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 星沉大海byNai奈/Healer水吉 (原著向/重生/HE)  薛洋重生到和道长义城相遇之后,小混蛋还是小混蛋,做什么都应着那句:“道长,你可别忘了我。咱们走着瞧。” 【避雷针预警】 薛洋x晓星尘√ 不逆不拆√ 薛洋重生√ 妥妥的HE√ 人设尊重原著√ 该有的都会有的√ 前期苦甜苦甜,后期甜苦甜苦√ 我们的宗旨是:糖里带刀,刀上抹蜜,一起哭着吃玻璃渣味的糖! PS:宋岚和阿箐都只在后期出现 第一章   薛洋睁眼时正站在某个村庄的路口,面前几十个村民或跪或趴,他们每人都是白瞳,嘴边流淌着温热的血,呜呜哀嚎却说不出话,对着薛洋磕头求饶。   薛洋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断掉小指的左手是空的,右手握着自己的佩剑降灾,剑身锋利,剑尖还挂着一滴血,不知是哪个倒霉鬼被割下舌头时留在上面的。   薛洋对这场景再熟悉不过。他曾无数次一手撒尸毒粉,一手执剑断舌,如此时一般冷眼看着一群普通人恐惧哀求,而完成这前面的步骤,下一步就该引晓星尘来杀“走尸”了。   薛洋握剑的手忽然一抖。   不对。   他虽早就有割舌的习惯,但在不需要糊弄别人的时候,都是断舌便会一击毙命,偶尔起玩心留人活的久一些,也是对那些小有才能的世家修士,把这么多普通人的舌头都割掉却一个都不杀这种事,只在和晓星尘相处的最初两年里做过,后来他多少有些懒散收敛,出手也不会留人多活片刻——而晓星尘已经死了八年了。   ……   不,不是,还有哪里不对劲?   薛洋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分辨半刻,心神俱震。那足音很轻,很匀净,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让人不难想像出这脚步的主人应该是位仙风道骨、清隽俊逸之人。   薛洋僵硬地转身,还来不及稳住心神,就见得他千呼万唤的人走近了,那人一身白衣,缠在眼睛上的绷带遮住半张脸,下半张脸线条完美,薛洋曾抚摸描摹过无数次。   晓星尘手持霜华剑,在离薛洋两步的地方站定,开口问:“此处走尸怎么这么多?”   薛洋还未想好自己该作何回答,他身后一个村民见到晓星尘,猛地扑上前想求救,晓星尘受手中霜华剑的指引察觉有异,手腕一转,提剑沉声提醒:“小心!”   薛洋在晓星尘出剑时做了一件他曾在脑海中演习过无数次的事,他用手中的降灾拨飞几块石头撞向雪白的剑锋,在那洁白无尘的霜华剑刺中村汉心脏之前打偏剑势,霜华剑擦着村汉的肩膀在空中划下一道银芒,堪堪停下,未伤凡人分毫。那村民没想到这位新出现的修仙之人也是来要他命的,跌坐在地,呜咽的嘴里流血不止,手脚并用往后爬。   几十个被割断舌头的人聚在一起哀鸣很是吵闹,但薛洋充耳不闻,他只愣怔地看着面露愕然的晓星尘,听他问:“怎么了?”   晓星尘收回霜华剑,偏头道:“出了何事?”   薛洋看了看他,终于认出此时是何场景。   他因金家追杀重伤昏迷,晓星尘救了他帮他治伤,薛洋伤愈后主动提出跟晓星尘一同出门夜猎,却是为了弄脏晓星尘的手,让他错杀无辜。他是为报复,后来晓星尘也的确因此心神俱焚,横剑自刎了。   薛洋在人群中飞快扫了一眼,看到几个有印象的面孔,再早一点的记忆里出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一脸鄙夷嘲讽,现在表情惊恐万状面目扭曲,却不影响薛洋回忆——有几个懒汉曾在村口看到他和晓星尘阿箐三人,出口嘲他们一个跛子两个瞎子。这些人指手画脚哈哈大笑的场景薛洋现在还能想起来。   薛洋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记不得别的也对冒犯过自己的人过目不忘,他看了一眼便知这是他第一次和晓星尘出门夜猎的地方。   他还记得出门后自己就借口提前探路,到这村庄撒尸毒粉,把村民们都引到路上,做足准备只为等晓星尘到来,借他的手屠尽村中几十口人。也是在这里让晓星尘无意中造下人生中第一笔杀孽。   晓星尘久等不来应答,他察觉此地走尸甚多,始终保持警惕提防着他们突然暴起,但奇怪的是这些走尸除了嚎叫并不怎么走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晓星尘向薛洋又走近一步,有些忧虑地问:“怎么了?情况不妙吗?可是受了伤?”   “我……咳……”薛洋压低嗓音,“无事。”   晓星尘听他声音无异,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薛洋忽然问:“道长,如今是何年月?”   晓星尘疑惑他的问题,却也不多问,认真回答了。   “这样……”薛洋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忽的冷静下来。   “那我还真是太久没出来了。”薛洋道,“道长,我久未出门,剑法都生疏了,此地走尸甚多,品阶却不高,正好适合我练手……你看,今日可否把这些走尸让给我?”   杀走尸是个累活,被他这么一说倒像什么好差事了。晓星尘无奈地笑了笑,感受了一下觉得不是很危险,也不跟他争,冲他点头背剑退后半步。   于是薛洋手起刀落,眼也不眨地杀尽了哑声嚎叫的人们。   待薛洋停手走回来,晓星尘才抿唇说:“这村子里竟然没有一个活口?全是走尸?”   薛洋盯着他,眼里有滔天巨浪,说的话却能毫无波澜:“嗯,我们再检查看看就回去?”   晓星尘点头随他走。   夜已深,半刻前这里还鸡犬相闻,如今路上除了薛洋和晓星尘,却是再无别的活物走动。   村里自然是没有活人了的。他二人把村民们的尸首焚烧过后便离开了。 第二章   薛洋直到跟着晓星尘回到他们住了几年的义庄都没有点真实感。   他们所住的义庄原属一个单身老汉,器具虽简陋陈旧但也一应俱全,原用来放棺材尸体的大堂右侧是个不大不小的厢房,义庄内唯一的床铺便设在此处。   矮床靠墙,因着薛洋受伤,这床一直是薛洋独占,晓星尘则在房间另一头的地上铺了稻草陈棉将就着休息。   这次夜猎花的时间不长,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两人都早早躺下,赶在天亮前自行休整。   薛洋侧躺在床上,盯着地上的晓星尘。晓星尘教养颇好,睡姿都甚是乖巧,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睡时什么样,醒来也变不到哪里去。天气渐寒,他只多盖了一层外衣,白衣胜雪,隔远了看去像是等着被祭奠的死人。   薛洋因为“晓星尘是死人”这种感觉感到胸闷,却不觉得这感觉有什么不祥,毕竟他亲眼见过真正死去的晓星尘——满脸都是空洞眼窝流出的鲜血,脖子上一道血线,胸前也被血水染红浸湿,比现在躺在地上这样子狼狈多了。薛洋甚至想到,若晓星尘死时能有现在这样一半的体面安详,那也是好的。   躺在地上像个死人的晓星尘忽而道:“今日走了太多路,你腿伤未愈,明晚还是不要同我出去了。”   薛洋一愣,低应了一声,两人不再说话,不久晓星尘就睡沉了。   薛洋其实也很疲惫,但他舍不得闭眼,一眼不错地看着晓星尘,心想这个梦比以前做过的都长了太多,眼前场景也不如之前见过的那些模糊,连晓星尘都更加鲜活,不再是其他梦里冷冰冰死沉沉的模样。   事实上他也没做过几次有晓星尘的梦。晓星尘死后魂魄都破碎了,不知道是不是魂飞魄散的人入不了梦,薛洋一遍遍梦到关于晓星尘的事,却没有几次看得到晓星尘的身影,连背影都是奢侈,往往只模糊捕捉到一团白茫虚影,薛洋往前走几步那虚影就消散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梦到自己独自在一口黑棺前,长久站立,长久沉默,不知今夕何夕。在无梦可依的白日里,若实在太过想念,他便会开棺看一眼,只是为了让尸身得以完好保留,也不敢看太多次。   他在这几个时辰的经历,是八年来从未有过的,让他不想闭眼,生怕太快醒来,又是一场空。   然而当他熬红双眼,听见鸡鸣的时候,薛洋再次感到茫然。   这个梦实在是长过头了。薛洋看着自己的左手,想。   他这一晚只顾着多看看晓星尘,直到现在天色破晓才抽出心神来想先前的事。他想到浓雾笼罩的义城,想到自己假扮晓星尘的种种,想到一直藏在怀中的锁灵囊,最后才想到被斩断左手手臂也没有从蓝忘机手里抢回锁灵囊的溅血之刻。   他记得自己闭眼之前似乎感受到了传送符的光,他身负重伤,应是在光圈里就已经失血而亡。   是了,他想起来哪里古怪了。   ——他应当已经成了死人才对。   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那这又是什么?   这时晓星尘也醒来了,同他打了招呼,出门取水烧饭。   薛洋浑浑噩噩地跛着腿走到门边,看晓星尘摸索着从院中水缸里打水,再走回屋中生火。   晓星尘抱着柴火经过薛洋身边时,薛洋忽然往他身上一歪,晓星尘单手抱柴,另一只手急忙扶住失重的薛洋,讶然问道:“还好么?”   薛洋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半个身子都挨到晓星尘身上,借着支撑身体的便利虚抱了他一下,慢慢站起来,语气歉然:“一下子没站稳,多有冒犯啊道长。没压到你吧?”   晓星尘不在意地摇摇头,关心道:“可是腿伤加重了?”   薛洋说不是,晓星尘就放心地继续做事了。   晓星尘眼睛看不见,薛洋也只站在原地看他生火,并无帮忙的自觉。他握了握刚刚抓住晓星尘小臂的右手,似乎还能感受到隔着衣物传来的对方肌肤的温热和柔软。薛洋又默默将重心放到受伤的那只腿上,不知道站了多久,一股麻痛从伤处传来。   有温度的晓星尘,有痛感的自己。   这要说是梦,未免太真实了点。   薛洋心中疑虑更重。   他昨日挡下晓星尘的剑锋,杀人放火,撒谎哄骗,都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做这些只是随心而为,却没想过若这不是梦,他该如何自处。   他并不怀疑自己失血而亡的记忆,无论是断臂之伤还是丢失锁灵囊之痛都无比清晰真实,他必定是死过的人。在他的认知里,已经死去的人重回人世,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夺舍,可这身体是他自己的,那又和夺舍没什么关系了,况且若是夺舍,也不当有这时空重现的诡异情况。   薛洋不得其法,索性不再多想,他在哪里都能活,如今走一步看一步也不是太难。   此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薛洋渐渐接受了现状,他偶尔会向晓星尘套话,偶尔在义庄里走走,在一些细节处寻找,又和记忆中的东西一一对应查证。   在义庄的生活平静如常,这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与记忆中全无二致,连大堂中几口空棺材的位置都不变,唯一不同的是义庄里没有那个装瞎的小骗子。   薛洋并不关心旁人的死活,多一人少一人都对他没太大意义,这段日子的摸索让他隐隐确定自己重生到了过去,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能和晓星尘多待片刻,他是没什么意见的,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思,得过且过着,渐渐也能睡上一整夜了。 第三章   平安无事过了两月有余,转眼就入了冬。   薛洋的腿养得差不多了,平时走得慢些便同常人无异,偶尔也能跟着晓星尘出门夜猎。他夜猎时并不怎么出手,只在一边看着晓星尘一剑贯心,再出来帮忙收拾走尸。收拾的是真的走尸,尸毒粉揣在乾坤袋里许久未动,倒没了用武之地。   薛洋轻易不用可能引来霜华剑的尸毒粉,但并不是会放下屠刀的善主。   月前晓星尘出门买菜,薛洋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晓星尘进了城里,路上有个尖嘴猴腮的官差看到来了个蒙着眼睛的落魄道长,站在路上和同僚们讥笑了几句,晓星尘仿若未闻继续走自己的路。薛洋赶在晓星尘回去之前打水把水缸装满,晓星尘回来了他还能嬉皮笑脸地要晓星尘夸他,隔了几天轮到他出去买菜,他中途拐个道寻到那几个人,挖了眼珠喂狗,顺便把当时说得最难听的那人的舌头割了。除了被割舌头那人没被及时发现一命呜呼,其他几人倒都还活着,但也只是还活着罢了。   大白天的出了这样稀奇惨烈的命案,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官府也查不出什么头道,出门摆摊的人都少了大半。后来连晓星尘都听说了这事,跟薛洋聊了两句,薛洋问他要不要捉拿这歹人,晓星尘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又说再看看,后续没人再被伤了性命,官府不知找了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晓星尘偶尔会在院中练剑,这天清晨也是,梳洗之后他就提剑到了院里。薛洋拿了板凳坐在房檐下看着,掂了几颗石子投过去,他出手不按常理,有几颗石子角度刁钻,晓星尘颇为意外,或挡或躲,倒也避开了,动作干脆利落,一点都不像个瞎子。   有人陪练自然比一个人要有趣得多,晓星尘练得尽兴,停下休息时便问薛洋:“你可要同我过上几招?”   薛洋只在重生回来第一次见面时在晓星尘面前用过降灾,当时没有让晓星尘接触到这剑,之后他一直把剑收在乾坤袋中,已经许久未摸了。晓星尘知道他用剑,却没和他过过招。   薛洋依旧坐在阴凉处,懒懒地回他:“不了不了,我不如道长勤奋,还是坐着舒服。”   晓星尘道:“不怕剑法生疏了?”   薛洋看他一眼:“有道长在,我什么都不会也没关系。道长这么厉害又这么好,一定会保护我的吧?”   晓星尘无奈地笑笑:“总有我不在的时候。你既然有一技傍身,便不该丢弃了才是。”   就薛洋刚被捡回来那样子,不是有仇家就是惹了麻烦,晓星尘不知他底细,只是相处几个月下来,对薛洋总还是有点私心,不愿这人再担一次性命之忧。   薛洋又坐了一会儿,起身找了两根差不多粗细的树枝来,递给晓星尘一根。   “道长这般厉害,我久未拿剑,怕是难敌一招,也怕没个分寸伤了道长。左右只是切磋,不如就以木代剑,道长可同意?”说着又耍赖,“道长可得让一让我。”   晓星尘拿他没什么办法,笑着点头同他走回院中。   不拿剑,是怕晓星尘认出降灾。当初因薛洋灭常家满门,晓星尘横跨三省捉拿他,两人对战数回,以晓星尘的敏锐,用不了几招,一定会认出这把不祥之刃,继而认出他来。   晓星尘只跟薛洋过了几招就停下了,他奇怪道:“你怎么……”   “我偷师啦。”薛洋笑眯眯道,“我天天看道长练剑,觉得你的剑法甚是飘逸出尘,偷偷学了几招,道长不要怪罪。”   修道者重在内力灵力,剑法倒是外家功夫,被学去也没什么大碍,晓星尘习的剑法磊落大气,没藏着什么辛秘,也不怪罪薛洋。   “无妨,你想学便学吧。”   顿了顿,继续说:“你很聪明,只是看看便能学到如此,以后当多加练习。”   他是真心在夸奖薛洋的聪慧,薛洋却后背一僵,摆摆手说累了不练了,留晓星尘一个人在原地握着根树枝不得其解。   薛洋用降灾使出的剑式颇为阴险,他想瞒着晓星尘,不能用降灾,也不能用以前惯用的招式,干脆用了晓星尘使过的剑法。晓星尘说他聪明,是因为他一出招就很流畅,可他并非看看就能达到这种地步,他能自如,是因为他曾假扮晓星尘八年之久,用着他的霜华剑,像他一样蒙住双眼不见天光,一遍遍按着记忆中的样子学他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别说是剑法,就是蒙住他的眼睛,他也能像晓星尘一样,即便看不见,也不影响生活。   他用晓星尘的剑法并不是故意搏他夸奖,只是习惯使然一时忘了,晓星尘这一说他才被打回原形。学得再像,他也不是晓星尘,不能让晓星尘活过来,也不能代替晓星尘活下去。   当真可悲。   薛洋被突然席卷而来的窒闷搅得胸口疼,回头看见晓星尘走进屋里来了,他想也不想就迎上前去,一把抓住晓星尘的手,低声喊他:“道长……”   “嗯?”   “你……”薛洋词穷,“你别生我的气。”   “生什么气?”晓星尘莫名,以为他是说学剑的事,“你想学便学了,只是不要懈怠,你有资质,更应勤奋。”   他像教导晚辈一般,语气间毫无嫌隙。   薛洋如鲠在喉,好半天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四章   过年之前的一次夜猎,晓星尘不慎被一具走尸抓伤,回到义庄时半边手臂都麻木了,薛洋借着火光看了看他的伤势和脸色,发现他中了尸毒。   薛洋也没声张,烧上热水,转头往晓星尘嘴里塞了一颗丹丸。   那小丹丸入口即化,晓星尘没防备,只觉得嘴里一股腥甜就咽下去了。   “这是……”   薛洋看了看他迅速恢复的脸色,语气平平:“毒药。”   晓星尘微愣。   炉上的水不多,很快就烧开了,薛洋拿碗兑成温水,往碗里放了一颗大一点的药丸化开,递到晓星尘嘴边。   晓星尘被喂完一颗药,又被喂了一碗味道奇怪的水,既不挣扎也不抗拒,等他喝完了,薛洋才开口说:“道长,你真不怕我喂你毒药啊?”   晓星尘笑笑。   薛洋非要追问:“你怎么也不知道防着我?不怕我害了你?”   晓星尘反问道:“你为什么害我?”   薛洋脱口而出:“因为我品行低下,性格恶劣,看到道长这般正气凛然的人就想害。”   晓星尘并不拿他的话当真,甚至被他逗笑了,顺着他问:“那敢问公子给我吃了什么药?”   前些天他们一同上集市,有个姑娘问路,对着薛洋开口就是一声“公子”,晓星尘听出那话里的委婉羞涩,同薛洋开玩笑时便这么叫他。他跟薛洋待的久了,不似最初那般沉闷有心事,偶尔也能开口说玩笑话。   薛洋此时无心同他打趣,刚准备纠正是毒不是药,晓星尘又问他:“我是不是中了尸毒?”   “……”薛洋说,“没有。”   犹豫了一下又闷声道:“已经解了。”   晓星尘了然:“多谢。”   薛洋不知怎么感到有些烦躁,他转头去看新烧上的水,又一声不吭戳戳晓星尘手臂上的伤口。血已经凝住了,晓星尘动了动,脸上却不见痛苦,想来是后面那碗麻药起了作用。薛洋上手扒他衣服。   晓星尘下意识侧身躲了躲,没躲过去,薛洋拽着他的衣领威胁他:“我已经给你下毒了,你得听我的,不然只有暴毙变成走尸的下场!”   晓星尘愣是被他凶笑了,也不知道平时最会扮乖的人怎么这时候会闹起来,索性随他解了自己的外衣露出半边臂膀,擦拭伤处的血迹,上药包扎,再换身干净衣裳。   薛洋忙完看到晓星尘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捏了捏晓星尘伤口旁边的肉,哼声说:“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我不是什么好人,别等哪天被我害了才说后悔……到时候你怪我,我可不认。”   晓星尘麻药劲还没过,根本感觉不到疼,含笑问他:“你想害我,何必等到现在?”   他们饮食起居都在一处,薛洋想对付一个瞎子,再容易不过了。   薛洋噎了噎,含糊不清地说:“若我先前都是有意要骗你呢?”   晓星尘实在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也不欲糊弄他,认真想了想才说:“那也只能怪我识人不清。”   薛洋不说话了。   晓星尘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就是知道他还是不高兴,又想了想,说:“你并非品行低下,性格恶劣之人。”   “况且你待我甚好……”晓星尘补充道。   薛洋心说你要是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却还是莫名放松了一点,站起来跺跺脚,催晓星尘睡觉。   薛洋的腿早就好了,但是屋里的床有点小,入冬后地上实在太凉,薛洋和晓星尘商量两人轮流睡,今天该轮到薛洋睡床。   薛洋不往床边走,反而去拉晓星尘:“我今天心情好,不同你争,今晚还是你睡床上。”   晓星尘犹豫了一下,听见薛洋不耐烦地“啧”了声,笑着点头答应了,老老实实去床上睡。   天冷,两人也熟悉了,夜里睡得就近一些,地铺和床挨得近,薛洋仰头能看到床上晓星尘的身影。   自从在此地落脚,晓星尘就没有再往别处走。一开始是因为薛洋受伤,后来是待习惯了,也不知是不是义城在此处的缘故,附近时不时会受走尸侵扰,晓星尘便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两个人待在一起总有点好好过日子的意思,因为快要过年,他们还新打了两床棉被,以前的旧棉晒过之后用来当褥子垫着,睡地上也不至于太冷。薛洋窝在地上,看看晓星尘再看看不远处的炉火,慢慢闭眼睡了。   这一觉没有睡到天亮,薛洋半夜被雨声惊醒,醒来发现屋顶正在漏水。外面雨势不小,雨水渗落的地方正好是地铺的位置,薛洋伸手一摸,新棉被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已经被浸湿了。   薛洋把被子掀到一旁,四处查看屋内还有哪里漏雨,准备明天修缮,晓星尘听到动静醒来,问他什么情况。   “有三处漏了雨,已经拿盆桶接上水了,不严重,天亮了再修。”他又看了一圈,满意道,“还好床上没事。”   晓星尘辨了水声的方向,问他:“你的被褥可是湿了?”   薛洋睁眼说瞎话:“没有。”   晓星尘戳穿他:“我看不见,耳朵还是好的。”   薛洋在屋里又看了一圈,漫不经心地回:“等太阳出来了,晒晒便好了。”   “那今晚还是你睡床……”   “谁睡都一样,我现在不困。”薛洋打断他,“再等等就天亮了,你睡你的。”   说完就看到晓星尘坐起来要下床,薛洋走过去按住他:“你起来做什么?”   “离天亮有两个时辰,怎可让你一人受冻,我还安生躺在床上?”晓星尘理所当然道。   有舒服不享受,非要共什么苦?这劳什子正派做法。薛洋头疼。 第五章   晓星尘看着温和,轴起来谁都拧不过。他不久前才喝过药,明显精神不济,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可就是不肯躺回去睡觉,薛洋看得心烦,喊还喊不听。   道长什么都好,就是太多管闲事,自己过得自在就行了,在意别人做什么?薛洋活两辈子,还是无法理解,但他也知道,比起一个人窝在温暖的被窝中,和薛洋一起熬夜受冻更让道长自在。   两人你来我往几句,薛洋第一次真心实意想跟人客气,也不是很客气的态度,最后他也没耐心了,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长想和我一起,又不是只能干坐着等,这床也不至于睡不下两人。”   他是不大耐烦跟晓星尘争,却没料到晓星尘一听,没多想就点头说:“我们同睡一床也可。”   此话一出,薛洋立刻沉默了。   晓星尘却像找到解决方法似的,自己往墙边挪挪,空出一半的位置来,让薛洋也躺上来睡。   “如今天亮得晚,再说也不知这雨下到什么时候,先前你也累了,还是到床上来歇一歇。”晓星尘越说越觉得自己笨,“我们竟都没想到,这床虽小,但也只是挤了些,两人都能睡一觉了。”   以前没有落脚地的时候,地上树上山洞里,什么地方没睡过,现在有床不睡,真是被药傻了。   晓星尘只是惯于谦让,一时没有想到这一条,现在想到了便觉得这么做挺好。他内心坦荡,两个男人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影响。   可薛洋和他不一样,薛洋对晓星尘有妄念,很久以前他不懂,等他懂了,晓星尘又不在了。重生几个月来,他一边贪婪享受和晓星尘共处的时光,一边防备着被晓星尘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的左手是太大的弱点,若是睡梦中叫晓星尘发现了,怕是得不偿失。   可另一方面薛洋又早就想跟晓星尘躺上一张床,方才几经犹豫才按捺下内心的冲动,只敢当个玩笑说说,现在晓星尘认真提议,他是没办法拒绝这诱惑的。   “你,你这人真是……”薛洋半晌说不出话来,“也太没心眼儿了。”   晓星尘不以为意,拍拍身侧空出的位置:“快睡吧,今天都累了。”   薛洋看了看,若他躺在晓星尘给他留的外侧,晓星尘在他右边,左手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他没再犹豫,脱了鞋爬上床:“道长,可是你自己要跟我一起睡的。”   晓星尘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他困极,敷衍地点头嗯了一声。   薛洋又道:“你让我上床睡了,可就赶不下去了,我睡觉不老实,被我压着了可不能推我下床啊。”   晓星尘跟他同住这么久,还是有点了解,知道薛洋醒时热闹,睡觉倒是安静,也就不在意地笑笑,又往墙上靠了靠,给他让出几寸空间。   这场冬雨在天亮半个时辰之后才停下。许是被中温暖,两人都有些睡过头。   薛洋睡觉确实没有不老实,或者说是时刻紧绷的。他很难睡个安稳觉,闭了眼也始终保持能够一跃而起的姿势,可昨夜躺在道长身边,却睡得安心放松。他体温偏高,跟道长躺在一起就是双倍的温暖,整个人都被烘懒了,醒了还窝在被子里不想起。   晓星尘醒来有一阵,感觉到薛洋呼吸声不那么缓慢,就推了推他:“醒了么?”   “没醒。”薛洋躺在原处不动如山。   晓星尘笑:“那你让让我,我要起了。”   “都说了我没醒……唉!”薛洋委委屈屈地坐起来,先他一步跳下床,穿好衣服跑出去找工具修屋顶。   瓦片老旧,蜀东多雾天,屋顶还长了青苔,薛洋刚上去没多久就滑了一脚,用手撑住才没掉下去。晓星尘正准备去买菜,听到声响站在院里提醒他:“腿才好了没多久,小心又摔了不能走路。”   他话里含笑,可也不知道薛洋是站太高了没听出他的玩笑打趣之意,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他停下来俯视着晓星尘,一字一句地说:“我的腿不是摔断的,道长难道不知道吗?”   薛洋语调有点说不上来的阴阳怪气,晓星尘有些诧异,还没想清楚薛洋什么意思,上边薛洋又恢复正常,带着点刻意的讨好对晓星尘说:“道长,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放心吧!”   说完又喊:“道长买菜辛苦了,我不想吃肉,你不用专门去买,早去早回啊!”   晓星尘便摇头笑,老老实实出门买菜,揣着碎银子狠狠心买了点猪肉回来。   薛洋在屋顶查看好几圈,把破损的地方补上,又加牢了几块不够稳固的瓦片,下来的时候晓星尘已经煮好了一锅肉糜粥,配着小菜让薛洋赶紧吃饭。   薛洋抱着碗说:“我看天色,后头可能还要下几天雨,就算不下雨也没什么晴天。”   意思是被淋湿的东西暂时晒不了了。   其实屋里有小火炉,棉被也没有湿得很厉害,不能晒,烤一烤还是可以的,但是薛洋故意没说,他估计晓星尘也不会专门提。   晓星尘果真没提。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对薛洋点点头,无比自然地说:“那就委屈你和我同宿一床了。”   “不委屈不委屈。”薛洋正等他这句,忙说,“夜里甚冷,昨天就很暖和,既然能同睡床铺,那自然再好不过。我只怕道长嫌弃我。”   “不嫌弃。”晓星尘笑,“你不委屈就好。”   于是两个八尺男儿缩在一方矮床上度过了接下来的寒冬。 第六章   腊月二十七,两人去集市上置办年货,正好赶上年前最后一场集会,街道上贩夫走卒甚多,人流往来如织。   晓星尘在人群中行走颇为艰难,薛洋紧挨着晓星尘走在人多的一边,清点着要买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几两肉,一篮菜,一袋米,几把香料,让年夜饭稍比平时丰盛一点罢了。   路过一个摊位,薛洋停了一下,晓星尘问怎么了,薛洋看了一眼摊子上的圆球硬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道长,你吃糖吗?”   说完觉得自己有点蠢,又赶紧拉着晓星尘走了。   薛洋嗜甜,上一世晓星尘知道他爱吃糖之后,每天出门回来都会给他和小骗子阿箐一人带一颗糖,就是刚才在点心摊上看到的那种。但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不知怎么没有遇到阿箐,他也没了跟道长说故事讨糖吃的机会。重生回来,他以前存在乾坤袋中的糖早就吃完了,嘴再馋也一直没去买,总觉得自己买的糖不如晓星尘给他的甜。   薛洋跟肉摊的老板讨价还价时还在纠结要不要诓道长接着给他买糖,这一走神,付了钱还没拿肉,回头发现晓星尘不见了。   长街上到处是人,没有一个是他的道长。   他们一起出门,晓星尘要去哪里不会一声招呼都不打,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薛洋惊出一身汗,东西也不要了,掉头就往回走。   他和无数人擦肩,踉跄着险些摔倒,经过拐角的时候扶着墙才勉强站定,眼前有些晕眩,一时像在梦中。   薛洋定下心神,站稳了接着走。   不可能是梦,怎么会是梦?他重生快半年了,这半年里每一天的记忆都清晰无比,总不可能因为他一时贪妄,想让道长像上一世一样给他买糖,他就要被罚梦醒吧?   就算是妄想了,他也没有开口要,没理由突然就找不到人了。   “晓星尘……”再次念出这个名字,薛洋甚至感到几分陌生。他想着,若是道长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该怎么办呢?这念头来得突然,叫他胆寒,他只很小声地念了一声就不敢再重复,转头继续找。   “道长……”薛洋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穿梭,不知该往哪里去。   “道长……”薛洋又唤了一声。   这时有人应了他:“你来了。”   薛洋循声看去,就见晓星尘提着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好好地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   薛洋双眼猩红,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上前,一把抓住晓星尘的手腕,像是质问一般开口:“你去了哪里?”   他连道长都不喊了,声音甚至是哑的,晓星尘被问得呆了一呆,继而往薛洋手心里放了个东西。   薛洋看着手里的硬糖一时语塞,晓星尘道:“我正准备来找你。”   薛洋这才发现此处离肉摊不过百米远,他们分开也没多久,薛洋的紧张倒显得莫名其妙。   晓星尘不知道薛洋现在脸色有多差,他很自然地问:“东西都买好了吗?”   薛洋好半天才勉强出声:“我……我付了钱,忘记拿肉了。其他的……也落在摊子上了。”   看出晓星尘稀奇他这都能忘,薛洋苦笑着说:“我以为我把道长弄丢了,急着来找,就忘了。”   “怎么会丢?”晓星尘笑,“若是一时走失,我也找得到路回义庄,你回去等便是。”   薛洋犹在后怕,扶着晓星尘的手臂,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想起来晓星尘看不见,就又抬起头来说:“道长……道长要去哪里,也应该跟我说一声,人这么多,你被骗走了可怎么办?”   他攥紧了手里的糖,怅然若失着:“道长若是被骗走了,就没有人给我买糖吃了。”   晓星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忧,笑道:“怎么会被骗走?再说我有什么好骗的?”   薛洋回过一点神,跟着他笑,但也只干笑了两声就笑不出来了。他轻声说:“世上坏人这么多,道长又太好骗了,我总还是担心的。”   说完又觉得讽刺,因为除了他,的确没人会坏到要来欺骗一个盲眼道长了,就算有,被谁骗都好过被薛洋骗,他担心得毫无道理。   晓星尘不以为然,跟薛洋去肉摊上把丢下的菜篮拿上就回了义庄。   到了除夕,两人都没说要守夜,吃饱喝足又坐了一会儿就默契地各自洗漱睡下。   不知道躺了多久,城里传来鞭炮声,薛洋等最热闹的那阵声响过去,小声唤了一句:“道长,新年如意。”   晓星尘竟也没睡,轻笑着回他:“新年如意。”   薛洋沉默了一会儿,往晓星尘身边靠了靠,还没开口讨,晓星尘就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闹牙疼可不怪我。”   薛洋含着那颗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甜化了,他动了动,不小心碰到晓星尘的手,没怎么犹豫,摸过去用力握了一下,又立刻放开。   晓星尘不得其解,薛洋赶在他开口前乖巧道:“谢谢道长给我守岁还给我糖吃。”   晓星尘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道长给他守岁”的结论,也不否认,说了几句话就说要睡了。   薛洋甜得睡不着,也不给晓星尘安静,忽然开始讲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来。没什么新意,无非是七岁时贪甜,为一盒点心遭人欺骗侮辱的旧事。   他依旧没有说那个七岁的孩子拦下欺骗自己的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只是也不似上一世那么耿耿于怀,说完自己还笑了一下,跟晓星尘说:“现在有道长在,我是不是不用再担心没糖吃还被人欺负了?” 第七章   现在的薛洋自然是没人再敢欺负的了,他就是撒个娇,晓星尘很吃他这一套,也不说他幼稚,轻笑着应了,薛洋于是又说了一筐好话,夸得道长天上有地上无,把晓星尘逗得直笑。   薛洋被他感染,也无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胸口闷。他原以为晓星尘是听了他的故事可怜他才给他糖吃,可这次晓星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故事都没听,还是给他买糖了。   晓星尘要对人好,从来不是因为怜悯或是心疼,更不会认为自己是在施舍,他就是单纯的要对别人好而已。   道长这么好,怎么上天也不眷顾他一点,非让他遇到薛洋这样的渣滓呢?   薛洋的眼神在黑暗中没有落点,他忽然问道:“道长,若是有个人,从前犯了错事伤错了人,现在想改,你说,被他中伤的那人还会原谅他吗?”   晓星尘沉吟一会儿,摇摇头:“我没有遇到这种事,不大知道。”   “若你遇到了呢?”薛洋语速快了些,“若是你遇到了,你会原谅伤你的人吗?”   晓星尘颇为苦恼:“……若是无心之过,应该不会不原谅。”   “如果是故意的,但没料到后果严重,过后真心悔过了呢?”薛洋越说越小声,“比如……是那人害你失了双眼,但是又愿意拿自己的眼睛还……”   还没说完就感到晓星尘身体僵了一僵,薛洋瞬间后悔了,急忙握住他的手,忙不迭道歉:“道长,我乱说的,你别多想,你……”   晓星尘回握了他一下,让他别担心,慢慢说:“我的眼睛……是自己弄伤的,不怪别人。”   薛洋说不出话了。   他不知道晓星尘是真的不怪别人,还是不想旧事重提。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代表他会原谅薛洋,毕竟薛洋做过的混账事不止一件。晓星尘可以不把自己失去双眼的事怪在薛洋身上,可其他的,光是屠尽白雪观、残害宋岚这两样,就够让晓星尘痛恨至极。   晓星尘一直不知道他是薛洋还好,可若他知道了呢?会不会像上一世一样,毫不犹豫对他出剑,或是心神崩溃再次自裁?   想到“自裁”二字,薛洋浑身血液凉透,他艰难地开口:“道长,我觉得你不必原谅伤你的人。有人害你,你只管报复回去就是。你若不忍心,吩咐我一声也行,不要……不要委屈自己。”   晓星尘对他这样的论调不以为然,但也不反驳,薛洋还握着他的手,此时也舍不下,他还是想要个安慰,就问晓星尘:“道长,我以前也做过错事,你现在对我好,只因你不知我过去是怎样的,若你以后知道了那些事,你可会心生厌弃,可会……可会丢下我一走了之?”   他这番问话委实不讲理,晓星尘对他全然不知,虽已发觉薛洋在他面前有时会变得小心翼翼,但不明原委,只当他与旁人有心结,此时听他语气颇为小心可怜,也不知如何宽慰,便道:“我并不知你的过往,只是你我二人相识以来,我受你照拂良多,我也不应为了你过去同旁人的恩怨就厌弃你。”   鞭炮声早已停歇,年节的热闹已经消散了,薛洋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哪怕他知道这骗来的定心丸当不得真,也还是放松一些,总算跟晓星尘说要睡了。   薛洋还抓着晓星尘的手不放,也许是他手上的力道将他的不安传达出来,晓星尘怜他更甚,也不苛待,纵着薛洋握他的手握了一夜。   翌日薛洋是被下身的粘腻感惊醒的,他蓦然睁眼,见天色还未亮,轻轻动了动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抿紧嘴唇转头看着晓星尘的侧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晓星尘呼吸绵长,他的手仍安稳地被薛洋握在手中,完全不知枕边被自己当成莫逆之交的人对他有着怎样的私心和欲念。   薛洋对自己拉着道长的手梦遗这事毫无羞耻之感。他和清心寡欲的晓星尘不同,并不如何压抑自己,这也不是第一次做坏事,偶有几次还被晓星尘察觉,只是晓星尘心性纯善,只当他少年精力旺盛,从不多想,薛洋便能揣着那些阴暗心思继续妄为。   但是今天还是有不同的。薛洋看着晓星尘微红还泛着薄汗的脸,沉默半晌,松开紧握的右手,在被中摸索着小心地探向了晓星尘的下身。   薛洋在碰到那半勃的物件时心跳猛然加速,他脑中一瞬间涌出许多东西,紧盯着晓星尘的脸,防备他突然醒来,没怎么纠结就决定做些更坏的事。而晓星尘许是对他太过放心,或是被梦魇住了,微皱眉头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薛洋没有犹豫,甚至可以说是果断地挑开了晓星尘的裤子。他盯着晓星尘就像鹰盯住自己的猎物,带着薄茧的手掌覆上男人最脆弱敏感的地方,指腹摩擦铃口小心侍弄,待那物完全勃起,他眸色一沉,慢慢缩身滑进被中,挪到晓星尘胯间,毫无停顿地张口含住了晓星尘。   晓星尘感受不了光,知觉在半梦半醒间变得迟钝,他觉得自己被泡在温水里,水温和体温相近,但是对他而言有些热过头了,他急于挣脱失控的感觉,水里却像有藤蔓牢牢绊住了他,把他往水底拽去,任他慌乱挣扎也紧缚不放。   晓星尘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时,薛洋已经把该整理的都收拾好了,现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薛洋沉着冷静站在床边穿衣服,听到晓星尘急喘一声醒了,他站直了看着晓星尘,神色未变语气关切:“怎么了?”   晓星尘张了张嘴,看起来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什么,身体一僵,表情变得尴尬。薛洋看着他,忽而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道长,你做了什么梦啊?”   晓星尘的脸腾地红起来,尴尬得说不出话。薛洋见好就收,拍拍自己的衣服下摆,说要出去打水,很干脆就走了,留晓星尘一人在床上面红耳赤,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做了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第八章   转眼到了暮春时节。   这日晓星尘出门买菜,卖青菜的摊贩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伯,见他来了,给他称了两把菜,又送了几头蒜,晓星尘连连道谢。   过不了几个月,晓星尘就在此处生活一年了,这老伯见过晓星尘多次,不像其他商贩一般欺负晓星尘眼盲,给晓星尘的菜从不缺斤少两,有时还会多送晓星尘一点零碎香料,晓星尘出门遇到他来摆摊,也会多买一些,照顾他的生意。   晓星尘最近几次到集市上都没遇到他,今日总算遇着了,就问他是否安好,那老伯摆摆手,叹了口气:“难为道长记挂啦!我身子硬朗着呢,就是前些日子我那守寡的梅娘捎话来,说是她那村里闹妖精,家里养的鸡一晚上都被喝光了血,村里好几家还伤了人。她拉扯着两个娃娃,又不敢出门,家里也没人照应,叫我去看一看,我就出去了几天。也不知是个什么妖怪,到现在都没抓着,还挺邪乎的。我老婆子去的早,就这么一个姑娘,也不放心他们孤儿寡母的待在那地方,就干脆领着我家梅娘和她两个娃娃回来了,今天才得空出来做生意。”   晓星尘又买了几根萝卜,蹲在摊边多问了几句。那老伯对他也是知无不言,说清了地点和情况,又悄悄往晓星尘菜篮里放了一把葱,憨直地跟他道别。   晓星尘摸到葱蒜,又要掏钱,那老伯连忙推辞,笑道:“我也是看道长面善,这不值几个子儿,权当我感念你这些日子记挂了。庄稼汉不缺这几匹菜,道长也别客气啦。我看你那小兄弟又在后头等着呢,别到时候让他以为我欺负了你。”   晓星尘一愣,微微侧身,但他眼睛看不见,街上人多又嘈杂,没办法知道老伯说的人在哪里。   那老伯笑道:“我看他跟着你上街好几回啦!回回都只跟着,就站在墙根那看,见你买好东西就走了。道长好福气,身边还有个人照应。我说啊,那小兄弟也不像个坏人,就是有时候凶了点,这条街上还没人能让他吃亏的。”   晓星尘听得发笑,回过身向老伯作了个揖,接受了他的好意,再提着菜篮慢慢往回走。   回到义庄时,薛洋正在生火煮饭,见晓星尘回来,高高兴兴地问他都买了些什么。   晓星尘装作不知他尾随,把菜篮子递给他看,又说起老伯念叨的村里闹妖精的事。   “我问过了,那地离此处有两天脚程,我们应当只花一天便能赶到。我听着像是成精的猫鼠一类,到时去看看。”   薛洋爽快应下:“反正道长去哪我就去哪,我们二人联手,料它个小妖逃不出去。”   晓星尘听他那句“道长去哪我就去哪”,筷子一顿,夹了一片菜叶子放薛洋碗里,薛洋受宠若惊,打蛇随棍上让晓星尘接着给他夹菜。晓星尘眼睛看不见,被他使唤着挑拣,没一会儿就笑出声,轻轻踢了他一脚,薛洋这才消停,抱着碗直笑。   两人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往那闹妖精的村里去了,入夜时才到地方,在村口找了个破庙落脚歇了歇。薛洋见村里还有几家点着灯,就跟晓星尘一同过去,想问问这几日的情况。   听闻那妖精身量娇小,浑身黄毛,一夜之间虐杀了村中所有活禽,之后又陆续杀了看门狗、小山羊,后来连耕牛也杀,前几日还抢了一个婴孩,还有几个老人也惨死家中。短短半月,被它盯上的牲畜和人都被吸干了精血,身上到处是爪牙印子,死相可怖。   妖精炼形,杀生是最快的办法,这妖精出手,选择的对象一次比一次厉害,想来是它妖力有所进展,晓星尘和薛洋商讨一番,决定彻夜蹲守。   正走到某处,薛洋忽然看见一旁树上跃下一道黑影,直扑向他二人。薛洋一把推开晓星尘,自己左臂被狠狠挠了一爪子,血液顷刻间湿了衣裳。   晓星尘冷不防被推开,还未开口询问,就听得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薛洋从乾坤袖中抖出降灾,对着半伏在地上猫耳猫尾的人形妖精冷笑一声:“不三不四的东西,形都没化好就敢出来现眼,活不耐烦了。”   那妖精爪子上有毒,抓得又狠,薛洋手臂皮肉翻开,血流不止,还伴随一阵麻痛,他眯起眼,满身戾气,偏偏还能笑出来,道:“道长退后,一只小猫用不着你出手,你先回庙里去,这里交给我。”   言罢直接冲向那只猫妖出剑挥砍。   晓星尘闻到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只来得及说一句“小心”,薛洋就追着那妖精跑远了。他倒是想帮忙,可霜华剑只指引尸气,对着一只行踪诡异的猫妖倒是没那么好用。他对薛洋的身手还算放心,只是刚刚薛洋受了伤,也不知影响大不大。   晓星尘在原处踌躇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回去等,便慢慢沿着来时的路走。   刚到庙门处,晓星尘听见一声猫叫,退后一躲,那猫一爪子拍在门框上,见晓星尘拿起剑防备,跳远了化成半人形,喘着粗气怒道:“你和那个凶手是一伙的!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它竟会说人话。   晓星尘呆了呆,沉声问:“什么凶手?” 第九章   那猫妖踩着草地焦躁地打转,忿忿说着话,它学人说话学得很好,虽然有些字的语调比较奇怪,但是意思表达得还算清楚,晓星尘听了一会儿,慢慢听懂了它在说什么。   原来这猫本是这附近山上的野猫,吸天地精华生了灵智,某天在山中玩耍时被猎户埋下的陷阱困住,被人救了带到山下养着。它养好伤回到山中,时时猎了野鸟小雀送到恩人门前,也算一番衔草结环的好事。可时日不久,在它即将化形之际,恩人所住的村庄遭到了屠戮,全村男女老少无一幸免,猫妖心心念念的恩人也无辜惨死,尸身被火化灭,成了灰烬。它为了复仇,修了邪道,杀生以化形,杀了不少牲畜,近日才开始向人类下手。   晓星尘听着,既怒且悲,但仍记得它先前说的“凶手”一事,冷静问它:“你方才说,我和‘凶手’是一伙的,此话何意?我在此地逗留已久,未曾听过屠村之事。”   猫妖尖声一叫,喉咙中发出嘶吼:“我看清了!我看清了刚才那个坏家伙把阿哥的舌头割下来!他割了所有人的舌头!还杀了他们!你和刚才那个人站在一起,你没有杀我阿哥,但你也不是好东西!你和他一起把他们烧光了!谷儿村四十三口人,全部死在你们手里!我还想过几年再来找你们,你们却自己找来了!那我今天就要你们偿命!”   它说完猛扑过来,晓星尘心里一惊,连忙后退躲避,脑中飞速寻找过往的记忆。他对“谷儿村”没什么印象,可是他记得“四十三”这个数!他和薛洋第一次一起夜猎,杀的走尸数量就是四十三!当时他离开世家大族独自夜猎,从未一次性遇到这么多走尸,偏偏薛洋第一次跟他一起出门就杀了近一村的数量,晓星尘对那一村人的惨剧甚是遗憾,也是那次对薛洋的身手略知一二,此后才放心让薛洋同他一起夜猎。   晓星尘急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云游已久,只杀走尸妖魂,你说的事不是我们做的罢!”   那猫偷袭不成已是怒极,闻言狠抓了一把摇摇欲坠的门板,吼道:“不可能看错!你们一个是瞎子,一个只有九根手指,我不可能看错!我看着那个人撒了粉,阿哥他们就跑不了了!你没有杀我阿哥,但是你没有拦住那个坏东西!你就在旁边等着他杀人!你也该死!”   九指、撒粉、断舌、屠村,晓星尘脑中轰的一声,这样的事他只听过没见过。他第一次听时,传闻中说夔州有一恶霸,习邪术,炼凶尸,用割下的人舌泡茶作乐,歹毒至极。后来又听说这人屠尽栎阳常氏五十多条人命,晓星尘少年意气,横跨三省捉拿,押他上了金麟台。此人被金家保下又逃脱之后,屠了白雪观,毒瞎了晓星尘的挚友宋子琛道长,晓星尘一双眼,便是为了还宋子琛才挖下的。   此等阴险狡诈之人,名叫薛洋。   这是晓星尘怎么也想不到会再遇见的人,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晓星尘一边格挡一边想着是哪里出了问题,勉强定住心神问那猫妖:“你说的谷儿村,可是在义城西北方向,挨着河谷,村口有槐树?”   猫妖左右袭击皆不得手,闻言悲鸣一声:“是!”   许是知道自己道行不够,近不了晓星尘的身,又担心薛洋发现被骗赶回来两面夹击,猫妖停下来,恨恨道:“我先杀了那个坏东西再来杀你!”   说完跳跃着扑进森森山林中。   晓星尘握着剑已然僵立在原地。   ……   薛洋归来时带着一身血腥气,他与那猫妖缠斗许久,受了伤还中了毒,终是将其斩杀毙命。那妖怪死不瞑目,薛洋也没管,反正用不了几天,它就会被山上的野狗秃鹫啃食干净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蠢货,化形都不会,还想杀人。偿它阿哥的命?什么东西,不自量力。   屋里用来驱避野兽的火堆将灭未灭,薛洋借着火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拿出一颗解毒功效的药丸嚼了,这才继续往里走。晓星尘坐靠在墙边睡着了,薛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   这道长也不知怎么了,蒙住双眼的绷带洇着血水。难道是做了什么噩梦?   薛洋左手中毒麻痹动不得,在衣服上把染血的右手蹭干净,轻轻摸了摸晓星尘脸上的血痕,然后又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唤:“……道长?”   晓星尘一动不动。   “道长。”薛洋小声说,“我回来了。”   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凑过去在晓星尘嘴角落了一吻。很轻很软的一个吻,温柔得不像薛洋这样的人会有的吻。   薛洋只停留一瞬,偷得安慰便很快站起来,走到庙门边关门挡风。   他刚单手把门固定住,正思量现在到村中天井取水给道长擦脸要用多少时间,背后晓星尘慢慢撑着霜华剑站了起来,立在他身后,开口道:“薛洋……”   仿佛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薛洋看着门板上野猫留下的抓痕,沉默许久,阴着脸转身,冷笑道:“多嘴多舌,就该多砍几刀,便宜它了。”   薛洋心神不宁,没发现晓星尘语气间的试探和犹疑,直接用回了本音,晓星尘在他开口那一瞬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用霜华抵地才勉强站稳。   还有什么可怀疑,此人就是薛洋!   薛洋看见他动作才知自己着了道,却也后悔不得,他隔着篝火站在晓星尘对面,看见道长的双眼流出血水,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然而眼睛终是同晓星尘一起红了。 第十章   晓星尘眼里不断有血泪流出来,薛洋看得心悸,死死盯着晓星尘拿剑的那只手,生怕他再把剑横上自己的脖子。   好在晓星尘并未悲愤欲死,他茫然抬手去抹脸上的血水,颤声问:“为何骗我?”   薛洋老实道:“一开始要靠你救命,后来……”   “后来怎样?”晓星尘几乎要把一口牙都给咬碎,举剑指着他,“后来觉得好玩儿?”   再次从晓星尘嘴里听到“好玩儿”这个词,薛洋心里猛地一颤。上一世晓星尘也问他好玩儿吗,他说好玩,之后是无休止的争吵,换来晓星尘的崩溃。这次他绝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但是光听到这几个字就已经开始颤抖,怕还是一样的结局。   薛洋红着眼睛,半晌,半是讥讽半是无奈地问他:“如果我不骗你,你又打算怎么办?又把我扭送到金麟台?”   晓星尘的剑微微颤了颤,他勉强定住心神,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你骗我是为了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薛洋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总不能说他重生了,再见到他时已经情根深种,这些日子一直是在弥补吧?且不论重生之说可不可信,就是晓星尘信了,问他为何重生,重生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又该怎么回答?好不容易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薛洋绝不可能让他知道那些事。   晓星尘听他沉默,又气又急,质问着:“谷儿村是怎么回事?你同我一起夜猎,都做了些什么?”   薛洋听他这么一问,忽然冷静下来,他看着晓星尘,想起来这一世的晓星尘的剑还没被弄脏。   薛洋突然就有了点底气,他道:“实话跟你说吧,我一开始的确想戏弄你。我手里有尸毒粉,沾上的人都会染上尸毒,你的霜华剑可以指引尸气,我断了那些活尸的舌头,是想骗你杀人。”   晓星尘气得双手颤抖,剑都几乎握不稳。   “谷儿村的四十三口人是我杀的。”薛洋看着他继续说,“我本来想让你出手,想借刀杀人,想看你们这些自诩高洁的道长滥杀无辜,知道真相后又追悔莫及的样子……但是我后悔了。”   “晓星尘,我看到你来就后悔了。”薛洋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你信不信,除了那次,我之后没有再放过尸毒粉,我跟你夜猎,就是普通的夜猎,我……我没有害你。”   晓星尘听他不知悔改,还像辩解的话,简直不可置信,他怒骂道:“那谷儿村四十三条人命算什么?!你一个玩笑就要了他们的命!我竟浑然不知……你好生恶毒!你……你真叫人恶心!”   薛洋眼中凶光微露,冷冷看着他:“我杀便杀了,你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栎阳常氏五十多条命不也被我取了?你想管,管得了吗?”   栎阳常氏是晓星尘心里一根刺,晓星尘气得头疼,眼里又有血水流出,他喝道:“白雪观也是这样吗?还有宋子琛道长?因为你一时兴起就要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   怎么这些人都觉得他在开玩笑,他看起来像是这么喜欢开玩笑的人吗?谷儿村有人笑话他,他便顺手杀了,常慈安戏弄他断他手指,他便要他们一家人的性命,怎么就叫一时兴起?他薛洋只杀自己看不顺眼的人,要怪就怪世上让他看不顺眼的人太多了。   薛洋极其恶毒地笑了一声:“我为什么去白雪观,为什么弄瞎宋道长的眼睛,你真的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不然怎么会把眼睛挖给宋岚呢?若不是你多管闲事,非要抓我,我何至于去寻一个道观的麻烦?你们自以为匡扶正义,到头来还不是被那些所谓名门弃如敝履,比我都不如?!好一个明月清风,好一个傲雪凌霜,我倒看看,惹上我这样的煞神,又遇上金麟台上那帮老滑头,你们还怎么济世!你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晓星尘被他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怒喝一声提剑砍来,薛洋也在袖中默默倒握住降灾的剑柄,负剑迎战。也不知那猫儿爪子上到底是什么毒,他服药这么久,左手依旧动不了,只隐隐有了知觉,却只是麻痛,却更加难受。   好在晓星尘心神大乱,招式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薛洋皱着眉躲闪,虽然狼狈了些,但是不出剑也没费多少力。   最后薛洋被左臂一阵尖锐的痛楚分了神,晓星尘一剑刺来,他因手臂的疼痛钉在原处没有躲开,霜华剑没入腹中,他又被剑势冲撞到墙上,背靠土墙不再动弹。   晓星尘似是没料到会刺中,握剑的手抖了一下,而薛洋低头看着锋芒毕露的霜华剑,居然还笑得出声:“早该这样了,你何苦说前面这么多话,在我进来的时候就一剑杀了我多省事。”   他这么说,晓星尘依旧呆呆站着没有再给他致命一击,薛洋看懂了什么,又笑:“所以我才觉得你们这些高门人士没意思。我骗了你,你就十倍百倍报复回来,我弄瞎了宋岚,你就该挖我的眼睛而不是你自己的!我还以为你该懂了,怎么到现在还犹豫?”   薛洋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表情甚至变得有些凄楚,明明怎么看,受委屈的都是晓星尘,他却比自己受了委屈还激动,目眦欲裂,冲晓星尘嘶吼:“晓星尘道长,动手啊!”   “够了!别说了!”晓星尘猛地抽出剑,退到案台边,颓然扶着桌台喘息。   过了不知多久,穿堂风把地上零星的火堆吹熄,室内无人再开口,只能听见粗砺的喘息和呼啸的风声。   “……怎么不直接杀了我?”薛洋红着眼睛小声问了一句。   晓星尘没说话,有些厌烦似的转过头去不愿面对他。   薛洋捂着流血的腹部,又嗤笑一声:“道长莫不是对我这种人也能起恻隐之心,下不了手?那可真是……”   晓星尘此时冷静了一些,皱着眉头打断他,道:“你又为何不出手?”   薛洋下意识握紧了掌心的降灾,又想起晓星尘根本看不见,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故意在诈他,狐疑地看着晓星尘。晓星尘似有所觉,沉声说:“我只是盲了眼,并非无知无感,你本可以早一步制我,却是为何迟迟不还手?”   薛洋的眼睛蓦地红了,他问:“你不懂吗?”   薛洋恶狠狠地瞪着他说:“我为什么骗你,为什么后悔不想让你杀人,为什么留在你身边,为什么和你形影不离同床共枕……我的目的?哈,晓星尘,你当真不懂吗?”   晓星尘满脸茫然,某一瞬间,他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猛地退后一步,对着薛洋的方向无言半晌,最后咬牙说了二字:“荒唐!” 第十一章   见晓星尘如避蛇蝎,薛洋心头也没什么难过的感觉,确定他此时也没有自尽的念头便放下心来,又成了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恶煞。   薛洋向晓星尘走过去,满是无所谓地说:“荒唐?我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吗?”   他才上前两步,晓星尘就猛地后退,撞倒了案桌上的烛台,他扬剑挡在身前,剑尖指着薛洋,厉声警告:“别过来!”   薛洋站住了,安静地看着晓星尘。他身上的伤口不停流血,被猫抓伤的,被晓星尘用剑刺伤的,其实也不是很疼,就是血流得太多了有点麻烦。薛洋紧紧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目光清明坚定,直对着晓星尘。他讥讽道:“你救了我这样的人,还对我心生不忍,你就不荒唐?”   晓星尘脸色惨白,月色中衬得脸上那几道血痕更加显眼。过了很久,他失魂落魄放下剑来,慢慢站直了,拖着霜华剑向薛洋走去。   薛洋以为晓星尘是清醒过来,知道要杀他了,立在原处动也不动,可晓星尘快走到他面前时,脚步往旁边一迈,绕过薛洋向门口走去。   薛洋愣了下,回身看着跨出庙门的晓星尘,问他:“你去哪里?”   晓星尘被门槛绊了一下,稳住身形继续往外走。   薛洋心里一慌,又问一声:“晓星尘!回答我!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与你何干?”晓星尘在外院停了停,已无力再同他争执,“我信错了人,如今我已知道自己荒唐,再不走,还让你接着戏耍,继续看笑话不成?”   “我没有要戏弄你!我……”薛洋吸了一口气,把声音放低,问他,“你不杀我?”   晓星尘顿了顿才说:“你受了伤,我不欲做些乘人之危的事。”   说完无意再与他僵持,拖着剑继续往外走。   “晓星尘。”薛洋喊了他一声,“你今日不杀我,以后会后悔的。”   晓星尘连脚步都未曾乱过。   “晓星尘!”薛洋追到门边,“你放了我,我转头就会去杀人,你信不信,今晚我就大开杀戒,我要把义城所有百姓的脑袋都砍下来,天亮挂到城墙上!你知我要为恶又不杀我,到时这些人就是你晓星尘害死的!”   晓星尘停下来,他没有转身,说出的话像是在给两个人找台阶,让他们之间少一些难堪:“你负伤浴血,剑都拿不起来,怎么屠城?”   “谁说我拿不起剑了!不过是伤了一只手……”薛洋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就是断了双臂,我想杀还是会杀,要杀还是能杀,何况只是一只手受伤不便。你——你当真要任我屠城吗?”   晓星尘听他说完这般没心肝的话已不想再与他纠缠,冷冷道:“那我便守在义城城门,等你一战。”   薛洋看他还要走,咬牙喊道:“我若不去义城,换一个地方,你又如何?那只猫不是没杀几个人吗,我帮它把这个村子也杀干净了!”   晓星尘气极,转身怒喝:“你!”   “怎么?”薛洋见终于激得他回头,踏出门槛朝他走去,“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不高兴就灭人满门,高兴了给人留个全尸,前一天还称兄道弟,今天就能反目成仇。我说我要去义城,你就真以为我会去义城?你被我骗了那么多次,怎么现在还轻易信了我的话?”   晓星尘忍无可忍,怒道:“那你待如何?!”   “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   晓星尘忍怒:“如何?”   薛洋也没想到他会问第二种可能,愣了愣才没什么底气地说:“要么就得跟我待在一起,我要作恶你便拦着……”   “呵。”晓星尘怒极反笑,随手挽了个剑花,霜华剑架上了薛洋的肩膀,堪堪抵住他侧颈,冷声道,“你要作恶,谁能拦得住?”   “你拦得住。”薛洋盯着他,“别人拦不住我,你拦得住。”   晓星尘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愣怔,很快又沉脸冷嗤了一声,显然是并不相信的。   “你若不信……”薛洋道,“那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   他压着剑刃面不改色向前走了一步,颈上立刻渗出鲜血。   晓星尘察觉到他的动作,皱眉后退半步,想要把剑收回来,薛洋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徒手握住剑身,把霜华剑压在自己脖子上,又上前一步,说:“道长,动手啊。我也只今晚愿意任你打杀,今晚过后,你可就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晓星尘简直不知道这薛洋到底想干什么,若薛洋使尽手段跟晓星尘对战,晓星尘还能舍命一搏,可如今薛洋毫无斗志,直接把脖子送到他剑下,却叫晓星尘失了主意。他疑心薛洋受伤不轻,可一听他开口说话,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又不像。晓星尘一边担心他当真出去为非作歹,一边念及往日种种又意气难平,送剑则心生不忍,收剑又恨他残虐,他进退两难,额头沁出汗,绷带上又再次浸出血水来。   薛洋握着霜华的右手鲜血淋漓,他流了不少血,眼前有些花,但还是看出晓星尘的挣扎隐忍,一时间大为震动——他没想到都到这地步了晓星尘还是心软没有下死手。   这一世他虽不会再令晓星尘错杀无辜,却也已屠了白雪观,伤了宋子琛,害晓星尘失了双眼,迫他背井离乡亲友皆疏,他对薛洋该是厌恨到了极点的,可他还是没有杀他。都这样了,他还是没有杀他。   晓星尘没救了。   薛洋想,晓星尘这样的圣人是没得救的,就跟他这样的恶人没得救一样。   哦,也不是,真正没得救的只有晓星尘一个,因为薛洋遇到晓星尘,就有救了。 第十二章   两人僵持不下,晓星尘下不去手,又抽不回剑,气得嘴唇直抖:“你到底想怎样?你欺我眼盲,骗了我这么多时日,我已不同你计较,你若想死,用自己的剑便是,何苦此般纠缠不休?”   “我不想死。”薛洋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只是觉得要是你想我死,那我死在你的手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晓星尘早已心乱如麻。他心里明明白白知道这人就是个口蜜腹剑不知悔改的杀人狂魔,可他手上的剑还是挥不下去。他何尝不知自己荒唐?竟对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家伙心生恻隐,怎么不荒唐。   比起发现自己被骗时的耻辱和愤怒,晓星尘此时心里更多的是羞愧和自责。   他痛苦地说:“别再戏弄我了……”   执剑的手不堪重负,霜华剑锵地一声坠落在地,晓星尘满脸血泪,苦求道:“饶了我吧……”   “饶了你……”薛洋自言自语般开口,“那谁又饶过我呢?”   他向晓星尘走过去,想为他擦擦脸,指尖刚碰到晓星尘的脸,晓星尘就猛地侧头退步躲开,而薛洋也发现自己右手已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他没有为他擦净脸上的污脏,反而在他脸颊上留了一点血渍。就像他这个人,不管以前做过什么,今后会做什么,都已经成了晓星尘人生中抹不去的污点。   薛洋慢慢放下手,小声说:“是你自己招惹了我。”   他忽的抬眼,眼神执拗地盯着晓星尘,恨声道:“在金麟台也好,在义城边也罢,哪次不是你自己撞上来,偏要管我的?你招惹了我,现在又要我饶了你,你当初怎么不饶我?现在……现在怎么又不饶我?”   夜风似是知道他的色厉内荏,将他的尾音吞没,将这番控诉变得不甘而可怜。   晓星尘头痛难忍,虚掩着面喘息,实在搞不懂薛洋这莫名的委屈从何而来。他已接受被欺骗的事实,但实在无法面对薛洋这个人,此时不走还能如何?薛洋怎么就不能放他一马?   “你到底想怎样?”晓星尘不耐发问,已是放弃跟他说理了。   薛洋果然不讲道理,毫不犹豫道:“我要你跟我待在一起,拦着我不让我为非作歹。”   晓星尘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难看地扯了下嘴角:“算了吧,我拦不住你。”   “你拦得住。”薛洋看着他,“我刚才说过了,别人拦不住我,你拦得住。”   晓星尘并不拿他的话当真,被他气得冷笑一声:“你方才还说你的话不可信。”   “那你也没得选。”薛洋颇有恃无恐,“你又杀不了我。”   晓星尘为他的无耻感到震惊,觉得薛洋此人真是不可理喻,他自觉跟薛洋无法沟通,蹲身去摸落在地上的霜华剑,薛洋看到他似曾相识的动作,慌忙扑下去按住晓星尘握住剑柄的手,动作太急,眼前黑了一瞬。   晓星尘很是抵触被他碰到,使力要挣脱,可薛洋头晕得看不清东西了,一只血淋淋的右手还是死死按在晓星尘手背上。   “放手。”晓星尘冷声道。   薛洋缓了缓,睁大的眼睛逐渐能够视物,他看清了冷若冰霜的道长,看清了道长脸上的烦躁,闷闷咳嗽了一声,带着些惶急哑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晓星尘并不答他的话,用另一只手把薛洋的手拨开,提起霜华利落站起来,转身就走。   薛洋见他只是不想再同自己待在一起,单手撑地爬站起来,头昏眼花追出去。   晓星尘听见薛洋追来了,但自己实在无力与他争执,知道他没有真的丧心病狂跑去杀人,就只管闷头走自己的路。   晓星尘一路朝着回义城的方向走,他眼盲影响了脚程,但到底是修道之人,披星戴月出发,来到义城城门口时晨鸡叫早但早市还未开,街道上并无几个行人。   薛洋一直跟着他,也不靠太紧,不远不近地坠在身后像甩不脱的尾巴。   晓星尘顺着路来到城边那座孤零零的义庄,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该继续在此处待下去了。   必需的东西都放在乾坤袋中随身带着,此处也并无什么可留恋的,他如今又是孤身一人,是不需要什么安身处的。   那他还回来做什么呢?倒不如就此继续云游,连这近在咫尺的大门都不必踏进了。   他呆站的时候,一直尾随在后的薛洋拖着步子继续向他走来,晓星尘听见身后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形微顿,下意识想要转身握了握拳又止住了,不一会儿听见那脚步又重新向他靠近。   那人到了离自己两步远的位置,晓星尘终是忍无可忍,阴着脸正欲出口赶人,薛洋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跪倒在地,正好扑到了可以碰到晓星尘的地方,他也不硬气,半伏在地以近乎乞求的姿势抓住了晓星尘的道袍,又咳了几下才唤出声:“道长……”   这一声让晓星尘想起两人往日相处的种种。   他们相遇以来从未互通姓名,薛洋叫他道长,他对薛洋只以你我相称,或称小友,偶尔也会打趣叫“公子”。他原想,江湖之大,既然陌路相逢,当真诚以待,不必刨根问底。他以为薛洋也是这么想的,才会从不问他的姓名,可如今看来,薛洋本就知道他是谁,恐怕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故意隐瞒,倒把他的真心践踏得干净。   这一声道长,他已应不起了。 第十三章   晓星尘自认对薛洋没有任何亏欠,就算是薛洋记恨曾被押送金麟台审判的事,那他对晓星尘这近一年的耍弄也该是报仇了。   晓星尘实在怕了薛洋,现在只想离他远远的,感觉薛洋拉住了自己,就弯腰让他松开,薛洋比他更快,反手捉住他的手,又唤一声:“道长……”   他声音沙哑,衬得语调凄楚,晓星尘一愣,就着弯腰的姿势任他拉住了,离远了看倒像他要扶薛洋起来似的——可谁能想到这两人的关系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呢。   就在前一天,他们中有一个出门买菜,另一个还悄悄跟在后头观望,如今晓星尘已没了昨日的感激,还要分神担心他这般紧跟不放有何居心。   薛洋之前又吃了几颗解毒止血的药丹,左手已经恢复知觉可以动了,可被抓伤的地方一直没有结痂,流血的速度不快但是始终不停,滴滴答答跟着晓星尘夜行一路,又没有对伤口做别的处理,此时已没什么力气,趁晓星尘没来得及把他推开,薛洋膝行靠近,贴过去把晓星尘的手臂整个抱在怀里。   “你这像什么样子?”晓星尘愕然,皱眉道,“放开我。”   “我不放。”薛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你说过不会厌弃我的……你要反悔了吗?”   “你骗我在先,倒要说是我反悔。”晓星尘被倒打一耙,放弃跟他理论,冷声说,“我若知道你是谁,断不会说那种话。”   薛洋身上染了不少血,因为穿黑衣还看不出,可一碰到晓星尘洁白的道袍就显出色来。他右手被割伤,左手缺了根小指,双手都沾满血迹,和晓星尘纤长净白的手放在一起,更显得自己狼狈不堪。   薛洋眸光微闪,眼神慢慢从两人紧贴的手上移开,他缓了缓,慢慢开口说:“我……咳……我七岁那年,被常慈安戏弄……”   晓星尘不知他此时说起此事有何用意,但还是微微侧头,听他说:“常慈安没有把我该得的点心给我,在我拦住他问他要点心的时候,一鞭子把我抽到地上,他的车夫架着牛车从我手上辗了过去……一只手手骨全部被辗碎,小指变成烂泥……道长,我……我真的很痛……十指连心,我当时才七岁,从没受过那种疼,车轮辗过去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撕心裂肺地惨叫哭喊,可他们停都没停下。也是,谁会管一个灰头土脸撒泼打滚的乞儿呢?”   晓星尘动了动嘴唇,薛洋偏头又咳了一声,继续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个……有个和你很像的人跟我说过,说常慈安断我一根手指,我要报复,也斩断他的手指,或者砍掉他手臂就好,不非要杀人全家。因为我的一根手指,不至于让拿人家五十多条命来抵。”   薛洋笑着摇了摇头:“可常家五十多条命又算什么,再多的命也是别人的,比得过自己一根手指吗?况且他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人都已经杀了。”   晓星尘想把这满口歪理邪说的家伙推开,薛洋紧拉他不放,一字一句地说:“道长,我不如你幸运,你有师父教导,受师门庇佑,我自幼流落街头,没人教我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我一个人摸爬滚打,不懂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知道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我要报仇,就要他们加倍偿还。我知道你觉得我残忍,可在那种地方,如果我自己都不看重自己,又怎么能活下来呢?”   “我现在也不认为自己对常家做下的那些事做错了。但有一样我很后悔,就是没有把常萍这条狗也杀了。”薛洋眼神放空,喃喃着,“要是常萍也死透了,你就不会管他们家的闲事,也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晓星尘不可置信道:“你杀人在先,我因着你杀人才捉拿的你,若是常萍死了或者过后没有来找我,我也不可能放任你这样的人逍遥法外。你犯了罪,却还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是什么道理?你怎么能这么想?”   薛洋轻笑出声,眼睛里却阴翳得很,他说:“没教养的野孩子就是这么想的。你当我不想顺顺当当地长大么?你当我愿意跟他们过不去么?是他们把我变成这样的。我是不懂道理,根本没人教我这些,我怎么懂?”   “没人教过我遇到那种人该怎么办,不坑不骗就活不下去又怎么办,我是遇到你才开始学着做个不那么坏的人……那你,你既然捡到我了,能不能再多负几天责,别赶我走?”薛洋加快语速说,“道长,以前没人教我,那现在你能不能教教我,教教我怎么做才是对,怎么做,你才能不丢下我?”   晓星尘好艰难才把这个可怜哀求的人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薛洋联系在一起,他何曾遇到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一时气得脑仁都疼,愤然骂道:“离了我你还活不下去了不成?!”   “……那倒不至于。”薛洋垂着头,轻声说,“我这种人,什么样的地方没待过,我在哪里都活的下去。”   他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晓星尘说:“只是离了道长,活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罢了。”   他形容狼狈,脸色是失血过度的苍白,眼神也甚是可怜,可是晓星尘看不到这些,晓星尘只听他几次三番说这种难辨真假的话,觉得他心机深沉,已是不耐至极,皱着眉要说什么,薛洋又道:“我知道你不信,不信我的话,也不想见到我,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我没办法放过你,也没办法放过我自己……晓星尘,你脾气好,心肠软,走到哪里都是在救人,你救了这么多人,还救过我,那你能不能再救我一次?你能不能看在,看在我和你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确确实实,没有再害你的份上,看在我也不是生下来就这么坏的份上,也可怜可怜我,再救我一次吧?别丢下我了……” 第十四章   薛洋醒来时身上伤口已被上药包扎,手臂的抓伤有股药酒味,想来上面的毒已经被洗干净了。   晓星尘的绷带绑得很漂亮,平整干净,和他的人一样让人舒服安心。薛洋茫然地坐起来,宿房内空空荡荡,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   薛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看天色知道此时已近傍晚,他下床走出去,走了两圈才确认义庄里确实只有他一人了。   早前他苦苦相求,晓星尘本欲直接离开,推他时摸到他一条胳膊被血浸得湿重,到底顾及这人为他受了伤,后来到底扶着半昏迷的薛洋踏过了义庄高高的门槛,一声不吭为他上药包扎。可也仅限于此了。   道长能不杀他,还能救他的命,却不能容忍自己与这魔头继续同待一处。薛洋没什么表情,对这情况也没感到意外。   他带着一身仍在渗血的伤走出义庄,想了想,沿路向西北寻去。上天眷顾,天黑时薛洋总算在河谷边找到了临河而立的晓星尘,彼时他脚边还余有一堆尚未燃尽的纸钱。   薛洋慢慢走过去,到他身旁蹲下,把几张飞远的纸钱拾起放到火堆中点燃。晓星尘沉声道:“你无心忏悔哀悼,何必做这些事?他们也不会原谅你。”   薛洋盯着那堆灰烬说:“我也不需要他们原谅。”   晓星尘摇摇头:“冥顽不灵。”   他已放弃跟薛洋说理,也实在不愿跟他纠缠,待火堆彻底熄灭,晓星尘转身就走。   薛洋站起身来,在晓星尘身后亦步亦趋。走出老远,晓星尘停下来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薛洋回:“我没地方可以去。”   晓星尘不耐烦道:“天下这么大,你随便去哪里都好,不要跟着我。”   “可我只想跟着道长。”薛洋站在原处脸都不红一下,“我只有跟着你才不会胡乱杀人。”   晓星尘被他激怒,气道:“难不成你要杀人还怪是我不与你同行的缘故吗?!薛洋,我之前不杀你,是念你帮过我,又负了伤,若此时对你出手便是胜之不武,你真当我不会杀你不成?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为何抓着我不放?我欠你什么了?”   “你不欠我的。”薛洋道,“是我欠你太多,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还你。”   晓星尘摇摇头:“我捉你上金麟台,你记恨我,情有可原,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用你还。”   薛洋穷追不舍:“那你怎样才能原谅我?”   晓星尘觉得跟薛洋说话着实费劲,他忍无可忍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不欠我的,我对你没什么原谅不原谅。你应该请求原谅的,是常家五十多口人,是谷儿村四十三个村民,是白雪观的子弟,是宋道长,是成百上千枉死在你手上的无辜之人!你根本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甚至连是对谁犯了错都不明白,怎么还敢要人原谅你?”   “我是不明白……”薛洋说,“我不明白,所以你来告诉我啊!你既然能留我一命,为什么不能再忍忍我,别赶我走?”   “你好生不讲理!”晓星尘对他这流氓性子感到惊愕,“我留你一命,自认已是忍到极致,你不走还想如何?还能如何?你非要你我二人死一个才好是不是?”   晓星尘说完已是气急,转身迈步离开。他走得急,几次被地上石子绊得跌撞,薛洋追了几步也不敢再逼他,只远远地跟着不肯离开。   晓星尘大概是彻底放弃薛洋了,不再管他,夜里他找了个背风处生火歇息,薛洋远远守着,还帮他赶了两次野狼。薛洋生命力实在顽强,他才受伤,需要休养,可跟着晓星尘露宿野外,竟还能强打精神守一整夜,祸害遗千年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了。   晓星尘知道薛洋在,第二天起身踢到骨碌碌的野果时也知道是谁给他弄来的,但他实在厌烦,只是薛洋识趣没有再靠近,他就当这人不存在,要跟就跟着,总好过跑去杀人。   之后几天也是,晓星尘没什么目的地和方向,又过回原先那种四处奔波除魔斩妖的日子,走到哪里就歇到哪里,薛洋也如狗皮膏药一般甩不脱。他学乖了点,不再跟晓星尘有正面接触,就是每天都会给晓星尘打点野味或是摘野果给他送来,这时候晓星尘就庆幸自己是看不见的,可以把他的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忽略掉,当做没这个人,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事就好。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热,某天晓星尘行夜路,碰着了走尸,刚解决掉两个,霜华又有异动,他想也没想,提剑指向脚步声的方向,正要出手,一把利剑挑开了他的剑锋。   薛洋执剑挡住晓星尘,解释说:“这是活尸,不能杀。”   晓星尘正欲问他又耍什么花样,被薛洋救下那人就急急喘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才出口道谢,说自己被走尸所伤,多谢两位侠士不杀之恩。   薛洋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做侠士,有些稀奇,在晓星尘跟前把解药打发给了那人,正要跟晓星尘说话,那人见他二人不一般,拉着薛洋央着薛洋救他还未从走尸群中脱身的妻儿。   薛洋想跟晓星尘说几句话都说不得,闻言立刻不乐意了,直白道:“现在都没跑出来,估计也没救了,我可不……”   “劳烦带路。”晓星尘旁若无人对那中年男人说。   薛洋沉默了下,抽着嘴角目露凶光:“愣着做什么?没听见吗?让你带路!”   那男人如梦初醒,领着二人往回寻去。 第十五章   那中年男人叫李民,他把二人领到遭遇走尸的密林边,薛洋让晓星尘领着李民跟在后头,自己打头阵闯进去。   此时月上枝头,林中阴森,月光寥寥,薛洋耳听八方,谨慎探路。走了一会儿,一行人忽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李民险些腿软,焦急大喊了一声“兰儿”,那边就有人哭喊道:“夫君!夫君救我!救救轩儿!”   还不等李民求救,薛洋就抽出了降灾,奇道:“竟还能说话,看来你们这一家子命都够大。”   接着也不管有没有人应他,薛洋对晓星尘嘱咐着:“道长别着急,仔细脚下,我这就过去。”   言罢朝着声音的方向飞身钻入林中。   薛洋到了才知道这树林是个天然迷阵,地势低洼,树枝藤蔓交错,白天也许还有雾障,夜里倒是没那么凶险,这一家人误入其中,竟还叫那李民稀里糊涂逃出来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不光他逃出来了,他的妻子也还活着——踩着马车顶爬上树,孤苦无依坐在树上。   走尸行动不灵活,做不了爬树这么高难度的动作,这才拖延了时间,然而也只是拖延时间,薛洋到时已有一个走尸不知怎么做到的,竟跳到了马车上,眼看着就要抓到树上人的腿。   这都是些低阶走尸,但是数量颇多,一眼望去围在树下的就有二十多个,薛洋看他们衣着样式差不多,应该是有组织地结伴同行,至此中了迷阵,才死不久,这家人进来时正赶上他们尸变,也是倒霉。   薛洋一出现,走尸们就转移了目标,纷纷转身向他扑来,但是在薛洋眼里,他们的动作慢得让人不耐,他利落出剑,很快就把场地肃清。   晓星尘和李民赶到时薛洋正倚着马车清点走尸的数量,他还是第一次为了救人杀走尸,而不是放走尸杀人,倒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李民的妻子还困在树上不敢出声,李民举着火把跑到马车旁,把火把往车上随手一插,手脚并用爬上车顶,小心翼翼把他妻子抱了下来。   他妻子瞧着也是个颇上了年纪的,之前薛洋在树下杀走尸,她也只安静不添乱,可对着李民,瞬间哽咽出声,可怜凄楚地唤了一声夫君便低泣着说不成话。   “没事了,我们得救了。”李民急道,“怎的哭得这般厉害?可是伤着了?让我看看?轩儿呢?”   被唤作兰儿的人抽泣着侧身,稍稍避开晓星尘和薛洋解开了外衣上面几个扣子。天热,她里面只穿了一件肚兜,然而薛洋是个没羞耻心的,冷冷挑眉看着这两人如何鹣鲽情深,就隐约看到她从衣服里剥出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娃娃,边哭边笑对那李民说:“轩儿没事,在娘怀里睡着啦。”   她说着把孩子递给李民,李民又怜又爱地亲了亲儿子的脸,就听妻子道:“夫君,往后可要好好待我们轩儿,他是个乖孩子,方才不哭不闹,一直陪着娘,长大了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李民闻言一愣,正要问什么,就见妻子已经扣好了衣扣,对他惨然一笑:“夫君,我怕是要变成那些不成人的东西,我,我……你和轩儿要好好的,啊。”   她嘱咐完,估计是害怕自己发狂害了至亲,转头想往薛洋的剑上扑。晓星尘握着稍有躁动的霜华剑微微侧头,薛洋眯眼冷笑一声,手里的降灾一扔,正正插送在她脚边,李民大惊失色急呼了一声“兰儿”,扑过来抓她拔剑的手,晓星尘这时也上前把人拦下,开口道:“好容易死里逃生阖家团聚,夫人何苦寻死?你那夫君也中了尸毒,如今已经解了,你中毒不深,怎可轻易不要性命?”   李民抢下剑丢到地上,抱着儿子急得跺脚:“是啊!兰儿你糊涂了!好端端的寻死做甚!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可我被那东西抓了腿,有些动不得了,我听说……”那妇人怔怔掉泪,忽而抓着李民的胳膊查看,“夫君你……你如何了?”   李民给她看了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抓咬伤,又道:“你别看我受了些伤,遇上这两位恩人,一点事都没有。恩人,你快看看内子伤了哪里,你那神药,可还能再给我们一颗?”   他是对着薛洋说的,薛洋却并不急着走过去,凉凉地笑了一声,说:“我又不是神仙,什么人都要救,你们当那东西来得容易?我最烦这种丁点大的事就想死的人,她想死就让她死好了。你这人也是,为了活命,抛妻弃子跑了那么远,现在装什么情深义重,亏的有人信。”   李民讷讷,却是他身旁的妇人对薛洋福身拜了一拜,她听到一家人都有救,已经镇定下来,温声说:“恩人救了我夫君已是仁至义尽,我先谢过恩人。但是我夫君并非抛妻弃子,他和我们一起爬到树上,见我和轩儿安全了,才跳下去引走了好些怪物。”   她伸手摸了摸李民胳膊上的伤,说:“夫君是去找人救我们的,我和轩儿都知道,这才能等到现在。”   薛洋发出嗤的一声,李民见求不动他,转而去叫晓星尘,道:“这位道长,我们……”   晓星尘按着霜华剑,向薛洋的方向侧了侧头。他明明已经瞎了,可薛洋看到他的动作,就觉得自己正被道长肃穆审视,才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忿忿上前扔了一颗解药给李氏夫妇。 第十六章   李氏夫妇得了解药,对薛洋和晓星尘连连鞠躬道谢,李民又问晓星尘接下来去哪里,晓星尘说:“先把此处走尸火化……”   “不行。”薛洋打断他,“这地方不能待太久,趁夜里没起雾,赶紧走了。”   晓星尘没接他的话,薛洋又说:“这林里有古怪,再不走就和地上这些东西一样出不去了。”   李民和他妻子闻言惴惴,下意识去看晓星尘,晓星尘意识到现场的紧张气氛,默了下,点头道:“既如此,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   李民哎了一声,赶紧把儿子交给妻子,爬进没了马的马车中,拿了包袱又赶紧爬出来,一行人紧赶慢赶往外走。   回到大道上,依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城投宿已是不可能,李民就带着妻儿跟晓星尘在路边不远处点了火堆围坐下来。薛洋帮他们拾了些柴火放好,正准备走开,李民热情地喊他一起坐下,薛洋看晓星尘不吭声,摆了摆手直接往大道对面走,坐在树下远远地守着。   天亮之后一行人继续赶路。经过一夜的相处,晓星尘已得知李民和妻子张兰青梅竹马,两人早年成亲后一同离家做生意,如今有了积蓄,听闻家中老父病重,李民这才拖家带口回故乡。他们的儿子李轩今年不到两岁,很是乖巧,夜里饿醒一次,李民拿干粮泡了糊糊喂他,他吃了就继续睡了。   “夫君待我很好,我们成亲多年无所出,多少人劝他纳妾他都不肯,他为了我才搬出来单过,还背井离乡漂泊行商。”张兰看着逗弄儿子的李民说,“我们成婚十几年,本对孩子不抱希望了,谁知就有了轩儿。如今就想回家去,再做点小本生意,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吃饱穿暖,让轩儿平安长大,就够了。”   “能如此便很好了。”晓星尘道。   薛洋一个人走在前面,李民见他孤单,把儿子抱过去找他聊天。薛洋对李民一家态度始终算不上好,可李民就是把他当成恩人,老往他身边凑,明明是外出行商多年的人了,对着薛洋一点戒心都没有。   薛洋觉得这一家人憨直得好笑,李民靠过来找他说话时,薛洋阴测测地看了咿呀学语的李轩一眼,还没说话,李轩竟咧嘴笑着朝他伸手,标准求抱的姿势。   李民笑溜溜地把李轩往薛洋怀里放:“轩儿喜欢你呢!”   薛洋莫名其妙接了一个流着口水的小娃娃,手都不知道要怎么放了,李轩嘴里嘀嘀咕咕跟薛洋搭话,薛洋听不懂他说什么,就见李轩把自己脖子上的小红绳子拽了出来,说着“给”,一副想送给薛洋的样子。   “这是什么?”薛洋躲开小胖手,努力忍住才没把这两岁的娃娃扔出去。   李民见薛洋抱得艰难,把李轩抱回来,看了一眼,说:“是给轩儿在庙里求的护身符!”   李轩猝不及防被抱开了,眼睛和手都还朝着薛洋的方向,扯着红绳喊:“哥哥给!给哥哥!”   这小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很是固执,竟把绳子扯断了,抓着护身符还往外送,李民惊了一下,把李轩抱到张兰身边说了这事,张兰跟他说了几句话,李民快步回到薛洋身旁,把李轩抓着的护身符塞到薛洋的手心里。   薛洋也不推拒,看着手里金线绣纹的暗红色符咒,挑眉道:“护身符都能随便送人?”   “哪能是随便送的,兰儿说这是轩儿和你投缘!”李民理直气壮,“轩儿平时很宝贝这个的,我和他娘要看他都不给,一定是知道你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才非要给你!兰儿说这是天意,恩人收下吧!”   薛洋眼睛转了转,提溜着红绳把护身符往李轩面前荡了荡,李轩见他拿在手里了,被逗得拍手直笑,也不上来抢,薛洋就厚脸皮地收下了这小娃娃的护身符,漫不经心拿在手里,说:“既然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了,别到时候反悔又来找我要,我可不会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   李民见他肯收,笑着连声答应,又见李轩一直盯着薛洋看,就问薛洋要不要再抱抱李轩,薛洋伸手捏了一把李轩的小胖脸,看着李轩快流到下巴的哈喇子,满脸嫌弃地拒绝了。   行至日中,到了一处分岔路口,李民一家要进城买马,这地方离他们老家不远了,想邀请晓星尘和薛洋同行,被拒绝后也不丧气,依旧万分热情。李民听张兰吩咐,分了银子和银票装在钱袋里,说要谢薛晓二人,晓星尘自然不肯拿,李民只好把钱袋悄悄给了薛洋,又扯了身上一块佩玉给晓星尘,晓星尘更不肯要,李民拿出缘分天意的说辞,硬送给他,晓星尘还要说什么,李民跺脚说:“道长别推辞了,你们救了我们一家人,这一家子的命还不值一块玉佩吗?将来能不能再见着也没个定数,现在我们只拿得出这些来道谢,道长就当为我一家积福,收下吧!”   晓星尘只好为难地收下了这烫手玉,跟这一家三口道别。   薛洋从刚才拿了钱袋就隔的远远的不靠近了,李民把玉佩送出去,擦了把额头的汗,往薛洋的方向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长,我和兰儿夫妻这么多年,知道出门在外互相扶持有多重要,我看那大侠也不像个坏心的,很是听你的话,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别斗气了。”   薛洋哪是什么大侠,哪有什么好心,何况晓星尘都没跟他说过话,那他也没有听话这一说,晓星尘听李民这么劝,也不辩解,笑了笑,微微颔首,同他们告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第十七章   晓星尘沿着路一直走,薛洋还是老样子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到了下午,晓星尘发现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义城。   路边摆摊的老伯隔了几个月不见晓星尘,拉着他说了一筐话。老伯的女儿和外孙如今还和他住在一起,家里多了几口人,花用稍紧巴,以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不行了,他就和女儿又到山上开了几亩地,累是累了点,但是一家人齐齐整整,过得也很是舒心。   那老伯满脸笑意,强送了几把菜给晓星尘,晓星尘推辞不过,付了铜板,对方也不肯要。   “这菜到了下午也不怎么新鲜了,你不嫌弃就好,送你啦!我这就收摊子回去了,两个孙儿还等着我给他们做竹篓子抓鱼!”老伯笑着担起空菜篓,边笑边说,“一个人也过惯了,可有了伴才觉得这日子是真有奔头。道长你也快些回去吧,不然你那小兄弟又要等急喽!”   老伯走远了,晓星尘提着几把菜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了之前住过的义庄。   义庄里几个月没人住,还是晓星尘和薛洋外出找猫妖之前的样子,就是桌柜碗筷已经落了一层灰。院里没有水井,平时都是到井边打水蓄在院内的大水缸里,当时他们想着要出门,没把水缸蓄满,只留了半缸水,如今几个月没人照看,灰尘沉在缸底,水倒是还能用。   晓星尘舀了面上的水洗锅,屋里的米还有半袋,晓星尘抓了一把,顿了下又多抓两把,把锅放到火上烧着,又到院里洗菜。   薛洋不请自来,晓星尘在院里,他就拿着扫把到屋里扫地,还把桌柜床头都好好擦干净,等晓星尘洗好菜准备进屋了,他又到院里洗水缸,水全换一遍。   毕竟是被人好好打理过的地方,稍微收拾收拾就又能住了。   把水缸灌满后,薛洋在门口看了晓星尘一会儿,还是走进去,隔了三五步的距离又停下来,没话找话道:“李民的儿子把护身符送我了。”   晓星尘扒了一下柴火没搭话,薛洋也不气馁,悄悄走近一些:“我留着这东西也没用,你收着吧。”   他说着把护身符和李民给的钱袋一并放在晓星尘旁边的凳子上,又退后一步站好。   晓星尘碰了碰凳上的东西,跟薛洋说了两个多月来的第一句话:“这是他一家对你的心意,你自己收好,给我做什么?”   薛洋按捺住雀跃的心,装可怜道:“可我也没有别的东西给你,别的东西你都嫌。”   晓星尘简直是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给我?”   “我不知道怎么讨好你,只能把我有的都给你,但你不肯要,我也没别的办法。”薛洋说,“你不要我的东西,不跟我说话,讨厌我,觉得我恶心,都可以,那李民他们总不招你烦吧?他们的东西,你拿着也不会觉得恶心了吧?”   晓星尘无语好一会儿,薛洋又嘀咕:“你说他们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送你就行了,还把这种东西随意送给我这种人,也不怕遭天谴。”   晓星尘没忍住,气道:“我看你才是不识好歹。你救了他们的命,他们记恩,待你一片真心,倒被你当成驴肝肺了。”   薛洋见晓星尘肯搭腔,哪管他生不生气,当下厚着脸皮转移话题:“道长,你煮的什么?这么香。”   就一锅一点油腥都没有的水煮蔬菜,最多撒点盐调味而已,不知道香从哪里来。晓星尘不管他,估计煮得差不多了,起身拿碗筷,薛洋赶在他回身时把护身符塞到晓星尘手里,说:“这东西放在我这不识好歹的恶人身上就浪费了,还是道长收着吧。”   晓星尘没防备被他吓得差点把碗摔了,手里一紧就抓住了那符咒,薛洋包住晓星尘的手背不许他松开,见晓星尘脸色难看,薛洋态度仍是强硬,他认真道:“晓星尘,我想你平安,你收着吧。”   薛洋难得收起那副讨巧卖乖的模样,晓星尘愣了一下,薛洋趁机把护身符留在他手里,退后几步往门边走,笑了几声,说:“道长快吃饭,我去劈柴啦。”   “你……”晓星尘欲言又止。   薛洋止住脚步,带着希冀看向晓星尘,问:“怎么了?”   道长站在原地,神色纠结地沉默,薛洋极耐心地等,晓星尘很是苦恼了一阵,忽然拂袖走到自己的凳子边坐下了,坐了会儿听薛洋还是没动静,气恼道:“你还要我给你拿碗筷不成?”   薛洋有那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他说了什么,连忙说着“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跑去抱碗筷又跑到锅边坐下,张罗着给晓星尘添饭。   晓星尘没把碗给他,自己舀了饭安安静静地吃,薛洋本只打算吃几口青菜就算了,可往饭锅里瞥了一眼,发现晓星尘煮的是两人份的米。   薛洋默默添了饭,吃了几口停下了,看着晓星尘说:“多谢道长。”   晓星尘筷子一顿,摇摇头,避重就轻道:“我不至于短你一口饭,再说这米也是你去买的……没什么好谢的。”   然而薛洋知道晓星尘已经对他做出最大让步了,他扯着嘴角想笑,不知怎的眼眶一热,到底没笑出来,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叹息,和碗里米饭的热气消散在空气中。 第十八章   不管今后要怎样,今天既然已经到了义庄,夜里就不必再露宿野外。薛洋提前把床铺好了,到了该歇息的时间,他抱来干稻草,问晓星尘:“道长,我可以睡屋里吗?不占地方,也不离你太近,可以吗?”   薛洋已经站到离床最远的角落去了,晓星尘听着声音判断了一下距离,张了张嘴,最后说:“随你。”   薛洋就很是高兴地铺稻草,完全不觉得自己被撵到地上有什么委屈的。夜里他仔细听着晓星尘细微而平稳的呼吸声,调整自己的呼吸直到和晓星尘的重合,这才渐渐安睡。   晓星尘回到义庄之后就没有再外出夜猎,薛洋一开始以为他是走累了要歇一歇,隔了好几日才发现晓星尘每到夜里就到门边徘徊,白天的时候也经常坐着发呆,霜华剑被冷落在一边,平白黯淡了许多。   这夜蝉声响彻,晓星尘睡梦中察觉到霜华有异动,他按住剑猛地坐起,过了会儿穿鞋下床,随意披上外衫便往外走。晓星尘没听到薛洋的动静,也不欲与他同进同出,静悄悄提着剑走进院中。   晓星尘顺着霜华的指引径直走到门边,在义庄高高的门槛边停了下来,剑身躁动想唤他出去除魔,可他像走尸一样被门槛拦住,僵在原地迟迟迈不开腿。   霜华剑越发异常,晓星尘听到一个拖沓的脚步声靠近,抿紧嘴唇立在门内。   那脚步声的主人在晓星尘隔着不足一剑距离的地方停下,不再往前。   晓星尘握着霜华的手微微沁汗,他吞咽了一下,忽而低声问:“有人吗?”   那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却快了很多,甚至带起风来,直往晓星尘身上扑,晓星尘急退回院内,挥剑阻挡对方豺狼恶犬般狠辣的偷袭,“锵”一声挡住一剑后,晓星尘率先跳开停下攻势,再开口已隐隐有了怒火:“薛洋!你什么意思?”   薛洋收起降灾,拂了拂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有人吗?’……亏你问的出这种问题。”   他尾音微扬,让人觉得这话是笑着说出来的,然而他眼里却很冷,看着晓星尘时毫无笑意。   “你的剑分明没有问题,为什么不在我走到你面前的时候就杀了我?”薛洋一步步走过去,霜华剑异动更甚,晓星尘只冷着脸不曾提剑。   “你知不知道,如果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是真的走尸,甚至是更高阶的凶尸,你是活不到现在的。”薛洋用降灾点了点不安分的霜华剑,冷声问,“你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不动手?”   晓星尘咬紧牙关,半晌,从嘴里迸出几个字:“解药呢?”   薛洋愣了下,晓星尘又极为压抑地恨声问他:“为什么中了毒还不服解药?”   这么早就吃解药,不是白呛这么多尸毒粉了?薛洋不知怎么有点心虚,一边慢吞吞地翻出乾坤袋找解药一边说:“这有什么,又死不了……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   晓星尘沉默了很久,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他死死握住剑柄,侧头向着薛洋的方向,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薛洋看了看有些僵硬的手指,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小药瓶,有些无奈:“中毒有点深,没打开药瓶子。”   早知道刚刚就不等毒发等那么久了,这下玩脱了。   晓星尘没说话,脚尖微微转向薛洋,薛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晓星尘露了个笑脸:“道长,我现在乱动,尸毒在身体里窜得更快,你帮我拿解药行吗?”   没等晓星尘回答,他又改口:“算了算了,不麻烦了。你再等等吧,用不了多久,等我彻底变成走尸了,你一剑杀了我还更省事些。”   晓星尘循声顾自走到薛洋跟前,蹲下摸到掉落在地的小药瓶,拔了瓶塞在手里倒了一颗小丹丸,顿了下,没好气地开口:“已经拿出来了,自己吃。”   道长对着自己生气的次数真是数都数不过来了,明明这么好脾气的人,几次三番被薛洋气得没法好好说话,薛洋不敢再惹他不快,从晓星尘手里把解药接过去,囫囵咽下,没一会儿就感到身体松快了。   “谢谢道长。”薛洋把解药收好,低头想了想,说,“你又救了我一回。”   晓星尘不想跟他有更多牵扯,道:“举手之劳罢了,谈不上救。”   薛洋紧追不放:“那我也还是多欠了你的人情,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晓星尘拿这泼皮无法,转身往屋里走,不愿再继续这场闹剧,可薛洋还不住嘴,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晓星尘,金家早在一年前就放出消息,说已经清理门户把我杀了,我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在只有你知道我还活着。”   晓星尘停下脚步,紧皱眉头:“你想说什么?”   薛洋绕到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见晓星尘眼上的绷带又晕着两汪浅浅的血印,心下甚痛。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对晓星尘说:“晓星尘,我不做薛洋了,我做你的眼睛,我保证,不会让你错杀任何人。” 第十九章   晓星尘没想到薛洋会这么说,愣了好久,才慢慢摇头道:“不必了,你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薛洋接话,“我知道你又想说这个,你肯定不愿意我跟着你。”   晓星尘不吭声。   薛洋又说:“那你愿意要我的眼睛吗?我把眼睛还你,只要你别因为我的缘故跟你自己过不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晓星尘退后一步,还是摇头。   薛洋感到无力,他低下头问,“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呢?”   晓星尘默了半晌,说:“我要你别再跟着我。”   薛洋想都没想就拒绝他:“这个不行。除了这个,别的都可以。”   晓星尘也没指望他答应,薛洋说的再好听,对他而言也不过是空话,他并不放在心上,说了句“那就不必再问我要什么了”,拂袖走进屋内,回床上躺下了。   薛洋也知道自己现在在道长心里的地位还不如路边的一颗草,他关了门到自己的褥子上坐好,看着投进屋内的一点点月影,目光有些散,语气也很颓唐:“……我不太懂你,不懂为什么你明知道不会有那么多活尸傻到不知道说句话求饶,还是会为那一丁点的可能犹豫不决,甚至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我知道我们不同道,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你那样的慈悲心肠。”薛洋慢慢说着,“我就是个小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自己过得不好就想别人也过不好。”   “但我对你……”薛洋顿了下,小声说,“我对你没有坏心,我再不如意,也想你能过得好。”   晓星尘淡淡开口:“那你就不要再强人所难了,我一个人就过得很好。”   “你一个人连活尸走尸都分不清,剑都不敢用,怎么过得好?”薛洋急了一下,说完觉得自己这样太虚伪了,又有些自暴自弃,颓然解释道,“我以前是想过害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没对什么人好过,也没想过要对谁好,唯独想要让你开心一点,也做不好,总会惹你生气……我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是哄你的,但是你让我不要再纠缠,我真的做不到。晓星尘,你不明白,可我自己清楚得很,除非我死,不然我不会离开,你实在不想被我纠缠,可以杀了我。我是没办法自己走,但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我能二话不说把脖子送上来,只要你能好受一点。”   “……可是我也知道,杀了我并不会让你好受。”薛洋翻身躺下,眼睛还向着晓星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你不杀我,是因为我太狡猾,利用了你的好心,是我的错,不怪你,你打我骂我恨我怨我都好,不要钻牛角尖自责。你想杀我随时可以动手,不愿意跟我说话就不说,当我不存在也行,就是别赶我走了……”   晓星尘疲惫道:“你这又是何苦?”   “道长给我糖吃,哪来的苦。”薛洋笑了笑。   晓星尘本想提醒他,道长已经很久没给他买糖了,他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可话在嘴里打了好几个转,还是没说出来。   薛洋说完却回味起前些日子每天都有的糖果来,他看着晓星尘的背影,悄悄捂住自己的胸口——这位置在上一世本是属于锁灵囊的,他把晓星尘的散魂贴心而放,捂了八年也没把晓星尘重新捂暖,这一世这里放了一只普通的锦囊,里面只装了一颗糖球,却被他的体温热得化了好几次又凝固,已经不是原先的形状了。   这是晓星尘在发现他是薛洋之前给他的最后一颗糖。他从得知自己重生的第一天就总有莫名的危机感,收到糖会先攒一攒,等第二天的糖到手了,才敢把前一天的糖吃掉,为的就是防备哪天道长不给他糖了,他还能有点甜味傍身,还能骗骗自己说,道长也是疼过他的,自己不至于一无所有。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还不及上一世的时间长。   薛洋隔着衣服按了按,确认东西还在,稍安下心,慢慢闭上了眼睛。   此后没几天,晓星尘开始外出夜猎,薛洋一如既往地跟着,哪怕晓星尘明明白白拒绝过不要他当自己的眼睛,薛洋也兢兢业业为他观察好周围的情况,再一一转告给他:走尸有几个,都在哪些方向,距离多远,动作快慢,大概是什么时候尸变的,连他们的穿着和身量都全部报备,事无巨细,通通说给晓星尘听。   一开始晓星尘对薛洋的固执感到很无奈,也不是那么信任薛洋,对他的话装作听不见,想让这小子知难而退不要对他做些无用功,可薛洋毫不气馁,话不见少不说,还会在他犹豫时直接出手帮忙,把他身边的威胁一一铲除,誓把晓星尘的事管到底的模样。   晓星尘说着与薛洋不同道,还是被薛洋缠着一路同行,渐渐就麻木了,薛洋跟他说话,他也不像之前那样不理不睬或者气急败坏,偶尔也会心平气和回个一两句,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也会把话听完,而这样的待遇对薛洋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好。 第二十章   夏去秋来,蝉鸣蛙声响彻半夏又响过初秋,终于在秋末渐渐停歇,几场秋雨过后,燥人的秋老虎也彻底不见了影子。薛洋某个早上起床打扫院子,扫出一堆落叶,他抬头看着站在门边发呆的晓星尘,看到他伸手试探着接住了倾斜投射的晨光,蓦地想起,距他们第一次到义城已一年有余,薛洋重生而来与他重逢也有一年了。   这一年过得并不是那么顺心如意,但薛洋看着或冷淡或气恼的道长,总能体会到一点岁月静好的安稳来。薛洋半生漂泊,作为重生之人更是无可依靠,他只有在晓星尘身边才能稍稍喘口气,然后靠着这口气活下去。晓星尘是他的归处,所以他才不能放开这个人,也不能放过他自己——这是薛洋每看晓星尘一眼,都会体会到的改变不了的事实。   连下了几天雨,这日终于放晴,到了夜里月明星稀,他们出门夜猎,直奔义城外一处小山而去。此山离义城不远,不高,但地势较为陡峭,树木成岭,晓星尘先前甚少来此,薛洋走在前面也小心探着路。   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被阳光蒸晒后的腥气,二人在一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上摸索前行。行至一处,晓星尘驻足握住了剑柄,薛洋也跟着停下来,等了一会儿,林中摇摇晃晃冒出几个动作僵硬的人影。   晓星尘微微侧耳,薛洋走到他身边,老实说:“是普通的走尸,数量不多,费不了多少事。”   又把他往平地引了引,道:“此处环境复杂,你多当心。”   晓星尘略一点头,提剑而上,薛洋也紧随其后加入战局。他跟着晓星尘出门从不抢功恋战,倒也想过帮晓星尘把所有走尸妖魔都解决掉,但是觉得晓星尘大概不喜欢他这么做,也就歇了心思,帮晓星尘看着,只分担一部分,老老实实当陪衬。   今天也一样,薛洋杀了三五个走尸就停手,看那边晓星尘也快结束了,一边朝他走一边顺手斩杀一个离自己最近的走尸。   两人确定清理干净后都收了剑,转身往回走。本来一切顺利,薛洋还打算找话跟晓星尘聊天,忽然听到“咔嚓”一声,薛洋回头看到晓星尘踩到了一根长在陡坡边的凌空的树枝,还没来得及拉他,方圆半丈的泥土已然松散垮塌,晓星尘身子一歪,向着斜坡栽去。   薛洋几乎在他往下滚落的瞬间就扑过去抱住了晓星尘,他死死护住晓星尘的脑袋和后心,两人抱成一团在遍布乱石枯枝的斜坡上滚出老远,最后薛洋后背狠砸上一截树桩,他们才堪堪停下。   薛洋被撞得有点懵,抱着晓星尘的手也失了力,晓星尘大半个身子压在薛洋身上,衣服多有刮擦,但是人并无大碍,他率先回过神摸索着坐起身,薛洋头昏脑胀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东西就猛地弹坐起来,抓着晓星尘的肩膀胳膊上下查看:“你怎么样?……手上怎么全是血?伤到哪里了?”   晓星尘像是呆住了,薛洋看他满手鲜血又一时找不到伤口,急得吼了他一句:“晓星尘!说话!伤到哪里了?!”   晓星尘被他吼得一僵,张了张嘴,神情有些古怪:“……这不是我的血。”   薛洋没反应过来,晓星尘轻轻挣开他的桎梏,慢慢往旁边摸去,他摸到了薛洋的一条腿,以及一根穿过小腿的拇指粗的断枝。   晓星尘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抖:“薛洋,这是你的血。”   薛洋愣了一下,借着月色看了一眼自己被刺穿的小腿,又看向晓星尘,问他:“你伤到哪里了?”   晓星尘不是第一次觉得跟薛洋难以沟通,但还是感到疲惫,他道:“我没有受伤!受伤的人是你!这么多血全是你一个人的!”   薛洋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道长生气了,撕了几条衣服边角拿在手里,伸手眼也不眨地把那截断枝拔出来,再把几条破布粗略绑在伤腿上,止住汩汩的鲜血,说:“没伤着骨头,养养就好了。你真的没事吗?”   晓星尘摸了下才知道他竟一声不吭自己拔了树枝还胡乱包扎上了,咬了咬牙,一言不发从道袍上撕下几条白布,又给他绑了两圈,绑完就站了起来。   薛洋拉住他的衣角:“道长……”   晓星尘一听到他这种语气喊道长就来气,粗声强调一遍:“我没事!”   薛洋看他动作的确麻利,不像是有事的样子,这才松了手,说:“没事就好。”   薛洋撑地趔趄着爬起来,晓星尘伸手扶他一把,薛洋勉强站稳了,说:“那我们快回去吧。”   刚才大部分撞击都被薛洋挡下了,除了腿上,他肯定还有别处也受了伤,可他像感觉不到痛似的,说话比晓星尘还轻松,不说疼,连闷哼都不曾发出,晓星尘也只在扶着他走路时,因着他跛腿,才确定他是真的被树枝穿过小腿,并非自己的错觉。   晓星尘问清两人已经直接从半山腰滚到了山脚,再走一段就能到大路上了,扶着薛洋走了两步就停下来,把后背对着薛洋,半蹲了下去。   薛洋讶然:“你……”   “我背你走。”晓星尘说。   薛洋迟疑了一下,慢慢爬到晓星尘背上,看道长把他稳稳地背起来,一步步走向归去的路。 第二十一章   晓星尘到了熟悉的大路上就走得快了些,薛洋不一会儿看到他额头沁出汗,伸手帮他擦了擦,想了想,轻声问:“道长,你走得这么急,是担心我吗?”   晓星尘闷头走路没回他。   薛洋就当道长默认了,顾自劝解道:“你不用着急,我命硬着呢,这么点小伤死不了,你慢点走也行。要是累了,就放我下来……”   “薛洋。”晓星尘道,脚步不停,“你不知道疼是不是?”   “……怎么了?”薛洋嘴角僵了僵。   晓星尘也觉得自己语气太急了点,默了下,放慢语速:“你别说话了,留着点力气,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总不至于连你都背不动。”   “谁说的,道长最金贵了。”薛洋笑笑,低声说,“……我离你太近都怕弄脏你。”   可他还是克制不住要往晓星尘身边凑。   薛洋悄悄在晓星尘背上蹭了蹭:“我不是不知道疼,可是在道长身边,被道长背在背上,我就不疼啦。”   晓星尘把他往上颠了颠,加快步子继续朝前走。   薛洋靠在晓星尘的肩膀上,看着出现在道路尽头的孤零零的义庄,惆怅道:“道长走得太快了,我还想多跟你说说话的。”   晓星尘跨门槛的脚步停了一下,有点无奈:“我平时也没有不让你说话。”   “但是平时我也不能趴在道长背上,这么近地跟你说话啊。”薛洋说。   晓星尘无言以对,又迈进另一只脚,总算把人背进屋里了。   薛洋被放到床上,眼睛紧紧粘着晓星尘打水找药的背影不放。他忽然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一些对晓星尘来说发生在一年前,而对他来说已经超出十年的记忆。   那些事时隔太久,薛洋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他捂着胸口属于晓星尘身体的余温,带着怀念问:“道长以前也是这么把我背回来的吗?”   晓星尘还没说话,薛洋又说:“我又给道长添麻烦了。”   晓星尘取来绷带和药膏,迅速割开薛洋的裤腿,把之前胡乱缠上的碎布撤下来扔在一边,弯腰帮他重新包扎腿上的伤。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晓星尘也心神颇动,他仔细清理伤口上药,薛洋的腿偶尔会本能地紧绷抽搐一下,但他依旧哼都不哼一声,连呼吸都不曾急促,甚至还能跟晓星尘插科打诨。   晓星尘再三确认薛洋被贯穿的伤处没有伤筋动骨,就在绷带尽头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站直了,好一阵才开口:“不太一样。”   “什么?”   晓星尘临床而立,手指碰了碰薛洋腿上的绷带,又收回,缓声说:“你那时比现在还要瘦些。”   薛洋半张着嘴看晓星尘,看得呆了去,他眼眶很慢很慢地红起来,伸手试探着勾住了晓星尘的衣角,见他没有反应,便很大胆地轻轻晃了晃,然后保持着这撒娇一样的动作,说:“是不是背我觉得重了?累了吧?我……我跟道长在一起吃的香睡得好,重一点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应该没有长胖吧,可能是长高了才变重了。我,我应该还在长身体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少吃一点……”   晓星尘被他冒着傻气的话逗得想笑,勾了勾唇角又没笑出来,他装作没感觉到对方挂在自己衣角的那只手,不挣开也不走动,吩咐薛洋自己把上衣脱了,要检查他背上的伤。   薛洋没皮没脸惯了,可现在被道长喊脱衣服,哪怕只是为了给他治伤,哪怕晓星尘根本看不见,他还是莫名有点尴尬。   薛洋磨磨蹭蹭解了腰带,正准备敞开外衣,动作忽然一顿,手在身上床边到处摸了摸,脸刷的白了——他的糖不见了。   晓星尘听见他找东西的声音,问怎么了,薛洋已经准备从床上跳下去,晓星尘连忙按住他的腿:“才包扎好,别乱动。在找什么?”   “我……”薛洋忽然瞥到掉在床下的锦囊,吞咽了一下,冷静下来,说,“没什么,找到了。”   薛洋趴在床边弯腰伸手去够,晓星尘先他一步蹲下捡到了那只薄薄的锦袋,递给薛洋,顺嘴问:“这是什么?”   “是……是糖……”   “……什么?”晓星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忘了松手。   薛洋看了看晓星尘的脸色,坦白道:“这是道长给我的糖。”   薛洋见晓星尘还把那小袋子捏得紧,也不敢抢,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有这一颗了,弄丢了就一颗都没有了……”   晓星尘手一松,薛洋立刻把锦囊收走放好,老老实实扒了上衣自己看了看,跟晓星尘说身上的伤势:“都是小伤,没伤着骨头,可能背上撞了一下有点肿,但也不疼,估计就算不管,过几天也会好了……道长?”   晓星尘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还是上点药吧。”   他说着翻出一瓶消肿化瘀的药油,薛洋听话地翻身趴着,让晓星尘给他揉药。   薛洋的命确实够硬,除了腿上被树枝插穿的地方要多花时间休养,其他的地方多是些淤青擦伤,没什么要命的内伤。晓星尘在他后背揉了药,又给他手背关节蹭破皮的地方涂上药膏,拿了一件干净的外衣披在薛洋背上,净手回来直接守在床脚的小火炉旁生火暖屋子,已是不打算睡了。   薛洋在地上睡了几个月,现在突然又睡到了床上,很有些亢奋,等晓星尘坐下,薛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抓住装糖的锦囊,小心翼翼又充满希冀地问:“道长,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晓星尘觉得薛洋兴许生来就是克他的,他心头百转千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骂这人傻,还想质问他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来骗他,可所有的纠结憋闷到最后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奈,让他只能摇头叹息一声:“你呀……” 第二十二章   这一整晚薛洋嘴巴就没停过。他本就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声音还带着稚气,总像在撒娇,可他撒娇也并不朝晓星尘呼痛喊疼,只是用微微拖长的语调配上有些虚弱的语气一口一个道长地喊,让人听了就心头发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晓星尘给他倒水喝都堵不住他的嘴,直接气笑了,问他:“你这是不睡了?”   薛洋看到道长的笑脸,一时说不出话,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曾经他也像这样被晓星尘背回来,被仔细照料,道长毫无戒心又温暖可靠,一听他说话就要笑,可他却满心戒备和恶意,丝毫不知感恩。也不知若是那时的薛洋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晓星尘的一点点关心就乐不可支,他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改得早一点,会不会对这实心眼的道长再好一些?   薛洋含糊不清嘟囔了几声,晓星尘没听清,耐心地问他说了什么,薛洋趴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看了晓星尘一会儿,歪头询问:“你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薛洋,还会把我捡回来吗?”   晓星尘被问住了,薛洋眼睛一眨不眨,很安静地看着他。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容易就把这话问出来,就算问了也不可能会这么心平气和地等答案,可说了才知道,原来主动面对并不是那么难——也可能是还不死心,痴心妄想着道长能给他个温柔的回答。   哪怕这是不可能的事。   房间里只有火星噼啪吞噬木柴的声响,过了很久,晓星尘才开口。   他说:“薛洋,我已经把你捡回来了。”   没有旁的选择,他们已经在那条荒寂的路上相遇了。   薛洋完全愣住了,他在灯火中很仔细地观察晓星尘的神情,想知道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薛洋感到奇怪,因为晓星尘好像只是在很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他脸上没有咬牙切齿的愤恨,也没有怨天尤人的不甘,只有先前长久的沉默能让薛洋知道他并没有这么容易就接受这样的事实。   薛洋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他在胳膊上蹭了把眼睛,才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了句:“傻。”   然后他就说不出话了。   晓星尘默不作声把披在薛洋身上的外衣往上拉,碰到他垂在脑后的几绺头发才停下,衣衫把他脖子以下都盖住,但还是比不得棉被暖和,不过薛洋体温偏高,可能也不会觉得多冷。   晓星尘回到火炉边坐下,又添了几根柴火。他在恍惚间想到了从草丛中把重伤昏迷的薛洋放到背上的那天,觉得和现在确实是不太一样的。他在义城外遇到薛洋的时候,薛洋身上的伤新旧交加多得数不清,今天的伤势和那时的根本没法相提并论,那时晓星尘也不过是遇到一个陌路人,遇上了就尽力去救,结果如何只看天意便可,救回来了,晓星尘不会居功,若是救不回来,他也只会惋惜遗憾,比现在从容许多。   那现在呢?他的不甘和焦灼是因何而起?如果薛洋不是陌路人,那又该是什么?   晓星尘为着心里若有若无的那点酸软和怅惘感到茫然,他坐在床脚,直到听见城中传来鸡鸣声,依然没有解开困惑。   薛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醒时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出自道长之手的味道把他肚里的馋虫一下子勾起来,也让他觉出腹中辘辘。   晓星尘熬了蔬菜肉沫粥,听见他醒了,盛出一碗,叫他起床。薛洋看门外日头正盛,这才知道自己一觉睡到了中午。   两人先后吃完午饭,晓星尘收拾碗筷去洗,拿熬粥的土砂锅时,不小心绊到板凳踉跄了一下。那锅刚离火,要用浸湿的洗碗布包着才不烫手,这一绊就拿不稳了,薛洋从床上猛地蹦下来,直接伸手把差点贴上晓星尘下巴的锅抢了摔到地上,又拉住晓星尘不让他摔倒,还没来得及说话,晓星尘一把拽着他跌跌撞撞走到院内,拉着他的胳膊直接按到水缸里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薛洋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手心的痛感,可能是烫伤了,被冷水浸泡着所以并不强烈,倒是伤腿有些发软。   薛洋像做错事的孩子,空着的那只手碰了碰晓星尘湿重的衣袖:“道长……我站不稳了……”   晓星尘脸色很难看,又拉着薛洋的手泡了一会儿冷水才把他扶回床上,找药膏给他抹手。   薛洋其实并没被烫得多厉害,就手心红了一块,处理及时,连水泡都不会起,可腿上的伤又被他瞎蹦哒蹦裂了,晓星尘弄完手又给他重新绑腿,都弄完了,憋着气跟薛洋说:“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再不要紧的伤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薛洋不敢应声,眼睛在屋里打转,看到地上骨碌碌的砂锅,心想还挺结实没摔碎,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又看到倒地的板凳,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然后他忽然看到橱柜上多出了一个纸包,这是昨天还没有的东西,应该是道长早上去买菜时带回来的。   似曾相识的包装让薛洋心尖一颤,他不装鹌鹑了,问晓星尘:“道长,柜子上的……是什么啊?”   晓星尘闻言默了下,像是不想这么便宜这混小子,末了还是没狠下心,转身把那纸包拿了过来。   薛洋眼睁睁看着道长打开封口,拿出一颗糖来,他急忙伸手想接,晓星尘忽然又把糖收进手心,不给他了。   “道长……”薛洋有点急。   晓星尘握着那颗糖,对他的急切丝毫不为所动,冷静地说:“糖可以给你,但有一条……”   薛洋听道长要提条件,立马警觉起来。他紧张地看着晓星尘和他手里的糖,脑子里飞快思索自己是不是还要再装得可怜一点,才不会被道长为难,又怕自己做戏过了头,让道长更加生气,结果适得其反。   薛洋这边天人交战,晓星尘却浑然不觉,他停了好一会儿,斟酌了很久,薛洋都差点想脱口而出自己不要糖了,只要道长,晓星尘才终于说:“你以后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就把糖给你。” 第二十三章   薛洋觉得世上恐怕没有比他更爱自己的人了,因而不是很明白晓星尘为什么说他“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看看晓星尘,又看看那包糖,还是没能抵挡诱惑,主动求解:“我没有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我很惜命的,是哪里做得不好吗?”   晓星尘听他这么说,不以为然地摇头:“你虽惜命,却不知爱惜自己。”   薛洋不解。   晓星尘把一整包糖都封好,全部放到薛洋腿上,道:“人不仅仅是有一口气就叫活着,你总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应该怎么活,活着才有意义。你说你看重自己,我看也不尽然,你若为自己而活,就不该几次三番让自己受些无谓的伤,更不该中毒受伤还不知自救。”   薛洋被说得讪讪,小声辩解道:“我没有……”   “我是真不觉得这些算什么,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受点伤又不会死……”薛洋抱着一包糖舍不得打开,看看道长的脸色,乖乖说,“那我以后改,要是又不长记性了,你管管我?”   晓星尘点头:“嗯。”   薛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敢问:“道长,你不赶我走了?”   晓星尘沉思了一会儿,摇头无奈道:“赶不走,你要留就留吧。”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薛洋,跟你说的话你要听。”   “听,我听你的话!”薛洋应得很快,见晓星尘像要出去,忙道,“你要去哪里?”   晓星尘随手朝外一指:“洗碗。”   薛洋抢着表现:“我洗吧,道长今天买菜还做饭,我来洗碗吧。”   “手上都是药,等你好了再说,别添乱。”   “手洗一洗就行,这些也不算什么伤,我不添乱,就是洗个碗……”   晓星尘碰了碰他的伤腿,淡声问:“刚刚答应我什么?”   薛洋立刻安分了,说:“我听话的。”   又眼巴巴看着道长往外走,看他摸索着扶板凳捡砂锅,到院中清洗碗筷。   从门看出去只看得到道长的衣角,薛洋坐不住,又不敢提意见,好在也没多少东西要洗,晓星尘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薛洋还保持着原先的动作,抱着那包糖无法自处。   “道长……”薛洋拖长声音可怜道,“我手上沾了药,苦,拿不到糖。”   晓星尘还没太适应两人刚转换的相处方式,薛洋倒是自然得很,说着就要把糖递给晓星尘。   纸包一拿起来,薛洋就见到腿上多了个东西,是和糖一起放过来的,因为被平整压在底下,他刚才没有没发现,现在看到了,便心尖一颤,欲言又止地看着晓星尘。   晓星尘已经拿了一颗糖球出来,但是发现薛洋这意思是要喂给他吃,这动作对他来说太亲密了些,他还没这么容易做到,正犹豫,薛洋已经倾身过来从他指尖叼走了那颗糖,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谢谢道长。”   晓星尘点了点头没说话。   薛洋以前吃糖总吃得急,进了嘴里嘎嘣嘎嘣嚼两下就没了,重生后道长给他糖,他就不这么吃了,每一颗都是含着吃完的。他咂了两口,把糖球挪了挪位置,鼓起一边腮帮子,说:“道长的东西落我这里了。”   晓星尘正把糖包封好递给薛洋,碰到薛洋递过来的东西,顿了顿,说:“这本就不是我的,是李轩给你的。”   薛洋说:“可是我已经给你了,就是你的了。”   他二人推推搡搡,谁都不肯留那李轩的护身符,像这东西有什么晦气要不得一样。薛洋被晓星尘的固执惹得又想笑又热眼眶,他眼珠一转,忽然说:“道长,李民是不是还给了你别的东西啊?玉佩?”   晓星尘一愣,点头:“是。”   薛洋眼睛亮亮的,跟晓星尘商量:“那这样吧,我瞧着那玉佩比这破符顺眼,左右都是他们家送的,我也不见你戴那玉佩,我把这符给你,你把玉送给我行不行?”   晓星尘似有犹豫,薛洋又赖皮说:“那我是看不上这小娃娃戴的符的,放我这里,我不当心再给弄丢了,不就辜负人家一片心意了?”   薛洋这张嘴,讨厌的时候是真能让人恨得咬牙,可要说些俏皮话,也能叫人拒绝不得。   薛洋再说“道长是不是舍不得那玉”的时候,晓星尘已经把那块半掌大的玉佩拿出来了,递给薛洋说:“你想要,就好生存放。”   薛洋把玉佩接过来,摸摸上面的刻纹,很轻很慢地说了句:“这是道长给我的,我一定好好带在身边,好生放着。”   薛洋无声地比嘴型:“这是道长给我的信物。”   和好的信物。   晓星尘毫无所觉,只觉得他前面的话有哪里奇怪,可是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只得干巴巴地嗯一声。   薛洋握着玉佩傻笑,很是欢快地把护身符交给晓星尘,说:“那道长也把这东西收好了,别再拿出来给……给别人了。”   晓星尘安安静静把这小小的护身符收进袖中,薛洋又要提要求,他把装糖的纸包还给道长,说:“道长,这糖也放在你那里吧,你还和以前一样,每天给我一颗,不然放我这里,我留不住,没一会儿就吃完了,到时候闹牙疼,再哼得你心烦。”   晓星尘实在吃不住他这套,当着薛洋的面把糖拿走,却是直接放到橱柜上,虽没说什么,但薛洋知道这是告诉他随时都有糖吃的意思。   薛洋嘴里的糖吃完了,可他看到那纸袋子也不觉得馋,好像不是从道长手里拿来的糖就不值得他惦记。   “晓星尘。”薛洋忽然笑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不为自己也能活。”   能活得更好。 第二十四章   夜里晓星尘睡地上,薛洋一开始不太愿意,他也不是想得寸进尺还要跟晓星尘同宿一铺,只是想跟道长换换让道长睡床,可是晓星尘让他先把伤养好再说别的,薛洋不敢忤逆,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晓星尘说不赶薛洋走,就真没再撵过他,薛洋的腿好了一些,晓星尘就准备出门继续夜猎,让薛洋留在义庄等。   “我不能跟道长一起去么?我伤都好了,不疼了。”薛洋不乐意。   晓星尘每天监督他换药,哪能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直接拒绝:“才过了五六日,还需将养些日子,我不过出去一趟,天未亮就回来了,你留在屋中等便是。”   “可我不去带路……真的没问题吗?”薛洋犹豫,“你……你不会又做什么傻事吧?”   晓星尘面上一僵,似是有些尴尬,对薛洋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做,不必多虑。”   薛洋只得低声应下。   等晓星尘走了,薛洋没待一会儿就撑着平时用的拐杖下了床,跛着腿悄悄摸出去。他知道晓星尘今天大概往哪边走,也怕被晓星尘发现了要不高兴,就不急着追,拄着拐杖慢慢走。   薛洋这几日很是安分,晓星尘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也就今天不太听话,谁知这一不听话就惹了事——也不能这么说,这回是事儿自己找过来了。   他行到半路被几个野匪截住了,那几人见他腰上挂着块色泽莹润的玉佩,穿得却不富贵,又还瘸着一条腿,仗着人多,就赖薛洋的玉佩是偷来的,要他交出来。   薛洋本是心不在焉,跟这几个土匪敷衍都嫌费力气,他身无长物,被堵了也没怎么在意,可一听他们在打玉佩的主意,立刻冷了脸。   也不怪他露财,那玉佩和锦囊不同,揣在怀里硌人,薛洋又不想把它跟其他东西混着放,就直接束在腰间了,头一回戴着它出门,就遇上了这种事,换谁都心情不好。   薛洋没听他们说两句话就开始冷嘲热讽,他嘴毒,对方本来就干的强盗买卖,一看他不顺从,提着砍刀就要动手,薛洋也是恼得不行,丢了拐杖抽剑不让人近身。   两边都是没什么分寸的亡命徒,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敢使,薛洋行动不便,动作多受掣肘,那几个土匪却是抓着空隙偷袭,丝毫不手软。薛洋头一回遇上跟自己一样不要脸的,都给气笑了,瞧准机会,降灾一横就抹了一人的脖子,那人捂着脖子倒地抽搐,没一会儿就不动了。   其他几人见自己这边有弟兄丧了命,怒喝挥刀,薛洋冷脸迎战,又解决了两个,还剩下五人,都对他有了顾虑,薛洋冷笑一声,举剑欲刺,忽然看见道路尽头有人走了过来。   薛洋一见那雪白道袍就分了心,眨眼功夫被人钻了空子,伤腿冷不防挨了一棍子,膝盖重重砸到地上,他没来得及站起来,几个人已经一拥而上把他踢翻,照着他的小腿膝窝又踹又踩。   亮晃晃的砍刀即将落下,薛洋看白衣道长越走越近,咬牙抓一把地上的沙子随手一扬,趁围攻自己的人被眯了眼睛,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把被踢远的降灾握回手中,又捡起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撑,硬是站起来了。   几个山匪被他激得杀气腾腾,呼喝着朝他扑来。他们这边打得激烈,白衣来者步子稍快,不多时已近在咫尺。薛洋一声不吭,只朝道长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他希望这人能学聪明些,自己避开这些腌臜事,快些回义庄去。   可晓星尘停在战圈外围就不走了,侧耳辨听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在场的人没一个有空搭理他,薛洋一条腿疼得麻木,渐渐落了下风,他咬牙扛着,盘算自己除了尸毒粉还有什么东西能以一当十,又焦躁道长怎么还不走,要是自己被认出来了可怎么办,他该不会又要多管闲事吧?   然后晓星尘就出手了。   薛洋当时站不稳已跌倒在地,那几个土匪骂骂咧咧就要上前,却被晓星尘的霜华剑拦住。   “你是什么人?滚开!爷爷们今天只抓这臭小子,不跟你这瞎子计较,识相的就趁早滚远点!”   晓星尘不急不慢道:“你们五个人打他一个,不太好吧。”   “奶奶的,关你什么事?他个狗娘养的可杀了我们三个弟兄!”   晓星尘只挡在薛洋身前半步不移。   薛洋虽盼着晓星尘快些走,可真被道长护在身后了还是安心许多,侧倒在地上也不挣扎要起身了,那几个土匪看晓星尘气宇不凡,也不敢放肆,只远站着破口大骂,晓星尘不应声也不动怒,握着霜华剑稳稳站在原地。   有一人骂得最欢,见晓星尘不理会,便把矛头转向薛洋,可薛洋也如老僧入定一般,对那些难听的话不为所动。   “小兔崽子怎么哑巴了?刚才不是还牙尖嘴利说我们不配拿你的东西吗?现在有人来帮你了你倒是怂了?”   薛洋还是不理他们。   这几人又耀武扬威一会儿,确定打不过晓星尘之后,恶狠狠啐了几口,拖着同伴的尸体走了。   晓星尘等人走远,转身对着薛洋,蹲下来温声问:“伤得厉害么?”   薛洋闭口不言,悄悄往后挪了挪。   晓星尘说:“薛洋,怎么不说话?”   “……”薛洋愣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第二十五章   晓星尘没想到薛洋会问这种问题,愣了下才说:“你腿上有伤,走路和旁人不大一样。”   薛洋垂下眼睛哦了一声。   晓星尘轻轻按了按薛洋的腿,过了会儿,神情凝重道:“怕是折了骨头。”   薛洋没敢吭声。   最后又是晓星尘把他背回去的。到义城拍门找了郎中给薛洋看腿,他小腿骨折,膝盖也肿得老高,郎中给他正骨,看他挺能忍疼,还特意叮嘱晓星尘:“估计是个喜欢硬抗的,伤了疼了也不知道说,平日还得费心多问几句,过几天再来看看。”   晓星尘颔首答应。   他从进了医馆就没松过眉头,背薛洋回义庄的路上也不说几句话,把薛洋心里弄得七上八下的。   给薛洋敷药裹伤的时候,晓星尘才开始唠叨,问薛洋为什么不好好待在义庄,说他莽撞,又说腿上落下病根怎么办,言语琐碎,薛洋听着听着打断他:“晓星尘,你……你不生气?”   晓星尘绷着脸说:“你再怎么胡来,疼的也是你自己,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是,不是这个。我是说,我……”薛洋吞咽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我又杀人了,你不生气?”   晓星尘这才知道薛洋这一路的异常是为什么,他想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因此,才不想让我知道是你在那里的?”   薛洋没说话。   晓星尘把药都给薛洋敷好了,坐到小板凳上,才摇摇头说:“我没那么迂腐。”   “我也不是没杀过生,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不会苛求你去做。”晓星尘很平静,“今天那些人欺你势单力薄,想要图财害命,你杀了几人,这没什么可指摘的。”   薛洋悄悄抬眼看他,晓星尘继续道:“别人先起了歹意想要你的命,我总不能要求你束手就擒,可其他的,那些与你无怨无仇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却是不该杀不能杀的。薛洋,你要知道,为自保杀人和滥杀无辜,这二者不一样。人命不分什么高低贵贱,你再是看重自己,也不能凭自己的心情随随便便杀人,否则和那些没有神智的妖魔鬼怪有什么区别呢?”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跟薛洋说,杀人和杀人是不一样的。薛洋听得懵懂,又好似明白了什么,他挠挠头,声音放得很低地说:“你不生气就好。”   “这不是我生不生气的问题……”晓星尘无奈,“人命关天的事,哪能看人心情来定?你不能草菅人命,不是因为这样会让什么人生气,而是因为这是不对的,所以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罢了,你不明白,我往后再同你多说几次。”   薛洋忙道:“是了,道长多说几次,教我怎么做,我就算不明白,也会听你的话。”   晓星尘听他这么说,并没感到欣慰,拆台道:“你先前也说会听我的话,可今日我让你留在屋里等,你怎的还是出去了?”   薛洋讪讪,眼睛东看西看,绞尽脑汁想借口。   晓星尘也不指望他老实交代,直接问他:“若我没认出你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是不说话。   薛洋一这样逃避问题,晓星尘就来气,当下追问:“你可还想着该怎么蒙骗我?”   “……”薛洋弱声辩解,“我没有……”   可晓星尘已然想起了这人劣迹斑斑的往事,听他否认也拿不出什么好脸色,严词警告:“你先前骗我的,我已不同你计较,但若再有下次,我……”   “没有下次。”薛洋连声应道,“你都知道我是谁了,我也没什么可骗你的了,你再信我一次,我不骗你,不会了。”   末了又小声补了一句:“也骗不过你……”   晓星尘也不是抓着不放的人,说过了也就算了,听薛洋语气诚恳可怜,便顺着台阶下,道:“时候不早了,先歇了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薛洋自然乐意,立刻钻进被子里躺好。   可也睡不着,睡不着就想作妖,晓星尘听他悉悉索索的动静,提醒他别乱翻身再动着腿,薛洋立马打开话茬,跟晓星尘搭话。   他问:“道长,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没遇上多少走尸。”晓星尘道。   薛洋想了想:“走尸再少,路上也要花时间的。那地方可不近,路又不好走,你走得也太快了些,磕着绊着了怎么好……”   晓星尘觉得好笑:“你倒知道那边路不好走,腿这个样子也敢来。”   薛洋笑道:“我这不是离不得道长么?”   “倒是道长你……”薛洋忽然开起玩笑,“你该不会是不放心我,才特意赶早回来的吧?”   他这人随心惯了,这些日子胆子大了点,半真半假的俏皮话张口就来,晓星尘习以为常,通常选择无视之,只在他实在不知收敛时敲打一二,薛洋这回已做好了被道长一口否认的准备。   可刚刚还被薛洋激得出口训人的晓星尘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的,竟半句话都没说,薛洋肚里赖皮的草稿打了好几个,一个都没用上。   过了很久,在一室的寂静与黑暗中,薛洋堪比城墙拐角厚的脸皮,毫无预兆,轰的红了。 第二十六章   因为薛洋总出幺蛾子,加上天气渐冷,晓星尘之后便很少外出了,两人窝在小小的义庄中平静度日。   薛洋行动受限,能做的事不多,又怕被道长嫌弃,不想当米虫。某天晓星尘收到了卖菜老伯送的一条鱼,薛洋看到那只装鱼的小竹篓,再看看简陋破败的房间,就开始琢磨也做点动手就能做的东西。   义庄前后没有竹子,要的话还得让晓星尘到外头去找,薛洋就干脆先做点木工活,先是把屋里板凳都加牢了,等实在没了修缮的物件,还是闲下来,用匕首挖了床头朽木,在床沿上胡乱雕些小花样打发时间。   他做这些,两人一开始都没当回事,后来晓星尘每天都会在他新刻的位置上摸一摸,猜他都刻了什么,薛洋就刻得更起劲。薛洋手巧,静下心来做一件事,也能做得很好,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花纹越来越精致细腻。   临近年关,晓星尘打扫时摸到床头四角的一个圆柱,发现薛洋把这块雕成了一只鬃毛卷曲的小狮子。   木刺都被仔细磨掉了,晓星尘握住那只拳头大的小狮子,笑说:“受一次伤倒练会了新手艺,往后不做别的营生,只拿着几块木头,也不怕吃不饱饭了。”   薛洋哪想自己心血来潮做点别的,也能招到道长夸奖,问道长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也给他雕一个,晓星尘想不出来,薛洋就说那他自己想。   一转眼腊月都要过完了,薛洋勉强能下地,就是腿还瘸得厉害,离不了拐杖,郎中看过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能恢复得这么快已经很不错,两人也就回来安心过年。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二个年,两人和以前一样饮食起居都在一处,但是薛洋知道有很多东西都和去年不同了。   晓星尘一直睡地上,薛洋想换,可是他的话不管用,也就这样一直僵持着。   除夕这天熄了灯,两人各自躺下,薛洋毫无睡意,等城中迎财神的鞭炮声过去,他还和去年一样,轻声喊了一句道长。   晓星尘果然也醒着,轻应了一声,也没说别的。   薛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祝福的话,“如意”是不合适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礼物给你。”   薛洋摸黑下床挪到地铺边上,晓星尘坐起身来,薛洋拖了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把手里握了许久的东西递给晓星尘。   晓星尘刚拿到时以为是个镯子,但是尺寸不对,摸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个发冠,材质偏硬,不像是这小小的义庄里能有的,四指宽,正中刻了一朵镂空霜花。晓星尘手指停在发箍内侧,光滑的背板上出现了凹痕,“平平安安”四个字被镂空霜花平分在两侧,刻痕不深,并未穿通木料,低调内敛,只有戴上它的人才知道这里面藏着怎样的心意。   晓星尘把发冠拿在手里,转头跟薛洋道谢。薛洋见他肯收,也不问道长满不满意,笑了笑就要挪回床上去。   “且慢。”晓星尘叫住他。   薛洋坐回去,晓星尘往他手里递了个锦囊,薛洋一边问这是什么,一边打开来,只往里探了两指一摸,薛洋就说不出话了。   薄平的织物边角起了毛,金线游走其上,纹理清晰,内中应是封着几枚铜钱,让这小东西精巧又稍显厚重。   这触感并不陌生,薛洋夹着这怎么都甩不脱的护身符,长长叹气:“你真是……不是说了,我给了你,你就不要再给别人了吗?”   晓星尘淡淡道:“这本就是你的,也不算给别人。”   他摩挲着手里的发冠轻笑一句:“不过恐怕比不得你的礼物用心。”   他们两个到了这般境地,对对方的盼望和祝愿,竟都只是一句平安。   薛洋是因上辈子的结局留下了执念,平安这二字看起来轻巧,可他对晓星尘说再多次都是嫌不够的,只没想到晓星尘也这般对他,这让他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   薛洋低声说:“道长这么好,你送的东西,比我的可珍贵多了。”   他没有再强要晓星尘留下这护身符,仔细放到胸口收好,慢慢挪回了床上。   薛洋刚躺下,晓星尘忽然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   “我从未认为自己高你一等。”晓星尘很平静地告诉他,“你送的东西也很珍贵,很难得。”   薛洋张了张嘴,嗯一声:“多谢道长。”   他不知除了感谢还能说些什么,可是言语说出的感谢也太轻太轻了,不及他心中所念所感的万分之一。   薛洋重活一世,遇上了晓星尘,一开始还有妄念,可身份暴露,时日一长,就只盼着晓星尘能平安,别的都不想了。晓星尘能让他留下来,毫不苛待,这已经是意外之喜,薛洋一度觉得自己这一世已经足够圆满,哪怕老天爷现在就收回他的命,他也毫无怨言。可是晓星尘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他每一次都能让薛洋对即将到来的明天心生期待,并且从不让薛洋的期望落空。   薛洋以前觉得晓星尘好得傻气,现在对他的这份好只有感激。他感激道长的不计前嫌,感激道长的慈悲心肠,感激道长能伸手拉自己一把,让他哪怕走在满是荆棘黑暗的路上,也能瞧一瞧,甚至摸一摸那些对曾经的薛洋而言,遥不可及的光明和希望。 第二十七章   晓星尘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是被剥夺视觉之后的世界,这里没有光,没有色彩,只有不绝于耳的叹息和锥心刺骨的痛楚时刻提醒着晓星尘,自己曾经有多可笑,多天真。   金家力保凶手,晓星尘劳碌奔波,有无数人当面义愤填膺,背后奚落嘲讽,他都不曾停下追逐心中正义的脚步。   直到常萍将他拦在门外,苦求道:“……请你不要再帮我了。如今你再帮我,就是在害我。我还不想栎阳常氏就此绝后。”   直到宋岚受他所累,蒙着一双被毒瞎的眼睛跪在灵堂前,狠狠甩开他的手,说:“从此不必再见!”   直到他违背诺言重回师门,长跪山下,求得师尊相救,自挖双眼还给宋岚,再负剑独行,不问世事……   魔音入耳如剧毒攻心,一桩桩一件件,每每叫他冷汗涔涔,热血凉透,是摆脱不得的梦魇。   他孑然一身漂泊于世,花费数月习惯黑暗,同无数人擦肩,游走天下不曾驻留,最后来到一座小小的义城,在破败的义庄中救治一名惯会逢迎的少年。   少年同他朝夕相对,结伴夜猎,让他以为自己寻到了可以同行之人,可转眼又跳出了一只惨叫的猫儿,悲愤欲绝地向晓星尘控诉凶手的恶行。   晓星尘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循环的大圈中,他拼尽全力想要逃脱出这个充满诅咒的圆,手中利剑即将出鞘,却又忽然感到一丝带着甜味的气息向他靠近,少年乖顺无比,停在他嘴畔冲他轻声撒娇:“道长,我回来了。”   “道长,该醒了,今天怎么睡那么久?”   梦境与现实相重合,晓星尘猛然惊醒,微张着嘴却无法呼吸。许是他脸色太过吓人,薛洋愣了愣,靠近前来,伸手摸他的额头,关切道:“怎么了?”   晓星尘偏头避开了他的手,薛洋动作微顿,拧了一张湿布巾递给他,说:“擦擦脸吧,都是汗。”   薛洋说完就站起来,跛着腿到热气腾腾的炉边搅拌米粥,若无其事地邀功道:“我都做好饭了,洗脸的热水也倒在盆里了,道长可有奖励?比如……今天给两颗糖?”   晓星尘没应声,他洗漱完走出屋子把水倒了,回到炉边,面前已经摆好了一碗热乎乎的大米粥和两碟小菜。   薛洋吹了吹碗里的粥,说:“早上下雪了,不过只下了一会儿,现在化得差不多了。”   蜀东少雪,他们才来第二年,竟就遇上了。   晓星尘神色稍缓,微微勾起唇角:“瑞雪兆丰年。”   之后晓星尘去洗碗,薛洋给他打下手,晓星尘洗好碗要进屋,薛洋亦步亦趋,眼睛转着转着忽然发现墙角几丛枯草夹缝中亮晶晶的,凑近了才看清是几簇未化的薄雪。   薛洋把枯草挖出来,捧在手里一拐一拐地往屋里蹦,晓星尘放下碗筷回身提醒:“别走那么快……”   “道长猜我手里有什么?”薛洋兴高采烈扑到晓星尘面前停下,“哎呀屋里太热了要化了!”   晓星尘正疑惑,就觉得眉心一凉,细碎脆薄的冰晶触到人的皮肤就融化了,薛洋手指沾着水珠,跟晓星尘解释:“是今早的雪。”   薛洋把草中还没化完的冰挖在指尖又迅速点上晓星尘眉心,笑嘻嘻地说:“道长也沾沾这祥瑞之气。”   眉心的水珠凝聚在一起,顺着鼻梁滚进绷带里,晓星尘呆愣着没说话,听见薛洋蹦出去把草扔了,又蹦回来,叹气:“没人撵你,你慢些走……”   薛洋应了一声,象征性放慢脚步,又走几步就到了板凳边,坐下了。   晓星尘坐到他旁边,虚握拳头悬在半空,薛洋便从善如流伸出右手,掌心翻向上,接住晓星尘给的糖球。   晓星尘指尖在薛洋掌肉上停了一会儿,敲了一下:“今日只有一颗。”   薛洋没耍赖,也没问为什么,干脆地说了一句好,就把糖放进嘴里了。   晓星尘听他咂糖,缓声说:“糖铺子年初八才开门,这才初一,之前的不剩几颗了,要是今日吃了两颗,就得断一日没得吃。”   薛洋咂嘴的速度慢下来,愣愣地看着晓星尘说:“哦……”   薛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解释,一时有些坐立不安,他无言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没有也没关系,我也没那么爱吃糖……”   晓星尘笑了一下,薛洋就憋不出话了。   年初一没人出门,下了雪外面又冷,两人窝在屋里无所事事,薛洋手里拿着小刻刀在橱柜上胡乱刻画,刻好了叫晓星尘去摸,晓星尘摸出是一朵八角霜花,和昨日收到的发冠上的纹路不同。   薛洋道:“道长,昨天给你的东西呢?我帮你戴上吧,昨天太晚,没让你戴,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晓星尘迟疑了一下,拿出来给他,薛洋便站起来将那发冠套扣在晓星尘的发髻上。这发冠是乳白色的,木质细腻有韧性,被打磨得光滑发亮,正中那朵霜花纹路清晰边缘干净,衬得一身白的道长更加出尘不凡。   这一身白里最扎眼的就数道长脸上的绷带了。他的眼伤愈合了很多,近来已经很少有血水溢出的情况,绷带颜色始终净白,遮不掉道长仙风道骨的风采。   可薛洋见了还是觉得疼。   薛洋久不出声,晓星尘抬头问他:“怎么了?”   他是坐着的,这一仰头更叫薛洋直面那一层层蒙眼的白布,薛洋顿时疼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抬起手,指尖很小心地避开晓星尘的眼睛落在耳鬓的绷带上,哑声问:“是不是很疼?”   晓星尘呆了呆,没动也没出声。   薛洋看他不躲,眼鼻又酸又胀,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跟晓星尘说:“对不起。”   带着甜味的气息靠近,少年柔软温热的嘴唇落在晓星尘唇畔,那人轻声呢喃:“晓星尘,我喜欢你……” 第二十八章   “晓星尘,我喜欢你……”   犹如一记惊雷降下,晓星尘猛然惊醒,他慌忙起身推开了薛洋,捂住嘴唇退后几步,忽然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薛洋被推得一个踉跄,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他神色有些许茫然,待想清楚自己意乱情迷之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看着仅剩一人的房间,茫然逐渐褪去,有受伤之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但很快就变成意味不明的麻木冷淡。   寒风从洞开的大门卷进房内,搅得炉中火星四溅,将屋内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气驱散。   薛洋慢慢爬站起来挪到门边张望,堂厅和小院俱都萧瑟冷清,哪还有道长的身影。他站立一会儿,突然抬手一掌拍在门框上,面上仍旧无甚表情,眼底却透露了些许无措和不甘。   薛洋懊恼自己的情不自禁,但并不后悔,可晓星尘的推拒和逃离让他如坠冰窖。   这些日子过得太顺遂,让他都快忘了,忘记他薛洋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刽子手,天底下没人容得下他,晓星尘再仁慈,能接受他存活于世,也没有理由接受他的感情。   薛洋呆坐屋中,等到房内凉透,他才发现天快黑了,又默默起身重新生火。   这么久了,道长也该回来了,外面呵气成冰,他穿得又不多,应该不会待得太晚。   被拒绝没什么可难过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道长若能不同他计较,薛洋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若是不愿就此放过,想让薛洋走……不会的,他说过不赶薛洋走的,他不会食言。   薛洋把火烧旺,屋里烤得暖烘烘的,起身推窗张望。寒风凛冽,吹得人打了个哆嗦,天上冷月高悬,星芒点点,院中枯木张牙舞爪,无人归来。   晓星尘盲了眼都敢独自走南闯北,总不至于被他一句话一个吻就吓破了胆,不敢回来吧?   薛洋把窗户关紧,又待了一会儿,终是坐不住,拐杖都没拿就跑出院。   道长实在不喜,那同样的话薛洋以后就不再说了,他觉得自己被轻薄了,生气愤懑,那薛洋就跟他道歉,哪怕薛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对不起的。   只要他别丢下薛洋。   薛洋在门口四顾左右,犹豫着选了一个方向寻了过去。   另一边的晓星尘临河而立。 衣摆鞋袜均被河水打湿,他却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   他离开义庄后慌不择路,一脚踏进冰冷的河水中才知道自己跑了这么远,竟一口气跑到了河谷中。   静默的河水漫过脚背,拦下了晓星尘。向左是难以翻越的高山,向右是孤寂无灯的荒村,往前已无路可走,可背后也是一片冰冷幽深的黑暗。晓星尘沉默驻足,面对这寒冬夜水,进不得也退不得,陷入了出生以来遭遇过的最难堪纠结的境地中。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薛洋对他说,他喜欢他。   这和晓星尘得知身边的少年是薛洋那次相比,说不清哪一次更令他错愕难安。   其实相似意义的话,薛洋在身份暴露那天就同他说过,当时晓星尘问他为何不对自己动手,薛洋反问:“你不懂吗?”   晓星尘原本是不懂的——如果薛洋负伤归来时,没有用那般缱绻温柔的声音说“道长,我回来了”,如果他没有在晓星尘唇边落下那个脆弱如琉璃的吻,晓星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懂的。   同为男子,怎能有这样的心思呢?   ——薛洋这种人,怎么可能对他怀有这样的心思呢?   可是薛洋不仅问了他懂不懂,还在之后每一天,不停地提醒他,逼迫他,要他懂——   他在满是黄沙的土道上跪倒在晓星尘腿边,抱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求晓星尘再救救自己。   他在山间林中为晓星尘探路,扫开绊脚石拦路枝,自说自话让道长仔细脚下。   他在狭小的栖身之所堵住晓星尘,把护身符塞到晓星尘手中,说他想晓星尘平安。   他在陡然塌陷的山道上把晓星尘护在怀里,自己鲜血淋漓,可开口只问眼前人是否无恙。   ……   在晓星尘眼中,众生平等,他从不吝于给予,也不囿于回报,可他分的清善恶,也嫉恶如仇。他比谁都清楚,像薛洋这样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人,是不配也不值得被爱的。   因为这样一个人,他的心必然又冷又硬,无可造化。   可晓星尘没想到,薛洋怀着一颗世上最冷硬的心,竟也能流出如此温热的血,沾在晓星尘手上,能烫得晓星尘不愿再碰上第二次。   薛洋为了一根手指能灭人满门,可他在晓星尘面前,折断一条腿也不吭一声。他疯起来不把人当人,可他也能以身试险,中了尸毒沉默着把胸膛送到晓星尘剑下,逼他拿起霜华。他嘲笑报恩之人不识好歹,可他也把一颗融化变形不能再吃的糖揣在怀中,辗转数月不曾离身……   晓星尘爱很多人,他爱孩童,爱老人,爱兄友,爱师长,爱芸芸众生;也有很多人爱晓星尘,他们爱他的正直,爱他的才智,爱他出身高门,爱得名正言顺。可无论是他爱过的还是爱过他的,都没有一个像薛洋这样,让他在爱与不爱的抉择中倍受煎熬——不是情爱,只是他曾给予所有人的单纯的普世的爱,在面对薛洋这人时,给还是不给,仅是这个问题就令晓星尘感到无比煎熬。   薛洋说过的话一遍遍在脑中回响,晓星尘一会儿听见他欲言又止的叹息,一会儿又听见他讨巧卖乖的撒娇;一会儿听见他恶毒阴险地嘲讽“你们自以为匡扶正义,到头来还不是被那些所谓名门弃如敝履,比我都不如”,一会儿又听见他外强中干地逞强“我不是不知道疼,可是在道长身边,被道长背在背上,我就不疼啦”……   最折磨人的,是他或甜丝丝、或凄惶惶,从心到口呼唤而出的一声声“道长”。晓星尘再迟钝,也知道这些呼唤中多少是存了真心的,而晓星尘最知真心可贵,他再恨薛洋对旁人的冷漠残忍,也没办法对这样一颗捧到他面前的真心嗤之以鼻无动于衷。   晓星尘不断回想薛洋惊雷般的那一句“我喜欢你”。   这句话犹如咒语,把他们之间维持已久的微妙的和平安宁瞬间打破,打得晓星尘措手不及,令他不能再逃避。但比起被薛洋喜欢,更可怕的是晓星尘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恶心,不是讨厌,他甚至没来得及震惊,瞬间狂跳的心让他脑中炸起烟花,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茫然,那一刻他只想着逃出这个甜蜜而危险的陷阱。   男人和男人,已经是违背伦常,他和薛洋,这更加惊世骇俗。他们怎么能有这样的心思呢?   晓星尘想,怎么能呢?   他怅然迷茫,不停地问自己,夜里微微涨潮的河水漫过他的脚腕,再爬上他的小腿,可他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也不知人间几何。天地万物早已失色,少年的话语却有着斑斓色彩,迤逦又诱人,让晓星尘难以抗拒又无法割舍。   可怎么能呢?   “晓星尘!你怎么能?!”   耳边忽然爆起一声怒吼,晓星尘被人抓住胳膊拖拽上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掼在草滩上。薛洋跨坐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手上没有用力,可一开口全是冲动杀意,他声音破碎颤抖,在回音阵阵的河谷中大声质问他:“晓星尘,你为什么要寻死!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第二十九章   “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你觉得我罪无可恕,不愿面对我,直接杀了我就是,我绝不会躲,你为什么还要寻死?”   晓星尘错愕不已,他试图说话,可薛洋丝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薛洋把晓星尘压在草滩上,掐着他的脖子声声诘问:“我把命都交给你,什么都听你的,你还要我怎么做才肯给我改错的机会?你根本不信我会改是不是?你就这么想摆脱我,甚至可以为此去死是不是?!”   他一想到刚刚晓星尘站在没腿的河水中就浑身发抖,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上一世心怀死志的晓星尘,去拉人时,生怕晓星尘一转身,脖颈胸前的血液已经冰冷干涸,他摸到的不过是个僵硬的尸体。   这太可怕了。   薛洋觉得自己像是笼中的困兽,他恐慌焦虑,痛苦不堪,一遍遍向着笼外的晓星尘求救,可是晓星尘只站的远远的对他笑,却无论如何不肯向他伸手——明明打开牢笼的钥匙就在他手里。   若他只是不救薛洋也就罢了,让薛洋自欺欺人困死笼中,薛洋也没有怨言,可他为什么还要在薛洋眼前自尽?薛洋不要求晓星尘接受他,只是想和他一起活着,或者,只让晓星尘一个人好好活着,这就够了。可仅是活下去怎么也这么难——为什么让晓星尘平安活着会这么难?   已经失去过一次,只一次就让薛洋痛得死去活来,如今怎能让他得而复失,怎能将他才补好的心再生生撕裂一次?晓星尘不能给了他希望,又以死让他绝望,他不能这么狠,他不能。   “晓星尘,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长久的克制瞬间瓦解,薛洋几乎崩溃,他像是疯魔了,眼中神智渐失,光芒尽散,只剩下报复般的疯狂执拗。   薛洋在一瞬间想到了要和晓星尘同归于尽。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晓星尘也还是被他逼得要走原先自尽的老路,他们还是要落得前世一样的结局,那薛洋重生这一遭又有什么意思呢?太没意思了。   不如同归于尽。   薛洋忽然从腰间抽出匕首,狠狠割裂了晓星尘的道袍。   “你自己不愿活,不让我活,那我们就一起死。”薛洋自言自语般说着。   既然他在晓星尘眼中已经不堪到了极点,他还忌惮什么?   变故突如其来,晓星尘根本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紧接着下身一凉,大半身体已然暴露在空气中。晓星尘不知道他发什么疯,急忙喊:“薛洋,我没……”   可话音未落就被扼制,薛洋不听他说话,他沉默着分开晓星尘的双腿,探入一指,草率强硬地打开了他的身体。   有如晴天霹雳,晓星尘惊叫一声,继而拼命挣扎起来:“薛洋!你要做什么?你疯了?!”   薛洋力气大的吓人,他欺身死死制住晓星尘,在穴内搅了几下就撤出手指,换上半硬的凶器毫不留情地凶狠闯入,挺身艰难地动了动,凉凉一笑:“我早就疯了,你竟才知道?”   这入侵太过潦草粗暴,晓星尘仿佛整个人都被撕裂开来,惊痛之下甚至发不出声。薛洋居高临下看着他,晓星尘衣衫凌乱,一张脸在月色下惨白无比,脸上的绷带逐渐被染出两个血洞,他因巨大的痛楚张开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仰着脖子,痛苦如脱水的鱼。   可晓星尘情况再惨烈,也不能阻止薛洋施以残忍的挞伐,他闭上眼,语气残酷冰冷:“晓星尘,是你把我捡回来的,是你多管闲事先招惹了我。”   薛洋狠力咬住后槽牙,叫自己别发出太可怜的声调来,他掐着晓星尘的腰猛地撞进深处,恨恨道:“你先招惹了我,说不厌弃我,却要自己去死……”   他浑身一颤,猝然睁眼,痛声喊:“晓星尘!你怎么敢死!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怎么敢……”薛洋声音忽然低下去,低得像是在哽咽,他的人也低下去,弯腰伏在晓星尘身上,话语间满是被抛弃的困惑茫然,轻声道,“你怎么能,连片魂魄都不留给我……”   让他连魂都聚不齐,让他知道死了的也不会听话,不会再有人听他说话。   晓星尘被薛洋凌虐得只剩半条命,已是反抗不能。草率破身的疼痛和被制于人的耻辱令他感到不堪忍受,可薛洋一边施暴一边却还像受害者一样责怪晓星尘丢下他,让人分不清谁更可怜。   晓星尘在薛洋一波波凶狠的攻击中失声许久,久得薛洋以为他已经昏过去了,他才在某一次撞击中沉闷痛呼了一声,继而开始痛苦地低喘。   薛洋听着他的道长艰难忍痛的喘息,动作顿了一下,闭眼将自己的东西留在他身体里,等巅峰过去,他一睁眼就掉下泪来。   这时便庆幸晓星尘眼盲,不然他这凶可逞不下去了。   他心道幸好,眼里却还包着泪,也不敢眨眼,只好死死地盯住道长的脸,用视线一遍遍描摹他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脸和不住抖动的嘴唇,看着晓星尘不能承受的模样,觉得自己也支撑不下去了。   为什么他们偏偏要相遇呢?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两个完全无法和解的人相遇了呢?上天让晓星尘碰到薛洋,又让薛洋重生见到晓星尘,到底是在惩罚谁?他们中间,究竟是谁犯了怎样的错,才一定要让两个人来受这段关系带来的折磨? 第三十章   薛洋陷入了巨大的绝望深渊中。他被猛地丢回了晓星尘横剑自刎的那一天,眼看着晓星尘的身体一点点冰凉,就像今天的河水一样,冻得人回不过神。   薛洋没良心,不怕疼,但是他知冷暖,他想起义庄里寒冬的火炉就觉得烫人,想起晓星尘尸体的温度就会打寒颤。他真的不愿让晓星尘再度冰冷僵硬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改变结局。重来一次,他还是不能改变结局。   为什么会这样?事情怎么又变成这样了?他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留住道长?为什么没有人来教教他,为什么晓星尘不能教教他?   天寒地冻,那些在上一世就磨折薛洋多年的东西,那些不甘、悔恨、怨愤、恐惧……通通迸裂而出,汇集在一起,纠结成一个求不得的漩涡,将薛洋毫不留情地卷入其中。   薛洋在行将溺毙时想到,天底下恐怕没有什么刑罚比他和晓星尘的相遇和重逢更加让人痛苦了。   也该结束了。   薛洋从晓星尘身体里退出来,把丢在一边的匕首塞到晓星尘手里,又抓着他的手把刀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晓星尘,你也不用假惺惺教我为人了,你看,我就是个没救的人渣,你没必要对我心软……”薛洋说,“你现在就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之后你是死是活我也管不着了,但是只要我一死,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薛洋感到颈边的利刃稍重,是有人使了力气把它往血管上压来。薛洋一愣,抿唇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他不顾刀锋,凑过去亲了亲晓星尘的下巴。   “你气不过,等我死了,就鞭尸,把我碎尸万段。你要是还是活不下去,就到地府来找我……”薛洋说着竟笑出声来,“如今我们也算有了夫妻之实,你要是杀了我就自尽,我也就当你对我并非无意,是同我殉情了。”   “道长,这一回我不缠着你了,我等着你来地下找我。”   他疯疯癫癫,异想天开,往日压抑的情意此刻毫无保留暴露在晓星尘面前,全化成痴态。   他一会儿说:“道长,别让我等太久,我一个人,害怕。”   一会儿又说:“晓星尘,你还是活得久一点吧,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晓星尘执刀的手微微失力松动了些,薛洋还握着他的手腕,把脖子贴过去。他心事了却,是当真只等着晓星尘动手,要他性命了。   晓星尘被薛洋罩在身下,意识渐渐回笼。少年的体温始终比他的高一些,呼吸也是灼人的,心脏贴着晓星尘的胸膛怦怦跳动。薛洋把如此鲜活的生命交到晓星尘手里,让晓星尘为他们做个了结。   他这么张扬肆意的一个人,也和晓星尘一样,是为着这离经叛道的感情倍受煎熬的。   薛洋的确不同于其他人——没有人能像薛洋这样,为了晓星尘分出来的一部分爱,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晓星尘一人。   ——也没有人能像薛洋这样,让晓星尘捧不得也摔不得,一颗心不知所措,对他又怜又恨。   哪怕是刚刚薛洋逞凶施暴,晓星尘恨得拿到匕首就不假思索比到他脖子上,也在碰到那人温热的皮肤时就停了下来。   他气恼这人残忍莽撞,却不愿他死。   晓星尘甚至还想着,这人往日乖巧全是装出来的,一没人管就疯成这样,实在危险,少不得多加教养。   薛洋所作所为已然越线,可晓星尘既没想着要他性命,也没想着要同他分道扬镳,只想着该如何把这犟牛拉回岸上,跟他说,他这样伤人又伤己,告诉他,真正的爱是什么样。   那些薛洋该懂却不懂得的,以后就由晓星尘来教他——晓星尘在这个念头从脑中闪过时,恍然撞破了自己已经心动的事实。 他胸口骤然窒痛,心尖又苦又疼,瞬间堕入混沌的自厌情绪中,然后又从这刀山火海中爬起来,顶着削骨剐肉的痛楚,为着他们两情相悦而感到热泪盈眶。   匕首骤然落地,薛洋看了看晓星尘垂落的手,直起身子翻找袖口:“道长是不是没力气了?我这里有毒药,也能要人命,你喂我一颗可好?”   晓星尘动动嘴皮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薛洋没听清。 薛洋停下动作,犹豫着要不要问,就觉得有只手抓住了他的小臂。晓星尘慢慢把脸转向他的方向,又动了动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这次薛洋听清了。   晓星尘说:“薛洋,你过来些。”   薛洋受了蛊惑般凑过去。他还跪在晓星尘腿间,动作间牵起了晓星尘下方的痛楚,晓星尘疼得掐了他一把,又松手微不可查地在自己掐过的地方抚摸两下。   两人的脸近得足以让呼吸相缠,晓星尘很努力地抬起脖子贴了贴薛洋脸颊,嘴角擦过他的下巴,尝到一点咸腥,倒回草滩上,冲薛洋虚弱地笑了下:“疼的是我,怎么你倒哭了?”   薛洋浑身一震,好半晌才茫然开口:“道长?”   晓星尘捡回些力气,顺着他的手臂摸到他脸上,指尖在薛洋湿润的眼窝上转了转,又笑了:“有话好好说,这么凶做什么?我没想自尽,是没留心,不知夜里涨潮了……”   薛洋摸不清他的意思,他心跳都要停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傻愣愣地重复唤着:“道长?……晓星尘?”   “我不知你因何待我这般痴迷……”晓星尘摸到他的耳朵,捻住一缁湿发,又喘了口气,才慢慢说,“……你既要同我一起,便切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往前你造下的杀孽我改变不得,往后再有便是我管教不严,我遇上了,拼了命也会阻止你,到那时怕是只能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晓星尘痛得厉害也累得厉害,他声音很小,好几个字只能发出气声,一番话也要说很慢很久。薛洋自他开口便愣在原处,他眼里死去的光一点点重新亮起来,盯着晓星尘的嘴唇生怕漏过一个字,可即便把每个字都听清了,他也不知晓星尘究竟说了什么。   道长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薛洋脑中一团乱,等晓星尘不再说话,他才如梦初醒。   “道长,你……你说……”   薛洋不敢相信。他猛地扣住晓星尘的后颈,把人拉上前开口欲问,却见晓星尘因他动作痛得急喘不止。薛洋立刻慌了神,他急切而小心地捧住晓星尘的脸,抵在他额头上,颤抖着问:“道长,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你说同我一起……”   晓星尘给他折腾得只剩一口气,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了,只伸手在薛洋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薛洋闭了嘴慢慢抱紧他,低头埋进他颈窝去,晓星尘感到锁骨上落了一滴水珠,闷笑一声,薛洋赶紧抬头,嘴硬道:“是汗。刚才你摸到的也是汗。”   晓星尘不揭穿他,又扯了扯嘴角,接着便一歪头昏了过去。   薛洋还想再同他说说话的,看他忽然没了意识,顿时怕的要疯,喊了几声才找回理智,急急忙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晓星尘,抱起他瘸着腿往回跑。   薛洋腿伤未愈,此时身上负重,在路上行得跌跌撞撞,甚是狼狈。可明月高悬,清风相伴,再坎坷的路,他也走得甘之如饴。 第三十一章   晓星尘这回实在遭罪遭狠了。撕裂伤在所难免,大腿和腰上也满是青紫肿胀的掐痕,薛洋给他擦身换衣的时候都不敢多看,动作再小心也还是会让晓星尘疼得满身汗,人却又不甚清醒,薛洋想道歉也没人听,内疚得不行。   好在晓星尘并不算柔弱,第二天正午便醒来,薛洋在床边守着,见道长醒了,忙不迭凑近前问他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晓星尘先是懵了一阵,想动的时候觉得疼了,这才回忆起之前发生了什么,薛洋又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聒噪,他有些郁结,也不知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待这混小子。   早些时候能这么体谅人该多好,偏要犯了错才知后悔,世上哪有那么多可让人悔过的事?   薛洋见晓星尘不应,担心他是生病烧了嗓子,贴贴他的额头,念念有词道:“没发热,昨夜也没问题,道长你哪里不舒服?”  他说着转身拿了温水过来,好言好语地哄晓星尘喝水,小心翼翼地试着扶他起身。   晓星尘本还有些生气郁闷,被这么照顾倒不好发作,被服侍着喝了水,缓过一些,又躺倒回去,胸口起伏着平复呼吸。   晓星尘身上还是各种被粗暴对待过后的不适,薛洋也看出他难受,又恼又悔,恨不得替他疼。他趴在床边也不敢碰道长,只拿手指头轻轻戳着棉被的边角,听他气息渐缓,可怜巴巴地轻声问:“道长,我熬了米汤,你吃一点再睡吧?……道长?”   晓星尘也不困,只是还有些疲累,暂时不想说话,听薛洋似乎很是坐不住,说话小声但是不知道停,说着还悉悉索索又来碰他额头,晓星尘才出声叫他:“我没事,你且安静些。”   他嗓子还哑着,薛洋听见,心里又难受一阵,他把手收回来,不再吵道长,连话都不敢说了,缩在床边,继续戳棉被。   他自以为手轻,可晓星尘睡够了,又缺了视觉,其他的感官便更加灵敏,没一会儿就叹气:“怎么跟条被子过不去?”   薛洋默默把手指头收回掌心攥着,歪头枕着胳膊,一眼不错地看着晓星尘,安静得像屋里没了这个人。   晓星尘便又叹一口气:“让你安静些,也没有不让你说话。”   “……”薛洋这才闷声说,“对不起……”   现在倒是可怜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晓星尘欺负了他,可昨天逞凶的人又是谁?   “罢了……”晓星尘都给他弄得没脾气,“还有水么?”   薛洋立刻端了水过来,觉得烫,捧在手里吹了好一会儿,才扶起晓星尘让他慢慢喝了。   晓星尘休息着恢复了一些,薛洋又喂他喝了一碗米汤,然后保持原先的姿势守在床边,没忍住又戳了下被子。晓星尘没料到他竟能这么幼稚,甚是无奈:“怎么?”   薛洋第二次被抓到,也没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只怕道长不高兴,闷声嘀咕了一句,晓星尘没听清,他便又说了一次:“……想碰碰你,又不太敢……”   “……”晓星尘无言。   薛洋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用那个带着试探的口气问晓星尘:“道长,你昨天说的那些……说同我一起的话,你还记得吗?”     晓星尘被他逼得急,也不扭捏,闷声应他:“记得。”   薛洋吞咽了下,又问:“那……你是真那么想的,还是只是说来哄我的?”   晓星尘实在搞不懂薛洋怎么能患得患失成这样,他分明知道晓星尘从不骗人。   晓星尘沉默半晌,实在是犟不过薛洋,便认命地把藏在被中的手伸出去,往外探了探,碰到薛洋的胳膊就停下来,挨着他不动了。   薛洋看了半天才看懂,他松开交叉相叠的手臂,慢慢把晓星尘的手捧住了,见他没躲,这才大着胆子极依恋地拿脸往上蹭了蹭。   晓星尘指尖摸到薛洋眼眶渐渐又有些湿润,心头也是一软,掌心贴着他的脸颊,不问也不说话,静静地任他亲昵。   “我……”薛洋低声道,“我总怕自己是在做梦。”   薛洋现在也还像在梦里,他整个人轻飘飘的,不敢相信世人的明月清风竟也肯照拂他,不敢相信晓星尘能在推开他的短短几个时辰之后,又选择了成全他。   晓星尘受到那样不公的对待,居然还能对薛洋露出笑容,温言相劝,真心相待,把这魔头从悬崖边拉回来。   一次又一次,每当薛洋以为走到了绝境,晓星尘都会站到他面前来,为他指路,救他的命。这样的人,薛洋怎么能放手?可这样的人,又凭什么任他染指?薛洋凭什么把道长留在身边,又或者,薛洋凭什么能留在道长身边呢?   这么好的事,除了做梦,怕也不会轮到他薛洋了。   他恍然如梦,忽然听见道长开口道:“我不知你是否在梦中……”   晓星尘指尖扫过少年湿润的眼角,清醒无比地说:“我不知你是否在梦中,但我知道我没有在做梦。”   薛洋眼睫狠狠颤了颤。   他在晓星尘话音落地的瞬间从天上落回了人间。他依旧碰不着天上高高的冷月,可人间有为他敞开怀抱的温暖的道长。晓星尘无言地抚摸着他的眉眼,哪怕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他手掌的温度也已经足够让一颗被冻伤冻怕的心回暖,让薛洋留恋至死。   世人都想修道成仙,恋那琼楼玉宇,薛洋只要道长,要这人间烟火。 第三十二章   晓星尘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早上总算能走动了,薛洋在院里劈柴,回头看见晓星尘竟自己走到了门边,连忙扔下斧头奔过去。   “道长怎么起来了?”   晓星尘没来得及应他,开口直问:“你的腿怎么了?”   “怎……”薛洋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问,有些迷茫,“我的腿没怎么啊……”   晓星尘说:“前几日分明快好了,怎的今日听你走路又重了些?”   薛洋愣了下,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那天抱晓星尘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他顾忌怀里人,没腾出手来撑一把,直接重重跪到地上去的,当时差点起不来,后来勉强回到义庄,又一心扑在晓星尘身上,也没顾得上自己,现在便不知道怎么说。   晓星尘没问出个所以然,但仍觉得不可掉以轻心,拉着薛洋回屋让他挽起裤腿,给他看腿。   薛洋那条伤腿的膝盖又肿了,晓星尘按了按,面色不虞道:“几天了?”   薛洋没吭声。   晓星尘又问:“是不是那天……”   他说到一半便止住。那天也是仓促狼狈,颇有些难以启齿,但晓星尘想来想去,也只有那天薛洋可能受了伤。这几日他围在床边转,实际也不怎么走动,晓星尘精神不济,是以今日才发现他不对劲。   晓星尘皱眉道:“也不知医馆今日开馆与否,若郎中不在,你这腿怕要落病根了。”  薛洋讪讪:“没这么严重……我都没觉得疼……”  晓星尘不以为然,起身摇头道:“才正过骨,如今又伤了,怕是不乐观。”   薛洋急忙拉住他:“道长去哪里?”   “我去医馆看看可否把郎中请来。”晓星尘说。   薛洋急得发汗,直说不必,晓星尘听他闹得凶,甚是不解:“我只出去一趟,请人回来给你看腿,已经拖了这几日,如今不能再等了。你不宜多走动,在屋中等着便是……”     晓星尘说着想起先前也让薛洋等,薛洋却还往外跑的事,沉默一会儿,问他:“跟你说的话你怎的总不听?”   薛洋讷讷不语,放手让他去了。   晓星尘本是要碰运气,谁知医馆的大门真敞着,虽说门可罗雀甚是冷清,可晓星尘一进门便听到郎中在柜台后哼小曲儿。   这郎中是个怪人,义城中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开着医馆却不让人叫他大夫,他说自己就是个半吊子的郎中,保不齐哪天就背起行囊云游四方去也。就冲这颗不安分的心,他就算不得坐馆的大夫。   郎中听晓星尘说明来意,不紧不慢地收了药箱,行动间把先前的曲子哼完了。两人正要一同出门,忽然又有一壮汉闯进门来,拉了郎中就要走。   “做什么做什么?手都要扯断了!”郎中吹胡子瞪眼。   那壮汉松了手,急得跺脚:“哎呀!还不是我家慧娘,又发疯症,说自己是天上飞的鸟儿,非要爬屋上树再往下跳!好说歹说都不管用,你说这怎么得了!我找了三叔三婶帮我看着她,这才赶紧找你来了!郎中你快随我去看看!”   郎中甩甩袖子,回头对晓星尘道:“你两家离得不远,小道长,要不我们先去看看这刘木头屋里人的命,再去看你那小兄弟的腿?”   晓星尘自然是不会不同意的。   三个人急匆匆出了门,直往城东跑。到了地方,晓星尘还没进院子就听得里面有女人的笑闹声和其他人的劝阻声。   被郎中戏称刘木头的人一马当先冲进屋里,叫了一声慧娘,换下邻居,自己把人制住。   郎中熟门熟路地进屋施针开药,晓星尘不好进人屋中,只在院里等。他在医馆听到这家有人犯疯症,跟来也是想看看是不是遭了不干净的东西,如今确定此处并无鬼怪,也就放下心来,只安心等郎中出来。   过了约摸一刻钟,里面没了吵闹声响,郎中背着药箱出来了,刘木头感念有加送他出门,看到晓星尘又作揖感谢。   “那郎中道长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慧娘醒了怕要找我。”   说完正要回身,又站住了,打量了晓星尘几眼,才道:“这发冠……郎中,这是不是你先前找我要的白枫料子?我还奇怪只拿这么少,能做成什么东西,还没见过拿来做发冠的,颜色倒不错……这位道长,冒犯了。我叫刘双木,是个木匠,我看这发冠手艺不错,不知是谁做的?”   晓星尘先前在堆满杂物的院中站了一会儿,心下估计过这家人是做手艺生活的,这会儿刘双木自报家门,晓星尘才知道他是个木匠。   刘双木也并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只礼节性地问了一声,郎中嫌他啰嗦,叫上晓星尘走了。   郎中背着手走在前面,啧啧道:“看不出来,倒是手巧,戴着也合适。就是穷酸了些,要是个白玉的才叫好呢。道长你可别被这么个小东西就骗去咯……”   晓星尘只淡淡笑着不说话。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义庄,薛洋等候已久,见晓星尘回来,一双眼睛就粘在他身上不会转了。道长浑然不觉,郎中看在眼里也不说,摸了摸他的骨头才嗤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是能抗,别是打定主意不想要腿了吧?下回还是留心些,别这么孟浪,到时候一个还没好利索,一个又倒下了,你们住得这样偏,想找人帮忙都难。”   郎中先前也上门给薛洋看过几次腿,也算是熟悉了,薛洋听他这么说,难得有些脸红,点点头,悄声问郎中买了点东西。   郎中面不改色做生意,重新给薛洋正了一回骨,叮嘱几句就告辞了,走时又哼上了早前哼过的曲子。   晓星尘把人送到门口,听着那曲调飘渺远去,关上门转身进屋。 第三十三章   薛洋早等不及,坐在床上巴巴地看着晓星尘,几乎想迎上去:“道长刚才怎么去了这么久?”   晓星尘简单说了中间的岔子,薛洋哦了一声,干坐着,等晓星尘走过来了,他才小声道:“道长让我等得好苦……”   晓星尘一愣,又走开,到橱柜边转了转,回到床边时手里多了一颗糖。他把糖递给薛洋,说:“我先把药煮了,待会儿敷腿。”   薛洋把糖含在嘴里,看着晓星尘往陶罐装了药材和水放到炉上烧。   “道长。”   晓星尘微微侧身,向着薛洋。   “道长。”   晓星尘疑惑:“何事?”   “道长……”薛洋耍赖,“道长道长道长!”   晓星尘不知道他又闹什么,走过去,无奈道:“怎么了?”   薛洋这会儿又安静了,乖乖坐在床上抬头看道长。这谪仙般的人物此时额头沁着汗水,脸上也沾了灰,很有几分落魄。他本该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纵马江湖行侠仗义,前程似锦好不风光,如今却盲了双眼,偏居清冷的小城边,为薛洋生火煮药。   薛洋顿时觉得嘴里有些苦,他扯着衣袖抬手帮晓星尘擦汗,说:“你歇歇吧。”   晓星尘顺着他在床边侧身坐下,薛洋看了看晓星尘的脸色,犹豫一会儿,才问:“道长身子……已大好了么?”   晓星尘脸色变了几变,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这几天薛洋照顾他,是连那难言之处也照顾着的,怕晓星尘面皮薄觉得难堪,总在他熟睡后才轻手轻脚给人上药。但毕竟伤处隐秘敏感,薛洋上药时再手轻,晓星尘应该也是知道的,只是薛洋当他睡了,他也装睡当做不知,两人便能保持微妙的平衡,和谐相处。现在他似有逃避,薛洋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薛洋怂了一会儿,胆子又大起来。他朝晓星尘挪过去一点,又挪一点,上身慢慢朝他靠过去,在他脸侧小声地求问:“道长,我们现在……是可以,亲一下的关系了吗?我……我想亲亲你,可以么?”   他呼吸间满是糖果甜腻的香气,像毒蛇吐信,有意无意地撩拨人,晓星尘知道这陷阱危险,可他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就无法抵挡这份诱惑,如今更是狠不下心拒绝,只是还觉得尴尬,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薛洋惯会得寸进尺,看晓星尘不吭声,便自顾自凑近了蹭他嘴角。晓星尘身体微僵,嘴唇也下意识抿紧了,却没有推开他。   不推不躲对薛洋来说就是接受。薛洋有了勇气,又靠近一些,按着晓星尘的肩膀,把他扳过来,先是在他温暖的唇瓣上啄吻轻碰了几下,然后不知足地伸出舌头耐心细致地舔舐,轻叩唇缝,请求接受。   晓星尘最受不住别人的温柔好意,薛洋这样讨好,他便是不知回应也不似先前那么僵硬,而薛洋这边察觉到他的软化,哪怕一头热也已觉得心动满足。   其实两人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却没好好接过吻,这体验对晓星尘和薛洋都新鲜刺激。薛洋也不敢太过分,甚至是有些笨拙,稍微尝到一点晓星尘的味道,看他耳尖红得透明,就把嘴里含得只剩一半的糖球推到晓星尘嘴里,不敢再造次,意犹未尽地退开了。   晓星尘半张着嘴,舌尖兜着一颗糖,吃也不是吐也不是,颇有些不知所措。   薛洋也紧张着。他第一次与人分享到嘴的糖,生怕被拒绝,一颗心怦怦直跳。   两人相对无言,正巧药煮开了,扑腾作响的水声传来,晓星尘如蒙大赦,起身走过去,背对薛洋把火弄的小一些慢慢煮。   药香掺杂苦味扑鼻而来,晓星尘嘴里的糖球愈发有存在感,少年的味道似乎还留在上面,霸道地叫嚣着要他接受,要他面对且承认自己的渴望。   晓星尘不经意吞咽一下,融化的糖水从食道一路滑入胃里,侵入五脏六腑,渗透筋脉骨髓,沁人心脾,让人沉醉。   克服了第一次,接下来就没那么难了。晓星尘默默把那颗糖含食完毕,最后嘴里只剩甘甜的气味。他想他或许有些明白薛洋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糖了,因为如果人生来就要受苦,那总要给些甜来安慰才有盼头。   薛洋要吃糖,他便给,只要薛洋能学乖些,让他觉得自己把这混小子留在身边并不算太错,他就能抗住那些已经受过的和可能要受的苦。   晓星尘平静地守着药汤,薛洋守着道长,门外寒风凛冽,吹不灭屋内的火。这小小的义庄成了他们的堡垒,阻隔了外界的纷扰,把两个初尝情爱尚且懵懂的人圈在一起,让他们暂且放下往日仇怨与成见,试着向对方靠近。   晓星尘挑出被药汁煮热的布巾,走到薛洋身边帮他敷在膝盖上。   薛洋前几日一直提心吊胆守在床边不曾好好休息,晓星尘给他敷腿的时候他还不觉得,等骨头都被熨热了,就感到一阵阵难挨的困倦。布巾换了几轮,晓星尘听他语速变慢,给他擦干药汁,盖好被子,让他躺下睡觉。   薛洋躺下,却死撑着不闭眼,晓星尘把药罐都收拾好了,回来发现他还醒着,问他怎么不睡。   “我不困。”薛洋嘴硬。   晓星尘问:“可是饿了?时辰尚早,粥刚煮上,你先睡一会儿,醒了就有的吃了。” 第三十四章   薛洋嘴上好好应了,没再出声。晓星尘守了会儿火,叹气起身到床边站着:“莫要犯倔。”   薛洋不知是否有诈,放缓呼吸,眼珠转了几圈,最后定定去瞧道长。   晓星尘也不知怎么就认定了薛洋不睡,他迟疑着伸手摸到了薛洋的脑袋,顿了下,温声说:“你睡,我不走。”   薛洋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再也压抑不住,呼吸都急促起来。他胸口起伏剧烈,把晓星尘的手拉下来死死抓在怀里,问他:“你不走?当真?”   晓星尘手指都要被捏断了,也只很平静地点头:“当真。我就在这里等你醒过来,你安心睡。”   薛洋看他不似说假话,眼里的执拗淡了一些,但还是不大放心。他低头看晓星尘被自己捏红的手,把嘴唇贴上去,一一吻过上面的红痕,还是舍不得放,翻身侧躺,把他的手掌压在脸下小兽一样磨蹭。   “说好了,你不走。”   “嗯。”   “要等我醒过来。”   “嗯。”   “我很快就醒,不会让你等太久,你可……”   “我不走。”晓星尘到底是倾身吻了吻薛洋的鬓发,“睡吧。”   “好好睡,我不会走的。”晓星尘在他耳边说。   薛洋终于安定下来。疼痛和疲惫一同席卷而来,他闭上眼,没多久就呼吸绵长地睡去了。   晓星尘把粥煮好,放在炉边温着,就把板凳搬到床边,静静地等。 薛洋这一觉睡得不长,但睡得很沉,一醒来入眼便是道长轮廓温柔的侧脸,他有些分不清虚实,伸手碰了碰,又缩回来,攥紧指尖,把那份真实的温度留在掌心。   晓星尘侧头微微一笑:“醒了?”   薛洋把手贴在心口,想把他的温度刻进心里去,呆呆地说:“道长一直守着我啊……”   晓星尘笑了笑,起身把粥端来,两人一起吃了。   夜里那方窄小的床铺再次躺下了两个人。薛洋贴墙睡在内侧,左边是同样紧张的晓星尘。薛洋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平躺着不敢造次,晓星尘心境亦是不同,和薛洋挨得很近又还隔着一点矜持的距离。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薛洋等了半天,估计晓星尘睡了,才摸出白天在郎中那里拿到的药瓶,翻身起来,轻手轻脚解了晓星尘的腰带,挖出一些药膏,小心翼翼往下探,到了地方仔细涂抹揉按。   他竖起耳朵听晓星尘略显急促的呼吸,突然起了恶劣的心思,掀开被子委身钻进去,趁人不备一口含住。   晓星尘再也无法若无其事,他猛地曲腿想要坐起来,语调不稳地惊叫一声:“薛洋!别……”   薛洋手指转了一圈,舌头又在顶部扫过。晓星尘猛地倒回床上急促喘息,前后夹击的刺激和羞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双腿已经被薛洋制住了。   薛洋上好药,撤出手指,按住晓星尘的腿摩擦安抚,嘴里含的更深。   啧啧水声传来,薛洋指尖的湿意沾在腿上,粘腻难逃,偏偏欲望已经被唤醒,激动地与薛洋的唇舌相亲着,愈发昂扬。晓星尘羞愧难当,在释放的时候,脑海里电光石火闪过某些不可思议却又真实至极的片段。   薛洋抬起头,喉间发出清晰的吞咽声。屋内一片黑,他把晓星尘的裤子整理好,拉过两人方才博弈时蹬开的棉被披到身上,自己覆到晓星尘上方,严严实实盖住他。   晓星尘气息不稳,薛洋伏在他颈边亦是呼吸灼热。晓星尘缓了一会儿,脸还是很烫,他听着薛洋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犹豫再三,磕磕绊绊地问:“薛洋,你是不是,是不是……”   薛洋竟瞬间就听懂了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轻笑一声:“是啊。”   薛洋在晓星尘耳畔说悄悄话一样吐出惊天之言:“不是第一次,我以前也对你这么做过。”   “道长,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发烫的嘴唇贴着晓星尘脸颊线条挪移,点燃他双颊后仍不放过,又吐出火药般的言语炸了他一回,“……你好甜啊。”   “唔……”晓星尘仿佛被野兽咬住了脖子,他发出意味不明的短促的顿音,羞耻得整个人都要蒸发。   他双手抵在薛洋胸膛,急切想要逃离薛洋为他而造的漩涡,可薛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坏笑着在漩涡中心张开双臂,只等着他掉落。   晓星尘的推拒堪称无力,薛洋也不用强,只吻了吻他的脸就从他身上翻下,躺在晓星尘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腰,满是依恋地安静依偎着。晓星尘手上失去着力点,也不用再犹豫要不要推开薛洋,顿时松了一口气,等听见薛洋得逞后便安然呼呼大睡,心里又很慢地升起一股怅然,犹豫着往里靠过去一些,也才安心睡了。   本该一夜安眠,可睡到后半夜,晓星尘忽然被一阵尖锐的疼痛惊醒,薛洋似乎做了噩梦,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发出痛苦的哀求:“别走……别丢下我……晓星尘……”   “薛洋!”晓星尘坐起来握着他肩膀摇了摇,“薛洋,醒醒!” 第三十五章   薛洋又苦唤了几声才醒来。屋里太黑,晓星尘的身影也不甚清晰,薛洋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呆了好一会儿,听清晓星尘一直在叫他,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松开晓星尘几乎被抓麻的手臂,也跟着坐起来,颤抖着抱住他。   “道长……”   薛洋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满身大汗,晓星尘也不嫌弃,甚至抬起一只手护在他的后背,拿这半个拥抱来安慰他。   晓星尘越温柔,薛洋心里就越难受。他不敢说自己梦见了什么,只紧紧抱着晓星尘,过了很久才忍住倾诉苦楚的冲动,对晓星尘说:“道长,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等了八年,等到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也没能等来一个重逢赎罪的机会。   晓星尘拍着他的背,轻声道:“我只出去一趟,不知道会让你怕成这样。”   道长实在不知薛洋怎么这么计较他白日的那次不到一个时辰的外出,计较得同样的话一天内说了两回,梦里都不肯放过。晓星尘都要怀疑义庄内的时间比外头的长些,他出去一个时辰,薛洋在里头却度过了好几年,才叫他“等得好苦”。   薛洋这么脆弱,晓星尘也忍不住要开口哄:“没事了,别怕。”   “我说过不走,便不会走。我说同你一起,也不是骗你的,你不要怕。”晓星尘有些苦恼,“我不知你怎的总觉得我要弃你不顾,那天在河谷还以为我要自尽……薛洋,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不至于为了逃开你就想不开,也不至于拿别人的错来折磨自己。我跟你一起,不过是遵从本心,没有委屈自己,你不必如此不安。你待我好,我都知道的。”   薛洋把脸埋在晓星尘颈窝,肩膀不住抖动,晓星尘说得越多,他就抖得越厉害,最后终于忍不住,抱着晓星尘的脖子痛哭出声。   “对不起……”薛洋眼中掉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晓星尘,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他不停地道歉,泣不成声,倔强了一辈子,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得到晓星尘的欢心很容易,不需要哄也不需要骗,只要敢把自己的心给出去,不论好的坏的都给他看,他就会心软,会妥协,哪怕在他面前的这颗心黑透了脏透了没救了,哪怕给出这颗心的人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他也会比任何人都珍视这颗心这个人。   晓星尘要的不多,一颗真心和一点好而已。   可薛洋懂得太晚了,太晚了。虽然现在晓星尘教会他该怎样去爱,他也让晓星尘动了凡心,可是在上一世,薛洋的愚蠢和残忍,确确实实害死了晓星尘。   那个晓星尘也曾对他敞开心扉,对他展颜而笑,朝夕相处的几年里,薛洋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坦白,可以请罪,可他不屑,也不敢,甚至错上加错,让晓星尘杀了宋岚而不自知,最后挚友相认已是天人永隔。然后薛洋还做了什么?他面对痛苦不堪的晓星尘,还火上浇油,口出恶言,嘲讽他,刺伤他,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捅了一刀又一刀,把他逼到绝境,逼得他不再留恋人世,乃至魂飞魄散。   晓星尘说他没那么脆弱,薛洋也认为晓星尘已经很强大了。   被世家大族的虚伪做派打击压迫,他没有绝望,只不与他们为伍,依然能秉持本心,为心中的正义和信念奔波坚持;好友被自己连累,他痛苦自责,但也没有因此自甘堕落,而是挖眼相还之后,继续执一柄长剑一尾拂尘,用双脚丈量大地,四处斩妖除魔;失去双眼受人挖苦,他不曾怨怼,依旧与人为善,以诚待人,再落魄也不失风骨。   可他这么强大,还是被薛洋这个小人逼死了。   薛洋一直以为晓星尘恨的是薛洋,不管什么时候知道他的身份,晓星尘都会和他反目。   可是不是的。   这一世的晓星尘便让他知道了,哪怕是薛洋这样的人,哪怕薛洋已害得晓星尘平白受了许多苦,晓星尘也能原谅他,容忍他,甚至接纳他和他的感情。   薛洋总怪别人让他不幸,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可现在才明白,带来不幸的是他自己。是他的狭隘和自以为是封死了他和晓星尘的路。   薛洋感激,也庆幸,生平头一次想拜拜天地,感谢上苍让他重活一回。可是这一世越顺遂幸运,他就越想起曾经的遗憾,想起他重活了,已经死去的那个晓星尘却没有机会重来。   他哭,他落泪,他痛不欲生悔不当初,可是抱着他的晓星尘不懂,他不会懂,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也就不能懂得薛洋的痛和悔。薛洋对着他说再多次对不起,都于事无补,因为死去的那个晓星尘再也不会知道了。   死了的就是死了,回不来了,薛洋再也没有机会去请求原谅。   他的道歉苍白无用,他的眼泪无人能懂,这一世晓星尘给了他爱和陪伴,他依旧觉得荒芜。他多希望晓星尘也重活一次,来向他讨债,要他的命也可以。可老天不公,没有给晓星尘机会,只让薛洋独活,让薛洋得到了最好的,又时刻记得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且这最好的还是被自己亲手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人会因为他辜负过一个人再来惩罚他,这才是对薛洋最大的惩罚。 第三十六章   薛洋变得很离不开晓星尘,以前只要知道晓星尘在哪里就好,现在要时刻都看到道长才安心,夜里要挨紧睡,也总睡不安稳,时常会惊醒。   晓星尘以为他是之前被冷落怕了,平日就对薛洋再温和些,薛洋偶尔要亲要抱,晓星尘也不拒绝,倒让薛洋受宠若惊。   两人平静过了几日,这日薛洋一早醒来,身旁已经空了,他弹坐而起,高声喊了几句道长,没得到回应,立刻跳下床往外跑。   “道长!”薛洋打开房门,没有人应他。   他跑到院里喊:“晓星尘!”   没有人、没有人应他。   寒冬腊月,呵气成冰,薛洋衣服都顾不得穿好,一身中衣甚是单薄,站在空荡萧索的小院里,如坠冰窟。   他懊恼自己睡得太死,竟没有察觉道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他实在太累了,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谁成想偶一放松道长就不见了。又忍不住想,道长是去了哪里呢,该不是不要他了吧?平时对他这么好,不会是想让他放松紧惕,趁着他睡着了,自己再找机会离开吧?   薛洋这几日提心吊胆,满脑子都在想,道长到底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他拿什么来留住道长?   他想不出来。   他不知自己有什么筹码,又不敢把心里的苦楚全部说给晓星尘听,始终没着没落的,非要时刻跟晓星尘黏在一起才能安心些,如今刚一醒来就找不到道长了,像是被人迎面扇了几耳光,打得他头脑发懵措手不及。   道长要去哪里,怎么能不告诉他呢?   “晓星尘……”薛洋愣怔着,瘸着腿在屋里院内又找了一圈,还是不见道长。   道长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怎么这样一声不响地出门,也不让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还回来吗?   他怎么能不回来?!   薛洋面上阴晴不定,眼神时而狠戾时而茫然,最后又显得有些凄楚。他磕磕绊绊地往门边走,大门门槛太高,他拖着伤腿行动不便,还没跨过去就狠狠绊了一下,半个身子几乎扑出去,又被门槛拦住跌回门内。   薛洋脑子还懵着,只急着出门寻人,他双手撑地好不容易站起来,被风一吹又清醒了一些,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如果晓星尘真的要离开,薛洋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何况还拖着伤腿,断然追不上,如果晓星尘只是出门过会儿就回来,那他倒不该乱跑了。   薛洋回想着晓星尘对他说过的话,想他的吻和拥抱,努力说服自己要相信晓星尘,相信他不会走,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面向院子坐在门槛上,抻着腿失魂落魄地发呆。   也不知坐了多久,薛洋心口同一念着晓星尘的名字,忽的听到了一声回答:“何事?”   清隽温润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薛洋猛然回头,就见晓星尘长身玉立跨过门槛,到他面前来,疑惑地问:“叫我何事?”   薛洋傻愣愣地仰头看他。晓星尘得不到回答,向他靠近一些,又问:“你在这里做甚?”   晓星尘手落到薛洋肩上,摸到那层薄薄的中衣已然被冬风吹凉,声音里顿时添了紧张,道:“怎的衣服都不穿好就出来了?郎中说了你的腿现在受不得冻,你……”   话音断下,晓星尘双臂虚张不知该怎么放。少年扎在他怀里,一句话都不说,勒住他腰的手却收得极紧。   晓星尘便知道薛洋又担惊受怕了一回。   晓星尘呆了呆,慢慢放下手臂,搭在薛洋身上,他摸着薛洋的头发,温声解释:“我到城里走了一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会醒。”   义城不大,他们住城边,就算是直走到另一边去,来回也只需一个时辰。晓星尘心里惦念薛洋,要去的地方又不远,半个时辰就赶回来了,薛洋等的时间更短,但他却觉得过了太久太久,险些撑不下去。   薛洋抱着晓星尘不说话,晓星尘觉出他抖得厉害,抬手一探,薛洋额上果然浮着一层冷汗。外面这么冷,他这汗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无论哪一种都叫人揪心。   晓星尘帮薛洋擦了汗,又摸摸薛洋的头,道:“是我不好。”   薛洋仰头享受着他的触碰和安慰,慢慢舒了口气,抱着晓星尘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这才站起来单脚蹦着跟晓星尘进门。   晓星尘把薛洋扶回床上坐着,扯了棉被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转身走开两步,又走回来,跟薛洋报备:“我去烧水。”   薛洋缩在被子里讷讷地哦了一声,看着他到院里水缸打水,又回来把水壶放到炉上,再走回床边坐下。   薛洋刚发过疯,现在不敢再闹腾,想起晓星尘不在那一小会儿,从自己心里闪过的那些阴暗念头,更是自惭形秽,此刻安安静静坐在道长身边,连个手都不敢摸。   他得不到的时候还有不顾一切毁天灭地的蛮横狠劲,突然到手了反而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怕自己太乖张鲁莽,再把道长吓走。   野兽收了爪牙,为着一点温情和爱抚,把柔软脆弱的肚皮露给主人,央他多给自己一点爱和关注。   如果晓星尘能在某一时刻看看薛洋,接触到他的眼神,那他大概能稍微理解薛洋对他的感情。可惜晓星尘早已双目失明,也就没法看见薛洋眼里的炽热和迷恋,没法看见他的痛苦和恐惧,哪怕体察到他的忐忑不安,也很难懂得薛洋对道长怀着怎样的痴念。 第三十七章   薛洋不开口,晓星尘便不知这人在想些什么,可晓星尘就算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管不了薛洋钻牛角尖。他无心挖掘薛洋不愿提起的东西,只头疼这小子难教,坐在薛洋身边很是无奈。   “薛洋。”晓星尘道,“我想了想,你我如今境况,有些话该是要说清楚的。”   薛洋脑子里的弦都绷紧了,惴惴道:“道长你说。”   “你我这般……”晓星尘思忖半刻,才低声继续道,“你我违背伦常,往后会遇到什么事尚不可知,不可知的事便暂且不去想,我今日先同你约法三章,你可同意?”   薛洋还被“违背伦常”四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木愣道:“同……道长要跟我约定什么?”   晓星尘沉吟片刻,抬头向着他,掷地有声:“第一,你今后不可再滥杀无辜,若非自保,不得伤人性命。”   薛洋张了张嘴,又闭上:“嗯。”   晓星尘继续立规矩:“第二,不能再骗我,要做什么,需得同我商量,不可冲动行事。”   薛洋又重重应下。   “第三……”晓星尘声音略低,显得温柔了些,但语气依旧不容置疑,道,“要爱惜自己,伤了疼了要同我说,不要勉强,不能硬抗。”   薛洋愣住了,晓星尘又提醒他:“你可做得到?”   “做得到……”绷紧的弦瞬间松了,薛洋反应过来,几乎要指天发誓,“我,我会听道长的话,道长说的我都会做到。”   薛洋坐立不安,毛头小子的激动劲上来了,积极地想要表明心志,凑过去问晓星尘:“还有别的么?”   “……有。”晓星尘正襟危坐,面向他,坦然道,“你若做到以上三条,我便不会弃你而去。”   薛洋是想问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没想到晓星尘开口却是给他自己也上了枷锁,甚至比刚才要求薛洋时还要坚决肯定。   是不会反悔的绝对的承诺。 薛洋有一瞬间想扑到晓星尘怀里,跟他坦白一切,跟他互诉衷肠,可这一刻太过安宁美好,这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讳莫如深地彻底藏进了心里最黑最深的角落。   大概是这辈子都不会给那些事重新翻出的机会了。   薛洋慢慢趴到晓星尘的腿上,抱着他的腰说:“道长,我这人坏透了,改不好的……我答应你会改!只是可能改了也好不到哪里去……”   “嗯。”   “……”   “也没那么坏。”晓星尘想了想,安慰他,“并非无药可救。”   道长神色认真,薛洋心弦一动,牵住他的手,理所当然地说:“你是救我的药。”   “我病入膏肓,一天一刻都不能离了道长。”薛洋闭眼蹭他,“你,你可不能……”   “不会丢下你。”晓星尘回握住薛洋的手。   薛洋呆住,睁开眼睛看着道长,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原先也说不丢下我,结果知道我是谁还不是说走就走……”   他急忙闭嘴,不敢再往下说。这本就是他有错在先,况且晓星尘也没能走成,薛洋在这事上是一点理都不占,现在拿出来说实在是不知好歹。薛洋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去看晓星尘的神色,果然见他抿紧嘴唇面露不豫。   但道长到底是道长,晓星尘不与他计较往事,说:“你莫再诓骗我,我自是不会丢下你的。”   薛洋没想到晓星尘这么能忍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左顾右盼,最后还是拉住晓星尘的袖摆,满口的不确定:“……真的?”   晓星尘点头。他本也不对薛洋抱太大期望,薛洋做过的错事是抹不干净的,晓星尘对他说这些也不过是想尽力把他往正路上引一引,至于他能走到哪里,那都得看他自己。晓星尘务实道:“你只要莫拿人命当玩笑,莫再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凡事再与我商量一二,发生什么我都不走。”   “你也不用再怕什么。”晓星尘说着又加了几句,“左右你我二人已是这般光景,遇上什么事,我也和你一起,你要做什么,想一想我也要担着后果就是了。”   他说得自然随意,但这话的意思已经是以性命相托了。道长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薛洋知道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深重的表白。   薛洋怎么也想不到晓星尘能待他到这般地步,一时不知该悲该喜,他从晓星尘怀里慢慢爬坐起来,捂着眼睛,颤声唤:“晓星尘……”   “怎么了?”晓星尘问。   薛洋正要开口,就见道长从袖中找出了一颗糖球,他把糖塞到薛洋嘴里,微微笑道:“今天塘铺开张。你不是昨天还说糖没有了么?”   道长起个大早,是赶着初八开市,给贪甜的小孩儿买糖去了。   薛洋深吸一口气,好难才压下眼里的泪意,他含着那颗糖果断朝晓星尘靠近,一手扣住晓星尘的腰,另一手捧住他的脸,闭眼吻上去。   少年的嘴唇柔软而温暖,他是这样虔诚,落下的吻一个比一个轻,然而情意又一刻比一刻重,几乎要随着呼吸喷薄而出。   晓星尘沉默而温顺地接受着,回应着,二人唇舌黏连又分开,再紧贴到一起。他们若即若离,追逐彼此,一触即分,分而复合。   溜圆的糖球在两人口中逗弄游戏,笑话他们一个痴一个傻,而这两人早已不顾旁人如何看待,只忙着在这满是热气的狭窄屋中,共同品尝无数个糖果味的吻。 第三十八章   炉上沸水扑锅,晓星尘及时结束两人逗趣般的吻,拍拍薛洋的肩膀,起身去倒热水,烫了布巾给薛洋敷膝盖。   那布巾温烫,先前被冻得迟钝的知觉苏醒一些,薛洋没忍住缩了缩腿。他总毛毛躁躁的,不是这里受伤就是那里流血,自己又没点自觉,晓星尘的手隔着布巾盖在他膝盖上,轻轻地揉。   “痛得厉害吗?”晓星尘说着又想起薛洋忍痛的本事,严肃补充,“不要骗我。”   薛洋其实不是很疼。他似乎天生对疼痛的感知不太敏锐,印象中只有儿时被碾断手指时真真切切体会过疼,就叫他记了十几年。但是迟钝不代表感受不到痛苦,薛洋以前都能忍过的,只是如今听到晓星尘问,原本只针扎的细密的痛像被瞬间放大,成了钻心之苦,变得难以忍耐起来。   人是会因为被疼爱而变得脆弱的。   薛洋仰头看着晓星尘,拖长声音讨他的垂怜:“道长,我好疼啊……”   晓星尘蹙眉重搓了布巾给他再敷一次。他展臂接住伸手讨抱的少年,语重心长地嘱托:“往后不要胡闹了。”   薛洋道:“那就辛苦道长多管管我。”   晓星尘把布巾撤了,给他递了一杯热水让他暖身子,说:“那也要你听话才管的住。”   薛洋腿悬在床外,无辜道:“我觉得我挺听话了。”   晓星尘抿唇不语,似是懒得反驳,薛洋偷眼看他,看着看着又想亲,伸手把人拉近一些,没控制好力道,晓星尘脚下一个不稳便朝他扑了过来。   “道长,这算投怀送抱吗?”薛洋仰倒在床上,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晓星尘,笑眯眯地蹭他的鼻尖。   晓星尘双手撑在薛洋身侧,想起身,又被薛洋按回去。   薛洋翻身跟晓星尘调换了位置,跪坐在晓星尘两旁,抓着晓星尘的衣襟把脸埋进去,接着刚才的话撒娇:“道长,我这么听话,是不是该给点奖励啊?”   晓星尘怕他这姿势太伤膝盖,急着催他下去,薛洋把重量都压在没伤的那条腿上,趴在晓星尘身上不肯走。   这哪里是听话的人该有的样子?   晓星尘无奈至极,只得问他:“今日的糖已经给过了。再多一颗?”   道长也忒没新意,只知道拿糖哄,他薛洋有这么幼稚吗?   薛洋眼珠转了转,厚脸皮道:“糖我是要的。不过要道长换个法子给我。”   晓星尘满脸疑惑,薛洋在道长袖中把装糖的纸包找了出来,捻出一颗放在晓星尘唇上滚动,引诱他:“我要道长喂我吃。”   晓星尘愣了半天才知道他是要自己嘴对嘴喂他的意思,和糖球亲密接触的唇瓣立刻像烧着了一样变得滚烫。虽然薛洋总喜欢在吃糖的时候接吻,晓星尘也吃过几次从他嘴里推过来的糖,可每次都是薛洋主动的,晓星尘从没自己送上门过,这要求还是太为难道长了。   晓星尘只想叫他起开,想找机会跟薛洋讲讲道理,当下闭紧嘴巴咬紧牙关不肯给那糖入口的机会,谁知薛洋先委屈巴巴地嘟囔了一句:“道长,我跪不住了,你先奖一奖我嘛……”   跪不住难道不是先起来吗?!   晓星尘又急又气,一不留神就被薛洋寻了空子把那颗糖按进了嘴里。   薛洋使了坏居然还有脸连声嘱咐:“道长小心些,别被噎着了。”   晓星尘脾气再好也觉得这人委实过分,抬手在他腰侧推打着,含糊道:“你先下去。”   薛洋看他没发火,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哼哼唧唧耍赖不依,非要晓星尘奖他吃糖才行。   “别闹了……”晓星尘到底动了怒,使了点力气推他,“你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   薛洋看了他一眼,这才不甘不愿地从他身上翻下去,缩在床上扯道长的袖子:“道长别生气,我没有不听话。”   他嘟哝着:“我只是想让道长喂我吃颗糖……”   晓星尘听他这么委曲求全,又忍不住心软了,坐起身叹了口气,手摸过去揉了揉薛洋的头发,缓下语气,叫他:“过来些。”   薛洋爬起来偎到晓星尘颈边,像没了骨头一样挂在晓星尘身上,拖长声音喊:“道长——”   晓星尘略一低头,寻了他的唇贴过去,舌尖稍一用力,半化的糖球就抵到了薛洋嘴边。   他本以为薛洋得了糖就会老实,谁知这家伙竟学他闭紧了嘴,不肯接。晓星尘双颊早已浮上赧色,见他不领情,只得把那颗糖又含回来,嘴唇也退开了。   薛洋却又追过去,自己伸舌头勾出糖来,咂着嘴说:“这是道长给我的,给了我就不能收回去了。”   他看晓星尘有些语塞,又道:“道长给的东西,我不会不要,被拒绝可不好受,我哪舍得让道长尝那滋味?你真心想给我,就多试几次嘛,我很好哄的。”   这才几个来回,晓星尘还没跟薛洋算他胡闹的账,被他胡说八道一通,道理就全在他这里了。   晓星尘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皱眉道:“我也不欲让你难受,可你总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我……”   “是我不好。”薛洋甩锅背锅都麻溜得很,蹭着道长认错,“我只是想你多疼疼我,忘了你会为我担心了。好道长,不生气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也很听话。”   薛洋颠倒黑白的本事要是能排天下第二,那大概是没人敢认第一的,晓星尘听着分明感到哪里不对,可想了想竟还真的开始反省自己有没有冷落了他,又觉得薛洋确实也有好的时候,也就没有反驳他的话。 第三十九章   薛洋看道长被自己忽悠过去了,忍笑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叫他回神:“别多想。”   晓星尘反应迟钝地偏了偏头,薛洋看他呆呆的,想欺负又不忍心,啧了一声:“我说什么你都信,怎么这么好骗?”   晓星尘闻言,立刻正色严肃道:“薛洋,你答应过不骗我的。”   薛洋被他凶得目瞪口呆,觉得两人怎么还不能有点默契了,哎哟一声抓狂道:“我没骗你!”   晓星尘还是绷着脸。   “我就是觉得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没有骗你。”薛洋胡乱抓着自己头发,“跟你开玩笑的时候你听不出来,说真话你又不信,怎么这样啊?”   晓星尘也觉得自己太认真了,他面色和软下来,沉默半晌,才说:“我不知别的道侣是怎样的,我只觉得,待旁人尚且要真诚,你我亲近如此,就更不该有所欺瞒。且你答应过不会再骗我,你说的话我自然容易当真,会多想一想……我本就如此,若是让你感到无趣苦恼,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薛洋已经被“道侣”这个词捧得飘飘然了,他像喝了窖藏多年的美酒佳酿,晕晕乎乎醉倒在晓星尘身上,痴喊:“道长……”   晓星尘搭着他的肩膀应了一声。   “道长一点都不无趣。”薛洋道,“你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人了。”   这应该是晓星尘听过的最尴尬生硬的恭维话。   可薛洋丝毫没有察觉略显凝滞的气氛,他现在想什么都没空,满脑子只有晓星尘刚刚说的话。   道侣,道侣。晓星尘这算是承认和薛洋是道侣了吗?   亲近如此……是怎样的亲近呢?是薛洋想要的那样吗?   “道长……晓星尘……”薛洋在晓星尘身上不安分地拱着,急切需要什么来印证自己并非痴心妄想。   他仰头跟晓星尘接吻,感到不满足,又俯首在晓星尘脖颈锁骨深嗅亲吻,像动物标记领地一样,想在道长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晓星尘的道袍被他弄乱了,亵衣也被扒开一条口子,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薛洋吻上那方随着呼吸起伏的肌肤,滑腻的舌尖轻轻搔刮着,手掌在晓星尘脖颈、脊背、后腰上重重揉过,趁着晓星尘走神,又插到他臀瓣和床铺的缝隙之间,在他臀上捏了捏。   隔着衣料,晓星尘也感受得到薛洋手上的温度和触感,他蓦地有些紧张,绷紧了肌肉,推开他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示弱一般叫他:“薛洋……”   可薛洋对他的忐忑视而不见,他又捏了捏手上无处可逃的软肉,眼神晦暗语气却无辜地请示着:“道长已经全好了吧?”   薛洋每日都会查看晓星尘的伤,好没好他比晓星尘还清楚,这时候问这种话,目的太昭然若揭。晓星尘耳朵都红了,期期艾艾不知怎么回这浪荡子。   薛洋倾身叼住晓星尘薄红的耳垂,含在嘴里细细吮着,粘腻的水渍声把晓星尘刺激得开始发抖。   薛洋声音低哑,道:“我也不知道别的道侣平日会怎样,但有一样我知道——道侣之间是有双修一说的。”   少年求知若渴,向道长请教:“道长知不知道,这双修是什么意思啊?”   晓星尘脑中轰的一声,是薛洋把他的衣服扯到肩膀之下,含咬住了他胸前的凸起。作恶的手也不闲着,已经危险地勾住了晓星尘的裤带。   薛洋并不急着动,可他圆润的指甲在晓星尘腰上刮蹭,扑在晓星尘胸前的气息也是湿热的,蠢蠢欲动的身体慢慢紧贴上晓星尘,要把自己的温度毫无保留地分给他,要他被自己点燃。   地狱恶鬼披了一层无害的皮,把放大的欲望摆到晓星尘跟前,邀他堕落。   那张薛洋铺下的大网又一次出现了,晓星尘在恍惚中发现这张网根本没有消失过,它早已把自己缠缚住,吸干了自己反抗的能力,让他只能躺在黑沉沉的陷阱里,等待薛洋一步步走近。   少年露出虎牙嬉笑,看着他,任他在那张网上挣扎,甜丝丝地说:“道长,咱们走着瞧。”   “道长。”现实中的薛洋低声唤。   他吻住晓星尘,把道长的手捉起来,放到自己胸膛上,又轻搂住他的后腰,说:“你如果真的不愿意,就推开我。我都听你的。”   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脊椎,晓星尘头皮都开始发麻,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被他触碰的地方,随着他恶劣的指尖而移动,感受薛洋在他身上点起一簇一簇绚烂的火花。   炉膛里的火因为太久没人照看已经熄灭,用不了多久,屋里的温度就该散尽了。窗外寒风呼啸着,深冬时节的日光也苍白冰冷,而晓星尘连这点苍白都看不见。   哪里都是黑和冷,薛洋身边也没光,甚至比别处更暗,可他怀抱是暖的,手也是暖的,拥住了晓星尘,像把自己燃烧了再给他热。   晓星尘逃不掉的。   晓星尘知道自己逃不掉的。   薛洋感到晓星尘的手动了动,他垂头看着,原本虚握的纤长手指慢慢被灌注力量伸直,像是要推开他一般,展平抵在他胸膛上。   晓星尘双手从薛洋胸膛分开,从他腋下穿过,又在他后背相会停下。   晓星尘把薛洋纳入了一个温柔而坚韧的怀抱中。   薛洋眼眶发红,他抚摸着晓星尘的侧脸,问他:“道长,你确定吗?……晓星尘,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掌心的轻若羽毛的吻。 第四十章   不知谁先被扒光了,也不知是谁先吻了谁,晓星尘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分开双腿坐在了薛洋腿上,两人半硬的部位碰在一起,说不清谁的温度更烫人。   薛洋半躺在床上,火热的手掌同时握住自己和晓星尘,拢在一起摩擦着,直到晓星尘受不了这刺激,伸手推拒,他才松手,坐直一些去抱晓星尘。   这姿势羞人得很,可薛洋腿还伤着,便只能“委屈道长多出力了”。   道长身上只有一件要落不落的道袍,洁白胜雪的衣料松垮垮地挂在臂弯,下身已经不着寸缕。薛洋轻轻抚摸晓星尘的后背,感受到他的颤抖,便放慢动作,更加耐心地亲吻安抚。   “道长,不会让你疼了。”薛洋声音沙哑地保证着,手指沾了脂膏轻轻揉按紧闭的穴周。   晓星尘无助地抓着薛洋的手臂,因为私密之处被贸然造访而紧张慌乱。   其实薛洋软磨硬泡给晓星尘上药的时候也不是没碰过那处,甚至偶尔还会使坏,让晓星尘脸红许多回,可那几回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之前再怎么闹,心情都没有这一刻动荡。   晓星尘平日从容不迫气质出尘,翩然如天上的神仙,此时却委身在薛洋怀中,被薛洋掌控,浑身都泛粉,耳尖甚至红得有些透明,很有几分狼狈。可这份狼狈又让他有了人气,让他终于也像个和薛洋相差无几的,会因为爱和被人所爱而颤抖的大男孩了。   融化的脂膏方便了薛洋的入侵,晓星尘忍受着身下的滑腻,忽然就感到有一修长手指闯入后庭,直触到了柔软脆弱的肠壁,激得他猛然一颤,急喘出声。   薛洋轻吻晓星尘的嘴唇,讨好地舔他唇瓣,手上也缓缓搅动起来,把脂膏抹匀的同时让手指进得更深,在晓星尘分神的时候,让他吞入了一整根手指。   第二指插入时,晓星尘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只是还赧得厉害,脸颊红扑扑的,难以忍受地抓紧了薛洋,咬紧的后槽牙忍不住磨出声音。   薛洋手臂被掐出了印子,不痛不痒地受着,手上转着圈进出几次,觉得差不多了,就抵着晓星尘的额头,探入了第三指。   体内像是被火燎着了,发烫的同时又有阵阵麻痒顺着脊柱蹿上来,轰得人头脑发热。晓星尘感受到夹在两人腹间的坚硬,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他从不知欲望是可以这么容易就被挑起的。   晓星尘艰难地保留住一丝清明,问薛洋:“你……你用了什么?”   “郎中那里买的东西。”薛洋舔了舔嘴唇,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嘴里却还能装作懵懂,关切着,“道长觉得怎么样?郎中说这东西用了少痛一些,也不知他骗没骗我。道长觉得难受吗?”   晓星尘脸都要烧起来,想骂他不知羞耻,结果张了张嘴,还没开始数落,自己先愧得说不出话了。   薛洋才不管道长介意什么呢,他一手把晓星尘抱起来一些,一手从他身下抽出,扶着自己,对准微微开阖的湿润之所,缓慢而有力地侵略霸占。   晓星尘以为会很疼,事实上也的确是疼的,可是比起第一次已经好了太多。薛洋细致入微的照顾和珍而重之的态度让他心里好受不少,加上脂膏的作用,身体便也不那么排斥和他交合。甚至在被彻底填满时,晓星尘的心也满胀着,除了薛洋,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了。   薛洋忍着一干到底的冲动,埋在深处等晓星尘适应。   晓星尘得到空隙喘息,他强忍体内的喧嚣,抬手去碰薛洋,用肌肤的接触代替眼睛,在脑海中渐渐描摹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猝不及防触到薛洋腹部一道凸起的伤疤。晓星尘指尖颤了颤,停在那里不动了。   从这里捅进身体的武器应当是一把剑,这把剑的剑刃必定很锋利,创口才会这么规整漂亮。晓星尘甚至知道这剑通体银白,亮若结霜浮雪,剑身有镂空霜花。   这疤是薛洋身份暴露那夜,他们在村头破庙中争执时留下的。   晓星尘手指在那道疤痕上逡巡,薛洋把他的手捉起来吻,不让他有机会想太多。   晓星尘沉默着任他亲吻,好半晌,语气平平地说:“是你先骗了我。”   “是,我活该,我知道。”薛洋一口认下。   “……”   晓星尘挣开薛洋的手,继续认他身上肌肉的纹路。他摸摸薛洋肩膀,摸他锁骨,最后手又转回来,落在腹部不走了。   晓星尘低着头摸那道疤,说:“我没刺中要害。”   “是,你没……”薛洋一顿,忽然明白了晓星尘的意思。   他不是说“幸好没有刺中要害”,而是说“本来就不会刺中要害”。   晓星尘一开始就动了恻隐之心。 薛洋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说不清的滋味。 上一世,晓星尘得知薛洋身份,在薛洋进门时一剑刺来,刺中的也是这个位置——分毫不差,不是要害。 哪怕那时晓星尘仅是为了留他一命审问他是何居心,薛洋也没办法不多想:如果他早一点,再早一点点,跟晓星尘认错赔罪,他们是不是就不用经历那样惨痛的分别?薛洋想来想去,都觉得哪怕最后是他死在晓星尘剑下,也比晓星尘魂飞魄散好太多。 可是没有人给他答案了。 他也不敢去想,如果这一世他再晚一些重生,如果他重生而来还是跟个疯子一样陷害晓星尘,他和晓星尘的结局又会如何。 万事皆有因果注定,幸在他还能重来,幸在他知道回头了。   薛洋无言好一会儿,慢慢覆上晓星尘的手背,两只手一同把那道伤盖住。他垂眸低声说:“谢道长不杀之恩。”   薛洋把晓星尘的手放到唇边啄吻,郑重而恳切地感激:“谢道长救命之恩。”   话音刚落,他就放下晓星尘的手,按住晓星尘的胯骨,往上挺身冲撞了一下。   “啊……”晓星尘呼声轻短。他大脑空白倒在薛洋身上,失神中听到了薛洋近在耳边的声音。   薛洋轻舔他耳垂,哑声说:“劳烦道长今日再救我一回。”   床板“咯吱”叫了半天,屋里不知不觉已经凉了下来,只有床上还是热腾腾的。   晓星尘身上布满细密的汗,薛洋呼着热气,唇舌流连于晓星尘颈项,贴着他发出餍足的叹息。身下摇晃,泄过一次的物什已经再度硬起,在晓星尘体内楔得又深又紧,时刻宣告自己的存在和侵占。   薛洋挺腰不轻不重地撞了几次,把晓星尘颠得只能搂紧他的肩膀咬牙承受,然后他停下来,爱不释手地捏了捏那挺翘的臀肉,央晓星尘:“道长,你也动一动罢。”   晓星尘双腿发软,心里也早到了极限,听到薛洋的话只知道摇头,薛洋吻他,他也惶恐地想躲,被薛洋眼疾手快捞回来按着亲了几口。   “好了好了,不逼你。我自己来。”薛洋抱紧他,“那我亲你,你别躲,别拒绝我,好吗?”   晓星尘喉结滚动几下,薛洋伸出舌头去舔,不由自主拖长了声音唤:“道长——”   晓星尘被他这无赖样逗得想笑,勉为其难蹭了蹭他的嘴角,红着脸跟他商量:“别太过分……”   薛洋追过去亲他:“我有分寸。”   有分寸的人折腾过了晌午,害得两人饭都没得吃,晓星尘累极睡去,薛洋才轻手轻脚下床,重新生了火烧水给晓星尘擦身,再把饭煮上。   他拿了矮凳到床边坐下,不错眼地看着床上熟睡的晓星尘。方才太过激动,晓星尘眼上的绷带又洇出了两个血洞,颜色很浅淡,但还是看得薛洋心口疼。   他的道长受了太多苦了。   薛洋收回视线,看到晓星尘有只手露了一半在棉被外,便把被子拉了拉,把道长盖严实了,百无聊赖地枕着左臂,伸出右手摸进被子里,找到晓星尘的手,轻轻握着,时而无意识地把玩勾弄。   过了一会儿,薛洋觉得自己的手指反被捏住了。他愣神的功夫里,指缝已经被另一只手分开,有五根不属于自己的手指稳稳插入其中,与他的手交握。   薛洋抬头看了看晓星尘沉睡中的平静的脸,看了片刻,忽而无声地笑了。他也像道长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静悄悄地枕着手臂一言不发,心里却灌了蜜一样甜。   温暖的棉被之下,天地都看不到的角落里,两只手十指相扣,谁都没打算放开。   路很难走,且抓紧对方,不要再走丢。 第四十一章   开春的时候,薛洋的腿得到了郎中的免死金牌。他在屋里关的久了,终于不再被限制外出,就老想跑出去蹦哒。薛洋往医馆跑了几次,这人相当好学且不知耻,从郎中手里淘换了不少瓶瓶罐罐回来,常趁着晓星尘不备之时用在他身上。   薛洋去医馆的次数多了,免不了会遇到郎中给别人看病的时候,城东木匠刘双木便是常来医馆的人之一。薛洋正想在义庄添置点东西,又有之前从刘双木那里买木料的缘分在,两人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没几天薛洋就跟晓星尘说要去木匠家里做点手工活。   薛洋不做坏事,想做什么晓星尘都不会不答应,嘱咐几句就随他去了。可等这小子真就每天只顾着往别人家跑,晓星尘又有点牵挂,买菜回来屋里没人,做了饭就到木匠家里叫人回去吃饭。   薛洋每次见到晓星尘来找他都很高兴,有几回刚出人家大门就拉着晓星尘往上亲,晓星尘说了好几次他都不知道收敛。   这天薛洋又不老实,亲晓星尘的时候被刘双木的妻子慧娘看到了。这慧娘有些疯症,清醒的日子少,看到两个男人腻歪在一起,捂着嘴“啊呀”一声就开始笑,嘻嘻哈哈地说着羞,又手忙脚乱地关上了大门,留下薛晓二人在门口尴尬。   回去的路上晓星尘很沉默,薛洋也没说话,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遮掩的,只怕晓星尘厌烦,明明是结伴而行,也小心地和晓星尘保持了距离,手都不能碰一下,憋闷得不行。   进了屋里盛上饭,晓星尘还心事重重的,薛洋忍不住了,抱着碗说:“道长实在不高兴,我以后就不那样了。”   晓星尘微微偏头。薛洋烦躁道:“你害怕给人看见,我以后注意一点。”   他低声补了一句:“别冷着我。”   “我……”晓星尘神色有些尴尬,“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害怕被人看见。”   薛洋挑高眉毛,狐疑地看着他:“那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晓星尘道:“我方才是在想,若刘木匠家里容不得你,你要怎么办。不是说想跟他学点东西么,总不好半途而废。”   薛洋没想到晓星尘是在想这些,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我没想冷着你。”晓星尘温声开口,“又没做亏心事,我没什么好怕的。只到底是我们光天化日肆意妄为在先,被人撞见了……”   晓星尘不甚在意地摇头笑了笑:“无甚大碍,吃饭吧。”   薛洋哦一声,过了会儿又高兴起来,追问道:“那往日我同道长亲热,道长不允,也不是因为不喜欢,只是光天化日面皮薄,对吗?”   晓星尘筷子一顿,抿了抿唇,没理他。   薛洋适可而止,偷笑着夹了一筷青菜,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薛洋还是去了木匠家,晓星尘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送他过去。等薛洋进屋了,晓星尘也不走,在不远处站着,才好在薛洋被人赶出来时直接领他回去。   结果薛洋的确是一进去就出来了,却不是被赶出来的,而是来把道长领进木匠家里作客。刘双木说家里晚上要杀鸡,邀道长也去尝个味。   晓星尘被薛洋风风火火领进屋,安排在板凳上坐着,薛洋让他再等等,就跟刘双木到院里干活了。   门大敞着,薛洋能从外面看到晓星尘,见他颇为局促地面对笑语叽喳的慧娘,冲屋里喊:“别欺负我的道长啊!”   慧娘回头气呼呼地呸了几句,大声喊回来:“你的道长?谁欺负了?你才欺负了!不知羞!”   薛洋哈哈大笑。   傍晚刘双木果真杀了家里一只老母鸡,炖了许久,满室飘香,吃饱喝足之后才把薛洋和晓星尘送到门口,跟薛洋约好次日相见。   天上星月相映,路上行人寥寥,他们本就住在城边,一路走来越发安静。薛洋落后晓星尘几步,嘴里叼了根草,没咂两口就吐掉了,跟晓星尘喊苦。   晓星尘停下来等他,好笑道:“知道苦还往嘴里放。你可真真是自讨苦吃。”   薛洋眼睛到处转,非说是刚刚鸡汤喝腻了才找草吃的,又说自己现下吃了苦,难受得紧,问道长管不管他。   薛洋耍赖不是一两次,晓星尘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回话,就站在原地等他自己跟上来,再继续往前走。   薛洋老老实实贴着他走,忽然道:“道长,现在没人看了,青天白日不能亲,那月黑风高拉个手不过分吧?”   晓星尘愣了愣,薛洋已经伸手悄悄勾住了他的衣袖。温热的指尖慢慢靠近,碰到了晓星尘微凉的手背,戳在上面要道长别冷着他,别叫他一直苦着。   晓星尘无奈莞尔,反手轻轻捏住了他的手指,薛洋重重回握,有些傻气地笑了一声,然后故作稳重地牵着道长往前走,一呼一吸都带着喜悦和甜。   “刘木头说了,往后道长白天无事,可以和我一起到他家里去。慧娘脑子时好时坏,可人还挺有意思的,道长去了应该也不会太憋闷。”   薛洋问晓星尘:“道长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晓星尘道:“你怎么想?”   “我当然是想时时刻刻都见着道长。”薛洋理所当然,“其实你来不来都好,我过两天也要回去了。全听道长的。”   “那我明日和你一同去吧。”晓星尘说。 第四十二章   晓星尘说到做到,接下来几天果真跟着薛洋一起去了刘双木家。   刘双木的木工活在义城小有名气,但他家里养着个需要时时照看的病人,精力有限,花钱的地方也不少,守着一门手艺也算不得富足,人却热情,经常留薛洋和晓星尘用饭,一来二去两家人便互相熟识起来。   义城大多数人都做的死人生意,刘家院子里也有不少棺材半成品,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柜子板凳一类的家具,薛洋跟着木匠什么都学了一点。刘双木看好薛洋雕花的本事,两人合作了几个小梳妆盒,拿到市集上很受姑娘少妇们的欢迎。   有薛洋在,又有晓星尘可以帮着看顾慧娘,刘双木做事都顺了不少。他做生意认识不少人,东西能卖到义城之外,跟薛洋商量着,话里话外都是长期合作的意思。   薛洋本就是闲人一个,看晓星尘跟这家人相处得欢喜,自己倒也不介意多来往,想到道长时不时还要出门夜猎,就跟刘双木说,合作可以,但是时间长短呢保证不了。他早在一开始找上刘双木的时候就说了,自己是想学点东西,刘双木看他能做不少事又觉得和他投缘才没收学徒费,薛洋没个定性,刘双木也不强求,直说时间有一段是一段,做些散活就行了。如此一来两边都没什么意见,这事就拍了板。   过了些日子,晓星尘开始继续夜猎除妖,薛洋想学的东西学得差不多了,就跟木匠打了招呼,隔三差五去一次刘家,赊了些木材回义庄,每天待在义庄敲敲打打不亦乐乎。   天气渐热,他在院子里忙着,晓星尘左右无事就拧好帕子给他擦汗,被薛洋逮着夸他贤惠,再板起脸训他不要胡说。   折腾了一段时日,薛洋某天趁着晓星尘出去买菜,把自己刚做好的东西搬进了屋,等晓星尘回来了,他再拉着晓星尘走到墙边,让道长摸摸看满不满意。   晓星尘手指搭上那只大木桶,薛洋站在旁边搭上他的腰,贴着晓星尘的耳朵说:“喜欢吗?可以装两个人,灶台也搭好了,可以热一大锅的水,往后净身不用跑到河边去,冬天还能洗个热水澡。道长没力气了,我可以把你抱进去,到时候你就坐在我身上……”   晓星尘转身推了薛洋一把,薛洋退后一步又笑嘻嘻地贴过来,把晓星尘抵在浴桶边,不老实地伸手揉了一把晓星尘的臀肉。   “道长,要不我们现在就试试这浴桶好不好用吧?”   晓星尘摇头道:“不可。”   薛洋一边扯他腰带一边问:“有何不可?”   “不可白日宣淫。”道长义正言辞。   薛洋没忍住笑出声,手都笑抖了,松开解了一半的腰带,双手撑在浴桶边,虚搂着晓星尘不住地笑,边笑边磨:“道长!我的好道长——”   尾音拖长,全是撒娇的味儿。   晓星尘面不改色推开他,整好衣服,走出去洗菜做饭。   薛洋乐颠颠把米饭端下炉,接了晓星尘剩下的活儿炒菜。   夜里两人没出去夜猎,薛洋软磨硬泡还是把道长拐上了床,事后烧了水,和道长洗鸳鸯浴。   薛洋叉开腿把晓星尘抱在怀里,拿着澡豆给他搓澡,可搓着搓着就往不该摸的地方摸,晓星尘不堪其扰,终于在薛洋又乱动的时候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晓星尘轻喘着气说:“不要胡闹。”   薛洋把手从道长腿间收回来,又抓着澡豆去摸他腰腹,理直气壮道:“我没胡闹,我给道长搓澡呢。”   晓星尘痒痒肉都被他搓了一遍,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训话,后腰碰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晓星尘:“……”   薛洋耍流氓被抓包也不脸红,还挺身顶了一下,轻笑一声:“道长?”   晓星尘:“……你……”   薛洋直接拥住他,捉了他的手来吻:“道长还有力气陪我一次么?”   晓星尘就是说没力气也是要陪他的。于是又是半宿鱼水交欢。   薛洋得了新家具的好处,开始陆陆续续往屋里添东西,桌椅板凳橱柜通通换过,跟木头打交道越发熟练。   夏天过了一半,薛洋终于把最大的一件家具打好了,准备择日搬进屋里。   跟晓星尘邀功那晚正好下了雨,薛洋蜷在床上喊腿疼,晓星尘不知真假,只听他声音凄楚,都想出门找郎中了,又被薛洋拉回来,不许他走。   “道长怎么这么狠心,丢下我就要去找别人。”   晓星尘一个头两个大,辩解道:“我是去找郎中给你看腿。”   到了薛洋嘴里说得像去偷人一样。   薛洋哼哼唧唧装作听不见,嚷着要道长留下。   “道长帮我揉一揉就好了,你走了我疼得更厉害。”   晓星尘明知他耍赖也狠不下心训诫,一愣神的功夫就被薛洋拉着手,掌心贴在了薛洋胸口上。   薛洋紧紧抱着他的手说:“我不光腿疼,我心里也疼,万一道长是嫌弃我残废,走了就不回来了呢?”   晓星尘动作顿了顿,忽而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纵容,在床沿坐下,算是认栽了。   “……知道了。”晓星尘说,把手抽出来去寻他的腿,放在膝盖上不轻不重地揉起来。   薛洋眼睛一弯,惬意地任道长伺候。   晓星尘任劳任怨给薛洋按了一会儿膝盖,薛洋就又开始哼上边儿也难受,晓星尘还没来得及奇怪,薛洋就直接把他的手拉上来,按到腿间鼓胀上,无辜开口:“道长自己摸摸,我可没骗人,是真的难受了。道长要负责的。”   晓星尘:“……” 第四十三章   薛洋真真是不知脸皮为何物,把晓星尘制住不说,还敢往人手心里蹭,晓星尘缩手不肯帮他摸,他就哎哟哎哟喊疼。   可他疼也该是腿疼,这分明不是同一个事。晓星尘气恼得拿空出的那只手推他,薛洋顺势卸了力气,被他推得往里滚了半圈,背对着晓星尘委屈地说:“道长不疼我了。”   晓星尘哑口无言,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个无赖。   薛洋背对着听道长没动静,慢吞吞翻了身回来,挨到晓星尘旁边小声喊:“道长……”   晓星尘抬手摸他的脸,他一偏头把道长的手指含住了,舌头极具暗示意味地舔上去撩拨,又悄悄把道长腰带解了,把他道袍慢慢扯下肩头来。   晓星尘抽手时碰到薛洋的虎牙,指尖停顿一瞬,心觉这人表里不一,看着再无辜,肚里也是黑的,趁人不备就能扑上来咬你一口。   薛洋也确实是咬住他了,却只是拿牙齿轻磨了磨他的指节,连个印子都没留就松了口,整个人倚过来抱着晓星尘的腰求欢。   晓星尘衣服被他剥了一半,知道此番已逃不过,他一声不吭,任由薛洋把自己扒干净,再一丝不挂坐到薛洋身上,被他上下其手。   薛洋亵衣亵裤还在身上,只从裤子里掏了东西出来在晓星尘身上磨,他挖了脂膏送到晓星尘身下,让那小口含住了两根修长手指,再慢慢揉按挤压,侵入内里仔细扩张。   真正进入的时候晓星尘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薛洋靠在床头,让晓星尘趴在自己肩上,双手分开他的臀瓣慢慢往下送,直送到底就忍住不动,寻他的嘴唇亲吻安抚,等人适应放松了些才开始抽动。   晓星尘难耐地喘气,他每一寸肌肤都敏感到了极致,薛洋贴身的衣料对他来说都太过粗糙,磨得他火辣辣的疼,甚至开始为这层远不如皮肤温腻的阻隔感到不满。   薛洋吻着晓星尘的肩膀,忽而用力向上一顶,打断了晓星尘所有动作,他抚着道长的后背问:“怎么了?道长这是想让我也把衣服脱了?”   晓星尘抓着薛洋两侧衣襟,闻言松了手,掌心探上薛洋敞露的胸膛,贴在他心口感受肌肉下有力的跳动。他把额头抵在薛洋肩上,轻喘着并不开口说话。   薛洋自己把亵衣脱了,亵裤也蹬下去,与道长裸裎相对,感受到他果然不如之前紧张,这才开始继续动作。   晓星尘咬死牙关,慢慢勾紧了薛洋的脖子,被他带着颠簸沉浮。   这姿势其实很费力,晓星尘面皮薄,实在做不出主动的姿态来,便是坐在薛洋身上,也多是由薛洋在顶弄,于是两个人都是加倍的累。可薛洋就是喜欢看他坐在自己身上,看上去像是掌控的一方,却还是逃不脱他的圈套的样子。   薛洋总做一些试探道长底线的事,发现自己还没碰到底,就一定会再进一步,得寸进尺从不知足。   薛洋按着晓星尘胯骨,狠蹭过他体内敏感之处,晓星尘紧抓着他肩膀仰头,鼻息间发出压抑的哼喘。   薛洋偏头带笑看他苦苦忍耐的模样,又往那处撞了几下,然后故意顶在那里不动了。   晓星尘只觉得快感累积到了极点,薛洋这一停就像把他捆住了悬在城墙上,不上不下难耐至极。   “……薛洋……”晓星尘茫然求助。   薛洋缓缓动起来,却只是在那处研磨,就是不给人痛快。晓星尘无意识地伸手想握自己前头缓解,也被薛洋挡住了不给他碰。薛洋慢条斯理地哄:“道长,你自己动一动就好了。”   晓星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他说了什么,瞬时绷紧下颌艰难而坚定地摇头拒绝,双手也想使力推开薛洋。   薛洋哪会给他机会逃跑,只眯起眼撞了一下,晓星尘就没了力气,软腰撑着他肩膀重重喘息。   “道长?”薛洋蹭着晓星尘的耳鬓,低声诱惑,“就动一下,一下就好了,剩下的我来。”   晓星尘涨红了脸,难受得浑身发抖,前端没人安慰已溢出清液,体内也在贪婪地抽缩,可他还是不肯答应,一边摇头一边伸手推薛洋,甚至想要跪起来,全然一副宁肯不做的架势。   薛洋没想到晓星尘态度会这么坚决,本意只是调情,如今也没了心情。他略显烦躁地按住晓星尘的腿,把人又死死押回来,硬烫的凶器在他体内耀武扬威冲撞几下,才冷静一些,粗声问:“道长有力气跑,倒没力气动了?”   晓星尘被折磨得承受不住,听出薛洋的委屈,便更加无措起来。他不知如何解释,也没再有别的动作,蹙眉强忍着疯狂肆虐的情热以及薛洋略显粗暴的抚摸,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伏在他颈上哑声说:“薛洋,别这么对我……”   薛洋不知怎的,从这话里听出了伤心的意味,身上狂躁叫嚣的暴虐瞬间吓得收归原位,他小心中带着惊惶,把晓星尘扶起来一些,借着灯火看他神色,见人脸上爬着两道淡色血水,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把人欺负狠了。   薛洋不敢再造次,抚着他的脸心痛道:“道长,我不逼你了,你别难过,别难过……”   薛洋都要吓软了,保持交合的姿势却没有继续的心思,他看晓星尘渐渐平复下来,忽而颓丧苦笑一声:“道长,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做这档事啊?”   晓星尘还含着他的东西,听见薛洋这么问,顿时觉得有口难言。他不愿让薛洋多想,可是也实在放不下矜持,犹豫好久才说:“我没有不愿意……”   薛洋勉强振作:“那是怎么了?”   “我……”晓星尘不知道怎么说,他叹了口气,低头轻轻吻薛洋嘴唇,抵着他额头重复,“你只知道我没有不愿意就行了。”   薛洋看了他一会儿,福至心灵道:“没有不愿意……是害羞了?”   晓星尘不回答,只纠结无奈地说:“我从未做过这种事……”   言下之意做不好还请多担待。   薛洋也不是不知道他心里的包袱,和薛洋在一起已经是道长的极限,委身人下更是放低了姿态,再叫他做些主动求欢的事,只怕更让他难堪。   只要不是勉强自己和薛洋在一起,其他的都能慢慢来。薛洋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出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舍不得再为难道长,只好咬牙狠力颠撞,重而深地插入,次次都擦过销魂处,终于让晓星尘泄了一回。   薛洋享受着被紧窒甬道绞榨的快感,酣畅淋漓做着最后冲刺,浇灌的瞬间忽然听见“咔嚓”一声,紧接着身体往下一沉,薛洋猛然睁眼,抱着晓星尘旋身跳下床去。落地转身一看,那张窄旧的小木床竟已成了几块木板——是终于禁不住两个大男人的重量和颠簸,彻底倒下了。   薛洋愣了一下,稳稳站定,抱着晓星尘哈哈大笑:“道长,看来我们还是太荒淫无度了,床都做塌了。还是它知道我正要换一铺床,自己省了我劈它当柴火的功夫,才选在这时候坏的?”   晓星尘被薛洋托抱在面前,从余韵中回神,得知这么一个臊人的消息,羞耻之余,决定不再关心薛洋那条说疼就疼,说好就好的腿了。 第四十四章   新床次日就进了屋。   薛洋做的是架子床,三面围护栏,剩下一面也围了两头,只留一个足够两人同坐的宽口供人进出;围栏四角有立柱,在柱顶上搭了横梁衔接成四方的框架,可以直接挂蚊帐。因为卧房空间小,新床也没有做得很大,只比原来那张宽了半臂,两个人睡刚刚好。   说来新床宽大且有高顶,用材实在,薛洋一开始分开做了立柱,没安在床上,搬进屋才装上去。刘双木来看薛洋拿些好木料自己捣鼓成什么样,一边指导一边给薛洋搭把手,如此仍旧费了不少力气才让新床通过房门。   原先的床是挨着窗户放的,新床挂起帐子更适合直接靠实墙,薛洋把床安置在东面土墙边,与浴桶遥遥相对。   他用完人就不客气了,跟刘双木说改天再请他喝酒,把人半撵了出去。晓星尘买菜回来正好遇上刘双木出门,想留人用饭,刘双木酸溜溜拒绝道:“那小子等着你呢,嫌我碍眼了。道长快进屋吧,不用管我了,我也不缺这顿便饭,还是等你们正经叫我了我再来吧。”   晓星尘正要再说什么,薛洋已经听见声响奔出来了,直接跟刘双木告了别,又把道长拉进门,问他买了什么菜。   “我以为刘木匠会留下来吃饭,就多买了点青菜,还买了肉。”晓星尘道。   这话正中薛洋下怀,他一听就乐了:“那正好,就我们两个,吃得好一些,也算庆祝新床落成。我可算过了,今日宜安床,算是吉日。”   薛洋说完无声地笑起来。他没说除了安床,还宜什么,总之确实是个好日子。   当晚还未入夜,薛洋就点起了蜡烛。他在屋外灶台上烧了好大一锅水,在浴桶里兑成温的,催晓星尘沐浴,自己先去铺了床,才回到晓星尘身边和他一起洗。   晓星尘先出水,穿好衣服走到床边,伸手捞到一层纱帐,捏在手里磨了磨。   薛洋拿了干布巾来要道长给他擦头发,自己也跪坐上床帮道长擦。   薛洋头发不长,碎发多,晓星尘屈指温柔梳理,薛洋便有样学样,和他做一样的事,内心满足无以言喻。   忙得差不多了,薛洋拿布巾去放,晓星尘坐在床上摩挲着护栏。薛洋没弄些繁复的花样,只是普通的井字纹,每一处都磨得相当光滑,一条扎人的木刺都没有。   薛洋回来了,把手覆在晓星尘手背上,跟他一起检查两人的新卧榻。   他们本只是过客,如今认识新的朋友,又把简陋的义庄布置一番,竟与这义城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倒真像在这角落安了家。   烛火摇曳,映得晓星尘脸部线条愈发柔和,薛洋把纱帐放下来,拉着道长倒进床内。他不知从哪儿含了一口酒在嘴里,直接渡了一半给晓星尘,晓星尘被辣得呛咳几声,没有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薛洋这次做得很温柔,说是最温柔的一次也不为过,抚摸和吻都很轻,晓星尘身上连个印子都没留。薛洋像对待世上最稀有的珍宝一般,花了他所有的耐心来取悦道长的身体,讨好道长的心。   过于温柔的进攻有时更加磨人,晓星尘甚至怀疑自己被薛洋那半口酒灌醉了,感觉敏锐却反应迟钝,只能扶着薛洋的侧腰,任薛洋捧着他的脸,将他压在身下温缓地亲吻。他们谁都没说话,只专心感受对方,触发两人身体的共鸣。   气氛从头至尾都好得不可思议,薛洋做完又磨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从晓星尘身体里退出来,他把脸埋进晓星尘颈窝,轻声求:“道长,你抱抱我吧。”   晓星尘伸出双臂,一手护着他后心,一手抚摸他后脑,轻轻揉他的头发,把这长手长脚的家伙当成孩子哄。   薛洋吐了几口热气,说:“道长,你亲亲我。”   晓星尘犹豫了一下,侧头吻在他耳畔。   薛洋转过头来追逐他的唇,忽然看见晓星尘蒙眼的绷带上又洇着湿痕。   薛洋慢慢爬下床,打了一盆水到床边来,拧了脸帕给晓星尘擦脸。   他把绷带取下来,仔细而小心地擦拭晓星尘眼周的血水。   整个过程晓星尘都很安静。他皮肤很白,睫毛又黑又长,即便此刻只能紧闭双眼,即便凹陷的眼窝无法被填满,他也还是那个俊美非凡的道长。   薛洋不禁想到,若是道长双眼还在,被他温和的目光注视,能够清楚看到他眼里的情感,那该是怎样的人间极乐?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道长原应活得更好,他也值得更好的人生。是薛洋毁了他。   薛洋手指轻轻落在晓星尘眼角,对方睫毛颤了颤,却没有躲。   “晓星尘。”薛洋忽然开口,“你说,要是我去求你师尊,把我的眼睛给你,你师尊会答应吗?”   晓星尘还没说话,薛洋就说:“恐怕不会。倒是有可能帮你杀了我。”   薛洋笑了笑,又道:“那要不再找找其他什么神医圣手?”   晓星尘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握在掌中,摩挲着上头刨木时留下的茧子和细小伤痕,说:“且不论我此生不会再回师门,便是还能见到师尊,或是遇到了什么神医,我也不需要你把眼睛给我。”   薛洋微愣,继而自嘲道:“我也知道我的眼睛不配长在道长身上,我只是……”   “不是。”晓星尘打断他,“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你的眼睛也很宝贵,但是真的不必给我。” 第四十五章   晓星尘抬手去摸薛洋的脸,摸到了,又轻轻划过他的眼眶,薛洋低着头闭了眼让他摸,晓星尘把他一双眼睛都摸遍,才郑重地重复一遍:“你的眼睛也很宝贵,就让它们长在你身上吧。我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你不必想这些无益的事。”   薛洋垂眸道:“可道长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想为道长做些什么。”   “我不需要你做这样的牺牲,这样没有意义。我已经疼过了,没必要让你疼一次。”晓星尘轻抚他粗糙的掌心,说,“你做的够多了。”   薛洋眼眶一热,低下头说:“比不了道长为我做的。”   晓星尘为他舍弃太多,薛洋却是不停在得到。可道长从不想这些。   薛洋拿出新的绷带,先在晓星尘鼻梁眉心吻了吻,才小心翼翼帮晓星尘把眼睛一圈圈蒙缠住。   他换了一盆水回来给两人擦身,过后爬上床从背后抱着晓星尘,晓星尘把他的手按在胸前,道:“快睡吧。”   薛洋应下,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长,你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吗?”   晓星尘沉默半晌,翻身面对他,手指把他眉眼鼻唇都画了一遍,才嗯了一声:“记得。”   “那……那你觉得好看吗?”薛洋问完自己都觉得脸红,看晓星尘面上带笑,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反悔道,“算了算了,你别想了。我不好看,回回狼狈还都叫你碰见,你不用骗我了。”   晓星尘等他把手拿开了,才低笑说:“没有不好看。”   “真的?”薛洋眼睛微微一亮,顿时信心大增,贪得无厌地追问,“没有不好看,那就是好看咯?是怎样的好看法?”   晓星尘摸了摸他的眉骨,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很……英俊。”   “英俊?哈哈哈……”薛洋牙都快笑掉了,“道长不是骗我的吧?”   晓星尘也笑了,没有再接话,倒是认真回想起还有视觉时看到的事。   他和薛洋第一次见面是薛洋掀翻了别人的摊子,宋子琛路见不平把薛洋教训了一番,晓星尘和金光瑶从中斡旋才没让两人又打起来。   那时薛洋身上还穿着金星雪浪袍,趾高气昂站在金光瑶身侧,端的是意气风发,晓星尘见他年纪轻轻却下手狠毒,忍不住规劝了几句,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没想到之后就听闻薛洋造下灭门惨案,晓星尘义愤填膺,不辞辛劳横跨三省捉拿凶手。   把薛洋押往金麟台那段路上,薛洋什么恶心人的话都说的出口,歪理也一大堆,晓星尘给他饭吃,他都能一边大口扒饭,一边嘲讽道长伪善。   晓星尘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狂妄自大的人,对他只有厌恶,并未想过评价他的长相,只记得他那双眼睛,确实令人心惊——他不伪装的时候,眼里既写满了对世界的恶意,同时也充斥着对生的渴望。他分明感受不到这世间的好,却执着地留在此间挣扎。是个难以捉摸、诡谲至极的人。   可平心而论,若不是薛洋为人太过残忍毒辣,行事又不留余地,单看才智和样貌,便是把他放在世家子弟中间,他亦是毫不逊色的。   拿早年见面时的印象来说他英俊,其实有些不妥,因为那时他还有些稚嫩,晓星尘是自己想着他长大了些,才这么说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样子,晓星尘这辈子都没机会仔细看了。   薛洋笑了一会儿,看道长平静淡然,觉得很是温暖,他搓了搓自己的耳朵,往晓星尘的方向又贴近了些。   “道长……”薛洋又变成了那个讨糖吃的小孩子,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也不是只有你疼的……”   晓星尘一愣,握住他的右手,轻抚他指尖的茧,又把他左手也拉到面前。薛洋下意识想把左手藏起来,可不等他抽手,道长柔软的嘴唇已经触碰到了小指指根凹凸不平的断面。   晓星尘勾唇莞尔:“那两个人一起疼也算扯平了。”   薛洋愣在原处。   他喜欢看道长笑,也喜欢听道长说“两个人”“一起”“以后”这样的词,这能让他那颗黑透烂透的心生出希望来,让他对明天充满向往。但他不太喜欢道长说他们扯平了。   薛洋缠上去隔着绷带吻他太阳穴,认真道:“还是你疼得多一些。”   晓星尘摸摸他的头。   薛洋趴在晓星尘肩上,同他交颈,感受着道长颈上的温度和跳动的脉搏,颤抖着闷声说:“道长,我知错了。”   从残缺手指到头发丝都被人珍视的感觉实在太好太好,令薛洋也忍不住想让道长尝尝这滋味。   好的爱遇到肯珍惜的人,是会教人宽容平和,以及成长担当的。   上一世他疯狂报复所有人,却不敢直面自己的失败和过错,但他其实比谁都清楚,逼死晓星尘的就是他薛洋。他和晓星尘走到怎样的境地,都怪不了别人,怪不了常萍,也怪不了宋岚,更怪不了阿箐,因果皆在他二人身上,若晓星尘无辜,那薛洋便是罪魁祸首,难逃其咎。   他曾经只会用逃避和迁怒来缓解心头的痛楚,是晓星尘让他知道认错和改正,让他敢回头看,也敢向前走。他有的全是晓星尘给的。全天下的人都不及他幸运。   晓星尘沉默而包容,挨着薛洋的脑袋等他自己平复心情。   他知道薛洋后悔,不是后悔犯下伤天害理的事,而是后悔自己犯的事害苦了晓星尘,虽然这种想法也是很有问题的,但也算有进步。晓星尘不图太多,只要他还有心悔过,就还有救。   过了不知多久,薛洋从晓星尘身上翻下去,听着晓星尘的呼吸声闭上眼。   正昏昏欲睡,晓星尘忽然问:“灯熄了么?”   薛洋懒洋洋道:“熄了。”   “……”   又过了会儿,道长又开口了:“薛洋,帐子,是什么颜色的?”   清朗温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薛洋往他身上蹭了蹭,含糊嘟囔道:“别人家的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晓星尘没再问。   待到夜深人静,薛洋缓缓睁开双眼。他在静默的烛光中注视着道长,好半晌,无声地露出了一个狡黠而甜蜜的笑容。 第四十六章   春寒料峭,夜风裹着冷雨破窗而入,晓星尘梦中惊醒,下了床把窗户关紧。炉火早已熄灭,炉上水壶里的水还温着,晓星尘倒了一杯水喝完,慢慢走回去休息。   刚走到床边,帐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把晓星尘扯了进去,晓星尘猝不及防扑到薛洋身上,立起身拍拍他,把鞋脱了才重新拉好帐子,钻进被窝里。   夏日用纱帐可防蚊虫,天冷时却没什么用,薛洋一入冬就在外面加了一层厚一些的锦帘,便是夜里没有明火供暖,床上也非常温暖。   薛洋抱着晓星尘滚了半圈,让他睡到里侧,缠住晓星尘微凉的脚帮他取暖,道:“我刚刚醒来,还以为道长不在,吓了一跳……”   “怎的这么容易就吓着了?”晓星尘笑了笑,把薛洋颈后的被子盖严实,手掌在他后脑揉了揉,温声道,“可是又做梦了?”   薛洋把他的手捉到怀里捂着,说:“好像是做了,但是记不清是什么了。”   晓星尘便拍拍他手背,叫他接着睡,薛洋乖乖应下,却没有闭眼。   这是他们在义城生活的第三年,前月两人一起过了第二个春节,像这样同卧一榻耳鬓厮磨,至此已有整整一年了。   除了偶尔出去杀走尸,他们和义城普通人家一样柴米油盐,日子平淡而感情愈笃,清汤寡水也如蜜里调油。元宵节时薛洋和晓星尘一起外出夜猎,回程路上经过一个临江小城,还凑热闹一起在江上放了花灯。   他们那晚只买了一只灯,薛洋问道长想在上头写什么心愿,晓星尘想了想,说了一个薛洋意料之中的愿望:“平安吧。”   这是他们从来没变过的期盼。   薛洋写完平安准备把笔还给摊贩,晓星尘忽然叫住他:“还有位置再写别的么?”   薛洋有些意外:“道长还有什么心愿?”   晓星尘向他伸手,薛洋便把灯和笔递过去,把着道长的手让笔尖落在空白处。   墨汁在莲瓣上晕出一块墨点,很快就被一笔一划连接成线,薛洋看着花灯上与平安相对的团圆二字,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洋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晓星尘也是孤儿,原先他还有师友,如今也不再往来了。这句团圆,说的是和谁团圆,薛洋不敢多想,却也忍不住希望道长的团圆里有他的一份。   他思虑重重,夜里便做起梦来。梦里是很久没有忆起的不堪过往,惊出他一身冷汗,晓星尘听见动静问他怎么了,薛洋把脸埋进晓星尘颈窝,深深嗅了一口,才小声说:“梦见道长不要我了。”   晓星尘揉了揉他汗湿的发,薛洋闭着眼把晓星尘的手拉到腹部那道剑伤的位置按了按,说:“梦见道长把剑捅到了这儿。”   相贴的手往上移,薛洋说:“可我疼的是这儿。”   这回按在心脏上。   晓星尘无言辩解,因为这一剑的确出自他手,而薛洋受得也并不无辜。   薛洋并不是要责怪他,他就是想起来害怕,难以忍受似的咽了一口唾沫,才说:“我犯了错,道长刺了我一剑,就……就不要我了。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再理我……”   是真的一点都不理他,连呼吸都不再让他探知,魂魄散得上天入地都找不回来。   晓星尘没能杀了薛洋,却成功地让薛洋生不如死。   梦里的绝望延伸到了现实,薛洋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道长,心有余悸:“道长怎么就能忍心丢下我呢……”   道长怎么忍心呢?道长光是听他说那荒诞的梦都万分心软了。晓星尘在他心口揉了揉,平静道:“若当真如你所说,那该是你错得离谱了。”   薛洋一颤,继而把道长抱得更紧。他睫毛上沾了湿气,嗓音也是潮湿梗阻的,呢喃着:“是,是我错得太离谱了……”   薛洋抹了把汗,躺回去,闭了闭眼又睁开,勾住晓星尘的手指,试探道:“那我现在学好了,道长别丢下我,去和别人团圆了,好吗?”   晓星尘愣了愣,反问他:“我还能和谁团圆?”   薛洋仿佛忘掉了前一刻的痛苦,心里都快甜化了,闻声立刻道:“和我,道长要和我团圆的。”   晓星尘翻了个身背对他睡了。   薛洋死皮赖脸贴过去抱他:“那反正我只有道长,我的团圆就只是和道长两人团圆……道长也和我一样么?”   道长已经不想回答他多余的问题了。   这之后薛洋又接连做了几天梦,每个都很混乱,但他想起道长的团圆就能平静下来。如今也不例外,醒来找不到道长的恐慌很快就被近在咫尺的道长的温度抚平了。   二月倒春寒,下了一夜的雨,薛洋早上一开门就打了个哆嗦,看地上泥泞,天又阴沉,直接抢了晓星尘买菜的活儿,要自己出门。   他衣服都没穿好,耍赖让晓星尘给他系腰带,晓星尘有条不紊地帮他把衣服里里外外都整理好,他才去提菜篮。   “道长等我回来啊。”薛洋叮嘱着。   晓星尘点头轻笑。   烦人精开了门,被湿冷空气激得僵了僵膝盖,快步走到大门口。刚跨过门槛,一回头,却见道长正面朝着他站在房檐下。   “道长!”薛洋把晓星尘喊到面前来,隔着门槛和他面对面,笑嘻嘻道,“道长还送我到门口啊。”   晓星尘道:“早去早回。”   薛洋拉着晓星尘的手答应,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回才是心甘情愿去做事了。   他才出门已归心似箭,急匆匆买了菜就抄近路往回赶。   小路穿林而过,路边灌木丛生,远处黑云逼近,仿佛整片天空都压低了。忽而一声雷鸣,似是暴雨将至,催促无伞之人尽早还家。   薛洋走到一半停下来揉了揉腿,菜篮挂在臂弯往上提了提,想着道长还在等他回去,跺跺脚直起身来准备继续赶路。   刚站好,忽见前方有一人从树后绕出,一个冷冷的声音随之响起:“薛洋。”   薛洋像被雷劈了一道,僵在原地冷眼看去。喊他那人身姿挺立,臂挽拂尘,手执长剑,深黑道袍片尘不染,一身正气,傲若寒霜。若不是因为愤怒扭曲了他的面容,如此脱尘之姿,只怕人人见之如面天神。   薛洋走到路旁把菜篮放下,回身背手直视那双黑而亮的眼睛,皮笑肉不笑道:“宋道长,好久不见。” 第四十七章   薛洋踱到路中间,往前走了几步,偏着头嬉皮笑脸道:“宋道长来的不巧,我买的菜不多,你蹭不了饭了。”   宋岚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薛洋,你想做什么?!”   “怎么气成这样?”薛洋瞪大双眼,“这么想蹭我们家的饭?”   宋岚扬剑直指薛洋,厉声诘问:“你待在晓星尘道长身边是何居心?!你可是骗了他?!”   薛洋面色猛然沉下来,他眼神阴翳瞪着宋岚,磨着后槽牙问:“你去找他了?”   宋岚额角青筋直跳,并不回答:“我问你是何居心?!”   “看样子是还没找过他。”薛洋松了松肩膀,哼笑一声,好奇道,“既然没先去找他,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待在一起的?”   他慢悠悠地,没等说完就已经猜出了答案:“是看到什么了?”   天色愈发暗沉,不到正午却似傍晚。宋岚脸色更加难看,握紧了剑柄眼见着就要动手了,大声逼问薛洋:“说!晓星尘是不是不知道你是谁?你欺他眼盲,都对他做了什么?!”   薛洋看宋岚如此失态,感到莫名的快意,他嗤笑一声:“我对他做了什么关你什么事?倒是宋道长,重见天日是不是很高兴,晓星尘的眼睛你用得还自在吗?”   宋岚拿剑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薛洋呲牙笑了下,语气阴毒恶劣:“你这么关心,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和晓星尘现在两相情悦,我对他做的是你们正道人士不齿的勾当。而且我还告诉你,他不仅让我近了身,他还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薛洋。怎么样,宋道长,是不是很惊喜?你的好道友被你赶走,被仙家道门排挤,销声匿迹这么久,并没过得太孤单,甚至找到了要共度一生的人。你要是还当他是朋友,应当祝福我们才是。”   薛洋说着忽然“哎呀”一声,半掩着嘴满脸无辜道:“我忘记了,宋道长跟他说了‘从此不必再见’,哪还会当他是朋友。是我说错话了,宋道长别见怪。谁让我那个傻道长视你甚重,挖了眼睛赔你还不够,知道自己好心救下的人居然是薛洋的时候,还心心念念想为你和你的白雪观报仇,只是心太软了没能下杀手,这才给了我乘虚而入的机会。”   薛洋恶毒地笑了一声:“原先有多少人想跟他结识交友啊,可他这人只跟你最好,你跟他绝交他就孤身一人了,还躲得远远的生怕你见到他会不喜。你说他多傻多可怜,孤单到连我这种人都能当成朋友,知道我是谁了也还默许我留在他身边,被我强压着做了那种事,去了半条命,回过头还肯对我好,我谢天谢地谢宋道长成全!我和晓星尘能走到今日,也有你一份功劳!”   “住口!你竟辱他至此……畜牲!”宋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惊痛之下提剑砍来。   薛洋亮出降灾边退边挡,冷声讥讽:“我是畜牲,晓星尘照样肯跟我在一起,你正人君子,也不见得还能跟他重修于好!”   宋岚动作一滞,拂雪剑偏着擦过薛洋胸膛刺中左臂。   薛洋重生而来,该打不过照样打不过,没一会儿就落了下风,可他那张嘴就是闭不上,句句带刀字字诛心:“你现在看不过眼,觉得晓星尘跟我在一起是受辱,可你怎么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逼得只身出走无处可归的?你若是把他看好了,他又怎么会沦落到被我欺瞒诓骗,得知真相还不忍心杀我的地步?!”   明明是薛洋作恶在先,明明是他恶意报复致使宋岚和晓星尘两人生了嫌隙,如今却还敢反咬一口。   宋岚青筋暴起,气涌如山,知道薛洋是故意激他,可心中的自责愧疚还是盖过了愤怒,痛得他有一瞬恍惚。   薛洋逮着空隙逃远了些,嘴上还不放过,恶狠狠道:“你们一个个明哲自保,自视清高,逼得他自挖双眼流落他乡,一个人过得那么苦,遇到我还傻兮兮救了我的命。他知道我是薛洋的时候多痛苦多无助啊,我都不忍心了,宋道长要是看到也一定十分心痛。可谁让宋道长不在呢?谁让宋道长逞一时之快把他赶走了呢?那你都把人赶走了,现在又巴巴地跑来做什么?找了多久了?可惜啊,你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得来全不费工夫,哄晓星尘治好了我的伤,还骗得他头脑发昏杀我不能。没有人帮他,我又无耻,喏,不过为他伤了一条腿,他就心软放松戒备了。”   薛洋说着踢踢酸疼的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抬起头还是讨人恨的恶痞流氓样:“他到现在还会为我熬药揉腿,心疼我怜惜我,你又算什么?你早不来晚不来,我们好不容易过了点安生日子,你倒来横插一脚。怎么,嫌他不够可怜,非要他在你我二人之间选一个?你说,决裂失散的故交和亲密无间的枕边人,他会选哪一个?你猜猜看,你今天杀了我,晓星尘会不会感激你?”   宋岚已说不出话来,右手持拂雪与降灾缠斗,左手拂尘一扫,狠狠抽在薛洋膝弯。薛洋腿一软险些跪地,委身滚到旁边险险躲开一剑。一抬头正好对着自己放在地上的菜篮。   萝卜粗壮,白菜水嫩,小葱青翠,它们是今早才出的土,还挂着泥土和晨露,和豆腐块下锅一煮,定是龙肝豹胆也比不上的美味佳肴。   道长正等菜下锅呢。   薛洋爬站起来,背上又多了两道口子。 第四十八章   不知宋岚是不是大受刺激拿不稳剑,虽招招直指要害,却又都在最后关头刺偏。薛洋一身狼狈,又不至于彻底失势,他一侧身,躲开了宋岚迎头劈下的刀锋,菜篮被砍个正着,瓜果蔬菜滚了一地。   两人距离变近,宋岚收剑出掌再度袭来,薛洋正要横剑格挡,腿上忽然麻痛,降灾倒转插地撑住身体,生生受下一掌,顿时胸腔震痛双膝发软,甜腥血气涌上喉间。   薛洋擦去嘴角血渍的时候,心里便明白他不可能打得过宋岚。上一世是晓星尘顺尸气寻来,在宋岚心神大乱的时候一击毙命,而现在的薛洋已经没有那个运气和勇气了。   再这样下去难逃一死。   可道长还在等他回去。   晓星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薛洋疯了一样想见他,不知道薛洋遇上了宋岚正命悬一线。他还在等薛洋买了菜回去,等他一起吃饭午睡聊天夜猎,一起度过新的一天。   天这样冷,道长是不是还站在屋檐下,等着迎接他,对他笑着说一句“回来了”。   宋岚又是一掌拍来,薛洋旋身背靠树干,那一掌落在树上,掀翻树皮,残渣飞溅在薛洋的耳朵和侧颈,留下几道细痕。   薛洋转到另一棵树下,双目赤红,发了狠攥紧拳头。   他不能死在这里,晓星尘还在等他。道长……他的道长还在等他!   宋岚再次扑来时,薛洋已退无可退,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活着回到道长身边。   电光石火间,薛洋手一扬撒出一包粉末,宋岚猛呛了几口,身体一僵,薛洋趁机提剑刺中他肩膀,把宋岚逼得后退几步。   宋岚捂唇咳嗽,心知有异,怒问:“你,咳……你做了什么?!”   薛洋看宋岚的脸瞬间涨得紫红,咳喘不止,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剑身收鞘,语气没什么起伏道:“我没空陪你玩儿。”   他出来太久,道长该等急了。   薛洋双手有些颤抖,勉强整理了一下沾灰的衣服,抬起头来,看到一道霹雳撕开天空,照亮了飞扬的尘沙和风沙中逐渐靠近的人影。   宋岚惊怒交加,正要再战,突然见薛洋犹如当头受了一棒,瞪大双眼向他扑来。宋岚防备他偷袭,下意识挥剑割伤了薛洋小腿,可薛洋并不是冲着宋岚去的,对腿上的伤也不为所动,只卯足了劲擦着他的肩膀扑到宋岚身后,急行几步跌进一人怀中。   薛洋腿上失力,跪拦在宋岚和来人中间,抓着那人的手急声喊:“晓星尘,别用剑!”   晓星尘蹲下来,将手中的油纸伞放到地上,闻见薛洋身上的血腥味,揽着薛洋皱眉问:“怎么了?”   不等薛洋回话,宋岚已转过身来,又怕又痛地唤了一声:“……星尘……”   晓星尘身体猛然僵住。薛洋眼见他脸色刷的惨白,嘴唇剧烈颤抖几下,牙齿都发出碰撞声,须臾又被咬紧了,只看得出肌肉僵硬抖动。   晓星尘隐忍着,抬头寻去,好半晌,带着一丝不敢确定,沙哑出声:“子琛……?是子琛吗?”   宋岚双眼湿润,点点头,想起晓星尘看不见,咳了几声哽咽开口:“是我。星尘……”   霜华剑嗡鸣作响,晓星尘回过神来,已将此地发生过什么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比另外两个人都快地消化了当前情况,转过头低声问薛洋:“解药呢?”   三人相对,薛洋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境况莫过于此。宋岚中了尸毒,晓星尘会怎么想他?道长虽教过薛洋可以自保,可是尸毒粉这么毒辣的阴招,他一定是不赞同的,何况这次中招的是晓星尘心怀亏欠的宋岚。   薛洋摸出一颗解药正要交出去,忽然握住了晓星尘的手,语速很快而断断续续地混乱地说:“我没有……我不是,不是故意用尸毒粉的。我,我打不过他……可是道长在等着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也不想害他死的,我,我就是想快点回去……我打不过他……道长……”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晓星尘安静听完,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了,先把解药给我吧。”   说完轻易拍开他紧阖的掌心,取出解药,站起身来。   薛洋怅然若失,一把抓住晓星尘的衣摆,把晓星尘拽得重新弯下腰来,和他挨得很近,他才抖着声音说:“道长,我……你不会不要我吧?”   他和方才口出恶言的家伙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人,在晓星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无辜得可怜。   晓星尘张了张嘴,没说话,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等薛洋松了手,他才慢慢向宋岚的方向走去,把解药放到宋岚手心。   天降惊雷,霜华有异,晓星尘持伞执剑寻来,没想到不仅接到了遍体鳞伤的薛洋,还与身中尸毒的宋岚不期而遇。   宋岚吃了解药已经迅速恢复,他沉痛地看着晓星尘,瞥到半躺在地上的薛洋,再看向晓星尘时眼神便更加复杂。   旧友久别重逢,却没有多少欢喜,只感到物是人非的苦涩。   如果在义庄门前,看到两人亲昵时,他震惊之余还能安慰自己说,晓星尘是被蒙骗了,那现在,稳稳接住薛洋的晓星尘,一字一句叫出子琛的晓星尘,把尸毒粉的解药拿到手里的晓星尘,一定是头脑清醒、心如明镜的晓星尘。   事实与薛洋口中所说恐差不了多少——他们确实在那段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成为了亲密无间的伴侣。   可怎么会是晓星尘和薛洋呢?怎么会是他们呢?这是不是上天看地上的凡人不够煎熬,才开的天大的玩笑? 第四十九章   “星尘,你和……”宋岚还是想亲自向晓星尘确认,“你和他……”   薛洋静静地躺在地上,支起上身目光似剑直视过来。   晓星尘感觉不到他的视线,却下意识回了回头,才转过来对着宋岚,缓慢地说:“如你所见……”   狂风乍起,暴雨将至。宋岚感觉空气都凝滞,整个人无法畅快呼吸,口鼻进出的全是令人痛苦的气息,一寸寸把他勒紧,直至失去知觉。   他不敢想象晓星尘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当真如薛洋所说,晓星尘是太过孤单寂寞,才会抵不过一个疯子的纠缠。   “你怎么能,怎么能和这种渣滓……”宋岚几乎想扯自己的头发,摇头痛呼,“星尘!你好生糊涂啊!”   晓星尘并不辩解,他只沉默地站在两人中间,看不出更想走向谁。   宋岚想起薛洋名下的一桩桩罪,想起曾和晓星尘相伴相携的时光,看着面前两个洗尽铅华的人,像是当真放下过往过起了平凡的日子。   可是怎能放得下?   宋岚还记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白雪观,记得无辜惨死的同门师友,记得毒粉入眼时烧灼溃烂的疼痛,记得看见第一道天光就听闻晓星尘悄然离开时的悔恨。   仇恨这么多,痛苦这么绵长,晓星尘遭的罪更多,怎可能就这样放下了?晓星尘怎么可能跟薛洋纠缠到一起,甚至站在他面前,为他挡下风雨尘暴?   可晓星尘确实对宋岚说,一切都如他看到的那样,他就是和薛洋这个十恶不赦的人走到了一起。   宋岚心痛难忍,闭了闭眼,沉声道:“星尘,你同我回去吧。金氏猖狂,似有当年温家之势,我们回去,对剑喂招,除魔歼邪,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你和……你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   晓星尘只低头不语。   宋岚痛得几欲呕血,他上前一步拉住晓星尘的手臂,想把好友唤醒:“星尘,你原先说,世风日下,想尽一己之力,让世间少些苦难,你我曾约定,要一起建立一个全新的不重视血缘联结的门派……这些你都忘了吗?”   晓星尘闻言浑身一震,艰难道:“我……我没忘……”   没有忘。初出山时的满腔热血,和宋岚月下对饮的怡然,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的畅快,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理想……这些通通没有忘,不敢忘。   这是支撑他走过孤独和黑暗的力量,足够让他在自我怀疑自我厌弃时重新振作的力量,他怎么会忘?   可宋岚说:“既然没忘,又如何再跟薛洋这种人同行为伍?星尘,若还记得,就同我回去吧……”   晓星尘呆了片刻,慢慢挣脱了宋岚的手,他后退一步,对宋岚扯出一个笑容来。 宋岚从没见他这样笑过,都没看懂他这笑是什么意思,就见他摇头轻叹:“子琛,回不去了……”   已经回不去了。   宋岚眼前发黑,看着晓星尘的目光陌生而悲悯,他忽然冷笑一声:“好,好得很。”   宋岚扬剑直指薛洋,森然道:“白雪观一事于我是刻骨之恨,你能原谅他,我不能!不管你回不回头,我都与薛洋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我且问你,今日我若要与他决一死战,你可会拦我?”   晓星尘愣了愣,道:“薛洋屠了白雪观,害苦了你,你与他决一死战也是情理之中,我不会阻拦。”   宋岚闻言放下心来,正要向薛洋发难,晓星尘又侧移一步将薛洋挡在身后,对宋岚道:“子琛,因果报应,我无话可说,可当年的事我也不无辜。你受我所累甚多,如今我跟薛洋已互许同甘共苦,薛洋受伤,怕是招架不住你的拂雪,若子琛同意,就让我代他受过……好么?”   不等宋岚反应,薛洋已经吼出声来:“晓星尘!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   薛洋休息多时已恢复些力气,可迟钝的痛觉也渐渐发作,他爬起来又重重摔下,气急败坏一掌拍在地上,喝道:“我犯事凭什么要你受过?!你回来!”   除了以为晓星尘要自尽那一次,这是薛洋头一回这么大声地跟晓星尘说话。晓星尘听见他跪回地上的声响,身形一顿,抬起头仍对宋岚道:“子琛……”   他话语间多了谨小慎微的恳切之意,说着不会阻拦却又忍不住求情,摆明了偏袒至极。   宋岚已震惊不能,他难以置信而悲愤交加,声音也不禁提高了:“你要代他受过,那我若是要他死呢?!你以为以他此时境况,还能接下我几招?”   晓星尘道:“无论结局如何,我既甘愿受之,就绝无怨言。”   薛洋惊痛至极,他知道按晓星尘的性子,跟宋岚对上了,不往剑上撞都是好的。什么叫甘愿受之?这是要替他死!   可凭什么?!   薛洋想起晓星尘跟他约法三章的那个早上,道长说“遇上什么事,我也和你一起”,他当时飘飘然,想着可以和道长生死与共了,如今只想狠狠抽自己几耳光。   都是他种下的祸根,如今却要晓星尘来尝苦果。凭什么?!   薛洋只想和道长同甘,不想共苦。如果可以,他想把所有苦痛都承担下来,甚至想把天都撑住,给晓星尘遮风挡雨。可事实却是他不停让晓星尘陷入难堪的境地,如今还要让他在两个有深仇大恨的人中间周旋。道长不像他那么没良心,他该多煎熬啊? 第五十章   薛洋双眼模糊,他站不起来,只能伏地撕心裂肺地喊:“晓星尘!我让你回来!”   “谁想要你的命我先杀了谁!”薛洋胸口撕裂般疼痛,声音嘶哑,几乎每说出一个字都带出血来,他却仍瞪着通红的双眼发狠。   薛洋老实太久,久得他们都快忘了这人曾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恶煞,今日露出狰狞模样,才叫人想起他的斑斑劣迹,想起这人爪牙锋利。   晓星尘被吵得头疼,但他寸步不挪,只欲言又止地立在宋岚面前,想要他一个成全。   宋岚震怒之后只剩懊丧,他痛心疾首道:“星尘,你这是逼谁呢?我伤你是为不仁,放过薛洋是为不义,你何苦为难我,为难你自己?”   薛洋见晓星尘毫无反应,也收起浑身硬刺,转而哀声请求:“道长,晓星尘,你回来吧。错的是我,杀人放火都是我,你受罪又算什么?道长……”   “星尘……”宋岚长叹一声,“我知你无辜,本不是你错,你却把眼睛给了我,不知受了多少苦……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不是为了跟你拼命,我是想——”   宋岚深吸一口气:“你为他,竟要与我反目吗?”   晓星尘缓缓摇头:“我不是……”   眼上绷带浸出两汪浅粉色的水痕,失去双眼的道长迷茫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应该怎么办呢?一边是不能舍弃的心上人,一边是亏欠良多的挚友,他要怎么选择才能两全?   太难了。   晓星尘只知道与知己交心,与所爱相依,他不知道如果知己和所爱是不可化解的仇敌,他在他们中间应该如何做才能让结果不那么惨烈。   这实在太难了。   无论是宋岚还是薛洋,都不能接受晓星尘的安排,一个在身后哀哀地求,一个在面前苦苦相劝,可晓星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双手紧握跟自己较劲。   宋岚见他仍是油米不进,咬牙道:“你要代他受过,那就拿起剑来。”   晓星尘一愣,抽出了霜华剑。   拂雪霜华许久不见,甫一碰撞就迸溅火花。它们曾过百招而愈战愈勇,互相指点精进,也曾合璧突围,相辅相成默契至极。   然而这次不出两招,霜华就被撞飞脱手,直直地插入路边的树中。   拂雪直指晓星尘咽喉,晓星尘挺直脊梁,放任命门暴露在利刃下。   薛洋不敢轻举妄动,心跳都要停止。宋岚定定看着晓星尘,剑尖只差半寸就要顶上晓星尘的皮肤,可被威胁的人木然站立,不为所动。   宋岚垂下眼睑,慢慢后退,把剑收了回去。他走到一旁将霜华剑从树上拔出来,递还给晓星尘,道:“星尘,你既无意与我切磋,就不要让拂雪和霜华失望了。”   晓星尘愣愣地握紧了剑柄。   薛洋猛喘了一口气,他急道:“晓星尘,我惹的事我来担,你不要插手了。宋岚,要杀要剐你冲我来。”   宋岚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只对晓星尘低声道:“我听闻他骗你在先,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才让你跟他走到这步,也劝不回你。可星尘,你莫要忘了薛洋是什么人。你待他真心至此,又怎知他是否真心?”   薛洋目光沉沉看着晓星尘。   晓星尘只闷声说:“……子琛,对不住。”   宋岚闻言眼酸,摆头哽咽:“星尘,你从未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我……”   “子琛,路是我自己选的,过往和现在,无人逼迫,都是我自己选的。”晓星尘打断两人的互相检讨,轻声道,“我心志未改,但从前的路我怕是走不得了,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我也期待着那一天。子琛,我从未忘过曾经,也不曾丢下信仰,只是我已无法回头……是我对不住……”   晓星尘说完慢慢转身走到薛洋身边,把薛洋扶起来。   薛洋抓着地上的伞,用剑撑着站稳了,把伞放到晓星尘手中,又将他轻轻推开:“道长,我站的住。你离远些吧。快下雨了,记得打伞,不要淋了雨。”   晓星尘依言抱伞后退半步,薛洋头也不回地走向宋岚。宋岚冷眼看着,目光似剑,把薛洋剐了一遍又一遍。   那双眼睛黑且亮,写满刻骨的恨意和杀意,可薛洋见过它们长在晓星尘眼眶里的样子,他知道那曾是怎样的温润平和。   这本该是晓星尘的眼睛,却因他而失。   薛洋停下来,听见宋岚说:“薛洋,你杀我师长,屠我手足,理应偿命。今日你我各凭本事舍命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可有异议?”   薛洋挺直后背,平静地看着宋岚道:“我敢做下白雪观的事,就不怕你来讨债。宋道长,开始吧。”   天空落下一滴压抑的泪,溅起地上尘沙。   宋岚提起拂雪,沉心静气,飞身向薛洋刺去。   降灾自下而上接住了几滴水珠,再拦住拂雪剑势,发出一道“锵”声。薛洋单膝跪地撑住降灾,奋力一推,拂雪割断他几缕碎发,杀势不变再度砍来,薛洋忙站起来跳至一旁,喘了几口气又与宋岚缠斗在一起。   雨势越来越大,薛洋余光瞥见晓星尘还站在原地,洁白道袍已然半湿,可那把伞还紧阖着被他抱在身前,全无用武之地。   拂雪剑刺中了薛洋的手臂,薛洋退步抽身,用力蹬了一脚路旁树干,举剑腾空向宋岚刺去,割裂了对方衣角。 第五十一章   两人先前都已受伤,但薛洋伤情更重,宋岚一招一式沉稳有力,薛洋几乎只有被压着打的份。宋岚似乎不急着要他的命,在薛洋身上留下的创口角度刁钻凶狠却又不伤在要害,总给他留有一口气,泄愤似的故意要他活得久一点,以此承受更多活人才能感受到的疼痛。   可即便宋岚不着急,薛洋也是打不过宋岚的,有晓星尘在,他既说不出攻心的话,也不可能再用尸毒粉了。气恼也好无助也好,技不如人是事实,舍弃那些歪门阴招,他确实没办法反败为胜。   时间越长,薛洋劣势越明显。宋岚眼中恨意不减,反而因为蒸腾的血腥气被激得杀意更甚,长剑越来越逼近各处命门,薛洋也躲得越来越艰难。   从天空到大地,全部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雨幕中。   薛洋勉强逃过夺命的一剑,拂雪没能刺中他胸膛而贴着腋下入地,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跳将起来,四肢后背仍然挨下几剑,鲜血顺着雨水在脚下蜿蜒淋漓一地。   豆大的雨点兜头盖脸砸下来,视线都被模糊,道长静立原处还是没有撑伞。   薛洋心急如焚却自顾不暇,被宋岚一掌击中,弯腰几欲呕血,又在见到那抹白衣时生生忍住,把痛苦的闷哼憋回腹中。   这不该是晓星尘应有的人生,薛洋忽然想到。   晓星尘这样的人,本该、本该活得更好。比谁都快活潇洒,比谁都受人敬仰,比谁都亮丽风光,而不是龟缩一隅,为薛洋这种人提心吊胆,还受风吹雨打。   晓星尘如今的狼狈落魄,都是因为薛洋。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   腹部中了一剑,薛洋后退阻止剑入得更深,在漫天大雨中抬起头抹了把脸,提气再入战场。   或许让晓星尘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宋岚是来带道长走的吗?道长说他回不了头,那如果薛洋死了呢?如果薛洋死了,道长是不是就没有负担了?   肩胛骨被穿透,薛洋表情冰冷,一剑刺中宋岚侧腰。   晓星尘若能回去固然是天下之大幸,或许晓星尘自己也会感到庆幸,可只要薛洋活着,他就不会放手,他也不可能为了让晓星尘回去就自我了断。   薛洋想活着,他还想和道长一起活——是同塌而眠、共桶沐浴的那种一起。   哈,这么贪婪的人,本就不配被眷顾,死也活该了。   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雨声肆虐,连兵器碰撞和喘息声都被大雨吞没大半。   忽然有重物摔散了地上的积水,薛洋被击翻在地,身下的泥水顷刻间被染红。他已是强弩之末,宋岚的剑指着心口刺过来,他也躲不开,只能用尽力气转过头去看晓星尘,动动嘴唇,无声地唤了一句:“道长……”   左胸传来闷痛,薛洋保持着仰头的动作,痴痴地看着道长。   时至今日,他什么都不想了,不再想方设法活下去,也不打算垂死挣扎。他有很多话没有说,有很多事没有做,担心道长没了他会难过,又释然道长没了他就可以过回正常的生活……   脑子里好像很乱,又好像很空,有很多遗憾,又仿佛已经圆满。是非对错他从来不考虑,平安团圆他也已不再奢求,只想再看道长一眼,再多看一眼。   宋岚也在看晓星尘。他看到两人缠斗这么久,晓星尘始终没有挪动过位置,薛洋一次次被击倒,他也如松挺立,沉默着不再求情,仿佛无动于衷。   可宋岚同样也看到,看到无动于衷的晓星尘脸上,绷带早已晕染出两个可怖的深色血洞,雨这么大这么急,都冲不淡他脸颊上汩汩而流的鲜血,汇集到下颌,连他的衣领都变了色。   他这么安静,安静得打扰不了任何一个人;可他又这么悲伤,悲伤得无人不动容。   昔日仇敌已经被压在剑下,拂雪只要再进一寸就能要人性命,可是宋岚已经下不去手。   他用着晓星尘的眼睛,看到晓星尘无言的痛,又看到了薛洋无声的、晓星尘无法得知的呼唤,执剑的手便只能颤抖。   他恨,恨薛洋残忍,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也恨晓星尘仁慈,恨得想耳提面命让他回头,更恨自己优柔,竟犹豫一瞬便再狠不下心。   已经无法下手。   胸口被剑气压制的钝痛阵阵发作,更深入的痛苦却没有,意料中瞬间毙命的黑暗也迟迟未到来。被注视的晓星尘始终没有动,如果不是雨下不停,薛洋甚至要以为是时间静止了。他察觉异样,慢慢转回头困惑又冷静地看着宋岚。   宋岚自始至终没看薛洋一眼,他把视线从晓星尘身上收回,闭了闭眼,咬牙抽剑,再往下狠刺过去。剑身擦着薛洋的耳朵插入地里,又被猛地拔出。宋岚调转方向,疯狂舞剑屠戮着路旁的灌木杂草,地上瞬间一片狼籍。   暴怒的黑衣道长狂乱地挥舞利剑,在某一瞬间回过头来,剑指薛洋,目露凶光,压抑而愤怒地吼出一声:“滚!”   薛洋从他剑下爬出来,毫不犹豫奔向晓星尘。   宋岚已无法面对,只能怒吼着重新拿无知无觉的草木泄愤,直砍得碎屑翻飞。   晓星尘微微抬头向着突然停歇的战场,承受着宋岚的悲愤和薛洋的期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五十二章   薛洋被受伤失血的疼痛和无力拖住了腿,在自己与晓星尘之间的那小段距离里走得艰难,但是道长在尽头等他,他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到道长身边去。   只要道长不后退,只要道长愿意等待,哪怕他不会向薛洋走来,薛洋都会一次又一次向他奔去。   两人只有一步之遥时,薛洋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着牙,抬起沉重的腿,终于看见晓星尘大梦初醒一般扔下伞,朝他快速走了一步。   雨打疼了眼睛,薛洋潸然泪下,撤回身上的力气,如愿扑进晓星尘怀里,和晓星尘一同跌坐在地。   晓星尘接住重伤虚弱的薛洋,听到他近在耳畔的声音。少年满脸潮湿,带着劫后余生的笑意,跟他耳语:“道长,我回来了。”   晓星尘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他微微颔首,下巴在薛洋额角不留痕迹地蹭了蹭,然后抬起头,迟疑着开口:“……子琛?”   宋岚已经平复许多,他站得远远的,目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冷漠而沉痛。   晓星尘颤抖着问:“子琛?”   大雨不停,雷霆未歇,把人的话语都击得破碎。   宋岚敛目垂头,深感无力又斩钉截铁地说:“下次,不管在哪里,我再见到他,定要他以死谢罪。”   所以这次,就放他一马。   已经仁至义尽。   晓星尘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点头道:“多谢子琛……多谢。”   他把薛洋放在地上,拿起地上的伞,慢慢走到宋岚跟前,把伞撑开后遮在宋岚头顶,落寞道:“子琛,是我无颜见你……”   “星尘!”冷漠出现裂痕,宋岚满眼痛惜,“别这么说……”   “……”   再下去已是相对无言。   交换伞柄的时候,宋岚在晓星尘手背重重一握,说不尽道不完的珍重。   晓星尘为宋岚撑好了遮雨的伞,愣怔片刻,转头义无反顾地走进大雨中,走向身处泥沼的薛洋。   薛洋在晓星尘的搀扶下站起来,一只手搭在晓星尘肩颈上借力,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向晓星尘,两人一步一瘸地向前走。   宋岚心头抽痛,看着他们相携远去,忽然喊了一句:“星尘!”   晓星尘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暴雨倾盆,那身白衣让他在雨中更显伶仃。宋岚看着晓星尘单薄的背影,哽咽道:“星尘……对不起,错不在你。”   晓星尘身形僵了僵,半晌,他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伴着冷雨,十足的悲伤和委屈。   鲜血不断从晓星尘蒙眼的绷带中溢出,和着雨水止不住地流了满脸,薛洋沉默着抬手帮他擦拭,他也没有反应,只慢慢转身回头,呆呆地去寻昔日挚友的方向。   宋岚亦是泪流满面。他心中大恸,追出一步又停下来,立在原地艰难道:“星尘,蜀中路途艰险,我不会再来。你我经此一别,恐已后会无期。你不回去也罢,只是你今后身在他乡,音信杳杳,定要多多保重!”   宋岚声音沙哑,在淅沥的雨声中高声唤他:“星尘,错不在你,多多保重啊!”   饶是晓星尘这样习惯了忍耐的人,此刻也不敢大声喘气,怕一开口就痛哭失声。他死死咬着嘴唇,苍白的脸上全是从空洞眼窝溃堤的血水。   晓星尘想跟宋岚说点什么,想再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想对他也道一声珍重,可是难言的悲恸擒住他的心脏,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泪不能言,哽不能语——原来离别也可以是场不亚于凌迟的酷刑。   晓星尘经历过的所有的痛,都不及今日来得厉害。这么多年,他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难过,不是不怨恨,只是人活着总要向前看,既然无人分担他的痛,他就只能咬牙挺着。如今他终于等到有人跟他说一句错不在他,终于得到了宋岚的谅解,可两人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他也再没有获得下一次被谅解的机会了。   晓星尘像被人活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催促他走回那条跌过无数次却依旧因理想而闪亮的路,让他从头再来;一半又叫嚣着不准他回头,要他握紧身旁那双残缺却温热的手。   薛洋捧着他半边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晓星尘说不出话,他先是对宋岚点了点头,然后再度搀住薛洋,蹒跚着向前走去。   这两人一黑一白,是最分明相斥的两种颜色,怎么看也融不到一起去,可天色暗沉,雨帘重重,黑白便交错成灰,走远了,就分不出彼此了。   雨水已经被伞挡在头顶,可脸上仍然有水流不断淌下,宋岚流着泪静静目送,要把白衣道长最后的背影刻进心里。   这是他一生的至交好友。他们年少相识,彼时豪情满志,也曾鲜衣怒马,疾蹄踏花,也曾失意愤慨,把酒问月。他们一个明月清风,一个傲雪凌霜,是比肩的战友,是难觅的知己,是义结金兰的生死之交。因难失散已是痛入骨髓,熟料才重逢就要面对更彻底的诀别,这一回更是痛得五脏六腑都被撕碎,心尖血肉焚化成灰。   宋岚看得明白,哪怕行在世间最阴暗的角落,晓星尘也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最良善最坦荡的晓星尘。他受了这么多罪这么多委屈,蒙着双眼却从未蒙蔽内心,依旧坚若磐石韧如蒲苇。   可是霜华一动惊天下的日子,确确实实回不去了。   老天悲悯地俯视着地上蝼蚁般的凡人,也为这人世才有的悲欢离合痛痛快快落了一场泪。 第五十三章   宋岚虽然并未直接要了薛洋的命,可下手也不轻。薛洋没有致命伤,但是流了太多血,又淋了雨,身上冷得像冰。晓星尘把他带回义庄,给他脱衣服上药,他也给不出反应,无法配合。   衣衫被一层层脱去,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的夹层里露出来,晓星尘拿到手里,摸到起了毛的边角、被刺破的裂口,以及布包中心一枚特制的铜钱。铜钱变形,还有了裂痕,脆弱得手重一点都能捏断,它以残缺证明自己曾挡过锋利的剑刃,护住了薛洋的心脉。   这是晓星尘亲手放到薛洋心口的护身符,是薛洋救下一家三口之后得到的谢礼。   剑势凌厉,薛洋胸口没见血但也有淤肿,可总归因着这护身符没有雪上加霜——谁知道宋岚出手时是不是因为这小小的阻隔而停顿了一瞬呢?   薛洋恐怕生来就做过这么一件善事,竟也因此受惠死里逃生。   晓星尘心中五味杂陈,他把护身符放到枕边,继续给薛洋止血擦身,又倒了热水喂薛洋。   血渐渐止住,几乎全身都被绷带缠遍,薛洋被包裹在干燥柔软的被褥中,缓回一口气。晓星尘还在给他包扎手臂,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晓星尘的手,喊:“道长……”   “嗯。”晓星尘握了握他的手,松开了,把最后一个结打好,再把薛洋的手放进被里。   薛洋冷得牙齿打颤,他目光涣散,颇有些迷茫地问:“道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晓星尘用干布巾一点点擦拭薛洋湿漉漉的头发,摸摸他的脸,皱着眉没有说话。   薛洋迟钝地转动眼珠看向晓星尘,只觉得自己躺着,眼前也是天旋地转,还时不时发黑,他就在忽明忽暗的视野里努力想要看清晓星尘的脸。   晓星尘自己身上都还滴着水,薛洋想帮他擦擦,可被褥像有千斤重,压得他胸闷气短,手也抬不动。   失血过多的濒死感太过熟悉,让薛洋想起上一世被断臂之后无穷无尽的冰冷。   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他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身体喷出溅了满地,整个人从手指开始一点点发凉僵硬,握不住剑也抢不回锁灵囊……   薛洋挣扎着把手探出来抓住晓星尘的衣角,喊:“道长……”   晓星尘放下薛洋柔软的头发,站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薛洋一直自诩火炉,天一冷就要往晓星尘身上贴,火烫的胸膛贴过来,把晓星尘也烤热了。可他现在却比冰块还冻人。   太冷了,太冷了。薛洋的手怎么会冷成这样?   晓星尘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来,他身上还是湿的,手也暖不到哪里去,只好扯开衣襟,靠着床把薛洋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皮肉相贴给他一点稀薄的热度。   薛洋的触觉已经近乎麻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偏头努力瞪大眼睛盯着道长,眼都不敢多眨一下。   “道长,我要是死了……你会回去找宋岚吗?”薛洋忽然开口道,“好多人,好多人都想着你,想你回去……如果我死了,你会回去吗?你想回去吗?”   晓星尘紧紧抱着他的手,说:“薛洋,我说过,我不可能回去了。”   薛洋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喃喃自语:“道长,我死了,你就跟宋岚走吧……但是别忘了我……这世上只有你会记得我,我也只想你记得我,你不要忘记我……”   “薛洋……”晓星尘想喊醒他。   “我知道我坏,我坏透了,可能你也忘不了我做的那些事……”薛洋听不见他的话,轻声求着,“但是也,也别都只记得坏事啦。偶尔,咳……偶尔也记着点我的好吧……我还是好过的吧?……道长,我好过吗?”   薛洋魔怔似的追问:“道长,这一回我有好好对你了吗?我有没有好好对你啊?”   晓星尘揉搓着他虚软的手指,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回答:“有。你很好,对我很好。”   晓星尘重复了好几遍,薛洋才听清。他眼神渐渐聚焦,看着近在咫尺的晓星尘,扯着嘴角露出虎牙,呼出一口气,笑:“那就好……”   又说:“道长,亲亲我吧。”   晓星尘碰了碰他的嘴角,吻得太轻太浅,薛洋刚感觉到自己被亲,道长就退开了,薛洋想追也追不上,但是又很知足,眼里全是晓星尘的影子。   晓星尘清俊的脸庞,颜色浅淡的薄唇,秀挺的鼻,以及被血水浸透的绷带和脸上半干的血污,全在薛洋眼里。   他连给道长擦脸的力气都没了。   视线模糊又清晰,眼眶里蓄满的水汽凝结滚落,薛洋万般委屈地说:“道长,我对你是真心的……”   薛洋是真心的,面对道长的时候,只想他好,害怕他痛,不忍他受伤——这怎么能不算真心呢?   宋岚或是别的人再怎么看不起、不相信,薛洋都无所谓,他唯独不想让晓星尘怀疑。   薛洋的心很黑很脏很臭,给谁谁都不想要,但他心里只有一个晓星尘,他心里,只有装着晓星尘的地方是敞亮的温暖的,唯独这一点,他想让晓星尘知道。   已经没时间给他做太多事来证明自己的真心,薛洋只能在口头急切地辩解:“晓星尘,我是真的,咳咳……我真的……”   “我知道。”晓星尘拭去他眼角的泪,又在他嘴唇印上一吻,“我知道。”   道长温声安抚:“我和你是一样的。薛洋,我和你一样,我都懂的。”   他一遍遍重复,直到薛洋听清了,被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看着晓星尘,听他说,他和他一样。   道长怎么能和他一样?道长……   道长也和薛洋一样。   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谁都没资格否认。 第五十四章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薛洋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飘飘欲仙,又六神不安,强忍昏睡的欲望颤抖着开口:“道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晓星尘把耳朵侧过去,薛洋吻了吻他的耳廓,才接着说:“你,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躺上这张床的那天,你问我,帐子是什么颜色的……我一直没有把帐子撤下来,我现在告诉你,帐子,是,红色的……”   晓星尘抬手,先是碰到了外层的锦帘,才摸到内层的纱帐,手感很粗糙,捻一捻能让指尖发红发热。   薛洋几乎只能发出气音了,贴着晓星尘的耳朵强调:“是寻常人家办喜事的时候,才会用的大红色。”   “我那天哄你喝了酒,是当做合卺酒的。我还,点了红烛……我守着蜡烛,看它们燃了一整夜……”   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像是偷到糖小孩子,带着几分得意跟晓星尘炫耀:“道长,我瞒着你,已经和你成过亲啦……”   红帐把晓星尘的手都烧疼了。   薛洋回忆往昔,沾沾自喜。   他原先悄悄地做这些事,怕道长不喜欢,怕道长不愿意,可是道长说,道长知道他的心意,道长对他也是真心的,那薛洋就什么都不怕了。   当那些被他藏在心里的甜不再是自欺欺人,他就无所畏惧,即便把自己耍心机使的坏说出来,也不害怕被厌恶。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既然一样,那道长该对他更加宽容,或许也会为他们成了亲而感到欢喜。   只可惜他坦白得有点晚了。   薛洋剧烈咳嗽,晓星尘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好不容易停下了,薛洋咽下嘴里的血沫,虚弱地看着晓星尘,哑声问:“道长,要是我死了,你会再喜欢别人么?”   晓星尘胸口已经被捂冷了,可薛洋的手分毫没有暖起来,他把薛洋的手放回被中,起身拿了一杯热水回来,薛洋起不了身,他就含了一口热水,慢慢渡给薛洋。   可是这点水和热不够让失血过多的身体回暖。和血液一起流失的温度迟迟不肯回到薛洋身上,他甚至开始痉挛,牙齿打战,然仍执拗地问:“晓星尘,我死了,你会喜欢别人么?你会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上别人么?”   晓星尘苍白的嘴唇亦发着抖,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败在薛洋不依不饶的纠缠下,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一句:“还没有拜过天地。”   还没有拜过天地,不算成亲。   还没有拜过天地,还不能死。   薛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晓星尘在说什么。他眼眶红了又红,微弱的心跳也骤然加快,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心脏是热的,却足够真实和紧迫,缓解了身体长久的麻木。   多好啊,他的道长不要他死。道长也不愿和他分开呢。   热泪和冷汗齐下,薛洋眨眨湿润的双眼,笑了笑,跟晓星尘耳语:“道长,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新婚的蜡烛,一夜都没有熄,我们是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   薛洋眼皮很重很重,他努力撑住不闭眼,贪恋地看着晓星尘,跟他提要求:“你也不能跟别人走,不能喜欢别人。你都是我的人了,就算我死了你也要给我守寡,我不许你走。我死了也不能……”   晓星尘掩住他的嘴,低声道:“那你快点好起来。你若当真……当真……我不会留下,还会忘了你。”   晓星尘不愿说出那不祥的字眼,他难掩焦灼,学薛洋耍口头威风也学不好,薛洋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被人重视,心满意足的同时又因为生死未卜而悲伤难抑。   血是不是流干了?怎么会这么难受?他真的好累好累,觉得要撑不下去了。可是如果他真的死了,晓星尘该怎么办呢?他把晓星尘带到这条路上,如果连跟晓星尘一起走下去都做不到,他岂不是又要辜负道长一回?   薛洋死过一次,死对他而言,不过是某个瞬间被剥夺五感,不过是没有呼吸,以及再感觉不到痛苦。很多时候,死比活还要容易,他并不怕死。   可是也正因为经历过生离死别,他才知道一起活着的时光有多难得,知道被留下的人会多痛苦。他现在倒希望道长不喜欢他了,免得他不得不去见阎王的时候,道长要伤心。   他不怕苦不怕疼,只怕道长为他受苦受疼。为他这种人,不值得。   薛洋冷得骨头都疼了,意识几度溃散,他徒劳地瞪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恍惚中仿佛听到地府的鬼差拖着锁链来索命。薛洋剧烈颤抖了一下,慌乱喊着:“道长,我舍不得……”   身体像被冰水泡着,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暖和气,可心又像在火上炙烤,让薛洋卯足劲想靠这点热活过来。   薛洋拼尽全力抓住晓星尘伸进被中的手,满脸是泪,脆弱得一塌糊涂,说:“晓星尘,我舍不得你。我不想死,我舍不得。我还没有活够,我还没有活够……”   没有在有你的地方,在被你爱的时候,活够。   他原先一无所有,毫无留恋,死的时候除了不甘心同时也觉得解脱。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有道长,就有了全部,他们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很美好的人生,要一起度过很多年。   他不想死。 第五十五章   雨下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堪堪停下。薛洋已陷入昏迷许久,晓星尘熬了大米粥碾烂了一点点哺给他,喂他几粒丹药,忙了大半天才觉出他体温有所回升。   晓星尘守了一夜,薛洋一直没醒,脉搏不怎么有力但是始终在顽强跳动,让晓星尘在死一般安静的空间里找到一点活气和安慰。   到了第二天下午,薛洋开始发烧,身上很烫但是额头一直出冷汗。郎中被叫来,见薛洋一身刀剑伤,也不多问,看过之后上手施了几针,转头跟晓星尘说是失了太多血,但好在没有要命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养一养就好了。难的是薛洋受了凉,伤口又有些炎症,此时高烧不退便十分危险。   “先退热才是正经,能熬过去就好了。我先回去开几副药,叫人送来。”   晓星尘送走郎中,打水给薛洋敷额头,一刻不停地擦手心脚心,等药送过来了,又熬药再喂给薛洋,直到后半夜才让薛洋的身子降下温来。   第三天薛洋又断断续续地发热,乱七八糟地说胡话,晓星尘靠近了听,全是在喊道长,让他不要走。道长一边擦薛洋脸上的冷汗,一边在他耳边应着这人含糊的呼唤,寸步不敢离。   刘双木听说薛洋卧床不起,赶过来看望,见自己做不了什么,下午就到河边捉鱼熬了一锅鱼汤送来,晓星尘道了谢,喂薛洋喝了半碗。   待刘双木走了,晓星尘又把温着的退烧药端来,自己先含了一口在嘴里才贴着薛洋的嘴唇喂给他。   中药甚苦,薛洋昏睡着也总咬紧牙关不肯好好喝药,晓星尘只能抵着他的牙齿慢慢渡过去。喂完一碗,自己也咽了一些,晓星尘只觉得能从口苦到心里,想起这人嗜甜,便化了一碗糖水哄薛洋。   谁成想薛洋喝了半碗就开始呕,晓星尘被吐了半身,让薛洋趴在床边给他拍背,等人吐完了才倒水让他净口,又给他擦了一回身,全部弄干净了才顾得上收拾自己一身污糟。   先前的药估计都被薛洋吐完了,晓星尘摸他额头还烫,重煮了一副喂他。这回不敢再让薛洋喝糖水,可听他哼苦又觉心疼,坐在床边不得其法,低下头在薛洋干燥的嘴唇上轻啄几口,哄他乖一些:“怕苦就快好起来,好了就不用喝药了。”   他声音沙哑,听来很有些伤感,可薛洋什么都听不见,他只会哆嗦着喊道长的名字,在梦里低低地求他不要走。   就这样又熬过一日,刘双木白日帮着送了两幅药来,还煲了骨头汤,晓星尘都没有推辞直接收下。   刘双木送完东西又转了一圈,见院里水缸快见底了,拿着水桶去提水回来装满,晓星尘自是感激不尽。   “道长就别客气了。人还没醒,左右现在无事,我守着,你歇会儿吧。”刘双木守着药罐大喇喇地坐下,看晓星尘没动,又劝,“这么些天,尽折腾你了,这屋里可不能再倒一个。”   晓星尘确实累极,说了句“有劳”,便握着薛洋的手趴在床边小憩。   不到一个时辰,晓星尘睡醒了,刘双木自己家里也离不开人,便没有多留,起身道别。只是走的时候频频回头,临到门口还是说:“道长别急,小子命硬,定能挺过来。倒是道长留心身子,他醒来见你憔悴,也不会好受。”   晓星尘点了点头,哑声道谢。   傍晚晓星尘烧水给薛洋擦身换伤药,他似乎醒来一瞬,拉着晓星尘的手唤了一声,听见晓星尘回应便歪头又睡了。   晓星尘接连几日照顾薛洋,几乎不眠不休,如今薛洋情况转好,他不再如前几日紧张,便感到疲乏起来,入夜后自己也草草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总算敢合衣躺下来稍作休息。   可薛洋并不给人安生的机会,半夜又开始发烧,稀里糊涂地哼着。晓星尘惊醒,懊恼自己掉以轻心,打水给他擦身降温,忙得连轴转。   薛洋病中甚是虚弱,连呓语都绵软无力。晓星尘给他擦洗脖子,他喉结上下滑动着,一会儿哼疼,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求道长别丢下他,一会儿又说自己知错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颠三倒四地说着念着。喊得最多的是晓星尘的名字,带着鼻音像是要哭出来,晓星尘摸他的眼睛,才知道他是真的流了泪。   这样的可怜和卑微,谁碰上了都忍不住心软,晓星尘更是心碎,可他既没办法让薛洋醒来,也不忍捂住薛洋的嘴,只能咬牙忍耐,一面擦拭薛洋滚烫的身体,一面任由蘸糖的利刃从薛洋口中而出,再一刀刀从他心上剐过去,搅得晓星尘鲜血淋漓,胸腔都翻涌上腥甜血气。   好不容易熬到薛洋的身体不再烫手,晓星尘双腿发软,拢着薛洋的手指,歪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虽然郎中来复诊时说薛洋已经捱过最难的时候,只等人清醒,可等待的时间也实在太难忍耐,晓星尘看不见便更加雪上加霜,短短几日只觉简直暗无天日,如今遇上薛洋情况反复,更不知何时是个头。   薛洋忽然急喘着喊了一声:“道长!”   “我在,我在。”晓星尘抓紧他想要胡乱挥舞的手,起身按住他的肩膀。   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缓,薛洋胸口起伏,呢喃:“道长……”   “嗯。”晓星尘应了一声。   薛洋没再出声。晓星尘颓然坐回去,低下头,冰凉的脸庞紧贴薛洋微微发热的手背。过了好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低沉微哽的声音泄出来,是压抑而深沉的祈祷:“快些醒来吧……”   回答他的只有薛洋沉睡中并不安稳的呼吸声。 第五十六章   薛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尽的黑和冷,他毫无目的与方向,只知道迈开腿奔跑,跑到后来摔了一跤,半身都陷进沼泽中。他看到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皮肤和肌肉被腐蚀,一块块脱落。他的双腿也被无数只白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把他往粘稠腥臭的血沼深处拉。四周环绕着要他偿命的诅咒,哭声骂声求饶声此起彼伏,把他牢牢困在中间。   薛洋扭动挣扎,却越陷越深,稠密的血泥淹过他的腰,漫上他的胸膛,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双手在沼泽上方划动,没能移动半分。   直到脖颈也被紧紧压制,薛洋感到了令人绝望的窒息。他在慌乱中喊出了什么人的名字,还没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头顶瞬间投下了一束光。   夺命的血沼极速退去,脱落的皮肉重新贴回骨头,他喘息着躺在路边高高的杂草中,一动不能动,看到有人拨开杂草走近,将他背到背上,带到无人的义庄中,把他放到床上为他包扎疗伤。   简陋的义庄里只有一铺床,午夜城中鞭炮齐鸣,传到屋内的只有零星几声,他和救下他的那个人挤在床上,依偎取暖,互道新年如意。   一眨眼又到了风中飘摇的破庙,薛洋满心欢喜回到那人身边,偷了一个吻,却被一把推到地上,那人浸泡在河水中,一边往水深处逃一边说他荒唐。   下一刻那人却又挡在诡异狂乱的森森白骨前,手执利剑,挺直脊梁,把他牢牢护在身后。大雨瓢泼,乌云盖顶,那人在一片迷蒙的灰暗背景中说,要跟他同甘共苦。   薛洋一直一直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但对方已经听到了他的呼唤,并且回过头向他走来。薛洋看到他蹲下来,拉起自己的左手,在断指上落下一吻,然后那人抬起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漆黑清亮的眼眸却被泪水浸泡着,轻声对薛洋说:“快些醒来吧……”   刺眼而温暖的光束撕裂云层,照在那人身上,他如神明般身罩金光。   薛洋痴痴地看着他的神,在心中百转千回的几个字终于组合到一起,他才发现它们实在太熟悉了,他甚至不用刻意去想就能脱口而出,就像生来就会说这几个字一样自然,自然得成了他的本能。   薛洋对着光喃喃开口:“晓星尘……”   灰蒙蒙的画面出现裂缝,一块块碎裂成镜片,漂浮在空中,被阳光一晒便化成了风沙。   微风吹来,薛洋睁开眼,看着头顶的红帐有些恍惚。   他偏头,向着光看去,白衣道长站在橱柜边,倾斜的阳光从大开的窗扉投进,照在他的手上。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捏着一只茶杯,晓星尘刚倒了热水,正捧在嘴边轻轻地吹。   “道长……”   声音很哑也很轻,但晓星尘听到了。他微微笑着,很平静地应:“嗯,我在。”   薛洋双眼模糊,他提高了一点声音,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说梦话。   “道长?”薛洋哑着嗓子傻乎乎地问,“你怎么站得那么远……?”   晓星尘动作一顿,迟疑着转过身来:“薛洋?……你醒了么?”   他的眼睛是被绷带蒙着的,不是梦中见到的明亮,但他身上还是带着让薛洋挪不开眼的光。   薛洋咳了几声,喊:“道长……”   晓星尘快步走到床边。他伸手抚摸薛洋的脸,指尖微烫,碰到薛洋忽闪的眼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薛洋愣怔地看着他,一句道长说到一半就开始咳嗽。晓星尘连忙坐下,扶他起来,偏头用嘴唇碰了碰手里的杯子,觉得不烫了,把杯子递到薛洋嘴边,听他咕嘟咕嘟把水喝下去。   薛洋呛了几声,把杯子放到床头,靠在晓星尘肩颈上喘气。他身上没什么力气,抱住晓星尘的腰已经有些勉强,可他不想松开。   薛洋慢慢抬起头,盯着晓星尘,看到道长衣着整洁,头上还戴着他做的发冠,脸上绷带换过,神情也很恬淡,仿佛早就料到薛洋会在这时候醒来。   薛洋却没办法平静。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下汹涌的泪意,一开口仍是哽咽:“道长,我睡了多久?”   晓星尘说:“四天。”   “四天……四天……才四天……”薛洋不可置信。   他颤着手勾起晓星尘鬓边一缕发,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问:“才四天,道长怎就生了白发了?”   晓星尘一愣,也去捻那绺头发。他看不到,可他两鬓的青丝中确实夹着丝丝拉拉刺眼的白,扎进薛洋眼里,让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蹦落。   是怎样的煎熬才能让人短短几日就白了头发?   “傻子,傻子……”薛洋把脸埋在晓星尘颈窝,又哭又笑,“我的道长怎么是这样一个傻子?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傻道长……”   晓星尘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一夜白头的事实。他抚摸着薛洋的肩背,确认这人安然无恙回到了自己身边,然后轻揉他后脑的软发,安慰情绪失控的小混蛋:“你醒了就好了。”   薛洋哭得喘不上气,车轱辘话说了一堆,颇觉丢脸,可他在晓星尘面前就是总忍不住眼泪。倒也知道自己不用忍,反正不管他怎么样,晓星尘都会接受。   薛洋在晓星尘肩上蹭了蹭眼睛,自己坐好了,说:“对不起,我让道长等太久了。”   “也没有……”晓星尘说到一半顿了下,轻笑,“是有一点久。”   他想起之前薛洋伤了腿,他出去找郎中,来回不过一个时辰,薛洋却跟他说,等他等得好苦。   他那时心中暗疑,义庄中时日并不比外面长,薛洋怎就等得好苦。如今到他自己苦守了一回,才知这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四天不长,不至于把人熬枯耗干,可也不短,足够让有情人两鬓微霜。   薛洋心疼地梳理晓星尘的发丝,托在手中,虔诚地吻上去。   晓星尘笑道:“原是为你点的那对红烛,等不及白头了。”   他这么一玩笑,薛洋眼鼻又泛酸,他满眼痛惜,摇头说:“我要的是长相守、共白头,不是你一个人受罪。”   晓星尘紧紧握住他的手,道:“你也受了不少苦。”   薛洋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来一会儿就已经模糊了,他唯一记得的只是最后晓星尘笑着流泪,温柔地唤他快些醒来。   可能不是梦也说不定。   他这一世是为晓星尘活的,也是为晓星尘才不想死、才醒过来,就算晓星尘什么都不做,他能醒也都是托的晓星尘的福。何况晓星尘已做了许多。   薛洋抱住晓星尘,汲取对方的温暖,说:“是道长把我叫醒的。我听到你在叫我,怕你等太久,就醒了。”   晓星尘轻轻地嗯一声。   薛洋抱了会儿,觉得累了,躺回去,把晓星尘也拉到身旁躺着。又过半晌,他问:“道长先前说我们还没拜过天地……那道长要拜了天地才算与我成亲吗?”   那话晓星尘只是说来留薛洋的,合卺酒已喝过,红帐还挂着,洞房都不知入过几次了,算不算成亲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反正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成亲了……”薛洋看着晓星尘的脸色,勾着他的手指说,“我不拜天地,不问鬼神,我只信道长。只要道长承认我们成亲了,我们就是夫妻,天皇老子来了也拆不散。”   晓星尘笑了笑,颔首:“好。”   是不拜天地好,还是成亲了好,或是不能被拆散好,他没有说明白,但这独一份的深情,纵使晓星尘不言语,薛洋如今也明白了。   “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傻子……”薛洋嘟囔着,也不管身上伤口会不会痛,牛皮糖一样紧紧贴在晓星尘身上,闭眼继续睡。   “傻道长是我一个人的。”薛洋说。   晓星尘慢慢收拢双臂,抵着他的额头蹭蹭,说:“好。” 第五十七章   柔软的缎带缚住一双皓白手腕,另一头紧紧缠绕在床柱上。被合拢捆绑在头顶的双手得不到支撑,只能虚软地抓着缎带,寄希望于在自己身上开垦的人。   “薛洋……”   薛洋闻声寻到微张的嘴唇含弄,腾出一只手摸到晓星尘头顶,与他的手指缠绕紧扣。   晓星尘被颠撞得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绷紧打颤,薛洋也抽身而出,把自己的东西留在晓星尘腰腹。   伴随着醉人的深吻,缎带不知不觉被解开,薛洋拉过晓星尘一只手,嘴唇贴在手腕内侧细细地磨。   “有点红了。”薛洋把晓星尘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吻,含糊地问,“疼不疼?”   晓星尘掌心贴着薛洋脸颊,捏捏他的耳朵,轻喘着摇头。   薛洋又在那腕上吻了吻,若有所思道:“以后还是不弄这些了,我比较喜欢你抱着我。”   说完俯身跟晓星尘交颈相拥。晓星尘等了许久终于解放双手,也紧攀住他的后背满足地喘息。两人肌肤之间隔着滑腻的液体,却也贴得紧密。   抱了一会儿,薛洋起身下床,在浴桶里兑了热水,晓星尘走过来,两人一起进到水中清洗身体。   距薛洋重伤已过去许久,转眼便到了年末。薛洋的伤早就好全了,身上只留了些血痂掉落之后的伤疤,触感不是特别明显,晓星尘偶尔摸到了,总要分心给他揉一会儿。   晓星尘给薛洋搓洗右手的时候,薛洋就用空着的左手翻看晓星尘的头发。晓星尘之前生的白发全被薛洋一根根拔下来了,一共三十九根,薛洋把它们拢在一起打了个结装进锦囊,顶替护身符的位置,每日贴身放着。   虽说如今晓星尘满头青丝,年轻气盛不见沧桑,但薛洋总还忍不住要查看,怕年少白头的惨相再出现一次。   确定没有一根白发之后,薛洋把晓星尘的头发撩到一边,低头吻他的肩膀和后颈。   晓星尘把薛洋的右手放下,又拉起左手揉按小臂几道微凸的软疤。   薛洋右手环在晓星尘腰上,抬头叼住晓星尘的耳垂,又吻他侧脸,然后在下颌角磨蹭半天,实在蹭不过去了,就哼哼唧唧地耍赖:“道长……”   晓星尘被他磨得想笑,歪头把嘴唇送过去给他亲,把人哄好了才转回去接着洗。   次日外出夜猎,宿在野外,天亮回程经过一座小城,城中正在赶集,两人便打算在此转转。   薛洋看中了一件成衣店挂出的大髦,跟糖摊边的晓星尘说了一声,颠颠儿地跑进店里,跟店家杀价杀得热火朝天。   等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那件大髦回来,发现糖摊边围了一圈人,晓星尘个子高,被围在中间跟什么人对峙。   薛洋挤开人群钻进去,还没问发生了什么,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晓星尘身侧的小姑娘,眼神瞬间变得有些玩味。   小姑娘长着一双白瞳,衣着单薄,在寒冬瑟瑟发抖,气势却不减,手上的竹竿在地上哒哒哒敲个不停,冲对面的人喊:“你瞎说!你钱袋就这么多钱,我看不见也摸得出来!我说了没动过!穷缞鬼!诓我一个瞎子!不要脸!”   被骂的那人气急,撸起袖子走过来:“小贱人偷东西还有理了?你不把我的钱还我,我就把你卖到勾栏院里去!千人骑万人操,你才知道厉害!”   他这话实在难听,晓星尘一把截住他的手,将阿箐拉到自己身后,说:“阁下何必为难一个姑娘?”   “她昧了我的钱,是我为难她?你替她说话,怎么,你帮她还?”   竹竿又哒哒哒猛敲起来,阿箐气得蹦起来:“我说了我没有!你的钱在钱袋里没有动过!我全部还给你了!就是只有那么点儿!”   晓星尘道:“她说她还给你了。阁下的钱莫不是在别处花了,一时想不起来?”   那人闻言纠结了一下,见周围人多,阿箐跑不出去,便挣脱手,低头重数了一遍自己的钱,嘴里骂着:“她说还了就是还了?拿什么证明?一个小偷的话也信,你们是一伙的吧……”   薛洋上前把大髦披到晓星尘肩上,系好了,转头看着那人阴笑:“那你又怎么证明你的钱少了?”   他歪头冷笑着,气势有些凌厉。那人已在晓星尘手上吃了亏,数完钱来回看了他们一会儿,觉得不好惹,便瞪了扮鬼脸的阿箐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围观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一一散去。   晓星尘摸了摸身上的大髦,又摸摸薛洋的肩膀,问:“怎只有一件?”   大髦通身雪白,领口是兔毛做的,很是柔软,衬得晓星尘清俊出尘。薛洋满意地打量一番,嘴上无所谓道:“其他的没看上。”   晓星尘信他就有鬼了,叹了口气说:“带我去店里看看。”   薛洋正要说不用,晓星尘又转头对想趁机溜走的阿箐道:“姑娘,你也同我们一起去买身冬衣吧。天这样冷,你穿得太少了。”   薛洋:“……”   阿箐把腿收回来,窘迫摆手:“不不不用了……我没钱……”   晓星尘笑道:“你把我的钱袋还我,我就有钱给你买了。”   阿箐:“……”   薛洋:“……”   这道长怎么说什么话都这么软和? 第五十八章   最后晓星尘还是领着薛洋和阿箐买了新衣服。薛洋买了一件藏蓝色的大髦,阿箐换了一身棉衣棉鞋,还有一件嫩黄的小披风,三个人一起走在街上意外的和谐。   晓星尘问了阿箐的名字,阿箐很上道地喊晓星尘道长哥哥,又问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能不能捎她一路。   “我,我看不见,待在这里,万一你们走了,刚才那个人又来找我怎么办?他要是把我卖了换钱,我怎么跑出来啊?”   看得出来她是想跟着晓星尘的,但是可能有点忌惮薛洋,只好先说自己无处可去,跟他们走一程。   薛洋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箐,鼻子里哼出一声,心道这小鬼怎么可能被人抓住,分明是吃准了晓星尘心软,想赖着了。演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晓星尘的确是心软了,还带阿箐去吃了碗馄饨,最后回到义城的便是三个人。   薛洋虽然记得阿箐当初一心盼着有人能杀了他为晓星尘报仇,甚至死后也不怕薛洋报复,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为蓝忘机在迷雾中指引,薛洋心里不能没有芥蒂,可他不得不承认,阿箐对晓星尘的忠心和爱护是不容置喙的,对晓星尘来说,阿箐并没什么不好。   细想来,跟晓星尘亲近的人,每一个都盼着晓星尘好,只有薛洋犯下大错还执迷不悟。他上一世亲手把阿箐的魂魄拍碎了,虽然没什么内疚的,但现在被晓星尘养得少了些戾气,回想起来心里也不是一点波动都没有,更知道晓星尘乐意跟这小姑娘相处,脸色不好但也没为难阿箐。   阿箐倒也没有真跟着他们进义庄,晓星尘留她,她还说自己要到义城去看看,在门口眼巴巴等两人进屋了,扭头往城里走。   大冬天的,小姑娘初来乍到,一个人灰溜溜走了,晓星尘有点挂心,可他现在不是孤家寡人,阿箐自己不说,他也没什么理由再往义庄收留旁的人。   薛洋倒是看出道长犹豫,把晓星尘推到床上,压在他身上亲亲摸摸地讨债:“那丫头心眼儿多着呢,吃不了亏。道长哥哥怎么这么能多管闲事,见着谁都想帮一帮。”   晓星尘只想着,阿箐一个盲童,真被欺负了哪能不吃亏,听薛洋这么一说就有点不赞同,闷声道:“我若不多管闲事,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薛洋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噎了一会儿,拉晓星尘坐起来,把晓星尘被蹭乱的衣服整理好,挠挠头道:“那要是她回来了,我就不赶她走嘛……可她来了住哪儿啊?”   薛洋说着烦得要死,蹦出房门在义庄里转悠。   义庄只有右侧厢房可以住,小火炉和橱柜都放在那里,大堂原是放棺材的,只有墙边挨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空空荡荡。   上一世薛洋和晓星尘都是各自睡在地上,让阿箐睡床,但现在唯一的床是薛洋和晓星尘的婚床,薛洋碰都不想让别人碰。可天越来越冷,晓星尘肯定不忍心赶阿箐睡地上,之前义庄里还有几口空棺,后来也被薛洋拆拆打打变成别的家具了。况且他和晓星尘现在的关系,阿箐要是真到这儿来,总不能三个人住一个屋。   倒是大堂空间够大,可以隔出一个小房间来,问题是一时也准备不出来。   薛洋愁得掉头发,扭头见晓星尘从厢房走出来了,一头扎进晓星尘怀里,拖长声音抱怨:“她来了可以住这个屋,可现在也没地方给她睡啊……道长——”   晓星尘也知道他为难,想了想,道:“可以打地铺。先前的褥子都还在,只是委屈了一些。”   这还真打算收留她了。好在没说什么让她睡厢房的话,否则薛洋肯定要闹。   薛洋心里憋气,不耐烦道:“委屈什么啊,外头比这儿差多了!爱住不住!还不一定会回来呢,你就这么为她考虑了,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别这样。”晓星尘揉揉他的头发,“别这么刻薄。”   他伤了眼睛,遇到盲眼的阿箐难免多一点怜惜。   薛洋撇撇嘴,抱着晓星尘左右摇晃了一会儿,拉着他的手回房间,哼道:“好吧。她要是真来了,我看在道长的面上就对她好一点。”   晓星尘忍笑:“那就辛苦你了。我先替她跟你道谢。”   “不用谢不用谢。”薛洋毫不脸红,得寸进尺道,“道长真想谢我,床上放开一点就行了,想要的时候直说,该喊的时候就喊,大声一点也没……哎哟干什么手都不给拉了?道长?道长……”   晓星尘红着脸拂袖走开。   跟薛洋这种人讲不了几句正经话,烦。   没想到才傍晚,阿箐就回来了。薛洋提着水桶要去打水,一出大门就看到阿箐缩在墙边。   就知道她要赖上来。来了缩在门口怎么回事,装可怜给谁看呢,道长又看不见,薛洋看见了又不可怜她。   薛洋鼻孔朝天叫了一声:“喂!”   阿箐被薛洋吓得蹦起来,又哎哟一声弯下腰,揉着屁股呲牙咧嘴。   薛洋满脸狐疑,走到她面前,这才发现她灰头土脸,头发乱了,不知道在哪里打过滚,身上都是尘土,披风甚至还破了一块。薛洋多瞧了几眼才看出她身上的脏印子有几块是脚印。   “操!”薛洋脸色立刻不好了,把水桶一扔,凶巴巴道,“谁弄的?!”   妈的,老子早上才掏腰包买的新衣服!   别说那是道长的钱,道长钱袋里的钱有一大半都是薛洋上交的,四舍五入就是薛洋掏的腰包。   阿箐被他吼得往后一缩,眼眶立马红了,没一会儿就吧嗒吧嗒掉眼泪。 第五十九章   “啧,问你话你哭什么啊?!”薛洋声音小了一点,语气还是很凶,“我问你谁弄的?这才几个时辰你怎么混成这样了?……你先别哭了先说话!……别哭了!哭有个屁用啊!”   薛洋往台阶上踹了一脚,可阿箐还在哭,越哭越凶,晓星尘都被惊动了出门来问。   “不是我惹的!”薛洋梗着脖子跟晓星尘说,“不知道谁怎么着她了,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来这哭!哭哭哭,哭屁哭,你先把话说清楚啊!”   “你不要这样。”晓星尘也觉得薛洋凶,皱着眉把他拉到一边,轻拍阿箐肩膀,“阿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道长哥哥……呜……我,我……”阿箐碰着道长,更觉委屈,抽噎道,“他们把你给我的钱抢走了……人太多了我打不过……呜……”   “他们?”薛洋横眉倒竖,“是哪些人不长眼?”   薛洋心烦意燥。他以前跟阿箐再不对付,也没能把人欺负成这样,如今他自己还没找她麻烦呢,居然有人先收拾她了。以前不是挺能撒泼的吗现在怎么这么怂,真是要把人气死。   阿箐没跟他说话,抓着晓星尘的袖子嚎啕不止。   晓星尘哄了半天,才知道事情经过。   原来阿箐到了城里,本想继续乞讨,可她现在一身新衣,哪里还有个乞儿的样子,便揣着晓星尘给她的银钱买了两个馒头,打算先去找落脚地。找到了几间废弃瓦房,里面早被其他的乞丐占了,她只好走出来另找地方。可那瓦房里有几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子看到她手上的馒头,又见她眼瞎,穿得还齐整,便把她围在巷口要她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阿箐不服气,跟这几个人吵起来了,被人一推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被抢了馒头钱袋,还被拳打脚踢一顿,不敢待在那边,就回来了。   晓星尘听完心里不是滋味,薛洋更恼,直接抓住阿箐的胳膊把她往义城方向一推,道:“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王八羔子大白天的这么嚣张!”   阿箐哭完就好多了,觉得自己被人欺负了跑回来有些丢脸,站着没动,薛洋一看又想发脾气:“你傻站什么?走了!你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不去拿回来还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有意思吗?”   阿箐踌躇不前,晓星尘也犹豫了一下,然后温声说:“去吧,把东西拿回来,你若不放心,我随你一起去。没事的。”   “你去干什么?”薛洋拉了他一把,“道长做饭等我们回来就行了,不去。”   道长要是去就不是讨债,是和谈了。跟这些欺软怕硬的市井混混有什么好谈的,还不如直接动手——薛洋这么想,没说出来。   晓星尘沉默,薛洋又道:“这点小事用不着道长跑一趟,我们两个自己去就行了。道长快回去做饭吧,我都要饿死了。”   晓星尘想了想,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严肃嘱咐薛洋:“别乱来。”   薛洋摆摆手:“知道了。我最近都挺乖的不是?我只把道长的钱袋拿回来,不会碰他们一下,我保证。”   “……”晓星尘默了会儿,道,“早点回来吃饭。”   薛洋应了。   阿箐把薛洋领到地方,屋里有六七个人,看起来也都才十几岁,正围着火堆烤鸡,钱袋随便放在灰扑扑的桌上,看着已经没几个子儿了。   薛洋大摇大摆走进去,把空瘪的钱袋挑到手里看了看,冷笑一声,屋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抬脚踹翻了火架子,一剑劈断了唯一一张木桌。有两个离桌子比较近的乞丐被木板撞倒,差点扑进火堆里。   摔倒的人想爬起来,薛洋上前一步,把剑插在那人头顶拦住他,招呼着:“阿箐,过来。是不是这几个人?”   阿箐给他这一通打砸吓了一跳,壮着胆子走到他旁边,抽了抽鼻子说:“我,我又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他们……”   薛洋翻了个白眼,看到屋里这几个人见到阿箐就变了脸色,知道八九不离十了,把手上指骨掰得咔咔响,说:“那就全部教训一遍,谁都逃不了。”   他这气势跟要吃人似的,阿箐哆嗦了一下,咽咽唾沫:“怎,怎么教训啊?”   薛洋把她往躺在地上发抖的人面前一推,教她:“打也行踹也行,你要想咬人也没人敢拦你。他们怎么欺负你的你就怎么欺负回来……哦,不行,你力气比他们小,他们怎么欺负你的你就给我加倍打回来。哎那边的!爷爷眼皮底下想跑是活腻了?谁敢往外踏一步我就直接把谁的腿砍了放这火堆上烤,再逼你们吃下去,听见没?!”   阿箐差点听吐了,腿软了一下,薛洋又推她一把:“动手啊!磨蹭什么呢?你不动手,要是我自己来他们就没命了。我答应道长不碰他们的。再磨蹭不给你吃晚饭!”   “……凶什么凶……”阿箐吸了口气,装模作样扬起竹竿往那乞丐腰上戳,戳的全是痒痒肉,那人想笑不敢笑,憋得脸都红了。   薛洋简直没眼看:“使劲啊你!中午才吃的馄饨,这就没力气了?再不行直接把他眼睛戳烂!……你愣着干嘛?想想他们刚才怎么对你的,你可怜他们,他们又不可怜你。”   阿箐停了一下,扔了竹竿蹲下来抡拳头捶人,边捶边骂:“叫你们欺负人!叫你们抢我东西!王八蛋!臭狗屎!下次还敢不敢欺负姑奶奶了?呸!狗东西……”   雷声大雨点小,这威风逞得跟过家家似的,薛洋站旁边都嫌丢人。 第六十章   阿箐拳打脚踢把所有人都招呼了一通,可她到底年纪小力气也小,气势汹汹也没把人打出什么花来。阿箐打累了,他们还在那站得好好的,顶多受了点皮肉之苦,都没伤筋动骨。   薛洋看她只会踹打挠抓,下手又不重,都看腻了,一直在后面各种出主意,什么刀割火烫下毒绳勒,怎么狠怎么来,越说越离谱,阿箐听得目瞪口呆,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至于这么大的仇。   薛洋看她犹豫,又指挥她扇耳光,阿箐高高地扬起手,轻轻地落下去,打了几下就说手疼不打了,又说打人不打脸,刚刚他们也没打她脸,多踹几脚补回来就够了。薛洋越看越没劲,见她停手就说要走。   道长的钱袋被薛洋拿在手里,这几个人交代钱被拿去买鸡了。   薛洋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冷笑道:“别想唬弄你爷爷。当我不知道袋子里原来有多少钱?一只鸡才花的了多少,说,剩下的藏哪里去了?阿箐,先把我们的鸡拿过来。”   阿箐照做,抱着喷香的烤鸡趾高气昂回到薛洋身边。   那几个乞丐眼巴巴看着到嘴的肉被抢走,口水都要流出来,被薛洋一瞪,又全部低下头。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回薛洋的话,说剩下的钱拿去买了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兄弟伤口化脓,这几天在发热,再不弄点药来就要出人命了。还说弟弟饿了好几天,就想吃口肉,他们才买了那只鸡。   薛洋懒得听他扯,面无表情地问:“药在哪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说话的那个人把封药的纸包找了出来,站在房中间不敢靠近。   薛洋搡了搡阿箐的肩膀:“去拿过来。”   阿箐慢慢挪过去,那人把药放到她手上,却不松手,捏着药包的边角求:“姑娘,我们知错了,饶我们一回,鸡给你们,药能不能留下?”   阿箐咬了咬嘴唇:“我……”   “拿回来。”薛洋直接命令,“什么叫鸡给我们?这鸡本来就是我们的钱买的,别说得像是你们让出来的一样。药也是我们的,就算我拿回去了用不上,丢进水里泡烂了也不会给你们。阿箐,拿了东西就快回来。”   那乞丐脸色一变再变,还想说什么,另外几个乞丐中忽然有一人出声:“大哥,算了,我快好了,不用吃药。”   说着一个小个子从最里面挤出来,想拉他大哥走。   阿箐悄悄看过去,见这人手上都是皲裂的口子,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声音听起来有些发虚,应该是真病了。她刚才教训人的时候就看到这人被护在最里面,因为自己被打那会儿他不在场,就没找他的麻烦。   乞丐最后满是不甘地松开了药包,阿箐也转身慢慢往薛洋的方向挪。   一站好,阿箐就问薛洋:“那,那个,你生病了吗?”   薛洋恨铁不成钢,终结话题:“有病没病都不会把药给他们的。少屁话,走了。”   阿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阿箐磨磨蹭蹭欲言又止,薛洋走着走着停下来往墙上踹了一脚:“他们是不是打到你的脑袋了?”   “……没有啊……”阿箐说,“没打我脑袋,没打脸。”   薛洋戳她脑门:“那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给你吃的那碗馄饨吃到脑子里去了?你犯什么病非要可怜他们?”   “我……”阿箐捂着额头,也很郁闷,“你,你没讨过饭,你不知道这种地方真的很容易死人的。”   薛洋阴着脸问:“所以呢?关你什么事?死了又轮不到你来埋。”   薛洋讨过饭,他知道这种街头乞儿有今天没明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可别人是死是活跟他没关系,他也不想管。   阿箐不知道怎么反驳,但她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磕磕绊绊努力表达:“我不要埋死人!但是,但是可以让他们先不死啊,只要我们……”   “没有我们,只有你。你怎么着是你的事,不是你的钱换来的东西不归你处置。你不乐意拿着就给我。”薛洋说着伸出手去。   阿箐抱着烤鸡和药连连后退,摇头争论:“那也不归你管!钱是道长给我的,道长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这就把药给他们!你回去告我的状啊!道长那么好心,不会怪我的!”   她说着拔腿就往破瓦房跑,薛洋被她撂在巷口,气得直爆粗口。   几个乞丐惊魂未定,看到阿箐跑回来还以为又要遭殃,结果阿箐在门口把药包往里一扔,扭头就跑了。跑了两步,又掉头回来,呲牙咧嘴撕了半只鸡,掂了掂,把份量少的那半扔进去,牛气冲天道:“姑奶奶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下次再不长眼,我就,我就再带人把你们打一顿!让你们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放完狠话一跺脚就走了,留下一屋子人满头雾水。   薛洋以为阿箐只是送药,已经很不忿,见阿箐只拿回半只鸡,差点背过气去。   “你怎么回事啊,他们抢你钱你还把吃的分给他们!”薛洋气得想把那半只鸡拿回来,“我要是知道你要拿给他们,剁碎了喂狗都不给你!”   阿箐也心虚,还有点后悔,可看到薛洋真想往回走,还是用肩膀抵住他,着急忙慌道:“他们人那么多,肯定已经吃完了!拿不回来了!”   又忙问:“现在什么时辰了啊?道长是不是做好饭在等我们了?他是不是等急了?我们快回去吧!”   “……妈的。”薛洋脚下一顿,原地转了两圈,指着阿箐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就知道小骗子不会让他好过! 第六十一章   到底是回去找道长的念头占了上风,两个人熄鼓停战。   薛洋瞪着阿箐道:“我先告诉你,回去之后你别招我。我说我不碰他们,可没说不会对你动手!”   阿箐想起薛洋的凶相,这才有点怕了,回去路上走到薛洋后头,离他远远的,怂成鹌鹑。   薛洋带着一肚子火过来,又带了一肚子火回去,强忍着没把阿箐掐死在路上。阿箐也觉得薛洋脾气古怪,心里毛毛的,只想快点见到道长。   两个人谁都没能把对方气死,又都被对方气个半死,紧赶慢赶,总算是相安无事回了义庄。   晓星尘把人盼回来便松了口气,钱都没了也不放在心上,叫他们坐下吃饭。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晓星尘身旁,虽没再吵架,但气氛很有些僵硬。   “怎么了?”晓星尘觉出不对,顿时有些紧张,“可有节外生枝?……薛洋,你没……”   “我没有!”薛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我可没动那几个臭小子,碰都没碰一下,不信你问她!”   是碰都没碰,连手上的剑都没贴上人的边,只是把桌椅大门火架子都砸了,又把人吓得快要尿裤子而已……   薛洋见阿箐撇嘴不吭声,啧了一声:“说啊!”   阿箐脾气被他吼上来了,扒了一口饭才说:“道长,他好凶……”   “喂!”薛洋想扔筷子了,“你好好说话!”   晓星尘无奈地叫了薛洋一声:“不要这样。”   薛洋今天确实是暴躁,跟吃了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炸。晓星尘就想不明白了,明明才认识阿箐不到一天,怎么两个人一对上就想打起来。   阿箐慢条斯理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才对晓星尘说:“凶是凶了点,但是没打人……还帮着我出气了。”   薛洋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对晓星尘哼道:“我就说我答应你了吧,没骗你。”   晓星尘摇头轻笑:“吃饭吧。”   薛洋正了名,神情松快,说阿箐:“小白眼狼还算识趣!”   阿箐戳着碗道:“我才不是……”   “就是小白眼狼!”薛洋截她话,“本来钱就没拿回来,你还把我们的烧鸡分给那几个臭小子了!自己都吃不饱还乱发善心!”   这状他一进门就跟晓星尘告了,晓星尘并不气恼,也没有责怪阿箐,薛洋现在又提起来只是故意给阿箐找不痛快。   余下的半只鸡被重新烤过切了放在盘子里,就摆在三人面前,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钱被抢走用完的事阿箐本也有点心虚,没跟薛洋对上,转而对晓星尘说:“道长,我不是故意浪费你的钱……那些人是很讨厌,但是有个人生病了……我被人欺负,还能来找你们,可他们不知道找谁,没人管他们呐……”   晓星尘点了点头:“阿箐是个好姑娘。”   他撕下鸡腿放到阿箐碗里,说她还在长身体,让她多吃,阿箐推不过,有些羞涩地红着脸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薛洋看她嘴角隐隐的得意,真是服了。小狐狸突然乖巧为哪般?多半是装的!   薛洋七窍生烟,没好气道:“行行行你们都是好人,大发善心以德报怨,都帮别人了自己喝西北风吧!”   他最受不住晓星尘好心到处使的性子,越想越烦躁,忍不住骂了几句,饭都不想吃了。晓星尘一愣,耐心解释:“并非要以德报怨,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了。”   薛洋胸中梗着一口气,怎么也下不去,冷着脸说:“可有些人占了便宜不领情,还会反咬一口,这样也值得?”   晓星尘道:“做事只求问心无愧,至于别人怎么想怎么做,管不了也不必强求。”   “已经过去了,不必郁结于心。”晓星尘宽慰他,“就当积福了吧。”   薛洋听他这么说,也没什么气焰了,撕下鸡翅膀放到晓星尘碗里,嘀咕道:“说什么你都有理……”   边说边凑到晓星尘面前,在他唇角轻啄了一口,没声儿的那种。   晓星尘后背一僵。薛洋看他紧张,拍拍他的手背:“行了,道长快吃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夹吧,谁让这屋里只有我能看得见呢……哎!小瞎子!鸡腿怎么掉地上了?捡起来!我们这儿可不能浪费粮食!”   阿箐控制好表情,弯腰在地上摸啊摸,摸到了鸡腿,捡起来随意吹吹,继续啃。边啃边琢磨,自己刚刚是不是看花眼了?   薛洋坦然自若给晓星尘夹了两筷子青菜,忽然又亲了晓星尘一口。晓星尘耳根脖子都红透了,踢了下薛洋的脚,又尴尬又紧张:“吃饭吧。”   “好好好,吃饭吃饭。吃着呢。”   薛洋答应着,却是故技重演又吻了下他的脸颊,在晓星尘说话之前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口米饭喂到他嘴里。   晓星尘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保持沉默,闭嘴咀嚼,希望阿箐没有听出什么来。   晓星尘也想过,要是住在一起,阿箐迟早要知道他们的关系。可不管她知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知道以后又能不能理解,两个大人在她一个姑娘面前,都不该太肆意妄为。   他要找时间跟薛洋好好讲讲。   而阿箐已经调整好心情,很有求生自觉地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瞎子形象。   她刚松了一口气,抬头夹菜时就对上了薛洋戏谑挑衅的目光。阿箐摸不清他的意思,反应灵敏继续夹菜,动作毫无停顿,要不是知道她是装的,薛洋还真看不出她没瞎。可薛洋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只是懒得拆穿,就嗤笑一声看着她演。   阿箐被他那声笑嘲得后背发毛,又被他和道长亲密的模样戳得眼睛疼,面上若无其事,实际却抓心挠肝,愁得不得了。   薛洋见她吃瘪,心里舒坦了,笑眯眯地继续给晓星尘夹菜,时不时还做些亲昵的小动作刺激她,晓星尘也拿他没办法。   食不知味的阿箐:“……”   现在说自己不瞎会被赶出去吗? 第六十二章   夜里安排好阿箐睡下,晓星尘也回厢房休息。   薛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见晓星尘回来了,坐起来拉他上床,翻身压到他身上,挑着晓星尘的下巴酸溜溜道:“道长哥哥好偏心,竟然留我一人独守空房。”   阿箐一开始管晓星尘叫“道长哥哥”,没叫几声就被薛洋强行否决,不许她叫得这么亲昵,可他自己一转头就这么叫晓星尘,实在不讲理。   晓星尘忍笑:“我竟不知你还会醋一个小姑娘。”   薛洋剥着晓星尘的衣服,低头在他胸膛亲吻,不以为耻道:“道长不知道的太多了。你平日在哪颗树旁边多待一会儿,我都想砍树枝挖树根,别提那小丫头片子还是个浑身长满心眼的活人。没给她下毒都是忍着了。”   薛洋寻了脂膏送到晓星尘身下开拓,喘着粗气道:“我不管,我今天受了气,道长可得想个法子好好补偿补偿我。”   脂膏有些凉,晓星尘身子僵了一下,想并上腿,为难道:“阿箐在外面……”   “是了。”薛洋顶开晓星尘的膝盖,动作不停,舔舔嘴唇,“那就委屈道长待会儿小声些。”   晓星尘:“……”   到底是让薛洋得了逞。晓星尘双腿挂在薛洋腰上,死死咬着下唇,待他全部进入才松牙缓缓吐出一口气。   薛洋偏这时使坏,趁他换气猛然挺腰一顶。晓星尘闷哼一声,薛洋卡住他下颌阻止他咬唇,嘴唇堵上去,把余下的声音吞进腹中。   肺中空气耗尽之前,紧贴的嘴唇才恋恋不舍地分开,薛洋温柔地啄吻晓星尘的脸,不紧不慢地进出他的身体,小声说:“道长别怕,有墙有门,外面听不见的。实在怕出声就吻我,或者咬我,别咬自己。”   晓星尘哪舍得咬他,喘了一会儿,偏头寻薛洋的唇,薛洋立刻堵过去。两个人唇舌相缠,浓情蜜意满心欢喜,没一会儿就不记得外面有人了。   薛洋抚摸晓星尘劲瘦的腰,舔他颈窝的同时,身下也朝着某处用力冲撞碾磨,晓星尘紧紧攀住薛洋,弓着身体不住颤抖,很快就到了极限。   晓星尘喉咙里漏出几声呜咽,某一瞬的爆发后,他脱力倒回床上。痉挛收缩的甬道让薛洋舒爽得头皮发麻,直接在他体内缴械投降。   晓星尘指尖在薛洋背上无力地划着,最后彻底虚软,不仅双手随时都要从薛洋身上滑落,腿也大开着快勾不住薛洋。   也只有这种时候,晓星尘才会露出一点委身人下的脆弱的样子,让薛洋志得意满的同时又忍不住心生怜惜,半点不敢轻慢。   薛洋缓了一会儿,退出来,抱着晓星尘面对面侧躺下来,抄起他一条腿放在自己腰上,扶着半软的分身挺腰再次缓慢进入。   晓星尘毫不反抗,抚摸薛洋的侧脸,轻喘着接纳他给自己的全部。   薛洋吻他的手心,又从一根根手指上亲过去,身下动得很是温缓,颇有些调情温存的意味。可怎样的温存接触都是不够的,不够他表达自己的满腔恋慕,也不够承放晓星尘没说出的那些情意。   薛洋擦去晓星尘额上细密的汗水,忽然问:“道长能不能再多疼我些?”   晓星尘被他磨得难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薛洋说了什么。   “怎么了?”晓星尘温声问,“我……我可曾怠慢你而不自知?”   薛洋贴得紧了些,道:“没有。道长对我够好了,是我自己贪心,总觉得不够。”   他有些委屈地说了一句:“你对谁都这么好……”   敢情这是还在为阿箐泛酸。   晓星尘又好笑又心软,想了想才道:“我待你和待旁人总是不同的,你不必介怀,更不必为我针对什么人。”   薛洋一记深顶,听着晓星尘忽然急促的呼吸,若无其事地撩起晓星尘一缕发缠在手指上把玩,笑问:“哦,那我和旁人有什么不同啊?”   晓星尘没说话,薛洋哼了一声:“还不是袒护她。”   “我没有……”晓星尘无奈,“你明知我只当阿箐是妹妹,怎还这般紧抓不放?”   薛洋加快速度,无赖道:“是了,道长哥哥和妹妹处得欢喜,只我是多余的。”   阿箐就没能叫几句哥哥,倒是薛洋这一晚上不知道叫了多少次了。晓星尘想笑,又被薛洋把笑意撞回去。   薛洋纠缠不休道:“她是妹妹,那我算是道长的什么?”   晓星尘被搅得受不住,边抬手推他边示弱:“薛洋……”   薛洋推他躺好,欺身压下,不满道:“道长从来只叫我名字,今天可要换一个叫法,不然我不依,干脆抱着你做到早上,做到你起不来床为止。”   晓星尘没来得及反对,就被突然加速的攻击颠得只发得出破碎的喘息。   薛洋疾风骤雨一阵,忽然又停下来,慢慢抽身,再慢慢推回去。来回几次,晓星尘甚至能感受到薛洋经脉的跳动,贴着软薄的内壁磨得自己快要燃起来。薛洋动得慢却进得深,这比先前快的还要折磨人,晓星尘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薛洋也忍得满头汗,却仍极有耐心地引诱晓星尘:“道长好好想想,我们可是成了亲的,那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该叫我什么?”   “别人成亲后都是怎么称呼自己的丈夫的?”薛洋等不及晓星尘承认,自己给自己定了身份,“道长该叫我什么?”   他看晓星尘难以分心,便自以为体贴地想了想,给出几个选项来:“夫君?相公?官人?……道长,你也这样叫叫我吧。”   可是这样很奇怪,晓星尘想。   晓星尘的脸一红再红,抿紧嘴唇就是不肯跟着薛洋学说那几个词。   身体快忍不下去了,薛洋埋头苦干不再逼问,不一会儿又和晓星尘一起去了一次。   薛洋不急着退出来,伏在晓星尘身上喘气,看着晓星尘失神的样子,又满足又气闷,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笑骂:“怎么就这么倔!”   晓星尘还没从余韵中缓过来,被薛洋咬了也感觉不到痛,反而傻傻地回吻了几下,然后在薛洋唇边低低地说了个词。   薛洋满脑子炸开烟花,呆滞地问:“你叫我什么?……道长,你刚刚说了什么?”   “……薛郎。”晓星尘低声重复。   薛洋一颗心被这声“薛郎”正正击中,顿时觉得自己刚刚说的什么“夫君”“相公”,跟晓星尘这声薛郎比起来全都黯然失色。   他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心怦怦直跳,激动得狠狠亲了晓星尘几口,还觉得不够。要不是舍不得和晓星尘分开,薛洋甚至想跳下床到院子里跑上个十圈八圈才好缓解他胀满胸腔的欢喜。   心旌荡漾一阵,好不容易冷静一点,薛洋趴在晓星尘身上,抱着他感叹:“完了……”   完了,彻底栽道长身上了。怎么能有这样的人,说什么做什么全都捏住他的软肋,让他一点都抵抗不了。   晓星尘也觉得完了——因为薛洋还在他身体里的那根猝不及防又硬了。   薛洋本能地摆动腰腹,一边跟晓星尘接吻一边推脱责任:“不怪我。我也想休息了,谁让你乱刺激我。”   晓星尘:“……”   道长真的很冤枉好吗,谁知道这家伙这么经不起事,无意中激了一下就兴奋成这样。到底是年轻,不知道节制。   不知节制的薛洋把人做得精疲力尽,洗澡的时候也抱着晓星尘,一刻都不肯分开。还任性地把昏昏欲睡的晓星尘叫醒,跟他请教:“那我要怎么叫你呢?”   “……”晓星尘叹了口气,“和平时一样就好了。”   他不觉得称呼有多重要,因为事实更重要,没必要在其他地方钻牛角尖。   薛洋却有点不满意,可他想不出能和“薛郎”相匹配的称谓来唤他的道长。总不能真叫“夫人”什么的,晓星尘不会喜欢,他自己也觉得怪怪的。   薛洋纠结半天,最后闷闷道:“我还是叫你道长吧。但是别人叫的道长和我叫的道长是不一样的,我叫道长的时候,道长就是我一个人的。”   晓星尘笑着点头。   薛洋也看着他傻笑,笑着笑着又想亲,就真亲上去了,固执地给道长盖戳:“我的道长。”   晓星尘被他亲得有些痒,兀自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手指插进薛洋头发,温柔地抚弄着。   薛洋往晓星尘手心蹭蹭,笑眯了眼,低头埋在他颈窝喟叹一声。   世间怎会有两情相悦这样美好的事。 第六十三章   过年之前,阿箐的小房间隔了出来。刘双木知道义庄多了个小姑娘,送了一张小床和一个有点裂纹的浴盆过来,薛洋把盆补好,和床一起放进阿箐房间,让她自己爱惜。   “弄坏了不给你做新的知道吗?”   “知道啦!”   阿箐高兴坏了,被薛洋凶也不生气,见晓星尘进屋就敲着竹竿快步向他走:“道长!我有自己的房间啦!阿箐谢谢道长!”   怎么这么能演啊!   薛洋一把揪住阿箐的衣领,把她掉了个头拎到后面,自己冲上前扑到晓星尘怀里,戏瘾大发,巴巴地说:“道长,我刚刚被木头扎手了!”   阿箐转回身来,看着薛洋赖在晓星尘身上喊疼撒娇,恨得牙痒,走过去拉晓星尘的手,趁机撞了薛洋一下,气道:“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娇气!你别离道长这么近!”   还当着她的面摸道长的腰!登徒子!   晓星尘已经跟阿箐委婉解释过他和薛洋的关系,可阿箐还是看不得薛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两个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义庄这一个多月前所未有的热闹。   薛洋使了点巧劲,把晓星尘拐到自己这面,隔开阿箐,凶她:“你怎么回事,我给你做东西才伤了手,你当那木盆好补啊?你不谢我就算了还想跟我抢人,讲不讲道理?”   阿箐气急,想找道长出头,结果被薛洋防得人都碰不上,又还忙着装瞎,半真半假扑了好几个趔趄,快被他气哭,跺脚道:“你干什么不让我跟道长说话?!”   薛洋背对阿箐,把晓星尘抱得死紧,扬声反驳:“我怎么不让你跟道长说话了?我堵你嘴了吗?”   “你这样我怎么跟道长说话!我跟道长说,我不要你听!你出去!”阿箐哒哒哒敲竹竿,“道长!他欺负人!”   晓星尘徒劳地劝:“不要吵架……”   薛洋道:“你不要我听,我还不稀罕听你说话呢。道长在哪我在哪,你不想我听见,我现在就把耳朵捂上了,爱说不说。”   他明明两只手都在晓星尘身上!捂个屁的耳朵!   阿箐差点把地戳出洞来了,气急败坏道:“你别欺负我看不见!你说你捂着耳朵我就要信了吗?你出去!我说完话你再来!”   薛洋装聋道:“哎我捂着耳朵呢!你说完没有啊?”   这个人能不能要点脸?!   阿箐都想把竹竿戳他脑门上了,又不知道怎么拆穿他,气得想吐血。   还是被薛洋环抱着的晓星尘知道薛洋耍赖,出声替阿箐申冤:“别骗人。”   薛洋挂在晓星尘身上,低头蹭他肩膀,委屈道:“道长偏心!”   “我没有。”晓星尘说着抬手把薛洋两耳蒙住了,说,“阿箐,我把他的耳朵捂住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阿箐:“……”   她并没什么要紧事要跟晓星尘说,重点是不让薛洋跟他们待在一起,不是不让薛洋听她的话。   薛洋咧嘴笑,回头耀武扬威地斜了阿箐一眼,阿箐忍了又忍才没露馅发脾气。   “……道长偏心!”阿箐半晌憋出一句,气冲冲扭头出去了。   “阿箐,慢些,不要跑那么快……”晓星尘喊。   院中传来阿箐满含怨气的一声:“哼!”   薛洋埋在晓星尘肩上偷笑,等阿箐走了才站好,在晓星尘唇上啄了好几下。   晓星尘被他们吵得头疼,叹了口气,拉着薛洋两只手问:“扎到哪里了?”   “喏,这里。已经拔出来了。”薛洋拉起晓星尘的手指,放在自己左手食指和掌心相连的的位置,那里长着薄茧,摸上去有点毛剌剌的。   手是真被扎了,但木刺扎得不深,很快就拔了出来,也不痛,薛洋不过是有机会就想邀功讨赏:“道长摸摸。”   晓星尘抚了抚那块什么事都没有的肉,收了手道:“我去叫阿箐回来吃饭。”   薛洋拦着不让他走,拖长声音喊了道长一声:“我手还疼呢!”   晓星尘默了会儿,妥协顺着他问:“可是还想上些伤药?”   “那倒不用。”薛洋把手送到晓星尘唇边,笑嘻嘻道,“要道长亲一亲就好了。”   晓星尘一脸“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表情,避不开这无赖,只得用唇在薛洋手上碰了碰,还要哄问:“好些了么?”   薛洋偏不知足,夸张地“哎哟”起来:“不行,没好,怎么还疼啊……道长你多亲亲罢,多亲亲就好了……”   “莫要胡闹。”晓星尘不能忍了,“都这个时辰了,阿箐再走远了上哪里找?我先去寻她回来。”   薛洋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还能不回来不成?受点气就往外跑,什么毛病……回回都要你去哄,惯的她。不去!”   “那你就莫要回回同她吵,故意气她,还不肯自己去哄。”晓星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凭什么哄她啊?”薛洋觉得自己最占理,“她一天到晚吸引你的注意,给我找事做,吵不过我还闹脾气,哪里有个寄人篱下的样子?”   “此话莫要再说。”晓星尘正色道,“这义庄不是我们的,我们本也只算过客,在此落脚寄住,阿箐来了就是三个人互相照应。我从未想过要压她一头,她又何来寄人篱下一说?便是寄人篱下,也是我们三人寄人篱下,不是她寄你我二人篱下。”   晓星尘跟薛洋讲道理:“今日你确实过份了些。阿箐年纪小又盲眼,但也心思聪敏,你莫平白欺她,叫她心生嫌隙。”   薛洋哑口无言,看了晓星尘一会儿,冷笑:“唉,也是,她这样可怜,道长偏心也合情合理。道长等着,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赔礼道歉。”   说着一甩袖子出门了。   半个时辰之内被两个人说了三句偏心的晓星尘:“……” 第六十四章   日子就这么过,阿箐和薛洋三不五时吵一架,晓星尘哄完一个又去哄另一个,三人热热闹闹跨过了一个寒冬。   转眼又将入夏,天眼见热了起来。阿箐吃饱穿暖几个月,长了一点个子,晓星尘又给她置办了两身衣裳,小姑娘高兴得道长长道长短地粘了晓星尘好几天。   薛洋看不过眼,只好趁夜猎的时候在外面留得久一些,跟晓星尘多单独待一会儿。这时候他就比阿箐还粘人,只在杀走尸的时候和晓星尘分开一下,其他时候恨不能跟晓星尘长在一块儿,又是拉手又是讨抱,时不时还要亲几口,把晓星尘缠得双颊霞飞嘴唇红肿都不算完。   晓星尘一开始还软绵绵地训斥几句,薛洋一看他板起脸就开始装可怜,蹲地上拔草,说什么道长在义庄就只顾着小瞎子,现在出来也不疼他了,他想多亲热一会儿都不行。还有什么,哦,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也不像小瞎子那样会娇滴滴地讨道长欢心,被嫌弃也是应该的……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一大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晓星尘砸得晕头转向,无言以对。这人看道长说不出话了,又欺过去,瘪着嘴问他再亲一小下行不行。   晓星尘哪里还说得出不行的话来?   所幸杀走尸都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晓星尘多次劝说无用,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地妥协,被压在树上亲得喘不过气也舍不得推开薛洋了。   薛洋现在已经不觉得阿箐十分碍眼了,也就五分碍眼吧。之所以能少碍眼五分,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可以拿阿箐做借口跟晓星尘诉苦邀宠,只要他一提阿箐,晓星尘就很容易心软,再弥补性地满足薛洋许多无理的要求。薛洋还要伪装出一副深明大义委曲求全的样子,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典范了。   但是卖乖归卖乖,薛洋也有真生了气,连晓星尘的哄都不想听的时候。   那天按计划两人要去夜猎,地方有些远,薛洋又想多跟晓星尘待一会儿,吃过午饭就急匆匆拉着人出门了。   阿箐守着义庄百无聊赖,在院里拿竹竿到处敲一敲,跟花草树木打招呼,招呼了一圈,还是无聊,就想着到城里去转一转。主意定了,阿箐就兴高采烈往外跑,忽然在院门边看到了一只眼生的锦囊。   阿箐把锦囊捡起来,轻飘飘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她不知道这是谁的,但既然掉在院里,不是晓星尘的也是薛洋的,可能是刚刚走出去的时候没注意就掉出来了。   阿箐不知道他们今天要去哪里,又什么时候回来,拿着那只锦囊准备进屋先放好,等晓星尘回来再给他。   阿箐来了之后,三人还是在厢房吃饭,但薛洋把浴桶移到了床边,又做了一个大屏风,把两人休息的空间隔开了。阿箐是不会走到那屏风后的,她可还记得刚来没屏风那阵,自己被那张红帐大床闪了眼睛的心情。她在厢房这头看看桌子又看看橱柜,犹豫着不知道把锦囊放什么地方,觉得放哪里都不合适。   最后决定先放她房间里,等道长来了直接给道长。不然随便放桌上,道长不知道,薛洋再昧了去怎么办?她可看多了薛洋欺负道长眼睛看不见,逗道长取乐的样子。还是自己亲手交给道长比较放心。   阿箐思量着拿着那只锦囊往外走,刚打开厢房的门就撞上了薛洋,差点没站稳给摔了,扶着门惊魂未定地抱怨:“做,做什么啊?被鬼追了啊跑这么快干什么?疼死我了……”   薛洋瞪着她双眼发红,阿箐看到他的眼神,腿突然有些发软,下意识低头退后:“你……”   “谁准你拿我东西了?!”薛洋怒喝。   他一把抢过阿箐手里的锦囊,攥在手心,上前抓着阿箐的衣领把她提得双脚离地,一开口满是杀气:“连我的东西都敢偷,你真不想活了?!”   阿箐被他吓得不敢动弹,又被勒得呼吸困难,听薛洋说完才知道他误会了,又气又怕,立刻蹬腿挣扎起来:“谁,谁偷你东西了?!我捡到的……咳咳,你放开我……”   薛洋气头上根本不想听她的话,只知道自己看着这小瞎子鬼鬼祟祟拿着他的东西从他的房间走出来,目眦欲裂,凶狠道:“你偷我东西的时候是以为我不会弄死你吗?”   “我,咳咳,我没偷……”阿箐没力气蹬腿了,眼泪都掉出来,“道长……道长救救我……”   “薛洋,你这是做什么?!”迟来一步的晓星尘从薛洋手里抢下命悬一线的阿箐,蹲在地上半拥着吓坏了的小朋友,帮她拍背顺气,“阿箐,张嘴,喘气,别怕,别怕。”   阿箐咳了好几声才能好好呼吸,看到同样情绪激动的薛洋,立刻往晓星尘怀里缩,哇的一声哭出来:“道长哥哥,哥哥,我没偷,没偷……他自己把东西掉在院里了,我想找地方放好,我没有偷他的东西,我早就不偷东西了……”   “好了,不要哭,不要哭。阿箐没有偷东西,阿箐是个好孩子,不要哭了……”   阿箐有了靠山,委屈翻了倍,愤怒也翻了倍,抽噎着冲薛洋发脾气:“我,我要是知道是你的东西,我碰都不碰一下!我还要扔的远远的,让你、你找也找不着!”   “你敢?!”薛洋吼她。   阿箐觉得他这样子是真的想杀人了,后怕不已,连忙哭着往晓星尘身边躲:“道长,呜……我没想动他的东西!我没有!” 第六十五章   晓星尘听阿箐吓成这样,也不由着急起来。他和薛洋走在路上,薛洋忽然说自己东西掉了,着急忙慌就往回跑,晓星尘追都追不上,谁知才慢了几步这两人就成了这样。   薛洋平时对阿箐凶,动手却是第一次,晓星尘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怎么能问都不问就说阿箐偷他的东西,还差点伤了这姑娘。   晓星尘安慰着阿箐,跟薛洋说话时,语气也带了点埋怨:“是什么东西,叫你宝贝成这样?东西丢了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伤人啊……”   薛洋也有些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又冲动了,可他确实是紧张这锦囊,弄丢了就跟丢了命似的,看到阿箐拿在手里,哪还管得了什么青红皂白。晓星尘对着阿箐这么耐心温柔,可薛洋也受了惊,晓星尘怎么不知道安慰安慰他,还一开口就怨他。   “你就这么护这丫头……这回明明是我先来的……”薛洋眼眶有些发热,不甘心地低声重复,“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晓星尘一愣,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薛洋忽然把自己心心念念的锦囊丢到了晓星尘手边,冷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宝贝,是我无缘无故找她的茬罢了。”   说完再也不看那两人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晓星尘被薛洋突然的怨怼刺得心头微酸,张了张嘴,到底没喊他。他低下头问阿箐哪里疼,又分心去摸手边的那只锦囊,只捏了捏就滞住。   “呜……道长,我不,我不疼了。”阿箐看道长神情不对,自己爬起来,拉道长起身。 阿箐拉着自己的衣袖擦眼泪,问:“道长,这是什么啊?很贵重吗?”   “这是……”晓星尘指尖搓着这小小的布袋,露出一个苦笑,“没事,也没什么贵重的……”   本也不是什么宝贝,不过是晓星尘先前为薛洋白的那三十几根头发。   晓星尘心里酸酸胀胀,有些挂念那个负气出走的人来。   “阿箐,你要是不疼的厉害,就待在屋里休息,我先去找找他。”晓星尘说着已开始往外走,又停下来,道,“阿箐,薛洋今日冤枉你还动了手,是他错,我先代他跟你道歉。但他……他并非故意要欺负你。这锦囊里装的是我给他的东西,他才这般看重。你且莫同他置气,好么?”   阿箐看晓星尘面上有些着急还记得帮薛洋解释,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点头道:“……好吧……我先不跟他生气。道长你快去找他吧……”   说到最后也没声儿了,还是带着些气,背过身去找板凳坐下抹泪。晓星尘轻叹一声,不再多等,急忙出了门。   薛洋并没走远,只在平日打水的井边蹲着,听见晓星尘找过来了,故意踢开脚边一颗石子,转了个方向蹲。   晓星尘走到他旁边,也跟着蹲下。薛洋不跟他说话,他也不着急,只把手中的锦囊递过去,温言软语道:“自己的东西,还是收好吧。”   薛洋瞥了那锦囊一眼,没接。他哼了一声,身子又往外转了小半圈:“又不是什么宝贝,丢了就……”   他余光看晓星尘当真把那锦囊收回去了,一时没法继续往下说气话。   却又更气了,捡了石子往远处扔。   晓星尘垂着头说:“你本拿这几根头发当成宝,倒是我伤了你的心,你不想再要也是情理之中……”   薛洋将锦囊一把抢回来,气道:“怎么?我不想再要你要如何?都给我了还想收回去不成?”   晓星尘手里空了,虚握着拳道:“你若想留着,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怕你已不愿了。”   “哼,我的东西,我就是不想要……”薛洋看着晓星尘的神情,顿了下,改口道,“我又没说我不要……”   薛洋好气又好笑,问晓星尘:“怎么了啊?我又没说不要,道长哭丧着脸干什么……怪来怪去还是怪我自己没放好,怎么就能不要了?我多宝贝道长给的东西,又为什么这么宝贝这几根头发,道长还不知道么……”   晓星尘面上愁绪稍淡,轻声道:“是我不好,伤了你的心。”   这么一说薛洋又有些想闹脾气了,没否认晓星尘说伤他心的事。   晓星尘诚恳道:“我非有意伤你,先跟你赔不是,你且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薛洋有恃无恐,仰头望天轻哼了一句,吊着不回话。   晓星尘上前一些,搭上他的肩,没被甩开,便思忖一番,低低道:“薛郎,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你……”薛洋一时无言,忽然跳起来,指着满脸无辜的晓星尘“你”了半天,看他还要乘胜追击,大发慈悲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我不气了。”   薛洋搓搓发烫的耳朵,嘟囔着:“你就仗着我心疼你……”   这话给寻过来的阿箐听见了,又是一顿跳脚,竹竿哒哒哒敲着地,小姑娘一蹦三尺高:“你要不要脸啊!明明是你仗着道长疼你!”   “嘿,怎么又有你的事?”气氛全被搅没了,薛洋很不满。   阿箐已没了方才受惊受疼的颓色,跳起来躲在晓星尘身后骂:“臭不要脸!登徒子!流氓!”   “你说什么你给我过来!小丫头片子!”   “不要吵架……”   “我就不过去!你有本事打我啊!道长道长你快拦住他!”   “躲道长后面算什么本事,迟早把你嫁出去给人做牛做马!”   “呸!”   “不要吵了……”   总之这日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到最后薛洋被晓星尘拦住,打不着跑远了的阿箐,看她吐舌头扮鬼脸转眼没影了,气得在晓星尘臀上掐了一把:“你惯的她!”   晓星尘吃痛并不生气,只张着双臂拦在薛洋跟前,好脾气地笑:“我也没有不惯着你啊。”   “呵,你分明……”   “薛郎,你还要跟一个孩子计较么?”   分明……分明更惯薛洋,因为薛洋更不讲道理。   薛洋耳朵又开始烫。他憋了半晌,气笑了,一把抱住晓星尘转了一圈,放下来隔着衣服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你就是来治我的!”   晓星尘平时都不怎么喊他薛郎的,在外人面前是从没喊过,只偶尔床上喊一两声,后来发现这样喊容易让薛洋化身禽兽,就又不喊了。薛洋其实每次听到他这么喊都有点害羞,就没特别勉强他,也不知道道长怎么知道他吃这招了,今天就拿出来治他。   晓星尘轻笑一阵,知道自己又握住了薛洋的一个弱点,跟他抱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正事来,问:“我们今天还去……”   “去什么去。”薛洋直接打断他,“那一片又没什么人,晚去一两天也没事,不去。”   薛洋拉着晓星尘的手往回走,理直气壮道:“我今天要睡床。”   “睡”字特意读重了。   晓星尘被他牵着走,说不出话。   哄人可真不容易啊…… 第六十六章   薛洋伤人不占理,晓星尘问他可不可以跟阿箐赔个不是,薛洋烦躁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提着一包糖把阿箐叫出去跟人赔罪。   薛洋在晓星尘以外的人面前做不来什么低声下气的姿态,跟阿箐道歉也像阿箐欠他钱似的,说不了什么好话,直接把糖递给她,说请她吃糖,就没了。   多亏了晓星尘跟阿箐提过一两句,阿箐才知道薛洋这是道歉来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薛洋顶着讨债脸给她糖是想干嘛,打发叫花子呢?   薛洋看阿箐黑着脸不搭话,嘴角抽了抽,心想道长怎么让他来做这么难的事,调整了一下表情,跟阿箐商量:“哎,阿箐,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阿箐警惕地退后半步:“什么交易?”   薛洋想了想:“我给你糖吃,你回去跟道长说你不生气了。”   阿箐面露不屑:“这糖不是本来就要给我的吗?你拿本来就要给我的东西让我给你说好话,想得倒美。”   薛洋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他是真说不出什么软话来,这丫头害他吃过不少苦头,薛洋觉得自己能不跟她计较都很了不起了。要不是为了道长……   薛洋提着那包糖,挑眉加码:“我还能帮你在道长面前保守一个秘密……”   阿箐跳起来呸了一句:“什么秘密?我又没秘密!糖还给不给我,不给我就回去了。道长说了,赔罪是你的事,原谅是我的事,真心原谅才算原谅,我不用勉强自己说假话。我走了,回去跟道长说你不好好说话,还想收买我作弊……”   薛洋往旁一步拦住她,吊儿郎当道:“你天生白瞳,但是眼睛没瞎,这事儿你可不想让道长知道吧?你回去别跟我唱反调,我就帮你瞒着道长,你装瞎一辈子都行,怎么样?”   阿箐梗着脖子回:“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想赶我走也不用诬赖我吧!”   “行了别装了。”薛洋就知道她不会认,胸有成竹道,“前几天你扑蝴蝶我可都看见了,瞎子怎么扑蝴蝶?”   他本来都没打算把这事翻出来的。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阿箐眉角一跳,气急败坏地喊,“谁没事要装瞎啊!”   “别人为什么装瞎我不知道,你装瞎还不是想赖着道长……”   “你闭嘴!”阿箐急得跳起来用竹竿戳了一下薛洋脚背,“你别想跟道长诬陷我!道长不会信你的!”   薛洋还要笑话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住口转身,果不其然看到晓星尘立在一丈之外。也不知他听到多少。   “我……”薛洋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低声问阿箐,“道长来了多久了?”   “道长来了吗?”阿箐满脸无辜,扬声喊,“道长!道长,他说他要请我吃糖,又不把糖给我!你管管他!”   ……难为她继续装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给你了!”薛洋把糖包塞到阿箐怀里。   “哼!”阿箐抱着糖道,“假惺惺。”   说着敲起竹竿往前走:“道长,我们快回去吧!我吃了饭再吃糖好不好?”   薛洋这么一看,觉得上一世他到最后才发现阿箐没瞎也不是没道理的,心理素质太好了这小瞎子。   殊不知阿箐汗毛竖立,早在心里把她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干嘛起玩心去扑那只蝴蝶呢?她又不想跟蝴蝶一起漂泊在外四海为家。又暗骂薛洋这招来得太突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道长了。   其实阿箐也没打算一直瞒着道长,可总得有个好时机才好坦白吧,谁成想薛洋直接给她捅了出来,还说出看到她扑蝴蝶这么细的事。   道长听到什么了吗?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信了薛洋的话?   阿箐憋着一口气,一边敲着竹竿上前一边问:“道长?道长你在吗?”   又回头质问薛洋:“你是不是骗我的?”   薛洋醒过神来,配合她演,忙赶上去,率先走到晓星尘面前,讨好地笑了一下:“道长,饭煮好了吗?我饿了……”   晓星尘嘴唇动了动,道:“煮好了。”   说完又叫了薛洋一声,薛洋连忙应他。   “怎么了道长?”   “……没事。”晓星尘欲言又止,“先回去吃饭吧。”   三个人各怀心事回义庄。   吃完饭天快黑了,阿箐喊困,草草溜回房间要睡觉。还没碰到自己的房门,听到晓星尘叫她,让她溜溜食再睡。阿箐不敢说二话,老老实实在院里敲着竹竿绕圈。   “阿箐。”晓星尘在门边忽然说,“如果没那么需要,在这里可以不用竹竿走路的。”   他语气挺温柔的,阿箐一听不知怎的有点想哭,停下来嗫嚅道:“我……我在这里住这么久,对这里的路早就熟透了,是不太需要竹竿的,但是用习惯了……”   晓星尘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他慢慢走到阿箐身边,抬手在她的发髻上比了一下,笑着问:“阿箐是不是又长高了?”   阿箐低着头说:“可,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   “阿箐是不是已经及笄了?”晓星尘又问。   阿箐眼里瞬间漫上泪来,颤声问:“道长……阿箐及笄了,长大了,就不能跟在你们身边了吗?”   晓星尘默了下,轻笑一声:“怎么会?”   “阿箐长大了也是我们的妹妹啊。”晓星尘说,“我只是想,阿箐及笄了,可以戴簪子了,想不想要簪子,道长给你做一个吧?”   薛洋在一旁听了许久,这时才上前走到晓星尘身旁,难得没有找阿箐的茬,道:“我来做吧。”   薛洋眼底暗涛翻涌,看着晓星尘,缓声说:“我来做。做个小狐狸的木簪,好吗?”   晓星尘愣了一下,笑问:“阿箐,好吗?”   阿箐咬着嘴唇含泪点头:“好……” 第六十七章   薛洋第二天就到刘双木家找了合适的木料给阿箐做了一只狐狸木簪。   木簪完工的第一件事是拿给晓星尘评定,晓星尘点头了才算大功告成。   晓星尘手指刚碰到光滑纤细的簪身就笑了,道:“你做的自然不会差。”   薛洋挠挠头,说:“你满意才算好。”   即将成为木簪主人的阿箐:“……”烦死了。   晓星尘把阿箐叫到他面前去,摸索着帮她插上木簪,又摸了摸尾部那只小狐狸。小狐狸长着一张尖尖的脸,一双大大的眼,是微笑的。①   晓星尘忽然问:“跟阿箐像吗?”   薛洋看着晓星尘说:“像的。”   晓星尘抿唇笑道:“要是我来做,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不过我手艺要比你差一点。”   “不会的,你来做不会差。”薛洋说。   因为这只木簪,就是照着上一世晓星尘给阿箐的那只做的。晓星尘人生最后几年,和阿箐薛洋最是亲近,所有温情都给这一大一小两个无赖了。薛洋不知珍惜,弄丢了晓星尘,阿箐却把晓星尘做的簪子时时戴在头上,珍重保管着,后来阿箐殒命,薛洋便把它抢了来。   薛洋曾经疯了般守着晓星尘留下的一切——他破碎的魂魄、他的剑、他蒙眼的绷带、他给的糖,以及他送给别人的木簪……薛洋靠这些铭记晓星尘曾经的温度,思念他的鲜活,拥着它们熬过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夜晚,直到最后连被晓星尘救回的自己的命都留不住。   屋里太安静,阿箐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两人格格不入,她悄悄看薛洋,薛洋就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深深深深地看着晓星尘。他眼神里的情绪太过汹涌复杂,阿箐看不懂,只觉得望之生畏。   阿箐不自在地用鞋尖蹭了蹭地板,小声说自己要去找刘木匠家的慧娘给她看新簪子,不等那两人回答就溜走了。   从外面把门关上的时候,阿箐在越来越狭小的门缝里,看到薛洋单膝跪到晓星尘面前,低下头颅,虔诚地亲吻晓星尘的手。   晓星尘面上有些惊讶,但很快露出一个矜持的浅笑来。他弯腰靠近薛洋,两人的头越挨越近,即将碰在一起。   门关上了。   阿箐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有些许怅然地往外走。   阿箐想起自己刚到义庄没多久,晓星尘跟她解释自己和薛洋的关系的那天。 阿箐在市井最底层求活许多年,听过看过的荒唐事多不胜数,并不觉得两个男人相恋有多不可思议,但她想不通为什么是薛洋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气运。   阿箐觉得,道长就算不喜欢貌美温柔的千金大小姐,也该喜欢那种又威武又风光的绝世大侠,她看不出薛洋有什么过人之处,便问晓星尘,为什么是薛洋,是因为他对道长好吗?   晓星尘不知道怎么解释前半句,便只说薛洋对他是很好的。   “可是道长这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道长,那些人也会对道长好的呀。要是有人比他对你还要好呢?”阿箐追问,“其他人有钱有权会疼人,能让道长穿上最好的衣裳,吃上最好吃的饭,家里有一大堆人供道长差遣,道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听说过最浮夸的男女情爱,便是大地主为烟花女子一掷千金赎了身,娶回家当心头宝供起来宠的故事。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海味山珍,这才是好。   晓星尘听她叽叽喳喳说完,忍不住笑出声,好一会儿才道:“阿箐,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是看他给了你多少,而是看他有多少,又愿意给你多少。”   阿箐歪着头问:“道长,这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晓星尘想了想,说,“比如你手里有五两银子,我向你借二两银子,你会借给我吗?”   二两银子对阿箐来说是很多的,但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长要的话,我当然给啦!而且给了道长,我还有三两银子,可以用很久很久很久,我都不用道长还我那二两的!”   晓星尘先谢了阿箐的慷慨,然后说:“那你知道如果这五两银子在薛洋手里,我说我缺二两,他会怎么样吗?”   不等阿箐回答,晓星尘就道:“他会把五两银子都给我。”   阿箐愣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输了一截,小声道:“真的吗?他,他看起来好小气的……”   一个宁愿把药材泡烂都不肯给别人救命的家伙,会这么大方吗?   “真的。”晓星尘点头,“他有的可能不多,但是他愿意把他有的全部都给我。阿箐觉得,这样的好,比衣食无忧、穿金戴银要差一些吗?”   当然是不差的,阿箐都没想到可以把五两银子都给出去呢。   但她其实一直都怀疑薛洋到底是不是真像道长说的那么好,会舍得给出全部。   ——直到刚才那样近地看到薛洋看道长的眼神。 阿箐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只是突然觉得道长说的大概是真的。   这个又抠又凶又狠的人,就是可以把他有的全部都给道长,一点都不给自己留。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道长跟他在一起也不是特别特别不好。 阿箐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卯足劲往木匠家跑。   被阿箐甩在身后的义庄,小小的厢房内,薛洋单膝跪在晓星尘身前,仰头看着晓星尘,握着他的手,和他额头相抵,低声说:“道长,我错了……” ——————————————————————————①“小狐狸长着一张尖尖的脸,一双大大的眼,是微笑的。”是原著《魔道祖师》原句    第六十八章   “是我不好。”薛洋说,“阿箐眼睛没瞎的事,我不该瞒着你。”   昨天薛洋跟阿箐说话被抓包,晓星尘虽然没有当面拆穿他们,也没有生气甩脸子,但是薛洋还是感觉得出他情绪低落,估计该听的不该听的什么都听见了。夜里躺在一起,薛洋都没敢闹他,规规矩矩地等着他兴师问罪,但晓星尘背对着他就睡了,一句重话都没说。   “我并非介意你知而不报。”晓星尘掌心贴着薛洋的侧脸,叹了声气,“阿箐的眼睛能看见,这是好事。她还小,如果从出生就没好好看过山川花草,未免太可怜。眼睛没事挺好的。”   “假装失明不是大事,阿箐多年来,靠此避开许多祸端,关键时候许还是她保命的筹码,如今她与你我相识尚不足一年,不愿透露也是情理之中。阿箐并无害人之心,她是否失明于我们无甚影响,对她却是关乎安危的秘密,我们也不必非要知道。”   “我并不恼你隐瞒此事,我介意的是你昨日想以此要挟阿箐,让她跟你一起骗我。”晓星尘说着,声音越发低了,道,“薛洋,你答应过不诓骗我,却轻易就想出尔反尔,这才是让我介怀的事。”   薛洋看他失落,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晓星尘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接受他,他不是不知道,所以道长跟他约法三章,许诺坦诚相待不离不弃时,他答应得不假思索,情重如山,就差指天发誓。谁知这本该恪守不渝的事,转个头就莽撞又犯。实在是被惯得无法无天,恃宠而骄了。   现在道长虽没怎么责备他,也没有要跟他算账的意思,但是道长脸上明明白白写着难过二字,这比责骂教训还叫薛洋难受。   薛洋小心翼翼地侧脸亲吻晓星尘的手心,说:“对不起……”   晓星尘指尖拨了拨薛洋额前碎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道:“往后不要这样了。”   薛洋老老实实说好。   可能是那只惟妙惟肖的小狐狸太过可爱讨喜,阿箐跟薛洋之后没再闹什么大矛盾,只偶尔拌几句嘴,权当饭后消遣了。   阿箐装瞎一事暴露,没人撵她走,她在义庄还可以不再伪装,得以正常活动,三人的联系日益紧密。但他们三人之间的相处还是受到一点影响,比如晓星尘开始格外注意薛洋的言行,只要阿箐在,什么逾矩的事都不许做。   晓星尘回想起两人之前当着阿箐做的许多小动作,羞惭了好一阵,那几天跟薛洋说的话都要少一些。好在他不知道薛洋一开始就看穿了阿箐的伎俩,否则道长再是好脾气,估计也要跟薛洋急一回。   深秋,晓星尘和薛洋在义庄院里摆了一桌酒菜,把刘双木夫妇以及郎中都叫了来。   虽然没有明说请客吃这餐饭是什么由头,但到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把薛洋和晓星尘的关系跟这几个朋友过个明面,往后就要把他们正经看成一家人了。   郎中第一个进了门,看看薛洋,又看看晓星尘,背着手摇头晃脑说了一句:“到底是被骗去咯……”   晓星尘摸摸头上的发冠,笑了下,引郎中入座。   慧娘今天精神头不错,她第一次到义庄来,跟着刘双木,不哭不闹,在阿箐旁边坐下就只管吃,跟阿箐相处得很是融洽。   饭间刘双木情绪上来,拍着大腿跟薛晓二人大谈夫妻相处之道。晓星尘耳根稍红,低头安静听着。薛洋从慧娘筷下抢了一只鸡心放进晓星尘碗里,看着跟阿箐交头接耳满脸天真快乐的慧娘,觉得刘双木说的“会疼人才是正经”有点道理,又觉得“闹矛盾了杀只鸡哄哄”大概行不通。   这一顿宾主尽欢,慧娘走的时候依依不舍,拉着阿箐的手,要她常去自己家玩,阿箐点头应了。   之后几天,阿箐的情绪不大好,蔫头耷脑的,时不时还忧心忡忡地叹气,晓星尘问她怎么了,她纠结半天,说:“道长,那万一以后有别的愿意给你五两银子的人来了呢?”   “嗯?”晓星尘愣了下,轻笑一声,告诉她,“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   阿箐追问:“万一呢?万一有呢?”   “那也没有办法了。”晓星尘这样回答,“我有一个人给的五两就够了。”   阿箐瘪了瘪嘴,这下是什么意见都提不出来了。   光有愿意给的人是不够的,因为不是一方给了,另一方就一定要感恩戴德地收下。薛洋倾其所有给出去,也要晓星尘心甘情愿地接受再以同等的感情回报,两个人才可能走到一起,才可能长久。   一厢情愿的纠缠只有苦和酸,情投意合的缠绵才能带来蜜和甜。   “五两银子”的事后来被薛洋知道了,这家伙好不得意,在阿箐面前眉飞色舞,一副欠揍样。阿箐要跟他急眼,他就贱兮兮地摊手说:“没办法,谁让道长只想要我这五两银子呢?知道什么意思吧?意思就是,全天下这么多人,他只要我。”   阿箐被他噎得没话讲,那几天有气没地儿出,巴不能他俩天天出去夜猎。   眼睛没瞎真的太难过了。 第六十九章   这一年晓星尘和薛洋开始一起教阿箐读书识字,阿箐稍一惰怠就要受薛洋冷嘲热讽,两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紧张了好一阵。   第二年阿箐学了算数。她字写得不好,但是算数又准又快,对银钱重量也敏感,郎中见识阿箐把银子拿在手里掂一掂就能估出大概有多少的本事,把她挖到医馆守柜台。   阿箐出了义庄还是小瞎子一个,薛洋偶尔进城,就去医馆看她一边装瞎一边跟伺机贪便宜的顾客斗智斗勇。   薛洋看热闹时,在旁边出了不少馊主意,忙没帮上,乱添了不少,差点被阿箐扫地出门。阿箐晚上回义庄住,少不得要跟道长告状,薛洋跟她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让谁,而晓星尘已经练就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本领,在他们拌嘴的间隙安安静静地盛饭布菜,叫两人填饱肚子。   过了段时间,义城大半人都知道了郎中的医馆有个伶牙俐齿精明会算的盲眼姑娘,贪便宜的人少了,倒是许多人上门诊脉时,会跟她逗趣一两句,一有不正经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出来。好在义城医馆不多,郎中医术有口皆碑,阿箐又理直气壮,生意倒也没因此败落。   阿箐到医馆的第三年,医馆大门被城北王家阿婆敲开了。   王家阿婆是个寡妇,拉扯大了一双儿女,正该是享清福的年纪,她给人做了大半辈子的媒,没一桩坏亲事。义城多数人做死人生意,王阿婆一辈子热衷活人的喜事,在义城也算好人缘,不到五十就被人尊称一声阿婆,如今还喜欢凑小辈的喜,做些巧断鸳鸯的好事。   王阿婆来的时候郎中在柜台写药方,阿箐在后院翻晒药材,谁都不知这人不是来找郎中看病的,郎中听她兜兜转转几句话,总想往阿箐身上绕,乐得八卦是哪家的小子长了眼想娶阿箐。   阿箐隐隐约约听见前堂的声音,一开始没在意,收拾好院子准备出去,就听见王阿婆说:“林家老二,是个猎户,模样挺端正的。家里有几块田土,是他哥嫂在打理。林家爹妈去的早,留下两兄弟,哥俩感情好着呢,大哥的亲事也是我说的媒,林老大家里那口子也是个性子好的……反正谁家姑娘要嫁给林小弟,准不受气。哎对了,我听他说去年他被蛇咬了,还是在你这里捡回的命,郎中你可见过人的……”   不等郎中说话,阿箐先清了清嗓子,走进门道:“哦,那个结巴啊?”   王阿婆吓了一跳,说:“什么结巴?阿箐姑娘搞错了吧?林小弟说话可利索了,认识的可没一个说他不好的。”   郎中笑得胡子直抖:“可不就是个结巴,当时到我馆里来,一对上阿箐就半天说不出话。‘阿阿阿阿箐姑娘,辛、辛苦了,我自、自己来……’不就喝个水,连话都说不明白。”   王阿婆被郎中这一番学舌逗得直笑,阿箐哼了一声,转身数满墙的药柜子,一个一个抽屉放药。   姑娘家在场,王阿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随便开了点清火的药,一甩手帕走了,临了跟郎中说:“那我过两天再来,郎中多帮我看看。”   这“看”是看病还是看人就不知道了。   傍晚薛洋买了糖,顺道来看医馆忙过了没,郎中逮着他把这妹妹的事说了,回去路上薛洋就一个劲地嘲:“啧啧啧,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泼成这样也有人想来提亲。”   阿箐本没把这事放心上,听薛洋这么一说倒有些不服,没好气道:“我怎么泼了?你才泼呢!你坏成这样道长都看得上,我怎么就不能有人提亲了?”   薛洋摇头晃脑:“道长能跟其他人一样吗?不过道长的确就看得上我……”   得,又来了。   阿箐看不惯他这尾巴上天的样,加快脚步往前走。   薛洋炫耀到一半没人理,跟上阿箐,好奇心起,问:“哎,那什么林家的,长的什么样啊?”   阿箐闷头走路:“不知道。”   薛洋又想翘尾巴:“反正肯定没道长好看。不过也没办法,道长这么好看的人又找不出几个,凑合能看就行了吧。”   “你……”阿箐憋红了脸,“道长生得好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还得意上了?”   薛洋振振有词:“我的人我怎么就不能得意了?”   阿箐气结又无法反驳,想了半天,冷不丁来了一句:“是没道长好看,可跟道长一般高——比你高。”   薛洋……薛洋想打人。   他就比晓星尘矮了那么一点点,一个小指节的高度罢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道长束发戴发冠,看起来就更高挑,薛洋嘴上没怎么提,暗地里却很恼阿箐拿两人身高说事。   薛洋戳阿箐后脑勺:“比道长矮一点怎么了,我又不是抱不动他!再说……”   “你要不要脸啊跟我说这个干什么!”阿箐直跳脚,“谁要知道你抱不抱的动道长了?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回去跟道长说你又不守规矩!”   薛洋翻了个白眼,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在心里接着补完:再说躺下也看不出来高矮,他比道长矮也是上面那个。   嗯……不过偶尔让道长在“上面”也挺有意思的,就是道长脸皮薄了点,得哄好久他才肯……   阿箐要知道他在想什么,估计能跳起来一竹竿敲破他脑袋。   这一番吵闹,回到义庄两人都不痛快,个顶个的气呼呼,阿箐更憋屈一点。晓星尘习以为常,让两人坐好吃饭,才照例问阿箐今天在医馆怎么样。   薛洋立刻抢话:“出息了,有人来找她说亲了。”   阿箐急红了脸:“你瞎说什么?”   “我怎么瞎说了?难道不是……”   “不是!你就是瞎说!”   “先不要吵。”晓星尘勉强插话,“先吃饭吧。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薛洋阿箐互瞪几眼,谁也不服气,比着嘴型接着吵,悉悉索索的不给人清净。   晓星尘叹了声气,还没说话,两人就默契地同时捧起碗,闷声不吭听话扒饭。   晓星尘这才动筷子夹菜。   一个二个淘得不行,差点管不住。 第七十章   吃完饭薛洋三言两语把阿箐的事抖了个底儿掉,阿箐拦不住他,气得想扔碗,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晓星尘把他俩拉开,让薛洋不要添油加醋,又哄阿箐回房间休息,这事先打住。   晓星尘等阿箐出去了,对薛洋道:“阿箐是个姑娘,怎好拿她婚事玩笑?”   薛洋狡辩:“我没有……”   晓星尘晓之以理:“阿洋,你是哥哥。”   薛洋耳根不合时宜地红了:“……我才不要当她哥哥。她可只想着一个道长哥哥呢。”   晓星尘动之以情:“阿洋……”   “啧,你怎么回回这样啊……”薛洋搓搓耳朵,拖着声音埋怨。   “阿洋”这称呼比“薛郎”好见人,一开始是薛洋缠着要道长这么喊的,晓星尘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觉得顺口,偶尔也这么唤着。可压低声音喊还是不太一样,能把薛洋半个身子都喊麻了。   薛洋抱住晓星尘,下巴搁在道长肩上,哼哼唧唧道:“你尽操心她的事,你看她领情了吗?刚刚死活不承认,说什么不想嫁人……多大的人了,还想一辈子赖在这儿不成?”   “你不要这样说……”   “我说的不对吗?你没听她急成什么样?怎么了,还想陪着道长哥哥呢?那道长是她能想的吗?”   “你扯到哪里去了……这种事怎么能随意编排?”晓星尘简直头疼,苦口婆心道,“阿箐不是说了,她和那个人都没见过几面,再说人家也还没正式提,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何必大张旗鼓惹人羞恼?”   薛洋撇撇嘴:“我听郎中说那意思,姓林的指不定早就看上她了呢。她那样子能有人喜欢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也不是别人倾慕她,她就要投桃报李呀。”晓星尘轻轻推开薛洋,“再说阿箐哪里不好了?只你同她吵得厉害,便当她不好。我倒觉得阿箐配多好的人都值得。”   晓星尘微微蹙眉,怅然道:“竟过得这么快,阿箐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是我们疏忽了,没早点替阿箐考虑……”   普通人家的姑娘,二八年华就开始说亲了,阿箐都快十八了才提起亲事,还是有人打听了他们才想起来,虽也不算晚,晓星尘还是有些自责。   有了这一回,晓星尘就对阿箐的婚事上了心。义庄没女眷,就算尴尬,晓星尘也只能亲自上阵探阿箐口风,问她有没有中意的人,或者中意什么样的人。   阿箐想了半天,勉勉强强开了个头,说最好要高大一些,身手好,会使剑,能打坏人,后来又说还要长得好看,为人要温柔可靠又聪明,声音也要好听……巴拉巴拉到后来脸上都有了小女儿家的憧憬。   阿箐说得有些起劲,没留心薛洋买菜回来了,还在手舞足蹈,大有“只要这样的人出现马上就嫁”的意思。薛洋在他们背后听了几句,忽然冷嗤了一声。   阿箐跳起来,又尴尬又害臊,面红耳赤道:“坏东西!你,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你自己忙着说话没听见还怪我咯?”薛洋没好气地放下菜篮子,“怎么我听你刚刚那些话,都是照着道长说的啊?”   阿箐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薛洋就拉了板凳紧挨着晓星尘坐下,冲着阿箐挑眉扬下巴:“你别想了。天底下就这一个道长,已经归我了。你要求那么高,一辈子嫁不出去,当个老姑娘得了。”   阿箐急了眼,脸上忽青忽白好不精彩,僵着脖子大声说:“不嫁就不嫁!不嫁我也过的好好的,我又不是生来就要嫁人的!”   薛洋不跟她比声音大,凉凉一笑:“呵,反正你这样凶巴巴的,也没人愿意娶你。”   阿箐被薛洋听了墙角已是羞恼至极,这下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晓星尘赶紧插话让薛洋不要再胡说。阿箐没等道长安慰她,自己一跺脚扭头就往外跑。   薛洋高声激她:“这脾气谁受得了你!”   晓星尘根本来不及叫薛洋住嘴,听阿箐在院里还了两句嘴就跑了出去,扶着额头无可奈何。   薛洋还气哼哼地嫌阿箐拿道长当模板,跟晓星尘说些“我早说了她就是惦记道长”“什么破德行还贼心不死”的话,把晓星尘都说得无言以对,懒得跟他争。   薛洋这脾气还好意思说别人。   这事之后,阿箐就再不肯听人提她嫁人的事了,王阿婆第二次来医馆,还被阿箐半押着请了出去,站在门口呆了半天,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做媒的碰了钉子,回去跟林家兄弟说人家姑娘怕是没这心思,过些日子再问问。林小弟巴巴地把王阿婆送出门,失魂落魄半晌,重新振作上山打猎。   医馆有后院,郎中平时就住医馆后院的矮房里。阿箐平日赶早从后门进院,拍门把郎中叫起来,再走到前厅开医馆大门。这天开门看到门边挨着一个大高个,悄没声息怪吓人的,阿箐差点一竹竿敲过去,定睛看清楚是什么人,咳了一声才引得对方回神。   “阿、阿箐姑娘,早啊。”   来人正是王阿婆口中的“林小弟”。    第七十一章   林小弟是有大名的,叫林一禄。林一禄长得高,身材结实但也不是虎背熊腰式的壮,皮肤黑了点,但是细看五官,浓眉大眼脸型好,长得也不差。   阿箐以前没留意过这大个子结巴长什么样,现在不动声色看清了,心里想着果真不如道长好看,戳着竹竿也没打算让人进门,只当自己不知道这是谁,例行公事一般说:“郎中还有一会儿才来坐堂,你是哪家人,来看病还是取药啊?”   阿箐天天在医馆,知道林家近期没来过医馆,不会是取药,可看着人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不知道这人大清早等在门口做什么。   “我、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是……”林一禄低头看了看,把手上东西一递,“我昨天上山,有、有个狐狸窝遭了狼,就剩这只狐狸崽子躲、躲过去了……我……”   阿箐莫名其妙,有点想赶人:“我们医馆不医狐狸的。”   “我我我知道!”林一禄急得想出汗,难得一口气说完话,“这狐狸崽子没受伤,不用医。我是想问问阿箐姑娘,要不要养这小东西……”   阿箐还没应声,林一禄又急忙解释:“我大嫂怕狐狸,家里养不得这东西。母狐狸死了,它才断奶,把它放回去估计一晚上就没命了……我就是来问、问问……”   林一禄越说越小声。那么高大的人,站在台阶下抓耳挠腮,因着以为阿箐看不见,懊恼纠结的表情也不遮掩,被阿箐看个正着。   阿箐还没顾得上笑他呆蠢,已经被竹笼里软绵绵的小狐狸吸引住,挪不开眼了。小狐狸看着才一丁丁大,眼睛都没开好,细软的狐狸毛颜色偏红,蜷成一团缩在笼子里,别提多招人喜欢。   阿箐故作为难,犹犹豫豫地问:“你……真的找不到别人养了?”   林一禄一听有戏,心说阿箐姑娘真是太善良了,忙不迭地点头:“是啊,没人愿意养。阿箐姑娘愿、愿意养它吗?”   阿箐支着下巴深沉地想了一会儿,小狐狸张嘴打了个哈欠,团吧团吧把脸埋进尾巴里去睡,阿箐肯定地点头:“那我就带回去养着吧。”   接下来林一禄就站在医馆门口吭吭巴巴地跟阿箐交代了怎么养,阿箐雀跃的心情平复了一点,愁眉苦脸道:“我上哪里给它找肉吃啊……”   薛洋连阿箐都想扔出门,这再带只吃肉的狐狸崽子回去,她白天不在义庄,小狐狸被弄死了怎么办?郎中这里又不能养野物……   林一禄正愁不知道之后怎么接触,闻言都忍不住想哈哈大笑了,涨红了脸连忙打包票:“我、我每天给它弄点小鱼小虾来,等它大一点了,就能自己出去找吃的了。不、不会给阿箐姑娘添太多麻烦的。”   阿箐虽然不是很想跟这个大个子结巴打交道,可耐不住小狐狸太可爱,勉强答应了林一禄把狐狸食送到医馆来,她回义庄的时候给小狐狸带回去。   这天开始,每顿晚饭后,义庄就多了一项新的活动,就是逗狐狸。   薛洋特别烦这种浑身长毛一捏就死还爱往人身上爬的小动物,但阿箐和晓星尘都很喜欢,还给小红狐狸取名叫红宝,每天都要揉一会儿,晚上更是直接睡在阿箐床上。林一禄送的小鱼小虾吃不完的都养在桶里,阿箐怕红宝没长好牙,还费时费力把鱼虾碾碎了才喂,阿箐早上走的早,偶尔来不及,晓星尘就帮她喂。   薛洋还没吃完阿箐的醋,又要吃狐狸的醋,攒了一肚子不高兴,到晚上一有机会就折腾晓星尘,把人逼得“薛郎”“阿洋”好言好语哄一通才肯罢休。   夏天到冬天,又过了一春,红宝从眼都睁不开的奶狐狸长成上天入地叼老鼠扑山鸡的野狐狸,王阿婆也正式登门给阿箐和林一禄做了媒。   阿箐虽从小流浪,但也是有过正经爹娘的,正经的生辰八字拿去算过,没什么差错,就要往后说彩礼之类的流程。   晓星尘这小半年来已经把林家的底细打听清楚,跟林一禄也接触过几次,觉得是可以托付的人,阿箐也没说过不好,便也放下心来,要准备阿箐的大婚了。慧娘这年春天生了个大胖小子,刘双木高兴得不得了,有劲没处使,也自告奋勇要给阿箐动手做箱柜一类的嫁妆。郎中还和以前一个样,自己不组局,但是有热闹就去凑一脚。算起来一下子就有三家人为着阿箐这头忙活。   走到这步,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喜气洋洋,只有阿箐一个人不在状态。她从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做新娘子的一天,一眨眼居然连嫁妆都有了,觉得十分不真实。   晓星尘虽然以前没出师门时带过好多师弟师妹,但作为真正的大家长给妹妹准备婚事还是头一次,哪怕不能给最好的,也时刻提着精神应对繁琐的礼节,力求完美。   这样一来,竟只有薛洋有闲心,在彩礼到的前一天觉出阿箐情绪不像个新嫁娘,就啃着苹果问她:“你又哪里不满意了?愁眉苦脸的谁逼你嫁人了?”   阿箐嘴角抽了抽,拿了一个苹果使劲用袖子擦果皮,没说话,但怎么看也不像乐意的样子。    第七十二章   阿箐要嫁人不在义庄住了,薛洋心情特别好,这会儿难得有耐心,看她别扭也没嘲笑她,问:“你就直说你想不想嫁吧。”   阿箐揉揉狐狸脑袋,摊手说:“现在也不能反悔了啊。”   薛洋啃完苹果把核扔给红宝,红宝头一扭看都不看,非常嫌弃。薛洋嘿了一声,揪住红宝的颈子,把小东西提溜过来,一边跟狐狸打架一边说:“怎么不能反悔?你要是不乐意,他们还能绑你拜堂?小狗崽子还想咬我……”   “你懂什么呀。”阿箐吐了口气,非常惆怅,“林一禄知道我不是瞎子了。”   她带着红宝上山玩,红宝掉进暗洞里爬不上来,是林一禄钻下去把它抱上来的。洞里视线不好,林一禄爬回来时差点踩错地方,阿箐情急之下出声提醒,就露了馅。   林一禄倒也没拿这事为难阿箐,还跟阿箐保证自己一定守口如瓶。可阿箐总觉得不太自在,没隔几天王阿婆上门,晓星尘问阿箐的意思,阿箐稀里糊涂就答应了,谁知道林家得了消息,马上就操办起来,一点反悔的时间都没给她留。   “就是这样。”阿箐心里好大一件事可算说出来了,松了一口气,说,“我都没想好呢,他们急什么呀……”   薛洋被红宝挠了一爪子,差点见血,松手让它跑了,骂完狐狸才漫不经心地给阿箐出主意:“这有什么难的啊。你要是怕他把你的事说出去,就割了他的舌头,砍了他双手,让他不能说也不能写,再弄瞎他的眼睛让他自己当个瞎子,就不用嫁了。要不要我帮你啊?”   阿箐一脸见了鬼的样子,心想这得是个什么人啊,这么瘆人的事说得跟吃饭一样轻松。   薛洋还真跃跃欲试起来,眼冒精光问阿箐:“怎么样,要不我帮你把他弄废了?那你得想想怎么报答我,比如搬到医馆去住什么的……”   反正嫁不嫁都别待在义庄碍事。   “……”阿箐跟被雷劈了似的,说,“我也没说我不嫁。”   “你要嫁和你想嫁,这是两回事啊。”薛洋舔了舔嘴皮,盘算着降灾还真是挺久没见人血了,跟阿箐打商量,“救你于水火,也不用杀人,就是弄成残废,不算过份吧……哎,我觉得姓林的也没什么好的,要不就……”   “你别说了!”阿箐跳起来,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想嫁!我想嫁行了吧!你你你不要乱来啊!真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薛洋看着阿箐招呼红宝跟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跑出义庄,觉得又无趣又没劲,拍拍手站起来,掉头找道长去了。   什么都不如跟道长说话有意思。   没多久定了吉日,阿箐在这一年初冬穿上了红装。   义庄这几年被东俢西补,早不是它本来阴测测的样子了,高高的门槛也被削矮,为阿箐成亲,红绸喜花挂起来,还很是喜庆。薛洋当天晚上借题发挥,押着道长跟他又成一次亲……这是外话不提。   说回阿箐的婚事。   本来晓星尘说要背阿箐上轿,谁知临了换成了薛洋。阿箐一百个不乐意,薛洋也不乐意,可他更不乐意让道长背阿箐,一心想着道长认识他以后就只背过他一个人,可得把这地盘护住了,于是义正言辞说道长眼睛看不见不能背阿箐走路,阿箐就只好委委屈屈地爬上了薛洋的后背。   晓星尘站在大门口等着薛洋把阿箐背出来,完全想不到这两人这档口还要吵架。   薛洋自己抢下背阿箐的活儿,背上了又嫌弃得要死,忿忿损她:“你是猪吗怎么这么沉?”   阿箐差点伸手掐他脖子,好不容易才忍住,气道:“你自己弱鸡仔似的背不动,还赖我沉,你也好意思说……”   “你说谁弱?”薛洋故意晃了一下,“多嘴多舌把你扔地上屁股摔四瓣你信不信?”   两个人暗戳戳一通闹,阿箐本来舍不得离开道长,想起来自己要出嫁了还要哭不哭的,跟薛洋较劲到最后,反而为自己不用再看薛洋脸色而有些扬眉吐气,跟红宝一起进了林家的门。   林一禄进新房时阿箐有些紧张,等盖头被挑了,阿箐看林一禄傻笑着不会动,自己也笑起来,骂了句呆子。   阿箐喊饿,林一禄给她拿了糕点吃,阿箐一边大喇喇吃东西,一边想,虽然林一禄不如道长好看,声音没道长好听,没道长聪明,不像道长那样会御剑,也打不了精怪……唉,真是处处不如道长。   ……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挺好的了。起码能帮阿箐养狐狸,能打野狼,会编花环,还会做风筝,从没跟阿箐大声说过话……就,也没那么糟糕吧。   阿箐想起原先薛洋说把林一禄割舌砍手的话,心情复杂。林一禄要和她喝合卺酒,看她神色古怪,问她哪里不舒服,阿箐摇头没说话,心里却想着,林一禄欠她欠大发了,她可是为了这呆子平安活着就把自己嫁过来了呢。以后要是对她不好,就放红宝咬他。   红宝被养得油光水滑威风凛凛,发起狠来连薛洋都敢挠,还是很能打的。   没等到阿箐找机会跟林一禄放狠话,晓星尘跟薛洋就叫了小两口到城里饭馆吃饭,主要是看阿箐过得怎么样。   晓星尘听阿箐亲口说自己过得好就放了心,又斟酌着跟林一禄说:“阿箐跟我们一处时,我们没亏待过她,她偶尔娇纵一些,也是被我们养出来的性子,但本性还是个懂事贴心的姑娘。若平时阿箐有失礼得罪的地方,烦请告知我们一声,让我跟她说理,再做责罚。”   林一禄忙说不敢,又说阿箐很好,很得家里人欢心,林家万不会委屈了她,更不会有责罚一说。   相比起来薛洋就要直接得多,他把晓星尘支下楼结账,转头就在阿箐面前放了两只药瓶,旁若无人地告诉她:“我刚制出来的东西,送你玩玩儿。谁惹你不高兴了,你煮饭的时候就从白瓶子里拿一颗放到锅里,吃过这饭的人会口齿生疮,流血不止,放三次药,第三次放完,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些人就一命呜呼了。你和他们同桌吃饭也不要紧,只需自己用红瓶子里的药丸化水喝了,就不会有事。若第四十九天之前,你想放他们一马,也可以用同样的法子救他们的命。”   他说得十分直白,林一禄在旁边听得脸都憋红了,阿箐一边急着让薛洋不要说这种话吓人,一边默默把两只药瓶子揣进了袖子里。   下楼的时候薛洋弹了阿箐一个脑瓜崩,阿箐捂着额头骂他手黑,薛洋笑她没出息,吊儿郎当跟上道长,倒也没多跟她呛声。   下了楼回头一看,阿箐嘀嘀咕咕跟林一禄说薛洋坏话,薛洋扬起拳头威胁她:“我可都听见了啊!皮又痒了是吧?”   阿箐冲他吐了吐舌头,喊了道长一声,活蹦乱跳往林一禄身后躲。   她现在有恃无恐,嚣张气焰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全然一个新婚燕尔的小娇娘,薛洋却突然想到,她上辈子都没活到能嫁人的时候。   薛洋阴着脸,冲耀武扬威的阿箐嘁了一声,说自己不跟小屁孩儿计较了,转身跟道长离开。   两人并肩走远,阿箐也跟林一禄往林家走。阿箐揣着薛洋给的东西,有些心虚。   薛洋当着林一禄的面教阿箐给人饭菜里下毒,实在太不客气,要是在成亲之前这么威胁人家,把人吓跑了找谁赔啊?   阿箐可不想因为一个薛洋坏了自己家庭和睦,把那两只药瓶交给林一禄以表忠心,想法子解释:“你……你没被吓着吧?他那个人就这样,嘴巴坏得很,可讨厌了。我……我肯定不会在家里放这种东西的,那个……”   林一禄也不敢接那两只烫手瓶,尴尬道:“哪里哪里……呃……是有点紧张,但也不至于就吓着了。两个哥哥疼你,怕你嫁过来受气,这是在敲打我呢。阿箐放心,我一定好好对阿箐,不让阿箐想起来用那东西。”   阿箐刚要强调自己就一个哥哥,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脸还有点红,最后含糊地点点头:“既然是我哥哥,那当然会疼我了……”   说到最后没忍住有点得意,林一禄看她俏生生一笑,也傻笑着,早忘了什么紧张害怕,两人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   第七十三章   义庄一下子少了阿箐和红宝,但是有薛洋在,也不算冷清。阿箐有了好归宿,晓星尘心头一件大事了却,也没闲下来,仍时时和薛洋一起出门夜猎。   辗转又过了一年,刘双木的儿子学会走路没多久,阿箐和林一禄的第一个儿子也出生了。   慧娘老早就说要跟阿箐结个娃娃亲,去看阿箐的时候,高高兴兴地摇着小摇篮说这是他们家媳妇儿,刘双木给她解释阿箐也生了个带把儿的,自家儿子的娃娃亲得是跟女娃才能结,好半天才把她认儿媳的念头拧过来。于是慧娘又缠着要阿箐再生个女儿。   阿箐也相当争气,大儿子抓周时,阿箐诊出了喜脉,过了几个月,阿箐又是一举得男。阿箐和林一禄三年抱俩,这在人丁不旺的义城是大喜事,满月酒都来了不少人。林一禄见牙不见眼地傻笑,和大哥大嫂忙前忙后地招呼宾客又照顾娘俩。   唯一不开心的就是慧娘。她和刘双木的儿子长到三岁,很健康也很聪明,已经能说不少话了,却还是没能跟阿箐的女儿结上娃娃亲,把慧娘愁个半死,撺掇着非得阿箐再生一个。   晓星尘和薛洋去看娘仨的时候,阿箐刚把慧娘哄走,大儿子被林一禄抱去逛街了,阿箐抱着小儿子坐到桌前,招呼道长和薛洋喝茶。   她盘了妇人髻,抱着个孩子,已不是原先胡天海地瞎折腾的小丫头了,却也还是活泼,嘴也甜,总让晓星尘牵挂着。   阿箐把襁褓中的婴儿递给晓星尘抱,薛洋坐在旁边不知轻重地戳孩子的脸,被晓星尘打手,悻悻地坐回去。晓星尘和阿箐说着话,薛洋安分一会儿就嫌无趣,见红宝在院里晒太阳,就跑出去逮狐狸。   孩子睡得香甜,发出甜软的梦呓声,晓星尘抱了一会儿,把他交还母亲,问阿箐准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阿箐看看孩子,又看看道长,说:“就只喊小宝,大名还没想呢。”   又问:“道长,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想不想养个孩子?”   晓星尘诧异道:“孩子?我们怎么……”   “哎呀,其实我和禄哥商量过了。”阿箐忍不住直接说,“小宝脾气挺好的,吃饭睡觉都乖,不闹人。道长要是愿意,等孩子断奶了,就过给你们养,跟道长姓……怎么样?”   晓星尘没说话,阿箐又道:“我是想着,屋里有个孩子,能热闹些,以后他长大了,也能帮着做点事……”   晓星尘低头喝了一口茶,微微笑道:“阿箐真是长大了。”   真是长大了,本是无忧无虑的性子,却为哥哥们想了这么多,还想把自己的孩子过给他们养。   “你们这份心意,我和薛洋领了。”晓星尘说,“但是过继孩子就不必了……”   薛洋跟红宝打得一身狼狈回屋来,被阿箐瞪了一眼,莫名其妙,一边拍拣身上的狐狸毛一边说:“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谁又招你惹你了?”   阿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留两人吃了饭,到分别的时候也没正眼看薛洋一回。   薛洋跟晓星尘一起回义庄,剔着牙说阿箐没大没小,晓星尘让他不要背后说人坏话,他吐了牙签,不服气地继续念叨。   念着念着看晓星尘不说话,薛洋问:“我不在的时候,道长跟她都说了什么?怎么心事重重的?”   晓星尘也没打算隐瞒,想了想,道:“阿箐问,我们要不要养个孩子。她念着我们,想把孩子过继过来。”   薛洋脚下一顿:“道长怎么说的?”   晓星尘没答他,只问:“你想养吗?”   “我无所谓,全听道长的。要是道长想要那我们就养吧……”薛洋舔了舔嘴唇,“就是小孩子太麻烦了,还要给他把屎把尿的,哭起来还要人哄……”   晓星尘轻笑出声。   薛洋想起阿箐刚刚没好气的样子,看晓星尘神情,估计这事是没成,但还是问:“道长呢?她说要把孩子给我们养,道长怎么说的?”   “我说不必了。”晓星尘声音里有些笑意。   “就这样?”薛洋觉得肯定还说了别的,追问,“你怎么说的她才消停的?”   “我说……”晓星尘笑出声来,“我说,屋里有一个孩子就够了。”   薛洋停下来反应了一下,才知道道长口中“屋里有一个孩子”是在说薛洋。   “什么啊……”薛洋看道长忍笑微抖的肩膀,忙笑开了追上去,从背后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咬人耳朵,“我怎么就是小孩儿了?”   他们已经出了城,这条路上没人,晓星尘被抱个满怀倒也没挣扎,只是觉得耳朵痒,笑着弯腰躲薛洋。薛洋死活不松手,非要问道长,自己怎么就和那种又能闹又能哭又脆弱的小家伙相提并论了。两人折腾好一阵才回到义庄。   薛洋当天就叫晓星尘好好领略了一下,什么叫闹腾的孩子。   晓星尘额头滚了汗,满面潮红,被薛洋压在窗边,抓着窗框,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咬牙承受身后薛洋一下重过一下的撞击。   道长平日端正的衣领此刻微乱,下半身则是空空荡荡,薛洋穿得比他还要齐整,只从裤中掏出凶刃,扣着他的腰只管狠狠碾压冲撞,情到浓时便一声声喊晓星尘的名字,让道长把脖子扭转过来,再寻他唇舌吮吻。   院里树叶飒飒作响,微风带着些春雨欲来的湿气吹在晓星尘脸上,叫他意乱情迷之余,也更坚定了不养小孩的心——实在是一个就够他消受了。    第七十四章   晓星尘和薛洋在义城生活的第十个年头,阿箐生了个女儿。林一禄的哥嫂都是实在人,跟阿箐相处融洽,林一禄和最开始承诺的那样,这么些年没让阿箐受过委屈。   慧娘和刘双木的儿子已经上学堂了,某天他下学后跟自己的爹娘说,以后要跟隔壁邻居家的小桃妹妹成亲。慧娘还惦记着跟阿箐结亲家的事,为这差点跟儿子吵架,把孩子骂得一头雾水。刘双木和阿箐哄了好久,慧娘才不轴了,转头乐颠颠地蒸了糕点让儿子拿去讨好刚会打酱油的小桃妹妹。   薛洋和晓星尘去看了阿箐的小女儿,回来后薛洋问:“她怎么还没歇心思,总想给我们送小孩儿啊?”   阿箐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前头连生了三个儿子,到这回才喜得千金。女儿出生前,她陆续提过几次过继孩子的事,晓星尘再三推辞劝说,阿箐看他态度坚决,近两年才不说这事了。谁知女儿出生后,阿箐又说让四个孩子认干爹,以后晓星尘和薛洋有什么需要他们的地方,四个孩子一个都不会少,定都听他们吩咐。   但这次阿箐的算盘还是没打成,晓星尘四两拨千斤,几句话就把她的心意拒了。   薛洋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她还是头一回生道长的气不是生我的气。”   阿箐那会儿都把三个大的孩子叫到门口候着了,只等晓星尘同意就要把他们叫进来磕头认干爹,谁知晓星尘还是不留余地直接摇头说不必,薛洋倒是一句话没说,也就没招阿箐的恨。   晓星尘也忆起阿箐差点急哭说的几句气话,欣慰的同时也有些无奈,对薛洋道:“等过几天阿箐气消了,我们再去看她吧。也不知道赔个什么礼,才能把她哄好……”   薛洋嘴里含着颗糖,直接说:“给她买点糖呗,以前不都这么哄的……”   “阿箐可不是你。”晓星尘笑他,把装糖的纸包封好收起来。今天的量吃够了,不能贪嘴。   夜深人静,睡在里侧的晓星尘呼吸绵长,薛洋睁开双眼,看了晓星尘一会儿,轻手轻脚翻身下了床。   更深露重,山阴处,寂寥无人的荒地中生着一堆火。薛洋蹲在火堆旁,借着火光阅览手里一沓纸张,看完一页就撕下来扔进火中。   夷陵老祖魏无羡名不虚传,才智无双,又敢想敢做,只一本零散的手稿就能窥其风采。   金光瑶当年把魏无羡的手稿交给薛洋,薛洋如获至宝,手不释卷。细细研读之后,却也能看出两人同修鬼道,但不是一路人。很多分明可以拥有更大杀伤力的术法,手稿中的记录都戛然而止,有些还被涂抹撕毁,薛洋琢磨许久,才觉得这人可笑——修了鬼道,却不欲以鬼道害人。   只这一点,魏无羡和薛洋就不是一路人。   倒是都落得人人喊打的下场。   薛洋只在上一世见过夺舍归来的魏无羡一面,魏无羡能使出以一当百的点睛召将术,绝非常人。这样的绝世鬼才,却对薛洋说,他也没办法修复晓星尘的魂魄。   薛洋的崩溃和绝望来得很迟缓,因为他始终不信,只当魏无羡不肯帮忙,直到蓝忘机断他一臂又抢走锁灵囊,薛洋都不能接受晓星尘回不来的事实。   ……那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薛洋把墨迹斑驳的手稿撕得只剩下最后一张,匆匆一阅,眼也不眨地丢进火中,然后他取出匕首,伸出食中二指,在指尖割了一刀,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围着火堆飞快地画了一个符咒。   纸张烧尽,明黄发红的柴火渐渐熄灭,那道血咒的痕迹倏地燃起蓝色的火焰,在荒寂空地中摇曳得诡异。   薛洋从乾坤袋中取出最后一样东西,看也不看就丢进蓝焰中心。阴风平地刮起,一瞬间仿佛有无数亡魂鬼哭狼嚎,想吞天噬地。薛洋又一刀割开手指,在第一道符咒周围多下了几道禁制。   禁制中心火光不灭,焰中有一铁器,坚硬不化,和幽蓝鬼火相搏相扛。   传闻夷陵老祖以妖兽腹中一铁精铸成能号百鬼的阴虎符,得此符者可号令鬼军,无人能敌。阴虎符威力巨大,若让有心之人得去,后果难测,只能肯定必将引起一番血雨腥风。   魏无羡生前把这阴虎符一分为二,还毁了一半,另一半却落到金家手中。薛洋在金家做客卿的时候,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修复阴虎符,后来在金麟台上,薛洋也是仗着这修复阴虎符的独一无二的能力才被金家力保,获得囚禁的下场而非就此一命呜呼。   说来可笑,便是被囚禁的日子,薛洋也并未受刑受苦。金家为令他继续修复阴虎符,明面说惩戒他,实际却好吃好喝地供着他,除了不得自由,薛洋一点折磨都没受。   晓星尘横跨三省辛苦擒来的罪犯,在牢中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都不敢得罪。   只不过暗地里再呼风得雨,也是别人给的殊荣,既然是别人施舍的东西,那就随时都可能被收走,薛洋躲不过一朝沦为阶下囚,来日仍是过街鼠的命运。果然,金光瑶上位后想跟正道人士表态示好,第一个便拿了薛洋开刀。    第七十五章(完结章)   金光瑶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物,薛洋从看不透他,只知这恶友在所有人面前下令追杀薛洋,最后却留了他一命——薛洋曾经以为自己是侥幸得活,直到晓星尘死后,他用霜华剑杀了常萍一家,苏涉找来,带来金光瑶的口信,他才知道金光瑶在明面宣布薛洋已死,实际却不想要他的命。金光瑶让薛洋隐姓埋名做自己想做的事,顺便再给金光瑶帮些无伤大雅的小忙,倒是没提到那半块被薛洋顺出金家的阴虎符。   薛洋重伤险死是真,失踪却不在金光瑶意料之中,薛洋自己暴露了行踪引来故人,他也分不清对方口中真假。倒也猜过金光瑶会不会是为了那半块阴虎符才假意示好,但是到死也不知道答案,便也作罢。只如今想来,他死的那天见到魏无羡和蓝忘机一行人,实在有些蹊跷,就是不知是什么人把他们引到义城,那个人这么做又是为什么了。   这一世薛洋小心藏着行迹,金光瑶也没有找来,薛洋得以跟晓星尘安乐十年有余,但也不是真就毫无后顾之忧。   算算时间,魏无羡夺舍的日子就是这几年了,薛洋不知这一世事态会如何发展,但他不想冒险。他早就不想修复这无甚裨益的阴虎符,可只要这半块死符在,威胁就永远在。这东西不可能随便丢给什么人,薛洋思来想去,只有毁掉这一条路可走。他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毁掉阴虎符的办法,断断续续试过几次,现在火中这半块阴虎符已经被损了根本,若无意外,今夜就可将它彻底灭迹。   阴虎符委实是可遇不可求的神物,一朝将毁,薛洋却毫无惋惜之意。其实他这人很少能体会到“惋惜”这样的情绪,人死或物逝,都很难触动他。他当初得到修复阴虎符的机会、得到魏无羡的遗稿时,兴奋非常,仿佛已经握住了践踏众生的权杖,但是现在丢弃它们,却比得到它们还要轻松容易,可以说是内心毫无波澜。   他守着那诡异的蓝焰,心里想着的却是,露重夜冷,道长可别打了被子受凉。   劲风猎猎,薛洋又下一道血咒,火势变大火苗窜高,他只不耐烦这东西怎么还没烧完,思量着若赶在开早市的时候回去,还能给道长带一碗热乎乎甜糯糯的酒酿圆子。   妖火狠烈,薛洋以灵力加持,后半夜已渐有力竭之意。他未曾从师习道,阴差阳错踏入了修仙者之中,也不怎么修习灵力,哪怕这几年草草捡起来练习,灵力也不如那些从小修行的世家子弟深厚,这些年几次毁阴虎符不得也有这部分原因。   还差一点才能把阴虎符熔毁,薛洋体内空空,擦了把汗,正准备放血加符,歇息一会儿再继续,忽觉一只手贴上了自己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灵力随之传来。   薛洋大骇,一回头,见道长面无异色站在他身后。   “道……”薛洋被冷风灌得咳嗽一声,声音有些沙哑,“道长……”   晓星尘微微点了点头,没有问薛洋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也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薛洋眼中微涩,感受着道长温和的灵力,定下心神,转过头控制已经微弱不少的火焰。   待到风止云歇,天边已泛起白光,荒草中只剩下一堆看不出原样的灰烬和一方被火灼烧过的空地。   薛洋确认毁符成功没有后患,把现场翻毁得看不出发生过什么,这才走到晓星尘面前,张了张口,只说出一句:“道长,可以回去了。”   从此世间再无阴虎符。   酒酿圆子没有买成,因为不顺路,也因为晓星尘觉出薛洋累坏了,便径直把人领回义庄,洗了把脸就让他躺下睡一觉。   “道长……道长也跟我一起躺着吧。”薛洋累得眼皮都在打架,手指却还勾着晓星尘的衣服不让他走。   晓星尘合衣在他身旁躺下,薛洋闭着眼睛立刻把脑袋挨进他颈窝,抱着晓星尘的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薛洋很困倦,但是觉得还有话要先说清楚,奈何脑中太乱,一时想不出从何说起,便只道:“我烧了一些东西。”   晓星尘捏了捏他的后颈,顺着他问:“要紧么?”   “嗯……要紧,也不要紧……”薛洋混混沌沌地说,“道长最要紧……”   晓星尘无声地笑了下,拍他后背,哄道:“先睡会儿吧,有事醒了再说。你太累了。”   薛洋便沉沉睡去。   后来薛洋想起这天的事,总觉得晓星尘早就知道薛洋背地里做小动作了,不让阿箐的孩子认干爹可能也是因为两人还背负许多,但道长一直没问,还在最后关头赶来,站在薛洋身边陪他做完最后一步。   道长甚至不知道他面前曾发生了怎样的覆灭和新生,但他就稳稳当当站在那里,毫不怀疑,而薛洋醒后理清头绪跟他说了,他也只微笑着摸了摸薛洋的头发,跟薛洋说了句“辛苦了”,此外再无其他。   薛洋偶尔想问晓星尘当时去找他时在想什么,但一看到道长的笑,又觉得什么都不必问了。   薛洋和晓星尘想要的是一样的,这就够了。            尾声——   又是一年除夕夜,薛洋和晓星尘吃饱喝足又一起洗了个澡,却是没上床休息,而是重新穿戴整齐,换上一身即将出门的装束。   薛洋清点完行囊,捞起炉上温着的酒坛,递给晓星尘。晓星尘捧着酒坛小酌,薛洋接回来仰头灌了两大口,然后抹了把嘴,将剩下的大半坛酒泼到了床上、桌上、柜上,最后将空酒坛摔砸在浴桶边。破碎的土陶片还在飞溅,薛洋又拿了装满灯油的油壶,在义庄各处泼洒倾倒。   烈酒和灯油混合的味道有些冲鼻,晓星尘走到床边,摸了摸床架和被褥,许久没撒手。   离开并非一时兴起。自薛洋说了那阴虎符的事,纵使他半分没提前世的祸端,晓星尘也计较着,觉得两人在义城待了太久,是时候另觅他处了。   磨磨蹭蹭的,就到了年关。前两天薛洋看晓星尘默默收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时,问他:“道长,你想好了?是……真的要走吗?不要阿箐了?”   晓星尘道:“阿箐有夫君有孩儿,怎么也轮不到来问我要不要。”   薛洋又问:“也不当干爹了?”   晓星尘回他:“没想过要当。”   “那……”薛洋把晓星尘拉到面前,抵上他的额头,小声问,“也不救这天下了?”   晓星尘愣了一下,想了很久,才说:“我初出山时,师尊曾告诫我,凡事量力而为。我其实从未妄想自己能救世,这么多年也只是尽力去做些能让这世道好一点的事,但求问心无愧,至于做得了多少,又能否改变什么……人定、天定,我不强求。”   “哦……”薛洋小声道,“但你若只要我,就当真做不了什么大事了。”   “若能看好你,也不算小事吧。”晓星尘勾唇浅笑。   “也是。道长这算为民除害?”薛洋逗他,大言不惭道,“看好我也算天下人的大事了吧……”   晓星尘跟着笑了一会儿,然后他停下来,抚着薛洋的脸,缓缓开口:“也是我的大事。”   “这天下有数不尽的后来者当英雄,不缺一个晓星尘。可我的阿洋……只有我一个道长。”晓星尘说,“若是要我舍命济世,我亦能毫无怨言,万死不辞,可若是折了你……我却是不愿的。情之所至,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一番话把薛洋说得红了眼眶,俯首在这举世无双的道长肩头蹭了好一会儿。   薛洋是为了能有这唯一,拼了命要抓住晓星尘,可晓星尘却愿为了薛洋,舍了他有的曾经。   说不清谁付出的更多些,但他们都没有什么回头路,都得向前看。   “道长?”薛洋把油壶倒空,看晓星尘在床边发呆,问他,“怎么了?舍不得?”   晓星尘把手收回,摇摇头:“倒也没有舍不得……只是你当初做得这么用心,毁了有些可惜。”   薛洋眉毛一挑,向他走过去:“这有什么,大不了以后再做一张。道长喜欢什么样子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都会做。”   晓星尘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垂头立在床边,忽然抽出霜华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薛洋离他还有一段距离,见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脸都白了,正欲阻止,就见晓星尘削下了发尾一缕头发,将剑递给他,让薛洋也削几根头发下来。   薛洋照做,把自己的头发递给晓星尘,收剑入鞘,又抓着晓星尘的手抱怨:“道长吓唬我。我还以为道长舍不得走,要跟我殉情了。”   晓星尘笑:“能活当然还是要好好活,你怎的又胡想?”   又顿了下,抬手揉揉薛洋的头发:“不会丢下你的。”   “……嗯。”薛洋垂眼亲了亲道长的唇,应声,“知道了。”   晓星尘把两绺头发合在一起,又分成两股分别打了结,一股装进一只空的锦囊中贴心而放,一股搁到了床上,然后慢慢退步行至薛洋身后。   薛洋把点燃的火把拿起来,往床上一扫,两人纠结在一起的那团头发瞬间枯焦成灰,作为他们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义庄。薛洋在屋里走了一圈,火焰顺着酒渍油迹连成一线,屋中登时通明如昼。   薛洋扔下火把,转身牵着晓星尘走出去。   他们在义庄前站了一会儿,待到火势不可控制,毫无扑救的余地时,迎财神的炮竹声也从城中此起彼伏地传来。   午夜已过,新岁既至。阿箐和林一禄儿女双全,慧娘和刘双木恩爱如常,郎中还叨叨着要当潇洒野医却又收了个徒弟,卖菜的老伯跟孙子说起农忙趣事……爆竹声响,辞旧迎新,人人欢喜,家家团圆,谁都不知这小小的义庄已付之一炬,后来者也难以窥得这破败焦毁的院落曾收留过什么人。   房顶陡然烧塌,热浪撩得薛洋衣袂翻飞,他看向晓星尘,喜气洋洋地说:“道长,新年如意。”   晓星尘也转头向着他,道:“新年如意,喜乐安康,阿洋。”   话毕他们一同转身,将熊熊烈火断壁残垣丢在身后,随之遗落的,还有他们在义城共度的十年光阴。   往后要到何处去还没想好。薛洋想去苗疆看看又恐穷山恶水道长不适应,晓星尘惦记薛洋雨天腿疼想往西北而行但也并未定论,他们可能终此一生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也可能到南蛮之地当当渔民……没有计划,没有目的,但有身旁人,就有很多可能。至于阿箐第二日见着那封写了“勿念”的辞别信会如何气恼洒泪,他们已无暇顾及了。   冷月高悬,孤星点点,牵绊纠缠半生的两人如来时那般紧紧依靠着,走进茫茫夜色中。没有人再回头。 ——————————正文完    番外之病中   阿箐到义庄的第二年冬天,晓星尘生了一场小病,高热不退,到郎中那开了药也没什么作用。   晓星尘自己没觉得怎样,只是疲乏一点,再就是头疼发热,偶尔咳嗽几声,倒是薛洋和阿箐隔一小会儿就要问一句“道长好些没有”,比他还着急上火。   晚间晓星尘又喝了一碗药,热还是没退,阿箐挂心,到时间了不想去睡觉,勤勤恳恳往炉中添柴火,说:“道长烤烤火,郎中说主要是起热,发发汗就好了。”   屋里倒是暖和得很,晓星尘跟阿箐道着谢,又咳出一串来。   薛洋打了水给他擦脸,烦躁道:“怎么还咳嗽啊?”   晓星尘不在意地说:“是人总会有生病的时候。”   阿箐嫌薛洋口气不好,刚呛了几句,薛洋黑下脸拎着她后领,把阿箐撵出门,梆一声扣上了插销。   阿箐反应过来大声拍门,薛洋充耳不闻,径直走到晓星尘身边,探了他额头温度,弯腰把晓星尘扛起来,走到屏风后一把扔床上。   晓星尘被颠得有点头晕,慢慢坐起来,问:“怎么了?”   薛洋悉悉索索脱了外衣,单膝跪上床,说:“发发汗就好了是吧?”   晓星尘一愣,自己的外衣已经被扒下去了,他着中衣内衬被薛洋压倒在床上,双腿也被顶开捞在薛洋腰侧。   阿箐听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叫门的声儿变小了,跺了跺脚边往自己房间走边骂薛洋坏东西。   晓星尘听见薛洋开了床边暗柜又合上,那柜子里只装着香膏——再不知道薛洋要干什么就太傻了。晓星尘头昏脑胀,伸手抚了抚薛洋的侧颈,发现他也还穿着一件内衫,手指从他衣领上滑过去,道:“莫要胡闹……”   薛洋拉过被子把人盖得好好的,在被子里把晓星尘裤子脱了,挖了脂膏在手心温着,低头寻晓星尘的嘴亲,说:“我没胡闹。说不定发这一回汗,道长就好了呢……”   晓星尘把脸歪到一边,薛洋一口亲在他脸上,还想进一步却被挡住了,晓星尘坚决推拒:“当心过了病气。”   说着有些挣扎不想让薛洋继续了。他病中虚弱,薛洋毫不费力把人压制住,指尖沾了油膏寻到地方一送,晓星尘登时夹紧身体闷哼一声,缓过劲来气恼地推了薛洋一下。   薛洋手下不停,说:“风寒而已,不会过病给我的。”   晓星尘拗不过薛洋,被撩拨得气都喘不匀,没多久便放松身体遂了薛洋的愿,但只接纳了薛洋的凶物,仍然固执地侧着脑袋不给亲。   “还气上了。”薛洋看他扭脖子费劲,好笑着逞了会儿凶,把人捞起来面对面坐着,卡着晓星尘的腿根让他坐得更深。   晓星尘浑身虚软,头向外趴在薛洋肩上喘气,喘得狠了就咳嗽几声。   薛洋把被子盖到晓星尘背上掖紧,放慢了点速度,念叨:“赶紧好吧,咳得我心疼死了。”   晓星尘两手虚搭着薛洋的腰,听他话中半是烦恼半是忧,笑着掐了掐他腰上的肉,说:“快好了,你别闹我。”   他这么一笑又咳了几声,薛洋侧头在他颈上咬了一口,叼着那块肉磨牙,含含糊糊地说:“是,做完这场就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晓星尘被咬得想缩脖子,抬手摸到薛洋的脸,在他颊边捏了捏:“怎么这么凶?”   薛洋松牙在自己咬出来的印子上嘬了一口,转头啄吻晓星尘的手指。   “没凶,疼你呢。”薛洋说着猛向上顶了一下。   晓星尘一时不防,抓着薛洋的衣服低低叫了一声,身体也绷不住颤抖起来。薛洋被夹得嘶一声吸了口气,闷笑着把人往怀里按得更深些,说:“道长咬得太紧了,怎么这么贪吃啊?”   晓星尘被他说得耳根脖子红了个透,转头真在他肩头狠咬了一口。   生病的道长更软更好摆布,但是脾气也大,还知道跟薛洋闹别扭了。薛洋开心得不得了,嘴上没一句正经的,一边逗道长一边防着被子漏风,没一会儿把晓星尘闷得出了一身汗,抬手推被子,跟薛洋抗议:“热……”   薛洋摸到晓星尘后背衣服都湿透了,把被子又扯紧了些,点头说:“是挺热的。”   他在晓星尘耳边说悄悄话一样,一边搅动一边暗示意味极重地调笑:“道长都快把我热化了。”   又低头舔舐晓星尘颈上的汗,说:“道长怎么出这么多水,嗯?道长是水做的么,这么软这么好肏……”   晓星尘难耐地呜咽一声,一巴掌糊在薛洋嘴上,无力又气恼,软绵绵地训:“别说了……”   薛洋伸出舌尖碰了碰晓星尘的掌心,晓星尘猛地缩回手去,不想理他了。薛洋把晓星尘托起来一些又按下去,不满道:“怎么了,不给亲还不让说话了?”   说着让晓星尘换一边肩膀趴着,一边抱怨道长不给亲一边帮道长捏酸软的肩颈,唠唠叨叨的,快把晓星尘说睡了。   晓星尘状态不好,薛洋没敢多折腾,也没敢把东西留在里面,大汗淋漓做了一场,薛洋赶紧把早备好的水倒进浴桶里,抱晓星尘进热水里匆匆清理一番,再给抱回床上换上干净衣裳睡觉。   薛洋把晓星尘头发仔仔细细擦干了,又把炉火挪近一些,钻进被子里探晓星尘身上的温度。晓星尘整个人都迷糊了,也不记恨刚刚薛洋戏弄他,还往薛洋身边蹭近一点,勾住了薛洋的手指。   “怎么生个病都变粘人了?”薛洋嘀咕着,笑眯眯地抱紧晓星尘。   抱了半天,觉得晓星尘身上的热退了不少,薛洋放下心来,在他额上咂了一口,邀功道:“等着吧,明天肯定全好了。到时候我可要亲个够本的。”   晓星尘觉他幼稚,低笑出声,抬手在他发间揉了一把:“快睡吧。”   薛洋等晓星尘差不多要睡着了,悄悄低头在那肖想了一晚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第二天晓星尘醒过来,薛洋撑身在他上方,低头正舔他嘴唇。   晓星尘下意识抬手摸自己的额头,还没碰到,薛洋先把他手捉住了,舌尖撬开晓星尘齿关,在他口中搅了一圈,退出来抵着晓星尘的额头说:“不烫了。”   晓星尘吞咽了一下,喉咙的不适已经感觉不到了,也觉得薛洋的体温要高一些,便缓缓吐出一口气:“嗯。”   薛洋笑弯了眼:“道长,我说那法子有用吧。是不是得奖奖我?”   晓星尘红着耳根,还真温声问他要什么奖。   薛洋先跟晓星尘讨了个又深又绵长的吻,又说要听道长说好听的。   “嗯……说什么?”不会甜言蜜语的道长被难倒了。   “就是想听你自己想的啊。”薛洋无奈,磨他,“我可是帮道长治好病了,道长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晓星尘想了想,说:“谢谢你照顾我。辛苦了,阿洋。”   很中规中矩的话,没什么新意,但一声阿洋叫得薛洋欢喜,便没计较,又跟晓星尘亲了几下,道:“还有呢?不是还有另一个叫法?”   薛洋摇着尾巴嘟囔:“你的薛郎可操心了一天,任劳任怨……”   晓星尘笑止不住,须臾捧住薛洋双颊,轻抵他额头道:“多谢我的薛郎看重我。”   薛洋脸上瞬间烫了,傻笑两声,受不住了俯首埋进晓星尘颈窝,深嗅几口,说:“可算好了。”   虽然生着病的道长很讨怜很招人疼,但还是健健康康舒舒服服的好。   薛洋神清气爽起床买菜,阿箐见他出门,跑进厢房跟道长问好。这小姑娘对道长睡了一觉就病愈的体质表示艳羡,幸没看见道长红透的耳根——她大概是不想知道个中缘由的。   瑟瑟寒风卷过树梢,晓星尘在炉中添了把柴火,让屋里暖烘烘的,静待熟悉的脚步声乘风归来。 ————————番外之病中【完】    (前传)番外之痴   满眼的红,刺鼻的腥,高墙内被死亡的寂静笼罩。院中仅一活人,着一身黑衣,形如鬼魅,手上拿着一把银白镂霜的长剑静静擦拭,等地上抽搐的人全部气绝变成尸体,他仰头桀桀大笑,转身离去。   噗地踩到了什么东西,抬起脚来,一只辨不出样子的眼珠血淋淋地挂在鞋底。   方才笑容满面的人瞬间沉了脸,骂了一句晦气,往回走几步,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找到了最后一个断气的中年男人,脚底碾在那人身上蹭干净了,才换回笑模样,脚步轻快地离开。   次日栎阳常氏灭门的消息不胫而走,因着杀人挖眼的利器被认出是霜华剑,曾被常家辜负的霜华剑主人瞬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晓星尘”一名再次为人津津乐道,却不是当初霜华一动惊天下的风光。   真正的凶手倚在晓星尘的棺材旁,对棺材里无辜的尸体嬉笑:“你看他们还是又聋又瞎,这才几天就把你编排成什么样了?”   他笑他骂,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死人并不在乎这些虚名。何况这人连魂魄都散成碎片了。   年末天冷,两月后义庄中有不速之客到访。来人身形修长,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贴着墙根,薛洋一进屋就往墙角扔了颗石头,漫不经心地说:“是人是鬼都滚出来。”   待看清了那人面目,薛洋嬉笑道:“我当是谁到别人的地盘来撒野连声招呼都不打,原来是苏公子。金宗主麾下最忠心的狗那也是狗,人和鬼哪个见了我都要讨好几分,狗当然不会跟人打招呼了,怪我想得不周到。”   苏涉磨了磨牙齿,冷哼一声:“果然是你,薛洋。”   “是我,当然是我。不是我还能是谁?见到我活着是不是很惊讶?”薛洋仔细身边的动静,觉出附近没有埋伏,拿起桌上的抹布在堂厅的黑棺上擦拭灰尘,擦完了随手把抹布丢回去,问,“金宗主让你来有何贵干啊?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咬着我不放?我现在可没挡着他扬名立万的路了。”   苏涉脸色极差,却像是忌惮什么,倒没跟薛洋动手,也没骂起来,离薛洋远远的,三言两语说明来意:来这里确实是金光瑶的命令,但不是为了要薛洋的命,只是确认薛洋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苏涉说,当初金光瑶授意苏涉暗中扰乱其他杀手的视线,想给薛洋留一线生机,最后没了薛洋的消息,也只能听天由命。   “宗主猜你还没死,派我来探个虚实。”   薛洋嗤笑一声:“当初追杀我的时候谁追得最紧,我可一清二楚,不是怕我死不透才派你出手的吗?现在所有人都以为金宗主把我清理干净了,他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你们又来我面前扮好人,说原先不想要我的命,当我是傻子呢?”   苏涉正要说话,薛洋一抬手打断他:“不过也用不着解释,反正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换我是他,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还会比他做得还干净。说吧,已经两不相干了又找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但苏涉什么都没说,他此行的任务好像就是确认薛洋是死是活,走前要薛洋好自为之,不要再随意暴露踪迹。   薛洋伸了个懒腰,叫住他:“金宗主想要什么,让他自己来说。我也有东西要跟他要。”   又过两月,薛洋在义庄见到了金光瑶。他装束很低调,身上不是金氏那身惹人侧目的金星雪浪袍,而是一套毫不起眼的暗蓝常服,听见主人越走越近,他背着手转过身,微微一笑:“成美,好久不见。”   觅食归来的薛洋舔了舔后槽牙,瞥了一眼金光瑶身旁的黑棺,看也不看立在墙边待命的苏涉,大摇大摆地走到桌边坐下,放了菜篮拿出一只苹果,问:“吃不吃?”   “我就不跟你抢了。”金光瑶站在原处看他娴熟地削兔子苹果,眉眼弯弯道,“成美瞒得紧,还活着也不来见我,害我偷偷烧了好几年的纸钱,也不知道都给哪个孤魂野鬼收去了。”   薛洋知道金光瑶胡邹乱造张口就来,对他的话一向只听一半,拊掌大笑:“你怕什么,你该烧纸钱的人还少吗?只怕一人一张都抢不过来!”   苹果已经削完了,薛洋吃了一块,匕首在掌中转了几下,忽然飞掷出去,金光瑶未出剑,苏涉已经冲出来格挡,挑下那柄匕首,扬剑怒道:“薛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厅中刮过一阵罡风,苏涉猛一转身,躲过身后来人的致命一击,手臂还是被刺了一剑。他正要迎战,却被一把揪起衣领往院中扔去,重重摔落在地,爬站不起。   金光瑶退了几步,看着眼前黑色道袍背插拂尘的“人”,惊诧道:“这是……宋子琛宋道长?他这是……”   “被我炼成凶尸了。”薛洋打了个响指,让宋岚到墙边站着,“要是鬼将军在这儿,让他们打一架,说不定谁赢呢。”   他洋洋得意,走到方才苏涉站的位置,用衣袖把棺盖上溅到的血迹擦拭干净,又对金光瑶笑眯眯:“修为高深的人炼成凶尸可真是事半功倍,好用极了。特别是他还记得自己是人的时候发生过什么,恨我又不得不听我的命令,让他往东他不能往西,让他杀人他就得杀人,有意思,实在有意思。”   金光瑶离那棺木站远了几步,笑:“成美习有所成,恭喜。”   薛洋心情原是好的,听见金光瑶这么叫他又拉了脸,淡淡道:“别这么叫我,恶心死了。”   金光瑶嘴角弧度不变,扫一眼薛洋身后的黑棺,斟酌着问:“你把宋道长炼成凶尸,又用了霜华剑……我猜,如果这棺材不是空的,里边躺着的……是晓星尘道长吧?你这是要把他也炼成凶尸?”   薛洋撩起眼皮,皮笑肉不笑:“怎么?不行?”   金光瑶一愣:“哪里。这两人不肯到金氏当客卿,到头来被你收归己用,是你的本事,你说行便是行。”   薛洋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自言自语重复:“当然,我说行就行。”   苏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站回金光瑶身后待命,他伤势不重,揉着胸口咳了两声,金光瑶给了他一颗丹药,转回头对薛洋说:“你让我来,是需要我做什么?”   薛洋打量了他一番,笑:“该是我问金宗主,这都好几年了,还追着不放,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金光瑶看着他说:“我如今什么都不缺了,只是想探望老朋友,这才来了。”   他看起来很是诚恳,但薛洋不吃这一套,转转眼珠问他:“哦?什么都不缺?”   金光瑶两手一摊:“那你说说,我还缺什么?比如……”   “比如——”薛洋开门见山,“阴虎符?”   金光瑶面不改色:“阴虎符早已失落,就算还在世,也是难以操纵错漏百出的残次品,得到它的人还会成众矢之的,万不可拿此等凶物开玩笑。”   薛洋道:“这么说来,金宗主当真和你那便宜爹不一样了?也是,金宗主高风亮节,做些坏事也全是忍辱负重逼不得已,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当然要做个表率,既要杀我这样的恶人,又要建那劳什子瞭望台一边监视一边施恩,这才当的起仙督的名号,是不是?”   “这就实在折煞我了。”金光瑶面带惭色,“你如今这样生分,说来还是我多有亏欠。有什么我能做的,愿为代劳。”   薛洋懒得跟金光瑶兜圈子,但他确实有自己难得做的事,也就没客气,直接跟金光瑶伸了手。   第二次见面在一个月后,离义城不远的一个破败宅邸。月色皎皎,金光瑶在院中石桌旁站着,薛洋姗姗来迟,站定后随手翻看金光瑶带来的东西,是他要的禁书孤本和仙草灵器。不痛不痒地寒暄几句,薛洋见金光瑶没提自己拿什么东西交换,便拿了孝敬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金光瑶忽然说:“我看你要的那些东西……是谁的魂魄受了损,你要补魂?”   薛洋横了他一眼,金光瑶像没察觉到危险似的,又说:“难不成是那棺里的晓星尘道长?你把人杀了,还碎了他的魂魄,现在要补魂是……”   “谁说是我杀了他?”薛洋冷笑,“他自杀,自散魂魄,我可没动手。”   金光瑶脑子一转就猜到关键:“发生了什么才把人逼到这地步?”   薛洋提着东西要走,金光瑶又道:“那宋道长又是……”   “晓星尘杀的。”薛洋走不掉,转过身笑眯眯地跟金光瑶讲故事,“那把霜华剑真是斩妖除魔的好剑,宋岚中了尸毒粉它也铁面无私不留情面,晓星尘一剑从宋岚心口捅过去,血溅了一地。宋岚舌头被我割了说不出话,跪在地上不能相认的样子要多惨有多惨。晓星尘瞎了,到死才知道被我愚弄,知道自己亲手杀了他的好朋友,杀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最后干脆把自己也杀了。什么明月清风傲雪凌霜,也不过如此。”   金光瑶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摇头叹气:“晓星尘道长这样的人物,被你陷害落魄至此,又被这般玩弄,这真是……”   薛洋冷笑几声,再没兴致,转身走人。   “成美,你如今大费周章要补魂,是后悔了?”   “闭嘴。”薛洋说,“我从不后悔。”   金光瑶道:“那就好。我看那上头写的法子都又悬又险,若只是想把那两个人踩在脚下,报复先前他们打压你的事,有宋道长这具凶尸,晓道长魂飞魄散,也够你消气了,不必冒险做那其他……”   “谁说够了?”薛洋阴笑一声,“我要报复谁,就是要他死都不得安宁,入了地狱我都拉回来叫他每一缕精魂都后悔招惹我。”   金光瑶古怪地笑了下:“是吗?”   薛洋不再纠缠,径直离开。   这之后金光瑶又来过两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义城城内唯一一家酒楼。那是晓星尘死后第五年,薛洋还是没能把晓星尘的魂魄补起来,他把大半灵力用于维持晓星尘的肉身不坏,此外潜心钻研鬼道,用心至极几乎走火入魔。他杀了很多人,把死去的人的魂魄拍碎,再用禁术补魂,但就连那些七零八碎的魂魄都疯狂想要抓住一线生机,晓星尘的散魂也始终沉寂于锁灵囊内,悄无声息毫无反应,并且一日比一日暗淡。薛洋把锁灵囊放在心口护着,都怕呼吸太重把那几缕散魂碰得更碎。   金光瑶几年下来已是声名远扬的仙督,薛洋却还是行事疯癫的恶徒,两人对坐桌前,苏涉坐在金光瑶身边。薛洋是蒙着双眼走进城来的,他扮晓星尘出神入化,进了酒楼跟人说话甚是有礼,店小二很瘦小,听声音甚至还有些稚气,见薛洋眼睛不能视物,走在他前面带他上楼,帮他开了包间的门又给他看座,把茶杯放到薛洋手边才退出去。   薛洋一直很温和地笑着,这笑容在熟悉他的人看来很是古怪,但他旁若无人地演,直到小二把门关好,他才把蒙眼的绷带摘了,便露出一双煜煜生辉的眸,眼神高傲执拗得仿佛什么都打不垮他,可金光瑶只与他对视一瞬,就觉得眼前人已到了穷途末路。   金光瑶也许终是不忍他自欺欺人,摇头苦笑着问他:“成美,你看看你这样……早知有朝一日会为情所困至此,当初何必捉弄那明月清风?”   “说了别这么叫我!”薛洋做出呕吐的样子,“什么为情所困,你恶不恶心?”   金光瑶给薛洋斟了茶,没再他触霉头。   薛洋却不知道被戳到了什么痛处,神神叨叨地骂:“为情所困?笑话。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情爱,只有傻子才被这种东西绊住手脚。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不如想想要是你做的那些事被泽芜君知道了,他还会不会正眼看你。说不定到时候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他,别管你为他掏心掏肺做了多少,人家会当回事吗?到时候你再后悔,都没人可怜你。”   金光瑶面上笑容一直未变,说:“我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你确定?金光瑶,蓝曦臣他们那样的人,眼里容不得我们这些罪人,等你被拉到世人面前审判,你再看看那些人,你确定不会后悔自己没先下手为强?你一厢情愿,还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你的,要是被人知道你的心思,你猜,蓝曦臣会不会也对你说一句‘恶心’?我真期待看到你悔不当初的样子……”   “我不会后悔。”金光瑶仍是那副表情,笑得温和无害,“他对我如何不需要别人评说,就算日后反目我也毫无怨言,我伤他才是后悔。”   薛洋嗤笑:“我不信。你连自己的老子儿子都杀,忌惮一个泽芜君?”   金光瑶一点都不恼,摊手道:“我不是忌惮二哥,我是忌惮我自己。这世上偏生有人要长成心头肉的样子,我也没办法。心头肉须得好生呵护,否则伤了疼的是自己。”   薛洋一阵恶寒,夸张地搓了搓手臂:“你越来越肉麻了,我刚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走了。”   金光瑶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跟着走过去,道:“金氏如日中天,有太多双眼睛盯着我,我以后恐怕不能再跟你见面了。”   薛洋手上抓着一团绷带,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也不想见到你。”   金光瑶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沉声道:“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你这样不管不顾的,要是被人认出来……你觉得有几个人见到你不会直接杀了你,而是把你带到金麟台去审判?清醒一点,天底下这么天真的可只有一个人,那人现在躺在棺材里,活不过来了……”   金光瑶话音未落,薛洋已经掉头逼近,降灾出鞘抵在金光瑶脖子上。一旁苏涉脸色骤变,金光瑶腰抵桌沿,对苏涉抬手让他不要动,眼睛还看着薛洋,笑眯眯地问:“成美这是什么意思?”   薛洋眼神阴沉得可怕,他咬牙冷冷道:“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这种话再让我听到第二次,我让你也尝尝神魂俱碎的滋味。”   金光瑶连忙陪笑脸:“别冲动,我不说就是了。以后恐怕也没机会说给你听了,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悯善。”   薛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搡他一把转身走人。他出了门正撞上小二上楼续茶,两人没来得及对视,薛洋一脚把这引他上楼的瘦小子踹到地上,茶水泼出来烫得小孩儿滚在地上滋哇乱叫,薛洋看也不看下楼离开了。   金光瑶揉揉脖子,慢慢悠悠整理被压皱的衣襟,在薛洋摔门之后笑着对苏涉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人就是这么可怜悲惨,悯善你可不要学他。”   薛洋出了酒楼直奔义庄,他回来得突然,义庄内传来一阵仓促逃窜的竹竿声,薛洋和以往一样当听不见,背靠黑棺席地而坐。   坐到月色探进堂内,薛洋觉得腿有些麻了,起来点了灯,又到棺材旁站了一会儿。他向棺盖伸出手,又收回,灯焰闪了一下,他警觉地抬眼看过去,须臾又放松下来。   薛洋还是掀开了棺盖。   棺材里躺着的人双手交叠怀抱拂尘,凹陷的眼窝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绷带,面容俊秀而清瘦,唇色和脸色一样惨淡。他很年轻,并且是这么年轻,比现在的薛洋还要年轻好几岁,很爱笑,哪怕他短短的人生中受了极多苦难磋磨,也是笑脸多过愁眉。但是他生前最后一刻,脸上爬满血泪一片灰败,身上没受什么伤却痛苦到了极点,绝望到横剑自刎。   “为情所困?对你这种不堪一击的蠢货……”   薛洋说不出话了。   他没有碰晓星尘,沉着脸把棺材盖好,一步步往外走。   他叫来宋岚,羞辱了几句,宋岚无法反击也给不出太多反应,已经被操控的凶尸是注定要听从主人命令的,没了舌头,宋岚连还嘴斥骂都成奢望。   薛洋自言自语得无趣,打发走了宋岚,心想虽然晓星尘的舌头没割,但他本来就嘴笨不会骂人,要是把他做成凶尸,逗起来估计也没多少意思。   把晓星尘做成一令一动不会反抗的凶尸……薛洋忽然懵了一瞬,他想:这还是晓星尘吗?   薛洋面若寒霜,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满,但他还是在心里自问了几句:晓星尘听不听话真的这么重要吗?如果不需要晓星尘听话,那自己这么大费周章要补魂炼尸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通,只知道自己就是受不了晓星尘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的样子。   薛洋摸到袖中的阴虎符,冷静了一会儿,抬起步子往义城而去。   夜里起了雾,城中人早已歇息,偶有几家关了门的店铺还点着灯火,街道很是冷清。   薛洋不缺钱,但他在这义城吃喝从不付钱,以前晓星尘还在,会补银两,现在薛洋霸王餐吃得多了,夔州恶霸成了义城恶霸,做生意的谁都避着他,躲不过的只能认栽。有时候他扮成晓星尘的样子上街来,会付钱,那些人早年见过晓星尘跟薛洋走在一起,居然也没认出他来,还把他当成真的晓星尘,小声控诉薛洋的恶劣行径。   入城第二个巷口支着一个小棚,白天的时候刘家老头和老伴会推个小推车来此处摆摊卖汤圆,他们家的汤很甜,薛洋来这里吃过好几次白食。前面的布庄物美价廉,晓星尘在那里给阿箐买过衣裳。再走几步就要到开集市摆路边摊的地方,卖鬼脸面具的人脸上都是疤长得比面具还难看,杀猪的一身横肉满脸凶相却是个怕老婆的耙耳朵,包子铺的大孙子满月那天在城里免费发了一百个包子,阿箐抢了三个回义庄,现在这大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薛洋在义城边上住了八年有余,早对此处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走得通。夜已深,他在空旷的街上走了一圈,遇到一只跛脚的老狗,那狗站在路中间冲薛洋狂吠,薛洋一剑下去让它身首分离,踩着血洼往前走。   南北两头的城门忽然被砸开,薛洋含服了一粒丹丸,从怀里抽出一张蒙面巾系在脸上,抛玩着手中的阴虎符,边走边吹起口哨。   离城门最近的第一户人家被撞开了门,走尸发出嘶吼声走进屋内。那是个三口之家,小孩子下个月就要去学堂拜夫子了,现在还要赖着跟父母一起睡,就睡在父母中间。他的母亲心灵手巧,给他做了一只小书包,在上面绣了一片宽大饱满的荷叶,叶上还蹲着一只青蛙,青蛙刚绣到腮帮处,用不了两天就能绣好,到时候洗干净了挂出来,路过的孩童都要艳羡。   第二户门也破开了,那里住着一个霜居的老妪,她在睡梦中听见去世十年的丈夫叫她起床关门,她翻了个身,像刚成亲那年,对着丈夫撒娇要他抱抱自己才下床。   第三扇门从里面打开,披着外衣的中年男人打了个呵欠出来看动静,他没来得及让屋里喊爹爹的小女儿藏好,扑到他面前的走尸已经自爆,兜头盖脸的尸毒粉把他呛得跪倒在地,他到死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四家、第五家……南北两头的走尸即将汇合,渐渐有人家亮起惶惶的灯火,人声嘈杂起来,有嗒嗒的竹竿声从街头响到街尾,慌乱又急切地做着无用功。薛洋站在城中央,踢飞了一块碎瓦,绊倒了一个笨重的走尸,他哈哈大笑蹬着一个走尸的肩膀跃上屋檐,居高临下微笑着看被困城中的人满街逃窜,听他们惨叫呼号。   口哨声一直没断,很轻快的调子,被薛洋吹出来,成了诡异的催命曲。   这场屠戮来得突然,义城中多少人尚在黑甜乡,又有多少人绝望中跪天跪地拜神佛,都无一幸免成了薛洋手中亡魂。   薛洋玩了一会儿觉得腻了,又回到义庄,霜华剑倒在地上嗡嗡作响发出异光,但它的主人睡得太沉,再也不会理它了。   “他不理你,我理你。”薛洋笑着用足尖一挑,把霜华带到手上。   “道长,我又要拿你的剑去除走尸了。哦,不对,现在也许还有几个能用解药救过来的人?”薛洋说,“你要是现在醒过来,还能帮他们求求情,说不定我会答应你,救他们一命。”   道长没有醒来。   薛洋提着霜华剑扬长而去。走出老远,他忽然疯了似的挥着霜华剑在地上狠狠砍了几刀,路边的树险些被拦腰斩断。   他提着剑怒不可遏冲回义庄,一脚踢翻了遮住晓星尘的棺盖,用霜华剑指着晓星尘,狠声问:“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你死了,世上少一个好人,我这个恶人却还活着,拿着你的剑,扮成你的样子为非作歹,谁都奈何不了我!晓星尘,你就是个笑话!”   没有人回应他,这义庄只有薛洋一个人自说自话,安静得让人受不了。   薛洋把剑高高举起,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晓星尘碎尸万段,让他有朝一日突然想回来了,也没地方可回。   可是死人又哪里还能回来呢?   利剑坠地,霜华蒙尘,薛洋抖着手把那只锁灵囊小心翼翼地放到晓星尘胸膛上,向棺材里探进半个身子。他的脸离晓星尘的脸很近很近,近得鼻尖快要相触,他也探不到道长一星半点的生气。   他静静地凝视晓星尘,尽管死去已久,晓星尘的皮肤仍然有弹性,如果不是身体太冷太冰,他与睡着的人没什么两样。   他的眼窝没有眼珠填充,是两个凹陷的空洞。这双眼是晓星尘自己剜去的,为了偿还薛洋造下的孽障。   他失去了双眼,放弃名望和前程,最后丧命在薛洋眼前。该是痛极了,痛到无法承受,才一死了之——薛洋第一次想到别人也会痛。   晓星尘不适合这恶人横行的世道,他更适合……适合被捧在神坛上。薛洋看着晓星尘俊秀文雅的脸庞,想,如果神坛上的是晓星尘,那即便要薛洋伸手抬他一把,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但实际上,就是薛洋亲手把晓星尘摁进泥潭,踩在脚底,是他让这谪仙自散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有水珠坠砸在晓星尘脸上,薛洋伸手去擦,擦掉了一滴又落下两滴,根本擦不完,薛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眼泪。   薛洋猛地直起腰,起身太快以至于站不稳跌坐在地,他脑中嗡嗡作响,半天回不过神。   怎么会痛呢?薛洋捂着心口窒息颤抖,他没有心,怎么会痛呢?大概是……病了罢?是病了,只是病了,再过一阵就好了,等晓星尘的魂魄重新回到他的身体,就好了。   薛洋伏在地上,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他慢慢爬起来,把那只锁灵囊收回怀中,又取出一颗微微发黑的糖来,盯了一会儿,扭头向外,看到天刚蒙蒙亮。   又过三年,义城来了一群客人。这群客人里多是一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其中一人一进城就吹了一段古怪的笛音。   这时的义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死城,处处只有行尸走肉,薛洋每天过家家一样让走尸们做生前会做的事,有时让他们互相残杀,有时让他们出去找仙草。阴虎符经过几次修复,虽然威力不如原件,也足够薛洋操纵成百上千的走尸去刺探引诱敌人。   薛洋从听到有人吹笛就觉得不对,后来一琢磨,决定亲自出马探个究竟。他取出绷带熟练地绑到眼睛上,使出了拿手绝活——假扮晓星尘。   薛洋让走尸引走蓝忘机,喝下了那碗令人反胃的糯米粥,操纵宋岚,极其敬业地演了一出好戏,他用一群小孩子做人质,威胁魏无羡——吹笛人果然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连被挫骨扬灰的魏无羡都活了,修补晓星尘这点残魂又算得了什么?薛洋满怀希望地把那只锁灵囊拿出来,可魏无羡只看了两眼就说:没法救。   薛洋这几年已经丧心病狂,魏无羡说的什么没有求生的欲望,生前受了极痛苦的折磨,自杀不愿意再回到这世上……薛洋都听不进去。他不管晓星尘是怎么死的,他只要晓星尘的魂魄补全回到那人的身体里。   没和魏无羡争出个输赢,蓝忘机赶来救场,薛洋被拖住了手脚,眼睁睁看着魏无羡溜之大吉,恨得牙痒。薛洋起步晚,但是什么他都学,也学得很快,又下得了狠手,加上有浓雾的庇护,竟抗住了蓝忘机一波波的攻击。   但含光君还是含光君,薛洋没多久就负伤吃力。他本可以逃,像金光瑶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有那么多张传送符,耗一点灵力就能逃之夭夭,谁都找不着——可霜华剑被蓝忘机挑了去,薛洋就走不了了。   薛洋心中急躁懊恼,这时锁灵囊也被勾走,他几乎疯魔,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后路。正巧魏无羡突然回来,一回来就带着薛洋必死的怒气为蓝忘机助力,而薛洋明知他在激自己出声暴露位置,听到魏无羡的话还是要还嘴。   “笑,你笑吧。笑死你也拼不齐晓星尘的残魂。人家恶心透了你,你还非要拉他回来一起玩游戏。”   不是玩游戏……滚……   “那你巴巴地跪下来求我帮你修复他的魂魄是想干什么。”   闭嘴闭嘴闭嘴!   “你到底是为什么去杀常萍,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洋吼出声来:“那你倒是说说,我心里清楚什么?我清楚什么?!”   他声嘶力竭,不知道是在质问魏无羡,还是在质问自己。   魏无羡偏要说话:“你杀便杀了,为什么偏偏要用代表‘惩罚’的凌迟之刑?如果你是为自己复仇,为什么偏偏要用霜华而不是用你的降灾?为什么偏偏还要挖掉常萍的眼睛让他变成和晓星尘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谁来告诉他为什么?!   “你的确是在复仇。可你究竟是在为谁复仇?可笑。如果你真想复仇,最应该被千刀万剐凌迟的就是你自己!”   薛洋再也忍不下去,飞掷出两个刺颅钉,没打中,他狂笑了一会儿,胸腹伤口涌血,薛洋止声,没再搭理魏无羡。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锁灵囊上,那里面的魂魄本就脆弱至极,蓝忘机没轻没重,再碰碎了怎么办?还有霜华剑也不能落到这些人手里。霜华剑和锁灵囊,丢了哪一个都不行。   薛洋计较着自己还有多少筹码可以用,正打算用阴虎符招走尸扰乱蓝忘机的视线,没想到阿箐竟敢追在他身后给蓝忘机指路。   对付一个蓝忘机已经是焦头烂额,如今阿箐也出来搅和,薛洋腹背受敌便更加吃力。他流了太多血,已经开始晕眩,可锁灵囊和霜华剑还在蓝忘机手里,薛洋还不能倒下。   蓝忘机越逼越紧,薛洋黔驴技穷,只想快点把被抢走的东西夺回来,还有义庄里的晓星尘的尸身,他也要带走,离开这义城到别处过活,之后要做什么再慢慢想。夷陵老祖救不了,那薛洋就自己救,他自信可以做到最好,可以超越夷陵老祖,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再过几年,再不济就十年二十年,他一定能把晓星尘拽回来。   竹竿声跟在身后阴魂不散,薛洋眼底泛红染上杀意。   薛洋一直知道阿箐想要他的命,只是一个孤魂野鬼根本威胁不了他,有时候吓吓阿箐,还能给寡淡的日子添点乐趣。可放阿箐在这义城撒野,也惯得她嚣张,既然她连被捏碎魂魄都不怕,那也怪不得薛洋动手。   晓星尘还没有醒过来,谁死薛洋都不能死!   符篆拍出,阿箐终于安静了,薛洋却被刺穿了胸腔,他口中止不住地喷出鲜血,满身都是铁锈味。   呼吸都能让人痛得走不动路,可薛洋强撑着向蓝忘机扑过去,怒吼咆哮:“给我!”   可是没用,薛洋只能眼睁睁看着蓝忘机带着霜华剑和锁灵囊后退,再一剑挥下,紧接着薛洋攥着最后一颗糖的左臂也被斩断了。   到这一刻,他曾拥有的一切都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剧痛很快变成了麻木,薛洋双膝重重落地,他听见利剑划破雾瘴的声音,避尘剑冲着自己的脖颈砍来,可他已经没力气去躲,连抬起头再找一找锁灵囊都做不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薛洋身旁亮起了传送符的蓝色咒火,他顾不上来人是谁,只在口中无声重复:“还给我……”   还给我,把我所有的信念和希望、把我的全部还给我。   没人听见薛洋说了什么,薛洋也不需要被人听见。   酝酿了八年的痛和悔在胸腔中汹涌翻腾,薛洋临死前回忆起了晓星尘身陨那天的情状,回忆起魏无羡的诘问,忽然想到了一个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在意晓星尘的死的答案,不是不甘心,不是没玩够——是痛失所爱。   金光瑶是怎么说的?心头肉须得好生呵护,否则伤了疼的是自己。   晓星尘不是他心尖的一块肉,晓星尘就是他的心脏,没有晓星尘,薛洋就再活不成人样了。   原来这八年折磨他的是这个。   薛洋恍然大悟:看来“情”这东西确实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发作起来滋味这么不好受。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在一个情字上栽这么大的跟头,他一定……一定要早一点,再早一点,尝到这滋味。痛是痛,可知道痛了才觉得自己活过。晓星尘是那个让薛洋觉得自己真实地活过的人。   要是能亲口告诉晓星尘就好了,哪怕听他再说一句恶心都是好的,反正他本来就是这样从骨髓坏起的恶心的人。   可是没时间了。   薛洋呕出一口血,眼前一片蓝白的光,他留不住霜华剑,抢不回锁灵囊,又弄丢了最后一颗糖,在自己死了八年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活过的,现在才清醒实在太晚了。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会怎样呢?   薛洋睁眼,茫然地站在被尸毒粉荼毒过的村庄中,失去舌头的村民们正向他磕头求饶。他听见心中千呼万唤的足音踏空而来,回过头,盲眼道长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是任何人都不得羞辱践踏的模样。   空洞了八年的心脏再度被填满,薛洋手快于脑拦下那把纤尘不染的霜华剑,他压低声音,问晓星尘:“道长,如今是何年月?” ——————————番外之痴【完】 ——————————全文完 奈奈有话说: 写完【痴】这一个番外,《星沉大海》在我心里已经完整了。调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句。 从最后完成的【痴】说起,这篇万字番从头一路刀到尾,算是扩写原著,把薛洋重生前的那八年臆想了一下,关于《星沉大海》前文薛洋“忠犬”“卑微”的ooc的理由都在这篇番外里。《星沉大海》这篇文是建立在薛洋迷途知返的基础上写的,如果薛洋无论如何都不肯有所改变,重来再多次我也没法写出HE。 因为是从薛洋视角出发,番外有个没写出来的私设,是阴虎符的问题。设定金光瑶不问薛洋要阴虎符也不多打探的原因,一是阴虎符还不够稳定,放在薛洋这里继续修复比拿在手里保险得多,二是金光瑶前期地位尚稳确实不需要阴虎符。(文里留白了在这里提一嘴 关于恶友,我觉得这两个人都很自私也很复杂,待在一起臭味相投但不会为对方两肋插刀,不损己的情况下随手帮一把,有威胁的时候说散就散不纠结,利益大于感情,双方也都看得开,肝胆相照是不存在的,但是也会有很微妙的互相关照的时候,怎么理解就怎么写了,最大的问题是笔力不足表述不清,这是硬伤我暂时救不动还请见谅(抱拳) 以及个人认为薛洋和金光瑶最大的不同在于金光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为之拼尽全力,哪怕最后得到了才发现这不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他也始终有个奔头,可是薛洋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从头至尾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他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苏涉和薛洋在原著也就义城传送符那里同过框,我是觉得这两个人一个自卑敏感藏在暗处当忠犬,一个年少轻狂又自傲张扬,平时应该也没太多交集,有交集的时候大概不太对盘爱搭不理,也许会看在金光瑶的面子上和平共处,公事公办,哎呀反正都是自己瞎揣测瞎写一通,凑合看吧(叹气) 关于两个主角的内容,吾日三省吾身:不抹黑不洗白不拉踩。 我不想写一个一条道走到黑不知悔改的薛洋,也不想写改邪归正磨平棱角的薛洋,我想要他狠辣要他残忍要他不顾一切,也想要他笨拙要他温柔要他小心翼翼,他对所有人铁石心肠但要对心上人真心相待。同样的,我不想写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过于神化的晓星尘,也不想写沉溺情爱失去自我的晓星尘,我想保留他的纯善他的正直他的随遇而安,也想写出他的胆怯他的脆弱他的犹豫不决,他胸怀天下菩萨心肠但也有藏拙护短的私心。 两个独立有主见的人格相遇,任何一方单方面的付出和跪舔都是不合理的,善恶是非观念截然相反但是又都一样的不惧世俗外物约束,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碰撞出的最原始的火花是这对cp在我眼里最迷人的地方,不需要多余的修饰,我只要写他们会怎样就足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写出我所感受的万分之一。 因为设定薛洋单方重生,《星沉大海》几乎都是主攻视角,又因为两个人性格的不同,文里薛洋个人感情表达得很强烈,心理活动相对来说比较直白,晓星尘的部分则含蓄克制,我只在很少的认为必需的地方直写晓星尘的内心活动,主要还是依靠他的所做所言来表达他的感情,两个人的把握都有难度,晓星尘的难度更大一点,写他的时候一会儿担心用力过猛一会儿又怕下笔太轻,一直很忐忑,但是看到一些反馈,感觉自己想表达的一部分东西确实传达到了,真的非常非常惊喜。 同人不可能一点ooc都没有,我没办法还原全部,只能尽力还原我心里的故事,还原我看到的他们,有些时候心里想的是90,写出来只能表达到75,每个人看到的又是70、50、60、45这样参差不齐的内容,如果某一瞬间和大家产生了共鸣,那实在是我的荣幸。 其他也没啥说的了,都在文里。 感谢阅读感谢喜欢~ ——2019.2.25 byNai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