁钩,估计是为了平时拿东西方便一些。   张良对他浅浅一笑,“阁下误会了,我们兄弟并非劫匪。”   江四的眼神凌厉,似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兄弟?长相差这么多,何人为父,何人为母?”   韩非歉然地耸耸肩,道:“阁下好眼力,我俩确实不是亲生兄弟,只是口头上称道罢了。”   江四见他二人面目和善,又颇为坦诚,对“兄弟”的称谓无欺无瞒,便往旁边一站,让他们进来。   茅屋的确十分简陋,屋内一床一桌一板凳,其他什么家具也没有。   江四的脾气并不怎么好,或许是对陌生人放不下戒心,语气一直比较尖锐,“要喝凉水就去水缸里舀,要喝热水就自己去厨房烧。”   他抬起手臂,朝茅屋旁边的棚子指了指。那棚子里建了个小灶,灶上架了一口生锈的锅,看样子有一段时间不用了。   韩非此行来便是套话的,自然要厚脸皮呆久一些,于是挽起袖子去烧水,“近来天凉,还是喝热的好。”顿了顿,又道,“阁下放心,柴火钱和水钱,待会儿都一并算与你。”   张良在一旁垂手而立,好奇待会儿韩非会怎样套话。顺便学个几招,指不定以后也能用上。   作者有话要说:   欲知九公子如何套话,请看下回揭晓 第50章 证人江四(二)   张良与韩非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生火抬水,刷锅劈柴,忙活了好一阵儿,锅里的水才终于滚了泡。   江四的手脚不方便,平日估计也没怎么喝热水,韩非烧好之后也给他盛了一碗,托在手腕上,喝得十分满足。   一碗水下肚,韩非一个字也没问,饶是张良也有些急了,拼命给他使眼色。   好半晌过去,韩非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会心一笑,慢悠悠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块闪闪发光的银锭子,放到江四面前。   “之前说了,要结算给阁下的水钱。”   江四愣了愣,打从出了韩宫,他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于是冷漠道:“我没钱找你。”   “不用找零。阁下这碗水,于我二人无疑是雪中之炭,暗室之灯,值当。”   江四眼眸一虚,“这块银子足够在镇里盘下一处宅邸,你却用来买一碗水?”   韩非点头,道:“水本身不值钱,但久旱之际的甘露,却千金不换。”   江四盯着那块银子,心里直痒,偷偷咽了口唾沫,“剩下的水你们随便喝,或者你有其他想要的东西,随便拿。”   话到这里,张良不得不佩服韩非,微微使了个手法,便让江四自己问上门来。   果然,江四的话一落地,韩非下一句便接上来了。   “在下的确有其他的东西,想问阁下求来。”   “什么东西?”   “一个答案。”   江四用两只手腕夹着银锭,放到衣襟里,“说。”   “阁下的手,究竟因何而断?”   “这不关你的事。”话一出口,江四又想着收了人家的银子,便左右望了望,把二人引进屋中,细声道,“这话你们就当耳旁风听一听,可别拿出去说。”顿了顿,才道,“我以前在王宫里做事,得罪了宫里的大人物,才受了这样的刑罚。”   声音虽细,但神态里也尽是傲慢的戒备。   “哦?是何人物?”   “反正是大人物。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江四满足地摸了摸怀里的锭子。   “哦,那我猜猜,莫不是大王?”韩非的眼中划过一丝狠戾,“亦或是,王后?”   江四的脸色一白,“你莫要胡猜!”   “我说大王的时候你没有反应,说到往后时你却大惊失色。如此看来,那便是王后了。”   江四没有接话。   “看来我猜对了。”韩非勾唇,继而道,“你是十年前出宫的,那时候,王后还未成后,只是个不高不低的杨美人,不及文美人得宠。但你出宫的那一年,韩宫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江四明显一震,硬着头皮,“有何大事,我怎么不知道?”   韩非接着他慢吞吞的腔调,“当年,先太子韩广受人戕害,死于奇毒。这件事天下皆知,你当时在韩宫,却不知晓?”   江四往后退了一步,防备地看向韩非,“这事与我无关,我自然不知情!”   他虽态度强硬,但声音却隐约发抖。   韩非往前迈了一步,“你知情。”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气魄逼人,“因为毒,是你下的。”   屋内空寂,连窗外飞过的乌鸦也叫得凄惨。   江四的音量陡然拔高,“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简直胡言乱语!”然后看向一旁不怎么说话的张良,“你们问完了,可以走了吧!”   韩非接着道:“若不是你,为何心虚?”   “我没有!”   “你想害太子。”   “我说了我没有!”   他正处丧失理智的边缘,这时候最容易击破,于是韩非一挥衣袖,逼迫道:   “是你下毒,你生而卑微,韩广却出身高贵。你在韩宫备受欺凌,韩广却万人敬仰。所以你心生妒忌,想置他于死地!”   江四的额头浸出一滩冷汗,嘴唇颤抖,退了几步,“不是我!”   “是你。”韩非字句铿锵,把他逼到角落,“你买毒投毒待太子死之后,便陷害给文美人。然后故意惹怒王后,让她斩去你的双手销除证据!”   江四终于崩溃着尖叫:“没有!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鸩毒!”   话一出,他自己也意识到露了破绽。忙捂住嘴,也无济于事。   惊涛骇浪过后,是压抑的静默。   韩非眼眸一虚,放低了声音,徐缓道:“你也承认,那是鸩毒?”   江四一下子瘫坐在地,四肢绵软,胸口大起大落,未再说话。   韩非的眼眶微红,拳头捏在袖中咯咯作响,背过身去,陷在黑暗之中。   眼前的江四,杀了他的兄长,江四背后的主人,害死了他的母亲。现如今,他却要向其中一个低头,让他去指证另一个。   怒吼如同仲夏的风雨,霹雳震天,风卷残石过后,简陋的院子陷入死寂,张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把江四扶进来,也让韩非坐着说话。   江四说漏了嘴,索性都招了——   当年,韩王在宫中设宴,庆祝自己的四十大寿,各位公子公主都争相去送礼庆贺。当时的太子韩广备受关注,扬言要在寿宴上献给韩王一首赋,内容是他近几年琢磨出的安国之道。这篇赋一出,他的太子之位断然没人能够动摇。   王后自己也有一子,不过生性顽劣,又不喜读书。韩广走的这一步,无疑把她逼上梁山。遂将一包药粉给了江四,骗他说只是寻常的泻药,让他下到太子的酒水里,不让他顺利诵赋。   江四去了,成了,回来却发现手指紫黑。当日下午,韩广暴毙的消息就传遍了韩宫。他慌张无措,去找王后救命。王后当机立断,让他摔碎了一块和田玉,斩去双手。   王后向来仁慈,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虽然让江四失了两手,但在他出宫之际,也给了他足够用一辈子的盘缠。只是当时江四命在旦夕,送他回十丈原的车夫又心术不正,抢了钱财把他扔在路边,逃之夭夭。   若不是江四的兄长砍柴经过,他早已暴尸荒野。   话说到这份上,王后的算盘也都扒拉出来。显然,这是一场找好替罪羊的谋杀,头羊是文美人,随羊是江四。   “王后能做到王后,果然手段狠戾,无人能及。”韩非一半嘲讽一半感慨,端身正色,瞧着江四,“在下有一事相求,恳请阁下答允。”   至此,他仍是对江四说着尊称。   “阁下?”江四冷笑,“我不过是个杀人的逃犯罢了......你有何事?”   韩非朝他作了一个揖,诚然道:“请阁下随我一同进宫,指证王后。事后真相大白,我定重谢!”   “你当我蠢么?”江四竟笑着流下眼泪,“毒是我下的,若我指证了娘娘,岂不等于自招罪行?毒害太子,光这一条罪,便够让我死十次。”   果然,张良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韩非道:“若我说,我能保你无虞呢?”   江四尖酸一笑,“你是谁?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替大王做决定?”   韩非没做声,接到张良试探的眼色,点头。   张良的说法比韩非更温和,没那般犀利,“这位是九公子韩非,文美人,是他的母亲。”   但这话一出,江四却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以为他们是来寻仇的,腾地站起身,“原来是这样,是了!没错了!你们便是来报复我的,是吧!”   张良摇头,“阁下莫急。若我二人存心报复你,何必与你说这么多?”指了指韩非,又道,“韩兄只是想请你入宫作证,揭开王后的真面目,还他母亲清白。你姑且不用担心,试想,最该恨你之人已然原谅你,其他人还有何理由怪罪?”   江四凄厉冷笑,一面笑一面流泪,“天真!你们以为宫里的人这么简单么?里面没有一个人的手是干净的,大家都是占过血的魔鬼,你企图与魔鬼讲道德仁义?”   张良知他在韩宫过得凄惨,又道:“阁下还勿动怒,这一事非同小可,想必这些年也是你心头一根刺,午夜梦回也不能安宁罢?你若答应,自然是戴罪立功,加上韩兄不追究,罪名不大。你也可了却一桩心事,安心度过后半生。毕竟,王后才是背后主谋。”   但江四就像是惊弓之鸟,恐蛇之鼠。饶是张良说破嘴皮子,他仍旧死活不信,末了一捶桌面,砸飞了手腕的铁钩,破口大骂。   分明很是生气,瞪大的眼眸里却溢满泪水。   彼时江四的大哥恰好来看他,进屋看着这情景,还以为遭了强盗入室,抡起笤帚就把两人往外赶。气势汹汹,仿佛有人对他老弟图谋不轨一般。   张良虽有武功傍身,但这时也还手不得。   匆忙之中,韩非留了客栈的地址,让江四有需要随时找他。   江四不听他言,只在兄长怀中痛哭。   .................................   月明星稀,陋灯初上。   两人回到客栈,一楼用饭的地方已然清风雅静。韩非从离开江四的住处便没有说话,若思若愁。张良猜想他应该颇有些疲惫,遂叫小二上了两个菜,端到楼上的住间里吃。   江四委实是一个可怜又可恨之人,但在张良心中还是同情居多的。老天给他安的命数太坎坷,幼时身世凄惨,成年又绞入宫廷是非。如今落一个无手残疾,无人照料的下场,当真让人叹惋。   但他没有把这番感慨说给韩非听,毕竟从韩非的角度来看,江四便是杀了他兄长还帮衬着栽赃给文美人的凶手,能心平气和请他出面作证已实属不易。   张良回到房间,寻思着江四应该是忌讳见到韩非,打算明日独自去一回。   不料当晚,便生了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除夕快乐~这个时候都在看春晚吧,老木给大家拜年啦!   (ps:我还在情人节,你们已经过年了T^T) 第51章 证人江四(三)   那时夜深,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了。张良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敲门声。他直觉有什么变故,翻身便起。   “韩公子救我!救我!”   其声凄厉,似要撕破地皮,直劈地狱。   客栈的回廊里是点了灯的,那光束透着门上糊纸照进来,刚好能看到敲门的斑驳血迹。   “啊!救命——”   是江四的声音,夹杂着跌跌撞撞的逃跑声。   张良暗道不妙,拔出枕边的剑就冲出去。只见江四被人追杀到了回廊角落,鬓发凌乱,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红血斑斑,狼狈不已。   追杀他的两个蒙面人正持刀准备了解,看着突然出现的张良,“识相的,莫管闲事!”   张良见江四已血流成河,自然不废话,利剑一旋,十招之内解决了两人。   韩非听到动静,也赶忙出来。   江四见张良武功高强,也不顾自己鲜血成汩,气息奄奄乞求他:“快,快去救我哥......他住在我茅屋的西边半里地,一棵老橡树下。”   张良见他如此慌张,自然问了最要命的那一点,“何人要杀你们?”   江四的嘴角流出鲜血,绝望地闭上眼睛,“王后......”   他气息危浅,又在慌忙中受了惊吓,情况很是不好。   张良将随身带的药全都给了交韩非,即刻便朝江四兄长的住处赶。老橡树周围只有那一处住家,是个独门小院,比江四的茅屋好了许多倍。   张良手持三尺长剑,快步闪近,屋内传来尖锐的惨叫。果然,有几个黑衣人已经潜进屋宇,江四的大嫂已然遭了毒手。万幸他去的不晚,救下男人和孩子。   “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男人感激涕零,与九岁的儿子双双跪在张良跟前。   张良深知今晚多变,匆忙扶起两人,“莫要多说了。赶紧收拾些细软,这地方暂且待不得。”   男人哎了一声,突然想起茅屋中的江四,又道:“恳请恩公随我先去一趟老四的住处,有人来杀我,他那里自然也是凶多吉少!”   张良拦住他,“他已经在我们那处了,目前很安全,你快去收拾东西。”   男人一听江四获救,一把捞起儿子,“那我们赶快去找他,他向来胆儿小,定要吓坏了。”   张良愣了愣,“这一走便真走了,你不用收拾些值钱的东西么?”   男人兀自朝外面赶,往回扔了一句:“老四要紧。”   张良跟上他的脚步,没有再说话。方才江四流的血太多,加上他本来身子就弱,让人的预感十分不好。   三人赶到客栈的时候,回廊里横陈的壮汉已经被店家收拾了。小二见到张良,哆哆嗦嗦迎上来,“客观,您二位有事,可否去外面办?其他客官们都吓跑了,小店今晚的生意都赔了!”   张良朝楼上望了望,果然住间的门都大开着,于是歉然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碎银,道:“对不住,这些钱你们收着,权当是我兄弟二人包了一晚。”   银子总是比大道理管用,那小二美滋滋捧着银子交给掌柜,便再没有来打搅。   张良快步迈上二楼,一进韩非的房间,血腥味便径直撞上来。   举目望去,厢房尽头的床板上,韩非还在给江四止血,地上散乱着津了血的纱布、衣裳——韩非应该把所有能用到的布料都用上了。   江四脸色蜡黄,已然有半个死人的凋亡样,等到他大哥的身影晃在眼前,一直盯着屋顶的空洞的眼睛才寻到焦距,吃力挪到男人脸上。   “哥......”   男人抽搐了一下,低身上前,“老四,别怕。你有什么话,尽管跟哥说。”   他那儿子见到这模样,也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叔叔!您怎么了!”   江四的时辰不多了,方才张良去救这对父子的时候,韩非已然叫了大夫,摆手摇头,只说了句“药石无灵”。   一家人要说离别的话,韩非自然起身腾地方,让男人和孩子坐下。   江四气息微弱,“韩公子莫走......”   韩非遂驻步停下。   江四眼神呆滞,缓了许久才提起力气,“我杀了太子,你可恨我?”   韩非垂眼看他,道:“恨,不过更恨王后。”   江四的声音轻了许多,“我现在这样子,怕是跟你进不了宫了,你可怨我?”   韩非不带犹疑,道:“怨,不过更怨天命。”   江四听着他答的话,僵硬的脸竟然扯出一个浅笑,“报应......”喉咙里发出粗糙的喘气声,似十分满足,“我这辈子,生错人家,跟错主子,爱错良人。到头来落这般下场,合该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他蜡黄的脸色蓦然有了一丝红润,气息也逐渐平稳,是走到回光返照那一步了。   他的声音如秋日枯叶,粗糙沙哑:“我为王后杀了人,断了手,苟且偷生,命同蝼蚁。没料,她还是不能容我......韩公子,你心胸宽阔,贼老天不该如此待你。该死的是王后,该受万人唾骂的,也是王后。她做了这么多亏心的事,定然夜夜不得好梦,刻刻不得安宁。”   他的眼睛动了动,又道:“十丈原往南,有一座长白岭,山岭脚下有一块红色岩石,那石头后面的人家......住着一个李姓嬷嬷,她是王后的乳娘,这件事,她都知道。”   韩非把人名地名都记心里,拱手深深行了一个礼,“多谢。”   “你去的时候,就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她会答应你。”他直勾勾盯着韩非,把剩下一一交代,直到韩非把话重复给他,一字不差,他才安心躺回去,似了却了一桩心事,继续盯着屋顶,眼神空洞。   “豆子,出去,我有话跟你爹爹说......”   豆子是他那九岁的侄儿。   那孩子懂事,见江四命不久矣,也不吵不闹,乖乖跟着张良韩非去了隔壁厢房。   冗长的回廊寂静无声,空荡凋敝。风声鹤唳,似百鬼夜哭。   张良抱着豆子坐在桌边,沉默听着隔壁的动静。豆子年纪小,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一直在张良怀里,攥着他的袖子不说话,只啪嗒啪嗒掉眼泪。   江四的声音轻若鸿毛,嗡嗡的听不清楚,左右两兄弟告别,无非就是你要好好活着,顶多加一句逢年过节莫忘了给我烧纸。   所有人都等着他落气的那一刻,心口的石头咚咚撞着,沉闷作响,似要将五脏六腑都敲碎。   两柱香之后,隔壁突然传来男人的哀嚎:   “老四,你走了我怎么活啊——”   男人以为江四被救,该是好端端的,眉目含笑的样子。谁知见了面,竟只剩下两句死别的话。想想他也没什么其他的怨念,兄弟俩好生告了别,总好过身首异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江四闭了眼睛,张良也闭了眼睛。   他默默为那已死之人流了一滴眼泪,昨日在茅屋谈话时,他看过江四的字,笔画如云烟,隽秀大气。失了双手也不贪嗟来之食,可见他是一个自尊极强之人。说话是刻薄凌厉了点,但张良觉着也情有可原,毕竟若换做他被欺骗着毒死别人,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把信任托付他人。   男人抱着几乎是柴棍的瘦削尸体,八尺高的人哭得宛如孩童,“你睁眼看哥,哥带你回家......别走......”   怔了许久,又道:“你走了,我怎么活?”   男人每天去砍柴,去镇上换了钱,都偷偷给江四藏几个铜板。有一回他买了一个面人,白花花的,小贩调笑着问他是不是给媳妇儿买回去的,他摇头,说,不是,我给我家老四的。他上山砍柴,时常能采到一些药材,每回拿去药铺子都能换不少钱。适当的时候,便给江四带点儿小玩意儿,生怕被人抢走一般,偷偷藏在怀里。   到后来,那些小贩也都不问,反正这个大汉都只有那一句“我给我家老四买的”。大家伙都笑他,宠兄弟跟宠媳妇儿似的。他也不生气,任凭他们说去。他最期盼的便是每晚他从怀里掏出个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儿,江四眼中划过星辰的样子。   他如何也想象不出,以后千千万万个日子,他都只能对着一方巴掌大的坟墓,说:“老四,哥今儿给你带了个好玩意儿。”   大抵,只能烧到地下去给他了。   张良望着男人孤寂的背影,如鲠在喉,蹒跚过去,将一块干净的布料盖到江四头上——这是他第一次见证死亡。   死的人已经去了极乐世界,留给活人的,只有愧疚和惋惜。   人走茶凉,此后世间又多了一缕冤魂。   事后,他们给男人留了一笔钱,让他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盘一块土地,好生教导豆子出人头地。   临走前,张良问男人,江四可留下什么心愿,或许他们能够帮上忙。   男人只望着坟冢摇头,“他这人心眼儿少,没其他的念想。只说下辈子不与我做兄弟,要投胎成女子,住我隔壁......长大了,让我亲手给他戴一朵红花。”   张良了然,望着男人眼中的落寞悲伤,及那抿成一条细线的嘴唇,也明白江四那句“爱错良人”是什么意思了。   朝那方矮小的墓碑,又深深一拜。   他认识江四,明白了一个理:没有十足十的恶,也没有十足十的善,在命运面前,众生都如尘泥一般卑微。   朔风哀哀,鸦声四起,本该湛蓝的天空却蒙了一层灰,昏暗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整个人都很闷,阴沉沉的,爽歪歪喝在嘴里都不甜……… 第52章 局中局(一)   二人告别了男人和豆子,即刻便去了长白岭。日夜兼程,唯恐王后先一步下毒手。抵达长白岭,依照江四的指示寻到李嬷嬷,却得知,她老人家已然病逝两载。   好不容易燃起的火星子又熄灭,张良低落不已。韩非转了转眼珠子,对上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暗号,问李嬷嬷生前可交代过什么。   守门的老叟眼眸一虚,端起高深莫测的表情,道:“做了亏心事,午夜梦回时,自然害怕鬼敲门。”   张良与韩非会心一笑,一出好戏已然谋划在心头。   王后素有心疾,时常看到一些东西就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悉心留意之下,发现王后怕的这些东西,都是当年文美人的挚爱。首当其冲的便是彼岸花,别说花瓣、图样,连类似样式的首饰都不能有。伺候王后的宫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谨慎万分。   她既然怕,心里便有鬼,既然心里有鬼,便要让它在人前露相。   鬼这东西,信便有,不信便无。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杯弓蛇影,若心里不干净,夜里看到个树影便也害怕。   时又逢七月十五,百鬼夜行。天时地利,只差个人和。   张良素来小点子多,这样的好机会来了,他自然当仁不让,回去的路上,便一直与韩非谋划商议。   新郑城中,人海漫漫,欢声鼎沸,与十丈原迥然不同。   韩非回到九公子府,随即派人去宫里叫了红莲,因为他们要排一出大戏——以鬼捉鬼,以邪斗邪。   而红莲,便拿到了这出戏的主角——文美人。   至于另一个被王后害死的江四一角,便落到了阿端头上。   阿端听到自己要去王宫扮鬼吓王后,怕得话都说不出来,不过韩非允诺给他涨工钱,他便斗志磅礴地扛大旗上山了,其架势,跟当年的伐纣的周文王有一拼。   而早早离世的先太子韩广,自然由韩非来扮。   若离也被叫来帮忙,左右缝缝补补是他最拿手的,于是针线一挥,给他们三人量身定做了一套拖地白衣。   鬼节的当晚,韩非私见韩王,说明案情原委,并以取证据为由,带着韩王去王后寝宫,藏身在偏殿不作声。   时至三更,三只小鬼便陆续登场,趁着月色,在窗外游离,然后推门而入,用鬼声唤醒熟睡的王后。   戏文的词儿是张良亲自写的,红莲的文美人就念叨:“彼岸花开不见叶......你本泥土,却想成花......王后本是我的......你坐我的位置,坐得舒坦么......”   阿端的江四就念叨:“娘娘,奴才没了双手,地下孤寂万分......不如,你来陪陪奴才罢......”   韩非的先太子便是:“杨美人,你害我性命,让我在地下一个人待了十年,无人谈说,今日......我来找你说说话......”   三人的分工很是明确,韩非负责打头阵,一面说话,一面套话,让王后自己交代出来。红莲和阿端就负责在后面飘。   试想,三人都惨死在她手下,蓦然都来“索命”,她自是一面讨饶,一面把罪行和盘托出,解释自己只是鬼迷心窍,并非有意。   这是一出戏,也是一场仗。   若成了,便一下子扳倒王后,依照韩国的法例,储君之母不可有大过,那在高位上纨绔久了的太子也断然逃不了被废的落场。   若败了,王后并未上当。韩非便是无中生有,诬陷国母,加上韩王之前对他不怎么好的印象,直接从王室除名尚算轻的。   鬼节的前一晚,万事俱备。张良却彻夜未眠,总担心会出意外。毕竟这事非同小可,尘埃落定之前,谁也料不到结局。他辗转反侧,胸口仿佛堵了石头,后索性推开窗,对着窗前的小花园透气。   “子房。”   半空倏地传来一声叫唤,这声音出来时恰好刮了一阵风,张良没听清,只以为是韩非也睡不着,便抬头应了一声:   “韩兄?”   那人沉默了片刻,又似乎是不甘心,道:“是我。”   这回,张良可真真切切听清楚了。   眸中情绪不明,“哦,是师兄啊......”   西门厌立身在檐角,足下一点,落身到窗前,“不是他,你很失望?”   张良连声否定,“自然没有。许久没见到师兄,我心里也十分想念。”   西门厌冰冷的声音有一丝无奈,“我与你两月没见,他与你只分别一日。而你听到叫唤,第一反应,是叫他。”   张良眼中闪过仓促,“是吗......”想了想,又道,“约莫是因为明日要打一场硬仗,我担心他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西门厌面前说话越发小心翼翼,越发不知要说些什么。加上西门厌又是个闷葫芦,人家说三句他才舍得回一个“嗯”,两人分明相对而立,却徒剩无言。   张良垂头思索半晌,终于寻到话头,“对了,师兄今日怎的有时间过来,不用守着韩兄吗?”   西门厌转过身,抱剑靠着窗框,冷漠道:“红莲发脾气,对他大吼大叫,他嫌没面子,让我们都回避了。”   张良失笑,“红莲殿下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应付的。”   西门厌倒觉得没什么,“以后嫁人自然就好了。”   张良从小被家教管束的严,一直羡慕红莲无拘无束,“她真性情真脾气,断然能遇到一个好夫家。宠她护她,舍不得她受半点伤害。”   西门厌垂眸,眼神落寞,竟生了一股子感慨,“舍不舍得,跟做不做得到,是两码事。”他纵然舍不得,也曾让张良遍体鳞伤。   这样想想,还真想从未与他相识。无因便无果,无起便无落。若不是他当年在大雨之际杀了人,把逼退姬无夜的担子推到了张良身上,张良也不会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露出老头子一样的沧桑神态。   还好,这段时间下来,有个人替他遮了挡了,唇畔的笑意也不再只是客套疏远,心口豁达,真心欢笑,拾回一些少年该有的模样。   张良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只觉着颇有道理,遂点头,“师兄说的是。”   西门厌微微仰头,望着半空一叹:“但愿他能做到。”   若做不到,他手里的宝剑便又能见血了。   张良探头出去,“谁?”   西门厌没有答他,轻身一跃跳上屋脊,转眼消失在黑夜中。   留一个潇洒的背影,这是他惯用的告别方式。   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张良偏了偏头,苦恼嘟囔:“奇怪......”   ...........................   次日,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入宫,张良也欲跟着,却被韩非拦了下来。   “子房,今晚我们去便可,你留在相府,等我们的好消息。”   之前说好一同去,现在却变了卦,张良不禁疑惑,“为何?我们一同见过江四,彼时在大王面前,我也算半个人证。”   韩非却已决定好,“你毕竟是相国之后,随我出入后宫,多有不便。”揉了揉他的头发,“放心,你且回去睡一觉,天亮之后,必要有好消息给你。只怕到时我功成名就回来,还得叫你起床。”   无论张良如何说,韩非就是不许。这与平日对他百呼百应的人截然不同,张良心中疑窦丛生,却还是无奈听话,带若离回了相府。   经过回廊时,张开地恰好立身在那处,凭栏深思。眉眼沧桑,额如沟壑。他望着天边的灼灼晚霞,叹道:“子房,要变天了。”   张良愣了愣,不知张开地这句话的意思,是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还是寻常的感叹?   亦或是,张开地洞悉到什么,知道今晚局势的走向?   于是问:“祖父何意?”   张开地仍是望着红霞,目光锐利如鹰,话里高深莫测:“后宫易主,可不是要变天了么?”   张良听到这话,没心思想为何张开地能洞悉局势,只诚然大喜——后宫易主,便意味着韩非此行马到功成。   然则当晚,他还是未能入睡。他觉着应该醒着,不然被韩非叫起来,太没面子了。   时逢初秋,夜晚比夏季静谧,稍带点儿神秘感。   “若离,几时了?”自沐浴之后,他便一直坐在书案边看书。一卷竹简被他翻来覆去好些遍,还是未能静心。   “回公子,亥时两刻。”若离打着呵欠,“这么晚了,您快去睡罢。”   张良挺直脊背,拿出求学若渴的样子,“我不困。这卷书写的好,我要多品阅几遍。嗯,以前怎没发现它如此有智慧呢?‘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写得真好。”   若离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叹了口气,又往灯里添了油,拨了拨灯芯,把光调亮了些。   少顷,明月西移。张良趴在窗边,手肘撑上横框,迎着清凉晚风,“若离,几时啦?”   若离正打着盹儿,迷糊了两下,“......大概子时了。”   张良若有所思地点头,“嗯,子时,韩兄他们约莫已经上场了。”   若离控制住正打架的眼皮,“是了......是了......”   并没有点破他家公子如今牵肠挂肚的样子,跟他崇拜的豁达之士天差地别。   又过去好一会儿,张良觉着冷,便裹了件及地披风,“若离,几时啦?”   这回若离委实撑不住,趴在桌案上睡去,嘴巴一开一合,十分香甜。   自打听了张开地的断言,张良心情一直很好,没有听到回答也不生气,只心里算了算时间,自言自语:“寅时了,大抵在审问王后了罢?”   他趴在窗边,觉着今晚的夜色尤其动人,连凋落的树叶都别有一番情致。   卯时,天蒙蒙亮。远处青灰色的半空突然闪现一个人影,那人在屋脊上如蜻蜓点水,身手轻快。   张良认出那人,“师兄!”   西门厌轻功好,准是韩非派来送消息的。   若离被这一唤,彻底从周公那里回来,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他家优雅无比,端庄无比的公子......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张良足下一点,迫不及待与西门厌会合,然则西门厌的一句话,就让他跌落云端。   “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木:好的不学,尽学翻墙翻窗!麻麻这么教你的吗! 第53章 局中局(二)   “出事了。”西门厌固然平淡的声音竟也有一丝急促。   张良心中一凉,先前的欢喜陡然崩塌,焦急问:“王后未有上当?”   但张开地的话从没出错。   西门厌摇头,又道:“她确实把罪行统统招供。韩王震怒,将她关入天牢。”   张良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没明白西门厌失态的缘由,“不是已经成功了么?还会有何事?韩兄呢?”   西门厌眉头一拧,“他被禁足冷宫。”   刹那间,晴空霹雳,震破苍穹。   这是张良始料未及的。   这出戏,成便大成,败则大败。   王后已然承认当年罪行,那就板上钉钉,再翻不了天了。韩王下一步应该是废后,废太子。即便新任太子不是韩非,也万万不该将他禁足。   张良一时情急,拽住西门厌的臂膀问:“为何!”   西门厌今晚一直跟着韩非,事情的来去都瞧了个真切,“韩王的意思,韩国可以没有王后,但不可没有太子。”   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储君,然则国君驾崩可以新拜,太子被废也可以另立。王宫里的位置,从不是一锤子买卖。没有理由摒弃道德伦常,护住一个不成器的太子,更别说太子之母已锒铛入狱。   “是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王后落网得很快。”西门厌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韩王认为他对储位图谋不轨,戕害王后和太子,别有居心。”   他,便指的韩非。   张良不禁冷笑,谋害先太子的分明是王后扬氏,嫁祸给文美人图谋后位的分明也是杨氏,何时黑白颠倒,善恶易位,罪名都跑韩非头上去了?   还是说,韩王本就便爱太子,即便其母蛇蝎,即便其不学无术,他也要保住他的太子之位?   张良只觉得心里闷了一股窝火,抬脚就往王宫走,准备找韩王理论。   西门厌自然不让他去,“你现在去,无疑被迁怒治罪。”   张良音量拔高,“可韩兄是被冤枉的。他如今被禁足冷宫,如坐针毡,我难道还要为一己私欲,苟且偷安?”   西门厌盯着他眼中刺眼的焦虑,冷冷道:“你现在想的,应该是顾全大局。”   张良有些失了理智,“何为大局?怎样大的局,才会让人冷血无情,不顾身边之人的安危?”   西门厌没有回话,只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张良没心思猜测,转身便走。   唰!   然则下一刻,眼前却横了一柄剑。   剑刃锋利,寒气凛凛。   张良不可置信地顺着利剑望去,偏了偏头,喉头滚动,“这是你第二次对我拔剑。”   西门厌侧眼,声音一如当年的冷冽,“你需要冷静。”   张良仰头,露出一段脖颈,眼神笃定,“我不信你会杀我。”   西门厌没有焦距地看了眼门槛,月光在他的面具上结冰,“若你踏出这院子一步,我就屠遍张家。”   张良气结,“你——”   西门厌淡淡警告:“——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这是他今晚最平淡的一句话,因为杀人对他来说并不需要太多情感,也不用花太多力气。一剑下去,那人还没感觉到痛,就已经没了命。   被威胁的滋味极端得不好受,尤其还在这样一个焦急万分的节骨眼。   张良不怒反笑,深深吸了口气,让薄凉的空气在肺腑里打转,想起了几缕往事,“上次你拔剑,是你要走。这次拔剑,是我要走......”徐徐侧眸,问道,“师兄,你觉得可笑么?”   西门厌瞥了眼发红的眸子,握剑的手松了松,“你若想救他。应该想办法”顿了顿,又道,“不是去送死。”   张良意气风发的眼眸满是无奈,“我想不出办法。”   西门厌感觉到他的脆弱无助,但他只一介武夫,巧思妙计一个没有,只是不想让张良险。于是抿了抿唇,手腕一抬,收剑入鞘。   “你再想去,我不会拦。只是师父教过的话,你不该忘。”   张良愣了愣,“什么话?”   仍旧是低沉浑厚的声音:“剑,并非致胜的唯一武器。有时候,敌人是自己。”   仓灵子说这话之时还接了一句——情急之下说的任何话,都是谬论,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妄举。有时候,敌人的剑还未出鞘,你就自乱阵脚败了。   张良生生一震,陡然有些错愣。只觉得西门厌话中有话,回头想问问西门厌是否有什么好办法,便听得“咣”一声巨响,西门厌应声倒地。   他身后,比他矮一个头多的若离现身,颤巍巍地举着铁棍,“欺负我家公子,我敲死你!”   张良惊呆了,瞠目结舌,“你,你干什么?”   若离功成名就地紧了紧腰带,昂首挺胸,“哼,这王八羔子居然拔剑要挟您,我自然不放过他!”   语罢,还朝地上的人狠踹了两脚。   张良揉了揉酸疼的额角,“你要不要看看,你口中的‘王八羔子’是谁?”   若离浑然不怕,大有壮士上山的气势。然则,揭开西门厌面具之时,却恨不得自断手脚。烫手一般扔掉铁棍,“是,是他啊?”   脸色铁青,慌忙把踹上去的脚印拍掉。   张良心疼地拍拍他的肩,“我还有事,你在这儿看着,莫让巡夜的下人把他当杂物扔了。”   若离哇的一声抱住张良的腿,“公,公子,你也留下来成不?”   张良深深叹气,“我委实有急事。”   若离眼泪汪汪看着他,“有什么急事比若离的性命更重要嘛......”想了想,又问,“你是否要去王宫找老爷啊?他两个时辰前被传召去了,现在也没回来。”   张良一怔,他倒是不知晓这事,两个时辰之前,也就是西门厌还没传来噩耗的时候,张开地已经入宫了。但那时已然入夜许久,韩王很少深夜传召张开地,怎么想怎么奇怪。   先前他那句“变天”的话回绕耳边,张良思忖了片刻,问:“他走时,可留下什么话?”   若离记得十分清楚,因为跟张开地入宫的就是他老爹,“他说要变天了,让公子们都莫要出去。啊,我爹还备了伞呢。”   圆月陡然被乌云遮挡,狂风骤起,黑云翻滚如波涛。   张良徐徐抬头,素来温和的眼眸变得深沉——可不是要变天了么?   ..........收衣服的分割线...........   凌晨鸡鸣,秋风清凉,天边冒了一丝鱼肚白,张开地终于承着马车回府。   张良在门口候着,忙不迭迎上去。一夜之间,张开地的须发又白了几分,眸中沧桑。   他深夜被韩王传召而去,自然是因为王后一事。彼时韩非还未被迁怒,只是王后招了罪状。   一同进宫的除了张开地,当然还有大将军姬无夜。   张开地向来刚正不阿,清高廉洁,听了王后不仁不德之事,当然建议废后废太子。   相较之下,姬无夜便与他截然而反。再加上之前与韩非的过节,打着王后娘家权大势大的由头,建议韩王保王后太子,废韩非。   末了,韩王这响当当的庸主自然取了折中的方法——废王后,保太子,禁足韩非。   一场风波过去,牵扯进来之人都吃了大亏。太子失了母后,今后又少了个背后出主意的人。不过对比之下,韩非便活生生成了冤大头,丢了前途不说,还把自己都搭进去了。索性韩王心怀仁慈,念在红莲年纪小,让宫人带她回了寝宫,好生看管。   张开地回府,看到在门口苦等的张良,只说了两句话。   一者,“良儿,莫要企图和君王讲道理。”   这罪行若落到寻常百姓头上,谋杀太子,陷害嫔妃,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到了王室里,只轻飘飘将其投进牢狱,不打不杀。甚至其子,还能在储君之位上高枕无忧。   二者,便是“九公子命途坎坷,这一次是受了旁人算计,你仔细想想,是谁让他去查的这案子。”   虽然韩非只是帮生母沉冤得雪,是非曲直在常人来看便是和尚头顶的虱子,再清楚不过。但伴君如伴虎,是福祉还是磨难,全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撂下这一句之后,张开地便抖了抖沾灰的衣袖,在管事的搀扶下去吃早膳,留张良一个人在原地沉思。   这句话,倒是赫然让张良一懵。   是了,姬无夜视韩非为眼中钉是谁都知道的,东窗事发,他自然希望借此机会除去心腹大患。但在此之前,他并不知晓韩非会翻查当年的血案。   引导韩非去翻案的,只有一个人——韩成。   他现在蓦然庆幸,昨夜没有一股脑儿冲进王宫了。姬无夜在那里,便等着将他二人一网打尽。安一个冲撞圣驾的名头,与韩非一同被扔进冷宫,今日,何人来救他们呢?   坐山观虎斗,扒桥望水流。   韩成无疑是这出戏的最大赢家。若韩非胜了,便可扳倒太子,彼时储位空出来,他是最可能坐上去的人选。若韩非败了,顶多少一个手足,司法一职高悬无人,他又能举荐自己人上去。   这杆天平左滑右滑,他都是最后捡渔翁之利的人。   果然,在王室之中,兄弟之情淡如凉水。   作者有话要说:   西门厌打遍天下无敌手,居然被二傻子若离敲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4章 告白   时至秋季,天高气爽,太阳再暖也不会很有温度。   张良看清韩成的计谋之后,随即去了四公子府,守门的小厮似是早知道他要来一般,也没通报,径直迎他进了。   彼时,韩成正在靶场练箭,翠竹环绕,怡然静心,仿佛箭靶便是他的江山一般,一仞长的利箭随意他拉弓射到上头。   “子房,你来的比我想象中快。”他说着,又开弦射出一箭,正中红心。   张良平日的温和已荡然无存,嘴角的弧度疏远又客套,“四公子巧算如神,良心生佩服,特来拜见。”   “是么?”韩成的眼光从箭靶上收回来,轻声一笑,“恐怕不是佩服这么简单罢?本公子听着,怎的还有股子怒气?”   张良徐缓上前,眼神凌厉,“四公子明白良为何至此,你我心中有数,再迂回试探,怕是不妥。”   韩成将弓弩交给下人,手臂一抬,让他们悉数退了。   靶场静默,只留了风声。   “子房,我很好奇,王室中人才云集,你为何偏偏跟随老九?”韩成额宽眉粗,声音向来浑厚。   张良轻轻一笑,韩成三番五次接近他,都是为了拜他为门客,说穿了便是主公与谋士的关系,孰高孰低,孰尊孰卑,总有个地位之别。主仆拜接与友人交好,这是他永远无法跟韩非比的。   “韩兄待良如手足,良自然尊他敬他。”   韩成想起那日韩非为他吸出毒血的情景,也了然颔首,“他如今自身难保,你还如何敬他?”   张良眉头一沉,心想若不是你,韩兄怎可有此磨难?但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韩成如今置身事外,是自以为大局在握,只要打消他这念头,便有机会劝说他,搭救韩非。   于是张良朝他盈盈拱手,“良自然也尊敬四殿下。所以,才不忍心让四殿下,身陷深渊。”   “深渊?”韩成愣了愣,不以为然地发笑,“子房恐怕说反了吧?”   张良直起身,“四殿下若不相信,何不听听良的理由?”   韩成翻了翻手,“说说看。”   张良上前一步,不急不缓道:“一者,韩兄本真心视四殿下为兄长,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但如今,四殿下却将他推进深渊,自折羽翼。惘智也。”   韩成两手环胸,闲散望着那支被他射偏的箭羽,仿佛那便是韩非本人,道:“老九常年不受父王重视,他或有或无,似乎对我影响不大。”   “四殿下糊涂了。”张良放缓了语气,走过去捡起地上那支箭,开弓一射,与靶心的那支紧贴一处,却不作威胁,“韩兄如今已是司法大人,且是大王亲封。司法一职的重要性,想必四殿下比良更清楚。”   韩成的脸色变了变,“第二呢?”   “二者,姬无夜狼子野心,早有包揽大权之意。现正对众公子逐个下手,四殿下不但不阻止,反而放纵外敌,残害自家兄弟。惘义也。”   “那又如何?”   “恕良直言。四殿下如今置身事外,到姬无夜对您下手的那一日,恐怕,朝中也未有人会站出来,并肩作战。”   韩成不屑挑眉,“你觉得,姬无夜动得了我?”   “现在是不能的。”张良放重了语气,直视韩成,眸若利刃,“但若姑息其戕害王公,迟早有一日,无人能悖其意,无人敢逆其言,韩国江山,危矣!”   利箭一出,正中红心的同时,韩成事先那支立在红心的箭羽,腾然落地。   这句话,着实让他一惊。   不是惊讶姬无夜的能力,而是惊讶,他事前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拳头不安地动了两下,语气软了软,“子房说这么多,无非想让我进宫救老九。”   张良沉眉,“四殿下明鉴,如今大王误会韩兄贪图储位,姬无夜又时刻守在王宫。放眼当下,唯有您能与之抗衡。是救韩兄,亦是自救。”   韩成转身,背对于他,又道:“攘外必先安内,若是自家兄弟都安定不好,如何去对付姬无夜?”   张良清眉一沉,冷冷道:“确实,攘外必先安内。良斗胆,敢问四殿下,为何会对韩兄下手?”   此举,恰恰背道而驰。   这时,韩成已然无言以对,沉默了好半晌,才感慨道:“你这双眼睛,可比相国大人毒辣。”   张良垂眸,“良惭愧。”   韩成负手而立,眉间紧蹙,谈起条件,“子房,我帮老九跑这一趟,不能白跑。”   张良拱手弯身,“四殿下有话请吩咐。”   韩成上前一步,道:“我进宫,劝说父王释放老九,你过来,帮我做事。”   张良垂首,绝望闭眼,犹疑半晌,答应道:“时间。”   韩成见他两手微颤,薄唇紧抿,瘦削的身子明显一垮,还要硬撑着答允。   只这一幕,韩成便明白了。他不禁惋惜哀叹,如此的人才,竟不属他。   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放在门客身上尤其合适。若张良勉强答应,却始终不与他同心,不出一计一策,即便人过来了也是白搭。   再者,就目前的情况看,姬无夜才是他出手的重心。   仰天长笑几声,索性当一回君子,“罢罢罢,君子不强人所难,本公子也学做一回成人之美。”顿了顿,眼神变得笃定,又道,“不过,子房你记住,这个人情,是你个人欠我的。”   张良如获大赦一般,扎实松了口气,屈膝一跪,磕头点地,“多谢四公子!”   韩成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朝外头一唤:   “千乘,更衣,进宫!”   遂快步离去,张良徐徐起身,拭去额上冷汗,长舒一口气。抬眸望向半空嬉戏的飞鸟,唇角微扬,笑得轻快。   ................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巍峨宫墙之下,人只有蚂蚁大小。   韩非走过冗长的石砖路,贪恋每一步的踏实,以及秋日难得的暖阳。蓦然,望见宫门外的一袭碧色身影,淡雅无尘,清简静好,脚步腾地加快。   “子房。”遥遥一唤。   候在马车旁的人回首,眸中划过欣喜,轻快朝他奔去,“恭喜韩兄,化险为夷!”   韩非低头望他,深深看进那双清亮的眸子,未有说话。   张良见他的眼眸中没有悦色,便微微偏头,这是他疑惑时惯有的动作,“......韩兄?”   韩非抿唇,回看了一眼宫门,沉重森严,轻叹,“此处不便多言。”   张良颔首,二人双双踏进马车。   马蹄声响,车轮转动,缓缓朝九公子府驶去。   张良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猜测韩非是否在王宫发生了什么,看看车壁再看看他,食指不断摩擦衣袖的布料,打破沉寂,“韩兄,怎么——嗯!”   却蓦然被拥入怀中。   韩非像丢了至宝一般,一言不发。埋在他的脖颈处,深吸一口浊气,神色不明。   许久许久,才道:“四哥救的我。他劝说父王恢复我的职位,废了太子......你,答应了他什么?”   张良察觉到他微颤的手臂,于是放柔了声音,道:“四殿下肚量宽宏,又心系韩兄,没有提条件。”   韩非怅然若失,“果真么?”   张良十分认真地点头,后又想他看不到,于是嗯了一声,“果真,韩兄放心。子房说动了四殿下,他现在一心只想对付姬无夜,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韩非还是后怕,攥着他背后的衣料,把人往怀里又揉了几分,“下次我若出事,你莫要管我,保全自己要紧。”   张良疑惑,“我以为韩兄不让子房跟你一同入宫,是算到了这一步,让子房去说服四殿下。”   韩非一愣,松了怀抱,怔怔看他,“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人?”   张良觉察到他的些许不悦,忙改口道:“子房说错话了,韩兄莫气!”   韩非往前一凑,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徒剩一寸,“我不让子房入宫,是怕你涉险。万一出事,我保全不了你。明白吗?”   张良被他认真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里咚咚直撞,“明,明白。”   “那好,我再问你。”韩非颇为紧张,他被禁足那一刻,心是凉透的。人在困境的时候总爱做设想,做打算,他便在那时候,什么都打算好了。   “你游说东皇释在前,劝服四哥在后,为我做这么多,是因为我是九公子,还是单纯因为,我这个人?”   张良一怔,慌忙别开眼,“这两者有区别么。”   “自然有区别......对我而言很重要。”韩非拉着他的手,径直贴到心脏的位置,深深道:“子房,我这里,全都是你。”   心跳剧烈,隔着衣裳传出来。张良仿佛被烫了一般,下意识缩回手,却被韩非攥着,双颊通红。   “韩,韩兄心里装的是天下苍生,万里江山。”   睫羽在他眼睑处投了一片阴影。   韩非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张良溃不成军,再无法反驳——   “若我以万里江山为聘,子房会答应么?”   张良眼眸湿润,慌乱垂首,怕被韩非发现,毕竟他还是有些男儿气概,不想在人前流泪。心中如波涛翻滚,沉默了良久,他才叹道:   “张良何德何能......”   作者有话要说:   九公子这么直白,没有人给我炸烟花嘛……   ps:看我们子房多厉害,三柱香的时间就化干戈为玉帛,以后韩成是自己人,一起对付姬无夜∩_∩ 第55章 连理(一)   韩非深知,在张良心中,西门厌的位置无可替代。但那又如何?他韩非也在一个无可替代的位置,那便足够。   张良明白,韩非待他并不是寻常兄弟,毕竟,兄弟之间不可能有“下聘”一说。但他曾为西门厌倾付真心,却换一个相对无言的下场。或许,男子之间的感情便不会有何好结果。即便此刻抓住了,指不定哪一日,便又被风吹散。   他一直这样想着,直到韩非问他:   “子房,你可知,为何女子尤其珍惜豆蔻年华?”   当时他的回答让自己尤其满意:“因为光阴一逝,再不复返。”   未想,韩非只是淡淡一笑,“人终有年华老去的一日,所以才倍加顾惜年轻岁月。即便是江上老妪,也骄傲拥有之少女时光,对么?”   他点头,认为是这样没错。   韩非似笑非笑,“如此,子房为何还怅然若失?年华会老,百年之后,你我终归黄土。但我对你的心,与天地同岁,永生不老。”   韩非便是这样,能一眼看穿张良苦恼之处,三言两语将幽闭洞口劈开,呈一片广袤之地给他。在韩非面前,他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愁,只消静享时光,怡然自乐。   那时候,韩非官拜大司法,终得以施展宏图。第一件事,便是凭他的满腹学识,立定了新法。明确规定“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将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拉到平等地位,一时间,百姓欢乐,颂赞连连。人人说起韩非时,也不只是“文美人的公子”,而多了一个“司法大人”。   那时候,张良心口豁朗,眉间舒展,笑容竟比若离还多。搞得若离以为他家公子中了邪,跑去庙里三跪九叩,又拜菩萨又拜佛,念念叨叨,乞求老天,千万不要欺负张良。   其实,在韩非许下“万里江山”的承诺之后,张良与他确定心意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事张良一直不愿提,但委实十分重要。   那日,在边城戍守了三年的姬然返回新郑述职,骏马高车,风光无限。   他当年心慕红莲,向韩王提亲。但韩王这人向来爱面子,即便是不怎么得宠的红莲公主,他也要许配给良才俊杰,不落人口实。姬然当即答应,去边关驻守三年,平定作乱叛贼。   这不,已经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只不过常年在军营,终日不见女子,让他生了断袖的癖好,对女子提不起兴致。今日回京,一半为述职,一半为退亲。   红莲在殿外偷听到消息,欣喜不已,忙飞奔去相府,打算亲自告知张良,却发现,张良不在府中。   若离站在门前,十分骄傲地叉着腰杆,“哼,我家公子去找九公子去了,红莲殿下可不许去打搅他们。”   红莲一惊,什么时候连若离都知道他俩的事了?不过又一想,断然是哥哥那家伙不懂得收敛,所以才连若离这小傻子都能看出来。于是拍了拍手,阔步去韩宫找她的白发少年。   张良确实去找韩非了,他想给那个万里江山的聘礼一个答复。不过在路上却碰到一个他十分讨厌之人——姬然。   应该说,姬家每个人他都没有好感。偏偏一句“你不好奇红莲为何不在王宫么”,让他不得不跟上去。   “张子房,许久不见。你好像对本将军的茶,不感兴趣?”   姬然的私家别苑中,屋舍华丽,陈设考究。   屋中,张良正襟危坐,脸上的春风笑意荡然无存,“你把红莲殿下怎么了?”   姬然狡黠一笑,扇了扇香炉里冒出来的轻烟,然后抬手在鼻尖一嗅残香,“怎么,你觉得红莲在我这里?”   张良一句客套话也不愿说,直截了当道:“你对殿下垂涎之心,路人皆知。”   “哦......那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姬然品着茶水,兀自悠闲道,“本将军现在,喜欢男子。”   张良没兴趣窥探他的喜好,只一心牵挂红莲,“你喜欢男子也好,爱慕女子也罢。张良奉劝将军一句,莫要对红莲殿下动歪心思。”   姬然闭眸,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飞升一般,“你放心,我现在对她没兴趣。”顿了顿,睁眼,又道,“听说,你跟韩非走得很近?”   张良眼神凌厉,脊背更直,颇为防范,“那又如何?”   姬然慢悠悠起身,凑近张良耳旁,沉声,淫邪道:“想必你的味道,他已经尝过了罢?”   张良勃然一怒,一记手刀劈去,刮伤姬然的脖子。   心中防备顿生,暂且收了手,“姬将军,张良既然还称你一声将军,便请你自重。”   姬然触了触脖颈上冒的血珠,伸到嘴里一舔,不怒反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莫动气,喝杯茶,降降火。”   张良抬起茶杯一看,察觉到异样,冷冷问:“茶水为何泛红?”   姬然飘忽着道:“哦,我在里面加了点佐料,你尝尝,定然好吃。”   张良不知他的算盘,但傻子也知道这茶不能喝,于是放下瓷杯,“将军的好意,张良心领。我另还有事,先告辞。”   姬然目光贪婪,把被子举到他眼前,“果真不喝?”   张良推开那手,起身,拂袖离去,“告辞。”   “站住。”姬然将茶杯轻轻一抛,那杯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粉碎在地,他欲/望高涨,又道,“张子房,你知不知道,越是这种自命清高的脾气,征服起来,越有快感。”   张良从小家教良好,怎听得了这般污言秽语?气沉丹田,转身欲给他一个教训,拳头还没出去,眼前便狠狠一晃。   踉跄了一下,后靠房门,勉强站稳。   “你......”   骤然气短,胸口起伏剧烈。   姬然奸计得逞,自然笑得放肆,“你是不是想说,你分明没有喝茶,怎么会中毒?”   张良硬撑房门,指尖泛白。狠晃了一下头,眼前还是罩了一团雾气。   姬然指了指散发轻烟的香炉,“毒投在香炉里。解药,在茶里。”他回头盯着张良,看着他越发无措的表情,“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喝。”   张良呼吸急促,周身燥热,裸/露在外的脖颈已经通红,咬牙想打开门,却发现已经上了锁,“你,下了什么毒?”   姬然一步一步凑近他,“那不是毒,是醉合欢。”邪笑了两声,又道,“你自小在张家,家教森严,断不知醉合欢是何物吧?”   张良心生厌恶,拧过头去,两腿颤抖着往旁边挪,却被姬然一把拉了回去,逼他对视,“它是能让你快活,又不会丧失理智的好东西。”   市面上,这种性质的药物很受欢迎。吸入体内之后,既能让人周身乏力,情/欲高涨,又不会蚕食意识。这样既能让下药之人满足欲/望,又能尝到身下人推拒反抗带来的变态快感。   “无耻......”张良被身体的热气熏红眼睛,带了几分湿润。   姬然见他这模样,心中狂喜,手指探上如丝绸一般的皮肤,还竟引得一番颤栗,“我早想这样做了......自从听到‘张子房貌若好女’这句话开始,我就恨不得,把你压在身下,狠狠贯穿!”   “滚开!”张良死咬下唇,狠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姬然凑到他脖子旁深深吸了一口气,贪婪道:“这药真不错,还好,我下了双倍的剂量。待会儿,定让你欲仙欲死,不知身在何处。”   他手指一旋,解开张良的腰带,剥开外衫的衣领。   下一刻,脖子上多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张良衣裳半解,精致的锁骨已然在外,也顾不上整理,手下发力,将玉簪抵着他的喉咙,强压喘息,“开门。不然......嗯!”   姬然倒未想到张良还有这一手,但他久居边关,武功突飞猛进,加上张良现在力薄气弱,抬手出招,三两下便又制伏张良。   姬然将他压上门板,瞥了眼地上的簪子,见上头有血,朝张良腿上看去,果然右腿正股股淌血。   他方才将玉簪扎进大腿,企图压制欲/望,蓄力一击,却仍是徒然。   “张家子房,性子倒是一等一的烈,本将军甚是喜欢。”姬然伸出舌头,在张良耳垂一舔,喷出一口浊气。   “唔......”张良狠狠甩头,却被死死压制,心中又怒又急。   恶心......好恶心......   “本将军这些年,学了许多调/教的本事,待会儿,给你一个一个的试。喜欢哪个便记着,下次来的时候咱们接着用。”他肆无忌惮笑着,“再有,你莫想不听话。否则,让张开地那老头儿知道这事,你说,他会不会气死过去?”   “卑,卑鄙......”张良周身颤抖,已然在理智边缘。   谁来救他?   谁来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不敢太露骨,但意思……应该都能看懂吧…… 第56章 连理(二)   姬然盯着他泛红的脖颈,欲/望喷涌而出,兴奋抬手,正欲想把他最后一层布料除去,外头却蓦然传来一个声音。   “姬然将军别来无恙,本官落了一样东西,特地来取。”   语调平缓,雍容沉稳,只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焦急。   “何人在外?”姬然抬头一喝。   外头的声音愈来愈近,“本官大司法韩非,姬然将军,开门罢。”   姬然正处兴头之上,自然不会答应,开口正准备拒绝,房门却突然砰的破开。   门外的韩非手持轩辕剑,瞧着门框的残骸,故作惋惜道:“哎,不小心使了重力,姬然将军,见谅见谅。本官约了子房游湖,不料想他走错了地方,本官这便带他回去。”   “我好歹也是军功傍身的将军,你竟敢破我门,入我室?”姬然将张良扔到地上,逼视韩非,“本将军警告你,你当司法只是一时之欢,莫要太狂妄!”   韩非疏远浅笑,“嗯,本官这个二品司法长远与否还不得而知。不过你这四品边将,倒是一直都在做。”   而后看了一眼痛苦喘着的张良,眸中瞬间结冰,收剑入鞘,将他横抱而起,“今日不必多说,本官带子房先行告辞。不过请将军记住,你今日对子房做的,我来日必变本加厉让你偿还!”   秋风瑟瑟,似能将皮刮开一道口子。   姬然上前,欲跟他动手,被阎乐一把拦住,“将军,现下的局势,不可跟韩非动手。”   怒气无处发泄,姬然抬手,拍断院中柳树。   .......................   马车奔腾,一路扬起飞尘。张良面色潮红,眼眸湿润。   “热,好热......”没有焦距地望着车顶,嘴中呢喃。   韩非取出车里备藏的伤药,撕开张良大腿伤口上的布料,“子房,忍一下。”   酒水哗哗淋上去,冲淡了血迹。清理、上药、包扎,张良似是察觉不到痛,腿颤了颤,抬手环上韩非的脖子。   身体滚烫得不正常,韩非探了探他的额头,朝外头一喊:“阿端,再快些。”   阿端扬鞭在空中一轮,狠抽了几下。   张良挂在韩非身上,只觉得每一片布料都多余,把衣裳都除了去,露出细腻如丝绸却又滚烫如烈火的肌肤。   “唔......”   显然,双倍的药量,已经开始残食他的理智。   韩非的呼吸错乱了一瞬,把散落的衣裳又将他裹住,不让他再乱动,“子房,忍一忍,回去泡泡药水就好了。”   张良连连喘息,红唇妖艶,眸若波涟,“子房忍不住了......嗯......真的忍不住......”   韩非无奈,压着他不断乱抓的手,定定望着他,眸光深沉,“子房,你信我么?”   张良意识混乱,只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长此下去肯定不行,韩非眼睛一闭,似决定了什么一般,手伸进张良腿间的“小帐篷”,“子房......”   “啊!”张良猛地一跳,最脆弱的地方触碰到一个全然陌生之物,下意识收拢双腿,嘴唇大张,泄出几分口申口今。   韩非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不断上下揉动,来回大概三十几次,张良尖叫着喷发了。   “嗯啊——”   清秀面容沁了一层热汗,几缕碎发贴到鬓角,高朝过后的张良脱力一瘫,眼角划过眼泪,指尖都在战栗。   然而只满足了小半晌,侵入骨髓的药性再度发作。他缠上韩非的身体,嘴中咿咿呀呀,企图再来一遭。   韩非本就深爱于他,一前一后的挑拨,胸口也似有猫爪在挠,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然则同时,张良是他的明月光,他又不想乘人之危。   因为他不清楚张良心中,放的究竟是谁。   于是扳正张良的双肩,逼视他,“子房,我是谁?”   张良虚看他一眼,眸子朦胧,“我,我不知道......”   韩非用力几分,音量拔高,“你知道。”又凑近几分,两人的距离只剩一张薄纸,“乖,仔细看,认真看,我是西门厌,还是韩非?”   “你是......你......”   “是谁?”韩非定定看着他。   张良的怔怔望他,从喘息中偷了些气力,眼眸清亮了一瞬,终于看清眼前之人,“你,你是韩兄......是韩兄......”   “......唔嗯!是我的韩兄唔——”   断断续续的话被堵了回去,韩非欣喜若狂,两人相拥而吻,如胶似漆,再无芥蒂。   颠倒荣华,月红帐暖。   心头闷了太久的话,终于倾诉而出。   “公子,后院到了!”   ...............................   风和水秀,张良沉酣梦中,飘漾在无边大海,身如扁舟,逍遥自在。   如扇的睫羽抖了抖,在茫然中掀开眼皮,柔软的丝被,陌生的红帐,眼眸动了动,便看到一旁盯着他的韩非。   韩非单手撑头,柔声问:“醒了?”   张良呆滞点头,神志还未完全恢复,“嗯。”   韩非见他朦胧的样子,似笑非笑,问:“可记得昨日发生的事么?”   张良愣了愣,“......昨日?”   脸上陡然一烧,唰的一缩,藏入被衾。   韩非隔着被子抱他,颇像强抢民女的强盗,贴近道:“子房记起来了,是么?”   张良整个人都蒙在里面,往床边一滚,企图逃脱,却被某人像春卷一样捞了回去。   韩非又道:“昨日动情之时,我向你表露心思,你答应我的那句话,是真心的吗?”   春宵疯狂时,张良唇若胭脂,攥着韩非的手,贴到自己心口,“这里,也都是你。”   韩非隐约知道答案,但他得亲耳听张良清醒时再说一次。   张良藏在被衾里十分无措,贴着对方的腰肢又酥又麻,反正隔着被子,他也厚了脸皮,索性开始装睡。   掩耳盗铃就掩耳盗铃罢,看不见他看不见他!   外头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见他不吱声,又开了口,声音柔软低沉,直穿心脏,“子房,我在等你的答案。”   屋内悄然,两人一上一下,隔着一层薄被,僵持了好半晌,终是要有一方妥协。   只听得一阵窸窣,张良如同蜗牛般探出细长的指尖,徐徐拉下被衾,眸子微润,眼巴巴望着韩非,“......嗯。”   韩非唇角微扬,得寸进尺道:“‘嗯’是什么意思?”   就他往日的经验来看,这句话问出来,张良又要左顾右盼一会儿,然后紧张攥袖,说一大堆话,解释这个“嗯”了。   然则这次,他却想错了。   张良半分犹豫没有,径直抬头,在他的眼皮落下一吻,随后缩回去,“就,就是这个意思。”   寒冰乍破,暖波摇曳。   韩非一怔,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眸光仿佛能融化冰雪,叹道:“你呀......”   张良轻咬下唇,眼波流转,胸口的小鹿蹦跶不停,又不敢一直看着韩非,索性别开眼,盯着被衾上的彼岸花。   韩非一揽将他入怀,相拥无言。   脸颊贴着胸膛,青丝缠着青丝。再夸姣的风花雪月,也敌不过这一丝温存。   张良不知昨日是如何睡去的,许是困过去的,许是晕过去的。后半夜,韩非怕他初经人事,次日醒来难受,便亲自给他沐浴,里里外外都清洗干净。又给他的伤口换了药,将腰肢、大腿、肩膀,一一按揉,避免酸痛。   他自打出生便是尊贵的九公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何曾伺候过别人?   不习惯的疲倦肯定是会的,不过他揉腰之时,怀里沉睡的人竟然蹭了他一下,顺着他的臂弯,鼻中发出一声轻叫,宛如撒娇的幼猫,可爱至极。这样的依赖,让他觉着,倾付所有都是值得的。   昨日,要不是红莲突生八卦之心,翻墙欲窥探他跟张良却只看到一个人。到现在他都不会知道张良出了事。恰好那时,姬然的侍卫阎乐赶来报信,他得了别苑的地址。   阎乐为何报信?一半为公,一半为私罢。   还好,去得及时。不然依照张良清雅的性子,会在玷污之后做出什么事,韩非不敢想。   “韩兄,这条腰带不是子房的。”接近中午,两人不得不起身,张良忍着身上的些许不适,将昨日的衣裳披上,只是,腰间原来的蓝色腰带却不翼而飞,却多出一条做工考究的玉带。   韩非唇角一扬,站在他身后,两手一环,将玉带围上他的细腰,下巴搁到他肩上,仔细拉平腰间的衣衫,宠溺笑道:“是你的。”   当初他在桑海的一家奇珍店铺,对这玉带一见倾心,他虽还未见到已是少年的张良,却总觉着必是皎如月光,雅似书卷的模样,打定主意要送与他。即便在返韩路上弄丢了钱袋,他也拿了价值连城的项链去抵债,丝毫不动它。   但玉带这东西不像簪子玉佩,总有股不可描说的暧/昧,于是他一直都藏着,待到今时今日,二人生了亲密无间之事,他才拿出来。   张良明白这又是他送的另一样礼物,羞赧垂首,“但我什么都没给过你。”   韩非眉梢一挑,“是么?”   然后凑近,在他耳旁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张良颤了一下,胭脂红顺着耳垂一直蔓延到双颊。嘟囔了一句“我吃饭去了”,挺直腰背,快步闪了出去。   韩非惬意满满地环胸,仿佛得到了天下一般。   说完两人的私事,再来看公事。   韩非自从上任司法,韩国律例得到整改,以往所有认为他不学无术之人,通通刮目相看,更有甚者,认为韩非是韩国百年难遇的奇才。   一时间,他成了男儿敬佩之栋梁,女儿仰慕之良人。   有人称赞,自然也有人眼红。   头一个红透天的,便是大将军姬无夜。   为何?   他常年以权谋私,巧取豪夺,仗着军功在身所恃无恐。然而最近,韩非立定的新法明白说“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已然有好些权贵遭了秧。若真有一日他的那些小动作被发现,就算是天王老子庇护,也自然没有好下场。   所以,当务之急是扳倒韩非,恢复旧法。到那时,国法国兵都在他掌控之内,自然美哉快哉。   于是,某日早朝,在姬无夜的“举荐”之下,韩非便接到了一道诏令:出兵一万,攻克樊阴城。   要说这樊阴城,可是韩王的一根心头大刺。   五年前,胡人一族兵起樊阴,杀城将,戮城兵,揭竿为王,成一方霸主。樊阴占高地之势,易守难攻,再加上胡人骁勇善战,拥军守城,万夫莫开。   本来韩王的打算,是胡人不侵国土,便就姑息着去了。井河两不犯,樊阴城就权当给了胡人。   要说打,也不会打不下来,投去十万兵马,折耗个三四万,便也成了。只是长途跋涉,劳命伤财,三四万在人口本就不多的韩国来说,并不是笔小数目。   故而,平平看去,并不划算。   显然,韩王并没有“犯我国土虽远必诛”的心态,他只求在乱世偏安一隅,后来证明,这并非治国良策。话也说回来,一国之君都懒得强国,还指着别人贴上来帮你么?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当即之要,是韩非接了这诏令。君王颁诏,大将军宣念,不得不去。   哪怕只有一万兵马。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略微高能,老木要缓一缓………… 第57章 军师(一)   消息流传得比想象中快,许是有背后操手,韩非早朝时接的诏令,下午时分,街头的小摊小贩便都知道了。一时间,百姓都为止担忧,这场不能赢的仗,他要如何打?   明眼人都能看出,姬无夜散播这些消息,无非是想让天下人见证韩非的笑话。那时吃了败仗,罢官赎罪,自然无人不公。   “韩兄,姬无夜用心险恶,此仗......怕是不好打。”张良对着复杂险峻的羊皮地图,蹙眉发愁。   那时候,地图制作起来十分不易。大家对地形地势都只存在于单调的轮廓,那种比较精细的图纸,都是人一步一步用脚量出来的,多少步等于一尺,多少步等于一丈,再用尺子在图上画出来。南上北下,东进西出,大家的图纸拼到一处,才成了一张地图。   故而,每一张都来之不易。   而韩非今日拿到的,便出自一位游士之手,虽然轮廓边界还不十分细腻,但大体的地势都描绘得比较清楚,对提前熟悉作战地形而言,还是足够的。   韩非晃着酒壶过去,粗粗瞟了一眼,“嗯,是不好打。”   仍是事不关己,悠闲如旁观者。   这让张良更加焦虑,“但是韩兄看上去并不着急?”   韩非眉梢一挑,“你觉得我何时急过?”   除了张良中毒的那次。   张良垂眸,盯着地图上的那一片土地,仿佛要盯出一个洞,“然则,此仗非同小可。大王只派给你一万人马,恐怕......”   他自幼受张家的儒风教学,做事待人都很谨慎,没有九成的胜算,他断然不会轻易尝试。   韩非却不同,他对必成定局的事情一概不感兴趣。同样是告捷,九成对上一成,显然后者让他更有快感。   他悠悠然卧躺在地图旁,晃了晃头,“子房,你也认为很难,对不对?”   张良蹙眉,“......是。”   韩非凑过去,抬手在他紧皱的眉间一点,柔声道:“莫要如此担忧,凡是打仗定然有难度,也定然有风险。你的重点,是思量如何见招拆招,不是愁绪满目。”   张良闻言,秀眉舒展些许,点头。   这是他从韩非身上学到最大的东西,在他多年后追随刘邦行军打仗,仍旧没忘这一点。世上没有常胜将军,凡动兵,必有风险,唯有承了这风险,方承得起胜利。   韩非似笑非笑地点头,又问:“不过,你倒是说说,这场仗难在何处?”   张良把心里的顾虑一条一条道出来,“一者,地势难攻。樊阴城身处高地,居高临下,我方进攻时为仰攻,目标容易暴露,又不可上骑兵,战斗力下降数倍。二者,人数悬殊。樊阴城的守城人马,加上其后方部队,有两万以上,而我方只有一万。三者,劳逸之别。我军长途跋涉,军心疲惫,胡军养精蓄锐,以逸待劳。这样看,胜算又低两成。四者——”   “——等一下。”韩非苦笑着打断他,可怜巴巴捧着他的宝贝酒壶,“我换个问题。”   张良勾唇,“韩兄请说。”   韩非斗志磅礴,胸前一阔,“除了之前你说的那些,你认为,我方有哪些优势?”   这些难处的对策,他倒是想出来了,只不过还得先卖卖关子,一咕噜全摊开来讲,子房对他的崇拜之情肯定会大打折扣。某人美滋滋地想。   张良想了想,垂首,“韩,韩兄。”   韩非下意识应他:“嗯?”   张良的脑袋垂得更低,声音小得像蚊子,“我是说......优势是你。”   他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韩非先是一愣,后勃然大乐,“想不到在子房眼中,我这么重要?说说看,我如何是优势了?”   他美滋滋地眯着眼——要是“子房没你便不能行”之类的甜言蜜语,那他恐怕要飞升成仙了。   然则张良心中一片澄明,就事论事地分析:“一,你自从官封司法,严惩了许多仗势压人的军官,在那些秉公正直的将士中,呼声很高。而真要打仗,这些靠真刀真枪的将士恰恰冲锋在前,比依傍官职中饱私囊的田鼠米虫勇猛百倍。所以,上下一心,且又是强将与韩兄一心,这是我方调兵遣将的大筹码。”   这与韩非预期的虽有差距,但介于他家子房这么认真,又说得如此中肯,他便姑且秉公论战了,“听起来,还真是这样。”   张良半埋怨地瞋他一眼,“韩兄早想到了,只是留在腹中没说而已。”   韩非瘪嘴,顺带拍马屁,“我的心思哪有你这般细腻?”悠悠从卧席坐起身,“快说说,第二点是什么?”   张良眼疾手快,夺下他手中的酒壶,调笑道:“这问题该是子房问你。”   韩非一愕,挑眉,“我?”   张良蹲在他跟前,两人平视,眼睛虚了虚,“韩兄应该想到对策了罢?所以接了这么难打的一场仗,连眉毛都不带跳一下的。”   韩非盯着被抢走的酒壶,眼神发直,讨好着笑,“好子房,你先把酒给我,我自然跟你说。”   张良眸中划过一丝怒,“太医说了,你的身体大不如前,应该把酒戒了。”   韩非眼珠子一转,“这样如何,我先说我攻城的办法,你认为这个法子好,便还我酒壶?”   张良想了想,“尚可。”   韩非忙正襟端坐,义正言辞地咳了咳,道:“常言道,一将不可百胜,一策不可百成。自古以来 ,兵法上攻城拔寨的计策便数不胜数,而真正算得上良策的,却屈指可谈。”   张良不能更认同,“我也发现。史书上记载的许多胜仗,大多只是人数上的压制,并没有很精到的排兵布阵。”   韩非食指一摇,道:“他们排了,只是不适合当时的战场。”   张良倒没听过这个理论,脑袋一偏,问:“此话怎讲?”   韩非唇角一勾,“这与穿鞋是一个道理。”他望着张良的眸子,接着道,“做工再精美,造价再高。要是不合脚,走起路照样快不了。”   张良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似懂非懂,“韩兄的意思是?”   韩非咧嘴一笑,仰望着他求表扬,“我的意思是,我心中有几个不错的计策,但具体如何实施,还要到了樊阴城,因地制宜才知道。”   张良恍悟——合着这家伙绕来绕去,就跟他兜圈子了?   于是狡黠着一退,“韩兄这关子卖定了,那子房手中的酒壶恐怕也......”   韩非慌了,“——不过我可以跟子房探讨一下,指定几个方案出来!”   忙不迭起身,拿了短笔和布帛,一面讲一面画,心无旁骛,十分认真。额前发丝垂落,遮了几分容颜,那盛了睿智的眼眸,似有无边光芒。   认真起来的韩非,果然有让人叹而却步的魅力。   待五个成套的方案都出来了,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宛如登上泰山的行者,挥去额前汗水,“子房,这下如何?”   张良还沉浸在那五套计策里,他在听的期间,无时无刻不在感慨,韩非究竟是怎样的奇才?治法上见解独到,鞭辟入里。论说起战事来亦头头是道,思虑周全。   然则,太医的话还回响在耳旁,“九公子如今的身体,少饮些是可以的,但切不可贪杯,否则脾肝虚透,便药石无灵了。”   对上跟平时极其不同的眼巴巴的眸子,张良心一横,开了壶嘴,将酒水一咕噜饮尽,强忍喉咙的辛辣,晃了晃空壶,还给韩非,“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酒壶就还给韩兄了。”   轰——一道霹雳正中天灵盖。   韩非瞠目,愣了好半晌,忽而眼前一亮,唇边勾了意味深长的笑:“子房......”   张良直觉到危险,往后退了一步,“何,何事?”   韩非又往前了一步,大有猎豹的架势,“几时学会耍花样了?”   张良嘴上理直气壮,身子还是心虚地往后挪,“是,是韩兄先兜圈子的。”   韩非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退啊退,接连挪了几次,砰的一下撞到床边。   “哎!”   下意识想起身,韩非却先他一步,压了上来。   衣料窸窣响动,心口怦怦。   张良感觉身上压了一块烫手石,不轻不重地罩着,弄得他眼眸微颤,“韩兄,你起来些,我不舒服。”   韩非目光深邃,直勾勾盯着他,拿开横在两人之间的酒壶,又轻轻压上去,身体的温度传递而出。头颅也垂下些许,柔声问:“这样好些了么?”   心中仿佛有一口大鼓,咚咚直敲。张良沉醉在那双眸子里,一时忘了动弹。   韩非又道:“子房,你把我的酒都喝了,我倒一口都没尝呢。”   张良道:“太医说了,你不可恋嗯——”   韩非盯着他红唇上挂的那半滴酒水,心中飘漾,垂首将它舔去,由着酒香在口腔中流转,意犹未尽着一叹:“这酒,当真醉人。”   醉人的并非酒水,而是秀色。   张良气质清雅,眉目如画,恁谁看了都想捧在心尖宠着护着,舍不得侵入半点伤害。   酒不醉人人自醉。那之后,韩非饮酒之量骤减,府邸的下人以阿端为首,皆欢欣不已。他们只不知晓,大名鼎鼎的九公子非,在酒瘾发作时,都会向张良索吻。虽只浅浅一啄,如蜻蜓点水,却让在骤雨雷电前面不改色的男人,宛若偷吃到糖的孩童。   当然,排除今日。   自从上次颠倒容华,两人之间的动作并不亲密,韩非今日陡然偷到一吻,满足之余,自然渐生贪婪。   “子房,我想吻你。”   他这样低哑的声音有一种魔力,将张良的思绪统统都飘到九霄云外,丝毫不睿智,丝毫不儒雅,“方,方才不是已经......”   韩非打断他,“那不够。”   那勾魂摄魄的声音穿透耳膜,让人失了方寸,张良抿了抿唇,眼眸挪开,轻轻嗯了一声。   遂,唇舌相接,水到渠成。   少顷,韩非一脸满足地仰躺在床,张良起身,整理因为亲吻弄皱的衣裳,顺便拆下玉簪,将散落的几缕头发绾上去。   这时,阿端有急事禀报,跨门而入,便看到他家主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张良又在一旁整理仪容。大有干过羞羞之事的后续,于是脸一红,特别懂事地两手捂眼:   “公,公,公公公......”   他本就结巴,加上心中紧张,一声“公子”活活被他喊成了“公公”。   韩非惬意满满,徐缓问:“何事?”   阿端声情并茂地指了指外头,企图用动作解释,“大,大王下,下了诏令!”   听到“诏令”二字,张良心中一凛,“何诏?”   阿端不敢看青丝披垂的张良,生怕亵渎了人家,清心寡欲地盯着地板,“相,相国大人,举荐了张公子,随军出征,当,当军师!”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那种害怕以后开虐不敢吃糖的感觉? 第58章 军师(二)   阿端不敢看青丝披垂的张良,生怕亵渎了人家,清心寡欲地盯着地板,“相,相国大人,举荐了张公子,随军出征,当,当军师!”   韩非大惊,腾然跳起,“军师?”   张良头发都忘了绾,一半欢喜一半错愕,指了指自己,“......我?”   阿端狠狠点头,一句话半天都说不清楚,急得跺脚,后韩非给他一支笔,他才流利写出。   昨日早朝,姬无夜趁所有人不备,举荐韩非攻打樊阴城。今日早朝时,张开地也趁所有人不备,举荐自家爱孙为军师。   明面上,是说让张良出去历练历练,见识一番沙场风云,打磨几分谋略才能。   实际,却在韩非这明显弱势的一方,加了一个极具分量的筹码——张家。   众所周知,张良是张开地培养的继承人,他能如何,张家未来便能如何,二者息息相关,不容分割。故而,张良要继承张家上百年的文相基业,容不得半点闪失。依照韩国律法,将军与军师同功同罪。倘若此仗赢了,自然皆大欢喜,但倘若败了,张良理应被连坐。到那时,韩王顾及到张家,自然会轻判几分。   此招,便是给姬无夜最好的下马威。   王诏颁给张良,一群太监自然去了张府,宣读诏令,浩浩荡荡。张府的小厮跑来报信时,若离哇的一声就哭了——又要好久好久不能见到他家公子了!   张开地的这番举动,委实让他讶异。   当年,他年仅十三,冒着一尺厚的鹅毛大雪,磕头下跪欲拜张开地为师,却被厉声拒绝。十年后他学成而归,处处碰壁,也没接到过张开地的好眼色。   即便他近日凭靠司法一职,拿出些许作为,让张开地对他颇有改观。但也不至于为他冒这么大的风险罢——若到时韩王心肠冰冷,不管不顾,真让张良锒铛入狱,张家必受重创。   他在原地怔了许久,啪地打开衣柜,“阿端,更衣焚香,我要亲自去拜谢张大人。”   阿端扔下笔,说了那句他永远不会结巴的话:“是!”   .........................   三刻之后,韩非的踏雪马停在张府门前,转身抬腿,从马鞍旋而跳下。   此时,张开地正置身水榭,投喂池中锦鲤。年迈的身影仍旧挺拔,宛如黄山之巅的劲松。   韩非跟着下人进去,将披风解给阿端,拂去袖上灰尘,也不管小厮丫鬟都在,径直朝张开地折腰一拜,“韩非拜谢相国大人!”   张良本想跟着他一同过去,却被管家一拦,便折回自己的小书房了。   韩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公子成年之后,只可跪天地跪君王,其余人,一律不可跪。而韩非这样把腰弯成直角的拜礼,已经仅次于跪拜。   张开地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捻着细小鱼饵,零零星星朝水中抛,未上前去扶,一心一意喂着鱼,“九公子折煞老夫了。你为王孙,我为人臣,这样大的礼,老夫受不起。”   韩非维持着姿势,没有起身,“鸿毛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韩非无功无德,相国大人却为我至此,区区拜礼,有何不能受?”   张开地把为数不多的鱼饵全洒了下去,拍了拍手心的残渣,道:“既然九公子不绕圈子,老夫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韩非求之不得,“相国大人请讲。”   张开地冷冷抬眼,“我举荐子房为军师,是为了压制姬无夜,与你无关。”   果然,张开地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给面子。毕竟他不怎么给别人好脸色,孤傲严肃的架子还是得端着。   他未正视韩非,只用余光看他,看这句话之后,他如何反应——若是怨天尤人,询问为何无关,那他就当这些心血都喂了猪狗。   韩非勾唇,道:“韩非有幸,与相国大人不谋而合。”   张开地愣了愣,“合什么?”   韩非唇角下沉,“姬无夜一日不除,韩国便一日不得安宁。”眼中划过笃定,“故而,在昨日早朝,姬无夜几乎是挑衅的举荐,韩非才没有推拒。”   冤家对头向他出招,他岂有不接招的道理?退缩迂回,莫说让旁人瞧不起,他自己也惭愧至死。   张开地小小讶异了一下,轻微点头——韩非的话,让他颇为满意。   看来,之前韩非做出的那番作为,并不是单纯地给自己铺路,还有这样一番,连韩成都没有的觉悟。   果然,九公子非不可小看。   一面肯定,一面觉着其间肯定有他家小爱孙的功劳。   于是伸手,将还弯着腰的人扶起。   韩非心中感慨,十年前,他未成年,曾向张开地跪拜求师,心之诚,意之切,却换来劈头盖脸的奚落。过后几年他才明白,张开地那时并非真心奚落他。他年少的时候不知收敛,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腹中那丁点儿的墨水,惹来诸多嫉妒又痛恨的眼睛。张开地若那时收他为徒,无疑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虽然嘴上说话不饶人,但张开地委实是一位心胸广袤,目光长远的智者。   小时候,总对一些人看不顺眼,长大才发现,那其实是自己心比天高的愚蠢。   “相国大人对韩非的恩情,韩非没齿难忘。”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赏识之余,张开地的目光变得深邃,“是恩是仇,还不一定。”   韩非一怔,“此话怎讲?”   张开地道:“若此战败了,九公子便是张家罪人。难道不是仇么?”   “此战,韩非定当竭力以赴。”这也正是他的担忧之处,转而问道,“韩非有一惑。既然张大人如此器重子房,为何还让他涉险?”   “怎么,你认为上战场是涉险?”张开地不以为然,狂傲地笑了两声,“这么点儿风浪都经不住,他如何做张家子孙。”   韩非赧然,赔笑道:“韩非惭愧,小家子气了。”   二人顺着水榭的回廊,一面走一面说,各怀心事,来来去去也都是绕着张良。   张开地为官多年,洞察力向来敏锐。   少顷,他严肃着看向韩非,凝重道:“有一句话,老夫需提前跟九公子说清楚。”   韩非颔首,“张大人请讲,韩非洗耳恭听。”   张开地回身,微微抬首,眼神锐利如刀,“你与良儿,可同生死,却不可共白头。”   韩非一凛,蓦然抬头,欲说什么。   张开地是何时知晓的?   如何知晓的?   知晓了多少?   张开地紧接着又道:“老夫的话很清楚,九公子也很明白。良儿从来都不是单独的个人,他身后,是张家的无上使命。”   他自然明白。   他怎会不明白?   张良身后是张家,一个偌大的家族,自然需要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他韩非向来不看重这些东西,可张良却不得不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张家历来名声高洁,怎能容断袖之人?   “所以,张大人已经为子房物色到了人家?”   张开地勾唇,“忠臣世家,门当户对。”   狂风骤起,掀起广袖衣角,韩非拱手,道:“如果韩非说,我不介意子房娶妻留后呢?”   张开地闻言,额角鼓了青筋,咬牙道:“荒谬。”   韩非对很多事物看得很淡,轻如风云,唯独张良,在他心中,浓如纯墨。   “即便子房他日娶妻生子,视我如泥尘敝履,我也爱他如斯。我知道张大人不信,但时间会替韩非证明,我今日说的每一个字,皆非诳语。”   池中的锦鲤正戏着水,陡然一个跃身,跳出水面,扬起一帘水花,又哗然入池。   “老夫言尽于此,归根结底只劝你一句......”张开地顿了顿,又道,“好自为之。”   ................见家长分割线................   出征的日子来得飞快,马蹄扬尘,军队浩浩。   韩非身披玄色铠甲,手持轩辕宝剑,英姿飒爽,风华绰约。   在张良的记忆中,那是韩非为数不多的穿战袍的日子,许是战袍的魔力,许是他本身的魅力,人与戎装浑然一体,黑甲红袍之下,平日的儒雅温柔都了无踪影,眉如刀,眼如剑,英气逼人。   张良驾马,行在其右后方,脉脉望过去,眸似暖波。他只是军师,没有铠甲可穿,本想将就披平日的那一身打扮,不过在张开地的指示之下,还是将青衣换成蓝衣。毕竟他那几套青衣,虽然素雅,但颜色极浅,走在军队里,总不怎么吉利。   出征的前一日,姬无夜又加了码,逼迫韩非签下军令状。   军令状这东西,落笔生根,稳如泰山。若完不成状纸上的军令,出征时是一个人,回来可就只有一颗头颅了。   韩非自然知道军令状的重要程度,他亦不傻,便与姬无夜打了赌——若他攻不下樊阴城,自然自刎谢罪。若他攻了下来,姬无夜手中的二十万兵马,便转换主人。   姬无夜所有的兵马只有二十五万,把二十万拿去作赌注,本不想答应,但韩非的一句话,激了他一下,心一横,便应了。   “姬将军,是否把二十万改成十九万九千?韩非认为,多留一千养老还是有必要的。”   这个赌约是双面刃,胜则二十万兵权易主,败,则命丧黄泉。   然则明知山有虎,只能向虎山行。要想对付姬无夜,这是最好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更一下,给大家一个惊喜~   元宵快乐! 第59章 巧收军心(一)   一万大军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抵达樊阴城郊外已然是半月之后。   城外没什么人烟,黄沙漫漫,孤鸟惊心。   探子回报,樊阴城城门紧闭,戒备森严,守城兵将也十分谨慎,方才探子刚接近城池,便被乱箭射了回来——显然,已经有人通风报信,韩国会派兵攻城。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干的。   韩非畅快笑了两声,“哈哈哈!这人倒是贴心,替我省了宣战的工夫。”   副将卫忠眉头一拧,“将军为何发笑?若不是这人报信,我军本可攻其不备,杀胡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身形如山,力大如牛,胸口一腔浩瀚之气,正求痛快杀敌。   踏雪马也不安地甩了甩头。韩非抬手安抚它两下,眺望远处黑压压的云团,不答反问:“胡人知晓了,我便不能攻其不备么?”   卫忠疑惑,砂锅大的两个拳头一合,“末将愚钝,请将军示下。”   韩非握着马鞭的手扬了扬,“传令下去,三军扎营,呈防御阵型,修整歇息。”   卫忠一惊,“将军何意?”   仗还没开始打,怎就休息了?   韩非眉眼一弯,道:“胡军误以为我方今日攻城,必谨小慎微,布重兵守城。史书有载,‘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我方迟迟不攻城,胡军必然认为我军皆是胆小之辈,不足为虑,时日一长,必定懈怠。而我军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一鼓作气之下攻城,士气必然高涨。”   卫忠听后,眼前突而一亮,怅然赞叹道:“将军妙计!”   韩非想起什么,又看向张良,“此计,也是解开子房‘我军长途跋涉,人累马疲,而胡人长在城中,精力饱满’的困惑。”   张良淡淡点头,勾唇,“将军长谋远虑,良佩服。”   在部队中,他可不能再“韩兄韩兄”地唤韩非,毕竟他们身份有别,称谓应有高下之分,否则有损韩非的威信。   韩非听了却不怎么乐意,朝卫忠点了点头,“扎营罢。”   卫忠领了命,马蹄一扬便下去布置了。   卫忠是良将之后,当年韩国开疆扩土,他的祖父祖叔们都立下汗马功劳,本来凭靠家世和他一身的武功,起码能当一个先锋将军。但近年来姬氏一族崛起,不断打压老将之后,他便只落得一个中垒校尉。韩非修立新法后,他上头的先锋将军因贪污被贬,他才得了升官的机遇。   故而,即便韩非不知其中缘由,卫忠也对他持了一颗敬畏之心。   并且,他怀着这份敬畏,当晚便抓到了一个“细作”。   那时,夜色初临,韩非张良刚探查地形回来,各自回帐歇息。   张良在军师帐刚点了灯,韩非便一咕噜钻进来,“火头营给咱们留了饭菜,要一块用么?”   张良回首,“韩——”   “兄”字还没出口,便又活生生改成“将军”。   韩非眉尾一挑,“韩将军?子房对我的称谓又多了一个。”   张良抿了抿唇,他又何曾想与眼前的人这样生疏,然则军令如山,自然秋毫不能更改,“现在在军中,说话做事自然要依照军规来。否则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将军又多了个话柄。”   韩非左右一望,上前两步,柔声问他:“现在四下无人,子房还要与我生分?”   张良想嗔他一句“隔墙有耳”,但对上那双眸子,又委实狠不下心来。微微偏头,想到个“无声”的法子——轻脚走到韩非跟前停下,脚尖一踮,在脸颊落下一吻。   “这样行了吧......”   韩非被他这娇羞模样迷得不行,心中漾开一圈涟漪,垂首,额头抵着额头,挑逗道:   “子房,我现在终于相信,张大人为何说你行军经验缺失了。”   张良冷不丁抬头,不知道他为何扯这个,“什么意思?”   韩非继而道:“帐篷里亮灯,无论做什么,外面是可以看到的。”   张良僵住,脑袋轰得一响,望了望明亮的烛火,羞愧万分,折身趴到桌案,仓皇翻开一卷兵书。   韩非笑意更浓,走过去,宽慰他道:“现在守夜兵还没开始巡逻,无人看见。子房,要不要再演习一次?”   张良气鼓鼓地捧着竹简,重重一哼:“想得倒美!”   韩非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子房......你怎么这样可爱?”   分明动情吻了他,还要维持这样清冷的模样。要不是那耳垂红似滴血,他还真要相信他清心寡欲了。   正准备从他手中夺过兵书,接着调/戏一番,帐外却陡然一声大喊:   “——将军,末将抓到一个细作!”   卫忠性格豪爽,一面高声喊,一面阔步入帐。手里拎着那个细作,瘦小如鸡仔。   “细作?”张良一凛,腾地起身。   军帐里的暖热陡然消失,连烛火也不安地跳动了两下。   只见那人手脚被束,嘴巴被堵,被卫忠一把砸到地上,可怜巴巴地抬起头。   “唔唔......”   张良跑过去,望着那张不能再熟悉的脸,不可置信道:   “......若,若离?!”   嘴里的破布团被拿掉,若离终于拿到机会大哭:“公纸——救命哇——”   是了,这个行踪可疑的“细作”,便是动不动就大哭的小包子若离。   他好说歹说,张良出征就是不带着他。自打大军从新郑城出发,他便一直乔装在后面跟着。后来装成傻子,混进了火头营里做伙夫,给兵将们做菜做饭,只为看看他家公子,确保平安。   听说今晚他家公子还没用饭,他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所幸他带了晒干的梨花瓣,去粮仓里偷了点面粉,打算做几块梨花糕。结果面团还没揉开,他这“偷鸡摸狗潜入粮仓”,又“嘴里一直念叨咒语”,还时不时“辱骂两句韩非”,被恰好经过的卫忠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使命感突增,一拳过去打翻面粉梨花,二拳过去打掉一颗门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三两下把若离捆成小米虾。   “他,王八羔纸,打我——”   若离嫉恶如仇地指着卫忠。由于掉了一颗门牙,他说话关不住风。   张良一面安慰他,一面朝卫忠道歉——军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除非君王亲临,其余任何人都不可带小厮家仆。否则使人贪恋安逸,无心打仗。   现在若离自己跑来,无疑让张良左右为难。   他自己倒是懂事,还知道跑去火头营打杂,而不是死皮赖脸黏到张良身上,否则,饶是张良的脾性再好,他也免不了一顿臭骂。   这边,卫忠又抓耳挠腮,他之前看过张良流传很广的一篇赋,其中大谈居安思危之思想,认为现下韩国虽没有战事,看似太平,却暗潮汹涌,上至君王将才,下至百姓匹夫,皆不可贪图享乐,需有忧患意识。   张良自己倒觉着没什么,只是书者无心,阅者有意。无形中还收获了一批崇仰之人。   卫忠一直以为能写出这篇赋的人,必定豪气万丈,慷慨激昂。见面之后,却是如羊脂玉一般的温和,纤柔无害,凡尘不染。不免心中又敬佩几分——人不可貌相,外貌柔弱之人,内心却如此宽宏,难得,委实难得!   然则,他方才是干了什么?   他揍了张良的小厮!   还打掉一颗门牙!   虽然这小子哭哭啼啼惹人烦躁,但好歹是张良的人。   虽然这小子没有命令擅入军营,但好歹是张良的人。   虽然这小子全身上下都诉说着自己是个草包,但好歹是张良的人啊!!!   待若离终于安静下来,卫忠还在低头纠结,这人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卫副将,擅闯军营者,应当如何处置?”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张良率先打破话题。   卫忠只好老实答:“擅闯军营,后果轻缓的,十记军杖,后果严重的,二十军杖。”   张良徐徐起身,停在若离跟前,冷冷问:“若离,听到了么?”   若离眼巴巴望他,被那突然冷漠的眼神吓了一跳,泪水哗哗地流,“听,听到......”   打就打吧,好歹不会被这臭狗熊的拳头揍死。   张良回首问韩非,“那么,将军怎么看?”   韩非见张良眸光笃定,已经有了打算,便道:“此事,全权交由子房处理。”   “不插手?”   韩非信誓旦旦,“不插手。”   张良扬了扬下巴,“那好。此人擅闯军营,虽未造成什么后果,然则军规森严,不得姑息,合该处罚十杖。但由于其乃本军师之随从......”顿了顿,又道,“加罚十杖。”   若离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已经感受到军杖打在身上的痛楚,“公纸——”   张良打断他,“——本军师管治无方,才姑息他跟到樊阴城,故而,此二十军杖,本军师自当领罚。”   “公纸!”   “子房!”   韩非也惊了,“此事不可。”   张良回眸,“将军方才说过,此事全权由我处理。”   卫忠心里一阵澎湃——他崇敬的这个张子房,真不愧是张子房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卫忠的定位:忠实迷弟 第60章 巧收军心(二)   那日,韩国大军在樊阴城外扎营,只做防守,不与进攻,军中颇有微词。在三军将士眼中,韩非头上难免挂了“纸上谈兵”、“贪生怕死”之类的标签。   不过当晚,这念头便活生生被打消。   传闻中,将军韩非与军师张良素来交好,情同兄弟。但由于军师的家仆擅闯军营,犯了规定,军师二话不说,自请二十军杖。将军也不偏不袒,即刻召集三军,点灯施刑。卫忠亲自执杖,将张良后背打得皮开肉绽。   众将士不由钦佩——原来“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并非说说而已。   “众将听令,将军智扬四海,威震八方。此番攻打樊阴,早有锦囊妙计,众人需听从军令,差池不犯。否则,军法处置!”   卫忠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张良的一招将计就计。既然韩非初至军营,又没有胜仗加身,威信并不怎么高。那么他便借若离这件事,以身试法,告诫三军,韩非之浩浩威严,毋庸置疑。   一时间,军心安定,只苦了张良心思玲珑,却伤势颇重。   “公纸,若离对不起您......”若离跪在榻边,显然以他的头脑是看不出背后的用意的。他只以为自己害惨了张良,让他受此非人折磨。   张良趴在榻上,掀开眼帘看他,“不哭了,此事不怪你。”   “怎能不怪我!”若离睁着两只核桃眼,“要不是我偷偷跟来,要不是被臭狗熊发现,您就不会这样了!”   “臭狗熊?”   “就是那个打了我,又打公纸的人!”   “你是说......卫忠?”   “嗯!”若离嫉恶如仇。   张良失笑,“那是三军的副将,地位仅次于将军,你竟敢如此骂他,不怕吃军杖么?”   “啊?”若离痛苦万分,话里冒酸,“他,他那模样,比熊还壮,一看就脑纸不好使,枕可能是副将?!”   想了想,又补充道:“哼,他还摔了我的梨花,害我不能做梨花糕,我跟他,不共戴天!”   当若离能够正确使用成语,便证明他是真的生气。   只是这里不比张家,他口无遮拦,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恰被某人听到。   “咳咳!”   卫忠颇为尴尬地掀帘入帐,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那个,军师,这是在下珍藏的创伤药,十分灵验,在下每回受伤都会用。”   话不投机半句多,若离一看自家仇人出现,甩了个白眼,转身背对他。   张良虽然虚弱,但精神还是不错的,对他微微勾唇,婉拒道:“这样珍贵的药物,还是卫将军留着罢。我并没有大碍,你当时手下留情了,否则我怎可有气力谈笑风生?”   卫忠赧然,“三军都在,在下不敢做得太明显,还是让军师受了皮肉之苦。军师,你就收下罢,以将我心中的愧疚弥补一二。”   八尺高的壮汉含胸低头,仿佛沉默的泰山,张良见他局促拘谨,这瓶药若是不收,卫忠此后定然一直心存愧疚,于是点了头,让若离接过药瓶。   卫忠看了眼咬着腮帮的若离,欲言又止,后还是叹了口气,朝张良低头拱手,“在下先告退了。”   张良点头,浅浅一笑,“卫将军慢走。”   卫忠走时,还不忘再看若离一眼,似是愧疚无限。   张良将他的神态收进眼底,清亮的眸子转了转,对身旁的人道:“若离,我有些渴了。”   某人稀里糊涂去触了触茶壶,“哎呀,公纸,水都凉了,我重新去烧一壶,您等一会儿哈。”   张良笑得意味深长,“嗯,不着急。”   那时,秋末冬初,寒风烈烈。   若离去火头营跟一圈“战友”打招呼,烧好了热水,却被一座小山挡了去路。   冤家路窄,某人看到老实忠厚的卫副将就头疼,于是绕道,折了另一条路。   “稍等。”   卫忠叫住他。   若离对他十分没有好感,眉毛一竖,“干什么?”   虽然他比卫忠矮了许多,只到对方胸口,但在气势上,他还是丝毫不输的。   卫忠不擅长道歉,左看右看,“那个,我那日不知你的身份,冒犯了你,你没大碍吧?”   若离咧开嘴,亮出门牙上的缺口,“你觉得呢?”   卫忠歉然,“抱歉。”   若离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抱什么歉?你是副将军,我就火头营一个打杂的,你在我面前装正直没人夸你,少在这儿假惺惺的。”   卫忠嘴笨,又急于证明自己,只道:“我要是假惺惺,怎会单独找你?”   若离冷哼,“谁知道你怎么想?”   抬脚往军师帐走,又被拦住。   “等一下。”   若离白他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大老爷们儿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儿?”   卫忠被骂了也不生气,左右是他冲动伤了人家,“我不知梨花对你那样重要,我本想赔给你,可现在已经入冬,梨花早谢干净了。”   若离十分之不屑,“哼,我的梨花都是晒干存起来的,每赤要用的时候拿出来泡开,你赔得起嘛?”   卫忠笨拙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梨,“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我赔你一个梨。”   若离气极——花跟果子还可以互通?   “不行!”   但他出来这么久,委实没吃过果子。梨肉向来晶莹通透,清脆可口,真是让人不能释手!   不管怎么说,梨子是无罪的。   于是趁某人不注意,一把夺过梨果,咔哧咬了一口。一面吃一面跑,直到果肉通通进了肚子,他才转身,冲远处的卫忠扔去梨核,放肆大笑:   “哈哈哈——被骗了吧——气屎你——”   语罢,也不等卫忠反应,径直跑回军师帐。   留卫忠一个人在原地挠头,望着那欢快背影,“我忘了洗,他吃了,不会有事吧......”   ...........漏风的分割线............   张良受罚的事情传遍三军,一时间,人人恪尽职守,再没有微词。   这事儿同样也被细作传到樊阴城,守将萨屠闻言,放肆大笑:“这劳什子韩非,不敢攻城,只敢对自己人下手。看来只是个黄口小儿,不足为惧!”   一旁的副将也点头应和,“韩王安本就是胆小鼠辈,料想他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也就装装样子,等到了时候,自己也就班师回朝了。”   萨屠抹了一把络腮胡,“没错!不过既然来了,咱们也得给个教训。”眼睛一虚,抬头一喝,“传令下去,今晚从先锋营调一千人,跟本将军一同去偷营!”   两旁的将领纷纷点头,“将军妙计!”   此时,城外三里,将军帐中,张良披着宽敞的外袍,脸色仍旧苍白,急切问:“韩兄,情况如何了?”   他背后的伤口愈合得快,才三日的功夫,已经开始结痂。   韩非笑道:“那细作今日凌晨以守夜换班为由,偷跑出去递信了。”   其实,要在茫茫大军之中安插细作并非难事。在人海中抓出细作,自然也并非易事。只是这细作的业务能力并不怎么好,喜欢瞎打听,打听多了,当然惹人怀疑。   这次卫忠学机灵了,先装作不知情,在那细作面前的时候也不露山水,只暗中观察其动向。   这不,张良受罚才三日,他便忍不住了。   “末将疑惑。”卫忠看着张良,“那细作通风报信,将军和军师,为何如此开心?”   韩非坐在将椅上,道:“卫副将,所谓一环套一环,有时候,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却可拿来做诱饵。”   卫忠还是一脸朦胧,这种高深莫测的解答还不如不答。看看韩非又看看张良,表示十分苦恼。   还是张良说话贴切,几句便解释清楚,“大王五年未对樊阴发兵,胡人所恃无恐,狂傲自大。况且,将军此次征战,按兵不动在前,责罚军师在后,樊阴守将得了消息,自然安分不住,所以,必来偷营。”   卫忠对兵法还是比较熟悉,解释到这里,他也明白了二人的用意,“军师是想......在敌军的来路上设伏?”   张良点头,“不错。”   韩非对着墙上新完善的地图,道:“总不能让子房平白受了伤。”   这股宠溺的语气,让卫忠愣了愣,偷看了眼张良,见他脸上没有异色,便识时务地没有吱声。   韩非把玩着一支拇指大的小旗,琢磨道:“我军布了防守阵型,萨屠这人虽莽撞,但也不蠢。他要偷营,自然不会从正面袭击。”   张良望着地图上曲折的泾渭路径,接着道:“而我军左右两方路况平缓,视野颇好。若从左右路偷袭,容易暴露。”   韩非勾唇,接着他的话道:“所以,萨屠必带人从望月峡挺近,偷袭我军后营。”   卫忠眼前一亮,“望月峡地形复杂,两侧多山石乔木,恰好适合伏击!”   张良回首,浅浅一笑,“要麻烦卫将军跑一趟了。”   卫忠两手抱剑,只觉胸口荡气满满,“末将义不容辞!”   多年之后,有人问卫忠,曾与韩非张良一同打过仗,对他二人可有何看法。   他答:“他们二人,让我看到韩国的将来,并非一片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那日,若离想着去给他家公子换药,结果走到军师帐,却听到张良的惊呼。   “卫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紧接着,是卫忠急不可耐的声音:   “军师,您就应了在下吧!”   “住手!再这样下去,休怪我赶你出去!”   “军师你又是何必?左右现在没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   若离听后怒火中烧,好家伙,这劳什子臭熊,竟然趁四下无人,欺负他家公子!   于是提了手边一根木棍,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   “欺负我家公子,我敲死你!”   想当初,他可是一棍子把西门厌敲晕的人!这种四肢发达的臭熊,自然要败在他的若离棍下!   只听哐当一声,若离功德圆满地收手,面前本来应该应声倒地的人却转过身来看他。   “你......打我做什么?”   若离眨巴眨巴眼,“你,你怎的不晕啊?”   卫忠疑惑,“我为何要晕?”   若离据理力争,“拿木棍敲后脑勺,肯定会晕的!”   卫忠解释,“你没敲对地方。”   “那要敲哪里?”   “这里。”卫忠说着轻轻打了他后脑勺的一个穴位,面前鸡仔一样的人两眼一翻就晕倒在地。   他错愕万分地望着张良——他又打了张良的小厮!!!   又一次!!!   还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张良倒是不怎么吃惊,只淡淡一笑:“卫将军,人,是你打的,自然应该你负责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方才的话我当你没说过,以后也莫要再提。”   张良心有余悸——就因为顺应计谋打了他二十军帐,一个八尺高的大汉突然跪下负荆请罪,想想都害怕! 第61章 初战告捷(一)   且说当日,韩非张良二人算到萨屠会趁夜偷营,派卫忠到望月峡设下伏击,刚过晌午,三百精兵便悄然出发。   若离当日下午去烧了五次水,那个喜欢挡他去路的大个子却一直没来,害他心火一烧,在心里骂了臭狗熊三百遍。   军师帐中,韩非正为张良换药,一面涂药一面吹气,生怕弄疼了他。   “将军,别吹了。”   张良把脸埋进臂弯,声音嗡嗡的。   韩非故作严肃,“嗯?叫我什么?”   张良埋得更深,声音小得像蚊子,“韩兄......”顿了顿,又道,“我是说,你上药归上药,别再吹气了。”   韩非停了动作,担忧着问:“为何?可是弄疼你了?”   张良红了耳朵,“不是。”细长的手指攥着枕头,指尖微粉,“有点儿痒......”   韩非愣了愣,恍然大悟,“哦——”凑到他耳旁,压低声音道,“原来子房是有反应了?”   张良愤怒地拧过头,甩他一个后脑勺,“什么反应正应?才不是!”   韩非眉尾一挑,轻轻笑着,“既如此,那我就接着吹了?”   “别!”张良面红耳赤,只觉得羞愧难当。   现在他的药正上了一半,动弹不方便,否则,他可真要捂住韩非胡说八道的嘴。   韩非揉了揉他的脑袋,妥协道:“好好好,不吹便不吹。”   张良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则下一刻,韩非便在他背上没伤的地方“吧唧”了一口。   “你!”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韩非得了便宜,美滋滋地接着上药。用纱布一圈一圈包好之后,替他掖好棉被,又往火盆里加了柴火,“好好待着,莫要乱动。若像上次那样染了风寒,我可得心疼死。”   他的声音很柔,让人的心脉都跟着融化。   张良眼帘微垂,“不会的。”   韩非道:“怎么不会?现下一天比一天冷,风寒可不像我,这么护着你。”   张良抿唇,糯糯道:“上次染风寒,是因为我思念之人未在身边,我触景生情,吹了晚风。现下不同了......我心心念念之人正在我眼前,怎会生病?”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韩非的手指一颤,心尖仿佛有猫爪子在挠。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还是汇成那末了的一句话:   “子房,你怎的这样可爱!”   .......................   不出韩非所料,当晚二更天刚过,萨屠便带着一千人马到了望月峡。待部队一大半都入了峡谷,卫忠一支火箭为信号,三百伏兵轰然现身。   万箭齐发,巨石滚滚。   火箭如暴雨一般飞下,呼声震天。萨屠抬眼望去,大惊失色。只见峡谷两侧火把无数,大有几千人的势头。   “撤——快撤——”   萨屠一面拔剑抵挡箭雨,一面高声下令。   然则下一刻,他的坐骑便身中利箭,长嘶一声,摔倒在地。   萨屠在地上滚了两圈,将将避过翻滚而下的巨石,只听山间一阵狂笑:   “萨屠小儿——还不快快投降,我家将军好饶你不死!”   本来好好一场偷营,却反而被敌军伏击。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搭上一千精兵。   怎能不气?怎能不怒?   “妄想!”萨屠怒极。   卫忠耳力超群,在半山腰听到这一声怒吼,拉弓朝之射去,正中萨屠后背。   顷刻间,他带领的一千人马已死伤过半。   卫忠热血澎湃,握紧手中缨枪,高喝:   “众兵听令!活捉萨屠!将军重重有赏——”   一时间,两侧的士兵如洪水涌下,势不可挡。   望月峡的入口已被石堆封锁,胡军无处可逃。   卫忠第一个冲进战场,犹如潜入大海的蛟龙,缨枪一掷,刺穿三人。抽枪而出,腾空跃起,朝迎面冲来的胡人一劈,头颅爆裂。身后一排的胡人见了,打算一齐攻上。卫忠高喝着冲去,缨枪一横,几人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另一手成掌发力,击上枪杆,那一排人便飞了出去。   若是张牙舞爪的若离见到这一幕,不知会不会吓得腿软。毕竟,这个战场上身如猛虎的男人,成天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浴血杀敌是卫忠觉得最痛快的事情,精忠报国,是卫家世世代代流传的祖训。他大概是天生的武将,骨子里的血液就是为杀敌流的。   然而没过多久,这位奋勇杀敌的天生武将,便被活泼了一盆凉水。   他指着入口处的一个石洞,对着周围的一遭士兵,“谁他娘投的巨石!谁他娘留的洞!”   平日老实巴交的卫忠,在战场上却粗暴蛮横。   这时,胡人已悉数被歼灭,清点士兵之时,却独独少了萨屠。   某个士兵壮着胆,哆哆嗦嗦道:“副将军,这大概......是萨屠自己劈开的。”   卫忠一脚踹下石块,忿忿怒吼:“他奶奶的!”   残火烧着胡人的旗帜,呼啦啦得响。   明月高挂,在硝烟之后格外皎洁。   萨屠负伤回城时,浩浩荡荡的一千精兵只剩四人,皆盔甲破烂,狼狈不堪。   他赌咒发誓,定要拿下卫忠的项上头颅,以泄他心头之恨。   胡人占了樊阴城之后,向来为非作歹,丝毫不将韩王安放在眼里,哪曾受过这样大的耻辱?   萨屠的堂弟亦是冲动之人,见堂兄受屈,一口恶气怎能咽下?天刚亮就携了两千人马出城,却被卫忠拥的一千人堵个正着。   两军首领都是血气方刚之人,当即在阵前单挑。结果十个回合不到,萨屠的堂弟便被斩于马下。   剩余的两千人群龙无首,弃甲而逃。除了一两百逃回城中,其余皆被斩杀。   一时间,韩军士气大涨。众人纷纷称赞军师用兵如神,副将军所向无敌。   ............初战告捷的分割线.............   卫忠返回军营,饭也顾不上吃,倒头便睡。   若离身为新晋火头军,入帐给他送饭,只听到鼾声震天。   “果真是个出(粗)野超(糙)汉,哎哟,这呼噜,得把牛活活震屎(死)!”   卫忠睡得沉,自然听不见他的牢骚。   若离凑近一看,见他脸上糊了许多泥和血,脏污不堪,于是大发善心打了水,细细给他擦拭。   两盆水都发了浑,粗犷的面容才逐渐显露。其实认真端详的话,卫忠长得还算俊朗,阔额粗眉,挺鼻厚唇,十分有铮铮铁骨的豪气。   就是动不动就要打人,十分惹人讨厌!   卫忠这一觉睡了六个时辰,醒来饥肠辘辘,便看到床边的饭菜以及......缩在他被褥旁边的若离。   不能怪若离贪睡,火头营的老大吩咐了,卫忠将军立了大功,需得好生伺候。但这家伙就睡死一般,他都把菜热了三遍还是不醒。后来若离也懒得热,干脆等这家伙醒来再说。   只是困啊......六个时辰,整整半天,他一直坐在旁边难免发困。于是一个盹儿没注意,就缩了下去,两个盹儿没控制住,便飘飘然去幽会周公了。   那时已经入冬,天寒风冷,若离的小身板扛不住冻,下意识往旁边的热源挪,挪着挪着,就缩到卫忠怀里。   待到他醒来,卫忠已经自己吃了饭菜,正准备跟其他的士兵一块儿去河中洗澡。   走之前,塞了两个梨给他,“望月峡摘的,给你。”   若离质疑地捧着其中一个,瘪了瘪嘴,“这时候的梨,能吃吗?”   卫忠一本正经道:“时候越晚,梨越甜。”   若离将信将疑地咔哧一口,眼前一亮,“哎!真的诶!”   卫忠看他吃的甜,拿起另一个准备咬,却被若离拦住,“这梨这么甜,我要给我家公纸!”   卫忠想了想,也觉得颇有道理,于是慢悠悠放下。   若离看他万分不舍的样子,心中有一丝愧疚,于是把自己的梨递过去,“这个我只吃了一口,你不介意的话,给你吃了。”   卫忠看看梨,再看看他,“我只咬一口。”   若离听了美滋滋,一口能大到哪里去?于是大大方方递给他。   只听咔哧一口,若离两只手才能勉强包住的梨,就消失了一半。   卫忠吃了梨,便心满意足地去河里洗澡了。   留若离在原地,破口大骂!   “出(粗)野超(糙)汉!臭狗熊!”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发糖的一章,好平淡,要找点刺激的来玩了 第62章 初战告捷(二)   且说到萨屠偷营未果,其堂弟妄然出城,又惨死在卫忠枪下,一时间士气低落。   萨屠意识到此次韩国来者不善,便下了死令:任何人不得出城,违令者,定斩不饶。   于是,城门终日紧闭,只有飞鸟进出。   而韩非这边,也未再有动作。卫忠回营之后,每日操练士兵。再加上当日在望月峡的一番惊人武艺,不少人都对他心生崇敬,操练时尤其认真。   招式有力,呼声震天。   韩非见了尤其欣喜,“勇者之师,所向披靡。子房,如今我这一万人马,大有两万人的战力。”   “不错。”张良背后的伤已然痊愈,系了一袭墨色披风,也跟着到了练场,叹道:“卫忠将军武艺超群,练兵有方,日后定是韩国栋梁。”   韩非亦是点头,“昨晚,他捧着一册兵书来问我,见解也颇为独到。”   张良侧目,“听韩兄的意思,此战结束后,似要向大王举荐他?”   韩非勾唇,“有何不可么?”   张良莞尔,不以为然,“若是子房要举荐他,定在姬氏一族的权力瓦解之后。”   韩非愣了愣,“此话怎讲?”   张良道:“卫忠人如其名,做人待事忠厚老实。若得了高官,必招来许多双眼睛。若长期在朝堂,定算计不过姬无夜。更别提姬无夜手段狠戾,会为了自己利益,铲除国家忠良。”   韩非赞许着点头,“是我大意了。子房心细如发,恰提醒了我这一点。”而后抬眼望向暖阳,“或许此战结束之后,我与姬无夜的这盘棋,便有结果了。”   他这话有一股沧桑,张良六感敏锐,蓦然觉着有些担忧。   “韩兄......”   毕竟这一仗,有一纸军令状加持,胜则生,败则亡。   韩非唇角微微扬起,叹道:“马上就是十一月,恐怕好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这么好的日头了。”   张良下意识靠他近了一步,道:“冬季虽没有暖阳,却有皑皑白雪,万物银装,也是难得的美景。”   西风渐起,韩非算了算日子,“我们从新郑出发已经两个月了,父王只给我三月,除去班师回朝,所剩时日不多。子房,不能等了。”   张良颔首,“现下时机成熟,正是出兵的好时候。”顿了顿,又问,“将军可有攻城之策了?”   韩非调笑道:“子房心中不也有了么?”   张良一愕,便不问“你怎么知道”的蠢话了。左右他再如何不露山水,在韩非面前,还是一张没写过的白纸。   “什么都瞒不过将军。”   韩非饶有兴致地看他,“既如此,你我同时道出所想计策,看看是否一样?”   张良点头。   二人相望,含笑,脱口而出:“声东击西。”   不约而同,许是默契,许是心有灵犀。   韩非眉眼一弯,折身便往将军帐走,一面走一面抬手吩咐卫兵:“召集所有副将都尉,半柱香之内抵达将军帐。”   张良浅笑,抬腿跟上,“你不问我如何声东击西么?万一我胡说八道,将军岂不是被骗了?”   韩非步履矫健,道:“子房不会欺我骗我,正如我待你一样。”   他眼中沉稳,盯着风中翻滚的旗帜,抬手指了指天,“三日后必有大雪,今年初雪之日,我会让胡人哀嚎着写进史书。”   张良侧眼看他,唇畔生花。   他知道韩非的野心,也清楚他足以与野心匹配的能力。彼时,在他心中,世上能人千千万万,唯有韩非一个,能在这万里江山中挥斥方遒。   军营千帐,黄沙滚石,空气陡然萧瑟。   少顷,十二路军官云集。   韩非在一张宽大的地图之前,负手而立,“今日,叫诸公前来,其目的,不用我多言罢?”   卫忠早就按捺不住,大掌一挥,“将军,下令吧,大家伙儿都等不及了!”   其余军官也纷纷应和。显然,韩军受胡人脸色太久,在望月峡一战打响之后,人人都盼建功立业,扎扎实实出一番恶气。   韩非握拳,郑重道:“好。”   然后抬手指向地图,在城池的四个方向都插了小旗,“樊阴城占地为长形,南北窄,东西长。就目前来看,东门与西门相隔至少十四里。而在樊阴城中的士兵,多半是步兵,若单程跑一趟,起码需要半日的时间。”   卫忠道:“可胡人狡猾,在各大门皆派了重兵把守。我方无论攻哪一门,都颇为吃力。”   韩非别有深意道:“若萨屠把所有兵力都调去一处呢?”   卫忠一愣,“将军的意思是?”   韩非眼中散着异光,从军令筒里抽出一支,拔高了声音,“卫忠听令。”   卫忠挺身抱拳,“末将在!”   “命你携两千人马,赶到樊阴东门,三日之后,天亮时分,佯攻之。施计引诱萨屠出城,将其引至中云岗。”   “得令!”   韩非又取出一只军令,平举到胸前,“苏备听令。”   “末将在!”   “命你携五百人潜在中云岗设伏。待萨屠被引至此,你与卫忠前后夹击,不得放过一兵一卒。”   “得令!”   韩非接着又取一支,“关嘉,张合听令。”   两军官应声出列,“末将在!”   “命你二人携七千人马,连夜赶至樊阴西门外二里,按兵不动,不得暴露。三日后,天亮一个时辰,待西门的守将撤离,全力攻城。”   “得令!”   “段容听令。”   “末将在!”   “命你携五百人驻守军营,若天黑还未得我军消息,便证明我败敌胜。彼时,必在敌军赶来夺粮之前,焚烧粮草,毫厘不留。”   “得令!”   一声接一声的高喝,犹如战鼓雷雷,翻滚澎湃。   张良也收起平日的浅笑,上前一步,问:   “至此,诸位还有何疑问?”   关嘉上前一步,道:“末将有一事不明。”   “请讲。”   “卫忠在我等将士中,武力最强,且又立过头功,定能振奋军心。为何不让卫将军带领七千人攻城,让我等作饵?”   张良道:“既然是饵,自当要选最大的那一只。卫将军在望月峡一战成名,萨屠亲自见识过厉害。若连卫将军都不在,萨屠岂会中计,相信我们要攻东门?”   关嘉恍悟,“末将明白。”   张良又补充道:“卫将军身在东门,切忌鲁莽冲撞。若萨屠中计,两万胡军必涌如洪水涌出。你需尽量拖延。一不可让萨屠生疑,二不可让其轻易逃脱。”   卫忠郑重抱拳,“是,末将领命!”   张良思忖,他与韩非,一个军师,一个将军,东西两门定要分开前去。而东门敌众我寡,必定凶险,于是道:“既然在东门的诱饵要投大,良愿与卫忠将军一同前去。良虽没有什么功德,却还傍了一些薄名,对胡人来讲,该是个不错的饵。”   他的小算盘被韩非了然于心,当即制止,道:“说到诱饵,对萨屠诱惑最大的无非是我。子房还是跟关嘉将军一同去西门,彼时攻城拔寨,你还可在一旁指点一二。”   张良又道:“将军是一军之首,但也是大王后人,切不可有闪失,还是——”   这回,他还没说完,便被韩非沉声打断:   “——本将军主意已定。军师,你需听从军令。”   这一声,如仲夏深夜的惊雷。   是“军师”,而非“子房”,这一下,韩非是真的动了怒。   袖中的拳头紧握,眉头紧蹙,低声道:“是,良听令。”   韩非神色庄严,抬头看向站得笔直的两列将士,高声道:   “樊阴城被胡人夺取五年之久。此战,关乎我大韩之荣辱。诸位将军......”韩非往后退了一步,朝众人一拜,“拜托了!”   众将也齐刷刷跪下,应道:“定不辱使命!”   一场足以写进史册的战役,正拉开帷幕。   ...........................   卫忠当日便清点人数,带两千人马出发。   临走前,若离在帐外徘徊。   “你来作何?”卫忠戎装待发,英气逼人。   若离十分焦急,手心里都是汗,“听说,你这一仗,风险很大。”   卫忠并不悚惧,“人数上,我们是不占优势。”   若离眼巴巴看着他,“那,那你能平安回来么?”   卫忠粗眉一拧,“我只能保证,没有哪个胡人能在我枪下逃过。”   若离跺脚,“那不成的,你武功这么高,你得平安才行!”   卫忠不以为然,“身为军人,怎可将生死放在首位?”   若离狠狠剜他一眼,委实快被气死,“算了算了,随便你!”然后不情不愿地举起手中的大布包,“喏,你吃的多,我怕你不够吃。”   卫忠愣了愣,抬手接过,“这是?”   若离道:“就几个包子。”哼了哼,又道,“我这次被分到留守军营的火头军里,不跟你在一处。”   卫忠受宠若惊——毕竟,若离都是对他大呼小叫,几乎没给过好脸色。   “多谢你。”   集结的号角吹响,如刚苏醒的雄狮,沉重庄严。卫忠说了一句告别的话,抬脚便走,背影消失在军帐的前一刻,若离忽然从背后叫住他。   回首,遥相对望。   “喂!”若离红着眼眶,高声道:“你,你必须回来,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卫忠点头,严肃的表情温和了一瞬,“嗯,我也有话跟你说。”   东风拂过,扬起一帆旗帜,飘扬翻滚。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快乐,祝大家周末美美美~   最近老木比较忙,不能及时回评,望小可爱们见谅哈~ 第63章 樊阴兵变(一)   张良与韩非的分别,并没有多难舍难割。左右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责任。   韩非打开轩辕剑的盒子,取出剑身宽厚的那一柄,又将盖子合上。   张良伸手扶着盒盖,阻止他的动作,“韩兄,这一柄可否留给子房?”   韩非想起上次对付姬无夜,张良被这柄剑反噬受伤,于是道:“你拿它没用。”   张良却只是笑笑,“神剑识主。它当时不认我,只因你我未心意相通。”白玉般的手探进剑盒,取出修长轻盈的宝剑,“韩兄,今时不同往日。”   张良不怎么在军营里唤他“韩兄”,许是快要走了,有些舍不得。   韩非拥他入怀,下巴搁到他头顶,摩擦了两下,“子房,以身犯险的傻事,以后莫要再做了。”   譬如自荐去东门。   “子房来军营就是为了历练的。”他抬手,环住对方的腰,“再说,韩兄数落我倒起劲,还不是要跟我抢?”   “西门攻城,够你历练的了。”韩非十分笃定,“有我在,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沉重的号角声传来——韩非该动身了。   两人分开,韩非望进他的眼睛,道:“子房,三日后若一切顺利,为兄便在东门城墙等你。”   张良攥紧手中宝剑,“说到做到。彼时,咱们一同对饮告捷酒!”   韩非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张良亦伸过去,二人击掌为约。   ..............................   张良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何韩非一定要等到三日后,下雪的那一日攻城?   是有何特殊涵义?   还是那个日子格外重要?   他仔细回想史册,并未想起那日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   于是又憋回心里,带领大军,随关嘉张合二人出发了。   那疑问持续到第二天,千承出现的那一刻。   千承是韩成派来协助韩非的。毕竟现在是韩非与姬无夜在打赌,血浓于水,韩成自然会帮前者。   “九公子与义父的信上说,让在下带一支运布的商队和一百个身手敏捷的高手。”   张良即刻明白了韩非的用意——胡人纺布的技术不如韩国的精良,每年初雪前后会进买许多布匹。而千承一行人便可藏身在箱内,潜入樊阴城,与他们里应外合。   妙,妙不可言!   他终是懂了韩非那句“攻城之首,是把自己当做守城之人,你守城会忽略的那些地方,便是攻城的契机”。   到了攻城那凌晨,天空果然飘了细绵子雪,碎盐一般。   萨屠见下了雪,戒心提了不少——平日下雪是不发兵的,但韩非这人狡猾,万一就是要趁他不注意偷袭呢?   果不其然,天还没亮,便有哨兵来报。   “报——将军,东门发现大批敌军!”   萨屠拍桌,“有多少人马?”   “黑压压一片,好几千人。”   黑压压就对了,那片人海中,只有前方的两千才是士兵,后面的一大片全是披了衣裳的稻草人。   萨屠之前吃过亏,不敢轻易动兵,唯恐中计,“吩咐各门守将,莫要轻举妄动,擅自出城者,斩!”   哨兵疑惑,“可之前的暗信来报,韩非此行只带了一万人马,看那阵仗,可是下了血本。”   “你懂什么?万一这是他的奸计呢?”扛起大月弯刀,阔步迈出,“牵本将军的马来,待本将军去看看,这韩非小儿究竟是耍把戏还是攻城!”   语罢,马蹄飞奔,扬尘而去。   待他赶到东门,正直破晓。卫忠已在军前叫阵,战袍翻滚,缨枪划地,大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萨屠见到卫忠,疑心大降。再往他身后望去,果然军队浩荡,气势恢宏。更重要的是,那中军之前,卫忠之后,韩非跨马而立——看来,的确是来攻城的了。   于是令旗一挥,在东门焚烧狼烟,将各门守将召集而来。   卫忠见城门上突然多出来的六个将官,心知萨屠已经中计。   按照之前的计划,开始挑衅骂阵。   只见他拉弓一射,刺穿城头的“胡”字旗杆,旗帜被风一吹,幡然落地。   接而仰天大笑,“哈哈哈!萨屠,仗未开打,军旗先倒,爷爷劝你还是擦擦屁股回家,学女人奶孩子罢,哈哈哈——”   身后的士兵也哄然发笑,嘲讽至极。   城门上,诸多胡将已怒发冲冠,争相要出去与卫忠一较高下。   萨屠脸色铁青,自然也忍不了这口恶气。左右他有两万兵力,多出韩非一倍,自然不带悚惧。   于是令旗一挥,沉气一喝:“西陇多,本将命你即刻下去,把卫忠的人头砍下来!”   身后一士兵禀报:“回将军,西将军已经下去了。”   “什么?”萨屠往下探望,果然西陇多已经出马,还未待他再说什么,便听得一声惨叫,三个回合没到,西陇多已经毙命。   萨屠怒极,又派两员大将,结果二十个回合没到,又死于卫忠马下。   寒风凛凛,卫忠将缨枪插进地皮,高声喝道:“萨屠,能不能挑个能打的?一来一回的,给爷爷练手呐?哈哈哈——”   萨屠的拳头咯咯作响,“黄口小儿,休要猖狂!待本将军将你的脑袋割下,你可莫要求饶!”   语罢,提刀上阵。   萨屠是打出来的将军,那柄大月弯刀从未遇到过对手。胡人的规矩简单,谁的武功高强,谁便能坐上高位,左右排兵布阵有军师跟着,不会出差错。   卫忠的笑声终于收敛,拔起缨枪,在半空一划,呼啸惊心。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呜咽声。萨屠虎背熊腰,鬓发张扬,提着大月弯刀,怒吼着冲来。   地面微震,脚底一阵发麻,细小的石子仿佛上了米筛,不断滚动。   卫忠望着飞驰而来的萨屠,眼刀变得凌厉,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夹了一下马肚子,挥枪迎上。   许是二人的气场太过压迫,远处的鸟群本来安宁,却一时间都仓促惊飞。   韩非见状,吩咐一旁的校尉,“给卫忠再挑一匹好马。”   这二人对决,没有个几百回合,是分不出胜负的。   而要用“战败”来引诱萨屠出兵,也绝不能太明显。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   西门外两里,一只苍鹰孤独地在没有云片的晴空里盘旋,空寂骇人。   张良对冻僵的手哈了一口气,抹去轩辕剑上的冰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城门。   “军师,快到时辰了,是否吩咐兄弟们准备?”关嘉上前问道。   张良今日穿了铠甲,虽然轻薄,但也比平日那布衣坚硬。五官虽还是柔和,却在这盔甲之下,添了几分英气。   “传令下去,用麻布包裹马蹄,以防雪路打滑。所有人不得出声,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各守其位,听候发令。”   “是。”   他们皆隐身在树林之中,投石车那样的大型机械也用稻草覆盖完好,即便是城门外的哨塔也发现不了。   白日又升了一段,前路空旷,张良眺望远处耸立的樊阴城,心中似有万匹野马脱缰,腾腾一阵乱跑。   约定的时辰终于到了。   张良目光凌厉,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是!”   唰地拔出宝剑,直指樊阴城,“攻城——”   方才寂静的山野,陡然如沸腾的滚油,声势震天。   任谁见了这阵仗,都不会相信那个冲在前端,英姿勃发之人,竟是相国家那个温和纤柔的张子房。   守城的将官都被萨屠撤了,现下只剩半大不小的校尉,和几百个打着呵欠的士兵。那校尉看到城外突然多出来的军队,大惊失色,“这些是什么人!”   哨兵报道:“禀大人,看那旗帜,应该是韩军。”   “放屁!韩非那一万人现在正在东门,这西门怎么会冒出来这么多兵马!”   城门外,尘嚣滔天,杀声振聋发聩。巨石翻滚,云梯一架接一架靠在城墙上。   校尉拔出宝剑,一面喊一面下城门发令:“传令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西门。要是哪个兔崽子——呃!”   话还未说完,胸口就不偏不倚中了一箭。   远处,千乘与那一百勇士正呼啸杀来。   校尉不可置信地指向千乘,鲜血溢出嘴角,手指颤抖,仿佛见了鬼一般,“这,这又是哪里来的韩军......”   千乘停在他跟前,冷冽如霜,道:“我是阴曹地府派来,索你性命的。”   伸手一推,将之抛下城墙。   呜——   城门缓缓打开,张良率军奔入,将西门的守兵悉数歼灭。随后带领两千骑兵,赶去支援韩非。关嘉张合各率八百步兵,去剿灭南北门的残军,千乘率一千留守西门。   “剩下所有人,随我一同去支援将军!”   张良策马飞驰,心中十分轻快。韩非出于信任,将攻城的任务交与他。他亦信任韩非,定能在与萨屠的周旋中取胜。   故而,今日傍晚之时,东西两军回合,他与韩非定然会在灼灼晚霞中,并肩夕阳下,对饮告捷酒。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子房干架从来都是一把好手! 第64章 樊阴兵变(二)   且说东门,萨屠与卫忠战了一百回合,皆返回换马。而萨屠回城之后,却迟迟闭而不出。   樊阴城倏地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苍鹰的叫唤。   卫忠颇为担忧,“将军,萨屠不肯出来过招,是否察觉到异样了?”   韩非拧眉,“若他单骑出关与你斗武,两万人马留守在城中,照样要坏事。”   卫忠望了望天色,盘算两下,道:“军师他们已经开始攻城,若此时这两万兵马回撤到西门,恐怕危险。”   韩非深邃的眸子转了转,突而想到个办法,道:“你去包一套女人的衣裳,让人放到城门下,就说,是本将军送给萨屠的礼物。”   卫忠听后噗嗤一笑——这招也太损了。   强忍笑意,抱拳领命,“末将这就去办。”   那套衣裳是他之前就备下的,本想送给红莲,现下只能先拿出来派个急用。待回去再另给她选一套。   七尺男儿,铁骨铮铮,又在沙场叱咤了十几年。如此阳刚之气的粗汉见到那一身妖艳女装的表情,可想而知。   萨屠再不顾军师的劝阻,两万兵马倾城而出,发誓要把韩非的头颅拧下来。   战马嘶鸣,硝烟滚滚。   卫忠与萨屠战了几回合,佯装败阵。韩非令旗一挥,两千人马便往中云岗撤退。   此时萨屠已然杀红了眼,哪管计谋不计谋?只盯着韩非那明晃晃的头盔,额头青筋爆裂,胸口怒火熊熊。   “韩贼哪里走——”   马蹄如夏日滚雷,震心穿肺。   韩非带人跑得越快,萨屠便追得越急,大有把他践踏成泥的势头。   萨屠抬弓,一箭接一箭朝韩非射去,皆因射程不够偏飞。心中更加恼怒,于是下令:谁也不准动韩非,老子要亲手把他剁成肉泥!   穷追不舍了二里地,兵至中云岗,方觉察到一丝不妙。   “停——”   萨屠抬眼望去,只见怪石错陈,细雪虽然停了,却在青石上留了些痕迹。平平看去,似乎与往日无异,但飞鸟空绝,便有些怪异了。   他正犹豫是否要退兵,便听得山头一声沉闷的号角,其声呜然,响彻山岗,悲壮万分。   望月峡被伏击的场景蓦然显现,萨屠从头凉到脚底心,心中警铃大响——中计了!   “撤——撤军——撤——”   接连三个“撤”,虽有意识逃脱,却为时已晚。   只见山岗四周伏兵突现,前后两路皆被滚下的巨石阻拦。韩非卫忠双双现身,血红战袍在青白山间格外显眼。   “韩贼,你竟使诈!卑鄙!”   韩非往前迈了一步,让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居高临下道:“你胡人侵我国土,屠我国军,戮我国民。今日,本将只以牙还牙,给你们个教训。”   他的声音洪亮,在山岗穿荡了好几个来回。   “狗屁!”萨屠弯刀一抬,直指韩非,“樊阴城哪块石头刻了你韩国之名?谁站上那块黄土地,谁便是主子!”   韩非冷冷一笑,“不错,现在樊阴城已经立了韩字大旗。萨屠,你还是到地下,做你的霸主大梦去罢。”   语罢,也不再与他争辩,抬手施发命令。号角声再次响起,沉重冗长的三声之后,乱箭如雨,巨石如雹。鲜血迸溅,人仰马翻。   韩非冷冷看着,断尸残骸在他眼底,烽火硝烟也在他眼底。生命之脆弱,只在刀光剑影中泯灭。   饶是萨屠如何英勇,如何百战百胜,面对此番攻击,也回天乏术。他悔恨方才不听军师劝阻,未加三思倾城出兵,亦悔恨没有在方才的兵荒马乱中,砍下韩非的头颅。   然则,战争便是这样,胜败都在瞬息之间。   老天不会给你重来的机会,性命也如是。   如河水一般的鲜血染红了中云岗,仿佛沉睡的流浪者,铺天盖地的嚎啕逐渐平息,只剩一两只哀鸿。   不论英雄还是匹夫,呼吸纷纷静滞在那一刻,化作世间一缕英魂,天地为墓。   萨屠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他生前是顶天立地的战士,受不了毙命在乱石之下的死法,弯刀抹了脖子,自刎而亡。   韩非走至他面前,望着那死不瞑目的人,抬手合上他的眼皮。   “吩咐人葬了,立个碑,也莫让他成孤魂野鬼。”   卫忠颔首,亲自去办。   半晌,战场清理得七七八八,苏备询问下一步的计划。   几个将领正商议着,地面却传来不正常的抖动,脚底一阵发麻。   卫忠的沙场经验丰富一些,俯首把耳朵贴上地皮,惊愕不已。   “将军,有一大批人马正朝这边赶来。”又听了一会儿,推测道,“少则七八千,多则......一两万。”   韩非惊愕,回首望去,果然天地一线处漫了黄沙——这个时候,谁会带兵前来?   .............神秘人的分割线...............   今日的樊阴城注定不凡。不单单是凌晨那一场细面子雪,还有那染了血的悲壮战歌。这场仗,以少胜多,巧计连环,委实让韩国人硬气了一回。   张良到东门之后,胡人已了无踪影,看来韩非的诱敌之计使得十分成功。   他打心眼里欢喜——韩非一战成名,也赢下与姬无夜的赌约。往后姬无夜的兵权瓦解,再不能荼毒韩国,上至国君,下至百姓,皆剜去一根心头大刺。   更重要的是,韩非这立下头功的功臣,前途便又宽阔了许多。   张良心里想着,嘴角不自知地噙了笑,旋身下马,拉住一个士兵询问:“将军何在?”   士兵指向城墙,“将军在上头看景。”   是了,他与韩非约好,是要在城门上碰面的。   于是摘下头盔,一面摘一面往上跑,欣喜得像个孩子。   斜晖脉脉,恍若少女情窦初开的眼眸,秋波流转。   他能想象韩非身披铠甲,面朝红阳,手扶城墙眺望远处的模样。头发因战事有些散乱,眼眸却仍旧神采奕奕,深邃且动情。   百来级阶梯变得冗长,张良迈上去已气喘吁吁,绕过转角,眼前一豁,却看到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之人——   姬无夜!   怎么是他?   怎可能是他!   张良脑袋里轰的一声,仓促向周围望了望,夕阳无限好,高楼徒巍峨,却还是不见韩非。   这时,姬无夜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像平时那般打官腔,“哟?张公子来得这么快,果然雷厉风行,颇有张家风范。”   张良沉眉盯着他,眼中充满敌意,企图从表情中读出什么信息,“九公子何在?”   姬无夜眼中轻蔑,道:“张子房,本将军不远万里赶来,这便是你该有的态度?”   顾左右而言他,这下,张良几乎确定姬无夜对韩非动了手,死死攥着轩辕剑,“我再问一次,韩兄在哪儿?”   姬无夜冷笑,“张公子竟只担心九公子,不管战争胜负么?”   张良的眼睛里冒了血丝,不想与他周旋,于是狠狠道:   “姬将军,别逼我。”   姬无夜上前,十分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接下来的话,让他恍至地狱。   “九公子出兵不利,被萨屠围剿,若不是本将军及时赶到,恐怕这几千人便没了。哦,对了,九公子因为一时糊涂,中了萨屠奸计,险些让我方全军覆没。现下已在返回新郑的路上,向大王告罪了。”   怎的可能?怎的可能!   韩非与他已经计划周密,萨屠又莽撞冲动,不中计已然反常,怎可能反而设计韩非?   厉声又问:“那卫忠何在?两千五百战士何在?”   姬无夜嗤笑了一声,“战死沙场,尸骸遍野。”   他神情洋溢,语气轻快,仿佛死的是胡人。   张良彻底被激怒,腾然拔剑,架上姬无夜的脖子,“姬无夜,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姬无夜玩味地看了眼剑刃,突而又笑道:“张公子莫紧张,本将军跟你开个玩笑。”   张良眼刀凌厉,没了耐性,咬牙警告:“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九公子的确去新郑告罪了,不过剩下的兵嘛......只有一半儿丢了命,还是活了一千人的。”   张良突生一丝希望,决定找这些人问清楚当时的情况。收了剑,下了墙,飞奔赶去寻人,却得到与姬无夜如出一辙的答案——   “将军中了萨屠的奸计,我们深陷埋伏,还好姬无夜将军前来救援,才让我们捡了一条命。”   不论张良如何问,他们便跟约好一般,一字不差地背给他听。   如今韩非深陷不利,就着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若真回了宫,凭之前签下的军令状,必难逃一死。   张良不信所有人都被姬无夜收买威胁,挨个挨个问下去,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个问题,却还是听到同一个答案。   “军师,您莫要再问了......”   张良脚下一晃,险些没站稳,“卫忠呢?”   他正直忠厚,定然不会说谎。   那士兵眼中蓦然泛了泪,“卫忠将军他......”   张良扣住他的肩膀,厉声吼道:“他是死是活,说!”   士兵哽咽着说不出话,只难耐垂首。   卫忠身中十二箭,弃尸中云岗。   张良赶去的时候,中云岗方圆都被血染成了红褐色,乌鸦不知叼了谁的眼珠子,扑腾着飞走。烈风似要将脸划破一道口子,血腥劈头盖脸袭来,张良胃里一阵翻滚。   尸骸遍野,甚至不见完整的尸体,大多是一条手臂,半颗头颅。横陈于地上,或悬挂于缨枪头。   张良不信韩非这样智谋超群的人说败就败了,也不信卫忠这样武功盖世的人说没就没了。他定要找人问清楚,找到哪怕一个活口,也要带回韩王宫,替韩非证明。   倘若真像姬无夜说的那样,他也要赶回去,与韩非并肩承担。   他从太阳西斜找到夜幕垂临,始终不见活口,也始终没见到卫忠。   这样或许是好事,没有见到尸体,他便还有可能活着。   张良眼前晕眩了一下,将将靠着一块巨石立住,却隐约听见人声:   “臭熊,烂熊!你再不醒来,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心中蓦地燃起希望——是若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冲击力有点大,各位小可爱,要有心里准备哦   ps:更新时间改成十点啦!仍旧是两日一更哦~ 第65章 樊阴兵变(三)   若离身为火头军的小毛兵,本来是分到留守军营的那一拨,后来清点时,发现跟随韩非的那一队军医忘了带纱布,便让若离扛着送去。赶到时,却发现被血染红的中云岗,以及身中数箭的卫忠。   他探到卫忠尚有一丝气息,便将他拖到一处隐蔽山洞。   若离从前担心张良舞剑时受伤,学了一点医术,事实证明技多不压身,他那刚有门槛高的医术今日就派上了用场。拔箭,采药,包扎,做了这么些,只图尽人事,听天命。   他本就容易流泪,见卫忠不但不醒,气息反而越来越弱,眼泪便如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往下流。   张良听到他的哭声,循声赶去。   山洞阴寒,若离怕被人发现,也不敢生火——他长时间在张良身旁耳濡目染,也学聪明了一回。卫忠再如何也是立过战功的副将军,如果没有变故,韩非不可能将他弃在中云岗,不问生死。   所以,他直觉发生了什么,超出韩非掌控的事情。   空寂的山洞里,卫忠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恍若濒死的雄狮。纱布包了三掌厚,血几乎快流干了。若离从那些死兵身上扒拉了不少衣裳,全都给卫忠盖上。不断搓他的手,让他不准冷掉。   若离看到张良,肿成核桃的眼睛终于亮了亮,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公子,他要疼死了......我也要疼死了......”他不会说那些风花雪月的话,只知道看到卫忠生死一线,他心如刀绞。   张良强忍哽咽,宽慰他:“卫忠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没事的,别担心。”   若离的眼泪已经流不了那么快,许是快干涸,“我还有话没跟他说......”   武功那样高强的人,如今却生死未卜。他这百无一用的小厮,却还活得挺好。   “是重要的话么?”   “很重要很重要,比若离的命都还重要......”   “既如此,他更不会走了,没听到你的话,不会甘心的,别怕。”张良一向懂得如何宽慰若离。   他探了卫忠的脉象,的确很弱,却也十分顽强。不由分说从怀中掏出药瓶,喂他一颗丹药。这是张开地给他的,说是救命良药。   那药不错,卫忠没一会儿便睁了眼。   气若游丝,却还是盯着张良,眼中含恨,心中抱憾。   “军师,末将没保护好将军,罪该......万死!”   张良和若离都给他顺气,让他慢些说。   原来,韩非已在中云岗伏击成功,率兵回城之际,姬无夜却带领大批军马赶到。欲制造出韩非战败,他来逆转局势的假象。   说白了,便是抢军功。   毕竟韩非若是胜了,他二十万的兵权便要拱手让出,彼时他的大将军之职便是个空衔。多年的盘算如竹篮打水,一场空梦。他怎可能甘心?   他手握两千五百个人质,让韩非自己选,是与这些人一同变成野鬼,还是回京告罪,一条命,换两千五百条。   就算韩非答应,卫忠怎能答应?一怒之下便动了手,终究寡不敌众,被暗箭偷袭,从山坡滚下。   反抗的都死了,只剩那些敢怒不敢言的,苟活下来。   韩非当即被赶上囚车,押回新郑。   事已至此,张良也弄清来龙去脉。除却焦虑,当务之急,是要赶回新郑,阻止韩王处置韩非。但卫忠是唯一的人证,如今身受重伤,不可赶路。若张良离开,这边只有若离相陪,手无寸铁,要是姬无夜的人寻来,怕是凶多吉少。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际,老天爷大发善心,给他开了一扇门——千承来了。   “张公子!义父传信给我,姬无夜欲对九爷不利,让我前来协助你们。”他接到传信便飞马赶来。   张良恍若看到明光一般,忙迎上去,“千承公子,良委实有一事相求!”   千承向来坦率,“张公子但讲无妨。”   张良将他引进山洞,指了指石床上的卫忠,“此人是唯一能救韩兄的关键人物,请你无论如何,定要保证他的安危。待他伤好痊愈,再护送回新郑,替韩兄证明清白!”   千承虽不清楚缘由,但也没有多问,“在下明白。九爷与义父是手足兄弟,在下定竭尽全力。”   姬无夜现在还不敢动千承,且目前韩成与韩非结盟,一同对付姬无夜,所以,交给千承是最放心的。   他让若离也留下,那家伙,估计一刻看不到卫忠便心急如焚。   说到心急,张良何尝不是?   韩非被押走,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本来约定的那一壶告捷酒,也天各一方,凉在边塞的雪路上。   停了一天的雪又开始飘,簌簌覆上中云岗的尸体,将红褐色的土地铺白。许是老天也不忍心这些冤死的韩军成为孤鬼,便以地为墓,以雪做棺,让英魂有个安息之地。   张良骑着快马追去,一连跑了两日,昼夜兼程。马儿换了好几匹,终于在天地相接之处望见一点人影,狠抽了几下马鞭,飞驰奔去,却被姬无夜带人围住。   “姬无夜,快快让开!”   姬无夜戎装加身,明晃晃的巨剑格外骇人,“张公子要去何处?不如本将军跟你同去,也好做个伴。”   张良望着远处愈来愈小的人影,急迫道:“我去哪里与你无关!”   姬无夜冷冷一哼,道:“张良,别怪本将军没提醒你。韩非现在是戴罪之身,张公子身为军师也难辞其咎。不过要是你与九公子撇清关系,倒还有脱罪的可能。”   撇清关系?   即便黄土白骨,也绝对不可能。   “九公子为何戴罪,你比我清楚吧?”张良眼中布满血丝,喉咙边塞的风蚕食,音色喑哑,“姬无夜,你残害精兵,污蔑九公子,我定返回新郑,揭下你的□□!”   姬无夜惊愕不已,那些士兵断然不会招认,张良是如何知晓的?   于是眼中发狠,“既如此,本将军更不会让你走了。”   “你敢!”张良攥紧轩辕剑,拔高声音,“我堂堂相国之后,岂容你胡作非为?”   姬无夜从属下手里接过剑,“敢不敢......得问它!”   说时迟,那时快。   剑光一闪,快如梭蛇,生出淡淡虚影。张良侧身避开,沉腰拔出轩辕剑,将将隔挡。   他与姬无夜一进一退,片刻间,在雪地上划拉出张牙舞爪的痕迹。四周的士兵围了一个圈,皆剑拔弩张,伺机而动。   大约一百招之后,姬无夜被张良刺中,那伤口不深不浅,将将点到,分出胜负。   张良侧身,抬手,明晃晃的剑尖离姬无夜的面门只差一寸。   “姬无夜,我手中的是轩辕剑,你不是我的对手。”   姬无夜自嘲,鼻孔怒张,“看来,我倒是轻敌了?”   张良见他握剑的手松了些许,警告道:“我俩的账,可以姑且放下,但你对韩兄做的那些,我会加倍——呃!”   “笃”的一声,利箭入肉,让他狠狠一晃。   张良看着对方堆在脸上的狞笑,后知后觉垂首,只见右胸上方突出来一个箭头——他身后站的那个士兵,射了暗箭。   “你竟然......”   姬无夜出掌一击,将张良打出一口血,“张公子,兵不厌诈,不到最后,谁也当不了胜者。”   张良伏在地上,咽了几口血,勉强起身。下一刻,脖子上便架了十几柄利刃。在那一刻,他瞧见了人心之鄙,如阴沟黑泥般脏污龌龊。   吃力地匀了几口气,勉强压住不适,“你作恶多端,不怕半夜厉鬼索命么?”   姬无夜狂傲地笑着,面上的刀疤狰狞如蜈蚣,“即便是厉鬼,他不也死在本将军前头么?”   张良两手被缚到身前,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姬无夜手上,拖着他往樊阴城走。   一行人分散开来,前后都有几个,看守紧密。   姬无夜跨上马背,让张良徒步跟着。他还是顾及到他张家公子的身份,没有驾马飞驰,让他活活被泥沙拖死。只是慢悠悠骑着,遛狗一般拽着张良。   若放在平日,这样的速度张良是能跟上的,只是他的箭伤没有处理,脚步越发虚浮。现在山高皇帝远,韩王和张开地的手都伸不过来,他又知晓了姬无夜的诡计,自然难逃一死。   现在不杀他,说明他还有几分用处。   估计拖回樊阴城,把高密之人引出来,他这条命也到尽头了。   是夜,队伍停下来歇息,姬无夜甩给他一袋子水。   张良冷冷一笑,月光照着他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挡,更加惨白。他旋开囊袋的开口,往旁边一倒,清水哗啦流淌,瞬间浸入地皮。   “要我吃你的东西,除非我死。”   他气息微弱,却仍透着几分凌厉。   姬无夜的眉毛突突地跳,“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究竟有多硬!”抬手一挥,“所有人,不准给他吃喝!过不了几天,他定跪求本将军!”   张良闭眸,不多做争辩。似乎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   他们歇脚的地方离樊阴城尚有一段距离,前无人家,后无村落,荒凉凄清。   张良虚虚靠着一块石头,意识恍惚着睡去,身子一阵轻飘,飘忽不定。一呼一吸都牵扯着伤口,让他不敢大口出气。   半夜时分,万籁俱静。   张良隐约察觉到打斗的动静,吃力掀开眼帘,视野打开一条细线。只见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与姬无夜陷入打斗,周遭的士兵皆横陈在地。   这是......谁?   他斜斜靠在那里,目光呆滞。   直到许久之后,姬无夜负伤逃去,那人才收剑入鞘。   那柄剑是......沉戈?   伟岸的身影让张良心里蓦然有了一丝踏实。眸子动了动,薄唇微启,两个字在喉咙口就是叫不出来。   但他万分确信,这并非梦境。 第66章 棺(一)   来救他之人,正是与他多日不见之人。   拔箭,包扎,喂水。   “师兄......”张良半睁着眼,吃力地唤他。   西门厌摘下面具,露出那张俊朗的脸,神情一如既往的漠然,“现在别说话。”   张良置若罔闻,接着道:“你来救我......如何得知的消息?”   西门厌不悦地啧了一声,“让你别说话。”   张良心里装了事,当然不听他的,又问:“你来的路上,遇到韩兄了么?他怎么样?”   西门厌放弃劝说,“没遇到。”   张良也不问为何没遇到,为何他远在新郑,却能得到消息来救他——他只牵挂着韩非的安危。   “那咱们快去救他,若被大王定了罪,就彻底糟了!”   西门厌最讨厌他这样,明明自己伤势严重,还要不管不顾,去操别人的心。   “你就不能为自己想想?他有他的命,你有你的命,先管好自己!”   这话让张良一下子沉默,半晌过后,眼眸变得柔和,如暖春的第一缕温风,浅浅一笑,“正是想着自己,才要去救他啊......怎么可以没有他呢......”   西门厌咬着腮帮子,“你就不想万一你没了,我——”意识到失态,他又僵硬着脖子改口,“你祖父怎么办!”   张良抬手虚按着伤口,踉跄往外走,“我只是小伤,没关系。韩兄正处危难关头,我不得不管。”   西门厌是个倔脾气,奈何张良比他还倔,说来说去没拗过,只能气愤地、不情不愿地,去最近的小城买了一辆马车,驾着人回去。   ......................   然则,他们披星戴月,日月兼程,终究是晚了。   新郑靠南,此时正艳阳高照,四处一片其乐融融的好气象。但这好气象,却在九公子府门口戛然而止。   昔日风光无限的府邸,一夕之间,凋零如深秋残叶。围墙高楼仍旧气派,乌檐青瓦,巍峨壮观,却被铺天盖地的白绫斩杀了生气。朱红的房柱被麻布裹得严严实实,贴了几张蜡黄的道符。那飘飞的白绫,似少女舞动的水袖,优美温柔。   温柔得,让人错以为不在人间。   张良仓促跃下马车,便看到这副景象。白绫飘飘,恸哭滔天。哭声之凄惨,如寒江冤鬼。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都在哭丧?   谁死了?   在九公子府,谁死了,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是......韩非吗?   张良头皮发麻,一时停了呼吸——不会是他。   不可能。   他进城便打听了,韩非回来直接回了府邸,还没进宫,怎可能出事?   蹒跚跨进门,一袭蓝衣与遮天蔽日的惨白格格不入,恍若闯入幽境的不速之客。下人们认识他,纷纷上来问安,皆眼眶通红,哽咽不已。   张良脑子里嗡嗡作响,接着几十双异样的眼神,拽住人就问:   “贵府今日发丧,是谁的丧?”   “这么大一场丧事,给谁办的?”   “你家主人何时回的?现在在何处?”   平日纤柔无害的如玉公子,现下竟有些疯癫,脚步错乱,言语尖锐。   直到阿端扑腾跪在他身前,抱着他的腿,哽咽着,破天荒说了句完整的话:   “这场丧事,是给公子办的......他回来之时已经断了气了,大王说,不论攻打樊阴城有功还是有过,厚葬公子。”   张良望着灵堂多出来的那一口棺,只觉着脑中空白,“不会的......不可能......”   挤压了多日的伤病终于爆发,心脉一抽一抽的疼,淤血破喉而出,染上三尺白绫。   硬撑了许久的瘦削身影,终于倒下。   ......................   “子房,三日后若一切顺利,为兄便在东门城墙等你。”   “说到做到。彼时,咱们一同对饮告捷酒!”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日的话如临在耳,转眼之间,却成了一场石破天惊的空欢喜。   惨白得让人窒息的白绫告诉他,生离死别故人稀,他连韩非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   这是梦罢?   一定是梦......   张良再睁眼时,已然躺在相府。晕厥前的景象历历在目,恍惚觉得不怎么真实。伤口虽然像火灼一样疼,却也比不过心如刀绞。   吃力爬起身,眼前的虚无逐渐清晰,欲去九公子府一看究竟,便看到立在窗边的张开地。   张开地更加苍老了,裹着那身宽大的朝服,宛若深秋的枯树枝。   张良见到突然能够依靠的人,眼眸蓦然湿润,“祖父......”   张开地耷拉着眼皮,眸间沧桑,他开口,嗓音如突然被推开的残破木门,“良儿,咱们都算错了。”   他背光站着,苍老的身体仿佛要被时光吞噬。   张开地向来处变不惊,若他都落寞至此,便证明,真的出了事。   张良的心顿时凉了一大半,喉头滚动,上前两步,倔强道:“这般结果,我不相信......韩兄思辨如神,不可能是这般下场。”   张开地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姬无夜竟对九公子下此毒手?我接到消息,亲自去城门口迎接,还是晚了。”目光停在他胸前的绷带,“你的伤,也是拜他所赐吧?”   张良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关心现在韩非如何,姬无夜如何,卫忠如何。   张开地看出他的心事,便道:“姬无夜与千乘昨日赶回新郑,今日早朝,四公子当着文武百官,指控姬无夜屠杀子弟军,为夺军功,屠戮一千余名将士,戕害九公子非。大王震怒,已经将姬无夜革职查办。”   张良对他早恨之入骨,“为何不下令杀了他!”   张开地缓缓闭眸,颇为不甘,“证据不足。”顿了顿,又道,“何况,九公子明日下葬,大王的意思,等丧礼过了再说,以免搅扰九公子在天之灵。”   张良猛的一震,“......下葬?”   张开地颔首,他最后一次与韩非说话,是让他与张良保持距离,说他们“可同生死,却不可共白头”。   到如今,是连生死也不能同了。   在官场上纵横几十年的老人,头一回为自己的决策愧疚。若他未有举荐张良为军师,或是在韩非立军令状的时候拦一拦,韩非大抵便不会枉死。   张开地对他们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于是道:“九公子生前视你如手足,明日下葬,你合该去送一送。”   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张良心口剜割,把肉一片一片切下来,鲜血淋淋。   “他不可能死......”   张良的身体颤如抖筛,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落。他从未把“下葬”这两个字与韩非联想到一起过,这两者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那是他一直小心翼翼放在心房里的韩兄啊,那个天塌下来都会谈笑风生的韩兄,那个要与他一同指点江山的韩兄,那个将他视为无价之宝的韩兄,怎会说没就没呢?   假的,都是假的。   有人在骗他!   仓促披了件衣裳,不由分说就跑出去,张开地唤他也没听见。   管家见了心疼,忙带着一件厚实的斗篷追出去。   那时天寒地冻,分明还没有下雪,屋檐上却结了一串水滴状的冰溜子。九公子府还是之前的那副模样,白绫漫漫。   张良对着牌匾,偏着脑袋喃喃自语,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韩兄,你在捣什么鬼?你难道忘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子房的。”   西门厌早知他要来,一直守在门口,只是为了拦住他。   “让我进去。”张良平视前方,周身紧绷。   西门厌戴着那张玄铁面具,“回去。”   “我只看一眼。”   西门厌的手臂横在他身前,“我再说一遍,回去。”   “从苍山开始,我何时听过你的话?”张良冰寒的眼眸转了转,凝到他脸上,“师兄,你也有家室。若有一日你深爱之人走了,你会甘心看都不看一眼么?”   西门厌顿了顿,道:“我不会让他死在我前面。”   张良冷冷一笑,竟笑出了声,“那是你的事情!”   这话刻薄,似乎让西门厌很是受伤,没有开口反驳,也没有再拦着他。   张良绕过眼前魁梧之人,径直跨入门槛。望着漫天飘飞的白绫,倔强着扬起下巴,眼眸虚了虚,笃定着下了定论:   “假的......”   灵堂闹哄哄的,伴着一堆仆人的呜咽声,道士念念有词,一把木剑挥舞得十分有章法。   张良缓缓走过去,就着那水蓝色的披风,宛如一只骄傲的白天鹅。他抬步上前,阻止那道士,“别念了,这人压根没死,假的。”   道士愕了,左望望右望望,见没人上来阻止,知道这是个大人物,于是缄默缩首,识趣地退到一旁。   阿端见张良不对劲,这葬礼上,大家都哭声咽咽,唯他一个人噙着笑,好不轻快。于是怯生生过去行礼,膝盖还未着地,却被他亲手扶起。   张良像平日那样笑着,如沐春风,摘去阿端头上乳黄的麻布,解下宽大的麻衣,柔声道:“你家公子活着呢,别披麻戴孝的。”   他走到庭院,大手一挥,让府邸的下人每一个都拆了麻衣,魔怔地说着“假的”。   待院子里的下人都齐刷刷跪下,不敢抬头,也不敢哭丧。张良才偏执地转了转脖颈,让道长开棺。   “你们不相信,我便开棺让你们看看,你们家主子压根没死,这棺材里压根没人。”   韩国那时的风俗,讲究下葬之日封棺,但一般而言,道士会做七天的法事,人们怕尸体腐臭熏天,便在棺材口压了一块薄木板,不封棺盖。   道士哆哆嗦嗦上来,“回这位公子,这样不合常理。法事没做完之前开棺,会有小鬼前来叨扰,致使亡魂不得安宁。”   张良下巴一抬,清冷却脆弱,“你要是不敢开,便证明这棺中无人,你们一群道士,哄骗着我玩儿呢。”   韩成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这景象,平日彬彬有礼之人,正无理取闹着与道长僵持。   于是快步迎上去,“子房,你怎的来了?”   张良见到来人,礼貌性地笑笑,与平日无异,“四公子,您来的正好。您是韩兄的兄长,说的话最为管用。让道士开棺,给我瞧瞧罢?”   韩成知道他二人的情义,也没多说什么,于是对道长点了点头。   木板揭开的那一刻,所有人才知道,方才“卫七”为何不让张良进来。   因为那会让好不容易撑起来的人,瞬间支离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   张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假的”,但在他眼里,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呢? 第67章 棺(二)   盖板一寸一寸挪开,邻近的几人纷纷围上去,探头探脑地瞧,那些胆小的便也识趣地往旁边退。   黑色的木板之下,那张英俊的脸庞逐渐显现。眉宇如墨,睫羽如扇。平日那双闪着异光的狐狸眼沉睡在眼皮之下,柔软的嘴唇也惨白如纸,发冠拆解,三千青丝压在身下,柔软如蚕丝,却没有一丝生气。   张良站在最前头,仍旧仰着下巴,垂下眼皮看他,孤傲清冷。像一只没有翅羽的白天鹅,徒徒引吭,不能高歌。   “假的......”   自欺,亦是欺人。   声音低如尘埃,薄唇颤得可怜,掌心的血窝又深了几分。   他千里迢迢从樊阴追寻的人就在眼前,他牵肠挂肚多日的人就在眼前,只是没了眸间笑,亦没了呼吸。   韩成眼中划过不忍,叹了一口气,“子房,或许对你来说很残忍。我至今也是,不敢相信老九就这样走了,但,这就是事实。”   “假的......”   空气凝滞,像压了一口沉重的钟,肺脏亦被挤迫,几乎要炸裂。   张良偏执地望着屋顶上那一片白绫,清亮的眸子漾开泪水,许久许久,才无力地合上眼皮。   他那样深爱的人,就不明不白地走了?   连分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   就这样仓促地走了?   喉间发出一个声音,似笑似哭。   积压的情绪陡然爆发,疯一般扑向棺材,“你起来啊!睁眼!你说要一起喝告捷酒是假的么?你说许我万里江山是假的么!究竟什么是真的,哪句是真的?你说啊!”   他的力气之大,几乎要把棺材撞倒,韩成忙让人去拉着。   眼泪决堤,如泉水般往外涌。张良推开那些人,裂开的伤口溢出鲜血,染红蓝色衣衫,啪嗒砸碎在地。   他死死盯着棺中之人,五脏六腑被劈成碎片。   之前若离怕卫忠离世,哭得肝肠寸断。他前去宽慰,说人们是有羁绊的,他没听到你的话,不会就甘心闭眼。   如今呢?   他用毕生柔情唤着“韩兄”的那人,一句话都没留下,怎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死去?   千言万语堆积心头,本想像情人一般耳鬓厮磨,却只有痛骂和乞求。   “你信誓旦旦说的话怎能不作数?怎能不作数!你起来......子房求你......你起来啊......”   他声嘶力竭,头上的玉簪在拉扯之间摔落,白玉碎裂。   世人皆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时光一去不回,物是人非。   难道比这更痛苦的,不是连信物都没了么?   韩非送他这支簪子时,是在他七岁的生辰。   那年,梨花开得很好,宛如初冬的细绵子雪,一切都那样纯粹。在落花缤纷的梨树下,那人曾说:   “月白色的玉簪,刚好配你这月光一样的人。”   从那时起,张良口中的“九公子”,便换成了“韩兄”。   期间虽分离了十年,兜转了一大圈,二人又重新走到一起。顾惜着,温存着,岁月静好,人也静好。   可为何,好景就不能长久呢?   ....................   下葬的前一晚,要有人守灵。   韩非膝下无子,没有后人,灵堂也就空寂凄凉,只有红莲一人缩在那里。平日叽叽喳喳的刁蛮公主一下子静下来,只呆呆地对着棺木发怔,时不时喊一声“哥哥”。喊到后来也累了,她就埋怨着倚靠棺材。   “哥哥你怎么不理我.......”   鲜活得像花蝴蝶一样的少女,瞬间失了生气。   非亲之人不得进去,张良一行人唯有在门外看。   他依稀之间听到韩成和张开地在谈论姬无夜,话语中透着许多担忧,于是便顺着说了两句:   “姬无夜明日必定造反。若要扳倒他,这是最好的时机。”   毕竟,韩王的意思,审讯姬无夜要放在韩非下葬,英魂安息之后。明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韩非这边,姬无夜刚好能动手。   韩成问:“此话怎讲?”   他身居朝堂多年,早修炼成了老狐狸。问这话并非是真的不知所措,而是看看张良心中所想,与他是否一致。   张良没心思去猜测他这话问的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想到什么说什么:   “姬无夜杀害韩兄,一没人证,二没物证,他自己不也死活不承认么?现在算下来,他身上的罪名只有屠杀一千国军,这条罪顶多让他流放边塞,不能腰斩。”   眼中划过狠戾,又道:“不过,逼宫造反的话,就必死无疑。”   故而,只要在姬无夜逼宫造反时擒获之,他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只是,这也并非难事。   韩成道:“姬无夜拥兵五万,若一股脑儿全投去逼宫,王宫的禁卫军怕是吃不消。”   张良跟随韩非打了几个月的仗,思量对策几乎是信手拈来,“两步。”   韩成道:“愿闻其详。”   张良垂着头,眼神湮没在青丝里,声音低微:“一,姬无夜此行,定然带了所有亲信。他有一个小侄,名为姬然。十分受姬无夜信任,必定带领重兵。但此人贪生怕死,无甚主见。殿下以事后不究为由,劝他弃暗投明,他会答应。二,追随姬无夜造反的这些士兵,在中云岗见证过那一场屠杀。彼时,有一副将卫忠,身中数箭滚下山谷。所有人以为他死了,其实没有。他养了伤,昨日已经抵达新郑。四殿下带着他,站于宫门之上。姬无夜一行人见了,必然军心大乱......这样的部队,就算有一百个姬无夜,也做不成事。”   韩成沉思了半晌,赞叹不已,“妙计,委实妙计!”   张良缄默半晌,平常这个时候,他洋洋洒洒说出一套计谋,韩非都会跟一句:子房心细如发,我可真捡了块宝。   然后再补充几条,完善这一套方案。既顾了他的面子,也让计策更完整。   果然,不论何时何地,跟何人说话,脑海里总要浮现那个人的身影。   张良颤了颤,自嘲道:“不及韩兄万一。”   朝灵堂一望,幽幽道,“若他还在,定有更好的办法。”   张开地看他如此难过,便装作体力不支,要张良陪他回府。   毕竟,眼不见,心也不烦。   张良没有半丝犹豫,扶着他回了。   他留着干什么呢?   既不能披麻戴孝,也不能守灵哭丧。   何况,明日就下葬了。还跟去做什么呢?   看不见他入土的那一刻,还能勉强安慰自己,他说不定还活着。   ........回府的分割线.........   张良丝毫也不担心姬无夜逼宫,左右这都是能用人力补救的事。他甚至疯狂地想,要是姬无夜能让韩非活过来,他甚至可以既往不咎,另谋一计放他生路。   但世事无常,也不能总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不是?   晚饭吃不下,早早就睡了。   一个人蜷在厚实的棉被里,听着炭盆时不时的一声噼啪响,目光被垂下的床帘隔断,视野被空旷的像盒子一样的床铺限制,与世隔绝,夜仿佛更静了几分。   万籁俱静。   他与韩非初见时,正好碰到大雪。他撑着巴掌大的纸伞,对韩非说:“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   那时韩非正处低谷,话不多,笑也无。小小年纪承受了太多磨难,与同龄人差异极大。后来又见了几回,竟开始对他展露笑容,温柔无限。   应该说,韩非从小时候便十分宠他,冬天的时候,一直把他的小手捧在手心里,隔一会儿便哈气揉/搓,“子房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能生冻疮,否则为兄又要心疼了。”   那时他只有六七岁吧?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只觉着这个人很温暖,让他很安心,像亲兄长一样。   韩非是何时对他动心的呢?   离开新郑之前,还是回来之后?   ......他,又是何时动心的呢?   是那次中毒,他帮自己吸出毒液?还是灯火昏暗的夜晚,那个意味不明的吻?亦或是从王宫出来,那句“我以万里江山为聘”的许诺?   不知不觉,他与韩非竟有这么多点滴。无声无息的,他竟把这个男人藏进了心房。   回忆这么多,却不够他回味一辈子。余生那样长,他要如何一个人度过?   阖上眼帘,似乎韩非那双弯弯的狐狸眼就在面前,透着智慧和狡猾,与他耳鬓厮磨,说着温柔无边的情话。   眼睛酸疼得厉害,熏出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下。   “韩兄......你曾说,对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这次为何说谎?”   分明约好在城门酣酒言欢,为何再见之时,却是一人一棺?   声音低且闷,绞在被子里几乎听不见。   夜晚悄无声息溜走,张良半梦半醒,半晕半明,竟也熬到天亮。   隐约觉得有人在掀床帘,与屋内温热的气息迥然不同。他迷糊着睁开眼,便在云雾中瞧见掀开的床帘之间,影影绰绰立着一个人。   那身影十分模糊,看不清边界。   张良很熟悉,不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觉着定是眼花,便困顿地翻身面墙,往被子里埋了几分。   直到耳后传来一声:   “子房。”   作者有话要说:   隐约听到有人在骂我…… 第68章 落幕(一)   “子房。”   声音也很熟悉,在空荡的房屋里穿荡了几个来回。   张良心脏被撞了一下,陡然瞪大了眼珠子,周身紧绷。   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拍了拍,不轻不重,无边温柔。   像被烫了一般,张良猛然翻身坐起,目光穿过凌乱的青丝,戒备地审视那人。   那人披着寻常那套儒雅的紫色袍子,本是披散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眼眸弯弯,唇间浅笑。   “子房,是我,韩兄。”   张良不敢眨眼,眸子里尽是胆怯,生怕转眼间这影子就没了。   韩非见他谨小慎微的样子,笑容褪去,心中隐隐泛疼,抬手,去揉他的头发。   张良一下子避开,唯恐触碰——庄周有载,思绪浓时,幻象生。肌肤触时,幻象灭。   彼时烟消云散,谁把韩兄赔给他?   “断是又做梦了......”他喃喃道。   韩非叹息着坐上床沿,身体前倾,一动不动望着他,“子房,这是真的,我还活着。”   张良不信,不断往后缩,像一只受了伤的蜗牛。   韩非微叹,接着又把事情的来去说清楚,道:“这是四哥的计谋,以我之死引诱姬无夜逼宫,他现在已经伏法,以后不会再危害忠良。韩国也除去一个殃国祸患。”   张良死死咬着下唇,瞳孔颤得厉害,拼命压抑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韩非又道:“子房,事出突然,没有与你商议。我当时刚被押到一处山野,那几人欲杀我性命,所幸四哥派人救下我,商议了此计。”   他那时吃了一颗假死药,吐了几口血便没了呼吸,韩成让手下伪装成押解官,把韩非送回新郑。   “我虽没了呼吸,还是能听见你们谈话的。子房,你在灵堂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但那时——呃!”   啪!   韩非正说着话,脸被突然打到一边,平滑的肌理上一下子多出几根红指印。   张良的下唇已经咬出红血,嗓音破碎不堪,纤细却凌厉,“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在意的是这个么!”   他在意的只是这人是否安康啊!   他在意的只是这人是死是活啊!   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说这些冰冷的权势干什么!   这些......抵得过他的性命吗?   两人对着坐了好半晌,无言无声。过了一个晚上,炭盆里的炭火只剩一些余温。床幔轻柔,被风扬起一个角,又飘飘然垂下,将二人掩在床铺之中。   韩非默了默,终于不再解释,转过脸来正视张良,身子一探,把快要缩进墙壁的人拥入怀中。   “子房......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张良在棉被里躺了一晚,身体比他暖和,却仍旧瘦得像一片薄纸。   韩非眉头深锁,愧疚蔓延到每一处毛孔。体内像有一头猛兽,无情撕咬脏腑。   怀里的人还在抽搐,时不时泄出一声幼猫的呜咽。他用宽大的温厚手掌抚摸他的脊背,待人安定了一些,手下的力气才敢重了几分,把人揉进怀中,嘴唇帖到那只柔软的左耳,深深呢喃:   “子房,我爱你......”   这话宛如深山幽谷的一口钟,砰的敲响,声音瞬间向四处蔓延,沉稳悠扬。   这是他第一回 ,如此直白地袒露真心。虽然说过许多句的情话,但这三个字,他从未倾诉。   事实证明,最简单的话语,往往最戳人心。   芜杂的情绪如翻了坛子的烈酒,瞬间充斥心脏,把满目疮痍的伤口通通抚平。   张良攥着韩非背后的衣料,发泄似的捶了好几拳,邦邦作响。埋在他的胸口,咬牙道:   “以后要死,死得远远的,别来扰我!”   清晨的朝霞及不上傍晚时的艳丽,暖黄色的光辉从地平线爬起,铺上寒枝的那一朵红梅,染了一圈淡淡的光晕,无限清美。   听到这句半埋怨半撒娇的话,韩非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睫羽温和,脸颊蹭了蹭他的头发,“好。”   这个字是有分量的,它沉重到,陷进韩非心里,扎根深处,再未挖出。   .............复活的分割线................   随着姬无夜被正法,姬氏一族垄断的军事大权也分崩离析。韩王依照韩非的意思,将大将军的权力分解些来,另设了些管理监督的军职。否则大权加身,指不定哪日侵蚀了铁胆衷心,又生祸端。   姬然由于悬崖勒马,在关键时刻看清局势,反了他小叔的水,半功半罪,捡回条命。至于官职,他也不甚在意了。坐到姬无夜那权倾朝野的位子又如何?还不是棋差一招,落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故而,得知被贬官时他倒觉着轻松。   轻官是非少,古话准是不错。   有人左迁,必有人高升。   卫忠便是后者。   在攻打樊阴城立下汗马功劳,姬无夜逼宫时又带伤而出,忠肝义胆,英勇无双,拜为威武大将军,赐青铜宝剑。沉寂多年,终于光耀门楣。   “你现在是大将军了,恭喜。”若离不情不愿地说着贺语,怏怏不乐。   卫忠虽然是个粗人,但这么明显的情绪还是能察觉到的,“你不高兴?”   若离努了努嘴,“又不是讨媳妇,高兴什么?”   卫忠回答得十分认真,“我不讨媳妇。大王给我指婚,我婉拒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若离哼哼唧唧,扭捏半晌才问到重点,“你何时走啊?”   “走?”卫忠被问得云里雾里。   “去边塞啊,你不是一直在那边么?这次是因为九公子出事才回来,马上就要走了吧......”   卫忠这才明白他不高兴的缘由,“我现在是威武将军,没有战事,会一直留在新郑。”   若离眼眸一亮,整个人都通透了,“真的?!”   “嗯。”卫忠点头,又想起什么,“你之前说,有话跟我说,是什么话?”   若离装傻充愣,“什么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   卫忠十分有耐性地提醒,“就是攻打樊阴之前,你说有话告诉我,让我活着回去。”   若离眼神飘忽,“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想的起来?”   卫忠为人憨厚,看不出拙劣的谎言,焦虑地扣上他的肩膀,“你得想起来!我为它一直留着一口气,中箭滚下山谷,本来没命活的,就是想着这句话,我才活下来!”   若离一震,这个大傻个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卫忠见他不语,放低了身段,道:“你说吧,骂我的也好,诅咒我的也罢,说给我听,我断断没有怨言。”   若离不敢看他的眼睛,难堪地垂头,“你......真的想听?”   卫忠重重点头。   若离见他睿执着,便叹息着放弃挣扎,妥协道:“......我想吃梨。”   卫忠颇为失望,扣着肩膀的手掌松了松,“噢......那,那我去给你拿,我封官的那日,幕僚送了好些梨过来。”   他一面说,一面朝屋里走。   若离从背后叫住他:“喂!”   陡然停步,“怎么?”   若离低着头,十分没有底气地道:“我是说......我以后每天都想吃梨,后半辈子包给你行不行?”   他胆子小,不敢说得太直白,于是学了他家公子,隐晦地试探。但这话十分浅显,明白人都知道背后的意思。   卫忠像被什么敲了一般,伟岸的身影怔了许久,堪堪转身,“可是,梨只有冬天有,往季是吃不上的。”   这话一出,若离心头的火一下子就上来,“吃不上就吃不上,要你管!”   拔腿就往外头走。   臭熊!   烂熊!   居然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气煞人了!   这么蠢,活该讨不到媳妇!   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活该——诶?   他心里正骂的爽,却突然倒进一个拥抱。宽厚温热,让人十分舒坦。最关键的是,心脏咚咚敲击他的后背,像铁锤一般结实。   跳这么快干嘛?   这傻大个子紧张什么?心跳居然比他还快!   粗壮的手臂环着他,丝毫不放松。卫忠比若离高出一大截,又强又壮,这样冷不丁贴到一起,神似黑熊抓着猕猴。   “你,你发什么疯?”   只见黑熊把脸垂到猕猴的脖颈,半委屈半深情,“虽然你每天都骂我,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好。”   猕猴着实一愣——这人怕不是有病?   黑熊还是没有松手,接着道:“所以,我可能不能每天给你吃梨,但你能不能每天骂我?”   猕猴半天没有回过神——他到底在说什么?真的不是被箭射傻了?   但囿于对方苦苦坚持,最后若离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你,你都这样求我了,我就大发慈悲,姑且试试吧。”   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骂卫忠脑子愚笨。   卫忠像吃到糖的孩子,笑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与沙场那个凶狠的修罗判若两人。   所以,归根结底,到底是谁没听懂弦外之音?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某位不留名的小可爱灌的营养液 第69章 落幕(二)   那一年,姬氏一族的时代正式终结,随着姬无夜落马,被他迫害的许多冤魂也沉冤得雪。   许是老天也欣慰了一回,应了“得雪”二字,洋洋洒洒铺了一场鹅毛雪,新郑上下一片银装,恍若仙境。   “韩兄,咱们究竟要去何处?”张良一手拎着衣裳下摆,一手被攥在韩非掌心,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往上。   韩非打灯笼走在前面开路,把小石头都踢开,“过会儿就知道了。”   张良苦笑,“你半夜三更拉我出来,还卖关子?”   韩非故作深沉,“为兄何时诓过你?你只管跟着,定不让你失望。”   那石阶很长,铺了有四五百年,历史颇为久远,蜿蜒如龙,盘桓而上。由于山顶的寺庙拆了,原本求佛的香客也另寻去处,导致这条路经过的行人寥少,往日堆尘,如今积雪,脚踏上去有些打滑,不甚好走。   张良小心翼翼踏实步子,否则一个打滑,两人都要滚下去。   “我只是奇怪,韩兄平日不是怕冷么?近来天寒地冻,怎的还要夜晚出行?”   韩非仍旧攥着他的手,大拇指轻轻摩擦手背,“跟你一起就不冷了。再说......”然后勾起坏笑,“子房昨夜不还依偎在我怀中,说‘很热’么?”   他把“很热”二字咬得颇重。   果然,张良被他的语气一勾,脑中闪过昨夜种种,脸颊一下子飞了两团红云,“与现在哪能一样!”   韩非停了脚步,意味深长看着他,“那不如咱们演练一会儿,便都不冷了。”   张良词穷,只觉着眼前之人老不正经,于是甩开他,一个人往山上走——真是,脑子里能不能想些其他的事情!   韩非嘴上讨了便宜,心里像融了冰雪一般温暖,抬脚跟上去,牵上另一只瘦小的手掌,揉弄指节上让人心疼的冻疮。   “子房,走慢些,为兄的跟不上。”   张良才不理会他的撒娇,“哼,谁理你。”   嘴上虽这样说,手也任他握着,没有抽出来。   冬夜本是极冷的,但二人走了许久,身体也逐渐暖和。   雪路曲折难行,鞋底与积雪发出哧哧的声音,宛如一类温和的悦耳乐器。灯光微弱,在蜿蜒的山路上渐行渐远。鹅黄的温柔的光,皓白洁净的雪,十指相扣的手,良辰美景,莫过如此。   待到登上山顶,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夜色缓缓褪去,隐约可在凌晨的微光里看见物体轮廓。韩非吹了烛火,与张良并肩站到突出宛如狼牙的那一角山头。   那个清晨,张良一生都不会忘记。   山峰很高,临崖而望,能将新郑全城尽收眼底,千万户人家鳞次栉比,屋舍俨然,成巴掌大的方块排列成一线,随而成片,安静躺在平地上。乌黑的瓦片被白雪覆盖,只能隐约瞧见屋檐侧面的深色,俯瞰而去,唯见屋宇边缘似有似无的线条,在雪地里勾勒一副白描画卷。   朝阳从地平线冉冉升起,阳光穿过天边尽头的那棵参天梧桐,分裂成光束,渗进清晨的薄雾,在土壤上缓缓爬动,随着红日高升,顷刻洒射到新郑城,在雪白的景致上铺了一层细腻的金黄光晕。   张良轻叹,溢出鼻翼的气体瞬间变为云雾,“我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韩非与他并肩而立,俯瞰感慨,“日出加上积雪,明月未沉,旭日初升,江山与日月共存。子房,这个礼物可还满意?”   张良有些没反应过来,侧首问他:“礼物?”   “十二年。”韩非颔首,算到今天,他与张良相识了十二年,“当年你我在雪地初见,你拿手挡在我头顶遮雪,眼巴巴着看我,问我的名字。”   张良愕了一下,没想到韩非竟然记得那年今日,反观他,连那天的起始都记不得十分清楚,只知道他瞧见韩非跪着,然后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嗯......大抵是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于是笨拙地往旁边看了看,“我都快忘了。”   韩非早替他想好借口,“那时你还小,不到六岁,记忆模糊是正常的。”   张良心里偷笑——这个人总是在他解释之前把理由想好,事事都考虑清楚,跟带孩子一般,生怕他哪里不知晓,亦或是心里不舒服。   “韩兄总待我无微不至。长此以往,我怕是连自理都不会了。”   韩非揽住他的肩膀,他身上黑色的披风几乎把张良包裹住,“这又如何?”   “旁人会说,张家子房只知道依赖祖父和韩兄,浑噩度日。”   韩非的手臂紧了两分,放柔了声音,道:“那你就告诉他们,这是为兄宠出来的,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要真这样说,张良可真要扬名四海了。   “净出馊主意!”   唇畔生花,微微泛甜。   待山风又拂了一会儿,早起的飞鸟也偶尔啼叫,在山谷生了一串回音。   韩非问:“子房,可知这座山的名字?”   张良想了想,道:“无名山。”   这名字还是两百多年前,一个郑国人取的。人人都知晓城外有一座巍峨巨山,却始终没有名字,只“那山那山”地喊。那郑人想图个方便,脑光一闪,干脆起了个“无名山”。   韩非听了答案却摇头,“那是没有名字的说法。”   张良颇愕,问:“韩兄知道它后来的名字?”   韩非唇角微扬,眼前闪过灵光,“慕良山。”   “慕良?”张良先是没反应过来,思考片刻之后,耳朵通红,低声埋怨,“什么慕良不慕良的,这名字不好。”   清风柔和,纤细如丝。雪花停歇在睫毛之上,舍不得落下。   韩非唇边扬起温柔的弧度,从后徐徐环住张良的细腰,下巴搁上他的肩膀,蹭了蹭柔软的耳朵,柔声道:“怎的不好?我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这个名字。”顿了顿,又道,“好得不能再好了......”   声音低沉却十分磁性,每一个字都直击心房,消融冰雪。   张良感受着耳边的灼热气息,心里咚咚乱跳,嘴唇开了合,合了开,一番话到了嘴边,又还是羞涩着退了回去。   慕,爱慕。   良,除了咫尺之人,再无其他。   地上雪花疏松,颀长的身影依偎在一处,甜蜜无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万物静籁,任何人,任何声音,都舍不得打扰这一双倩影。   此时,只言片语都是多余的。   张良心中最爱,不是与韩非幼时初见,不是与他互诉情愫,而是那个得知那个雪后初霁的清晨,他与韩非登上慕良山,俯瞰新郑,心胸豁然,仿佛盛了江山。   不多时,二人双双下山,忘了是谁先动了手,竟开始打闹,柔软的白雪团成团,呼的就扔过去,有的将将躲过,有的正中面门。化成碎花溜进脖子,冰寒极了。这个脚滑,那个来捞,两人相拥着滚下颇,在疏松的白雪上留了一串痕迹。宽广平缓的山坡上,似卧了一头睡龙。   他们躺在地上,四目相望,拂去眉间细雪,鼻尖摩擦鼻尖,嘴唇贴着嘴唇,青丝交缠青丝。   水蓝色的披风将将覆盖住两人,日晖温暖,幽静的山谷蒙了一层金光的光晕。松树的针叶上冰雪结晶,白色的山坡广袤宽阔,两人的身影如沧海一粟。他们拥吻,缠绵,耳鬓厮磨。忘却尘事纷扰,只想让这瞬间凝滞,变为永恒。   只是他们不找纷扰,纷扰却会来找他们,尤其天下正值动荡,七国纷争,从未停歇过。   回去的当日,韩非就被急召进宫。张良瞧着他离去的背影,预感十分不好,心脏仿佛被一条绳子勒紧,箍出一道深壑,骇然高悬。   他本以为韩王又有琐事为难韩非,然则情况比他想的糟糕十倍——秦国发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大圆满结局的小可爱,请在这一章结束,就当这是他们的结局吧   伤口上的灵魂 第70章 韩非赴秦(一)   那年,张良十八未满,秦国攻韩。泱泱三十万铁骑逼上边城,如雷雨之际的翻滚黑云,压得地皮都在颤动。号角震天,军队浩荡,只向韩王安索要一个人——韩非。   这是秦王嬴政的唯一要求,也是他收兵的唯一条件,只要韩非入秦,秦韩两国结为良盟,秦国铁骑再不踏入韩国领土。   浅近些说,韩非便赴秦的“质子”,俗称“人质”。   往前时候,一些弱小国家为了避免战事,也会送质子前往强国,有男有女。女子多半是入宫为妃,男子多半是软禁在行宫或者驿馆,仆人是秦国的,守卫是秦国的,出行的轿夫也通通是秦国的,一举一动都监视在目,没有自由可言。   书面上来讲,质子入国,双方都要依照约定行事,不得毁约出兵,损害两国邦交。说好听些,韩非就是秦韩两国的一条线。   而实际上,秦国兵强地广,出兵不过是弹指挥间的容易事,连善战的楚国应对起来都很吃力,更莫说韩国。若是惹得嬴政一个不痛快,挥军东进,韩国困于战火,滨土沦陷,于君于民,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然则,韩国为了避免人才流失,也有一条天下周知的国策——凡韩国子民,未满三十周岁者,不可以质子身份出使他国。   而韩非,还未满二十四周岁。   所有人听到这对策,皆欣喜着挥去冷汗,唯张良一人,忧心忡忡——韩国这条国策天下皆知,嬴政不可能毫不知情。然则他毅然挥军东进,便说明,他已经想好对策。   这个对策是什么?   为何千里迢迢,指名道姓地要韩非?   杂绪把他搅得一团乱,白日茶饭不思,夜中辗转反侧,眼睑熬出青黑的阴影,不敢去面圣,也不敢去询问张开地。   从未有过的胆怯。   “子房,站在窗口不冷么?”   屋中二人一坐一立,一盏孤灯影影绰绰,在灯笼纸里凄美地舞动。   细雪落上指尖,张良轻轻吹去,叹道:“韩国最好看的便是雪景,想多瞧两眼。”   秦国的冬季干燥,常年不怎么下雪,景色不及新郑万分之一。   韩非一面喝着酒,一面慢吞吞地问:“你觉得嬴政的对策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现下的脑子一团混乱,心事高悬。   韩非放下酒盏,从后搂住他的腰肢,两人一同望着窗外的上弦月,“他这次大张旗鼓地来,不会空手而归。即便最后质子不是我,也是王室另一个公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不对?”   张良薄唇微抿,点头,“嬴政......已将韩国视为囊中之物。”   韩非蹭了蹭他的耳朵,道:“所以,我辈之能,是延迟这一日的到来,为韩国谋取喘息的时机,对么?”   “我知道。”张良喉头一滚,陡然转身抱住他,埋在他宽阔的胸口,闷声道:“既然王室公子众多,嬴政为何非你不可?”   韩非将手放上他瘦削的肩膀,道:“我听李斯说,他看了《五蠹》。”   《五蠹》是韩非年前写的,言辞犀利指出当下危害国家之蠹虫,持之有故,鞭辟入里,是百年难遇的好文章。当时他呈给韩王看,两行没看到就扔了,认为他无病呻吟。   张开地觉得这是佳作,便命人誊写了几百卷,在韩国广为流传。只是好东西向来管不住脚,两个月的工夫,嬴政便拿到了其中一卷。他怒然把竹简扔到一干文官跟前,斥道:   “你们若有此人一半的见解,天下早已归属我大秦!”   那一干文官之中,恰有李斯。   李斯与韩非当年一同拜在荀况门下,虽比韩非年长几岁,但由于入门得晚,他也只作了师弟。韩非学成,拜别荀况的第二日,李斯也离开师门,投身去了秦国。他的才干虽然不及韩非,但好歹师承荀子,秦国地大物博,明眼人也多,加上嬴政惜才如命,李斯也谋了一个不小的官职。   直到《五蠹》传入秦国,他才知道,即便分隔两地,韩非对他的影响永远存在。那甚至不是影响,而是阴影。   张良是第一个读《五蠹》的人,也正是这篇文章,他才认为韩非有治理天下的才能,一直陪着他,拼搏帝王大业。   “祖父说,自从你攻下樊阴城,又施计扳倒姬无夜,大王已经有意易储,封你为太子。”张良闷在他胸口,十分的不甘。   这话是真的,毕竟王后伏法,太子身后便没了出谋划策之人,在朝堂处处碰雷,寸步难行。韩王庸而不昏,即便再宠他,也不至于自毁江山。   再加上韩非当上司法之后,律例得到整改,韩国上下称赞一片,呼声远超韩成。如果没有嬴政发兵的这事,不出三月,他便可登上储位。   可这世界诞生千载,从来就没有“如果”。   韩非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手心与衣料发出沙沙的声音,“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料不到明日会发生什么。有些东西,终究可望而不可及。”   张良心思敏锐,探到话语里一闪而过的哀伤,心中咯噔一声,“是否大王对你说了什么?还是,秦国那边又有动作了?”   韩非垂眸,道:“父王今日召见我,决定在年龄上给我添二十岁。”   这之前,李斯觐见过韩王。   轰!   张良脑中一声巨响,瞳孔一缩,像被谁抽了一棍。   “他怎么可以!”心中慌乱异常,“他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   一番话还没说完,唇上便竖了一根手指。   韩非深深望着他,眸若星辰,“子房,把这话放肚子里......”天子脚下,莫论是非,“以后我不在,万事皆要小心。”   王室公子增减年龄是大忌,但这次秦国的态度果决,韩王安只有顺应而下。他其实争取过,派了许多文臣跟秦国使者谈判,商量韩非的年龄不够,是否可以让太子替他去。其余的秦国使者好打发,想着太子比韩非位高,嬴政大抵更想要前者。本欢欢喜喜准备回去复命,奈何被特派而来的李斯拦下。   毋庸置疑,李斯并不是一盏省油灯。他单刀直入面见韩王,只说了一句话:“大王若心疼九公子,可收拾行囊,亲自使秦。我王好客,定奉您为上宾。”   此话之后,韩王坐立不安,豆大的汗水如雨似瀑,片刻不到,便宣了韩非觐见。   张良眼眸颤抖,紧紧攥着韩非后背的衣料,“韩国离不开你,我也......离不开你。”   韩非揉了揉他的头发,颇为乐观,道:“又不是不回来了,担心什么?”灯火葳蕤,晕染在他俊朗的脸颊上,哀伤的优美。   张良贪婪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韩非又道:“这里是我的国,也是我的家,嬴政的这步棋,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整个韩国,明白吗?”   “嗯。”   “而我身为九公子的同时,更是韩国的子民,对么?”   “我都明白......”   道理都明白,只是舍不得你啊......   “那就乖。”韩非眸间笑得凄凉,“现在国家危难,匹夫责无旁贷,若我使秦可换得韩非喘息片刻,待养精蓄锐之际,亮剑抗击敌国,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么?”   张良明白他的家国大道,明白他的使命责任,也正正因为如此,正正因为韩非如此,他才倍加惋惜。   为何,韩王安没有像嬴政那样的一双眼睛?   “什么时候走?”张良尽可能平静地问。   “五日之后。”韩非算了算日子,那时正月二十,离张良的生辰只差十天,“今年的生辰,恐怕要你一个人过了。”   这本不是张良最忧心的,反正生辰每年都有,他只挂心今后要与韩非天各一方,许久不能见面。   “给我写信。”他闷闷不乐。   “你要好好吃饭,不能偏食。”   “给我写信。”   “睡觉冷了多盖一床棉被,别熬着不说话。”   “给我写信!”   韩非的眼眸漾开温柔,“......好,给你写信,每天都写。生辰那一日,还要送你一个贺礼。如何?”   得到答案之后的张良这才满意,“嗯。”   两人相拥着好半晌,张良突然想起什么,抬手摸上发间的玉簪,这东西本在之前摔断了,但这是韩非送他的第一个礼物,舍不得就这样扔了,便托了好些人找到一位巧匠,将将修复如故。   “可别再送发簪了,这一支足矣。”   韩非刮了刮他的鼻尖,宠溺道:“还知道挑了?”   张良偏了偏头,轻哼一声,“还不是你惯出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半苦半甜,尽在不言中。   .........................   今年的梨花开得迟,待韩非离开那日,庭院的梨树上只冒了一些花骨朵,青涩宛如棉球。   韩非启程的前一日,做了两件事。   一者,将轩辕剑的其中一柄送与张良。他说:“子房,轩辕剑是上古神剑,若主人之一遭受意外,两柄剑都会出鞘悲鸣。你拿着,我们互相确保平安。”这话说完,他得了一只平安符。   二者,将西门厌的卖身契撕毁,还他自由。他说:“我知你有家室,也痛恨你曾辜负子房。但现下韩国极不太平,只能将他托付于你。请你在危难时刻,护他周全。”这话说话,他得了一句承诺。   红莲十分懂事,拉着她的白发少年见过韩非,说这个人虽然脾气怪异,却待她很好,让哥哥不要担心。   阿端送给韩非一只鸡蛋,说这只蛋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下的,专克野鬼小人,公子尽管拿着防身。   似乎一切都准备就绪,他存在与否并未有何差异。   待众人离去,他给张良留了一句话,千言万语只化成嘱咐:“子房,为兄一年半载可能回不来。你以后做事切要小心,出谋划策之时需得考虑周全,凡事三思,莫要冲动。”   张良踮起脚尖,在他眼皮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像羽毛一般轻柔,“庭院里还藏了一坛子梨花酿,记得回来喝。”   睫羽上粘了一滴泪,晶莹剔透。   “嗯。”韩非颔首,又道,“明日上路,不许来送我。”   否则,看到张良那双澄明的眸子,他怎忍心离开?   “好。”   飞雪停了,屋檐上结的一串冰溜子还没化开,恍若银色的冰帘,掩去一角天色。   次日,天色阴沉,乌云团成了一片,混着呼啸的风声,笼罩在新郑城上空。   张良到底没听他的话,骑着踏雪就追了出去。这马儿有灵性,一路尘土飞扬,嗅着韩非的踪迹往前飞驰。披风被刮到身后,翻滚出层层波浪。   他策马登山慕良山,终于在狼牙状的山崖头停下,眺望渐行渐远的车队,直到化成缩影,黑点,最后,连黑点也都消失。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但值得欣慰的是,韩非抵达秦国的次日,张良便收到了飞鹰传书。   作者有话要说:   传书上会有些什么呐?猜一猜吧 第71章 韩非赴秦(二)   “子房亲启:   子房,今日抵达咸阳,惊哉。   嬴政三拜我于朝廷,奉我为上宾。让我住秦宫,用秦奴,享韩国之习俗,不消顾忌秦宫律例。我出入宫门无人监视,连此封书信也无人查看。我倍觉惊愕,询问再三,嬴政只答,‘先生宽心便可,孤别无他求’。传言嬴政惜才如命,我韩非自问没有奇门遁甲之术,也无问天求地之门。只一篇《五蠹》,如此款待,委实过了些。   子房尽可放心,我于秦宫,并无被亏待。你在新郑,才要小心谨慎。   再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世上唯子房最为懂我,锦衣玉食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心中所牵所挂,一是你,二是大韩。此外,再无其他。大请宽心。   正月末,恰是伤寒流传季节,记得添衣,不许独自饮酒。   韩非正月二十八书。”   张良眼眸漾开柔波,道不出的温柔,将这方轻薄的绢帛仔细摊在手心,逐字查看,生怕漏了什么。看着那隽秀有力的字迹,仿佛那抹颀长的身影就在眼前。唇角一甜,提笔挥墨,写上一封回信。   “韩兄亲启:   闻说咸阳今年比往常更加寒冷,你莫要只顾着说我,自己也要添衣才是。尤其你筋骨有旧伤,天冷容易泛疼,定要多多热敷,莫要受凉。   今日帮柳司寇破了一桩小案,他称赞我年少有成,殊不知,这些你万儿八千年前就教给我了。不过,他既然真心称赞我,我也真心受着。左右你也说了,你我不分彼此,你的便是我的。我便学了一回恶霸,抢了你的名头。   嬴政视你若上宾,乃欲使你为己用也,你拒之,难免惹其不快。子房知你心系大韩,但婉拒嬴政时,言辞需谨慎委婉,不可不留情面。   总之,你孤身在外,终须小心。   张良正月二十九书”   两人飞鹰传书,速度是飞鸽的三倍,但咸阳与新郑终究还是隔了一段距离,飞信单程要耽误一日,待韩非拿到张良回信之时,已是两日之后。   不过这无甚影响,二人心意相通,即便天各一方,也若咫尺。   张良去庭院的次数更勤了,因为那信鹰只记得这株梨树,每每都是降落在此。故而,张良经常拿一卷书过去,有时背靠树干,席地而坐,有时卧躺在粗壮的树枝上,随手摘两片梨花,放在鼻尖轻嗅,又顺风一抛,恁它飘零入土,化作春泥。   张良十八生辰那日,不少人前来贺寿。其实他年龄还小,资历也平平,真受不起那样多的达官显贵来恭贺。他知道,来的大部分人,看的都是张开地的面子,或者是张家的面子。毕竟,他是继承人这件事人人皆知。   起初张良会反对,他本心向往的是诗与远方,是在自家耕种的田野里漫步,是看庭前花开花落,半空云卷云舒,不是束缚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与那些机关算尽的人攀比城府。   然则,向往之美好,现实之残酷。且不说韩国当下如履薄冰,就看近的,张开地已经熬到古稀之年,撑着张家的祖业撑了大半辈子。如今脊背高耸,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相较之下,他的那番自私的心思就也微不足道。   或许,等天下太平之日,他再回归田野罢。   谁知道呢,这天下正直动荡,若要太平,那时他的骨头可能都腐烂了。   “公子!九公子来信了!”   张良正卧躺在树杆上,枕着手臂小憩,树下忽的传来若离的叫唤。   他听到“来信”二字,下意识朝半空望去,并未发现飞鹰。于是问:   “谁来信?”   若离挥着手中锦囊,“九公子,九公子的信。阿端刚刚送来的,他走之前就写好了,让阿端今日送来!”   张良欣喜不已,旋身而下,三两下解开锦囊,露出一小张绢帛,以及几粒种子。   “这是......梨籽?”张良颇为疑惑,看看手心,又望望头上的满树梨花——这是个什么意思?   “咦,这莫不就是他送您的生辰贺礼?”若离打心眼里嫌弃,“也太寒碜了罢!”   张良思索半晌,没得出答案,便摊开雪白绢帛。往日话痨成疾的某人,居然只写了寥寥几字:   “子房,把它们种到慕良山之巅,我想看你系着水蓝色披风,立身在梨花树下的情景。”   礼虽轻,情却重。   张良唇畔生花,仔细将种子放回锦囊,藏入衣襟。   见证这一幕的若离瞬间傻眼,瞠目结舌道:“公子,您没事儿吧?几颗吃剩吐掉的梨籽,高兴成这样?”   张良得意洋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懂什么?找你的卫忠去。”   不提还好,若离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火大,“好端端的说他干什么?这个家伙,都去边关一个多月了,居然一封信也不给我写!”   自秦军逼上边关,卫忠便前去驻守,披戎装,拭缨枪,携领新郑五千精骑绝尘而去。害得若离整日在新郑啃梨,相思成疾。   但他素来擅长苦中作乐,于是每天对着一只卫忠的布偶,把存起来的骂人的话通通发泄。   张良回房拿了披风,在半空抡了一圈系在身上,健步如飞,“左右你不识字,写信你也看不懂。”   若离追上去,“看不懂就不写了吗?起码,起码画张图表示一下罢!”   “下次你想说什么,我帮你写。”   张良疾步在回廊穿梭。   若离小跑跟去,“谁要先写给他了?他要是不先给我写,休想收到我一个字!”   “那你安心等着,指不定哪日人就回来了。”   “哼,待这大傻个子回来,我定要好好找他算账!话说......公子,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他见张良直奔马厩,便也跟上,只是马厩的门还没进,张良就呼的驾马出来,俊影闪了两下便没了踪迹。只留下一句渐行渐远的话:   “告诉祖父,我有急事出去,傍晚再回——”   马鞭一扬,直指慕良山。   若离眨巴眨巴眼,尚未回神,“这,这就走了?”一个人独立在风中,背影尤其凄凉。   半晌后,思绪回归过来。   “不对啊,九公子已经去了秦国,公子这么匆忙干什么去?莫不是......”   狠狠吸气,“——有新欢了?!”   仿佛探破惊天机密的若离,拔腿就追出去,“公子——你可不能去——回来————”   鞋子飞出去一只,来不及捡,光脚追着只剩一个渺小背影的张良。   ...........种树的分割线..........   岁月荏苒,恍若指间流沙。   转眼的工夫,韩非已离开数月。   只身疲惫地返回驿馆,推门而入,让一干含胸缩首的太监退下。正门缓缓合上,发出吱哑一声响动,颇有年岁陈旧之感。   他将外袍解了挂上衣架,没心情拍拭尘埃,叹了口气,揉了揉发酸的脑仁。今日嬴政问他要文章,谈一谈秦国当下时局,他拒绝了。确切来说,这是他第十四次推却。事不过三,何况次数如此之多。   庆幸的是,嬴政虽颇为不满,却也没说什么,仍旧让他常住驿馆,差遣七八人伺候着。   韩非不喜欢人多,这是打小养的习惯,每晚只留一个近侍,也让他们在嬴政那边有个交代。沐浴也好,看书也罢,他偏爱独自沉思。想着想着,脑中划过某人身影,唇角便勾起一丝笑意。   今日是他的生辰,二十四周岁,在秦国。   战国末期,人们还没开始过中秋七夕这样的节日,撇开除夕,大抵只有生辰是一年之最。但韩非向来对这一日没什么感觉,以前在桑海,如今在咸阳,左右都是异国他乡,形单影只的,提不起欢愉的兴致。   说起来,他的生辰,倒一直是这冷冷清清的样子。   小时候倒是骗过张良的银子,自己拿去买了酒壶,权当做那人送的贺礼,兀自满足。   待哪日归去,定要再骗他一回。   在浴汤里待了好一会儿,筋骨软在水里,终于把疲累都泡了去,穿上宽松的里衣,披着濡湿的头发走往里屋。   近侍拿着干毛巾上来,欲擦拭头发,被他拒绝,“我自己来。”   谁知那近侍不通情理,非但攥着毛巾不给他,反而态度猖獗。   “我偏想给你擦,不行么?”   轰!   韩非脚步一顿,仿佛被霹雳击中,脑袋翁了一声——   ——这个声音! 第72章 韩非赴秦(三)   张良撕下□□,隽秀的面容显露在灯下,巧笑着望他,“韩兄,别来无恙。”   韩非一时语凝,维持扭曲的姿势站了许久,腾的将他揉进怀里,埋在发间,嗅了又嗅,“是你来了?还是......我又在做梦?”   张良合上眼帘,手臂穿过腋下,环上后背,“是我,子房。我认识了一位江湖术士,问了他伪装之术,前来看你。”   穿着硬板的太监服制,偷偷溜进驿馆。   他说:“......我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韩非愣了愣,本欲问个所以然,又想两人许久不见,时间让这些废话占了不值,便转而说其他的。   手掌抚上他的脸庞,“想我么?”   张良微微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轻轻嗯了一声,“......想得要疯了!”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此时距他们分别已半年之余,且不说这之间有算不清的春秋,即便是张良整日对着画像,也缓解不了相思之苦。   韩非走后,新郑的格局有所变动,韩成顶替了原来的太子,坐上储位。司法一职也换了个王室宗亲,才能远不及韩非。不过姬无夜没了,原太子废了,秦国这边又撤了军,总体来讲,光景还是好过从前。   “怎的今日来了?”韩非揉着他的头发。   “你以为,我当真不记得你骗我给你买酒壶?”张良偷偷笑着,“我一直记着,今日是你的生辰。”   韩非的心泡到了蜜糖水里,“子房......你怎的这样好?”   小别胜新婚,陡然见了面,自然有千言万语。   张良在他胸前的布料蹭了蹭,糯糯道:“那时候,每月初一十五你便来张府接我,带我去街上游玩。现在,换我来找你。”   那两年,他隔两月便去看韩非。驾着马,迎着风,不远万里去见他朝思暮念的那人。虽天各一方,却也倍觉满足。   咫尺天涯,还是天涯咫尺,丈量在二者之间的,不过人心。   但这光景并未持续多久。   亦或说,那是张良前半生最后的一丝欢愉。   那时,铮铮铁蹄踏过边境,狼烟四起,烽火连天——秦国再次发兵。   与上回的威慑恫吓不同,这次,秦国战鼓一擂,直取三城,一路逼近新郑,势如破竹。好在卫忠英勇,及时出兵抵挡,才把敌军逼退些许,缓解战情。   “大王将韩兄充为质子,与嬴政签下三年不战条约,如今期限未满。嬴政既然敢违反约定,那么,作为交换条件的韩兄,恐怕凶多吉少。”   张开地也如此认为,于是上书请韩王派人营救韩非,毕竟其当年樊阴城一战成名,谋略绝非等闲,兴许能挽救韩国于水火。   但是,韩王却不认可。   “此行甚易激怒嬴政,若其攻我城,戮我民,孤岂不成了韩国罪人?不行此法,秦韩尚有和解之机,若行此法,定使韩国陷入万劫。”   事情到如此地步,他却还想着和解。张良又气又急,心里仿佛七上八下吊了水桶,岌岌高悬。   更严重的是,他已经十几日都没收到韩非的来信,传信的那只白鹰空飞了好几回,信筒里还是空荡荡的。   若这些只是他不安的迹象,那么听到“韩非入狱”的消息,便真让他坠入冰窖。   “嬴政是看中老九的才华才大费周章让他赴秦,只是老九终究心系韩国,不肯献一计一策......谁也没这么好的耐性,供着一个不屈不服之人。”   把这消息带给张良的正是韩成,他的人脉广,秦宫也安插了细作,这条消息探起来,并不会废多大工夫。   “嬴政赏识韩兄,即便不肯献计也不至于打入囹圄,依此看,定有宵小谋害他。”张良想得要深远一些。   “是李斯。”韩成将细作传来的消息和盘托出,“他与老九师出同门,如今各为其主,难免为了日后利益,不顾同窗之情。往前看在嬴政的面子,李斯不敢轻举妄动。现下老九入狱,于李斯而言,便是俎上鱼肉,任其宰割。”   毕竟血浓于水,他委实不忍韩非在秦国受难。但若他派人去营救,动用的便是王室侍从,牵扯到两国关系,彼时嬴政拿此大做文章,韩国招架不住。   所以,将这消息告诉张良。   一来,张良心思缜密,计划周全。   二来......他大抵是最想把韩非救出深渊的人。   张良二话没说,只身便去了。披星戴月,昼夜兼程。   韩非此前说过,嬴政对他颇为赏识,即便他偶有厥词,也只是一笑而过,不与惩处。   只是这一次,为何就打入牢狱了?   李斯与他师出同门,为何却反目成仇?   这仇,究竟因私而生,还是因公?   许多人跟张良提过韩非于的重要性,也有更多人跟他说过韩非的无用性,人人都站得住理,讲出一万个所以然。   他人如何想,张良不清楚,什么家国大业,什么势起势落,都是算计来的结果。   他只知自己如何想,如何珍爱韩非。   如何,不能让他出事。   ...........营救的分割线..............   空气冷冽,寒风肃杀。   果不出韩成所料,李斯对韩非确有杀心。   那日,卫忠巧用良策大败秦军。秦王嬴政得了战报,亲自前往边关,以定军心。李斯留在咸阳,带着嬴政默许的“升天酒”,打开天牢大门,准备送韩非一程。   平日昏暗的牢房里灯火通明,潮湿的石砖上附了一层水汽。他挥手让狱卒退去,只留了近身的几个侍从。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师兄,你此生没能实现的,李斯会帮你实现,如今,安心走罢。”   韩非悠悠然坐起,入狱时被几个狱卒推搡了几下,发带不知踪迹。如蚕丝的头发垂下,将眼眸的神态遮了几分,明明在牢狱中,却全无窘态,“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师父教授的第一句话,你倒身体力行了。”   李斯在他对面坐下,道:“当日跨出师门时我已经说过,你我往后各为其主,再次交手莫要留情。”   韩非笑了笑,“是,我倒忘了。”垂眸看着酒盏里的液体,问道,“什么酒?”   李斯道:“杏花白,你最爱喝的。”   韩非不以为然地偏头,“师弟莫不是记错了?我钟爱的是梨花酿,十几年如此。”顿了顿,又道,“哦,说起梨花酿,我还跟一个人下了约定。如今看来,是要失约了。”   暗处的张良听到这话,心头一酸。他不经意说的一句话,韩非却一直放在心头。   此时李斯沉默,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于张良这个越狱者而言,是最好的时机。   或成或败,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掌心的石子一弹,将岩壁上的灯火熄灭,只剩最高处昏暗的那一盏,将将能让视野中的物体显现一个模糊轮廓。   “谁!”   李斯惊呼一声,随从中即刻有人闪身而出,利刃出鞘,快如鬼魅。   噔!   剑光刺眼,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尖锐惊心。随从中的几个以为张良是来刺杀李斯的,皆团团将之护住。待到张良将十几个人解决了大半,不断朝韩非靠近,李斯正才恍悟:   “此人是来劫狱的,拦住他!”   却为时已晚。   致命的招式刺向张良,却都只从他的腰间脖颈擦过。张良手挥轩辕剑,武力倍增。姬无夜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是这些人?   狰狞的人影在地上舞动,时而晃过剑光,如仲夏骇人的霹雳。时间越拖下去越是不妙,若待到牢狱收兵赶来,天罗地网一收,他们就是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张良深知这个道理,一开始便没有留余力。不多时,他顺利接到韩非,二人夺门而出。   咴————   一记马鸣响彻云霄。   踏雪从角落飞驰而来,张良瞧准时机,带着韩非轻身一跃,跨上马背。   他计划周密,加上李斯认为韩非在王室不受重视,降了戒心。故而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劫狱,看似十分轻松。   看似。   韩非在他身后,一手环着他的腰肢,一手攥着缰绳。   笃!   突而一声沉闷的响动,韩非的手掌蓦然收紧,担心张良发现,片刻之后松开。   张良一心挂在泥泞难行的路径,确实未有察觉。   马蹄声急促,经过的道上泥片飞溅。踏雪不愧是公孙家族的传家之宝,即便载了两个人,速度也丝毫不减。不多时,已将追赶的秦兵甩在身后。   李斯望着遁远的两人,脸上勾了一股狞笑,抬手一收,挥退出手的黑衣人。   已经不必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今天太忙忘记贴上来了,迟到更新,各位小可爱对不起啊T^T 第73章 阴阳隔(一)   “看不出平日乖巧守矩的子房,劫狱也是一把好手。”摆脱追兵之后,二人行到一处幽谷,韩非捧了几口山泉下肚,饶有兴味地打趣张良。   张良心态可不像他这样轻松,上前一步道:“韩兄还有心思说笑?方才若我去晚了,李斯会放过你么?”   韩非耸耸肩膀,理直气壮道:“所以更要说说笑了,以平方才生死一线之惧。”   张良半怒,哼了哼道:“我只看你与李斯有说有笑,可没看出你害怕什么。”   韩非委屈皱眉,“那是在李斯面前做的样子,怎么能当真?”   张良想起方才险些失去他,千万种杂绪就涌上心头,也不管他是真担心还是假担心,上前搂住他,脸颊放在肩头,“我是真的害怕......”   往常这时候,韩非定要调笑两句,顺便嘴上占占便宜,说几句“原来子房如此珍爱我”之类的酸话。今日却不知怎的,含笑的眼眸蓦然哀伤,沉声劝道:   “若我有一日不在人世,子房,你一定要好好活。”   张良心里咯噔一声,脱开怀抱看他,“什么意思?”   韩非道:“是我说的话太高深么?子房竟听不懂了。”顿了顿,又悉心道,“我的意思是,天有不测风云,若哪日这风云降临到我头上,子房不准去做傻事。”   张良觉得他莫名其妙,分明刚从鬼门关逃出来,为何如此沮丧?   于是问:“你怎么回事?从前还说要是我死了,你定活不下去。难道你有何意外我便能苟活么?”   韩非探出他的不悦,放软了语气,“子房,你我生逢乱世,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们把约定改改如何?若其中一个遇到不测了,另一个便要活出两个人的分量,算下来我们都活着。”   张良越发生气,“你今日的话好生奇怪,我不答应。”   韩非思忖了片刻,又道:“怎的这样果决?说不定你走在前面,我长留人世呢?难不成你要我殉情去地下找你相会么?”   张良一时语凝,“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   只是舍不得你,只是想象不出没你的日子。   韩非扶着他的肩膀,深深望他,道:“子房,答应我。嗯?”   张良陷进那双深邃的眸子,心头乱入杂絮,沉默了许久。最后想到自己可能先死,又不想让韩非殉情,才点头应了。   韩非如释重负,将他揽进怀中。   在张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印象里,韩非永远是从容温和的模样,鲜少这样沉眉板脸地说什么,更别提让他答应不想答应的话。   许久许久之后,张良才幡然醒悟,那时韩非已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怕发生万一后自己冲动行事,这才唠叨了那些话。   其实,活是能活的。不过少了那个人,有些孤独。   怕嬴政派人追踪,二人沿途不敢停歇,风餐露宿,只为早一日返回新郑。   然则,却在只有一日路程之时,韩非病倒了,周身发热。   起初张良以为是舟车太过劳顿,让韩非积劳成疾。于是在一个小镇停下,请大夫,开方子,吃药歇息。那些大夫不比王宫御医,诊不出什么病症,只说没有大碍,开了两剂调理的药方,便功成名就般退去。   没想那晚,韩非再度发热,吓得张良又去寻了几位大夫,吃了两剂退热的药,热度才降下些许。   韩非昏昏欲睡地望着忙碌的张良,道:   “子房,我们不能回新郑。我如今这样子,无颜面对王室宗亲。”   张良于心不忍,劝道:“王宫有许多御医医术高明,往前给你看眼睛的姜御医就很不错,该找他开一些方子,把你这病治断根。”   韩非摇头,徐徐道:“我这大抵不是病......”   大夫看不了。   张良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探了探他的额头,佯怒道:“莫以为退热了就好了。大夫说你染了风寒,怎的不是病?你身子虚,万万不可马虎。”   韩非握住他的手,眼睛里藏了许多情愫,一番话欲言又止,嘴唇开合了好几遍,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张良那时不知道,只以为他在担心病情,于是又道:“韩兄莫要叹气,姜御医是太医馆之首,没有他治不好的病,何况你只是普通风寒。要是你不想入宫,我也可去请他出城,左右现在不远,往返一天便够了。”   他其实隐约担忧着,因为韩非的病症虽与风寒相似,却反复无常。退热之后宛如常人,但没过两天,病情复发,行走都成问题。   但他读的医书少,并没有见过这类病状,姑且将韩非安置在城外一处驿站,快马去请姜御医。   一切猜测,都在一日之后有了答案。   那答案,让张良从头凉到脚底心,恍若隔世。   “六魂......恐咒?”   韩非静静躺在床上,门外,张良正焦急地拽着姜御医。   姜御医点了点头,道:“老夫也只见过几次。中咒者浑身滚烫,血液沸腾而死,死状惨烈。其前期病状与九公子如出一辙。”顿了顿,又道,“无药可治。”   张良的身子狠狠一晃,勉强立住,吸了一口气,道:“怎会无药可治?姜御医,我大费周章请你出城,不是听你信口雌黄的。”   姜御医心中亦十分不忍,“张公子,我行医几十年,看过的病人数以千计,知道你的感受。医者父母心,难道九公子中此毒咒,老夫就不心痛么?但......现实如此,回天乏术。”   张良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无言以对。   姜御医又道:“何况,九公子暴毙的消息已经传到韩宫,大王也命人筹备葬礼了。试想,既然嬴政已对九公子痛下杀手,若他尚有一线生机,你们二人孤军无援,怎可能没有追兵,安全抵达新郑?你比老夫聪慧,这其中的道理,应当明白。”   张良如鲠在喉,许久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不可能......”   他是他心中永远的神,永远风轻云淡,永远百毒不侵,这样一个人,怎会中这样的无解之咒?   姜御医连连叹气,没办法,只道出最后一条依据,“六魂恐咒入体,会在胸口形成一个红色胎记,状如骷髅头,拳头大小。这是医术上记载的,张公子可趁九公子熟睡时,自行查看。”   语罢,又接了几句“老夫定当尽心拖延时间”的话,语重心长,留了几张药方子,摇首叹息着走了。   张良孤独地愣在门外,身影单薄且脆弱,仿佛要被风刮倒。好半晌才找回思绪,狠狠抹了一把脸,平缓喘息,推开门,朝榻中熟睡的韩非走去。   韩非的呼吸声很轻,在静默的屋内却十分清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张良心头。   徐徐掀开棉被,望着起伏规律的胸膛,他堪堪伸手,颤抖着,拨开衣襟。   衣衫一层一层褪开,一个火红色的骷髅头印记逐渐显现,正正躺在他胸口,狰狞可怖。   他只觉得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了,余力回弹到脏腑,蚀骨钻心的疼。   啪嗒!   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张良顺着望去,正对上韩非温柔的眸子。   “子房,莫哭。”   张良生怕他察觉,连忙止住眼泪,仓促擦了擦,硬生生扯出一个笑,“谁哭了,方才沙子眯了眼,我进屋来揉一揉。”   韩非有气无力问:“姜御医怎么说?我病得重么?”   张良一面揉眼睛,爽朗着摇头,“不重不重,姜御医说你只是普通风寒,热退了就好了。”   韩非目光柔和,“那便好......我痊愈之后,想去慕良山顶,看看你种的梨树。”   张良还是揉着眼睛,偷偷把眼泪擦进袖口的布料,“那是自然了,我前些日子浇了水,现已经比膝盖高了。”   韩非微微点头,“好。”然后盯着他,只觉得那狠劲揉眼的手十分刺眼,“莫要揉了,仔细坏了眼睛。”   张良脆生生应了一声嗯,然后放下手,又勾唇一笑,“韩兄晚上想吃什么?驿站外头什么都有。”   韩非含笑着望他,“你喜欢吃什么,我都爱吃。”   张良一面说话,一面帮他掖好被子,“那我下去买,你再睡一会儿。”   他真害怕韩非看出异样,草草说了话,便急匆匆出门。牵强扯出来的笑在跨出门的那一刻瞬间消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他死死捂着嘴,不敢出声。   韩非望着那瘦削的背影,唇边笑意逐渐收去——方才他只是装睡,二人在门外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两日,张良寸步不离地照料他,高热逐渐退去,又恢复常人的状态。   张良在他面前永远是浅浅微笑的样子,“韩兄,好不容易得了闲,我们先别回新郑,去慕良山转转如何?”   他说:“好。”   “韩兄,姜御医换了一种药,苦是苦了些,不过对你的病情很有用,你不许偷偷倒了。”   他说:“好。”   “韩兄,我让人在山顶盖了一座茅屋,遮风避雨不成问题,我们小住几日如何?”   他说:“好。”   张良问遍了所有名医,奔波劳苦,却无果而终。韩非没甚变化,他却先痩了一圈,温润如白玉的手握起来,硌手。   然后有一天,韩非想喝新郑南门口的老酒,让张良下山去买。他二话没说便应了。   茅屋建在山顶,下山的路不是很好走,他择了最近的一条。刚走到山脚,却迎面碰上一队人马。   这车马他十分熟悉,墨黑的车壁,暗金的雕花——这是张家的车。   张开地蹒跚着下车,眼睛凌厉如刀,“良儿,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张良脑袋里嗡了一下,“祖父,您怎么来了?”   张开地道:“你既唤我一声祖父,孙儿迟迟不归,我来接一程,有何不可么?”   张良心中疲累,道:“您先回去罢,我现在不能走。”   张开地不悦,直接把话挑明,“——九公子已经死了,暴毙在秦国牢狱。即便过后千百年,史书也只有这一种说法。”皱纹加深,如深渊沟壑,又道,“不论他现在已死,还是将死。”   张良一震,像被什么敲了一下,“您都,知道了?”   张开地怒哼了一声,“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张良心中了然,也不再隐瞒,收了收下巴,问道:“当年祖母身患不治之症,在她离世之前,祖父,你曾抛她弃她么?”   张开地皱眉,“她是我的正妻,与韩非不同。”   “的确不同......”张良指尖微微颤抖,声音卑微,“因为祖父除了祖母,还迎娶了四位夫人......但我,只有一个韩兄。祖父,您可知道他对我的意义?您也经常夸赞韩兄,说他是韩国的大人才,时至今日,你忍心见他命在旦夕却没有人照看么?”   张开地听到这话,本来应该愤怒,但瞧见张良眼眶的泪水,怒火又灭了下去,语气缓下几分,道:“良儿,万物枯荣,生死有命。九公子是一个生错时代的人,老天让他死,他活不了。”   张良沉默半晌,眼眸逐渐湿润,道:“......我知道他生不逢时,也知他命不久矣。可我真的想救他,真的离不开他。我找了所有的御医,没有办法,没有药,什么都没有......祖父,我没有办法了,真的没了。”   张开地怔怔看他,平日安静如雏鸟的人,却崩溃成这般模样,“良儿......”   张良的身子摇摇欲坠,“我从未想过,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声音陡然拔高,“可,为何偏偏是他呢......为何是他生病不是别人呢?为何是我失去不是别人呢?其实,是我病了对不对?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我生病假想的对不对?亦或明日就有神医降世,能把他治好对不对。他其实马上就可以痊愈了,对不对?祖父你说话啊,对不对,对不对啊!”   张开地望着心痛欲绝的孙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许久许久,待张良的情绪逐渐平息,才吩咐管家,“给良儿留些盘缠,我们回罢。”   然后迈上马车,掀开车帘的前一瞬,他停下动作,回首道:“酒,还是别去买了,先回住处罢。”   张良愣了愣,回神道:“祖父怎知我要买酒......”一口凉气入体,“难道!”   他幡然醒悟,心口被狠狠一敲,拔腿往山上跑。   ............   “以后要死,死得远远的,别来扰我。”   “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阴阳隔”一共三章,这三天就日更了,虐心的剧情拖太久对身体不好 第74章 阴阳隔(二)   赶回茅屋,韩非果然不见了踪影,只在桌上留了一封信。万幸张开地提醒得早,张良慌忙追出去,在另一条山路上瞧见了身负行囊的人。   “你要去哪里?”他追上他,仓促地拽着他的袖子。   韩非被抓个现行,也不再掩饰,冷冷道:“跟他回去。”   “谁?你要跟谁回去?”   韩非定定看着他,“你,跟张大人回去。”   张良嘴唇发抖,终于确定,“是你告诉他的!”生气之前,却先没了底气,“你都知道了?”   “......六魂恐咒。”韩非点头,又道,“我命如此,子房不必难过,跟张大人回去之后,继续报效韩国。”   张良问:“你呢?你去哪儿?”   韩非忍着哽咽,“你莫要担心,我自有地方去。”   荒山也好,野岭也罢,总会有地方可去。一个废人,便该在废物堆里死去,不该连累旁人。   “我不准!”   张良第一次对韩非这么凶,事实上,一向温和纤柔的他,从未这样无措过。   “是你先招惹我的,现在出了事,怎可半途而废?难道那些海誓山盟的话,你就只说来玩的么?”   他的声音纤细,再怎么吼也大不起来。   只是再冷静的人,也会遇到那个让他发疯失控的人。   韩非不想一直束缚他,愧然道:“如果可以,子房,忘了这些罢。你以后可以再——”   “——你休想。”他摘下发间的玉簪,“这是什么?你送我的时候说的是什么?人就这么几十年,爱一个人这么容易么?忘一个人这么容易么!”   张良红了眼眶,被怒火烧得一颤一颤的。他费尽心力瞒着他,找大夫救他,每天给他说笑哄他开心,想让他在世上多留哪怕一天。结果他却让自己跟别人走,要和自己分道扬镳?   他抢过韩非的包袱,三两下拆开,果然,在衣裳的最中间,躺着一只红色的平安符。这是韩非赴秦之前,他去庙里求的。   韩非一直万分顾惜。   颤巍着捏在手心,凄凉地勾了勾唇角,哽咽道:“你还留着它......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   眼泪夺眶而出,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韩非喉咙上下滚动,强忍着情绪,强忍着想去拥抱他的冲动,道:“子房,我把它还给你,你可否也把玉簪还给我?”   我们......两不相欠。   张良愣了愣,像被抽去力气,“你当真如此绝情么......”倔强地歪着头,又道,“也罢,还你就还你。”   就算通通还干净,他们仍旧两相亏欠。   他失力地将玉簪扔到地上的包裹,一面哆嗦着念叨,一面拆解身上的物件,眼中无神。   “玉带?玉带是我们定情时送的,还你......”   “披风,是你前年说怕我冷送的,还你......”   “还有这身衣裳,你说,我穿水蓝色好看,便去南方帮我定了一身,说穿上它就仿佛你在我身边,现在也还你......”   韩非没动,只是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发怔。他第一次见张良流泪,是他那回诈死,眼前的人裹在被窝里,像受伤的蜗牛,脆弱可怜。   他万万没想到,第二次见张良流泪,自己是真快死了。   张良两眼空空,抬手解着自己的衣裳,却发现手抖得厉害,衣绳打了死结,如何也解不开。   “该死,为何解不开?为何解不开!”   “子房......”韩非的眼眶也热了。   张良偏执地扯着那只扣子,像孩提一样痛哭,终于崩溃,“解不开......”   乞求着望向他,声音支离破碎,“韩兄,我解不开......”   饶是心肠再硬,韩非也再难忍住,猛地将他拉进怀里,哽咽道:“莫哭。”   张良捶了他一拳,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混蛋......我那样舍不得你,你却要走!混蛋混蛋!”   韩非把他的头颅按到自己的胸膛,“莫哭,不走了......”   张良攥着他后背的衣裳,泪水把他的胸膛尽数打湿,待到累了,没气力了,才终于停下。   韩非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不厌其烦地重复:   “不走了......”   山间的小径偏凉,偶有两只飞鸟掠过,留下几声啼鸣。   他怯生生地问:“韩兄......你怕么?”   “不怕。”   “但是......我有点怕。”   “我还有多久?”   “......一个月。”这是最大的期限,他觉得韩非能活到最多的那一天。   韩非默了默,收紧了手臂,“足够了。”   “韩兄,我们不回王宫了。”张良蓦然换上笑意,那地方冰冷,骨血之情淡如凉水,君臣之恩薄如青烟,“我们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把一天当成一年,这样,我们就还能相守三十年。韩兄,我们赚到了是不是?不用变成老头子也可以相守三十年。”   韩非道:“韩国史官笔下,我如今已经四十七,算是半个老头子了。”   张良踮脚,在他眉间印下一吻,“你在我心中,永是少年。”   韩非看着他,缓缓点头,“好。”   姜御医听说二人要出去云游,吓得赶紧加了几张方子,千叮万嘱,要是出现什么异样,一定要马上回去。张良点头答应,又只字不漏地把药方背出,他这才肯放人。   解下烦扰,解下忧愁,二人前所未有的轻松,顾惜每一刻光景。   他们在慕良山寻到一座月老庙,张良拔出轩辕剑,将二人的头发斩下一缕,缠绕成一个同心结,仔细放到韩非手心,道:   “与君青丝解,绾作同心结。有了它,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韩非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把同心结小心翼翼地放入衣襟。   他们去奔腾汹涌的黄河瀑布,两人并肩而立,韩非道:“天下万里,浩瀚多娇,子房,我欠你一座江山。”   张良回眸浅笑,道:“你只欠我一个你。”   他们挖出那坛梨花酿,一人一杯喝得尤其满足,张良调笑着说:“美酒盈樽,韩兄可喜欢么?”   韩非轻轻揽过他,道:“美酒盈樽,良人在怀,没有比这更美的光景了。”   他们去大漠,看那缓缓升起的玉盘明月,没有杂色的青天,没有杂色的大漠,无风无云,唯有逼近地平线的皎皎明月,宏美之景,撼动人心。   韩非道:“子房,我走后,大漠明月仍如是,我今日送你这片光景,切要好好放在心里。”   张良道:“你走后,我见明月,便同见你。”   七月初七,他们结成连理,月老树上挂满了红绸,千丝万缕,紧紧纠缠。   张良穿着丹红的婚衣,从树上跳下来,抬眸,对上韩非的眼睛,深深道:“韩兄,我心中只装着你,永远不变。”   韩非道:“我还能爱你十八年。”   那时候,他们下山正好十二天。   六魂恐咒逐渐在韩非的体内蔓延,韩非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经常发热,周身滚烫。张良跑到屋外,凉水一盆一盆地往身上浇,然后折回房中,钻进他怀里,“正好我冷,你帮我取暖。”   他经常走在路上一下子失力,两腿一屈就要摔倒,张良就把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调笑着说:“韩兄,早想这样抱着我走了罢?”   两个人缓慢地往前走,虽没有宝剑傍身,却也有一股携手天涯的快意。   韩非嘱咐他“天冷了要添衣”。   他笑着说“这是自然,只有傻子才天冷不穿衣裳”,其实心里想说,你一直提醒我好不好?   韩非嘱咐他“晚上不能看书,仔细坏了眼睛”。   他笑着说“这是自然,只有傻子才晚上看书”,其实心里想说,你一直管着好不好?   韩非嘱咐他“茶莫凉,酒莫酣”。   他笑着说“这是自然,只有傻子才喝凉茶,酗烈酒”,其实心里想说,你一陪着我好不好?   韩非嘱咐他“不准难过,不准伤心”。   他这回不笑了,只靠在他怀里,自嘲道:“......我就是个傻子......”   他们折回慕良山的小茅屋,这是当年张良为了方便养梨树盖的,今时今日,倒成了他们的避难所。   姜御医为人敦厚,三天两头地来看韩非,返回宫中却只字不提,帮二人隐瞒。   三十天很短,弹指挥间,晃眼便过。   那天,张良在小溪捉到一条鱼,拿去厨房做饭,却被韩非抢了先。   “子房,今晚的饭,我来做。”   张良心疼他,“你不能劳累。”   “我做鱼很拿手,你保证喜欢。”他发现张良并不让步,顿了顿,又道,“我从未给你做过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良的心仿佛被削了一大块,从背后抱着他,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韩非渡的鱼很美味,鱼肉鲜嫩,入口即化,混着料酒的香味,张良最后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碗筷时,却发现韩非在对面睡着了。手颤抖着探向鼻翼之下,还好还好,还有呼吸。   轻轻推他的肩膀,“韩兄,困了么?去床上休息罢?”   韩非无力地睁开眼,笑了笑,“不了。”然后撑着桌面起身,“子房,扶我去山头。” 第75章 阴阳隔(三)   韩非无力地睁开眼,笑了笑,“不了。”然后撑着桌面起身,“子房,扶我去山头。”   他爱极了慕良山,在那狼牙形状的山巅,透过薄薄的云烟,可以将新郑尽收眼底。   张良不由想起几年前,他带自己到这里,看的那一幕荡魂摄魄的雪景。   他当时说,要送自己最好的光景。   然则,他们却错过了最美的光阴。   “来这里做什么,风大。”张良帮他紧了紧披风。   此时,夕阳沉了一半,看似兴荣的新郑浸在斜晖里,白色的轻烟与火红晚霞交相掩映,勾了一副恢弘端庄之美。   “就待一会儿,这里好看。”韩非看着锦绣山河,尤其不舍,“慕良山高,可以看到新郑。”   张良颔首,又道:“世间断还有另一座山,比慕良山高出许多,能看到天下。”   韩非怅然一叹,道:“山顶虽美,却也高寒。”唯有承受住这寒冷,才看得了万千景色。“子房,你日后若登了高山,山越高,越要当心。”   此前,这些豪言壮语的对象都是“我们”,现在只变成“你”。   于是攥着他的衣袖,“有你在,再冷也不怕。”   韩非笑得凄凉,眼神悠远,叹道:“从前我以为,只要步步为营,定能打出一片天下。如今想来,倒是太单纯了。”   “你已经做了很多。”他修订的韩法,将韩国救出死胡同,直到现在,柳司寇都时常念叨韩非,说他是前年难遇的奇才。   韩非摇首——还不够。   法,是立国之本,在这瞬息万变的乱世,还要有一支强盛的军队做支柱。雄军镇国,剑拔弩张之时才不会受他国牵制。   斜阳渐渐没入地平线,光线撤去,四周徐徐变暗。张良点亮了灯笼,举在二人之间。   “子房,转过来。”   张良听话地转头看他。   韩非抬手,解下一直缠在他发间的深蓝色发带,放到张良手心,道:“以后我不在了,就让它陪着你。”   “说什么糊涂话你!”张良猛地拧过头,面朝脚下深渊。   “转过来,看我。”韩非吃力地把发带一圈一圈绑上他的青丝,“趁我现在还有气力,跟你说会儿话。”   离别的话,要早说,不然等到想说却没机会说的时候,才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韩兄......”他开始哽咽。   “以后,若这里的梨树开了花,你就折一枝到我坟前,我看着,心情也好。”   张良死死攥着灯笼的支杆,声音比韩非还小,“我才不要......”   韩非把手搭在他肩上,宠溺地摩擦着发带上的纹路,柔声道:“拿着它,就当我还在,嗯?”   理智便在那一刻丧失,张良拼命地摇头,抽泣道:“我可否不要这带子......可否以后我想你之时你就在身边,我念你之时,你就在眼前?可否哪里也不去,一直陪着子房!你说的,要与我同生死共白头,不许食言!”   “听话......”韩非哽咽。   “我不......我其实,一直都不听话......”   那个温文尔雅的张子房,满腹妙计的陌上公子,正清泪满面。   “你让我少饮酒,其实我一直酗酒贪杯,把你藏的梨花酿都喝完了,又装满水放回去。那件你最喜欢的袍子,前日我还给洗破了洞,烂得不得了。你还让我不要难过,我其实......难过得快死了。一直都没跟你说,不敢说......”   韩非胸前的衣服被眼泪打湿,“乖,莫哭了,我心疼。”   “求你,子房求你,别走......”   韩非用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缓缓道:“我此生与帝王霸业无缘,却得幸与你邂逅一场,很知足。第一次见你,是在一个大雪天,你那时裹着比身子大一圈的披风,眼神澄明,明明是个孩子,却努力扮演一个大人。我当时想,张家何时有这样可爱的一号人物,以后定要结交结交。所以那之后去张府,许多时候都只为了见你。后来,我碰到老师,随他去了桑海,回来之后你已是玉树临风的少年,一袭青衫,淡雅清纯。你含笑着唤我韩兄,那一刻,我明白,我是爱上你了。”   张良默默听着他的告白,眼泪无声滚动。   “我韩非素来是个小心眼,心里装了你,便再容不下他人。我大抵知道你的过去,那段曾经很难释怀,我也未有介意。我待你好,宠你护你,并不一定要你回应什么。你若想当我是兄长,我便作你的兄长。你若想当我是良人,我便作你的良人。不料最后,你却与我心意相通。子房,你知那一刻,我多激动么......我很想接着宠你,也很想真的,与你相守三十年,甚至一百年。但是......对不起。万物兴衰,岁月枯荣,子房,这是苍生定律,无人能改。你莫要萎靡难过,只当我外出云游,在另一个地方等你。”   他不知疲倦地说着,“子房,你的才智胜过万千匹夫。现下嬴政已经开始他的征途,野心勃勃,路人皆知。不论他成或败,不出十年,江山定然大变。我写了一卷书,你拿去给父王,助韩国抵挡秦军。莫说是我写的,我怕他不看......你要铭记,无论做什么,先为民,再为君。记住这一句,你定名垂汗青,他日史书留下只言片语,我俩再无瓜葛。世间留一个写五蠹的韩非,和一个运筹帷幄的张良,足矣。”   最后,韩非在他眼皮印下一个吻,深深道:“子房......活到一百岁,再来见我......”   韩非抱着他说了好久好久的话,他一言不发地埋在韩非的胸膛,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记下这永远的告别。   韩非说完了,累了。   张良扶他折回茅屋,在床上躺着,将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胸膛,“韩兄,这里,全都是你......”   韩非笑了笑,道:“你是何人?”   这是他们初见时,韩非问他的第一句话。   “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回想起初见时的情景,他又道:“......听你和祖父谈话,你叫韩非?”   韩非亦想了起来,微微点头,“不错。”   张良接着问:“你有字吗?”   多年前,韩非因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这问题一直没等到答案。到此时此刻,那两个字终于呼之欲出。   他唇角微扬,笑意浓烈,默了片刻,道:“慕良。”   韩非此生,唯慕良卿。   极短的两个字,却成了他们最长情的告白。   心脏霎时被填满,湿润的眼眸又盈了泪水。   夜里很安静,能听到韩非清晰的呼吸声,张良忐忑地听着这声音,靠着他睡去。   次日,张良很早就醒了,漱口净面之后,开始收拾房间,琢磨着下山买一条鱼,今晚再吃一次。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但是剑鞘里的轩辕剑却突然哀鸣,韩非此前与他说过,轩辕剑是神剑,持剑的两人心意相通。若其中一剑陡然哀鸣,便意味着另一个主人已经......   收拾的动作逐渐慢下来,稀里糊涂碰倒一只瓷瓶,摔得粉碎。他没有收拾残局,只是快步走过去,把剑锁到柜子里,又推来木桌堵住柜门。于是木柜开始哐当哐当的响,他狠踹了两脚,安静了。   万籁寂静。   随后,他颤着手拉开窗帘,阳光霎时盈满房间,他拧着脖子,不敢看床上的人。   “韩兄啊,我们是否要再吃一次鱼?今日我下厨。”   床上睡的人十分安静。   张良的喉咙上下滚动,又道:“韩兄啊,我下山去买鱼,你在家里,莫要乱跑。”   床上的人仍旧没有说话。   张良的呼吸几乎凝滞,“韩兄啊,我,我今日不吃早饭,又不听话了。你起来......骂我吧......”   床上的人静静睡着,已经没了呼吸。   “韩兄......韩兄啊......你该起床了,我,我先出去一下,回来之时,你一定得起来了......”   张良的脸色愈来愈白,忽然听见有人扣响院门,便浑身颤抖着去开。   门外,站着红莲,西门厌,若离,阿端。   “你们......怎的来了?”张良慌乱地收了表情,努力挤出平日的笑容,不让他们看出异样。   红莲上前一步,道:“哥哥给我飞鸽传书,让我们今日来接他。他原来没有死在秦国,还活着,对不对?”   张良愣了愣,点头,“哦,对的对的。韩兄还活着,只是现在还睡着,你们,你们改日再来罢。”   他的声音颤抖,分明笑着,却不知眼泪何时滚下。   红莲经历了这些事,已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子房你怎么了?哥哥他......不大好吗?”   “没有!”张良跨出一步,掩上院门,“他困了,还在睡。”   只要没人发现,就不会有人告诉他韩兄走了。   恳求你们,一直不要发现。   若离好歹伺候了张良多年,这般异样还是能察觉出来的,于是上前道:“公子,您放心。我们很轻,绝对不会吵醒九公子。”   “不行!”张良紧攥着门锁,声音拔高,“韩兄现在正睡着,你们进去,肯定会吵醒他!”   到了这地步,红莲也明白了。她递给西门厌一个哀求的眼神,对方冷冷点头。   西门厌猛然上前扣住张良,其余三人便破门而入。   “你们做什么!”张良拼命挣扎,疯一般抠着院门,“不准进!都说了韩兄在睡觉,他还在睡觉!”   “你们会吵醒他的啊!”   “不准进去!别进去!”   “他只是在睡觉啊......”   “只是睡觉啊......”   “求你们别进去.......”   张良嚎啕大哭,喊得撕心裂肺。   他多想守住韩兄!   多想留住韩兄!   但他的韩兄已经走了,离开了,不回来了。   与他把酒言欢的那人,教他谋略计策的那人,就这样与世长辞。   他那样深爱的人,就这样没了。   张良只觉得,他的心也跟着没了......   那年,韩非死在新郑周边的慕良山,距王宫仅一日路程,他没有回去。只是闭眼之时,面朝着王宫的方向,倔强偏执。   史书留了这样一句话:韩非卒于秦国牢狱,尸骨无存。年四十七。   往后的张良,已经能独当一面,是因为他运筹帷幄,谋略超群,也是因为韩非不在,身旁再无他人,他只能选择独自面对。   他瞧着史书上的这一行红字,盯着那刺眼的“四十七”,唯剩冷笑。   他的韩兄,在二十七的正好年华便没了。说是天妒英才,其实,都是人祸。   嬴政和李斯,这两个名字,他永远都记得。   然则,他的复仇之路并不顺利,确切来讲,他以及他身后的韩国,正一步一步被逼上绝路。   作者有话要说:   韩非此生,唯慕良卿 第76章 国破家亡   韩国国力衰弱,终不敌秦国铁骑。再加上韩王安意志不坚,一会儿想着求和,一会儿想着求援,来来去去贻误战机。三年之后,韩国便从地图上消失。   当时,张良尚在牢中——他此前拿着韩非生前强忍痛楚写下的兵书,多番进言,劝韩王背水一战,不料忠言逆耳,陷身囹圄。那一卷兵书,自然也在角落里蒙尘。   民为水,君为舟。若舟木自甘沉沦,积水成海亦是无用。   他身着囚衣,扶着被蠹虫蚀穿的朽木,心如凉水。   在牢中度过两月,东墙被计数的字符填满,每日傍晚时分,斜晖透过窗口洒进,暗室方得一丝光明。   那日,外头一震慌乱,嘈杂聒噪,衙役纷纷逃窜,也不顾佩刀佩剑,人仰马翻。   坐在角落的张良一惊,腾然起身,手伸出牢门,抓住经过的衙役询问:   “出什么事了!”   那衙役哆嗦着指了指外头,“秦军要攻进来了!还不趁着现在赶紧逃命!”   “攻进何处?嬴政到了何处?”   “就在城门之下,大王在王宫思忖对策,让所有的禁军都压到城门口去了。”   张良惊愕,“不可能,两月前秦军还在十城开外,怎就到了新郑?”   衙役道:“战场上的事小人怎么清楚!卫忠将军阵亡之后,咱们哪一回打过胜仗?”手摸上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张公子,你也赶紧逃罢,若秦军进城就来不及了。”   语罢,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串暗金色的钥匙躺在地上,沾了几粒灰尘,说不出的落寞。张良默了默,弯腰拾起,推开牢门。   卫忠,已经不在了么?   那若离定也伤心欲绝了罢?   如此,韩国还剩下什么?   他没有顺着人群逃窜,反而去了城门。他到的当下,张开地正沿着石梯往上攀爬,似要去城门上探视敌情。   “祖父!”   听到叫唤,张开地停下苍老脚步,堪堪回首。   “良儿,你来了。”   张良见他脚下虚浮,忙上去搀扶,“您要去何处?”   “韩国要没了......”张开地皱纹如深壑,意味深长道,“遥想当年,大韩先祖何其骁勇,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泱泱大军数十万,边境安宁,敌国秋毫不敢犯。现如今,守城之兵不足五千,国君藏匿于矮榻之下,不敢出兵抗敌。呵呵,可笑。”   张良察觉到他眼中的绝望,忙道:“天道如此,祖父莫要太过哀恸。”   张开地摇头,“天道管天,不管地。良儿,你记住一句话——天地相距甚远,命运由人不由天。”   “祖父?”张良愣了愣,他从前不信命,韩非死后,他信了。深信不疑。   张开地眼神飘忽,眺望远处问:“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篇文章么?”   张良颔首,“记得,螳螂捕蝉。”   张开地直了直脊背,遥望灰蒙天空,道:“人,不可能长胜不败,国,不可能长盛不衰。秦国现下士气正盛,却不保十年。韩国为蝉,秦为螳螂,终入黄雀之腹。这棵树的景象如何,终取决于种树之人,明白么?”   种树之人,正是张良当年童言无忌时说的话。   只是这番话,不像教导,更像嘱咐,遗嘱。   张良预感不好,问:“祖父要做什么?”   张开地不悦,“你只管答我,是否明白。”   张良垂首,“明白。”   “好。”张开地眉头舒展,神情轻松不少,似看破尘世了无牵挂,“你再背一遍,只字不漏,高声嘹亮,刺进城下每一个秦兵耳朵。让他们知道,老夫就在天上,笑看着这一天。”   至此,张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殉国!   “祖父,良儿恳请您三思!”   “你若还当自己是张家后人,便莫要劝我。”   韩国之臣,古来千百家,其中翘楚,当数张氏。如今韩国朝不保夕,身为家主,自当共存亡。   张开地心中揣着这份神圣,揣着对家国的崇敬,以及对来日的期盼。这份信仰,永不可撼动。   到今时今日,张良于世间委实没有什么牵挂,于是道:“良儿请求与祖父同行。”   张开地摇头,定定看着他,“若你今日与我同去,我便自入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张良一震,生生愣住,“祖父何意?”   张开地又道:“人须得为说过的话负责。良儿,你说你要做一个种树之人,如今树还未生芽发枝,你怎可自甘放弃?”   江山未平,百姓未安。他正值风华之茂的年纪,怎可不顾家国屈身赴死?他要去完成一项更重要的任务,一个非等闲之辈能够企及的使命,义不容辞,当仁不让。   “祖父......”   “记住我的话,若你敢忘,你便不是张家人。”   “......是。”   一时间,心中酸楚异常,荡然悲壮。   张良眼眸颤抖,万分不舍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徐徐拱手,道:“张良......恭送祖父......”   张开地眉头舒展,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迈上石阶。   一声沉闷的号角声划破半空,似寒江孤魂的哀嚎。   张良双膝跪地,弯腰俯首,额头贴着地面,朗朗道: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欲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周遭的士兵陡然沉默,唯剩烽火燃烧的声音,他们皆望着这顽固偏执的老者,在跳跃的烽火之后异常坚决的苍老的身影。   硝烟散入半空,熏得眼睛酸疼。   眼泪夺眶而出,啪嗒砸上地面,张良一面流泪,一面拔高了声音:“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城门之上,西风正盛,呼啦啦刮过来,似要将人劈成碎片。   张开地抚了抚墙头的石砖,纵身一跃,跳下城门。滚烫的鲜血飞溅到城墙,痕迹骇人。   “咴————”   秦军骇然,首排的马匹不安地扬起前蹄,退了两步,军心有所动摇。   张良听到外头的动静,徐徐闭眼,“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   寥寥几十字,荡气回肠。   悲歌戚戚,在城墙上空飘荡,混着沉闷的号角声,慷慨悲壮。   一炷香之后,韩国城头的旗帜滑下,升了一方白旗。为了凸显投降之诚意,韩王安亲自摇旗,大喊“免战”。   自此,战国七雄只剩六个,地图之上再无“韩”字。   .............亡国分割线...............   那是张良最落寞的一年,他还未从韩非之死的阴影中走出,又国破家亡,雪后遇降霜,把他劈得体无完肤。他浑噩度日,不问天下之事,不知今夕何夕。   “清酒盈樽兮,风尘淡忘。河山破碎兮,此身何往......悲哉戚哉,吾谁与归......吾谁与归......”   孑然一身,没有人陪他。以前老是粘着他的若离也去找卫忠的尸身去了,一去不还。   他这样的人,还奢求什么呢?只能拖着残骸,浑噩度日了罢。   一人一剑,背上的包袱只有巴掌大,恁谁也认不出这是新郑城意气风发的张小公子。   某一日,他喝醉了酒,嗅着泥土的苦味,睡倒在乡间小路。醒时却发现置身于一处茅屋,茫然若失。   “你醒了啊。”一妇人推门而入,笑着看他。而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递来一杯热茶,“你好歹是贵族家的公子,怎在山路上就睡了?那条路晚上常有大虫出没,幸好我夫君路过救了你,否则,真就危险了。”   为何要救他......   他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但人家好心又费力,这般的恩情,还是要感谢一番的。   于是将茶盏放上矮桌,朝妇人一拜,“多谢夫人出手相救。”   “莫要行此大礼!”妇人将他扶起,贤良亲切,“你与我夫君是旧识,救你是应该的。”   张良一愣,“旧识?”   韩国灭亡之后,他再没有朋友,或死或散。连从小一同长大的若离,也跑去卫忠战死的城池,说要寻回那人,却至今未归。   他正疑惑着,一个伟岸的身影便跨门而入。   张良盯着那人,以及他臂弯里的孩童,错愕道:“厌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处于低谷时期的可怜良…… 第77章 博浪沙(一)   张良盯着那人,以及他臂弯里的孩童,错愕道:“厌师兄?”   西门厌已摘下面具,他脸上的刺字隶属韩国,韩国灭亡之后,他也不再是逃犯。   只不过,脾性还是冷冰冰的,不多说一个字,“醒了就吃东西。”   说着把孩童放到席上。   那孩子已然五六岁,大眼睛滴溜溜的十分可爱。张良从前只知道他娶了妻子,没想到几年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   “厌师兄别来无恙。”唇边扬起久违的弧度,对妇人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大嫂了,张良见过大嫂。”   妇人拨了拨鬓角的碎发,道:“莫要这么见外,叫我阿襄便可。”   张良素来重礼数,就算是关系亲近的红莲他都要唤“殿下”或者“公主”,叫西门厌的夫人阿襄,他是万万唤不出口的,正疑惑着怎么婉拒,便听西门厌道了一声。   “随便叫什么,不过是个名头。”   张良这才松了一口气,点头应诺。   孩子见着张良十分欣喜,不停朝他爬过去,嘴里脆生生地喊着:“叔叔,叔叔,我要小叔叔!”   他倒机灵,没有人教他,也知道唤张良“小叔叔”。   “这孩子很可爱,叫什么名字?”   妇人笑道:“他大名西门智,乳名小馒头。”   张良蹲下,指尖轻轻摩擦他的小脸颊,笑道:“‘智’者,聪慧多谋也,这名字好,日后长大了,定是韩国——”   话说到一半,又想起韩国已亡,生生顿住,改口道:“定是世间难得的奇才。”   好不容易堆出来的笑荡然无存。   小馒头万分欣喜地凑近他,却捏着鼻子跑开,“酒,小叔叔喝酒,坏坏!”   张良脸上多了几分赧色,身子往后缩了几分。   妇人一见孩子闯了祸,佯怒地说了他几句。小馒头以为要挨打,抱着脑袋就往外跑,妇人怕他摔着,连忙追了出去。   屋中,唯剩两人。   张良难堪着起身,朝西门厌微微拱手,道:“多谢师兄相救,良无以为报。”   他现在一无所有,是没有能够报答的东西了。   西门厌横了他一眼,不悦道:“你我何时要这样生疏?”   张良赧然地收了手,脚尖朝着门口的方向,不知说什么,只想赶紧离开。   西门厌起身跨出门外,扔下一句,“马上吃饭,莫要走了。”   张良无声一怔,缩回脚尖。   “......好。”   饭桌上,都是妇人在张罗,这个菜叫什么,拿什么炒的,街头哪个小摊上有卖。张良吃力地应着,那些菜放入嘴中,味同嚼蜡——没有酒,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说起来,子房也是二十出头了罢?可有家室吗?”   张良怔了怔,“没有。”   “唉。”妇人叹息,“你人才好,又有本事,该能娶一门好亲事的。亦或是......已经有了钟意之人?”   张良眸中凄凉,心里某个地方被戳中,道:“我钟意之人,许久前就不在人世了。”   妇人唏嘘,连忙自责道:“说错话了说错话了,净扯些有的没的来讲,子房莫要介怀!”   张良摇了摇头,“没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从前说这些他还会感伤,现在,心痛得已经麻木了。就算千疮百孔,也察觉不到痛楚。   妇人瞧着他颓然的样子,心里一阵泛疼,拿眼看了看西门厌,才又道:“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往事如烟,人生在世还是要往前看。”   张良怔怔看着冒着热气的肉汤,道:“我与他相遇相知,就算访便天下,也再无一人似他。向前看也好,往后看也罢,古往今来,他只有一个。”   这话虽不直白,却也十分清楚了。   对面的西门厌听到这话,脸色一沉。   妇人将西门厌的神色尽收眼底,讪讪一笑,“吃饭罢,吃饭,不说其他的。”   当晚,张良没有留宿,简单与一家人告别,背着他那只巴掌大的包袱,蹒跚地又上了路。   他无处可去,便四处游荡,只拿着韩非生前最爱的那只酒壶,以酒为伴。   ......韩兄,除却你我,其他人都活得这样好。   待人影消失在远处,西门厌仍站在门口眺望,一动不动。   妇人走过去,轻声道:“他终是忘不了韩非,你还不死心么,表哥?”   西门厌不耐烦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妇人两手垂在身前,又道:“我只是惋惜,因为命运,你们错过太多。”   妇人名为西门襄,当年西门家族惨遭灭门,她侥幸藏在床底活了下来,只是西门厌一直不知。待到他刺杀翡翠虎逃命途中,表兄妹才误打误撞相见。   那时,西门襄身怀六甲,丈夫却在一次出船时失足摔进洪流,尸骨无存。   那个年代,一个怀了身孕却没有丈夫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并非是没有经济来源,光是市井流言便能将母子二人吞噬。   西门厌于心不忍,便照料于她,对外说是夫妻。   只有一个条件——生下来的孩子,必须姓“西门”。   “从前你怕拖累他,骗他,阿襄能理解。但现在你已是自由之身,却还只是待在身后保护,不出声也不现身,这又是何苦?表哥,我们母子亏欠你太多,阿襄委实不忍你们再这样下去。”   西门厌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道:“我的事,我自有主张。”   西门襄见他不听劝,也不再说下去,叹了又叹,回房哄小馒头睡觉。   夜空划过一颗流星,转瞬即逝。   ......................   张良并非一直冷静,也并非一直理智。   他在摇摇晃晃离开之后,趁着冲动劲还在,做了一个决定,这让他在史书留下了非凡的一页——博浪沙刺秦。   他想着,既然韩国灭亡之后,众人都好过从前,那么,他便要让最不该逍遥的那个人,付出代价。   他凭着在韩国旧部的一些影响,募到一位大力之士,能将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用得游刃有余,两百步开外投掷,分毫不偏。   此次行刺,稍有不慎便人头落地,故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同前去的,只有力士和张良,二人潜伏在嬴政必经的博浪沙,伺机出动。   沉寂了许久的张良终于燃了一丝斗志,他筹谋规划,孤注一掷,把所有的期望都押在这次的行刺上。   博浪沙虽无很多灌木杂草,但风起之时,黄沙漫天,白昼如夜,对面不可辨物,适合隐蔽。   白日高悬。不多时,嬴政的车队款款行来,前呼后拥。只是护队首领狡猾,为防刺杀,设了两辆一模一样的车辇,一前一后,难辨虚实。   力士询问对策,张良想了想,道:“头车行在前面,定然更加危险,依照嬴政谨慎的个性,应该坐在第二辆车。”   力士点头,欲起身运锥。   张良想了想,攥紧手中的轩辕剑,又叮嘱道:“壮士,为保万全,你投锥掷次车,我拔剑刺头车,若我们估算错误,嬴政不在次车。届时你尽管逃命,我与他殊死一搏。”   力士起身,遂片刻不待,顺着风势,运气投锥。   风卷黄沙,漫漫蔽天。那力士赤着手臂,胳膊上的肌肉陡然爆发,上头的青筋清晰可见。铁锥轮在半空呼呼作响,嗖的一声,锥柄脱手,飞向次车。   张良撕下衣角蒙面,足下一点,拔剑冲去。   只听“咵啦”一声巨响,次车碎成粉末。随行侍从望着这从天而降的巨大铁锥,慌乱失措。   “有刺客!”   “护驾——”   车队生变,人仰马翻。所有士兵皆往头车奔去,长矛对外,守护身后车辇——嬴政坐在第一辆车。   这是最坏的结果。   张良见头刺失败,怒气更甚,亮剑冲往那一干侍卫。   闪身避过长矛,利剑一横,割破三人喉咙。   飞身跃上车顶,在制衡士兵的间隙“哗啦”劈下一个角落,迎面的一排长矛从腰部刺来,他沉腰一仰,单手撑地旋身,剑刃对着对方腿部一划,几名士兵失去大腿,应声倒下。   他回身再劈下一角车顶,此时,嬴政早已按捺不住,足下一跃,破顶而出。   “朕倒要看看,你一人胆敢来行刺,究竟有何本事。”   彼时,嬴政已经一统天下。在秦国征战六国之间,出征的虽都是王翦蒙恬等大将,但嬴政本身的武力也远超等闲,这也是他多次遇刺却还能生还的原因。   千古一帝,自然是有胆魄的。   他面容不惊,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张良,问:“你是哪国人,为谁复仇?”   张良瞧着对方手中的轩辕剑,这本应在韩非手中的剑,却在他入狱之后,到了嬴政手上。   于是冷冷一哼,“我为自己复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厌师兄也是一直被误会的人,寡言少语的代价,就是与某人擦肩而过。 第78章 博浪沙(二)   于是冷冷一哼,“我为自己复仇。”   语罢,清瘦的身形一闪,提剑刺去。   噔——   利器交叉相撞,剑刃与剑刃之间密不透风,擦出零星火花。   眼见二人力道僵持不下,周围士兵的长矛接踵而上,朝张良腰间脚下刺去。张良瞥见矛光,收剑腾空一跃,落脚时刚好点到一士兵头顶,再看准嬴政的方向,起势运剑。   那套“碧血丹心”,仓灵子在苍山传授给他,十几年来却没有使用的剑法,终于重见天日。   当时他天真,老揪着善恶的问题去问仓灵子,搞得只会耍剑的老师父一头两大。   后来他明白,世间哪有什么善恶?能够一只较量下去,且黑白分明的,只有胜负。   从韩非死后,他一败再败,虽没做亏心之事,却活得苟且不堪。士可杀,不可辱。   索性,便学一回他的韩兄罢。   宁可身死,不屈暴秦。   左右就这一条命,他也不打算逃。   风势渐大,卷起地上泥沙,视野蓦然泛黄。   碧血丹心的威力不减当年,围在嬴政周围的士兵还没看清张良的招式,便一片接着一片倒地。   “护驾——”   张良不遗余力地强攻,禁卫军逐渐慌乱,所幸后方的部队轰轰烈烈跑来,才又稳住局面。   但寡不敌众,虎不敌狼。   这套剑法极其耗费内力,应对百人还好,但二百三百都如洪水涌来,便有些吃力了。   起初张良还能占上风,只是时间一长,体力匮乏,应对扑面而来的长矛,也逐渐落了下风。   嬴政站在几排士兵后方,沉眉下令:“活捉。”   张良此时咬牙撑着,两眼充满血丝,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嬴政,也没管身后拉弓满月的弓箭手。只要杀了此人,他死也无畏。   笃!   离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只差一步之时,他膝盖上横了一支□□,攻势由此一顿。嬴政见到契机,眼眸一虚,持剑的手臂施力。   哧————   刺向他胸腔上三寸,这里的穴位不至让人毙命,却打破内功运输通路,再运不了大招。   张良喉间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就要破喉而出,强忍着咽下去,右臂又中了一箭,已经抬不起来,他把剑从右手换至左手,再要提剑刺向嬴政。   即便到现在还要坚持么?   君王处变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抽剑,往前一步,一掌击中他的胸膛。   清瘦的身影从车顶翻滚而下,咣当撞断了车轼,又摔至地面。   宝剑脱手而出,东风骤起,眼看要将沙尘里的身子湮没。鲜血成汩流淌,染红了青色衣衫。他挣扎着动了动,撑地起身,在十几只长矛面前颤巍着挺直脊背。   “嬴政,即便今日我死,也有千千万万后继之人取你首级。你高卧龙榻如何?名冠天下又如何?自你杀害智者贤士开始,早与诸子百家为敌。你迟早会身首异处,秦国迟早会亡!”   “死”这个字,在嬴政耳中是忌讳,他正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这句“身首异处”,无疑将他激怒。   之前想着生擒张良,查出幕后真凶,现也失去耐性,不打算留下活口。   于是剑眉一竖,怒道:“杀了。”   张良终于周身一松,没有半分惧怕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后才笑道:“......多谢。”   那副铮铮的傲骨,那偏执地扎入死胡同的韩国相国后裔,就这样负着手臂,高昂头颅,立在泱泱几百兵马之前,站得笔直。   “呼————”   风沙骤起,掀起一袭黄色的地帘。所有人下意识拧头闭眼,避免飞掠的沙尘侵入眼球。   然则,再睁眼时。   那胆魄惊人的刺客,以及插在地上的轩辕剑,已然不见踪影。   嬴政眼中划过怒意——挥手唤来护卫首领,派人追查。   “居然......会有人为了韩非复仇?”   嬴政回想起张良手中的轩辕剑,沉吟道。   他以为,韩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在意韩非。   ................................   低谷深处的人是没有求生意识的。   韩非死后,乃至韩国灭亡后,张良都还活着,虽然无甚作为,苟且偷安,他也活着。   直至刺杀失败,他才真正被击垮了,片甲不留。就像一只刺猬,保护它的芒刺一根一根被拔掉,剩下的只有满目疮痍的伤口,鲜血淋淋。   奔腾的马蹄声在耳廓萦绕了两天,终于安静停下。张良一直睁着眼睛,那双向来明亮的眸子,如融了星辰一般的眸子,已黯然失色。   他半睁眼皮,目光呆滞,望着床边木凳上那一只躺在斜晖里的酒壶。颤巍巍抬起手去够,却还差几寸,不论如何用力伸手,还是够不着。   修长的手指缠了绷带,比平日粗了些许,这是他身体唯一存活的部分。其他地方都从心脏蔓延而出,凋亡零落。   西门厌推门便看到这副景象,重伤奄奄一息之人,居然还拼了命去触碰凳子上的酒壶。不由心中发怒,冲上前去,狠狠扇他一耳光。   啪!   尖锐的声音刺穿屋内的宁静空气,张良被打得懵了,一下子失神,片刻后缓过来,只字不语,又偏执着抬手去够。   “再这样下去,看是你先死还是嬴政先死!”   西门厌直接将酒壶一扔,砸上远处的墙壁。   砰!   壶盖被砸开,琼酿汩汩流出。   “这就是你的本事?”西门厌揪起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不过死了一个韩非,你就成了活死人?”   张良被他禁锢着不能动弹,拧着脖子盯着那流尽的酒水,眼中划过一滴眼泪。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流露出情绪。   西门厌高悬的心脏终于缓了缓,还有情绪,哪怕是负面的,也起码证明还活着。   张良突然发力,疯一样挣扎,想去捡那酒壶。   酒壶是韩兄的啊,地上那么冰,那么冷,怎么能让它躺那里?   西门厌自然不让他去,逼迫他开口,逼迫这个几乎是个死人的人说话。   “呜!”   他发出像幼猫一样的叫声,可怜至极。   西门厌不放。   “呜————”   声音比之前高了一些,也更加悲凉。   西门厌仍旧不松手,垂眼看他,沉着嗓子道:“说,你要干什么,不然我就一直锁着你。”   香浓的液体顺着地板的缝隙渗入,一壶满满当当的酒水瞬间流得精光,只在木板上留下深沉的印迹。酒壶孤零零躺在地上,壶身的裂痕扎进张良心脏。   “呜——”   “说!”   “啊,啊!”沉默许久的张良终于开了口,“酒壶,我要酒壶......”   得了这一句乞求,西门厌才终于放手。张良跌跌撞撞跑过去,从地上捡起来,谨小慎微地捧入怀中。脸颊贪婪地贴上地板的那一处水渍,仿佛是情人的脸庞。   这一连串猛烈的动作之后,伤口已经裂开,红血渗出厚厚的绷带,晕染一片衣衫。   西门厌见此情景,对方才的鲁莽颇为恼怒,走过去,轻轻揽他入怀,沉吟道:   “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要如何,张良的眼中才不会只剩绝望,要如何,那曾经鲜活的翩翩公子才能再活过来。   西门厌苦恼思索了好一阵子,终于灵光一闪,驾车去往桑海。   桑海住着一位名扬天下的贤士——荀况。   韩非的老师。   ..............................   西门厌购置了一辆破烂的马车,不至于招人眼球。驾车临近荀况住处之时,恰逢李斯在门前拜访,浩浩荡荡一群人,架势十足。   门童遥遥看见马车,便让他们停下,示意相国大人在前,让西门厌将车驾到一旁,稍后再登门,询问是否有拜帖。   李斯与韩非一样,都是荀况的学生。当年荀夫子名满天下,拜师的门槛被踏平了无数回,却只收了这两个学生。   韩非英年早逝,惹人惋惜。好在李斯一步高升,做了秦国的丞相,让荀况脸上颇增光彩。   且李斯即便心狠手辣,却也一直铭记师恩。即便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丞相,还是前来拜访恩师,亲自扣门。   看上去,是一位才德双馨的大家。   青竹做的门吱哑打开,陈旧却不失雅致。   门童从门内走出,朝李斯一拜,众人本以为会客套两句,再恭敬迎入门内。   却不想,那门童道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夫子说,他只有一个弟子,名为韩非,已经不在人世。”   轰——   门童的话一出,平地似乎劈了一道惊雷。   饶是一直端着木头脸的西门厌,也着实一惊。   客套话终归是客套,官面子终归是面子。   这些虚张声势的招式,古稀之年的荀况向来不屑。   事实证明,韩非是怎么受的迫害,怎么在秦国地位陡然变更,他都了然于心。   但李斯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一旁的侍卫火气上头,大骂荀况胆大包天,不识好歹。被李斯大度地制止,朝紧闭的竹门拱手一拜,挥袖离去。   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马蹄阵阵,将地上的尘土扬了三尺高。这等阵仗,外人看了只道是丞相巡防,不知是弟子回门。   待部队走远,西门厌才将车驾到正门口,欲唤张良下车。还未转身,车内之人已掀开车帘出来。   瘦得不成人样的张良径直走到那竹门之前,屈膝跪下,额头贴地,“先韩张良,求见荀夫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要出来一个人物,猜猜是谁呢(不是荀况哦) 第79章 重生   瘦得不成人样的张良径直走到那竹门之前,屈膝跪下,额头贴地,“先韩张良,求见荀夫子。”   西门厌怔怔望着他背影,胸口千言万语一时郁积。   张良此前是不怎么开口的,一天顶多说两句,还是在心情好的时候。   那时,西门厌在博浪沙也受了伤,一个人坐着给手臂缠绷带,床上的张良却凑过来瞧他,呆这眼睛呆着脸,定定地看他流血的伤口,分明是关心,却还是一言不发。后来发现西门厌在看他,便慌忙转身藏进被褥。   心结大了就会堵在心口,将人封锁,除非有人拿钥匙,否则硬砸是砸不开的。   “张良求见荀夫子。”   荀况是一个脾气怪异之人,在韩非和李斯之间,寻常人都是欣赏后者。偏偏他目光迥异,对李斯闭门不见,反而一直想着他那已逝的弟子,这恰与张良相似。   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记得韩非......   竹苑不好进,荀况不好见。张良为了求见,一连忍着三日没有饮酒,每日早晚叩门,皆只有闭门羹。   门童说:“夫子喜欢清静,不想见陌人。”   张良便等。待到第四日,终于灵光一闪,飞书寄回慕良山,让马夫放出踏雪——韩非曾告诉他,踏雪是荀况分别时送他的礼物。   一月后再叩响竹门,踏雪对着门内长鸣了一声,张良终于见到荀况。   荀况感慨:“昔日走时,一人一马。如今人归黄土,只有良驹归来。”   古稀之年的人,脾气却暴戾又敏感,想着他得意了半辈子的弟子英年早逝,便更黯然神伤。对着雪白的鬃毛端详了好一会儿,让出路来,让张良进门。   于是,张良便住进这所竹苑。   修身养性的道理总是一大堆,真要参悟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荀况没找张良谈话,他也识趣地不去打搅。左右他们的共同话题只有一个韩非,这说起来两个人都不好受,索性谁也不提。   西门厌见他虽然仍旧说话少,却较从前有了点生气,能自理生活,便也放下心来,每日除了提醒他早睡,其他一句话也没有。   只是竹苑乃是清雅之地,加上荀况个人的意思,苑中不能饮酒。这让酗酒成性的张良抓心挠肝,体内仿佛有猛虎攒动,十分难受。于是他便转移注意力,每日跑去数树桩上的年轮。   后苑里有一个树桩,据说是一株千年老树,去年才砍的。原因不详,但桩面委实不小,摆两个棋盘绰绰有余。   那日,张良正全神贯蹲着注数年轮,心里默默念着数字,头上的阳光被一个人影挡住。他起初以为是西门厌,便没抬头,谁知后来那人竟开了口:   “敢问,阁下可是张良,张子房?”   张良愣了愣,抬头。那人背着阳光,身形周边晕了一圈光晕,面容不甚清晰。但从那柔和的声音来看,合该是个温柔之人。   张良徐徐起身,道:“正是。”他许久不与人说话,陡然交谈有些迟钝,呆滞了片刻,他才又道,“敢问阁下尊名?”   那人轻轻一笑,“颜路。”顿了顿,又道,“噢,在下是儒家弟子,今日来拜访荀师叔。”   张良淡淡颔首,能与陌人问好,已经是他天大的进步,于是也不继续客套,沉默着等颜路离开。   谁知这人的下一句话,竟让他生生一怔。   “你这条发带,与韩非兄的很相似。”   张良震愕,嘴唇抖了抖,“你,认识他?”   自从韩非走后,他便摘了之前佩戴的玉簪,换上那条紫蓝色的发带。   “认识。”颜路悠悠然坐下,“我还认识你,他经常提及你。”   张良也不继续数年轮了,谨慎坐在他身旁,“他都说些什么?”   “嗯......”颜路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话,就是经常看到一个东西会掏钱买下来,我问他给谁,他说给故人。后来有一回喝多了,我才知这故人是你。”   “是么......”张良眸光柔和,“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想到别人,却从不想自己。”   颜路好整以暇道:“只有你。让韩非兄如此上心的从没有别人,只有你。”   张良指尖动了动,没有说话。   颜路又道:“你们的关系我隐约能猜到。所以我能理解,你这样颓然并不只是亡国。”   张良的心久违地痛了痛,恨恨道:“有的活人生如傀儡,有的死人却命不该绝。”   颜路豁然道:“这话不错。不过......怎样的程度才算傀儡,怎样的意义才足够无憾?”   他的眼神清淡,似澄明的湖水。   “庄子前辈的《逍遥游》里提到椿木,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常人之百年,在其面前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故而,苍生百态,人人皆有遗憾。然则比这正重要的是,有遗憾之人不见得有成就,有成就之人,必有遗憾。”   张良琢磨着思索,“有成就之人......必有遗憾?”   颜路颔首,继而道:“不错。在下认为,韩非兄的存在,让后人更加记得五蠹,更加记得韩国,这便是他的伟业,也是他不寻常的意义。子房,你还惋惜什么呢?”   这番话将张良狠狠一敲,怔了许久许久。他总认为天妒英才,韩非不该命绝于此。但颜路这样说着,他留下五蠹和思想,流传百世,遗憾似乎没那么锥心刺骨了。   “他的意义......”   “生死并不是一口气的事。若有人去了地下,一直被活着的人铭记,那么,他其实只算出去云游,算不得正的‘死’。”   颜路说着话,拍了拍张良的肩膀,又道,“人生总有几个高峰深谷,有的人摔了,有的人爬起来。有的人停滞,有的人继续往前。如何设障是老天的事,如何走,是你的事。”   张良怔怔望着地面,问道:“你也有过深谷么?”   “我......是赵国人。”颜路的神情飘到远处,回忆道,“当年,秦国与赵国会战长平,赵国大败,这一仗轰动天下,想必你也听说过。”   张良颔首,“最后,秦昭王下令,坑杀四十万俘虏。”   颜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其实没有四十万那样多,秦昭王把十六岁以下的人放了,真正坑杀的,约莫只有三十六七万。”   张良察觉到他眼中划过的忧伤,猜测道:“你......”   颜路点头,“我就在被放的行列中。”顿了顿,又道,“你可知,皇宫现在地位最高的权宦赵高么?他也是赵国人,当年我们一同幸存,他自宫之后,潜伏到嬴政身边,为的就是复仇。”   张良一半讶异,一半疑惑,“你与我说这些,不怕我去通风报信?”   颜路笑道:“比起还没动手的赵高,已经动手的你,似乎更加危险。”   这句话,已经说的很明显了。   张良倒吸一口凉气,“你如何知道!”   他在博浪沙一战谨慎万分,没有走漏过任何消息。   颜路坦然道:“当日救你的人,手里拿的剑是沉戈,而你手中的剑是轩辕,就我的小道消息来看,同时符合这二者的,只有你一个。”然后端详着张良如来临大抵的神情,缓声道,“你不必担心,很显然嬴政的消息路子与我不同,不然你不会安然在此。”   张良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赧然道:“阁下的消息委实灵通。”   颜路笑了笑,徐徐道:“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你的夸赞。谁都受过伤,有过仇。嬴政灭六国,一统天下,是千万人的仇人。但就这一点来看,天下归元,战乱消减,他有功而无过。但他的过在何处?张子房,你沉默了这么些年,可还了解世事么?”   张良羞赧垂首,道:“良惭愧,只知民不聊生。”   “我原以为你只会说一句‘他让我家破人亡,罪大恶极’。看来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遭,你心中还是装着民生的。”   颜路颇为赞许地看他一眼,又道,“不错。秦法暴戾,苛政猛于虎,严法恶于兽,致使民生怨道。嬴政并不能让百姓安居,这是他身为君王,最大的罪过。”   张良愣了愣,不知怎么脑中就划过韩非临终前与他说的话——子房,你要铭记,无论做什么,定要先为民,再为君。   “先为民,再为君......”他不自知地呢喃这一句。   颜路点头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我想着,若是嬴政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先为民,后为自己,我也可放下亡国仇恨,拥护他这皇帝。”   这话在张良心中穿荡了好几遍,眼眸动了动,道:“良惭愧,心胸狭隘了。”   他杀嬴政,全是为了私心。韩非,张开地,卫忠,以及他夭折之后无地可葬的侄子,无一不让他的怨愤抬到极点。   颜路不以为然,“你只是尚未走出阴影,心中有些执念罢了。子房,你尚年轻,莫要心急。十年磨一剑,自有你出鞘的时候。”   那日,天气爽朗,阳光如温柔的蚕丝投下。二人谈说了许久,直至夕阳西下,橙红的斜光溢了满园。   张良封锁已久的心终于打开,心口一松,靠在颜路肩上睡着了。   暗处的西门厌一直看着,也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师叔,你特意找我过来,有何要事么?”颜路在荀况对面坐下,拱手问道。   荀况捋了捋灰白胡须,道:“明知故问。”   颜路无辜耸肩,“唉,我以为除了张良,师叔起码还有另一事找我,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荀况继续捋胡须,道:“嗯。”   颜路鬓角冒了一滴冷汗——这个“嗯”,要让他如何接话?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反正荀况惜字如金,没有多的话,颜路也不再厚脸皮赖着,道了几句告别之语,恭敬地退出房门。   一面走一面望着竹林感慨:“后生可畏啊......”   那日之后,张良又变回了从前的张良。确切说也有些不同,往常眉宇间的青涩荡然无存,多了一股沉稳。   以前他笑得淡雅,不谙世事,现在那股雅性虽然还在,却不再单纯。   小狐狸褪尽脆弱,终于长成了老狐狸。前者有前者的好,后者有后者的妙。小狐狸有天真的那份纯然,老狐狸有谋略的那份娴熟。   命运让他遍体鳞伤,又在伤口上重生出新的灵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件事弄得我很不开心,不开心的后果就是疯狂码字,已经把这篇文码完了,那就干脆日更!   左右只剩下几章,拖拖拉拉总是不好,所以————   日更! 第80章 立汉(一)   颜路的一番话让张良大彻大悟。对于此,荀子倍觉宽慰,给了他一支竹签,上头附了一个地名。   那是黄石公的住处。   “韩非生前给我寄了一次信,说若你某日来竹苑,便把这个给你。”   张良接过之后,即刻便去了。   走之前,他看着已经默默在身后跟随了好几月的西门厌,道:“厌师兄,子房现在醒了,你也不用再费心。你有家室,不可长日在外,回去陪陪妻儿罢。”   西门厌垂首半晌,道:“他们走了。”   张良愣了愣,问去了何处。西门厌才又坦白,西门襄并不是他的妻子,这些年,其实都一直在骗他瞒他。一段说书人能讲三天三夜的故事,他三两句就结束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沉默了这么些年的男人,终于拿了勇气倾诉。   张良的惊愕转瞬即逝,知道了他的意思,浅浅一笑,抬手顺了顺踏雪的鬃毛,淡然道:“厌师兄,这话莫要再说,我心里装不下。”   少年不再是少年,心里装的分量也重了许多,不再是轻飘飘的一个人,而是一个国度。   语罢,飞马扬袍,忙蹄快鞭,朝下邳赶去。   西门厌望着那背影,心中难受备至。还是没忍住离开,就像往常那样跟上去,不被发现。   荀况跟张良作别时,话不超过五句,却也助他走出深渊。张良一人一马去得飞快,由此,历史上有了那段张良拾履的佳话。他也因而得了一卷受益一生的书——《太公兵法》。   他潜心钻研,加上跟韩非生前写的那一卷相结合,获益匪浅。   春秋交替了两个轮回,嬴政建立的大秦帝国根基开始动摇,民怨四起。张良嗅到出鞘的时机,便也不再犹疑,简简收拾了行囊。   临行前,他去了慕良山头。   “韩兄,我今日折了一枝梨花,开得不错,特来给你瞧瞧。”   他望着一方墓冢,目光柔和。   韩非的墓葬在他们昔日栖身的茅屋旁,那里刚能瞧见山头的一片梨树。那是张良当年种的,现已枝繁叶茂。   “你当日与我说的话,我竟想了这么久才明白。你心系江山的梦没能达成,子房与你约定,接着你去达成。”   “所以,我要下山了。以后不能每日陪你,不过有这枝梨花相伴,你应该不会孤独。”   他去得决绝,发间紫蓝色的头带在空中划过一丝飘逸的痕迹,潇洒不羁。   那时,他正赶上轰动天下的焚书坑儒。   咸阳城的上方被火光映了半边天,犯事的儒生通通上了枷锁,被赶上万人坑。乌泱泱一群人站上去,哀嚎声一片。   嬴政有令,谈《诗》《书》者处死,崇古非今者灭族。   犯事者数百,其中便有荀况和颜路。在李斯的示意下,荀况可保万全,但老头子心气高,声称看倦了世事。一个人孤傲地坐在桌案边看书,便再也没起身。小厮去叫他吃饭的时候,尸体已经僵硬。   张良赶去时,颜路也正迈上坑沿,他在儒家德高望重,此前受了嬴政许多青睐,故而没有枷锁。   嬴政的意思,是将他禁足在一处屋舍,终身不得跨出房门,不得写书吟诵,便放他一命。   他却十分释然,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该以这种方式赴死了。”   黑烟漫漫,人们的身影在烈焰后方变得扭曲,竹简在熊火中化成灰烬,积累了几百年的文化结晶,一夕之间泯灭。   此举之后,又加上劳役繁重,嬴政彻底失去民心,四处动荡不定,加上北方匈奴犯境,求仙之路无果,嬴政劳郁成疾,在某次东游路上归天。   往后,秦二世胡亥继位,宦官赵高当权,秦国的噩梦正式拉开帷幕。   没多久,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各路英豪揭竿而起,组建一支伐秦大军。张良听到风声,自荐而往。   然则,他却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韩成。   他以为韩成已经与韩王安一同被处死了。   张良始终对韩国抱有一颗忠诚之心,故而即便有各路英杰,兵马多于韩成,他也不由分说去辅佐他。   “子房,见到你,总让我有一种错觉,以为韩国还没有灭亡。”   彼时伐秦大军刚刚组建,诸侯各领兵马,战事十分吃紧,秦军英勇善战。但是在张良的谋略之下,韩成一开头便打了胜仗。   张良从兵书中抬头,“此话怎讲?”   “当年在新郑,你和老九也是这样,即便身在劣处也能扭转局势。”   这话让人的记忆冷不丁飘到远处,那个盛满了他美好芳华的新郑,那个见证了他少年无暇的韩兄,都埋藏在内心深处。   谁没个意气风发的时候呢?   年少的时候挥斥方遒,壮志满腹,年岁大了,便要想着该如何脚踏实地去实现。   “主公当年也是新郑的风云人物。”   自从辅佐韩成,他不叫他“殿下”,叫“主公”。   韩成对比往昔今日,眼神哀伤,道:“千乘去了......当年新郑沦陷,千乘替我挡了一箭,便去了。”   张良愣了愣,劝他节哀。   “他走前看了我一眼,见我没事,才安心闭了眼睛。这孩子,总是这样缺心眼,只想着我。有一回他说这辈子不娶妻,只跟着我便够了。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便再也没提。他一直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记着,然则,我却对他的话十分模糊。到现在,印象最深的只有这一句。”   千乘是韩成的义子,年龄相差九岁,却隔了一个辈分。他是为了报恩跟着韩成的,直到咽气的那一刻,他才将毕生的牵挂与感情,都化作最后的那一眼,传递与韩成。   “死者已矣,主公莫要太过哀伤。”   张良蓦然觉着他与韩成有些相似。   韩成眼中划过怨恨,道:“所以,秦国不亡,我死不瞑目。”   张良见他委实落寞,像极了他初到桑海没有解开心结的时候,便拱手宽慰,道:“良定竭尽全力,辅佐主公。”   韩成抬了抬眼皮,道:“你跟着我,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张良一凛,“为何?”   韩成毕竟是在韩宫翻云覆雨的人物,该看清的局势还是看得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谋圣难排无兵之阵。子房,这几仗我们虽胜了,但都是险胜。秦军的人马真要多起来,我们哪里有胜算?我现在手里的兵不过八千,而项羽刘邦一流皆有四五万在手。真要与暴秦对抗,我们这几千人兵马不过是螳臂当车,真正靠的,定然还是他们。”   “说到底,主公还是不信任良。”   韩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手帕上立马染了血,“我是不相信自己......子房,我身患重病,活不长了。”   张良狠狠一惊,韩成之前一字不提,连贴身伺候的小厮都没发现。   “子房,你先别说,听我说。”   韩成喘匀了气息,倚着桌案坐直,眼神在灯光中显得阴郁,“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辅佐我断然是埋没了你。若真这样下去,即便熬到我死也看不到暴秦灭亡的那日。那时我去了地下,你怎么办?若我兵少,军队自然被人吞并,若我兵广,自然惹人眼红。不论如何,你身为军师都成为众矢之的。故而最快的办法,是寻一个赏识你又有才干之人。”   张良愣了愣,问:“主公的意思是?”   “众路英豪里我看了,项羽虽英勇,却城府不深,容易冲动。此人在马背上可以打出一片天下,却难以镇守。相较之下,唯有刘邦才有帝王该有的心机,且与项羽截然而反,我的意思,你明白。更重要的是,他尤其赏识你。”   “你说的是沛公刘邦?”张良此前略有耳闻,却不十分了解。   韩成点头,“他拿五千人马,跟我要你。”顿了顿,又道,“我已经答应了。”   现在正打仗,伐秦大军里,虽有泱泱几十万,但分到各个诸侯头上并没有多少,故而五千人马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韩成现在所想,是尽快看到秦国灭亡,就算不是他亲手推翻也无所谓。只要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天,他便满足。   张良其实有些生气,他本想好好辅佐韩成,到时候推翻暴秦光复韩国,本是一雪前耻的壮举。   “若是我不走呢?”   韩成阴郁的脸在跳动的烛火里闪烁不明,声音低沉,“那就明日给我收尸。”   张良拿着那卷兵书呆滞了片刻,定定看着生无可念的人,问:“你现在是想去地下找千承,还是推翻暴秦?”   韩成整个人陷在阴影里,动了动,道:“先推暴秦,再去地下寻他。”   “你不想复国?”   “韩氏......已经没有后人了......”   灯芯燃尽了,本就微弱的火焰陡然熄灭,帐中一潭漆黑。   两人对面而坐,相对无言。   张良在一团没有黑彻底的光景里,盯着韩成模糊的轮廓,不知如何劝说。他蓦然觉着,当日一番话把他说出深渊的颜路何其伟大。谦谦君子,力量收于体内,不张不扬。   其实韩成现在这么颓然,落寞和不甘的源头,都是遗憾。遗憾生前没有珍惜,遗憾在美好年华只能错过。   张良不再说什么,徐徐起身,留下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掀开帆布制的帐门。   深夜的寒风中,刘邦正在门外等候。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去了趟贴吧,这两天涨的收藏比较多,也多了一点关注度,心情变得没辣么糟了 第81章 立汉(二)   刘邦的眼睛毒,看人准。他认准的良将谋士,即便赴汤蹈火也要收入麾下。   他一个人等在军帐外头,护卫侍从都没带,冻得直搓手。待后半夜终于见到张良出来,才知道事情成了,慌忙上前去迎,“张先生,我可算等到你了!”   初次见面,张良下意识疏远,拱手道:“在下不过一介布衣,沛公折煞了。”   从前他还有个相国后裔的名头,现在一身轻飘飘,独来独往,倒也落得自由。   刘邦对他慕名已久,现在终于见到本尊,自然一千一万个顾惜。待将他的顾惜都感慨着说完,刘邦定定望着张良,郑重其事道:   “张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我有能力福及百姓,却不光复韩国,你愿辅佐我么?”   耳边隐约回响起韩非那句话:先为民,再为君。   于是弯腰拱手,真挚道:“让百姓安居,是在下毕生所求。前提是,沛公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刘邦大大松了一口气,腾的跪下,“多谢先生!”   因为他这一跪,张良应了,之前生疏的担忧也荡然无存。往后殚精竭虑,处处为其考量,全心全意辅佐这位主公。   只是他还有些奇怪,他辅佐韩成以来并没有打什么大仗,也没有做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妙举,刘邦为何如此精确地寻到他,还用重兵与韩成交换?   直到他置身到汉营,刘邦亲力亲为,帮他安排护卫。   “子房,此人名为西门厌,武功高强。今后贴身保护你,我也放心。”   西门厌从帐帘后现身,垂手握剑,仍是没有表情的模样,只比往前更加沉稳。   刘邦不知两人相识,仍然热情澎湃地介绍,“这位就是我经常提到的张良先生,他对我尤其重要,你定事事谨慎,护他周全。”   在刘邦麾下,西门厌的武功当数第一。刘邦没有留给自己,原因有二:   一者,他这人有些狡猾,想让张良欠自己一个人情,日后伺机报答。   二者,他也委实尊崇张良,兵马少了五千,军师可不能再出差错。   “你怎会在这里?”   待刘邦走后,张良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询问道。   “巧合。”西门厌动了动嘴皮。   张良从未见过如此拙劣的谎言,于是唇角一勾,道:   “厌师兄的意思是,沛公与我一面未见却碰巧赏识我,你这仗剑天涯的剑客碰巧从了军,我初来乍到却碰巧得了武功最高的护卫?”   他从前一笑,只让人觉得星辰灿烂,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现在他一笑,只山水明净,再烦扰的心见了也安静下来,温和舒缓。   西门厌的神情稍有不自然,道:“不错。”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别瞎猜。”   张良长长哦了一声,伸着懒腰往床边走,“你老是扯谎,害得我只好老是瞎猜了。”   西门厌抱着沉戈,在帐门处立着,“你累了就睡觉,别东想西想,外面我守着。”   张良耸耸肩,左右西门厌这样冷漠惯了,他也不多问下去,有些话不必说明,心照不宣便好。   “子房。”   张良冷不丁被这样一唤,回首望去,“怎么?”   西门厌透过门帐的缝隙望着外面,头颅微偏,“你要做的事尽管去做,不用顾及其他。”   譬如韩成意志不定隔两日唤他回去,譬如刘营里有宵小不服张良前来滋事,譬如哪日又来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三两句提起韩非,说到他的伤心事又使他一蹶不振。   张良看着他,眼神变得柔和,缓缓颔首,“好。”   沉闷的号角响彻云霄,浓厚的硝烟穿荡山河。刀剑扼杀破晓的宁静,哀鸿唱碎伪装的祥和。   被暴秦压迫了数年的民愤终于爆发,群雄揭竿而起,旌旗遍布田野。   伐秦大军势如破竹,其中当数项羽建功最甚,刘邦紧随其后。项羽且不说,项氏后裔,自然能征善战。   至于刘邦,倒颇应了人家口中的“野路子”,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却靠着一身本事和机遇,一步步爬到上头来。人家打仗都是越打人越少,他一路顺着张良的妙计,屡战屡胜,兵马还多了数几万。   巨鹿一战,项羽破釜沉舟,带领义军击败秦军主力,秦名存实亡。   在此期间,刘邦军队日益壮大,项羽开始顾及其势力,采取范增的建议,与刘邦约定:谁先率军攻进咸阳,谁便称王。   这一招其实是个虚幌子,表面与刘邦称兄道弟,实则是测试他的衷心。   张良认为,刘邦现在虽然实力不凡,但跟项羽对峙仍旧是以卵击石,故而应该先表衷心,歃血为盟,口上称兄道弟。   这一步应对得好,降低了范增的疑心,杀手的刀姑且没有派遣出去。   但事情发展到秦三世子婴投降,刘邦率先攻进咸阳,范增的杀心终于彻底被激起。   于是,有了流传千年的那一场“鸿门宴”。   “沛公,咱们先一步攻进咸阳,项羽定然心生不满,此时不但不怪罪,反而设宴款待,定然有诈。”   刘邦当然也有察觉,手心里都是冷汗,“子房,若不赴宴,项羽必然拿此大做文章,两军交垒我定毫无胜算。若应邀赴宴,正中了他们的圈套,恐怕......九死一生。”   张良想了想,刘邦此时的兵力十万,若要与四十万的项羽一战还不够火候,起码要养精蓄锐两年年。   所以,宴,是一定得去的。   “沛公莫急。项羽此人生性豪爽,若要除掉一人,断然就是大刀阔斧决战,不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我想,鸿门宴多半是范增的主意。”   刘邦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说下去。”   “尽管范增是项羽的亚父,身份虚高。但如今项羽为将军,范增为谋士。最终结果如何还是要看项羽,只要我们成功争取到他,事情还是有转机。”   刘邦隐隐担忧,“若争取不到呢?”   张良果决道:“良愿追随沛公,是生是死绝不苟且。”   刘邦的心瞬间宽慰不少,眉头舒展,“甚好!”   次日,刘邦仅带了几个随从就去了,临近项羽军帐,兵器尽卸,轻身赴宴。   范增白发苍苍,眼睛却一点没老,闪着精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劈到刘邦身上,凌厉道:“沛公还记得当初‘先入咸阳者为王’之约定否?”   刘邦谦卑含胸,道:“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我即便先入咸阳,也没有半点称王的意思,只等着项兄前来。”   范增进一步问:“既如此,为何沛公拒绝各路诸侯进城?”   这是刘邦之前做的糊涂事,瞒着张良,紧闭城门,心想着把诸侯拒之门外,便可在关中称王。张良知晓后气得两夜没合眼,但气归气,人家问起来,还是得找个幌子圆过去。   于是见刘邦词穷,他便接过话头,继而道:“沛公是怕中途生变,或是秦国余孽伪装成义军夺城,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后又朝项羽拱手,诚然道,“请项王见谅,沛公如此作为皆是为了固守咸阳,迎接项王。”   项羽本来愤怒的神情缓了缓。   范增冷冷一哼,又道:“我听闻,咸阳宝藏无数,美女如云,沛公却分毫不动。可见,是志不在此,想往高处去罢?”   刘邦的脸色白了白,“这是哪里话?范先生错怪刘邦了。”   至于“错怪”的理由,他一时想不出来,于是抛了个求助的眼神给张良。   张良接到之后,淡淡笑道:“沛公只是觉得这些物件当属项王,所以分毫不敢动。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沛公真动了,恐怕又要惹人生疑,说他觊觎宝物,乃至王位了。”   项羽听后,觉着十分有理,遂疑心大降,反而对范增的小家子气颇为不满。   范增紧接着又问了些刁钻的话,却都能被张良圆回去,不由怒火渐盛,眼眸一虚,道:“都说张子房伶牙俐齿,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张良颔首道:“范先生谬赞了,良只是实话实说,算不得什么本事。”   于是,在项羽的示意下,张良得了一个不错的席位,刘邦也胆战心惊地饮酒吃肉。   范增数次给项羽递暗号,示意他下令击杀刘邦,皆被无视。无奈之下只得私派出项庄,命他在席间舞剑,伺机刺杀刘邦。   唰!   白刃劈砍空气,呼啸惊心,剑身反射出刺眼的白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舞动了几个轮回之后,锋利的剑尖一转,直击刘邦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张良握着酒盅的手一挡,剑尖就陷进青铜的盅身里。   众人狠狠一惊!   万万想不到文弱温和的张良竟会习武。而且看他抵挡的力道,功力绝不在项庄之下。   “一个人舞剑没意思,在下的佩剑尚在帐门之外,待我取来,向阁下讨教一二如何?” 第82章 立汉(三)   “一个人舞剑没意思,在下的佩剑在帐门之外,待我取来,与阁下切磋一番如何?”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看向项羽,用眼神询问可行性。   他在博浪沙刺秦之后就没显露过武功,遇到什么都是西门厌出手,他只管拿着兵书排兵布阵。只是今日凶多吉少,他便又带了那柄久未出鞘的轩辕剑。   项羽有股英雄惜英雄的气节,听到以谋略著称的张良会武,自然想一看究竟。于是点头,让士兵拿剑进帐。   项庄以舞剑为由,虚幌两招,又朝刘邦刺去。剑尖扫过鼻梁的细毛,掠过胸前衣襟。劈开空气的声音刺入耳膜,惊心动魄。   张良亦小心隔挡,将其逼退不少。他那套碧血丹心,招式华美十分耐看,而杀招也掩藏在这些招式中,略不注意,就见了阎王。   噔——   几十个回合下来,项庄落了剑,败了。   张良收了横在他脖颈的轩辕剑,盈盈一笑,“将军,承让了。”   项庄还未回神,怔怔望着地上躺的白刃。   张良替他拾起,返还到他手中,道:“将军常年习剑,当知兵器便是手脚,不可离身。剑本身通灵,是邪恶鄙陋还是高风亮节,都取决于主人。将军见在下武艺不精,便特意谦让,此乃情理。可见项王帐下之人,都是通情达理之士,在下诚心钦佩。”   意思是项王军帐里的人都是大方之家,不会因为算计牟利而心生计较,取人性命。   话说到这份上,再要上去行刺也挂不住脸面,于是项庄收了剑,抱拳退去。   项羽虽是一介武夫,但这样的弦外之音还是能够听出来。   而且照张良的说法,不动咸阳的宝物是为了留给他,不让诸侯进城也是怕生意外,这套逻辑也能说通。刘邦并没有背叛他。再退一步讲,之前他与刘邦歃血为盟,折了鞋底子,许了兄弟誓,义字当头,他委实狠不下心杀害。   张良见他犹疑,知道已经心软,于是让刘邦借口去如厕,带着手下遁逃远去。   然则,范增并不是省油的灯,发现刘邦逃走之后,即刻派人追杀。又杯盏一摔,命令一干精兵冲进帐内,将张良团团围住。   “刘邦与张良,如何也得死一个!”   张良处变不惊,徐徐起身,问:“范先生,在下分明无过,为何非要至在下于死地?”   范增怒瞠,眼刀锋利,恨不得将他刺穿几个窟窿,“你辅佐刘邦,巧言令色蛊惑项王,便是最大的过!”   一声令下,精兵手中的长戟便唰的刺来。   嗖!   一同飞来的,还有数十支箭羽。   张良的眼神变得凌厉,不得已动武。沉腰一闪,堪堪避过,趁机拔出轩辕剑,隔挡飞来的利箭。   咵啦!   噔——   矮机被劈成两半,果盘被摔成碎片。   帐内空间不大,张良力所能及地抵挡,终于旋身到边缘,破帐而出。   外头的士兵正乌泱泱等着,刺眼的日光映上利刃,冰冷无情。   寡不敌众,张良应对身前攻势时,背后难免有破绽。只是一柄利刃离他后腰只有三寸之时,却被一柄沉重宽厚的巨剑隔挡。   噔——   巨剑的主人孔武有力,淡淡看了眼那出刀的士兵,抬剑一划,割下他的头颅。随后趁其没有落地,飞腿踢到范增脚下。   范增怒极,低眼看了看冒血的头颅,又看向突然出现的剑客,“此人是谁!”   张良唇角一扬,想也不用想,断然是西门厌。他这人,平时一言不发,就只在危难时刻现身。只要谁胆敢伤害自己,他便二话不说拔剑。   在告别西门襄的时候,西门厌曾说过......张良曾送他一只平安符,余生往后,他便要做他的平安符。   “厌师兄,又连累你了。”张良微微偏头。   西门厌拆下包裹剑刃的布带,割了几个士兵的脖子,又折身而返,一如既往道:“嗯。”   张良苦笑——这人能不能多说半个字?   高坐观战的项羽终于忍不住,盯着在士兵攻势中宛若游龙的两人,以及西门厌手中的利剑,沉吟道:“此剑是......沉戈?”   范增冷冷道:“何止?张良手中亦是万人索求的轩辕剑。”   项羽道:“轩辕剑当年是在韩非手中,他死后自然被嬴政夺去。怎会辗转落入张良之手?”   “轩辕剑一共两柄,嬴政夺了韩非一柄后,始终不能驾驭,便扔进火山融了。另一柄一直都在张良手中。”   范增顿了顿,又道,“刘邦帐下的能人异士如此之多,你还不防备重视?”   项羽的眼眸动了动,叹道:“如此人才勇士,为何不属项营?”   范增怒斥:“正是因为不属项营,更要杀之!”   项羽从地上捡了一块不大的石头,万分不舍地在掌心摩擦,“杀了可惜......”   项羽的疑问,也正是千千万万后人的遗憾,若张良属项,天下定是不同的一番格局。   但世间没有如果,刘邦先遇到张良,赏识他,尊敬他,三拜他为军师。他便也认准刘邦,绝无二心。   士兵得了项羽的指示,一直不下杀手,企图活捉二人,但这恰恰给他们制造了逃遁的契机。   待半个时辰过去,张良还是没有投降的趋势,项羽才终于狠下心,扔了手中把玩的石头,无奈地挥了挥手,折身返回营帐。   范增见状,即刻命令士兵:“杀!”   咴————   此时,一声刺耳的马鸣响彻云霄,张良循声望去——是踏雪!   准确来说,是踏雪之子。   它扬蹄飞驰,撞翻挡在路上的士兵,冲向被团团包围的二人。   项羽回头一望,眼皮跳了跳,认出踏雪的品种,拳头紧握,道:   “张家子房,究竟是何许人?”   尘土滚滚,如黄色的浓雾,逐渐吞噬厮杀激烈的人群。   ......................   雪白的良驹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穿梭,混着泥巴的血迹从腹部留下——它受伤了,速度却没减。   马蹄扬了几片泥土,飞溅在半空,待泥块落下时,良驹远去的背影只有蚂蚁大小。   张良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驾马,在他身后的西门厌估计也累了,全程靠在他背上一言不发。   按之前指定的逃遁路线,他们没一会儿便寻到了刘邦,那一行人正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等候。   刘邦焦灼万分,见到张良,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忙不迭迎上去。   “子房,你们终于来了!”刘邦几乎落泪,“要是没有你,我往后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张良收了收缰绳,气喘吁吁道:“沛公言重了,此地不便久留,我们快些走罢。”   刘邦点头应着,翻身上马,然后看了一眼张良身后的西门厌,整个人都生生愣住,眼中的血丝都在突突跳动——   “怎么了?”张良隐约察觉不对。   刘邦指着西门厌,问:   “他,还活着么?”   西门厌的后背,插满了箭羽。   张良恍然明白什么,回身望去,背后的人却脱力摔下马背。   轰!   张良心头被什么狠狠敲了一记,在马上颓然坐着,失神了好半晌。   震撼后世的鸿门宴让刘邦逃过一劫,随后,项羽关中称王,楚霸王衣锦还乡。效仿周文王,将天下分封给几路诸侯。韩成亦得了一块地,张良理应辅佐他。只不料他回去的第二日,韩成便毙天了。   “子房,项羽入关的那一日,咸阳起了大火。我特意驾马去瞧,委实解气。你看,嬴政那样不可一世,阿房宫那样辉煌,不还是化成一团焦土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笑了许久,待累了,倦了,才慢慢停下,落寞道,“其实,众生茫茫,再如何光鲜,最后都是一团焦土的命,嬴政如此,我也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便与世长辞。只是唇角噙着一丝笑,似是无比满足,大抵,是想着马上要见到千乘了罢。   张良替他阖上眼皮,整理发冠衣襟,又跪下深深一拜,才出门去喊下人。   那之后,他便一心跟随刘邦。他知道,暴秦虽亡,但战争并未结束。分封诸侯的制度始终不适合一个要兴起发展的国家,若按照分封制继续下去,十几年之后,九州大陆上又要上演一场战国争雄,百姓没有安宁之日。   所以,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一统天下。   显然,这人不是项羽。   张良返回汉地,建议刘邦养精蓄锐,先接下项羽封给他的汉王头衔,再烧毁楚汉之间的所有栈道,以表不犯楚地的决心。   一连串事件下来,项羽才终于放下疑心,让汉营的人得了几个宁日。   “厌师兄,好些了么?”   那天,昏睡了半个月的西门厌终于睁了眼,张良放下手中竹简,轻声询问。   西门厌抬了抬眼皮,“嗯。”   张良探着他的额头,温度还是有些高,于是道:“还有些发热,过会儿再喝些药,大抵就痊愈了。”   西门厌背后千疮百孔,缠满了绷带,哀怨道:“你不挂心我。”   张良一愣——这个冷冰冰的木头何时会说这种埋怨的话。   于是问:“此话怎讲?”   西门厌还未完全清醒,只半梦半醒道:“以前韩非受伤,你会急哭。”   张良眼中的哀伤转瞬即逝,声音缓了缓,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从他走后,我再没流过眼泪。”   “借口......”   空气静默了一瞬,张良被他直勾勾地看着颇有些不自然,于是起身,“要喝水么?我给你倒。”   话音刚落,就被人猛地拽回去。   “哎!”   西门厌也不管伤口是否会崩开,紧紧把人禁锢在怀里,埋在他发间,深深道:   “让我抱一会儿......”   固执成性的男人,头一回像个孩子。   张良下意识抗拒,又怕牵扯到他的伤口,动作不敢很大,“厌师兄莫要这样,我不习惯。”   西门厌仍是没有放手,道:“我没娶过妻子。”   张良垂眸,“我知道。”   “我一直骗你。”   “我知道。”   “我比任何人都在乎你。”   “我......知道。”   西门厌喉头滚动,闭眸,痛苦地呢喃:“陪在你身旁的人,不能是我么?”   张良的眸子动了动,许久许久,才开口道: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韩非。”   过后好些年,有人问张良,韩非与西门厌在他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他道:“韩兄是我今生最爱的人,厌师兄......是我最愧疚的人。” 第83章 大结局(上)   公元前206年,局势动荡,项羽南征北战,一面平乱一面扩充领土。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再拜张良为军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期四年的楚汉之争拉开帷幕。   军师并非一朝一夕练成,千古谋圣也并非是弹指挥间所成就。张良历经几十年的战乱,见证了秦末汉初的兴衰荣败,也熬出一身的病痛。   军师营帐的灯火时常亮到半夜,偶尔还穿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有一回,西门厌怒极了,将他的兵书灯油都扔下山。   “这些兵书你都背得滚瓜烂熟,再看下去有什么用!你多睡一个时辰,外面的领地不会少一寸!”   气得张良一个人提着灯去山脚下找,三个月没跟他讲话。   西门厌拗不过他,最后还是妥协,晚上熬夜再不阻拦,只是学了人家的小厮,盯着他吃东西。   在遇到张良之前,西门厌是一个很没有耐性的人。   楚汉相争了四年之久,待到公元前202年,项羽兵败如山倒,节节退到垓下,汉军已成合围之势。   项羽退到乌江边上,恨恨道:   “刘邦小儿,若不是当日我在鸿门宴上放你一马,你岂能有今日!若张子房效忠在我麾下,你岂能有今天!”   刘邦身披盔甲,跨在良驹之上,高声道:“我凭‘谦卑’二字,便配得上今 天。我先知萧何,后识子房,再拜韩信。此三人我皆视为亲友恩师,从不生疑埋怨。反观你,韩信先至你麾下你却不用。范增智谋过人,你却因为小小计谋将其遣送还乡。自负自傲,从来看不上他人之力。如此肚量,你活该今日!”   项羽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刘邦,也正是因为被看不起之人打败,他才更加气愤,“我力可拔山,气可盖世。汝尔小人,不过投机取巧!”   刘邦眼睛一虚,“你之英勇,的确千古无二。不过,一人英勇,可赢十人百人,千万人英勇,方可赢天下。我刘邦要做的,是后者。”   项羽愣了愣,抬手望向茫茫乌江,灰沉沉的烟雾笼罩在灰沉沉的江面上,看不到远处,视野万分阴暗。   胜负分明之时,胜者说的废话都是真理,败者说的真理都是废话。   汉军如洪水涌去,项羽气结,将手中兵器在半空一抡,鲜血迸溅,无人能够近身。   少顷,他将涌上来的汉军杀成了一堆尸体山,仰天长啸:   “即便今日我死,也是西楚霸王——”   一声气壮山河的呐喊,在乌江穿荡了好几个来回。   咴————   刘邦的坐骑受惊,前蹄扬起八尺高度,六个士兵前去拉扯,才堪堪制止。   项羽心底里有股勇士的气节,即便身首异处,也要自己做主。于是他面朝乌江,逆着苦涩江风,在遍地残骸尸首的岸上,拔剑自刎。   他终年三十岁,在马背上征战了一生,也在战争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想想也对,除了沙场,又有哪里能置他于死地?   次日,汉军清理战场,在项羽的将军帐不远处,发现了一具女尸,安详地躺在盛开的彼岸花中,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名字,叫虞姬。   张良得了士兵的禀报,请示刘邦:项羽的尸身虽已有安排,但能否将其常穿的铠甲,与虞姬同葬一处。   刘邦想了想,准了。   随着项羽战死,楚汉之争这本书也翻到最后一页。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经历这些战事的人们虽然惊心动魄,但百年后为人提起,不过是说书人口中的几个人物,寻常百姓听了去,多了个茶前饭后的谈资。   天下归元,张良这么些年的忙碌也终于有了成果。   遥想当年,他五岁时说“想当种树的人”,当时只道是童言无忌,却不想一语成谶。   在少年时分影响他最甚的人,在最好的年华逝去。之后的他,艰苦,忙碌,一半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梦,一半是为了跟老天爷赌气。看看,他张良原来可以做到这地步,看看,韩非生前顾惜之人可以做到这地步。   那些瞧不起韩非的人乃至瞧不起韩国的人,活该去后悔一辈子!   只是现在年纪大了,这些想法也就淡了。情感不再那么浓烈,小孩子赌气的思想也渐渐褪去。   他心里那处温热的港湾,自己知道便成,没必要让旁人知晓。   韩非在他脑海里生活了几十年,模样甚至有些模糊,却有两句话让他印象最深:   其一,“若我以万里江山为聘,子房会答应么?”   其二,“无论做什么,定要先为民,再为君。”   他回顾这一生,认为自己完成的还算不错。   故而,没必要贪恋立朝之后的荣华。开朝没多久,他便以体弱多病为由,辞官还乡。刘邦再三挽留,也无济于事。   .............................   回去的路上,张良看着身后常年相伴的那人。   “厌师兄,无官一身轻,我现在与世无争,你不用再担心我的安危。”   言下之意,是时候分别了。   西门厌驾马行在他身侧,道:“不行。”   张良语重心长,“你跟着我一日,我便愧疚一日。我没办法给你答复,你继续这样又是何苦?”   西门厌眼睛不动脸不动,“我不觉得苦。”   张良连连摇头,“我替你苦行不行?”   西门厌颇为欣喜,“你挂心我,我很满足。”   张良气结,转而又道:“你应该去找小馒头他们,再不济,也要趁着年纪不大,组建一个家庭。”   否则老来无依,让他这罪魁祸首有何颜面存世?   西门厌反过来问他:“你为何不找一个姑娘成亲?”   张良怔了怔,道:“我心里装了人,容不下旁人,更不能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西门厌陪着他的这些年,潜移默化学了许多诡辩工夫,于是道:“我也一样。我心里装了你,怎可能容下他人?”   张良丧气地垂首,“我说了,天底下只有一个韩非,我不可能给你答复!”   西门厌放柔了声音,道:“我也说了,我不要你的答复,守着你就够了。”   张良抬眸看他,哽咽道:“我承受不起这份守护。”   西门厌退了一步,没有立即说话,定定望着他的眼眸,许久许久,才用许诺一样的语气道:   “看不到你,我会死。”   那没有半分犹疑的笃定,宛如背负无上使命的信鹰。   张良生于名门望族,家系庞大,亲朋多得不胜枚举,到头来,却只有西门厌一个。   西门厌幼时经历劫难,家破人亡,从少年相知到如今相伴的,也只有张良一人。   那之后,张良再没劝过他。   西门厌固执,也并非是死皮赖脸,他知道张良心中的明月光是韩非,故而也保持着一定距离。   张良回慕良山的茅屋长住,他便在百步之外盖了另一间茅屋,每日能远远看着张良,他就知足。后来,有一个仰慕他的少年千里迢迢寻来,求他教授武功。他见他骨骼惊奇,悟性也不错,便把周身的功夫传授于他,也算是不枉恩师仓灵子的悉心栽培,将这门功夫传承下去。   春去秋来,四季变换,时光总如白驹过隙。从韩非去世到刘邦即位,已经过去三十一个年头。有句话说“借君三十年,繁华万里好江山”,放在他们身上正好合适。   慕良山头的梨林开了花,东风一拂,万千碎瓣如同仙女手中的流光,飘飘然落下。   张良来到一处地方,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尘,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拿着一枝梨花,垂眸,浅笑着望着眼前的墓冢。   “韩兄,子房来赴约了。”   他买了两壶酒,一壶放到墓碑前方,一壶拿在手中,堪堪坐下。望着墓碑上的名字,仿佛在看情人的眸子一样脉脉含情。   “还记得《五蠹》么?你流传最广的一篇文章。那日皇上看了,大赞你见地深远。问我与你是否相识。我说是,他便拉着我谈说了许久,问了许多你的事情。我跟他说了你任职司法时的作为,还说你的文章不止五蠹一篇。他听得入神,羡慕我与你相知相识。”   “韩兄,你的思想会流传下去,永不腐朽。千年过后,你不止是写五蠹的韩非。韩国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皇上赞我‘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其实我学的都是些皮毛,你的皮毛,加上黄石公的皮毛,竟让皇上如此器重。”   “韩兄,我其实想过是否要光复韩国。只是韩成殿下已死,韩氏后继无人。就算寻到继承者,逼宫造反,势必劳民伤财,那时战火弥漫,遭殃的还是百姓。”   他望着坟前不知何时发出的柳枝出神,喃喃道:“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对么?”   两只酒壶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张良饮下琼酿,嘴角噙了一抹笑。   “再与你喝一盅,以后你不会再孤独了。”   新郑还是叫新郑,名字没有改。   慕良山脚下挖通了一条运河,张良便置了一条小船,学做个帮人渡河的船家。   那日,他收船准备回家,经过街巷时,听到梨花糕的叫卖声,竟颇为嘴馋,循声赶去。   “都跟你说小火小火!烧这么大你想烫死我啊!”那出不怎么大的店面,小老板正对着烧火的壮汉骂骂咧咧。   那壮汉抬首,“你昨日说,火小了烧不热,客人吃着败口感。”   “所以你就把我第一盖蒸笼烧了?”小老板两手插眼,“分明就是你搞砸了还敢跟我顶嘴?”   壮汉块头很大,站起来比他高一个头还多,只是又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气鼓鼓地没骂回去,只嘟囔道:   “那,那你说加多少柴?”   小老板这才高兴,将一根粗壮的柴火退出来,指着灶里,“喏,这么多就够了。”   那壮汉身形魁梧,却徒徒没了右臂。一整条手臂从肩部开始,荡然无存。   小老板个头虽小,但十分破闯,多少柴多少时辰他都门儿清。   张良站在人堆里,望着手忙脚乱的两人,眼中竟盈了热泪。喉咙滚了滚,轻声唤道:   “若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了,还有点舍不得…… 第84章 大结局(下)   小老板听到有人叫唤,下意识哎了一声,突而察觉不对,忙碌的动作一僵,蒸笼砰的砸到地上。   呆滞着朝人群里望去,终于找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公子!”   话音刚落,整个人就扑向张良,嚎啕大哭:“若离想死你了——”   众人遂齐齐看过来,张良被瞧得颇不好意思,拍了他两下,道:“你怎的还是老样子?”   若离委屈巴巴地抽泣,一面跟客人说生意不做了,一面把张良往铺子里引。   而那始终站在一旁的壮汉,自然便是卫忠。   当年,卫忠带领韩军抗秦,不料大败,十万英魂葬身雪山。   若离得了消息,偏偏不信邪,偷了张家马厩的良驹就往那里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尸骸遍野的山坳里,一面扒着雪,一面扒着血。   万幸他运气不错,卫忠还吊着一口气,右臂虽然没了,但伤口被冰雪冻住,导致没有过度失血。   起初,卫忠生不如死。他是个军人,自然要死在战场上,岂能成个残废苟活余生?   但是待他养好伤,准备面见韩王安之时,韩国已经没了。   身心俱碎。   若离劝他说,不如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两人一起过简单的生活。他不愿,将灭国的罪过都怪在自己身上,举刀便要自刎。   若离去阻拦,不慎伤了自己。   “他这头熊,气力大得很,那大刀一下子抹了我的脖子,血就哗啦啦往外飞。”   张良细看他的脖颈,果然有一道疤痕,“后来呢?”   “后来他就带我去看大夫啊,还好我命大,不然,就让他后悔一辈子去吧!”若离说着剜了卫忠一眼。   卫忠赧然垂首。   张良见他们还恩爱着,便也心生宽慰,“然后,他再也没寻过短见,你们便一起过寻常人的生活,对么?”   若离的眼神蓦然深邃,怅然一叹:“活比死难。既然还有一口气,便认不得输。输了就死了,死了,就没了。”   往前这句话时不可能从若离嘴里说出来的,大抵是活了几十年,悟出一些真理,“你比往前成熟了许多。”   “都成老头子了,还能不成熟么?”若离说着说着就笑了,“我这辈子是个平凡人,不比公子名扬天下,打江山,成大业,最后淡泊名利,辞官回乡。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是若离敬佩了一辈子的人。”   张良兀自饮茶,道:“拍马屁这一点你倒是一尘不变。”   “才不是拍马屁。”若离停下分茶叶的动作,又道,“若不是公子,我当真是没命活了。”   张良一愣,“为何?”   “是你教会若离,不要信命。如果信命,公子不会去苍山学剑,如果信命,你不会爱上九公子,如果信命,公子不会辅佐当今皇上。同样......如果若离信了命,也不会找到那傻个子,费尽心力让他活下。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理儿,这个理儿,是公子教我的。”   这道理张良从没有跟他摊开来讲,是他照着张良为生的态度自己摸索来的。   命数这二字,信还是不信,丈量首尾的,不过人心。   西门厌曾是一个信命的人,所以他背负血海深仇,与张良装作陌人,怕自己的命拖累了他。乃至后来他全身而退,却发现曾经最最顾惜之人,早就离他而去,再没回头。唯一庆幸的是,他还存了一口气,能日日相守,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也算得了个善终。   韩非从不信命。所以他不远万里去桑海求学,回国后与张良相知相惜。命运从不善待他,他也从没低过头。但他的力量终究还是薄弱了些,乃至最后创业未半,与世长辞。他的身体归于黄土,灵魂思想却流传百世,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也得了个善终。   信也好,不信也罢。在乱世中生存,这二者本没有是非对错可判。   只是信命,却不可惧命。越恐惧命运的人,越容易输。   若离与张良说了许久的话,待到太阳落了山,家家户户亮了灯火,张良才拿着斗笠走了。   卫忠不放心他的安全,便出门相送,走到黑净了的街头,手中的灯如萤火虫微弱。   憋了一整日的人终于开了口:   “张先生,您还是一个人么?”   这句话问得深沉,把湿润的地面砸了一个坑。   张良走出去的脚步停下,抬眸看他,笑意清淡,眼神却深邃,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语罢,挥挥手离去,月白色的袍子被晚风扬起,风度翩翩。   ...............................   那日天气好,朝霞红了半边天,宛如娇羞了的妙龄少女,看着甚是不错。不过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好日头大抵也就今日了,待过些时候,龙王定要下一场暴雨。   清早还没什么人渡河,水面宽阔,幽静淡然。慕良山顶起了大风,将溢满枝头的梨花瓣吹散,飘然落下宛如白雪。   张良仰躺在船头小憩,等要过河做买卖的商人。他老了,一觉容易睡熟,待已经与周公打照面了,才终于有人将他唤醒。   “船家,渡河。”   熟悉的,缓慢温和的嗓音穿进耳膜,张良一震,揉了揉眼睛,抬眸看去。   睡意全无!   只见一紫袍青年站在岸边,负手而立,发间系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发带。如诗的眉,如画的眸,唇角微扬,玉树临风。   仍是旧时模样。   张良的眼眸直颤,望进那双笑得弯弯的狐狸眼,许久许久,惊愕之色才逐渐褪去,跟着也笑了,“你来了?”   那青年往前迈了一步,柔声道:“我来了,就怕你认不出。”   张良惬意着环胸,学他的模样挑眉,“我听着怎的有几分醋味?”顿了顿,又问,“去哪儿?”   青年兀自迈入小船,饮了一口桌上的梨花酿,卧躺在席上,拳头撑着头颅,懒洋洋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他没有说其他的话,也没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单单这一句“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便看清楚他这么久的挂念。   张良的笑意渐浓,解了固船绳,握着竹竿,将小舟驶离泊口。   船尾划过一袭涟漪,慢悠悠在河面漾开。东风一吹,山头那一片梨花簌簌飞旋,随风飘零到水面,似美人落下的清泪。朝霞掩映着旭日,在山水明净的画卷中添了一抹颜色。   万里江山,无限美好。   ..............................   运河边上那个清瘦的船夫死了,沉船河中。   那日清晨,有人恍惚瞧见他欢笑着与一团空气说话,仿佛见到了等候许久的人一般,眉眼欢欣,前所未有的轻快。   然后他一个人撑船离去,不多久便在河中央沉了。   后来,人们看到另一个身形健壮的老头跳到河中,拼死拼活把船夫捞上来,抱着冰凉的尸体,嚎啕大哭。   人们劝他节哀吧,节哀吧,哭坏了眼睛可不好。   他却哭着哭着,也没了气息。   后来,老头子的妻儿来了,带走两具尸体,将老头子葬在西山头的红枫树下,将船夫葬在东山头的梨花林里,紧挨着另一方墓冢。   那个健壮的老头爱枫树,据说他年少时跟心爱之人定情,就是在一棵枫树下。待秋风一吹,枫叶便如灼灼晚霞,胜过女子娇羞的美好模样。下葬时,老头的衣襟里滑落出一个红色的平安符,缝纫的边线已经朽了,看得出时代久远。人们想,那应该是他的定情信物。   至于那片梨花林,听说,那儿其实葬了两个人。   一个爱酒,另一个,爱梨花。   现下正值暮春,梨花飘零的时节。在慕良山头,花瓣落地的簌簌响动之间,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一人的声音低沉却温和:“梨花,离花。梨花堆满枝头,就是分别的时候。”   另一个的声音更纤细些,他轻轻一笑,道:   “韩兄骗人。”   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怎可能分别?   慕良山的名字,张良从未告诉过旁人。人们还叫它无名山,后人因为张良晚年长住于此,便取名“张师山”。   张师山的山顶有一片梨花海,春来开花之时,总让人以为是下了雪。有时飘零到山下的运河上,被甲板上吹风的过客瞧见,便拾掇起来,放入荷包中,权当做个念想。   某些人物传颂了千年,某些故事却只有当事人才知。   这故事被说书人一页一页地翻,一句一句地述,信的人自然感动,不信的始终无动于衷。   无论江山锦绣,还是山河破碎,终是应了那一句——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莫判它是非对错。这故事你若看了,人也真,情也真。   若得了真情与真义,其他的,还计较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慕良卿》终于完结。   从五岁到六十四,跨越近六十个年头的故事,都在这二十六万字里面了。   这篇文章感情戏很多,但并不全是感情。毕竟张良是千古无二的谋圣,是运筹帷幄的无双公子,心中是装着苍生的。如果只有感情,难免亵渎了他。   然而我只是一个眼界狭隘,又不懂得谋略大计的人。只有写虐情戏的时候顺风顺水,但涉及到攻城计策或者朝廷争斗就要卡很久,有时候想到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办法,然后晚上睡觉脑光一闪就破解了,一下子觉得low穿地心,又爬起来改。   所以很多时候真的寸步难行,就算自己觉得这个设计不错,但呈现出来的效果也未必过关。当真应了那句话,卡文时候留的泪,真的是开坑时脑子进的水。不过坑已经开了,怎么也得自己填好。所以反复修改,反复琢磨,直到过了自己那关,再呈上来给大家看。我想,我心里的故事,我养了这么久的宝贝孩子,应该以它最美好的样子跟大家见面。   不足的地方自然还有许多,每每听到负面的声音,坚持下去的想法难免受到波及。但是看到有小可爱因为我上不得台面的文字感动,在每一章的结尾留下评论支持,像我一样喜欢着故事里的角色。这时,真的感慨倍生。   说及张良,都知道一句话: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人们说起他来,都是如何运筹帷幄,如何思辨如神。但,人非生来圣贤,他是如何开始心系苍生?如何从相国后裔转变为千锤百炼的帝师?   这其间,必有人让他领悟,必有人让他痛彻心扉,而后在疼痛中成长。   而这人,并非是单单的一个。张开地、西门厌、韩非、颜路、荀况、刘邦,他很幸运,每一个人生阶段都碰到贵人。而这些贵人同样幸运,在苦短人生中,遇到如诗画美好的张子房。当然,韩非在这一行人里尤其突出。   这篇故事都是我看了《天行九歌》和《秦汉英雄传》自己开的脑洞,历史上韩非张良的年纪相差甚远,或许不可能有这样一段感情。我只是用了我信服的手法,在我的故事中,把他们联合到一起。   《天行九歌》里还是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但知道历史的我们,了解他们之后辛酸,了解历史洪流下的无奈。《秦汉英雄传》里,张良已经比较成熟,并且开始密谋造反。但这二者之间,那个让张良破茧重生的存在并没有交代。我这篇文的宗旨,大约就是描绘出这个“存在”吧。   小狐狸变成老狐狸,疏远的人们崇敬他,关心的人们才会心疼他。   他独当一面,确实是因为他才华不俗,却也更是因为,陪在他身旁的人都陆续离开,他只能选择独当一面。   从始至终,见证这一切始末的只有一个人——西门厌。   他这人话少,不擅长表达,不喜欢解释。身体永远先一步做出决定,人家理解就理解,不理解就拉倒。不在意的人他从不多说半个字,除了张良。   文章中有一句话:韩非此生,唯慕良卿。   而看了全文的读者也都明白,那句话我虽然没说,但委实不假:西门厌此生,也唯慕良卿。   即便没有结果。   因为不论是小狐狸,还是老狐狸,他都值得这份倾慕。   最后,真心感谢一路陪伴的读者们,谢谢拒霜,谢谢小鸡腿,谢谢乌乌,谢谢浅忆凉笙,谢谢莫念清音,谢谢卿格儿,谢谢尽欢......谢谢每一个支持的你们,虽然读者不多,看的人少,老木仍旧在十八线写手徘徊,但是正因为你们,我才有勇气写完这个故事。我还会继续写文,因为有你们,路上并不孤单。   顺便打个小广告,老木的下一篇文《逆袭之代嫁公子》,讲的一个古灵精怪的人帮小姑娘代嫁,惩恶扬善,却有一次没有跑脱的故事。文章比较轻松,毕竟这一篇费了我太多眼泪,就算你们不用治愈我也要求治愈了。   不过因为一些问题,可能会过一段时间再贴上来,请各位小可爱不要忘记老木啊   最后的最后,真的谢谢能够看到这里的各位读者,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真的没勇气写完这故事。虽然是我在动笔,但这故事也是支持我的各位成就的,真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