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旧事/阿诚系列 作者:兔子窝   1923年,阿诚10岁被明家收养,明楼19岁,明台5岁,明镜26岁。   设定阿诚初到明家,明楼19岁,明诚10岁,明台5岁。   —————————————————— 第1章 阿诚(一)   设定阿诚初到明家,明楼19岁,明诚10岁,明台5岁。   “阿诚,你愿意跟桂姨回去吗?”   问话的人是明镜,一袭绯色海棠暗纹旗袍,坐在沙发上,关切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   阿诚已经换下先前的脏衣,现在穿的是明台的衣服,袖长正好,腰身还显宽松。   他可是比明台足足大了五六岁啊。明镜在心里叹息。   瘦小的人儿低头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明镜心里发酸,想伸手抱抱他,明楼用眼神制止了她。   “说话。”明楼的声音很低,“如果你不愿意和桂姨回去,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不愿意。”   阿诚感受到他话里威严,惴惴抬头,一对上明楼的眼睛,立刻转开视线。   他还不习惯在明家人面前开口说话,这是以往桂姨给他立下的规矩——不许往明家人跟前凑。但是阿诚毕竟年纪小,小孩子心性好奇爱看新鲜,过年桂姨带他来帮手,明台在客厅摆弄时下的新玩意儿,他忍不住凑过去,被桂姨看到,暗里掐一把胳臂大腿,回到家就是一顿狠揍。   “你就是个下人的命!”   桂姨骂阿诚,也在骂自己。   那个杀千刀的男人抱走了她的孩子,阔太太的梦碎了,她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身边还多了个孽债。她认定这个孩子是向她来讨债的,抢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和阔太太的生活,于是更是发了疯似打他,笤帚柄折了,再踹上一脚,缩成一团的阿诚咕隆咚滚到黑漆漆的桌底,等桂姨力气用尽了上楼睡了,才敢爬出来,回到冰冷的床铺上。   脸上是干的,眼睛还是有点湿,那是疼的。   不哭,阿诚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这样的日子就结束了。   他习惯把心思藏在心里,悄无声息地做事,只有独处时会对落在天井墙上的鸟儿说说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楼一定要他开口,但是隐约觉得如果说出口了,他就和明家大少爷立下了某种约定,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重要的约定。   人越是临到悬崖边,越是能感知到生的希望,明楼在等待的回答,就是能改变他人生的机会。于是他拾起勇气,吸了一口气,说:“我不回去。”   说完,一眨不眨地看明楼,咬紧了牙等他的反应。   明楼盯着他的眼睛看,看出了他的坚决,还有交缠在一起的紧张和期盼。   “好。”明楼笑了笑,笑容很浅,很快隐去,而笑意盘桓在眼里。   阿诚觉得他看起来柔和了许多,他不笑的时候,脸颊瘦削,唇线抿紧,看着是有点严肃的。 第2章 阿诚(二)   明家大小姐最是热乎直爽的性子,对下人立规矩,也亲切,逢年过节总是一人一个红包,连桂姨甚少露面的儿子也有。   明镜对阿诚的印象不错。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不言不语,年纪小小,却分外乖巧懂事。临近年节,里里外外事情多,屋里的佣人只有桂姨和阿玉,两人忙进忙出,阿诚给她们打下手,刷碗扫地擦桌子,样样事情都上手。明镜不知道他在家是做惯了这些的,只觉得桂姨手脚勤快,教养出来的孩子也不赖。除了过年的红包,平日还时常让桂姨拿些零嘴和明楼的旧衣回去给阿诚穿。   “衣服不是头新,但绝没有破口,料子也是上好的。我家明楼个子长得快,一套衣服一年穿个一两次,第二年就不能穿了,放着可惜。”   明镜拿旧衣给桂姨,生怕她多想,特意多解释几句,后来,在桂姨家看到被锁在屋里饿了三天的阿诚,看到遍体鳞伤连哭的力气都使不出来的阿诚,她又惊又怒。她生性刚直,最痛恨表里不一,桂姨人前人后的做派深深触痛了她的神经。   “阿诚犯了什么错,竟然要这样罚他。”惊怒之下,明镜失去冷静,对着明楼咄咄逼问。   起初,他们真的以为阿诚犯了什么大错,直到围上来看热闹的弄堂邻居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全讲明白。   桂姨三天前回乡下探亲,走时在门上加了一把锁。外面世道乱,弄堂里闯空门的多,出远门总要做些防备,左邻右舍见怪不怪,夜里听到隔墙有孩子哭,也没人当回事。桂姨脾气不好,打骂孩子是整条弄堂都知道的事,大家早听惯了,心慈的念一声“作孽”,其他人都装聋作哑。   “你们知道她打孩子、骂孩子,为什么不拦着?”明镜问道。   她脾气直,心里有话藏不住,更何况亲眼见着惨象。她都不敢去细想阿诚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痕。   堵着大门的人群顿时沉默下来,有人见风向不对,抽身走了,站得最前的一位妇人一开始就跟着明家姐弟俩后脚进来看热闹,不知道明镜是什么身份,但是衣着举止都像富家小姐,此时被明镜怒瞪,顿时神色尴尬。   “那个金桂是在明家做事的,那可是上海滩有钱的大人家,听说又嫁了个富商,有点来头的。”   明镜听不懂了。   世道和米价一样,一天三变,碰到点动静就支起铺板缩回屋里的小市民最要紧的是埋头过好自己的日子,少管闲事。再说了,打骂孩子又不是多大的过错,谁家没有一两个淘气闯祸的,兜头一个巴掌打服帖了,拎进门去又是一顿揍。弄堂人家孩子生养得多,大人不懂教,只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明镜出身世家,自然不明白这些。   “阿姐,我看还是要去一趟医院。”明楼发话了。   明镜在天井和邻居说话,他在前客堂拆开准备带给桂姨的月饼,掰了一块给阿诚。桂姨离家时没留一点吃食,阿诚饿了三天,扒着明楼的手掌舔光了碎屑,像无主的小狗。   邻居的话明楼全听见了,心里的火已是蹭蹭地烧起来。阿诚也是从小在明家露过脸的孩子,给他磨过墨,听话懂事,没想到人后过的竟是这种日子。   他气愤桂姨虐待阿诚,更痛恨她对他们的隐瞒和讨好。这样可恶的人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了这么年的工,一想到这点,他恨不得立刻把她赶出明家。   他们带阿诚去公济医院,为阿诚做检查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医生,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又拉过他细瘦的手臂搭脉,沉吟不语。   明镜一看,急了,连忙问:“这孩子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阿诚瑟缩了一下,拽着衣角,垂头坐在病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明楼帮他系好扣子,手掌轻轻拢在他肩头。   “伤都是旧伤,没有大碍。但这孩子长期营养不良,伤到了底子,要悉心调养。”   明镜悬着的一颗心还没放下又揪起来,这孩子到底是遭了怎样的罪啊。   明镜留在看诊室,向医生讨教调养方法,明楼把阿诚抱到门外的长椅上,喂了他几块糕点。小家伙吃得极快,明楼怕他噎着,轻声叮嘱他慢些吃,又喂他喝了一点水。   “阿诚,”明楼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问他,“你妈妈……桂姨为什么这样对你?”   阿诚眼里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沉默了片刻,说:“她不是我妈妈。” 第3章 阿诚(三)   从医院出来,明镜直接把阿诚带回明公馆。那弄堂里的房子,她是再也不想踏进一步了。   桂姨只请了三天假,本该昨天就回,许是路上耽搁了,但总归这两天就会回来。可是阿诚该怎么办?明镜一路琢磨,到家就叫明楼去她房间说话。   “大姐已经有主意了吧。”   明镜看了一眼明楼,叹口气:“他这副模样我实在看不过去。你不知道,今天我走进那间屋子,看到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里真的是……”   情绪上来,明镜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明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件事我想同阿姐商量。”   “你说。”明镜差不多猜到了明楼所想。   “我想留下阿诚。”   明镜一时没做声,明楼也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姐姐。她犹豫的事情他也想到了。   “我明白。”明镜说,“我也这么想,可他毕竟是桂姨的孩子,不管桂姨是不是他的生母,名义上都是阿诚的母亲。”   “桂姨这样对他,早就不配做一个母亲了。”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   “我打算让她把阿诚交给我们抚养,否则就告发她虐待。人证物证俱全,她逃不脱的。”明楼笃定。   “你要让桂姨去坐牢?”   明镜吃了一惊,念头转了几转,头一个想到的仍然是,事情一旦见报,明家又要成为闲茶饭后的谈资了。她掌家已经有一段时间,考虑问题绕不开家族名誉。   明楼见姐姐犹豫,恍然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又改了口风:“我们也不必真的把她送进去,只要让她放弃抚养阿诚就好。”   “如此也好。”明镜缓缓点头,认真地看着弟弟,“你既然决定领养阿诚,对他以后的路,你可有想法?”   明楼抿起嘴,他下定决心时都会露出这般严肃表情:“我要让他读书识字。桂姨折辱他,虐杀他,我偏要让他成材。”   明镜欣慰地点头:“你很喜欢这个孩子。”   明楼闻言,也舒展了眉,露出浅浅笑意:“阿姐也喜欢他。”   桂姨当天下午就回来了。她先到弄堂,听说一早出了事,连奔带跑到明公馆,扑通跪在院子里头,朝门口磕头。明楼让佣人阿玉理出了桂姨的物件,扔到门外。   “明家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拿走你的东西。阿诚由我们照顾。   “可是阿诚……阿诚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你的孩子。”明楼拿话试她,看到她一个哆嗦,心里更定,“你饿他虐待他,弄堂邻居都可以作证。进了警局就难出来了,你想清楚这一点。”   明楼扔下这句话再没理她,桂姨在院子里跪了小半个时辰,哭哭啼啼地走了。   阿诚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围墙外,心里头是闷的。 第4章 阿诚(四)   明台来了以后,大姐让出自己的卧室,搬去父母房间住。现在二楼明楼的睡房安置了阿诚,明楼把一楼的大书房收拾了一下,搬进床凳衣柜,改成自己的书房和卧室。   阿诚精神不太好,整个人恹恹的没胃口,也不爱说话。明镜让阿玉照看他洗刷干净,用了些清粥小菜,就送上楼休息。   明台放学回家,听说阿诚以后会一直住在这里,又惊又喜。他和阿诚早就认识,前几年桂姨不太管束阿诚的时候,逢年过节他们也会凑一块玩。   明镜虽然宠明台,无奈公司事务多,没法经常陪他。明楼也没空,他在高中社团活动多,在家也常闭门读书,而且明台总有点怵这个大哥,不敢找上门求玩耍,阿诚的出现正合他意。   一想到终于有小伙伴可以陪自己屁股朝天挖蚯蚓上树抓虫吓阿玉,明台兴奋得在沙发上连翻几个跟头,被明楼眼明手快一把按住,才没能立刻冲上楼找阿诚。   阿诚睡了两三个时辰,醒了,被尿憋醒的。   他眨眨眼,眼前漆黑一片,有他不熟悉的味道。床铺很软,被子很暖,不是他睡惯的小床。他突然害怕起来,以为桂姨在他熟睡的时候把他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桂姨曾经是这么说过的。他昏头昏脑地跳下床,循着在家的记忆去摸电灯开关。   家里的堂屋中间吊着一只灯泡,开关在墙上。桂姨为了省电不常用,开灯是要被揍的,但是现在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拉下开关,看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朝记忆中的墙壁扑过去,却狠狠地撞在一样坚硬的物体上。那东西朝后倒,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砰咚,老大一声响。阿诚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黑暗中心跳得像擂鼓。   晚间明楼不放心阿诚,上楼想来看一看,正犹豫是不是要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就听到门后咚一声,像是倒了什么家具。他赶快一拧门把,推开门。   门外的光亮在黑暗的室内撕开一条宽阔的口子,阿诚小小的身躯就立在光芒中,眼睛忽闪,像是有烛火跃动。   明楼高高的个子站在灯光里,低头和他的视线交汇。   阿诚砰砰乱跳的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第5章 阿诚(五)   明楼把阿诚抱回床上,教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房间里顿时亮起来。   “饿了吗?”   阿诚摇头。   “哪里不舒服?”   “没有。”   阿诚记起明楼让他开口说话的要求,小小声地回答。   这孩子一直心事重重,明楼不明白他所想,但是不能让他就这么憋着自己。   “你说桂姨不是你妈妈。”   明楼语调平缓,并非陈述 ,阿诚听得懂。   他迟疑了一下,说:“她说我不是她的孩子,是领来的……是骗子。”   他越说声音越轻。明楼无言,猜想这其中必有曲折,但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他是救下来了。   “你恨她打你吗?”   阿诚沉默着,过了一会,哑着嗓子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我。”   为什么打我?这个问题阿诚以前问过桂姨很多次,每次都被劈头盖脸地打回去,后来就不再问了。现在一直困扰他的心结仍旧没有解开,而唯一能解的人已经离开。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没有不好,没有做坏事。”   他努力克制涌上来的情绪,不想在大少爷面前哭,那样挺丢脸的。小小的人儿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然而明楼问他,“心里难受吗?”   这话正戳在心口上,他没能忍住,满腹的委屈决堤而出,起先是小声哽咽,到后来几乎是嚎啕大哭,像要把心肝肺都挤压出来。   明楼看出他已经落下心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安抚好的,唯有想办法叫他别继续往里钻。   “觉得难受就哭,不碍事。”他掏出手绢,擦去阿诚脸上的泪,“可是阿诚啊,你要记着,哭解决不了任何事,只有变得坚强了,这些事就不会让你这么难受了。”   阿诚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变得坚强了,就能忘记这些事吗?”   明楼顿了一下:“不会忘,但是到了那时,忘不忘记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回忆已经不能再伤害到你。”   “所以,阿诚你要识字读书,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你伸展了手脚,就能把那条弄堂那扇小门背后的天地打碎,过去的事情不能再来烦扰你,你也会发现他们无力阻碍你的未来。”   阿诚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抽泣早就停止了,他在思索明楼的话。明楼见他浓密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花,满面泪痕花猫似的脸,神情却是极认真,忍不住弯起嘴角:“起来,去洗把脸。”   明公馆装潢现代,单是西式的卫浴设备就装了三套,二楼走廊尽头有一套共用。明楼指给阿诚看,下一秒小家伙已经一溜烟跑着去了。他真的憋坏了。   一路声响惊动了明镜推门出来查看,明楼让她放心去睡,说他会照顾阿诚。明镜操心费神了一天,又被明台缠着玩闹一晚上,实在是困,听明楼这么说,也就点点头回房去了。   阿诚洗了手,规规矩矩地用水池边的小方巾擦干——他在明家做过事,熟悉这里的规矩。明楼在走廊上等他,阿诚的个头和明台差不多,开门出来见到他,楞了一下,又站定了。明楼想起抱明台回房间的情景,微微一笑,俯身一把抱起他。   “走,回去睡觉。”   阿诚没待挣扎就被搂住了举起来,双脚离地一下子没了安全感,身子挺得板板正正,没和明楼贴近半分。明楼察觉了他的紧张无措,也不说话,只是托牢了他的腿,手掌张开,扶在他背后。   十九岁的明楼身材高大,肩背宽阔,一手就能盖住阿诚瘦弱的背脊。他抱着阿诚,慢慢悠悠地踱步往回走。   阿诚渐渐松懈,进门的时候,终于软了背脊,轻轻地伏在明楼肩上,像一片羽毛落到水面上。   明楼欣慰地笑了。   TBC   ============ 第6章 阿诚(六)   阿诚知道自己和明台是不一样的。   他看到明台生母的画像挂在客堂最显眼的地方,阿玉日日掸灰。明楼对他说过明台的身世,虽然只是一句话带过,但他立刻明白了只字片语背后的惊心动魄和恩重如山。   明台受到这般宠爱,他觉得自然如此,生不出其他的感觉来,甚至觉得他也该感谢明台的生母,为了明楼和明镜,为了这个能让他安身的家。   在明楼面前哭过之后,他就没再彻底地袒露过情绪。在明家,那样的肆意放纵是不合适的。十岁的阿诚明白这一点。虽然大哥对他说难受就哭出来,但是他也记得下一句——哭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明楼把他从那片弄堂天地里抱出来,但是要打碎心里的弄堂天地,必须自己动手。明楼只是指给他看解决之道。   很多年以后,明诚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晚明楼推开了门,给他带来了光。   他被光芒包围,不再盲目,不再畏惧。   那景象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第7章 阿诚(七)   恐怕没有人会想到,第一个教阿诚识字的人是明台。   明台喜欢在餐厅做功课,说是喜欢在餐厅看到花园,其实是方便溜进厨房,趁周妈妈转身之际捞一手吃食。明家饭点晚,明台正值长个头的年纪,嘴馋无可厚非。明镜知道了,就让周妈在小少爷放学回家时备好一盘子点心,牛奶蛋糕小面包,让他在开饭前先垫垫饥。   那天阿诚帮周妈妈端出点心盘子,明台正摊开字帖。他最不耐烦这门功课,无奈学校老师家里大哥都说了,每天必须临一百个大字。任务压头顶,磨墨也烦心,他手里一歪一斜,溅出不少墨汁在桌上。   阿诚见了要去擦,被明台拉住,悄声商量,“阿诚哥,你帮我写字好不好?”   阿诚摇头,“我不识字。”   “啊?”明台惊讶,“你……你不是比我大吗?”   明台的逻辑有点不对,阿诚眨眨眼,“可我没上过学。”   明台立刻发现了比临字更有趣的事,“我来教你。”   明楼一到家,只见两个小人凑在一块嘻嘻哈哈,黄纸上几排大字扭得像符。   “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教阿诚识字。”明台怕大哥见自己没好好完成功课发火,连忙解释。   明楼眉头一皱,“没大没小。”   明台屈服于大哥的威严,“是阿诚哥。”   字帖是学校发的楷书古帖集册,正适合刚开蒙的孩子。   明楼略扫了一眼,指着上面的字问阿诚。阿诚一连说了十多个,都是之前明台教过的,读音字义记得分毫不差,但渐渐地就碰到了不认识的字。   明台想起自己答不上来被罚抄的惨痛经历,为阿诚捏了一把汗,忍不住压低声音提醒他。   离得那么近,明楼自然听到了,阿诚也听得见,但是他坦然摇头说,“我不认得。”   明楼仔细地打量他,这孩子交给周妈精心调养几日,气色比刚来时好多了。他原本想等阿诚养好身体后送去学校,现在看来在家开蒙也不错。   “请先生教你识字好不好?”   阿诚的眼睛顿时闪闪亮,“好。谢谢大哥。”   明楼伸手在他头顶上揉一揉,微笑起来。   在他的印象里,阿诚一直默默跟着桂姨做事,头几年春节,给自己磨过墨,搭把手贴春联,后来阿玉接手磨墨的活,阿诚露脸的机会只有每年除夕夜跟着其他佣人接过明镜给的压岁钱,行礼道谢。他以前没有机会也没想过去留意这个孩子。   现在阿诚一天中总有一两个时辰跟在自己身边,他看得出生活过早地磨出了这个孩子的智慧和坚忍,但端正的品质没有损伤半分。   明楼决心要让阿诚得到最好的教育。 第8章 阿诚(八)   明台原以为阿诚住到家里,他就能多一个说上树就一起上树说挖土就一块挖土的小伙伴,很快他就发现阿诚哥更像是另一个大哥,成日闭门读书,连吃饭都不忘拿着书。   不过,拿书上桌被明镜制止了。餐桌上的规矩,吃饭时不能分心做其他事。   阿诚得了训诫,吃饭格外快,吃完抹抹嘴,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看明镜,再看看明楼。   明楼在心里笑,看大姐眼色,明镜也无奈。   “去吧。看书别太晚,小心熬坏身子。”   明镜知道他跟了教习先生后,成天埋头苦读,像是有用不完的劲。   阿诚哎了一声应了,跳下椅子,“大哥大姐慢吃,明台慢慢吃。”   明台很失落,人家吃完饭还想找你玩哪。   “明台要向阿诚学习。”明楼端着碗,慢悠悠喝汤。   明镜难得没有反驳他。   于是失落的明台晚间去找阿诚哥学习。房间没上锁,他直接推开门进去。   “阿诚哥,你在看什么?”   “唔。”阿诚看书正在兴头上,回答就有点心不在焉。   明台蹭过去,东看细看。一本全是干净白纸的本子,他随手翻到一页,瞪大了眼睛。   “阿诚哥,这是你画的?”   “嗯?”   阿诚的视线还黏在书页上的最后一排铅字,明台已经拿着本子蹦出房间。   “大姐,看!阿诚哥画的。”   阿诚慌慌张张跑出房间,素描本已经在明镜手里。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回来。   本子是明楼带他买文房四宝的时候顺手买的,一本白纸,他拿来画画。   阿诚挺喜欢画画。以前在柴灶边烧水,他捡半截头上焦黑的柴棍在地上画,有时候找到半支铅笔,就画在年历纸背面,画得最多的是四方天井,客堂楼梯。明家可入画的地方就多得多了,大到花园公馆,小到烛台留声机。   “唷,这都是我们家阿诚画的呀?”   明镜对家里的孩子向来丝毫不掩饰赞美和自豪。   我们家阿诚——那么理直气壮,那么理所当然,笔直地撞在阿诚心上,惊涛拍岸。阿诚心里都快翻江倒海了,面上还勉强绷着。   “明楼你来看,小家伙画得真不错。”   明楼闻声过来,明镜再往后翻一页,又惊又喜,“这画的人是你呀。”   那是一张明楼拉小提琴的画像,笔触还显稚嫩,胜在神情惟妙惟肖。   糟糕,阿诚心想。他偷看明楼练琴的事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暴露了。   明台凑近细看,真心实意地评价,“像大哥。”   “是不错”,明楼露出了然的笑容,看一眼阿诚,“以前学过画?”   “没有。”   “想学吗?   “……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明楼反问。   阿诚答不上来,羞涩地笑,“想学。”   “好。明日就请先生教你,从素描学起。” 第9章 阿诚(九)   “那个孩子也来了吗?”   苍老枯干的手臂在眼前虚晃,像是从地底里伸出来的蛇,要把他拖回去。阿诚往后缩了缩,躲开嬷嬷的手。他的背后是明楼的怀抱。   “别怕。”明楼的手按在阿诚的肩上,在他耳边轻声说话,“这位嬷嬷看不见。”   “我们就在这儿。”明楼对床上的老妇人说。   嬷嬷的手垂下来,眼睛浑浊无神。   “阿诚……你是叫阿诚,对吗?”   阿诚点点头,记起她是看不见的,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   “终于都找来了,先是她,再是你。我知道会有这一日的。”   嬷嬷叹气,眼皮盖过浑浊的眼珠。   阿诚抬起头看向明楼。明楼坐在床边,双臂像大鸟护雏般搂住他,示意他不要说话,于是阿诚默默地等,等到嬷嬷再次睁开眼睛。   “这种事情太多了……年轻女孩被人骗,生了孩子送来这里,太多了。……吴金桂是个苦命的女人,那个男人抱走了她的孩子,我把你给了她,她一点不怀疑。”   阿诚第一次知道桂姨名叫吴金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正如她本人也是湮没在芸芸众生里最不起眼的普通人。   嬷嬷有气无力的叙述时断时续,明楼听得很明白。   阿诚和桂姨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是这里的孤儿。   那么他从哪里来?他的父母又在哪里?明楼想知道答案。   嬷嬷缓缓摇头。   “送来孤儿院的孩子,有托付给我们暂时寄养的,有的身边带着一封信,但每年总有几个孩子被悄悄地送来,没有一点信息……我在大门边的角落发现了阿诚,他身上只裹了一条薄被,连一张字条也没有……所以我才选了他,把他交给吴金桂。”   刻意隐瞒又时隔多年,再要找到阿诚的亲生父母几乎不可能了。明楼有些黯然。   嬷嬷转过头看着阿诚,当然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看着阿诚声音的方向。   “她……对你好吗?”   阿诚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应该猜到的……我把全部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彻底疯了,要不是有人拦着,我会被她掐死。是我的罪,我骗了她,主惩罚了我……”   嬷嬷开始忏悔,明楼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示意阿诚到门口等他。   填妥几张表格就算完成了收养手续。阿诚的资料早在桂姨领养他时就被处理掉了,现在不过重做一份资料。处理这些小事,明楼没用多少心思。   他走下楼梯,阿诚站在楼房前的花坛边上弯着腰系鞋带。   于老板、教养嬷嬷、桂姨,每个人犯下的错误最终却落到一个无辜孩子的身上。他救出了阿诚,这世间不知道还有多少个阿诚仍在苦难之中。   明楼长吁一口气,触目所及阳光灿烂,心头却是重重阴霾。   阿诚小跑着过来,瞅见明楼的脸色,立刻收住脚步,轻轻挨到他身边,犹豫着一拉他的衣角。   明楼低头,阿诚关切地望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里能看见自己的身影。   明楼宽慰地笑起来,俯身抱起阿诚。   “从今天开始,你姓明,叫明诚。光明的明,忠诚的诚。”   阿诚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里已经把这名字默念了两遍。   明诚。明诚。   光明,忠诚。他已经认得不少字了。   “我是你大哥,家里还有大姐和明台,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明楼对着他笑,带着期许。   大哥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很好看,阿诚想。   他双手环住明楼的脖子,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哥。”   明楼嘴角的笑像绽放的花,热烈而深沉。   “走,我们回家。”   TBC   ——————————————————   【兔子窝 目录】   之前说动笔是因为心有所想,是想阿诚刚到明家时所想,和明家人共处时所想,成长一路上所想,以及楼诚之间说不尽的念想。明诚是原著和影视双方之间割裂最深的角色(没有之一),也是我的最爱,我只能努力在裂缝之间架起桥梁。 第10章 熊孩子   《阿诚》系列文,跳了一段时间线,摸一个小故事。   bug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写一个熊孩子坑爹的小故事。熊孩子不是明台,明台可乖了><   ——————————————————   此篇设定明楼23岁,明诚14岁,明台9岁。   明镜和冯会计核完最后一笔账,终于得空喝口水。   窗外天色不算晚,余下的事宜对冯会计交代清楚了,她想着今天早点回去,说不定正好能碰上两个孩子放学回家。最近一段日子公司和商会的事情多,和他们的相处时间很少,她心里有些歉疚。   到家的时候,接送明台明诚放学的车子已经停在门外。两个小家伙回来了。明镜心情颇好。大门敞开,她一眼就看到明楼和两个站得笔挺的少年人,阿诚的个头已经比明台高出了不少。   “明台,阿诚。”   明镜笑起来,不顾手里还拿着包,想要上去抱一抱他们。   “大姐回来啦!”   明台欢快地回头,一抹鼻血鲜红刺目,明镜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明家的两个小人被人打了,这是要翻了天啊!   明镜抓着明台,心痛得一叠声地哎哟,“这是怎么了?伤到哪里了?疼不疼?周妈妈,快叫苏医生!”   明台不肯让明镜掀开衣服看,像猴一样躲来躲去,还不忘扯开嗓门亮战绩,“二对五!我们赢了!”   昂着头,下巴扬起,灰扑扑的脸上鼻血斜拉到嘴边。   明楼冷眼旁观,心想这要是输了又该是什么模样。   阿玉端来一盆温水,明镜拿湿毛巾帮明台擦脸,擦完又帮明诚擦,又让他们用香皂洗净了手。   明楼背着手,清清嗓子问,“到底怎么回事?”   明台一开始不肯说,被明楼一瞪,怕了,哼哼唧唧地说学校同学欺负人,再细问,一会说把他书包扔教室外边了,一会说把他的课本撕了。   “就因为这些事你和人打成这样?”明楼不信。   明台梗直了脖子,不说话。   “阿诚呢?你也因为这个打架?”   明诚不吭声,明楼瞪他,他就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明台抢话,“阿诚哥是看到他们打我来帮忙的。”   “我没问你!”   明楼陡然拔高声音,明台一抖,小脸立刻垮下来。大哥发起火来最吓人了。   明镜挡在明台身前,“你拿明台撒什么气,是别人挑事打的他,又不是他闹事。你有气去找人家撒,在家里凶什么凶。”   明楼端起来的气势顿时泄了七七八八。   “大姐,我这是给他们立规矩,您能不能……”   明镜一瞪眼,“不能!没看到他们伤成这样啊,还五个对两个,简直欺人太甚!谁家教出来的孩子这么无法无天。不行,我现在就去找校长要个说法!”   明镜摔了毛巾就要出门,明楼上去拦,被她推到一边,他赶紧对明台使眼色,明台立刻疼啊疼啊地叫起来。明镜顾不得找校长了,搂着他紧张地问哪里疼,又催着周妈妈再打电话,让苏医生快点来。   这场意外让明公馆一直闹腾到晚餐才算告一段落。   晚间,明诚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负荆请罪。客堂的吊灯关了,只亮了一盏壁灯,他借着光悄悄走下楼梯,看到大哥房门底下里有光亮透出来,上去刚叩响第一下,听到他说,“进来。”   明楼坐在沙发上读书,抬眼看了看又低头去看书。   “这么晚还不睡,有事吗?”   下午明楼问他为什么打架,他没有回答,后来被明台打岔了去就没再问起。他第一次试图在大哥面前隐瞒事实,果然惹大哥生气了。   阿诚心里忐忑,低声认错,“大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们不该打架。”   “没了?”   “……”   这小子竟然学会对他绕弯弯了。明楼放下书,书脊敲在茶几台面上啪一声响,他看到阿诚缩了缩脖子,但是他并不打算掩饰恼火的心情。   “你和明台都不是惹事的性子,打成这样总有个原因。”   “……他们挑衅明台,我看到了上去帮忙。”   明楼挑眉,“就这样?”   阿诚咬咬牙,“……他们说明台……说明台是……”   那句话他不敢讲,但明楼已经猜到,脸色顿时暗下来。   还有一个小子冲他喊下人的野种,被他一拳揍在鼻梁上当场开花,但是阿诚不愿意对大哥说这些。   “谁挑的事?”   “熊宝正,明台的同班同学。”   明楼起身走到阿诚身边,发现他已经和自己的肩膀齐平了。少年人身姿挺拔,四肢修长,像一株水杉,干净青葱。   明楼拍拍他的肩,“干得漂亮。”   阿诚咧咧嘴,明楼立刻察觉,“这里疼?”   “嗯。”   混战中他被推了一把,肩膀狠狠撞在墙边,现在还疼着。   “过来,帮你揉一揉。”   明楼拽着阿诚的胳臂,一手隔着衣服抚上伤处。他的力道拿捏得正好,温热手掌熨烫过的地方,疼痛像阳光下的坚冰渐渐消融。   明楼慢条斯理地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阿诚知道他还没消气,老老实实回答,“……我不会打架。”   “那就学。”   “学打架?”阿诚惊讶。   “学西洋剑,学拳击。拳击练速度力量,西洋剑练步伐敏捷,这些技能都是打架的基础。”   大哥一定很会打架,阿诚默默想。   明楼见他不回答,看了他一眼,“不想学?”   阿诚连忙点头,“想学。”   “在犹豫什么?”   “没想到大哥会让我学这些。”   “这些是指哪些?”   “读书识字、乐器绘画以外的。”阿诚说。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让你学这些?”   阿诚答不上来。   明楼忽然停住动作,扳过阿诚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   “这次是五个人,如果下次有十个人呢?我自然不希望你们和人打架,但不是说被欺负了只能忍着挨着。有时候面对暴力,我们也必须用暴力相抗,学会这些技能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懂吗?”   台灯的灯罩掩去一半光亮,明楼在光明影暗处,眼睛幽深闪亮。阿诚隐隐感觉他似乎是就事论事,又似乎不是。   他看着明楼,懵懂点头,“我明白了。”   “还疼吗?再揉揉。”   阿诚摇头,退后一步,“好多了,谢谢大哥。”   其实他想明楼再给他揉几下,他有点贪恋他掌心的温度,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他不想耽误大哥休息。   明楼牵起嘴角,笑容温和,“上楼吧,早点睡。”   明台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看到明诚推门进来,立刻竖起食指贴在嘴上,示意他别出声。   “嘘——大姐以为我已经睡了。”   明诚可一点也不意外。晚餐时明台隔着桌子对他做口型说晚上我来找你,他就等着小家伙来钻自己被窝呢。   他爬上床,听到明台带点软糯鼻音在自己耳边说,“阿诚哥~今晚我和你睡,好吗?”   “好啊。”   明台心满意足,嘿嘿笑起来,明诚也抿着嘴笑。   俗话说,战场真兄弟,两个少年自今天这一架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阿诚把人揍得血泪迸飞鬼哭狼嚎的那一拳让明台彻底折服。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阿诚哥真正成了他眼中的阿诚哥。   明诚怕明台睡相不老实,让他挪到床里边睡,问他,“身上还疼吗?”   明台按着后腰龇牙咧嘴,“这里挨了一脚,挺疼。”   “我帮你揉一揉。”   明诚现学现卖,回想起明楼的手势,隔着睡衣轻轻地帮他按揉。   明台一开始绷着身体,渐渐觉得舒服了,鼻子里哼哼两声,手脚摊平。   “阿诚哥你疼吗?我看到他们踢了你好几脚。”   “不疼。”   “真的?”   “这点疼不算什么。”和桂姨的笤帚柄比起来的确不算什么,阿诚想。   明台眼睛里立刻绽开了星星,“阿诚哥太厉害了!教我打架吧。”   啊?明明我也被揍得很惨嘛。明诚摸摸鼻子,“我不会打架,但是大哥说我们可以学拳击和西洋剑,练速度力量和敏捷度,这些技能是打架的基础。”   “太好了!我要学。”明台手舞足蹈,“下次定要把那些家伙打得满地找牙。”   明诚的手一顿,“还有下次?”   明台知道自己说错话,讪笑起来,“我是说,如果他们再挑事的话,自然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阿诚哥,我说的对不对?”   明诚不置可否,“下次不要一个人贸然冲上去,今天要不是别人告诉我你在操场和人打架,我都不知道这事。你说你一个人怎么能打得过他们五个?大姐有多担心你,你也看到了,以后不许和别人一语不合就打起来,知道吗?”   明诚说着,话里就带上了教训意味。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地也有了大哥的架势。   明台最不耐烦听明楼说教,但是换作明诚,他十有八九能听进去,比如现在,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今天阿诚哥没有及时赶到,他可就真的惨了,但是明白归明白,嘴上还是不肯轻易讨饶。   “知道啦。”他漫不经心地拖长音调,末了又说,“大姐也担心你啊。”   明诚心里像被熨了一下,暖意从心尖上散开来,大姐帮他擦脸时担忧怜惜的神情浮上眼前。   “以后不能再让大姐担心了。”他这话像是对明台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嗯。”明台点头,脸蹭着松软的枕头,窝进舒服的凹处,渐渐迷糊起来。   明诚看他睡了,帮他掖好被角,自己也在外侧躺下。   闹事孩子的父亲是永安百货的襄理,熊安康熊襄理。听说宝贝儿子在学校打了人,不急不忙地端起咖啡杯往嘴边送,又听说打的是明家的小少爷,手一抖,杯子哐当一声敲在桌上,捧了礼急急地赶来明公馆道歉,结果连门槛都没够着,礼和人都被扔了出来。   小孩子的话还不都是大人嚼的舌根,明董事长心里清楚得很。   熊襄理急得抓耳挠腮,助理在一边出谋划策,上海滩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姓明。明家时装成衣专柜设在永安先施百货,时装系列归在明家长房长孙明堂手下,熊襄理借着业务往来在明堂面前混了个脸熟,明堂是明镜的大堂哥,说话肯定有分量。熊襄理一拍大腿,抱起那堆礼,转头去找明堂。   明堂在开董事会,秘书请熊襄理在会客室稍等。他沙发上坐坐,窗口站站,屋里转转,半个多时辰抽掉小半包烟。为什么这么心急火燎?因为事关前(钱)途啊。   上海的香水市场还是半空白,明家时装系列去年推出附属香水产品,销售意外地红火。明堂打算把香水从时装系列下独立出来,成立明家香品牌,另设专柜。四大百货争先恐后,唯恐肥肉被别家叼了去,永安这边就是熊襄理打头阵。   熊襄理是精明能干的,深得董事长青眼,据说是下一任总经理的人选之一。为了坐上总经理的位子,他下的功夫可不少。董事会上提到明家香专柜的事,他当即立下军令状,决不让肥水流入外人田。凭借明家时装和明家香两个专柜,永安的销售额要压竞争对手一个头绝对不成问题。如果这事办成了,总经理的位子也十拿九稳。   可他的熊儿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惹明家的人,还是明镜明董事长最宠的小少爷,把人打得见了血,熊襄理能不慌吗?况且,这事追究起来还是他家理亏,小孩子在家里听大人讲闲话,出门嚷得就怕满世界不知他们家背后嚼人舌头。   明董事长是个不好惹的,前几年她登报公布明家收养明台,不料引来小报编排,她恼怒之下,找了由头让政府出面取缔两家桃色小报,还把负责人告上法院,杀鸡给猴看,那些吃撑了的记者不敢再瞎编,这事一时成了上海豪门之间不可说的秘密。有人还在暗地里揣测,但是再没人敢端到明面上,哦,除了他童言无忌的亲儿子。   熊襄理烦恼着,又点起一支烟。秘书进来说明堂董事长可以会客了,他跳起来,摁灭一口都来不及吸的烟,急急地跟着出去,走到办公室,里边出来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眉目俊朗,西装笔挺。   小秘书红了一张小脸,柔声细语和他打招呼,“明先生好,明先生慢走。”   哦,也是明家人,不知道是哪一房的。熊襄理默默想,看到年轻人朝他瞥了一眼,他立即堆起笑,那人却目不斜视地走了。   哟,谱挺大呀。熊襄理心里咂舌,悄声问秘书,“那位是?”   小秘书斜他一眼,“他就是明楼先生呀。”一副全上海滩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的神气。   明楼?明镜董事长的亲弟弟?……明小少爷的哥哥?!   咣当一桶冷水迎面浇下来,熊襄理顿时觉得大势已去。   两个礼拜后,明家香专柜正式在先施百货成立,专柜营业员清一色清秀标致的年轻女孩。开业当天,半个上海滩的上流圈子来捧场,富家太太、豪门千金、歌星影星,莺歌笑语,珠光宝气。   买明家香去先施,成了上海滩人人皆知的秘密。   END   小番外:   “他们拿明台说事。”   “……难道又是那事?”   明楼沉着脸点头。   明堂一拍桌子,“这群烂舌头烂嘴的,欺负我们明家没人吗!”   “这不是还有你吗。”明楼笑吟吟地看着堂哥。   “你这小子,惯会给人戴高帽。”   “大哥是叱咤商场的风云人物,上海滩一呼百应,哪里用得着我给您戴高帽。”   明堂绷住脸皮,伸手指明楼,点了半天说不出话。他从小拿这个堂弟最没办法,白白净净一张皮,底下这么多心眼子,最会笑咪咪挑事,乐呵呵看戏。   “说吧,又给我设什么套?”   “哪敢哪敢,我就想借借大哥的威风,狐假虎威。”明楼笑得和善可亲。   END   ==========   【兔子窝 目录】   *上海滩四大百货,先施、永安、新新、大新。   *先施百货是第一个引入女性营业员的百货商场,最早这么做的应该是广州或香港的先施百货,后来先施落户上海,也带来了同样的经营理念。在当时这个举措让人弹眼落睛,当然销售数字也是很好看的。所以明家香进驻先施,是有实际考虑的,当然也少不了楼总在其中推波助澜。   PS:熊襄理后来就一直是熊襄理啦,啦啦啦。   第.11章 生气的大哥很可怕   想看大哥生气的样子,又摸了一个小故事。   此篇设定明楼21岁,明诚12岁,明台7岁。大家都在故事里慢慢成长呢~   ——————————————————   杯子里的水喝完了,茶壶里也余下不多,明诚背完生词课文,口干舌燥,拎着茶壶下楼装水。   周妈妈在厨房忙活,见他进来,笑眯眯问,“水不够了是伐,来,我帮你添”。   明诚把茶壶递过去,说“谢谢周妈妈”,离开厨房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块糕。周妈妈塞给他的。   走过大哥房间,里面有声音,咚,咚,啪嗒。明诚以为大哥回来了,心里雀跃,上去敲门喊,“大哥”,没有人回答。他心下疑惑,打开门,听到明台一声惊叫,“当心!”   他的胸口被坚硬的东西戳了一下,那东西落到地上,啪嗒一声响。是一支钢笔。明台慌忙跑过来,“对不起阿诚哥,我不是故意的。弄疼你了吗?”   “没有。”阿诚摇头,他受到的惊吓更多一些,“你在做什么?”   “我在玩飞镖。”明台手里握着三支钢笔,两支的笔尖已经开花。   明楼前阵子开始玩飞镖,看书乏了,起来活络活络身子,红白黑三色飞镖盘就在书房门背后挂着。扔飞镖嗖嗖地好玩极了,明台玩过两次念念不忘,一放学就溜进大哥书房,三色镖盘上墨迹斑斑。   “你用大哥的钢笔玩?”明诚惊讶,“为什么不用飞镖?”   “没找到。”   “……笔从哪里来的?”   明台指指书桌,笔筒边散着几支钢笔,底下一滩墨水。   坏了!明台看到有墨水渗出来才觉得大事不妙,手忙脚乱要去擦,被明诚按住,“手要弄脏的。”   明诚四处看看,花架上有块抹布,他拿来擦去桌上的墨水,又把钢笔擦一遍,“别玩了,大哥回来会发火的。”   大哥会发火吗?明诚也不知道。他没见过大哥生气,不过如果这些钢笔坏了,他大概是要生气的。   他抓起明台的手,那手心里好一大滩墨迹。明台刚才玩得起兴没发现,现在看到罪证醒目,忙用另一只手去蹭,结果越蹭越脏,他慌起来,“阿诚哥,你别告诉大哥好吗?”   “……好。”   “可是大哥回来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明台知道自己闯了祸满脑子只想着怎么瞒过去,明诚想了片刻,把笔筒塞到桌上的书堆中间,又盖上一本书,算是藏起来了。   “功课做好了吗?”明台摇头,脸皱得像吃了苦瓜。   明诚轻轻推他一把,“快去,大哥回来要查的。”   明台认真做事的速度挺快,踩着明楼到家的时间写完功课。明楼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就放他去玩。明台心虚,巴不得快点离开大哥的视线范围,像兔子一样窜出去,差点和端茶的阿玉撞个满怀。   这小家伙,明楼摇头走进书房,准备回一封信给南京的朋友,可是原本放在面前的笔筒不见了。他找了找,瞅见书堆顶上高出一块,掀开一看,谁把笔藏这里的?周妈妈和阿玉打扫房间从来不碰他桌上的东西,他第一个想法,明台那小子肯定进来过了。   一旋开笔套黑乎乎的墨水立刻流到手指上,明楼吓一跳,仔细一看笔尖裂了。好端端的笔怎么会裂开?他拿起另一支,再一支,几乎每支都漏了水,有的笔尖已经翘起,完全没法写字。   他心头火起,这些钢笔里有他非常喜爱的几支,玳瑁笔杆的永锋是父亲送给他的十岁生日礼物,跟了他十一年,他珍爱得不得了,现在螺旋口边上裂了一道缝,刺目地横在眼前。他把信纸拍在桌上,几步跨出门朝客堂里喊,“明台!明台呢?”   周妈妈在厨房择菜,闻声赶来,“大少爷,小少爷在花园,我把他叫进来?”明楼硬邦邦扔下一句“不用”,人已经朝花园走去。   明诚听到明楼的声音立刻开门出来,扒着走廊扶手往下看,正看到大哥风风火火去花园抓人的背影。   周妈妈抬头看到他,问,“小少爷惹大少爷生气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跑下楼梯,周妈妈喊他慢点当心摔着,那边,明台已经被明楼拽着胳臂拖进客堂。   “你是不是动过我的笔了?说话!”   “……是,是我。”明台垂着头扭来扭去,想挣脱他的钳制。   “你做了什么!”   明台抬眼朝明诚求救,被明楼一嗓子吼低了头,“不要看别人,自己说!”   “我……我拿来扔飞镖……”   明楼一咬牙,额角青筋现出来。茶几下的布篮子里插了一副木尺,他一把抽出,命令明台趴到凳子上去。   明诚站在他面前怯生生地喊他大哥,他气昏了头没听到。   “再说一遍,趴上去!”   明台战战兢兢趴到条凳上,两只手没地方放只好抓着凳脚,身子绷得紧紧。他从没受过这样的惩罚,眼看大哥要拿尺子抽他,心里怕极。   木尺已经举起,明诚突然大喊一声,“大哥!”   明楼听到他声音不对心里一惊,阿诚眼里满是惊恐,不看明台,不看他,只盯着举在半空的尺子,哑着嗓子说,“很疼的,不要打。”   他想起桂姨来了。   明楼停了一瞬扔掉木尺,过去拍他的背。阿诚身上是僵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明台还趴在条凳上,不明所以地看看阿诚看看他,他气没处消,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记,“起来,回房间去!”   明台没叫也没闹,大约是皮实,那一下没觉得疼,倒是意外雷声大雨点小,大哥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从条凳上翻身下来,人还是晕乎乎的,脚一触地软得站不住,身子一歪就坐在地上。   明台用手撑着想要起来,无奈腿发软使不上劲,明楼瞪了眼睛看他,摆明了要他自己站起来。他脚下无力,脸上尴尬,心里害怕,委屈顷刻间涌上来,眼泪啪嗒掉下。   “哭什么哭!自己站起来!”明楼冲他喊,嗓门仍然很大。   明台还是站不起来,哭声更大了,眼泪连成一线。   周妈妈和阿玉贴墙站着面面相觑,来明家做工至今没见过大少爷发这么大的火,偏偏大小姐今天去了苏州办事不在家,谁能劝住大少爷的脾气?   明诚默默走过去,拽着明台的手臂想拉他起来却拉不动。明台太沉,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下,若他自己不使出力气明诚是拉不起来的。   “明台,起来。”明诚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声音是哽着的。   明台这才看到阿诚哥不知怎么也红了眼眶,呆了一瞬,蹬腿反拽着他站了起来。   “阿诚哥,”他低声喊他,“阿诚哥你别哭。”   明楼一看,阿诚低着头偷偷抹泪,明台拿袖子帮他去擦被他躲开了。自己凶神恶煞地杵在这里,倒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   周妈妈看准时机凑过来,小声问,“大少爷,要不要打盆水给两个小的洗把脸?”   明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阿玉连忙去厨房端水盆,心里庆幸这事大约可以揭过去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人在家,一家人晚餐必须一起吃。这是明家的规矩。   明镜今天不在,明楼坐上座。他盛了一碗汤,放在阿诚面前。   没有我的份。明台眨眨眼,埋头扒饭。   周妈妈炖的山药排骨汤,明诚最喜欢吃里头脆嫩的山药,大哥给他的碗里山药和排骨堆得冒尖,他看了半晌没动筷子,突然转向明楼说,“大哥,对不起,笔筒是我藏的。”   明楼一愣,是不是阿诚做的又有什么要紧,他本就没想责怪他。   明楼拿起筷子,“吃饭吧。”   明诚还是没动,问他,“能修好么?”   摔成那样多半是不成的,明楼想,嘴上还是说,“能修好。你先喝汤。”   明诚这才去用调羹舀汤。   明台见状也放下筷子,对明楼诚恳道歉,“大哥,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明楼绷着脸,夹了一块胡萝卜放在他碗里,沉声说,“都吃饭。”   明台最不爱吃胡萝卜,但是今天这顿饭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说一个不字。   隔日下午明镜回到上海,她在苏州办事顺便买了些东西,明楼到家时,周妈妈和阿玉正围着大小姐看送给她们的布料。   明楼笑着迎上去,“大姐,您几时到的?”   “到了一会了。”明镜说,对他招招手,“你跟我上楼,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皮箱放在书房进门墙角,明镜打开箱子,拿出一个黑沉沉的木盒,递给明楼,“我在苏州老宅里寻到的,想你会喜欢就带了来。”   盒子里是一对紫檀木镇纸。明楼认得是父亲常用的那对,棱角圆润,光亮可鉴,显然是原主人常常拿在手上摩挲。   他轻轻抚过镇纸,触手温暖,“谢谢大姐。”   明楼面上不露声色,但是明镜晓得他心里定是激动的。她的这个弟弟她最了解。   明镜瞅他,“你小时候在学校揪漂亮小姑娘辫子把人家弄哭了,老师告状告到家里,父亲气不过拿这镇纸打了你两下,你还记得吗?”   明楼顿时无语,“……大姐,原来你在这里等我呢?”   明镜噗嗤笑,“你以前也不是让人省心的,父母面前我帮你担了不少事。”   明楼连连求饶,“大姐,我错了,咱们能不提那些吗?”   “好,但是你要答应我把脾气改掉,家里两个小人都被你吓坏了。”   明镜看他一眼,“这件事是明台不对,可你也不能那样吓唬人。想想阿诚,从小在桂姨手下过那种日子,看到你那么大火气要打人,他心里能好受?”   “你平时不露声色,但是发起火来地动山摇的,我都有些怕。小时候由着你,现在可不能再这样。底下两个弟弟对你敬仰得不得了,你的一言一行都落在他们眼里,所以你呀,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做大哥的。”   明楼对姐姐点头,“我明白,大姐。谢谢你。”   明镜笑着拍拍他的手,起身说,“走,下楼去,我给你带了百果蜜糕和采芝斋的桂花松子糖,都是你爱吃的。”   明楼哎了一声应了,跟在姐姐身后笑得一脸满足。   END   =========   *威尔 永锋 Wahl Eversharp 钢笔品牌   *小时候不懂事拿钢笔扔飞镖毁了一支万宝龙的人就是我(。   *飞镖游戏适合久坐的人放松,要求很高的耐性和专注度,是一个自己和自己较劲的游戏,感觉满适合楼总的。 第12章 冬至(上)   本章设定明楼19岁,明诚10岁,明台5岁。   ————————————————   明楼离开上海的那天,阿诚难过了一整天,任他努力把情绪压在心底,还是瞒不过明镜。   “阿诚啊,明楼要回南京读书,冬至就回来了。”   阿诚点点头,又难过起来。   冬至是什么时候?没有人想起告诉他,他也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阿诚啊,明楼不在家,你就是家里的小哥哥了,你要照顾好弟弟呀。”   明镜哄孩子自有她的一套。   阿诚是让人省心的,但是习惯把心思闷在肚子里,到明家半个月,时时刻刻跟在明楼后头,眼看要跟他学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套。这可不行,明镜想,把没一刻安分的明台推到他身边。   明台凑近了瞅他:“小哥哥在哭。”   阿诚眨眨眼睛,把细碎的泪花揉碎了藏起来,对明镜说,“大姐,我会的。”   明镜笑着摸他的头:“好呀,你总算不叫我大小姐了。来,奖励你一块糖年糕。”   阿诚没来得及说话,明台已经欢呼起来:“我也要吃!”   明镜轻轻点他的鼻子:“小馋猫,你听小哥哥的话就给你吃。”   “我最听话啦!”   小馋猫转身就往屋里跑,明镜在后头着急喊慢一点呀,阿诚追上去牵了明台的手,护着他上台阶,明台转过来对他嘿嘿笑,拉了他的手甩得老高。   糖年糕上洒了桂花,淡幽的甜香似有似无。明台凑上去闻,鼻尖碰在糖糕上吸了一小瓣桂花进去,蹦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明镜吓了一跳,赶紧掏出手绢给他擦。明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躲着明镜帮他擦脸的手,一边急吼吼伸手去拿碟子里的糕。   “我要吃糕。”   “好好好,脸擦干净了就给你吃。”   阿诚已经咬了一口糖糕,满嘴香糯,他看着明台躲来躲去像滑不着手的泥鳅,咧开嘴笑,视线又落在月历牌上。   什么时候是冬至呢?   阿诚刚开始跟先生读书,识的字还不多。明楼回校前请他的中学国文老师给阿诚开蒙。老先生年前刚退休赋闲在家,为人随和,教学也不古板,见阿诚问起,便教了他二十四个节气。阿诚翻月历牌看,寒露已过,下一个是霜降,接着是立冬、小雪、大雪。   冬至是十二月二十三。   明镜回来的时候,两个小的已经吃了晚餐,坐在餐厅沙发上吃香橙。明台一见到大姐就扑上去,牛皮糖一样黏着不撒手。明镜把他一手黏糊糊的果汁擦干净了再抱了他坐下,回头看到阿诚安安静静地看他们,黑亮的大眼睛平静无波。   “阿诚,来,跟我说说今天先生教了什么?”   阿诚站在明镜跟前略一沉吟,把所学的东西大致讲了,先生随口念了一遍的节气歌也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口齿清楚,条理通顺。明镜面上不露,心里是惊讶的。这孩子的资质真是不错,难怪明楼那么上心。   明台不耐烦听阿诚讲这些,抬头看见了明镜旗袍上的蝴蝶领针。蝴蝶是用极细的银丝掐出来的,镶嵌了祖母绿,镂空的翅膀随着明镜的动作微微晃动,活灵活现。他好奇心大起,伸手去摸。   “哎呀,你这小调皮捣蛋的。”明镜笑了起来,索性取下领针给他玩。   阿诚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明镜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想你大哥了?”   小孩子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一点头。   明镜轻轻抚过他头顶的发旋,温声问道:“想不想和他打电话?”   阿诚在她的手心下眨着眼睛,带着期待和好奇点头。   明镜拨通电话到明楼的学校,让转接到宿舍传达室,等了一会,听筒里传来明楼的一声问候:“大姐?”   明镜笑意温柔:“明楼呀,学校怎么样?功课忙不忙?……姐姐没什么事,阿诚在家想你了,我让他跟你说话。”   明台和阿诚挤在沙发上,一起伸长脖子睁大了眼睛看她,明镜笑着把话筒递过去。阿诚从来没有打过电话,铜质的话筒比他想的要沉得多,他双手抓住了贴在耳边,还没开口呼吸声已经清晰地传了过去。   明楼笑着问:“是阿诚吗?”   “嗯。”他小声地应了一声。明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仿佛就在身边对他说话。   “大哥——!”明台凑近话筒哇啦大叫。明楼手快,把听筒拉远了,小孩子生龙活虎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大哥大哥!我今天挖到一条很大的蚯蚓!大哥大哥!我折了一只小猪!大哥大哥……”   “你弟弟真活泼。”传达室的老师和蔼地笑。   明楼对老师笑笑,回头声音压低了两分对幼弟说:“别光顾着玩,记得做功课。”   明台哀哀叹气,败兴而归,明楼笑一笑,又道:“阿诚,你接着说。”   “大哥,还有两个月就是冬至了。”   阿诚话音轻缓,明楼听出了他的忐忑和憧憬,不禁笑了起来:“对,还有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回一趟苏州,今年冬至我和大姐带你和明台一起去。”   阿诚一字一句听得仔细,眼里慢慢浮上了一层光彩,明楼再对他讲了几句专心读书,有问题请教先生,最后让他把电话交给大姐。他双手拿了话筒递给明镜,明镜接起来听了一会,微笑着说了声好,又细细叮嘱天冷加衣,读书要紧但也不能过分劳累,等听到明楼那边挂了电话才搁下话筒。   明台被冷落了半天,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   “你大哥说,今年冬至我们去苏州。”   明台去年冬天去过一次苏州,各种美味糕点塞了个饱,临走还带了半车糖果零食回上海,听大姐说这次又要去,顿时眼睛发亮。   “我要吃赤豆小圆子汤!松子糖!玫瑰糕!”   “好好好,都有。”明镜笑着摸明台的头,又问阿诚,“阿诚想吃什么?”   “我……不知道。”阿诚没去过苏州,也没见过明台说的那些苏式糕点,不过比起那些,他更高兴大哥说了会带自己一起去。   TBC 第12章 冬至(中)   乌黑大门后的长方天井一端是回廊背面的透花窗,另一边的白墙底下摆了一株盆景松,枝丫苍穷遒劲,郁郁葱葱。阿诚好奇地看了两眼,跟着明楼踏上石阶,跨过微微凹陷的门槛。   厅堂正座上的老人穿了深青福字纹缎面袄,右手握一柄紫砂壶,边上陪坐着一位眉眼精明的妇人。明镜带明台上前问候,称呼老人三叔公。阿诚明白这就是明楼跟他说过要见的人,他听明楼提到自己,便上前一步对老人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   “几岁了?”三叔公双目灼灼,声音洪亮,威严不容置疑。   阿诚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对上灼人的视线答道:“十岁。”   “哟,已经十岁啦,怎么那么矮像个小萝卜头一样。”   被明镜称作七婶的妇人盯着他打量了半天,笑着伸出手要在他头顶上揉一揉。阿诚对和桂姨差不多年岁的妇人都心存戒备和抵触,见她伸手过来,头一偏躲开了。七婶摸了个空,脸上顿时尴尬起来,阿诚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忙对她行礼,问候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怯意。   七婶勉强勾了勾嘴角:“这孩子胆子也太小了。”   “小孩子,都怕生。”三叔公拖长了音一字一顿,止住了妇人的话,又同明家姐弟说,“明楼你带他们去后头。阿镜,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从后门出去是一个石板铺的院子,比先前的天井宽阔许多。明楼牵着阿诚和明台走上右边的回廊,穿过院门,过了狭长夹道,进到另一处热闹的四方院子。祠堂正厅的门开着,里里外外围了人,热腾腾闹哄哄。   明楼和一位比他年长几岁的年轻男子打招呼,叫他明堂哥。那人长了一张圆脸,笑起来满脸和气。   明楼把阿诚拉到自己身前,对明堂介绍:“我弟弟,明诚。”   阿诚规规矩矩向明堂哥问好,明堂略微点了点头,又对明楼笑:“你们姐弟倒是有趣,一人认养一个。家里多了两只小皮猴闹腾吧。”   明楼知道他有意揶揄自己,也笑了笑:“他们还算听话。嫂子可好?”   “她精神得很。”明堂满足地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现在月份大了身子重,我让她在家躺着。”   子侄辈的小子来请他们进厅,明楼见明镜还没到,带了明台和阿诚先去花厅歇脚,吃一盏热茶暖身。他坐下剥了一只蜜桔,想掰成两半给两个小的,哪知被明台一把抢去塞进嘴里,他轻轻瞪明台一眼,又剥了一只给阿诚。   明台到了人多的地方有些兴奋,大哥瞪他他也不理,伸长手臂熟门熟路地抓桌上的糖果瓜子吃,见阿诚坐着不动,往他手里塞了一把花生酥,极力推荐:“很好吃的。”   麦芽糖金黄澄透,外面裹了一层轧碎的花生粒,咬上一口,糖块香甜黏牙,浓郁的果仁香气在唇齿间弥漫。阿诚睁大了眼睛,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酥糖。明台得意地笑,又抓了芝麻糖、核桃糕、陈皮话梅塞在他手里。   祭祀开始了,聚在院子里的人大多都进了祠堂,不相干的则退了出去。   明镜走进来招呼明楼:“我们要过去了。”   明楼起身抚平长衫上的皱褶,叮嘱阿诚坐在这里不要走开,牵了明台朝祠堂过去。   阿诚独自坐在花厅里,仰头看过梁上精致的六角宫灯,又吃了几块花生酥。香烛燃烧的味道隐隐飘过来,他朝祠堂里张望,远远地看到正厅地上摆了几只蒲团,一排人在行跪拜礼,有人在大声念唱着什么。花厅是并排三间屋子,摆了三张圆台面,阿诚在四处转了转,见每张桌子上都是一样的糖果瓜子茶水,又回到原先的座位坐下,添了热茶正喝着,看到明台出了祠堂大门,一路跑过来喊他去花园玩。   明台被香烛熏得头疼,行过礼明镜就放他出来透气。他以前来过这里,想起隔壁花园里有一池金鱼,顿时来了兴致,拽着阿诚往园子里去。   他们按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一处月门就是花园。三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倚坐在游廊上说话,见了明台,都收住了话头起身看着他们。   明台一直跟在明镜表姐身边,她们认得,明台身边那个干净瘦弱的男孩却是面生的,待阿诚走近,一个小姑娘突然叫住他:“你是谁?”   阿诚停住脚步,瞥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小姑娘之前问话就不怎么客气,看他不理睬自己,又拔高了声音:“问你呢,你叫什么?”   明台这时候走到阿诚身边,叫了小姑娘一声“玲姐姐”,阿诚这才说:“我叫明诚。”   “你是明家人?”这次开口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扎着两根细羊角辫。   阿诚点了点头。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是刚来的。”   “他是我的小哥哥。”明台对她们说。   “明台,你哥哥不是明楼表哥么,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   “难不成是路上捡来的?”羊角辫女孩嘻嘻笑,她在前厅听到大人讲话,这时来学舌。   阿诚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脸上没什么表情,倒让说话的女孩子一怔。   “你说什么呢,他就是我的哥哥。”   明台大声嚷了一句。他虽然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说,但是能感到那句话不怀好意。他气呼呼地甩开他们朝金鱼池走去,一路捡小石子踢,石子颠颠儿地滚过石缝,滚过草皮,落在池塘边上,他飞起一脚把石子踢进池塘,两尺多长的红黄锦鲤甩甩轻纱尾巴往水深处游去。   明台气闷得很,他想起去年他在苏州也有人当着大姐的面这么说,大姐当场拍了桌子,说明家知恩报恩云云,把那人堵得哑口无言。   大姐还说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不然也可以杀杀她们的威风,尤其是那个牙尖嘴利的女孩子,两条羊角辫真难看。   他憋了气还想往池子边走,被阿诚一把拉住。   “别过去,危险。”   原来阿诚哥一直在他身后。   刚才那句话是冲阿诚哥说的,他安安静静没什么反应,倒是自己鸡飞狗跳。   明台皱了皱鼻子,拉一拉阿诚的手:“阿诚哥,你别生气。”   阿诚沉默了一下,摇头说:“我不生气。”   “真的?”   “嗯。”   他拿了一块花生酥给明台,明台盯着他手上的酥糖看了一会,抓起来吃了。   阿诚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芝麻糖给他,明台挪了视线,盯着他的衣袋看。   阿诚把桌子上所有的花生酥都挑了出来,藏在衣兜里:“芝麻糖只有两块,都是花生酥。”   “我也喜欢吃花生的。”明台笑嘻嘻嚼着糖,又掰了一小块揉碎了洒进鱼池。   红彤彤的小鱼纷纷游过来抢食,大锦鲤也浮到水面上,挤在鱼群中间嘴巴一开一合。阿诚看得有趣,但是在用酥糖做饵食和自己吃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塞进嘴里。   花生酥太好吃了啊。   明镜明楼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小人站在鱼池边看得目不转睛,明镜一把抱起他们往游廊里走。   “大冷天站在风口里做什么。看看你们,手都冻僵了。”   她忙不迭迟地给四只冰冷通红的爪子搓暖,明楼过来握了阿诚的手捂在手心里。   “为什么不待在花厅?”   明楼没有要斥责他的意思,但是阿诚还是自责地低下了头。他确实贪玩了,没有想到带明台回花厅。   “大哥,对不起。”   “是我带阿诚哥来看鱼的。”明台为他申辩。   “好了,别说了。这天像是要下雪,我们赶快回去。”   灰沉沉的云里积了雪,冷风尖利得能刮破脸皮,冻住骨肉血。这里离老宅不远,明镜给两个小的戴上帽子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和明楼一人牵了一只滚圆的球往家走。   出了三叔公的宅子,明楼突然低声问明镜:“七婶的事怎么样了?”   明镜似是惊讶地看他一眼:“你知道啦。”   “我问了明堂哥。”   “我原本不想让你为这些事费心。”   “大姐把我当外人了。”   “怎么说话呢。”   明楼笑笑:“那就是还把我当小孩子。”   “也不是这么说。”明镜叹了一口气,“族里的事还是我出面合适。你还在读书,何必牵扯进来。”   明楼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也别担心。我在三叔公面前同七婶讲明白了,她侄子是怎样的人大家都清楚,我绝对不会让摸赌牌的人进我们家公司做事。”   “阿姐操心了。”   明镜笑了笑,刚一分神,手上牵着的毛球已经像炮弹一样冲出去。   老宅粉白的院墙就在前面,明台认得路,呜啦啦喊着拉了阿诚跑起来。   TBC   =============== 第12章 冬至(下)   本篇设定明楼19岁,明诚10岁,明台5岁。   ——————————————   明家族人多,中午的合族祭祀结束了,晚上的合家饭各归各吃。明堂惦记怀孕的妻子,下午就赶火车回上海。明镜明楼第二天一早还要上山祭拜父母,便留在苏州住一晚。   明镜事先吩咐了周妈妈做明台爱吃的赤豆小圆子汤,到家时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甜汤。糯米圆子滑溜弹牙,小赤豆软糯香甜,浓稠的汤汁里添了藕粉和冰糖桂花。明台把脸埋在碗里吃得唏哩呼噜,阿诚差点把舌头也囫囵吞下去,舀完最后一勺还意犹未尽地朝明楼的碗里看。   明镜对他摇头:“不可以吃太多,一会晚饭要吃不下了。”   阿诚眨了眨眼,按下满心的希望。   等明镜去了厨房帮周妈妈张罗晚饭,明楼把他碗里的圆子分给明诚和明台,自己从橱柜底下摸出一坛冬酿酒。每年只有冬至前后才能喝到这甜津津的桂花酿,明楼在弟弟们期待的注视下斟满三只玻璃杯。   明镜出来的时候,明楼和阿诚还在碰杯,明台已经趴在桌子上,见了她只会嘿嘿傻笑。   “明楼你胡闹!怎么能给他们喝这么多。”   “一年一次,难得嘛。”他笑吟吟地又给阿诚倒满一杯。   这小子酒量不错,眼睛越喝越亮。   明镜在明楼背上拍了一巴掌:“不许再喝了听到没有,赶紧吃饭去。”   明楼仍是意犹未尽,阿诚已经乖乖放下酒杯,舔舔嘴唇,打了一个飘着桂花香的酒嗝。   晚餐桌上明镜刚哄着明台吃了几口赤豆饭,小家伙就迷迷糊糊喊睡觉。明楼低头躲避姐姐的眼刀,不停给阿诚夹菜。周妈妈是苏州人,烧得一手地道苏帮菜。冬笋片脆嫩爽口,松鼠鳜鱼汁甜肉嫩,阿诚几乎没有伸手就吃遍一桌子的菜,小肚子撑得滚圆。   老宅是三进的院子,后院内宅是一栋两层小楼。明台对老房子挑高的屋梁和空旷的房间心怀恐惧,总觉得那乌沉沉的木隔板后面藏着什么鬼怪,加上明堂哥白天吓唬他说今晚不可以独自出门,他酒醒了几分,抱着大姐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明镜和明楼商量让周妈妈整理出两间房,各自带着一个小的睡。   阿诚酒意上头,爬上床的时候膝盖在床框上磕了一下,咕隆咚滚进床里边,小脸陷在被子里还带着笑。明楼安顿好他,从房间出来,在走廊上碰到明镜。   “我去看看明天祭祀准备的东西。”   “我陪大姐一道去。”   楼梯过道和回廊两端装了电灯,灯光不甚明亮,在寒夜湿润的空气里拢起一团微弱的光。他们一前一后下了楼,并排走上回廊。   明楼一路都在考虑一件事,这时斟酌着对姐姐开了口:“大姐,明天我想让阿诚在父母面前磕三个头。”   明镜点点头:“是应该让他们知道。”   明楼微微一笑:“谢谢大姐。”   “谢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不同意?”   “姐姐自然不会不同意。”明楼语气淡然。   明镜知道他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领养两个孩子,不知道缘由的人肯定会拿来比较,我担心阿诚听到了闲言碎语会放在心上。这个孩子聪明懂事,但是太懂事了心事就重,你要多关照他。”   明楼笑了笑:“姐姐放心,我和他说过。就是因为懂事,阿诚才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明镜略微想了想,坦然点头:“总之,在我们家他和明台一样。他该有的我们都会给,明台有的,我们也不会缺了他。”   “姐姐说的是。”   他们穿过角门,走进内堂屋。双亲的黑白照片挂在正厅墙上,旧楠木条案上摆着香炉和水果,这个时节还放了一盆水仙。平时除了看管老宅的佣人洒扫供香,这里几乎没有人进来,空荡荡的屋子寒气侵人。   明日的祭祀备品都在八仙桌上,明镜和明楼分头清点。汤团糕饼、香烛水果、金银元宝,各色供品分开装了三个大木盒,方便提了上山。明镜细细查了一遍,确定数目都对才合上盖子,转身看到明楼背了手站在桌前看墙上的照片。她走到弟弟身边,和他一起站在这寒冷的冬夜里。   静谧中,明楼忽然开口,声音像雪花飘落在夜里:“阿姐,前几日夜里我梦到姆妈了。”   “姆妈牵了我的手在河边走,杨柳枝是绿的。伊没同我讲闲话,我抬头看,看不清伊的面孔。”明楼停顿一下,视线仍然留在照片上,“还好姆妈留了相片。”   明镜转过去看他。明楼抬了头,眼睛里有微弱的光。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掌。   她很久没有牵明楼的手了。小时候,他的手软软的,很少会安静地待在她手心里,总是滑不溜秋地忽然挣脱,不知道什么时候弟弟的手已经变得这样温厚坚实,明镜忽然有些感慨。   “明楼呀,有阿姐在。阿姐总归同你在一道的。   “还有明台,阿诚,我们就是一家人。”   明楼沉默着点头,紧紧握住姐姐的手。   明楼离开房间时熄了烛火,他摸黑进屋,想着阿诚应该已经睡了,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裹在被子里的小人翻了个身,迷糊中半睁开眼睛轻轻喊大哥。   “怎么还没睡?”   明楼以为他醉酒不舒服,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触手微凉。小孩子体弱,脚下踩着汤婆子,身上还是没有热气,他感受到明楼身上的暖意,在被子底下一点点靠近。   “大哥,明天我们要去哪里?”   “去东山,祭拜我爹和我娘。”   “东山在哪里?”   “在太湖边上,开车半个时辰。”明楼帮他掖好被子,“快睡觉,明天一早就要起来。”   “嗯,大哥晚安。”阿诚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枕头,合上眼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明楼忽然想起阿诚刚到明家那段时日,害怕空旷的大房子,每晚都是他陪着入睡,阿诚一定要对他道了晚安才肯合眼。这小家伙该不会为了说一句晚安一直等到自己回房吧。   他觉得不可思议,又有点感动,忽而想到母亲去世后,有一阵子大姐每晚在他房里看了他入睡再熄灯离开。他在黑暗里睁着眼,思绪不断,过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后半夜里飘了雪,到天明时分变成细细的雨,雪没有积起来,连一点踪影也没留下。雪后清晨比昨日更冷,几乎是寒意刺骨了。   他们坐在内堂屋的八仙桌边吃早饭,周妈妈从后院里走出来,抱着被褥穿过内院。明楼扬起眉毛:“明台又尿床了?”   “还不是你,把他灌醉了半夜醒不来。”明镜淡淡地看他一眼。   明楼咳了一声:“也许是白日里看多了烛火。”   阿诚端了碗在喝粥,听到他们一言一语,好奇地去看明台。明台难得尴尬,一声不吭把自己埋在油条豆浆里。在小伙伴面前被揭发尿床的不光彩经历让他格外羞愧,一路垂头丧气。   车子沿着太湖行驶,停在墓园山脚下,明镜、明楼和周妈妈各提了一个木盒上山。到了父母墓前,明楼动手清理坟上野草,明镜摆好供品,点燃香烛。   三人行过礼,明楼牵了阿诚到墓碑前,轻声对他说:“去磕三个头。”   阿诚朝明镜看,明镜站在一边对他微微点头,于是他弯下腰,伏低身子,额头触在冰凉的草垫上。明镜和明楼立在他身后,他再站起来时,背脊比之前挺得更直了一些。   山上风大,元宝点燃了,火苗随风而起,呼地窜得老高。姐弟四人肃立无言,看着元宝烧尽,香烛熄灭。   阳光从湖心云层后面透出来,微弱的光芒并不热烈,却足够让天地为之一亮。   下山路上,明台一脚踩在黄泥坑里,鞋袜全湿,明镜抱了他走,明楼牵着阿诚跟在后面。路边的枯黄长草在冷风里飘瑟,冬青树毛茸茸地颤动。阿诚的视线落在大姐和明台的背影上,又转到明楼身上。   山路在眼前蜿蜒伸展,他目视前方,紧紧握住明楼的手。   END   =============   PS:看完全文大概能明白我扯这篇的私心。   PPS:对江南水乡感兴趣的旁友们,兔子想安利你们苏州同里古镇。去过大大小小十几个水乡古镇,同里一直是我心中No.1。每一处宅子都很有看头,庭院布局精巧,砖雕木刻精致,是古建筑爱好者必去之地,备上好书好茶及好友,玩上三天都不够!233 第13章 苏州夏日(一)   此篇设定1924年,明楼20岁,明诚11岁,明台6岁。   ——————————   七月二十三日 大暑   雕花窗上贴了绿纱,晨间的微风穿过竹林溜进窗户,书页微微翻卷。   明楼合上书,起身朝园子一角的树荫走过去。阿诚抬头看见他,搁了毛笔站起来,明台还撅着屁股在树下看蚂蚁搬家。   这棵香樟树是明楼父亲少年时亲手所植,如今已是亭亭如盖。阿诚每天早晨搭起小圆桌在树荫底下练字。八九点钟的阳光还不算热烈,绿荫蔽日更是凉爽宜人。   明楼拣起他的字端详。字正力足,勾捺有锋,以他开蒙的时日来看,算得上是好字了。   “不错。”   明楼对他微微一笑,不意外地看到阿诚眼中晶亮的神采。比起刚到明家时的沉默和畏缩,他越来越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该有的样子了,虽然依旧端正内敛,但是至少在欢喜的时候不再有迟疑和拘谨,偶尔也会提一些小小的请求。而明楼对阿诚向来是有求必应。   “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欢呼一声跳起来的人是明台,“大哥,去哪里?”   “虎丘山。”   阿诚睁大了眼睛,明楼笑着看他,“你不是说想去吗?快收拾桌子。”   他立刻在小水缸里洗了笔,盖上砚盒,把字帖和纸笔收起来。明楼折起桌子,拎了往书房走,回头对还站在树下的明台喊,“等你数清楚那一窝蚂蚁有几只再带你去。”   “啊,大哥阿诚哥等等我!”   明台如梦初醒般高喊,撒开腿跟上。   明镜一早出门办事,再三嘱咐明楼看好两个小的,临出门时让他“有空就带他们出去走走,别闷坏了。”明镜说的是阿诚。她见阿诚每天吃了早饭就往书房去,深深担心这孩子读书读傻了。明楼并不这么觉得。   阿诚去年秋天跟了先生开蒙,大半年时间已经够得着小学的高年级水准。这小子会读书,但不读死书,遇到疑问就找人请教,对书里的事物感兴趣,也会想要亲眼看一看。来苏州度夏前,他刚巧读了袁石公的游记,对明楼说起想去虎丘,明楼记在了心上。   从阊门出去,过了桥,沿山塘河一路向西北,黄包车在青石板街上穿行。明楼坐在中间,左右搂着两个小人。明台探头去看阿诚,看了一会突然伸出手拽他一下,见阿诚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得逞似地嘿嘿笑,再要伸手时被明楼按住了。   “别乱动,当心掉下去。”   车轮骨碌转得飞快。石板路上偶有不平,车子蹦过去,后座的人因着惯性往上弹又落下来。明楼眼明手快,一边一个把人圈住了。明台和阿诚往他身上靠,觉得这样坐车实在好玩。车轮再碾过一处凹陷,明台就嗷地一声喊,阿诚不喊不叫只哈哈笑,一张小脸因为兴奋染了红晕。明楼用力搂住他们,心里也是久违的畅快和欢乐。   山塘虎丘曾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繁华地,半个多世纪前付与一炬,之后数十年里陆陆续续添了几处亭台楼阁,人气又聚拢起来,只是远不及昔日里繁华。   云岩寺塔年久失修,砖墙斑驳褪色,塔檐下有几处燕巢,细看能看到雏鸟露在巢外尖细的鸟喙。明楼带他们绕塔走了一圈,阿诚追着明楼问古塔的来历,明台听他们讲了一会,觉得无趣,掉头去追草丛里的蚱蜢。   明楼瞥到他朝草丛深处走,立刻拦住他:“别过去,有蛇。”   明台顿时僵住,慢慢退了几步,嗖地窜回来。   “这里人少荒凉,别乱走。”   明楼牵住他的手,明台趁势攀上他的胳膊摇晃,“大哥大哥,帮我抓跳跳虫。”   “跳跳虫?”阿诚好奇地凑过来。   “就是长腿的绿虫子。阿诚哥,你也来。”   阿诚在草丛里扫了一圈,捏起一只:“这样的?”   明楼看了看:“这是螳螂。明台说的跳跳虫是蚱蜢,会飞。”   阿诚恍然大悟,又一头扎进草里。他眼神好出手快,绿油油的虫子趴在草叶上,眨眼就到了指间。   明台欢呼起来:“阿诚哥太厉害啦!”   阿诚把虫子递给他,在他崇拜的目光中抿嘴笑了笑,有点得意,偷偷看一眼明楼,发现大哥正笑着看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   他们慢慢朝后山走,荒草树木间除了孤零零的几座简陋殿宇,只余断壁颓垣,一片破败萧瑟。阿诚渐渐皱起眉头,这和他在书上读到的差得太多了。   “大哥,为什么这里这么荒芜?”   “你知道清朝的太平军吗?”   “知道。”   “咸丰年间,太平军在南京起义东征。清兵一路溃败,在山塘上下放火,火势蔓延到这里,原来那些山寺殿宇全烧毁了。”   “清兵为什么要放火?”   “为了阻拦太平军。”   “可是住在这里的人不就遭殃了吗?”   明楼停了一停,低头看他:“阿诚,你还记得昨天读过的那首诗吗?”   “记得。”阿诚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哪一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明楼点点头:“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但不会永远都是这样。”   阿诚琢磨了一会,也点了点头。   “你明白?”明楼见他一脸严肃,忍不住问。   “嗯,明白。”   明楼在想什么,阿诚其实不明白,但是他懂得推己及人。明家收养了他,他离开桂姨,离开了他的苦难,那么他人的苦难,乃至天下人的苦难也会有办法消除。   明楼微微一笑,不再多问。   下山路上明楼突然在草丛边停下脚步,一伸手拿住一只蚱蜢。他小时候也是爬树捉虫的好手,一身本事还在,捉个虫子易如反掌。   阿诚惊喜地从大哥手里接过小蚱蜢,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后腿。小蚱蜢在指尖卯足劲蹦跶,他拿在手上看了一会,一松手给放了。   “不喜欢?”明楼问他。   “挺可怜的。”   “蚱蜢是害虫,专吃禾苗。”   阿诚为自己的善心后悔起来。   下山路上明台有些闷闷不乐。他的小蚱蜢半路挣脱逃跑了叫他好不伤心,午间暑气盛,他走了不少路觉得乏了,见到路边的茶摊,便吵着要去歇脚喝口水。明楼没应他,直接叫了停在山寺门口候客的黄包车,去了来时路上的酒楼。   TBC   ============= 第13章 苏州夏日(二)   此篇设定1924年,明楼20岁,明诚11岁,明台6岁。   ——————————————   酒楼在山塘路上,临水敞开一排雕花窗。明楼要了二楼临河的包间,先让上一壶碧螺春,再问明台和阿诚想吃什么。   明台张口报了一串菜名,阿诚点头都说好。明楼笑了。明台眼睛大胃口小,阿诚从不挑食,让他们点菜必定铺成一桌满汉全席。他挑了其中几样,又加了一道他爱吃的清蒸白鱼。   太湖白鱼鲜美刺多,阿诚耐得住性子拆刺,明楼担心明台会卡住,顾不上吃,先给他拆了几块鱼肉。小家伙眨眼的功夫就吃了个干净,看到最爱的碧螺春虾仁上桌,又埋头猛吃了大半盘。   阿诚还在慢条斯理地吃鱼,先用筷尖剔干净刺,再夹着鱼肉在汤汁里蘸一蘸。他对待吃极其认真,哪怕是一碗白水面条,也能吃得忘我而专注。   明楼舀了一碗虾仁放在阿诚面前,明台对那碗不属于自己的虾仁虎视眈眈,被明楼警告,“你再吃,其他菜就吃不下了。”   “我只吃虾仁。”   明台信誓旦旦,等到芙蓉银鱼上来,他立刻后悔了。鸡蛋清裹着柔软无骨的小白鱼,喷香细嫩,他勉强塞了几口,莼菜羹又上了桌。汤色清澈,片片嫩叶像小伞漂浮在水上,碧绿喜人,但是他已经饱得连口水都咽不下去。   明楼见他不动,问,“吃饱了?”   “吃撑了。”   明楼不客气地笑他,“早让你别吃那么多。”   阿诚低了头在用调羹捞莼菜吃,听到明台的哀怨也忍不住嘴角弯弯。滑溜溜的小叶子进了嘴直落肚肠,爽滑软嫩却没尝出什么味道。他第一次吃到这种湖菜,又舀了一勺细细咀嚼。   明台可怜巴巴地看他,“阿诚哥,给我留点嘛。”   阿诚爽快地答应了。   明楼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羹喝着,慢悠悠地说,“你不是吃不下吗。”   “……我走动一会就吃得下了。”   明台跳下椅子,当真在包间里溜达起来,一会站到窗边往外看。临河的一面没有人声喧闹,中午日头毒辣,河上偶尔吹来微风,扑在脸上也是热乎粘腻。   阿诚放下筷子,舒了一口气。他吃得屏气凝神,风扇在背后吹着,额头鼻尖仍是冒了汗。   他用袖口蹭蹭鼻尖,明楼掏了手帕帮他擦额头上的汗,问,“吃饱了没。”   阿诚掂量一下,回答得非常诚实,“差不多。”   敢情还能吃。   “一会还有绿豆糕。”   明台趴在窗框上哀叹。绿豆糕哎,可是他满肚子的虾仁活蹦乱跳,哪里还吃得下。   “带回去晚上吃也是一样的。”   大哥这么说,明台又来了精神。小舢板摇摇晃晃划过窗前,船头摆了一筐莲蓬,新鲜翠绿,他突然馋了。   “大哥,我想吃莲子。”   酒楼对面就有莲蓬摊子,中午客人少,卖莲蓬的人看到生意上门,打足了精神招呼。   “要几个?”   “三个,不对,要四个。”   明台想到大姐,又追加一个。阿诚没做声,抬头去看明楼。   “大姐爱吃莲子,我们可以多买一些。”   卖莲蓬的是个老农,听到明楼这么说顿时喜笑颜开。明楼想着晚上让厨房做冰糖莲子或者莲子炖百合的甜点,也是清爽消暑,便把半筐莲蓬连带筐子全买下来,叫了车运回去。   回程路上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头顶冒烟,阿诚和明台都有些萎靡不振。明楼从筐里捞了两片荷叶盖在他们头上。碧绿的荷叶带着清凉水气,茎杆握在手里像打了小伞,两个小的在伞底瞪着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阿诚哥像青蛙。”明台呱呱大笑起来。   “你也像。”明楼摇着折扇,在他头上点了点,“两只小青蛙。”   “大哥是大蛤蟆。”   “嘿,你个小鬼头。”明楼伸手要弹他脑门。   明台怪叫一声,躲到阿诚身后。阿诚被推到明楼跟前,还咧着嘴笑,黑眼睛湿漉漉地闪着光。   “小东西。”明楼笑着在他头顶的荷叶上拍了拍。   日头底下回来的三个人都是一身汗一身土,老宅没有热水管道,洗澡还要用浴桶。和小伙伴一起洗澡是乐事。明台不敢闹大哥大姐,顽皮心思只放在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阿诚身上。他乖乖洗了一会开始玩水,阿诚搓背,他踩水,阿诚擦身,他泼水,玩疯了似的,拍着桶边笑得没心没肺。   阿诚抹去一脸水珠子,伸手掐他腰间,明台被挠到痒痒肉,顿时笑得腿软,滑进桶里呛了一口水。阿诚慌忙把他拉起来,他倒没生气,哈哈笑着扑过来也要挠他痒。   明楼那边洗完了澡,听到动静进来,浴室里水漫金山,他一脚踩在水里,裤腿立刻湿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明台和阿诚一个在桶里一个在桶外赤条条地站着,看见他都有些傻眼。   “赶紧擦干了出来。”   明楼皱眉催促他们。浴室里闷热,他待不住,转身出去了。   明台往身上又浇了一瓢水才慢吞吞从浴桶里出来,拿了毛巾往身上抹。阿诚已经穿好了上衣,穿裤子的时候,小腿突然抽筋,他没站稳,倒下去坐翻了凳子。右腿僵直疼痛,像是有刀子在肉里翻搅,他痛极了,使不出力气说话,紧紧抓着裤子半是痛苦半是害怕地呜咽。   明台从没见过这种情形。他听人说过隔壁街有户人家得羊癫疯,发作起来满地打滚痛不欲生,他以为阿诚哥也发了癫病,害怕得大叫:“大哥,大哥!阿诚哥不好啦!”   明楼没有走远,听到明台的喊叫冲进来。明台跪在阿诚身边抱着他僵硬的腿,声音里带着哭腔:“阿诚哥你没事吧,阿诚哥你别死。”   阿诚见到明楼,害怕和无助像开了闸的洪水随眼泪一起涌出,哀哀地喊“大哥”。明楼抱起他,放在浴室外间的长榻上帮他抻腿。   “没事的,阿诚。只是抽筋,挺过这阵就好。”   “来,腿伸直。对,伸直了,这样就好了。”   痉挛渐渐消退,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阿诚止住了抽泣,明楼把他的腿轻轻放平,掏出手绢帮他擦去脸上的泪。   明台跟着大哥走出浴室,惊心动魄地看了半天,这时才敢喘气:“大哥,阿诚哥没事吧?”   “没事了。”明楼回头看到他只穿了上衣,下半截空荡荡,“明台你裤子呢?去穿好了再出来。”   明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裤子也没穿就出了浴室,见阿诚哥也看着自己,顿时大窘,用手捂了往回跑,脚下竹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   明楼摇摇头,回头再去看阿诚,小家伙正在长榻上扭着身子,把穿了一半的裤子往上拉。   明楼伸手帮他拉好,说:“站起来走走。”   阿诚伸腿勾了拖鞋穿上,下地走了两步。小腿肚仍然有些不适,但比刚才完全无法动弹的情形已经好了很多。   “好些了吗?”   “嗯,谢谢大哥。”   “说什么谢。”   明楼摸摸他的头,摸到满手的汗,带他回浴室又擦洗了一遍,换上干爽的衣服。   午后空气粘稠,屋子里闷,院子里晒,走廊上时不时有穿堂风。明楼在屋檐下搭起小桌子,招呼阿诚明台来吃西瓜。   西瓜在井水里冰过,凉丝丝的,一盘五六片。明台抢先挑了两块籽最少的放在自己面前,阿诚无所谓籽多籽少,西瓜冰甜可口,他把瓜瓤吃得干干净净,连瓜青也啃掉一层。   他吃完见西瓜只剩一块,便留着给明楼,拿了一只莲蓬剥起来。明台觉得好玩也拿了莲蓬剥,剥了几颗喊手指疼不肯再动,从碗里捞现成的吃。新鲜莲子白嫩爽脆,阿诚这边剥出一颗放在瓷碗里,明台那边就摸走一颗。   明楼拿了明台扔下的半只莲蓬,掂了一颗莲子塞在阿诚嘴里,阿诚对他道了声谢谢,细细地嚼着。明楼又喂他一颗,再一颗,看着他的腮帮子慢慢鼓起来。   挺像前两天在后院看到的松鼠。明楼眯起眼睛笑,特别像。   阿诚不明就里,眨巴眨巴眼睛,也拿了剥好的莲子递到他嘴边。   “谢谢。”明楼衔了莲子,特别认真地向他道谢。   阿诚仰起脸冲他笑,露出的门牙两边各缺了一块,米粒大小的小白牙刚刚冒了个头。   他们在廊上坐了约摸半刻钟,东南边的天忽然暗下来。眼看一场暴雨将至,三个人都有些担心。   “要落雨啦,大姐怎么还不回来?”最按捺不住着急的是明台。   “大姐什么时候回来?”阿诚问明楼。   “早上说在厂里吃过午饭就回,应该就快到了。”   “我去门口看看。”明台起身往前院跑,刚过走廊转角就听到他惊喜地喊“大姐!”   明镜一早赶去苏州的工厂,带人参观又核了半年的账,到家被明台扑了个满怀,浑身的疲惫立刻就散了。   “明台!你怎么跑出来了呀?”她抱起明台往里走,明楼和阿诚站在廊下,桌上有一碗剥好的莲子,“要落阵头雨了,你们都立在外面做什么呀。”   “我们在等你呀,大姐。”明台仰起脸,喜滋滋地对她笑。   TBC   ============ 第13章 苏州夏日(三)   ————————————————   苏州夏日(三)   庭院里起了风,暖风里有沉沉的土腥味,阿诚吸吸鼻子,很快又闻到一股清爽的水气。   风携着雨由远及近,青砖地上密密层层砸下铜钱大的雨点,院子成了浅水池塘,四面八方的雨水汇聚到石阶下,隐没在暗沟里。   等他们在堂屋里重新摆开果盘,屋檐下雨水已经连绵一片。   明楼说,“大姐回来得巧,再晚一会儿就要淋到雨。”   明镜也庆幸,“我看天色不对,一路急急忙忙赶回来。”   他们正说着,一道白光在眼前晃过,雷声紧随其后在头顶炸响。   这个雷落得近了,不知道附近人家会不会遭了雷击。明镜还在担心,明台已经一头扎进她怀里。   “大姐,我怕。”   明镜哄他,“怕什么。一家人都在一起,没什么好怕的。”   明台咯咯笑着蹭她的胳膊。   这是在撒娇了。   “小东西。”   明镜把他抱在自己腿上,笑着捏他鼓起的脸蛋。   雨势越来越大,吸走了天地间的声音和光亮,亮了灯的堂屋像漂浮在暴风雨中的孤岛。   又一个炸雷落下,明楼见阿诚盯着窗外看,问他,“怕吗?”   阿诚摇头,他为这股席卷天地的浩大力量感到震撼。   “大哥,我想去楼上看雨。”他对明楼说。   明楼牵了他从侧门出去,绕过回廊上到二楼。   老宅屋檐深,雨点落不进来。阿诚站在窗边朝底下张望,院墙一角的盆景山石,对岸河堤上柳树成行,过了河往前都是平房。   姑苏城里一片烟雨朦胧,隔墙庭院里的竹林是在遮天敝地的暗色中唯一一抹清亮的绿。   阿诚侧过头去看明楼,他穿了浅灰夏布长衫,身姿峻拔,长衫下摆在风雨中飘动。他高高地立着,像是撑起了天。   阿诚忽然想起先生教过的一首诗,他极爱其中一句“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读诗的时候,他憧憬地想过那样一派豪迈疏阔的气度,现在明楼站在他面前,完成了他的想象。   明楼的视线凝结在天空一角,阿诚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望去,只看到青瓦层叠,檐角飞翘。明楼比他高得多,看到的风景必定是不同的。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声音在鼓噪,亮起一种期冀在跳动。他向往大哥眼中的世界,那一定是超卓非凡的天地,他想和大哥比肩,分享他的所闻和所见。   夏日的骤雨来得快散得也快,雷声震落了最后几滴雨,蓦然收住。西南角天际透出光亮,水雾消散,乌瓦白墙的姑苏城又清晰可见了。   他们在带着树木竹叶清香的空气中深深呼吸,楼下传来明台的呼喊。   “大哥!阿诚哥!吃饭啦!”   明楼拍了拍阿诚的肩,“走,去吃饭。”   他的手掌坚定温暖,充满力量,阿诚突然喊了一声“大哥”。   “怎么了?”明楼立刻低头看他,“腿不舒服?”   阿诚胡乱地点了点头。   明楼蹲下身,握住他的脚踝,一手替他揉小腿肚。   阿诚为自己的不诚实感到羞愧,他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收场。是不是应该告诉大哥其实他的腿不疼,他只是想让大哥抱抱他,就像大姐抱明台那样。   “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把自己纠结的心思藏起来。   “好些了。谢谢大哥。”   “我们下楼吃饭。”   明楼对他笑了笑,忽然伸手抱起他。   “大哥?”   他一惊,下意识搂住明楼的脖子。   “大哥抱你下楼,你别动啊。”   楼梯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响。   阿诚到明家近一年总算养好了身体,也长了不少分量,明楼下楼的步子不是很稳,阿诚却在他一摇一晃的步伐里感到了安心。大哥的手臂稳稳地托在身下,他枕在他的肩上,静静地贪婪地享受意外得来的拥抱。   明台低着头一路跑进后院,在楼梯转角差点撞到明楼。   他看到大哥抱着阿诚哥,也朝他伸了手喊“大哥。”   阿诚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要从明楼身上下来的意思。   明楼笑了,“大哥抱不动两个,自己走。”   明台兴意阑珊地哦了一声,拖着步子慢吞吞跟在后面。   阿诚露出一双眼睛看他,觉得他踢里哒拉走路的样子有趣,笑了一笑,又埋在明楼的肩上不动了。   明楼搂着他往上抬了抬。阿诚毕竟是大孩子,抱起来有些费力,但是明楼舍不得放手。   这是阿诚第一次对他露出近似撒娇的态度。   TBC   ===========   在穿长衫的大哥面前,小阿诚变成了迷弟XD 第13章 苏州夏日(四)   此篇设定1924年,明楼20岁,明诚11岁,明台6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四)   晚餐最后是一道甜羹。冰糖莲心装在白瓷小碗里,莲子软糯,汤水清甜。   阿诚一下午剥了不少莲子,明镜夸奖了他几句。意外得到大姐的肯定,他先是欣喜而后又害羞起来,埋头舀汤喝。一碗甜汤淌进肚里甜到心底。   一家人围着桌子说说笑笑,喝完了甜羹,天色已经全暗。院子里断断续续响起蛐蛐儿叫声,廊下电灯亮起,引来一群飞虫扑火。阿诚帮忙收拾了桌子,明台也像模像样地做了些事,把新点的蚊香盘端到院子里。   明楼在空地上摆好躺椅,明台欢呼一声,踢了鞋子跳上去,过一会自己的躺椅滚热了,又跑去和阿诚躺在一块。竹椅宽大,两个小人并排躺着倒也能挤下。   明台抬头看了一会星星,在阿诚耳边拖长了音调问他:“阿诚哥~那颗星星为什么那么亮?”   阿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墨蓝的夜空中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   “那是金星。离地球最近,所以最亮。”   “什么星?”   “金星。就是我们说的长庚星,西洋书上管它叫金星。”   “你怎么知道?”   “大哥说的。”   大哥什么时候说的?明台疑惑地回过头看看他,又转过去。   他昨天刚剃了圆寸头,余下短短一截发茬,左右一动,毛扎扎的头发蹭在阿诚头颈里又刺又痒,阿诚立刻往后躲。   明台发现了,仰着脑袋笑嘻嘻地凑过来,在他怀里上下左右地蹭,听到他压抑的笑声更是来劲。   “明台,别动。快别动了。”   阿诚耐不住暖烘烘的刺痒,伸手卡住他的肩,明台像绵软的小动物,搂在怀里是充实的温暖。他收紧手臂圈住明台,蹭到他的发顶闻了闻,是洗发膏的栀子花香。   “大哥,阿诚哥怕痒。”   明台向大哥通风报信,笑得十分得意。   明楼坐在椅子上摇起竹扇,笑眯眯地看他们抱成一团。明台的上衣蹭了上去,露出雪白的小肚子,明楼玩心大起,伸手在他的肚皮上挠了挠。明台顿时大叫,笑得惊天动地响,明楼又在他胳肢窝里左点右挠,他挤在阿诚的怀里扭成了麻花,笑破了音。阿诚也被蹭得发痒,笑着喊“大哥!”   夏夜的微风和此起彼伏的虫鸣都被少年人的笑声搅乱了。   明镜闻声赶来,明楼笑着收了手,还是被姐姐虚点了几下。   “这么大的人了还欺负弟弟,不像话!”   “不像话!”   明台有样学样。他掉了一颗门牙还没长出来,这一开口不但破音还漏风,阿诚和明楼顿时大笑。   明镜也乐笑了:“好啦,别闹了。把牛奶喝了。”   她温了牛奶,阿诚和明台一人一杯。   “阿诚啊,腿抽筋是因为你在长身体。以后记得早晚都要喝一杯牛奶。”   阿诚接过杯子,显然有些激动。最近夜里他时常会腿脚抽筋,痛醒了就咬被子,忍过了痛也就忘了,没有对人提起过,碰巧今天让明楼发现了。他没想到大哥大姐待自己这么周全,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   细小的情绪落在明楼眼里,明楼笑了笑,不说什么,转身给姐姐安置好躺椅。明镜洗过澡,换了宽松的竹布旗袍,躺在椅子上打扇子。她奔波了一天,这一躺下浑身的筋骨都松泛开,骨头缝里也冒着酸。   明台忽然说:“大姐,我要听故事。”   “大姐累了。”明楼拦着他。   明台不依不饶:“那大哥讲。”   明镜笑起来。她的确累了,但是也不想拂了明台的兴致,于是拿扇子点点明楼:“你来。”   大姐发了话,明楼只得遵命:“想听什么?”   “好玩的。”明台说。   “历史故事。”阿诚补充了一句。   好玩的历史故事,明楼在脑子里搜罗一遍:“那就讲越王勾践复国的故事。”   阿诚来了兴致,侧过身对着明楼,明台不知道那是什么故事,听到越王,觉得应该是个厉害人物,就静静地听大哥讲。   明楼讲故事和做文章一个套路,习惯先把背景和人物疏理清楚了再开讲。明台起先还有兴致问阖闾是谁范蠡又是谁,没过多久眼皮就开始耷拉下来。阿诚强打精神听完了勾践卧尝苦胆,听到子胥进谏终于打了哈欠,头一歪和明台靠在一起。   明楼正讲得起兴,忽然被明镜推了推胳膊,回头一看,两个小的互相搂着,头抵着头睡着了。   明楼微哂,故事才讲了一半呢。他悄声对明镜说:“我带他们回房。”   “别,现在动会吵醒他们的。”明镜拦住他,扇子轻轻搁在他要伸出去的手上,“让他们再睡一会,我给他们扇扇。”   明镜拿了那把最轻巧的竹丝扇,笑容如夏夜柔软的风。明楼把蚊香盘挪到她身边,自己在一边打扇子,凉风阵阵往明镜身边吹。   墙下草丛里又响起蛐蛐儿清脆的鸣叫。   “大姐,苏州的厂子是不是有点麻烦?我看您下午回来的时候忧心忡忡。”   “厂子没事,你别担心。”   “那就是局势不太妙?”   明镜看了看他:“你也听说了?”   明楼点点头:“酒楼店铺,到处都有人说。”   明镜轻轻叹了口气:“我今天听冯会计说起,才知道到情形已经这么坏了。她老家是无锡的,传言说那边一直在增兵。唉,不晓得这场战事能不能免掉。前两年北边不太平,现在连南面也不得安宁。”   明镜这一声叹气把明楼带入了沉默。   “我担心……”明镜看了看两个小的,见他们睡得正熟,压低了声音说,“两边都冲着上海来,我实在是担心。你说会不会……”   明楼沉思着,摇了几下扇子:“应该不至于。租界华界牵扯各方利益,哪怕北平政府无力调停,租界各国也不会坐视不管。”   其实明镜也明白个中道理,但是明楼讲出这番话,又给她添了额外的勇气:“我也是这么想。至少租界应该是太平的,我守着你们也就心安了。   “现在政府名存实亡,到处军队割据,你争我夺。我看这份太平也难保长久。”   明楼语气和缓,神色却是肃然,明镜见他这样,又勾起心底的担忧。   “明楼,姐姐一直想让你去国外读书,你偏不肯。国内乱成这样,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姐姐也说了现在形势混乱,我又怎么可能留下您一个人在国内。您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明楼摇着扇子对她坦然一笑,意料之中换来明镜的怨嗔。   “好好,我是没办法说服你的,从小就是这样。你这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亲姐弟自然是像的。”   肩上不轻不重挨了竹扇一拍,明楼眯了眼睛笑得开心。像是回应他似地,阿诚在不甚清晰的梦里发出了一声轻软的鼻音,两人连忙停止了说话。   明镜俯身抱起明台,轻声吩咐明楼带阿诚回房。明台睡得死沉,小脸搁在明镜肩上一动不动。阿诚迷迷糊糊地有些醒了,却是困得睁不开眼睛,软趴趴地依偎在明楼胸口。   明楼抱着他慢慢悠悠往后院走。凉风拂面,四周有悦耳的虫鸣,阿诚温软的身躯在他怀里,他像抱了一团温暖的希望,亲切的归属,暖得他的心尖都舒坦了。   大概是睡前喝了满满一杯牛奶的缘故,夜里阿诚被憋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昏头昏脑一脚踩在明楼的腿上,明楼没吭声,他自己倒吓一跳。   明楼睡在外侧。他睡眠浅,阿诚刚有动静他就醒了,眯着眼睛:“怎么了?”   阿诚支吾着没有回答,趿拉着拖鞋朝屋子一角的屏风走。明楼这才明白过来,小孩子起夜呢。   阿诚洗了手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见明楼看着他,有些窘,蹬了拖鞋钻进蚊帐,找到自己的那处窝躺下。   凉席上的热气散了,皮肤贴在温凉的席子上舒适惬意,催人发困。他正要睡,肚子上多了一条薄被,明楼支起身子,拉了被子把他的胸口肚脐连同光着的腿脚一并盖住。   阿诚在被子底下略微动了动,仰起脸轻声说:“热。”   明楼把被子往下拉一点,盖住他的肚子。   “早上天气凉,不盖会着凉的。”   阿诚不再说热了,头蹭在竹席枕上汲取一些清凉,用睡意去抵抗热意,渐渐地又回到梦中。   清晨的气温果然低了一些。明楼在天明时分醒来,身边的小家伙整个人都钻进了被子,毛茸茸的脑袋贴在他身侧睡得正香,仔细听还有些细小的呼噜。明楼微笑着把人圈在怀里。   窗外有鸟鸣啁啾,竹帘细密的缝隙中透出淡青色的天光。   又是一个静谧的夏日清晨。   END   1. 19世纪中期,李善兰和英国传教士共译的《谈天》一书中,Venus的中文译名为金星。   感觉大哥看书应该挺杂的。假设他看过这本书,某个夜晚小阿诚在星空下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2. 1924年秋天爆发了江浙战争。军阀混战,江苏一带和上海近郊的嘉定青浦都是战场。   这个夏日之后就要打仗了啊……想写又不想写嘤嘤嘤   ====以下是一只话唠的兔子=====   夏日篇终于写完啦!夏天就要来啦~好喜欢夏天~(兔斯基揉脸   最初动笔是因为巴黎风雨篇的归国一章里提到一句夏夜乘凉,想简单写写,没想到写成一篇流水账orz   苏州篇计划只有冬日和夏日两篇,都已经完结了。   大哥大姐小阿诚和明台,明家人一直都鲜活地在我的脑海里,爱他们! 第14章 多事之秋(一)   此篇设定,1924年,明楼20岁,明诚11岁,明台6岁。   ————————————   (一)   八月初,他们回到上海。   长兴和宜兴一带传言说要增兵,上海的华界隐约不安,然而进了租界,风言风语消失了大半,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大上海。   回来的第二天,明楼就让阿诚复课。上午国文,下午算术,英文老师两天一次上门授课,晚上明楼亲自过问他的功课,再带他读两篇《史记》或《左传》。   阿诚对满满当当的日程表没有半句怨言,倒是明镜见他回了上海仍是像以前那样整日读书,有些埋怨明楼急于求成。   “别人家小孩都放了假,就你把阿诚关在家里念书。天气这么热,你也不怕他受不了。”   她当着阿诚的面对明楼说了这话,本意是想给小孩子撑腰,哪知道阿诚完全不是这样想。他怕真的要减课时,心里着急,找到明楼认真地解释。   “国文和算术都不难,英文只学读音和词句也很简单。我每天花半个时辰就能写完功课,还有时间和明台打球。再说,礼拜天没有课,我也有时间出门。”   他在桂姨身边耽误了几年,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进了中学,他还要从头读起,心里卯足了一股劲。现下这股气劲儿在他的眼睛里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既然你觉得可以,那我们就照原样上课。”明楼微笑着拍他的肩,满心的骄傲全为他而生。   在苏州时明台总缠着阿诚玩耍,现在见了他立刻躲开,生怕大哥一时兴起把他也抓去读书。所幸明楼并顾不上他。除去平日和朋友同学往来,明楼也要去公司和下面的厂子听工作汇报,找管事谈话。   明锐东在弥留之际亲自分了明家产业给姐弟俩。明楼当年年幼,暂由明镜代为操持。在外人看来,明家的产业好似全落在董事长明镜手里,事实上明楼名下的那一份比明镜还多一些。他满了十八岁之后,明镜陆续把五六家工厂交给他打理,他在公司也有正经职位。   明楼一直忙到八月下旬才着手收拾行李,准备回南京读书。此时苏浙两军对峙的消息已经甚嚣尘上,明镜担心如果打起仗来,他一个人在外面会遇到危险,不想放他去南京。   明楼倒不担心,给姐姐讲了一通南京的情形,最后总结道:“南京是苏军据地,防备力量足,浙军总不至于打到紫金山脚下。”   他这么说,明镜又急了:“要是真的打起来,谁知道会怎样。紫金山离你们学校就一跨步的距离,到时候……你人生地不熟的要怎么办。”   “大姐,我和几位当地的同学关系很好,如果情势紧急,临时避一避总有去处。”明楼见这样说服不了姐姐,走调转方向,“倒是万一去晚了半路上起了战事,去去不得,回也回不得,那才是糟糕。”   这话提醒了明镜。被战火阻在路上两头没有着落更加凶险,晚走不如早走。尽管她依旧不情愿,最终还是松了口。   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北站客运处打电话来说,苏军强征了沪宁铁路调运兵械,客运已经中断。若是战事得以免除,还有望在九月初恢复通车,要是真打起仗来,只能坐等战事终止。   明楼挂了铁路局的电话,立即联系上船务公司,得到的回复同样叫他失望。长江航路已经被苏浙两方的军舰截断,普通客轮班次一概取消,连招商局的货轮也无法通行。他被困在上海出不去了。   沪宁两地交通中断的消息立刻传开,外国军队开始在租界周围设防,黄浦江上各国兵舰旗帜飘扬,上海的米价一天天看涨,也挡不住米店门口排起长龙。   明镜早先未雨绸缪,此时家里粮米油盐充足,但是想到苏州的工厂和店铺可能受到波及,也免不了心烦忧虑,唯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就是弟弟们都在身边。看到一家人都在一起,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时间一分一秒朝前走,钟摆无声地晃动。全上海都盯着这座钟,猜想终究会有那一声响,却又心存侥幸,期盼着不要敲响才好。   TBC   =========== 第14章 多事之秋(二)   此篇设定,1924年,明楼20岁,明诚11岁,明台6岁。   ————————————————   (二)   清晨,阿诚在睡梦中听到奇怪的声响。那声音模糊,时断时续,像是雷声阵阵。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想起昨晚贪凉开了窗睡觉。要是下起雨来,地板要淋湿的。他在床上滚了一滚,挣扎着爬起来关窗。   天空微微发亮,没有乌云也没有下雨,雷声接连不断从西边传来。他站在窗前听了一会,觉得不对劲。那声响并不是雷声,而像是千斤重物落在地上,砸出轰然巨响。他的心狂跳起来,慌乱中掉了拖鞋也顾不得穿上,一路奔下楼,正好撞见明楼在门口取了报纸往房间走。   明楼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宽松的长袍,显然也是刚起来,蓦然抬头看到阿诚立在楼梯上,惊讶地站定了:“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走到跟前发现小孩子没穿拖鞋,光脚站在木地板上,皱了眉头问他“鞋呢?”   阿诚抓着栏杆站得笔直,一开口,声音抖得支离破碎:“大哥,是不是打仗了?”   落地钟铛铛敲了五下,清亮的钟声渐渐消去,屋子里变得极安静。   明楼搂住阿诚觉得他在发抖,便抱起他去了自己房间。阿诚的两只脚冰凉,明楼把人塞进被窝,捏着脚搓了一圈,手心里才有了热意。   “别怕,大哥和大姐都在家里,这仗打不到上海来。”   虽然这么说,其实明楼心里也忐忑不安。炮声是从西北面传来的,听这动静离上海不是很远。紧邻上海的乡镇都是浙军把守,苏军怎么突然打到了近郊?如果那里失守,军队就能直接开到闸北,上海就要乱了。   他们各怀心事,沉默半晌,阿诚忽然问:“大哥还去南京吗?”   明楼以为他害怕打仗的事,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自己。他有些意外,抬头看到阿诚眼里满是担忧关切。   “大哥可以不可以不要去南京。”   阿诚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不讲理,低下头不做声了。   前几日他听到明镜劝明楼不要去南京,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现在真的打了起来,心底的恐惧担忧如惊涛骇浪一般骤然涌起。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但是小孩子的想象力足够拼出所有可怕的画面,飞机扔下炸弹,房子着了火烧起来,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叫妈妈。   明楼看出他的心思,轻声安慰:“我哪里都不去,等打完仗路上安定了再走。这段时间留在家里陪你们。”   阿诚点点头,忽然仰起脸,对他笑了一下,笑容明亮如晨曦。   明楼心头温暖熨帖,拉过被子盖在他胸口:“再睡一会,起得太早下午要睏。”   阿诚依言躺下,但是睡意全无,只睁了眼睛盯着墙上的地图看。   书房里挂了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明楼闲暇时常常对照地图给他讲各省地理和外国的风土人情,他在地图上认识了东三省、外蒙古和山东,也知道了苏俄、英吉利和法兰西。   大姐不喜欢他们在家里谈论时事,但是阿诚仍然按捺不住疑惑,小声问:“大哥,这次又是军阀打仗吗?是南边打北边,还是北边打南边?”   明楼本来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但是看到他睁圆了眼睛满脸期待,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是三家打一家。”   “为什么打一家?”   “因为那家有人花钱买了大总统的位子,其他人不服气。”   阿诚眨眨眼睛,陷在被子里躺下去一点,小脸蹭在松软的被子上:“可是大总统在北京,他们为什么打到上海来?”   “上海是通商口岸,财赋重地,他们都要钱。”   阿诚恍然大悟:“争权夺利。”   明楼忍不住笑起来:“你倒是挺会总结。”   阿诚也咧了嘴笑,过了一会又问:“大哥觉得谁会赢?”   明楼刚要说话忽然听到楼上一声喊,是明镜的声音。阿诚立刻坐起来,明楼已经开门出去,仰头朝楼上回应。   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如落雨般急响,明镜冲进房间,头发披散在身后。她一眼看到阿诚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满心的紧张无措顿时散去,长吁一口气道:“阿诚,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听到炮声害怕下来找我,我让他在楼下睡一会。”明楼替阿诚接过话,又问明镜,“大姐,刚才怎么了?”   明镜拍着胸口对他叹气:“我也是被炮声吵醒,想着两个小的大概会害怕,就去他们房间看看。明台睡得好好的,阿诚房里没见到人,我吓了一跳才叫起来。”   想起刚才推门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铺盖凌乱的景象,她仍然心跳得厉害。   “对不起,大姐。”   阿诚急忙跳下床到她面前道歉,明镜却突然指着他脚下问:“你怎么光着脚?拖鞋呢?”   拖鞋……好像在楼上。一只在门口蹭掉了,另一只下楼的时候掉了,他没顾得上捡。   明镜不等他回答,回头质问明楼:“他鞋子都没穿就下来了你没看到?你就让他一直光着脚?”   被质问的人明智地选择缄默,出门去找拖鞋。明镜催阿诚躺到床上去,摸到他身上睡衣单薄,又拿明楼的被子把他裹起来。   “入了秋早晚天气凉,晚上不可以开窗睡觉。要受寒伤风的,知道吗?”   “知道了,大姐。”阿诚被裹成一只蛹,乖乖点头。   明楼拎了两只拖鞋进来放在床边,对明镜说:“大姐再去睡一会吧,现在还早。”   明镜摇了摇头:“不睡了,这炮声就在耳边怎么睡得着。”她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是看了一眼阿诚,又转开话题,“我拿份报纸回去看。你让阿诚多睡一会,不然课上要犯困。”   “欸,知道了。”   明楼送走明镜,让阿诚躺下继续睡,自己拿了报纸在沙发上看。   直到在早餐桌上拿到当天的号外,他们才知道清晨的炮击是苏军突袭嘉定城。   那里离法租界不足六十里。   TBC   ============= 第14章 多事之秋(三)   —————————————   (三)   九月清晨的炮声震醒了大半个上海,一时间人心惶惶。   为防止溃兵窜入租界,法国驻沪步兵团在徐家汇和十六铺安置了大炮,连接租界和华界的街道马路不再畅通无阻,泥沙麻袋筑起防线,过往的行人车辆都要接受检查。逃难的人纷纷涌入闸北,上海北站附近不时有流兵开枪抢劫,报纸上最常见的是哪里又发生了劫案,哪里又有无辜路人受伤毙命。   租界实行戒严,除了气氛稍显严肃之外,生活没有太大变化。马照跑,舞照跳,学校照常开学。   明台像只被刨出坑的刺猬,蜷成一团埋在枕头里悲鸣:“我不要上学!”   明家上下都晓得送小少爷上学是天大难事,眼下明楼在家,这件差事自然落到他头上。   “把阿诚叫过来。”明楼对阿玉说,伸手脱了明台的睡衣,脱睡裤的时候往门口看了一眼,“阿诚来了啊。”   “大哥早,明台早。”阿诚站在门口笑。   明台蹭地从床上弹起来:“我自己穿!”   在阿诚哥面前被拉扯着脱裤穿衣太没面子。他年纪小小,自尊心挺强。   “快点洗漱好来吃饭。”明楼乐得轻松,甩着手出去了。   临出门前,明镜和周妈妈围着明台团团转,衣领、胸扣、腰带、皮鞋,每一处都弄平整了,再背上小书包,拎起小食盒。竹编盒子底层有餐巾和水果叉子,上层放了黄油饼干和苹果,都是给他课间垫饥的点心。   “这是去上学还是去野餐哪。”想到自己读书时也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明楼皱起眉头小声嘀咕。   明镜清点过文具书本,放心合上书包。多数学生背的是布书包,考究点的在镶边和刺绣上下点功夫,明台的牛皮书包是明镜亲自去皮具店定制的,双肩带,铜镶扣,背去上学羡煞一众小朋友。   阿诚也羡慕,汽车载着明镜明台驶出院子,他还看着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明楼问他。   阿诚笑笑,摇头说没什么,进屋拿出课本和纸笔,离老师来授课还有小半个时辰,正好可以温一遍课文。明楼见他自觉勤奋,心下宽慰,留他在客厅独自温课,自己回书房看书。等授课老师来了领着阿诚诵读课文,明楼穿戴整齐出了门,临出门前嘱咐周妈妈中午不用给他留饭。   上个月沪宁交通断绝,明楼联系了五六个在上海的同学一起给学校拍去加急电报,学校回复让他们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再做返校商量。   返校的事情落定,他们暂时放下心,聚在一起自然就谈起了这场战事,渐渐说到时下局面混乱。军阀把持下的北京政府法律废弛,地方势力横行割据,自清帝逊位新政府成立以来,无年无月无战事,说到愤恨处,所有人都难掩失望。   明楼得姐姐教训,在家从不谈论政治,连涉及时事的话题都很少谈及,其实私下也买来那些进步书刊藏在房里偷偷地看,只是明镜不知晓。有人和他一起讨论,他也微微兴奋起来,凭着好记性,把一些读过的文章回忆出来讲给大家听。一群人里有几个也看过《新青年》,便出声附和他。有人去年在上海大学听过北大李教授的讲演,此时也略说了一说,大家都感兴趣。又有人提到上海大学礼堂定期举办讲座,他们便约定了时间一道去。   这半个多月里,明楼偶尔和同学碰面聚会,更多是借了朋友的证件去大学听课*。明镜见他很少去公司和工厂,却每天早出晚归,踩着饭点回家,问他去哪里做了什么,他只用朋友请客吃饭看戏敷衍。   次数多了,明镜终于忍不下去,在晚餐桌上拍了台子:“你老实同我讲,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   大姐的脾气来得毫无征兆,明楼忽然被发难,一时没想好怎样回答。   明镜看他迟疑的样子,立刻起了怀疑:“你不会是去那些烟花间……”   阿诚和明台捧着碗齐刷刷扭头睁圆了眼睛看她,明镜立刻截住话头,怒视明楼。   而明台已经在悄声问阿诚:“阿诚哥,烟花间是什么地方?”   阿诚转转眼睛,同样小小声地回答他:“大概就是看烟花的地方。”   明台不解:“看烟花又不是什么事,大姐干嘛这么生气。”   明镜曲起指节敲两下桌子,两个小的立即噤声,埋头扒饭。   “大姐。”明楼赶紧放软了语气解释,“我只是和同学喝茶聊天。大家都没能赶回学校,聚在一起有很多话要说,一说就忘了时间。”   “你的这些同学,家里面是做什么的?”   “各行各业都有。海关银行,学校工厂,都是朴实人家。”   明楼从小学到高中一路读的都是富家子弟青睐的洋人学校,同学里也有重视教育尽力供子女读书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交友不限于世家圈子,去南京读书后更是交际广泛。   明镜除了原则性问题,很少干涉弟弟的选择,于交友一事上只叮嘱他可以不看出身,但是一定要看品性。近几年明楼到了年纪,她有时也不免多想。   “有没有女同学?”她清清嗓子问。   “有。”明楼实话实说,“只是同学,没有其他的。”   见他答得坦诚爽快,明镜打量他片刻,终于缓了神色:“以后早点回来,现在租界戒严,晚上在外面要惹麻烦的。”   “我晓得的。”   明楼盛了一碗山药鸡汤,双手端着,稳稳当当放在姐姐面前,红枸杞点缀在山药上头,鲜亮好看。他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惹姐姐生气,好在敢做敢认,长大了也学了一手哄人的好本事。   明镜没再说他晚归的事,明楼依然每天出门,也提早回来,到家就抓着刚放学的明台查问功课。明台被管教得苦不堪言,明公馆上下难得安静了十来天。   九月中旬是中秋。往年他们都和明堂一家吃饭,今年碰上宵禁,回来晚了路上不好走,就各自在家吃团圆饭。   明堂送来几大盒冠生园的广式月饼。明台爱吃咸鲜味的,火腿月饼全被他挑出来私藏了,明镜偏爱香甜软绵的白莲蓉馅,明楼喜欢苏式百果,饼皮酥松,一咬哗哗掉屑,却最是滋味浓厚,油香扑鼻。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不同式样各色馅料的月饼,阿诚巴巴地看着不知道选哪个。   明台豪爽地分给他一整只火腿月饼,对他眨眨眼睛狡黠地笑:“阿诚哥,生日快乐!”   眼前一暗,餐厅灯灭,烛光跳动,明镜从厨房端出奶油蛋糕,阿诚在一片温柔的烛火围绕中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阿诚,你去年中秋来的明家,我和明楼商量了一下,以后每年你的生日就定在中秋过,我们一家人呀聚在一起给你庆祝,好吗?”   阿诚是没有生辰的。   早年桂姨照自己孩子的生辰给他过生日,后来知道他是掉包来的孤儿,一切都变了。明楼在孤儿院没有查到他的出生月份,教养嬷嬷只记得在一个秋日的早晨捡到他,他身上除了一张薄被没有只字片语。   他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却有了生日和一个家。   明台愣愣地看着阿诚,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   明楼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拭去他脸上泪水,柔声哄他:“小家伙,哭什么。”   阿诚却钻进他的怀里哭得更凶了,颤抖着抽噎,连带着明镜也有点感怀鼻酸。   蜡烛烧了一半多,他终于止住了泪,气儿还没顺过来,一圈蜡烛差不多是明楼和明台帮着吹灭的,他得了一块最大的蛋糕,还有明镜给他的书包。   “一样的。”明台趴在桌子上,伸头打量阿诚怀里的书包,“唔,也不一样。”   他的书包有两个并排的铜扣,阿诚的是单扣单肩带。同样的小牛皮,款式不同,都是明镜找皮具店的老师傅打样做的。   “你大哥也有礼物送给你。”   明镜朝明楼示意,阿诚抱着书包转头看他,眼皮微肿,眼角眉梢都是欣喜和期待。   明楼微微笑着问他:“想去学校念书吗?”   TBC   *1924年,瞿秋白任上海大学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主讲社会学等课程,很多学生,包括其他大学的学生都慕名去听课。23年李大钊在上海大学做过演讲。   【下集预告】   阿诚第一次见到徐先生是在同福里。   ——————————————   终于把《伪装者》+《红色》的时间线设想写出来啦,开心! (๑•̀ㅂ•́)و✧   以下是兔子的安利时间:   旁友,侬听说过《红色》伐?   这是一部男一专心和女一谈恋爱,男二专心和女二谈恋爱,男一男二偶尔谈恋爱,剧情严密,镜头语言精湛,所有角色的演技、双商,乃至方言技能都在线的沪上生活抗日剧。   看过的人大概有很多,没看过的来吃一口嘛~(眨眼   ============= 第14章 多事之秋(四)   ———————————————————   *伪装者+红色crossover,私设如山。   (四)   阿诚第一次见到徐先生是在同福里。   不太宽的一条弄堂,路口是热气四溢的老虎灶,走过皮匠铺和裁缝铺,尽头一幢两层砖房就是徐先生家。   徐先生是个和气的人,文质彬彬,眼神坚毅沉着,透着一种不一般的力量。他俯身和阿诚打招呼,眼里带起笑意,那隐约的坚毅的闪光就融化了不见了。   “你就是明诚?”   明楼嘱咐过的礼节阿诚都记得,他有些紧张地向他问好。出乎意料地,徐先生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他愣了一瞬,伸手和他相握,心底有种受到期许的骄傲和兴奋跳跃起来。   徐夫人见到白衬衫背带西裤打扮的明诚小绅士一般,相貌清爽,身姿笔挺,不住地夸他灵动神气,拿了玻璃糖罐里的牛轧糖要塞给他。阿诚不敢接,去看明楼脸色,明楼微微笑了让他谢过徐夫人,他才双手接过来。徐夫人满心欢喜,又称赞他乖巧听话。   他们在客堂聊了一会,徐先生进屋拿出三份试卷给阿诚,让他在八仙桌边写卷子,明楼则随徐先生上楼说话。阿诚看过一遍卷子,先捡了最简单的算术做,再是国文和英语。   同福里不比明公馆安静,小贩穿街走巷吆喝,铺子门口商客闲谈。隔了一道门声音有些模糊,煤球炉子的烟气远远地飘进来,暖洋洋地叫人闻到了生气,坦然安心。   阿诚写完试卷,仔细检查过一遍,明楼还没有下来。徐夫人拿出饼干蛋糕,他聚精会神这么久,确实有些饿了,也没有忸怩推脱,道了谢安静地吃起来。   八仙桌一侧墙上挂了若干幅照片,徐夫人见阿诚好奇看了几眼,指了照片上一个高瘦清俊的青年说这是她的儿子徐天,现在在日本留学。一年未见儿子,徐夫人思念心切打开了话匣子,阿诚专心听她讲,没注意到楼上的两个人已经下来了。   “若是犬子在上海,你们两个必定能聊得来。”徐先生微笑着对明楼说。   “明楼也这么想。等徐公子回国,明楼一定来拜访。”   阿诚起身给他们让出座位。徐先生拿了桌上的试卷看,他站在一边,因为紧张,呼吸微微不畅,明楼给他倒了茶也不喝。   徐先生看完试卷赞赏地点头,对明楼说:“学了一年就能有这样的成绩,令弟真是了不起。”   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轻轻呼出,阿诚抿着嘴,唇角稍许上翘。   他知道他可以去学校读书了。   徐岳先生是师范中学的校长*。明楼在上海大学听讲座时遇到他,说到阿诚读书的事,他爽快地答应帮忙。   明镜得知这件事也非常惊喜:“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机会,徐校长真是热心肠。”   他们吃了晚餐,坐在餐厅沙发上吃水果。明楼从厨房端出果盘递给姐姐:“徐先生还记得您,说是十分感谢您在学校经费短缺的时候给予援手。”   “徐校长还好吗?我记得他四十多岁了,儿子是读保定军校的。”明镜回想起来,忍不住好奇,“你说,徐先生是个文人,怎么会让儿子去读军校呢?这可不多见啊。”   明楼略微笑笑,只说:“投笔从戎,古已有之。”   阿诚咔嚓咔嚓嚼着苹果朝他看一眼。   明台来了兴致。保定军校大名鼎鼎,他是听说过的,顿时在沙发上扑腾着嚷嚷也要读军校。   明镜塞了一块苹果在他嘴里,扑灭他的热情:“你呀,给我好好读书,将来和你大哥一样做个学者。”   明台被塞了满嘴果肉,躺在沙发上呜呜哀嚎。   “阿诚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学?”   “徐校长的意思是先让阿诚跟着小学高年级读半年,然后参加明年夏天的升学考试,这样稳当一些。学校我已经选好了,万竹小学*,就在老城厢,离家也不远。徐校长答应做保荐人,最迟十月初就能入校。”   “好呀,这所学校不错的。”明镜非常清楚,这件事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办下来是因为两个弟弟都是极优秀的,她着实高兴,“阿诚,下个月你就能上学啦。”   “谢谢大哥大姐!”   阿诚平时说话声音不响,这时兴奋地亮了一嗓子,乐得明镜直笑:“欸呀,这么开心。”   入学要提交出生单和体检单。明楼去孤儿院办了证明,又联系苏老医生给阿诚做身体检查,约了两天后取体检单,没想到隔天就有人把单子送来了。来的是苏老医生的女儿,苏澄。她和明镜是高中同窗,前两年去美国念了护校回来,在一家法国人开的诊所做医生。   明镜惊喜地迎出来,挽了她在沙发上坐下,聊了几句才知道医院忙得很,苏老医生怕耽误阿诚入学的事,让她送体检单来。   “闸北来了许多难民伤兵,医院人满为患。我父亲忙得脚不沾地,有家难回,现在还在医院里脱不了身呢。”   提起外面的乱象,苏澄忍不住叹气。九月底,北边的吴佩孚和张作霖又打起来了*,津浦铁路断绝,上海的粮食供应骤然紧张。慈善堂和医院的施粥点勉力支撑,无奈难民数量太多,每天都有一两个被人发现饿死在路边,还有抱孩子的母亲冲进诊所哭着求大夫救自己的孩子,却不知道怀里的孩子早就饿得断了气。   种种惨事说起来也是心惊落泪,苏澄见明镜不好受,转而讲起她之前筹集药品的事。   “我来也是要专程谢谢你,要不是你说服公会捐赠药品,我们就该没药可用了。现在医院到处都在传颂您明大小姐的名字呢,医生护士提到你呀,都要说一句大善人。”   “你又给我贴金。”明镜才要抹泪,又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过是给两边牵个线罢了,关键是田先生好心能干,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凑齐药品。”   “你说的田先生是不是济世大药行的田鲁宁先生?”   “是呀。药品采买都是他负责,你要谢的话可得好好谢谢他。”   “这位田先生真是好心肠。听说,他也给共产党办事。”   明镜惊讶道:“共产党?”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苏澄随口说了一句,端起茶杯不住地称赞,“这碧螺春真是香煞人。你晓得我最爱喝茶,每次来你家都能品到碧螺春、明前龙井,美得呀。”   明镜一面笑她又来搜刮,一面就去拿了两袋新茶给她。   苏澄和她讲了几个老同学的近况,又说起以前学校里的趣事。   说得兴起时,掩嘴笑个不停,她们又像是从前在红宝石西餐厅谈笑风生的女学生了。 第14章 多事之秋(五)   十月,张作霖和吴佩孚的部队在山海关激战二十多天,把直军的长城防线撕开了一个缺口。冯玉祥又临时倒戈在北京发动政变,赶走贿选总统曹锟,吴佩孚的直系军队顿时腹背受敌。   北方的战事逐渐白热化的时候,东南的战局已见分晓。苏军占领了浙江,北上攻克金山卫和青浦,军队长驱直入开进龙华,和法租界仅有一线之隔。浙江督军卢永祥逃入上海租界,发表通电自解兵权,隔天又登船逃往日本。   家门口的战事终于平息,洋行贸易也恢复了正常。公司事务多起来,明镜忙着上海这边的事,还牵挂着苏州。那边已经许久没有来消息了。   夜里明楼安顿好两个小的,下楼看到明镜拿了报纸坐在沙发上出神,客厅里只亮了一盏台灯。柔软的光线辟出明亮的一角,周围都沉没在黑暗里,明镜就坐着这半明半暗之间。   明楼轻轻走过去,茶几上的茶水一口未动,早已冷掉,他重新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姐姐面前,明镜才恍然回过神来。   “津浦铁路不通,六百吨小麦只运来了三百吨,还有一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运到。如果月底北边的战事还没结束,上海几家面粉厂的原料就要断了。”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被钟摆摇晃的声响剪碎了,消散在安静的夜里,只余下疲倦。   “这两个月各处贸易停顿,银行放款少了很多。报上说苏州城遭了劫,店铺十室九空,好在我之前让他们把货物迁去了城外仓库,店面的损失应该不多。我担心的是纱厂的机器,电报还不通,那边半个月没来信,也不知道厂子和机器怎么样了。”   明楼沉默不语。眼下他们高枕无忧,不过是沾了租界的光罢了。走出这洋人的“国中国”,遍地山河破碎,家国风雨飘摇,偌大一个中国竟无一处是安身之地。   “明楼,我这几日在想一件事。”   明镜缓缓开口,只说了一句又停住。   明楼抬眼打量她的神色,心里忽然一动:“姐姐想把产业转移出上海?”   明镜还在思索,听到他这么说愣了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   明楼笑笑:“站在您的角度想事情,要明白也不难。”   明镜仔细看了看他,还是惊异未定:“那你来说说,这样可不可行?”   “看姐姐要转去哪里。”   “还能有什么地方,总归去香港方便些。”   明楼点头:“香港是一个选择。您打算近期就动吗?”   明镜见他像是有话要说,便说:“你有什么想法都说来听听。”   “去香港是长远打算,我想在这之前还可以做一些事情。苏州的纱厂已经亏空多年,这两个月打仗,纱线滞销,纱价又跌到最低。我粗略算过,损失两万有余。纱价受局势影响极大,日本商人又经常以不公正手段低价倾销,扰乱市场,政府对他们也无可奈何。”明楼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再说,“姐姐有没有想过把那几家纱厂脱手,再买一处矿产?”   明镜没有出声,过了半晌轻轻点头:“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这几年形势变化太快,父亲留下的产业需要做些调整。香港的事情可以暂时搁一搁,我想把业务集中到银行和矿产上。你看怎么样?”   明楼略作思考,点了点头:“这样可行。”   明镜看他认真的样子欣慰地笑起来:“有你和我一起商量事情,我也安心许多。你到底是长大了。”   明楼佯装无奈:“大姐,我一直都很好。”   “瞎说,就前些年你还在学校和人动手呢。”明镜揭穿他毫不留情,明楼掩面告饶,她终于开怀笑起来,再问他,“你准备几时去南京?怎么走?”   “我订了客轮的票,大后天晚上有一班。铁路沿途的情形还不明朗,坐船应该更快。”   “是这样。路上可能还有残兵败部,坐船更安全些。”   明楼看了一眼挂钟,提醒姐姐已是半夜,该去睡了。   明镜起身要走又停下来问他:“阿诚在学校还习惯吗?我这几天忙,也没顾得上细细问他。”   “习惯。”明楼轻轻笑了笑,“大姐放心,小家伙比我们想的都要好。”   明镜终于定下心,走上几级楼梯,忽然又回过头。明楼站在沙发旁,灯光落在他肩头竟像是把整个人都拢在了光芒里。她的弟弟微微抬起头,望着她笑:“大姐快去睡吧。”   明镜对他点点头,忍不住又细看了他一眼才上楼去了。   阿诚上学第一天,明楼送他去学校。他以为小孩子会紧张,没想到阿诚进了校门,对他挥手道别就一头扎进教室里没影了。明楼站在校门口朝里张望,身边的父母家长拉着孩子的手反复叮咛,有的孩子临别还撒娇抱着母亲不肯松手,愈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他心里空落落的,回到家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下午又赶在放学前到学校门口等人。阿诚远远见了他撒腿跑过来,扑进他怀里乐呵呵地笑。明楼刚问了一句学校怎么样,他立刻讲起上了什么课,老师布置的什么作业,认识了几个同学。明楼听他一路欢喜雀跃说个不停,心里飘飘荡荡无处着落的感觉忽然就不见了。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玩过姆妈篮子里的绒线。   他在遍地凌乱里抓起一股线,轻若鸿毛,等到有人和他拾起了同一股线,手里便感知到分量。他拉一拉绳线,另一端也会轻轻牵扯回应。   抬头望去,是阿诚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十月二十日,明楼搭轮船前往南京。   客轮傍晚离港,明镜带着明诚和明台到码头送行。汽笛声中,明楼站在甲板上对他们挥手,直到岸上的人影远去,模糊得看不见了。   他收回手,捏成一个圈,将那条不存在的线握紧了。   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绳线的一头有人拽着,另一头的人也都会在的。   END   *徐天父亲工作的师范中学是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也就是现在的上海中学。   *“北边的吴佩孚和张作霖又打起来了”这里指第二次直奉战争。江浙战争是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导火索。   *万竹小学就是现在的上海市实验小学。   1. 剧作和原著里没有出现苏医生的名字。苏澄的名字是私设。   2.《红色》没有提到徐天父亲的姓名和职业,文中都是私设。根据豆瓣某个《红色》时间线考据帖,1923年徐天从保定军校毕业去日本留学,27年春季回国期间父亲遇害。   ============= 第15章 暖春   1925年,明楼21岁,明诚12岁,明镜28岁,明台7岁。   “大姐——!”明台顶着小喇叭,乌拉乌拉喊着闯进院子。   树荫底下,四五只在泥砖缝隙里啄食的麻雀闻声飞走。他来不及朝它们细看,径直冲到明镜跟前:“阿诚哥摔下来了!”   明镜神色一紧,手上的书翻了个面倒按在桌上,人已经立起来朝前门张望:“怎么回事?人在哪?”   明楼抱着阿诚从廊下转出来,面上不辨喜忧。她急忙跨出门槛迎上去:“摔哪里了?”   明楼走得急,这会儿停下了气还没喘匀。阿诚窝在他胸口动了动,仰起脸对她说:“大姐,我没事,就是鞋子坏了。”   他被抱着走了一路,自觉尴尬,到了大姐面前,更不愿意在大哥怀里多待一秒,轻轻扭动着要下地。明楼把他稳稳地放下,他单腿立着,没穿鞋子的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明镜。   破了的布鞋原本是明楼拿着,现在到了明镜手里,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就笑了:“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鞋子破了。”   阿诚伸长脖子朝那道破口看,小心翼翼地问:“还能穿吗?”   他自责不已,为糟蹋了一双新鞋感到心痛——如果不去跳那一下就好了。明台不敢跳,其他孩子一起哄,他就站到那么高的石台顶上去了。   真的跳下来也不好玩。他承认脚离地的一瞬间感到了害怕,而后,连眨眼睛的时间都没有,人就踩到了地。鞋底磨着碎石子朝前滑,他仰天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鞋子嗖地飞出去老远。   他摔懵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了鞋的右脚支在地上,白色的袜子脏了一大片。嘻嘻哈哈的小孩子们一下子没了声音,几个胆小的已经脚底抹油溜走了。   他听到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他——阿诚,阿诚——好像是大哥的声音,但是脑子晕乎乎的,听不清大哥在说什么,只记得自己被抱了起来,明台捡来了鞋。后跟的接缝裂开了,狰狞的口子横在眼前,触目惊心。   他真后悔从那么高的台阶上跳下来。   小孩子的眼睛里有怜惜,眉头揪在一处,仿佛躺在明镜手心里的不是一只布鞋,而是一只有生命的小动物,奄奄一息。   明镜笑笑,捏起两边的布料看了看:“不算坏得太厉害,补一补也能穿。”   明镜上学那会儿,女红课是必修。她会缝补裁剪也会绣花鸟,照着母亲留下的花样绣的一方绢帕很得父亲喜爱,一直随身带着。她在针线篮里拣出一块牛皮,比照豁口长短剪下一条,起针细细缝上,皮面一翻一折,和鞋帮贴合得严丝无缝。明台站在她身边,看得目不转睛。   春日阳光丰盛,照进雕花窗格,她身上披上了一层绒绒的金光。明楼抱着阿诚坐在桌子另一边,凝住了神思,看她手里的银针忽上忽下。   旁人都说他更像母亲,眉眼精致,和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姐姐像父亲,眉目硬朗,雷厉风行的脾气也像。他小时候淘气,父亲不在家,便由姐姐管教他,手执姆妈量衣用的木尺,叫他罚跪,叉腰瞪眼的架势和父亲生气时一模一样,然而当他真的闯了大祸,父亲怒不可遏要揍他,她又跪在他身前,护着他竭力求情。   明楼的下巴搁在阿诚头顶上,过了许久,听到阿诚轻轻叫他大哥——他脖子僵了。   明楼这才发觉,伸手按在他肩上,揉捏后颈。   明镜偏过头来望着他们笑:“算上这一回,我给你们三个都缝过衣裳鞋袜了。”   “我的最多。”明台事事都爱争第一,这一项也要拔得头筹。   明镜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特别开心:“明楼的最多。”   明台失望地啊了一声,阿诚仰起头去看明楼,明楼瞅他一眼,他低下头,抿嘴偷偷地笑。   “来,穿上试试。”明镜收了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把鞋子递给阿诚。   阿诚跳下地,扶着明楼的肩,脚滑进鞋子,明楼的手指在后跟轻轻一勾。阿诚走了两步,鞋子正好合脚,只是左右两只鞋已经大不一样。   明镜让他把另一只鞋脱下来,依样贴上了皮面子。黑色布鞋拼嵌深褐色牛皮,看着像是换了一双新鞋,还是摩登的拼接款式,阿诚欢喜得不得了。   明台有些羡慕,围着他左看右看,一本正经地评价:“挺好看的。”   他想到了上次在永安公司看到的双色拼接牛津鞋。等回到上海,一定要把那双鞋子买下来。   “别出去玩了。”明镜吩咐他们,“晚上要到明堂哥家里吃酒席,谁不听话,就不带他去。”   明台撅起嘴朝阿诚看,阿诚已经乖乖点头,伸手去拿搁在桌子一角的线装书——那是明镜先前看的诗集。   他心道不好,果然明楼开了口:“昨天布置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大姐,我饿了。”明台突然嚷起来,愁眉苦脸地揉肚子,“很饿很饿。”   “饿了呀?”明镜笑着看明楼一眼,揭开条案上的食盒,“吃个青团垫垫肚子吧。”   两个小的一人得了一只青团,坐到屋檐底下去了。   明楼无奈:“大姐,你不能这么惯着他。”   “难得来趟苏州,就让他们开开心心玩嘛。功课的事情回去再说,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明楼诧异道:“我小时候读书,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明镜瞥他一眼:“你是你,他是他。”   明楼没话说了,坐在桌旁看她收拾针线。   明镜把棉线缠绕在小纸卷上,线头塞到底下,细针归进铁盒,叮叮地响。圆铁盒原是香粉盒,一打开,迎面扑来一股幽凉的香粉气。   明楼眼尖,在一堆针线里拣出一只圆环:“这只顶针是不是姆妈用过的?冬天缝被面子戴在手上。”   “你记得呀。”明镜惊讶。   “记得一点,这只针线盒也是她的。我当时很小,坐在床上看姆妈缝被子,她用的是最粗的棉被针。”明楼在盒子里扒拉,果然寻到了那几根长针,“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呀,这么多年过去了。”明镜喟叹,又看着他笑,“以前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少爷,现在也懂得照顾人了。”   明台搬来木板凳,和阿诚并排坐在廊下。青团是亲戚自家做的,听说他们回苏州吃酒席,一早便送来一盒。他张嘴咬了一口,突然噗一声吐在地上。   “肉馅的。”明台嫌恶地皱眉,“怪里怪气。”   一团肉掉到地上,滚了几滚,被养在院子里的黑狗吃了。   阿诚转过去看他,眼神静静的。明台吐吐舌头:“要是豆沙馅的我就爱吃了。”   阿诚也咬了一口青团,仔细尝了尝。肉馅里拌了青菜和笋丝,有股青草涩味,咸津津的味道和沈大成的豆沙青团很不一样,倒也不难吃。   他嚼着糯米团子,感觉有东西在蹭他的裤腿,低头一看,是那只黑狗,眼睛水汪汪的,乖巧地蹲在墙根边看他。   他别开视线,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回去看它一眼,明台已经在怂恿他:“给它一点,就一点。”   他咬下一块肉馅,放在墙根底下,手还没来得及缩回去,黑狗已经卷着舌头舔上来了,舔一下,张嘴咬住肉,囫囵吞进去,又摇头摆尾地抬头看他。   “没了。”阿诚赶紧吃掉最后一口肉,捏着糯米皮对它摇头,“真的没了。”   黑狗舔舔嘴,在地上闻了一圈,摇着尾巴走开了。   空气里有种恬淡的安宁,麻雀在枝桠上细声叽喳,草叶水池,树木泥土,在暖融融的阳光底下烘烤着,散出蓬勃的气息。   明台深深呼吸:“太阳的味道。”   “春天的味道。”阿诚也深呼吸。   明台惬意地眯起眼睛,咧开嘴笑。   “都吃光啦?”明镜从厅堂里走出来。   “吃光啦。”明台仰起脸,“大姐,我想吃豆沙馅的。”   “不能多吃了,晚上的酒席有一桌子好菜呢。”   明台在豆沙青团和丰盛酒席之间艰难取舍,决定暂时舍弃青团。   “去洗把脸,换身衣服。”明镜带他们往后院走,“我们去看小侄女。”   明堂去年春天喜得千金,今晚在苏州办周岁宴,明家在苏州的亲戚几乎全到齐了,里外摆了十几桌。院子里支起灯架,耀亮如白昼。   明镜携三个弟弟坐在正堂,明台刚坐下就要找小妹妹玩,他还没有接受自己已经是堂叔的事实,一口一个妹妹,明镜笑他乱了辈分。明堂也乐笑了,说小孩子下午吃了奶糊,还在歇觉。明镜明楼和他碰杯,道了恭喜,明堂乐呵呵地拿着酒杯,又去下一桌敬酒。   酒席请了苏州城最好的酒楼操办,菜品自然无可挑剔,一道热炒上桌,香气扑鼻,同席的人都赞不绝口。   盘子摆在桌子另一边,阿诚看不清,问明楼那是什么菜。   “这叫炒软兜。”明楼夹了一筷子放在他碗里,他尝了一口,恍然大悟:“是鳝丝啊。”   “对,就是炒鳝丝。”鳝段肥厚嫩滑,阿诚几口吃完了,明楼又给他舀了一勺,夹起一片,鳝段两端垂下碰在一起,“像不像布兜?”   阿诚笑着说像,张嘴一口吞掉了鳝片。   门口突然掀起一阵哄闹,原来是今晚的主角登场了。明台伸长脖子使劲儿往人堆里看,什么也看不见,他悻悻地坐到阿诚身边,往他碗里瞧了一眼,失望道:“没啦。”   阿诚奇怪:“什么没啦?”   “鳝丝。”明台朝桌上的盘子努努嘴,“都吃光了。”   “这么喜欢?”明楼笑着说,“回上海带你们去饭店吃。”   明镜这时抱了孩子过来,招呼明楼来看。小孩子兜了一件杏黄色的软缎披风,靠在明镜怀里,好奇地朝陌生人打量。   “这孩子眉眼真精致。”   “是漂亮。”明楼附和道,笑着逗了逗她。   明台踮起脚对她做鬼脸,小孩子呀呀地喊,手舞足蹈,他忽然凑近闻了一闻:“小妹妹是香的。”   明镜噗嗤笑,对他说:“快把嘴上的油擦一擦,别弄脏衣服。”   阿诚在衣襟上蹭了蹭手,伸出一根指头,摸了摸小孩的手,手背肉鼓鼓的,指节像细嫩的藕带。他觉得有趣极了,抿起嘴笑,轻轻骚了骚她的手心。小孩子蜷起手指,攥牢了阿诚的食指不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怕是有缘的。”边上有人笑说。   阿诚有些不好意思。   “小叔叔好看呀。”明镜低头哄怀里的孩子,“是不是呀。”   小孩子仰起脸冲明镜咯咯地笑,明镜笑吟吟地逗她,眼神如水般温柔。明堂嫂过来抱女儿,她们说笑着,一道走去另一桌。   大姐和嫂子是一样的年纪,嫂子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明楼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酸。   他多喝了几杯,退席的时候人已微醺。明镜抱着明台,在门口对明堂道别。   明楼笑着对阿诚伸手:“来,大哥抱你。”   门口聚了不少宾客,阿诚脸红红地,躲到明镜身边:“我自己走。”   他自觉已经是大孩子了,不好意思让大哥抱,更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把抱起。   “不要大哥啦?”明楼哈哈笑。   明镜看一眼他酡红的脸颊,轻声道:“你喝多了啊。”   “哪有。”明楼打了一个酒嗝儿,眼睛还是晶亮。   “我搀着大哥。”阿诚跨步过去,牵起明楼的手。   “这孩子会哄人又贴心。”不知哪家的亲戚夸赞道。   酒席上总有人拿他打趣,阿诚尴尬极了,怕这会儿又提起这个话题,拉着明楼低头往外冲,出了门,回头对明堂哥他们挥手道别。   明堂家的宅子和他们家紧挨着,中间隔了一条狭长夹道,有侧门互通。若是从前门进出,则要走上挺长一段路。明台看到阿诚哥不让大哥抱,也从姐姐身上下来了。   他现在坐立行事样样都学阿诚。   路灯灯光黯淡,明镜嘱咐他们留神脚下,他走着走着,忽然问:“大哥,你也抓过周吗?”   今晚的宴席上,小孩子在一堆书册针线钱币里抓了一把金算盘,大家都说这孩子会精打细算,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乐得明堂哥合不拢嘴。   “不记得了。”明楼随口道。   “你大哥抓的是书和砚台。”明镜笑眯眯地,她记得一清二楚,“所以读书好呢。”   “我好像没有抓过。”明台闷闷道。他不记得母亲对他讲过抓周的事,自己也记不清了。   “抓周准吗?”阿诚问。   “讨个彩头罢了。”明楼牵着他的手晃一晃,“路还是要靠自己走出来。”   大哥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明台仍旧好奇,大姐的话让他疑心自己读书不好是因为小时候没抓到笔墨。他拉一拉她的袖子,问:“大姐也抓过吗?抓了什么?”   “我呀,”明镜笑了笑,“抓的是花。”   “花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明镜顿了一顿,问他,“你觉得姐姐现在好不好?”   “好的呀。”明台不是很明白,懵然点了点头。   “很好的。”阿诚忽然说。他声音不响,但是很坚定。   明镜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明楼说得对。抓什么不可信,路是靠人走出来的。你和明台的路也在自己脚下。”   明台突然肃起神色,迈开步子,鞋底踏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地响。   阿诚把金算盘银算盘统统抛到脑后,抓紧了大哥的手。他觉得自己有些幼稚,却又忍不住拥抱这个幼稚的念头。   他没有抓过周,但是抓住了大哥,大哥牵着他走过一路,直到某一天松开手,那个时候,他就要走出自己的路来了。   他有些憧憬,又恋恋不舍,仰起头去看大哥。   春风拂过鼻尖,他们在漫天繁星下相望一笑。   END 第16章 苏州冬日(一)   1926旧历年,明镜29,明楼22,明诚13,明台8。   ————————————   (一)   老宅的灶间建在客堂一侧的小院子里,挨着临街的院墙,墙根边蹲着三口水缸。临近年节,天井里支起了竹架子,鸡鸭鱼开膛破肚洗刷干净,提着脖子吊在横杆上,杆子另一头还挂了几串腊肠。   鸡鸭的眼皮半开半阖,微微露出毫无生气的眼有些可怖,阿诚匆匆从边上走过,明台已经先他一步进了厨房。   屋子里光线昏暗,灶边的墙上像是泼了墨,一大片烟熏火燎的浓黑从底下腾起,直到最顶上才隐约现出墙壁原本的灰白颜色,黑乎乎的砖石地上积了陈年的油垢,脚底有点黏腻。   明台不常来这里,难得来一次像是探险似地到处转,打开碗橱踮起脚尖张望。一层都是空碗碟,二层太高了,只看得见隔板底面,他回头看到阿诚走进来,忙叫住他:“阿诚哥,你帮我找找是不是在这里面?”   早上周妈妈在储藏室取冰糖的时候明台恰好路过,得了一小块冰晶似的糖块,含在嘴里不一会儿就化了。他头一回吃到做菜用的冰糖,觉得比西洋糖果好吃得多,不像太妃糖那般甜腻,也没有朱古力的微苦,含在嘴里吮一下能尝到清透的甜味,轻淡柔薄,像冬日里一束明亮的光。   阿诚踩在板凳上,在橱柜深处的瓶瓶罐罐中间寻找那道光无果,低头越过胳膊肘对上小弟渴望的眼神,摇了摇头:“没有。”   明台仰天哀鸣,抓住他的衣摆不肯放弃:“再找找,再找找嘛。”   阿诚不知怎么地想到了那条老在前门打转的小黄狗,他前两天喂过它一块骨头,黄狗就在墙角扎了根,进门出门湿漉漉的鼻子都来蹭他。他又仔细搜了一遍,结果依然失望:“大概已经用掉了。”   灶台上摆着菜盆碗碟,阿诚跳下凳子,抱着零星希望去那里找。明台跟着他绕灶台一圈,掀盖扒碗,终于瞅到角落一盏小碗里有熟悉的结晶糖块。他惊喜地喊起来,脚边忽然窜出一团黄影,后半截声音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变了调。   “黄、黄鼠狼!”   阿诚被他反手一把抓在手臂上也吓了一跳,等看清那团东西才喘出一口气:“不是,是猫。”   一只黄花狸蹲在窗台上,背脊尾巴的毛都竖起来,毛刺刺的,滚圆的身形足足膨大了一圈,姜黄眼睛中间一道细线,警惕地盯着打搅它好眠的闯入者。   “是猫啊。”明台也呼了一口长气。   这猫不知钻去过哪里,肚子底下灰白斑驳,鼻头脑门蹭了一大片黑灰,滑稽得很。脑袋冲着人,身体朝着窗外,准备随时逃跑。   “小花猫……”   明台伸手想摸一摸它,黄花狸哧溜跳下窗台没影了,探头朝窗外看,午后的院子里静悄悄,什么活物都没有。猫总是来去无踪的。明台有些失望,转身看到那碗冰糖又立刻抛开了小失落,兴冲冲地拣出碎糖块放进嘴里。   “阿诚哥你也吃。”   “我不吃。”   明台不多说,拿了糖块直接塞到他嘴边,阿诚连忙含住了。   “好吃吧。”明台得意。   糖块磕在牙齿上咬不动,阿诚哧溜吸吮糖水,清甜透亮的光如羽毛般直落心底,他口齿不清地说好吃,又提醒明台:“别吃光了,周妈妈做菜用的。”   明台往嘴里塞了最后一块冰糖,腮帮子凸着哼两下算是答应了。   园子里安静无声,隔墙是明堂家。明堂哥月初喜得千金,不方便来回奔波,一家人都留在上海过年,墙那边的宅子也是静悄悄的,临街的一面偶尔有零星鞭炮声,多是附近的孩子在结伴玩耍。明台抬头望着高耸的院墙露出几分向往,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阿诚。   阿诚被他看一眼突然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大姐说过,不许我们玩鞭炮。”明台仍然看着他,眼睛湿漉漉地闪着期待的亮光,他迟疑一下,实话实说:“鞭炮被大哥锁起来了,找不到钥匙。”   明台长叹一声垮下脸,无精打采地晃来晃去:“我都好了,你怎么还没好啊。早点好起来,我们就可以出去玩了。”   听到这话阿诚又咳起来,拳头抵着嘴,脸颊微微发红。   他们前些日子玩闹过头,受了风,夜里都有些咳嗽,明镜请来大夫看诊开药,不许他们再出门疯玩。明台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阿诚还不见好转,这几天都歇在家里看书写字。   明台屁股上长刺坐不住,满园子上蹿下跳。冬日肃杀,花鸟鱼虫都隐匿起来,偌大的花园也变得乏味,他又惦记街上琳琅满目的年货摊,瓜子炒货、糖葫芦糖面人,更觉得在家像坐牢一样难熬。   阿诚自觉连累了他,带他往大门口走:“门口有只小狗,我昨天还见过。”   明台眼睛一亮,蹭地跑出去没了影。   等阿诚赶到前门,那条黄狗正低头嗅明台的鞋子,明台回头对他哈哈笑:“它刚才舔我。”   黄狗认得阿诚,见到他便亲热地摇头摆尾闻他的手,阿诚张开手指晃一晃:“没有吃的。”   明台呀一声跳起来,留下一句“等等我拿东西喂它”,兔子似的窜回屋里。   腊月难得的响晴天,墙角阴影里冰寒刺骨,阳光底下倒是暖意融融。长街尽头灰墙下,几位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边上一群孩子追逐打闹,嬉笑声远远传来,衬得这边的宅子愈发安静。   阿诚抬头望了一会,感觉湿漉漉的狗鼻子在蹭他的手背,他蹲下身摸摸黄狗的头。小动物的皮毛温暖柔软,他忍不住摸了好几下,小狗忽然躺下打了个滚露出肚皮,歪着脑袋看他。   他开心地笑起来,伸手揉一揉它的肚子,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问:“你家大人在吗?”   TBC 第16章 苏州冬日(二)   ——————————————   (二)   明台喂狗喂上了瘾,拎着一只红烧鲫鱼头满园子找惊鸿一瞥的黄狸猫,阿诚被他拽着从后院到前堂一路跑,路过厅堂听见里面有人大声说话。   下午来的客人是一位年轻男人,称明楼为明楼哥,但是面孔瘦黄,看着比明楼还要苍老一些。明镜和明楼带周妈妈出门置办年货,回到家和客人说了好些时间的话,此时还不见出来。   木格子门关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阿诚在屋檐下站住不走了,让明台自己去找猫。明台找了一圈连只猫爪印也没见着,也没了兴致,扔掉鱼头缩手就要往棉袄上蹭,被阿诚握住手腕,拿手帕擦干净指尖油腥。   明台由他捏着手擦,扭头朝屋里张望,小声问他:“大姐他们在说什么?”   阿诚摇头说不知道,刚才说话声忽然低下去,什么也没听到,他折起帕子说:“腥气重,去洗一洗吧。”   明台抬手闻到一股浓重的酱腥味,嫌恶地皱了皱眉转身要走,余光瞥见墙上一团毛黄。黄猫沿着院墙慢悠悠朝厅堂这边踱步,一步一低头似乎在嗅闻什么。他惊喜地跳下台阶在草丛里扒拉,很快又直起身,手里拿着那只鱼头。黄猫的眼睛钉在他手上,停住不动了。   有了前一次吓跑它的经验,明台不敢再莽撞上前,只站在天井里轻声唤它。到底是食物的诱惑更大,黄猫打量了一会,爪子挪了挪,弓背作势要跳下来。   屋里说话声猛然拔高,语调激动,分明气愤。明台被唬了一跳,隐约听到那人说什么施舍佣人的孩子,一会又是不肯帮自己人,他的心思全放在猫身上,只听见几个字,也没留意。   黄猫收住脚步警惕地往堂屋方向看。吵闹声更甚,有人拍了桌子,明台听出那是大哥的声音,一句“阿诚是明家的孩子”一字一顿说得极响亮。那猫受惊似的往后缩,眼睛瞪得极圆。   明台怕它逃走,急忙上前几步,身后大哥的话音清晰可闻,带着怒意,似乎在训斥人。他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事,想要喂猫又想回去探个究竟,心里焦急便举着手跳了一跳。   黄猫受了惊吓,飞快折身,沿墙脊跑出去一段路,便纵身跳下墙没了踪影。明台失望地喊了一声,踮着脚张望好一会儿,墙那边全无动静。看样子那猫不会回来,他悻悻地扔掉鱼头,转身又去找阿诚。   院子里空无一人,屋檐下新制的八只红灯笼一排垂立,明亮寂静。隔墙花园里光秃的枝桠上落了一只雀,清脆地鸣了一声,翘翘尾巴又飞走了。他四处转悠,喊阿诚哥,没有人答应他。   厅堂的门猛地被拉开,一个气冲冲的身影和他擦肩而过,转眼消失在门外。明镜跟着出来,意外地看到明台站在廊下伸头看客人匆匆离开的背影。   “明台,你怎么在这里?外面冷,快进来。”   明镜牵着他跨进门槛。屋里点了炭盆比外面暖和许多,明台还沉浸在阿诚哥凭空消失的奇异感中,脱口而出:“阿诚哥不见了,刚才还在的。”   明楼端了瓷杯正在喝茶,闻声抬头:“你和阿诚一直在外面?”   明台点一点头:“院子里有只大黄猫,你们说话大声把它吓跑了。”   明楼和明镜对视一眼,放下杯子朝门外走:“我去找他。”   明台不明所以,问大姐刚才那个人是谁,他们是不是吵架了,明镜只含糊说是家里亲戚,又从桌上拿了纸包的冬瓜糖给他。她和明楼去了一趟观前街,在相熟的店铺取到订购的年货,再添置一些,买齐了过年要用的物件,想到两个小的在家必定闷坏了,又给他们捎了不少糖果零嘴和小玩意儿。   明台咬了一口冬瓜糖,薄薄的糖霜在舌尖上融化,脆生生甜津津,视线落在孙悟空的虎皮衫上又喜笑颜开,举着糖面人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明镜看天色不早,叮嘱他留在屋里玩,自己去厨房帮周妈妈张罗晚饭。   TBC 第16章 苏州冬日(三)   ————————————   (三)   日光已经黯淡,窗框雕花投影在石板地上,拖曳出一道道狭长花纹。阿诚就坐在这方稀薄冷淡的明暗里,手里卷着书,眼睛盯着面上那页纸许久也不动一下。   明楼站在窗外看了他一会,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推门进去。阿诚从沉思中惊醒,慌忙起身,远远投来的眼神和身形一样单薄。   “到处找你,原来躲在这里看书。”明楼轻松一笑,看他还握着书不放,故意问,“不吃饭了?”   “吃的。”他简单答应,合上书册从书桌后走出来,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   “走吧。”   “嗳。”   出了书房,脚下的路却不是去饭厅的卵石小径,阿诚走了几步觉出不对,疑惑地唤了一声“大哥”。明楼没应他,不紧不慢地往花园通向后院的月门走。   他小跑两步挨到明楼身边,刚想问却听到明楼说,“下午来的人是七叔的儿子明荣。”   明家根基在苏州,亲戚众多,明锐东离世后姐弟俩和他们的往来渐渐少了。阿诚不认识什么七叔,自然也不认得明荣,但是明楼这么一说,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苏州见过一位七婶。两次都是不怎么愉快的回忆,他淡淡地嗯一声,不再说话。   明楼看了他一眼,脚下步子放得更慢:“七叔是我父亲的堂弟,娶了四房太太只有这一个儿子。明荣和他娘家表兄合伙做生意,生意没做成,赌钱抽大烟欠了一堆债。这些天债主上门,他躲着七叔七婶,只敢找小辈亲戚借钱。”   其实明荣前几年陆陆续续向他们借了不少,今年中秋又从明镜手里借走一千圆。他坚持要写欠条被明镜拦着没写成,痛哭流涕地表示一定痛改前非。明楼略去这些细枝末节,只拣大概的说,好让阿诚听得明白。   阿诚一路沉默。穿过月门,走到后院的小楼底下,他心里已经敞亮,伸手拉一拉明楼的衣袖,仰头说:“谢谢大哥。”   出乎意料地,明楼停住了脚步,蹲下身和他平视:“谢什么?”   他微微笑着,不是婉拒谢意,是切切实实的发问。阿诚看得多想更得多但是说得少,心思都在肚子里。然而有些事不能糊弄过去,他想知道阿诚的想法。   阿诚没料到会有这一问,搓着衣角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没有烧炭盆的书房里待久了,两只手冰冷,指甲发紫。   明楼拢了他的手焐在掌心里:“冻成这样,让周妈给你煮碗姜汤。”   “不,不用。”   明楼不理会他的推拒:“晚上大姐喝红枣汤,也给你盛一碗。”   阿诚低下头。他在书房里的时候,耳边翻来覆去响着两句话,一会儿是“佣人的孩子”,一会是“阿诚是明家的孩子”,两个声音搅得他的心沉浮不定,翻了半天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这团纠结不知从何而起,现在再看,真是十分可笑。他沉默片刻,抬头对明楼说:“谢谢大哥为我说话。”   明楼的手收紧了一些,笔直望进他眼底:“阿诚,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遭遇了不如意,心里就生出恶意,不分青红皂白逮谁咬谁。”   “你不必理会那些人,只需记着你是我明楼的弟弟,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哥会一直在你身边,知道吗?”   阿诚觉得有一双温暖厚实的手掌在他胸口有力地按了一下。他离开了弄堂,也把一堵心墙背出了弄堂。这堵围墙用心气勉强筑成,帮他捱过最难熬的日子,坚硬也脆弱。现在明楼握着他的手,给了他无限的肯定和勇气,残墙摇晃塌落,砸出隆隆声响,把他心里某个地方夯实了。   他低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我明白。”   明楼顿了一顿,侧身伸手从大衣的外兜里掏出一只扁纸包,油纸揭开,底下是棕褐色的糖块。   “梨膏糖,治咳嗽的。”糖包递到阿诚面前,明楼软了声音又说,“吃了就不咳嗽了。”   梨膏糖都切成了小块,入口有梨子的清甜,粗粝的苦味刚冒头就被浓浓的蜜味盖过。阿诚以前也吃过,但是从未觉得这甜中带苦,苦溶于甜的层层滋味这样鲜明。   他的大哥,像所有努力哄弟弟开心的哥哥一样,带着期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吃吗?”   他先是点头,又答了一句好吃。明楼笑得心满意足,把剩下的糖包好塞在他手里。油纸上沾了店里的香药气,明楼随身揣着糖包,极淡的香味被他身上的温度薰发,若有若无,柔暖安心。   明镜已经站在对面廊下看了他们一会,这一大一小一个蹲一个站,乐呵呵地相视而笑,傻兮兮的。她忍住笑,扬声问:“你们两个在讲什么悄悄话呀?笑得那么开心。”   像被撞破了秘密,阿诚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明楼掌心里抽出手。明镜牵了明台走过来,埋怨明楼忘记吃饭时间。   明楼笑说:“我们正要过来。”   阿诚见大姐朝自己看,以为又要问悄悄话的事,有些紧张,明镜却说:“周妈妈做了清炖狮子头,冷了就不好吃了。”   明台使劲点头。他被大姐牵出来找人,心里惦记砂锅里的肉丸子,上来拉了阿诚就往回走,一路拖长声音喊:“快点去吃饭,我饿死啦。”   “什么死不死的,难听。”   明镜跟在后面教训他家里的忌讳,于是他换个字继续喊,一口一个饿昏了饿惨了更加不忍卒听,明楼哈哈大笑,两个小人一溜烟跑没了影。   他们并肩在廊下慢慢走,交换一个眼神,要问的和要说的就都明白了。明楼玩笑似地感叹养孩子真操心,见姐姐扑哧一笑,立刻趁热打铁补上一句,更加觉得大姐不容易。   “少拍马屁。”明镜眼里的笑意淡下去,没好气地轻哼。晚饭摆在内堂屋,走过角门就能看到回廊尽头的饭厅,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明楼:“你今天寄走的信里,是不是有一封给那个姓汪的?”   头顶的剑悬了一天终于掉落,明楼心里蓦然一松。他坦然承认,解释说只是逢年过节问候师长,和给其他人的信一般无二。   明镜沉下脸:“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算盘,但是明楼,你给我记牢了阿爸的话。”   她把话一字一顿扔给他,说完转身就走。   TBC   ============== 第16章 苏州冬日 (四)   列个时间:1926旧历年,明镜29岁,明楼22岁,明诚13岁,明台8岁。   ————————————————   (四)   六月,明镜去了一趟南京。   她本不必亲自去,电话电报都能联系到明楼,然而租界的枪声叫她心惊,电话打到学校,那一头答复“哪里还有学生上课都上街去了”。她顿时跳起来,匆匆订了车票,临出门看到明台和明诚手牵手站在楼梯上,沉默不安,索性把他们也一道带去。   金陵多日无雨,空气闷热粘腻。学生堵住半条马路,手执横幅喊口号,和上海的情形相差无几。明镜坐立难安,一路找去学校,终于见到了明楼,也见到了汪芙蕖。他和明楼一同从教学楼里出来,堆起满脸笑,称呼她大侄女。   六月阳光如刺骨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浸没,凝成门后一记响亮的耳光。弟弟背脊挺直,沉沉地压在眼前,明镜怒不可遏,颤抖着质问他是不是忘了父亲临终的话。   明楼当即跪下否认。汪芙蕖是系里聘请的教授,著名的经济学者,即将上任的政府财政顾问,他兜兜转转解释了许多无关痛痒的理由,明镜却隐隐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存了心思故意接近他吧,她问。   明楼抬起头,目光沉静,薄唇紧抿。   夏天,明楼南下去广州。上海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广州国民政府成立的消息,新政府主席是汪兆铭,财政部高级顾问的名单上有汪芙蕖的名字。秋季开学,他又匆匆赶回南京。   半年过去,姐弟俩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明楼联系家里也以问候为主,谁都没再提起那件事。直到明镜发现他给汪芙蕖写信,心里的刺又疼起来。   汪芙蕖是只笑面虎,和日本人关系匪浅,南边的政府里也有人坐镇,她怕明楼入虎穴有去无回,然而也知道他骨子里深藏执拗,凡是他决意要做的事情连父亲都未必能说动,她给再多巴掌也毫无用处。   明镜胸中亘了一口气,餐桌上只给明诚明台夹菜。狮子头肥腴柔嫩,汤清味鲜,明台从大姐碗里挖来半个,一人独占一个半,摇头摆尾吃得不亦乐乎。阿诚没什么胃口,剩了半只被明楼夹去吃了。撤下饭席,周妈妈端来红枣汤,嘀嘀咕咕说厨房里的耗子不怕猫,早间取的冰糖少了一半多。   明台闹着要看烟花,明楼在院子里点了几只窜天猴和金玉满堂,火树银花,热闹非凡。阿诚笑嘻嘻地倚着廊柱子看,他有些头重脚轻,也不吭声,晚上照常吃了药就去睡,没想到后半夜忽然发起高热来。   明楼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梦呓,闭着眼睛往枕边摸,伸手触到阿诚滚烫的额头顿时惊醒。病情来势汹汹,找大夫来开药诊治是绝对不行的,他披衣起身找出电话簿。苏州城里有一间外国医生开的诊所,明楼找到诊所的电话,想起后院小楼只装了一部电话,在明镜和明台的睡房里。他不想吵醒姐姐,索性穿戴整齐,准备下楼去前院打电话,出门时恰好遇到明镜听到悉索声,推门出来查看。   从老宅到马路有一段距离,石板弄堂狭窄不能行车,轿车只能停靠在路口。明镜提着纸灯笼走在前面照路,阿诚已经是半大孩子,不便抱在怀里,明楼俯身背起他,双手稳稳地托在背后。   沿街一路灰墙高耸,星月无声,呼吸在寒夜里化作白雾迅速散去。阿诚有些醒了,动了动手脚,只觉得浑身的骨头疼得厉害,肺里呼出的热气能烫伤鼻腔喉管。他痛得委屈,忍不住呻吟出声,难受得要哭。   明楼侧过头,在他耳边轻声哄道:“别怕,我在。”   声音沉沉,似一道清流淌过,阿诚依恋这份清凉,贴在他颈侧含糊地念:“大哥”。   明楼搂住他往上轻轻一颠,仍是说:“我在。”   天上的星星被急促的脚步搅乱了,落在白纸灯笼里,透出温暖的微光。宽阔的背脊随着步伐摇晃,像温柔的海浪,轻轻推小船入了港湾。   风霜寒意都不见了,阿诚枕着宽广的肩膀,安心地睡过去了。   TBC 第16章 苏州冬日(完)   时间:1926年,明镜29岁,明楼22岁,明诚13岁,明台8岁。   ————————————   (五)   阿诚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半梦半醒听到哔哔啵啵的动静,像是远处不断有鞭炮炸响,等他睁开眼,那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似乎就在枕边。他望着墙上的耶稣像出了一会神,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诊所病房。   窗边有一个人影,明台搂着铜火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正低头透过盖子上的小孔瞧里头的动静。细碎的声响就是从这黄铜火笼里传出来的。他微微侧过头,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带着刚睡醒时的迷茫和困顿静静地看着明台。   明台抬起头,正好和他的视线对上,立刻咧嘴笑起来:“阿诚哥,你醒啦。”   阿诚轻轻点了点头。嘴里干得发苦,舌苔黏着上颚,他下意识地朝床头柜上的茶壶看。明台跳下椅子给他倒了一杯水,学大姐的样子浅浅地尝了一口,感觉到水是温的才递过去。   如果大姐在,肯定会夸他像个大人了。明台有些得意。   铜火囱里渐渐热闹起来,捂在炭灰底下的米粒受热膨开,爆出轻微的声响。明台听声音知道白米差不多都开了花,搓搓手心旋开盖子,拿竹片拨开厚厚的灰烬,拣出一粒粒爆米花。满室温暖焦甜的白米香气像一团蓬松的棉花,阿诚陷在柔软的米香里深深吸气。   明台塞给他一把热乎乎的白米:“大姐说你两天没吃东西,一直在睡觉。”   米粒上沾了点炭灰,阿诚轻轻吹走灰尘,舌尖在手心里一转,舔走四五粒:“大哥大姐呢?”   “大姐在和医生说话,大哥昨晚睡在这里,回去换洗衣服了。”明台眨了眨眼睛,忽然压低声音说,“大姐和大哥说话啦。”   阿诚有些糊涂,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的石头蓦然消失,微笑着说:“好呀。”   明台也嘻嘻地笑,拈了两粒香米花仰头扔进嘴里。椅子太高,他的脚尖碰不到地,两条腿悬在半空中晃呀晃,仿佛把那些藏在夜里的忧虑和烦恼都踢散了。   离开南京那天,大哥送他们到车站,一路叮嘱明台不要顽皮不要惹大姐生气,明台难得听话,回到上海安静了一段时日。那些日子里,明镜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出神。阿诚半夜起来,站在走廊上悄悄地往楼下看,灯光明亮一如往昔,大姐端坐在沙发一角,满室的寂静都落在了她的身上。那时,他才恍然发现明公馆璀璨华丽的水晶灯下也有光芒照不到的角落,大哥大姐温言笑语的背后是他和明台都无法触及的往事。   明镜进来时,明台已经脱了鞋和阿诚一道钻在被窝里,头碰头凑在一块焖蚕豆。豆子的熟香和白米的香气融在一起,软绒绒地搔着鼻腔。明镜惊喜地抱住阿诚,试探他额头热度,阿诚在豆香里又闻到了雪花膏的蜜香。医生和护士也进了病房,护士是学看护的本地姑娘,抿了嘴笑着看他们,阿诚觉得挺不好意思,毛茸茸的脑袋在明镜怀里转了转似要躲开。   医生是德国人,量过体温,用听诊器在阿诚前胸后背敲敲按按,让他反复深吸气再吐气,不发一言听诊完了终于露出一丝笑。他的英语带了刻板的德国口音,阿诚倒也听懂了,知道自己病好了随时可以出院,等医生一走就对大姐说要回家。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听到窗玻璃上两记脆响,转头一看,是明楼。   病房在一楼,窗户外面是停车的空地。明楼下了车,习惯性往窗户里边瞅一眼,正看见阿诚醒了,倚在床上和明台明镜说话,他心里欢喜,几步走过去,抬手敲了两下窗户。阿诚眼睛一亮,笑着对他挥手。明台已经下了床,这时骨碌爬到椅子上,贴着窗玻璃喊大哥,哈出的雾气蒙上玻璃很快散去。仨兄弟隔着窗户嘻嘻哈哈地打招呼,明镜看到明楼两只耳朵冻得通红,心里疼惜,一叠声地催他进来。   明诚回家休养两天,渐渐恢复了精神,小年夜就着暖汤吃了几只蛋饺,胃口也眼见着转好,除夕这晚已经有兴致和明台在铜锅里抢冬笋和肉丸吃了。阿诚回家,最开心的人是明台。那天早晨他醒来不见大姐,隔壁房间里大哥和阿诚哥也不在,他不安地喊了几声没人应,以为家里出了变故,站在空无一人的楼上放声大哭。现在大家都回来了,日子又回到平常的样子,那些惶恐和惊疑就都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了。   最后一道甜点八宝饭上了桌,雪白油亮的糯米饭上青梅丝红绿交叠,煞是好看。明镜顺口提了一句城里的戏班,明台突发奇想说要听戏。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哪里还有戏园子开门迎客,但是明台在兴头上,劝也劝不住,非要听《淮河营》不可。明楼哄他高兴,唱了一段左拉李左车右拽栾布同爬鬼门关的西皮流水。明镜是爱听戏的,听他一个爬字拖腔带调,百转千回,不由得叩桌叫好。明台和明诚只会听热闹,见大姐这么高兴,也觉得大哥唱得极妙,卯足了劲儿鼓掌。   明楼在家时常哼上两三句戏词,多半是自个儿消遣,今晚来了兴致,一连唱了几段明镜爱听的《白蛇传》和《梅龙镇》,把她哄得喜笑颜开,自己也多喝了几杯。黄酒醺人,他似醉非醉,又唱了一段《借东风》。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同窗故友会群英,江东豪杰逞威风。   俺今督师破阿瞒,哪怕他百万雄兵!   据长江与敌争锋,显男儿立奇功。   调子起手悠长,忽而变得高亢激昂,字字铿锵,一曲终了,豪气尽数倾出。阿诚和明台拍手叫好,明镜脸上仍带着笑,却没有言语。明楼悄悄朝他们使了个眼色,两个小的得令,立即“红包”、“红包”地叫起来,明镜这才笑出了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红包,一人一个塞进手里,悉心嘱咐用功读书,关照身体。   明楼也笑嘻嘻地凑过来,大大方方地向她伸手,明镜心里已经软了,嘴上还不肯轻饶:“多大的人了,还跟着讨红包。”   明楼的脸皮堪比城墙砖,歪理正理头头是道:“自古以来,长姐如母。大姐是长辈,是明家的天,在您面前,我也是小辈,过年自然要跟您讨份吉利。”   明镜知道他一张嘴,哪怕是古田枯木也能变出满树桃花,拿手指点一点他,嗔怪道:“虚头巴脑的,”一面掏出大红纸包放在他手里,轻轻拍了一拍,“你呀平平安安的,将来成家立业,做个学者,我就心满意足了。”   明楼弯起嘴角笑了笑,说:“大姐放心,我明白。”他在宽慰人的时候常有这样的笑,温雅柔暖,能叫人心尖儿都舒坦。在明镜眼里,他还是长大了,脸上有了棱角轮廓,心里有了志向,这一笑背后的千言万语,做姐姐的也只看透一半。   这一夜,苏州城里爆竹声此起彼伏。他们聚在门前,爆竹放得最远,烟花摆得稍近一些,明楼让他们站在院门里边,自己拿了自来火去点捻子。烟花璀璨,阿诚和明台倚在明镜身边嬉笑不停,明镜搂着他们,恍然发觉他们都长高了许多,几乎到她的胸口了。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比她高出许多,和明楼一样,走到自己的前面去。她在漫天光彩中生出了时光催人的感慨,又暗笑自己大概是老了,竟然纠缠在这些心思里。   看明楼点了几支烟花,阿诚有些跃跃欲试,明台也心痒难耐,不住地拉明镜的袖子恳求。明镜笑着在他们背上拍了一下,说:“去吧,小心点。”小孩子们欢呼一声窜出去,挤在明楼身边争着点烟花。爆竹声响,消去旧年烦恼,她远远地看着他们围在一块,心里有无限的喜乐和安宁。   END   ===============   PS:小阿诚结束了,之后还会有少年阿诚。 第17章 寒秋(一)   明家旧事系列。   1926年秋,明诚13岁,明台8岁,明楼22岁,明镜29岁。   ——————————————————   (一)   阿诚哥。明台张了张嘴,声音散落在风里。   天上有一团模糊的白影,像一锅煮糊的汤圆。他仰着脖子望了一会儿,意识到那是月亮。   没有星星。浓厚的黑如山一般压在眼前,他小心翼翼地敛起视线,盯着脚下的路。   黑暗像是活物一般,亦步亦趋地尾随。参差不齐的屋脊是它的牙,冰凉的风是它的呼吸。它从屋檐底下露出大而圆的眼睛打量他们,悄无声息地贴近后背,往衣领里吹一口气。   明台一个激灵,伸手攥住明诚的衣角。   “别怕。”明诚低头看了看他,把他的手指握在手心里。   我不怕。明台想要反驳,话到嘴边顿了顿,没能说出口。怯意逮着犹豫,顺着背脊攀上来,蚕食微弱的热气,他缩起肩膀。夜里风凉,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阿诚哥,这是哪里?”   明诚朝四周望了一圈,周围什么都没有。他们脚下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右手边有一条河,他看不清河面有多宽,只觉得草密水深。   苏州城里有很多河,他只认得几条。常去的餐馆后边的,青石栏水井边上的,祠堂前那条有着一排老柳树的,还有老宅门口静谧无声的小河。城里还有许多野河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弯弯曲曲地流过田野,绕过石桥,载着舢板朝城外滑去。他记得大哥说过,苏州城里的河都是连着的。   “我们应该在南边。”明诚勉强辨了一个方位,其实心里也有点打鼓。   他们怕被人发现,从花园后门偷偷溜出来,沿着一道道狭长的巷子不知跑了多久,跑到尽头便是这条河,周围荒无人烟。   “南边是哪里啊?”明台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南边……就是南边。”明诚定了定神说,“再往前,就能看到人家了。”   他握着明台的手拽了一下,明台又抬起头来,加快了脚步。   风从河上涌来,像一头蛮横的小牛横冲直撞。对岸是庄稼地,黑黢黢的一片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秧,风吹得玉米叶子簌簌响。明台时不时用眼角余光觑看河对岸,疑心那里会突然跳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扑到他跟前来。   他被奇思怪想牵着走,不自觉地往明诚身上靠,一不留神脚下踩了个空,猛地冲出去。幸好明诚用力拉住了他才没有摔倒,但是毕竟是吓到了。   “阿诚哥,我们还要走多久呀?”明台的声音里添了微弱的哭腔。   明诚的心抽紧了。他们有过许多次冒险,在自家花园的假山上,在明堂哥家的泊船码头。这一次,若是被大姐知道他们在夜里冒冒失失地出门,多半是要挨骂的。   要不要回去?明诚犹豫了。已经走了那么多路,他不想就此放弃。   “你想回去吗?”他问明台。   明台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他也犹豫不决呢。   “如果你想回去,我们就回去。”明诚放慢了脚步,低头看他。   “不回去。”明台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想要见大姐大哥的愿望压过了一切疲惫和惧意。他不愿意回家等,不知尽头的等待极其难熬,他就是等得受不了了才央求明诚带他出来的。   “那就再往前走。”   “还要走多久啊?”   “很快就到了。”明诚抬头看了看,前面隐约有一片突起的土坡,他拉一拉明台,指给他看,“过了那个坡就能看到了。”   能看到什么?明诚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给明台,也给自己鼓鼓劲。要是翻过土坡仍然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他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甩掉这个丧气的问题。   上坡的路有点陡。凹陷的路面上有很多马车车辙,错乱交织,越往上陷得越深,他们走两步就会被坚硬纵横的车辙绊到。然而谁也没有埋怨,只一味地奋力向前迈步。明台甩开他的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河水在草丛深处静静流淌,他们喘着气爬上坡顶,不远处的河面上泊着几条渔船,船舱里漏出一星半点的烛光。   “看!”他们几乎同时朝那丝微光喊起来,一同放声大笑。笑声被一阵风卷去,盖过了野地里悉悉索索的动静。   明诚指了指前方黑影幢幢的屋舍,提起声音说:“沿着这条河走,就能到有人家的地方。”   “嗯。”明台重重地点头,现在无论明诚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到了有人的地方,我们叫辆车去面粉厂吧。”   “不行。”明诚摇头,“城门都关了,这会儿已经出不去了。”   “啊?”明台焦急地喊起来,“那大姐岂不是回不来了?”   “不会。”明诚很镇定,“大哥的车上有通行证。进城的时候我看到了,守城的警察看了通行证才放我们走。他们回来肯定也可以凭那张证进城。”   明台松了口气,很快又开始犯愁:“我们去哪里找大姐和大哥呢?”   “最好找一个地方等他们。”明诚把记忆中的大街小巷一一罗列出来排布在脑海里,挑出其中一条,“我们去菉葭巷。”   “菉葭巷?”   “你记不记得大哥带我们去买酒的地方?”   明台转着眼睛想了一想:“陆婶婶的店?”   “对。大哥每次开车进城都会经过那间酒铺,那条巷子就是菉葭巷。”明诚像是要确证似的,又补了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明台顿时精神起来:“好,我们去菉葭巷。”   TBC 第17章 寒秋(二)   1926年秋,明诚13岁,明台8岁,明楼22岁,明镜29岁。   ————————————————   (二)   他们出门时已经过了八点,在野地里绕了一大圈才寻到灯火人家。   沿街店铺差不多都打烊了,有一两家人家正在上铺板。街上清静无人,隔墙的院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便再无声息。   明诚撒腿跑了起来,明台紧紧跟着他。陆婶的铺子会不会已经打烊了?那样的话,他们要去哪里等大哥大姐?他们没有说话,可是心里都想着同样的问题。   过了桥再拐道弯就是菉葭巷。酒铺在巷子口,明诚远远地望见铺子的灯亮着,铺板上了一半。他一口气跑到门口,店里没人,乌沉沉的大酒坛一字儿排开,安安静静地蹲在墙边。   “陆婶婶。”明诚朝里屋喊了一声,没有人应他。   明台一头撞进来,靠在门板上直喘气:“没人?”   “不会没人。”明诚朝里走了两步,柜台后边的门帘突然掀开,走出来一个矮小的中年人,粗布灰衫,手里捧着一只小酒坛子。   “陆叔叔。”明诚喊了他一声,见他朝他们看来,飞快地说,“我们可不可以在您的店里坐一会?”   “你们,”陆叔仔细看了看他们,“是城南明家的孩子吧?”   “是的。我家大姐和大哥去面粉厂办点事,我们想借您的地方坐一坐,等他们回来。如果不方便,我们在门口等就行。”   明诚一番话得体礼貌,引得陆叔多看他一眼,笑笑说:“哪有不方便,坐吧。”   明台听他答应了,挪到桌子边上,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再也不想起来。他卯足劲跑了一路,又累又渴,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猛灌一气。   这茶水原本就是为招待客人备下的。明诚对陆叔道了谢,也坐下喝了两杯水,一路高悬的心终于放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陆叔把酒坛放到货架上码齐了,回头打量他们:“从城南到这里可不近,你们是走路来的?”   明诚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瞧见自己的皮鞋上蒙了一层土,鞋底糊着黄泥枯草,狼狈不堪。他有些尴尬:“我们迷路了,沿着河一直走到宽马路才找到这里。”   “你们从河边过来的?”陆叔听明诚说了一些细节,诧异不已,“这是走到荒草岗去啦,那一带尽是偷小孩的人贩子。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明诚和明台面面相觑。明台头皮发麻,嘴上仍是辩道:“不会的,我们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那河上不是有船吗。那些跑船的十有八九都是人贩子,抓到小孩堵上嘴,捆起来往船舱底下一塞,运到城外卖掉,神不知鬼不觉。”陆叔皱眉道,“城里城外有多少孩子就是这样被卖掉的。”   野地里漆黑冰凉的记忆浮现在眼前,明台哆嗦了一下,不吭声了。   “别怕。”明诚轻抚他的后背,安慰道,“我们已经到这里了,没事的。”   明台的声音闷闷的:“万一我们没等到大姐他们怎么办?是不是还要走回那条路?”   “傻瓜。”明诚笑起来,在他背上一拍,“从这里回去的路我认得的呀。”   明台撅起嘴,歪头瞧他一眼:“行吧,听你的。”   “放心吧,大姐和大哥会回来的。”明诚对他笑了笑,抬头朝门外望去。   他们坐在靠门的小桌边上,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巷子口的马路。酒铺旁边有一片空地,入夜支起了馄饨摊子,陆陆续续有食客来摊子上吃馄饨。烟气和人声随风飘来,给寂静的巷子添上一份生气。   陆叔清点完货架,回到柜台后边拨拉起算盘珠子,一面同他们说话:“夜饭吃过吗?”   “吃过了。”回答他的是明诚,“陆婶婶呢?”   “在后面哄孩子睡觉。”陆叔微微笑了一笑。他面色黑黄,脸颊凹瘦,这一笑显得可亲许多,“你们怎么不在家里等?”   “我们已经等了一天啦,就是等得受不了了才出来的。”这回说话的是明台。他一想到在家里煎熬不安的情形,忍不住要对人诉苦。   “你们的大姐去厂里做什么了?这么晚还不回来。”陆叔望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城门都关了。”   明台答不上来。大姐早上出门时,嘱咐他们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可是没有对他提过厂里的事。他转转眼睛,蹦出一句:“这么晚了你也没打烊呀。”   陆叔愣了一愣,笑了:“那是知道你们要来。”   “不可能。”明台小声反驳。   陆叔笑笑,翻过一页账簿,右手飞快地拨动算盘珠子。   明台半信半疑地瞅了他一会儿,支着脑袋转过去看明诚。明诚拿了桌上的报纸在读,眉毛拧成一个结,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阿诚哥。”明台往他身边挪了挪,“报纸上有什么?”   “北伐军到九江了。”明诚顿了一下,眼睛仍盯在报纸上,“难怪这边的防务收紧了。”   明台听不明白,凑过去瞅报纸上的字,看了半天都没看到什么“房屋”。   “是防务。”明诚解释给他听,伸出食指在桌上虚虚地画了一副小地图,“喏,这里是九江,苏州在这里。北伐军到了江西,往东是浙江,再往上就是江苏。关城门的时间提早就是因为这个。”   他拿手指在桌子上点了一点,明台仍是一脸茫然:“因为北伐军?他们来了会怎样?”   明诚的目光移到他脸上,停了两秒,轻声说:“会打仗。”   明台“啊”了一声,半是惊讶半是惊吓,愣愣地看着他。   TBC 第17章 寒秋(三)   1926年秋,明诚13岁,明台8岁,明楼22岁,明镜29岁。   ——————————————   (三)   明诚的目光移到他脸上,停了两秒,轻声说:“会打仗。”   明台“啊”了一声,半是惊讶半是惊吓,愣愣地看着他。   “还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到这里呢。”陆叔突然开了口,对他们安慰地笑笑,“不要怕。”   明台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明诚却想着如果北伐军到了苏州,离上海也就不远了。   他仍记得两年前那场战乱。上海的洋行交易所全部关停,租界的公园马路成了难民营,米价飞涨,每天都有人饿死在路边。即便如此,能够逃进租界远离战火的难民已属幸运,还有更多的人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沉默地死去。   然而,这一回和上次军阀间的混战又是不同的……明诚捏着报纸,沉思不语。   明台挑了一份周刊,津津有味地看完连载漫画,翻来翻去找不到好玩的图画,便搁下报纸走到门前,伸头朝外张望。   馄饨摊子刚走了一拨客人,桌椅空着,老板蹲在墙根底下,拿竹刷欻欻地刷碗。一阵风徐徐吹来,他闻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馄饨面香,悄悄咽了咽口水。   明诚看完时评,正要翻到另一版,听见明台伏在他耳边悄声问:“阿诚哥,你身上有钱吗?”   “你要做什么?”明诚转过头看他。   明台咧嘴一笑:“想吃小馄饨。”   明诚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他溜出门时光顾着担心被人发现,忘记揣上钱包:“一分钱也没有。”他惋惜地朝明台看,“等大姐来了再说吧。”   明台倒在桌子上,黯然道:“大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个问题他一天之内问了无数次,明诚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想了想说:“厂里新进了一批面粉机,他们应该是在组装机器。安装、调试,总要花不少时间。”   明台恍然大悟:“大姐前些天在电话里讲船期仓库,就是在说这批机器吗?”   “是呀,昨天才运到苏州的。大哥为了这批机器和英国洋行谈了好几个月。”   “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带我去过几次洋行。”   明台眨了眨眼睛,忽然说:“大哥对你真好。”   明诚一怔,下意识地去看他:“你要是感兴趣,下次让大哥也带你去。”   “不要。”明台撇嘴,“听他们谈生意无聊透顶。”   明诚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明楼去洋行谈生意,也不全是谈生意。有时候他和英国人天南海北地胡聊,他也在旁边听着。明楼从不对他解释什么,除非他主动问起。   他确实问了不少问题,几乎都和采购的机器有关。明楼有问必答,然而当他问到为什么带他去洋行时,明楼却反问他,你觉得呢?   “大哥想教我谈生意。”明诚想了想,又不太确定。大姐常对他们说,要专心读书做学问,可是知道大哥带他去谈生意,大姐也没有责怪。   明楼笑了,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世事人情皆学问。   签合同那天,明诚也去了。出了洋行,明楼带他到礼查饭店吃了顿便餐。午后阳光和煦,从窗户往外望去,苏州河边人群熙熙攘攘,花园桥下往来船只多如过江之鲫。他切着牛排,晕乎乎地想着合同上的数字,一长串零在脑子里开火车似的奔来跑去,恍惚觉得大哥是无所不能的。   他这么想着,便对明楼说了。   明楼听了只是微笑,慢慢地又对他说:“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我也不例外。凡事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   明诚记不清后来自己说了什么,西冷牛排的味道也淡忘了,唯有明楼嘴边那抹微笑深深地烙印在记忆里。   他把桌上一叠报纸翻了个遍,明台已经昏昏欲睡。陆叔核完账目,进了里屋许久不见出来,铺子里寂静无声。   明诚走到货架前,挨个儿瞅酒坛子上的红纸贴签,转了一圈又到酒铺门口,探头朝巷子外的马路看。夜深人静,通往马路的道上漆黑一片,只有馄饨摊的炉子在墙根底下隐隐显出红光。   大哥大姐怎么还不回来。他蹙着眉,闷闷地回到桌边。   里屋有女人在低声说话。朝向后院的门大概开着,布帘微微掀动,明诚感觉到一阵冷风贴着脸颊吹过。   “是明家的小孩。”他听见陆叔在屋里轻声说,“家里大人出城还没回来,跑来这里等人。”   “呀,都这么晚了。”陆婶的声音很快低了下去,又是陆叔的声音,“你先回去,等歇小毛头醒过来,见不到你又要哭了。”   “那你早点来歇息呀。”陆婶像是转身走了,门吱呀一响关上。   她声音不响,可是话里的讶异清清楚楚地落在明诚耳朵里。他不禁去想这讶异可能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厂里出了事?或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意外?   他放任思绪胡乱奔走,越想越心惊。等到陆叔从屋里出来,他已经焦灼难耐,却仍旧挺直了身板,强作镇定。   陆叔在他对面坐下,把一碟花生米轻轻放到他面前:“吃吗?”   “谢谢陆叔叔,我不饿。”   “想吃自己拿。别客气。”   明诚对他笑了笑,这才注意到他两鬓已有点点白发,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陆叔捏起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问他:“你大哥是不是叫明楼?”   TBC 第17章 寒秋(四)   1926年秋,明诚13岁,明台8岁,明楼22岁,明镜29岁。   ——————————————   (四)   陆叔捏起三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问他:“你大哥是不是叫明楼?”   明诚惊讶道:“您认识我大哥吗?”   陆叔摇了摇头:“算不上认识,不过他经常来买酒。六月份的时候他来买了两坛杨梅酒,你也在。”   “是的。”明诚点点头,有些意外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陆叔说。   “我叫明诚。”明诚指了指明台,压低声音说,“他是明台。”   “小家伙睡着了。”陆叔笑着看明台。   其实不止明台,明诚也有些困乏了,只是他惦记着明镜和明楼,兀自强撑着。   隔壁巷子传来木梆子声,笃笃两下,静了一会儿,接着又是两声。夜色沉沉,好似整座城都睡了,只余下这间铺子这盏吊灯孤零零地亮着。   “您是不是要打烊了?”明诚小声问。   “再等一歇,不要担心。”陆叔对他笑笑,“如果等不到你家里人,我送你们回去。”   明诚有些犹豫。他和明台偷偷溜出来就是为了早点见到大哥和大姐。他们开车进城准会经过这间酒铺,如果在这里见到他和明台,一定会是惊喜吧。明诚无比期待见到他们的那一刻。但是如果等不到哥哥姐姐就打道回府,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迟疑着没有答应,陆叔又说:“要是累了就睡一会。有车子经过,我会叫醒你的。”   这一次明诚答应了。一夜东奔西走又在铺子里等了将近两个钟头,他确实困得紧,眼皮发酸,支撑不住要垮下来。他埋头枕在胳膊上,想合上眼稍稍歇一会,没想到眼皮一粘上就像糊了层浆糊似的怎么也睁不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走进铺子,站在他身边轻声说话。   是大哥来了吗?   他的心重重地跳起来,努力想要挣脱睡意,依稀听见陆叔称呼那人“汪老师”。   不是大哥呀。   明诚瞬间放松下来,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缝。一个穿靛蓝长衫的身影走出铺子,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纸包。   自行车铃很轻地响了一下,车轱辘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巷子深处。   他重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儿落下去,恍惚看见大哥蹬着自行车,载着他在田埂上小路上骑行,绿油油的玉米叶子像纸伞一样在他们头顶铺开。   大哥说了一句话,低声笑起来。他没有听清,想问他说了什么,忽然听见身后有汽车声响。自行车碾过一个浅坑,轻柔地颠了一下,像是在半空中飞翔,耳畔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   有人推了推他的肩膀。明诚猛地睁开眼睛,遮天蔽日的玉米叶子不见了,汽车引擎声却越来越清晰。他跳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门。   “大哥!大姐!”他兴奋地喊着,跑到路边对疾驰而来的汽车使劲挥手。   “停车!停车!”陆叔也来了,和他一起挥手喊。   雪亮的车灯扫过他们,一声急刹,车子在路边停下。   “阿诚?”明镜摇下车窗,见到明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大姐。”   所有的胡思乱想和不安焦灼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明诚对着她笑,忽然有点想哭。   真的哭出来的人是明台。   明镜轻轻拍醒他的时候,他还以为在梦里。等到看清面前的人是大姐,他呆了一瞬,突然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明镜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整懵了,心疼地搂着人,连声问这是怎么了呀。   “我和明台在家里等了一整天一直没见你们回来,很担心。”明诚轻声解释,“我们想去厂里,但是城门关了出不去,就来这里等你们。”   他显然有些紧张,生怕明镜会因为他们夜里私自出门而责骂他。明楼一手抚在他肩上,他不由自主地朝明楼靠过去。   明镜叹了口气:“是我不好。应该给家里去个电话,我给忙忘了。”   “我以为,以为,你们,不,不回来了。”明台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惹得明镜也红了眼圈,抬手抹去他腮边的泪:“是大姐不对,让你们担心了。不哭不哭,啊。”   明诚有些意外。明台一路上跟着自己紧赶慢赶,没有闹脾气,也没有埋怨过一句话,想不到心里藏了这么多担忧和恐惧。他看着明台委屈大哭,蓦然有些触动,明台也快十岁了,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懂事。   “我和大姐以为你们已经睡了,所以没打电话回家。”明楼轻声道,他这话是对明诚说的。   “你们不回来,我们睡不着的。”明诚仰起脸看他,灯光映在眼里,像月光倒映在漆黑的湖面上。   明楼顿了一顿,伸手搂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   明台泄了劲,窝在姐姐怀里抽搭几下止住哭泣。明镜拿手帕给他擦脸,小家伙捏着帕子重重地擤一把鼻涕,张嘴一连抽噎了几下,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大姐,我要吃小馄饨。”   *汪老师与剧中的汪家无关,为真实历史人物。   TBC 第17章 寒秋(五)   1926年秋,明诚13岁,明台8岁,明楼22岁,明镜29岁。   ————————————————   (五)   馄饨摊子靠墙摆开,顶上铺开一张油毡布遮风挡雨。煤球炉子上炖着热汤锅,水汽袅袅,温暖了秋夜里的小食摊。   明镜临走前对陆叔再三感谢。明台偎在姐姐怀里,说着道谢的话,对陆叔叔挥手。他鼻头眼皮还泛着红,瞥见明诚站在大哥身边朝他看,不好意思地一扭头,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明楼领着明诚先去馄饨摊上坐了。明镜并不喜欢小食摊子,但是明台说要吃小馄饨,她和明楼又没有吃晚饭,饥肠辘辘,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摊主端来一盏煤油灯,玻璃灯罩擦得干干净净,照亮三尺见方的地方。他们围着光坐了一圈,周围的花草树木都溶在沉沉的暗里。   “好香啊!”明台先喊了一声。   很快,明诚也闻到了空气里丝丝桂花甜香,抬头去找,发现是对面院子里的桂花树。树顶高出院墙一截,黑黢黢的一蓬静静地伫立在夜里。   酒铺就在几步之外,明诚奇怪之前怎么没有闻到桂花香,眼下每一次呼吸都有香气萦绕。他仰起脸贪婪地深吸一口,余光瞄见明楼在看着他笑。   他也咧嘴笑起来:“大哥,你们怎么这么晚回来?厂里的事情很多吗?忙完了吗?”   明诚平时话不多,其实心里想的事情很不少。这会儿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一股脑儿把话全倒了出来,两手撑在长凳上,双脚在凳子底下交叉轻轻晃。   “全忙完了,所以这么晚回来。”明楼对他笑笑,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明镜一双。   明镜正脱下披肩,给明台罩在单衣外面。她在铺子里就发现明台衣服太单薄,手指冰凉。馄饨摊子对着巷口,时不时有冷风吹过,不多穿点恐怕要冻出病来。   明台裹着马海毛披肩,伸长脖子去瞅炉子上的汤锅:“我的小馄饨。”   “就好了。”摊主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往另一个汤锅里下了数只大馄饨。   “你们是怎么来的呀?”明镜先前被惊喜诧异搅得晕头转向,现在在桌边坐定,终于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走路来的呀。”明台说话时头一抬,有点得意似的。   “你们认得路呀?”   “阿诚哥认得。”   明诚含糊地点点头,心照不宣地隐去了部分事实。迷路是意外,他确实认得从老宅大门口到菉葭巷的路,所以不能算是撒谎。   “周妈妈知道你们出来吗?”这回是明楼发问。   明台看了看明诚,低头把玩披肩的流苏,摆明了是让他顶上。   明诚的视线在大哥大姐脸上转了一圈,说了实话:“我走的时候留了字条。周妈妈房里的灯暗着,应该已经睡下了。”   明楼蹙眉:“你们是偷偷跑出来的?”   “是。”明诚很轻很轻地答了一声。   “算啦,没事就好。”明楼还想说什么,明镜截住他的话。   明台低着头一声不吭,专心地给流苏打结。明诚不敢不看明楼,只是眼里的情绪让人不忍多说。   “胆子是真大。”明楼轻哼,也不知是夸还是责怪。   “以后不可以在夜里出来啊。”明镜告诫他们,“黑灯瞎火的,要是摔着了,掉进河里怎么办。苏州城里也不安宁,小孩子尤其危险。”   明镜说得隐晦,明诚却听明白了。他这会儿才彻底信了陆叔的话,想起他们在荒草岗迷路,危险就隐藏在暗处,他深深后怕,后悔一时欠思量带明台出门。   万一半路上明台出了事,万一明台走丢了,那可怎么办?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浅浅一现,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明台拿了大姐的筷子在桌上笃笃笃地敲,两只脚垂在凳子下面荡来荡去,见明诚朝他看,冲他呲出一个大大的笑。大姐没有出言责怪,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他正松了口气呢,自然猜不到明诚的心思。   两碗小馄饨上了桌。粗瓷碗里盛了十来只薄纱馄饨,三两朵紫菜,四五粒葱花。明台欢呼一声,抄起调羹。   “当心烫。”明镜连忙叮嘱他。   “吃吧。”明楼见明诚坐着不动,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明诚恍恍惚惚,拿了一副筷子在汤里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换成了调羹。   “阿诚哥拿筷子吃小馄饨。”明台舀着馄饨,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笑。   明楼淡淡地瞟他一眼:“会用筷子的才是聪明小孩。”   明台哑口无言。他嫌筷子用起来麻烦,至今吃饭还是用调羹,明楼为了这事不知说过他几回。   转眼,大馄饨也出锅了。“热馄饨来咯~”摊主吆喝着端上桌。荠菜鲜肉馅的馄饨,一只只圆滚滚涨鼓鼓元宝似的,满满地装了三碗。   明镜把两只瓷碗放在明楼面前,见明诚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笑着说:“明楼忙了一天,中午只吃了两块苏打饼干,晚饭也没吃。”   “你们是在装新机器吗?”明台吸溜一口热汤,问大姐。   “是呀。”明镜一面吃着,一面慢慢对他们说了厂里的事。   上个月,苏州厂里的工程师请假回汉口探亲,结果水路和陆路都被战火堵了回不来。明楼从上海请来两名技师,三个人参照说明书,带领工人把十多套面粉机全部组装完毕。底下的人见明大少爷亲自上阵,全都卯足了劲儿加班加点,装好机器,把每道工序过了一遍,确定无虞才收工。   明镜着实感到意外。明楼在家一贯是少爷派头,不是猫在书房里读书,就是去花园打球,顶多伺弄些花花草草,那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想到做起事来竟是这般拼命三郎的模样。弟弟吃苦卖力,明镜全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他们说话间,明楼已经吃完一碗馄饨,伸手把另一只碗端到跟前,一抬头,对上两个弟弟肃然起敬的眼神不由得一怔。   “弟弟们都很钦佩你呢。”明镜笑着说。   明楼唔一声,就算是回应了。   明镜在桌子底下碰一碰他,他清清嗓子,舀起馄饨,看了看他们:“荠菜馅的,来一个?”   “来一个。”明台和明诚笑嘻嘻地捧碗到他面前,一人接了一只馄饨。   馄饨馅多皮薄,咬一口,丝丝咸鲜味在舌尖上漫开,还有一股子荠菜清香,和着一勺热汤,像是暖阳微风,轻轻地拂过脸颊。明诚两口吃完了,意犹未尽,忍不住又朝明楼的碗里看。一碗大馄饨十只,大哥碗里还剩下八只不知道够不够吃。他舔舔嘴唇,低头吃掉了自己碗里最后一只小馄饨。   意犹未尽的显然不止他一个。明台嘴里含着馄饨,口齿不清地说好吃,拿着调羹想从明楼碗里再捞一只。   “我这儿也有。”明镜拦住他,把自己碗里的馄饨拨给他一只,回头看见明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明楼的碗,满目期待,忍不住笑了,“都没吃饱。”   “再来一碗大馄饨。”她转头对摊主说。   “好嘞。”摊主乐呵呵地抄起刚包好的馄饨下了锅。   馄饨摊的生意一直做到后半夜。他们结账的时候,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光顾,看着都是附近的熟客。   明台和明诚瓜分了一碗馄饨,明诚多吃一只。上车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是滚着爬上了后座,互相看一眼,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累不累呀?”明镜问他们,“睡一会吧,到了喊你们。”   “不累,一点也不累。”明台答得坚定响亮。   然而车子上路没多久,后座的说话声渐渐低下去,很快就听不见了。   明楼放慢车速,开得四平八稳,快到巷子口,熄了火慢慢停在路边。明台仰面朝天睡着了,明镜拉开车门,捞起他搂在怀里。明诚还醒着,从另一边下了车。   从巷子口到老宅有约百米的窄石板路,汽车开不进去。沿路装了电灯,电线从明家宅子里接出来,嗡嗡地亮着白光。明镜抱着明台往巷子里走,回头看了一眼。   几步之外,明楼悠闲地走在前面,朝身后伸出手,手指微微弯一弯。明诚连蹦两步到他背后,伸手抓住他的手。他转头朝明诚一笑。   “走,我们回家。”她听见一个弟弟说,另一个轻轻地哎了一声,很开心似的。   夜里没有星星,也不见了月亮,唯有电灯的光照亮脚下的路。她微笑着搂住明台,亲一亲他柔软的头发,朝家的方向走去。   END 第18章 凛冬(一)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   (一)   阿玉接到电报,正是明家的晚餐时间。   明诚和明台为了鱼鳃边上仅剩的一粒肉,抄着筷子斗了几个回合,乌眼鸡似的隔着桌子互瞪。明楼端着汤碗,睨向他们似笑非笑,明台那声求救似的“大姐”立刻含了一半在嘴里,和着饭菜咽了下去,另一边,明诚早已屏气敛神,低头扒饭。   还是明镜第一个反应过来:“怎么不见阿玉回来?”   “在厨房。”明楼随口接道。两个小的在饭桌上打架,他瞥见阿玉兜着围裙从后门悄悄溜进厨房。   “像是有事。”他又加了一句。   明镜在晚餐后找到阿玉。一碗泡饭胡乱捣了几下放在灶台上,一口未动,小姑娘掩饰不住情绪,被明镜三两句话问出了眼泪。她爸爸在乡下给人修屋顶,喝了酒上房顶,一脚踩空摔下来,躺了两天眼看着不行了,妈妈让人发来电报,催她回家一趟。   阿玉眼圈红红绞着手。当初她爹为了二十块大洋,把她卖给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居男人,她连夜逃出村子到大上海谋生路,这几年省吃俭用给妈妈妹妹寄钱,始终没有动过回家的念头。而噩耗来得如此突然,她伤心害怕,想起往日种种又愤恨不安,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回去。   明镜听她说完,叹了口气:“他以前是做错了事,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一个病残之人,为什么不满足他的心愿呢?”   阿玉垂着头没有说话,眼泪连串滚落,打湿了衣襟。明镜抽出丝帕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安慰道:“别害怕。你十四岁就能离开那里,难道现在还有人能拦住你吗?”   也许是最后这句话戳中了阿玉的心结,她止住抽泣,默不作声地思索。   明镜见她神情松动,又说:“正好我们明天去苏州,开车稍你一程,比你自己回去快得多。”   阿玉没料到她会提这样的建议,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回绝,看见明楼走了进来。   “我开车送你到镇上。”   “大少爷,这怎么能行。”阿玉连连摇头。   “怎么不行?”明楼反问,顿了顿又放低声音说,“去看一眼吧。”   阿玉局促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明镜,手指攥紧了围裙又松开,最终轻轻地哎了一声。   第二天,他们出发的时间比预定早了两个小时。明台在梦中被姐姐柔声唤醒,眯开眼睛看见窗外的天仍黑着,嘟嘟囔囔要发脾气。明镜伏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埋在枕头里不做声了,闭着眼睛让姐姐给他穿衣服。   上了车,明台、明诚和阿玉坐后座。福特轿车后座宽敞,三个人都穿着厚棉袄,并排坐下也不觉得拥挤。车子还没开出租界,明台合上眼皮又睡过去了,明诚也是哈欠连天。阿玉和他换了个位子,让明台趴在她腿上睡。等他们开到县城,明镜往后座一看,阿玉左右两边各睡了一个人,像卧了两只球。   明诚迷迷糊糊地醒了,听见阿玉说后天就回来,大姐轻声细语,安慰了她几句。他爬起身,扒着车窗对阿玉挥手道别,车子重新上路,他睡不着了,倚着窗看路边的风景。   镇上只有两排低矮的瓦房,餐馆货铺民居混在一起,出了镇子,便是大片被薄雪覆盖的农田。冬麦绿茸茸地在雪里立着,远处,蒙蒙灰雾笼着树林,草棚屋舍散落其间。腊月天寒,这白的雪,绿的麦,也是一道风景了。   汽车驶出一段路,他听见明镜压低声音说:“只要开春不闹水灾虫害,收成应该不错。”   明楼很轻地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说:“还是要尽早做准备。依现在的形势看,可能年后就会到苏州。”   “这么快?”明镜惊讶道。   明楼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朝她看一眼:“势如破竹。”   “要是一夜之间尘埃落定,那倒还好。怕就怕悬而不决。”   “我之前吩咐上海和无锡几个厂多收余粮。苏州这边如果情况糟糕,可以先调一批过去。”   明镜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只能这么办了。”   明楼还想说什么,忽然往左打了一把方向,车子朝一边歪斜,右前轮堪堪避过一个陷坑。这段马路由县里出资修筑,坑洼不平,晴天尘土飞扬,遇上雨天更是泥泞难行。饶是他一路努力躲避,车子还是狠狠地颠簸了两下。   明台裹着毛毯,蜷缩在后座上半梦半醒地咕哝。明镜回头看了看他,伸手把滑落到座椅底下的半条毯子捞起来,盖在他腿上。她看见明诚醒着,安静地坐在一边,便对他笑了笑:“再有一个钟点就到了,你也睡一会儿吧。”   明诚哎了一声,依言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眼前闪过一片又一片的树林和麦田,仿佛见不到边。   TBC 第18章 凛冬(二)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   (二)   车到苏州,直接去了面粉厂。   明氏面粉厂建在运河边上,四层楼的水泥厂房如庞然大物一般卧在城郊。明诚第一次来工厂,一进车间就被轰鸣运转的机器震了一下。去年秋天,工厂购置了十多台英国最新式的钢磨机,筛检、粗磨、精磨,一道道流水线工序整齐划一。   车间组长领着他在底楼看了一圈,把他送到二楼管理室,拿出糖果饼干招待,一会儿又送来两只桔子,怕他不吃,还亲手剥了一只。   明诚谢过他,拿了桔子走到窗口往下看,正看得目不转睛,明台从外面跑进来,说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要他一起去。   明诚见他身边没人,觉得奇怪:“大姐呢?”   “大姐和大哥在粮仓。”明台答得顺口。   明诚心里一动,没说什么,跟着他出去了。   明台嘴里的好地方是厂房后面的水塘,周围一圈矮树丛,水塘中央插着几根枯黄茎秆。夏日塘中荷花盛开,必定是一番婀娜景象。眼下池水冻结,秋草萎靡,一片萧瑟。明台却不觉得扫兴,在他眼里,这处荒芜的水塘就是天然的溜冰场。   他走到塘边跃跃欲试:“阿诚哥,过来搀我一把。我从这里下去。”   “不行。”明诚看一眼半人高的陡坡,当即拽住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两个人在水塘边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明台恼了,用力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和阿玉一样,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   阿玉是家里的佣人,自从去年夏天明台爬树摔下来磕破了下巴,她就成了明台的贴身保姆,成天跟在他后头叮咛不可以上树,不可以玩火,不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明台见了她就头大,明镜却很喜欢她的细致尽责。   明诚平白无故受他一顿吼,心里也来了气,捡起一粒石子往水塘中间扔。小石子弹跳着蹦得远了,他扬手又扔一块。   明台气鼓鼓地走开两步,扭着脖子眺望不远处的运河。野地里深深浅浅的土色,近的是枯草,远的是荒地。   冬雾还未散尽,看不清水岸交界。远远地没有人声传来,也没有嘈杂的机器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浓雾吸了去,河上的舢板船只悄然行走在雾里,静得像一幅画。   他默然远望,心思飘荡,也不知道自己昏昏然在想些什么,立了半晌,终于觉出自己态度过分。   明台被娇惯出一身少爷脾气,明诚性子也倔,两个人时不时会闹些不愉快。气性上头,你推我搡,最后滚打到一块。也有时明诚占理,不欲与他掰扯,便晾他一晾。久而久之,每当明诚突然不搭理他,明台都会条件反射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沿着塘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回过头去找明诚。明诚弯着腰在地下翻捡石子,手里已经兜了几块。他刚才瞧见明诚往水塘中间扔石子玩,也有些手痒,想学样又拉不下面子,小脸绷着,伸脚在草从里划拉。   杂草在脚下歪倒一大片,他晃悠身子,一转身差点撞上明诚,眼睛睁得咕噜圆。   明诚往他手里塞了两块小石头,他捧着石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早上出门,阿玉姐的眼睛肿了。”   他的语气硬梆梆的,明诚却听出了和解的意味。   “大姐没和你说?”明诚问。   “大姐只说她有事回家一趟,要坐我们的车子。”明台苦着脸,“我五点钟就被拖起来了,起得比太阳还早!到底什么事啊?”   “她回去看她爸爸。”明诚说得含糊。   “看他做什么。她爸爸老打她,还打她妈妈。”明台忽然忿忿,见明诚转过头看他,以为他不信,便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兜了出来,“她刚来的时候说的——那会儿你不在——她爸爸在乡下成天喝酒打人,打她妈妈妹妹,还差点把她卖了。”   明台说的这些其实大半是听明镜说的。那会儿阿玉来明家没多久,他撞见她躲在储藏室里哭,以为她遭人欺负了,坚持要带她去讨回公道,最后大姐告诉了他这些事。   “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东西。”明台捏起石子,咬牙一甩手。   石子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冰面上跳了一下,弹进芦苇丛里,惊起一只越冬的水鸟。细长脚的鸟儿扑棱棱拍翅飞起,哑哑叫唤,在空中盘旋不去。   阿诚没有吭声,他想到了桂姨。   那个噩梦已经离他很远了,他有时还会梦见那条弄堂,那扇漆黑的小门,但是再也没有梦到过门后的生活。   若是桂姨有那样一天,像阿玉的父亲一样抱病卧床,奄奄一息,他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觉得胃像是被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下。   他捡起脚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砖,抡圆胳膊远远地扔了出去。砖头在冰上砸出一个洞,咕一声消失了。   明台兴奋地喊了一声,随即想起刚才是自己说要去溜冰,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明诚朝冰上的破洞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明台赶紧扔了手里的石头跟上他。   从水塘回去的路是一条下坡路,明诚走得很快,明台喊他,他不应,一晃眼的功夫人就离了老远。   眼看自己跑步也跟不上,明台又急又恼,索性站定了,冲他大喊一声:“阿诚哥!”   明诚这才停住。   “我去仓库。你来吗?”他站在坡底,转头扬声问明台,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明台小心地觑看他的脸色,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气了,心里委屈又慌张,紧着嗓子应了一声“来的”,小跑着跟上。   仓库在厂房的另一边。他们快到跟前,明楼正巧走出来,皮手套脱了拿在手上,拍打大衣上的粉尘。他抬头看见他们,笑着招了招手。   明诚胸口的闷劲忽然就散了,三两步跑到明楼跟前,抬手拂去他背后的粉灰:“大哥,你们忙完了吗?”   “还有一些事。你带明台去办公室找肖秘书陪你们玩。”   “哎。”明诚应了,还想和他说会儿话,看见明镜铁青着脸从仓库里出来,身后跟着三五个人。   “照看好明台,不要乱跑。一会儿带你们去喝羊汤。”明楼对他们笑了笑,转身跟上明镜一行人。   有个经理模样的穿西装的男人走在明镜身旁,满面愁容。明诚站得远,只听到“兵荒马乱”诸如此类的诉苦。明镜恍若未闻,走在人群最前面,背影挺拔锐利。   一群人说着话走远了。明台磨蹭到明诚身边,轻轻捅一捅他,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明诚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进厂房,回头看一眼明台,“有大哥和大姐在,没事的。”   “嗯。”明台点点头。他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是觉得阿诚哥这话有理,心里便安定了。   TBC 第18章 凛冬(三)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   (三)   从面粉厂出来,已经过了正午。他们沿着城郊主路开到城北,平门桥前原本只有一道关卡,现在又设了一处检查站。几个大头兵背着枪,逐一核实路人身份。   轿车开进苏州城,在横街被堵住了。粮店门前大排长龙,队伍转了几转,蜿蜒到路口。明楼连按喇叭,脚底磨着离合器,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勉强通过道口。   到了荣祥记,中午的食客都散尽了,两层楼的餐厅只有他们一桌。羊汤店不讲究排场,包厢雅座一概不设,明镜在二楼找了一张临窗的干净桌子坐下,吩咐伙计上四碗羊汤,四斤白切羊肉。   伙计走到楼梯口朝底下吆喝菜名,不一会儿,上来两只木托盘,汤碗盘子摆满一桌,油香扑鼻。三只酱料碟子一字儿排开,红的辣酱,黑的酱油,绿的香菜。足足有七八分钟,没有一个人出声,桌上的饭菜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明台一口气扫光两盘羊肉,喝完热汤,满足地倒在椅子上。   明镜淡淡地看他一眼:“坐有坐相。”   他努力挺了挺腰,勉强支起身子,冲邻座的明诚打了个嗝儿,惹得明诚和明楼一同皱眉看他。他自觉失态,讪讪笑了笑,赶紧岔开话题:“大姐,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明镜刚要回答他,又听到阿诚问:“大姐,厂里的事解决了吗?”   “差不多了。”明镜笑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们在苏州住一晚,明天回去。”   阿诚笑着说好,明台已经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他们来一趟苏州就像春游秋游,虽然现在是寒冬腊月,可这儿到处有河有树有野鸭,比上海的洋房商店有趣多了。   “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家里的年货还没备全呢。”明镜从皮包里找出一张纸条递给明楼,“一会儿你把这张单子上的东西买回来,还需要什么你看着买。”   “大姐,我和你一起去。”明楼接过清单,仍是看着她。   “不用。”明镜摆一摆手,“我让徐经理和田秘书一道过去。没事的。”   明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姐要去哪里?”   “去三叔公家。回来一趟总归要去望一望。”明镜笑着问,“你们是想和大哥去买东西呢,还是和我一道去看三叔公?”   明诚低头喝汤,没有说话。他不想去那栋宅子,那里的人总是用别样眼光看他。   明台偷偷瞄一眼阿诚哥,见他不做声,便壮着胆子很轻很快地摇了摇头——街上有热腾腾的兰花干糖粥小馄饨,三叔公家里冷冰冰的什么都没有,还要干坐着听大人讲话,无聊透顶。   “小孩子家家。”明镜点了点明台,假意嗔怪,“就知道你们不想去。”   “上回我坐了半个时辰,屁股都坐麻了。”明台挤出一副可怜相,又指着明诚,“阿诚哥的腿也麻了,走路都不利索。”   “行啦,我也不想让你们去。”明镜抚一抚明台头顶,“每次去了都被拘在那里做规矩,怪没意思的。”   “大姐最好啦。”明台嘿嘿地笑,头一歪,蹭在姐姐手臂上软声软语地撒娇。   明诚一直没作声,这时悄悄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到明楼正看着他,嘴边噙着一点笑,心虚地挪开眼睛。   他们在路口道别,明镜开车走了,明楼带两个小的步行去观前街。   清单上的东西很不少,明楼在各家铺子里选好货,留下地址,让店家直接送去老宅。明台捏着根麦芽糖边走边舔,眼光在街边的花炮玩具上流连不去。明诚跟在明楼身边,看他如何挑选货色,问价比较,又是怎么吩咐伙计包装送货。海味山珍腌腊,糖果茶叶糕点,他看了一路,恍然生出一种大哥要把整个苏州城买空的错觉。   从茶庄出来,明楼转头问他:“还有什么没买?”   清单在明诚手上,他展开看了一眼:“还有糯米酒。”   “买多少?”这回明楼先问他的意见。   明诚眨眨眼睛:“一坛?”   “太少。”明楼摇头,“家里那么多人呢。”   糯米酒香甜可口,明诚其实挺喜欢喝。他舔舔嘴唇,试探着问:“买三坛?”   明楼一点头:“可以。”   他带他们穿过马路往南走,明诚瞅着这是去菉葭巷的方向,忍不住问:“是去陆叔叔的铺子吗?”   “对。”明楼对他笑了笑,眼里有赞许。   陆记酒铺在巷子口,紧挨着围墙下的空地。墙根边栽了一棵杨柳树,眼下几乎落光了叶子,只余零星黄叶。酒铺门前空无一人,门板上交叉贴了两道封条,墨迹还是新的,盖了警察厅的红印戳。   树底下停了一辆黄包车,车夫头戴灰毡帽,懒洋洋地倚在车架上,看到他们走近,没有上前揽活,只盯着他们看。阿诚觉得怪异,伸手拉一拉明楼的袖子,明楼反手握住他,牵他朝前走。   过了酒铺再往前有一家点心铺子,里外摆了五六张方桌,靠墙的灶台上温着一锅粥。老板娘时不时拿一柄长勺伸进去搅一搅。   “想吃什么?”明楼在铺子外停下来问他们。   明台瞅着方桌板凳没答话。他走了一路,吃了一路,肚子里存着的豆干糖块还没消化,眼下别说一碗糖粥,连半碗水都喝不下。   阿诚似乎被粥香勾出了馋虫,扬手一指:“大哥,我想吃糖粥。”   老板娘早就看见他们,这时笑眯眯地走出铺子招呼:“来,进来切碗糖粥暖一暖。”   明楼要了两碗粥,在靠里的桌子边坐下,脱下手套搓了搓手。   “今朝冷哦。”老板娘手脚麻利地端上热粥,还不忘叨念天气。   “是冷。”明楼对她笑笑,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吹。   米粥香甜,他吃在嘴里淡而无味。警察厅为什么查封酒铺?巷口的暗哨是谁安插的?检查站那些荷枪实弹的兵显然是孙传芳的部队,增设检查站和酒铺被封有关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楼脑海里转过数个念头,怀疑和猜测渐渐聚拢到一处——苏州独立支部。他心里一沉。   明台不明白他们怎么突然坐进点心铺喝起了粥。大哥入座后没说过一句话,阿诚哥也不出声,时而看着铺子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哥。”他抬头看明楼,想问他买酒的事,头一偏,瞥见老板娘立在柜台后面朝他们看,心里那点疑惑裹得更紧。   正在犹疑的档口,他听见明诚问:“想不想吃?”   他凑到明诚身边,朝他碗里看:“好吃吗?”   “尝尝。”明诚爽快地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粥香诱人,明台就着碗沿抿了一口,眼睛一亮,又捧起瓷碗喝了一大口,舔着嘴唇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早知道我就不吃那么多东西了。”语调十足哀怨十足惆怅。   明楼听见了,笑了一下:“喜欢吃,以后再来。”   “好呀,带大姐一起来。”   “好。”明楼欣然点头。   明台顿时觉得今天吃不下甜粥算不上什么遗憾,下回和大姐一起来,他可以敞开肚皮喝个饱。   他们说话的时候走进来一对母女,隔了一张桌子坐下,也要了两碗糖粥。她们大概是附近的熟客,老板娘陪她们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   明楼听了一会儿,没见他们说起酒铺的事,想来这里也不是打听消息的地方。他看明诚差不多喝完了粥,便掏钱付账。   从点心铺出来,树底下的黄包车还在,车夫远远朝他们投来一瞥,又转过去盯着巷子口。明楼领着明诚和明台慢悠悠地往巷子里走。   巷子深处依旧热闹,水井边上坐了一圈人,洗菜洗衣,谈天说笑。两个和明台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玩官兵抓强盗,手上拿着木头刀剑,嘴里呜里哇啦地喊。石板路七拐八弯,蜿蜒到尽头豁然开朗。他们站在宽马路边,元大昌的青布酒旗在路边飘扬。   “走,去买酒。”明楼说。   *陆叔为《寒秋》篇人物。   TBC 第18章 凛冬(四)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   (四)   明镜吃过晚饭回来,到家时天已擦黑。明楼沏好了茶,在内堂屋等她。   “……我让田秘书暂时顶了经理位子,年后正式上任。郑国伟说会把亏空补上,求我别告他。我限他二月底之前把事情了了,让律师拟了一份协议……”   明镜端着茶杯,轻声细语。屋里烧了暖炉,茶香萦绕,温淡怡人。   人事变动是她当场拍板的,采购部从上到下几乎全换了人,仓库主管也撤了职。苏州面粉厂一半的股份是明楼的,她必然要和弟弟通个气。事情因郑国伟而起,这人原是采购部经理,去年十月订婚,未婚妻是三叔公的外孙女。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明镜才没有把事情捅出去。   “幸亏你发现账目有问题,临时来一趟苏州。要是晚几个月赶上局势变化,更难收拾。”明镜叹道。她为粮库亏空的事操心奔波,此时回家对明楼叙说经过,眉间疲色沉沉。   明楼心里不是滋味。明氏企业壮大全靠姐姐独力支撑,然而即使她恩威并施,手段高明,也难保底下人背地里勾结,中饱私囊。如果有人替她分担,姐姐也不至于如此辛劳。   “你之前说上海几个厂收了不少余粮,总数有多少?”明镜忽然问他。   “八百多,九百不到。”   “调一百五十吨来。”明镜蹙眉,“做两手准备。不指望姓郑的能还上。”   “我下午给他们打了电话,今晚已经开始装车了。等通关文书下来,马上发车。”   “好。”明镜点点头,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赞赏。她的这个弟弟从来不让她失望。   “大姐。”明楼深吸一口气,瞅准机会,想把心底盘算许久的想法对她托出。   明镜看他一眼,立即看出他的心思,沉下声道:“我不允许。”   明楼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放弃读研究生来公司帮我,是不是?”明镜盯他,“这件事情况特殊。郑国伟自以为有了靠山才敢这么做,没订婚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是偶然也是必然。”明楼说,“苏州这边缺一个靠得住的主事人。”   “现在厂里有徐经理和田秘书,都是能干的,只是先前郑国伟在,一直被压一头。我让他们先干两个月再说。”   明楼琢磨着没吭声,明镜侧头看了看他,在他臂上一拍:“吃一堑长一智,别小看人了。”   “我哪敢。”明楼龇牙笑道,缩回手臂揉一揉。   “那就给我一门心思读书。别成天琢磨这些事,听到没有?”   “大姐放心,读书的事我什么时候让您操过心了。”明楼笑嘻嘻地扮乖,明镜轻哼一声,嘴角也添上了笑意。   “可是您也知道,我这专业光看书本理论,缺乏实操也不行啊。”明楼瞅着她的脸色,得寸进尺,“要不,以后我抽空帮您看看账本。也不费什么力,就一个月一次。”他竖起食指冲姐姐摇一摇,面上带笑。旁人做出这副姿态难免刻意,放在他身上却是坦荡自然,诚恳动人。   明镜打量他,回绝的念头在心里转了几转,最终还是叹道:“随你吧。”   “大姐这是答应了?”明楼有些意外。他准备了一车的话,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了许可。   “我不答应你就不会这么做了?”明镜反问,“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情哪一件是我拦得住的?”   明楼笑得讨嫌:“真是知弟莫若姐。”毫无意外地背上又挨了一下,他赶在明镜发话前说,“明台在楼上等您。他一直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明镜这才想起时间不早,看了眼落地钟,起身对明楼说:“我去看看他们,你也早点歇息。”   他们熄了暖炉,关了灯,一道走去后院。   刚跨过院门,就瞧见二楼窗户大开,明诚半边身子探出窗外,伸长胳膊掰屋檐下的冰凌。明镜吓了一跳,想要喊他住手,又怕突然出声吓到他,急忙奔到楼下。   明诚听见皮鞋声响,往下一看,明镜和明楼匆匆往这边来。他慌忙缩回身跳下椅子,只一眨眼的功夫,明楼已经上楼来了。   “你们在做什么?”   这个“你们”自然包括明台。小家伙正低着头舔手上的冰块,被抓了个正着。   “哎呀这个不能吃的呀!我的小祖宗欸。”明镜也上来了,劈手夺走冰块。   “阿诚哥说这和棒冰一样。”明台振振有词。   “这东西多脏呀。”   “阿诚哥说可以吃。他吃过!”明台仍在争辩。   明诚尴尬地立在一旁。他还在弄堂里的时候,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化了在屋檐下结成冰凌。他头一回见到,觉得好奇,也实在是饥饿难忍,便掰了两根吃。他后悔对明台提起这些事,现在他把这些事全倒出来,大姐的一顿数落是肯定免不了了。   出乎意料地,明镜没说话,倒是明楼开了口:“这东西不干净不能吃。”他伸手合上窗,落下插销,走廊上顿时暖和不少,“想吃棒冰,明天带你们去买。”   “不行。”明镜警告似的瞪他,“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天气。寒冬腊月的吃冰,不怕他们闹肚子啊。”   明台不依,拉着她的手似牙疼一般哼哼唧唧,颠来倒去就是“我想吃”,“我要吃”。明镜不搭理,牵了他去洗漱,走到廊底,他还不忘回头喊:“大哥我要桃子味哒。”   “是只猴儿。”明楼朝他扬一扬下巴,轻轻地笑,转身一看,明诚已经回房间了。   腊月寒风似刀,明诚探出去吹了半天冷风,浑身关节都冒着冷气,被房间里的暖气一薰,狼狈地打了个喷嚏,听到背后有人说:“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也有犯傻的时候。”   他愣了愣,回头看见明楼也进了房间,坐在桌边望着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这是看他笑话呢。他有些不痛快,掏出手绢擦了擦冻得通红的鼻子。   “不高兴啦?”明楼还想逗他。   明诚不欲理会,倒了一杯热水搁在他手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捏着杯子慢慢喝了。   近一年时间,他又长高许多,额角已经碰得到明楼下巴,胳膊小腿仍旧纤细,但是身板结实了。瘦削不再是羸弱,而是饱含力量的健劲。   明楼看了他一会儿,对他招招手。明诚不明所以,仍是过去站在他跟前,略微低头,被明楼伸手捂住一双冰凉耳朵。   “耳朵上的冻疮才好,这么快就忘了?”   明诚闷闷地应了一声。卧室顶上垂下一盏吊灯,灯光昏昏,将他大半个影子笼在明楼身上。他想要感受这一刻夜长人静,缓缓吸了一口气吊在胸口,几乎不敢吐息,忽然听见明楼说,“阿诚,今天大哥要谢谢你。”   他心里一跳,抬眼碰到明楼的眼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回想起下午在点心铺的经历,异样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大哥,陆叔叔是不是有麻烦了?”   明楼拢着他的耳廓轻轻搓揉,没有马上回答。   苏州女中已经停课两天,明楼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消息。   孙传芳手下的便衣警察在邮局查到一封学生写给朋友的信,言辞间透露出他们在筹备武装小组,准备迎接革命军进城。女中的教导主任、国文老师和几个当事学生都被抓了,苏州独立支部毁于一夜。他没有打听到陆叔的下落,极有可能和女中师生一道被押去了南京。   明诚在他的沉默中读出了某种隐秘的信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为什么抓陆叔叔?”他小心翼翼,向明楼求证,“他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时局错综复杂,报纸文章洋洋洒洒,街头传单铺天盖地,军阀、革命军、共产党、国民党,这些字眼充斥在他们身边。即便明诚尚未完全了解这些名词的含义,也不妨碍他读报的时候拿它们逐一比较琢磨。   然而他如此直接地提及这些,明楼仍是意外的。阿诚才十四岁,他不愿意和他谈论这些事情,更不愿意让他触及时局背后鲜血淋漓的黑暗——孙传芳向来对共产党毫不留情,如果陆叔被解往南京,情况或许更坏。   “可能是,可能都不是。”明楼含糊其辞。   然而明诚一点儿也不含糊:“如果什么都不是,为什么要让人在巷子口盯梢?大哥也看到了那个人,所以才带我们去的点心铺,不是吗?”   明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不给他一个可信的答复,他极有可能会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答案。   “他们到底为什么抓陆叔叔?”   “他可能是帮了一个朋友的忙。”明楼斟字酌句。   “他的朋友是谁?”   “一位老师*。”明楼顿了一顿,看着明诚的眼睛,“这个人是共产党。”   明诚忽然想起那一晚他在酒铺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来买酒。他没看见那人长什么模样,只看到穿蓝布长衫的身影,陆叔叔叫他“汪老师”。   疑团似乎解开了,随即涌上来的却是浓重的恐惧,潮水一般将他团团围住,他咽了咽嗓子,努力让声音镇定下来:“按上共产党的名头,就可以随便抓人了吗?”   明楼没有说话,给他倒了杯水,又把自己的茶杯斟满,过了一会儿才说:“什么名头不重要,消除异见者才是他们的目的。”   “所以大姐不让我们谈论政治,是吗?”明诚接得很快。   明楼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那双眼睛仍旧清澈,只是所见的世界已经大为不同。   “我是不是说错了?”明诚迟疑道。   “不,你说得对。”明楼暗暗叹气,“大姐也是一片苦心。”   “我懂。”明诚点了点头。   “阿诚,你想和我谈谈吗?”明楼忽然问他。   明诚张了张嘴,意外陷入了沉默。有太多的问题在他脑子里转,他想知道陆叔能不能安然回来,陆婶和孩子怎么样了?那位老师是不是也被抓了,现在在哪儿?他有很多话想要问,想要说,可是平地上突然起了一阵狂风,他被卷进风里肆意抛甩,像一片落叶高高地扬起跌落,五脏六腑挤做一堆。   “我有点难过。”他缓缓吸气,尽力平复情绪。   “因为陆叔?”明楼问。   他点点头,忽而又摇头。   明楼看着他,等了一会,又问:“害怕吗?”   这话有点刺到明诚。他沉默了一下,抚平心里那点小刺,实话实说:“害怕,还觉得恶心。”   明楼拍了拍他,伸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又改了主意,按在他肩上。他微微前倾,拉近了和明诚的距离。   “阿诚,当你遇到一些事,想要改变它们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不要用怀疑折磨自己。你只要做好力所能及的,信守你原本就坚信的,等待改变的契机。   “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丢弃希望。”   明楼说完最后一句话,在他肩上拍了一拍。明诚几乎被他拍出泪来,眨眨眼睛忍住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沉思了三五分钟,事实上不过是五六秒的空白和停顿,再一次和明楼的视线相遇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没了疑虑和恐惧。   “我相信陆叔。我相信他做的是对的。”他一字一句说道,缓慢且坚定。   他说话的时候,明楼一直看着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笑,伏在他耳边说:“我相信你相信的。”   他们望着对方,一同微笑起来。   房门吱呀一响,明台探头进来,似乎很意外在他的卧室里见到明楼:“大哥你怎么还在呀,今天晚上我和阿诚哥一起睡。”   明台转眼就要满十岁,早已不和姐姐一起睡了,所幸还有阿诚哥陪他。苏州老宅的床宽敞,两个半大孩子并排躺下还可以打个滚。白天听说要住在苏州,他就期待晚上和阿诚一起睡,两个人头碰头看漫画书,说悄悄话。   “阿诚哥快去洗脚,我在床上等你。”明台踢掉鞋子跳上床,掀开被子就要往里钻,明镜匆匆走进来,往被子里塞了一只汤婆子。他脚底踩着热烘烘的一团,惬意地长叹一声,又连声催阿诚去洗漱。   明诚看了看明楼,从架子上拿了脸盆,端着出去了。明楼慢吞吞地站起来,明台裹着被子在他身后喊“大哥再见”,他权当没听见。   出了门,明镜见他脸色郁郁,揶揄道:“冷落你了呀。”   明楼笑笑,感慨道:“前两年来苏州还是一人带一个睡,一转眼都长大了。”   “是呀,小孩子是长得最快的。你小时候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晃呢,一眨眼也这么大了。”   他似乎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侧头去看,只看到了姐姐的笑脸。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辛苦你开车回上海。”   他们道了晚安,各自回房。   明楼睡下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灯还亮着,木板墙的缝隙里漏出细碎的光。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来是两个小的在讲悄悄话。   明台大约是说了个笑话,阿诚没怎么笑,他自个儿倒哈哈笑出声,在床上滚来滚去地蹬腿,把床架子踢得嘎吱响,连墙板也微微颤动。   明楼抬手在墙板上轻轻扣了两下,隔壁立刻安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轻声说:“对不起,大哥。”   是阿诚的声音。   他在黑暗中笑了,对隔墙的人说:“睡吧。”   很快,缝隙里的光灭了。有人趿拉着鞋子下床关了灯,回到床上躺下,轻轻地翻了个身。   没有人再出声,小楼的冬夜只余寂静。   END   *文中汪老师借用汪伯乐先生的事迹,特此注明。 第19章 夏夜(上)   明家旧事系列,1929年,明楼25岁,明诚16岁,明台11岁,明镜32岁。   一只乱挖坑的兔子(。   ————————————   (上)   夜里的风轻柔温凉,吹不散团团热意,只轻轻撩动台灯罩子下的细穗。明诚身上仍是白日里在学校穿的短袖衬衫,衣摆规规矩矩束进裤腰,额角已经沁出了汗。明台凑过来对调色盘上横七竖八铺开的颜料研究一番,又转过头去摸画布。   “去,别捣乱。”——这么说是驱不走他的,非要警告一句“当心弄脏衣服”,小家伙才醒过神似的挪开身子。   餐厅的窗户都敞开了,一只灰白的蛾子抓在纱窗上缓慢地爬走,光线稍暗的角落里伏了一只更大的。清亮的评弹声从楼上飘飘袅袅落下来,阿玉在洗碗,一把筷子搓得哗啦啦响。明台伸头朝厨房里看了看,回到明诚身边围着画架打转。   明诚被他晃得眼晕,沾错了颜料,下笔觉出不对,只是已经晚了,画布上挂了一道艳丽的红。   “你能不能消停点。”他握着笔,对明台皱眉。   “我怎么啦。”明台跳开老远冲他喊。   “吃完饭就在这里晃,没事做是吧。”   话音未落,厨房里一声惊叫。明诚还没回过神来,明台已经咧开嘴,拍着大腿嘎嘎地笑。   “小少爷!”阿玉惊魂未定,兜着围裙从厨房里追出来。   得逞的人早就蹦着跑开了,放肆的笑声惊扰了楼上的清净,明镜的声音远远地飘下来:“明台,你又吓唬人!”   “是阿诚哥干的,不关我的事!”   始作俑者撒腿往房间跑,脚步声一路咚咚咚敲到楼上,半道被明镜捉了去,房门一关,顿时清净。   “他又拿虫子吓你?”明诚搁下画笔。   阿玉红着脸点点头,刚才的失态让她无比尴尬:“我拿自来火点炉子,一推盒子就有虫爬出来。”   明诚跟着她走进厨房,瞅见几个黑点贴着墙脚爬得飞快。   “我不怕虫,就是突然见到有点吓人。”阿玉小声解释。   西瓜虫小小一粒,硬壳底下裹着密密麻麻的短足,一齐舞动起来的确瘆人。有一回明台在花园里捉了这种虫子去吓唬大姐,被大哥好一顿教训,后来就只敢在火柴盒里塞几只吓一吓阿玉。至于明诚,自从他在明台的笔盒里放了一条粗长的蚯蚓以示礼尚往来之后,小家伙再也没敢打他的主意。   明诚对她摆摆手:“我来,你去忙吧。”   阿玉重新找出一盒火柴,点着瓦斯炉,回头看到明诚已经清走了虫子,正低着头检查角落里有没有漏网之鱼,她有些过意不去,问:“阿诚少爷想吃点什么?”   她比明诚大六岁,明台被抱回来没几天,明家就雇了她。初来上海做工时,她差点被人骗了签下卖身契,明家给她的是明明白白的雇佣合同,写明薪水休假。阿玉不识字,明楼便耐心解释给她听。明大少爷待人顶和气,可是阿玉总有些怵他,倒是对经常出入厨房给她打下手的阿诚少爷更多一份亲近。   “我给您炖碗甜汤吧,刚好今天买了鲜百合。”   她麻利地端出锅子开始烧水,明诚本想要婉拒,见她热络地围着灶台忙碌,也不好意思推拒:“那麻烦你多炖一些,放点绿豆。”   明楼爱喝绿豆百合汤,他想说等大哥回来了给他当宵夜,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大哥今晚会回来吗?   餐柜上的插屏钟刚打过九点,楼上的评弹曲声停了,屋子里蓦然静下来。明诚蹙眉站在画架前,那抹嫣红横在画面中央,像割破的伤口淅淅沥沥地淌着血。没法补救了,他有些丧气,好端端的一幅画被粗心毁了自然令人沮丧,然而沮丧之下,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哽在胸口,叫他无端地烦躁。   草草收拾好画具,他走到水池边洗画笔,随口问道:“大哥今天来过电话吗?”   “没有。”阿玉觉得奇怪,“大少爷不是在南京吗?”   明诚含糊地嗯了一声,拿软布包住画笔吸干,换了个问法:“今天有谁来过电话?”   “上午是田先生和徐太太,中午花店来电话说预订的花明天送到。再有就是刚才苏医生打来找大小姐。”阿玉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没事。”明诚对她笑笑。   他拎着画架上楼,经过明镜房间,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明镜面带怒意,见到他,神色稍稍缓和下来。   “你来得正好。”她叫住明诚,“明台的作业错得一塌糊涂,我都不知道他在学校学成这样。”   她挥了挥手上的本子,纸页哗哗翻过,满页红叉。   “你辛苦一下教教他。明台才上中学,以后的功课只会越来越难,基础不打好可怎么办呀。“   说到最后,明镜渐渐转怒为忧。明台从小对读书不上心,以前明镜念他年幼,不拘着他,不料现在眼看着长大了,却仍旧没有长进。   明诚宽慰了她两句,答应今晚就给明台补习功课,抬眼看到小家伙躲在大姐身后冲他挤眼睛,像是有话要说,大姐的恨铁不成钢他没听进去半分。   果然,他回到房间还没放下画架,明台已经凑上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阿诚哥,重大新闻——泰山百货出命案了。”   明诚没有立即出声,但是神色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明台退后几步坐到床沿上,得意地看着他的重磅消息给明诚带来的冲击。   如他所料,明诚开口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刚才苏医生打电话来,我听到了。”   “死的是谁?”   “这我不知道。”明台耸肩,“只说是在洗手间里发现的,血流了一地。”他顺势躺下,把床头的靠枕塞到脑后,看样子是打算和明诚就着这个新闻畅聊通宵了。   “起来。”明诚抽走靠垫,随手拍了一拍,见明台仍是躺着,上前把他拽起来按在椅子上,“坐好。我问你,你有没有对大姐说我们下午去泰山百货的事?”   “没有啊。”明台眨了眨眼睛,“我怕大姐担心就没说。”   “还算懂事。”明诚轻哼,听不出是夸还是损,“作业拿来。”   “真要讲题啊。”明台抱头哀叹。   “不然呢?”明诚反问,翻开本子顺着一溜红叉看过去,眉头越锁越紧,“你这学的都是什么呀。”   “又不是每个人都是你。”明台翻翻眼睛,冷不丁拿胳膊肘捅一捅他,“你说大哥和汪小姐去百货公司做什么?给她买东西?她是大哥的女朋友?”   明诚置若罔闻,手指点了点一道二元一次方程式:“上礼拜你拿回来的卷子上有一道一模一样的题,你答对了。这题不过改了改数字,怎么就不会了?”   “是吗?”明台不情不愿地凑近看了看。   那次随堂测验他得了七十多分,分数不怎么漂亮,不过好歹是及格了。他不敢拿卷子给大姐签名,央求明诚给他仿了大哥的签名交上去。这会儿他早就忘了测验的事,没想到阿诚哥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是计算错误,可以理解,为什么连解题思路也不对?”明诚琢磨了一会儿,抬眼看他,“卷子是你自己做的吗?”   明台一愣:“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明诚气定神闲,“就是你听到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明台被他盯得发慌,不自觉地撇开视线,“不是要讲题吗,你把解题步骤写下来,我抄一遍。”   “然后呢?下次测验再偷看?”   “谁偷看了!”明台被一个“偷”字刺得脸通红,不服气地瞪眼。   “不是偷,那就是买了?”明诚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也坐在课堂里,每逢周考月考,课桌底下偷偷摸摸的交易见过不少,稍一推敲就猜到明台使了钱。   “……这是公平交易。”明台兀自强辩,“给了钱的……不是偷。”   “给了钱就不是偷,很好。”明诚挑起眉毛,带点揶揄和咄咄逼人,“你觉得大姐会怎么说?”   明台背后一阵凉,深知大姐要是知晓这事,自己必定逃不了一顿家法,他咬咬牙,索性豁出去。   “你要是告诉大姐,我也把今天看到大哥和汪小姐的事告诉她。”他说完立刻往后缩了缩,揣着侥幸,惴惴不安地等明诚的反应。   明诚果然冷了脸。他气明台越来越无法无天,竟敢拿大哥的事要挟他,更气自己居然真的受了他的要挟。明台不知道汪小姐背后的瓜葛,但是他知道,更清楚这事要是捅到明镜面前,大姐降下雷霆之怒,家里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他气恼明台不明事理,又不能对他明说——既然大哥和大姐至今没让明台知道汪家害他母亲的事,那么他即便知晓内情也不能说。   “给我出去。”明诚扬手一指房门。   “阿诚哥。”明台还想耍赖。   “出去!”   “出去就出去。”明台没受过这种气,心里的火蹭地窜起来,抓过本子摔门而去。   明诚坐了片刻,突然跳起来开门查看,见明台确实回了自己房间,没往大姐的卧室去,这才放了心。   他扶着栏杆朝楼下张望,底楼大门紧闭,窗外黑黢黢的,已然夜深。大姐房里又响起一阵琮琮铮铮的评弹,清亮的女声唱到“感君一片情太痴”,袅袅婷婷,婉转不绝。他在曲声里立了半晌,回过头去看壁钟。   快十点了,大哥还没回来。   TBC 第19章 夏夜(下)   明家旧事系列。1929年,明楼25岁,明诚16岁,明台11岁,明镜32岁。   Warning: 部分情节涉及楼春。   ————————————————   (下)   明楼是半夜才回来的。他没有带钥匙,绕到花园另一边的侧楼叫醒阿玉给他开门。明诚在灯下看一本小说,窗大开着,花园里的絮絮低语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听出了明楼的声音。   大姐和明台屋里的灯都暗了,想来已经入睡,明楼没有惊动他们,径直去了书房。在灯下脱西装的时候,他听见楼梯上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回头看见明诚站在门口抿嘴看着他。   “还没睡?”明楼对他笑了笑,并不意外这么晚见到他还醒着。   “在看书。”明诚走到他身边,像是要确认眼前的事实似的,轻声说,“大哥回来啦。”   “回来啦。”明楼解下袖扣,摸了摸他的头,“晚睡当心不长个子。”   明诚撇撇嘴,敏锐地在他袖口捕捉到一股香水味,这股香味在明楼和他擦肩而过走去浴室时更加明显。几个小时前,他在汪小姐身上闻到过同样的玫瑰花香——明家香的味道。   他在原地闷了半晌,直到听见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才回过神看了看四周。房间里一尘不染,床上铺了凉席,毯子枕头一应俱全。明楼毕业后留在南京工作,每个月月底都会回家住两天,明镜给他备齐了寝具,哪怕人不在家,也让阿玉每天早晚各打扫一遍。   他站了一会儿,去了厨房,回来的时候明楼已经洗完了,身上套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圆领汗衫,拿着毛巾擦头发,看到他端着托盘走进来,笑了:“就知道你没去睡。”   “我热了一碗甜汤。”明诚放下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又解释了一句,“我想大哥可能饿了。”   “确实有点。”明楼坐在沙发上舒展腿脚,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在购物玩乐上的精力似乎是源源不绝的,逛了大半天商店,又在百乐门跳了整晚的舞,回到酒店仍旧兴致很高,抱着他不放手。   “我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很久很久。”汪曼春说,“我喜欢上海,这里和南京不一样,自由,随心所欲,就像……在家一样。我很少回那个家,你知道的,每年除夕都不在那里过。我没有父母,没有家,但是——明楼,我想和你有一个家。”   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软,叫明楼有了片刻的失神,听她靠在他怀里诉说,说她的寄人篱下,她的叔父婶娘,家里的老佣人又聋又瞎。   明楼全都知道,他看得懂汪芙蕖看她的眼神,也知道她和婶娘之间的龃龉,对她不是没有怜惜。明楼也都记得,记得父亲的遗训,记得姐姐的恨,但是当汪曼春向他伸出手,他仍然握住了她的手——说到底,那些事情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楼是在汪曼春睡熟之后走的,黄包车驶过深夜的街道,他眼里的温度在风里渐渐冷却。   他不可能给汪曼春想要的家,汪曼春也负担不起那样的家。十九岁的少女身披华服,对着商场试衣间的落地镜巧笑嫣然,浑然不知走廊另一头有人顷刻间毙命。他们从一开始便走在两条不相交的路上,因为汪芙蕖,才牵起手来。   “烫吗?”明诚见他捏着调羹柄在碗里搅了半天,以为他嫌烫不好入口,伸手摸了摸碗。   明楼从思绪里剥离出来,笑笑说:“正好。”   明诚坐在一边看他舀了绿豆慢慢地吃:“大哥怎么突然回上海了?”   “回来办点公务。”   “在家住几天?”   “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明诚惊讶道。   明楼笑了:“怎么?舍不得?”   明诚抿了抿嘴:“大姐肯定舍不得。”   明楼打量他两眼,收了玩笑神色:“大姐好吗?”   “挺好。”明诚说,“大姐这两天心情不错,每天晚上都听好一会儿评弹。”   明楼点点头,又问:“明台呢?你们下午去百货公司买什么东西?”   明诚顿了一顿。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对明楼提起下午的事,他不明白大哥怎么会和汪家的人走在一起,那位汪小姐和他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没想到倒是明楼主动提了,全然不在意似的。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一个问题攀扯着另一个问题,舌头却不由自主地转起来:“我去买颜料,泰山百货进了一款德国产的油画颜料。明台非要一块儿去,我就带他去了。”   明楼“哦”一声,三两口喝完甜汤,说:“很晚了,去睡吧。”   他轻巧地结束了谈话,越过汪曼春不提。明诚以为他会说一说她的,无论说的什么,总归会提到她,可是明楼什么都没说,好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出了门,明诚仍旧怔忡,像踩空了一级楼梯,心里悬荡荡的。   为什么他认为大哥会对他说这些呢?他不禁自问。汪小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也是没对任何人提起学校里的女生老爱在他身边转悠,吱吱喳喳地同他讲笑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释然还是失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闭上眼睛就看到汪曼春挽着明楼的胳膊,神情倨傲,从很高的地方俯身下来叫他“阿诚”,又对明台笑,叫他“小少爷”,十个指甲涂得血红,白花花的手臂缠在明楼胳膊上,像枝蔓,像蛇,枝枝绕绕地往上爬。   他感到喉咙被紧紧扼住了,想张大嘴喊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使劲眨眼睛,眼前一片混沌,连视觉也失去了。他惊恐万分,踢蹬着手脚想要挣脱,昏暗中仅有一丝清明提醒他这不过是梦,他被梦魇住了。   不用怕。他想,不用怕,静静地等待梦醒就好。   然后他听到了大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下一秒又像是贴着他耳根说话,如幻似真。鼻端似乎有檀香皂的味道,那是大哥身上的味道,他贪婪地嗅闻着若有似无的香味,身后温热的呼吸交缠上来,拂过脸颊,他一个激灵醒了。   天光还未大亮,窗外隐隐透出淡青色。明诚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翻身坐起来,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内裤换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模模糊糊地察觉到缘由,处理起来也镇定了许多。   他去浴室冲了个澡,把短裤也洗了,悄悄走到楼下。家里的人应该还没有起来,他只需要穿过餐厅去花园,把这团湿哒哒的布料夹在晾衣绳上就行了。没有人会在意绳子上什么时候多出一件衣服,这件事也就波澜不惊地揭过去了。   底楼空无一人,他飞快地走过餐厅,推开门来到花园。晾衣架在草坪上,绕过花坛就是了,他急匆匆地朝前走,忽然间像是被按了定格似的停住不动了——他看见明楼站在花园里。   他忘了大哥有早起锻炼的习惯。   明楼转过头对他笑了一笑,目光落到他手里那团东西上。   明诚脑子里像是敲了一面锣,咣咣地响。明楼朝他走来,脸上仍旧带着笑,嘴唇动了一动,可是他听不见明楼在讲什么,舌头和手脚统统僵住了,只怔怔地看着他从身边走过,径直回了屋里。   自己这幅模样一定很丢人。明诚踉踉跄跄地扑到晾衣架跟前,觉得眼泪也要下来了。   进门的时候仍是恍恍惚惚的,肩膀在门框上磕了一下,疼得他嘶嘶抽气,也终于清醒了一些。   明楼远远地站在书房门口朝他招手:“阿诚,你来。”   他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心遏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因为羞涩,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是更多的好奇涌出来,推着他迈开步子,朝明楼走去。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阳光缓缓爬上窗格,清晨的明公馆安静极了,除了窗外树叶摩擦出的沙沙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END   相关篇目   阿诚的启蒙教育:夏日1930(一)   大哥的自述情史: 巴黎风雨系列番外 信 第20章 夏日1930(一)   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   夏日1930(一)   明楼在堂厅放下行李还未转身,就听到明镜的皮鞋在楼梯上踩得咚咚响。   “你可回来了呀!”明镜一把抱住弟弟,鼻子有点发酸。   “大哥!大哥回来啦!”   明台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和着屋外的知了声,阿诚已经小跑着下了楼梯。   屋外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知了趴在树间使劲鼓噪,突如其来的团聚打破了宁静的夏日午后。   明镜捧着明楼的脸直皱眉,“瘦了啊,都晒黑了!”   “哎呀,手怎么这么糙。”   明镜摸到他的一双手,依稀留有冻疮痕迹,粗粝的皮肤扎得她心都疼起来。   “没事的,大姐。”明楼笑着收回手。   “我给你寄的雪花膏怎么不用?太香不好意思用是伐?我还寄了马油膏,北方天气干冷,跟你说了要多涂的,这么大的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冻坏了一双手!”   在明镜面前,二十六七岁的明楼仍然是粗枝大叶需要人关照的弟弟。明台和阿诚在一边看得有趣,交换了个眼神,偷偷笑起来。   “没什么的,大姐。这都好了。”明楼有点无奈,回头瞪一眼两个小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是伐?   小皮猴子立刻往大姐身后躲,被明楼一把抓住,掐到腰上的痒痒肉,又笑又叫,“大哥!啊哈哈哈!大姐!”   “好啦,别闹他。”   明镜把明台救出了五指山。阿诚站在一边笑着看他们闹,明楼朝他看过来,他迎着明楼的目光说,“大哥好。”   像一道清泉淌过黑石,他的眼睛湿润闪亮。明楼上去抱了抱他,少年人的个头已经到他耳边,短发有点硬,蹭得耳朵发痒。   “长高了啊。”   明楼按着他的肩,清晰地摸到薄衫下的肩胛骨,又皱起眉头,“太瘦了。”   阿诚看着他笑。   明楼离家大半年,窗下桌前的日夜苦读分外漫长。明楼走之前,嘱咐他和明台自己不在的时候一样可以进书房看书。明台爱看话本小说,一次拿走几本回房间彻夜看,阿诚看书杂,每天做完功课就去书房挑一本,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守着一盏灯就像明楼在家一样。   他明明想念得紧,等见到了却好像没话说,只一味对着明楼笑,满心的欢喜和亲近都随着笑容溢出来。   “阿诚光长个子不长肉。”明镜发愁地叹口气。   “多吃点。”明楼对他说。   “我吃得不少。”阿诚突然蹦出一句逗乐了所有人。   “那就好。”明楼笑着说,“看你精神气挺足。”   “我和阿诚哥在学拳击和西洋剑。”明台这时又凑过来,摆开架势,冲明楼虚晃两拳。   “好小子,大哥才回来就造反。”   明台出的是虚招,明楼站得近,要打中他也绰绰有余,然而明楼移动脚步,明台几番追击连他的衣角也没碰到,反而被按住头顶,甩开胳膊也够不到面前的人。   造反的猴子被如来掌压得动弹不得,呜呜地叫起来。明镜拉了明楼去餐厅,再一次救出明台。“要不要吃绿豆粥?上午刚煮的。”   明楼点点头,他很久没吃到家乡的粥点,确实很想念。“要放冰糖。”他边走边说,“最好再有几片糖藕。”   “有,都有。”明镜笑着说,“要是你提前说一声今天回来,姐姐准备一桌子你最爱吃的菜。”   豆粥清香盛在天青色瓷碗里,白底蓝花的瓷碟上堆起蜜色糖藕。明楼喝了大半碗粥,再去夹糖藕,明台和阿诚坐在餐桌边吃西瓜,明镜什么都没吃。   以前明楼在南京读书时经常回来,毕业进了政府工作,派驻北平,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她看到明楼瘦得脸颊也凹下去,忍不住埋怨。   “把你派到北边那么久,还派去重庆,误了船期连过年也回不来。在外面那么久心都野了,你也没想到回来看看。”   “也就半年多点,大姐,我时时都惦记着您。来回路上耗时太长,工作耽误不得,只好多拍几封电报问候家里。”   “外面的东西吃不惯吧,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   “我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明楼笑着抹了抹嘴,转头问阿诚,“阿诚应该读完两年级了吧。”   阿诚立即接口,“是的,秋季开学是最后一年。”   “想过考哪所大学没有?”   话题转得太生硬,明镜还有一肚子的埋怨没处说,忍不住泻了一口气,接过话说,“我问过阿诚,他想考南洋大学。”   明楼有些意外。   “我和他都说过了,他成绩那么好,圣约翰肯定能考上,但是他不想去教会学校。我看南洋大学也不错,课本是美国的教材,好几个教授都是美国回来的。”   “阿诚哥不耐烦那些个唱诗班,我也不喜欢。”明台嚼着西瓜抢答。   这话是明楼前几年择校时对明镜说的,没想到被两个小的学了去。   明楼笑他,“口气挺大,那你以后要考哪里?”   “不知道。”   明台最头疼读书考试的话题,发现大哥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立刻低头专注地吐西瓜籽,好在有阿诚替他解围。   “我想考理工类,南洋大学的电机工程挺有名。”   “那很好。”明楼赞许地点头,又问,“有没有想过出国读书?”   阿诚一怔,他还真没有想过。   “出国?去哪里?”   “英美法。你的法文和英文都不错,选择很多。”   阿诚琢磨着没出声。   明楼又说,“教育部下个月会出台新的留学政策,选拔一批学生去国外读书,优先考虑理工类专业。既然你想报考理工类,不妨试试。”   阿诚眼睛一亮,念头转了转,又不确定地问,“出国……要用很多钱吧。”   一直听他们说话的明镜此时插话进来,语气笃定,“阿诚啊,你只管读书,钱的事情不用操心。”   明楼慢悠悠加了一句,“如果考得好,可以拿全额奖学金。”   “明楼,你别给他压力。”明镜打断他,“就算把你们三个都送出国读到博士,也费不了多少钱。”   博士……明台苦涩地咽下一口西瓜。   “大姐,我想试试看。”阿诚认真地对明镜说。   明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孩子还是太懂事,习惯性地不想麻烦家里,明楼这么说,他肯定拼命要考出名次。虽然她从来不担心明诚的学习,但是也不想让他的压力太大。她没好气地白了明楼一眼,“回来只晓得给弟弟施压,也不关心关心他们。”   “我这也是关心嘛。”明楼看到姐姐的神情,清清嗓子收了笑,“既然大姐这么说了,你们待会来我书房。”   明台兴高采烈地呼喊,“大哥带了礼物?”   明楼扫他一眼,“检查功课。”   明台以头抢桌,阿诚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TBC   =============   *1930年南洋大学已经改名为交通部第一交通大学,文中沿用南洋大学旧称。   1909年校训:勤,俭,敬,信   1933年校训:精勤,敦笃,果毅,忠恕   1937年校训:精勤求学,敦笃励志,果毅力行,忠恕任事   【无论哪一条都很阿诚哥有没有! 第20章 夏日1930 (二)   ——————————————   (二)   午后日光洒满房间,空气中似有细细的浮尘游曳。大哥和阿诚哥正在说些什么,阿诚哥穿着短袖白衬衫,深灰色长裤一直遮到皮鞋脚面。他听大哥说话时上身微微前倾,神态极是认真。大哥靠在沙发上,面上带笑,他很少有如此放松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轻快明亮的。   他们语速极快,明台站在门口,一两个陌生的音节落在耳朵里,一时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凝神细听才反应过来他们在用法语交谈。   大哥看到他,停止了说话,阿诚哥也朝他看过来,微笑着说:“怎么不进来。”   明台觉得那是一副极美极安逸的画,自己则是打破宁静的不速之客。他犹豫了一下才走过去,把薄册子放在茶几上,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昂首挺胸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这是期末考试成绩。”   明楼好笑地摇头,看明诚一眼,明诚低了头在笑。明楼不翻成绩册,也不看明台,端了茶杯慢悠悠吹气:“自己说考了多少分。”   明台瞥一眼明诚,他的阿诚哥在看大哥,求救希望落空,他只能硬着头皮报分数。   明楼起先不动声色地听着,越到后面明台的声音越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国文79,拉丁语才67,怎么考得这么糟。”   明台本就提着心,大哥这句话砸得他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眼看气氛转冷,明诚打量明楼的神色,开口为小弟说话:“明台这学期刚开始学拉丁语,他开春的时候病了大半个月,缺了几节课,可能还没掌握要领,等再学上一段时间就能融会贯通了。”   明楼慢条斯理地喝茶,不接话。书房里忽然安静下来,明诚该说的说完了,大哥不发话,他也只能默不做声,暗暗为明台担心,视线却不自觉地随了明楼的动作看他小口啜茶。   茶是今年的明前龙井,明楼爱喝龙井,讲究七分烫。明诚听他讲过一次冲泡规矩就记下了,这次明楼回来,他亲自烫杯润茶,白瓷杯放在木餐盘上端进书房。明楼见他毕恭毕敬献茶的样子忍俊不禁,笑说他一年不见变得小大人一样,明诚红了脸抿嘴笑笑,看到明楼点头称赞茶香,才亮了眼睛显出几分少年的活泼稚气来。   明楼饮了几口茶,终于抬眼看明台:“大姐在信里提到过你生病的事,三月底身体才全好,是吗?”   “是的。”明台以为踩到了梯子,忙不迭迟地点头。   “从病愈到期末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你这点功课也补不回来?”   明台一脚踩了个空,吊在半空哑口无言。   他因为生病拉下不少功课,痊愈后却没心思补习,一学期的拉丁语学得云里雾里,临考前抱了阿诚哥的佛脚才混个及格。原以为有阿诚哥圆场能安然躲过一劫,没想到大哥一针见血揪出他的错处,满心的希望顿时化作一团闷气。   “我说错了?委屈你了?”明楼看他垂头摆手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定然不服气,只是眼下他没有对明台讲道理的耐心,“过两天我请老师给你补课,今年暑假你哪里也不许去,待在家里从头学起,把基础打好。”   “我不要老师。”明台挣扎着想挽回自由时光,“我有不懂可以问阿诚哥。”   “阿诚有自己的事要做。”明楼把瓷杯往茶几上一顿,“别总想让别人帮你,你上中学了还不会独立学习?阿诚帮你一次两次,他能帮你一辈子?”   明台自知理亏,脑袋耷拉在胸前一声不吭。   “大哥……”   明诚要救场,明楼打断他:“你别说话。错在哪里让他自己说。”   “你要让谁说呀?”书房门没关,明镜径直走进来,皮鞋后跟叩在木地板上声声清脆昂扬,“一回家就摆大哥的架子,你好大的威风呀。我叫你关心他们,你倒好,训起人来了。不就是拉丁文没考好吗,请个老师补补课就好了,你做什么这样凶他。”   她一进门,明楼和明诚就从沙发上站起来。等她话音停顿,明楼才温言解释:“我在对明台讲独立学习的重要性。他得有学习的自觉,不能一直依赖别人。”   “阿诚怎么是别人了?”明镜不赞同地皱眉看他,“是我让他不懂就去问阿诚的,有个伴一起学习长进也快。”   “阿诚他功课也多,再抽时间给明台补习,我怕他……”   “哦,你的意思是做哥哥的就不能给弟弟补习了是伐?说起来,你在家的时候我也没见你给明台指点过,倒是阿诚一直关照他,比你这个当大哥的还要尽心尽责呢。”   “我明白了,大姐。”明楼举手投降,“我这几天在家,我给他补课。”   那还不如请老师呢。明台无声哀嚎,急忙朝明诚使眼色。明诚递过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大哥和大姐说话呢,他不好插嘴。   然而明镜也没应明楼的话。明楼风尘仆仆赶回来,下个礼拜又要去财政局赴任,工作连轴转,她也想让他多休息几天:“你刚才不是说要请老师吗?”   “对,我现在就联系老师。”明楼见姐姐改了口径,立刻顺势应允。   “不急这一时,明天再说吧。”明镜拦住他,“去换身衣服,我在乐圃阆茶楼订了位子,点了你最喜欢的扣三丝和虾籽大乌参,你还想吃什么到了饭店再点。”   听到晚餐在乐圃阆茶楼,又是如此丰盛的一桌,明诚和明台迅速对视一眼,都带了笑。明楼也舒展眉头,悠悠叹气:“哎,我以为大姐不待见我了。”   明镜作势瞪他,他露齿一笑,露出几分顽童神气,颧骨到下巴的线条刀削似的绷得笔直,显得脸庞更瘦。明镜欢喜又疼惜,隔空点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姐姐教训的是。”明楼接口极快,明诚立在一边抿嘴偷乐。   明台见形势好转,自己没挨骂,请老师的事也推迟到明天,一颗心终于安稳落地,他乖巧地蹭到姐姐身边说要吃红烧肉、青鱼划水和干煸草头。   明镜笑着把他揽在怀里捏一捏小脸:“都点啦,到了那里就有的吃,”又转头对明诚说,“阿诚也喜欢吃红烧划水,你们两个一人一份。不许再抢了啊。”   两个小的满口答应,你推我拽地上楼换衣服去了。   明楼等他们都走了,微微笑着踱到姐姐身后给她捏肩:“我也爱吃红烧划水,大姐别忘了我那一份。”   明镜伸手拍在他手背上,好笑地说:“你跟他们争什么,少不了你的。”   “我就知道大姐对我最好了。”   明楼顺势揽住她晃了晃,他比明镜高出半个头,脸颊蹭在她新烫的卷发上,神色举止都是少有的亲昵。明镜被他半真半假的撒娇逗乐了,再拍一下他的胳膊,催他去换衣服。   TBC 第20章 夏日1930(三)   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   (三)   明台一进包间就喊热,扎下马步迎着风扇一通猛吹。明镜笑他像开了锁的猴儿,刚才和唐先生问候时的乖巧劲儿全不见。   窗外晚霞四起,房间两面临水,雕花窗敞开,不时有微风淌过。明诚短袖长裤不觉得热,明楼定力更好,换了一件质地凉爽的衬衫,依旧长袖及腕。他这身淡然气度让唐先生也不禁多看两眼,言谈间是明明白白的欣赏,还有未宣之于口的遗憾。   唐裕年比明镜稍长几岁,同是一家丝绸厂的股东,又在商会共事,两人有几分交情。他的胞妹唐九小姐下月在理查饭店举办婚宴,明镜昨天刚收到请柬,今晚就在乐圃阆茶楼巧遇他,忙不迭地上前恭贺。唐裕年原本有意撮合明楼和亲妹子,然而唐九小姐眼高于顶,千挑万选找了一个靠关系在海关捞了份闲职的夫婿。得知明楼即将去财政部任职,唐裕年嘴上连声称赞后生可畏年轻有为,心里直怨妹子睁眼瞎。   明楼揣着明白装糊涂,跟在姐姐后面道声恭喜。他二十六七岁,英姿勃发,谈吐又稳重,叫人见了就心生好感,身边两个弟弟年纪虽小,也都清俊乖巧。这一家子走进饭店,大堂的灯光似乎也更亮了些。   明镜点的菜都上了桌,浓油赤酱,咸香四溢,最合明楼口味。明镜看一眼弟弟消瘦的脸颊就叹一声,筷子一起一落,明楼碗里的菜又高出一头。明台也凑热闹,往大哥碗里添了一块胡萝卜。那是明镜夹给他的,他顶讨厌胡萝卜那股怪味。   见明镜往他这里看,明台缩了缩脖子,忙说大哥喝汤,另一边明诚已经端了汤碗放在明楼面前。冬瓜老鸭汤装在大瓦罐里,碧绿清亮。明诚知道明楼不爱吃鸭肉,只挑冬瓜和瑶柱盛了满满一碗。   明楼看着堆得冒尖的汤碗失笑:“我在外面也不是没饭吃,哪里至于这样。倒是你们两个得多吃点。”   “我们吃得可多了,一天五顿。”明台豪爽地亮出五根手指,无比骄傲。   明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周妈妈有时候会给我们做宵夜。”   他和明台都是半大小子,食量惊人。有次明镜亲眼见到他们凑在一起,一顿饭吃了七块红烧大排十只虎皮蛋,吓得让周妈妈端走盘子,不许他们这么毫无章法地猛吃。结果,半夜明台活活地饿醒了,惨兮兮地来挠明诚的门。明诚下楼煮了两大碗面,一人一块排骨才算吃饱了。   明镜笑着看他们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心里暖融融地熨帖得不得了。明楼的工作有了定数,不用再出差奔波。南京和上海离得不算远,来去也方便,天气和饭食口味都和家里差不多,明楼也能习惯。她兜兜转转想了许多,视线落在弟弟线条利落的侧脸上,忽而又蹙起眉头。   趁明诚明台分神吃饭的当儿,她轻声问明楼:“你这两年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孩子?”   明楼笑着摇一摇头,没有说话。明镜拿不准他的意思又追着问,不给他打岔的机会。   明楼只好开口,脸上仍是带着笑:“大姐,我前段时间工作忙,别的事都顾不上。”   “那你总是见过几个的吧。唐家那位不提也罢,严家和杨家的千金,还有上次在明堂哥家里认识的荣家三小姐,有没有和她们再联系过?”   “没有。”这次明楼答得很干脆。   他夹了一筷子菜,又舀一勺汤喝,看样子是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明台的视线已经在他们之间打了几个来回,见大姐似乎对大哥的回答很不满意,便自告奋勇地抢答:“上次我们看到……”   话没说完,明诚的筷子忽地从眼前掠过,他追着筷子尖上的红烧肉喊起来:“阿诚哥,那是我的红烧肉!”   明诚恍若未闻,肉到嘴边一口吞下,舌尖一卷把嘴角溢出的油汪汪的酱汁也舔干净,留给明台一只空盘子。   “我的肉……”明台心碎得几乎掉下泪来。   “要吃就再点,哭什么。”明镜温言哄他,吩咐服务生再上一份。   明台那点泪意本就是假戏多过真情,听到还有肉吃又抖擞精神,吸吸鼻子大声说:“都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许吃!”   “好,都是你的。其他人呀都不准吃,听到没有?”明镜眼含笑意扫过两个大的,满意地看到他们点头,转头又问他,“你刚才说看到什么?”   明诚心里一跳。他没想到大姐会追问下去,有心想打岔,嘴里含了饭菜还没咽下去,急得抄起茶杯猛喝水。   “我看到……”明台转了转眼睛,这边阿诚哥两颊微鼓,紧紧盯着他,那边大哥伸了筷子在夹菜,目光却轻轻落在他脸上。天边惊雷炸响,他瞬间清明,话到嘴边又变了样,“我看到,看到阿诚哥收了女同学情书。”   桌上的人俱是一静。明诚一口茶呛入气管,咳得惊天动地。   俩兄弟每天来去学校都有司机接送,先接读初中的明台,再到高中接阿诚。明台看到有个女生在学校门口拦住阿诚,红着脸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他在车里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只凭想象添油加醋,没想到歪打正着。   明诚突然被揭开私事,脸上像泼翻了酱汁,一直红到脖子根。明镜拿手帕给他擦脸,看他满脸通红难掩尴尬,笑着安慰道:“有人喜欢是好事情呀,害羞什么。”   “大姐……”阿诚被她含笑的眼神一看又不自在起来,轻声解释,“我没有收。”   明镜惋惜地呀叹:“下次就收下,再请人家到家里来喝茶。做朋友也好的呀。”   明楼一直在帮他拍背顺气,这时也笑着点头:“人家一片心意,你请她喝杯咖啡吃顿饭也好。”   明诚急忙澄清:“我不喜欢她的。”   明镜噗嗤一笑:“你大哥的意思是,如果你没那个意思,请人家吃顿饭说清楚,好过当面拒绝。不过要我说啊,应该请她来我们家做客,让我看看。说不定和我们阿诚挺般配的呢,是不是?”   明楼点头说是,明台却摇头:“那个人不好看。”   明镜惊奇道:“你才多大呀,已经懂得看人家漂不漂亮了啊?”   “皮肤白眼睛大,穿旗袍漂亮的才是真的好看。”明台正得意,耳边冒出明楼一记冷哼,立即推脱道,“阿诚哥这么说的。”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明诚瞪着眼睛反驳。平时明台胡扯他都由着他,但是今天真的生了气,目光沉沉盯住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藏在我房里的那些东西还要不要了?”   明台顿时噤若寒蝉,服务生这时进门上菜,他咋咋呼呼地伸筷子去夹,先在大姐大哥碗里各放一块,再拨出一堆慷慨地送给阿诚。   明镜欣慰地感叹,小孩子长大了呀,懂事了。   明楼笑而不语,是长大了,还长心眼了。   TBC   (没)有奖竞猜:明台看到了什么?XD   ================ 第20章 夏日1930 (四)   拉个时间线: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四)   夏天四五点钟的太阳悬在半空,午后的雷雨只带来片刻清凉,多日的酷热依旧淤积在阳光底下。庭院里没有蝉鸣,明公馆大门敞开,明台手持羽毛球拍,站在宽敞的客堂里仰头朝楼上看。   明诚一进门就看到明台伸长了脖子,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一眼瞅到水晶灯蜿蜒的灯链里夹了一只羽毛球。这小子,又把球打上去了。   “阿诚哥!”明台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立刻跳过来,不顾明诚还背着画板,抓起他的手就往楼上推,“阿诚哥,帮帮忙,帮我把球弄下来。”   “在家就没一刻安分。”明诚不慌不忙放下画板,撩起袖子半真半假地在明台脑门上弹了一下,把明楼训人的样子学得十成十。明台哎哟一声捂住额头,气呼呼地朝他瞪眼睛,也不敢回嘴,谁让自己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呢。   明诚让他从花园里找来一根竹竿,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长度不够,他在竹竿末端绑了一只鸡毛掸子,扶着二楼走廊的栏杆,挑着竹竿去扫灯链里的球。明台在底下叽里呱啦地给他出主意,一会喊往右,一会说靠左,鸡毛掸子毛太软,扫来扫去勾不出球。   明诚瞥了一眼楼下仰着脸的小弟,想着这球掉下去要是正好落在他头上,场面肯定热闹。他舔舔嘴唇,找准空隙,握着竹竿奋力往前一戳。球被推出夹缝,在明台兴奋的喊声里打着转儿落下,擦着他的耳朵掉在地上。   真可惜,明诚抿了抿嘴。   球到手,明台缠着明诚一起打球,他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只盼哥哥姐姐早点回来陪他解闷。明诚上午去画室上课,老师夸他的两幅人物素描画得好,他想着回来给大哥看,路上走得急,后背汗湿一片。他们闹腾了这么一会儿也不见明楼出声,想来是不在家里。他收拾竹竿和鸡毛掸子,随口问:“大哥呢?”   明台颠着球玩,说话心不在焉:“大哥啊,相亲去了。”   “什么?”   “相——亲——”明台懒洋洋地拖长音调,忽然收了球拍,凑到明诚身边神秘兮兮地问:“大哥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怎么还去相亲?”   “不知道。”明诚抖一抖鸡毛掸子,回答得很干脆,又叮嘱他,“以后不要在家里提起大哥的女朋友,对谁都不能说,明白吗?”   “我知道。”明台不屑地撇撇嘴,小声嘟囔,“不就是因为她姓汪嘛,大哥也不怕大姐知道。”   谁知道呢,明诚在心里接话,又看一眼明台,小家伙脸上没有半点阴翳,他应该还不知道一些事情。是大哥大姐选择了不告诉他,明诚默想,伸手在他软蓬蓬的头发上薅了一把:“走,去打球。”   明台蹭地跳起来,挥动球拍张牙舞爪,放言要让阿诚哥尝尝他的厉害。明诚见多不怪,也不搭理他,上了场没留一份情面,吊球劈杀、网前勾球,杀得小家伙鬼哭狼嚎。   明楼到家,正看到明台一身尘土混着汗,恹恹地拖着球拍走进来,明诚跟在他后面,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圆亮有神。   明楼把两盒点心放在茶几上,笑吟吟地逗老幺:“又输球了?”   “阿诚哥耍赖。”明台起开汽水瓶盖子,咕咚咕咚猛灌一气。   “球技不如人,还说人家耍赖。”明楼笑着,眼睛却是朝明诚看。   明诚拿了一瓶汽水在手里,淡淡地瞧一眼明台:“不服再来。”   小孩子咬着玻璃瓶子哼哼两声,踩着拖鞋上楼去了。   明楼脱下西装交给佣人阿玉,颇有兴味地打量明诚:“挺厉害啊。”   “吓唬吓唬他。”明诚弯起嘴角笑了笑。   “大姐还没回来?”   “大小姐说今天公司事情多,要晚些回来。”回话的是阿玉。   明楼点点头,径直朝书房去,一面解开领扣,回头招呼明诚:“去洗个澡,等一歇来坐坐?”他这么对明诚说话,像是邀请朋友似地。明诚飞快地应了,想着一会要给大哥看那两幅素描人像,再问他两段昨晚读书做的摘抄,迈开步子登上楼梯,心情飞扬。   明镜并没有很晚回来,厨房备好晚饭的时候她刚好进门,吃过饭就叫明楼去楼上谈话。明镜的房间原本是明锐东夫妇的睡房。说是卧室,其实还带了一间沙龙大小的会客室和夫人们聚会用的小客厅。会客室向阳的一面是一排落地玻璃窗,外面就是花园露台。   明楼坐在沙发上,等姐姐开口。这不是明镜第一次给他安排相亲,以往他用读书做借口一一推脱掉,但是现在不能再用这个理由搪塞了。陆家是苏州的丝绸大户,两家在父辈上有过来往,明楼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陆家的千金。明镜为他介绍这样一个人,可见几乎认定了对方将来会进明家的大门。只可惜,好事被他搅黄了。   “今天下午你去了哪里?”明镜开口,问的却不是相亲的事。   明楼知道姐姐必定和陆家通过电话,也没有隐瞒:“我去三马路找一个在《申报》工作的朋友,和他聊了一会,四五点钟才回来。”   明镜见他坦然,料想他说的都是实话,便直截了当地问:“你和陆小姐说了什么?”   “我开门见山和她讲清楚我现在没有结婚的意愿,讲完我们正好喝完咖啡。我结了账,雇了黄包车送她到家门口,我就走了。”   这和陆家在电话里说的一样,看来明楼的确是开诚布公,不止坦诚,简直坦率得不像话。明镜一口气提到胸口,把茶几拍得哐当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人家呀!陆小姐为了见你一面花了多少心思,你呀你,几句话就把人打发了,人家回去伤心了半天。”   明楼回想今天的一番话,自觉颇为得体地给对方找了台阶,把错处全揽在自己身上,临别时陆小姐还是笑语晏晏,怎么回家就难过了?他沉思着没有说话,明镜看他好像被触动了,又燃起希望:“你说你现在不想结婚,那不如先订婚?现在也流行先订婚后结婚,如果你们谈得来,先订了婚,过个一年半载再办事也不要紧呀。”   “大姐,我不会结婚,也不可能和谁订婚。”   明镜蹙起眉头:“明楼,你在想什么?你以前说要读书,不肯那么早结婚,我同意你。现在你毕业了,工作也有了,结婚成家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她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姐姐不想你因为我的缘故……”   明楼立刻打断她:“大姐,这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您千万别这么说。”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结婚?”   闷热的夏夜突然起了风,暖融融的夜风卷起薄纱窗帘,在暗沉沉的夜里扬起一抹浅白的柔光。室内的沉寂被暖风撕开一条口子,明楼的声音在静默中流淌:“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有太多的话想要倾诉,他的思考,他的选择,他奋斗的目标,他相信姐姐能够理解他,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身份是绝密,唯一的上线告诉他静待时机成熟,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继续潜伏。   不知期限的等待极其难熬,明楼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独自在荒原上行走,路边尸骨累累,他不能为他们收拾遗骸,也不能为他们竖起墓碑,面对杀戮和流血,他什么都不能做,连祭奠也是沉默的。有时候,他恍惚在漫漫野草中看见了自己,一具了无气息的躯体,张大眼睛仰天倒在蓬草之间,触目惊心地一瞥,转眼又消失不见。   他想,终有一天他也会倒下的,湮没在这片茫茫荒原上。   这个想法时而毫无预兆地冒出来,攫取他的神思,在他思考的间隙卷曲蔓延,肆无忌惮,凶狠残虐,叫他生出不顾一切的决绝来,要在这晦暗浩茫的天地间,在遍山遍野的荆棘里踏出一条血路。他不惧黑暗,不惧前路的深渊和火坑,唯独不敢低头,看一眼心底深处那块柔软的地方。   “大姐,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明楼斟字酌句,“即使有了现在这份工作,我也不会一直留在上海。”   “什么叫不会留在上海?”明镜紧紧盯住他,“你想要出国?”   明楼几乎没有迟疑就点了头,愧疚如重石压在心底,挪转不动。   明镜一声叹息,这个场景何其熟悉。数年前她劝明楼出国,明楼不听,她只好按下这份期望再也不提,谁想到如今他会主动提起。   国内形势不见好转,西北军和晋军组成讨蒋联军,在北边和蒋中正的部队打了起来,津浦铁路不通。如果明楼那时还在北平,这个夏天有家也难回。虽然他没有立即动身出国的打算,但是能有这个想法终究是好的。   明楼握了她的手,手心的皮肤上不知是有茧子还是冻疮的痕迹,蹭在手背上粗粝又温暖,蹭得明镜心里发酸:“你能这样想,姐姐就放心了。上次你提了出国读书的事,我看阿诚挺上心,他要考官费生肯定能考上。再过两年,等明台中学毕业了,我打算送他去法国。”   “你说你毕业后要去政府工作,我虽然不愿意你走这条路,也还是依了你,但是往后这个政府会是什么样子,国内的形势会怎样变化,谁也不知道。所以明楼啊,我一直希望你到国外去,去读书,继续深造,留在那里谋一份教书的工作。”   “父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把你培养成一个纯粹的学者。如果你能够走上他期望的这条路,父亲,还有母亲,他们一定会很欣慰。”   “大姐……”明楼心绪翻滚,喊了一声姐姐又戛然而止。他有过许多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无人倾诉,然而此时面对至亲的姐姐,他也无法坦白言说,只能把情绪掩藏在动情的呼唤里,紧攥在温热的手心里,一低头一眨眼就不见了。   明镜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男儿志在四方,姐姐也希望你们出去历练历练。我呢,就在上海替你们守着这个家,哪天你们回来了,一进门就能见到我。只是到那个时候,你们大概要嫌我旧派无趣又没有见识了。”   “怎么会。”明楼回握住姐姐的手,轻轻攥紧了,“无论什么时候,您永远都是我们优雅漂亮、善解人意的大姐。”   “油嘴滑舌。”明镜假意瞪他一眼,想要板起脸再说他两句,嘴边的笑意已经绷不住了。   TBC 第20章 夏日1930 (五)   时间: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五)   明诚在大姐卧室门口逮到了明台。   小家伙趴在门上俯首侧耳,恨不得钻过锁眼贴到人跟前去,看到明诚也不怕,嘻嘻一笑,招手让他过来一起听。   明诚慢悠悠踱步过去,一句话就摁灭了他的热情:“明天拉丁语老师就要来了,还不去温习功课?”   明台颓然低头,脑袋差点磕在门框上:“阿诚哥,你和大哥越来越像了。”   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明诚跟在他身后,抿着嘴角轻轻地笑。明台小孩儿心性,晶莹剔透。早几年他们经常吵吵闹闹,近几年少得多了,明台这身惯出来的少爷脾气一点没改,但是明诚待他多了一份宽容。   潜移默化的成长不容易察觉,此时明诚还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只是在神思飘荡间想,不知道大哥看他是不是和他看明台一样。他朝大姐的卧室望了一眼,房门紧闭,听不到一点动静。   大姐,应该不生大哥的气了吧。   明镜的确消了气。明楼的一番话解开了她多年的心结,感慨之余,她也想到这次相亲安排得实在匆忙,且不说事先没和弟弟商量,即使两人见了面互有好感,明楼后天一早就要去南京,他们哪来时间相处。想到最后,她虽然仍觉得惋惜,但是这一点情绪也不再影响她的心情了。   明楼给姐姐倒了一杯茶,变戏法似地拿出两盒点心放在茶几上:“凯司令的蝴蝶酥和白脱饼干,我今天下午去大马路买的。”   明镜掩饰不住惊喜:“嗳哟,那里买点心的人天天排队,你等了很久吧?”   “还好,想着姐姐爱吃,就一样买了一盒。”   明楼越是避重就轻,明镜越是清楚他是真怕自己生气,想到他在毒日头底下排长队就为了给自己买两盒点心,心里疼惜,掰了一小块蝴蝶酥尝了,笑着说:“还是凯司令的味道最好。”   点心盒里还有白脱饼干,明镜尝了一块,说明台也喜欢这个,要拿几块给他当宵夜吃。明楼应了,用茶碟盛了三四块饼干,出去找明台。从他们坐下说话开始,门外的动静就没停过。大姐没发现,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小孩子被惯得无法无天,是时候收收骨头了。   明台的房间在走廊拐角,明楼没在房间里找到人,顺路走到明诚房间门口,看见小家伙正撅着屁股,半个身子探进阿诚床底下,不知道在扒拉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问:“阿诚哥,你把东西藏哪儿了?我同学等着要呢。”   明楼一挑眉毛,悄无声息地坐到椅子上,掂了一块饼干吃。明台背对着他摸索半天,从床下抽出一本图册,喜滋滋地卷起来塞进衣袖,一转身,脚下一软跌进床里。弹簧床垫嘎吱响,枕头底下的杂志全落到地上。   明楼淡淡扫一眼他袖口露出的半截画册:“起来,把东西给我。”   明台期期艾艾地踌躇不前,抬眼往明楼身后望,明诚刚去了盥洗室,回来撞见东窗事发,立在门口,身形都僵了。   “阿诚,过来。”   听见明楼喊他,明诚知道事情瞒不过,沉默着走过去,捡起杂志递给他,再去拽明台手里的画册。明台还紧紧攥着不肯放,偷偷递眼色央求他,明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吓得一哆嗦,骤然松了手。   杂志年初就上了查禁令,不知道明诚从哪里得来两本,书页边缘翻翘,显然已经读过很多遍。内页文章多是译成中文的苏联小说,还有几篇纪念“五卅”和巴黎公社的文章,底下用铅笔划了一道道横线。至于那本画册,明楼看封面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图画。   这两个小子,没一个省心的。他暗暗叹气,手指点一点画册:“哪来的?”   “大哥。”明台低眉敛目地哀求,十分可怜,十足委屈。   明楼知道他惯会耍赖,要想从他嘴里撬出实情,这点威慑远远不够,但是明诚一声不吭,这倒有些新奇。他一时把握不准画册的来历,想要再问,明镜突然进来了,刚喊了一声明台,就蓦地收住话头。   她自然察觉到房间里气氛严肃,扫了一圈,视线落在明楼手上:“明楼,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下不止明台,连明诚也忍不住小声央求他了。明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们,画册拿在手上倒了个个儿,利落地递到姐姐面前。封面上的香烟女郎巧笑倩兮,顾盼生姿,明镜翻开一页,顿时变了脸色,再翻两页,气得手也抖了。   “跪下!”   一声怒叱,两个小的当即屈膝,肩挨着肩,直挺挺跪了下去。明楼默默退开一步,站到姐姐身后。   “这是哪来的?”明镜冲阿诚问。东西和人在他的房间,第一个要问的人自然是他。   明诚垂着头,眼角余光和明台交换了一个眼神——爱莫能助,听天由命。   明台心一横,咬牙道:“是我买的……”   “你,你买这种东西做什么!”   明台头顶雷霆怒火,万钧重压之下,一时也稀里糊涂:“我藏,藏在阿诚哥房间里,他答应的。”明诚认命地闭上眼睛。   明镜气得不轻,卷起画册狠狠地抽在桌子上。明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缩起脖子往明诚身上靠:“同学们都在看,我,我好奇……”   “阿诚呢?你也看了?”明镜拿画册指着他。   明诚迟疑着抬头,鬼使神差地看了明楼一眼。明楼也在看他,轻轻扫过他的眼睛,他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又低下头去,心情惨淡。   明镜怒道:“你是做哥哥的,给明台做的是什么榜样!知道他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管管他,还帮着藏起来!”   “大姐,对不起,我错了。”   “还有没有了?统统拿出来!”   明诚犹豫了一下,膝行到床边,在床架和床垫之间抽出一本,又从抽屉板下抠出两本,摞齐了摆在明镜面前。明台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他找了好久,藏得真够隐蔽的。   “这些都是你买的?”书页在明镜手里哗哗地响,又指向明台。   明台蔫头耷脑地认了。   明镜怒极,一把将画册撕成两半:“平时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不求别的,只求你用功读书,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倒好,心思不花在读书上,一天到晚看这种……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你像话吗,你自己说!”   她情绪激动起来,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明楼上前劝她,也被她推开。   “拿去烧掉!”明镜把画册摔在明楼手里,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小的,“给我去小祠堂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明台的嘴角拉成两道斜线,眼看就要哭出来,明诚拿手肘碰了碰他,悄悄摇头,大姐在气头上,哭喊求饶只会火上浇油。明台懂得他的意思,只好吸吸鼻子忍住了。   明镜余怒未消,冲明楼道:“你给我盯着他们两个,不跪足两个时辰不许睡觉!”又恨铁不成钢似地瞪一眼明台,气咻咻地回房间去了。   TBC   2016年是我的楼诚年,2017年也会继续爱他们! 第20章 夏日1930(六)   拉个时间线: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六)   夜里潮热,湿沉沉的风黏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捂出汗来。明楼看了看挂钟,合上书,去浴室绞了一把凉毛巾擦脸。   底楼的厨房亮了灯。暖橘色的光和花园彻夜长明的路灯光亮揉在一处,近处的草坪绿得发暗,台阶边、草叶底下,蛐蛐儿清晰的颤鸣透过窗户落在脚边,叫人以为黑油油的小虫子跳进了窗就趴在角落地板上鸣叫。明楼分神朝窗外看了一眼,炉灶上的火苗呼地腾起来,他转身熄了火,又在灶台边上忙了一会,上楼去了小祠堂。   明台已经趴在蒲团上睡着了,明诚勉强直着腰,也是呵欠连天。他把小家伙抱去房间,安顿好人还不见明诚出来,回去一看,明诚还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腿,见到他喊了一声“大哥”,急忙站起来。   他跪久了腿发麻,一起身就失去平衡往前倒,额头碰在明楼的下巴上撞出一记响。明楼退了一步才站稳,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地笑:“力气不小嘛。”   小祠堂没有窗,闷热无比,明诚的夏衫后背洇湿一片,额头鼻尖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见明楼掏出手帕,连忙偏过头,有些难堪地说:“我自己擦。”说话间就抬手抹掉了汗。   明楼捏着手帕笑笑:“我扶你到外面走两步。”   这回明诚没有拒绝。他正是变声的年纪,格外惜字,加上‪今晚受罚的原因不怎么光彩,他自觉在大哥面前失了面子,又多出一份沉默。从祠堂出来略走了走,酸麻感渐渐褪去,他轻轻抬了抬手臂,作势要从明楼手里挣开:“好多了,谢谢大哥。”   明楼不以为意,松开手,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饿了吧?我煮了面,下来吃一碗。”   炉灶上的汤锅热气腾腾,面条已经分盛在两只大瓷碗里,顶上撒了绿油油的葱花。明楼端出碗筷,又转身进厨房托出一只瓷碟,两枚鸡蛋在碟子上滴溜溜地打转。明诚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挺新鲜。   “怎么了?”明楼放下碟子,挑起眉梢问他。   “没什么。”明诚抬眼看他,嘴角藏了一点笑,“第一次见大哥进厨房。”   “心里嘀咕我是吧?”明楼假意板起脸。   他连忙摇头,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清汤寡水的一碗面总算没有忘记放盐,只是面条坨了黏在一起,口感稍欠。   明楼看他埋头苦吃,不由得带了一些期待:“味道还可以吧?”   明诚含着面条点点头,就着面汤的咸味咽下面条,抬头看到明楼捏着一只剥了壳的煮鸡蛋递到自己面前,狡黠地眨眼:“明台睡了,你可以多吃一个。”   他终于笑了出来。   “大哥吃吧,我吃一个就够了。”他把瓷碟往明楼面前推了推。   “一个就够了?”明楼仍是笑着,“听说你和明台夜里到厨房找吃的,吓得阿玉以为家里进了贼。”   明诚嚼着鸡蛋,想起那天晚上的鸡飞狗跳,极力忍住了笑:“那天阿玉还拿了一根木棍,看到是我们立刻把棍子扔得老远。”   “看不出来,小姑娘胆子挺大。”   阿玉十六岁来明家做工,已经七八年了,她性子稳重,手脚勤快,很得明镜喜欢。听到明楼随意地谈起她,明诚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挪开视线:“大哥后天一早就走吗?”   “对,坐早班火车,到了南京还有时间安顿。”   “以后会常回家吗?”   “只要没有紧急公务,每个月都能回家住几天,逢年过节也是要回来的。”明楼笑了一笑,拿起剩下的那只鸡蛋放在桌上轻轻敲了一圈,“我不能时常陪在你们身边,明台还小,你是哥哥,应当要约束他。”   明诚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明楼话里的意思,他这么对他说,显然是把他当作成年男人看待了。他埋头吸溜面条,窃喜中掺了一点羞愧。他本该像大哥待他那样教导明台的,但是他没有,有些事他虽然明白,可还是羞于启齿。   那个时候大哥是怎么说的?明诚记不清了,只记得被撞破的尴尬和羞意像激流漩涡将他拖入水底。他被带去书房听了一课,无论明楼说什么,他都条件反射性地点头,眼睛瞪得溜圆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而明楼自始至终都若无其事,像是在谈论天气,在轻松和严肃之间把握得恰到好处。他渐渐定下心来,意识到并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不用怀着负罪感醒来,不必躲着人偷偷洗内裤,更无需为出现在梦里的身影感到羞耻和烦恼,因为他的大哥说,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次明楼给了他两本书,后来他又在书橱里找到一套英文医学课本,抱着《标准医学辞典》囫囵啃完了,算是彻底完成了这个过程。如今,轮到他指点明台,这堂课在明家的兄弟之间充满地默契地传递下去。   明楼捏着鸡蛋,慢悠悠地捻去碎蛋壳:“大姐生气是担心明台误入歧途,荒废学业,不给他一点教训,他还会浑浑噩噩下去。你和明台在一起的时间多,我看他也听你的话,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行么?”   明楼拿出商量的口吻,明诚也镇定下来,郑重其事地承诺:“我会找时间和明台谈一谈。”   他明白这件事情在明楼这里就算结束了,但是另一件事没有这么容易过去。面碗已经见了底,他拿筷子在清水面汤里划拉了两下,忐忑地等待明楼的问题。   明楼碗里的面已经糊成一团,他没有动筷子,就着面汤吃了鸡蛋,又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着,而后抬眼朝明诚看过来:“那些杂志是从哪儿来的?”   来了。明诚暗暗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在光华书局买的。”   “二月下了禁令,五六月的期刊书局还有卖?”   明诚犹豫了一下,改口道:“一开始是在光华书局买的,后来是在一家旧书铺。”   “哪家书铺?”   “四明弄堂口那家,路过看到就买了。”   明楼记起一张脸,和气的中年人留着短短的唇髭,见人招呼总是面带三分笑。   “书铺把杂志摆在外面卖?”他不动声色地问。   自然不是的。   准备好的说辞被一一拆穿,瞒是瞒不过去了,明诚沉默片刻,终于承认:“是我问书铺老板买的。我常去那家书铺,就认识了他。老板姓林,人很好,知道我爱看哪些书专门给我留着,还经常介绍书给我,说我要什么书尽管去他那里,不买也可以借阅。林老板有好些朋友也常来书铺,他们在内堂聊天,我就在铺子里看书。”   叙述戛然而止,明诚像是想起了什么,怔怔地握着筷子,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发哑:“大哥,林老板被抓了。”   明楼放下茶杯,坐直了看他。   “上个月月初,我放了学去书铺,看到门口围了一圈巡捕,林老板被警察反绑了手推上车。我站在马路对面,他肯定看到我了,但是装作没有看见,我看着他被带走什么都没有做……”   “阿诚。”明楼打断他,“你不必自责,遇到这种事我们都束手无策。”   明楼温言安慰了他几句,又问起当时的情景:“你看清楚了?抓他的人是警察局的警察,不是租界巡捕。”   “不是巡捕。他们都穿着警察制服,我看得很清楚。动手抓人的是警察,三个华捕和两个安南巡捕跟着他们,林老板上的是警察局的车子。”   明诚飞快地回忆起来,把细节描述给明楼听。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心里悬着的一根丝线已经抽出,他思量迟疑,最终还是把线抛给了明楼:“大哥,林老板是不是和徐校长一样,都是共产党?”   他曾在失眠的夜里反复默念这个名词,此时脱口而出,一颗心沉浮不定,急慌慌地往明楼的眼里看去,想寻找认同和安慰。   明楼的眉梢嘴角像是凝住了,目光灼灼盯着他看了一瞬。   这一瞬,于他们都是漫长而寂静的一刻。明诚不自觉地咽了咽嗓子,而后听到了他想要的肯定。   “对,他们是共产党。”   徐校长故去已经三年,至今想起听到噩耗的那天,明诚还会感到心惊。他记得明楼带他去的那条弄堂,飘散着煤烟味的狭长的同福里,夕阳暖照,老虎灶上腾起湿润的热气,店铺的蓝布幌子缓缓飘扬,带着芝麻大饼的熟香。   同福里还在,徐先生永远不在了。   明诚一时被感伤绊住神思,心里涌起许多话,却找不到头绪,不知从何说起。他抬眼去看明楼,明楼在沉思,目光锐利且专注,明诚熟悉他思考的样子,也知道他在思考时不喜欢被人打扰,便悄然把话压下了,餐桌上只余挂钟的滴答声和呼啸而至的风声。   疾风掀起窗帘狂飞乱舞,闪电映出纷乱摇摆的树叶,沉沉雷声连绵不绝地在云层里滚过,而后一片模糊的瑟瑟声由远及近。明楼从沉思中惊醒,和明诚对视一眼,都朝窗外望去。暴雨倾泻而下,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将淤积多日的闷热冲洗一空。   餐厅的窗户没有固定住,在风雨里左右摇摆,明诚连忙跳起来去关窗,又想起他卧室里的窗也开着,急忙上楼查看,等回到餐厅,已经不见明楼人影。他走到书房门口,听见明楼在和谁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模糊不清。他定了定神,轻轻走到餐厅,收拾好碗筷拿去厨房清洗。明楼进来时,他已经擦干了碗筷放进橱柜,灶台水槽都整理得干干净净。   “大哥下面,洗碗的活自然归我。平时也是我煮面明台洗碗,我们说好的。”   明楼不禁笑了一笑:“明台最服气的人就是你,打架打不过,见了你就怕。”   “我们已经不打架了。”明诚不好意思地挠头,一本正经地澄清道。   而后他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明楼:“大哥,我这两天想过了,我想去法国读书。”   “决定了?”   “嗯,决定了。”   明楼微微点头,眼里含了笑:“我看到你在看《旧制度与大革命》。”   那本书是明楼在书局订购的法文版,明诚这段时间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和正文差不多厚的附录也一字不拉读了个遍,这时明楼提起,他倒避重就轻了:“有些好奇,想了解一下。”   “感兴趣就去了解,想了解就去寻找,大哥支持你的决定。明天你和大姐说一声,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明楼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还想要说什么,书房里的电话突然响了,铃铃声响在飒飒风雨声中格外刺耳。他立刻走出去,回头对明诚说:“很晚了,快去睡吧。“   明诚飞快地答应了,目送他走进书房,房门在他身后紧紧关上。   TBC 第20章 夏日1930(七)   —————————————   (七)   一夜疾风骤雨,早晨温度计上的水银柱眼见着滑落一截。明镜在蓝布旗袍外面加了一件薄衫,从明台房间出来时正好遇到明诚。一夜之间年轻人似乎又长高了许多,像沐浴晨光徐徐舒展的一丛新竹,眼里有清亮的朝露。   他微笑着对明镜道早安,明镜摸了摸他的衣衫,满意地发现他换上了稍微厚一些的衬衫,肩背和胳膊都是暖和的:“还是你懂得照顾自己,晚上睡得也安稳。”   明诚知道她夜里来瞧过他了。   “明台还在睡?”   “醒了,迷迷糊糊的起不来。我让他再睡一会。”   他们轻声说着话,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明楼从书房里出来,系着左手腕的袖扣,听见声音抬头朝他们看来。他已经穿上了出门的衣服,精神看着甚好,而明诚眼尖,一眼瞅见他眼下的青痕。   “这么早就要出门?”明镜问他。   “吃了早饭去见个朋友。”明楼对明诚笑了一笑,走到明镜身边,“大姐,家里有一千圆现钱吗?”   “有呀。”明镜随口应着走进餐厅,早饭已经摆在桌上。   “我有个朋友准备去香港,要凑一笔路费。我手上的钱还缺一点,想借家里的钱垫一垫。”   “等银行开门你拿支票去取好了呀。”明镜看他脸色郑重,改口道,“现在就要?”   明楼点点头:“答应了的,吃过早饭就托人送去。”   “这么急。”明镜顿了一下——这么一笔钱,不止路费,连安置费都够了——她犹疑道,“你那个朋友是什么人?这种时候突然离开上海,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没有的事。人是本分的生意人,在上海损失了一点钱,想去香港投靠亲戚,东山再起。”   “是正经人就好。”明镜又看一眼明楼,不放心地叮嘱,“要有借条的哦。”   “有。”   “借条呢?”   “撕了。”   明镜噎住,瞪大了眼睛看他。   明楼露齿一笑:“放心吧大姐,我保证没事。这笔钱我回头双倍奉还。”   “还,是肯定要还的。”明镜入座首席,坦然点头,“亲兄弟,明算账,如数奉还就好,别和我来你那套花花功夫。”   “好,明算账。”明楼笑着说,“大姐就是我们家的明算账。”   “皮痒了是伐。”明镜蛾眉倒竖。   明楼堆起满脸笑,夹了一只小巧的素馅包子稳稳地放在明镜的碟子上:“明楼岂敢。大姐先吃个包子,小弟这就为您盛粥。”他拿了扁勺舀粥,冲桌子对面的明诚扬眉笑了笑。   他们一来一往,明诚全看在眼里,觉得有趣极了。他不知道明楼的愉悦从哪里来,但是隐约感觉自己的心事也消去了一半,另一半则呼之欲出。   “大姐,我想跟您说件事。”他朝明镜看,又看了一眼明楼,年少俊秀的脸上浮现朝霞的光彩,“我想去法国读书。”   明镜举起了筷子又放下,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喜悦:“好呀!你法语那么好,语言不成问题,法国国内也安定,你去那里我是放心的。”   虽然知道明镜不会反对,但是亲耳听到她的认可还是让明诚兴奋。   “你想读哪所学校?”   他抿着笑,筷子末端蹭蹭下巴:“这个还没决定。”   “那是打算去巴黎还是去其他地方?明堂哥在巴黎和人合开了一家公司,认识不少人,如果你去巴黎,可以托他们照料你,你大哥也有同学在里昂。”   明镜飞快地想到了各种大小事情,从择校到居所,几乎把他到法国以后的生活起居都设想好了,很多事阿诚都未曾想到,他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答应。   明楼喝完粥,在一屉包子里拣出最后一只肉馅的放进自己碗里,不紧不慢地说:“我问一下官费生可以申请哪些学校。”   明镜不理会他,转头对明诚说:“你只管申请学校,大姐给你出学费。”   “大姐,我会拿到奖学金的。”明诚的眼睛里闪着光,愉快且自信。   “有志气。”明楼一口吞了包子,满意地笑道。   明镜看他从头到尾无半分惊讶,也没有一点要和阿诚商量的意思,像是早就有了决定。她心里疑惑,等明诚吃完早餐离开,忍不住问他:“阿诚是不是同你商量过了?”   明楼摇头否认:“他自己决定的。”   “你就这么答应了,也不问问他为什么突然想去法国?”   “阿诚的事我一向让他自己拿主意,他取舍不了的会问到我面前来。”   明镜不赞同地皱眉:“阿诚是个有主意的,我看得出来。可他毕竟才十七岁,留学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帮他参谋参谋。”   “大姐,他真要出去了,凡事都得自己做主。要不要去留学,去哪里留学,这只是第一步。”   明镜沉下脸:“你就这态度?亏我还觉得他和你亲。”   明楼终于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意外的神情:“和我亲?”   “可不是?行事作风和你一模一样,前两天刚说起留学的事,这会儿就说定去法国了。你当年一声不吭跑去南京上大学,底下两个可是都看在眼里的,你自己看看给他们做的是什么榜样。”   明楼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栽一个跟头,无奈地笑道:“那我再和他谈谈,问他想去哪所学校?”   “你自己看着办。”明镜扔下话,起身要走,明楼抢先一步替她拉开椅子,递上笑脸:“姐,我和您一起上去拿钱。”   明镜没好气地斜他一眼:“只有要钱的时候才卖乖,行李理好没有呀?”   “我一会回来理,这事比较急,我约了人,现在人家该等我了。”   “行了行了。”明镜掏出保险箱钥匙给他,“自己去拿吧,我去看看明台起了没。”   明楼到家时天色已暗,身上有薄淡酒气。他下午打电话回家,说是遇到几个朋友,知道他明天就要去南京赴任,不容分说一定要为他饯行,结果一顿饭吃到这个时间才回来。   明镜看到他面上油汗,用温水浸湿毛巾给他擦脸,嗔怪道:“还没上任就成红人了呀,明大长官。”   明楼埋在温热的毛巾里放松呼吸,抬头嘿然一笑,灯光下瞧着竟有些傻气,而一双眼睛亮得锐利,没有半分醉意。明镜无奈,催他去收拾行李。她已经为他打点好日常衣物,知道明楼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书桌,留着随身物品由他自己整理,自己上楼取了几瓶药给他。除了常见的解酒丸,剩下的都是些医治肠胃不适和普通风寒的药丸。   明楼有些讳疾忌医的臭毛病,身体不适不会主动请医生诊治,又或是嫌麻烦拖着不肯去抓药。明镜是很了解这个弟弟的,担心他独自在外没人照顾,索性给他备好常用药。   她捏着药瓶叮嘱明楼服用禁忌,余光瞥见两个小的在门边探头探脑犹疑不决,见她视线看过来又立刻站定。   她笑着对他们招手:“进来呀,在自己家里鬼鬼祟祟地像什么样子。”   明台对大哥的书房怀有天然的抗拒,跟在阿诚哥身后磨蹭进来,直接贴到姐姐身边,不等她开口便恳求道:“大姐,我们也想去送大哥。”   明楼定的是早班火车,从家里出发到车站有一段路,再算上洗漱吃早饭的时间,天蒙蒙亮就要起床。明镜担心他们清早起来一天精神不振,原本没想让他们一起去。他们刚才在楼上合计了半天,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去送行,便来求姐姐改变主意。   明楼含笑看了一眼明诚,却是对明台问话:“你起得来?”   “起得来。”明台信誓旦旦,“要是起不来,阿诚哥会来掀被子。”   顿时两双眼睛都看向明诚,明诚尴尬地掩嘴,轻轻咳了一声:“我就这么一说。”   “对,我们说好的。”明台恍然不觉,力证可信。   明楼冲他们笑了起来。   明镜也忍俊不禁,搂住明台的肩膀晃一晃:“行吧,那就一起去。到时候你要是起不来,我们直接走了啊。”   “不会的,我做得到的。”明台在她怀里扭成麻花。他这几年个头长了不少,脾气还是没变,十多岁的少年郎依旧会对姐姐撒娇。这是他的特权,家里也唯有他能够毫不在乎地用这种方法哄姐姐眉开眼笑。   明楼微笑着看他们,收起桌上未看完的两本书放进皮箱,明诚走到他身边给他递东西,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早上的事,轻声问:“大哥的朋友什么时候去香港?”   明楼转过身看他,忽而一笑:“已经走了,今晚的船。”   明诚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快地撇开话题:“我可以去南京找您吗?如果您有空的话。”   明楼又笑:“当然可以,我的工作不会很忙,出门遛弯的时间总会有。以前只带你们去过玄武湖和紫金山,这次你来可以走远一些,去栖霞山看看,秋天那里的枫叶很美。”明诚眼睛一亮,飞快地盘算起几个月后的行程,明楼看他神色向往,笑着说,“等我到了南京,把办公室和住处的电话告诉你,你来之前和我打个电话就行。”   他们说话声音响了一些,明台远远地听到玄武湖三个字,兴奋地嚷起来,说要去划船。他九岁那年,一家人去南京玩,明楼带他们去玄武湖泛舟,他人小胳臂细,举不动粗重的船桨,只能坐在船头羡慕地看大哥和阿诚哥有说有笑地划船。去玄武湖划船已经成了他的一件心事,一桩心愿。   “好啊。”明楼对他微微一笑,“开学拉丁文考到九十分,我就让阿诚带你来南京。”   明台倒抽一口冷气,手脚僵硬地倒在姐姐怀里。   这一下太逼真,明镜被唬了一跳,慌忙搂住他,又立刻醒悟过来抱着他笑个不停,转头笑斥明楼:“你又吓他。”   明楼笑着没有说话,眉梢一抬,朝明诚看过来。   明诚也在看他,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含了一汪湖水。   波光潋滟,滋润了夏夜的风,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似乎也更热闹了。   END 第21章 1931 启航(一)   阿诚系列最后一篇。   ——————————————   (一)   明楼在人群里看到了明台。   他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张望。人群在呼喊,高耸的大楼巍然不动,无数条手臂和横幅把灰蒙蒙的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他猫下腰从缝隙里窥看,眼前只有层层叠叠的黑色制‖服,深蓝布裙,雪白的袜子蒙上了灰尘。人群疲倦不堪,却依旧精神抖擞,奇异的力量和使命感催促他们跨过栅栏,踏上台阶,挟带席卷一切的勇气和无畏迈步向前。   明台随着这股洪流缓缓挪动,和其他人一起喊响口号,脸上有天真的期待和兴奋。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瘦小的孩子湮没在巨大的人潮中,直到一只手突然伸进人群,一把把他拉出来。   他撞在一个人的肩膀上,脚步踉跄地离开人群,被他撞到的那个人浑然不觉,目不斜视地迈上台阶,很快就消失在四面涌来的黑蓝色的潮水中。   明楼像一块礁石,屹立其上。   “大哥。”明台惴惴不安地垂下眼睛,声音细颤微弱。   明楼一言不发,拉起他的手就走,他扭动手腕想要挣脱,被明楼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寒意在背后凝结成冰,他昏沉沉地被拽着走。明楼的步子很大,走得又快,他不得不小跑几步跟上。   暮色中不辨方向,他盯着脚下灰暗的路面,恍惚间觉得腹中空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十多个小时没有吃饭。他奇怪刚才怎么不觉得饿,偏偏现在饥饿难忍,脚步虚浮。   黑色轿车停在路边,明楼把他塞进后座,重重关上车门。那些愤怒的呼喊被隔在门外,锁在高墙内,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了。   “反了你了!”车子启动,明楼打了一把方向,朝他来时的路驶去,“谁让你来的?”   “大哥……”   “我问你谁让你来的!”   “我,我自己来的。”   “谁给你买的票?”   “是,是……”   “大声说话!”   “是阿诚哥的车票……我拿了他的车票。”   “胡闹!”明楼对无视车流匆忙穿过马路的行人摁响喇叭,再也按捺不住怒意,“大姐都快急疯了你知不知道!”   酸涩的热流涌上来,在眼角积聚成一洼湿‖润,明台眨了眨眼睛,努力忍住泪水。他从来没见过大哥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没想到他会为此大发雷霆,他不过是偷拿了阿诚哥的火车票来了南京——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小心翼翼地压抑呼吸,蜷缩在角落里,害怕任何过大的动静会再次招来怒斥。   暮色四合,十二月的夜晚渐渐起了雾,树木房屋浸在阴沉的灰雾里,枝桠凌‖乱,了无生气,列队前行的人影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鬼影幢幢。明台茫然地瞪大眼睛看着,只觉得一切都不似真实的。   火车站已经点了灯,远远望去像是漂浮在浓雾里的渔船,渔火明灭,等候登船的旅客。警卫团把车站内外围得水泄不通,看守的士兵查过明楼的通行证,又仔细检查车票,看清了是当晚离开南京的车次才准许他们进站。   明楼借用站长室的电话联系了家里,鹰捉小鸡一般把人拎上车,进了包厢才松开钳制。头等车厢的卧铺是面对面的两张沙发床,明台跌坐在床上,龇牙咧嘴地揉胳膊。明楼把一只纸袋扔在餐桌上,脱了大衣挂在门后,在对面床上坐下,一双眼睛暗沉沉地,喜怒不明。明台偷偷瞧他一眼,缩起肩膀往后挪了挪。   “你和那些学生一起来的?”明楼余怒未消。   明台摇头:“我在来南京的火车上遇到他们,他们说要去qing愿……”   “你跟他们一起来请yuan?”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明楼忍不住拔高声调,“大姐三令五申不许你们离开上海,你听不懂吗!”   明台怯怯地嗫嚅:“我,我看到阿诚哥买了票,他说要来南京,但是他一直在办出国的事,我想,我想……”   “我问你为什么来南京!”   明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他吓得一哆嗦:“我有几个同学要去读军校,我也想去。大姐不答应,我想找您商量……”   “不行!”明楼截断他的话,毫无回旋余地。   明台愣住了。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他连申辩和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他的大哥甚至都没有听他说完。   不甘和委屈堵住嗓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难受极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的同学都可以去,唯独我不行?”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要答案!”他憋着一股气,使劲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   “你怎么不想想大姐?她从小把你养大,吃了多少苦,她不求你出人头地,只求你平安……”   “无国无家,哪来平安?”明台冲他喊。   明楼一噎,心头火起,狠狠拍了桌子:“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明台愣了愣,他的志向在明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仿佛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他想起家里的冷遇,阿诚哥当他是一时兴起,而大姐破天荒地对他板了脸。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轻声抽噎起来:“你们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大姐,你,还有阿诚哥,都把我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明楼默然看着他。   他要怎样对他解释?在他眼里,明台当然是孩子,阿诚也是,连大姐也需要他的保护。日本人强占了东北,各地兵荒马乱,他竭力想在乱世中守住一方天地,护得家人安然无恙。   他的心愿和明台的志向是无解的对立,无可妥协。   汽笛声响亮悠长,像一声无力的叹息。车厢轻轻摇晃,窗外的灯光缓缓后退,目送列车驶离站台。明楼提起纸袋抖出两只面包,白软的面包上嵌了几颗葡萄干,是明台爱吃的提子面包。   “吃点东西。”他把面包推到明台面前,想要安慰他。   明台的哭声浸透了伤心,天大的委屈压垮了他,他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孤独无依,咀嚼无人理解的失意和委屈。他拒绝明楼的示好,拒绝和他说话,他的大哥生气时像一个暴君,他不肯向暴君低头,用哭泣宣泄心中不忿。   他到底还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生起气来不可理喻。明楼劝不住他,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忍不住想,如果是阿诚,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明台哭得精疲力竭,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毯子轻轻落在他身上。那两只面包不知道滚进了哪个角落,被人遗忘了。   TBC   ========== 第21章 1931 启航(二)   ——————————————   (二)   明楼报平安的消息传回上海,明公馆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下午放学,司机没有在学校接到明台,问了老师和同学,都说一天没有见到他。   得知消息,明镜急得要疯,立刻让司机和佣人去明台平日常去的电影院、公园和百货公司找人,再联系公司的秘书和襄理,凡是见过明家小少爷的,统统出去找人。   可是,要在茫茫上海滩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就在明镜无计可施准备给警察局打电话的时候,明诚拦住了她。   他早晨出门时发现皮夹里的车票不见了,匆忙找了一圈没找到,他急着赶去火车站,也没有声张,等到了车站,才知道除去早班车按时发往南京,其余班次都取消了。   滞留的旅客挤满了候车室,吵着要站长出面解释,等了约莫半刻钟,站长没有出现,却来了一群军警,黑压压一片守在站台上。明诚见情形不对,悄悄溜出车站,如常去了一趟百货公司和书店,消磨了半天才回家。到家听说明台不见了,他立刻想到那张失踪的车票,早晨那一点疑惑不安迅速扩散开来。   他对明镜说了他的猜测,明镜顾不得惊讶,直接给在南京的明楼打电话,明楼匆匆赶去中央党部,果真在门口截到了明台,连夜把人押回上海。   明楼的电话很简短,只说找到了人,他们搭今晚的末班车回来。明镜挂上电话,心里疑窦丛生。明台前两天说要去读军校,她没有答应,那会儿没见他有什么动静,怎么突然去了南京?还有那张车票……   她猛然醒悟,盯着明诚:“那张车票是你的?”   “……是。”   “你去南京做什么?”   明诚犹豫了一下,决定如实回答:“我和同学一道去请yuan。”   明镜陡然变了脸色:“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我对你们说过多少遍不要去,不要去!报纸上这么多报道,全国各地的学生都赶去南京,今天这里闹起来了,明天那里打起来了。刀枪不长眼,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明诚被她的气势迫得低下了头,不敢辩解半句。事实上他也无法辩解,这一次实实在在是他的错。   “阿诚,你就要出国了呀,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闹出事情来。”   明镜的声音里有气有忧,也有隐隐的失望。她一直以为阿诚是最让人省心的,可是这个弟弟不知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先斩后奏的那一套,和明楼是越来越像了。   “这半个月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大姐。”   明诚低头垂手站着,他不声不响的模样看着是很乖顺的。明镜叹了口气,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手腕还有些颤抖。   听到明台失踪,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汪家,想起了九年前的那场车祸,几乎被恐慌压垮,全凭一股心气撑到现在。她把冰冷的手指收紧了攒在手心里,连同那些没人看见的恐惧和惊惶一并咽回去,牢牢堵住心里那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明诚伸手想要扶她,她轻轻拨开他的手,一个人上了楼。   明诚仰头看着楼上卧室的门开了又合上,留下一室寂静。他无措地站了一会,拿不准是不是应该追上去认错,但是如果不说,今晚肯定无法安睡。他往大哥的书房看了一眼,那里自然没有人可以替他解答。他捏着手,踟蹰着往楼梯那边走了几步,突然折回来,去了厨房。   阿玉在水池边洗碗,见他进来,草草在围裙上擦干手,迎上去问:“阿诚少爷想吃点什么?”   明诚摇头一笑,朝灶上冒着热气的砂锅看:“你在煮大姐的甜点心?”   “嗯,红枣银耳羹,很快就炖好了。”   “我来看着,你去忙吧。一会我给大姐送上去。”明诚对她笑了一笑。   阿玉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刚才在客厅说话,明镜的声音不轻,她全都听见了。她来明家做工七八年,还是头一回见大小姐对阿诚少爷发这么大的火。   她隐约猜到了事由。最近她几乎天天在街上见到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四处发传单,逢人就说,日本占了东北三省,国联决议是废纸一张,他们很快就会占领全中国,中国国民不分男女老少都应当行动起来抗日反侵略……他们语速极快,但是字字清晰,是说了无数遍的。   阿玉不懂什么国联决议,但是东三省沦陷的事是知道的。想到沪西的日本兵,她不禁忧虑起来,如果真的打仗,会打到上海来吗?在乡下的妈妈和妹妹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明诚。明诚守在灶边,不时用一柄瓷勺在砂锅里轻轻搅动。他像是在沉思,看着有点严肃,和平日里温和的样子很不一样。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声打扰他。   没有发生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不管怎么样,城里有军队,有商团民兵,应该比乡下安全。她想把家人接来上海,再过两年,等妹妹阿香大了,可以接替她来明家做事,她去厂里找份工,两份工资足够养活三个人了。她只盼这个虚弱的安稳世界可以支撑得长久一些,好让她实现些许微小的愿望。   热气冲破砂锅盖上的小孔,噗嗤噗嗤响,阿玉听到声响回过神,明诚已经调小了炉火,改用微火炖了一会,盛出一碗端去楼上。   明镜开门见到阿诚,不由得楞了一下。她已经卸了妆,脸上的疲惫遮不住,和盘起的头发一起散下来,裹在淡褐色的羊毛披肩里,整个人看着单薄了许多,像一幅褪色的画。   明诚心里一酸,喊了一声“大姐”,端着托盘在门口站住了。   “进来呀。”明镜眼眸闪烁,对他轻轻地笑了笑。   这一笑,她又变成他熟悉的大姐了。   明诚把托盘搁在桌上,站着没有动,回头对上明镜的视线,歉然地垂下眼睫。他小时候常来大姐的房间,和明台一起窜上蹿下,打打闹闹,近两年来的次数少了,他都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有些局促,先前在楼下打好的腹稿烟消云散,字句在眼前溜过,他捉不住。   明镜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下早就消了气,不仅不生气,还有些感动——她没想到阿诚会亲自送来甜羹,这孩子啊……总是有心的。   她示意阿诚在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阿诚啊,刚才姐姐说话急了点,你别放在心上。”   “大姐……”明诚瞬间睁大了眼睛,又要站起来,但是明镜伸手按在他肩上,把他按回椅子,他只好低下头,轻声说,“我该向大姐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听劝……”   埋头吭哧吭哧说了半天,不见回应,明诚局促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明镜含笑的眼神。   “好啦,这是要开道歉大会吗?”   明镜抬起手,抚过他的头发。阿诚的头发比明台的软,蓬松柔软的发丝蹭在手心里暖烘烘毛茸茸的,像极了小动物,她忍不住又摸了两圈。   明诚的耳朵尖红了。大姐的手比大哥软,袖口有清雅的香水味,叫人想要软下心依恋。他温顺地垂着头,心里像含了一块化开的蜜,黏糊糊地甜。   明镜笑眯眯地揉着他的脑袋,忽然哎呀一声,匆匆起身,从沙发上的手包里找出一只信封。   “我差点忘了,今天船务公司把船票送来了。你说二月上旬之前要到巴黎,我照着这个日程定了二十三号的船票,到巴黎差不多是一月底。本来我想让你过了新年再走,但是船期没有准数,还是提早出发的好。”   明镜把信封递给他:“我订了英国公司的轮船。上海到巴黎路途远,英国轮船大一些,海上起风浪,也不会颠得太难受。”   明诚从信封里抽出船票,看到上面的铅字,不禁愣住了:“大姐……这是头等舱?”   “是呀,怎么了?”明镜见他迟疑,以为船务代理搞错了舱位,等看清了确实是First-class才放下心,“没错,就是这个。”   明诚打听过头等舱的价位,一张船票一千多元,抵得上在巴黎两三个月的生活费。对明家来说,这算不上大开销,但是为了一张单程船票花去这么一笔钱,他心里难安。   他犹豫再三,摇头说:“头等舱花费太大了。”   明镜微微笑了一笑:“这不只是我的主意,你大哥也是这个意思。你在路上要一个多月,头等舱宽敞,一日三餐都有小厨房供应。饮食起居有保证,我们也放心。”她一面说着,又从手提包里找出一本简介册子递给他,“这本东西你拿着,客舱、航线还有沿途停靠的城市,上面都有介绍。”   明诚听了这番话,便不再推辞。明镜抬头看了一眼挂钟,他也跟着看过去,一面说:“大哥和明台坐的是夜班车,‪明天早上七点到上海。”   明镜闻言点头:“他们没车子回来的,要让司机去接。”   “我和司机说过了,‪早晨六点半到车站。”明诚看了看她,“大姐要去吗?”   “不去。”明镜赌气似地皱眉,拿调羹轻轻搅着甜汤,“等明台回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汤水清透,小朵的银耳浮在瓷碗里,像梅瓶里的花。   她尝了一口,眉尖慢慢舒展开来:“记得和阿玉说一声,明天准备四个人的早饭。”   “欸。”明诚笑了一笑,答应了。   TBC   大姐的摸头杀,通吃三个弟弟。   包括最大的那个。   ============== 第21章 1931启航(三)   ——————————————   (三)   这顿教训最终没能兑现。   明台一进门,明镜就发现他神色萎靡,鼻息沉重,像是要发热的症状。她气恼又疼惜,想要责问明楼,瞅见大的这一个也是面露倦容,下巴上一层青茬,想来是在火车上胡乱对付了一夜,没有时间打理。她连声催明楼去洗漱,一面吩咐阿玉把炉子上煨着的鸽子汤摆上桌。   明台病恹恹地没有胃口,被哄着喝了两口鸽子汤就上楼回房间睡觉,等明镜安顿好他下来,明楼已经吃过早饭,正站在餐厅沙发边上听电话。他眉头紧锁,右手按在沙发靠背上,大多数时间都在听电话那头的人讲话,偶尔问一两句情况如何,随着沉默的时间拉长,神色越发凝重。   明诚端了一杯咖啡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明镜,轻声说是大哥要的咖啡。他见这通电话一时半刻不会结束,明镜也是满脸关切,便放下咖啡悄悄离开了。   明楼在火车上彻夜难眠,思绪纷纷,想到党内京粤两派对峙,从年初胡汉民被软禁延续至今,纷争不断,又想到南京对东三省的态度暧昧不明,已然坐实了不抵抗的传言,他试图分出一点余裕思考别的事情,然而声势浩大的人群闯入他的脑中,密密匝匝,叫他漏不走一点思绪。   他只在黎明时分合眼休憩了一会,到家匆匆用过早餐,给南京的办公室去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新来的文员,南京本地人,消息灵通,平日里和明楼走得挺近。昨晚他在大楼里守了一夜,在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里听到明楼的声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对他大吐苦水。   挂上电话,明楼眉间的凝重也不见松动,明镜觑看他的脸色,轻声问:“是工作上的事?”   明楼摇头,在她身边坐下,盯着茶几上的咖啡不说话。明镜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南京那边出事了?”   “昨晚开||枪了。”   明镜蓦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说是共||产||党带头闹事。”明楼压低声音说,“军警打死了一个从上海去的学生,受伤的有五六个。”   “不打日本人,打自己人?他们怎么下得去手!”明镜颤抖着声音低喊,想到明台昨天也在那群学生中间,后怕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明楼伸手覆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   日光涌入窗户,铺满一地薄冷的光亮,他的声音浮在这份寂静之上,听起来缥缈不定:“大姐,我一路上在想一件事。”   “你说。”明镜深吸气,平复了情绪。   “之前我对您说过,如果日本不退兵……”   “两国必有一战。”明镜沉静地接过他的话。   “对,必有一战。只是时间问题。”明楼声音不响,字字清晰坚定,他顿了一顿,像是在确认最后的决心,“我想,要是阿诚毕业后能在法国谋到出路,就让他留在那里,别回来了。”   明镜默不做声,手帕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折起又展开,忽然问他:“你舍得呀?”   她这一问,仿佛在明楼心里细细地抽出了一根线,细线越拉越长,徐徐缓缓,没有尽头。明楼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觉得这根线慢慢延伸出去,伸到宽广无止境的虚空里,像是要把心抽空一般。   他一时没说话,回过神来看见姐姐神色落寞,心里知她所想,面上仍是露出一丝笑:“之前是您说男孩子要出去历练,怎么临到走了又舍不得。”   “我可没说不让他们回来。”明镜的话里带了点责怪的意味,“阿诚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一走,家里就空了一块,饭桌上也冷清了。”   明楼搂住她的肩,劝慰道:“大姐,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才忍不住。”明镜捏着手帕,声音哽了一下,“阿诚走了,下一个就是明台,把他们都送出去了我们才能安心。这世道,就容不得人好好过日子。”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明楼扶着她的肩膀,不再言语。   他们说了一会话,日光渐渐挪移,清晨的冷意散去,室内慢慢暖和起来。明镜不放心明台,上楼悄悄看了看他,明楼跟在姐姐身后探了一眼。他在火车上认真反省过自己的态度,也试着弥补,但是明台一路都气哼哼地,无论他怎么说都不理睬。现在即使在睡梦中,他也蹙眉握拳,像只刺猬团成一团。   明镜担心他睡不安稳,留下守着他,又敦促明楼去补觉。明楼虽然在火车上熬了一宿,但是回到家洗把脸,喝过咖啡,这会儿睡意全无。他轻轻掩上门,去了隔壁明诚的房间。   明诚在整理带去法国的衣服。洗衣房清早把熨烫好的西装和衬衫送来,他把西装收进皮箱一侧的隔层,内置的伸缩衣架专门收纳西装外套,防止同其他物件混在一起压出褶皱。房门敞开着,明楼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明诚抬头见到是他,立刻展颜笑起来。   “箱子不错。”明楼颇感兴趣地瞧了一眼,“这就是大姐定做的那只?”   明诚笑着说是,轻巧锁上隔层,打开箱子另一侧的锁扣,指给明楼看里面设计精巧的夹层。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他把座位让给明楼,自己坐到单人床上去,合上箱子,一面问他:“大哥去看过明台了?他还好吗?”   “睡得挺沉,大姐陪着他。”明楼稍稍放低了声音,“明台和你说过读军校的事?”   “说过。”明诚答得很快,也很直接,“我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没有当真。现在看来是错了。”   “也不算错。”明楼微微皱眉,“明台做事一向没有长性,今天往东,明天往西,全都由着性子来。参军这种事容不得儿戏。”   “大哥别担心。我看明台还是挂念家里的,而且有大姐劝他,他很快就会改变想法。”   “我不担心他。”明楼摇头,目光忽然投向明诚,“如果你突然说不想去法国了,那才是伤脑筋。”   明诚愣了一下,对上他的视线,短促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明楼打量他的神情,不急不慢地开了口:“这是你盼望已久的机会,不要轻易放弃。”   “嗯,我知道。”明诚轻声答应了,伸手去拿床上的咔叽布外套。   或许是明楼突然提起这个话题触到了他的心思,他捏着整理到一半的衣服有些出神。   “在想什么?和大哥说说。”   明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这句话了。他熟悉这个语调,不疾不徐,平淡底下有温情。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明楼永远都会恰到好处地插进这句话,是鼓励,也是邀请,让他抛开所有顾虑,倒出心里的话。   “我心里不好受。”他抬眼直视明楼,“同学里有人参军入伍,我在这个时候出国,去巴黎,我……哪怕留在国内,在上海……”   “我明白你的感受。”明楼点点头,“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   明诚睁大了眼睛,杂乱无章的思绪里混进一堆问题,乱糟糟揉成一团。大哥也有过这样的感受?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楼看出他的疑问,只笑了一笑,没有解答:“如果我只是说,你现在是读书的年纪,就该专心读书。你虽然嘴上答应,但是心里肯定不服气。我说得对不对?”   明诚被他说中心思,微微赧然。   明楼含笑看他:“你有这样的志向,我很欣慰。明台也是,虽然他还不明白报国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其实是高兴的。有抱负,有血性,这才是明家的男儿。”   “但是报国不只是上战场一条路,所学所知能为国所用,也是报国。强国不只是靠兵力,资本和人才更重要。你读过各国历史,知道英国工业革命和日本维新改革,应该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起点。工业是一国建设的根本,也是强国强兵的依靠。如果我们能够走上这条路,也不至于国难当头,连飞机枪炮都要他国制造。”   “眼下国家急需事业人才和技术,你的专业是其中之一。法国工业实力雄厚,技术先进,巴黎的学校是这个领域的翘楚。试想你到了那里,学有所成,该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   明楼一番话循循善诱,明诚感到眼前闪现出一点明光,劈开混沌,豁然开朗,所有的蓬乱纠缠顿时烟消云散。他的心像风帆一样鼓胀起来,为明楼描绘的前景感到激动,跃跃欲试。   “我会学成归国,不辜负您和大姐的期望。”   阳光洒进窗户,把年轻的脸庞照得通透明亮。明楼凝目在他脸上,眼瞳里有点点光斑跳动。   他静了片刻,微微一笑:“巴黎理工的研究院也很不错,毕业后如果有机会继续深造,一定不能放弃。”   “嗯,我晓得。”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明楼微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细长丝绒盒子,“原本想临走前再给你,临时回家一趟,索性就拿出来了。”   盒子里是一支钢笔,全黑笔身,银色镶边。明诚一眼看出这支和明楼那支派克金笔同属一个系列,是他喜欢的那款。他欣喜地道了谢,取出笔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又珍重地放回盒子里。   “不试试吗?”明楼问。   “到巴黎再用。”明诚笑了笑,“给家里写信。”   明楼了然点头:“到那里安顿下来了,先发封电报报平安,让大姐放心。信可以慢慢写。”他又从西装内袋抽出一本薄钱夹递过去,“这些是三年的生活费,我已经换成了汇票。到了巴黎,开个账户把钱存进去,回头我再给你寄钱。   说话间,他伸手在床上收拾到一半的衣服里捡出几件,摸了摸衣料厚薄:“去法国航线长,从香港往下,一路经过西贡、新加坡、科伦坡,再从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总要半个多月时间。那一带气候炎热,记得多带两套夏装替换。”   “到了法国该冷了。巴黎的冬天比上海冷得多,我给你买的羊羔绒皮衣要带上,还有羊绒围巾。马赛的火车站离城市有一段距离,到了港口,叫辆车去火车站,雇人把行李搬上去。上车之前拍份电报到这个地址。”明楼翻开钱夹,从夹层里抽出一张便签纸,“赵先生是我在巴黎做生意的朋友,他会到巴黎火车站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能行。”   “拿着。你第一次去巴黎人生地不熟,出门在外有人照应,我和大姐总是放心一些。”   明诚接过便签,眼睛仍是瞅着他看,嘴角微微翘起。   明楼直觉有异,眉毛一挑问道:“笑什么?”   “没什么。”明诚清清嗓子,收敛神色,“您继续。我只听,不出声。”   “你小子。”明楼失笑,“嫌我话多是吧?”   “没有没有,真没有。”明诚连忙摇头否认,却忍不住又笑起来。   明楼作势抬脚,他立刻跳开一步,顺势跌坐在床上,皱眉抱腿“哎哟哟”地叫唤,好像真的被踹到一脚似的。   家里最会耍赖的要数明台,可惜明楼不吃他那一套,该骂的还是要骂,该揍的时候也绝不手软。明诚最乖巧懂事,难得耍赖一回,倒比明台更逼真。明楼哭笑不得,拿手指点点他,最后也只能笑着摇头。   笑闹了一会,明诚敛正神色,看向明楼:“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们。现在国内的形势不明朗,我很担心……”   明楼对他宽慰一笑:“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心其他事情。家里还有我,你总该信得过我。”   你总该信得过我。明诚忽然被这句话堵住了呼吸,良久,才找回心跳,缓缓吐气。他琢磨着要说些什么,又觉得已然无需多言。他可以放下所有顾虑,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因为明楼在他身后。   八年前他领他进明家,如今他送他去法国。家国风雨飘摇,谁也无法预知今后会如何。唯一确信的是,明楼在,他便无所畏惧。   “谢谢你,大哥。”   他踏过满室阳光,来到明楼面前,俯身展臂,拥抱了他。   TBC 第21章 1931启航(四)   —————————————————   临走那天,细雨蒙蒙。明楼开车送他到吴淞码头,明镜和明台同去送行。   在行李房登记换票的时候,明诚见到了同届的校友。那人去里昂念书,虽然最终目的地不同,但是长途航行中有人做伴也是好事。明镜和明楼过来和明诚同学的父亲打招呼,两家人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   这样的客套话在明台听来实在无聊,他扯着明诚的衣摆一来一去地晃,心里明明有很多话,可到了这个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有一样他很清楚——阿诚哥去了法国,家里就没有人听他诉说他的小志向和小理想了。   大姐忙于公司事务,大哥长期在南京工作,即使得空回家,也很少和他在一起。   想到大哥,明台颓然低头,他还记着火车上的不愉快。虽然后来大哥好言哄过他,但也只是哄而已,没有道歉,更没有认可他的想法。倒是阿诚哥和他谈过一次,问他记不记得大哥对他们讲的越王复国的故事。   其实闹了一场以后,明台也明白自己年纪尚小,大姐绝不会放他去读军校,也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明诚的话又让他生出一线希望,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对人说。   他问过阿诚哥几时能回来。阿诚哥说三五年,可大姐对他说也许七八年,甚至更久。   他还处在懵懂的年纪,只觉得日子一天叠着一天,漫长没有尽头。一个月的等待尚且遥遥无期,三五、七八年的时光仿佛就是全部的生命了。   他第一次经历离别,懵懵然站在此时此处,望不见时光彼端的模样,不免怅惘。   明台走神的当儿,明镜他们已经说完了话,笑眯眯地低头看他。他恍然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过孩子气,倏地缩回手,背在身后。   明镜笑着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阿诚说呀?”   不愿意被当做小孩的小孩子扬起头,清清嗓子,说:“照顾好自己,记得给家里写信。”   明镜被逗乐了。明楼却是摇头,说他:“没大没小。”   明诚并不在意,爽快地答应,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抱了抱他。   明台登时涨红了脸,从他怀里挣脱,拉拉衣摆,又呼噜一把头发,埋怨他粗鲁的拥抱把他的发型都弄乱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羞于流露出一切可能被视作脆弱的情绪。   明诚笑着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要听话,别让大姐操心,别惹大哥生气。”   他轻轻按在明台头上。放在平时,明台肯定要躲开,现在却乖乖站定了,漫不经心地应着。   十二月的雨是一层水汽一层雾,寒意裹挟潮气,直冷到骨头缝里。明诚没戴手套,打着伞站在风雨里说了一会儿话,手指冻得发青。明镜握着他的手搓暖,又细细嘱咐他路上一切小心。明诚已经和她一般高,站在她面前垂首聆听,一一答应。   告别时,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他很少在明镜面前表露太多情绪,这一次除外——他几乎把她当作半个母亲了。   明楼要送他上驳船,明诚说不用。他的大件行李已经换了票运上船,随身只有一只轻巧的皮箱。明楼也没有坚持。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有再多不舍,此时也要放手了。   驳船朝邮轮驶去,明诚在黑色雨伞底下朝他们挥手。云层低垂,江水混浊,码头渐渐离得远了。   他从未在这样远的距离之外看过他们。一直以来,明楼是他的天空,他仰望的方向和志向,他没有想到明楼的身影也会变得如此渺小,几乎湮没在灰黑色的人群里。   那是无数张带着期盼和不舍,含泪挥别亲人的脸庞。   明楼和明镜在他们中间。他们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蓦然生出这些奇异的想法,含混不清地,和酸涩的离情混在一处,半是清醒半是懵然。   这股陌生的感觉推着他朝前走,走出有他们围绕的家,汇入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了。   TBC 第21章 1931启航(完)   (五)   相关章节:【1930夏日(六)】   —————————————————   临走那天,细雨蒙蒙。明楼开车送他去吴淞码头,明镜和明台同去送行。   在行李房登记换票的时候,明诚见到了同届的校友。那人去里昂念书,虽然最终目的地不同,但是长途航行中有人做伴也是好事。明镜和明楼过来和明诚同学的父亲打招呼,两家人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   这样的客套话在明台听来实在无聊,他扯着明诚的衣摆一来一去地晃,心里明明有很多话,可到了这个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有一样他很清楚——阿诚哥去了法国,家里就没有人听他诉说他的小志向和小理想了。   大姐忙于公司事务,大哥长期在南京工作,即使得空回家,也很少和他在一起。   想到大哥,明台颓然低头,他还记着火车上的不愉快。虽然后来大哥好言哄过他,但也只是哄而已,没有道歉,更没有认可他的想法。倒是阿诚哥和他谈过一次,问他记不记得大哥从前对他们讲的越王复国的故事。   其实闹了一场之后,明台也明白自己年纪尚小,大姐是绝不会放他去读军校的,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而阿诚哥的话又让他生出一线希望,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对人说。   他问过阿诚哥几时能回来。阿诚哥说三五年,可大姐对他说也许七八年,甚至更久。   他还处在懵懂的年纪,只觉得日子一天叠着一天,漫长没有尽头。一个月的等待尚且遥遥无期,三五、七八年的时光仿佛就是全部的生命了。他第一次经历离别,懵懵然站在此时此处,望不见时光彼端的模样,免不了感伤怅惘。   明台走神的当儿,明镜他们已经说完了话,笑眯眯地低头看他,他恍然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过孩子气,倏地缩回手,背在身后。   明镜笑着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阿诚说呀?”   不愿意被当做小孩的小孩子抬起头,清清嗓子,说:“照顾好自己,记得给家里写信。”   明镜被逗乐了,噗地笑出声。   明楼摇头,好气又好笑地说:“没大没小。”   明诚并不在意,爽快地答应,忽然走上前一步,伸手抱了抱他。   明台登时涨红了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整整衣襟,又呼噜一把头发,埋怨他粗鲁的拥抱把他的发型都弄乱了。   明诚笑着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要听话,别让大姐操心,别惹大哥生气。”他轻轻按在明台头上。放在平时,明台肯定要躲开,现在却乖乖站定了,漫不经心地应着。   明楼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   十二月的雨是一层水汽一层雾,寒意裹挟潮气,直冷到骨头缝里。明诚没戴手套,打着伞站在风雨里说了一会儿话,手指冻得发青。明镜握着他的手搓暖,又细细嘱咐他路上一切小心。明诚已经和她一般高,站在她面前,垂首聆听,一一答应了。   告别时,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他很少在明镜面前表露太多情绪,这次除外。他几乎把她当作半个母亲了。   明楼要送他上驳船,明诚拒绝了。他的大件行李已经换了票运到客舱,随身只有一只轻巧的皮箱。明楼也没有坚持。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有再多不舍,此时也要放手了。   驳船朝邮轮驶去,明诚在黑色雨伞底下朝他们挥手。云层低垂,江水混浊,码头渐渐离得远了。他从未在这样远的距离之外看过他们。一直以来,明楼是他的天空,他仰望的方向和志向,他没有想到明楼的身影也会变得如此渺小,几乎湮没在灰黑色的人群里。   那是无数张带着期盼和不舍,含泪挥别亲人的脸庞。   明楼和明镜在他们中间。他们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明诚蓦然生出这些奇异的想法,含混不清地,和酸涩的离情混在一处,半是清醒半是懵然。   这股陌生的感觉推着他迈步,走出有他们围绕的家,汇入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了。   ***   邮轮抵达马赛港是一月三十一日。   船上的无线电报含糊不清,知道具体消息的时候,明诚已经登上夜车,穿过丘陵起伏的普罗旺斯地区,驶向巴黎。   报纸是在车站报亭买的。当地的大报洋洋洒洒数个版面,大多是法国各地工人罢工的报道,远东的战事只占了一个角落。   明诚捏着报纸看了无数遍。也许是他神情肃穆,夹杂着愤恨和担忧,对面的小女孩很快注意到了他。小姑娘瞅了他几眼,凑到母亲耳边悄声低语。法国女人在打绒线,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叠在腿上。她抬眼看了看陌生的异国青年,对女儿摇了摇头,又重新埋头在编织活里。   窗外是无尽的黑暗,车厢壁上昏黄影子层层叠叠。火车钻入山洞,钢铁和石壁挤压寒风,炸出隆隆炮响,穿越万里,呼啸而来。   报纸上的铅字扭动着,四散逃开,像是无数灰黑色的身影,奔跑呼号。   他看到了明楼,明镜牵着明台。他们立在黑色的潮水里,远远地朝他望来,肃然无言。   浩大的喧嚣骤然归为宁静。火车驶出隧道,再次穿行在黑暗无边的旷野上。明诚恍若梦醒。车厢里悄无声息,走道对面的座位,有人在昏暗的灯光底下看书。邻座的小女孩睡着了,枕着母亲的手臂。他置身在安静的车厢里,在驶往巴黎的夜车上,战场远在万里之外,这里宁静如常。   他使劲在腿上掐了一下,皮肉觉着疼,可是没到心里去。他的心鼓胀酸涩,装满了他的家与国,什么痛也感知不到。   眼眶发热,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是干的。   火车迎着晨曦驶入巴黎北站。明诚在车站见到了赵先生,略说了两句,便急切地问起上海的情形。赵先生有备而来,递给他一纸电文。   电报是明楼发来的。电文很短,只说家中一切安好,嘱咐他安心读书。   明诚逐字看过去,心里的酸胀统统化作了泪,试图破闸而出。他死死忍住了。   人群如潮水,随着列车进站出站,奔涌消退。他步入巴黎冬日的阳光下,却像置身在上海阴雨连绵的冬季,止不住地打颤。   信是一个月后到的,厚厚一沓信纸,一半多是明台的日常流水账,附在明镜的亲笔信之后,明楼的信单独封一封。明诚这才知道突如其来的战事其实早有预谋。   虹口闸北遭日军飞机轰炸,东方图书馆毁于大火,平民死伤无数。阿玉的家也遭了灾,村庄被炮火夷为平地。母亲带着妹妹阿香逃到上海,半路上害了病,让阿香一个人去投靠姐姐。大姐见阿香还不满十岁,瘦弱可怜,就收留下来,差人寻到她妈妈送医救治。   明台在信里写他教阿香识字,还教她讲简单的英文和法文。家里终于来了一个比他年纪小的,他尝到了当哥哥的滋味,字里行间都是得意。可惜好景不长,过了半个月来信说,开学拉丁文考试又不及格,吃了大哥两记“毛栗子”。小孩子字迹张牙舞爪,愤愤抗议旧式体罚。   明诚收信即回,给明镜和明台的信很快写完,写给明楼常常要思量半天,最后只拣一些课业读书的事同他说。   明楼不定期回信,很少谈及自己的近况,偶尔顺着明诚提到的书,罗列书目,说若是感兴趣可以找来看一看,又嘱咐他不要成天埋头读书,多出门走动。图书馆是好地方,巴黎的博物馆也很不错。   三四页信纸,明诚可以翻来覆去读上数遍,琢磨出一个既熟悉又新鲜的明楼。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和明台更像是兄弟,明楼于他,则复杂得多。   五月,明堂到巴黎办事,受明楼所托和他见面。明堂问他愿不愿意选修化学,将来为明家香调制配方。明诚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多一门课,多一份忙碌,他既应付得来,也不在意。   下午的课到六点结束,离晚餐时间尚早,他便去学院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   咖啡馆是个热闹地方,文人、学生聚在一起谈论哲学和政|治,常常因为观点不同争得面红耳赤。从无政府主义到社会主义,从俄国十月革||命到眼下巴黎如火如荼的罢工运动,在上海人人对共||产||主义谈虎色变,在这里无需噤若寒蝉。   明诚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听别人辩论,慢慢吃着咖啡和蛋糕,翻阅当天的报纸。   他小时候读书勤快,养成了边吃边看的习惯,在家有明镜管着,不得拿书上餐桌,到了法国又故态复萌。   看完报纸,他顺手拿了一本报刊架上的小册子,打算就着蛋糕读完。然而,刚读到开头几行文字,他惊讶得放下了叉子。   两年前,他在四明弄堂口的书铺里找到一本小册子,薄薄一本包得严严实实,连书名也看不见。林老板不同意卖给他,也不让外借,他只能在书铺里囫囵读一遍,很多地方不甚明了。隔了几天再去,正撞见警察查封书铺,林老板也被带走了。   他不知道书名,只记得零星章节,跑遍上海的书店都没有找到。此时,他比照记忆逐行细读,愈发肯定手上的册子就是那本书的法文版。   他惊喜万分,恨不得跳起来和旁人分享他的喜悦和激动。   指尖划过书页,他翻到封面,轻声念出书名——Manifeste du Parti communiste。   心中敞亮,好似最后一块拼图归位,一切尘埃落定。   付账的时候,明诚瞥见吧台边贴了一张手写告示,好奇地看了一眼。   店主是一位头发花白依然精神抖擞的法国老头,见明诚是熟客,微笑着对他说:“欢迎参加。”   “读书会?”明诚看清了告示上的书名,正是他刚才看的小册子。   “每两个星期一次,就在我们这儿二楼。”   明诚笑了一笑,说:“我来”。   礼拜六没有课,明诚到得比往常早。读书会还未开始,他点了咖啡,直接去了二楼。   楼上辟出了一角做储藏室,空间比底楼局促不少,只摆了五六张桌子,中间那张桌子旁坐了一位女士,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打量明诚。   年轻女子黑发黑眼,眉目清秀。明诚不想唐突,用法语和她打了招呼。   “Bonjour.”她微笑着回应,起身朝他走来,看见明诚手里的书,笑意又深了几分,“我想我们可以说中文。”   明诚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绛红旗袍,气度高昂。   阳光照进窗户,洒落脚下,她站在暖光里,伸手和明诚相握。   “欢迎加入我们,我是贵婉。”   * Manifeste du Parti communiste,《共||产||党宣言》   END   (全文完)   【下部】   【巴黎风雨】   明诚1932年赴法留学,39年秋和明楼回国,两人在巴黎的经历。 第一章 重逢   阿诚系列法国篇。明诚1932年去巴黎读书,34年与明楼重逢。   *想通了两人感情变化的契机。   ————————————————   章一 重逢   夏日 1934   明诚远远地看到了明楼。   明楼提了皮箱下到站台上。他穿了深灰色西装,黑发黑眼,身材高挑,在异国的人群中非常抢眼。明诚见他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踮起脚使劲挥手。   明楼一眼就看见了他,夏日阳光里跳动的,欢快的,明亮的年轻人。他笑着对他招手。   “大哥。”   明诚的声音带着欢笑,长久的思念和满心的欢喜都变成了可感知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明楼怀里。   明楼伸手抱住他,喊他“阿诚”。   整整两年没有听到这熟悉亲切的声音了,明诚眼眶一热,眨了眨眼睛,俯身拎起明楼的箱子。   “车子等在外面,我们先去公寓?”   “好。”   出租车直接把他们送去拉丁区的公寓。   明楼来得急,电报上只提到他来索邦大学深造,要明诚找一处两人住的房子。大姐的意思是兄弟两人住一块可以相互照应。明诚很快就物色好了地方。两层楼的小公寓毗邻卢森堡公园,楼上三间卧室,一人一间,余下那间做明楼的书房。他签下租约,收拾干净,又添置了一些家具。   明楼只带了随身物品。他在房子里转了转,该有的日用品一样不缺,贴身衣物每样备了四五套全新的,都是他穿惯的材质。   明诚笑吟吟地端出热咖啡和三明治:“大哥一路过来饿了吧。晚饭还要过一会,我做了三明治,您先垫一垫。”   明楼闻着咖啡香气,真觉得有些饿了。他洗了手,咬一口三明治,面包松软,蛋黄酱裹着生菜火腿,味道真心不错。   客厅和餐厅隔了一道敞开的玻璃格门,他坐在餐桌这边,客厅一览无余。墙上的金色向日葵油画像一团火焰,窗台两边的架子上摆了盆花,窗外就是公园,视野开阔敞亮。   “这些都是你收拾的?”   “是的。我上礼拜搬进来,收拾好刚好赶得及大哥来。”明诚微微一笑,“大哥已经看过卧室和书房了吧,还缺什么您列张单子,我明天去市场买。要订做西装的话,我帮您预约。”   明楼点点头。他随身带的衣物可以应付路上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巴黎长住就完全不够了。   “厨房里在炖什么,闻着挺香。”   “勃艮第牛肉,今天的晚餐。”明诚眨眨眼睛,“我买了几支您爱喝的酒,在厨房后面的储藏室。您自己挑。”   “好。”明楼笑着看他,“还有什么事是我要知道的?”   明诚没听出他话里的玩笑意味,当真仔细地想了想,说:“没了。如果您不累,我一会带您在附近走走,熟悉了路出门就方便了。”   他见明楼笑着看自己没有回答,有些不明所以:“大哥,有什么事吗?”   “没有。你办得很好。”   明楼眼里的赞赏让明诚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埋在咖啡腾起的热气里。   大哥来了,他高兴啊,这座异国的城市也像是他的家了。   巴黎夏季日落晚,吃过晚餐,天仍然亮着。明楼不打算辜负天光,便让明诚带他出门转转。   他们先走去索邦大学,然后沿着圣日耳曼大道边走边聊。明诚熟门熟路地带他转进小路,过了一个街区,视野骤然开阔。他们站在塞纳河畔,对面是圣路易岛。傍晚日光斜照,对岸公寓的窗户闪着柔和的金光。   明诚一路不停地给明楼指方向,那是圣母院的后殿,杜伊勒里花园在另一边,再往前是香榭丽舍大街,这边往回走可以去先贤祠。   他之前住的学生宿舍就在拉丁区,对这一带极为熟悉,他讲得清楚,明楼听得仔细,视线落在浮着淡淡霞光的年轻脸庞上。也许是因为兴奋,明诚的眼里闪着绮丽的光彩。   离家时还是嫩生生的少年人已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长成正直有为的年轻人了。一想到这里,明楼顿时生出些为兄为父的感慨来,随即又笑话自己会有这种感慨大概是老了。   其实明楼刚满三十,正值最好的年华,举手投足皆是气度非凡。明诚处在将熟未熟的年纪,是雪原青松,干净明亮,端正挺拔,他在一片生机蓬勃的土壤里扎了根,温和平易之下又生出了坚定的气质。   时间和经历都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阔别两年,再见便带着新鲜,彼此打量都生出了几分欣赏。   慢悠悠踱过了桥,明诚脚下又有了方向,领着明楼七拐八弯走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门上挂了今日休业的牌子,他也不在意,凑近了往玻璃橱窗里张望。   “这家是古董店?”   明楼往店里看了一眼,室内光线昏暗,影影绰绰。   “对,那幅向日葵就是在这里买的。”   明楼想起客厅墙上的油画,明亮绚烂到仿佛在燃烧的色彩。   “你喜欢梵高?”   明诚笑笑:“喜欢他的色彩。”   他第一次来这里看到那幅画摆在暗蒙蒙的角落,像是黑暗中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他没有犹豫就买了下来。   “这家店里都是好东西。店主很随性,一个礼拜只开两天,得碰运气。”   明楼站在街边,四下张望:“这么偏僻的地方你也找得到。”   “苏珊带我来过。”   明楼第一次听他用如此亲密的语气提起女生的名字,顿时来了兴致。   “苏珊是哪位幸运的女孩?”   “班上的同学。”   “关系不错?”   “唔,还可以。”   “我有没有机会见到这位苏珊小姐?”   “她已经回国了。”明诚笑得有点勉强,“她是波兰人。”   明楼心下了然,不再问。   有些事情明诚不说,明楼也不会多问。在这一点上他们更像是朋友,心照不宣,给对方留有空间。   河水缓缓流淌,他们迎着微风走在步行道上。明诚问起明台的近况,明楼一想到进入叛逆期的小弟忍不住叹了气。   “还是那样,功课没什么长进,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你若是在,帮我管着他,我也可以省些心。”   明诚在家时,明台学习上的事情多半由他操心,他没法拿主意的事才递到明楼面前。明台对顶着优等生光环的阿诚哥有些敬怕,但是对明楼,他知道有大姐做靠山,大哥不敢真的拿他开刀,多少存了些阳奉阴违的鬼心思。   “明台在信里说高中的功课一下子难了许多,他又在家跟老师学拉丁语,有点顾头不顾脚。”   “他让你跟我求情是吧。”明楼一针见血,“大姐打算过两年让他来法国读书。他的拉丁文一塌糊涂,必定过不了关,我特地寻了老师给他补习。”   “大哥费心了。”明诚笑了笑,“我回头写信跟他说说。明台虽然顽皮,但是也分得清轻重。”   明楼哼了一声,勉强算是同意他为小弟说的好话。   明诚想起以前明台闯祸惹得明楼发火训他,他还要犟,两人乌眼鸡似的瞪着,谁也不肯让,往往等大姐出面各打五十大板才算收场。   他这么一想又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明楼看见他的笑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眯了眼睛睨他。明诚知道他是假意也不惧他,别开脸,嘴角仍是抿了笑。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暮色四起,圣米歇尔大道上有不少住宅,沿街窗户在夜色里透出温暖的灯光。他们并肩走着,一路无言,却忽然在这安静的夏夜里生出一份亲切来。   不同于手足之情,也不同于家人亲情,这是独属于身在异国他乡同伴之间的喜爱和亲近。   回到公寓,晚餐时开的酒还在桌上,明诚拿去储藏室放好,转身收拾水槽里的杯盘刀叉。   明楼有些意外:“你没有雇人?”   “没有。”明诚倒了洗涤剂在杯碟上,“这些事我都能做,以前在学生宿舍就是这样。”   “自力更生了。”明楼赞许地笑,话锋又一转,“两个人不比一个人的时候,杂事多。找个人把底楼几间搞干净,二楼的房间留着自己整理。时间宝贵,留着读书。”   明诚听进最后一句话,爽快地答应了。   明楼倚在门边看他。明诚清理了炉灶,把锅里剩下的牛肉盛进干净的方碗。   灯光不太明亮,墙上白色瓷砖也显得黯淡,阿诚站在朦胧的光影中,一呼一吸间是无声的安定。明楼看着他,恍惚就像回了家。   “我见你桌上摆了有机化学课本。你修了化学课?”   “上个学期开始的。明堂哥写信来让我兼修化学,说回国后可以帮他研发新香水。”   明楼笑着摇头:“他最会打精算盘。你应该叫他替你付学费。”   明诚轻轻笑了一下:“我在勤工俭学,学费方面没有问题。”   明楼微微皱眉:“寄给你的钱不够用?”   “足够了,我只是想多一些工作经历。”   “想法是好,不过不要耽误了正经功课。”   明诚乖巧地哎了一声。   “你来巴黎,大姐和我都有些不放心。想着你人生地不熟的,除了学习还要应付生活交际,现在看来倒是我们多虑了。”   “我按大姐说的半个月发一次电报,每月都寄信回家。我在这里的生活大多都写在信里了。”   明楼笑着看他:“真的见到了,还是不一样。”   明诚正开了水龙头洗盘子,听到明楼这么说转过头看他,圆眼里带着期待。那神情分明是一个讨糖吃的小孩子。   “怎么不一样?”   明楼忍住笑:“嗯,长高了。”   “就这样?”明诚露出些失望。   明楼慢条斯理地打量他,又说:“也长大了,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   明诚没料到会他会这么直白地夸自己,耳朵顿时烧起来,低了头猛擦盘子。   明明是讨糖吃要人夸,真的夸奖了他又这么害羞,明楼看着他两只通红的耳朵觉得有趣:“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待。你在巴黎两年历练了不少,自然是更有长进的。”   明诚当然听见了,却还是低着头。明楼见他大有把盘子擦破的劲头,微微一笑,转了话题。   “后天我去见一个朋友。你如果有空跟我一起去。”   明诚答应了才想起问:“是大哥学校的朋友?”   “是南京政府的同事,也是校友。上个月派到巴黎领事馆做了文职。”   明诚知道明楼这是要带他进入他的交际圈。他在上海读书的最后两年,明楼也常常带他赴饭局茶会。那时候他十七八岁,正值初入交际场的年纪。他明白明楼对他的用心,因而也力求做到最好。   “只是吃一顿简餐,不用太正式。”明楼似是察觉到他心里的琢磨又添了一句。   明诚答应了,把盘子摞成一叠放进橱柜里,关上橱门对明楼说:“我去放洗澡水,大哥洗完了早点睡吧。”   明楼坐的是卧铺,但是从马赛到巴黎这一路车上没有片刻安静,哪里能休息好。他初到巴黎,新鲜感催人振奋,吃了饭又走了这一圈,现在也觉出累来。   他点点头转身要上楼,忽然想起之前的话,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你研发的新配方都申请专利,让明堂哥掏钱买。”   明诚抿了嘴,璀璨笑意聚在眼里:“好主意,就听大哥的。”   END   *阿诚哥买的油画是复制品,是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那幅十四朵向日葵。   ================= 第二章 宣誓   *警告:本章有楼春暗示。本文CP是楼诚,会提到已成历史的BG线。   bug和ooc都是我的错。   ————————————————————   巴黎风雨 章二   宣誓   秋夜1934   晦暗的天空涌起了云,卷来了风。明诚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一出实验室,后背就染上了冷意。他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疾行,顺路买了面包,到公寓门口掏钥匙时耸起肩哆嗦了一下。   明楼趿拉着拖鞋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明诚正往锅里洒下最后一把百里香。   “回来了?”   “嗯。”   明诚转过身,看到明楼托了一只空盘子,知道他中午必定又是在书房吃了饭,此时才把盘子拿下来,他顺手接过盘子放在水槽里。   明楼隔着镜片看他,“穿太少。”   明诚笑笑,“没想到突然变天了,一会儿去加一件。大哥一天都在忙?”   明楼点点头,从橱柜里找出咖啡粉倒进摩卡壶,摆手制止了要想帮他煮咖啡的明诚,“头昏脑胀,动手做些事情放松一下。”   明诚听他这么说便不插手了。最近一段时间明楼写论文写得天昏地暗,明诚几次半夜起来都见到书房的灯亮着,他知道明楼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日夜不分,也不去打扰,只在厨房里多备了一些面包和香肠。   明楼把铝壶放在灶上,直勾勾盯着隔壁咕嘟冒泡的一锅菜,“在煮什么这么香?”   “饿了?”明诚笑他,“肉汤放了点香肠和蔬菜,一会就好。”   “手艺越来越好了。”   明楼勾起嘴角,似乎很满意晚餐有了着落。明诚笑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学校的事,水渐渐开了,咖啡香气悄然萦绕鼻端,他突然想起下午取到的信还没拿出来,边说边去客厅翻包,“大哥,有你的信,汪小姐寄来的。”   铝制壶盖被不断涌上来的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明楼盯着一开一合的盖子,只说了一句:“放在那里。”   大约半个月前,明楼开始收到汪曼春的信,信装在大号牛皮纸信封里寄到明诚的学校。汪曼春知道明诚在巴黎的学校。两年前明诚因成绩优异到法国留学,当时明楼和汪曼春仍有联系,明诚也见过她,谈话时提到一句她就记住了。   这次明楼匆忙离开上海,虽然明镜对外闭口不谈弟弟的去向,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汪曼春到底还是辗转打听到明楼也去了法国,很可能也在巴黎,于是她写了长信,信封外面再套上一个结实的大号牛皮纸信封,寄到明诚学校托他转交。明诚看到寄信人的名字吃了一惊,拆开外层的信封才明白内里乾坤,然后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转交。   明楼突然来索邦大学进修,他没有对明诚提起匆忙成行的原因,明诚也不问,但是他知道。明台的信比明楼早几天到巴黎,算算时间应该是在出事的当天或次日寄出。信上字迹潦草,明诚读信的时候都能想见明台心急无力的模样,惦记着彻夜罚跪小祠堂的大哥,有心安慰大姐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所有的情绪都写给了他看。明诚收到信,料想事情已经解决,但还是一夜失眠。明家出了任何事情,他总是最敏感最焦虑的那个人。   他第一次见到汪曼春是在百货公司。他去买油画颜料,明台跟着他,碰巧见到明楼和汪曼春从楼上下来。明楼也不避着他们,对汪曼春说这是他的两个弟弟。明诚向她问好,汪曼春朝他看过来,喊他“阿诚”,弧形美妙的眉毛向上挑起,姣好的脸蛋白得透出光。那时候他十四五岁,还在对女生懵懵懂懂的年纪,明艳的汪曼春像光芒华丽的水晶灯,晃得他睁不开眼,所以他低下头,看见了她挽着明楼的手臂。年幼的明台还不知道太多事情,毫无顾忌地喊了一声“曼春姐”,汪曼春俯身对他笑,叫他“明小少爷。”   明诚把第一封信拿回来的时候,明楼露出明显意外的表情,然而扫了一眼信封就随手搁在客厅的小茶桌上,之后一连几天那封信都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像是被彻底遗忘了,而汪曼春的信还在源源不断地寄来,每次明楼都让明诚“放在那里”,小茶桌上叠起的信快要和花盆边沿齐高。   明诚依言把信放在老地方,堆得高高的信忽然朝一边倒,掉了几封在地上,他俯身去捡,拿在手上才发现封口粘得紧紧,竟然是一封都没有拆过。   明诚把信归拢放好,明楼已经端了咖啡出来,他在衬衫外面穿了一件灰色镶边的薄羊绒衫,灯光映照下,脸色有些苍白。   明诚朝他走过去两步,“大哥,你看起来有些累。”   明楼啜了一口咖啡没有回答,抬脚又朝楼上去,“一会儿把我的那份拿到书房来吧。”   明诚眨眨眼,反应过来他在说晚餐,“不在楼下吃吗?”   “不了,”明楼惦记着还未完成的论文,像是叹了口气,“还差最后两段今晚就能写完了。”   明诚忽然就有点同情他。   送晚餐上楼的时候,明诚已经换好了衣服,明楼在灯光下看他一眼,“要出门?”   “嗯,有点事。我会晚些回来,不用给我等门。”   明楼点点头,“又是那个读书会?你去得挺勤快。”   明诚心里发虚,面上还是一丝不漏,“班上同学组织的,大部分都是外国同学,和他们多交流可以锻炼语言。”   他说话的时候明楼一直看着他,等他解释完了,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一下说,“去吧,晚上可能下雨,记得带伞。”   出了门明诚还在忐忑地琢磨明楼的话。他们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是作息不一致又各忙各的事,有时候三四天都见不着面,也许刚才他是突然起兴才问了一句。   明诚忍不住想,如果明楼知道了会怎样?他猜想明楼必然会大发雷霆,因为大姐三令五申不允许明家的孩子参与政治,但是他又坚信明楼会理解自己的选择。他无法解释这份信心从何而来,十多年的相处相知,点滴的潜移默化又怎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呢?   明诚顶着冷风穿过学院门口的广场,朝空地尽头的礼堂走去。   明楼把他从那条弄堂里抱出来,让他读书识字,舒展天性,他从一株墙角小草长成挺拔青松,带着初生的欣喜和勇气远眺,却蓦然发现自己站在荒原中央,狂风呼号,雨雪交加,脚下是无数泥泞沼泽,触目所及是混乱无序和了无生机。他不安,他彷徨,不知再要去向哪里,直到偶然间在风雪中踏进这座礼堂。   他在这里听过演讲,看过演出,与人力争辩论,也与人握手言和,五光十色的巴黎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间小礼堂对他更有吸引力。他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充满阳光和希望的世界,有着令人心弦震荡的灿烂与辉煌。他激动,他向往,更渴望亲手勾画这片崭新天地。   明诚穿过礼堂的狭长走廊,走进熟悉的房间,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两张长桌并排摆在房间中央,这里是他们无数次讨论争辩的地方,他在长桌的一端站定,一位年轻女子缓缓起身,站在另一端微笑看着他。   “贵婉老师。”明诚向她点头致意。   “你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   明诚露出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带着稚气的敦厚笑容,眼里跳动着不同以往的热切光芒。   他们有过数个恳谈的夜晚,他向她托出心中的荒原和沼泽,她为他拨开云雾风雪。现在,贵婉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和她、和更多人踏上共同的道路,为共同的信仰战斗。   鲜红的旗帜在墙上徐徐铺开,占据了整个视野。明诚忽然平静下来,心跳变得缓慢而坚定,一声声如庄严鼓号,敲击在耳膜上、胸膛上、脊梁上。   =============   说到明楼对阿诚的影响,我的设想是,明楼给阿诚指了一条读书的路,明家培养孩子的方向是纯粹的学者,明楼对阿诚的期望应该也是如此。得益于明楼最初的扶持,阿诚成长为能够独立观察和思考的个人。   在阿诚读书识字的阶段,明楼对他各方面的影响必定很深。阿诚资质很好,聪明勤奋,明楼在人格和思想上对他的熏陶让他日后成长为一个正直善良、有情有义的人。   开始独立思考以后,明诚经历了个人的观察、迷茫、发现和思辨,自主选择了信仰,对明楼隐瞒是因为他知道这有违明家培养他的意向,他不敢说。   基于以上观点,任性地摸了一个明诚入党的片段_(:зゝ∠)_ 第三章 病痛   ——————————————   巴黎风雨章三病痛   明楼五岁失恃。   族里的亲戚上门劝明锐东续弦,理直气壮。当爹的生意场上忙,儿女们还小,不能没有娘照顾。明锐东安安静静听完,客客气气把人请出去。   在明楼记忆清晰的童年里,几乎都是姐姐明镜照顾他起居。十岁那年,父亲被汪芙蕖和日本人联手设计,气急攻心引发旧疾,在病榻上缠绵半月仍是撒手人寰。他一夕之间褪了稚气,立在父母墓前握住姐姐的手说,还有我在。   那天北风凛冽,细雨纷落,额头一片冰凉。   只有姐姐的眼泪是温的。   明楼微微转醒,额上的凉意倏忽不见,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分辨出床边的人是明诚。   “吵醒你了,对不起。”   明诚的声音轻似耳语,他的神智还遗落在梦里,昏昏沉沉躺了一会才回过神:“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放心来看看。”房间里没有矮凳,明诚跪在床边,也不知道守了多久,“你的鼻息有点重,我担心你发烧想试试体温。”   明诚的气息是温的,一呼一吸近在咫尺。梦里的记忆重叠上来,明楼有些恍惚,嘴里干得发苦:“几点了?”   “四点一刻。大哥要不要喝水?”   明楼闭了闭眼睛,脑子里像灌了铅似的沉,胀得发痛,而后他的嘴唇触到微硬的物体,是纸吸管。温热的水流淌过干旱粘腻的舌苔,明楼满足地叹气。   阿诚啊,他想。   “大哥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明楼略微侧过头,在黑暗中和他对视,“你去睡吧,不要仗着年轻熬坏了身体。”明诚没有动,明楼拍拍他的手,这是在责怪他不听话了。   明诚给他掖好被角再起身:“等你起了,我们去医院。”   明楼倒下去的时候听到瓷杯碎裂的声音。明诚甩了手里的杯子冲过来扶他,但是没有扶住。明楼重得多,意识不清,身体完全失去控制,明诚被他的力量带着往前倾,额头撞在他肩上。他听到明诚喊“大哥你怎么了!”,声音因为惊吓都变了调。   脑子里像是有粗钢针在扎,一针一针都刺在薄弱的神经上,最细微的声音都像炸雷在耳边爆鸣。他摆手示意明诚不要出声,紧紧咬住牙忍耐针扎捶打的痛楚。   傍晚风雪铺天盖地,明诚一回来就猫在壁炉前搓手。明楼笑他不经冻,明诚也不生气,和他拌了几句,两个人都笑起来。炉火跃动,青年人的侧脸线条鲜明挺拔,开怀笑起来又带上了俊朗的少年意气,是很好看的。心有旁骛,书上的句子就显得艰涩不通,明楼捏了捏酸麻的手指,起身时还带着笑意,迈出一步眼前突然落下黑幕。   他失去意识仅仅几秒足以让明诚天翻地覆。明诚扶了他在沙发上躺下,指尖贴着他的额角和太阳穴轻按慢揉。一片混沌中,绷紧的神经渐渐松散,明楼长长地吐气,再让他按了一会才睁开眼睛。明诚近在咫尺,睫毛一闪,黑亮的眼睛朝他看过来。   太近了。   他们对视片刻,都被对方的眼神迫着屏住呼吸。   明楼不动声色地往后仰:“舒服多了,谢谢。”   明诚仍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去医院看一下吧。”   明楼摆手,说是老毛病了,歇一会就好,明诚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头痛的毛病。   家里没有止痛片,夜里药店也关门了。明楼脸色煞白,虚弱得直冒冷汗,这是明诚从未见过的明楼,他别无他法,只能用热毛巾暂时舒缓他的疼痛。   “明天我陪大哥去医院,配些止疼片吃也好。这样熬着是不行的。”   明诚凑近了说话,手无意识地按在明楼的腿上。明楼想了想,答应了。   对于明楼古怪的头痛病,医生也束手无策。各项检查列了一串,结果都是正常,询问家族病史也没有发现缘由。法国医生为难地嘟哝,最后开了两瓶阿司匹林。   “神经痛。”医生反复念着自己也不十分确定的名词,“现在的医术没有办法彻底根治,头痛发作的时候吃一粒这个药,不可以同时饮酒。”   明诚捏着小药瓶子,仔细读一张密密麻麻的说明书,有很多法文词不认识,得回家查字典。明楼坐在走廊椅子上歇息的当儿突然问他:“你礼拜二上午不是有课?”   明诚心里一凛,嘴上仍未放弃挣扎:“临时取消了,助教昨天下午通知的。”   明楼抬眼看他。他头疼,脸色就不好,盯人的眼神里更是有寒气。   明诚一哆嗦,招了:“我是翘了课,我不放心大哥。”   “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我陪着,你不会来医院。”   明楼不说话了。   明诚发现明楼很有些讳疾忌医的坏毛病,用明楼的话讲就是“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一回事”。每次他这么说,明诚都忍不住腹诽也不知道说的是谁。一粒药片,一杯温水,他亲自端给明楼。   “弄得像私人医生一样。”明楼笑,从他手心里挖出药片和水吞服,再叮嘱他不要和大姐说。   明家人都有报喜不报忧的毛病,纵使身临悬崖,背后恶浪滔天,也镇定如松,纹丝不动。所以我要照顾好大哥。明诚心想,在巴黎,他的身边只有我了。   明楼无法想象明诚用单薄的肩膀挑起了怎样的重担。他清早出门,说是在勤工俭学在花店找了一份活,熟识各色花卉对调配香水也有帮助。明诚向来自律,明楼对他约束甚少,他相信阿诚认为值得做的事情不会有错,也没有多问。然而吃过晚餐,眼看着过了十一点明诚还没有回来,明楼有些担心。在二楼书房坐不住,他到楼下客厅翻着书等,壁炉里添了柴,暖意袭人,他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打瞌睡。   明诚回来已过半夜。感觉到微凉的气息靠近,明楼立即醒了。厚实的毛毯轻轻落在肩头,明诚刻意压抑的呼吸蹭过他的脸颊,他等了一会,微微睁开眼睛。明诚背对他站着,炉火已经熄灭,他仰头注视墙上的画,金黄色的向日葵如火焰烈烈燃烧,是黑夜中一团模糊的光亮。他的背影沉默坚毅,似担起了千钧重量,肩胛棱角锋利,足以劈开晦暗寒夜,在风雪里来去。   阿诚啊,明楼想。   他想要问,但是发现无从问起。他知道明诚心里有堡垒,和他一样。他们像荒原上的独行者,平行前进,彼此相望,却最终走进各自的堡垒。   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   明楼一无所知。明诚独自在巴黎的两年时光离他很远,他追不上,看不清,只见到隐隐绰绰的影子。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黑影动了动:“大哥你醒了。”   灯光如昼,明楼在黑暗中见到的锋芒消匿于无形状。   明诚在对他微笑,眼眸清亮,他又是他的弟弟阿诚了。   “你回来了。”明楼也对他笑起来,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END 第四章 河流(上)   补齐了明楼去哈尔滨之前的一段。   ——————————————   1935年 春   (上)   明楼有片刻走神,便没有听见明诚的话。   他转过头,年轻人在他身侧,几乎和他一般高了,眼里有霞光流动,像一条金色的河流。   他想起有一次他们在阳台上聊天,明诚也是这样站在他身边,晚霞灿烂,轻风徐徐。那时他刚到巴黎不久,他们谈到各自认识的人,去过的地方,明诚说起中国留学生在巴黎的趣事,说到兴起,伏在栏杆上笑弯了腰。   公寓对面是卢森堡公园,红黄秋叶交叠,高大的乔木已经落了叶子,露出光秃秃的树冠。秋风总是冷,而春天的风里温着暖意,催出蓬勃生机,落在明诚眼里,散成跃动的金色光芒。   河流蜿蜒曲折,他在岸边驻足。   明诚猜不出明楼仅仅看了他一眼就生出这许多想法,他的眼神凝在明楼耳侧,像是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大哥,你有白头发了。”   明楼循着他的视线抬手拂过鬓发,白发在指间倏忽滑过。   “我给你拔掉。”明诚跃跃欲试。   “别。”明楼摆摆手,“拔一根,长七根。”   “大哥信这个?”明诚弯起嘴角,眼里有藏不住的俏皮心思。   明楼笑了一笑,没有答话。他们沿着塞纳河朝西提岛走去,夕阳落在身后。从河边到公寓的路程不远也不近,若是从塞纳路回去,得花一刻钟。今天大约是天气不错的缘故,明楼往新桥方向多走了一段路,如此一来就绕远路了。   明诚没说什么。他们虽然住在一起,但是学校课时不同,作息也不一样,忙时甚至三四天才碰上一回。今天,他在画廊见到明楼,着实感到惊喜,眼下他们沿河散步,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觉得明楼是特意去画廊找的他。   他转头去看明楼,视线扑了个空。明楼停在他身后半步,远望对岸的圣礼拜堂。夕阳燃烧天空,哥特式的尖塔刺破灰蓝色屋顶,犹如染血的利刃直指向天。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直到明诚走到他身边才收回神思。   “来巴黎这么久,还没有好好欣赏过这里的风景。”   “如果大哥喜欢,我们可以天天走这条路。”明诚挨着他的肩,伸手在空中划出一道虚线,“往前过了河,到岛上再坐地铁回来。”   明楼提出设想,他负责执行,在巴黎生活了大半年,他们早已默契无间。   “好,就这么办。”明楼笑着应了。   明诚也随他笑起来,又问:“大哥今天怎么突然来画廊了?”   “自然是有好东西给你。”明楼低头从包里抽出一本硬封壳的旧书。   明诚眼睛一亮,接过来看清了书名:“Les Chevaliers Teutoniques. 这是显克微支的小说?”(*Les Chevaliers Teutoniques,法译《十字军骑士》。)   “你知道他?”   “知道,波兰作家。我看过他的《你往何处去》,这本没读过,但是听人提起过。”明诚下意识地略去了苏珊的名字,翻开封面,看到底下一行小字不禁笑了,“05年的初版,大哥,你越来越会淘书了。”   “喜欢吗?”   “喜欢。”   “拿去看吧。”   “真的?”   “这还有假?”明楼眯起眼睛。   明诚笑嘻嘻地翻书,也不看他:“没,就是奇怪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慷慨?”   “这是什么话。”明楼被他气笑,“我什么时候克扣过你?”   “怎么没有?”明诚啪地合上书,“平时你淘到好书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先看,都舍不得给我瞧一眼。上回那本拉丁文残本,我到现在还没有摸到边呢。”   被诘问的人无言以对,摸摸鼻子,干笑道:“又不是不给你看。这本我还没看过,你先拿去,回头我把那本拉丁文译本也给你,行了吧?”   旧书封面略有褪色,边角完好无损。明诚摩挲着书页,面有得色:“这是你说的啊。”   “我说的。”明楼见他一脸心愿得逞的满足,也笑起来,右手探进衣兜,捻动一张字条。   字条夹在这本旧书里,薄透的纸上有几组用铅笔写下的数字,像是书的原主人随手记下的日常花销,却最终被遗忘在泛黄的书页间。离开旧书铺,明楼找了一间咖啡店,用店主磨制一杯咖啡的时间译出了字条上的内容。   咖啡只喝了几口,余下的在杯中凉透了。他还没想好要怎样解释,纷杂的情绪已经催促他迈开步伐,匆匆去往画廊,他想要见明诚。然而真的见了面,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最终没有过河,在圣米歇尔桥拐了弯,往卢森堡公园走。明诚被手上的书勾起了兴趣,一路兴致勃勃地和他聊历史小说。明楼静静地听他讲,偶尔点评两句,一直到他们回到公寓,他都没有对明诚提起字条的事。   TBC 第四章 河流(下)   ———————————   1935年 春   (下)   公寓阳台临街,狭窄的一方,仅容得下一桌一椅。明诚再次从厨房出来时,明楼仍旧坐在那里,连坐姿也未曾变过。   他走到明楼身后,看见烟灰缸里积了三四支烟头,伸手去拿烟缸,却被明楼抢先一步按住。   “我拿去倒了。”明诚轻声说。   明楼这才松开手,把指间几乎燃尽的香烟摁灭在缸底。   “大哥有心事?”明诚清理了烟缸又拿回阳台,放在桌上扣出清脆的一声响,“你很少在晚餐前抽烟。”   明楼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卷烟,抬眉看了他一眼。他不意外明诚的敏锐,他的这个弟弟心细如发,任何事情要瞒过他得花一番功夫,何况这件事没法瞒过他。   “没什么,学校的事。”他轻描淡写,划燃火柴,拢着火点上烟。   “哦。”明诚简单地应了一声。   清理烟缸的时候,他留意到烟灰底下有一层焦黑的灰烬,是纸张燃烧留下的痕迹。他抬头眺望天空,大片的云彩如棉絮一般压在地平线上。   “要变天了。”明诚说。   明楼循声望去,含在唇间的烟动了动:“这你也能看出来?”   明诚耸耸肩:“听天气预报吧。”   他打开客厅的收音机,拧转旋钮,模糊不清的电磁音很快被清晰的人声取代。整点时间,低沉的男声在播报今日新闻:陆军委员会否决建立机械化部队的提议,苏联代表在巴黎签订互助条约……他听了一会儿,回到厨房准备晚餐。   新闻之后是广告时间,牙医诊所开张广告,家具店减价酬宾,收音机里一男一女兴奋地喊着半价优惠。楼下汽车呼啸而过,行人在高声谈笑,单薄的自行车铃声晃晃悠悠拐过街角。暮色渐浓,明楼坐在混沌的暗影里,天上有一颗小而淡的星。   厨房的灯亮了,他听见明诚打开烤箱又关上,过了一会儿,走去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杯碟在水声中碰撞,叮当作响。   他想要吸一口烟,一抬手,长长的烟灰突然断了,坠下去,碎成一团乱絮。   他们坐下来吃饭时,天色几乎全暗了。明诚起早在市场买到了新鲜的鲈鱼,晚餐的主菜便是烤鲈鱼,配上橄榄油煎的红椒和小土豆。鱼头和鱼骨炖了汤,雪白的汤里放了一把嫩蚕豆。   明楼开了一瓶雷司令,在两只高脚杯里倒了半杯。   “手艺越来越好了。”他对着一桌子的菜赞叹。   明诚和他碰杯,嘴里却毫不客气地说:“我做的饭,大哥哪次不说好?”   冷不防被将了一军,明楼哑然失笑:“不谦虚。”   “是是是。”明诚敷衍着点头,“那我谦虚一回,下礼拜你管饭。”   明楼拿他没辙,尝了一口汤,笑笑说:“下礼拜不行,我要回国一趟。”   明诚觉得意外,眨了眨眼睛:“回上海?”   “去哈尔滨。”明楼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工业大学请我去讲学。他们的经济系主任是我的大学同学。”   “从来没听你提过,怎么突然就定下了?”明诚放下汤勺,疑惑地看着他。   “这事说来话长。”明楼示意他先吃饭,自己不紧不慢地喝完鱼汤,拿一块粗面包蘸着油醋汁吃了,这才对他解释,“前些年我在上海,他就有意邀我去讲课。我到巴黎大半年,他几次三番写信来,又托人转告。盛情难却,我就答应了。”   “那你学校的事怎么办?”   “我已经和导师说好,这边的事先放一放,我明天就走。”   明诚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茫然机械地重复明楼的话:“明天就走?”   明楼点点头:“路上时间不定。既然答应了,总不好让人空等。”   明诚终于从错愕中醒过神来,意识到这突兀的一幕不是什么惊喜或玩笑。明楼平静从容,像是在对他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他觉得不对劲。   烟缸里的灰烬,明楼的反常,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他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也许,所有的说辞都有问题。   明诚默不作声,三两口喝完了汤。餐桌上没有人说话,客厅的收音机开着,曼妙的女声唱着夜色温柔。他看了一眼明楼,明楼也在看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明诚问。   这一次,明楼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密令上没有归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安然归来。若他出了事,军统会找一个妥当的理由瞒过家人,消息兜兜转转,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总会传回巴黎,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虽然事先备好的答案就在嘴边,但是这份清晰残酷的认知仍然让他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明年春天。”明楼说。   “要去一整年?”   “是,一年。”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隐去,房间里的灯光蓦然亮起来。明诚在餐桌对面看着他,眼睛乌沉沉的,裹着暗和光。   “大姐知道吗?”   “我今晚给她写信,明天去车站寄。”   “我帮你寄。”   “好。”   “我送你去车站。”   “好。”   “大哥,”明诚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手指藏在桌子底下攥紧了餐巾,“你去哈尔滨还有别的事吗?”   “别的事?”明楼平静地反问。明诚话里的意思被他轻描淡写地过滤掉,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明诚有些恼火,又挫败。有些事明楼不想让他知道,无论他怎样追问,明楼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们在巴黎生活了半年,彼此放任一些晦暗不明的感情蓬勃生长,然而亲密之余,始终有一道无形的壁垒横亘在他们中间。明楼没有对他坦白一切,他入党的事也瞒着明楼。他们对彼此坦诚,却又坚定地保留一部分自己,绝不妥协。   房间里陷入沉寂,电台节目临近尾声,主持人热情地介绍了一位新晋歌星,在节目最后播了一首歌。他们和着歌声,安静地吃完了一餐。   明楼放下刀叉,用餐巾抹了抹嘴,说:“我可能会提前回来。一切到了那里再说。”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明诚听懂了。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明楼上楼整理行李,明诚留下来收拾餐桌。回房间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明楼的卧室,门关着,静悄悄地没有动静。   明诚止住了去敲门的冲动,在走廊里站了一会,转身轻轻关上房门。   第二天是阴天,没有阳光的巴黎像是落了一层灰。明楼只带了一只皮箱,明诚坚持送他到站台。   大堆的行李和乘客把通道堵上了,只能缓慢地向前挪动。明楼的箱子一直在明诚手上,到了检票口才放下。人群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时不时有行李擦碰到腿脚,他们退到站台边,寻了一处空地站定。   没有道别,明诚伸手抱了一下明楼,在他耳边说:“等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明楼坚实地搂住他,说:“好。”   他的声音是轻快的,带了期盼的意味,和下定决心后的如释重负。   火车驶出巴黎,一路向东,云层低垂,空气中闻得到丰沛的水汽。今年的春汛来势汹汹,列车经过一座钢铁悬梁桥,透过车窗能看到褐色的河水几乎和铁轨齐平。   列车员挨个儿敲开包厢检票,明楼把车票递过去,拿回来放进钱包的时候,夹层里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塞不进去。他放下车票,手指伸进夹层,抽出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布卢瓦城堡,三层旋梯自上而下,穿西装的年轻人站在旋梯前冲他微笑,刘海稍微有点散开,斜斜地遮住半爿额头。他望着镜头笑得是那样欢快,连明楼也被感染了,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家里的相册有几页全是明诚在法国的照片。明诚没有忘记明镜的嘱咐,每隔两个月就寄几张近照回来。明镜总是第一个拆信看,然后给明楼和明台看过,再仔细地收进相册。   明楼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留下了这张照片,也几乎忘了这张照片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现在,他再一次和照片上的年轻人对视相望,心跳重重地砸在胸膛上。   窗外有细碎的响声,像是枯枝敲打车窗。他抬头看见玻璃窗上挂着断断续续的水迹,下雨了。   雨点逐渐变大,在风的挤压下,仿佛有生命似的剧烈地扭动着,划出一道道歪歪曲曲的水痕,最终汇聚成洪流,破闸奔涌。他被困在河流中央,风雨在四面八方,轰然作响。   明楼又看见了明诚,小小的身影在站台上向他挥手。人群湍急如流,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他始终站定在那一点。   明楼伸出手指抚过年轻人的笑脸,抚过他的鬓角发间,然后把照片重新收回皮夹。   窗外暴雨如注,晦暗如夜,他拧亮床头灯,翻开膝上的书。   列车载着光,宛如一条长蛇,在遮天敝地的雨幕中,向广袤的原野深处疾驰。   END   部分内容和《巴黎风雨》叛徒一章有关。 第五章 明诚   *在番外《烟缸与青瓷》的基础上摸了一个小短篇,bug超多。   *时间点在章三 病痛 和 章四 雪夜 之间。   ——————————————————   明诚对着镜子系上领口的一粒纽扣,拉直衣襟,在沉默中注视自己。   他已经送走了四个人,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次任务——青瓷护送43号离开巴黎前往列宁格勒——他送自己离开。   白衬衫浆洗过,熨得笔挺,风衣是到巴黎的第一年购置的,布料结实,防水防风。这些衣物足够应付到柏林,等到柏林之后再添置更厚实的外套,或者到了列宁格勒再说。   没有多余的行李,除了明楼送给他的钢笔,所有的人和物都留在巴黎。   房间干净整洁,多宝格上摆着各类盆景、外文书籍和香水瓶。明诚和明楼都注重整洁,明楼是从小教养出的习惯,明诚爱干净,因为脏乱让他想起在桂姨手下讨生活的那几年的不堪。他离开弄堂那天,身上是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对襟短衫,胸前和臂弯处层层污垢结了硬浆。明家的客堂干净敞亮,脏衣上的怪味刺得他无地自容,是明楼脱下他的脏衣拿去扔了,明镜给他换上洁净的新衣,从那以后他的吃穿用度和明家人别无两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姐送他来巴黎念书,大哥在隔壁房间和王先生说话,他却要不辞而别了,明家会怎样看他,明楼会怎样看他。   忘恩负义。   明诚猛地闭上眼睛。他不怕明楼的雷霆怒火,唯独害怕看到他失望。   明家和信仰,哪怕明楼用枪指着他,他也无法选择。   他的骨与血,怎能分离。   明诚低下头,无力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落日余晖已是雪地上薄而透明的一抹杏色了,他想起了贵婉。贵婉的笑容像月笼白纱,他看不透,只记得她说过,骨和血,怎会分离。   他第一次见到贵婉是在读书会上。她是巴黎大学的讲师,读书会的发起人。贵婉对明诚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与性别无关。她和明楼有相似的地方,世家出身,西式教育下长大的一代新青年,某些时候,明诚在他们的无言和沉默中感受到同样的坚毅和力量,是刀斧砍劈在硬铁上迸发的粒粒星火。   贵婉说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干净纯粹,但是太单薄,像旷野上无处扎根的幼松。贵婉约了他在咖啡馆见面,一袭猩红色丝绒旗袍袅袅而来,浓烈似五月芍药盛放。   “你有疑问,明诚同学。需要我解答吗?”   她微笑着递出邀请,指尖有兰花香气浮动。   明诚记起若干年前也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树叶枝桠轻轻摇晃,洒落一地碎玉,徐先生在夏末明亮的阳光里对他微笑。   他读了半年高小,以总成绩第三的名次考入上海中学。张榜那天,他在告示栏里看到自己的名字,浓墨重笔写下的明誠二字,日月明,言成誠。直到明楼轻轻抚上他的肩膀,他才察觉自己激动得在颤抖。   他在学校年年拿第一。授奖仪式上,徐先生亲自把奖状交到他手上,微笑着称赞,天道酬勤。   徐先生是校长,也兼着公民课的教职。他在课上讲人格平等,尊重友爱,同学之友爱,家人之友爱,国人之友爱,甚至不同国家的人之间也要友爱;他讲制度保障人性之美,各国争民权的崎岖历史,英国的《权利法案》和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他讲个人与自由,个人独立与国家独立,无法律之自由是野蛮自由,有法律之自由才是文明自由*。薄薄一本公民课本,开学伊始明诚就看完了,再按图索骥,找来大哥书房里一切相关的书籍囫囵吞读。   二七年春天,徐校长遇害了。   当局下令禁止一切形式的悼念。警察冲进学校,乌压压一片狼奔豕突,撕下追悼会横幅,踹翻桌椅板凳。陆续有老师被带走,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学校里倒是多了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四处巡视,随时闯进教室大喇喇坐下听课。   新的国文课老师是师范大学的女学生,旗袍外边罩了一件月白开衫,白净的鹅蛋脸上稚气未脱。徐校长留有训诫,教务一日不可驰,学业一日不可废。沪上的腥风血雨还未散去,许多师大学生已经顶上了空缺,接手前辈未完成的工作。   自鸣钟响起,已是上课时间,然而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讲课声,没有读书声,所有人在沉默中哀悼缅怀。不同寻常的寂静立刻引起怀疑,走廊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提醒他们默哀不可以再继续了。   年轻的女大学生抬起头,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粒:“请打开课本,翻到一十五页……朗读课文。”   她握书的手在颤抖,声音也是细弱的,而后这微弱的声音就融入到宏大的读书声中去了。少年人的嗓音有着奇特的嘶哑,汇聚在一起,如撞洪钟,骤然彻响。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   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满室的读书声,声声有力,是少年人的质问和控诉,在租界,在华界,在广州,在北平,在东西南北,在阳光蓝天下,在枪林弹雨中,朗朗书声敲打灰墙,誓要斩断了铁链枷锁,拆毁了铁屋门窗。   旧日世界的围墙颤栗着扑簌崩塌,明诚蓦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荒芜之中,遍地泥泞沼泽,寒风在原野上空呼啸激荡。   那场风暴一直刮到巴黎。贵婉推开窗,冷风携着喧嚣咆哮涌入,抗议的人群如潮水般包围了波旁宫。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她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吟唱,明诚默然注视着人群。   “你在上海应该见过不少这样的景象罢。”   “二七年以前见过不少。”   贵婉看他一眼,端起茶壶给他添茶:“平时都是你问我问题,今天换我来问你。”   明诚下意识地站得更直了一些,贵婉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不用紧张,问题很简单。”   明诚正襟危坐。   “你为什么来法国?”   这个问题未免也太简单了,明诚疑惑地看她。贵婉神色如常,静静地等待回答,他只好暂时按下心头疑问:“我来法国自然是来读书。”   “你的英语和法语都很好,如果只是读书,你可以去美国或是英国。为什么来法国?”   明诚微微睁大了眼睛。贵婉的问题击打在他心上,如金石相叩,响声清亮,高昂悠长。是啊,留洋的选择很多,大哥也对他提过英国和美国,可是为什么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法国?   “明诚,你是知道答案的。你要做的就是坚定地去叩响你心里的门。你迷茫、犹豫,是因为你一直徘徊在门口,踟蹰不决。试着去推开那扇门吧,勇敢地直面那背后的惨淡和希望。“   “你问我应该选择哪条路,其实答案早就在你的心里了。”   明诚伸手按在胸前,沉稳有力的心跳比平时略微快了一点。他放下手,缓缓吐气。   天已经全黑了。他看了一眼壁钟,已经过了五点。贵婉给他的指示是夜里十一点到花店,晚上的课照常去上,饭照常和同学一起吃,保持常态,决不能露出一丝异常。哈尔滨警察局的人很可能已经到了巴黎张开罗网,他此行东去,比之前几次护送要凶险得多。   他深深地呼吸,心跳渐渐平缓。花店到车站的路他走过无数遍,每一条街道,每一条暗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知道一条街上推开哪一扇门,绕过四方天井就可以到另外一条街上。哈尔滨警察局的人不会对巴黎的大街小巷这么熟悉,他有把握甩掉可能的尾巴,顺利到达车站。   护照在内袋,皮夹里有法郎和马克,他朝窗外看了看,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淅淅沥沥飘着雪粒,夜里可能还要下雪。他取了伞,攥在手里,隔壁房间明楼的声音依稀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明楼夏季去哈尔滨讲学,原说要大半年时间才回,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了。和明楼一起来的那位王先生说是老师,但是那人一进屋就四处乱瞄,见了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拿了香水就往兜里揣,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人师表的。   明诚按在门把上,仔细听隔壁的动静。大哥不知说了什么,王先生有些激动,拿了东西往桌上狠狠一掼。这一声动静极大,他突然打开门走了出去。   “大哥,王先生,我出门了,晚上还有课。”   “这会儿就要走了?”明楼有些意外,看一眼手表。   “我约了同学一道吃晚饭。”明诚随口说道,又向王先生略微一点头。   “大晚上的也有课哪,你们学校的课业真够重的。”王先生翘着腿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不像是和大哥起了争执的样子。   明诚一手拿包一手握伞,站在门口向他们微笑告辞:“上完课我要去打工的地方送花茶配方,会晚些回来。你们不用等门。”   “路上小心。”明楼对他的背影叮嘱了一句。   攥住门把的手指猛地收紧了又立刻松开,他压下心中泛开的酸涩和不舍,转身对明楼笑了一下:“诶,知道了。”   跨出寓所大门,细小的雪粒迎面洒下,落在脸上立刻化作了水。   明诚站在雪地里抬起头,楼上窗户灯光明亮,似一汪温热池水,暖意侵肌入骨。   他抬头看了一会那道暖光,便低下头,迈开步子朝黑夜里去了。   END   *参考了民国课本内容。   部分情节和1930篇有关,然而那篇还没写完(。   ============ 第六章 雪夜   *接着《烟缸与青瓷》之后写的一段。设定参考番外。   *bug和ooc都是我的错。   ——————————————   巴黎风雨   章四 雪夜   1935   长枪破空。   两个人,两颗子弹。   明楼收起枪盒,王天风持枪走近,在尸体上碾了两脚。死透了。   寇荣的人马没留一个活口。不留活口就是给自己生路。   王天风说,“回去好好管教你弟弟。”   明楼的脸色冷得像这个雪夜,“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王天风横他一眼,盯着冻得嘴唇乌紫的明诚看了半晌,终是软了目光,跳上马车离开。   明楼拽着明诚快步走在巴黎街头。午夜无人,寒风卷着冰渣雪粒迎面砸下。   明诚的大衣留在花店,身上只有一件单薄衬衫,他在雪地里跪得太久,腿脚麻痹,膝盖硬冷如铁,好几次跟不上明楼的脚步,踉跄着差点摔倒。明楼用力一提,拉着他小跑起来。   好在公寓离得不远。明楼把人放在客厅,扔了一条毛巾在他头上,转身去点壁炉。   明诚木着身子,他浑身都僵了,连舌根都是硬的。几个小时前,他在花店和明楼过招,拳拳生风,现在的他如木胎泥塑,唯有眼睛还泛着活气,漆黑闪亮,在毛巾底下看着明楼,像藏身在地穴中的动物,在寂静中打探外面的世界。   明楼面无表情掀开毛巾,明诚无声地眨了眼睛,看着明楼团起毛巾在他身上用力擦拭,手臂、前胸、后背,巴黎的冬天不比莫斯科的冬季那样残暴,但也足够冻伤手脚。他的手指发紫,硬邦邦地戳在明楼手背上,想从他手里拿过毛巾。明楼一把抓住他僵硬的手指,紧紧捏在手里,寒意直透心底。   最凶险的一关已经过去了,明楼对自己说。阿诚还活着,在自己眼前。没什么可怕的。   他抿紧了嘴不让面前的人看出异样,手颤抖得无法握拢。明诚嘴唇蠕动,手指追上来圈住明楼的手腕,执意要去握他的手。   细长手指追逐交缠,似一场无声的交战,直到明楼用不容置疑的力量握住并打开明诚的手,拿毛巾在他手心手背来回擦拭,明诚才停下动作,抬起头和明楼对视。明楼躲开了他的目光,甩下毛巾,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   琥珀色液体在透明酒瓶里晃荡,明诚接过来仰头就喝,来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衣领,他被呛了一下,狠狠地咳嗽,喉管灼烧得火辣刺痛,酒和着眼泪洒落。   壁炉的柴堆燃起来,噼啪作响。   鲜红的披风飘落在眼前,玫瑰花瓣碾落成泥。   贵婉不仅仅是他的同志,更是导师,是在风雪中为他掌灯的引路人。   一名叛徒、一个圈套、一颗子弹,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明灯。   明诚坐在沙发上,轻声呜咽,哭得像个孩子。事实上,他在孩提时也不曾这样痛哭过。   “哭什么,”明楼哑着嗓子说,“选了这条路就要直面生死。”   “我不怕死。”明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死是最简单的。”明楼冷冰冰地说。   明诚一怔,“我也不怕。”   明楼气极,大步跨过去把他按在沙发上,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不怕,可你想过大姐,想过这个家吗?大姐送你来法国读书,如果你有不测,她会是什么感受?你有没有考虑过!”   明诚在明楼锐利收缩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睁大的双眼,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明楼和他对视半晌,终于放开他,背转身一言不发。   柴火在一片沉寂中爆出轻响。   “我想过你。”明诚望着明楼的背影,缓慢而平静地说,“我想你会理解我。”   他在暗夜里摸索,身边的光亮一一熄灭,他咬紧牙关,举烛前行,然后看到了一团火焰。明楼,他的大哥,他熟悉敬仰的身影,和他并肩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去往同一个方向。   贵婉的惨死使他惊恐,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所畏惧,有明楼和他并肩前行,他手里的烛火燃烧得更旺,明诚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的火苗熄灭了,还有明楼的火焰照亮前路。他一点也不意外看到明楼出现在同行的路上,但又惊讶和自己并肩前行的那个人会是明楼。   “在花店见到你,起初我很怕,但是后来发现我是高兴的,比见到任何人都要高兴。”   “……明楼,是你,太好了。”   他用尽勇气说出这个名字,喉咙缩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心底震耳欲聋的响声在耳边回荡。   明楼。明楼。   明楼的背脊挺直了,纹丝不动。高大的身影矗立着压迫在眼前,明诚忽然觉出悲伤和无奈。   明楼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因为他缓慢地转过身,伸手按在明诚的后颈上,把他按到自己怀里,深深地叹气,像是要把肺掏空一样。   明诚伸手抱住明楼,像抱住了一棵温暖的大树。   他失去了一盏明灯,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   他会成为明楼的灯罩,为他挡下子弹,为了他的火焰依然燃烧。   明楼杀过人,流过血,早就抛开了生死,而明诚走上这条险路让他欣慰又惧怕。   明诚的无惧正是他的畏惧。这心思藏于深渊,他一直不敢细探,此时被明诚的一句话搅动起来,沉沉浮浮,让他彻底把自己看了个清楚。   他到底无法对明诚背过身去。   于是他张开双臂,为他遮蔽风雨,为了他的烛火继续跳动。   肌肤相触的温热之间,有些秘密已经无处躲藏,也无需明说。   心跳贴合只有短短数秒,于他们却是漫长的寂静时光。   “收拾一下,我送你走。”明楼逼迫自己从拥抱中脱开。   明诚眼睛发酸,低着头没出声。明楼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后颈,暖意深入四肢百骸,他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有什么话等从列宁格勒回来再说。”明楼轻声说。   明诚抬头,在他的眼睛里寻找自己想要确证的答案。   “我会请示南方局把你调到我身边工作,军统那边,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他们会破格录用你,做我的助手。”*   明楼坚实有力地拍了拍明诚的肩膀,拉他站起来。   “我是一名军人,从现在起,你也是了。”*   百般情绪在胸口翻滚,明诚咬紧牙根,挺起胸膛,对明楼立正敬礼。   “大哥。”   “还叫我大哥?”   明诚神色闪动,“明楼同志。”   明楼微笑着给了他答案,“明诚同志,我等你学成归来。”   END   *出自:张勇 《烟缸与青瓷》   =========== 第七章 叛徒(一)   巴黎任务篇,主要设定参考烟缸与青瓷番外。   ——————————————   1938   章五 叛徒(一)   明楼拿了一沓作业走出教室。他刚刚结束下午的讨论课,学生交作业的积极性远超预期,小论文堆起来足有半指厚。自然都是要他批改的。   他盘算着回去开了那瓶LouisJadot的黑皮诺,最好再有一块布里奶酪。自从阿诚回来,他就失去了拿奶酪当点心的自由,今晚无论如何要争取一下。如果阿诚不乐意,就拿这沓论文给他看。   他会答应的,明楼的嘴角抿了一点笑。   电梯里载满了刚下课的学生,吱吱喳喳像一笼子麻雀。明楼折去楼梯,他的办公室就在三楼,步行比等电梯更快。   楼梯平台正对着学院秘书室,明楼走过秘书室门口,听到有人喊他“明先生”。他循声望去,事务秘书踩着高跟鞋从办公桌后转出来。   “刚才市立图书馆打电话来,说您上星期预约的一本书已经到了,随时可以借阅。”   明楼礼节性的微笑难以察觉地停滞了一下:“是巴黎市立图书馆?”   “是的。”   年轻的秘书带着得体的微笑,眼里有好奇和窥探。在索邦读书的亚洲学生不多,能够得到导师青睐担任助教的更是少有,加上明楼平时衣着考究,风度翩翩,无疑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   明楼忽视她探究的目光,微笑着道谢,末了又加上一句周末愉快。他快步走回办公室,把论文胡乱一折塞进公文包里,披上大衣就往外走。   他没有在巴黎市立图书馆预约过任何图书,那是他和明诚事先商定好的暗号。   明诚今天去商会,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办完了事,到公寓等他。   然而他突然去了图书馆,一定是出了事。   将近五点,天光已经十分黯淡。巴黎二月的气温依然很低,星期五傍晚,街上的行人和私家车比平时多了不少,明楼在两个交叉路口被红灯拦停,到图书馆侧门的停车场已经是五点二十分。   巴黎市立图书馆是他们的紧急联络点,类似的地方还有四五个,剧场、影院、公园,总之不能在学校,不能在公寓。明楼是助教,明诚是学生,保持常态对他们的身份是一重保障。   明楼在入口出示了证件。室内的温度比室外高出不少,他脱下大衣挽在手上,放慢脚步径直向阅读室走去。市立图书馆底楼有若干间单人阅读室,比开放阅读区更加私密,明诚应该在其中的一间。   阅读室门上有圆形玻璃,明楼压低脚步声走近朝里张望。前三间都有人占用了,不是阿诚。他往下一间走去,几米之外,阅读室的门突然开了,明诚探头出来见到是他,明显松了口气,飞快地扫视一圈,侧身让明楼进去。   阅读室里只容得下一桌一椅,两个人站在一起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明楼反手关上门,听到明诚说 “大哥,我被跟踪了。”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响起,似是有一柄刀子割裂了绸缎。   明楼在惊心的撕裂声里静了一静,稳稳地看进他的眼睛:“不要慌,慢慢说。” 第七章 叛徒(二)   章五 叛徒(二)   教堂对面的灰色小楼底下是一家咖啡厅,楼上有十来家商贸公司的办事处,人员进出频繁,有不少是外国人。   中法友好商会的办公室在两楼,内外两间,摆了桌椅柜子、沙发茶几,和普通办事处没有区别。今天这里只有明诚一个人。   上午给香港发了一批货,他整理好货单,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天色灰白,教堂侧墙的彩色玻璃黯淡无色,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路灯灯柱下,一个戴灰色毡帽的男人在和身边的人说话,那人穿了黑色大衣,拎着黑色公文包,看背影应该是之前在楼梯上和他擦肩而过的男人。他们交谈了几句,一起走进底楼的咖啡馆看不见了。   明诚在窗口又站了一会才回到桌前,摊开账本。他从列宁格勒回来跟着明楼学了一个多月,已经能独立完成这里的工作。他仔细核算了这个月的账目,确定没有问题,起身把账本锁进文件柜。   柜子就在窗户边上,上锁的时候他又朝楼下瞥了一眼。路灯底下没有人,教堂广场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拿报纸的男人,右手戴了黑色手套,身边是那顶灰色毛毡帽。在他核账的半个多小时里,这个人没有离开。   他按了按上衣口袋,几张采购单和出货单叠得整整齐齐,隔着衣料能摸到纸张折出的尖角。他把单子摸出来,一一展开默读两遍,然后划了根火柴点着纸片边角。火舌窜起,一叠纸很快燃成灰烬,他被腾起的烟气呛了一下,退开一步挥手驱散烟雾。   文件柜和抽屉都上了锁,明诚拿走备用钥匙,锁上门下了楼。   底楼的正门在灰帽子的视野范围内,他从小楼的侧门离开,然而刚走出十来步就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对方在侧门也布了暗哨。   明诚在附近几条街之间折返移动试图脱身,身后的尾巴紧咬不放,显然很有经验。   是法国当局的秘密警察还是国内的势力?他一时无法判断。但是无论是哪一方,既然追查到了商会门口,很可能知道了运送物资的事。   最坏的情况,这条中共的秘密运输线暴露了,连带他的身份也遭到了怀疑。明诚的心狂跳,额头上满是汗,风一吹冰凉一片。   尾巴有两个,可能还有其他人隐蔽在暗处,贸然应对不是明智的做法。对方掌握了多少信息?他们会不会兵分两路,一路找上自己,另一路直接去找明楼?明楼下午有课,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心急如焚,穿过高地教堂广场,匆匆走下台阶,十字路口的交通灯闪了两下即将跳转成红色,他迅速冲过路口混入街对面的人群。此时正赶上日间剧目散场,剧院门口人头攒动,明诚像一尾鱼在人群的缝隙中灵活游过,登上大理石楼梯。   剧院二楼呈狭长的凹字形,正对楼梯的三扇门直通内场,两边是走廊。他躲在走廊角落的帷幕后面,扒开一条缝窥视底楼。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明诚看到了那顶灰帽子和他身边的同伙。   “灰帽子”抬头朝二楼看,抬头的角度正好让明诚看清掩在帽檐下的脸。   那是一张亚洲人的脸,鬓角修得整齐,五官轮廓平淡无奇。   明诚惊讶地发现,他见过这张脸。   TBC   所以大哥在法国几年蜕变成蟒蟒的罪魁祸首就是布里奶酪(瞎说的,别信。   文中地点方位等细节都是瞎掰的,只有我对奶酪的爱是真的233   ============ 第七章 叛徒(三)   主要设定参考烟缸与青瓷番外。   章五 叛徒   (三)   “我从剧院后门离开,到图书馆给你打了电话。我四点一刻离开商会,到图书馆是四点半。”   讲完甩掉盯梢的全部过程,明诚终于喘了口气。   短短一刻钟的惊心动魄足以让他们的处境天翻地覆。明楼蹙眉思索,摆在他面前的线索太少,雾里看花,他看不清,但是毫无疑问那个灰帽子身上疑点重重。   他问明诚:“你说你见过那个人?”   明诚立刻回答:“我在贵婉那里见过一张合影,六个人,四男两女,戴灰帽子的男人就在里面。他个子高,站在后排左侧。贵婉在前排。”   “照片上还有谁?”   明诚摇头:“我不认识。照片夹在花卉百科里,贵婉小姐用那本书做密码底本。有一次她翻书掉了照片,我偶然看到。”   “她没有提起过合影里的人?”   “没有,但是照片应该是在北方拍的。”明诚清晰地回想起那张照片,“背景是普通楼房,门口条牌最上方是国立二字,其余的被遮住了。他们穿棉袄长衫,后排右侧的男人戴了一顶皮毛帽子。”   “可能是贵婉的校友。”明楼沉思了片刻,忽然问他,“你可以画像吗?”   明诚没有马上回答。   他只见过那个男人两次,一次是落在自己脚边的照片,一次隔着数米远从楼上俯视,精确画像的难度很大。但是明楼这么问必定有他的原因,也许他们可以从这个人入手,抽丝剥茧,茧丝的一端就在他手里。   他生出一股信心,迎上明楼的视线:“我可以试试。”   中法友好商会明面上是旅法中国商人发起的贸易促进组织,实际上,大宗日用商品交易背后是巴黎中共地下党向国内传送物资和人员的渠道。   商会在法国采购医药物资,登记上船。货轮经停香港,由长城公司提货,货物经汕头大埔一线的红色交通站运抵苏区。剩余的西药在上海吴淞港卸货,供应沪上十来家药行。其中一部分以济世大药行的名义存放在法租界的码头仓库,再由药行老板田鲁宁移交给中共上海静安支部,转送到平津地区。   济世药行的账目由田鲁宁做平,法国这边的采购和出货以商会的名义进行,实际操作人是明楼。明诚从列宁格勒回来,跟着学了一段时间,明楼把全部事务交给他打理,明诚以勤工俭学的学生身份出入商会不容易引人注意。   上海、香港、巴黎三个地方,必定有一处出了纰漏,才暴露了这条运输线。   巴黎和香港应当无虞,上海……   想到万里之外的故乡,明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淞沪会战,国军苦战三个月最终撤退。十一月,日军占领上海,自那以后,他们一直没有收到静安支部的消息,外围的联络员也无法穿过敌占区与上海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   运输线暴露会不会和支部失联有关?   明楼蓦然觉得室内安静极了。他从烦杂的思绪里挣脱出来,发现笔尖和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消失了,明诚已经画完了人像,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画好了怎么不出声?”   明楼的笑容很淡,掩饰不了眼里的倦意。他拿了画像端详,半天没有说话。   明诚很少见到他这般严肃。明楼总是从容的,游刃有余地在各种人和事之间周璇应对。明诚羡慕那样的丰华气度,不知不觉间,举手投足都是他的影子。在巴黎参加酒会聚餐,旁人都说他们兄弟气质相似,明楼肯定也有所察觉,但是他从来不说什么。他沉静无言的目光和似有还无的微笑属于明诚无法参透的那一部分明楼。   “是不是画得不好?”   明诚打量他的神色,思忖着也许可以再修改一下。   然而明楼折起了画像,说:“画得很好。我见过这个人。”   明诚惊讶极了,视线追着明楼:“在哪里?”   明楼一字一顿:“三五年。在哈尔滨警察局。”   耳边轰然炸响,明诚扶了一下桌子,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等到这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过去了,可怕的想法渐渐成型。   “大哥,这个人会不会是出卖我们的叛徒?”   巴黎的交通站几乎一夕之间全军覆没,到底是谁出卖了他们?   这个问题碾磨了他整整两年。他时常想起贵婉,那晚雪地里狰狞蔓延的鲜血,那一声凌厉枪响下他的同志们。明楼的话让他隐约看到了线索,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大哥!”他压着嗓子对明楼喊,“是不是他?”   明楼把画像折了几折,放进口袋。   “不能光凭推测就认定他的身份。我和你一样有疑问,但是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不是他。”   他目光沉静,伸手按在明诚的肩膀上,手指微微用力捏了一下。   明诚低下头,他知道自己感情用事了。   阅读室狭小闷热,他埋头画了半天加上一时情绪激动,鼻尖额角覆了一层薄汗。衬衫领口也有汗渍,可以想见他从商会赶到图书馆这一路上是怎样的心急火燎。   明楼掏出手帕给他擦汗,刚擦了几下,手就被按住了,明诚垂了眼看他的鞋尖,沉默不语。   明楼微微一笑,松开手,任他抽走手帕捂在脸上。 第七章 叛徒(四)   主要设定参考烟缸与青瓷番外。   章五 叛徒   (四)   明楼看了看手表,五点五十分。距离明诚摆脱盯梢的人已经过去了一小时二十分钟。他借用图书馆底楼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铃声持续响起,无人接听。   “刘士章在商会吗?”他一手握着听筒,侧头问明诚。   “不在,今天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明诚看着明楼,“你打给商会办公室?”   “刘士章的公寓。”明楼又等了一会,挂断电话,“没人接。”   明诚觉得意外:“他不在商会也不在家?”   “我们去一趟他家。”   明楼示意明诚穿上大衣。从侧门到停车场要走过一片空地,内里的衣服浸了汗,吹风容易着凉。   刘士章是中法友好商会的理事长。他不是这条运输线的负责人,坐在理事长的位子上实际是给明楼他们作掩护,毕竟他对外的身份除了商会的理事长,还是广州一家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做买卖名正言顺。   只有明楼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现在他必须告诉明诚了。   “刘士章有一份名单,上面有法国各地主要中共党员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包括共产国际在法国的联络人和联络地点。”   这个消息不亚于一场雪崩。如果名单落在那些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明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努力捋一把思路:“刘士章是……共产国际的人?”   “没错。”   “那些人真的会去找他?”   “这件事十有八九是上海那边出了纰漏,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商会,怀疑商会和上海地下党组织有联系。”明楼目不斜视,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他们找到商会见到你,想跟踪你查探虚实,但是没有成功。换成你,下一步会怎么做?”   “找商会的负责人。”   “对。但是你刚才说,今天一天都没有看到刘士章。”   明诚的心瞬间失去依托狠狠砸下,砸得他急喘了一口气。   “是我大意了。”   “不是你的错。”明楼截断他的话,“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巴黎。我们一直在等静安支部,等上海地下同志的消息。”   话音戛然而止,然而明诚知道明楼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   也许永远等不到他们的消息了。   轿车驶过塞纳河畔,车窗外的路灯飞速往后掠去,光影交错。   黑影扭曲着在风里发出呼号,他们眼里有不灭的灯光。   联系不上刘士章让明楼有不祥的预感。这些人在调查商会运送抗日物资的事,可能已经盯上了刘士章,也许会发现那份名单。   必须找到名单带回来,或者就地销毁,同时要立即通知名单和运输线上的人转移。   “我去找名单。”明诚在手套箱里找出一把勃朗宁,干脆利落地推入弹匣,放进大衣口袋,“我已经露了面。你没有暴露,也绝不能暴露。”   明楼不置可否:“他们有几个人?”   “我见到两个,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明诚对他摇头,坚持道,“你不能去。”   “阿诚。”   明楼的声音不响,却是少有的命令口吻。明诚不做声了。他习惯了单打独斗,情急之下几乎忘了身边的人是他的长官。他俯身在小腿上系紧绑带,塞进一把匕首,拉平裤腿坐直了,听候命令。   “名单是一本红色的册子。我先回去通知他们转移,然后来找你。”   “你的任务是防止那些人拿到名单。如果刘士章回来,立刻让他转移。如果他们已经进了公寓,不要有正面冲突。等我来。“   明楼在路口停车,沿着这条路笔直走到下个交叉路口拐弯就能看到刘士章的公寓。   他看着明诚推开车门,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坚定而迅速地握了一下。   “要小心。”   “我知道。”   TBC   伪装者+红色,这条线终于圆上了,开心! 第七章 叛徒(五)   *有原创人物。   章五 叛徒   ——————————————   (五)   刘士章的公寓在三楼,底下两层是书店。六点三十五分,书店已经打烊。   周末晚上的公寓楼异常安静,大多数巴黎人在这个时段外出就餐,然后去电影院或是剧院看一场最新的演出消磨时光。   这里和明楼的公寓离得不远,明诚来过几次。他熟门熟路地上了三楼,楼道里没有灯光。他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下,灯不亮。他想起刘士章说过楼道里的灯经常坏,维修工磨磨蹭蹭,修一盏灯要等上一个礼拜。   他轻轻转动门把,发觉门上了锁,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屋子里没有动静。整栋楼都安静无声。   明诚松了一口气。也许他们还没有找到这里,也许刘先生出门赴约了。毕竟今天是星期五,巴黎的餐厅剧院都坐满了人。   他用随身带的铁丝在黑暗中摸索着撬开门锁。客厅的窗帘几乎全都放了下来,只留出半扇窗户。路灯的微光从那半边窗户里溜进来,他勉强能看清客厅一角,再往前,室内陷入一片漆黑,好在眼睛已经适应了低光环境。   客厅里没有人,书房一侧的门虚掩着。   名单是一本红色的册子,最有可能藏在书房或者卧室。   明诚悄无声息地靠近书房,隐约在静止的空气里捕捉到一种气味。是汗味混合了微腥的味道。   心微微收紧了,他伸手探进大衣口袋,按在枪柄上。   书房中间摆了一把高背椅子,背对着门,椅子右边凸出一团朦胧的黑影。他分辨了片刻,忽然意识到那是一个人的头。   心跳猛烈地撞在肋骨上,连带鼓膜也在颤动。   是刘士章?有人来过了?他还活着吗?   明诚迅速朝身后看了一眼,门外没人。枪在手里,他绕到椅子右侧,想看清这个人的脸。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双睁着的眼睛,是蛰伏的猛兽。   明诚大惊,下意识举枪,但是那人已经握住了他持枪的右手,枪口被硬掰着向上。刀刃雪亮,直逼胸口,他堪堪侧身躲过,左手截住持刀的手,脚下横扫把人整个绊倒在地,反拗手臂迫使那人松手。   刀子铛一声落在地上,砸碎虚假的宁静。   明诚屈膝顶住他的后背,突然感到身后有风,他骇然转身,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上了他的太阳穴。他一咬牙,手里的枪狠狠戳在身下那人的头上,然而另一支枪又抵住了他的后心。   一对三,他没有胜算。   枪落地。   灯亮。   明楼快步走到书架前搬下一摞书,推开架子后面的隔板,暗柜里是一台发报机。   接通电源的瞬间,灯光暗了一暗,他看了一眼台灯和紧闭的窗帘,戴上耳机。没有时间拟稿了,他定了定神,直接在电键上敲出一串长短不一的键音。   ——敌袭巢。山鸠暴露。速转移。   “山鸠”是刘士章的代号。他原是三十九号,和明楼同属南方局。   他一刻不停地敲击按键,将相同的电文反复发送出去。   静默的夜里燃起一粒火星,数条火线自这一点向四面八方飞速延伸,织成一张巨大的燃烧的网,而后在巴黎、蒙达尼和马赛,远至汕头、上海、北平和天津,会有更多的人在肃杀的冬夜匆匆离开住所,前往安全的地方。   明楼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亲手建立的运输线,用一纸电文将他的同志们推出险境,正如三年前他从瓦砾灰烬中救出“青瓷”,送他前往列宁格勒。   他执炬前行,坚定无畏,也竭尽心力,守护每一粒星火。   星火不灭,必成燎原之势。   明楼披上战衣,再次驶入茫茫黑夜,去到他的战友、他的兄弟身边。   那里必然有一场战斗。   TBC 第七章 叛徒(六)   章五 叛徒   *有原创人物。   (六)   明诚打定主意,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拷问,他都不会开口。对方似乎也知道他的打算,扔了两段血肉模糊的东西在他面前。   是两根齐根斩断的手指。   明诚喉头发紧,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刘士章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很镇定,但是细听还是能分辨出勉强压下的怒意。   “灰帽子”冷笑道:“人还活着。只要你快些说出我想要的,还能在他失血过多之前救他一命。”   他眉角有一粒痣,白净斯文,但笑起来的刻薄样子让人不舒服。明诚听到其他人叫他“许先生”,他倒不介意,直接告诉明诚他叫许奕川。   许奕川肯定是假名,但是他这么轻易就告诉明诚,显然已经把明诚当作死人了。   四个人,两个出去放哨,穿黑大衣的男人靠墙站着,拿了一柄匕首在手里把玩。那是明诚的匕首。他们搜了他的身,匕首被发现的时候,明诚不甘心地挣了一下,结果小腹挨了一记重拳,整个人疼得蜷缩起来。他们围着他笑,像一群偷猎人得意地俯视被卸去利爪的猛虎。   坐在高背椅子上的人变成了明诚,他双手反绑,又被捆在椅子上。许奕川搬了椅子坐在他对面,左手持枪,右手始终戴了手套。   明诚暗忖他们想知道的无非是商会暗中运送物资的事。运输线是明楼花费数月时间建立的,对他详细讲过,具体操作也交给了他。明诚知道只要略去几个关键环节,就能替这条线上的地下同志遮掩过去。   然而许奕川问的是:“你听说过‘烟缸’吗?”   明诚面上不露,心里彻底翻了天。   “三五年冬天,哈尔滨警察局局长寇荣带了他的人马来巴黎追查共党。十二月二十日凌晨,巴黎警察局接到报案,一名华人女子在香榭丽舍大街被歹徒当街枪杀。”   “死者是巴黎大学的讲师,巴黎的华人圈一片哗然,要求警方全力侦破凶案。可惜法国警察无能,至今没能破案。”   许奕川勾起嘴角,嘲讽地笑了一笑。   “可是,回国受功领赏的人是军统毒蜂,寇荣和他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那一年,哈尔滨警察局和军统都在追查巴黎的共产党。毒蜂在哈尔滨坏过寇荣的好事,放跑了烟缸。”许奕川凑近了,看着明诚的眼睛问,“你说,会不会是寇荣赶在毒蜂之前杀了烟缸,抢了军统的功劳,结果被毒蜂给杀了?”   明诚的眼睛眨也不眨,全然一副冷漠的表情。   军统和警察局黑吃黑和他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人提到了‘烟缸’,显然是冲着巴黎的共产党来的。商会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明诚想起那张惊鸿一瞥的合影。贵婉在镜头前微微扬起头,明亮的笑容好似夏日骄阳。   他站在记忆的岸边,目送故人远去,怅然和哀伤缓缓沉入水底。   许奕川到底是什么身份?   哈尔滨警察局?还是军统特情人员?   他说话有东北口音,又有那张合影,他很可能认识贵婉。   他究竟是不是出卖交通站的叛徒?   明诚右手的食指微微动了动,他的手被绑在背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   穿黑大衣的男人听了这一长串问话似乎有些无聊,握了匕首往窗边走。   许奕川忽然抬头,冷冷地对他说:“你要是不怕吃枪子儿,就尽管挂在窗上。”   黑大衣一怔,飞快地退回来贴墙站着,心有余悸地瞄一眼窗户,硬声硬气道:“拉了帘子呢。”   “你没影子吗?”许奕川冷笑,“从对面楼上瞄准一枪结果你不会太难。是不是?”   他最后的问话突然指向明诚。   明诚心里一凛。这个人掌握的情报可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TBC 第七章 叛徒(七)   章五 叛徒   (七)   明楼一走进公寓楼就闻到薄淡的烟味,粗劣的烟草味。他悄无声息地摸上楼梯,走廊的气窗拢起一团路灯昏暗模糊的灯光,但是足够让他看清二楼拐角的影子。   他们提防有人从高处狙击,派人在对面的公寓守株待兔。   既然有了防备,狙击偷袭肯定行不通。   明楼隐在窗后观察对面三楼的公寓。窗帘全都放下了,只有一处窗户亮了灯,窗口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看到灯光就知道出事了。   那些人已经盯上了刘士章,亮灯无疑是打草惊蛇,告诉他们目标出现了。   阿诚不会这么做,也不会是刘士章。如果刘士章回来了,阿诚肯定会带他转移。   唯一的可能是阿诚在屋子里,那些人开的灯。   这是一个信号,给商会背后的共产党的信号。   他们要引蛇出洞。   明楼握着枪,手指在枪柄凹凸的防滑纹上来回摩挲。   对面的公寓肯定也有人把守,即便如此,如果阿诚不能脱身,他也必须去救他。   然而看不见阿诚,他无法确定他的处境。   明楼心里绞紧。   他对阿诚下达命令,目送他步入黑夜走向未知的危险。纵使想过种种险境,但是面对真实的流血和死亡,他仍然无法躲避恐惧。他被这种情绪折磨和驱使,逼迫自己要做到算无遗策。   但是怎么可能有完美无缺的计划?行动中意外随时可能发生。   明楼踹了一脚趴在地上的人。他从后墙翻窗爬上二楼,从背后拧断了这个人的脖子。   他一路过来没有发现暗哨,这栋楼里也只有一个暗哨,想来他们人手有限。   也算是一点好消息。   他冷着脸把人从后窗扔出去,底下是后墙的草坪,他的车就在楼下。   许奕川挥手让黑大衣离开:“你去守在外面。”   黑大衣迟疑了一下:“楼下已经有人了。”   明诚的眼睛动了动。   “叫你守住门口,会有人来救他。”   明诚抬起头:“没有人会来。”   “等着看。”许奕川盯着他,眼角闪过残忍的光。   黑大衣看看明诚,又看看他的上司,把匕首搁在桌上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我们可以等,但是那一位可能等不了。”   许奕川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刘士章在卧室里一直没有出声,可能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诚是那只现身的蝉,明楼是雀。但是刘士章受伤是意外,他们都没有料到。   时间紧迫,明诚决定采取主动,赶在明楼来之前脱身。   “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青瓷?”   明诚平静地看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烟缸、瓶子、茶杯、漏斗、青瓷,哈尔滨——巴黎——莫斯科红色交通线的五人小组。”许奕川一一展开左手手指,又屈起其中三根,“茶杯和瓶子在沈阳被击毙,漏斗在哈尔滨被捕。哈尔滨警察局设了圈套要活捉烟缸,结果被军统扰了好事。烟缸赶回巴黎,因为青瓷在巴黎,她要安排青瓷转移。但是烟缸死了,青瓷消失了,至今都没有消息说青瓷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明诚惊讶地发现许奕川的情报非常详细。   瓶子、茶杯和漏斗牺牲的经过是明楼后来告诉他的。明楼的情报来源是军统和南方局。   他又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情报?   而且情报的详尽程度几乎让人怀疑他就在抓捕现场目睹了这一切。   明诚虽然沉默着,但是眼睛一眨不眨,显然很在意自己的话。这让许奕川感到有希望逼他开口承认自己就是青瓷。   刘士章是根硬骨头,他们没能从他身上拷问出任何情报。眼前的年轻人只是个学生,看到两截断指脸都白了还强作镇定,只要再威胁一番,就能最他嘴里套出共产党的情报了。   许奕川志在必得,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服:“青瓷是烟缸到巴黎后发展的下线。以烟缸的身份,她最有可能发展巴黎的中国留学生。烟缸死了,交通站被毁,青瓷肯定有反常迹象。”   “我们查了学校档案,有一个中国学生在三五年冬天突然向学校提出休学申请,说是旧疾复发,回国休养,三七年年底又突然返校。”   “轮船公司有他的购票记录,奇怪的是,移民局没有他的出入境记录。”许奕川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明诚,“你觉得这个人去了哪里呢?明诚同学。”   明诚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第七章 叛徒(八)   章五 叛徒   (八)   凡是发生过的事情都有迹可循。人的踪迹无法掩盖,你在一处消失,必定出现在另一处。   若要说明诚听了那些话有什么感想,大概就是这一点了。   对于他和明楼来说,记住这一点极为重要。   明诚看一眼书房的壁钟,七点整。距离他走进这间房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明楼应该在赶来的路上。   许奕川还在等他的回答,等他亲口承认他就是青瓷,供出他的上线和下线。这些信息虽然不能直接指证他就是青瓷,但是也足以引起怀疑。   必须除掉他。   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忽然弯起嘴角极轻极快地笑了一笑:“没有出入记录,自然是留在了法国。”   许奕川爽快地点头:“是有这种可能。”   明诚疑窦丛生,他到底想说什么?   许奕川依旧不紧不慢:“没有更多证据表明他是留在了法国,还是改换身份去了其他地方,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所以,我们查了替他办理休学手续的人,他的哥哥,明楼。”   明诚的心蓦地抽紧了。   明楼在索邦深造,这个身份几乎是公开的。   如果他们有心追查他的出入记录,很容易就能发现他三五年去过哈尔滨,而回到巴黎的时间又恰巧能对上烟缸牺牲青瓷消失的时间。   许奕川为什么突然转向明楼?难道除了找出巴黎的共产党,他还有其他的目的?   明诚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谜题的关窍若隐若现,他还缺少最后一条线索就能解开谜底。   许奕川似乎很兴奋,左手来回摩挲枪管,戴着手套的右手也跃跃欲试。   “上海明家的大公子在索邦经济系深造,巴黎的华人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三五年受邀去哈尔滨讲学,年底从哈尔滨回到巴黎,十二月十九日入境。当天从里尔入境的一共有四个中国人,除了明楼,还有一个也是从哈尔滨出发,叫王成栋,是个皮货商人。这个人在十二月二十日匆匆离开法国。”   “巧的是,军统的记录显示毒蜂和毒蛇于三五年十二月十九日抵达巴黎,二十日凌晨枪杀烟缸。毒蜂回国领功,而毒蛇就此销声匿迹。”   明诚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许奕川的情报来源非常复杂。   他手上有详细的边境记录,那不是从一般渠道能获得的情报,必定有移民局内部的人协助他。在法国,谁能接触到这些人?他对军统内部的消息也一清二楚,再加上对交通站的了解,简直是一人汇集了三方的情报。   他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情报渠道?   他到底在为谁做事?   警察局?军统?还是其他势力?   明楼隐在暗处观察对面的公寓。   他不知道对面楼里有几处暗哨,贸然冲进去可能惊动屋子里的人,让阿诚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他等了七分钟,却像是已经蹲守了一整夜,天边随时能冒出亮白。   戴灰帽子的男人叫许奕川,明楼在哈尔滨的时候就打听到了他的名字。   不过能随便打听到的名字肯定不是真名。   许奕川在哈尔滨警察局门口上了寇荣的车,明楼在茶铺看得一清二楚,立刻让联络员通知王天风。当晚王天风单枪匹马踩了寇荣的局,军统和警察局为了争功互相使绊子,倒让目标烟缸跑了,王天风还挂了彩。   明楼以为烟缸安全了,没想到寇荣发了疯一路追去巴黎。他和王天风两个,一个想尽力挽救红色交通站,一个暴起杀心誓要崩了寇荣,两人难得一拍即合匆忙赶回巴黎。再后来,他推开花房的门,见到了阿诚,在雪地里演了一场苦肉计。   明楼没有告诉阿诚全部实情。其实他见过许奕川两次,一次在警察局门口,另一次那个人在日本陆军中将吉川少博的身边。   他以为许奕川已经死了,死在他的枪口下。   这个人身份复杂,活着出现在巴黎是个大麻烦。   对面楼里突然走出来两个人,一个穿黑大衣,一个穿短夹克。两人站在路边点烟,短夹克仰头看了看三楼亮灯的窗户,红色的烟头在夜里忽明忽暗。   明诚说过跟踪他的两个人一个戴灰帽子一个穿黑大衣。想来许奕川在屋子里,这两个人是出来望风的。   他们抽了小半支烟,黑大衣忽然朝对面的公寓打了个唿哨。没有人回应他。短夹克笑着低声骂了一句,黑大衣叼着烟往明楼藏身的公寓走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明楼没入黑暗,像蟒蛇悄无声息地隐入洞穴。   TBC 第七章 叛徒(九)   章五 叛徒   (九)   黑色皮革手套皮质硬挺,许奕川左手捏着手套指尖往上拉慢慢地摘下手套,隆重得仿佛在完成一项仪式。   摆在明诚面前的是一只残缺不全的右手,中间三指几乎全被削去,小指只剩下两个指节。   “三五年,我在哈尔滨见到一个人,他的同伴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他们在珠河县偷袭吉川中将的随行车队,杀光了所有人,十六个,不,十五个。吉川中将玉碎殉国,我侥幸活了下来。”   明诚微微睁大了眼睛,许奕川竟然是日本人。   他的口音非常地道,举止没有任何异样。如果他不说,明诚根本不会想到他是敌国身份。   他是日本人,为什么会和贵婉出现在合影里?   难道他是潜伏在哈尔滨地下党的日本间谍,从一开始就潜伏在贵婉身边?   如果他为日本特高课做事,那么所有的疑点都解释得通了。   他不仅了解共产党的交通线,而且能从特高课手里获得军统的情报。日本的驻外领事馆常常配合特高课的谍报工作,所以许奕川一行人突然出现在巴黎,又迅速找到商会和刘士章的住所。那些边境记录必定是日本领事馆的官员收买了移民局的人才拿到的。   明诚迅速理清线索,心里的怀疑还差一步就能落到实处。   许奕川很欣赏明诚的惊讶。借寇荣的手捣毁红色交通线,他的潜伏任务已经结束,对明诚多说几句又何妨。不管有没有人来救他,他都活不过今晚。如果有人来,他倒希望那个人是明楼。   特高课破获一处北平军统联络站,抓了几个活口,有两个不经打的供出不少军统的情报,他顺着线索一路摸到巴黎,摸到明楼脚边。   明诚和明楼,一个疑似共产党,一个疑似军统分子。这对兄弟实在有趣。   许奕川冷冷地笑起来。   “那次战斗中有一发子弹打中了我的右手,我身中四弹,倒在地上,积雪很厚差点把我闷死。他们不留活口,给每个人都补上一枪,就像这样。”许奕川翘起拇指,残留的食指指根戳在明诚的太阳穴上。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明诚恢复了镇定,心里明白许奕川无缘无故说了这么多是准备对他动手了。他必须再拖延一会儿。   只差一点点就能完成了。   许奕山扯动脸皮,似笑非笑地看他:“我们的后援车队赶到,他们不得不撤离。”   “运气不错。”明诚冷哼,“袭击你们的人大概就是你在追查的军统分子了。”   “没错。那两个人就是军统的毒蜂和毒蛇,军方非常忌惮他们,除了特高课,战争指导课也在追查他们的踪迹。三五年后,毒蜂在上海露过面,但是一直没有毒蛇的行踪。”   许奕川嘴边忽然拧出一丝笑,笔直看进明诚的眼睛:“你说,毒蛇会不会就在巴黎?”   明诚抬起头,他身上的绳子突然抖了一下。   许奕川心头一跳,伸手去拿枪,明诚已经一跃而起,指间一抹银光带着劲风削向他的脖子。   是刀片。   他竟然藏了一枚刀片。   许奕川惊怒交加,侧头避开致命的一刀,左手已经摸到了枪,然而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用枪反而无法施展。明诚双手钳住他的持枪的手发力一拧,腕骨咔擦脱臼,他没来得及感到痛,胸口一窒,桌上的匕首已经没入胸膛。   许奕川抽搐着倒进椅子,而后像条破布一样缓缓瘫软在地。   明诚紧紧握着刀柄,逼近他低声喝问:“是不是你出卖了烟缸?”   他嘴唇噏动,扭成一个怪异的笑,笑容凝结在嘴角的血沫里。   明诚听到他在极微弱的吐息间说了一句“贵婉啊……”。   这一声贵婉像是在他的心上掘开了一道口子,风雪呼号涌入,冰凉彻骨,深不见底。   他慢慢起身,看着直挺挺插进胸口的匕首,忽然落下泪来。   明楼见到他的时候,明诚的眼角还有些红。   明楼持枪悄悄摸进屋子,正碰上明诚持刀悄悄摸出去,两人在门口突然打了个照面都惊了一下。   “吓死我了……”明诚揉着心口叹气。   明楼上上下下打量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明诚怕他看出自己哭过,急忙转开话题,“名单找到了。刘先生受了伤,我已经打过电话,警察和救护车很快就到。”   明楼大步走进卧室。床单上血迹斑斑,刘士章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手上的创口已经做了简易包扎。明诚跟进来说:“还有脉搏,只要救治及时应该能脱险。我拿了一些现金,伪装成入室抢劫的样子应该能骗过警察。”   他递给明楼一本红色的册子,明楼翻了几页,隐约听到嘈杂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把册子塞进西装内袋,吩咐明诚:“先把人弄下去。这里交给警察。”   两个人,书房里一个,楼道里一个。   明诚把人抬起来从后窗扔了下去。 第七章 叛徒(十)   章五 叛徒   (十)   树林里极安静,遍地枯枝败叶,明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上面,没留意底下的树根被绊了一跤,好在反应快用手撑住了没摔下去。明楼走在他身后,肩上扛了一个人,看到他朝前扑倒又迅速站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   “就在这里吧。”   明楼把人扔在地上,点燃一支蜡烛,明诚拿了铁锹开始挖土。   今晚没有月亮,周围漆黑无风,偶尔有几声夜鸟啸叫。明诚借着黯淡的烛光挖了一个深坑。四具不着寸缕的尸体交叠在坑底,脸上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容貌。他挖坑的时候,明楼拿了匕首把他们的脸都割烂了。明诚朝明楼看了一眼,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动手铲起泥土往坑里填。   明诚从来没有来过这片树林,明楼似乎不陌生。他从巴黎驱车到这里花了一个多小时,半路上让明诚把无主的手表砸碎了扔进河里。他们把坑填平了盖上树叶,再找了一处空地引燃枯叶,把衣服堆上去焚烧。   火光很亮,明诚担心会被发现,但是明楼笃定说这里不会有人来,他脱了大衣扔进火堆,退开几步站在明诚身边。被他扭断脖子的人失禁了,他的大衣下摆沾到了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明诚借着火光无意间瞥到明楼衬衫上有血迹。他一路都穿着大衣,此时没了遮挡,胸前的血迹和破口触目惊心。明诚慌了,想要解开马甲看清楚伤口,但是被明楼按住了手。   “只是蹭到一下,血已经止住了。”   明楼的声音听着没有异样,深色的西装马甲看不出血迹,但是织物表面摸着是湿的。   明诚挣了一挣没有挣脱,他怕牵动明楼的伤口不再坚持,沉声道:“回去路上我来开车。”   等火燃尽,他们清理了灰烬才往回走,一路无话。明诚坐进车子,握上方向盘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他怎么就没发现明楼受了伤?还让他带伤开了那么久的车。   明楼伸手按在他肩上,低声喊了一声“阿诚”,拍了拍他的肩,“专心开车。”   明诚稳了稳神,哑着嗓子说:“我明白。”   倒车再上路,离开树林,车子在乡间小路上行驶了一段路突然停下来,明诚一言不发下了车。明楼听到车底下的动静,知道他在清理轮胎上的泥土。   有阿诚在,他是可以放心的。他舒了口气,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坐在位子上闭目沉思。   许奕川一行人来法国肯定用了假身份,他们不敢张扬行事,日本领事馆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找人。等刘士章康复了,必须尽快送他离开法国。商会也要关停,这段时间他和明诚都要保持静默。   他凝神细想,确定没有漏掉一个环节,明诚上车看到他双眼紧闭,眉头紧拧,心里一突。   “大哥头疼吗?”   明楼忽然被惊醒,睁眼茫然,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明诚在问他头疼的事。   “没有。”   明楼张了手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吸气。从下午接到图书馆的电话开始,他的心就一直悬着。他不愿意回想在公寓里等待的一分一秒,他冷静地伺机而动,内心焦灼得如同困兽。   好在阿诚安然无恙,还在他的身边,担心他,慰问他。明楼捂着眼睛把眼角的湿意按下去,他睁开眼,眼睛在夜里亮得发光。   明诚仔细看了他一会,确定他没事,转过去目视前方。无边无际黑暗的压迫视野,只有车灯照亮的一段路面清晰可见。他们置身在寒冷的黑夜里,子夜未到,还要过很久才会天亮。   “大哥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   明诚的声音很平静。明楼在怔忡之间想,原来他在为这件事情生气。是该生气。他自我检讨,换了自己,他也不希望阿诚瞒着他。   “以后一定……”   “没有以后。”   明诚飞快地打断他,语气陡然严厉。他扭头瞪了明楼一眼又立刻转回去,留给他一个沉默的侧影在黑夜里巍然不动。沉默背后是暗涛汹涌,把车里的人一同卷入波峰浪谷。跌宕沉浮之间,明楼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手指拂过他的手背,感到明诚很轻地抖了一下。   他裹住他的手,坚定而温柔地握了一握:“不会有下次。我保证。”   TBC 第七章 叛徒(完)   章五 叛徒   (十一)   明楼一到家就被按在沙发上。明诚从急救箱里找出剪子剪开染血的衬衫,用温水擦拭,轻轻撕去黏在伤口周围的织物。刀尖划出的口子有四五公分长,幸好明楼躲避及时又有衣服遮挡,伤口不深,但是伤在锁骨下方,他不方便自己动手,也就由着明诚帮他清理。   敷上药棉纱布,胶带横竖交叉贴了笔直的几条,再打一针破伤风。明楼看他手法熟练忍不住问他:“伏龙芝也教这些?”   明诚背对他收拾药箱,闷闷地应了一声。他在伏龙芝三天两头受伤,见血的多是训练弄的擦伤和刀伤,踢打的淤青更是家常便饭,自己给自己涂药包扎眉头也不皱一下,但是见到明楼身上皮开肉绽,他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楼握了明诚的手腕拉到自己跟前。明诚给他上药的时候他注意到他的指节和手背上有几道血口子,手腕上最多。伤口已经闭合,血也凝住了,但是一道叠着一道夹在麻绳捆绑的痕迹中间仍是触目惊心。   “你是怎么脱身的?”   “我藏了这个。”明诚用食指和拇指从破损的衬衫袖口夹出半枚刀片,抬眼看进明楼的眼睛,“是你教我的。”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挨得极近,他和明楼的目光相撞,呼吸交缠,心里的一点波动再也消不下去,他靠近,迟疑,再靠近,明楼的眼眸深如潭水,他闭了眼睛一头扎进去。   只是双唇触碰,明诚的呼吸已经支离破碎。主动亲吻的人心慌意乱倒像是被吻的,真正被吻的那一位倒是坦然平静,专注地感受轻柔的啄吻。   亲吻生涩但是虔诚,是把最好最纯粹的情感献给最珍视的人。   明楼忽然有些感动,他爱明诚,爱他的全部,恰好明诚也是这样爱着他。许多人终其一生寻寻觅觅,仍揣着孤独的魂灵寂然终老。他走上这条路,注定孤勇直前,任凭他风霜不侵,夜深人静时难免咀嚼孤独,但是明诚扣响了他的城门,向他展示他的爱慕、承诺、彷徨和期许,无所畏惧又迟疑躲闪,充满期待又始终无望。   明楼抚上他的后颈,发根蹭在手心里有一点点刺痒,他加深了这个吻,让明诚和他贴合得更加紧密,唇齿相依,用温柔的缠绕和舔吮回应年轻人对他的爱与迷恋,叫这个可爱的人明白无误地知晓他的心意,他也是这么地珍视他,爱惜他,将他视作自己的唯一所爱,承诺永远相随相伴。   本是浅尝辄止,但是年轻人情绪上头,渐渐地就收不住了。明楼不紧不慢地引他往深处走,两个人搂抱着倒在沙发上,明诚被他带得重心不稳,伸手按到他胸口,正好按在伤处。唇齿厮磨间一声闷哼,明诚慌忙和他分开。   “没事吧?”他低头检查明楼的伤势,耳垂在灯下红如玛瑙,像要滴出血来。   明楼笑了看他慌张失措的样子,凑到他耳边说“伤得真不是时候”。湿润充沛的气音刮擦过耳膜,如雨季热风席卷草原,卷起阵阵酥麻窜上天灵盖,又有微刺的电流往下涌,明诚微妙地绷紧了,往后挪了挪,眼睛再也不敢往明楼那里看。   尴尬片刻,还是明楼先开了口:“我去洗澡。”   “我去放水。”明诚抢先一步去了浴室。   每次行动后不管有没有沾血,明楼都要好好洗刷一番。不为别的,只为心里舒坦。他上身的衣服都除去了,披了一条毛毯坐在沙发上,嘴角带了一点笑。明诚溜得比耗子快,他不慌不忙地磨爪子,等听到汩汩水声,起身走去浴室。   一推门,迎面一团湿热潮气把人裹住,明诚在浴缸边上摆好香皂和搓澡巾,浴巾和睡衣也搁在了架子上。   明楼反手关上门,问他:“你不洗?”   “不洗。”明诚答得飞快,说完立刻发现自作聪明了,顿时又尴尬起来,“不,洗的。等一会再洗。”   明楼赤着上身在浴缸边伸手试探水温,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回不只是耳朵,连脸上也红起来了,整个儿红彤彤的,像只番茄。明诚转身拧开了水龙头,一头扎进洗脸盆。   明楼看得愣了,见他伸手拿肥皂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洗头呢。他忍住笑,走过去替他打开热水龙头:“洗头怎么用冷水,当心头疼。”   明诚不答话,搓着肥皂飞快地打出泡沫来。他的肩背绷成一条直线,衬衫袖子挽到肘弯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十指细长在漆黑的头发和雪白的泡沫中间翻动,骨节鲜明有力。明楼看了一会,克制住想要捉住这双手握进掌心的冲动转身走进浴缸。   明诚洗了两遍,冲净泡沫又抹了一把后颈,关了水听到明楼对他说:“明天去医院看一下刘士章,等他醒了先送他去蒙达尼休养,再尽快联系送去莫斯科。警察局那边也要打听情况,商会的资料全部销毁,办公室的租约退掉。”   明诚正擦着头发,在毛巾底下应了一声,迅速算了一笔账。哎,违约金的数目不小呢。   他胡乱擦了两遍,毛巾从头上扯下来,半湿的头发张牙舞爪地翘起,他伸手抹去镜子上的雾气,拿梳子梳了几下又盯着镜子里的明楼看。明楼坐在浴缸里,拿了毛巾擦拭胸口,他够不着后背,只能草草用清水冲洗。   明诚知道他爱干净,即便没沾上血,不好好洗干净心里总是膈应。他也不问明楼是不是要他帮忙,直接拖了板凳坐到浴缸边上,捏了毛巾给他擦背。明楼有些意外,但没有阻止他。他们都心照不宣,放任彼此的关系在沉默中更进一步。   明楼的肩背宽阔,明诚很小的时候在这一方港湾里找到了安定和慰藉,他以为明楼就是那样温和沉静的人,直到他们在花店相遇,他跪在雪地里直面他的枪口,才恍然发现另一个凛然沉默的明楼。   他终于对他袒露心迹,离别又匆匆而至。在列宁格勒,他用训练场上不知疲倦的跌打滚爬麻痹日夜滋长的眷恋和思念,把自己打磨成一柄剑,一杆枪,一名优秀的军人。他想他可以和明楼并肩而立了。   明诚抬手把明楼耳侧一滴细小的血迹抹去了,低声问他:“要洗头吗?”想了想加上一句,“我尽量避开眼睛和耳朵。”   明楼闭着眼睛说好。明诚舀了清水润湿他的头发,黑亮厚实的湿发如墨藻在他指间盘曲缠绕,他用雪白的泡沫代替自己去亲吻指尖的黑发。   明诚记得明楼给他洗过一次头。那时他刚到明家不久,头上的虱子没有驱干净,明楼带他去浴室,用硫磺皂给他洗头。硫磺皂气味刺鼻,现在回想起来,仿佛还能在潮湿温暖的水汽里闻到那股呛人的味道。   明诚对他说起往事,明楼也记得,却是带了一点无奈:“你啊,不舒服也不说。”   “我怕你们嫌我不干净,赶我出去。”明诚这回倒是坦诚,坦诚得叫明楼皱了眉头看他,他扯起嘴角笑了笑,“我不该那样想的。”   “是不该。”明楼的语气有点硬,过了一会软了声音问他,“伤口疼吗?”   明诚又笑了,这回笑容在眼睛里:“不疼,就是有些痒。”   他舀了温水冲去泡沫,手挡在明楼的额头上以免水漫进眼睛。他清洗得很仔细,生怕明楼的伤口沾到水。温暖的泡沫淌过手心,沿着手臂淌下,滴落在黑白瓷砖地上。   浴室里很安静,明诚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来,仿佛舀水冲洗的动作可以重复千遍万遍,这份静谧圆融的时光可以在温柔的水声中永远延续。   他想这大概就是诗人千百年来传颂的爱情,他在寂静中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拥抱明楼,想要看着他亲吻他,也渴望他的亲吻和抚慰。他刚才得到了一个绝妙的吻,现在跃跃欲试想要用更亲密、更大胆的方式感受明楼的气息和心跳。   心像是浸在温水里的海绵,鼓胀起来撑满了整个胸腔,明诚俯身在明楼的肩上落下一个轻吻,嘴唇贴着小小一方皮肤摩挲,擦出温柔的痒和明楼心里的火花。明楼没让他离开,手指滑进明诚的头发,让他的吻落到自己的唇上。   浴缸的水几乎全洒了,漫出去浸湿了地板瓷砖。明诚起先顾忌明楼的伤不敢有动作,然而明楼的吻紧缠深入,绞杀他的理智,他昏昏沉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浴缸,又是怎么离开的浴室,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和明楼没有离开过彼此。   他们捧着彼此的脸亲吻,带着要把对方拆吞入腹的凶狠。客厅的地毯上晕出一大片湿痕,壁炉的火很旺,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明诚跨坐在明楼身上,就着炉火的亮光吻他舔他。明楼湿漉漉的上身映着火光,粒粒发亮的水珠是七连星,指引明诚一路蜿蜒向下,寻找到那颗冉冉升起的北极星。   明楼第一次体验到这种超出想象的美妙,好像整个人都陷在松软的沙堆里,腰后暖融融的砂砾纷纷坠落,要把他吸入一个绵软的洞里。他的手指插进明诚的头发,绞住了发根微微收紧,温暖干燥的沙子包裹住他的四肢,他缓慢地往下陷,突然被沙子里的小螃蟹夹了一下。   明楼嘶了一声,痛感立刻消失。   “抱歉……”   明诚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一双眼睛乌黑溜圆掩在碎发后面,惴惴不安,全然没了先前的气势。   明楼嘴边噙了笑,欺身上前把他翻了个肚皮朝天,轻轻地啃他的下巴:“怎么不动了?嗯?”   明诚简直想把自己埋进地毯。他丢了清醒,全凭一股热情冲动,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明楼凑到他耳边,突然叼起他的耳垂咬了一下。这一下痛感鲜明,他颤栗着抽气,抬眼想瞪他,却只看到明楼头顶的发旋。   年轻人的身体强健精瘦,薄软的皮肤底下肌肉绷出优美的线条,明楼的吻勾画线条,从胸口辗转到小腹。濡湿的皮肤沾上低温空气,微微的凉意让明诚浑身战栗,他有些难捺地挣扎,身下胀得难受,他急切地想要抚慰自己,而明楼先他一步掌握了他。只一手轻轻抚过,明诚就像拆了线的木偶瘫软下来。   明楼的力度和温度印刻进他的身体,融入四肢百骸,这和自己抚慰的感觉太不一样了,被人注视的羞耻感让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他清晰地感觉到明楼手上的动作,火花星星点点,汇聚成烟花瞬间绽放,他在惊喘中被推上了顶峰。   明诚蒙住眼睛在黑暗里急促地喘息,明楼吻上他的手指,他的手腕,声音很轻但不容推拒:“阿诚,看着我。”他在未尽的羞耻感中睁开眼睛,迎接明楼的吻,难掩慌乱和难堪。明楼耐心地引导他,用温柔的舔吮揉碎他的羞意。   这很正常,明诚想,他们是心意相通的爱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放松下来,回应明楼的吻,忽然又轻轻推了推明楼的肩:“你的伤……”   明楼的鼻尖抵在他的鼻梁上,缓缓微笑起来:“早就好了。”   明诚看到他眼里的光,吓人地亮,然后他感到明楼缓慢地探入了他。   他们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在明楼搂着人一路撞出浴室的时候,顺手摸了一罐凡士林。手指挤入的感觉很新奇,但也仅此而已,不过当他尝试更深地推入和搅动,立刻听到了美妙的回音,是他从未听到过的阿诚的声音。   明诚被他搅得发抖,声音连不成一线,他喊大哥,又喊明楼,不同意义的名字这时候都不再重要了,他在呼唤他爱的人。因爱而生欲,他渴求更加亲近他,更深地感受他,让彼此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紧密无缝地贴合。   饶是明楼有足够的耐心和体贴,他进入的时候明诚还是不可避免地绷紧了,手指在地毯上抠出交错的痕迹。   明楼停了一停,几乎用尽了克制,问他:“难受?”   明诚压下纷乱的呼吸摇了摇头。撇开疼痛,这是完全陌生的感觉,无法和以前的任何体验相提并论,但是并不难受。他感到了明楼的心跳,沉而缓的鼓点落在他们相连的地方,实在是奇妙,又难熬。   他偏过头亲一亲明楼,眼里也有光,是欣然邀请,是全然接受,于是明楼缓缓推开了门。   爱可以是温情、包容与陪伴,欲一定是占有、极致和疯狂。   明楼的手指坚硬似铁,掐进他的腰侧和腿根。他被拖入昏暗无光的水底,剥夺了呼吸和心跳,感官仅限于一方狭小天地,铺天盖地是明楼的气息和汗水。他无意识地蹭着明楼的大腿,明楼顺势抬起他,更用力地往深处去。   在深不见底的地方,快意轻盈如泡沫,热烈地涌上来和他拥抱,托起他向水面游动。明诚的眼前渐渐有了光,他听到激烈的水声,暗哑的喘息,炉膛内的柴火噼啪爆裂,火光摇曳映出墙上人影交叠。在这一切之上,他听到了自己无声的呼喊。   他终于浮出水面,眼角有水珠迅速滚落,海天之间迸发出炫目的光芒,他在光芒里朝明楼伸出手,颤抖着抱紧他,带他一起沉入黑暗的水底。   他们拥抱着喘息,等到纵情带来的眩晕消去,明诚埋在明楼的颈侧亲昵地蹭了蹭,声音慵懒:“都是汗。”   明楼没出声,似是很享受这片刻宁静,他又抱了他一会才松手,半是询问半是邀请地看着明诚:“去洗澡?”   明诚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累”。   明楼笑了起来,带着期待的意味:“你躺着,我来帮你弄。”   明诚用了两秒钟的时间想明白了这个“弄”是什么意思,立刻红了脸勉强撑起来,腰软得像是没有的,腿也在抖,只有意志仍然坚定:“我自己洗。”   明楼愉悦地笑,笑声低沉好听,明诚看到他胸口的纱布洇出一滩刺眼的红色,担心他伤口有碍,明楼却毫不在意。   “重新上药包扎一下就好。”他看到明诚皱起眉头,和他耳语商量,“反正要再包扎,不如再来一次?”   明楼的话里带着不甚明朗的笑,听在明诚耳朵里又是另一种意味,他警惕地后退一步和明楼拉开距离,脚下踩到一个硬物,是他的凡士林——居然用掉了一半。明诚脸上火烧火燎,拖着步子往浴室走,愤愤地捏着半罐凡士林。这叫他怎么再往脸上抹!   不过那半罐凡士林到底还是用掉了,明楼担心他脚软滑进浴缸,进来和他一起洗了澡。   他们终于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天边已经现出微光,明诚裹着被子沉睡,静谧中明楼听见自己的心跳,沉稳安宁。   上一次这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那时候王天风说,我没想过活着回去。   明楼卧在雪地里调整瞄准镜。东北的山林里已经下了第一场厚雪,他只在莫斯科见过这样铺天盖地湮没万物的雪。真是冷啊,心似乎也冻住了,然而想到阿诚,独自在巴黎念书的阿诚,在火车站和他挥手道别的阿诚,明楼的心又跳动起来。   他举起狙击枪,沉声说,我会活着回去。   王天风看他一眼,扭过头不做声了。静谧的林间隐隐传来军用吉普的引擎声。   明楼的手指按在额角,等待记忆中的冰冷消散。他转过去看熟睡的明诚,一线晨曦溜进窗帘,在他的鬓发和眼睫上洒落金色的糖霜,轻柔明亮,悠长安定的呼吸扑洒在明楼耳畔,是温暖的归处。明楼在他的头顶落下一个珍重缱绻的吻,拥着他沉沉睡去。   END 第八章 兄弟(上)   *bug和ooc都是我的错,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根据小说明台和明楼吵架跑去图尔一句话引出的脑洞,没想到写了那么多,先发出来前半部分。   ——————————————————   巴黎风雨 章六   兄弟 (上)   明诚到公寓的时候,明楼在二楼书房大发雷霆,把成绩单重重地拍在桌上。   入学考试成绩单上星期寄到,明台拆开一看脸就绿了,没敢告诉明楼,偷偷藏了起来。明明知道躲不过,他还是想能挨过一天是一天,结果这几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时刻记挂着脖子上那把刀什么时候落下。   明镜和明楼很早就商定让明台高中毕业后考巴黎大学。明台不情不愿地在家拖了半年,过了正月终于被明镜送来法国,住进明楼的公寓准备春季入学考试。   明楼一眼就看出明台的心思不在读书上,顾及他在备考一直隐忍不发,只嘱咐阿诚帮他补习拉丁语,顺便提点一下各个科目,然而他是真的没想到明台竟然敢欺瞒不报,攒了多日的火气发作,他一把抓起成绩单扔到明台面前。   “大姐送你来法国,阿诚天天帮你补习,你在做什么!到了巴黎成天想着玩,没一天消停,你对得起大姐吗!”   明台盯着落到脚边的纸片,眼睛瞪得发酸,他已经被训了快两刻钟,脑子一片混沌。   他才不要读什么古希腊史、拉丁语,这些东西读了有什么用,他不稀罕一张书桌,一方安稳天地,他羡慕那些从军的中学同窗。   十四岁那年听到东三省沦陷的消息,他就向往读军校,当军官,上前线把失去的国土一寸一寸夺回来,但是他做不到。他无法面对大姐的眼泪,自觉对不起她的养育之恩,只好把心愿一再压抑,回到校园,来到巴黎,被他的大哥指着鼻子一顿骂。明台觉得,如果他再不说些什么就要憋屈死了。   “我不想学拉丁语,也不想读历史。”他冲明楼喊。   “你说什么?”   明楼没想到他半天没有言语,开口竟是这话,顿时气极反笑。这嗤地一声笑正像是一勺热油浇在明台心上。   “我想读军校,当军官上阵杀敌!”   “幼稚!”   明楼一巴掌把桌子拍得跳起来,把明台的满腔豪气像一团烟灰那样拍灭了、拍散了。明台硬生生哽住。他想要报国怎么幼稚了?难道像大哥这样在国家有难的时候却在法国过安稳日子?   然而这话是绝不敢说出口的,他只能拽着委屈不忿往肚子里咽,喉咙像堵了一团刺麻,闷着扎着难受得很,眼眶也憋红了。   “对!我就是幼稚!从小到大,在你眼里我没有一件事情做得好,只有阿诚哥最好!”   “阿诚是样样比你好!”   明楼伸手指点他,像在他的心上狠狠一戳,戳得他整颗心都皱起来,拧成一团,那底下的委屈酸涩就再也藏不住了。   明诚推门进来正听到这句话,他看到地上的成绩单,还没来得及开口,明台的怒气已经像暴风骤雨一般碾压过来。   “对!我书读不好就是一无是处!你们从来不问我想要做什么,自作主张让我来法国考大学,我根本就不想来不想学!”他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发狠了。   “明台。”明诚出声喝止他,声音不响但是隐含严厉。   明楼怒极,指着他厉声呵斥,“不想学就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   明台把站在门口的明诚撞了一个趔趄,风一样跑下楼梯,也不顾明诚在后面喊他。   明诚急起来,回头去找明楼:“不就是入学考试没考好,至于吵成这样?”   明楼气得发晕:“让他走!我看他能去哪里。”   明诚看劝不动他,楼下明台已经甩了门出去,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追人。   街头路灯昏暗,明诚远远地看到明台的身影跳上一辆电车,电车叮叮当当朝前驶去。他咬咬牙,甩开腿跑起来,一路沿着轨道追,直到看见火车站的拱顶。   等他奔进车站,已经看不见明台的人影。他径直去窗口问售票员有没有见过一个高高瘦瘦的亚洲男孩,左眼皮上有道疤。他形容得详细,胖胖的中年售票员一下子就记起来,指着站台入口告诉他,那个年轻人买了去图尔的票,刚刚上了末班车。   明诚对着空荡荡的站台干瞪眼,转身又问,“明天最早一班去图尔的车是几点?”   “七点半。”售票员指了墙上的时刻表给他看。   他在冷清的候车大厅歇了一会儿,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到公寓。明楼见他一个人回来,脸色又沉了几分。   明诚有些疲惫,也不去管明楼脸色难看,“他坐末班车去了图尔,今天晚上追不过去了,我赶明天一早的头班车去找他。”   “找什么找,让他去!这么大的人了还闹小孩子脾气,越活越回去了。”   “他应该没带足钱。”明诚从明台遗忘在衣架上的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递到明楼眼皮底下,“不知道他身上的钱够不够买回程票。”   明楼冷哼,“翅膀硬了敢往外飞了,大姐的一片苦心他根本不懂!”   明诚轻轻叹气,他多少了解明楼的脾气,知道他还在气头上便不接他的话,脱了大衣拿在手上,“我今晚暂时住这里,明天去车站近一些。”   春夜细雨如牛毛,他一路跑去车站,肩上后背湿了一片,头发稍也湿了粘在一块。   明楼皱眉,“拿到我房间去,有暖气干得快些。”   “没事。”明诚捏一捏湿透的地方,“一会用毛巾吸干,熨一下就行。”   话到尾音瞬间刹了车,明楼突然走近一步,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水迹,拇指指腹抚过脸颊眼角,带起一阵细痒。   “拿一套我的睡衣去洗澡,今晚你睡明台的房间。”   明诚偏过头盯着墙角,耳尖有点发红,明楼收了手看他,神色自若,“想说什么?”   明诚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他的确有话要说,但不是现在。他对明楼道了晚安,便直接上了楼。   天蒙蒙亮的时候,明诚醒了,手表显示六点刚过。他在伏龙芝养成睡醒即起的习惯,加上惦记着明台也睡不着,便翻身坐起来。   明楼的卧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明诚知道他睡眠浅,不想吵醒他,轻手轻脚地去洗漱间收拾好,打算下楼简单吃点早餐就去车站,然而刚下楼,就看到明楼端了咖啡和面包从厨房里走出来。明楼比他起得更早,他竟然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大哥,”明诚盯着明楼的脸看,“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明楼眼皮也不抬一下,“我像是一夜没合眼的样子吗?”顿了顿又说,“醒了就睡不着了。”   早餐是面包、黄油和咖啡,面包和黄油都是现成的。明楼把餐盘连同一杯冒着热气的浓咖啡放在明诚面前,明诚道了谢,拿餐刀搅了黄油往面包上抹。   餐桌上极静,只有明楼悉悉索索翻动报纸的声音。   明诚想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大哥,以后你教训明台别扯上我。”   明楼从报纸上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怎么了?”   明楼知道他怕明台对他留下心结,昨晚闹这么一出,他虽然毫不相干,但是听到明台那样说话心里必定也不好受。   明诚微微簇起眉头,“总之,请您以后别这么说。”   “想太多,你从小就这样,心事重。”   明楼深深地看他一眼,明诚低头默默嚼着面包,看不见脸上表情,他又转回来说,“我讲的都是实话,明台读书要是能有你一半上心,我也不至于操心至此。”   “读书开窍分早晚,我们可能确实给了他太多压力。”   “压力?”明楼冷笑,“他就是从小被惯坏了,现在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你知道我为什么发那么大火?不只是因为他考砸了,这小子竟然瞒着我把成绩单藏了一个星期,要不是我打电话给招生办,我都不知道成绩早就公布了。”   明诚点点头,“这的确是他的不对。”   他把黄油碟子推到明楼面前,起身去拿大衣,“我出门了,大哥慢吃。”   明楼手一顿,“你当真去图尔找他?”   “票都买好了。”明诚看着他,眼神无辜,“我走啦。”   他穿好大衣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先说好了,等他回来,你不许再冲他发脾气。”   明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回答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再见。”   明诚挥挥手,迅速合上门,也不管明楼在背后睁圆了眼睛瞪他。   TBC   ========   我很在意明台加入军统的动机,明台表面玩世不恭,实际也是热血青年一枚。被王天风挟持到军校于他而言是实现抱负的契机,所以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后他就认定了这条路,他的顾虑只是家里人会担心他。基于以上一些想法,自顾自补完了明台的报国心路历程。   蒙娜帕斯火车站,地图上看距离卢森堡公园不是非常远,辛苦阿诚哥了orz(想想剧作里阿诚哥也是追明楼的车追了足足三公里orz 第八章 兄弟(中)   巴黎风雨   章六 兄弟(中)   明台哪里也没去,就在图尔的火车站坐着。他走得急没拿钱包,身边的钱剩得不多,如果吃了饭,就不够买回程车票。身上只有一件衬衫,在春季的清晨感到有些凉意,他抱紧了胳膊,把头埋在臂弯里,以一个不怎么舒服但是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姿势靠在座椅上。来往车站的旅客大多都神色匆忙,不过扫一眼这个黑头发的年轻人就匆匆离开。明台安静地蜷缩着,像一尊雕塑。   这陌生的异国车站里举目望去都是各色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没人会来找他,他是彻彻底底的孤零零的一个人。明台的鼻子有点酸,昨天的晚餐没吃上,他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人在生病和饥饿的时候总是最脆弱的。   又一辆列车进站,站台铁栅栏打开涌出纷乱的脚步,候车室里充满了嘈杂的人声,明台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他心烦气躁,带着被打扰到的坏情绪坐起来想换个位子,抬头的瞬间愣住了,阿诚哥正笑着递来一份三明治。   “饿了吧?”   明台忽然就哭了,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委屈的、心酸的、孤独的、思念的。   明诚任他哭了一会,递给他手绢,明台拿来胡乱抹了脸又重重擤了一把鼻涕,捏在手里才想起这是明诚的手绢,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一时愣在那里。   明诚拿走手绢,往他手里塞了三明治和咖啡,轻声说,“吃吧,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   明台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受了委屈闹脾气,大姐帮他擦掉眼泪,端来一碗撒了糖桂花的赤豆小圆子甜汤,柔声细语对他说,“吃吧,有什么事吃完了再说。”   咖啡不是甜汤,是苦的。他边吃边打噎,舌尖上的苦涩让他清醒过来。   他不想来法国,但是明镜不顾他反对,铁了心把他送出国,临别时却在吴淞口的寒风中红了眼睛对他说,只要你好好的,姐姐就放心了。   我真混账,明台想。咖啡的热气熏得眼睛又有点模糊。   明诚看他狼吞虎咽吃完了三明治又捧着咖啡发呆,始终没有出声,倒是明台回过神来后朝他看了几次。   “阿诚哥。”他说话带了点鼻音,“大哥这么严厉,你一直在他身边不觉得累吗?”   明诚没想到明台会问他这个问题,想了片刻才说,“大哥是极出色极优秀的人,我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仰望他的背影,想要追上他,和他站到同样的高度,这些都是我自愿去做的。”   “所以你读书好,大哥最喜欢你了。”明台的声音闷闷的。   明诚笑笑,“你觉得大哥不喜欢你?”   泪水泡过的眼皮有点发黏,明台用力眨了眨,又抽搭一下鼻子,“反正我书读不好就是什么都不好。”   这话听着是自怜自怨多过自暴自弃了,明诚在心里轻叹,转而又提起之前的话题。   “你刚才问我会不会觉得累,说实话,有时候我会担心,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让他失望,但是我知道无论我做得怎样,他都会站在我身后,他都是我的大哥,我只需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明台。”明诚转过来看他,“大哥和大姐一样爱你,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我知道,所以他们都不让我读军校。”想到明楼说他“幼稚”,明台又是一阵气闷,“难道我说要报国也是错的吗?”   “你是认真的?”   “当然了!”明台忍不住就要跳起来。   明诚不动声色地看他,直到明台在他的注视下收起飞扬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才缓缓开口。   “报国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战争不是只有正面拼杀,后方也有不见硝烟的斗争,同样惨烈同样残酷。一条情报一份供给命令都能左右前方战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随时都有人为了一纸电文送出性命。”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前线在打仗,后方的百姓也要生活,市面上的银元纸钞、粮油米价,每样都事关重大,如果后方局势发生动荡,势必会波及前线。明台,如果你真的想要救国报国,能够供你施展的地方有很多,但是你急躁冒进是做不好任何事的。”   明诚很少和他谈这些事情,一番话缓缓道出倒让明台有些怔愣。他的阿诚哥眼神笑容依旧如常,他却隐约觉得他不一样了,这种模糊的异样感觉在心底搅动,让他沉默了半天。   他们坐在靠近车站出口的位置,正午的阳光清晰明亮,车站外人群来来往往,有人提着手提箱在拱廊下等待,有人和送行的家人拥抱告别。   明诚陪明台安静地坐了一会,听到他问,“你和大哥……你们会一直留在法国吗?”   “等大哥拿了博士学位应该就会回国。”   明诚并不确定,未来要去的地方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也许按照要求一直待在巴黎,也许明日就接到调动命令,但是他记得明楼对他说过,他们是要回去的,属于他们的战场在国内,在不见硝烟的地方。   “倒是你这次考试后有什么计划?”明诚接着问明台,“我看了你的成绩,古希腊研究、欧洲与国际关系史,你考得不错,主要是拉丁语和考古学没考好,总分差了六分也不算多,你想不想再试试?”   明台捏着咖啡杯一语不发,但是神色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气,明诚见他被自己说动了,便转了话题提议去市中心转转。   “我前年春假去卢瓦尔河谷路过图尔住了两天,对附近还算熟悉,要不要我带你出去走走?”   明台想了一想,可怜兮兮地摇头拒绝了,“我现在只想大吃一顿。”   一份三明治远远不够安抚他的胃,他现在饿得能吃下双份牛排外加一整只烤鸡。   明诚被他逗笑,“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你连昨天的晚餐也没吃,我们这就去找图尔最好的餐厅。我带了大哥的支票簿。”他说到最后一句狡黠地眨眨眼。   明台顿时来了精神,一跃而起,“好啊!我早看好啦,火车站对面的花园边上,有一家餐厅还不错,我们就去那里吧。”   明诚看他双眼放光的样子哭笑不得,“敢情你在图尔待了一夜就是在找餐厅?”   明台面露委屈,“我饿了嘛,身上带的钱不够,已经馋了好久了。走啦,阿诚哥。”   明诚被他拉着往车站外走,觉得他到底还有些小孩子心性,无端地竟有些羡慕。   餐厅在一家豪华酒店里,地道的法国菜,优雅精致。明台照着菜单点了两份牛排、一只烤鸡,外加一堆前菜、暖汤、甜点,大有要把明楼的支票簿吃尽的气势,明诚也随他去,反正买单的人不是自己何必纠结,最后他也锦上添花,点了一瓶拉图尔。   明台幸灾乐祸,吃到一半去借用餐厅的电话,回来后乐呵呵地也不瞒明诚。   “我打电话跟大哥说我要学法律,嘿嘿,把他气得够呛。”   明诚差点没握住叉子,“我的小少爷欸,你还嫌把大哥气得不够厉害吗!”   明台拨出那通电话,最后一点气也消了,眯眼笑得没心没肺,“阿诚哥,如果大哥要打我,你可要帮我顶着。”   明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管怎样先把人带回巴黎再说,明楼要是再发火,他自有办法让明台出不了门。   TBC 第八章 兄弟(下)   巴黎风雨   章六 兄弟(下)   *警告: 本章含N-18情节。bug和ooc都是我的错。   ——————————————   他们回到巴黎已是傍晚,明楼不在家。明诚换鞋的时候迅速摸了一遍鞋柜夹层,确定没有东西便放心了。   明台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反倒忐忑不安起来,转身拉住明诚不让他走。   “阿诚哥,今晚你能不能住这里?”   “为什么?”   “……我不想和大哥单独待在一起,万一他脾气上来了又骂我,我可受不了。”   明诚看他苦了一张脸,觉得好笑,“刚才路上还得意洋洋,现在原形毕露了?”   明台蔫头搭脑,也不回嘴。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回来,这比他在家拿着鞭子等自己更可怕。   明诚安慰他,“大哥应该不会生你的气了,你呢,只要乖乖的不去惹他,就不会有事。”   明台可怜巴巴地看他,“我怕大哥。”   “行行行,我住下。”明诚无奈了,“说好了,就今天晚上。”   明台顿时咧开嘴,半边身子挂在明诚身上,“我就晓得阿诚哥最好了。”   明诚在床上清醒地躺到半夜,明台睡在他身边已经会周公去了,梦中偶尔有些迷糊的咕哝。他在书房找到明楼留下的字条,说是朋友邀约晚餐不回来吃。明楼在巴黎几年结交了不少人,学界、商界、侨胞会,像普通名门子弟一样享受生活乐于交际,为收集情报,也为掩护身份。明诚断断续续地想着,楼下大门的门锁弹开,他在一片寂静中捕捉到轻微的声响,眨了眨睁开太久发酸的眼睛。   明楼进门看到阿诚的皮鞋,心情忽然畅快起来,匆匆上楼洗漱。阿诚已经从明台卧室出来,在盥洗室门口等他。他还是穿着明楼的睡衣,明楼的身量比他大一圈,睡衣更宽松,袖子卷起来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   “错过了末班电车,索性走回来。”   明楼看出他在担心,不等他问就先开口解释,又问起明台。   “没事了,回来路上想通了,现在睡得可熟。”明诚朝卧室方向歪了歪头。   “他让你陪他住这里?”   “嗯。”   “你当真就留下了?”   “不然呢?”明诚无奈地看他,“你发起脾气来吓死人,他怕你啊,回头你再把人骂跑了又要我去追。你俩吵架连带跑断我的腿,好在是周末我没课。”   明楼听他半天没讲到点上,忍不住打断他,“你就打算这样睡?那小子睡相可不好。”   明诚顿了一顿明白过来,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落到明楼身上,笑得乖巧,“大哥这么晚回来应该累了,我不好打扰您休息。”   明楼斜了他一眼,牵起他的手腕往房间走。   明诚抿起嘴,“先说好啊,只睡觉,我累了一天困死了。”   明楼含糊地应了,拇指在他的手腕上摩挲,走到另一间卧室只有短短几步路,指尖上的心跳明显加快。口是心非。明楼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进了房间,他转身把人压在门上,偏又留出一段距离慢慢靠近,直到额头抵上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纠 缠呼吸。明诚以为明楼会吻 他,贴着门板心跳加速地等了半天,却没料到明楼伸手拧上了门锁,又拉开距离。   期待落空,让他期待又失望的这个人近在咫尺,身上是凡士林和香皂的清爽气味,而眼底的笑意实在可恶。明诚咬咬牙,捧住他的脸亲 上去,力道大了些,也没估准距离,他的牙齿磕到明楼的牙齿,碰撞中他听到明楼压低的笑声。   明诚有点窘,不甘心地再次吻上去,这一次嘴唇贴上了明楼的牙齿,他也忍不住笑了,而后明楼的热度 覆上来,在他的唇上轻 摩辗 转,逐渐加重力道,让彼此都收起笑意,认真地对待这个亲吻。   明诚的嘴唇起了皮,明楼耐心地润湿了细小的干燥,挑开齿列长驱直入。明诚不得不承认明楼的深 吻是能让他丢盔弃甲的,他在头晕目眩之际郁闷地想没道理自己在伏龙芝学会了种种技能却对这事无可奈何。一定是缺少练习的缘故,气息紊乱的优等生推导出结论,决定现学现用,等到他们停下,他的老师竟然也有些气喘不定。   “学得不错。”明楼挑眉,“让我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教你。”   他掐在明诚的腰上转了个身,两个人互相搂着倒在床上。床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明楼满意地舔舔嘴唇,果然买铜床是对的。   没有了顾虑,他便专心教学。明台来了以后他们再没有一起过夜的经历,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忍了许久就有些失控了。明楼去吻 他的脖子,明诚往下躲,笑着去亲他,他刚刚实战成功很是兴奋,眼睛亮得惊人,抬起身体去吻明楼,也不管亲在哪里,脸颊、鼻梁、下巴,哪里都好,他只想用亲 吻去感受他,也让他感受自己炽 烈的心意。   终于他们纠缠着结束了又一个绵长得令人窒息的亲 吻,明楼脱去了明诚的睡衣,精瘦强 健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下和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年轻人身上干净温和的味道似乎有着软绵的实质,萦绕在鼻端。明楼目眩神迷,飞快地在他身上留下一排细密的吻,伸手褪下他的睡裤,连同最里面一层布料一起。明诚瞬间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静止中,明楼看到那团事物已经脱离了最初的形态,微微抬起头,他凑过去用嘴唇碰触描摹它的形状。这对于他是新鲜好奇的尝试,对于明诚则是惊吓多过于体验了。异样的热度和柔软让明诚惊得几乎跳起,他忘了自己在床上,躲避的结果是头狠狠地磕在坚硬的床杆上,他捂着痛处,不知是痛得还是被激得,眼角竟然有了湿意。   明楼牢牢地按住他的腰,明诚觉得自己是落入炙热陷阱的猎物,被生吞活剥。他始终记得明台睡在走廊另一端的卧室里,把低呼扼杀在喉咙里,而明楼却固执地想要将他逼入绝境。   明楼的头发在他手里抓散了揉乱了,他又去推明楼的肩,低声求他放开,湿 润的纠缠像一张藤网裹紧他,挣不脱逃不掉,他只能扣紧手指把自己埋进黑暗。   “想闷死自己呢,嗯?”   明楼好笑地把因为缺氧差点窒息的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温热的鼻息徘徊在他耳边,吻 上他发红的眼角。明诚睫毛轻闪,半开半阖的眼睛微微失神,是从未见过的模样。明楼心里一颤,有点乱了。凝胶挤了太多,滴了一滴在明诚的小 腹上,冰凉的刺激让他回过神来。   最后一刻他几乎是威胁着才得以逃离,明楼的嘴边还是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耳廓烫得发痛,明诚伸手要去擦,却被明楼一偏头衔了在嘴里。   “脏,帮你擦掉。”他想抽回手,明楼咬在他的指腹上,他吃痛地皱眉。   “干净得很。”明楼含糊不清地说,舔了舔他的手指。   一股奇异的酥 麻感窜上脊骨,凉意蛇行钻入,很快就消融在温热的秘 境之中。他被带入密林,明楼的手指牵引他向前,艰难地在林间开辟出道路,他脚步虚浮,颤巍巍地攀上引路人的后背。   他知道他将去往的地方,他曾经到过那里,见过绚烂的阳光,那些印象还留在脑海里,印在身体深处,带给他无尽的欢喜和愉悦。他在沉默中期盼,在忍耐中纵容,在茂密的枝桠之间捕捉到一线光明,引路人却不见了。   他茫然四顾,身后袭来一股炙 热的力量,把他撑开。他弯了腰承受,源源不断的力量渐渐将他充实,在这片明楼围起的丛林里他感到安心,彻底放开了自己,任他进来得更多更深。   “阿诚。”   明楼的低声呼唤像在密林里燃起火把,勇敢的猎人追逐猎物,在丛林里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每一次都更深入一点,更靠近一点,循着急促的鼻 息和凌乱的脚步登上断壁悬崖,他在一汪幽深清亮的泉水里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时间静止,他们在静谧中交 缠 贴合,心脏在鼓膜旁剧烈跳动,是狩猎的号角。年轻火热的身体贴 紧了他的胸膛,圈住他汗 湿的腰,在无处可逃的绝境里绞 紧了他。   明诚仰起头,层层密密的枝叶散开,光芒璀璨夺目,他张嘴无声地呼喊,在最后的尽头仍然留有意识让自己彻底静默,颤抖着倒地,落入明楼的臂弯。   明楼缓缓上前,用绵 密的亲 吻安抚他,从腰 窝攀爬上光洁的背脊,在他颈后柔软的皮肤上烙下温热的印记,而后毫不犹豫地再次把他拖入密林暗处,开享一场私 密的盛宴。   明台趿拉着拖鞋,哈欠连天地走下楼梯。晨间阳光洒进窗户,公园边上一圈落叶树的枝桠上冒出了新芽,毛茸茸的嫩绿一片。他心情颇好,看见餐桌上只有面包片和果酱,转头朝厨房喊,“阿诚哥,我要黄油不要果酱。”   没有人回答他。   明楼托着黄油碟出来,看他一眼,把碟子放在桌上。   明台哆嗦了一下,睡意全消。   “大哥早。”   “早,吃饭。”   明楼拉开椅子坐下,明台还站着朝厨房张望,那里并没有第二个人。   “阿诚哥呢?”   “还在睡。”   “阿诚哥……在大哥的房间?”明台惊讶,“他昨晚还和我在一起,怎么就走了?”   “你半夜把人踢下床,他只好来找我。”   明楼自有面不改色扯谎让小弟心虚反省的本领。明台在负罪感中埋头塞了一片面包在嘴里,连黄油也忘了抹,就这么干嚼。   明楼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咖啡,“你昨天说要读法律是认真的吗?”   明台非常后悔一时兴起打了那通恶作剧似的电话,硬着头皮答,“其实……我想再试一试秋季的入学考试。”   他的答案并无意外,明楼爽快地同意了,“这段时间你来学院旁听,我和阿诚每天都会查岗。”   “哦。”明台伸伸脖子,没什么精神地答应了。   “如果再考不上,我给大姐拍份电报,直接把你撵回去。”   听到他提起大姐,明台不服气地拧起来,“我会考上的。”   “有这份志气就好。”明楼不紧不慢地说,“教材我帮你准备,课表让阿诚给你抄一份。我会和授课老师打好招呼,你有不懂的地方直接去问。”   “知道了。”明台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谢谢大哥。”   明楼顾不得应他,他看到明诚走进来,衬衫马甲齐整。   “这么早起来?”   “饿了。”明诚拍拍明台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早啊。”   “阿诚哥早!”   明台顿时精神抖擞。有阿诚哥解围,终于不用单独面对大哥了,他在心里高唱哈利路亚。   “咖啡还是牛奶?”明楼问阿诚。   “咖啡吧,我下午有课。”他掏出支票簿和账单递给明楼,“昨天在图尔的午餐。”   明楼看到账单上的数字,嘴角抽了抽。   明诚埋头专心吃饭,明台偷偷摸摸打量明楼的脸色被抓个正着。   “这个月生活费减半。”   话是冲明台说的,倒也没冤枉错人,明台苦兮兮地缩了脸。   明诚笃悠悠嚼完面包来澄清事实:“酒是我点的,也扣我一半的生活费吧。”   明楼没话说了,收起支票簿,转头吩咐明台:“吃完早饭给大姐写信解释清楚入学考试的事,再做一份半年内的学习计划。午餐之前放到我的书桌上,听到没有?”   明台鸡啄米似地点头,等他去了书房立刻向明诚求救:“阿诚哥……”   “自己写啊,我要上课呢。”明诚无动于衷,端着咖啡看报纸。   昨天还是统一战线上的战友,今天突然倒戈,明台深刻感到被背叛的痛。   “你说过大哥发火帮我顶着的,说话不算话!”   “他没生气啊,让你做这些事情也是为了你好。”明诚劝他从善如流。   “怎么没生气,扣了我一半生活费呢!”明台含泪咬牙控诉。   “我也减了一半。”   这不一样!   明台在心中呐喊,终于认清现实,“你和大哥睡了一晚就和他沆瀣一气,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明台被气跑了。   咳咳咳,怎么说话呢!   明诚呛了一口咖啡在嗓子眼里,任凭他再好的脾气,瞬间也有了要揍这小子一顿的念头。   END 第九章 终章 归国   *bug和ooc都是我的错,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   巴黎风雨 终章   归国   1939秋   客轮通过运河的时候,几乎整船的人都涌到甲板上来看热闹。明楼和明诚很早就占了一个远离人群的转角位置,饶有兴致地看船员上上下下。河岸离得很近,热风卷来陆地上干燥的尘土,穿白色袍子的当地人牵了骆驼站在岸上,小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兴奋地朝船上的人挥手。   明诚想到了明台。七年前他离开上海的时候,明台刚好过了十四岁生日,现在他应该已经长成精神气十足的小伙子了。他想着就微笑起来,明楼回头看到他盈盈发亮的眼睛,手伸过来不着痕迹地把人圈在怀里。   “在想什么?”   “想大姐和明台。”明诚眺望陌生的陆岸,喃喃地说,“自从三二年离开上海,至今已经整整七年了。”   明楼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笑了笑,“近乡情怯。”   “是有点。”明诚答得坦率,看了他一眼,“大哥也有五年没回去了,必定也挂念家里。”   “月是故乡明。”明楼凝视河岸,沉默片刻后才轻声说,“这次回去和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明诚沉默着,在外套底下伸手过去,握了握明楼搁在栏杆上的手。   八月末,明楼先是收到汪芙蕖的电报,随后是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两天后,重庆和南方局的指令同一天到达。明楼隔天给汪芙蕖拍去电报,回头就向学校辞了教职,又和明诚一道处理了公寓和公司事务。接到命令的半个月后,搭载他们归国的客轮已经驶出马赛港,行进在蔚蓝的地中海上。   “到了上海我们暂时先不回去,找家饭店住一段时间。”   明诚意外,“你不打算告诉大姐?”   明楼抿嘴摇头,“大姐的脾气我最清楚,让她知道了搞不好会上门大闹。我既然决定了这么走,首先要紧的是在新政府里站稳脚跟,再腾出手解决家里的问题。”   “你一回国任职,消息就会见报,我看瞒不了多久。”   “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要住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大姐……会理解吧?”   明诚没问“会理解吗?”,潜意识中还存了一丝侥幸,认为明镜总会信任她的亲弟弟。但是这件事在外人看来是明楼受昔日恩师提携,回国协助安稳上海经济,前因后果顺理成章,挑不出一点问题,即使是同一屋檐下的亲人也未必能看透。   “如果大姐不理解,只好让她抽我一顿鞭子解气了。”   明诚想起他之前因为汪曼春被狠抽一顿的事,皱了皱眉头。   明楼捉到他的心思,挑起眉毛,“怕了?”   明诚撇撇嘴,“我怕什么,有大哥在前面顶着,天塌了也掉不到我头上。”   “你个小没良心的。”明楼忍不住笑骂。   明诚微微抿嘴,眼尾眉梢都含着笑,像灿烂日光像晴朗蓝天,叫明楼无法移开眼。到了上海,他们就要戴上面具,用新的身份开始生活,船上的日子是最后的美好时光。   从地中海到红海一路风和日丽,待客轮驶到印度洋上,他们渐渐感受到海洋瞬息万变的威力。傍晚时分,海面仍然风平浪静,明诚在晚餐桌上提起自己刚到法国时的趣事,两人聊得尽兴便多喝了几杯。   夜里海上起了风浪,船只在波谷浪尖飘荡。明楼在睡梦中感到有人在推他的床,猛地惊醒朝黑暗中看去,床边空无一人,只有稀薄星光漏进舷窗。他醒了就很难再入睡,接连翻了两次身,听到明诚在身后轻轻喊他。   “大哥睡不着?”   明楼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也睡不着,晃得太厉害。”明诚看向舷窗,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朦胧微光,“今晚有月亮?”   “没有,星星很多。”   明诚顿时来了精神,“我出去看看。”   他起身披上外套,刚站起来就被一记颠簸摔回床上,明楼低声笑他,“平衡能力太差。”   明诚不忿,再次起身,这次找准了重心在连续的波荡中站得很稳。   “去不去?”   明楼对着闪烁如繁星的眼睛思考了一秒决定遵从内心。   甲板上漆黑一片,舱门内的微弱灯光照亮一方狭窄空间,船身颠簸得厉害,明诚跨出一步到甲板上,抬起头就看呆了。万里之上是渺渺星河,璀璨绚丽的星群布满夜空,各色星光抖闪。   “明楼。”明诚已经沉醉得忘记思考,一开口就习惯性地唤了一声明楼。   明楼就在他身边,同样为浩瀚星空震慑,也不忘拽住明诚的手臂,扶住舱门,努力在波荡中保持平衡。   明诚兴奋得像个孩子,反抓着他朝几步之外的长椅歪歪斜斜地走去,“坐下来就不怕颠了。”   于是他们各自裹着风衣坐定,明诚仰着脖子扭来扭去试图识别星座,很快就欣喜地叫起来,“那是南十字座!”   他看过星座绘片,很容易就找到了,明楼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也看到了那个最明亮的十字星。   “真美。”明诚喃喃地说,脸颊突然贴上一片硬冷,等看清了明楼手里的东西,顿时转为惊喜,“你什么时候带出来的?”   他不等明楼回答就拿过来咬开瓶盖,他并不在意明楼什么时候顺了一瓶酒在身上,只觉得这个时候能有一口酒喝实在是太美妙的事。他们凑在一起分享,喝完一口交到另一个人手上,再从对方手里接过来。   明楼想起若干年前他们同去苏州老宅度夏,晚上搬了竹椅到客堂天井,枕着暖风虫鸣,在星夜下聊天闲谈,那时候的阿诚只有一丁点大,和明台挤在一张宽大的躺椅上,互相抱着头都能睡着,每晚都是他和大姐抱两个小的各自回房。   往日的回忆在心里慢慢发酵膨胀,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扬手把瓶子扔进无边的暗夜里。明诚侧过脸来看他,头发蹭在他脖子上略微发痒,明楼低下头看着他发亮的眼睛:“不知道今年除夕能不能吃上团圆饭。”   嘴上说不能让大姐知晓他回国,心里还是很期待一家人能够团聚的。明诚明白明楼心里所想,眨着眼睛笑起来:“历来除夕夜都少不了大哥的压轴戏,今年也要做好准备来上一段。”   说得就像成真了一样。明楼抿嘴笑,也顺势接着问:“唱什么好?”   明诚当真在考虑:“大姐最爱梅龙镇,明台最爱听你唱淮河营,就这两个里边选一段罢。”   “你呢?”明楼凑近了问他,鼻尖蹭过他颈侧。   “老样子,给你拉琴。”   明诚笑着瑟缩了一下,明楼还在不依不饶地往他肩窝里凑,带着酒香的湿热气息洒在耳边。   “记得你来明家第一年,为了给大姐惊喜,特意学了京胡,笔笔正正坐在板凳上架起琴还真有几分架势。”也就是从那年开始,他们一唱一和成了每年除夕的压轴曲目。   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想到了过去,明楼今晚的话有些多,对于即将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国家园,他一直表现得很克制,但是此刻他觉得要好好地倾诉一下心中的喜悦。   温热湿润的气音滑进耳朵,明诚觉得背上像是有一列蚂蚁爬过,风浪越来越大,也不知道是谁先失去平衡摔进另一个人的怀里,拥抱的热度驱散了凉意,他们在甲板上在星夜下交换亲吻,彼此拥着搂着跌跌撞撞回到舱内。   就一点点肉渣   尾声   客轮穿越马六甲海峡的时候,明楼以公司进货的名义给香港办事处发去一封电报,靠岸的前一日,他收到回复。   ——货单确认,原箱出货,三日后到港,入一零一号仓库。   明楼看了两遍,划了根火柴点着电文,看着它烧尽,转头对明诚说,“我们要在香港停留两天,杀个人。”   明诚趁客轮靠岸补给买了几只椰子,此时正在用勺子挖雪白的椰肉吃,他嚼了几口椰肉咽下,问,“目标是谁?”   “原田熊二。”   “日本军部战争指导课课长?”   明楼点头。   “我去。”明诚一秒也没有犹豫。   “好。我们会比他早两天到香港,先看现场,再做计划。”   “已经知道他下榻的酒店了?”   明楼笑笑,“一零一号仓库,香港皇家酒店。“   在海上飘了三十几天后上岸,走路时没觉得不对劲,但是只要站住了脚下就像踩了波浪一样,控制不住地前后摇晃起来。明诚从上海坐船到马赛,靠岸后的不适在马赛到巴黎的火车上吐了个干干净净,这次虽然不至于难受到呕吐,但身形不稳的感觉也不太好受。   想到行动就在后天,而且此次行动由他独立完成,明楼不作策应,他不免有些焦急,把情况对明楼说明了。明楼倒是慢悠悠地不很着急,给他开了一张药方,以毒攻毒。   当晚明诚又被晃了一夜,第二天眩晕感果然消失了,只是格外累些。   腰上无力懒洋洋趴在餐桌边的明诚愤愤不平地在烤面包片抹上一层黑乎乎的东西。   明楼洗漱完出来神清气爽,瞅着盘子里的黑面包问,“这是什么?”   “巧克力酱。”   明楼见他拿起一片同样黑乎乎的面包往嘴里塞,也不疑有他,直到一股浓烈的咸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把他恶心得几乎作呕。   餐桌对面的人扬起眉毛,笑得无比灿烂开怀,“英国特色巧克力酱。”   明楼皱着脸去看那只黑乎乎的小瓶子——Marmite,Yeast Extract——所以他刚才是吞了一口酵母?   明诚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随即就被追得慌不择路逃进卧室一把按倒在床,在明楼身下缩成一团,笑得发抖,“哥哥饶命!”   “小混蛋。”明楼咬咬牙,伸手在他屁 股上打了一下,又抚上来并不拿开。   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又要惹上麻烦,明诚飞快翻身站起来,一步不停溜去门口:“我吃好了先去皇家酒店,大哥慢吃。”   明楼被他滑头滑脑的样子气笑,到底还是不放心叮嘱一句“小心点”。明诚对他笑笑,一转身已经出了门。   次日,原田熊二抵达香港,当天中午被人暗杀在下榻酒店。   酒店清洁工在傍晚交班时发现隔间内的尸体,与此同时,一架从香港机场起飞搭载了日伪政府高官的飞机降落在上海西南角的虹桥机场。   明楼走下舷梯,早早就等候在停机坪的新政府筹备处的秘书立刻堆满笑容迎上去。明诚快走几步上前替他拉开车门,左手挡在车门顶上,对明楼恭敬低头。   黑色轿车驶入夜幕下的上海,曾经的家园,如今的战场。他们换上新的身份,悄然步入漫漫长夜。   END   ========   PS: 一直对番外里的楼诚关系耿耿于怀,私心把“哥哥饶命”挪用到更可爱的情节里。 第十章 番外(一) 秋夜 & 秋夜(续篇)   *秋夜   *大白兔奶糖   *巴黎风雨番外,时间线延续章一重逢   秋夜   明诚下车抬头辨识了一下路牌,埋头朝公寓的方向走。初秋的夜晚有些凉意,他迎风解开领口的扣子,皮鞋在步行道上敲出一串不太和谐的高低音。   公寓门口的灌木丛都修剪得差不多,他绕了两圈也不确定这丛叶子是不是自家门前的,苦恼地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才想起去瞧墙上的名牌。黄铜牌上的花体字是熟悉的姓氏,他满意地点点头,翘起嘴角,摇摇晃晃走上台阶,一面低头掏钥匙。   脚尖磕在台阶边缘,他顿时失去平衡,一头往门上撞去。和所有意识不清的人一样,大脑来不及调动肢体做出防护,他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徒劳地以此为抵御迎接冲击,却意外地在下一秒撞进一处温暖的胸膛,半边脸贴上丝绸马甲。   来人大概被撞疼了,嘶地抽气,明诚靠在他胸口轻笑,仰起脸喊大哥。   明楼一开门就被撞了个满怀,在热烘烘毛扎扎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搂着人带进公寓:“喝多了啊。”   “没有。”明诚甩开他站直了,睁大眼睛瞧他,“清醒着呢,我今儿特高兴。”   明楼嗤笑:“都大舌头了,还说没醉。”   明诚嘿嘿地笑,掏出一沓钞票在他面前扬了扬:“我赢钱了。”   “你们同学聚会玩了什么?”明楼看出那叠法郎数额不小。   “搓了几圈麻将。”明诚想起贵婉付钱时的眼神,笑得越发得意,“他们灌我酒,我自摸一把清一色,一把大三元,把钱都赢过来了。”   明楼抬手在他脑后拍了一下:“喝醉了还能赢钱,挺厉害啊你。”   “就说了没醉嘛。”   明诚提高了声音还想要反驳,忽然咬住嘴唇,把钱往明楼手里一塞,径直冲进卫生间,留下明楼攥着一把钞票在惊天动地的呕吐声里无奈地叹气。   明楼会喝酒,但是不常喝,酩酊大醉更是少有,唯一一次喝多了是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朋友送他到宿舍,他和衣躺倒,安安静静一觉睡到天亮,再后来,就只有别人眼里醉酒的明楼了。   他没有吐得稀里哗啦的经历,更没有服侍过醉鬼,揣着手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想了想,倒了一杯水端去卫生间。   明诚半个人都趴在马桶上,抱着陶瓷盆迷迷糊糊地喊大哥。明楼的嘴角抽了抽,伸脚在他小腿上轻轻踢一下:“喊谁大哥呢?”   醉猫动了动,差点一头栽进去,被明楼抓住后领一把提起,牢牢按在凳子上。   “吐干净了没?漱漱口。”   明诚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捧着白瓷杯眉眼低顺,比进门时酒气冲天的样子乖巧许多。   明楼绞了一把热毛巾给他:“还想吐吗?”   明诚埋在毛巾里,惬意地长舒一口气,又含糊哼了两声。   “还觉得难受?”明楼低头瞅他。   他点点头。   “想吐?”   他又摇头。   明楼犯愁要怎么和醉鬼沟通,明诚却忽然站起来,伸手去解衬衫扣子。他的手指依然灵活,转眼已经脱下衬衫,脖子和胸前红了一片,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看着明楼,说:“大哥,我要洗澡了呀。”   明楼看一眼浴缸的深度,这种时候泡澡不是明智的选择,不如擦一擦身去睡觉,回头一看,明诚已经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条内裤绷在胯间。   他抬起头,无比认真地说:“大哥,我要洗澡了呀。”   明楼被推出去了。   半小时后他冲进浴室,把差点溺水的人捞出来。明诚湿漉漉的脑袋枕在他肩上,任由他给自己裹上浴巾,半梦半醒间忽然喊一声“胡了”,挂在他身上乐呵呵地笑。明楼咬咬牙,忍住了没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把人抱起来扛在肩上,艰难地送回卧室。   被半扛半抱地折腾上楼,明诚也清醒了一些,倒在床上胡乱裹紧被子,又抓住明楼的手不放:“大哥,陪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怎么了?”明楼问。   “想和大哥说说话。”阿诚的话里带了点软糯的鼻音,湿发散落下来遮住半边额头,一双圆眼在光影里闪烁。   “好,我不走。”明楼轻轻地笑,给他掖好被角,“两年不见变得这么粘人了。”   明诚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舔了舔嘴唇:“大哥来法国了我高兴呀。”他的手指动了动,在明楼的掌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我一个人的时候想你们,想上海。三二年我刚到法国,报纸上说日本人打到了上海,我担心你,担心大姐和明台,夜夜睡不着。”   “后来,我想到你对我说的话。我想,无论如何,一定要带着学位回国,这样才不辜负你们对我的用心。”   明楼听他轻声絮叨,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生怕把他从梦呓中惊醒,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听到这些话了。   “大哥,复活节我们去卢瓦尔河谷吧。布卢瓦城堡很美,我想让你看看。冬天我们去格拉纳达,我听人描绘过阿尔罕布拉宫,拱券回廊和狮子水池,我想带上画板,亲手画一画桃金娘中庭。夏天……夏天去琉森,坐小火车到英格堡,秋天乘船去英国,巴斯、剑桥、杜伦,听说爱丁堡也很美。”   “维也纳也好。维也纳的秋天是明亮的,像大姐的眼睛。”明诚阖上眼皮,轻轻念着,“还有托斯卡纳,夏天的阳光、山丘和漫山遍野的葡萄藤,我总是想到明台。”   话音渐渐消失了,他们忽然落入寂静,只余悠长的呼吸在耳边缓缓起伏。明楼侧过脸,静静地看了一会他沉睡的容颜,终于没有忍住,俯在他耳边轻声问:“那我呢?是春夏秋冬哪个季节,哪个地方?”   明诚咕哝一声,努力睁开眼睛眨了眨,半是不甚清醒的迷蒙,半是孩子般的天真。他用这样的目光热情地拥住了明楼。   “大哥是全部呀。”   “你在巴黎,巴黎便是你,你在维也纳,维也纳便是你。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好的。”   他隔着影影绰绰的旧日记忆望过来,脸庞已经有了青年人坚毅的轮廓,眼神清亮,还是少时的模样。春雨濯洗圆瓦,乌黑油亮,竹林在风中簌簌轻响,满园的青翠都聚拢过来,倚在明楼的肩头。   阿诚的心跳快了许多,几乎是一章急板了。明楼凝神看他,而后,他忽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勃勃跃动,带着柔软的温度,透过明诚的虎口传过来,叩在他的心上,如骤雨落碎静湖,飒飒有声。   明诚低头埋进被子,鼻尖很轻地蹭过他的手背。他像得了一个好梦的孩子,带着浅浅的笑意阖上眼睛,很快就在这个温柔的秋夜里睡着了。   TBC?   @脑坑专用土 听说手机也能艾特了,来试一下,哎嘿嘿   ——————   贵婉:就不该给那小子喝酒,喝光了我最好的酒,还赢我钱!   喝醉酒情话技能max的阿诚哥!后来阿诚哥很少会喝醉了呢,大哥会觉得遗憾吧(嗯。   ================= 第十章 番外(一) 秋夜 & 秋夜(续篇)   秋夜(续篇)   明诚走进餐室的时候脸色不算太好,他对明楼道了一声早安,面对面坐下,蹙眉按着太阳穴。   明楼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头疼?”顺手倒了一杯咖啡放在他手边。   “有点。”明诚含糊地应了一声。   咖啡杯搁在鼻子底下,他闭上眼睛,任由浓郁的咖啡香气熏蒸残留的睡意。   餐室的窗户面朝卢森堡公园,阳光糅合了秋意倾泻进来,满是温暖的金色。   明楼抖了抖手里的报纸,视线毫无顾忌地在年轻明亮的脸庞上转了一圈:“吃完再去睡会儿?”   “不用了。”宿醉的人缓缓摇头,咖啡没有加糖和奶,他苦得直皱眉头,倒是清醒不少。   “下次别喝那么多。”明楼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喝醉了尽说胡话。”   明诚心里一沉,抬眼偷偷看他。明楼眼下有浅浅青痕,神情淡然,和平日里的样子相差无几。明诚拿不准他的意思,心里像塞了一堆蓬松干草,杂乱无序,最后扯了扯嘴角,说:“是吗,我不记得了。”   “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桌上剩了一只煮鸡蛋,他捏着蛋,在硬木桌上敲开蛋壳,几下剥干净了,张嘴一口——把鸡蛋整个儿吞进去了。   明楼很轻地笑了一下,笑意在眼底荡漾:“慢慢吃,别噎着。”   明诚含着蛋,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是不是要吐出来——这可是当着明楼的面。思量片刻,他努力把蛋塞到牙齿底下,沉默地、近似粗暴地咀嚼起来。一时间,餐厅里只有明楼翻动报纸的声音。   “最后两个。”明楼翻过一页报纸,突然说,“没鸡蛋了。”   明诚眨了眨眼睛,听到后半句才反应过来:“我今天去一趟市场,还有不少东西要买。”他迅速在脑海里列出一份清单,忽然正色看着明楼,“大哥。”   “怎么?”   “昨晚的钱。”   明楼端起咖啡杯,慢慢啜了一口:“什么钱?”   “我搓麻将赢的,进门后都给了你。”   “哦?”   明诚仍然不依不饶:“那些足够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   明楼差点呛到咖啡,忍不住看了他两眼,明诚自始至终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从钱包里数出两张票子递过去,明诚没有动,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怎么了,钱不是给你了吗?”   明诚浅浅扫过一眼,斟酌着开了口:“还有六十五法郎二十生丁。”   ……   明楼朝他投去深深的一瞥,像是现在才认识他,最后在他的注视下抽出一张一百法郎:“没有零钱。”   明诚伸手去拿,明楼忽然缩回手,一沓钞票在眼前晃过仍是在他手里,他微微弯起嘴角,像是真的在提问似的:“不是说都不记得了吗?”   被问的人避开了直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只记得这些。”   明楼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他笑得太开心,身体几乎是在微微发抖了。   而明诚丝毫没有被他的愉悦感染到,绷着脸,一把抓过了钱。   END   撩比开车有意思多了(wink~ 第十一章 番外(二)苏珊   苏珊(超短篇完结)   *写这篇是为了了却自己的一点念想。很早就想动笔了却拖到现在,感谢阿土的鼓励,没有她,我肯定坑了。   *巴黎风雨番外,应该是最后一篇番外了。   *有大量BG情节,请注意避雷!   苏珊在约定的咖啡馆见到了明诚。他仍是老样子,一杯黑咖啡,几本参考书,却难得没在翻看,也没在摘抄。   明诚在看一封信。薄而透的信纸上是她不认识的方形文字,春日暖阳在他周身织出一层光晕,雾蒙蒙的,他的眼里落入了光,嘴角噙着微笑,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在玻璃窗外停下脚步,直到明诚收起信才推门进去,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落座:“情人的信?”   明诚诧异地抬头,旋即失笑:“是家书。”   苏珊支起胳臂,托着下巴看他,好看的绿眼睛狡黠地眯起来:“你读信的样子像是在思念异地的爱人,我突然有些嫉妒。”   明诚微微发窘。他想要否认,却又忍不住分神去想刚才自己读信的模样,短暂的停顿间隙,苏珊已经轻快地笑起来:“诚,你的幽默感还是这么苍白。”褐色的鬈发随笑声散开,她抬起手把发卷拢到耳后,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苏珊在实验课上认识了明诚。助教简单说了实验步骤和注意事项,让两人合成一组,一人负责操作,一人记录数据。她四处张望寻找同伴,一回头,在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清晰的身影。   这人的眼睛可真漂亮,她在心里惊叹。   明诚的法语说得极好,温和礼貌,脸上总是带着笑,叫人一看就心生亲近,可是等到真到走得近了,又觉得他身上透着冷淡,近在眼前的一个人,伸手却是触不到的。刚入学那会儿,几个过于热情的法国姑娘就是让他这份冷淡劲儿给拒之门外,法国人参不透无形的隔阂,只能感叹神秘的东方,含蓄的美。   巴黎的中国学生不少,在综合理工读书的却不多,明诚是化学班上唯一的中国人。刚认识的时候,苏珊问他为什么学化学,明诚笑笑说,家里经营香水生意,希望他帮着调配香水。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地浪漫又真切,让她对这个黑发黑眼的东方青年又生出几分好感。   一门专业下要修数门课程,明诚原本读的是机械,兼修化学以后课程密集,难免手忙脚乱,课堂留座、借抄笔记都离不了苏珊,他们很快就熟悉起来。   苏珊爱笑,眼睛弯弯,拢起光,鼻尖上淡淡的雀斑在爽朗的笑声里跳跃。明诚想起白赛仲路两旁的梧桐树,树荫背衬阳光,如玉一般透亮。苏珊就像初夏的阳光,温柔明亮,涌入他的心,将四面雪白的冷墙都覆上一层暖意。   他们散步聊天,吃饭看戏,就像普通的恋人一样,巴黎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欣赏画作,交流看书所得,几乎无话不谈,说到趣事,也会毫无顾忌地抚掌大笑。和苏珊在一起的日子是明诚到巴黎之后少有的恬静安宁的时光。他学会了波兰语,开始留意书架上的诗集,英文法文囫囵读遍,再译成波兰语,在信纸上写下“你的眼睛恰似香雾缭绕的教堂传来的钟铃*”。年轻人的情书大约都带了一些自我陶醉的罗曼蒂克。   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明诚出门写生,苏珊提了野餐篮子随他一道去,静静地陪在他身边读书,间或递给他一瓶汽水,或是喂他几颗嫩红酸甜的树莓。明诚偏头用嘴衔了,乌黑圆亮的眼睛朝她投去含笑的一瞥,青年俊朗的眉眼犹带活泼的少年气。苏珊咬着唇笑,扔了书,倾身去吻他,看他手执画笔,一笔一点描摹明媚春意。   明诚的画册里也有她,眯眼微笑的,静卧沉思的,寥寥几笔,神态抓得极准。她翻过几页,一张男人的画像落在手边,线条利落,眼神别样温柔。   明诚说:“他是我的大哥。”   苏珊听他讲过他的家人。明诚毫不避讳告诉她,他是被领养的孩子,他的大哥给了他成人的机会,而他期待用一生来回报恩情。   苏珊细细地看了一会画像,忽然问道:“他就是写信给你的人?”   明诚愣了一愣,似乎在确认她的问题,而在他说出答案之前,苏珊已经知晓了她的答案。   苏珊是夏季来临前走的。明诚送她到巴黎北站,他们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告别,看起来就像一对即将分别的普通情侣。   苏珊说:“我是爱你的”。她趁他不备,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自己的温度,带着得逞的微笑看着他的耳朵红起来,旖旎的颜色一直蔓延到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没有沦陷,在一片炙热中依旧清明闪亮。   “我很抱歉。”明诚轻声说。   “为什么要道歉?”苏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已经努力过了。你尝试着想要爱我,但是没有成功,我说得对吗?”   明诚微微睁大了眼睛,苏珊的敏锐让他惊讶,但是他更惊讶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她的话。   “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它们不会骗人。我无法对你生气,因为我爱你。但是你没有爱上我,我不想自欺欺人,诚,你也不用自欺欺人。我仍然很高兴,作为朋友,你也是无可挑剔的。”   苏珊握了他的手,执画笔的手指修长。他们牵手走过巴黎的日出黄昏,在月夜下亲吻,但是再美的幻影也终究不会成真。   “如果有一天你能体会到,我希望你能知道,爱情是你拥有了对方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纵然生命里有喜忧苦乐,有人和你一起分享和分担,喜乐会变得无限广大,而忧苦里也是包含了希望的。”   明诚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苏珊毫无疑问是值得喜爱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舒畅快活,像沐浴在巴黎早晨的阳光里,世界明亮闪耀。他甚至不介意一些亲密的接触,以为这么做就能爱上她,又或是,以为这样就是爱着她。直到此时,他恍然醒悟,他错了。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临别时,明诚珍重地拥抱了她。能够成为朋友总是带了一些爱的,他会永远记得她。   那封退回来的情书静静躺在书桌的抽屉里,几乎被遗忘了,直到被明台翻箱倒柜地捣腾出来才重见天日,为此明小少爷久违地领教了他阿诚哥的怒意和被子绞杀。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挣开绞成麻花的被子,扑到门口,却发现门上了锁。他被反锁在房间里出不去了。   楼上的哀求声一阵盖过一阵,明诚眼观鼻,鼻观心,转动叉子卷面条。明楼不动声色看了他几眼,视线溜过去又溜回来。   今天轮到阿诚做饭,偏偏赶上明台出了这趟幺蛾子事,三菜一汤眨眼变成了酱拌面,他盯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阿诚啊……”   椅子猛地退后,在地上拖出刺耳动静。明诚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端了盘子去厨房。   明楼咽下到嘴边的劝说,换上温柔的询问:“吃好了?不再吃一点?”   厨房里没有回答。水流潺潺,很快又停止,明诚洗完盘子,搁在沥架上,擦干手,走到客厅穿外套。   “这么早就回去了?”   “去趟市立图书馆,还有几本书要还。”明诚淡淡答道。   “哦。”明楼卷了一叉子面,静静地等待他下一句话。   “宿舍里还有东西要收拾,今晚睡那边,不回来了。”明诚拎起包,开门前提醒他,“锅里还有面。”   “阿诚。”明楼扬声喊住他。明诚抬起头,隔了客厅远远地望过来,仿佛站在漂泊不定的孤岛上,和明楼之间隔开了一片海洋。   “阿诚,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不要放弃希望。”   “我知道。”明诚忽然神色松动,低下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盯着脚边地毯的花纹,“我会再想办法联系她。”   明台蔫搭搭地坐在床上,听见门锁声响,顿时弹起来:“大哥大哥,你终于来啦!阿诚哥太不讲理了,我差点被他用被子闷死。”   他张牙舞爪,夸张地形容自己手脚被缚透不过气的样子,极力想要在明楼这边讨回公道。明楼挑着眉毛把他上下打量了遍,阿诚没把这小子五花大绑吊在窗外已经手下留情了。   他把盘子往桌上一顿:“从‪今天晚上开始,三天不许出门。”   明台见到晚饭喜形于色,下一秒喜色冻在脸上,喀拉拉裂成碎片:“凭什么啊!”   “凭你不经允许私自拆看别人的书信。”   “不就是一封没寄出去的情书么!要是真给出去了,怎么还会在阿诚哥手里。”   “这和他有没有寄出无关。是人家的隐私,你就不能私自拆看。”   明台直起嗓子喊:“从小到大你们看了我少次成绩单,那也是我的隐私!”   “强词夺理!”明楼喝他。   明台打了个哆嗦,偏开身子远离他一点,眉毛依旧不服气地拧着。   明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苏珊是波兰人,家在华沙。”   明台眨着眼睛不明所以,忽然想起报纸上喧嚣的报导,几千公里之外迅如闪电的战争,一夕之间碾碎的血肉防线。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明台,你也不小了,凡事不要太任性。”明楼的声音透着疲惫。   三六年以来,欧洲的上空阴云密布,城市仿佛笼罩在玻璃罩里,一颗石子就能击碎这份压抑的安宁。如今,紧绷的局势终于被打破了,仅仅过了二十年,这片土地再一次沦为血与火的战场。而与此同时,他和阿诚接到密令,也终于要踏上他们的战场。回国之前,他们必须先把明台安然无恙地送回上海。   明楼的话扎得明台心里略不痛快,他努了努嘴,小声嘟囔:“也就这种时候想起来我已经不小了。我要读军校,又说我幼稚。”   “你说什么?”   明台一撇嘴:“没什么。”   明楼其实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这时候没心思冲他发火。他皱眉看了看他,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大姐在家里怎么管教你我管不着,但是只要你在巴黎一天,就归我管。今天的事给你长个记性。”   “大哥,大哥!”明台慌忙去拉门把,可惜晚了一步,明楼关门落锁,一气呵成,他气得在门上捶了一下,“阿诚哥锁我,你也锁我。你们做哥哥的做事都由着性子来啊,我要告诉大姐!”   “大后天的船票,你自己回去对大姐告状吧。”   “你不放我出去,我就爬窗。”   “你敢爬窗,我打断你的腿!”   “我要解手!”   “床底下有便盆。”   哐——房间里像是砸了一件东西在地上,终于安静了。   END   * My Love by E. E. Cummings   ================ 第十二章 番外(三)猫舌头   【楼诚】猫舌头(超短篇完结)   *大白兔奶糖。   *巴黎风雨篇小番外。好久不写了,恢复期练练手。   ——————————————   猫舌头   滚热的生煎包上洒了黝黑芝麻和碧绿葱花,四只滚圆的小包子蹲在碟子里各据一角,金黄焦脆,油香扑鼻。   生煎包是周妈妈一早去长乐茶楼买的。长乐茶楼的生煎包是法租界一块牌子,每天排队的人绕茶楼三圈。茶楼只提供普通的油纸袋,一两四只装成一袋,方便客人带走。新鲜出炉的生煎热腾腾,热气积在油纸里头久了,饱满的馅皮润湿塌陷,口感就差了许多。周妈妈备了两只长方瓷碟,一碟盛八只,装在上下两层的竹编食盒里,坐司机的车一路赶回来。   阿诚进餐厅时,生煎包依旧热乎滚烫,他闻着香气咽了口水。   明楼习惯早餐前先浏览一遍报纸,看过头版新闻和社评,见阿诚还直勾勾地盯着没动筷子,便折起报纸放在一边。   “怎么不吃?”   阿诚乖顺地看着他,眼瞳乌黑明亮:“大姐和明台还没来。”   明楼笑笑,盛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明台赖床,一时半会起不来。我们先吃。”   上课的日子里喊明台起床总是一番折腾,今天是礼拜天,学校没课,他更是像长了根似的缠着被子,任凭明镜怎么哄都不肯撒手。   明楼看不下去要出声管教,被明镜一瞪眼,默默退出门外,转头看到阿诚已经洗漱好从盥洗室出来,小脸清清爽爽,抹了明镜给他买的孩童面霜,甜甜的水果香。   小孩子弯了弯身子向他道早安。明楼说过不用向任何人行礼,然而他刚来明家不久,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习惯。明楼瞥见他后脑勺一簇头毛晃晃悠悠翘着,笑了笑,伸手替他抚平了。   阿诚比起明台要省心多了,但是太让人省心也不对劲。明楼不希望他刚从一个牢笼里出来,又把自己限制在另一个角落。   生煎皮薄底脆,里头一汪汤汁是最诱人的美味。阿诚咬开馅皮,舌尖被涌出的汁水烫了一下,立刻抬了头低低地吸气。   “烫到了?”明楼问。   他顾不得答话,只点了点头。   “猫舌头。”明楼笑,给他倒了一杯凉水,“喝点水凉一凉。”   阿诚端了白瓷杯小口喝着,等舌尖痛感慢慢消解,转眼去看明楼。明楼蘸着米醋吃生煎包子,又舀上一碗清香白粥,四瓣青瓷碟上摆了不同的酱菜,脆腌萝卜一咬喀嚓响,咸香四溢。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明楼转过来问他:“怎么不吃了?烫得很痛?”   阿诚拘谨一笑,摇了摇头,埋头去吃那只生煎。他好像刚从一场黑暗的梦里醒来,而和明楼一同坐在这间明亮宽敞的餐室里又像是另一场梦,他在努力分辨现实和梦境。   米醋酸甜清爽,浸透了肉汁的底鲜香焦脆。他一口一口嚼着,吃得极认真。明楼被他这份专注吸引,不知不觉看他吃了好久,回过神来兀自笑了笑,对阿玉吩咐道:“上楼去看看明台。跟他说今天有长乐茶楼的生煎,要是他再不起来,就全让阿诚吃了。”   阿玉笑着应了。   阿诚立刻抬头:“我吃一份就够。”   明楼对他笑笑:“他再不下来,就全部归你。大哥说了算。”   阿诚不做声了,就着酱菜喝稀粥,眼神悄悄朝明台那只碟子飘过去。没过多久听得楼上明台一声喊,脚步声东奔西跑地热闹起来。他喝完粥,明台正好冲进来,猴儿一样跳上椅子,伸手去拿筷子。   明楼皱起眉头:“没规矩,见了人也不叫。”   “大哥阿诚哥早。”   “牙刷了吗?”   “刷了。”   “脸洗了吗?”   话音刚落,明镜蹬着高跟鞋冲进来,手里的毛巾冒着热气:“明台,先别急着吃,小花猫脸还没擦呢。”   明台在热毛巾底下呜呜叫着扭来扭去,等明镜放开他,立刻对着生煎包子狠咬一口。   “当心烫!”   明楼出声提醒,却也来不及拦住他。汤汁喷出来,破了相的生煎落到碟子里打了个转,一包汁水统统洒个了干净。   明台烫得嗷嗷叫,明镜急忙给他倒凉水,拿毛巾擦他嘴边的油汁,心疼得紧,又气他毛躁,埋怨了几句突然调转枪口,怪明楼不早点提醒,明楼无奈,也自认不是。   就在那个鸡飞狗跳的早晨,阿诚忽然觉得明家人变得生动起来,不只是衣着光鲜端正上座的少爷小姐,他们和任何一户人家一样,都有着笑与闹,每天的日子也是从一碗白粥一碟酱菜开始。   后来到了巴黎,他时常想起家乡小食,最想念的就是长乐茶楼的生煎包。皮薄底脆,葱花清香,若干年没尝过,此时回想起来倒像是一道珍馐美味,念念不忘。明楼问他晚餐吃什么,他愣了一时,忽然就说想吃生煎。   “皮薄底脆,满满一包鲜香汤汁,面上洒了白芝麻黑芝麻绿葱花。”   明楼的思路中断片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明诚还径自沉浸在念想中:“要是能吃上生煎就好了。馅料和面粉不是难事,但是家里的煎锅不够厚,做不出那样焦黄松脆的底,要去哪里找那样的锅子呢?”   明楼连忙拦住他。他了解明诚说干就干的性子,说不定真的当即出门去寻一口平底锅。   “先考虑今天晚上吃什么。”   他们刚刚核完近两周的药品进出货账目,商定了下次货运船期,天色已经不早了。   明诚合起账册,着手收拾桌上的单据:“出去吃?”   明楼想了一下还是摇头否决了,他不想说明诚去列宁格勒的两年时间里,他已经吃腻了巴黎各家餐厅。明诚有点奇怪他突然转了性子,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下馆子,但也没去深究。   “厨房应该有一些食材,我去看看能做什么。”   “做碗浓汤吧。”   明楼想起明诚的拿手菜。那些浓汤风味浓厚,滋味绝佳,他们常会为最后一块面包争起来,玩闹似地用上一些近身搏斗的招式。   “好。”明诚笑着答应了。   明楼目送他离开,想着他嘴角弯弯眉目清朗,唇边的笑意荡漾开来,翻了几页书没看进一行字,索性也下楼去了厨房。   牛肉加了调料,放在碗里稍加腌制。明诚正背对着他在案板上切洋葱。他下刀利落,一只洋葱对半剖开,各半横竖几刀切散成小块,用手拢了码放在盘子里,然后是胡萝卜、土豆、红椒。   一锅热腾腾的浓汤,荤素食材丰盛,隆冬时节吃下肚暖身暖心,再配上当天烘烤的新鲜面包就是一顿简便的美餐。   明诚以前住在学生宿舍,为了省时省力经常这么做饭。和明楼同住,一开始还像模像样地顿顿操办三菜一汤,后来煮了一次大杂烩见明楼吃得也挺尽兴,便琢磨着偷点懒。   明楼在饮食上颇多挑剔,但是明诚做的饭菜从来没有不合他口味的。或许是习惯成自然,明楼也不曾发现这一点。此时他倚在门边,看着明诚把食材依次放入汤锅,加水开大火炖煮。   明诚身姿挺拔,像一株青松傲立旷野,无论在哪里,那股饱满的精气神都能把周身的空间撑满,变为明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剪影,在明诚离开的时日里,日夜陪伴他。直到那时,他才恍然自己对明诚的情意已经受不得任何约束,如地底泉水喷涌而出,源源不绝,将他淹没,叫他心甘情愿地沉沦。   明诚奇怪他站在门口半天没有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明楼含笑的眼神。他心里一颤,转身拿了木勺伸在汤里搅动,舀起一勺尝试味道。舌尖刚碰到汤勺就被烫了一下,顿时立在那里轻声吸气。   明楼察觉他的异样:“烫到了?”   明诚没有回答。他被烫得不轻,咬着舌尖倒吸冷气。   明楼走过去,扳过他的肩,看到他因为骤然的疼痛眼角有点发红。舌尖来不及收回去,洁白整齐的牙齿间露出一点嫩红。真的是烫狠了。   “这么不小心。”明楼皱起眉头。   明诚涨红了脸,一半是因为痛,一半是羞愧懊恼自己因为明楼一个眼神就心神不定。   明楼甚少见到他这幅烦恼自怨的模样,略一想便猜到缘由,心中雀跃,勾起嘴角凑近了给他吹气:“吹一吹就不痛了。”   真的不痛了,但还是烫,脸上滚烫。   明楼说完那句话就低头亲上来,含住了他的舌尖。他像被拽住舌头的猫,瞬间僵硬了身体,又立刻挣扎起来。但是明楼不放手,紧紧圈住他靠在墙上,他无处可逃。   明楼一手护在他脑后,吻得深且用力,像是亟不可待要把人拆吃入腹。舌尖是刀锋,长驱直入,把一片温热混沌劈开,四面挞伐,遇到回应便愈发大力地镇压绞杀。   这和他们前几次的亲吻完全不一样。明诚浑身发颤,身后的墙壁变成一床柔软的毛垫,他瘫软深陷,手指颤抖着拉扯明楼往自己身上靠。他们贴合得严丝无缝,彼此的反应都无处可藏。   明楼稍稍放开他,轻轻啃咬他的下巴:“去客厅?”   “不行。”   明诚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客厅,什么准备都没有,结果糟蹋了整块地毯。后来明楼买了新地毯,特意选了羊毛加厚款,但是明诚始终不答应再试一次。   “给你一个吻的时间思考在哪里做。”明楼几乎没有发声,空余气音萦绕在耳边。   后背和头皮一阵发紧,他恍惚间当真想了想是就近去客厅,还是走上一段楼梯去卧室。   明楼修身养性的功夫没白费,在这事上极有耐性。明诚还稍欠火候,被亲吻一点一点逼至溃败,温热的舌尖擦过他的上颚轻轻打转,麻痒难耐,他拽住明楼的衬衫,呼吸间逸出一声轻哼,绵软颤悠。   炉灶上的热汤翻腾起来,锅盖掀动,在锅沿上敲出一串急促的响声。   “汤……汤要满出来了。”   明楼充耳不闻,如蟒蛇缠住猎物,收紧了怀抱再次加深力道。明诚招架不住,在喘息间吐出模糊字句:“听你的。”   钳制他的力道倏然消失,明楼退开一点距离,从容地在他唇上啄一啄:“想好了。”   明诚认命点头,挣脱了他,急忙去关炉火。   滚透的汤汁已经溢出不少,灶台上一片狼藉。始作俑者袖手站在一旁,笑得志得意满。   明诚心疼又气闷,拿布擦拭了几下灶台,到底还是摔了布头,转身抓起明楼的衣领,狠狠咬上去。   END   (想吃生煎!大壶春的生煎!   ============== 第十三章 番外(四)信   信(超短篇完结)   *一只喝小醋的阿诚哥。   *有曼春出没,请注意避雷!   *巴黎风雨番外,部分设定参考巴黎风雨章二。   ————————————————   信   “我给汪曼春写了一封信。”   明楼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信笺末尾写下落款:师兄明楼。   明楼突然提到这个名字,明诚觉得有些怪异。   他从来不提汪曼春,明台和明诚也从来不会说到她,他们像是心知肚明约定好了。明台是不敢,明诚则是没想过。   明楼突然对他说起汪曼春,他觉得很不寻常,陌生的怪异。还有更隐晦的心理,他一时看不清,也不想去细究。   “你看看。”   信纸递到他面前,明诚没有拿。   这有点奇怪。他想,汪曼春,明楼。   为什么明楼要给他看信。   “这是任务。”   他听到明楼说。信纸抖动了一下,摩擦着悉索作响。   他本来靠在沙发上在看书,此时坐直了看明楼。明楼也在看他,面上眼里毫无波澜。   这是任务。明诚心想,从他手里抽走两张信笺。   明楼的字端正峻拔,撇捺之间又有风流意气,真是见字如见人。明诚看惯了他的字也忍不住欣赏赞叹。   何况这封信上的字,好像,格外好看些。   他只在开头停了停,就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连自己也惊异为什么这样匆忙。   是急于想要知道什么?还是急于完成任务?   他思绪纷乱,明楼的视线一直戳在脸上,更是让人心烦。   烦归烦,信到底是看完了,连同一份转译好的密电稿。他也明白了明楼写信的用意。   黑色笔套盖过金色笔尖轻轻旋紧,明楼放下派克钢笔,笔身触在硬木桌面上嗒一声轻响。突兀的声响斩断了明诚粘连着信纸的视线,他把信递回去,没有给明楼再次审视自己的机会,轻快地说:“看完了。”   “这么快。”明楼微微扬起眉毛,明诚已经站起来,他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明诚皱着眉,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汪曼春……投靠了日本人?”   “特高课在上海水土不服,土肥原计划设立一个类似军统的情报机构,招揽汉奸卖国贼充当爪牙,汪曼春也参与其中。”   “可是,汪曼春怎么会投靠日本人?”   “你忘了她的叔父是谁?”   “汪芙蕖。”明诚顿了一顿。   汪家和明家都是上海滩的名门世家,明家手下有金融有实业,汪家则靠投机发家,专做期货证券。两家原本平起平坐,后来汪家在南京政府里有了通天的人脉,近几年隐隐地有了把持上海政商两界的势头。   他知道汪家和明家有过恩怨,但是除此之外,他对汪芙蕖的了解并不多。   “当年汪芙蕖就是和日本人狼狈为奸,联手害死了我父亲。”明楼一字一顿,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他和日本人一直关系密切,到今日终于附逆为奸,汪曼春自幼失了父母,跟着她叔父生活,受他影响投靠到日本人手下做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哥写这封信是打算在汪曼春那里打通关口吗?”   “先留下一步棋,能不能派上用场要看以后。如果我们回到上海,必然会和汪家打交道,汪曼春这颗棋子至关重要。”   明诚点点头。   所以明楼在信里那样写,一腔思念悠悠绵长,体贴问候关怀备至。七分情,铺陈五分,留白两分,那头读信的人怕是能看出一百分*。   明诚在心里撇了撇嘴。大哥这一手确实厉害,他还差得远,得多看多学。   “在想什么。”明楼不解风情地问。   “没什么。”明诚答得不怎么坦诚,把话题移去别处,“要拉拢汪曼春,只凭这一封信够吗?”   明楼慢慢拂过钢笔,没有立即回答。   哦, 不止这一封。   明诚忽然明白了。明楼和她一直有联系,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   明楼喜欢掌控全局,除非他主动拉开帷幕,否则旁人只能窥见一斑。帷幕的绳子在他手中,他不允许别人触碰。那是他的权威。   明诚把他当作大哥和上级的时候,对他的话不会有任何质疑,但是如果把他当作明楼,又觉得他可琢磨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也太深,他看不透。   此间种种的“没有想过”和“不去细究”,正是因为他怕看不透却深陷其中,倒不如一步也不要踏入。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聪明人会选择绕道而行,而不是执意冲破迷雾重障。   沉默得足够久了,气氛有些微妙。明诚觉得他有义务打破自己制造的沉默。   “那么,汪曼春这步棋应该是走成了。”他清清嗓子。   我在说什么。明诚想,得说些别的。   “上海,如果我们回去和汪家打交道,汪芙蕖是您的老师,这一点也可以利用。”   他拼拼凑凑终于讲完了一句话,明楼却在想,他果然生气了,他有多久没对自己用“您”了?   这也不能怪他,当初明台翻出他写给苏珊的情书献宝一样献到自己面前,他也闷了一晚上。   好吧,是一整天。从日落到日出,再从日出到日落。   所以他这次对明诚说了给汪曼春写信的事。以前不说,因为那时他们还没有确立关系,有些事情明楼不能确定,也无法掌控,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索性不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任何一段感情都需要维护,明楼相信坦诚以待。   “我和汪曼春是有书信往来,最早她寄信来你是知道的。”   是的,寄了很多,堆得高高的一叠信哗啦啦倒在地上的样子明诚还记得。   “那些我都没有回。”   化作了炉底一堆灰。明诚想。   “差不多过了半年,汪芙蕖在给我的信里提到了她,我从那时候起,才和她有了联系,也就是逢年过节例行问候。”   “我师从汪芙蕖是有意,认识汪曼春是意外。”   “我喜欢过她。”   明诚直视明楼,目光清亮逼人。那不是弟弟打量哥哥的眼神,是明诚在审视明楼,审视他的眼睛和嘴唇,琢磨他说的每一个字,自觉和不自觉地做出的每一个表情。   明楼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把汪曼春放下了,否则他无法坦然迎接明诚的检视。   “那是一段不成熟的感情,是基于外貌产生的好感,以偏概全。”   明楼深刻地自我剖析,把过去的自己分丝解缕,在放大镜下翻来检去。   明诚想起他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见到汪曼春,沉浸在甜蜜恋情中的少女耀眼张扬。当时他年少懵懂,只觉得这份光芒无法直视,现在想起来,她的确是很美的。   “是我提的分手,但是没有成功。”   和谈努力失败。明诚想,要是明楼对他提出分手,他会怎么做?   见鬼,当然不同意了,他爱他。   但是如果明楼坚持,……   他咬了嘴唇,用些微痛感驱逐突然冒出来的可笑的念头。   “后来汪曼春到家里找我,大姐知道了这件事。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明楼握了他的手轻轻摩挲,手指穿过指缝像穿过发丝,蜷曲起来,握紧他的手掌。明楼经常用这个动作表示亲密,和掌控。   明诚任他抚摸和掌握,没有避开。   明楼对他说这些话,他其实是高兴的。明楼直截了当点破了那些“没有想过”和“不去细究”,他心里蓦然空荡,而明楼的示好恰好可以填补这块空缺。   他被牵引着穿过重重迷雾,看清了底下是一条坦途,他可以放心地踏上去向前走,引路人在前方等他,张开手臂拥抱他。   鬓角贴在脸侧有点痒,明诚动了动,嘴唇蹭过明楼的耳廓。放在以前,他大概会顺势偏过头去亲他,现在么,他舔了舔他的耳垂,尖牙在耳廓印下齿痕。明楼的耳廓最耐不得痛。   拥抱他的人微微一颤,却更加收紧了手臂。   “阿诚……”   明楼在短暂的气息交换之间,捕捉到地板异样的颤动频率,他几乎忘了这栋房子里不只有他们两个人,明台转眼就撞进来,声到人到:“大哥,今晚吃什么?”   “喊什么喊,人都在房子里你喊什么喊。”明楼脸色不善。   “我,我就是问问大哥想吃什么。”明台被他吼得有点懵。   “厨房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明台苦兮兮地想要申辩,眼睛一转,看到明诚背对着他们在书架上找书。   “阿诚哥也在啊。”他找到了救星,欢欣鼓舞,“阿诚哥你来看看今晚吃什么。”   “我和阿诚有事情要谈,今天轮到你做饭,还不快去。”   明楼一瞪眼,明台蹬蹬蹬倒退三步,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嘟囔:“凶什么凶,也不知道谁给谁做饭吃。”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两个人都听到了。   “反了他了。”   明诚抿嘴笑得开心,歪头瞧明楼咬牙,不慌不忙伸出手,贴在他胸口。深蓝色丝质马甲的柔光如波浪起伏,心脏在手掌下有力地跳动,一声声沉稳熟悉,那是他在数个夜晚贴着温热的胸膛倾听过的声响。   “心跳快了。”明诚眯起眼睛,戏谑的笑意藏不住,他也不打算藏。   他们都被吓了一跳。这小子冒冒失失,难怪明楼要发火。   他垂下眼,嘴角还噙着笑,明楼忽然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我和她分手不是因为大姐,早在大姐知道这件事之前,我就已经放下她了。”   “我知道。”明诚把手抽回来。   他信他,无需佐证。   但是如果汪曼春真的为日本人做事,势必与他们水火不容。   “如果回去见到她,你会怎么做?”   “我会劝她收手。”明楼的回答毫无迟疑,显然早有准备,“她未必肯听,我会试着说服她。”   明诚轻轻点头,明楼打量他的神色,再要开口时听到楼下一声哀嚎——“厨房里没东西啦!”   灶台上一大两小三只干瘪变色的洋葱,也不知道明台从哪个角落里挖出来的,葱皮一捏就能碎成末,边上还有一把意大利面,手指粗,一个人吃也不够。明诚不客气地翻个白眼,他不去买菜,厨房就是空的。   “出去吃吧。”明诚打电话预定位子。   明台面露讶色:“我没听错吧,阿诚哥竟然说要下馆子?你不是最舍不得花钱的吗?”   明诚瞥他一眼:“哪来这么多话。”   “阿诚哥你请客?”明台见明诚拿了衣架上的西装穿起来并不回答,撅了嘴,“总不会让我掏钱吧,哪有做哥哥的让弟弟请客的道理。”   明诚忽然笑了:“是啊,哪有哥哥让弟弟请客的道理。”   明台眨眨眼,瞥见大哥把支票簿揣进西装内侧袋,顿时喜笑颜开:“就是嘛。”   明楼在他脑后轻轻拍了一下:“去叫车。”   明台乐颠颠儿地跑出去,明楼站在门口,等明诚锁好门走下台阶去拉他的手。明诚见了就往边上躲,他挺介意在外面和明楼有亲密的举动。但是明楼不依不饶地捉住了他,虎口卡着手腕,一路重重地摩挲到手心,再轻轻挠两下。明诚的手心最耐不住痒。   果然他触电似地抖了一下抽回手,瞪圆了眼睛瞧明楼,明楼嘴角抿了一丝笑也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想要对他说的话留到夜里再说好了。   END   *暴走看啥片里的经典解说词pa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