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林家有子 作者:青梅如豆 文案: 重生到红楼的世界中, 成了林如海过继的儿子。 于是, 这辈子就带着林妹妹, 努力奋斗奔向好生活吧。 1、本文主角受,主攻的筒子们勿入 2、主角绝非纯善之辈,切勿被外表欺骗。 3、不保证不黑不虐原著某些人物 4、纯粹YY之作,爱考据的GN们可以点叉叉了,梅子历史白,只会百度之。 内容标签:四大名著 重生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琰 ┃ 配角:司徒岚,红楼梦中人 ┃ 其它:红楼,耽美 编辑评价: 林琰重生后穿越到了红楼梦中,成为林如海过继来的儿子,黛玉的哥哥。这样一个对父亲孝顺有加,对妹妹也关怀备至的林大爷,却引来了多方的猜忌和刁难。聪慧的主角既要庇佑娇弱的妹妹脱离荣国府,又要想办法摆平一个对自己虎视眈眈的霸道王爷,可谓前途堪忧…… 作者对于情节掌控娴熟,人物灵活生动,看点众多。林家兄妹精彩绝伦的奋斗之路,还有纨绔王爷时不时要进来插一脚。除此之外,名门府第中角色关系的复杂多变,波澜不惊的暗中争斗,也给本文增色不少。 第1章 父子 暮秋时节,夜凉如水。一轮冷月正挂中天,清辉漫撒,夜风徐来,端的是一个大好的天气。 扬州巡盐御史府书房里,烛光摇曳,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伏案疾书,只是不时地咳嗽几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门声轻响,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轻步进了屋子,手中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上头托着一只五彩团纹小盖盅。 “父亲,夜深了,也该歇息了。”少年清润的嗓音响起,在原本寂静的夜里听来,伴着偶尔的几声蟋蟀叫,很是悦耳。 林如海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在锦纹花石笔架上,坐直了身子,朝少年微笑道:“我正给京中荣府写信,问问你妹妹的近况如何。倒是你今儿才到了,恐正是劳累之际,也该早些睡下才是。这些个事情有丫头小厮,何苦你来做。” 说话间又是几声闷咳,林如海随手拿起了桌边的帕子捂住嘴,极力忍住,却又哪里忍的住? 少年清亮的眼中满是笑意,微微弯起的唇角边带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调皮之色,此时见林如海难受,忙上前几步放下汤盏,轻轻替他捶着背。 好容易林如海止住了咳,少年才摇头道:“我倒是不累,这一路都是坐船坐轿的,甚少有骑马的时候。方才听管家说父亲每天睡得都很晚,这却是使不得的。父亲身体欠安,正是该当保养着些。我从京里时候听人说了,若是晚间睡得不好,睡前饮些热热的牛乳,倒是能够助眠的。” 说着,端起了茶盏恭敬地呈给了林如海。 林如海哑然失笑,接了过来打开看时,果然是尚且冒着热气的牛乳。 “这个东西我却是不大喜欢的,总是一股子牛的腥膻味道。”林如海饮了一口,双眉微微一皱,又很快散开了。 伸手指了旁边一张椅子叫少年坐了,林如海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似是自语般低声道:“转眼,玉儿已经往京城去了有几年了,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少年听他谈及黛玉,因从未见过这个妹妹,不好说别的,却也不能冷场,只笑着接口道:“父亲可是要接了妹妹回来?” “我已经在信上说了,我身子日渐不好,叫你妹妹接了信,立时便从京中起身回来罢。” “只是天气渐冷,恐妹妹路上要受些苦楚了。”少年换了一副忧色。 林如海自然知道女儿身子骨随了她母亲贾夫人,自幼柔弱,这几年未见,也不知好些了没有。如今正值深秋,若是一路南下,确实要有一番辛苦。但凡有一分别路可走,林如海也不愿叫女儿受这份颠簸之苦的。 只是…… 林如海每每想到自己从小聪慧敏感的女儿,竟是由自己亲手交给荣府去的,便暗恨自己不识人心,以至于险些误了女儿。 想那贾夫人尚在的时候,与娘家荣国府关系甚是亲密。又有二舅兄次子,名唤宝玉的,衔玉而生,京中传言日后定是有大福的。荣府的史氏老太君每有信至,必要夸赞一番,很是有贾林两家亲上加亲的意思。贾夫人自然也愿意,只是自己言及女儿年幼,尚未来得及正式提及亲事。 待得贾夫人病逝,女儿黛玉年纪未满七岁,府中既无长辈女眷教导,又无同辈兄弟姐妹为伴。恰好荣府老太君写信来,要接了黛玉过去。自己左思右想之下,竟是同意了,亲自将女儿托付给了贾琏带去京城。 原想着,那老太君乃是黛玉嫡亲的外祖母,荣府是黛玉的亲舅家,再如何,女儿在那里也不至于受了委屈。便是当年贾夫人同她的二嫂关系并不如何融洽,看在自己乃是当朝三品巡盐御史的面子上,那王夫人也当不至于为难了黛玉。 因此上这几年间自己都是对女儿很放心的。 原想着等黛玉再大一些,便将女儿接了回来。若那贾宝玉真是个好的,便依着老太君的意思做亲也无妨。横竖,自己这副身子骨是撑不了几年了。自己一走,女儿便失了倚靠。若是嫁到别处,恐怕日后没个撑腰的夫家会为难。荣府好歹是她的外家,那老太太总该照应着些。 呵呵,终究是自己太过天真些了。早该知道那荣府中人各个是富贵眼势力心,可叹自己官场混迹这许多年,竟在女儿身上犯了最为严重的错误。 罢了罢了,如今再想这些为时已晚,如何安排好女儿的后路,才是自己现下里该当做的。 “父亲?” 少年见林如海目光一时愤怒一时悲戚,忍不住出口唤道。 林如海如梦方醒,望向眼前的少年,见他眉目如画,跳动的烛光照在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一双凤眼流光溢彩,却又清亮澄澈,满是关切之色。 “琰儿,你在京中求学多久了?”林如海问道。 林琰,也就是下首的少年想了一想,回道:“已经有了两年了。” “那你倒是说说,京中的宁荣两府,到底是如何的人家?” 林琰心中斟酌了一番,方才淡淡笑道:“父亲问起,我不敢不说。往日我也从那两府前经过,真正好大的气派。” 林如海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也正看着林如海,一时间父子二人都笑了。 “是啊,那荣宁两府,赫赫扬扬已有百年。”林如海手指轻叩椅背,眼中闪过嘲讽之色,“他们两府原是军功起家,太祖皇帝平定天下之时,大封功臣。荣宁两府的祖上与另外六家一并被封为国公,传至这一辈,也就是一等将军的爵位了。若无加恩,再传一两辈也就没了爵位。” 林琰细细听着,并不插言。 林如海咳了两声,林琰忙起身走至一旁的小几上,将那一直温着的茶倒了一杯给林如海。 林如海喝了两口,但觉胸口间那股子咳出来的疼痛减轻了些,方才疲惫地坐直了身子。 林琰劝道:“今儿天色实在是晚了,父亲不如先歇了,若是有话,不如明日吩咐了儿子也好。” 林如海摇摇头,喘气道:“我这个身子,横竖都是这样的。你不必担心。” 林琰见他面色蜡黄,原本清雅温文的容貌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想来,确实病已沉疴了。自己如今好歹算作了他的儿子,既是有了这个名头,少不了替他了却心愿。 林如海拉住了林琰的手,半晌道:“琰儿,想为父多年苦读,一朝中第,原是春风得意之人。又多得圣上宠信,仕途顺遂。自以为看透世情。孰料却是自认精明,实则可笑……” 激动之下,难免又咳了起来。 林琰一边儿替他拍着后背,一边儿口内苦劝:“父亲何必如此说?您在江南十几年,政事清明,功绩斐然。想来,皇上也是看在眼里呢。不说别的,只是这巡盐御史一职,多少人在上头未得善果?只父亲一任十来年,却是相安无事。就这一条,便足以证明父亲能为了。” 林如海苦笑不已,颓然道:“若非为了这劳什子的官儿,我早就将玉儿接了回来,何至于让我林家嫡女在荣府里看人眼色受人委屈?” 林琰心里自是明白,面上却摆出诧异之色,问道:“荣府不是妹妹外家?听闻那荣府老太太只母亲一个亲女,如今妹妹在那里,自然该是金尊玉贵的娇客亲戚,难道还会受气不成?” 林如海长叹一声,想到女儿黛玉年幼天真之际,正该在父母跟前娇养着,如今却是身在荣府,虎狼环饲,更有那老太太以亲情拢之,懵懵懂懂,怕是还念着他们的好呢。 想至此处,心如刀绞,那一腔悲愤却是化作更为低沉的声音:“琰儿不知。我原也如此想着,更兼你妹妹自打到了荣府后,每有信来,便多是说些与荣府中的姑娘们一处坐卧之事,或是说些老太太疼宠之言。我也就没有想别的。也是我这个父亲做的不够,直到前年,我才真正知道了玉儿在那荣府中是如何过活的。” “那老太太丝毫不顾及规矩礼义,竟让你妹妹住了她屋子的碧纱橱中,而碧纱橱外,就是她孙子宝玉的居所。” 林琰瞪大眼睛,面上全是不可置信,愤然道:“岂有此理!七岁不同席,便是亲兄妹,也要避讳着。那老太君怎能如此……” 猛然住口,硬生生地将“糊涂”二字咽了回去。 林如海挥了挥手,喝了一口水润喉,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继续道:“这是其一。” 林琰大惊道:“难不成还有别的?” “玉儿上京之前,我也恐她被人说嘴,故而除了她的乳娘和贴身侍女外,一个仆妇随从未带。又每年送去银两给你妹妹。饶是如此,我却是听闻那荣府中还有说你妹妹这几年一纸一草都是贾家供给的。” “更为可恨之处,是那荣府中还有一个客居的小姐,乃是原金陵皇商薛家的后人,是荣府二太太的亲戚。可恨那些荣府的势力之人,竟暗地里编排你妹妹不如薛家小姐的话。” “砰!” 林琰拍案而起,满面怒色,忽又想起是在林如海跟前,慌忙看着林如海道:“父亲勿怪。是我一时气愤了。” 林如海说了许久,原也有些累了,只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并不计较。 林琰便又续道:“我们林家,不说祖上也是封过侯的,单说多少代书香传家?林家历代,无作奸犯科之男,无再嫁淫荡之女。五代列侯书香门第,林家女儿清贵,如何是她一个商人之后可比的?真真是气煞我了!” 林如海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是一瞬不移地盯着林琰。这孩子虽是一直受他照拂的,但涉及女儿今后的出路,林如海再不敢稍有疏漏。 林琰坦然迎上林如海的视线,虽是一张尚显稚嫩的脸,却是带了几分坚毅与坦率。 林如海笑了,这个刚刚过继来的儿子,看来还是不错的。如今自己算是有后了,女儿黛玉,日后也算是有了娘家兄弟的依靠了。 第2章 兄妹 林琰扶林如海回了卧室,又看着丫鬟伺候林如海躺下睡了,这才亲手替林如海放下帐子,自己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尚无睡意,林琰挥手叫跟着的人回去,独自一人走在林府的园子里。 那伺候的人原就得了林如海的吩咐,日后这位小少爷就是林家的大爷了,决不许丝毫轻慢了去。这哪里敢真的回去?只好陪笑着回道:“回大爷的话,现下园子里黑的很,恐夜深露重,还是让奴才远远地跟着罢?” 林琰也不在意,轻笑道:“随你罢了,只别跟紧了。” 虽然只是官邸,然林如海乃是一个再风雅不过的人。先前的夫人贾氏又是个知书识字颇有情趣的,因此林府园子中的景致着实不错。虽已到了秋天,依旧是玉竹青翠,藤萝绕墙。 月已西斜,深邃纯净的夜空中稀稀疏疏几点星光闪烁。林琰漫步园中,却也无心赏月吟风。 情知这一来,便已走入既定的轨道,日后说不得有多少纷扰争端。只是,这一世中林如海对自己有恩,如今又将自己过继到名下,自己原本不过是林氏一族中一个小人物,现下摇身一变,却是成了前科探花、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儿子。不得不说,这个对于自己的前程,那助力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己所住的院子。林琰抬头看看天上,月光皎洁,周边几缕纤云流动,缓缓遮住了月亮。不多时,便又错开。 林琰忽然勾起嘴角,一双原本澄澈清亮的眸子中闪动着几分愉悦。既然老天让自己重来了这一回,偏又安排到了这里,偏又让他做了林如海的儿子受了林如海的大恩,那他又何必去担忧那些尚未到来的纷争算计?那他林琰的到来,就是天意,就是定数!这一次,他林琰的命,自己做主! 跟在林琰身后伺候的小厮见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天,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啊!大爷这是,看什么? “大爷……”小厮心里有些发毛,不由得开口唤道。 “嗯?”林琰回头看他。 小厮见林琰回过头来,一张精致俊雅的面孔映着月光,说不出的好看,不禁红了红脸,讷讷道:“天晚了,大爷还是早些进院子歇着罢。” 林琰点点头,步伐轻快地回了院子。 因他未归,院门本就是虚掩着的。林琰才进了门,里头就有个大丫头跑了过来,口内叫道:“可是回来了,叫我们好等。” 那丫头身形苗条,容貌却普通,只一双眼睛很有些灵动的感觉,看上却颇为精炼的样子。她嘴里虽是埋怨的话,伺候起来却很是利落。将林琰接了进去,随即便送上了温热的帕子来给林琰擦脸。 林琰接了帕子,心里微微感动。这个丫头算是从小跟着自己的,忠心自不必说,难得是那份细心。 看林琰净了脸,那丫头便又将预备着的宵夜送了上来。林琰看了一看,不过是一盏清粥,两样小菜。 那丫头将粥递给林琰,笑道:“大爷晚间也未得好生吃饭,又忙了这一个晚上,想来也饿了。好歹吃上几口垫垫肚子。” “还是碧萝心细,知道我正饿着。” 碧萝丫头也不看林琰,由着他自己坐在桌子前头吃粥,自己走到里间儿,将床上叠着的锦被抖开铺好。又将一身儿月白色寝衣放在枕边,留待林琰睡前换了。 林琰不过略用了几口也就不吃了。洗漱完了,看看墙上挂着的自鸣钟,已是近子时了。 想来他才来这里,明日开始不知还有多少事情要做,林琰揉了揉眉间,哀叫一声倒在了床上。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林如海将林琰陆续引荐给了扬州一干同僚并友人。 林如海在扬州十余年,众人自然都知道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嫡女,此时还是尚在京城的。他官居要职,人又风雅,也不是没有那想拉拢巴结的送来各色女子,再有自觉与林如海关系深厚些,也有直接保媒劝他续弦的。岂料林如海一无所动,只说自己命中该是如此。 现下里忽然见他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儿子出来,都不免惊讶。再看林琰发黑如墨,面白似玉,一身水蓝色锦缎长衫衬得他越发显得温文雅致。站在林如海身边儿,两人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那有心思龌龊些的,难免便要想歪了,认为这必是林如海外宅所出的儿子,如今算是要正儿八经地认祖归宗了。 林如海也不计较别人如何臆测,他将林琰带到人前,本就是为了林琰身份明朗。日后自己若真是有些山高水低,荣国府那边儿定然要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林家大爷多加刁难质疑,以便掌控自己留下来的大笔家产。林琰前不久已经正式上了族谱,那贾家几代经营,关系盘根错节,虽是这些年日渐没落,但在地方上,提起京中宁国府荣国府,仍是有几分势力的。 所以林如海写信往京中去,只对黛玉说自己身子不好,要她回扬州来,并未提及过继林琰之事。至于黛玉如何想,林如海并不担心。黛玉是自己的女儿,必然不会对自己的决定有所质疑。林如海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林琰知道林如海心意,也很是感激他。只是看林如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知道他怕是拖不过这个冬天的,也不免替他着急。请医延药,十分尽心。又见林如海拖着病体还要忙于盐政事务,林琰劝了几次无用,只得随林如海去了,只是又命府里的厨房中多多备着药膳等物,努力替林如海调养些罢了。 如此忙了一个多月,天已是冷了下来。算算日子,黛玉若是接了信便从京城出发,也快到了。 这一天林琰正在书房内看书,忽然外头小厮长青进来回道:“大爷,老爷请您过去,说是码头那边儿来信儿,咱们家姑娘的船已经到了,再过会子也就进府了。” 林琰对这个传说中下界报恩的绛珠仙子很是有几分好奇之心,不知是怎样的仙姿玉貌绝代才情,才能写出那些风流妩媚的诗句? 换了身儿衣服,林琰快步来到林如海房内。林如海这两日又着了凉,着实起不了身,便在府内静养着。 林琰进了屋子,只觉一阵暖意扑脸,看看屋子里,果然是四角皆拢了火盆。窗户关的严严实实,半点儿寒气透不进来。 林如海身后倚着大靠枕,也在那里看书。见了林琰进来,微笑道:“你妹妹的船已经靠岸了,看看时候,也就要到了。” “我听见妹妹到了,是忍不住小跑过来的。想来父亲这会子也是急着?”林琰与林如海相处久了,二人之间并不生分,倒有些忘年之交的样子了。 林如海笑了起来,又咳了两声,就着林琰的手吃了两口茶,才笑道:“我自然也急着见到玉儿。她上京的时候,也不过才六岁多,才上头呢。如今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这样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女儿黛玉梳着双丫小髻的幼时模样。 林琰看着愈发消瘦的林如海,心里叹气,面上却是极为欢快的笑意,顺着林如海的话头又说了起来。 眼瞅着日头渐高,林家父子两个等的心焦。终于,外头脚步声响,外头跑进来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回道:“老爷,大爷,姑娘到了门口了!” 林如海猛然坐直了身子,满面惊喜,叫道:“快,快接了姑娘进来!” “父亲别急,我出去迎迎妹妹。”林琰按着林如海躺下,快步走了出去。 林府大门口,贾琏懒散地倚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看了看,先自出了一口气——总算是到了。这一程子又是赶路,天气又冷,可是受了老罪了。 正想着,听见一阵大门声响,透过帘子缝儿看去,见林府中门大开,里边走出几个人来。中间一个少年长身玉立,形容俊雅,却是从未见过的。 贾琏心里“咯噔”一声,不禁坐直了身子——瞧着这个架势,这个少年,可是拿着主人的款儿呐! 不管那人是谁,人家已经迎了出来,便不容得贾琏细想,只赶紧命外头跟着车的小厮打起帘子,躬身下了车。 林琰早知道这一趟必是贾琏护送黛玉回来的,只是这送回来的是黛玉一个人,带回去的,可就多了。 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贾琏一眼,见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鼻挺唇薄,一双桃花眼中也正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身后跟着的林府管家林成已经在旁低声道:“大爷,这位乃是京中荣国府中的琏二爷。” 林琰微笑着拱手道:“琏二爷好。” 二人本就是站在林府门口的,离得又不远,林成的话贾琏自然也听到了,心里又是一沉,再看向林琰时候,目光中更是带了几分疑惑。见他拱手,也随意抱了抱拳:“恕我眼拙,这位小兄弟是?” 林琰微笑不语,林成道:“回琏二爷,这是我们家大爷。” “哦?大爷?”贾琏眉毛一挑,声音不由得高了些。 林琰不等他说话,便已笑道:“父亲听说妹妹已经到了,心里急得不得了。如今天冷,妹妹又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请琏二哥跟妹妹一块儿进府再叙如何?” 贾琏是何人?那是荣府长房嫡子。在荣府里虽不比宝玉那般金贵,也是个颐指气使的人物。如今累了一个来月,本来打算的好好儿的,谁知一下车便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林府大爷堵住了话,当下便有几分不悦。只是碍于才到了,后边黛玉的车还跟着,也不好说别的,打定了注意,等一会儿见了林姑父,定要问清楚这位大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林琰侧过身子,右臂随意一挥,摆出了个“请”的姿势,贾琏也不客气,昂首进了大门。 林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儿冷冷的笑意。回过头去,面上依旧是和煦的笑容,对着黛玉所乘的车温言道:“将马车直接驶进去,叫人好生伺候着妹妹。父亲那里已经等候多时了的。咱们兄妹不是外人,到父亲那里再见罢。” 说着,转身随着贾琏先行进去了,然后方是黛玉的车缓缓进门。 车上坐着三个少女,中间一个裹着厚厚的斗篷,面上满是疑虑——听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该是年纪不大的人吧?话虽不多,却很有一种安抚人心的感觉。只是,这,这个人到底是谁? 第3章 身份 “爹爹!”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进了林如海的房间,待看清楚床上消瘦病弱的父亲时,先前强自忍着的悲伤再也控制不住,扑到林如海床前啜泣起来。 “好,好啊,爹爹的玉儿终于回家了!”林如海目中含泪,看着女儿跪在床前,伸出手去抚着黛玉的头发。 几年未见,先前那个娇娇小小柔柔弱弱的女儿个子长高了,依旧是眉尖微蹙,秀目含泪,依旧是娇喘吁吁,弱风扶柳。恍惚间,林如海仿佛看见了当年初见夫人贾敏之时。 黛玉泪眼婆娑看着病榻上的父亲,哽咽难言。 自从接了父亲的信件,知道父亲病重,黛玉便忧心不止,茶饭不思,只恨不得立时便能飞回到父亲身边才好。 偏生贾母又怕她路上辛苦,足足预备了三天才预备齐了启程回来。临行时候,宝玉又嘱咐了她良久,只叫她放宽心,不要太过伤感,恐她忧思太过伤了身子。 宝玉的一番好意她自然明白,只是,母亲去世几年,父亲如今是她最为亲近的人。这几年未能在父亲承欢膝下,已经是她的不孝了,听闻父亲病重,她又如何能真正不在意? 现下看见了父亲,苍白的脸色,不时的闷咳,黛玉只觉得心如刀绞,所有的话都凝在喉咙处,微微张着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如海知道女儿心思,爱怜地拍了拍黛玉的肩,强笑道:“看你这丫头,转眼间长了这么大,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爱哭?” 又指着站在一旁的林琰,对黛玉道:“快些起来见过你哥哥。” “哥哥?”黛玉转过身来低头垂眸,视线所及,却是一片淡青色的衣角。忍不住抬眼偷看了一眼,却见林琰也自微笑着注视自己。 因已是十月底,天气着实冷了下来。林琰今日便穿了一件儿浅黄色撒花银线滚边儿的箭袖,外边又罩了青色锦缎长袍。外袍上也未绣花色,只用颜色略深的丝线勾勒出了几处纹理,又在衣襟袖口处滚了雪白的风毛。看着简单的两件儿衣裳,衬着林琰精致的五官,竟是说不出的风雅无双。 黛玉压下心中疑惑,按着父亲的话起身,拭了眼泪,敛衽肃容,朝着林琰行下礼去:“见过哥哥。” 林琰慌忙上前一步,两手虚扶,口内笑道:“妹妹快别如此,咱们是兄妹,原不必这样生分。” 黛玉听林琰语气温柔和缓,原本惴惴的心略略平静了下来,也就敢稍稍抬眼打量着这位哥哥。 “到底是个小姑娘。”这是林琰脑中第一个念头。想来黛玉再怎样惊才绝艳,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儿,搁在自己上辈子的时候,还在学校里呢。 林如海含笑看着兄妹二人,招手叫黛玉到自己身边儿。黛玉低头坐在了父亲床前的绣墩上,林如海便道:“你哥哥本是咱们族中近枝,说起来与你乃是同曾祖。之前送你去了京里,原是你母亲去世后无奈之举。这几年来,为父细细思量,你上无父母倚恃,下无兄弟扶持,日后……”说至此处,又是一阵咳嗽。 林琰无声地倒了一盏热茶交与黛玉,黛玉抬头看了一眼,目光闪过几分感激,接过茶来送到林如海嘴边。 林如海轻轻抿了一口,从枕边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继续道:“日后,你便是受了委屈,只怕也无人能为你出头。因此,为父请了族中长老,过继了你哥哥到名下,也是为你打算的意思。” 黛玉垂泪道:“爹爹为女儿思虑周全,女儿却是不孝……” 林琰看着这个情形,不能不说话了:“父亲,妹妹才回来。咱们正该高兴才是,怎么倒说起这些?” “你说的是啊,是我的不对,惹了玉儿才到家里便哭了鼻子。”林如海点头,又扯起几分笑意,对黛玉道,“不要再哭了,你身子本就柔弱,路上又多有风霜,且要当心着身子。” 一旁伺候着的紫鹃也跟着轻声劝黛玉,黛玉方才渐渐止了哭声。 林如海看了紫鹃一眼,温言问道:“这是老太太那里的丫头?” 紫鹃慌忙跪下磕头,黛玉便向林如海道:“紫鹃是老太太给了我的。这几年多亏了她,对女儿事事尽心的。” 林如海含笑道:“如此,倒是个好丫头了。” 说着,看了林琰一眼。林琰会意,唤了门外的婆子进来,“带了紫鹃姑娘外边歇歇,好生招呼着,不可怠慢了。” 紫鹃出去了,林如海看着黛玉,方又慢慢问了黛玉这几年在荣府的生活如何,林琰便带着笑在一旁倾听。 却说贾琏进了林府,被让到早已预备好的客房中,便有丫头送来热茶。管家林成又过来殷勤相问:“琏二爷一路辛苦,可要先传了热水来洗漱?” 贾琏笑道:“我方才到此,理应先去拜见姑父。” 林成回道:“老爷原也吩咐过了,琏二爷和姑娘都是路上赶了许久的,想来也疲惫了。都是自家亲戚,并不用那些虚礼的。” 贾琏想了一想,自己此时纵使不是风尘满面,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林姑父是个雅人,倒不如先梳洗了,换了衣裳再过去不迟。 当下点头应允。 林成便命人送了热水浴桶等物进来,贾琏自带了随身的小厮来服侍。 眼瞅着到了饭时,贾琏这里也梳洗好了,便听外头林成的声音回道:“琏二爷,方才大爷打发人过来,说是老爷那里已经预备好了。二爷若是梳洗完了,就请您过去一见。” 贾琏皱了皱眉,这个大爷到底是个什么阿物?林府的老管家他也是见过几次的了,那是林家的家生子儿,几辈子的老人了,在林家最是忠心不过的。他都如此敬重这位大爷,难不成真是林姑父的儿子? 想到自己临来之前老太太二太太们的意思,贾琏心中暗暗叫苦:若是真的林姑父不声不响地弄了个儿子出来,这一趟自己回去怕是有的排头吃了。 不及多想,贾琏整整衣襟走了出去。 贾琏缓步走在林成前头,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在大门口的小哥儿,我听着老管家叫大爷,他可是林姑父的亲戚?真是生的好气度,只是方才在门口,不得亲近些说话了。” 林成如何不知他的用意,当下笑着回道:“回琏二爷,那不是我们老爷亲戚,那是我们府里正经的主子。” “你们府里的人?”贾琏停下来诧异道,“我姑妈膝下只我林表妹一个,哪里来的大爷?况且之前也从未听闻……” “这事儿老奴也并不知道详细,琏二爷不妨细问我们老爷便知。” 贾琏沉吟不语,心下只想着一会儿见了林如海该当如何说辞。 进了林如海所居的小院子,林琰已经站在门口迎候。见贾琏进来,脸上立时扬起笑意,朝贾琏拱手道:“琏二爷。” 贾琏满面笑容上前回礼,复又拍着林琰肩膀,亲热道:“论起来只怕你得叫我一声表哥,咱们自家兄弟,别礼来礼去的了。” “既是这样,我就厚颜叫一声琏二哥了。”林琰笑容更盛,有丫头打起帘子,“琏二哥里边请。” 二人携手往里去了。贾琏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这位林家的大爷,看上去是个老实的。 哪知这心安的早了些。 “玉儿这几年在京中,多得府上照拂。玉儿每每来信,也都说了老太太爱惜疼宠,姐妹们和睦友爱。如此我才能在这几年中安心政事。只是我外任期间,无圣诏不得入京。因此上,也唯有琏儿回去代我致意了。” 贾琏听这话头不对,忙起身道:“林姑父这话见外了。林妹妹乃是老太太嫡亲外孙女,老太太一向跟我们一样看待的。” 林如海微微笑着,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转头看向林琰:“琰儿,你过来。” “父亲。”林琰闻言上前。 “这是京城荣国府中你琏二表哥。” 林琰笑道:“方才在门口已是认识了。” 贾琏也忙笑道:“正是。还未恭喜姑父,这个……” 恭喜什么?饶是他素来机变,林如海未说明林琰身份,却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恭喜。 林如海长叹一声,道:“我半生无子,原也灰了这份心思。只道是命里注定了的,再不可改。谁道前几年回乡祭祖,偏生遇到了你这表弟,很是对了我的脾气。如今请了族中长老做主,已是将他记在了我的名下。如此一来,也了了我一件夙愿,也不至于他日底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 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 贾琏听了个明白,人家这位大爷算是实打实的了,自己这一趟,怕是真的白跑了。 他这里琢磨着自己回去怎么跟老太太二太太两尊大佛回话,冷不丁又听林如海继续道:“玉儿劳烦老太太照看了几年,如今她年纪渐大,若是一味地寄居府上,却是有些不合适。再有我这几年深感膝下荒凉之苦,也舍不得再与玉儿骨肉分离。我这里也正托人延请那声望好的教养嬷嬷,所以这一次,玉儿便留在我身边罢。日后若蒙圣上恩召进京,我再好生去谢过老太太这几年对玉儿的照顾。” 话说至此,贾琏纵有多少个不情愿,也不能说出口。人家父女骨肉分离几年了,此时做父亲的病重,要留女儿在身边,任谁也不能说出别的话来。至于说老太太之前要自己再将林妹妹带回京城的话,唉,横竖都是没办好,一件儿两件儿,都是一般要挨一顿骂的。 这一日起,贾琏便在林府住了下来。黛玉每日要去父亲跟前侍疾,林琰也时常找机会对这个才认下的妹妹表示一下关心。 黛玉眼见多出来的这个哥哥,既是人物出众,言谈举止又文雅。听父亲所说,他学问也是极好的。再有这些天相处下来,这个哥哥对自己关切有加,对父亲也很孝敬。黛玉心里先就接受了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哥哥——她自幼便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先前在荣府时候,虽然跟迎春姐妹相伴,然终究带了一个“表”字。她又是客居的身份,相处中多有小心翼翼的时候。宝玉倒是跟她两小无猜,只可惜他也是个实心眼的,平日里或是一言,或是一行,说不定就让黛玉多心。 因此上,便是宝钗的哥哥再如何被人说成是呆子霸王,黛玉也都很是羡慕宝钗的。 如今好了,自己也有了哥哥,又是人品出众的,她如何能不喜?日常与林琰之间说话便多了几分亲近。 林如海因女儿回来,身子也轻快了许多。林府这大小两辈三个主子,可说是各个欢喜无限的了,只郁闷了贾琏一个。他叫自己的贴身小厮昭儿兴儿两个,在外头暗暗跟林家的仆从打听林琰的来历,又连着往荣府送了两封信,说了林府这里的情况,却还没有接到回信。这后头,他可怎么办呐? 第4章 燕窝 “姑娘,大爷那边遣了碧萝姐姐送东西过来了。” 黛玉坐在妆台前,紫鹃替她摘了头上的钗环,正一缕一缕地将黛玉的头发放下来。 外边雪雁的声音传了进来,黛玉听了,忙回身道:“叫她进来罢。” 话音落下,碧萝打起帘子进来了,手中抱着两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后边跟着提着食盒的婆子。 碧萝见黛玉已经卸了钗环披散着头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福了福身子笑道:“我来的有些晚了,扰了姑娘歇着。” 紫鹃一边儿替黛玉将头发挽好了,一边儿看着碧萝笑道:“碧萝姐姐不知道,我们姑娘每日都是这样的。只说戴着这些累赘了,每到晚间,必是先要摘了下来的。要说睡觉,可还早着呢。” 说着又命人倒了茶上来给碧萝。 黛玉回林府有些日子了,碧萝自然也早就认得了紫鹃这个黛玉身边儿的大丫头,也知道这是荣国府里老太太给姑娘使唤的人,自小伴着姑娘长大,与姑娘的情分不一般。此时见她抢在黛玉前头说话,心里不禁有些纳罕:这紫鹃,好歹也是国公府出来的丫头,怎么在姑娘跟前如此说话? 心里想着,又听得黛玉笑问自己:“这会子天都黑透了,又冷又湿的,哥哥又叫姐姐出来做什么?” 碧萝听问,方想起来自己所来之事,忙命那婆子将食盒放在桌上,指着食盒道:“大爷听说姑娘这几日晚间睡得不大安稳,就托人从外头找了这新鲜的牛乳来,说是温热着喝了下去,夜间睡得便好了。又恐姑娘喝不惯,嫌腥膻味,里边还加了些杏仁碎。” 又指着自己带来的两包东西:“这两包里一包是上好的血燕窝,一包是雪粉冰糖,都是大爷从京里来的时候,特特命人找来的。大爷说了,这血燕窝最是滋阴润肺,又不寒不燥,正适合姑娘吃。每日里早起和着冰糖熬了,姑娘吃上一盅,也能调养着身子。若是吃长了,春秋时分姑娘的咳症也可缓解一二,也比那些苦药汤子药丸子受用些。” 黛玉听了,眼圈不免红了。 她自小体弱,先前在家里父母身边儿,一直注意着饮食上头,食补居多,药物不过是每每病了时候才用的。 自从到了荣府,很多规矩都与在家中时候不同。黛玉纵使不习惯,也少不得随着改了。老太太虽是疼爱,却也只是在一应用度上比别人好些。看自己病了,请医延药自然不会差,可也只是如此了。何曾有人替自己想的这般细致周到? 这般被家人照顾,黛玉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眼中一热,便要滴下泪来。 紫鹃熟知黛玉性情,见状忙劝道:“姑娘快别这样。大爷一片好意为姑娘想着,姑娘若是这样,叫大爷心里不安。” 又抬头抱歉地看着碧萝道:“我们姑娘就是这样,碧萝姐姐别见怪。我们姑娘最是爱哭,花儿落了也哭,月亮不圆了也哭。日后姐姐就知道了。” 黛玉听了破泣为笑,拿帕子拭了拭眼睛,推了一把紫鹃,道:“哪里就是你说的那般了?我原是有了一个好哥哥,心里欢喜的。” 紫鹃无奈道:“是,姑娘是欢喜的。宝二爷常说,女儿是水做的肌骨。我先还不信这话,还笑了他一通。如今可不由得我不信了,等咱们回去了,必要跟他去陪个不是。” 黛玉扭头看碧萝正笑着看自己和紫鹃,不由得有些发窘。掩着嘴虚咳了两声,轻声道:“血燕窝原本就是难得的,不如哥哥收好了,日后留着送人也好。” 碧萝笑道:“大爷就知道姑娘必是要如此说的。大爷说了,这些东西虽好,可都有讲究个年头。若是收着时候长了,也就没了效力了。再者原本就是个吃的东西,好的咱们自然得紧着咱们自己用了。” 黛玉听了这话,想着那个风姿俊秀的哥哥说出这般话来,那得是如何形容?忍不住笑了出来。 碧萝心内叹息,就知道这话会让人笑话啊。 转身从食盒中取出一只青花梧桐山水纹的小圆坛子,瞧着倒像是个大肚的酒壶。 黛玉偏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大爷一时想起来弄的,咱们冬日里不是有那给菜保温的暖盘?大爷便比着那个弄出来这个东西。姑娘瞧着它大肚儿酒壶似的,其实中间儿是空的,灌满了滚热的水的。” 说着,又从里边取出一只粉彩盖碗端到黛玉跟前。黛玉伸手接了过来,果然还是温热的。 才一打开,一股淡淡的乳香味便散了出来。 黛玉轻轻抿了一口,点头道:“果然没有异味,还是哥哥博闻。” 碧萝笑道:“大爷说这个东西很是安神的,姑娘若是不喜欢杏仁,还可换成茯苓霜。” 黛玉心里感激林琰,却知道如今二人乃是兄妹名分,过多说了谢字,反而生分,便点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碧萝便福了福身子道:“那婢子就不打扰姑娘了,姑娘且歇着,婢子回去回话。” 黛玉忽想起一事,问道:“哥哥今日是不是跟琏二表哥出去了?” “是。我听大爷说了,晚饭也是在外头吃的。” 黛玉嘱咐道:“若是这样,少不了哥哥会在外头饮些酒水。碧萝姐姐回去,且替哥哥预备着些醒酒汤罢。” 碧萝应下了出去不提。 这里紫鹃见她出去了,便将桌上的燕窝拿过来打开,给黛玉看。黛玉瞧了一眼,那血燕窝色泽橙褐,绝非那铺子中卖的一般东西。叫紫鹃收了方好,自己端起旁边的牛乳,一口一口地都喝尽了。 碧萝回去的时候,看林琰的屋子里灯火极亮,知道林琰必是回来了的。忙推开门进了屋子,却见林琰身边儿另一个丫头翠染正坐在灯下做针线,看她进来,忙摇摇手,示意里边正在沐浴,只外间儿伺候着就好。 碧萝坐到翠染身边儿,看她做的是林琰的一套小衣,纯白的料子上只用丝线锁了边儿,只在衣角儿裤边儿绣了寥寥几枝竹叶。 翠染放下手里的针线,倒了一杯水推给碧萝,压低声音笑道:“姑娘那边儿睡了?你回来的倒是快。” 碧萝一口喝下了半杯水,顺了顺气儿,也低声道:“姑娘快要就寝了,我哪里能没眼色地在那里多待?回完了话可不就回来?” 顿了顿,碧萝声音更小了些:“你说,跟在林姑娘身边的那个紫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丫头啊?咱们也是跟大爷一块儿长大的,没事儿时候也能跟大爷说笑几句,可这方才我在姑娘那里回话,姑娘还没说呢,紫鹃就先抢了话头。话里话外的,还都是‘我们姑娘’如何。怎么听着,怎么是把咱们当做外人了。” 翠染诧异道:“不至于吧?我听说,她也是大家子里的家生子儿,不像是个不懂规矩的啊。许是,她跟在姑娘身边儿久了,惯了的吧?” 碧萝摇摇头,想着紫鹃跟黛玉说起宝玉时候眉眼含笑的样子,撇了撇嘴,却不说了。 里边儿一阵轻响,碧萝翠染两个仔细听了听,知道是林琰沐浴已毕,都站起来来至门口。碧萝道:“大爷,我把燕窝冰糖和牛乳都送到姑娘那里去了。姑娘说多谢大爷费心。” 半晌,里头“嗯”了一声,林琰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说罢。” 碧萝这才打起藕荷色锦缎棉门帘,跟翠染两个一块儿推门进了里间。 林琰身上换了一套月色中衣,懒懒地靠在火盆前的躺椅上,腿上搭了一条杏色薄被。长发披散在肩上,水珠儿犹自顺着发梢滴落。 翠染忙过去抓起一条干帕子过去替他一捋一捋地擦干了,碧萝却是拿了另一条干巾给他掩在肩头,嘴里抱怨道:“大冷天儿的,就算是屋子里,一会儿头发也就冰凉的了。一会儿湿透了衣裳,又该嚷膀子疼了。” 林琰不甚在意,随手抓过旁边红木三足小几上的朱橘,手里转着玩儿。许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原本白皙的脸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林琰才问:“碧萝去姑娘那里,姑娘做什么呢?” “姑娘就要就寝了,我放下东西,又把大爷的话说了,姑娘让我替她道谢。” 林琰抓起一块儿丝帕,仔细地剥着朱橘,一旁的烛光跳动,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好容易等他剥完了橘子,取下一片放在口中,细细地品了品,半眯起了眼睛,一派享受的样子。 碧萝翠染都知道这位大爷的性子实在说不上好。白日里那副温文雅致都是给人看的,如今这样子才是他平日里的真面目啊。 “碧萝方才说什么呢,还把声音放小了,成心不让我听?”林琰放下橘子擦擦嘴角笑问。 碧萝翠染对看了一眼,碧萝便将方才的话说了,末了又道:“不但如此,紫鹃但凡提起姑娘,便是一口一个‘我们姑娘’。还说些‘等咱们回去了’,要去跟那个什么宝玉的去赔不是。我就纳闷了,这究竟是把咱们当作了外人,还是把这府里当作了外边?姑娘分明就是这里的人,可还回到哪里去?” 林琰勾着嘴角,眼睛瞥了碧萝一眼,碧萝便住口不说了。 林琰哼了一声,道:“她原本就是荣府的人,自然是想着回去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叫人收拾了屋子罢,我也就歇着了。” 碧萝翠染忙出去唤了人进来将浴桶抬了出去,又擦了地,这才掩门出去了不提。 林琰自己依旧倚在那里闭眼假寐,今晚跟贾琏应酬着,喝了些酒,头有些晕晕的,心思却还清明——今日给黛玉送燕窝,是想起了看书时候,发现那薛家的宝钗不过是几句好话一点子燕窝冰糖,便让黛玉认作了知己姐妹。可见,黛玉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得有多渴望亲情。既是这样,何不自己先来做了?横竖东西自己有的是,既拉近了兄妹情分,又替黛玉调养了身子,日后还省的她三天两头病了,自己去着急。 至于那个紫鹃,原本就是荣府老太太身边的人。荣府的老太太将她放到黛玉身边儿,自然是为了伺候黛玉。只是却也没有那么简单。就如同宝玉的一举一动,袭人都要去告知王夫人一样。紫鹃,也就是老太太在黛玉身边儿的一个眼线罢了。 再一个,那紫鹃对黛玉服侍得无微不至,竟能把雪雁这个从小跟着黛玉的丫头压下一头,可见心机手段也都是有的。 再联想到后来紫鹃自作主张地去试探宝玉的行为,林琰睁开了眼睛,紫鹃丫头,你要是安安分分地服侍黛玉也就罢了,若是再起那些有的没的心思,拿着林家女儿的名声去探路,就别怪我林琰手下无情了。 林琰自然不会为一个丫头伤神,今儿晚上他可是预备了一份儿好礼送给了贾琏的。想起外头没有回来的贾琏,林琰坐了起来,低声笑道:“如花美眷呐,琏二哥!” 第5章 救美 却说贾琏自从来到扬州,先两日还能安安生生地呆在林府里头。到了第三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要知道,扬州风光绮丽,商贾云集,最是天下第一繁华之所。贾琏身处其间,哪里能整日间憋在林府里?更何况自古扬州出美女,大乔小乔,飞燕合德,上官婉儿,清丽高贵者有之,冶艳妖娆者有之,才女有之,名妓有之。贾琏先前在京城,那是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 如今好容易来了此处,又没有了凤姐儿那只胭脂虎在身侧,哪里就能够只窝在屋子里呢?只是碍着林如海,不得不强自忍着罢了。 好容易瞧得林如海病势稍轻了些,便来约了林琰,只说往外头去逛逛。 林琰欣然同意,想了想又面露难色,道:“只可惜这个时候天冷,扬州这里没什么好去处了。若是等到天暖时候,只瘦西湖一处,便有游不完的好景致。曲水如锦,柳带似风,荷浦熏风,四桥烟雨呐。可惜了,可惜了。” 说话间,忽又敲了敲自己头,笑道:“依我说,不如琏二哥在这里住上一年,这扬州四时景致便都能见识一番。古人都说了,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琏二哥久居京城,虽说是好,可这江南风致有机会见识一番也是不错的。” 贾琏看他说的高兴,一张白皙俊秀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心里不由得有些鄙夷——瞧着样子倒是个好的,原来也不过是念书念傻了的书呆子而已。 笑着拍拍林琰肩膀,贾琏故作神秘道:“好兄弟,回去换了衣裳咱们就出去。” 一时两个人都换了衣裳,带了各自的贴身小厮出了林府。 林琰只要往那名园古林之所去,贾琏少不得耐着性子跟着走了一处。 冬日里天短夜长,不过转眼间,日头便已偏斜。林琰瞅瞅天上日头,推说林如海身上不好,要回去看看。贾琏才得出来,心里便有些不愿。 好在林琰甚是有眼色,笑道:“琏二哥难得出来一次,小弟却不能尽地主之谊,这个,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如琏二哥自己先逛逛,待明日小弟再陪琏二哥走一遭,如何?” 贾琏笑道:“这如何使得?咱们兄弟两个坐一辆车出来的,自然也该一道回去。我也惦着林姑父,明日再逛不迟。” 说着,硬拉着林琰上了车。林琰笑了笑,也就随了他去。 谁知尚未走出多远,就听见外头车夫一声吆喝,马车骤然一顿,险些将林琰贾琏两个摔了出去。 因是林家的人,贾琏心里窝火嘴上却不好说,林琰已经沉下了脸,冲着外边喝道:“怎么回事?做事这么不老成?” “回大爷的话,方才旁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险些撞上了。叫爷们受惊了。” 林琰撩开帘子向外看去,果然,车的斜前方站着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满脸蛮横,正抓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装扮的女子拉扯着。 贾琏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便愣住了。 那女子白皙秀致,虽是素颜朝天,但眉目如画,娟秀可人。更妙在秀眉微蹙,双目含泪,整齐雪白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说不出一段儿楚楚可怜之态。 大冷天气里,便是贾琏林琰这样的男子,都裹了厚实的斗篷出来,那女子却偏偏只穿着一身儿素白的长袄绵裙,更衬得腰肢纤细,不堪一束。 “咳咳。”林琰握着拳虚掩在唇边咳了两声,贾琏如梦方醒,想着自己方才看那女子看的入神,不由得有些讪讪。 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那汉子一推之下,那女子已经匍匐在地,也不起来,只倒在地上嘤嘤啜泣。 “哎哎,那个人,你一个男人,伸手就去打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智女子,不觉得羞惭吗?”贾琏跳下车,便往二人走去。 林琰跟在后边,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 ————————分界线必须有———————— 自那一日贾琏英雄救美后,便时常从林府里出去。林琰自然知道他的去处,命人仔细盯好了,也就不去管他了。 跟着林琰的心腹小厮长乐儿不明所以,暗地里问林琰:“大爷,那席秀秀是花楼有名的红牌,大爷花了大把银子替她赎身。要是只为了送那个琏二爷,当面给不好?还得了人家感激,这么一来可有什么好处?” 林琰给了他几脚,好处?哪个贪图他的好处?大爷只不过投其所好,给他找个乐子,省的他有事无事地坐在府里琢磨大爷! 贾琏在外头乐不思蜀,林府里边林如海林琰黛玉三个亦是其乐融融。 只是欢愉嫌时短,如此过了一个来月,京里荣府便来了信。贾琏拆开来略看了一眼,大吃一惊。也顾不得什么礼儿了,只自己一溜儿来到了林如海的院子里。 可巧那一日林如海等三个都在,贾琏进了屋子,先是给林如海请了安,随即蹙眉道:“林姑父,老太太那里来了信,东府里蓉哥儿的媳妇过世了,小侄儿须得赶回京里去。” 说着,看了一眼黛玉。 林如海半靠在榻上,听了他的话也是吃了一惊的样子,忙道:“东府的蓉哥儿?我记得是你们东府里的嫡长孙?” “正是。” 林如海叹道:“此乃大事,你回去也是正理。只是,这寒冬腊月的……” “不妨事。”贾琏忙道,“小侄儿虽是不才,往日里也在府里管着些事情。如今东府里有了这么大的事儿,若是不回去,着实说不通。只是姑父这里,小侄儿也是放心不下。” 顿了一顿,才又开口道:“还有一事,这,这……唉,自从林妹妹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疼若珠宝。本来回扬州前,老太太便嘱咐小侄儿,待林姑父身子大好,务必将林妹妹再带了回去。这回信上又提及了此事。林姑父看……” 林如海淡淡一笑,掩着嘴咳了几声说道:“老太太疼爱玉儿,这原也是玉儿的福气。只是,前头我也说了,玉儿一天大似一天,也不能一味地住在亲戚家里。便是外人看着,也是不好看。况且我这里时常有些不好,因此,这一次琏儿回去便替我跟老太太分说一番。待我身子好了,皇上又许进京的时候,定亲自带了玉儿去给老太太磕头。” 贾琏还想说些什么,林琰看了黛玉一眼,黛玉会意,起身道:“琏二哥,父亲说的是。黛玉这几年未在父亲身边尽孝,着实愧为人女。琏二哥便如父亲所说回了老太太罢,老太太也必是能够体谅的。” 贾琏无法,知道黛玉是无论如何带不回去的了,只得心里叹息一声作罢。 当下林琰又命人替贾琏打点行装,又预备给贾府的东西,以谢这几年对黛玉的照拂。黛玉那里也连夜做了一条精巧的抹额,乃是用驼色底子银线绣寿纹的样式,中间又缝了一颗浑圆的珠子。又有给三春姐妹的信笺等物。也是足足忙乱了一日又多半夜。 紫鹃手里替黛玉将给荣府里众人的礼物一份份包好,看看黛玉,终究没有说话。 第二日一早,贾琏便过去辞了林如海,启程回京城了。昨日他偷空跑了出去,跟自己那个正相处得如胶似漆的扬州美人缠绵了一番,又指天誓日地说自己定会回来,直折腾到了入夜时分方才回去。 林琰亲自送贾琏到了船上。贾琏瞧着立在渡口的林琰,一件儿青色闪金缎面出风毛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在了里头。朔风吹过,猎猎作响。 却说荣府里自从黛玉回了扬州后,宝玉便一直恹恹的,每日里除了往贾母那里去请安,更多时候便是跑去黛玉所住的碧纱橱里,又是摆摆这本书,又是弄弄那本字帖,只盼着黛玉早日回来。贾母王夫人等看在眼里,贾母自不必说,为了两个玉儿感情亲近些只有高兴的。王夫人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咒骂黛玉不止——便是人走了,也要勾着宝玉的魂儿! 好容易盼着贾琏来了信,言及已经到了扬州,却不料晴天霹雳一般,林如海,竟然不声不响地便过继了一个儿子!这还不算,日后黛玉也不会再回荣府来了! 王夫人一边欣喜一边痛恨。欣喜的是勾着自己儿子的狐媚子终于不必回来了,日后宝玉总算是不必往她身上费神。日子久了,两个人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也就淡了。只是,可恨那林如海,事先竟没有露出半点儿口风来,悄无声息地,便多了个继承家产的儿子?哼,谁不知道林家几代子息单薄,哪里来的近枝儿叫他去过继? 想到此节,王夫人便埋怨贾琏信里说的不详不尽——你好歹倒是把那个什么林家大爷的底细打听清楚了啊。 宝玉不管这些,只听闻黛玉不再回来,登时如五雷轰顶,怔怔地站在那里,任是袭人如何拉他也是不动。唬得贾母忙一把搂了过去连声叫着“宝玉”,又叫人给揉搓着胸口顺气儿。 袭人一边儿轻声哀叫,一边儿抹着眼泪替宝玉揉着。过了好一会子,宝玉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带着哭音儿问贾母:“林妹妹不回来了?” 贾母心里原本就是烦躁了,见宝玉面色如雪,眼神空洞,只得哄道:“谁说的?你妹妹不过是因她父亲病重,才留在扬州侍疾的。过些日子,等你姑父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宝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若是林姑父一直不好呢?林妹妹岂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 贾政也在一旁,见他这般做派,气得胡子直抖,喝道:“宝玉!你这孽障胡说些什么?岂有红口白牙咒你姑父的?” 宝玉吓得一个哆嗦,贾母立时便急了,手中拐杖指着贾政,颤巍巍道:“你可是有个做老子的样儿?宝玉见了你,便是避猫鼠一般,可见你平日里都是这样吓唬他的!我知道你怨我纵坏了你儿子,好!我只回了金陵去,好歹与我的玉儿离得近些!” 乱乱哄哄中,好容易哄好了贾母和宝玉。又过了没几日,便是那东府里秦可卿忽然一病而逝了。宝玉本就为了黛玉将留在扬州而伤心不已,又听闻秦可卿那样一个容貌无双性情柔婉的女子忽然死了,再也忍不住,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又将荣府上上下下唬了个半死。 给贾琏去信命他回来,其实不过是王夫人等实在忍不住,想早些知道林如海那个过继来的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真等他来吊唁送殡处理事务?一来一去的信件,再贾琏坐船回来,早就晚了十分了。 却说贾琏日夜兼程,好容易赶回了荣府,那秦可卿之事已然完毕。凤姐儿依旧是协理了宁国府,秦钟依旧是得趣了馒头庵。 前脚贾琏进了府,后脚王夫人等便到了贾母上房处来打听消息。 第6章 京城 贾母面沉似水,端坐在上首,身前搂着宝玉。身后一溜儿站着鸳鸯琥珀几个丫头,下边坐着贾赦贾政夫妇,凤姐儿只侍立在一旁。 贾琏才一进了府,瞧见的便是这个阵仗,当下心里有几分忐忑,却又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自嘲——平日里自己往外头去办事儿也不少,哪一回回来也没这般架势啊。 不敢多想,抢上几步一揖到地,贾琏笑道:“老太太,老爷太太,我回来了。” “行了,快些起来。”贾母对贾琏虽不如对宝玉那般娇宠溺爱,好歹也是自己长房的孙子,那也是疼爱的紧的。见了贾琏面上颇有风霜之色,心里的沉闷先就压了下去,温声问道,“这一路上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罢?” 贾琏忙赔笑道:“孙子一直是坐在船里,拢着火盆,并没有吃什么苦头的。” 宝玉有心要先问问黛玉的近况,瞧瞧底下贾政木着一张脸,张了张嘴,终究把话又吞了下去。 贾母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如今办事也不老成了,既是说了你林姑父那里过继了一个什么儿子,如何不打听清楚了来历?倒是从哪里来的?多大年纪?人品如何?” 贾琏心里暗暗叫屈,这些个东西自己何尝没有写信叙述清楚了?只是贾母如此说了,他自然也不敢驳,只好将在扬州打听到的又说了一遍:“林家的表弟原是林姑父族中的子弟,听说是林姑父堂弟之子……” 才说了这两句,王夫人便急急地插言问道:“这话听着就不尽不实。咱们跟林府是姻亲,如何不知你林姑父家里几代子息单薄?哪里来的近支堂弟?” 贾母原本正端了茶,才揭开了盖子,闻言不满地扫了王夫人一眼。贾政也低声斥道:“你且听了琏儿细说,且急急忙忙地插话做什么?” 王夫人见贾母贾政脸色都不好,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扯出一丝儿笑意,道:“我这不是一时心急?林姑爷这些年了都没续弦,如何胡扒拉的就弄出个儿子来?我也是恐林姑爷一时被那族中人哄了,日后,委屈的还不是大姑娘?” 她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一片苦心只为黛玉着想。别人听了也就罢了,惟有邢夫人扭头过去暗暗撇嘴——谁不知道你二太太一向不大喜欢林姑娘?老太太巴巴儿地从扬州把人接了来,你二太太不是连间屋子都没给人家收拾出来?可你自己的妹子拖家带口地过来,那府里最大的院子梨香院,可是预备的妥妥帖帖的!这会子又说这样的场面话,还不是为着人林家每年往这里送的银子?真打量屋子里谁是傻子呢! 不管怎么说,王夫人这番话倒还中听,贾母脸上略略缓和了。王夫人瞅着空子,又叹道:“唉,林姑爷也真是,好歹咱们府里也是他的岳家。子嗣过继这样的大事,如何连声招呼也不打?” 这却是说出了屋子里众人心里话,尤其贾母。先前贾敏在世时候,与林如海夫妻二人夫妻相和,林如海也对这个岳家是敬重的。如今女儿才去了几年,便连这般大事也不肯对自家说了?要不是黛玉养在了自己跟前,莫不是就要跟自家断了不成? 况且,前些年并不见林如海如何看重子嗣,这突然之间就过继了儿子,莫不是…… 思及此处,贾母抬起眼皮盯着贾琏:“你林姑父如今病可好些了?” 沉吟了一下,贾琏斟酌着说道:“我跟林妹妹赶去的时候,瞅着林姑父不大好。说是风寒了,可着实起不了身,看着脸色也是灰败的。许是见着了林妹妹,我回来之前倒是有些起色了。” 贾母便不说话了。 贾赦眉毛一动,一双久被酒色浸染的浑浊眼睛眨了眨,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开口道:“这么瞅着,莫不是林妹夫……” 贾政忙道:“大哥慎言,方才琏儿也说林妹夫病已有起色,或许就只是一场风寒呢。” 贾母不理会二人在下边唧唧歪歪,只垂着眼睑心里思量。这么看来,林如海确实是身子不大安稳了。只是先前,黛玉与宝玉两个虽是没有明说,那敏儿在的时候,自己也透露了结亲的意思。后敏儿去世,自己定要接了黛玉过来,原也存了试探之意,林如海既然能够将玉儿送来,那也说明他心里对这门亲事,是多少有些认可的。只是尚未明面上敲定罢了。这黛玉若是定给了宝玉,外祖家便是婆家,黛玉身后有自己撑腰,黛玉也无须受气受委屈。况且林家家底儿绝不比贾家薄,以林如海爱女之深,日后定然是要给了黛玉的。他此时过继了儿子,那日后偌大的家业都是这个孩子的了。玉儿能有什么?至多不过是一份丰厚的嫁妆罢了。女婿半生只得黛玉一个骨血,爱若性命,怎么忍心让她失了日后夫家立足的根本? 更何况,这几年来林如海都没有提出要接黛玉回去的话,怎么如今就扣下了不放回来?难不成…… 贾母不着痕迹地瞄了王夫人一眼,心里冷笑一声,八成是府里的闲言碎语还是叫林如海知道了罢?她就知道这个二太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屋子里一时静寂,凤姐儿站在贾母身旁,不住地给贾琏使眼色。贾琏只当做没看见。真是笑话,眼瞧着从老太太开始,屋子里人都不痛快,这时候自己出声儿,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 良久,方听贾母低声叹道:“唉,论理,林家要过继子嗣,原也与我们无关。只是可怜我那玉儿,这不是嫡亲的哥哥,哪里有什么情分在?日后,日后只怕是受了委屈也无处说呢!” 说着,不免滴下泪来。 众人忙都起身一通劝慰,半日贾母方才渐渐止了悲声,贾政劝道:“老太太不必如此悲戚。据我想来,林家妹夫此也是无奈之举。妹妹虽是有黛玉,可这女孩儿终究是别人家里的。终不能妹妹日后连个香火都无人祭祀罢。” “呸!”贾母啐道,“我岂是为了这个伤心?我只是瞧着林姑爷像是跟咱们生分了,又怕日后玉儿在这个哥哥身上吃了亏!” 宝玉听到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满心满脑都是日后黛玉受了委屈却无处诉说,只自己对月长叹临风洒泪的凄苦样子,也红了眼圈哽咽道:“了不得了!林妹妹如何吃过这般苦头!老太太,我们立时便派人去接了林妹妹回来罢!” “宝玉!”王夫人喝道,“你且乱说什么?” 贾政也瞪着宝玉,宝玉往贾母旁边儿缩了缩,低头不语了。 凤姐儿眼珠儿一转,脆生生笑道:“这个老祖宗宝兄弟倒是不必担心的。” “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日后,唉,这话且不能这样说,你林妹妹恐是有的委屈呢。” 凤姐儿从旁边鸳鸯手中接过茶盏递给贾母,笑道:“我自然明白老祖宗的忧虑。只是啊,方才我听二爷说,那林妹妹的哥哥也不过是林家同族的罢了。想来就是为了一个祖宗,林姑父才过继了他来。既是他原来家中愿意叫他过继,那就是他原本家里也没什么人看重,恐怕也是没什么本事的。老祖宗老爷太太们请想,谁家大人看着孩子出息,就能过继了出去?还有一说,林姑父家里历来只有林姑父这一支有出息,那林大爷就算是被过继了来,原本也是没有什么底子的。林妹妹便不同了,原就是林姑父亲女,又有咱们国公府的外家做靠山,岂能容人欺负了去?但凡那个林家大爷有些脑子,便不敢如此的。老祖宗呦,您是关心则乱了!” 她笑吟吟地将一席话说了下来,贾母也不禁点头,又听她说的极快,笑道:“你说的确实有理。只是说慢些倒不好?没的像是怕人抢了话头儿一般。” “噗嗤”,凤姐儿掩着嘴角笑了,一双丹凤眼中精光流转,看向贾琏。 不说荣府这里怎样,扬州林琰与黛玉却是相处得越发融洽起来。 自贾琏走后,林琰每每暗中观察黛玉,见她依旧如常,每日往林如海那里问安,服侍吃药,甚至有一日跑去了厨下,跟厨娘学了半日,亲手做了一碗汤给父亲。 林琰暗暗点头,黛玉年纪虽小,却极是孝敬父亲的。也并未因父亲不让她再回荣府去就如何伤感,这样看来,莫不是自己想的有些多了?这个时候,她与那个贾宝玉,还就只是两小无猜长大的情分,并未有别的? 这天林琰正在书房里,听着林如海指点他年底与各亲友同僚的礼尚往来。林如海说得细致,林琰听得认真。这里头瞧着不过就是普通的人情往来,其实一顿年酒一份儿年礼都是大有学问的。 林如海精神虽好,无奈身子病弱,尽力说了半刻,便受不得了。只歪在暖榻之上笑着对林琰说道:“往年我也无心做这些,都是交给林成去预备,我不过是最后过过眼。你若是还有何处不知,只管问他。今年既是有你在,我这最后一关也可省去了。” “父亲,”林琰瞧着林如海憔悴的模样,心下不忍,“父亲如今身子不好,儿子说句不怕父亲着恼的话,何不上个折子,静心安养?” “你的意思是致仕?”林如海笑了,看着窗前摆着的黄梨木两卷角牙琴桌,微不可闻地说道,“未到时候啊……” 林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琴桌上安放着一尾古琴。原是黛玉前几日说父亲镇日在屋子里闷得慌,命人摆了的。她偶尔便坐在那里拨弄几下,权当与父亲解闷了。 林琰明白林如海的意思,但并不赞同。林如海一任巡盐御史十数年,总管江南盐务。古来多少官员在这个位子上败了?林如海却是一直稳若泰山,并非他为官的手段方法没有一丝儿可诟病的地方,那么林如海至今无事,只能说帝宠万分了。林如海在任这些年,将江南这一块儿的盐务把持的牢牢的,令国库丰盈了不少。这份儿功劳朝廷不会不看在眼里,若是他在任上一病而逝,他留下的儿子女儿,朝廷多少会照拂些。说到底,林如海这是为女儿最后搏些依靠的资本。 正在想着如何劝劝林如海,外头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爷,大爷,姑娘过来了。” 第7章 账册 林如海正与林琰在书房中说话,忽听得外头丫头通传黛玉来了,忙叫人进来。 黛玉裹着一袭大红羽缎对襟斗篷摇摇地走了进来,翻边儿处滚着一圈儿雪白的风毛,衬得她一张俏脸宛若瓷娃娃般灵动可爱。 林琰起身笑着过去,从黛玉手上接过了斗篷,看黛玉身上穿着的乃是鹅黄色绣竹叶梅花的褙子,底下一条桃红色百褶绵裙。头上梳起了偏髻,耳边各垂着一条整个人看起来娇娇嫩嫩,甚是可人。 林琰心里暗自赞叹,这位林姑娘果然不负“绛珠仙子”之名。前些日子回来时候看她穿的还多是清淡的,这些天陪在林如海身边,却将那些浅碧月蓝等色衣裳穿的都少了。想来,也是为了让父亲看着喜气的意思,果然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黛玉手里抱着一只精致的小手炉,笑吟吟地给林如海请了安,又朝林琰笑道:“我就猜到哥哥是在这里呢。” “妹妹找我?”林琰诧异问道。 “嗯。”黛玉回身叫过来紫鹃,紫鹃将手里的东西递与她,解开了看时,乃是一双银线锁边儿青色缎面鞋,瞧着样式大小,便是特特给林琰做的。 黛玉在林琰这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哥哥面前多少还是有些拘束的,也不说话,只抿嘴笑着将鞋推到了林琰面前。 林琰看看鞋子看看黛玉,又指了指自己。黛玉点点头,紫鹃在旁边插言解释道:“这是我们姑娘亲手做了的,又恐做的不合适,婢子还向碧萝姐姐请教了一番。” 林琰看了一眼紫鹃,朝黛玉笑道:“这却是叫我不好意思了。妹妹回了家里,不说让妹妹娇养着,反倒劳妹妹做鞋穿,如何使得?” 黛玉低头看着手里的手炉,轻声道:“自我回来,哥哥为我费了多少心思?又是燕窝,又是茯苓。便是屋子里的一盆花儿,哥哥都想到了。若真说不好意思,也该是我才对。我也并不是常做这些东西,还怕哥哥嫌弃丑陋,不肯穿着。” “这样子的鞋子叫丑陋?”林琰手指轻抚着鞋上的针脚,“那我们平日里穿的岂不是草鞋了?” 林如海乐得见他们兄妹和睦,在榻上笑道:“是你妹妹做了给你的,你便穿了罢。也是你妹妹一番心意。” 黛玉忙接口道:“就是父亲这话了。往日我住在外祖母家里时候,瞧见三妹妹给宝玉做鞋,心里羡慕得很。如今好容易有了哥哥,自然也得学着样子。” 林琰将鞋包好,才对黛玉笑道:“我心里感激妹妹就是了。只是,做这些个毕竟劳神,妹妹本就是常常睡不好吃不好的,再做这些,岂不更是伤身子?再者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有女红上的人,妹妹乃是咱们林家的嫡女千金,这些个东西略懂一点子就是了。好妹妹,日后你只听哥哥的,只管金尊玉贵地养着,父亲和我看着才是欢喜。” 不说黛玉听了这话笑得不成,林如海听了也忍不住在榻上笑骂了一句“贫嘴”。 紫鹃在一旁看着黛玉双颊因笑晕红,眼中也没了之前时不时流露出的悲苦之色,心里暗暗叹气。果然这位林大爷是疼姑娘的,以前在荣府里的时候,明明是老太太心疼怜惜姑娘身子娇弱,不叫她做针线费神费眼,可就是有一干子小人暗地里编排姑娘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姑娘为着这些个闲言碎语,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 林如海也道:“你哥哥说的很是,玉儿多听些你哥哥的话,总是没错的。我林家的女孩儿,很不必将那些针线挂在嘴边的。” 紫鹃知道黛玉一向有些个小性儿,若是在荣府时候,别人如此说了,她定是要恼了。谁知此时看来,非但不恼,反倒点头道:“父亲哥哥的话,我记住了。” 一时林琰又问黛玉夜间睡得可好,黛玉笑道:“说来还是哥哥的见识多。我吃了那个杏仁牛乳,果然是睡得香甜了呢。” 林如海招手叫了她过去,看她脸色确实比才回来时候好了不少,脸上也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水嫩,点头道:“既是有用,每日临睡前别忘了叫紫鹃雪雁几个打发你喝了。这是你哥哥一番爱惜,不许辜负了你哥哥的好意。” 黛玉背过脸去朝着林琰眨了眨眼。她容貌绝丽,眼眸清澈,原就比别人多了几分灵动风流。此时眼睛一眨,更是流露出了几分调皮之色。 林琰含笑看着这个妹妹,心里也是一阵暖意。他两世亲情淡薄,除了家里的一个小侄子外,如今也就林如海父女是知近之人了。如今他们确实将自己当作了家人,这种感觉倒也很是不错的。 “我听跟着妹妹回来的嬷嬷说,妹妹一直吃着丸药。虽说是虚则补之,然是药三分毒。妹妹本也算不上什么病症,不过是身子弱了些。古人都说了,四时五补,膳食原就可以调养精气,纠正脏腑阴阳之偏。妹妹若是在这上头多留心些,时候长了自然有好处的。再者,虽是女孩儿贞静为主,可这安逸过了,也是大为伤气伤血。听说皇宫里头宗室人家,都有那专门的教养嬷嬷盯着姑娘们动。待过些日子打听了好的也替妹妹请来两位,妹妹到时候就知道了。” 黛玉起身到林如海榻前,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晃着,略带着些爱娇说道:“都是爹爹一句话,招的哥哥说了这么多。” 林如海咳了两声,叫黛玉坐在了身边儿。林琰那边便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一本册子,笑道:“大年下的,妹妹也别偷懒。方才父亲叫我看着这些,妹妹若是无事,也来瞧瞧。” 黛玉疑惑着接过来,低头看时,却是一本旧账册,记的都是往年里林家跟各亲友家里的礼尚往来。 “这个……?哥哥要我看?”黛玉诧异道。 “自然是你看了。妹妹如今回来了,自然也该知道咱们府里的人情往来。难道妹妹还不认识账册子?”林琰笑道。 黛玉看了看林如海,又偏着头想了想,方打开了账册细细看下去。 林如海一旁瞧着,对林琰此举说不上不感激。据他听闻,如今的荣府对姑娘的教养并不十分重视。不说黛玉,便是他们自己府里的几个姑娘,都没一个学过管家理事的。姑娘们只每天伴着老太太说笑,再不就是跟着寡嫂李纨做些针线女红,真正大家子姑娘们该学该会的,反倒丢到了一旁。也不知是当家主事的人忘到了脑后,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黛玉如今虚岁也有十二了,那些大家子姑娘中这个年纪定了人家的不在少数。先前因为跟荣府那里有些意思,便耽搁了。幸而如今发觉不算晚,纵使宝玉是个好的,那里头主子奴才又有哪个是省事的? 这么想着,林如海看向林琰的目光便又多了几分慈爱。这个儿子,收的还是不错的。 晚间,黛玉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着账册看。紫鹃过来剔了灯花,又罩上了纱罩,屋子里光线亮了不少。 “姑娘,这厚厚的一本子,也不必今晚上就看完了。还是早些歇了罢?” 黛玉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时候了?” 因她向来觉轻,那自鸣钟便被挂到了对面的屋子里。紫鹃叫另一个小丫头过去瞧了,回来道:“已经亥时了。” 黛玉合上账册,由着紫鹃服侍着洗漱了躺到床上,却是毫无睡意。 不知是不是哥哥有意为之,书房中摆着的账册也有几本,自己所拿回的这一本,偏偏是与各亲戚家里的来往。 荣府自然也在里头。 照着册子上所记,自己在荣府里这几年,每年至少都有现银子送过去。虽是年礼节礼的名义,可,可是自己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儿。 虽然没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儿说,可雪雁王嬷嬷她们素日里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自己一应的吃穿用度比她们府里的姑娘还要好些,说自己一草一纸都是她们那里供着的,说自己是寄居到外祖家里打秋风的…… 明明,父亲就有送去银子啊。不但银子,那账册中所记着的各色玩意儿中也不乏珍品。饶是这么着,也还是要被人说闲话?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又再三地来接了我过去? 眼里一阵湿热,泪珠儿就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第8章 来人 眼瞅着过了年,林如海身子依旧时好时坏。虽然说不上久卧不起,整个人看起来却是瘦削憔悴。林琰和黛玉十分苦劝他安心静养着些,只是不听,每日里便是强撑着,依旧往前头衙门去。 林琰无法,只得暗地里又叫人去各处寻访那有名望的大夫替林如海来诊治。黛玉自从听了林琰那一番饮食养人的话后,倒是多了些心思。又求着林琰给寻了不少的书籍和药膳方子,每日里除了往父亲那里请安外,倒有大多数的功夫都在翻看这些。 正月底,荣国府一反常态地打发了人来送了礼,用的乃是贺黛玉生辰的名头。 林成过来通传的时候,林如海和林琰都在,林如海听说是荣府来人,不禁挑了挑眉头,“哦?是谁来的?” “是赖大和周瑞两家子。” 林琰在一边儿哑然失笑。这个荣国府,如今这倒是有意思的,给一个小辈儿送些生辰礼物,还要两层主子的人手过来。赖大的母亲乃是贾母的陪房,两辈子都是她的心腹。周瑞却是王夫人的陪房。这两个荣府中手握大权的女人,都派了心腹过来,可见对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林家儿子有多重视了。 “安排他们住下,就说我身上不好,过两日再见吧。礼单子你拿着,该上账的上账去,按着来的礼赏了。他们家里的也都来了?” “是。” 林琰手里翻着书册,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先叫人进去跟姑娘说一声,这两家子女人就会进去请安的,让跟着姑娘的人预备着些。” 林成应了出去。林如海将书放在书案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儿。半晌才朝林琰笑道:“你说说,荣国府遣了这么两个人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不是说为贺妹妹芳辰?”林琰不在意地笑着。 “咱们父子,有何话不可说?”林如海摇头道,“你先前在苏州老家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又在京里待了许久,反倒越来越看不透了?如今只拿这话来应付我?” 林琰面上毫无被看穿的窘色,起身来到林如海身后替他捏着肩膀,轻笑道:“再不,就是父亲忽然多了个十七八的儿子。琏二爷又没得打听明白,这回来找补了?” 林如海也被他这样的腔调说的大笑不止,不想笑猛了些又咳了起来。 林琰忙将面前的茶端给了他,林如海喝了半盏才略好了些,帕子虚掩着嘴又嗽了嗽,方才放下来。 林琰忽又想起来一事,这贾琏回京前,那宁国府里的秦可卿就已经死了。算算日子,如今,可差不多是元春封妃的时候了。 “父亲,若是那荣府的老太太疼外孙女,遣人来送了生辰的礼物,也不是不能。只是,如何一连打发了两个在荣府里掌事的人来?我听说过,那赖大乃是荣府的总管,周瑞也是专管着府中春秋两季的地租子并爷们儿出门的事务,这会子都过来了,会不会有何大事?” 林如海思忖了片刻,冷笑道:“便是有事,也是荣府里头的事情罢了。” 林琰便不再说。 却说荣府里来的人都被林成安排了住所,那赖大家的周瑞家的两个婆子便立时求见黛玉。 黛玉听说京里来人了,忙叫人快传了进来。 赖大家的周瑞家的跟着黛玉院子里的一个婆子,一路穿林过院,所见之处虽不及荣国府富丽堂皇,却另具一种江南的雅致。 一时来至一处极为精巧的院子前头,那婆子笑道:“二位嫂子,这就是我们姑娘住的地方了。” 赖大家的周瑞家的先从外头打量了一番,但见一段儿白色围墙垒成了波浪状,上盖黑瓦,又有那不知名的藤萝蔓草覆满了,虽还未到春日,也不难想象出春夏之际蒙络摇缀之景。 待得进了院子,正中五间大房,两边儿亦有厢房游廊,一水儿的雕花木栏,水磨石的小路。院子中几个丫头正在那里喂鹦鹉,逗八哥。那婆子上前笑道:“几位姐儿,这两位嫂子乃是姑娘外祖家里打发过来给姑娘请安的,姑娘叫传了进来。” 那几个丫头听了,一个忙跑过去在门口通传道:“姑娘,荣府里的人到了。” 话音才落,便看帘子撩了起来,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从里头走了出来。 赖大家的一看便笑了,这丫头身上穿着一件儿桃红色的撒花棉袄,底下系着一条葱绿儿盘锦棉裙子,利落娇俏,乃是跟着林姑娘回来的大丫头紫鹃。 紫鹃几步迎了下来,嘴里笑道:“赖大娘周大娘好!我们姑娘正念叨呢,快请里边来。” 赖大家的一把拉住了紫鹃,轻声笑道:“你这丫头跟着姑娘来了这许久,看着倒是出落得更好了。” 紫鹃抿嘴一笑,亲手打着帘子让二人进去。 周瑞家的乃是初次过来,忍不住偷眼打量着屋子里头。但见屋内很是阔朗,临窗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上头整整齐齐地垒着些书册。一旁又有一只硕大的紫若葡萄的画插,里边插着几支卷轴。另一旁却是一只红木三足雕花圆几,上边摆着的是一盆水仙盆景——却不是真正的水仙,乃是象牙为根,白玉为花,黄玉做蕊的盆景。 周瑞家的好歹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陪房,还是有些眼力的。一眼看过去,心里边便只念佛——乖乖,林姑娘这间屋子里,别的不说,单这一盆水仙,便值了多少银子!只怕荣府里的几个姑娘小爷屋子里也找不出来一件儿呢。更别提那墙上挂着的横幅条幅的,想来林家老爷这么多年的官儿坐下来,女儿屋子里的也肯定不是赝品,自然都是好的! 心里正啧啧不已,冷不妨赖大家的拉了她一把,方才回过神来。 赖大家的颇有些不屑——好歹也是太太的陪房,到了亲戚家里且不说请安的话,先就来打量人家姑娘的屋子!真是没了规矩。 只是二人同来,也不好不提点着些,低声道:“姑娘叫咱们进去说话呢。” 说着,便跟着紫鹃往里间儿走去。 才掀起了帘子,便看见一架六扇牙雕山水屏风,绕过去,便看见黛玉正坐在榻前的看书。身后的紫檀雕花架子床,上边垂着鲛绡帐,帐上遍洒银线暗绣的海棠花。又有那长长的流苏垂下,瞧着精美华丽,真不愧为大家千金的坐卧之处。 黛玉听见声音,抬头看是二人进来了,忙起身笑道:“赖嫂子周姐姐来了?” 二人忙都上前福身请安,赖大家的笑道:“姑娘这一向可好?自打姑娘回来,老太太那里很是挂念。又记着快到了姑娘生辰了,打发了我们来给姑娘道贺。” 黛玉站着听了,想老太太几年疼爱,却是真心实意的,眼中不免一热,含泪道:“我也时刻惦着老太太呢。” 身边儿的紫鹃见黛玉如此,想起来自己的家人,也不禁红了眼圈。 雪雁忙过去劝道:“姑娘快别这么着。老太太惦着姑娘,只盼着姑娘每日里欢欢喜喜的呢,若是叫老太太知道反招了姑娘落泪,岂不是心里难受?” 赖大家的看了雪雁几眼,也起身笑道:“正是这丫头的话了,老太太若是知道老奴不会说话,惹得姑娘伤心,回去怕是要怪罪。姑娘好歹可怜可怜我罢。” 黛玉拭了拭眼角,面上微红,轻声问道:“不知老太太可好?舅舅舅母可好?” 不等赖大家的说话,周瑞家的忙起身道:“府里主子们都好着呢。老太太不说,便是二太太也很是念着姑娘。再有,也叫奴婢来给姑娘说个天大的喜事儿呢。” 黛玉疑惑着看向她,二舅母与自己并不亲近,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儿要特特地打发人来告诉自己? “就是咱们家里的大姑娘,入宫几年了。如今啊,得了圣宠,被皇上封了贤德妃。那可是宫里的一宫主位了,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儿?”周瑞家的说的高兴,起身来颇有些比手画脚的意思。 黛玉微微垂了眼帘,随即又抬头来笑道:“果然是大喜事。周姐姐回去,定要替黛玉向老太太和舅母转达贺意。” “哎呦我的姑娘,这还不算呐。这册封的旨意乃是赶着在咱们二老爷生日时候发的,若不是娘娘得宠,如何能有这样天大的体面?” 黛玉微笑不语。 周瑞家的说得眉飞色舞,黛玉脸上笑着,心里却是颇有些不耐:这到底是给自己贺生日来了,还是来炫耀他们府里出了一位娘娘? 黛玉本就心思敏感,一时不免又想到,自己才离了那里,人家女儿就封了妃子,这还不定叫人如何想自己呢。当下脸上便露了几分出来。 赖大家的极擅察言观色,轻咳了一声,忙岔开了话,说道:“不但老太太想着姑娘,二姑娘她们也都惦着姑娘呢。听说老太太打发了我们过来,也都预备了东西送予姑娘。又说,都盼着姑娘早些回去呢。” 黛玉淡淡地应着,又说了些闲话,不过是老太太如何,几位姑娘如何,宝二爷如何的话。黛玉听着心里渐渐心凉,便是连一句问父亲的话都没有?便是连一句因自己有了哥哥道喜的话都没有? 低下头拨弄了一会儿腕子上的玉镯,黛玉道:“两位嫂子老远过来,一路辛苦的紧。不如先去歇歇,待我回过了父亲,再跟两位嫂子说话。” 赖周二人对视了一眼,忙都起身来告退。黛玉吩咐道:“紫鹃,你去送了两个嫂子。” 紫鹃答应了一声儿,朝赖大家的笑道:“赖大娘周大娘跟我来。” 不多时紫鹃回来,见黛玉懒懒地歪在榻上闭目养神。想了想,上前轻轻叫了声:“姑娘?” 黛玉微微睁眼,紫鹃便回道:“外头有一只小箱子,里边东西是几位姑娘和宝二爷给姑娘的,并没有上了礼单。赖大娘叫我拿过来。” 见黛玉起身,紫鹃忙叫人将那小箱子抬了进来。打开了看时,不过是些新书笔墨扇坠荷包之类的,乃是三春姐妹送给黛玉玩的。又有一只小小的鎏金的西洋船,原是放在宝玉屋子里的,如今也塞在了里边,想来是宝玉的手笔了。 黛玉忍不住伸手拿了出来,看着精致的船身,不由得呆了。 第9章 回礼 到底是荣国府来的人,林如海对他们这几年对黛玉的态度虽然有所不满,但两家好歹没有明着交恶,黛玉又是从那里才回来不久,因此也不好久晾着他们,只次日便见了。自然,又听赖大与周瑞两个说了一番元春封妃的事儿。 林琰跟在林如海身后,瞧着两个人神情,回话时候虽是语气恭敬,脸上却是带着得色。心里不禁冷笑,这个时候看着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他日便会败落得大雪茫茫,万物皆无。 略说了几句面儿上的客套话,林如海便打发了二人出去。林琰看他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立在后边。 过了良久,林如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带了几分疲惫道:“琰儿。” “父亲?” “日后,若是回京里去,还是远着些荣府罢。” 林琰笑了,自己父亲在当初黛玉的问题上虽说是没看清楚,可到底是官场中混迹多少年的人了,看得那是极准的。荣府里靠什么让入宫几年都不出彩的元春一跃成了贤德妃?可别说是圣宠,本朝几代皇帝,历来宫里的妃子也没有这样晋位的。 没听见林琰的回答,林如海微微回头,解释道:“我听着方才赖大所言,什么凤藻宫尚书,又加封贤德妃的。自古以来,原也是有内廷女尚书之职的。只是,自多少朝代前边已经不过是个虚衔了。那古诗中说的‘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就是说的这个了。自前朝起更是连这么个虚衔都没了。如今偏生说那大姑娘先晋封的是凤藻宫尚书,然后才加封的贤德妃。我忖度着,这个名号来的怕是不大对。咱们和荣府乃是姻亲,虽说你母亲去了,可这几年因着你妹妹的关系,也并没有疏远了。现下看来,还是远着些好罢。” 林琰想了想,问道:“父亲说的,可是那位容不得……” 林如海摆摆手,林琰便闭上了嘴。 先皇在位几十年,生的儿子不多,偏生早早地立了个太子,又因着犯了事儿被废了。当今皇帝乃是他的第三子,原先也并不是受宠的。只是善于审时度势韬光养晦,等到几个兄弟都露出了争位的野心,又明争暗斗搅得朝堂之上一片混乱的时候,他却是一片云淡风轻,做足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功夫。也正是因此,先皇心灰意冷之际,深觉今上纯孝,又知他也是个有能力担当的,便毅然退了位,自己去做了个安享尊荣的太上皇。 只是,先皇人虽是退位了,可对朝堂的影响依旧在。许是不坐在那个位子,便慢慢地淡忘了当初儿子们的种种争权夺位,对皇帝儿子在朝堂上多方打压兄弟的行为又渐生不满,开始护着那几个了。 皇帝继位不过两三年,上有太上皇盯着,下边又有几个兄弟虎视眈眈,朝堂之上又还有相当一部分世袭的老臣倚老卖老,如今只怕心里憋屈着呢。只是据林如海看来,当今皇帝从皇子时候便极擅忍耐,现在太上皇尚且硬朗着,便是为了一个“孝”字,今上也不会如何。只是,太上皇毕竟是年事渐高了,之后的事情,那可就难说了。 “琰儿你记住,但凡为臣者,切忌去卷入权利争端。荣府如何,我并不再说。只需记得,日后便是我不在了,你回京去接着念书,便跟玉儿说了,不能再住到荣府里去。只做一般的亲戚走动便罢了。” 林琰应了下来,心道,日后这个恶人只怕自己是做定了的。 过了两日,赖大周瑞两家子人便要启程回了京里。林府这里自然有送与元春封妃的贺礼,黛玉自己也打点了一些扬州的精巧玩意儿新奇式样的簪花钗环等物,一包一包地分好了写上签子,预备一并交与赖大家的带回去,权作是给了三春姐妹和宝玉的回礼。 紫鹃站在熏笼前头,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弯腰裁着一匹赤金撒花的缎子。听见自鸣钟响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看向了十锦阁子上安放着的西洋金船。 雪雁从里屋出来,看她呆呆的,诧异道:“姐姐怎么了?姑娘说这件儿褙子是要孝敬老太太的呢,得赶出来才好。姐姐怎么倒发上呆了?” 紫鹃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拿着剪刀便剪,嘴里掩饰道:“何曾发呆了?我方才没听见那自鸣钟打了几下,才看看的。姑娘做什么呢?” 雪雁朝着屋子里一努嘴,道:“正看书呢,说是又看见了什么好的补身方子了,要吩咐了厨下去做呢。” 说罢,扭身出去了。剩下紫鹃怔怔地看着微微晃动的帘子,想了一会儿,到底放下剪子进了里屋。 黛玉抬头看她进来,诧异道:“这么快便裁完了?” “嗯。”紫鹃拿起茶盏倒了茶递给黛玉,犹豫了一下道,“姑娘,这边儿给几位姑娘还有宝玉的回礼也都预备好了,是不是,姑娘再亲笔写个信儿过去,也好叫老太太姑娘们放心?” 黛玉本已经将茶端到了嘴边,听了这话便又放下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紫鹃,忽然笑了:“紫鹃你也痴了。我原是回了自己家里,守在父亲哥哥身边儿,老太太自然是该放心的。又不是去了别处,你这话说的好笑。” 紫鹃咬了咬嘴唇,想起来那日送赖大家的出去,她拉着自己说的话,心里几番犹豫,到底不知该不该说。她隐隐觉察出来,如今姑娘回了家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只是她又说不上来。 “紫鹃,你想不想……跟赖大娘他们一起回去?” 紫鹃一惊,慌忙抬头看着黛玉,“姑娘,姑娘怎么说起了这个?我是老太太给了姑娘使唤的,就是姑娘的人了。姑娘在哪里,我就该在哪里。怎么姑娘倒问我这个了?莫不是嫌我服侍的不好?我,我……” 黛玉看她急的满面通红,声音中也隐隐带了哭音儿,心里暗悔自己说话不妨头,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你合家子都在京里,若是留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让你见着他们。我知道跟父母亲人离散的苦楚,若是你真想着回去,我也不会怪你的。” “姑娘……我不回去。”紫鹃哽咽道。 黛玉无奈,只得将手里帕子递给她。 主仆两个正说着,外头雪雁叫道:“姑娘,大爷过来了。” 黛玉听了忙起身迎了出去。林琰毕竟不是黛玉亲兄,平日里并不到她的院子里来。 林琰后边儿跟着自己的两个侍女碧萝翠染,看黛玉迎了出来,身上只穿着家常的衣裳,也没罩着斗篷之类,不禁皱眉道:“妹妹也该加件儿衣裳,如今天气还冷呢。” 黛玉让了他进去,才笑道:“不过就是门里一脚门外一脚,哪里就真到了哥哥说的地步了?” 说着,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林琰面前。 林琰摇头笑道:“过两日荣府那边儿的来人就要回去了。我想着妹妹这里也得备着回礼。咱们库里的东西不少,不过我是个粗心的,也不知道妹妹究竟需要些什么。索性将库里的册子给妹妹带了来,妹妹自己选些东西。” 黛玉忙道:“我已经预备了东西。”说着便叫雪雁去拿了东西过来。 林琰忙叫住了,又对黛玉笑道:“妹妹预备了,自然是姑娘们之间的回礼。只是他们府里是专为妹妹生辰而来的,又是长辈所差,自然也该预备些礼物孝敬那几个长辈。” 黛玉听了,这些东西自己自然也想到了,只是这几年习惯了凡事别人不提,自己便不说,也没好意思跟父亲哥哥开口。如今哥哥却是先替自己说了出来,才叫她觉得,这是真真正正自己的家里了。便是一点儿小事,也能有人替自己想着;便是用什么,也是理直气壮的。 兄妹两个凑在一起,对着荣府来的礼单,又看了一回林琰带来的册子,并不费什么力气便选定了几样东西。 林琰看着黛玉眉宇间总是带了几分轻愁,知道她一面是为了林如海的身子担忧,另一面,只怕也真是有些惦着那京里的人了。想了想,笑道:“妹妹回来时候正是冬日,如今天气渐暖,不如过几日到了妹妹生辰,我陪着妹妹去庙里祈福上香如何?” 黛玉听了,眼睛一亮,“我能去吗?” “有何不可?到时候我提前命人去说一声,去的时候再多带点子人也就是了。” 黛玉听了,一时将那些烦恼愁绪都抛了出去,恨不能当下便出去了。 第10章 花朝 林琰与黛玉定下了花朝节前后要往庙里去进香的事情,林如海知道了也没有别的话,只嘱咐林琰多带些随从,不要与人冲撞了。 林琰这边儿每日间都能出门,还不觉得如何。黛玉那里却是十分地兴奋,她长居内院儿,何曾有过出门的机会?之前便是在荣府里,每逢了那史家王家有事情,她一个客居的小姐也只有留下来的份儿。算起来,除了跟着老太太往宁国府里去,她竟是连一次大门都没有出过的。如今能够跟着哥哥出去一趟,又是往庙里去替父亲祈福,怎能还坐得住?只盼着立时便到了生日才好。 林琰又想着生辰这日,黛玉须得早起来拜过了父亲林如海,还得往佛堂里去拜母亲贾敏的灵位。今年又是她回来后的头一个生日,府里少不得还要准备一番为她庆祝。这一日必是忙乱的,只怕没有功夫出去。因此,左思右想,便又与黛玉商议:“横竖妹妹生日赶得巧,正是花朝节。那一日咱们这里都是极热闹的,非但白日里有往城外头赏花踏春的,便是到了晚上,也有放花神灯,做‘斗花会’的。那一日里花神庙里香火极盛,不如咱们那一日索性便往花神庙去。完了事儿顺便妹妹也看看这扬州繁华热闹之景。” 黛玉欣欣然应允了下来,只等着自己生辰那一日。 只是兄妹二人计划虽好,终究抵不过变化来得快。 却说林如海虽是官居扬州巡盐御史,实则总领的乃是整个江南地区的盐务。他与贾氏夫人半生无子,只得一个千金嫡女,又是花朝节落地的,本就是扬州传开了的事情。如今黛玉从京中归来,自然有与林如海交好的同僚,再有那要巴结着林家的,赶着来送礼。 花朝节头一日,扬州知府陈志秋家里又打发了人来送寿礼寿面。因来的是陈府的管家娘子,黛玉少不得要换了衣裳见上一见。 那两个管家娘子进得黛玉院子,与黛玉请了安,黛玉忙叫人搬了绣墩来让二人坐。二人哪里肯坐,十分推让了一番,方才告了罪,在脚踏上坐了。 黛玉乃是初次独自会见外边的人,虽然心里难免有些打鼓,但朝廷大员的嫡女气度还是有的,问答之间极是妥当。那两个管家娘子见她年纪虽小,然容貌清丽,谈吐文雅,一颦一笑皆十分有度,可见规矩教养是极好的,不由得都在心里赞叹了一番。 待得二人回去时候,黛玉又命雪雁送了出去,又叫人拿着上等的封儿赏了二人。这两个管家娘子既得了体面又得了好处,回到陈府对着知府夫人汪氏好一通夸奖。 这边儿黛玉好容易等到了花朝节,早上天才蒙蒙亮,便已经起来收拾好了。先往了林如海那里磕头,林如海瞧着女儿娉婷玉立的样子,老怀弥慰,笑着说了几句,便叫她去往后边佛堂去拜母亲的灵位。 不多时黛玉出来,脸上虽有泪痕,眼中却又多了几丝笑意,走上前去对着等在门外的林琰福了福身子,笑道:“哥哥!” 林琰慌忙摇手跳到了一旁,笑道:“今儿你是寿星,怎么倒拜起我来了?倒是有人要来拜你呢?” 说着,后边儿果然叽叽呱呱地过来了一群丫头,都打扮的花红柳绿娇嫩可人。黛玉笑了,今日不但是她生日,可还是花朝节呢。想来府里这些丫头们,虽不能出去,好歹也要在园子里热闹一番了。 黛玉回了屋子,又有府中的管家媳妇等带了丫头婆子们过来磕头,又有林成进来说外头的男仆小厮们也都对着院子磕了头,黛玉忙叫紫鹃雪雁带着自己院子中的小丫头们各处打赏,又命厨房煮了寿面赏下去。自己得了空,便又来到了林如海这里。 兄妹了两个人陪着林如海吃了寿面,已经是日头高挂了。林如海便笑道:“今日你们有事情做了,可想好了去哪里拜神?” “我跟妹妹商量好了,也不敢往了远处去,一来那些寒山寺大明寺的香火虽是旺盛,这个时候只怕去的人也多。倒不如应应景,往瘦西湖畔的花神庙去。横竖天下的神佛都是一样的慈悲为怀。” 林如海知道他已经安排妥当了,也不多问,又嘱咐了黛玉几句,方叫他们二人出去了。 且说黛玉去荣府时候不过六岁多,对扬州这边儿的记忆本就不深,又没出过门,这个时候听着车外人声嘈杂,喧闹非常,便从那车帘子的缝隙向外望了一望,果然街上人来人往极是热闹。又都穿着颜色新鲜的衣裳,各个面上带笑。也有那合家子一块儿出游的,也有那几个读书人模样同行的,还有少数儿一些少女模样打扮的携手而行。 黛玉坐在车里看得惊讶,不由得伸手微微掀了掀帘子,却一眼看见了跟在车旁的哥哥,面上一窘,忙又放下帘子坐好了。 林琰见了帘子一动,便以为是黛玉闷了,朝车里笑道:“妹妹别急,待会儿先去拜了华神,回来咱们也在这边儿逛一逛。” 紫鹃雪雁两个坐在黛玉身旁,都抿着嘴看着黛玉面上发红的样子笑。黛玉愈发窘了,嗔怪地瞪了两个丫头一眼,随手拿起了车中预备的小点心。 又行了不多久,便感到车慢慢停了下来,外头林琰的声音响起:“妹妹,咱们到了。” 紫鹃雪雁两个先下了车,又扶了黛玉下来。黛玉先还预备了纱帽,此时见山门前多少辆马车轿子,里头下来的女眷不在少数,也都是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的,当下便看了一眼林琰。 林琰笑道:“无妨,只今日才是这样。妹妹若是愿意带着纱帽也就戴着,只是便进了庙里,也还是要摘了下来的。” 黛玉想了一想,也是,哪里有戴着帽子去拜菩萨的? 便朝着林琰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进去了。雪雁紫鹃并后边黛玉另带了的两个小丫头两个嬷嬷,也都随着。林琰带来的人便留在了外头候着。 花神庙并不大,却也是重檐攒尖,门洞雕花,瞧着十分古朴庄重。待得进了殿中,黛玉见那上边供奉的乃是春神东君,青云为衣白霓为裳,十分神采飞扬中又带了光华夺目之姿。 黛玉虔诚地拜了下去,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只暗暗祈求老父平安阖家平顺。 几个丫头跟在后边拜了一回,又替黛玉点了香,黛玉接过来起身往前边香炉处插好,又拜了一回方才出来。 林琰负手站在外边等着,见了黛玉出来,笑道:“如今可好了,咱们且出去。这里香火缭绕,恐妹妹呆久了头疼。” 说着,伸出手来,却是一盏精致的花灯递到了黛玉跟前。 黛玉惊喜非常,忙接了过来,也学着别的女子的样儿提在手里,跟着林琰出去了。 这座花神庙在瘦西湖畔,这个时候正是仲春时节,往日黛玉在府里还不觉得,此时出来了,放眼一观,才发现已是长堤柳翠,春波乍起了。 此时天色甚是澄净,蓝若水晶,几缕白云如丝,缓缓移动着。黛玉几个从未如此出门,若不是顾及着规矩体面,只怕是真要东张西望一番了。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瘦西湖畔又是风光旖旎,因此不少盐商在此修建别院,湖上亦有许多华丽的画舫往来。 林琰对黛玉笑道:“我也叫人预备了画舫,妹妹可有意往船上一游?” 黛玉开心非常,连连点头。林琰便领着黛玉来至湖边,果然一艘与周围画舫一般无二的停在那里。扶着黛玉上了船,黛玉坐在舱里,早就在船上等着的碧萝翠染两个忙摆上了预备好的果子点心茶水。 碧萝笑道:“姑娘这会子可是饿了?且先用些点心垫一垫。这是今儿一大早才做好了的。” 黛玉看那填漆小几上摆着的乃是四样干果四样点心,都用极为小巧的碟子装着,瞧着既是洁净,颜色配的也好。拈起一块儿蜜饯梅子,放到林琰面前的小碟子中,黛玉笑道:“今日多谢哥哥带我出来。我从小到大再没过过这样的生日。” 林琰看她虽是这样说着,眼中却没有了初见时候的泪光盈盈,看得出确实是极为高兴的。便也拿起筷子替黛玉夹了一块儿合意饼,笑道:“既是高兴,便多用些点心。妹妹还是瘦弱了些。若是能养好身子,父亲看着也是欢喜的,说不定放下了一段儿心事,也便能好起来了。” 黛玉垂下头去,低低地应了一声,夹起饼来小口地吃着。 林琰从对面看来,见她浓密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出表情。却有一滴水珠儿忽而落下,掉在了她的衣襟儿上,又滚了下去。 林琰也沉默了。 画舫悠悠向前滑动,林琰叫翠染撩起了纱帘,自己却是伸手向前,轻轻抚了抚黛玉的头发,低声道:“妹妹,父亲最想看见的,就是妹妹天天都欢欢喜喜的。” 黛玉“嗯”了一声,抬头看着窗外的景致,却依旧不说话。 行不多远,忽然外头伺候的小厮长乐叫道:“大爷,后边有一艘画舫追着咱们呐。” 黛玉听了一惊,林琰安抚地笑了笑,起身来到外边,果然斜后方一条画舫朝着自己这边行来,速度远比别的画舫要快上许多。那船外也负手站着一位,远看过去,月白的袍子衣襟翻飞,颇有些翩翩公子之态。 林琰目力极佳,只看了一眼便微微挑了眉,他怎么来了? 第11章 夜访 林琰吩咐先停了船,自己负手站在船头处。眼看着两艘画舫越来越近,那船上的白衣男子迎风而立,身上白袍衣角翻飞,颇有些谪仙降世之感。 待得两船挨得极近了,林琰看那人浓眉一挑,一双桃花眼中光辉流转,直直地盯着自己,叫道:“子非!” 也不待林琰说话,纵身一跳,已经跳到了这边的船上。在林琰身前站定,笑眯眯地看着林琰,“子非!” 林琰勾了勾嘴角,算是还了个笑脸。看眼前的人身着便装,身后的船上虽是带了几个侍从,也都是平常打扮,便知道端的,只拱了拱手,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子非来得,我自然也来得。”那人从林琰身边略偏了偏身子,眼睛似是不经意地往船舱里看了一下,从悬着的纱帘后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深粉色的身影。虽是看不真切,可仍能瞧出来是个极为窈窕婀娜的女孩儿。想来容貌也不至于差了。 那人又收回了目光,“子非船上有女眷?” “嗯。”林琰朝船头稍迈出去一小步,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人脸色微变,原本带笑含情的一双桃花眼中霎时冷了下来,“没想到子非倒是知情识趣的人。这花朝节中,可不就得人面桃花,相映而红么?我倒想看看,这船中之人,可有花娇?” 话音未落,便欲绕过林琰往舱里去。 林琰哪里肯让他过去惊了黛玉?忙上前挡了去路。那人一见之下,性子上来了,更是非要过去。伸手便搭在了林琰肩上往旁边一带,满打算着将他扒拉过一旁去。 林琰皱眉,右臂轻轻一格,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先还顾及着是在船上,此时见了林琰如此,心中不免更加焦躁起来,再动起手来也便加了几分力气。 黛玉和几个丫头都在船舱里,先是听了长乐儿的话,又见林琰出去了,黛玉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再到后来那人跳上了船,倒是看出来乃是哥哥认识的人。谁知心还没有放下来,两个人便动起了手。 碧萝见黛玉脸上忧色愈重,忙轻声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大爷自小儿就学过几趟拳脚的。” 话还未说完,便感到原本平稳的画舫晃了一晃,忙伸手扶住了舱壁。 林琰本不欲与人相争,但听得船舱里黛玉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心里也有了几分气。眼看着那人便要从身侧抢了过去,不由得怒道:“司徒岚!你若惊吓了我妹妹,看还能再惦记着我的梨花醉!” 司徒岚一心要扑进船舱去瞧瞧到底是何等绝色女子能让林琰如此在意,往前冲的力道猛了些,待听到了“妹妹”二字,脚下一个急停,险些栽倒。 “妹妹?”司徒岚慢慢转过头,看着林琰半晌,忽然抬手一拍额头,笑道,“可不是么,那扬州林大人的千金,可不就是你妹妹么……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后偷眼看林琰面色依旧不善,再一想到先前他不知自己身份时候整治自己的手段,脊背处直觉得窜了一股子凉气。 嗽了嗽嗓子,司徒岚作出了一副讨好状,笑道:“林大人的千金,嗯,我虽然没见过,想来也必是一位……” “行了行了,”林琰没好气地打断了他,“我妹妹好好儿一个闺阁千金,可不是叫人来混评说的。” 司徒岚讪讪地闭了嘴,心里暗暗懊恼自己每每遇上林琰便沉不住气。自己出身尊贵,这放眼看去,满天下的人少有能给自己脸子瞧的。便是有,哪怕是那天底下最尊荣的人,自己也敢拂袖而去,偏生对着眼前之人,只剩了唯唯诺诺的份儿。 心里鄙视了一番自己无用,脸上还要挂上颠倒众生的笑意,司徒岚做足了姿态。 林琰今日出游,特意选了一艘平常的画舫,便是不欲惹人注目之意。司徒岚的那一艘,却足比一般的大了近一倍,又装饰得极为富丽,来往的游船多有人往这边看的。 林琰不便与司徒岚这个时候计较,况且那人原也做小伏低说了半日,二人一向投契,也不能过于给他没脸。当下笑道:“说了半日,你到底怎么来这里了?” 司徒岚见他脸色如常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恢复了那嬉皮笑脸之态,道:“我原也是奉命办差来的。你一走数月,也并没有与我捎个信儿回去,正巧儿有趟差事是往南边儿来的,我就请命来了呗。” 林琰沉默,既是奉命来的,那自己便不能再问。 看看船舱,黛玉还在里边。林琰知道今日怕是不能尽兴游湖了,不过也不能让这位就这么大喇喇地留在船上,便问道:“你在这里要待上几日?我还要护送妹妹回去,你也有差要办,不如先各自回去,明日再聚?” 司徒岚想了想,笑道:“也行,反正我在这里还要再玩上几日。” 二人约定了,司徒岚也不等人搭了梯子,又自己跳了回去,站在船头与林琰招了招手,便弯腰进去了。 “哥哥,方才是怎么了?”黛玉本是想问方才是何人,又想到对方乃是个年轻的男子,便不好问出口了。 “哦,那是我在京里结识的。”林琰不欲多说,“可是吓到你了?” 黛玉回想刚刚的情形,哥哥举手抬足间不复往日文雅之气,却是又多了几分英姿,不禁抿着嘴笑道:“先前倒是有些怕。后来见了哥哥原来还会拳脚,也就不怕了。只是倒有些好奇,不知道哥哥身上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林琰很是喜欢黛玉眉眼弯弯的笑容,她本就秉绝世姿容,又兼之目光清澈如水,笑起来的样子真真让人如沐春风。林琰年纪虽是不大,经历却离奇,看多了各种算计巴结嫉恨,难得这样纯善的女孩是自己妹妹,自然宝贝的很。 又让船行了一会子,看黛玉也有些乏了,林琰便命人将船靠岸,马车原就是一直在岸上跟着船走的,此时已经侯在了岸边。林琰扶着黛玉上了车,兄妹两个一车一马,回了林府。 林琰回来时候便已经细细思量了一回。司徒岚此人看着是有些不着调,名声也不大好听,但是办起差来却是不含糊的。尤其是手段阴狠强硬,最是个笑面冷心的。本身又与今上交好,在今上那几个兄弟中是极得信任之人。他既然南下扬州,怕是这边儿官场之上有了什么异动。林如海位置特殊,须得先行提醒一声才好。 林如海听了林琰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只说自己知道了,便叫林琰回去歇着。至晚饭后,林琰照例与父亲谈论了一回文章,便起身回了自己屋子。略略洗漱了一番,便推说自己累了,打发了碧萝等人出去了。 不出所料,屋子里才静下来没有多久,便听见头顶上微不可闻的一声“吧嗒”。随后窗户被从外头拉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窜了进来。 “子非!”司徒岚站在窗前,身上已经换了深蓝色暗绣莲花纹的圆领箭袖儿,前摆掖在了腰间巴掌宽的墨色嵌珠如意腰带上,露出来里边绛红色的裤子,不知从何处蹭了些土在膝盖处,脚下又穿着一双黑色薄底儿软靴,只看着林琰忍不住笑了:“王爷就不能正常些?好歹我们林家还有个门房,王爷大大方方上门倒不好?” 便说边从床上翻身起来,坐在桌边倒了茶,示意司徒岚也坐下。 司徒岚也不以为意,踱到屋子中间好生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这里还好。只是我若是光明正大地来了,少不得要你们开了中门来迎我,只怕是又扰了林大人歇着。况且我这么来找你也不是头一遭儿,也不值什么。” 又对林琰抱怨道:“子非你一回来便是几个月,难不成就此长住了?” 林琰叹了口气,道:“我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劝他致仕,他又不肯。他虽不是我亲生父亲,这几年对我着实不错,又有恩情在前,便是没有父子的名分,我也应该守着照顾些。何况如今我又记在了他的名下,自然孝道第一。” “我虽没见过他,不过听闻他的官名儿一向不错。先前得父皇信任,如今皇兄也对他青眼有加,想来该是个明白的人。”司徒岚手里折扇刷的打开,“你也别急,皇兄用人之际,他就算应了你致仕,皇兄那里不准也是无法。” 说着又抱怨道:“咱们久未见面了,你且说这些个。时候还早得很,今日又是花朝,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街上很是热闹,不如咱们一块儿出去逛逛?” 林琰看了看那墙上挂着的自鸣钟,才是戌时三刻不到。自己来扬州几个月,确实并没有逛过,便笑道:“那你等着,我去换衣裳。” 司徒岚眼巴巴地看着他开了柜子,翻出一套衣裳来,转过了竖着的黑漆填彩人物屏风去换,心里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可惜脚却是不敢动一动,更不提过去一观了。 里边林琰边换上衣裳边问:“正要求你件事情。” “子非你说!”林琰甚少开口求人,司徒岚忙接口。 “你知道我们这府里没个内宅长者,先前我妹妹一直在京里荣国府养着,这也就罢了。如今她回来了,年纪又渐大,也是该着学些管家理事的时候了。我听着人说这些个事情原是可以去请教养嬷嬷的,所以我想着请你帮忙找上两位宫里或是王府出来的。” 司徒岚撇撇嘴,带着酸意道:“子非待妹妹真是没得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那里虽然没有,横竖宫里头一抓一把的。等回了京我就去办。” 林琰低着头理着衣裳出来,笑道:“我可不要那中看不中用的。我妹妹日后是要当家理事的,你只捡那有经验的,深谙内宅之事的,了不起我许以重金就是了。” 司徒岚见他身着明蓝色提花缎子长衫,腰间未束,只系着一条秋香色丝绦,底下坠了一块儿羊脂白玉的流云纹样的玉佩,愈发衬得整个人白皙温润,斯文秀雅。 林琰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心里好笑,伸手拍了拍他,轻笑道:“还不走?” 第12章 父逝 此时已是月挂中天,虽不是十分的满月,却也很是有清辉如水之感。 街上依旧是热闹的。临街的铺子门前、树上大多扎了彩灯高高挂起。 林琰与司徒岚两个并肩走着,他二人都是容貌生的极好的,又是衣着华贵,自然很是惹人注目。时有结伴而过的少女迎面而来,或是娇羞或是大胆地对着二人看上几眼,又都红了脸挤作一团跑了。 他二人也不介意,缓步前行。林琰知道司徒岚后边必是跟着人的,因此也便由着他一路往城隍庙这边过来。 城隍庙临水而建,此时夜虽渐深,人却还是极多的。除却一路行来随处可见的花灯外,更有十数座硕大的花棚搭在了平坦开阔之处,另有多座小些的零星散落在水边。 碧茵茵芳草,翠幽幽垂柳,粉嘟嘟桃花,香馥馥佳人。司徒岚折扇轻点,侧头对林琰笑道:“人都说天下繁华属扬州,往日里我在京里,还曾疑过此话。如今见了这般景色,才知此话不假。只一个小小的花朝节,便也如此热闹。” “你该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些。这扬州盐商云集,富者以千万计家产,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若要我说,这繁华豪富一词,除了扬州原也没有别处可以用的。至于京城,倒是可当得一个‘贵’字。” 司徒岚想了想,笑道:“有道理。” 林琰微扬着脸,看向不远处那精致奢华到了极点的几座花棚,不知转着什么心思。 司徒岚叹了口气,拉着他口内抱怨道:“白日里看你和林小姐泛舟湖上,可也十分有兴头的。偏生到了晚间就这般兴致缺缺。” 这么说着,却是带着林琰往湖边过去,右手在身后招了一招,早有人抢在前边儿去安排。 等着林琰与司徒岚两个行至湖边之时,见那一株极大极高的柳树下已经铺好了一条毡子,上边甚至还摆了四样小菜一壶小酒。 林琰哑然失笑,看向司徒岚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戏谑,“你连这些都带着?” 司徒岚很是得意,拉着林琰席地而坐。幸而已到了晚间,湖边儿并没有多少人。二人坐在树下,看着湖中时有画舫穿梭而行,岸上又有花红柳绿衣香鬓影,这一方却自成一处天地。 次日早上,林琰还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只听见帐子外头碧萝的声音响了起来:“大爷,大爷?” 睁开眼睛,见帐子中透进白光,便知天色已经大亮了,懒懒地掀被坐起。 碧萝打起了帐子,看林琰只穿着月白色中衣起身,忙过去递了一件儿褂子给他,嗔道:“如今一早一晚还凉的很,大爷也该注意些。整日价只跟姑娘说些保养的话,别闹的自己再着凉了。到时候可要被姑娘笑的!” 林琰接过来披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理会碧萝的话。忽见书案上多了一只天青色花草纹鹅颈瓶,里头插着数枝碧桃,开得花团锦簇。 “那是方才姑娘打发人送过来的。说是天才亮的时候就去折了的,这上头还带着夜里的雾气呢。” 两个小丫头捧着木盆等物进来,林琰好歹洗漱了一番。又有翠染带着两个小丫头抬了一张填漆小几进来,又摆上了吃食儿。 林琰并不觉得饿,只随意地吃了两口便往前头去。却听闻林如海那里已经出去了。 林琰并不多问。昨日司徒岚半吐半露地跟他说了不少,林琰原也知道一些。如今皇帝龙威日重,只是当年被废了的太子虽是已经不在了,但上皇曾追封了一个义忠亲王的封号,再加上其子女尚存,手里也有着一些势力。不见得能翻起什么风浪,却也是叫皇帝也不能安寝的。 再有便是一些老臣世家,诸如四王八公之类,内里早已腐朽,子弟多是纨绔,如此也便罢了,若是只安分守己,倒也无妨。偏生还要去妄想更加荣耀之事,却又是糊里糊涂不明形势。如今见皇帝根基未稳,上皇仍在,又有先前的两个皇子如今的两位亲王颇受上皇宠爱,私下里便时常有些小动作。 这叫皇帝如何容得?不过是此时还不便一股脑地动了,想来也不过数年之事。 林琰原就读过红楼,自然知道所谓“三春去后诸芳尽”。男也好,女也罢,他对贾府的人自来也没打算去理会。只要能保得黛玉平安康乐,其他人他可没那份儿心思。 如此过了又有十来日的功夫,已经从金陵往返了一圈儿的司徒岚因急着回京复命,也不敢在扬州多有耽搁。只是碍着林如海如今身子时好时坏,林琰并不能够一同回去,叫他觉得真是此行莫大的遗憾了。 林琰不理会他的嘟囔,自坐在书案边儿写了信封好,交给司徒岚,笑道:“烦你带给我家里那位小爷。” “哎哎,我好歹也是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就成了专管你去送信儿的了?” 林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凑到他面前,低声笑道:“堂堂王爷便专门做些爬墙跳窗的勾当?” 司徒岚眼瞅着他一张白皙俊秀的脸近在眼前,近到能看清他眼睑上一根根的睫毛,微挑的眼角,墨色的双眸,烛光在林琰脸上跳跃浮动着,映的他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此刻看来,竟有一种夺人心魄的俊美。 司徒岚难得的红了一次脸,稍稍往后错了错身子,转头过去悄悄吞了下口水,这才又转过身来郑重地将信收在了怀里。 再看林琰,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黄梨木透雕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司徒岚心里暗恨自己不中用,美色当前,怎么就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唉,可惜了。这回京之路千里迢迢的,若是能有子非一路同行,好歹这一个来月也能好过些。” 林琰“哼”了一声,“王爷若是能够说动皇帝直接让我父亲致仕回京,我岂不就能够回去了?” 司徒岚想到那个坐在高高宝座之上的哥哥,晃了晃脑袋,自己可是实在没有这份儿本事。 打发走了司徒岚,林琰整整衣裳,往林如海的书房里去了。 林如海亦未歇着,此时正坐在灯下看书。见林琰进来,忽然笑了,问道:“人走了?” 林琰脸皮颇厚,道:“我也知道是瞒不过父亲的。司徒的身份想来父亲也猜到了几分。” “他是当今第几个弟弟?”林如海才问出口,便又极快地接口道,“莫不是传言中的忠顺王?” 林琰笑着点头,父亲并未见着司徒岚,却只凭着自己两句话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林如海看着眼前的少年,手指起落,轻轻叩击着身前的书案,半晌道:“忠顺王爷乃是上皇幼子,人多传言其放纵不羁,不驯管教。又极好斗鸡走狗,上皇对其亦是无可奈何。” 林琰暗笑,心道,司徒岚与自己相识,父亲还是顾及了自己的面子,没把那句“好亵玩男色”说了出来。 坐在林如海对面,林琰正色道:“我与司徒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忠顺王。那时候也并不觉得他就如传闻中那般……那般不堪。这趟来江南,他言及是奉命前来。其余的,儿子不能再问。父亲对朝中人事比我熟悉,如今是什么态势,父亲心里该有个谱儿才好。” 林如海长叹一口气,身在官场,说做个纯臣哪里就能真正如愿呢?自己手里这几年一直有密折专奏之权,这固然是皇帝信任,其实说到底,与自己当初暗中支持了当今那是分不开的。 也罢了,眼前的少年京中几年,自己暗地里叫人盯了几年,心机有之手段有之,又是中了举的,日后只要他不糊涂到去做什么谋反的事情,日后前途是不愁的。保黛玉一世平安也不是难事。 再有那忠顺王是上皇第九子,虽是母族低微了些,又不大得上皇的宠爱,却与当今关系极佳。江南官场一向暗潮涌动,皇帝既是将他遣了出来,看的出那是信任有加的。说不定,那不羁荒唐也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而已。 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林如海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差,时常便有就此睡去的欲望。好在还有林琰,黛玉算是有兄弟依靠,也多少了却了自己的一份心事。若是自己能够撑到她定下终身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这并非一朝一夕拉了一个人来便可以的,怕是,等不到了罢? “琰儿。” “父亲。”林琰恭敬道。 林如海苦笑道:“当初我一力促成你去了京城,原也是有私心,想着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日后能够看在同族的份儿上对黛玉照拂几分。如今你既然叫我一声父亲,便与我交个底,到底,有无护黛玉的本事。” 林琰与林如海对视了片刻,移开了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起身附在林如海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林如海眼中有精光闪过,随即敛去,点头微笑不语了。 天气渐暖起来,三月月中,忽有人举报扬州驻防的兵士中有大肆贩卖私盐者。林如海大惊,一面上折子奏请皇帝知晓,一面带人彻查。他身子原就不好,急忧劳惧十余日后,竟是一口血喷出,就此昏厥了过去。 人送回了林府,已是奄奄一息。饶是林琰请遍了全扬州的大夫,也不过是摇头道声学艺不精罢了。兄妹两个一时不离地守着父亲,不过两三天下来,便都憔悴不已了。林琰生恐黛玉撑不住,又少不得要劝慰一番。再有林府里各项事务本也繁多,又有那扬州大小官员过来看视或是打探的,也须得去应酬答对。饶是林琰性子强悍,也是有些支应不住。 四月初六,林如海在昏迷了数日后醒了过来,强撑病体写下了最后一封密折。抚着女儿柔顺的发丝,溘然长逝。 第13章 商议 姑苏林家老宅中,一处精巧的小院子里碧竹森森,中间隐着一条鹅卵小路。虽是暑热的天气,这里却自有一股清凉之意。 “碧萝,姑娘在哪里呢?”林琰从外头回来,先换下了身上的大衣裳,只穿了玉色夹纱小褂子,下边一条撒腿裤,及拉着鞋子,端起早就预备着的冰镇酸梅汤一口气灌了下去。 碧萝边替他收拾着衣裳,边道:“今日姑娘瞧着好了些。方才我过去瞧,姑娘才睡醒,正要去后边的荷花亭子里。厨房才弄了的酸梅汤,我想着姑娘素来柔弱,吃太凉了倒有些不好。正巧外头才送了些新鲜的果子,翠染便用冰灞了,才送过去了。” 看林琰又伸手要去盛那酸梅汤,忙劝道:“好歹少喝些,虽然解渴,到底太凉了。” 林琰笑道:“不过半盏水罢了,还不至于就着了凉。” 到底又喝了一碗,方才吁了口气,瘫在椅子上。 林如海过世后,林琰与黛玉兄妹忙完了丧事,便扶灵回了苏州老家。 原先官邸中的仆从丫鬟们本就大多是从老家或是京里带了过去的,这次也就都跟着回来了。还有些后来采买的,林琰着人问过了,若有不愿跟过来的,都发还了身契又与了银子,打发他们各自去了。 林家祖上留下的产业不少,子嗣却是单薄,因此数代下来家产着实可观。宅子庄子都是不少,更有林家多年收藏了的古玩奇珍,金玉玩器,略略算下来,也约值了百万。 林琰拿着各处账册清点了一番,他虽然也有些产业,跟这个一比,却是小巫大巫了。心里不禁感到好笑,人都说见钱眼开。眼瞅着林如海这一殁,若是没有自己,偌大的家业只黛玉一个孤女承继,焉能有人不眼红? 况且黛玉原本就从小长在外祖家里,既未接触过管家之事,又性子中带着股子清高,很有些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的意思。贾府的老太太以亲情笼络之,那块儿石头贾宝玉以柔情牵绊之,黛玉纵使知道自己有家产落在荣府手中,又怎么开得了口去讨要询问? 总之,那原著之中说的荣府吞没了林家家产的事情,在林琰看来,那简直就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想着父亲过世后从京中匆匆赶来的贾琏等人,林琰冷笑不止。荣国府里还真是没人了,就算要去谋算人家家产,也不讲究些成算,大喇喇地过来就说要帮衬着处理丧事,偏生还是一份施恩的嘴脸,这就是京中人提起来就说是有些机变的琏二爷? 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个糟心事。此次回了苏州,待得安葬了父亲,林琰便预备着带着妹妹回京城去。横竖自己对这里也没有过多的好感,若不是古人讲究落叶归根,他须得让父亲安葬在祖坟之中,他才是不屑回来的——所谓的族人,大多也是些荣府那样的人罢了。 觉得身上的汗下去了,林琰又打理了一番仪容,方施施然出了屋子,往荷花亭子去了。 还未到近处,已经听到了黛玉抚琴的声音。琴声渺渺,呜呜咽咽,如怨如诉,如泣如歌。 林琰听得皱眉,黛玉本就心思细腻敏感,琴如心声,听着便知这孩子还未从父丧之痛中走出来。 黛玉一曲终了,坐在琴凳上发呆。紫鹃和雪雁两个本就见多了她如此,站在她身后也只是略劝了两句。倒是翠染,因是林琰身边儿的大丫头,又劝慰了黛玉一番。 黛玉幽幽叹了口气,抬头间就见哥哥从回廊上踱了进来,忙站起身来相迎。 林琰见她自父亲死后,忧思不止,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发显得消瘦得可怜了。此时黛玉只穿着一件儿月白色交领兰花刺绣长纱袄,腰间束了青色丝绦。头上只随意挽了偏髻,用一只嵌珠素银钗别着。脸颊两侧的小辫子俱都用了蓝色头绳,就连耳边的坠子,也换了素净的青玉滴水状的。 “妹妹在抚琴呢?” “嗯。”黛玉轻轻应了一声,“吵到了哥哥么?我下次在房里抚罢。” 林琰听她这样说,恐她沉心,赶忙道:“我才回来,哪里就被你吵到了?不过是方才我过来看妹妹,从那边儿假山处便听见了琴声,怪悲切的。所以才发此一问罢了。” 兄妹两个坐下,黛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也不大爱说话。 林琰知道她性子一贯如此,也并不介意。看了桌子上摆着的果子,笑道:“天气怪热的,难得有这样的好果子吃,又是在冰水里泡过的,妹妹且尝一个解解暑气。” 说着,便将那水晶雕花大碗中犹带着水珠儿的荔枝拧了一颗下来,递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却不过他好意,接了过来。紫鹃忙过来替她剥了皮,露出了莹白的果肉。黛玉尝了尝,道:“很不错的,哥哥也尝尝?” 林琰不待她让,已经自己剥了几粒丢在嘴里,笑道:“妹妹方才抚琴,琴声悲切,叫人听了心里不免有些酸涩。” 黛玉眼圈一红,低声道:“我也并不想的。只是每每想到父亲……心里就忍不住地疼。” “妹妹自小聪慧,有些话我并不想反覆地说的。妹妹知道父亲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唯有你平安康乐,才是父亲最想看到的。更何况,父亲虽是走了,却也不过是换了地方继续关切着妹妹的。” 黛玉听他说到“换了个地方继续关切着”,不由得在心里默念了两次。 “古人说‘琴者,情也’。这话细想来却是对的。便如那秋日,有人看来便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有些人看来却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细细想来,这也不过是人们心境不同而已。抚琴亦是如此,心有悲戚,则琴声缠绵;心有壮志,便慷慨激昂。不过是各人的心境不同罢了。妹妹前几日病了,那大夫也说你忧思过重,须得放开了才好。如今妹妹还要弹奏这样的曲子,岂不是给自己添病?没的让自己郁闷。” 说着,便看向紫鹃雪雁两个,道:“姑娘这么着,你们便该劝着些。都是跟着姑娘的时候不短了,这些总不用再去学罢?” 一句话说的紫鹃雪雁两个都低了头。 黛玉忙岔开话头,道:“哥哥说的这般透彻,莫不是也能演奏一曲?” 林琰摇手笑道:“可别,我现在连那几种手法还没有闹明白呢。纸上谈兵,纸上谈兵而已。” 黛玉掩口而笑,眉宇间的清愁化去了几分。 林琰想着若是无事,便要及早动身回京才好。那里可还有个小祖宗等着自己去教训。 “妹妹,过几日咱们便要往京里去了。妹妹瞧着自己院子中哪些个人得用,就带了一同去。妹妹心里先有个底儿才好。” “回京城?”黛玉咬了咬嘴唇,“那,我们……我们住在哪里?” 林琰一怔,随即笑道:“自然是住在家里了。妹妹放心,咱们家京里的宅子在平安巷。没有扬州的官邸大,不过胜在清净。已经有人在那里打扫着了,只是不知道妹妹的喜好。妹妹回去后瞧着若是不喜,再另行收拾也可。另外我在京中也自有一座小庄子,里头有温泉,景致也还不错。妹妹若是愿意住在那里也是可以的。” 看了看黛玉脸上神色,林琰又笑道:“荣国府那里,妹妹若是愿意,自然也可以去住几日。不过咱们热孝在身……” “不,哥哥误会了。我也正是想着,咱们身上有孝,住在别人家里终究不合适。况且,那原是亲戚家,哪里就有自己家里随便自在?” 紫鹃听了,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忙低下头去,手里扯着衣角一紧一松的,直弄得一件儿好好的茧绸儿袄皱了起来。 林琰本就在她对面,这个动作却是看的一清二楚,当下脸上也不露出声色,心里却是暗自想着找个时机将她送回荣府去——只是这话须得黛玉说出来才好。 黛玉先听得不住在荣府里,心里一时松了口气,又带了点儿惆怅。 父亲才过世,荣府外祖家的琏二表哥便带了人来。说是吊唁,实则呢? 想起贾琏跟自己说的,话里话外透着叫自己防备着哥哥的意思。又说那府里难免有些老奴欺主,若是不嫌便可将事情交给他去办。自己年纪虽小,好歹也还不傻。嫡亲的姑父死了,进门儿且先关心这些个,但凡有些脑子的人,也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黛玉心里有些发寒。父亲这一去,自己便真真正正是无父无母的孤女了。外祖母也好,舅舅舅母也好,竟无人想着叫人来安慰几句么?宝玉,自己素日认作知己的宝玉,竟也只那一句无关痛痒的“快些回来要紧”么? 琏二哥,跟来的管家婆子,句句话暗示着哥哥会如何。 如何?他们一定不知,父亲去世的当晚,哥哥便已经将林家所有的账册地契并房契交给了自己。若他真的藏了私心,又何必这样?横竖他如今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儿子,便是不给,也无人说话的。 复又想起这几年自己在荣府中所受的闲言闲语,黛玉是真的伤心了。她觉得自己这回更不能去荣府住着了,父亲在世时候乃是当朝大员,自己尚且要被说成是打秋风白吃白住的。如今,谁知道会传出什么不堪的话来?自己堂堂林家千金,没有去上赶着受这份辱的道理! “如此最好……” 林琰手里剥着果子,对面黛玉的声音虽是微不可闻,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中。一时心情大好,将那剥好的荔枝果肉都码在了小碟子里,递给了黛玉。 兄妹二人计议已定,当下便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又拿着家里下人的花名册对照着商议带着哪些人进京去,又将哪些人留守老宅。如此一来,黛玉忙了不少,倒是将那思念父亲的心思顾不上了。 待得收拾好了,林琰黛玉两个与林氏族长拜别,一径启程往京城去了。 第14章 进京 却说林琰收拾好了行装,给林如海守过了百日热孝,便带着妹妹和家人仆从雇了两艘大船,一路北上京城。 黛玉先前因父丧身子着实有些弱了下来,林琰先前还恐她长路跋涉支撑不住,便命了人不必赶路,只管昼行夜宿。又嘱咐了黛玉身边儿的丫头嬷嬷时刻注意着,若稍有不妥便要及早说了。 好在此时天气渐渐凉爽下来,一路之上倒也顺利。 这一日弃舟登岸,早有林家的马车在码头候着。林琰叫黛玉坐了车,自己骑了高头大马,兄妹二人并跟着的丫头婆子等人先行回了府。后边的行礼等物众多,自有林家的人去一一清点了装车运回去。 黛玉虽知自己家里在京中有宅子,却是今日才回来。坐在车上晃了半日才停了下来,便听见哥哥的声音响起:“妹妹,咱们到家了。” 黛玉坐在窗边,顺着纱帘的缝隙向外看了看,见车已经停在了一座宅子前头。两扇朱漆门大开,十几个眉目清秀干净的小厮两溜儿站了,又有一个穿着体面、身材微胖的人候在中间,却是早了一个月过来的林府老管家林成。 看林琰兄妹的车马过来,林成面上登时显出激动之色,往前快走迎了上来躬身作揖请安。 林琰跳下马去,笑着携起了林成,口内道:“这些日子辛苦林叔了。” 林成连道不敢,又忙换了小厮过来牵马,恭敬地将林琰兄妹迎进了府里。 黛玉的马车一路就驶到了仪门处,小厮们退了下去,外头又有老婆子打起了车帘。紫鹃雪雁两个先下了车,又将黛玉扶了下来。 跟着上来一个瞧上去利落精炼的嬷嬷,对着黛玉福了福身子,笑道:“姑娘好。我是府里管着内院丫头婆子们的。府里头都叫我陈升家的。” 黛玉微微点了点头。 林琰也就走了进来,看着黛玉笑道:“妹妹的屋子已经收拾利落了,就在后边的院子里。妹妹如今且先去歇歇,待会儿……” 话音未落,从月洞门处冲出来一个人,口内叫道:“二叔!” 随后一个人影便扑进了林琰的怀里。 黛玉没有防备,唬了一跳。定睛看时,见一个身穿雨过天青色双排穗箭袖,腰间束着莲青色丝绦的孩子正腻在哥哥身边儿。 林琰低头看着抱紧自己胳膊不肯撒手的孩子,一年未见,这孩子个头儿高了些,脸上的肉倒也没少,还是一副胖嘟嘟的模样。 敲了敲他的脑门儿,林琰笑道:“当着你姑姑的面儿呢,也不知道害臊?还不快去见过了你姑姑?” 那孩子转过头来,一双圆圆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转,看向黛玉,见这个姑姑不过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年纪,身上衣裙素净,不但一应玉佩压裙等装饰之物都未带着,便是头上也只用一根白玉蝴蝶钗挽了发丝。 服饰虽然简单,面上也还带着些惊愕之意,但其容貌不用说是好的,便是只站在那里不动,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当下咧开嘴笑了,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姑姑!” 一丝儿犹豫都没有,撩起袍子跪倒在地,口内道:“侄儿林若见过姑姑,给姑姑磕头了。” 黛玉心里“哎呀”一声,眼看着这个孩子并没有比自己小了多少,这称自己姑姑也就罢了,可说跪便跪,自己可还不知道这是哪一位呐…… 犹豫着要避开,林琰笑道:“妹妹安心受了他的礼便是,这原是他该行的。” 虽如此说,黛玉还是忙叫自己身后的王嬷嬷将那孩子扶了起来,又看向林琰,“哥哥,这是……” “这是我前边儿大哥的孩子,如今跟着我过。详细的看有了功夫我再告诉妹妹,现下礼也行了,人也见了,妹妹要不要回屋子歇歇?” 黛玉一路行来确实已经疲惫,再者路上毕竟不比家里,尤其沐浴等事更是不便。林琰这么一说,登时便觉得全身不自在起来。忙应了林琰的话,跟着府中的老婆子一径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此时已经进了九月,正是京城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蓝云白,风清气爽。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跟着陈升家的往后院走去。陈升家的很是会说话,人又精明,自然知道这回两个主子回来,日后这内院里只怕就是这位姑娘做主了。因此说话间很是用心,唯恐一句话说不到,便冲撞了姑娘。 黛玉的屋子果然是用了一番心思收拾的。三间大小的屋子很是阔朗,进门便可见一扇梨木底托玻璃屏风隔开了里外间。因在孝中,博古架上也都并未摆着那些颜色鲜艳的古玩玉器。里间儿设了一张六尺宽的紫檀木箱床,上头支着碧色纱帐。临窗处亦摆着书案,案上一只三足小香炉。又有插着时令鲜花的汝窑美人肩花瓶摆在书案另一侧。 脱下了身上的斗篷,早有小丫头送上了温水。紫鹃忙替黛玉掩了衣襟,服侍着她洗了一回脸。 黛玉觉得身上乏得很,便歪在床上养神,只叫紫鹃雪雁几个人自去歇着,自己也要借着这点子功夫略歇一歇。 林琰自己顾不上熟梳洗,先亲自往后边的佛堂里安放了林如海夫妻的灵位,又虔诚地磕了一回头。 复又到了书房里,林成早就预备好了府中各项事务的账册,以备林琰查看。 林琰瞧着桌子上两碟厚厚的账册,忽然觉得头痛无比。 到了晚间,林琰又与黛玉细细分说了那孩子——林若的来历,那原是他嫡亲兄长的孩子。林琰本就是从小失怙,只跟着兄嫂过日子。谁知道那一年他哥哥出门去庙里听禅,不想回来时候遭遇了大雨,从山上摔了下来,当场便没了。嫂子正怀着孩子,已经有八个月了,骤闻噩耗,支持不住,引得孩子早产,她自己也血崩而亡。 自那以后,一个十来岁的小叔叔,一个才出生的娃娃,算是相依为命了。 黛玉听了林若的身世,忍不住又想到了自己,都是无父无母的,那孩子连自己的父母都未见过,想来比自己,还要更为可怜些的。 “可怜的孩子……”黛玉一边儿拭着红红的眼圈儿,一边儿恨不得将林若叫到跟前来安慰一番才好。 又叫紫鹃拿出了备好的见面儿礼——乃是四部新书,一方上好的端砚,再有一枚精致的白玉挂件儿。 林琰看黛玉始终难言面上风霜之色,眉宇间虽是略敛了愁色,却又多了一股疲累慵懒之态,也不多说话了,只赶了黛玉回去歇着。 林琰这边原本也是打算早睡,哪知道迷迷糊糊才要睡着,便听见窗户“咯吱”一声轻响,又被推开了。 林琰无奈地睁开眼,借着外头的月光,依稀能瞧见一个黑影儿从窗外利落地跳了进来。 明日须得叫人在窗户底下摆上些瓶瓶罐罐的——林琰如是想。 那黑影既进了屋子,便又蹑手蹑脚地关了窗户。转过身来看着悬着天青色幔帐的床榻,里边儿的人是自己想了很久的,只是那可恶的帐子竟是遮得严严实实的。 这么想着,便更放轻了几分脚步,半挪着来到了榻前,只觉得心里跳的越发厉害起来。 犹豫了一会子,终于还是伸出手去。 尚未碰到,里边已经有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撩起了帐子。 司徒岚看着榻上突然坐了起来的林琰,因睡觉便将头发都放了下来,这会子满头乌发披散在肩上,发如墨染面如冠玉,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眼中却是明晃晃地带着怒火。 “子非,那个,那个你回来了?……” “废话!你不知道我回来,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过来做什么?”林琰没好气道。 司徒岚最是受不了他薄怒的样子,当下心一横,往床榻上只一扑,便将林琰合着被子抱住了,笑道:“子非最是狠心人。这数月不见,回来时候也不告诉我。枉我上回信里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坐上船了便命人给我捎个信儿来,我好算着日子去接你。若不是我叫人天天在那边儿打听着,还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了。” 说着说着,司徒岚便生出了七分委屈三分恼怒的心态。两只桃花眼盯着林琰,只看得他面上渐红。 轻咳了一声,林琰推司徒岚,道:“消停些罢,碧萝她们就在外边儿。” “你又骗我。你从来不要丫头在外间上夜,这会子她们都在厢房里睡着呢罢?” 林琰听了好笑,“你这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就只跟亲眼见了似的?” 说着手上用力,推开了司徒岚,及拉着鞋子走到茶格前倒了茶水递给司徒岚。 今日乃是月圆之夜,月亮光明亮亮的。窗户上虽然糊了纱,仍是能够看的清楚。两个人各执一杯温水,坐在那里低声说话。 林琰忽又想起来一事,忙问司徒岚:“上回说的请你帮我留意着好的教养嬷嬷,可有了人选了?” 司徒岚点头:“我一直想着呢。今年恰好我皇兄要为父皇祈福,宫里放出了不少人。我叫人查了内府的名册,捡那家里头没有了什么牵绊的,又深谙规矩教养的嬷嬷找了两个,明儿就把人给你送过来。” 林琰听了,此事虽是自己托他,原本也没打算真就去请了宫里的嬷嬷出来,毕竟那些嬷嬷在宫里也都是有品级有俸禄的。若不是公主郡主,哪里就能轻易请到? 不想司徒岚果然请了来,不但如此,听他说的简单,心思却是用得极为细致的。 这么想着,便不由得又对司徒岚感激了几分,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就带了出来。 司徒岚受宠若惊,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貌似不经意地搭在了桌子上,又慢慢地往林琰那边儿滑动。林琰看着好笑,只一下子拍了回去。 司徒岚坐在那里与林琰胡乱侃了一通路上经历,见林琰实在撑不住了,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 “等等,”林琰看他又过去推窗户,伸手捂着额头轻声道:“日后上门便上门,不要做这些跳墙爬窗之事。若是御史知道了,少不得要参上你一本。” 次日上午,果然司徒岚打发王府的两个婆子带着教养嬷嬷来了。 林琰看时,两个嬷嬷,一个容长脸,身材微微发胖;另一个头发梳的一丝儿不苟,脸上也无过多表情,看着倒是有些面瘫相。 二人跟林琰见了礼,便推到了一旁恭敬地站好了。 林琰早命人请了黛玉过来,又指着两个嬷嬷给她介绍了:“这一位是许嬷嬷,这一位是李嬷嬷。两位嬷嬷都是从宫里放出来的老人儿,规矩礼数儿都是极好的。我特特托了人请了来,妹妹日后只管跟着嬷嬷学习。” 黛玉自然知道这宫中的教养嬷嬷极难请到,大家子中的姑娘若是受了教导,自然是受益匪浅的。那些个教养嬷嬷自然也是极为难请的,就算是住在荣府里几年,也没见过宫里的教养嬷嬷上门指点姐妹们,都只是府里头的老嬷嬷跟着而已。哥哥到底是托了何人请来的?怎么这么大的面子呢? 黛玉觉得自己的哥哥身上让人摸不透的地方颇多。心里虽是好奇着,却也不会失了礼数,听完哥哥的话,便起身敛衽称是。 林琰又对着两个嬷嬷道:“我家妹妹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因着家里没有内宅长者,须得请两位嬷嬷费心教导了。” 那二人原就是奉了忠顺王爷的令来的,哪里敢不尽心?如今又见林琰倒是一个温和雅致的人,谈吐又并不压人,心里先就又喜欢了几分。又见黛玉眉目如画,气质清灵,虽是一身素淡的孝衣,举手投足间却很有规矩,忙都说道:“大爷哪里话?我们姐妹不敢说别的,之前也曾跟在几位公主郡主身边儿。规矩上头的事情,但请大爷放心。” 林琰满意地笑了。命人好生送了两位嬷嬷去歇着,又转头对黛玉道:“妹妹身边儿的人还是少了些。我又不大知道内宅的事儿,不如妹妹趁着这些日子冷眼看着些,从二等丫头里再提两个上来。” 黛玉听了此话,想了一想,笑道:“我身边儿的人倒也够用的了。不必再补了罢?” “妹妹憨了。这如今咱们的到了京中住着,京中那些大家子里的姑娘哪个身边儿没有四五个贴身的大丫头?这原就是个定例。在咱们自己家里倒是没什么,只是等咱们出了孝,妹妹还要与我往一些父亲旧识的家中走动,难免不与闺阁女孩儿们交结。到时候若是跟着的人少了,岂不叫人笑话?况且这贴身的丫头原也不是一两日便能遂心的,还得跟着嬷嬷们学着伺候,也是个水磨的功夫活儿呢。因此妹妹看人时候,不妨选些年纪小的。” 黛玉不说话了,心里感念哥哥为自己想的细,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谢字。 她身后的王嬷嬷却是欢喜无限。她原就是黛玉的乳娘,看着黛玉长大,自然也知道在扬州时候黛玉是如何娇养着的。后来跟着黛玉北上京城,老爷的意思原是怕姑娘外祖家里多心,故而将黛玉身边的丫头只遣了一个过去。谁知道那荣府的名头说着好听,在姑娘们的教养上却是苛刻的。连上自己姑娘,再加上荣府的三个姑娘,每个人身边儿不过就是两个大丫头罢了。这要是出去了,可是不好看呢。 看大爷这个并非亲生的哥哥能为姑娘想到这些,况且人又是让姑娘自己去挑,这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当下合掌先就念了声佛,又对黛玉喜滋滋道:“姑娘可还不快些谢谢大爷呢?这不说是为了姑娘在外头长脸,便是如今伺候的人多了,姑娘也省了好些事儿不是?再说了……” 笑眯眯地扫了一眼黛玉身后的紫鹃,“如今姑娘身边儿的丫头们也都大了,眼瞅着一二年也就要放出去了,可不得先就紧着那小些的调教着么。” 林琰端起几上的青瓷盖碗,笑道:“到底是嬷嬷经历的多,这些事儿我原也没有想到的。” 垂眸看向碗中澄澈的茶水,却没有忽略黛玉身后紫鹃忽然变了的脸色。 正要再说话,外边儿有丫头进来回道:“大爷,外边荣国府里命人送了帖子过来,大爷是见是不见?” 黛玉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了,看向林琰。林琰安抚地一笑,冲那丫头道:“叫进来罢。” 第15章 谈论 多半年来,荣国府那里是忙乱得紧。原因无他,府里头二房的大姑娘被封了娘娘不算,圣上又特别恩准了省亲一事。 省亲,说起来是天大的荣耀。当今皇帝打出来的旗号是因着自己每日承欢于太上皇皇太后身边儿,念及宫里嫔妃都是入宫多年的,平日不得见到亲人,倒是违了‘天和’这二字。因此特别加恩,许椒房亲眷每月进宫请安探视。三月里又有一道旨意,若是家里有那重宇别院可以驻跸关防的,也可请旨省亲,以聚骨肉天伦之乐。 旨意一出,那些个女儿在宫里的人家谁不念佛感念圣恩?再有几个女孩儿位分高些或是得宠些的,便都动了立时建园子请旨省亲的心思。 荣府自然不例外。这一程子随着元春的晋位,二房水涨船高,王夫人在府里的威信越发高了不少。更有她姐妹薛姨妈在身边奉承,“先前多少朝代多少得宠的妃子,也不见有能够父母亲人一个月两三次进宫请安的。可见娘娘是个有福气的。” 又有薛宝钗在旁笑言:“正是这样。我虽然年纪小不知道,可好歹看书时候也略略看到了些,自古以来哪里就有入宫的娘娘回家里的?偏生这里的大姐姐才封了娘娘,皇上就下了这样的旨意,可见是专为娘娘的了。” 王夫人得意之余深以为然,恨不能立时接女儿回来省亲才好。 只是,这省亲说起来容易,圣旨上可是还有一条,须得“有重宇别院”的人家方可。换句话说,你家里每日人来人往的地方是不行的。皇家的妃子,总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回了娘家不是?那要讲究的地方多了去,最重要一个便是不能失了皇家的尊贵。 这样一想来,那供妃嫔们内廷銮舆下降的地界儿,只怕没有几十万两的银子,是堆不起来的。更何况便是建了起来,里头一应的摆设家具、古玩玉器、珠帘幔帐,大大小小的,更是一大笔开支呢。 王夫人犯了难。 荣宁两府里头几个主子聚在一块儿商议了,贾珍把宁府会芳园一带让了出来,往西丈量了三里半的大小来建园子。如此便省下了再行买地的银子。贾母又出了八万两的私房,又叫贾赦贾政两房各出了五万两。贾珍不甘人后,也出了三万两。如此一来,共是凑齐了二十一万两的银子。 王夫人心里有些不乐意。区区二十万的银子够做什么的? 正是郁闷之际,忽有扬州那边儿传来消息,林家的姑爷,不行了! 王夫人心里大喜,面上却作出了十足的焦急神色,只匆匆往贾母那里去送信儿。 贾母听了大惊,林姑爷若是有个山高水低的,自己那个可怜的玉儿可要怎么着?况且如今那林姑爷好好儿地弄出了一个过继的儿子出来,若那孩子真是个黑心肠的,日后玉儿不是擎等着受欺负? 想到这里,也不顾别的了,只忙忙地叫了贾赦贾政贾琏等人来,含泪道:“我知道你们正在为娘娘的事情忙着,若是一般的事情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你们添乱。可如今林姑爷不好了,我的玉儿,敏儿唯一的一点子骨血啊,这会子不知如何了。” 贾政忙起身道:“母亲快别如此。这消息是突然了些,我近日去部里头点卯时候也听闻了,林妹夫乃是任上劳累所致。老太太十分不放心,不如叫琏儿去瞧瞧?” “我正是这个意思。”贾母拭泪道,“园子里头图样儿已经画好了,外头又有珍儿他们照应着。琏儿下趟扬州罢?我不管别的,若是你林姑父真不好了,只要你将你妹妹好生带了回来。我可怜的玉儿,还是养在我的身边,让我时时看着,才好放心。” 原本贾琏也管着建园子的一应琐事,虽是辛苦些,可里头能捞油水的地方不少。如今忽吧啦地要去扬州,一来一往几千里的路,那苦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 贾琏心里有些不乐意,无奈贾母和叔父已经说了,只得起身应了。 一时人散了去,王夫人将贾琏叫到了自己屋子里,又密密地嘱咐了一番才罢了。 贾琏回了自己的屋子,凤姐儿和平儿已经开始给他预备行装了。 晚间夫妻两个情意融融,好一番缠绵。凤姐儿睡去,贾琏心里琢磨着贾母要他接了黛玉回来的话,王夫人要他想法子探探林家家底儿的话,复又想起来去年在扬州勾搭到的美人儿秀秀,心思竟又活泛了起来。 不过天不从人愿,等贾琏带着人一路骑马赶到扬州时候,林如海已经入殓了。瞧着满院子素白,前来吊唁的扬州乃至江南大小官吏络绎不绝。林琰黛玉披麻戴孝,棺前极近哀恸,主持吊唁事宜的竟是从京中赶来的手捧圣旨的礼部侍郎。 贾琏瞧着那个阵势,一撮牙刷子,只怕林家的事儿自己是插不上手了。好容易等到了人少时候,与黛玉说了没几句,却又见黛玉昏昏然欲倒,只得掩了话不提。 在扬州待了些日子,林家那里竟是如铁桶一般,人人有事,个个有责,安排的条理分明,丝毫不见忙乱。 黛玉那里更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说老太太接了姑娘去罢,人家哥哥妹妹一个意思,须得在家里给父亲守孝。说过了热孝来接罢,哥哥不置可否,妹妹不肯说话。贾琏也没了辙。 想着去寻那红颜知己秀秀,偏生又找不到人了。打听了一番,周围人家都说是被人带走了。贾琏唏嘘了一番,只得罢了。 就这么着,贾琏怎样来的扬州,又怎样回了京城。贾母不喜,王夫人更是满腔怒火,都骂了他一通办事不利,却也毫无别法。 王夫人原本想着,林家就算是有个儿子了,可到底是过继来的,时日尚短,且上回贾琏也说了,那不过是个读傻了的孩子罢了,未必经过什么大事。林家也是几代传下来的,那些个家生子儿的奴才又岂有好相与的?这么一个才过继了几个月的孩子,林丫头又是数年没有回去过的,如何能降服得了?此时贾琏过来伸手相助,林家两个兄妹只有感激的。这样一来,既得了名儿,又能借着机会查探一番林家的基业。尤其是那林丫头的身上,到底能有多少身家。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又有那么个哥哥,银子嫁妆之类还是给嫡亲的外祖家里保管着才放心。 只是,不想贾琏无用,没有丝毫的作为,便又回来了。 又想到如今正建着的园子,每日里银子流水般地使将出去,先前预备的二十一万两,实在是花不到头。难不成真要动了自己的私房不成? 正搂心攥肺之际,妹子薛姨妈又是雪中送炭,一个锦盒儿里头装了十万两的银票,和女儿宝钗一起施施然而来。 王夫人摩挲着锦盒上头的填漆花样儿,再看眼前宝钗丰腴端庄,只在心里暗暗点头——到底是宝丫头,贤惠知礼,又有眼色,比那没了爹娘的林丫头强出半条街去! 贾母却与王夫人不同。凭心而论,她是真疼黛玉。这是她女儿贾敏唯一的骨血,她心疼这个孩子。也确实是存了将黛玉配与宝玉的念头,这里头固然有为宝玉思谋的意思,在她看来,却也是对黛玉而言最好的归宿。 她知道二太太王氏一向不喜欢黛玉,喜欢的是那个皇商出身的学家姑娘,处处在府里头抬着那孩子的身份。 如果不是她们传出什么金玉良缘的话来,贾母也很是愿意高看宝钗一眼的。那孩子不说容貌,性情倒是稳重的。虽说心眼子多些,可是眼色极佳,会笼络人。跟她比起来,自己的孙女儿中唯有探春算是个出彩的,只是庶出,日后结亲也是个头疼的。 贾琏这回没有能把黛玉接回来,贾母虽是骂了他一通,心里却并不是真的恼了。她想着,黛玉如今没了父母,就算有个哥哥,可到底不是血亲,彼此照应起来也不方便。待得黛玉过了热孝,还是接在自己身边儿养活才好。自己是嫡亲的外祖母,要接了她来,谁还能拦着? 想到这一节,也就放了心下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荣宁两府里热火朝天地为省亲别墅忙活着,竟都忘了黛玉一事。 贾政是个不大管事儿的,盖园子一事满打满算,他还没有贾赦看的时候多。这一日从工部出来,因与同僚相约了往京中最大的酒楼里去,路过平安巷的时候,坐在轿子里恰好就听见了路人谈论着“真真是可怜的……”“当年那林探花打马游街的时候好生风光俊俏,如今却只剩了一儿一女回来……”。 贾政忙命人停了轿子,又叫跟着的人去打听是哪个林探花。等人回来时候,贾政听了也不顾的去酒楼了,只忙忙地回府,告知贾母黛玉兄妹两个回京了。 贾母又是欢喜又是伤心,这孩子,回了京里怎么不往外祖这里来?垂了一回眼泪,又有宝玉在旁不依不饶,只要去快些接回了林妹妹。贾母便赶紧命人往林府来了。 林琰坐在主位,满面笑容让着贾琏喝茶。 贾琏虚咳两声,道:“林表弟,这回上京,路上可还顺利?” “有劳琏二哥记挂。”林琰眉头轻皱,道,“父亲走了以后,妹妹忧思不已,瞧着是越发地瘦了。幸而这一路过来,天气还好,不冷不热,不然妹妹路上有的罪受。” 贾琏正端起茶杯来喝茶,听了这话忙又放下,“如今可还好?老太太每日念叨着呢。” “琏二哥知道,从苏州到京里,实在说不上近。妹妹回来后,我瞧着脸色不好,着实是累着了。不然,我们如何能进京了,还不往府上去请安呢?” 林琰脸色诚恳,“说起来,我到底年轻不知世事。先前送父亲灵柩回姑苏老家,后又忙着收拾东西回京。这一程子乱的不得了,竟没提醒妹妹往这边送个信儿来,叫老太太日日想着,是我的不是。琏二哥回去且替我分说一番,别叫老太太恼了妹妹才好。” 说着站起来一揖到地,态度好的很。 贾琏慌忙起身还礼,口内叫道:“林表弟这是做什么?老太太疼爱林妹妹,你是林妹妹兄长,自然没有恼了你们的道理。老太太的意思,想请你们过府一叙。一来了慰老太太思念林妹妹之心。二来,也是想着见见林表弟的意思。” 林琰点头不已,“原是应该的。我就说我糊涂了,昨日进京时候虽然晚了,好歹也该先着人去府上一趟。这,这倒又费了琏二哥一回。” 这话说得客客气气,贾琏听在耳中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对。究竟哪里不对?看林琰目光恳切,面色真诚,贾琏又觉得,自己多心了些罢?林表弟的意思,不是说荣府里日日盯着他们罢? “只是表哥,妹妹昨日回来,身上尚且疲累,不如,且容妹妹缓两日,我们兄妹再行过去请安,表哥看……” “使得,使得。老太太向来疼爱孙女儿,自然不舍得林妹妹劳累的。” 林琰笑了,半垂着的眼帘遮住了讽刺的笑意。耐着性子又听贾琏说了半日,方才客气地将人送了贾琏出去。 贾母这里听说黛玉远来劳累着了,心里着急,忙命凤姐儿预备了各色吃食儿补品,待明日给黛玉送过去。更有宝玉上蹿下跳,围着贾母撒娇弄痴,只恨不能立时便将黛玉接了回来。 下头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瞧着,脸上都是笑意不减。薛姨妈奉承道:“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妹,情分不同别人。我们也惦着林姑娘呢,回来也叫宝丫头去打点些东西,一并叫凤丫头送过去罢。” 贾母谦逊了一番,宝钗便起身笑道:“我与林妹妹素来要好的。这也就是我们姐妹间的一点子小心意罢了。” 宝玉听了,也顺着说:“是了老太太,明儿我跟着凤姐姐一起去罢?” 王夫人手里的帕子越攥越紧,听了这话忙道:“宝玉,你又混说了。昨儿老爷还说要问你功课呢,怎么有功夫出去?” 贾母见宝玉登时便蔫了,心里不喜,淡淡道:“他跟林丫头一块儿长大,去瞧瞧也无不可。若是你老爷说话,有我呢。” 王夫人一堵,只得强笑道:“老太太说得是。” 宝钗见屋子里冷了下来,看看迎春姐妹坐在一边儿低声说话,李纨只一旁听着微笑,凤姐儿正在那里跟宝玉商量着要送些什么过去。 心中转过一个主意,便自己笑着向贾母道:“可惜我们轻易不得出门,不然,我倒也想跟着凤姐姐一起去看看林妹妹呢。” 薛姨妈正坐在她旁边,听了这话,笑着拉宝钗手,慈爱道:“你跟林姑娘也算是亲戚姐妹,若是要去,倒也无不可。” 王夫人心里一喜,才要接着说话,方才充了半日背景的邢夫人忽然插嘴了:“老太太您瞧,到底是小姑娘家家的,不知道呢。” 又向宝钗看去,“好孩子你不知道,如今那林姑娘家里是有男丁的。他又跟你是个平辈的,哪里就能你们小姑娘家跟过去呢?怕是有人会嚼舌头呢。” 宝钗面上一红,低下了头,轻声道:“是我造次了。” 贾母含笑看着宝钗,温声说道:“宝丫头也是为着跟玉儿的情分,一时没想到。大太太,日后说话须得和缓着些。虽说是亲戚,姨太太不会放在心里。可若是别人听了,岂不是要恼了?” 邢夫人面上闪过一丝儿得意之色,老太太难得这么跟自己说话。忙起身敛衽,口内道:“是。” 第16章 拜望 林琰满打算是过几日再让妹妹去荣府的,没成想次日早上才吃了饭,便有荣府的琏二奶奶并宝二爷一块儿过来探望黛玉了。 听了外头林成的通传,林琰坐在椅子上笑了。 琏二奶奶?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凤辣子王熙凤?传说中少说长了一万个心眼子的那一位威威赫赫的凤姐儿? 平心而论,林琰不讨厌这个女人,甚至觉得她性子泼辣,手段利落,是个脂粉中的难得的。只是可惜,她是小处儿精明,大事糊涂了。光凭着放利子钱兜揽官司两件事儿便能看出,这个女人和她王家那两个姑妈没什么区别,眼睛是只认得钱的。况且后来贾琏偷娶尤二姐,她竟偷偷叫人去告贾琏,还敢放出话来说什么“便是告我们府里杀人也是无妨”的话,这已经不是糊涂了,简直是找死。 她在荣府里凭什么立足?凭什么被人称一声二奶奶?还不是因为贾琏! 难道她真以为,荣府权势滔天? 林琰觉得这些事情与自己没有关系,也不必去计较。只是这个凤姐儿是那贾府的老太太跟前头一个得用的人,最会揣摩贾母心思行事。 她在荣府里一向是喜欢拿着黛玉开玩笑,动辄便是将黛玉和那块儿石头扯在一块儿。就算是变相地站在贾母一边儿罢,可就没想到过,妹妹的名声就此毁了?若是日后宝黛二人亲事不成,叫黛玉如何自处? “方才你说,琏二奶奶与谁一块儿来的?”林琰拨弄着窗前一盆儿开得正好的墨菊,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是和他们府里的宝二爷。”林成答道。 “他们……是怎么来的?” 林成回想了一下,道:“是坐车来的。” “一辆车?” 听着自家大爷微微提高了的声音,林成心里一咯噔,大爷说话还是平常的语调儿,怎么到了自己耳朵里就有些变味儿呢?等等,等等,这,这荣府里的琏二奶奶和宝二爷同乘一车?要是没记错,宝二爷可比姑娘还要大些罢?琏二奶奶也是个年轻的媳妇罢?这也太不讲究了罢? 林成是林如海家里的老人儿,性子最是严肃。此时已经对外头的凤姐儿宝玉两个有些看不起,连带着荣府里也受了几分鄙视。 林琰好笑地瞧着这位老人脸上变了几变的颜色,笑道:“林叔,还是将客人快些请进来罢。让陈升家的带那位二奶奶去见姑娘,宝二爷就不必了,你亲自带了到我这里。” 林成“哎”了一声出去,到底是姑娘的外家,不好失了林府的礼数啊。 周瑞家的打起车帘子,扶着凤姐儿下了车。宝玉跟在后边跳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只看见一个面容白净的媳妇子带着几个婆子在那里迎着。 陈升家的恭恭敬敬地对着二人福身,笑道:“奴婢陈升家的,给琏二奶奶宝二爷请安。我们家大爷正在花厅相候,嘱咐了林大叔亲自带了宝二爷过去。琏二奶奶就请跟女婢过来,姑娘在屋子里候着。” 凤姐儿还未说话,宝玉先就有些着急——自己是要来看看林妹妹的,如何能去花厅里? 好在他虽是平日里在贾府惯了,出来倒也不至于太过无礼。又见凤姐儿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着林管家过去。只得怏怏不乐地与凤姐儿分开了。 凤姐儿一路随着陈升家的来到了黛玉的屋子。凤姐儿不免打量了一番,见黛玉所居的院落极大,正房便有五间,中间三间相连,左右又各跨着一间。左右又有游廊与东西厢房相连,院中一侧种着极大的海棠树,如今虽是秋日了,叶子也还是碧绿的,瞧着极是养眼。又有几株翠竹长在院子一角儿,另有几簇矮矮的花儿,开得也是极为绚烂。 游廊上正有几个小丫头晾晒,见了人来,都忙垂手侍立,微微低着头。凤姐儿一眼扫过去,小丫头都穿着一色的浅绿坎肩儿,嫩黄色裙子,瞧着都是齐齐整整的。 早有丫头打起了帘子,里边儿黛玉已经迎了出来。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凤姐儿性子泼辣,口齿伶俐,因此很是喜欢同样会说话儿的黛玉。再加上贾母那些心思,凤姐儿与黛玉这几年相处的是很好的。此时一见了她形容,忍不住便快步上前拉住了。 “凤姐姐。”黛玉与她经年未见,此时也有些欣喜的,忙让了人进去。 周瑞家的几个另有王嬷嬷过来带到别处招呼着。凤姐儿便跟着黛玉来至屋子中,拉着黛玉坐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黛玉形容虽是瘦了些,然脸色倒是还好,便也放下心来。一时又有紫鹃端了茶来,凤姐儿便只管拉着黛玉的手,拿着别后的话来说。 不多时雪雁又进来回道:“方才琏二奶奶这里送来的东西,大爷都叫拿了过来给姑娘瞧瞧。” 黛玉看那些玩意儿补品,也都是自己在荣府住着时候素常吃的。想着先前老太太的疼爱,心下感激,眼中便有些湿润。 凤姐儿察言观色,见黛玉如此形容,便道:“妹妹别这么的。老太太若是知道了,岂不难受?方才我来时候,老太太再三再四地交代了,定要请妹妹歇过两日便回去瞧瞧,也好让她老人家放心。” 黛玉低着头拭了拭眼角儿,点了点头。 好歹说了会子话,凤姐儿便起身告辞,又笑道:“宝玉还在那边儿等着,我怕他等急了。妹妹知道他的性子,一时看不到便要着急的。我先回去,过两日妹妹便来罢?” 看黛玉仍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微微纳罕,林妹妹不是一直和宝玉极好么?怎么听到他来了,也不问一声? 带着几分疑惑,王嬷嬷送了凤姐儿到了仪门处。贾府的车马就在那里候着。 一时又有一个身材高挑,眉目清俊的少年送了宝玉出来。宝玉走在前头,脸上很有些不耐之色。那少年却是嘴角含着笑意,白皙的面上一双乌黑的眸子,眼眉弯弯,看着便是个清透温柔的。 那少年来到凤姐儿跟前躬身一礼了,笑问道:“这位便是琏二嫂子了罢?” 凤姐儿一看之下,便已经猜出这必定是林家的那位大爷了。当下还了礼,笑道:“这位是林表弟?” 林琰温声道:“正是。前边儿多亏了琏二哥照应,这里跟嫂子说声谢了。” 凤姐儿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林表弟,我方才和林妹妹说了,过两日接你们过去瞧瞧老太太。不知道林表弟那里……” “自是该去拜望老太太。”林琰笑道,说着伸手打起了帘子。 “哎呦,这真是不敢当。”凤姐儿看宝玉站在车下嘟着嘴,也不再寒暄,先就上了车,又叫宝玉上来。 宝玉勉强拱了拱手,转身便上了车。凤姐儿抱歉地朝林琰笑了笑,林琰便放下了帘子。 就那么一瞬间,凤姐儿似乎看见林琰嘴边的笑意忽地变冷了。投在宝玉身上的目光,竟满是嘲讽之意。原本很是俊俏的脸上,眨眼间便换上了冰冷阴寒的表情。凤姐儿一怔之际,帘子落下,遮住了视线。 是夜,林琰一袭不打眼的衣衫,从林府翻了出去。一路疾行,来至鑫隆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 轻叩三声,本来紧闭着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一个灰衣人打开了门,低声道:“后院亭子。” 林琰闪身而入,径直走进了后院。瞧着便知道已经不是头一次来了。 “林子非见过皇上。”撩袍子单膝跪地,向着亭中把玩着酒杯的男人行礼。 那男人也不叫起,漫不经心地问道:“昨儿回来的?”声音有些低沉,略带着些慵懒之意,听在耳中极是舒服。 “是。” “行了,起来罢。说说你在扬州时候查到的事情。” 林琰起身,垂手站在皇帝跟前,将自己在扬州时候所查又一一报了一次。 这些其实他早就密报过皇帝,此时再说了,也不过是重复之语。皇帝皱眉半晌,叹道:“江南一带,与京城相距甚远。又有几个老臣世家长居,各自都有自己的心思。哼,这就是打量着我离得远,统统都不知道呢。且上皇念旧,轻易不会叫我发落了他们。” 林琰站在那里只躬身倾听,并不插言。本来也不必说什么的,若是江南那几大家子安分守己地在那边儿也就罢了,偏生就有那糊涂了心窍的,先前跟义忠老亲王搭着,如今还搭着京中皇帝那几个兄弟。就这样,日后能落个好儿?皇帝心里想来早有了打算,正一步一步地设套子呢。只不过是整日将这些事情憋在心里,此时也就是让他听听罢了。 皇帝坐在那里拍了一会儿桌子,见林琰老神在在,怒火又升,“林子非!朕跟你说话呢,你敢不听?” 林子非心里翻了个白眼,马上跪在地上,“草民不敢。草民一直听着皇上说话,没得皇上允许,草民不敢妄论朝事。” 皇帝气笑了,原来还是自己的不是? 站起来抖抖袍子,皇帝童心大起,拿脚背轻轻碰了碰林琰,“起来罢,没得这样跪着不得说话。” 林琰站起来拍拍衣角,笑道:“皇上龙威日重,草民不敢造次了。” 皇帝轻叹一声,眉角又拧了起来,道:“先前只觉得做皇帝千好万好,如今这才几年,朕倒是觉得尚且不如一个闲散的王爷来的自在。” 林琰忍着吐槽的欲望应了两声。皇帝登时没了说下去的兴趣,挥手道:“行了,你回去罢。把你那几家酒楼青楼的看好了,该下了本钱时候别省着。若有事儿直接找老九去。另外国子监那边儿别只顾着读书,有些个人你给我盯紧着些。” 林琰恭恭敬敬地答应了皇帝的话,林琰便要退出去。 皇帝忽又道:“你带着林如海的女儿回来,那荣国府没贴过来?朕允了宫妃省亲的事儿,难不成贤德妃家里没有动静?” 林琰心里一沉,当下也不思索,说了今日凤姐儿宝玉两个到访的事情,末了又道:“已经定下了过几日去那边拜望那老太太。不然,他们也不会消停了。” 皇帝轻笑:“林如海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修下一门好亲戚。这荣国府自贾代善死了,可是越来越不成器了。你只管去罢,过些日子朕再给你个恩典也就好了。” 林琰有心问问是何恩典,也知道皇帝最喜欢吊着人胃口,当下只谢恩,却不开口问。告了罪,便欲离去。 皇帝想起一事,凑在林琰身边儿道:“你与老九两个,朕不管。只是一句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离他远着些,趁早跟他说了。省的到时候他各处去发疯。” 林琰觉得有些欲哭无泪,明明自己才是被死缠烂打的那一个,可这听皇上说了,怎么倒像是自己误人子弟? 瞧着林琰面色通红,皇帝心情更好,终于发了慈悲叫林琰走了。 第二日晚间,林琰拿着一卷黄绸圣旨,看着前来传旨的司徒岚,目露询问之意。 “你也别问我。皇兄做事儿一直如此。先前为了给父皇留个好印象,不得不装作老实头儿。现下里每日坐在龙椅上,又怕朝臣不服,也只得装作冷面。他瞧着荣府那几家子早就不顺眼,偏生父皇护着不叫收拾。他可不就借着这个时候膈应膈应他们?要不他何苦不当张旗鼓地发旨,也好让人说说是个仁君,顾念着有功之臣?” 林琰瞧着他明明是穿着一身顶好的云锦暗纹白色长衫,若是正正经经地坐在那里,怕不是一个颠倒众生的浊世佳公子?偏偏就坐没个坐相,只斜斜地靠着椅背,一条腿屈着,脚踏在椅子横梁上。手里一把玉骨折扇一张一合,怎么看,怎么想叫人狠揍的样子。 再想到昨儿那个没正经的皇帝说出来的话,林琰瞬时怒了。命林成将圣旨供了起来,自己却将司徒岚踹了出去。 再过了两日,林琰估摸着荣府那边儿也等得急了,便与黛玉商议了过去拜会,先就打发人送去了帖子。 次日早起,林琰略收拾了一番,与黛玉一车一马,相跟着来至荣府。 停在荣府门前,林琰抬头看看大门上头高高挂起的“敕造荣国府”的匾额,觉得皇帝所言实在是太过正确。贾代善已经死了,如今乃是贾赦承爵,袭的是一等将军,却还大喇喇地挂着国公府的牌子。这不是傻了是什么? 早有陈升过去递了帖子,不多时从角门里头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朝着林琰请了个安,笑道:“奴才周瑞,林大爷请跟我过来。” 说着,便引了人往里走。 黛玉坐在车里,虽是没有露面,心里着实有些感到对不住哥哥。眼瞅着,这次又是只开了角门。先前自己来的时候,还可说是一个小女孩儿,并不能走中门。可这次哥哥乃是林家的一家之主,况且身上还有功名,如何就也只能从角门出入?记得当初薛姨妈家里来,可是大开了中门,阖府都出来迎接的。 当下难过得低了头,心里先前有的一丝儿兴奋已经淡了下去。 紫鹃不明所以,看了看雪雁,又看了看黛玉身边儿新提上来的两个丫头红绫和紫绡,看她们脸色也颇为古怪,心里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毫无头绪,也就作罢了。 一时进了荣府,贾琏凤姐儿两夫妇已经站在仪门处迎接。林琰自和贾琏去拜会贾赦贾政二人,凤姐儿却是携了黛玉的手,径直往贾母的上房里来了。 贾母这里早就聚满了人,邢王二人并薛姨妈,迎春姐妹并宝玉宝钗全都在这里候着。 不多时外头脚步声响,凤姐儿并丫头们已经簇拥着黛玉进来了。 众人看黛玉从外头摇摇走进,一领雪白的锦缎披风裹在身上,下摆处一枝绿萼梅花逶迤向上,将原本有些瘦弱的黛玉衬出了几分清傲之态。满头青丝略略偏着,挽了一个堕妆髻,上头只插着一根素银的钗子。颊边挑出了两缕秀发,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扬起,更显得人如娇花形如柳。 贾母也不叫黛玉行礼,只一把搂在怀里哭道:“我苦命的玉儿啊……” 黛玉因这一句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由得也啜泣起来。 宝玉先还在贾母身边儿痴痴地看着黛玉,觉得这一年来的功夫没见,林妹妹个子高了些,人也愈发飘逸出尘。待见了贾母黛玉抱头哭泣,登时着急了,围着二人团团转,只不知道劝谁才好。一时又想到了林妹妹失怙,又有那样一个看着俊雅却是满肚子功名利禄迂腐不堪的哥哥,想来是委屈了林妹妹的。想着想着,不由得也滴下泪来。 凤姐儿宝钗都忙劝着,王夫人等跟着贾母拭了一回眼泪,也跟着劝。 贾母方才好了,黛玉又与两位舅母并薛姨妈、迎春等人厮见了,众人方又坐下不提。 一时提起林琰来,贾母等人都十分好奇。又听黛玉说哥哥本就是已经中了举的,如今要守孝,想来下一科是不能赶上了。 王夫人坐在贾母下首,对黛玉笑道:“大姑娘,这倒也无妨。本就是礼数儿孝道,抱怨不得。横竖你那哥哥又不大,再等下一科便是了。” 贾母看了她一眼,这也是做舅母的说出来的话?真是丢了大家子主母的风范。 转向黛玉慈爱地笑道:“若是这样,倒不如叫你哥哥也到咱们家学来附学,也免得他在家里一个人荒废了。” 黛玉尚未说话,外头丫头便通传:“大老爷二老爷并林家大爷琏二爷来了。” 一时除了贾母,满屋人都起身相迎。 门帘子打开,众人眼前一亮。 第17章 爵位 却说林琰由贾赦贾政等人带着,往贾母上房里来拜见贾母。迎春宝钗几个姑娘都忙起身,跟着李纨避到了碧纱橱中。凤姐儿却是依旧与宝玉并排站在贾母身边儿。 门帘子一打开,屋里众人便是眼前一亮。 素白软绸圆领阔袖长衫,腰间束着海水蓝色回纹腰带,头发并未像宝玉一般分成多股编为辫子,也没戴着通天冠,只在头顶以一只乌木发簪别住了头发。衣着素淡,却并不粗糙,衣领袖口处水蓝色回纹缠枝兰草的绣工很是精致,衬得人俊如玉,气质如兰。 林琰带着笑意的双眼扫过屋子里头的众人,看屋中站着不少人,上首处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妇人,定是贾母无疑了。她下边坐着的三个中年妇人,那个身上穿着绛紫色对襟团花儿长袄的,瞧着岁数儿最是年轻,当是贾赦的继室邢夫人;坐在她旁边儿的那个面上带笑,笑意未达眼底的,该是王夫人。另一侧坐着的,脸上神色比贾母尚显慈和些的,恐怕就是那个著名的“慈姨妈”薛太太了。 心里这么想着,快步走到贾母跟前,躬身一礼,“老太太安好。” 贾母满面笑容,慈和爱怜,点头笑道:“好!好个齐整的孩子!”又命他坐下说话。 林琰笑着又向邢夫人等问了好,方才告了罪,坐下了。 一时丫头奉上茶来,贾母又问他多大年纪,可曾念着什么书。林琰不及答话,贾政便先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笑道:“方才在外头书房里已经问过了,子非两年前就中了乡试,如今在国子监里念书呢。难得的是今年也不过是十七岁。比起宝玉来,真是天上地下了。” 说话间目光转到一旁呆站着的宝玉身上,见他听到林琰已经中了举时候眼中露出一丝儿不耐,当下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人家子非中举时候也不过是十四岁多的时候,如今宝玉也快十四了,却还在内院里厮混着,混没一点子出息! 瞪了宝玉一眼,贾政喝道:“宝玉!你林家表哥学问既好,人又老成,你日后多与子非学习才是!” 宝玉吓了一跳,慌忙看了一眼贾母,耳中听得贾政又很是严厉地“哼”了一声,忙飞快地作揖下去答道:“是!”偷眼看向林琰,只觉得他真真是白生了这样一副温雅的容貌出来,竟是被那些科举仕途经济学问污了。 贾母看贾政又教训宝玉,心中虽有不满,在外人面前却是不肯落了贾政的面子。再者听得林琰已经在国子监里时候,心里也不免一动。便只搂过宝玉摩挲着,口内笑道:“你父亲说的是,你林家表哥既是学问好,你便该常来往,也好请教进益些。” 又转头看向林琰,“这么说来,琰哥儿竟是在京中时候不短了?” 林琰起身笑道:“是。我原本在苏州老家那边儿学习。后来父亲回乡祭祖时候,将我荐到了京中的西山书院来。若是细算起来,倒是不止两年了。” 贾母不知,贾政等人却是知道的,京中的西山书院,那是满天下都极有名气的。算起来,这书院已经百余年历史了。书院兴建者还是皇家之人。自建院以来,里边不知出了多少三甲进士。便是状元榜眼的,也是有不少的。林如海当年,便是师从西山书院。只是那里名气既佳,收学生便极为严格。林琰能够入院学习,那必定是人既聪慧,又肯下功夫学习的。 贾政看向林琰的目光更加赞赏了些,便是贾赦,也捋须点头。 贾母颔首,心中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这么说来,林姑爷早年就识得林琰,又一力荐入京中的。只是不知,这过继林琰为子,到底是何时开始起意的? 方才林琰进来时候,迎春等人避到了碧纱橱后。几个姑娘便将黛玉一起拉了进去。 因知道黛玉家中只有她一个独女,如今听闻她多了哥哥,不免都有几分好奇之心。但听了林琰进来,胆子大些的探春惜春便忍不住透过糊着的青白二色绢纱向外头看去。但见影影焯焯的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形挺秀,行礼间清清亮亮的声音,倒是真与黛玉有着几分相像。 探春推了一把黛玉,低声笑道:“若是不说,我只以为这是林姐姐的嫡亲兄长了。” 黛玉抿嘴直乐。这里众人又听得林琰竟是中了举的,不免又是一叹。宝钗微微偏了头,看黛玉眼中透过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心中冷笑——这样的过继来的兄长,越是本事多些,你这个妹妹越算不得什么。 轻轻叹了口气,拉了拉黛玉的袖子。黛玉扭头看向她,见她面上似有忧色,疑惑道:“宝姐姐怎么了?” “林妹妹,这么听着,林家表兄竟是很小时候就独自在外了?那不知道林表哥会不会照顾人?妹妹自小也是省心的,别倒要反过来照顾林表哥才是。” 黛玉心里不喜宝钗如此说,她本就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心里有什么,脸上便要带了出来。当下一张俏脸便有些沉了,道:“哥哥很是细心。在扬州时候,都是哥哥在打理府中的事务,又要照顾爹爹,又要看顾我。多少辛苦也不见说一声的。” 宝钗知道黛玉沉心,忙要岔开。却听惜春低笑:“宝姐姐打听这么细致做什么?莫不是……” 话说到这里便是一顿,人已经靠在黛玉身上捂着嘴笑个不停,只压着声音,憋得脸色通红。 宝钗登时脸色红涨,起身来照着惜春脸颊上边拧了一把,“你这四丫头,竟是拿我来取笑了?这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说的话?” 惜春忙躲开了,又做好了正色道:“怪了,明明就是宝姐姐先打听的。我不过就是顺着说了一句,怎么就不是姑娘家该说的了?若这么算,岂不是宝姐姐先说了不该说的?” 宝钗一怔,心里怒气渐起,脸上却依旧微红了,扭头道:“我也不跟你说。我只是替林妹妹担心罢了。” 黛玉看着隔扇上边精美的雕纹也不答话。李纨怕损了宝钗面子,忙几句话岔开了。 碧纱橱本就是在这屋子里,宝钗等人说话声音轻,别人或许听不见,前边儿的贾母却是能偶尔听了一两句。 看着林琰在底下与贾政相谈甚欢的样子,想了一想,便命鸳鸯:“去请了姑娘们来与林家表哥相见。” 林琰听了,忙起身道:“不敢劳动各位姑娘了。这……” 王夫人笑道:“林哥儿不必客套,都是亲戚,也没那么多避讳的。” 林琰一笑不再说话,贾府果然是以军功起家的,这规矩稀疏的很。只是他也觉得奇怪了,这好歹传了好几辈儿了罢?按说也算是世家了,自己就算是名义上是林如海的儿子,可跟贾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怎么就叫未出阁儿的姑娘都出来见外男?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果然碧纱橱后转过几个曼妙的身影。当先一个穿着鹅黄色缎面牡丹绣纹的圆领褙子,桃红色绣折枝牡丹百褶裙,圆脸杏眼,肤色如雪,面上带着笑,却是端庄含蓄的。 林琰只看那身材,便知是自诩为“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宝钗了。 她身后一个削肩细腰,俊眉秀目,神采奕奕,当是那有名的“玫瑰花”探春。后边的两个,一个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一个年纪比黛玉要小些,虽是生的眉目精致,却也稚气十足。此时正亲密地挽着黛玉的手一同进来。 贾母指着林琰笑道:“这个就是玉儿的兄长了。论起年纪比你们都大些,都叫一声表哥就是了。” 宝钗并三春姐妹齐齐福了福身子。林琰忙还礼。凤姐儿便过来,一一指给林琰:“这是薛家的表妹,这是二妹妹,这是三妹妹,这是四妹妹。” 又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林妹妹。” 贾母笑道:“你这个猴儿,你林表弟头一回上门,你就不知道收敛些?若是吓得你林表弟下回不敢登门,我饶不了你!” 宝钗几个在碧纱橱中看的不清楚,此时再看林琰,便不由得心里都是赞叹不已。方才听闻他是个中了举的,只道是个有才学的,谁知这一见方知,那容貌气度也是极好的。若是论起眉眼,或许林琰不如宝玉那般秀美,却另有一种文雅的书香气质。且他年纪比宝玉大些,身材颀长,整个儿看起来,却将旁边一袭大红衣裳色若春花的宝玉比了下去。 几个女孩儿都有些面上做烧。她们常年养在深宅大院里,除了自家的男子,便是那些年纪大些的小厮都没见过。此时一见了林琰,自然都有些不好意思。 贾母看林琰行过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不再看后边的几个女孩子,心里对他也是满意。这才是大家子的孩子,懂礼数。 底下王夫人却是心里不大喜欢。无他,这个林琰便似是天生下来跟她作对一般,不说林如海那里的事情了,便是今日,才一进府便叫老爷喜欢,偏生又是个学好的,听老爷的意思,竟是宝玉多有不及。她的宝玉那是衔玉而生,天底下有几个这样大福气的?岂是他一个小门户出身的能比?能读书又如何?依着荣府的家世娘娘的背景,还怕日后没个好前程? 冷眼瞧着林琰与大老爷等人说话,又听得老太太叫姑娘们出来厮见,有些明了地看向老太太,忙顺着说了几句。心里却是暗自点头,到底是老太太,这个心思转的这快! 贾母仍是叫黛玉坐在了自己身边儿,抚着她的手,叹道:“我这玉儿,如今有了你这样一位哥哥,倒是让我放心不少。” 这话却是出于真心。她一心想将黛玉配给宝玉,可二太太的心思却也不是不知道。若是林如海尚在,他官职在身,家底儿又丰厚,黛玉自然有所依靠。便是王氏再不愿意,自己只要说出林如海对宝玉前程有益的理由,也不由得她反对。可林如海死了,那黛玉就是另一番情形了。纵使自己再疼爱,黛玉也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这日后无论如何,也只是个任人搓圆揉扁无处诉苦的。现下里有了林琰这样一个身有功名的哥哥,就算不是亲的,好歹也得看在林如海的份儿上,林琰不能不管黛玉! 林琰肃容道:“老太太请放心,但凡有我林琰一日,便自会疼爱妹妹,护她平安康乐。” 黛玉心下感动,红了眼圈低头不语。 薛姨妈看着林琰笑道:“这林哥儿真是好哥哥。我冷眼瞧着,林姑娘真真儿是个再可人疼不过的孩子。只是可怜见儿的,身子柔弱,如今父母又……”说到这里,敛了笑意,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说起来我们宝丫头却也是一样的命苦,从小没了父亲。我时常说,她好歹还有哥哥,虽不成器,也还知冷知热,很是疼爱这个妹子的。如今好了,林姑娘也有了林哥儿这样的哥哥,可见是老天爷也有眼睛的。” 林琰懒得和她周旋,起身笑道:“薛太太言重了。” 又正色看向贾母等人,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老太太。父亲任上积劳成疾,一病而逝。蒙皇上体恤恩宠,如今比着我林家先前的爵位,赏了我一个一等轻车都尉的衔儿。原本想着穿了冠戴来与老太太瞧瞧,也叫老太太欢喜欢喜。只是我尚在孝期,却是不好穿那红色衣裳。” 话音儿才落,屋子里的不少人便都有些不自在。满屋子里看来,凤姐儿宝玉都是大红的衣裳,三春并宝钗也都是桃红粉红,艳丽的很。虽然这些个人并无需为林如海带个孝,只是林如海热孝才过,又是他们再三邀了黛玉兄妹过来,如何就不能体谅些才丧了父亲的二人心情?难道除了这几种红色的,便再没些素雅的衣裳了? 林琰恍若未见,继续道:“圣旨到了以后,我已经命人好好儿地供了起来,不敢擅动。否则,也便请了来。我思来想去,便将昨儿赏下了的冠带命人装了,好歹老太太看了,也是替我们欢喜一场的意思。” 说着,看了看黛玉身后的红绫。红绫会意,忙出去了。不多时捧着一个极大的锦盒进来。 打开了众人看时,绛红色绣云燕的服色光华耀眼。一等轻车都尉虽只是个虚衔,然按着爵位算来,却是个正四品,比之贾政,高了些。 贾母见了,又惊又喜,又悲又叹。 第18章 来头 却说贾母等人闻得林琰接了圣旨,因林如海而被封了轻车都尉,心内都是五味陈杂。贾母更是又惊又叹又喜又悲。 所惊者,不想死去的姑爷竟是如此得圣宠,所谓隐蔽子孙也就是如此了。所叹者,林琰不是女儿贾敏所出,却只不过一个过继而来的,这份儿荣耀却是与女儿无关。所喜者,林家本就是几代列侯,虽是林如海这一辈中没了爵位,却是科举出身,如今到了黛玉这一代又得承爵,这林琰对黛玉来说实乃一强大倚靠。所悲者,这份儿圣宠却不得在黛玉身上。 一时心内百感交集。 贾赦原本靠在椅子上,如今也坐直了身子。贾府乃是因军功起家,到他这里不过是个神威将军。算算到了贾琏身上,直接就是三品威烈将军了。再往下传,品级也就愈低。 眼看得林琰年纪轻轻却已经是正四品的轻车都尉,身上又有功名,日后那是前程无限呐。更何况妹夫林如海家底丰厚,如今归了林琰,那可是一笔天大的富贵。贾赦虽然不管事儿,每日里只爱与姨娘们厮混,却并不傻。因此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拉拢着林琰才是。 林琰笑吟吟地扫过屋中众人,不意外地看着他们脸上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惊诧的神色,嘴角愈发上扬,面上笑意更盛。 黛玉虽是之前并未听见林琰说起此事,惊讶之余,欢喜便慢慢涌上心头。 这些日子里两个人相处下来,林琰的细心体贴,一点儿一点儿地让她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变得慢慢将林琰真正看作了亲人。眼瞅着哥哥有了这样的好事,自然是替他高兴。 一旁的宝玉时刻瞧着黛玉,见她眼中晕出笑意,颊边梨涡浅显,登时便呆住了,再无心思去想些林家表哥乃是庸人的念头。 凤姐儿最是知机,此时众人多少有些沉默时候,唯独她排众而出,脆生生道:“老太太,这可真是天大好事呢。” 贾母点点头,慈爱地看着黛玉,“玉儿兄长如此,我也能够稍放下心了。” 又命人贾赦等人好生招待了林琰。贾赦有心拉拢,贾政此时恨不能儿子立时也成了林琰这样的,因此都忙不迭地应下了,又要叫人摆好了酒席。 林琰却是起身道:“老太太厚爱,原不该辞。只是按理说来,父亲热孝才过,便是走亲访友都是不宜的。因是老太太这里,我想着也是无妨。只是,若再饮宴,未免叫我兄妹心中不安。” 贾母脸色有些不好,她何曾被人如此驳过?况且林琰的话听起来虽是有理,但先前黛玉头次入京之时,算算也在贾敏热孝之中。这么说来,岂不是荣府这里就没有想过让黛玉为母亲稍尽孝心之意? 王夫人此时倒是一心想要留下他们,因此笑道:“你这孩子也是实在。这尽孝呢,原本在个心意。老太太也是长辈,多少天了都念叨着你们呢,若是不留下,恐怕倒是寒了老太太的心。” “二太太这话也是。只是,日后妹妹孝敬老太太的日子多着呢,何必在这一时?况且京中原有不少父亲旧交,我们进京来了,万不敢有一丝儿行差踏错,污了林家的名声。老太太惯是疼爱晚辈的,还请老太太体谅呢。” 王夫人被堵了话,面上笑意僵了几分,却还是拿捏着帕子扯动嘴角:“其实叫我说,林哥儿你和大姑娘两个,年纪都还小呢。做什么非自己住呢?尤其大姑娘,身边儿又没个长辈指教,如何使得?倒不如搬来府里住。一则全了老太太的心,二则也彼此有个照应。三则么,我们府里的娘娘已经恩准了省亲,只待省亲的园子建好了。先前林家姑奶奶在的时候,最是疼爱娘娘。我前几日往宫里去请安,娘娘提起来,还红了眼圈问大姑娘呢。这待省亲的时候大姑娘若是得见娘娘,既是福气,也能了却娘娘一段儿心事不是?” 林琰听得险些发笑。这谁不知道荣府里的当家二太太,乃是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听听方才这通话说下来,情理兼备条理分明,哪里是个不会说话的?只怕一时之间凤姐儿都难以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呢。 薛姨妈已经笑着接了话茬儿:“正是这般说法呢。都是亲戚,理应照顾些。若是叫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自己在外头,让人看了倒也有些不像。” 贾政也捋须点头,他倒是真心想留下林琰,喜欢这孩子是一回事,另外也想叫林琰指点着些宝玉的功课。 贾母听着王夫人薛姨妈两个一唱一和,林琰面上神色虽是恭谨,却丝毫不为所动,想来也是留不下他。看来,这孩子也是个执拗的性子。不过林琰虽是驳了她的话令她有些不快,倒也没有真的恼了林琰。若是没有几分性子,只随着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她倒是看不上了。 “既是如此,林表哥倒是自己回去也可。表哥每日要读书做文章,又要讲究经济仕途人情往来,林妹妹自己在家里岂不是孤单的很?让林妹妹住在我们这里,碧纱橱里都收拾好了的。正好有我们相伴。表哥也可放下心,岂不是好?” 宝玉早就着急了,他这里还不及与林妹妹说上几句话呢,袖子中的鹡鸰香串珠是早就预备好了的,也还没有与了林妹妹,怎么能就叫她回去?因此听了半日,终是没忍住,也没敢看父亲的神色,自己匆匆叫了出来。 这话屋子里众人听了都是不觉得有何不妥,王夫人虽是不满宝玉一心惦着黛玉,有心喝止。然一想到若是黛玉留下,林琰便少不得多来几次,到时候有些话也好说。当下便忍住了。 林琰却是满面诧异,抬头看向贾政,疑惑道:“怎么妹妹竟是一直住在碧纱橱里?那不是女眷们回避外人之所么?” 贾政虽是黛玉舅舅,然他要说见到黛玉,也不过是在贾母身边儿,话都未必说上几次的。若是冷不丁问他黛玉住在何处,他还真未必能想起来。 凤姐儿看贾母脸色,忙出声儿解释道:“这正是老太太疼爱林妹妹,不舍得她住到别处去。自打林妹妹来了,二妹妹她们都是搬到了外边抱厦去呢。” 林琰恍然大悟,点头笑道:“是我一时没想到,说话莽撞了。老太太太太们勿怪。” 贾母扫了一眼王夫人,王夫人低了头吃茶,恍若未觉。 黛玉半日未说话,此时却是抬起了头,拉了拉贾母的袖子,轻声道:“老太太,哥哥说的是。横竖日后我就在京里住着,若是老太太想我,打发人去说一声也是容易。家里宅子收拾的很是齐整,又有哥哥才托人费力请来的嬷嬷,我身边儿跟着的丫头也多了几个,老太太尽可放心的。” 贾母瞧着这个架势,知道今日也留不住他们兄妹。倒是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如此便依你们。只是但凡我打发人去接你,可不许推脱不来。” “哪儿能不来呢?”黛玉抱着贾母胳膊笑道,“老太太放心罢。” 贾母笑着抚黛玉头发,淡淡地吩咐王嬷嬷:“你家姑娘在家里你多经心,断不许叫她委屈了或是累着。教养嬷嬷们有时候严厉了些,你该发话发话,都是以姑娘为重才好。” 林琰低着头,面上做出一副惴惴状,看向贾政。贾政倒是不觉得林家兄妹如何不对,他本就是有些迂腐的性子,听得林琰黛玉的话反而觉得这二人知礼。因此,眼见林琰似有不安,便安抚地笑了笑。 王嬷嬷面上带笑,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又道:“老太太也请放心。那两位嬷嬷原是我们大爷托了人,从宫里直接请出来的。这两日相处下来,非但姑娘,便是老奴在旁听着,也觉得明白了好些。况且说话也都温和着呢,姑娘?” 黛玉附和道:“正是。李嬷嬷孙嬷嬷都是很好说话的,人又博闻多知,听着她们教导,确实受益匪浅。” 宫里请出的教养嬷嬷? 这林琰一出儿又一出儿地叫众人惊了。若说先前林琰得爵位乃是托了林如海任上而亡的荫庇,那能够从宫里请出教养嬷嬷来,绝对是与林如海无关的。 但凡京中的官宦人家,谁不愿意给姑娘请来好的教养嬷嬷?宫里头的嬷嬷除了那皇室宗亲家里,又见过几家能够请出来的? 这个林哥儿,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一时间众人看向林琰的眼神各有深思。 不说荣府这里一来一往,宫里勤政殿内却是怨气冲天。皇帝正坐在龙头书案后边批着折子,两边儿伺候的小太监和宫女一个个屏气凝声,似是连喘气粗些都是罪过。 偏生那下首处摆着一张大椅,上边懒洋洋靠着一个身着银白海水江牙五爪团龙蟒袍的,头上的冠儿已经摘了,只留下根青玉簪子别着头发,剑锋眉,桃花眼,生的是一副极好的相貌。只是此时满面哀怨之色,捧着手里的白玉雕花小茶盅,不时叹口气。 皇帝被他扰得烦了,掷下了折子扔了御笔,慌得一旁的内廷大总管秦顺儿忙躬身去捡。 “你若是无事,就滚回你的王府去。再不然往后头去跟父皇说话,你有几日没去了?没的在这里讨人厌!”皇帝不留情面地喝道。 两边的太监宫女头都愈发低了,不着痕迹,却又尽量往后缩了缩。 “唉!”司徒岚却是个不怕皇帝的,他从小跟在这个兄长身后,自是了解他的脾气。这定又是哪里上的折子惹恼了他了,在自己身上撒气呢。 皇帝见他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你这自打下了朝就做出这副样子,给我看哪?啊?我叫你来是让你分忧的,不是听你抱怨的。” 看着司徒岚还是一副抽了骨头的样子,只得又换了口气劝道:“不过就是往荣府去一趟,你以为林子非那小子是什么好欺负的不成?” “荣府里头女孩儿多。”司徒岚扳着手指头数,“光是老贾家就有三个,听说还有个做买卖的亲戚。再有史家的一个也常去,如今也不知道在不在。” 皇帝气极反笑,指着司徒岚道:“你好歹有点儿出息行不行!你算算,你府里头姬妾还少?戏子伶人缺了?怎么就要栽到林子非身上?你若是说得不着是好的,朕有千百种法子叫他从了你!你想想你今儿这么着可是值不值得!” “皇兄!”司徒岚坐正了身子,脸上没了不正经的笑意,肃容道,“我府里那些人是怎么回事,皇兄是一清二楚的。若说我荒唐过,我并不说没有。只是子非不同,他不是那些人。皇兄你这几年难不成没有看清楚他?他是个有能为的,我也从未想过要将他如那些个人一般收到府里去。” “哼!难得你还算明白。林子非看似随和,实则心高气傲,又有些冷情,并不容易动心。你,唉……”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弟弟,皇帝也不忍十分打击了他,只叹了口气便不说了。 司徒岚异想天开,“皇兄,你说子非若是女人,你就一道旨意赐了给我做王妃该有多省事?” 皇帝一脚踹了过去,“滚!回你的王府去!” 外头值守的太监进来通传:“启禀皇上,凤藻宫贾娘娘着人送来了吃食儿。说是今儿方呈给太后娘娘过的,太后娘娘说了好,又叫送了给皇上来尝尝的。” 司徒岚撇了撇嘴,朝着皇帝挤眉弄眼,凤藻宫贾娘娘,好会钻营呐。 皇帝阴沉着脸。勤政殿乃皇帝办公之所,后宫之人便是皇后,轻易也不得打搅的。这个贤德妃倒是会弄巧,贤惠到了太后那里去。 “知道了,叫她拿回去。告诉她们,待朕批完了折子去凤藻宫再用。” 第19章 宝钗 林琰笑容满面,站在荣府门前与贾琏宝玉两个话别。方才在里边儿与宝玉一番话说的贾政只恨不得林琰与宝玉两个换个位置才好,又嘱咐了林琰无事便来府里,才命贾琏宝玉两个一同送了出来。 宝玉满心不愿意,他一向就是看不起那动不动便是功名如何利禄多少的人,直说那些都是如泥一般污浊不堪的。在他想来,但凡如此的,都是生的横眉立目或贼眉鼠眼才是。头一次瞧见林琰,宝玉也很是为林琰清雅的面容温润的气质所折服了一下。谁想几句话说了下来,方知道是也不过是个追名逐利之人,真真是辜负了上天给的一副好皮囊!后来林琰又左一句规矩又一句礼数儿,拦着他不叫见林妹妹,宝玉心里更是将林琰看作了那面目可憎心思迂腐一类,恨不得避得远远的方好,哪里就愿意跟他送别了? 只是贾政盯着,宝玉不敢造次,只得跟着贾琏一块儿,将林琰送到了荣府门外。黛玉的车已经是在外边等着了。 宝玉一眼瞧见那辆青帏翠幔车,登时想起一段儿心事,手不由得伸到了袖袋中。 好容易林琰贾琏两个客套完了,宝玉忙几步走到车前,叫道:“林妹妹!” 贾琏见林琰眉间微皱,忙也过去拉宝玉:“宝玉你这是做什么呢?在外头呢,难道还能让林表妹与你说话不成?” 宝玉有些委屈,赶紧掏出了袖了多时的东西,轻声道:“这是先前我头一回见着北静王爷时候,王爷所赠的。我特特给妹妹留着呢。” 林琰挑了挑眉。在他看来,宝玉这个孩子与其说是多情痴情,倒不如说是滥情。无论是黛玉宝钗,还是他身边儿的大小丫头,甚至于外头的戏子学堂里的同窗,那都是来者不拒的。偏生他自己还不自觉,只自以为最是那爱花护花之人。 马车里头传来一道极轻的叱责:“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你要便自己收了,我不要它!” 林琰忍不住嘴角勾起,贾琏面上尴尬,轻咳了一声。 林琰笑着接过陈升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朝着贾琏拱了拱手。又转头吩咐了车夫,一马一车,后边儿七八个长随,齐整整地走了。 宝玉失魂落魄一般看着马车远去,连贾琏叫他都没有听见。贾琏瞧着不像,只得拉了他进来。 贾母这里因黛玉走了,心里有些不快。因将邢夫人等打发了回去,只留下凤姐儿在身边,自己便闷闷地倚在榻上。 凤姐儿最是会揣摩贾母心思,此时自然知道她为何如此。只是贾母不说话,只闭着眼养神,她便也不肯出声儿。只朝着贾母身后的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会意,自己带着小丫头们出去了。 凤姐儿这里便坐在榻前的脚凳上,拿起美人拳来替贾母轻轻捶着。 贾母睁眼瞧了瞧,复又闭上。 半晌,才道:“凤丫头,你说那林家的琰哥儿,到底是个样的孩子呢?” 凤姐儿回想起方才黛玉起身告辞时候,自己有心说几句玩笑话,那一句“别说老太太,便是……”一语未了,便见林琰站在下边扫了自己一眼。他脸上带着笑意,可眼睛看着自己那一瞬间分明是含着冰霜儿一般,竟叫自己遍体生寒,那“宝玉”二字便堵在了喉咙里。只是一瞬而过,再看那林琰时候,却依旧是面色如常,温润雅致。仿佛方才都是自己的错觉。 压下心里的疑惑惊惶,凤姐儿轻声笑道:“依我看,是个又能为的。” “能为?”贾母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脸上辨不出表情,“能为自然会有。否则又如何能借着你林姑父一跃封爵?又如何能从宫里为玉儿请了教养的嬷嬷?” 示意凤姐儿扶了自己起来,“只怕他的能为还不止这些呢。” 凤姐儿垂眸想了想,低声道:“依我瞧着,他越是有能为,对林妹妹不是越好?老太太便不要忧心了。” 贾母不置可否。良久,方长叹一口气,道:“如今也看不出什么,日久见人心罢了。横竖玉儿,还有我替她做主呢。” 又吩咐了凤姐儿:“你也回去罢,瞧瞧大姐儿,叫人好生照顾着。你膝下就这么一点子骨血,还是心思多放在琏儿身上才好。告诉她们传话去,就说我累了,晌午你太太们都不必过来了。” 凤姐儿答应了,忙唤了鸳鸯进来,自己出去不提。 平儿在外边儿廊上坐着,看她出来忙过来扶着。凤姐儿搭着她的手,一路回了自己夫妇所居的小院子。 贾琏已经进了门,换了衣裳正叫人端水来洗脸。看凤姐儿进来了,笑问:“老太太那里不用你伺候了?” 凤姐儿“唉”了一声,叫平儿去帮着贾琏,她自己坐在妆台前头摘了耳边的坠子,道:“老太太说是乏了,要歇一歇呢。中饭都不必我们过去了。” 贾琏擦擦手,过去倒在妆台边儿的藤椅上,顺带着从台上拿起了一只金凤吐珠钗来把玩着,笑道:“老太太说什么了?” 凤姐儿摇摇头,“心里有些不痛快呢。我说那林家的大爷是怎么回事,竟是个如此执拗的性子?任凭谁好说歹说,连顿饭都不肯吃的?便是林妹妹,也在咱们家里养了几年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比她在扬州的日子不短呢。老太太疼了一场,留下来陪陪老太太,倒是不行的?我瞧着这个林大爷不大可靠呢。” 贾琏道“那倒不至于。我看那孩子虽然生的一副聪明样儿,其实是读书读呆了的。人情世故有些不通。咱们府里是什么样的人家?别看他现在又是能袭爵什么的,可是根基还浅呐。但凡长些心眼子,就得跟咱们走近些。你没看那薛姨妈家里,进京几年了,不还是阖家子住在这里?不就是为着咱们府里的势么?” “呸!”凤姐儿没好气地啐道,“我就知道二爷说不出中听的话来!怎么就单是我的亲戚了?难不成二太太不是贾府的人?咱们几家子本就是根绕根须缠须的,往头里推两辈儿,谁没跟谁联过姻?” 贾琏笑道:“就知道你会急了。我也是随口找了个比方的罢了。话难听,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凤姐儿也无心跟贾琏说些口角,只叹道:“先前只说老太太接了林妹妹过来,是有意要与宝玉凑一起的。老太太原也私下里跟我说过,林姑父那边儿不成问题。林妹妹在咱们这里长大,与宝玉感情又好,只待大了,林姑父再无不应的。谁知道话还没有挑明了说呢,林姑父居然就这么没了。如今……二爷瞧着,这事儿还能成了么?” 贾琏就算是个傻子,方才林琰黛玉两个对宝玉的态度也看出来一二了,“行不行的又不是你说了算,你操那份儿心做什么?” 凤姐儿自然有自己的小盘算。黛玉宝钗先后来至荣府,一个是老太太的外孙女,一个是二太太的外甥女。这两个姑娘又都是品貌出众的,一时间竟将府里的三个姑娘衬得有还若无了。 叫她说,她宁可跟老太太一个意思。黛玉性子清高,手中银钱用得散漫,对家事也不大关心。凤姐儿想着,若是黛玉真的配给了宝玉,倒也不错,最起码她是绝不会跟自己争这个管家的权利的。 至于宝钗……凤姐儿只能说,这个姑娘生在商贾人家有些可惜了。 凤姐儿在自己的小院儿里感慨宝钗时候,宝钗却是正在梨香院里陪着母亲吃饭。 饭后撤下了炕桌,宝钗便和母亲一道儿说话醒食儿。因说到黛玉,薛姨妈便有些艳羡道:“往日跟你姨妈说话,只说那林丫头身娇体弱,又爱刻薄人,是个没福气的。谁知道这回了趟扬州,倒蹦出个过继的哥哥来,又是少年举人,又是袭承爵位的,真真儿好事儿都让他占了!” 宝钗回想林琰风姿如竹,挺拔俊雅,不由得有些面上做烧。她本也是一直养在深闺的女孩儿,除了自己哥哥,见过的也就是贾家的这些了。原本她一直觉宝玉是个极好的了,谁知还有一个林琰,与宝玉站在一起,素服长袍,竟是丝毫儿没有被宝玉比了下去。 薛姨妈见女儿突然沉默了,忙挥手叫丫头们出去,自己拍了拍宝钗手:“想什么呢?这么着迷?” 宝钗红了脸不说话。薛姨妈察言观色,怎会想不到?当下脸上笑容没了。宝钗正低了头,却是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脸色。想到林琰对黛玉的照拂,自己哥哥却是时常连家都顾不上回,整日价只在外边晃荡。真是人比人,得气死人呐。 薛姨妈拍拍宝钗的手,道:“我儿,你可别瞧着林家那小孩子如今算是不错的,可是离着“得势”二字,还早着呢。咱们来这里几年了,府里是何等人家,还看不明白么?” “妈说的固然是。可是据我看来,这东西两个府里头虽是看着好,可琏二哥,宝玉都不是那居安思危的人。妈总说宝玉好,外边看着确实不错。只是他从来就不喜欢念书,更不愿意如琏二哥那样出去应酬。我冷眼看着,竟只是一味地与丫头们玩闹。这日后,纵有天大的出息掉在眼前,只怕他也只是绕着走。妈……”宝钗说到此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薛姨妈叹口气,伸手替宝钗将发髻上头的一根点翠钗插了一插,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好了。 “宝玉不爱念书又如何?宫里有娘娘呢!日后这府里的,怕不都是他的?你只听我的,再没有错的。” 宝钗抚着胸前晶莹璀璨的金锁,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金玉良缘啊,不是么? 因黛玉今日也执意不在荣府里住了,林琰心情大好。回到府里,碧萝几个丫头正做了点心出来,林若坐在花厅里头自己吃得正欢。见了黛玉,欢呼一声,忙将那没动过的点心献宝似的捧了出来。 林琰在后边看的无语,这才几日的功夫,小侄子就跟妹妹亲近的很。 笑吟吟地看着黛玉哄了林若又吃了一块儿往日从不沾的核桃糕,林琰吩咐了碧萝:“传下话去,让府里头管事儿的媳妇们吃了饭都过来。” 第20章 误会 却说林琰当着阖府的管事儿媳妇子面儿,将内院的管家事宜交与了黛玉。 黛玉一时看着林琰,颇有些不知所措,道:“哥哥,我从未学过这些管家的事情。先前就是哥哥让我看着账册子,也是费了老大的心神。我……” 林琰摇摇手,笑道:“如今咱们家里满打满算的就这么几个人,只妹妹一个是女眷。这内宅的事情不交给妹妹,又叫谁去管?难不成让我一个爷们儿看着?我知道妹妹的意思,不过是怕自己没经历过。妹妹想想,谁又是生来就会的?便是荣府里头威风的琏二嫂子,也得有第一遭儿不是?横竖日后迎来送往的都有历年的定例在那里,如今咱们守着孝,这些且还论不到。再者又有几位嬷嬷从边儿上指点着,妹妹可还有何顾虑呢?” 黛玉听了,低头沉思片刻,抬起眼来,朝林琰点了点头。 林府人口简单,事情便少。用的又都是挑选了来的老人,诸如陈升家的等媳妇子又是做惯了的,黛玉接手后倒也并不觉得如何为难。两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早就得了忠顺王司徒岚的话,对黛玉不敢不尽心。 大到黛玉出孝后与人结交礼数往来,小到收拾内院布置屋子,虽不是样样都要黛玉学,却事无巨细,必要都知道。渐渐地便说到了内宅争斗阴私手段来了。 黛玉性子清高,目下无尘,最初很是不愿听这些。王嬷嬷自小看着她长大,对黛玉的性子最是了解。瞅在眼里,便趁着屋中无人时候劝黛玉:“姑娘可别这么想。唉,说起来也都是咱们家里人口简单,姑娘竟没有经历过那些个大宅子中的事情。不说别的,为何大家子中的孩子多有长不大的?再有那为何有些大家子子弟,偏偏会做出那宠着丫头抹嫡妻脸面的事儿?姑娘心善心纯,搁不住人家待你好一点子。日后再大些,姑娘可就知道了,这人呐,就算不沾那些个腌臜事儿,可也不能不知道呢。” 一番话说得黛玉欲笑不笑,仔细想来却也是这般道理。她本就冰雪聪明,几年来寄人篱下,就算没有人敢当面跟她说些什么,可并不是她就不知道有人背后说着闲言碎语。当年自己年纪小,不知道,如今回想起来,头一次去外祖母家里时候,原在第一天就被人杀了几次下马威。 敛了自己的小心思,黛玉倒也学得认真。 黛玉素来体弱,每至秋末必要犯了咳疾。这一年来林琰虽是让人帮着她调养,也并不能一时就见了效果的。进了十一月,天气渐渐寒了起来,黛玉便染了风寒。 林琰本是想着京中冬日干燥,人们多住火炕,或是屋中拢着火盆熏笼来取暖。如此一来屋子里未免更加燥了些,又容易上火。倒不如带着黛玉与林若两个往郊外的温泉庄子去避寒。黛玉这一病,倒是暂时先不能出去了。 林琰一边儿替黛玉请医延药,一边儿打算着待开了春儿便请来工匠将府里几处景致不错的院子改一改,弄出火道来,以后冬天里取暖也方便些,且不会如熏笼火盆一般燥热。 司徒岚得知林琰要往温泉庄子去的时候甚是开心,打定了注意要蹭在后边一起去。本来已经跟皇帝编好了借口请下假来,那边儿便又听说了林琰因黛玉生病去不了,心里郁闷不已。忽又觉得,若是只他与林琰一同前去,岂不更是悠哉美事?当下欢欢喜喜地往林府里来,打算着好生怂恿一番,必得撺掇着林琰去了才好。 林琰正在书房里临窗而坐,因外头天晴无风,便推开了窗户。冬日里暖暖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光华流转。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书卷,书案上一盏香茶,散着袅袅热气。整个儿书房中一派静谧安好。 司徒岚站在院子中,毫不吝啬地惊艳了一小把。随即也不等着引他进来的林成,自己大步上前推开门,笑容满面地叫道:“子非,我来了。” 林琰抬起眼皮,看了眼跟着进来满脸无奈不赞同的林成,起身笑道:“林叔,王爷来了,叫人送了茶点过来。” 林成答应了一声出去。 司徒岚也不客气,自己拉了椅子到林琰身边坐下,笑道:“子非,你不是说去郊外庄子避寒?收拾好了没有?” 一时外头伺候的两个干净的小厮跟着林成进来。一个手里端着一只海棠花式的雕漆填金托盘,上头一只五彩小盖盅。另一个手里托着的却是几色点心果子。林成将东西摆好了,方又带人出去。 林琰将茶递过去,示意司徒岚:“上好的云雾茶,今儿早上城外头运来的泉水泡的,尝尝。” 司徒岚接过,看那水果然汤色明亮,幽香如兰。轻轻啜了一口品了品,点头道:“还是不错的。只是水差了些,赶明儿我叫人每日送些玉泉水给你,也就差不多了。” “可别,我喝着这个就是极好的了。那玉泉水岂是人人都能喝的?你别替我做祸了。” 司徒岚笑道:“不过是几桶水,也不值什么。” 林琰坐下随手拿了一枚果子,垫了块儿帕子自己剥着。司徒岚见他神色很是专注,仿佛做着一件多大的事儿。素白的手指灵活地动着,一瓣瓣橙色的果肉便露了出来。 林琰极快地剥了一个橘子出来,抬头便看见司徒岚倾着身子,头都凑到了自己身上,好笑道:“你干什么?” 司徒岚不语,只看着他发笑。 林琰的性子虽是强悍,其实最是一个脸硬心软的。若是司徒岚最初便摆出王爷架子,以势压人,那林琰绝不会与他走的如此近。偏偏平日里两人相处,司徒岚或是一副无赖模样贴上来,间或着露出现在的傻笑,林琰便是无法了。 被司徒岚看的脸上有些热,林琰恼羞成怒,将手中橘子掷了到司徒岚怀里:“你看什么看!” 笑眯眯地掰了一瓣放入嘴中,清甜微酸的果汁泛着香味,司徒岚将剩下的果肉上的白色丝络细细地摘了下去,递给林琰。 林琰微微偏过头看了看窗外,才道:“我方才没洗手,亏你吃得下去。” 司徒岚一怔,随即“嗷”地一声扑了过去,“你成心呐?” 两个人笑闹了一会儿,司徒岚到底往林琰嘴里塞进了一瓣,剩下的自己一口都吃了。看着气氛正好,司徒岚正要说起一块儿去温泉庄子的事儿,外边儿小厮通报:“大爷,荣国府来人了。” 林琰正身坐了,“来的是谁?” “是琏二爷。” “叫林叔请进来罢。” 不多时贾琏跟在林成身后进来了,林琰起身迎到了门口,笑道:“琏二哥今日怎么有功夫过来了?恕我没能远迎了。” 贾琏快走几步,笑道:“咱们兄弟还用讲究这些个俗礼?”说着,便欲挽了林琰的手,一同进去。 忽听里边有人咳了一声,贾琏看向林琰:“林表弟有客人?却是我来的不巧了。” 林琰笑道:“不妨。” 待得进了书房,贾琏略略打量了一下,见书房里临窗一条玻璃面镶银花儿黄梨木的卷头桌,一侧设着铜鎏金掐丝珐琅葫芦型香薰,案上码着整整齐齐的书籍字帖,一本摊开的书卷随意放在案上,看得出林琰方才是在这里坐着用功的。 因着屋子中还有一人,贾琏也没下死眼细看。 林琰笑道:“这是荣国府里头的琏二爷。” 那人懒懒地坐在乌木扶手椅上,淡淡地“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有点一下,更别说起身客套了。 贾琏见了心里微有不快,自己也算是京中数得上的人物了,满城算来,多少官宦子弟世家公子跟自己熟识?任凭谁也没如此慢待过自己! 只是他也还算是有些眼力,眼看着坐在书房中的那一位竹青色锦缎外袍,无论料子还是绣工都是极为精细的。脸上神色疏淡,又透着股子高高在上,眉宇间颇有些不耐之色,怕是自己来的不巧,打扰了他与林琰交谈。 “这位是……”贾琏扭头看看林琰。 林琰笑道:“这位是京中大名鼎鼎的忠顺王爷。” 贾琏唬了一跳,慌忙换了一副恭谨神色深深作揖下去,口内道:“不知是王爷大驾在此,扰了王爷正事,真真该死之至。” “嗯。”司徒岚总算是出了个声儿,“免了罢。” 林琰便让贾琏坐,眼看着上首处一个大神似的王爷坐在那里皱眉头,贾琏哪里敢就坐?忙不迭地推辞了,也没说废话,直接说了来意,“老太太那里想林妹妹了,想着如今天气冷了,府里也没什么事情。若是林妹妹方便,想接了妹妹过去住几日。不知林表弟意下如何?”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妹妹前儿着了凉,如今还在吃药。这几天怕是去不了了。” 贾琏忙问:“可还严重?若是林表弟不介意,不如我叫人拿了我们府里的帖子去请了太医过来。横竖先前林妹妹在我们那里,一直都是吃鲍太医的药,倒也算是知底的。” 林琰正打算推辞,司徒岚发话了:“林姑娘这里已经请了太医了。” 贾琏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不禁讶然。也不敢耽搁久了,忙道:“既是这样,我先回去回复了老太太。待过几日妹妹好了,再来接林妹妹罢。” 说着,也不待吃茶,急急忙忙便要回去。林琰面上歉然,亲自送了出来,拉着贾琏道:“真真对不住琏二哥,原该留琏二哥吃饭。只是……” 贾琏忙摆手:“好兄弟,这些虚套咱们不必说。王爷还在你这里,不好让王爷久等,你快些回去招待着。” 说完,跨步上了马车,一溜儿出了林府回去了。一路之上,只细细地琢磨着方才所见,愈发觉得自己猜测准了。只是这个话,到底是与老太太说不说呢? 第21章 心软 却说贾琏一路回了荣府,从车上下来,也不及回屋子,直接便来了贾母的院子。里边儿贾母正与薛姨妈凤姐儿李纨摸牌,宝钗迎春姐妹们围坐在熏笼上头说话。满屋子珠围翠绕环佩叮当,听着十分热闹。 听丫头说是琏二爷进来了,除了贾母薛姨妈李纨,凤姐儿等人便都站起来了。 贾母笑容满面,掷下了手中的牌,问道:“如何?你林妹妹何时过来?” 贾琏赔笑道:“回老太太,林妹妹一时恐来不了。” 贾母脸色登时便有些不好,“却是为何?难不成是那林哥儿不叫她出来?” “那倒不是。”贾琏忙赔笑道,“这几日天气忽然转凉,林妹妹却是有些着了冷,身上正不好呢。并不是林家的表弟不叫妹妹来。听说是老太太去接,林家表弟好生过意不去,再三地教我向老太太致歉呢。” 听说黛玉病了,贾母也不顾的林琰了,忙问道:“可厉不厉害?” “听林表弟说,正吃着药,已经无碍了。” 贾母脸上全是忧色,朝薛姨妈叹道:“我所疼者,无非这几个孙子孙女。玉儿身子骨生来便比别人柔弱,这往年在我身边儿还好。如今,叫我怎么能放心呢?”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最是疼爱晚辈,林姑娘又是自小在您身边儿长大。这冒然间不在身边儿了,又听得她身上不爽快了,自然是忧心的。” 凤姐儿听了如此说,忙几步走到贾母身后,替贾母捶着肩膀,笑道:“老祖宗且别忧心,琏二爷方才不是说了?林妹妹身上已经见好了,想来过两日就没事。到时候咱们直接打发车过去接了妹妹过来,老祖宗一看了,定然就好了。” 贾母点头,又问贾琏:“你回来去拿帖子往太医院走一趟,请了鲍太医过去替你林妹妹诊治诊治。他们兄妹小孩子家家的,有个头疼脑热的,别不放在心上,再弄成个大症就不好了。” 贾琏微一犹豫,薛姨妈已经笑着说道:“正是老太太这话。唉,其实若是在老太太身边儿,凡事儿自然有老太太想着。这林姑娘乍一回去,也确实难以事事周全。” “这个话方才我已经提过了。”贾琏斟酌了一下用词,“不过林表弟那里已经替林妹妹请了太医了。” 贾母听了,稍稍放心,却又疑惑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如何能请动太医?” 贾琏见屋子里宝钗迎春几个都在听着,也不好提忠顺王的名字,只含含糊糊答道:“听意思,是京中的熟识替他请的。” 贾母因想着许是林如海的旧交,也便不再问了。偏头看看熏笼上坐着的迎春姐妹,吩咐凤姐儿:“凤丫头,备下些你林妹妹素日喜欢的吃食玩意儿,明儿你带着二丫头她们几个过去瞧瞧你林妹妹。可怜玉儿一个在家里,病了也出不来,想来也是闷的。” 凤姐儿忙脆生生地应了。 因见贾母有些怏怏不乐,薛姨妈起身笑道:“我和宝丫头出来也有半日了,也该回院子里照看照看。过半晌再来跟老太太说话罢。” 贾母实在担心黛玉,也不虚留了,笑道:“姨太太不必外道了。倒是宝丫头,在这里与二丫头她们几个作伴也好。” 宝钗起身福了一福,柔柔地笑道:“家里就只妈妈一人,事情虽是不比这里多,却也是琐碎的呢。我回头再过来与二妹妹她们说话,也是一样的。” 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就说宝丫头是好的,真真是姨太太的左膀右臂。” 薛姨妈拉着脸颊微红的宝钗,笑着回了梨香院。 贾母便又吩咐迎春几个:“明儿都收拾利落些,你们平日里都少出门,跟着凤丫头过去好生学着些。” 迎春三个敛衽应下了。 凤姐儿贾琏两个看贾母无甚话说了,便相携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才进了屋子,贾琏便先叫冷了。凤姐儿忙叫平儿拿了手炉过来替贾琏暖着,自己帮着他脱了外头的衣裳。 贾琏往暖榻上一倒,拉过一床锦被盖在膝上,笑道:“今儿我在林府可是见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凤姐儿漂亮的丹凤眼一眯,“这京城里能叫二爷说是了不得的人物,我倒是想听听是谁?” 贾琏叫平儿去倒茶,朝凤姐儿招招手。凤姐儿凑过去,便听贾琏压低了声音道:“是忠顺王。” “忠顺王?”凤姐儿虽是管着内院,但贾府素来与忠顺王府没有来往,因此听过了后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没有见过这一号人物。 “忠顺王是当今皇帝的兄弟,太上皇的第九子。据说跟当今一块儿长大,感情很好。你不出去不知道,京里头人都传说,这位王爷虽是皇子,却最是不服管教的。因此才到了十六,就被扔出了宫去建府。却是越发地荒唐不羁呢。任你是朝中大员还是世袭人家,只要惹了他,再没个好儿的。”贾琏将手垫在颈下枕着,眯眼回想方才见过的忠顺王,只余下一个竹青色的身影。至于五官模样,他压根儿就没敢正眼看! 凤姐儿面上满是惊诧之色,“这林表弟,竟与忠顺王有交情?” “告诉你罢,非但有交情,只怕还不浅呐。方才老太太那里我不好说,林妹妹不是病了么?我才说了要去请太医的话,忠顺王就发话了,说是早就替林妹妹请了太医。” 凤姐儿看着贾琏,目光惊疑不定,“二爷的意思是……” 平儿端了茶进来,贾琏接过来喝了一口,摇头笑道:“我可没说什么意思。这些个事儿怎么是咱么能猜测的?只看着罢。” 凤姐儿蹙起了两道柳叶吊梢眉,“老太太那里可不能不说。” 贾琏起身,拉着凤姐儿的手笑道:“要说你去说。老太太一听跟林妹妹相关的,要么极是欢喜,要么就是不高兴。我可不敢惹老太太发火去。” 凤姐儿“扑哧”一声,眼角带了笑意,斜看着贾琏,“那二爷就叫我去挨骂?” 贾琏笑道:“我就这么一说,谁可叫你一定去回呢?” 凤姐儿轻轻抚着左手腕间的玉镯,想了一会儿,叹道:“这话还是先不说罢。你也知道咱们府里,有的没的都能传出半条街去。这又只是咱们猜测,说出去倒叫林妹妹日后难做。” 贾琏点头道:“随你。” 夫妻两个正说着,外头丰儿叫道:“二爷,二奶奶,周大娘过来了。” 贾琏凤姐儿两个对视了一眼,凤姐儿叫道:“快请进来。” 葱绿的软帘子被打了起来,周瑞家的满面笑容进来了。她原是二太太王氏的陪房,最会察言观色说奉承话,是王夫人手下第一心腹之人。夫妻两个如今都管着府里的事情,因此她也要比别的婆子体面些。 见她进来,凤姐儿笑问:“周嫂子怎么这会子有空儿来了?” 周瑞家的福身请了安,笑道:“回二奶奶,二太太听说琏二爷回来了,请二爷过去呢。” 贾琏心里骂娘,脸上带笑,“行了,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叫平儿送了周瑞家的出去,凤姐儿亲自开柜子拿了一件儿宝蓝色底子撒花织锦棉斗篷,替贾琏穿了,又弯腰整了整衣襟儿,口内道:“这会子不早不晚的叫你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许是这园子建的又不顺了?” 贾琏自己将棉服上的盘锦扣子扣好,哼道:“什么园子?今儿知道我去林府接林妹妹,走之前二太太特意叫了我过去,嘱咐我务必要将林妹妹接来呢。我还疑惑着她不是一向喜欢薛家妹妹,怎么忽然间对林妹妹又这么上心了。原来话里话外,是叫我好生看看林家的屋子摆设之类的。真真可笑,人家摆的再好,我能一屋子一屋子地去查看?我又不是顺天府抄家的衙役,人家也不能够叫我这么着罢。我猜这会子没别的事情,定是要叫我过去问林家有什么好东西了。” 到底是自己的姑妈,凤姐儿虽是知道二太太有这些个毛病,却也不想在贾琏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当下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别把人想的忒坏了。说不定是二太太就是见林妹妹失怙失恃的,且怜惜着她呢。” 贾琏从那一人高的穿衣镜中看着凤姐儿,撇撇嘴角,“这话你自己信了就行。” 不说贾琏这里如何去回了王夫人话的,且说凤姐儿这里叫平儿吩咐厨下现做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又开了库房找了几件儿玩意儿,拿过去给贾母过了目,贾母又叫鸳鸯从自己的小库房里找出了几样儿补品,都包好了预备给黛玉送过去。 林府这边儿送走了贾琏,林琰回了书房便看见司徒岚臭着一张俊脸,不由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司徒岚满打满算地想趁着林琰高兴时候拐了人去温泉,结果被贾琏的到访给冲了,虽是对着贾琏并没有好脸色,可这心里的火气还堵着,眼瞅着林琰又跟往常似的了,只暗暗咬牙——荣府的人果然都是可恨的,别说没有脑子,便是眼睛也都白长了! “子非,你家妹妹病了,郊外庄子那边,还去不去?”明知道问也白问,司徒岚还是张口了。 林琰过去看着他眼中有些恼火有些委屈,忽然心里一软,嘴里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温泉那边儿恐一时去不了了。不但妹妹,就是若儿身上也有些不好。不过明日我要往西山书院去一趟,你若是得空,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先生?” 司徒岚原本有些暗淡的桃花眼瞬时灿烂起来,勾起嘴角笑道:“当然得空。你知道我又不必日日都上朝,闲的很。那就如此定了,明儿我早上过来接你。” 看着林琰含笑点头,司徒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其实,其实吧,要是明儿早上我再过来,有些晚了不?” 第22章 心意 西山书院,位于城外西山脚下。书院乃是本朝太祖时期所建,选址极好。一片清溪茂林之间,白墙灰瓦琉璃顶,青舍密密,屋宇森森。远望近看,既有皇家的端庄大气,又不失书院的古朴文雅。 一辆颇为精美的马车顺着山路缓缓前行。后边跟着六匹高头大马,骑马之人皆是一身劲装,腰悬长剑,绝非普通官宦人家的长随模样。另有两个小厮模样的坐在车辕上,瞧着身上服饰,也当是大户人家伺候的。 天色有些阴阴的,从山后掠来的风也带了几分凛冽之感。赶车的人裹了裹身上的棉袄,一甩鞭子,车便快了起来。 车厢里外都挂着厚厚的毡子,将寒风挡在了车外。里边拢着一只硕大的铜鎏金火盆,炭火烧的正旺,车里不见一丝儿寒气,温暖而干燥。 林琰坐在车里,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西边天际越发阴暗了些,一股子氤氲的水润湿气挤进了车里,已经能预见到要有一场好雪了。 随手紧了紧白色缎面银色内里的斗篷,林琰皱眉道:“竟是要下起雪来,若是赶不上关城门可就糟了。早知道今儿是这么个天气,还不如待在家里呢。拥炉取暖,岂不是好?” 司徒岚笑嘻嘻地将自己怀里的手炉递给林琰,“抱着这个,也好歹算是应景了罢?既是去看望先生,原就该风雨无阻,方能显出诚敬之心来。再说已经快到了门口,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司徒岚今日心情不错。 昨日虽被林琰赶了回去,今儿一早起来天色阴沉,竟是要下雪的样子。司徒岚大喜过望,当下吩咐了人备下车马,将里边儿弄得暖暖和和,香茶点心果子各色齐全了,又命二管家先往西山附近自己的别院去候着。这才出门,自己去接了林琰。 西山书院山长赵咨与林如海乃是至交。当年林琰得以入西山书院求学,便是林如海与赵咨大力推荐之果。此人学贯古今,为人清正,又最是喜欢提携后辈。林琰少年老成,聪慧好学,在一众西山学子中很是突出。求学三年中,赵咨对他多有关照。便是林琰中举后,但有闲暇,便会往书院探望赵咨。 不过司徒岚就没那么好的人缘了。他性子本就跳脱不驯,自小在宫里还好些,有父皇皇兄看着还能老实些。后被扔了出宫建府,偏生皇帝又想着他无所事事,便叫他也往西山书院去读书养性。他来书院那段日子,险些掀了书院的屋顶。 赵咨对这个皇子没什么好印象,碍着身份又不便管他,好歹等到了皇帝想起来这个儿子宣了回去,这才算是结束了书院中鸡飞狗跳的日子。 因此,司徒岚虽是跟着林琰一块儿到了书院,二人受到的欢迎可就差远了。 司徒岚也并不介意,有赵咨陪着和林琰一起吃过了饭,便在赵咨恭敬疏离的安排下自己往书院里胡乱逛着,留下林琰与赵咨两个说话。 信步来至书院后面,昔时一池清水已经冻得结实,池边缓坡上小小的一座六角凉亭,灰顶灰柱,雕花栏杆。此时看着普通,若是春夏秋三季,坐在亭上观景却是不错的。 司徒岚顺着石阶慢慢走了上去,看看栏下还算干净,顺势坐了下去。这里是他跟林琰初识之所,如今坐在这里,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林琰的时候。 那时候他奉旨来到书院,心里不是没有怨气。他自小不受宠,又早早地出宫建府,虽是从此管束少了,可每每想起来,却还是觉得中酸涩。 书院里的山长也好,士子也好,对他这个皇子都是尊敬且疏离。换句话说,把您当菩萨供着,别挨着太近。 这西山书院自建立之日起,便定下了一个令人挠头的规矩,凡来此求学的,无论是寒门子弟,还是名门之后,哪怕是皇室中人,俱不可带了服侍之人。司徒岚心里不忿,却也不敢违之。没别的原因,书院前边大门处高悬着太祖亲书的匾额,青金底子赤金大字,明晃晃地挂在那里。司徒岚再怎么不着调,也不敢跟老祖宗叫板不是? 因此他在书院里那是相当郁闷的。某日大热天气,晌午时分更是跟下了火似的。书院里头都在歇晌,司徒岚不知着了什么魔,自己一股心的要往后边去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老天爷合该那个时候让他见着林琰。 晓烟亭四下里一片芳草百竿茂竹,小小少年手握书卷倚栏而坐。青色纱衣水色明眸,唇边含笑目光温柔,司徒岚霎时便惊艳了。 他皇子之尊,再不受宠也不会在美色上委屈自己。况且他出宫早,荒唐的日子过了不止一天。自从进了书院,他那个皇帝老爹说了,未经宣召不得随意进城去。他算是憋了许久了,却没想到这书院里边还藏着这样秀美的少年。既是见着了,没道理不上去逗弄一番。 其实他那个时候也比林琰没大了几岁,也没真想着要如何,毕竟这里念书的,一般都有些来历。他司徒岚自诩风流了些,还没到了色中恶魔的地步。 不过林琰岂是好相与的?这娃儿从上辈子起就是看着温润斯文,其实脾气着实不好,不必惹急了就心硬手黑,惹急了就更了不得了。他又不认识司徒岚,瞧着嬉皮笑脸凑上来出口调笑的人,能不一脚踹了上去? 两个人就这么着认识了。也不知司徒岚怎么想的,反正是越看林琰越顺眼。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将那个笑弯了眼睛却狠狠一脚踹了自己的少年牢牢地放在了心里,再无力拔去了。 不知坐了多久,天上渐渐开始落下雪粒子。瞧着不大,却很是密集。不多时,又转为了雪花儿,雪片儿。 透过迷迷蒙蒙的雪,司徒岚看见林琰打着把青绸缎面儿伞过来,白色斗篷轻轻摆动,露出了里边素白的锦缎长袍。整个儿人走在雪中,忽然让他觉得竟有一种随时会随风而去的飘渺之感。抓不住,握不着。 林琰来到司徒岚身边儿,伸手摸了摸他的斗篷,入手冰凉,想来在这里功夫不短了。皱眉道:“不是让你在屋子里等我?怎么跑到了这里来?难道不冷么?” 司徒岚摇摇头,晃掉了方才心中闪过的无力感,扯动嘴角,笑道:“这里好啊,这里是咱们认识的地方。子非,你都忘了罢?” “你啊……”林琰略带着些无奈道,“走罢,车还在外头等着。” 转身离开,司徒岚跟在后边,嘴角却是扬起了笑意——子非便是这般,脸上都是不在意,其实心里细着呢。这不是,人走了,手却微微往后了一些,将自己也收到了伞下。 二人并排走着,外边儿山路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跟来的侍卫有些为难地看着司徒岚,“王爷,山路难走,眼下雪越来越大,怕是赶不及回城了。” 司徒岚:“这个,让赶车的老武赶的快些。” “回王爷,这,这个不是奴才要快就快的。天冷路滑,若是出了事儿不是闹着玩的啊。”老武为难道。 林琰低头上了车,似笑非笑地看了司徒岚一眼。司徒岚无辜地眨眼,提议:“我在不远处有个别院,里头弄得还算舒适。不如,咱们去那里住一晚?” “行了,你先上车罢。” 司徒岚登时觉得这个雪真真大好,再下个三五日也是无妨。忙忙地躬身上了车,又凑到林琰身边儿坐好了。打发了一个侍卫快马回城去报信,剩下的人便往司徒岚的别院里去了。 庄子果然离书院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经到了。 一处不大的花厅里早就拢了火盆点了熏笼,才进了门便觉得暖香扑鼻。林琰站在花厅的窗前,推开窗子看着天际。此时天色愈发阴晦昏暗,大雪扯絮一般飘了下来,眼中所见俱是一片白茫茫的。 司徒岚脱下了斗篷交给丫鬟的功夫,便看见林琰已经站在冷风口里了。忙走过去将他扯到了椅子上坐好,又命人关好了窗户,抱怨道:“你也不瞧瞧这个天儿。一冷一热的,最易着凉。” 林琰笑道:“我没觉得冷。倒是你叫人去煮些姜汤什么的,去给方才跟着的人喝些。他们倒是一直在外边等着,辛苦的。” 一个管家打扮的矮胖子进来请安,恰好听了林琰的话,笑着回道:“回林大爷,奴才刚刚已经吩咐下去了,跟着您来的两个长随也安排好了。” “多谢了。” “不敢当林大爷这话,这都是奴才当做的。”管家笑眯眯道。 一时摆上了酒菜,林琰瞧了瞧桌上菜色,瞥了一眼司徒岚,轻笑道:“果然是王爷的别院。这么一会子功夫,就整治出来这样一桌子菜。难得,难得!” 司徒岚这几年在林琰面前练得脸皮厚了,也不以为忤。因没要丫鬟在旁边伺候,司徒岚便自己拿起温着的酒来倒了,递给林琰。 林琰接了,却是轻放在桌上,一双眼睛只看着司徒岚。 二人四目相对,司徒岚眸中深情不掩,伸过手去抓紧了林琰的手,“子非,方才,方才我看你走在雪中,竟是觉得,我们并不是一路的人。” 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往日里总想着,就这么守着你就好。可是就在方才,看着你,不知为何,就忽然想着,或许有一日你就这么着不在我身边儿,我看不见,也拉不住,我……” 许是酒喝得快了些,司徒岚闷声咳了起来。 林琰瞧着他咳得脸色涨红,眼中微有水汽,心里不忍。他原本是冷情之人,本就不愿再信什么世间真心。然与司徒岚几年相处,若说完全无感,那是骗自己的。细细回想,自己与他一块儿,确实暧昧着,却也从不肯正面回应。一面享受着司徒岚处处的帮扶呵护,一面又若即若离,哪怕是一句拒绝的话也没有给过他。自己终归太过自私了。 手腕翻转,握住了司徒岚的手,无奈道:“你啊,难道,这几年咱们之间是假的么?我往南边儿去,你便跟着。我往北边来,你又缠着。我……我便不说,可有过避开你?” 司徒岚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就这么怔忡了片刻,忽然长臂用力,便将林琰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了。 林琰也不挣扎,反手回抱。 司徒岚只觉得心里欢喜无限,先前上不去下不来,空落落的一颗心便似飘到了云端,恨不能立时便大声叫出来才好。 稍稍离开了林琰一些,看他眼中明波流转,不复平日里的清冷,心头一热,低头便往那张绯色的双唇吻了下去…… 第23章 回城 司徒岚是怀着被拍的心态凑过去的。 一点儿一点儿地挨近了,轻轻地触碰,又极快地离开。 盯着林琰的眼睛,见那双眼中没有推拒,没有不快。瞬时,司徒岚觉得自己胆子大了,不再满足于方才的轻啄,长臂用力,一手揽住林琰的腰,一手却是扣住了他的后颈,再一次吻了上去。 双唇相接,林琰便觉得这一次司徒岚强势了许多,不复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带着酒气,不容自己一点儿退缩。辗转吮吸间唇舌纠缠,分不清,理不明,不知是谁的津液谁的唇。司徒岚灼热的气息围绕身侧,口腔里,心肺中,已然处处被占领。 司徒岚喜欢林琰唇上微凉的触感,喜欢他轻轻的呼吸,喜欢他嘴中温润的气息。如今终于能够得他回应,司徒岚不再犹豫,在林琰的唇间轻啄深吻,肆意汲取…… 直到耳边林琰呼吸有些急促,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司徒岚目光游离,手向上滑,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林琰红起来的嘴唇,叹道:“我竟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日的。” 林琰心里十分不解,自己平日里到底是如何样子,才叫这个男人这样?一个小小的亲吻,便能满足成这副样子? 垂眸反省自己,不妨又被司徒岚捏着下巴抬起了脸,林琰皱眉,却看见司徒岚眼中的紧张:“子非,你,你生气了?” 好笑地拍拍司徒岚的脸,“如果生气,你觉得自己会好好地坐在这里?” 司徒岚桃花眼中霎时光彩万分,额头抵着林琰额头,低声呢喃:“子非,子非……” 无数次臆想过此人在自己怀里的情形,终于得了这一日,司徒岚觉得前边儿的几年都是值了。 林琰不说话,任由他这么拥着,一时满室静谧,温馨流转。 过了一会儿,林琰轻轻拍了拍司徒岚的后背,“我饿了。” 司徒岚松开手,讪讪道:“我忘了。” 二人对视着,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入夜,雪渐停,风又起。 屋外北风猛烈,扫过树梢时候带起呜呜声响。屋中却是暖意融融。屋中四角分别放了火盆,上好的银霜细炭烧得正旺。林琰盘膝坐在熏笼之上,才沐浴过,头发上犹自带着水汽。月白色的中衣外头又披了一件儿缂丝满襟儿绵褂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前摆着一只小巧的紫檀架子云石面儿的棋盘,正在那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熏笼旁边设着珐琅高脚烛台,明明灭灭的灯火照在林琰脸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加秀雅温柔。 司徒岚侧身坐在熏笼边儿上,一手支着腮,呆呆地看着林琰。林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瞟了他一眼,“你还不出去?” 司徒岚自觉那一眼中似喜非喜似嗔非嗔,似羞非羞似恼非恼,当真是勾人心魂叫人心痒。再看林琰虽是裹严实了,然中衣领口处细白的脖颈却是遮不住的,再衬着一头披散着等晾干的青丝,更显得发乌肤白。司徒岚悄悄地将目光向下移动,嗯,领口略松了,只可惜敞的小了些,不能再往里看…… “咳咳……” 林琰觉得自己快忍不住了。这个人,蹬鼻子上脸了。才允了他便扑过来又搂又亲,瞧着这个架势,若是自己不开口,他是不是就打算今儿晚上不走了? 司徒岚没话找话,“子非,难得出来这一趟,多待两日呗?” 林琰盯着眼前的棋盘,黑白两色棋子绞杀激烈,正想着下一手落在哪里,听了司徒岚的话,眼皮也没抬,便道:“明日便回去。府里只剩下妹妹和若儿,我不放心。” “哎,说起来你那个妹妹,”司徒岚觉得自己在林琰心里头位置太低,积极地出主意,“她在贾府里头养了好几年,我听水溶说过,贾家那个凤凰蛋贾宝玉,似乎对她是有意的?” 林琰抬头看他,皱眉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宁国府里藏着的那个不是死了?上回她一场大殡出的风头可是不小。水溶过去亲祭,结识了贾宝玉。不过几句客套话,贾宝玉倒真是当真了,没少往他府里去。一来二去的,也就说了不少家里姐姐妹妹如何的话。据他说来,你那妹妹是个钟灵毓秀,再好不过的。人极聪慧,又擅诗文,是姐妹中间最为出色的。话里话外就是那么个意思吧。” “啪!” 白玉做成的棋子被林琰掷到了地上,化为粉碎。 “贾宝玉!”林琰咬牙挤出了这几个字。司徒岚觉得,若是贾宝玉此刻在跟前,林琰能一脚踹死了他。 林琰确实气愤了。这个时候不比自己前生,女孩儿的闺阁名声说是比性命还重也不为过。难道你贾宝玉竟不知道,这样的话若是传开了,黛玉便会沦为人们口中不安于室的女子,连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林如海死前将女儿托给了自己,还曾殷殷嘱咐,不能叫黛玉嫁入荣府。好,好,他林琰若是就这么任人毁了黛玉名声,黛玉日后竟不必嫁人了,直接等着剪了头发去庵里做姑子还容易些! 林琰气得起身跳下了熏笼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司徒岚看他赤脚及拉着薄底儿青缎子寝鞋,身上披着的褂子也滑落了在地上。怕他这么着冰了脚,忙过去拉着他手臂笑道:“你瞧你,这是做什么?若是气了,回头再想法子整治去。才洗了澡,不好好儿的暖着些,着凉了怎么办?” 甩开了司徒岚的手,林琰又坐下了,半眯起来的凤眼说不出的森冷。司徒岚瞧着,摇了摇头,心里暗暗为贾宝玉掬了一把同情泪。 唤人重新送了热茶进来,司徒岚劝道:“听水溶说了,那个贾宝玉看着外边儿光鲜,其实就是个草包。心里又没成算,嘴上又没把门,你跟这么个东西较什么劲?要不是贾家的人,水溶闭着眼都看不上他。得了,明儿咱们想别的法子替妹妹出气行不?” 想了想又笑道:“不然,明儿叫皇兄下个圣旨,把贾宝玉送给你妹妹当奴才,打死骂死不论,如何?” 林琰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上头青花缠枝莲的花纹,冷笑道:“那岂不便宜了他?成日里嚷着别人都是污浊不堪的,真真是叫我恶心!你别混出主意了。贾宝玉这边儿再不好,他身后还有那四家子呢。这一两年间皇上不一定会动他们。等着罢。我自有出气的法子。” 司徒岚从他身后环住了人,抱怨:“你再没为我费过这样的心。” “噗……”林琰一口茶含在嘴里还未咽下,听得司徒岚这般委屈的话,直接便喷了出去。剩下些,便呛得他咳了起来。 司徒岚慌忙替他拍着后背,林琰推他:“行了,你快些去睡。明儿早起来便回城里去。” 司徒岚看着林琰咳得脸色通红,眼眸水润,赶紧别开了眼不敢再看。又听林琰赶自己,忙一步三寸蹭了出去。不多时也半湿着头发回来,讪笑,“这里不比城里,火盆不够了。” 林琰本来已经躺下,听了这话不由得好笑,“堂堂王爷的别院,连火盆都没有?” “真没了。旁边我的屋子里冷得很,我再不回去的。”司徒岚扑到绣纹繁复精美垂着玉色流苏的帐子中。 林琰无奈,侧了侧身子,“不要闹我,累了。” 说罢,将锦被拉高盖好闭目而睡。 司徒岚连个丫头都不带用的,自己直接从床榻另一侧拽了被子出来,自己裹了。又悄悄伸出手去,慢慢摸进林琰的被子,握住了他的手,觉得林琰并没有拒绝,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次日一早起来,风犹刮着。开了门瞧瞧外头覆着厚厚的积雪,冬日里的树木只余些枯枝,在风里左摇右摆。林琰后悔昨日过来了——这个样子,路上定是难走,又有这么大的风,恐怕还是要耽搁一日的。 果然直到了第三日,司徒岚林琰才得以回城。先送了林琰回林府,司徒岚一路连自己王府都没有回,直接进了皇宫。 林成站在门外接了林琰进去,絮絮叨叨:“这两日又是风又是雪的,大爷还好?” “好。府里如何?”林琰解下身上的斗篷交给了长乐儿,“有没有人来?” 林成道:“回大爷,前儿大爷出去了,荣国府里的琏二奶奶带着几个姑娘来过,说是奉了她们老太太的话,来瞧姑娘的。” “带了几个姑娘来?” “四个。” 四个?荣国府满打满算三个姑娘,另一个定是薛宝钗无疑。林琰心思转了几转,嘴角勾起,往内院走去。 黛玉因这几日一直病着,便没怎么出了屋子。幸而来诊脉的太医开的药不错,如今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先前哥哥说过的要带着去温泉庄子的事情因为这个不能去了,多少有点儿遗憾。 这两日哥哥都不在家,只自己和林若两个。林若小孩子心性,除了在府里念书外,便喜欢跑到黛玉这里来蹭点心吃。他又爱说笑,倒也不显得家里冷清。 今日天晴了,风也止了,不过却比先前更冷了些。黛玉早上起来梳洗了,略略用过粥点,因未见林若过来,便问起来。 一时林若身边的大丫头安宁过来回话,说是林若往外头院子去了,前两日天冷,林琰又不在府里,他便偷懒没有跟着教拳脚的师傅练功。这会子看天晴了,恐怕叔叔回来教训,竟是一早起来便跑出去了。 黛玉听了,心里不免有些怪自己不经心。林琰对林若疼爱有加,管束却更是严格。倒不是一味地叫他念书,每日里何时练字何时习文何时跟着府里的护院师傅练拳脚,都是有一定时辰的。这两日林若跟在自己身边儿撒了欢,竟是误了功课。 低头想了一想,黛玉吩咐安宁:“你回去问问,今儿跟着若儿的小厮是谁。叫他们经心些,该加衣该添水的有些眼色。伺候好了,别叫若儿着了凉。你们屋子里也预备着些姜水热茶,若儿回去了便叫他多喝些,好歹去去寒气。” 安宁答应了去了,这边儿黛玉自觉身上不似前几日那般懒怠,便欲出去走走。 换好了厚实的淡蓝色锦缎镶边儿滚毛棉长袄,又罩了猩猩毡斗篷,戴好了昭君兜,整个人捂得密不透风,方才带了丫头婆子们往园子里去了。 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看见哥哥林琰晃了进来。 黛玉一喜,忙迎了上前去。 林琰瞧着她脸上颜色不似前几日病着时候那般苍白,笑道:“这两天我不在家,妹妹身上可好了?” “已经没事儿了。多谢哥哥想着。”黛玉轻轻笑道,“倒是哥哥,这两天在城外可有冻着?前儿哥哥打发人回来说是不能回来了,我着急的不得了。” 林琰脸上难得见了丝儿难为情,右手握拳虚掩着嘴嗽了嗽嗓子,“听说前儿妹妹有客?可留下她们招待了?” 黛玉听了,摇头,“我才过了热孝,不便待客呢。” 林琰看她说起贾府来人兴致不高,便知道又有缘故。当下也不细问,与黛玉便走边说,送了她回去不提。 回了自己的屋子,碧萝翠染忙迎了出来。这两个大丫头是他使惯了的,屋子里安排的极是妥当。翠染做得一手好点心,这些日子得了林琰吩咐,也时常往黛玉那里去,林琰便细问她凤姐儿等人过来时候的情形。 翠染细细地回道:“琏二奶奶她们是大爷才出门不久便到了的。给姑娘带了不少吃食儿玩意儿,说是那边府里老太太怕姑娘病着闷了,送给姑娘解闷儿的。还有荣府几个姑娘,也都跟着来了。我没在屋子里头伺候,后来客走了我进去瞧着姑娘虽是话不多,倒是也高兴的。” 林琰靠在椅子中,“那薛家的大姑娘说了什么没有?” 翠染想了一想,“倒是有一位姑娘,瞧着年纪要大一些。论起穿戴来倒也和别的姑娘们没什么不同,只是说话间总有些拿大。便是我后来听雪雁说起,也觉得不大妥当呢。” 林琰笑了,薛宝钗可不就是喜欢凡事凸显自己端庄知礼?动不动便要拿着架子说教一番。想来这几年在荣府里搭着王夫人造的势头,顺风顺水地惯了,竟跑到自己府里来说教自己的妹妹?真是不知所谓。 命翠染下去,林琰朝碧萝吩咐道:“去外头叫了长乐儿吉祥两个到书房候着,我有话交代。” 第24章 …… 却说林琰这里才回了府里,因听了司徒岚说起贾宝玉在外边透露黛玉的事情,又听闻薛宝钗跟着凤姐儿等人一并过来时候又说话拿大,惹了黛玉不喜,心里便琢磨着如何能小小地出一口气才好。 因他尚在守孝,许多地方并不能去的。因此,便叫了自己的心腹小厮长乐儿和吉祥两个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长乐儿和吉祥两个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从小就跟在林琰身边儿长大,有些事情都是办熟了的,当下各自去传话不提。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林琰便起来揪了林若过来。先考问了一遍功课,又看他走了一趟拳脚,心里还算满意。看看时辰,便已到了每日的饭点儿。便有碧萝安宁等两个人的丫头们将一只填漆雕花束腰小炕几抬了过来,安放在熏笼上头,又将食盒里头的饭菜一一摆好。 林若年纪小,性子跳脱。他是林琰带大的,平日里见着林琰的时候并不多,有些怕他,因此在他面前很是规矩。或许是从小儿没有女性长辈的缘故,林若见了黛玉便与她很是亲近。虽然黛玉年纪没大了几岁,到底是个姑姑,林若仗着自己辈分小岁数小,各种撒娇弄痴齐上,从黛玉那里得了不少好处。 这里才摆上饭,外边儿红绫便进来了,对着林琰林若行了礼,又叫后头跟着的婆子送上一个食盒,笑道:“姑娘那里知道大爷和哥儿今日起的早了,正好儿昨日管家从外边请来的扬州厨子到了,今日就做了两样点心叫大爷和哥儿尝尝。” 说着,端出了两个小小的蒸笼。林琰扒着脖子看了一回,见其中一个里头装着的乃是四个洁白丰满的包子,每个包子上头攒着细细的褶子,装在蒸笼里,便如四朵盛开的菊花儿。 林琰夹了一个放到林若跟前的小碟子中,笑道:“你姑姑知道你嘴馋,这个想来是特特给你做的。快些尝尝。” 林若嘻嘻笑着咬了一口,登时鲜香满嘴,细软如绵,油而不腻,极是好吃。更妙的是还有一股子松子的香气在里头。 三两口吃了一个包子,林若又盯着另外的蒸笼。那里边装着的翡翠烧卖,颜色碧绿,冬日里看了倒是让人很有些食欲。 连着吞下了两样点心,林若方才擦擦嘴笑道:“姑姑疼我,我一会儿就去谢谢姑姑呢。” 林琰瞧着他开心,自己也是欣慰。自己也夹了一个包子吃着,问道:“你们姑娘今早上吃的可好?” “回大爷的话,姑娘今日早起来已经大好了,也有了胃口。方才用过了半盏燕窝粥,又吃了一个银丝卷儿,一只水晶虾饺。” 林琰点点头,“还是少了些,劝着姑娘多用些。” 红绫福身应了退出去。 林琰这边儿和林若吃完了饭,自有事情要出府去。想了想,便叫林若:“你姑姑读书是好的,但凡诗文没有不通的。你若是哪里不明白了,去问问你姑姑也好。只是,你姑姑是个姑娘家,看的东西难免伤春悲秋了些。你只捡那意境开阔些的问问也就是了,别到时候又引得她伤感。” 林若拍着胸口道:“二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着的。” 林琰揉了揉林若的脑袋,自去换了衣裳出去。前后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又回来了,只是才一进了府,便有林成迎了上来,“大爷,荣国府里头琏二奶奶来了。” “哦?”林琰眯了眯眼,“前儿才来过,今儿又来?还有谁跟着来了?” “除了他们府里的几个姑娘,还有上回来过的那位宝二爷。” 林琰笑了。 贾宝玉不爱跟外头的人结交,荣府的老太太也就由着他去。整日里关在内院里养着,跟个姑娘似的不见外人。若是他一直这么不出来,自己替黛玉憋着的那口气,可怎么出呢?这倒好,他自己先来了。 “如今这几个人在哪里呢?” 林成觉得自家大爷脸上笑得很是诡异,忙道:“都在后院的花厅里。因有男客,不好引到姑娘院子里去。” 林琰点头笑道:“这倒是做得对。记住了,咱们家的姑娘也是世家出身,书香门第,再是清贵不过的。她住的地方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说着,也不换衣裳,直接奔了后院去。才进了院子,便听见里头一阵笑声。林琰皱了皱眉,能反客为主在别人家里如此张扬的,非凤姐儿莫属。 外边伺候的丫头打起了帘子,林琰进去了。见凤姐儿正眉飞色舞地不知说些什么,黛玉坐在主位相陪。右边的椅子上坐着宝玉,左边儿一溜儿宝钗居首,下边是三春姐妹。 凤姐儿一身儿桃红色撒花出风毛儿长袄,粉蓝色立领白色盘扣中衣,银红色绣花绫子裙,头挽凌云髻,上插赤金点翠衔珠儿步摇,一边儿又有镶了金刚石的垂珠簪,整个人儿珠光宝气,行动言语间干脆利落,又引人发笑,当真不愧是众人中出了名的利嘴。 见了林琰进来,黛玉忙起身,笑道:“哥哥回来了。” 凤姐儿几个不好坐着,也都起身与林琰见了礼。林琰面上含笑,团团一揖,笑道:“是我失礼了,不知道琏二嫂子宝兄弟和各位姑娘过来,竟是没得在家里,真真是我的不是。” 凤姐儿坐下笑道:“又不是外人,林表弟何必说这些个外道话。知道表弟是忙的,我们自己就过来了。倒是表弟别说我们是不请自来才好。” 林琰便坐在黛玉左边的椅子上,紫绡奉上茶来,林琰抿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客座上的几个人。 宝玉自从他进来,脸色便不大好。想来是在他心里,自己是那个不叫他跟林妹妹一块儿的恶人,所以才没个好脸色。至于三春姐妹,果然如书中所记,皆是一样的服饰穿戴,不过衣裳裙子上头绣的花色不同。惟有宝钗,今日所穿的乃是一件儿淡青色提花锦缎对襟儿袄,底下一条烟霞色百褶绵裙。头上虽是挽了凌虚髻,却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样式新巧的浅蓝色绢花,又在另一侧戴了一支白银垂心珠簪。无论头上戴的,还是身上穿的,都是不见一丝儿奢华,与宝玉迎春,尤其是凤姐儿比起来,倒是显得素净了。 林琰还看不上她那些小心思,垂下眼来看着杯中的茶水,掩去了目光中的嘲讽。 “说起来,”凤姐儿笑道,“前儿我们过来,也没得见着林表弟。听说是林表弟出去了,可有赶上风雪?恁大的雪,往年还真是少见。” 林琰放下手中茶盏,叹道:“可不是么,若不是去书院里看先生,我也很不想出城去的。只是我从苏州回来后,还不曾拜见过先生。再加上又有忠顺王爷邀着同去,我也不好推辞的。” 凤姐儿先前就听贾琏说起来林琰与忠顺王有交情,此时听林琰自己说起来,仍是不免有些惊讶。美目流转间已经笑容满面,问道:“京里人都说忠顺王爷乃是当今圣上的最为宠爱的兄弟,林表弟竟和王爷有交情不成?” 宝玉不禁好奇地看向林琰。 宝钗虽是微微低着头,眼中不掩诧异,更多的却是好奇,忍不住也便用心听着。 “说不上交情,不过是当年同窗之谊罢了。承蒙忠顺王爷看得起,但有去看先生时候,便叫上我。我也算是借了光罢。”林琰看着黛玉笑道,“说起来书院里的山长赵先生,还是父亲的好友。前儿我过去,先生还问起了妹妹,说是妹妹极小的时候也曾见过的,又叫妹妹好生调养着,待出了孝往先生家里去走动走动也好。” 黛玉想到父亲旧友尚在,父亲却已西去,不由得红了眼圈。又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强笑道:“那么也是咱们的长辈了。哥哥若是再去时候,替我道声谢罢。” 宝玉看黛玉眼中珠泪盈盈,早就按捺不住,忙起身欲过去劝解,却被凤姐儿看了一眼。复又看看林琰正坐在那里轻声安慰黛玉,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 宝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缓步到黛玉身边,柔声道:“林妹妹快别伤心了。林姑父在天有灵,也是愿意妹妹欢欢喜喜的。” 如今黛玉远没有到与宝钗“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时候,相反,都是客居在荣府的,这几年在荣府里头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人多说宝钗品格端方,大度随和,最是知礼。至于黛玉,便只落得了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的名声,更有一干子粗劣不堪的婆子,还传过黛玉尖酸小性儿的话。便是没有与宝玉如何两情互通,黛玉此时也对宝钗无甚好感。 见她过来端着长姐的架子劝慰自己,心里更是不快——算起来你与我并非什么亲戚,只不过都是荣府的亲戚,弯绕弯的绕上了而已。便是来劝,也该是自己的亲表姐妹,何须要你来处处出风头? 不过此时宝钗是客,黛玉也并不想失了礼数,只低头不语。 宝钗未得黛玉回应,也并不介意,依旧淡淡地笑着,左手微微屈着放在身前,右手虚抚黛玉肩头,十分姐妹情深的样子。 林琰目光扫过下边的迎春姐妹几个,见她们各自低着头,或是摆弄手中帕子,或是面带关切看着黛玉,或是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心里大感有趣,看向宝钗时候不由得眼中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宝钗虽是低头跟黛玉说话,心思又岂是真正放在黛玉身上的?察觉到林琰看着自己了,心里跳的快了些,面上却是并不露声色。 只是凭她如何心思细密,到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那点子小心眼儿又如何能瞒过林琰凤姐儿这样的人? 凤姐儿只作不见,端了茶来喝了一口,起身笑道:“依我说,我们来的也有不短的时候了,竟是扰了林妹妹半日,这就告辞了罢。” 又笑着邀林琰黛玉,“府里娘娘省亲的园子已经建好了,再等着里头一应的摆设玩意儿等都得了,就可以请旨省亲了。老太太说,园子里头景致不少,如今虽是冷,倒也可以一逛的。若是林表弟林妹妹哪日有空儿,不妨去瞧瞧。” 林琰笑着答应了,又与黛玉苦留几个人在这里才吃饭。凤姐儿十分推辞,着实推不过了,只得又坐了下来。 叫黛玉陪着凤姐儿等人吃饭,林琰便已男女不同席为由,将宝玉硬生生地请到了自己的书房。又另外叫人整治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自己亲自陪着宝玉吃饭。 林琰见多识广,说话又风趣,将一些奇闻轶事、各处风土人情说的十分有趣,宝玉先还拿着身段儿不愿与他说话,后来也忍不住要搭上几句。二人越聊越投机,林琰有意引着,渐渐便说到了京中人家中谁家有奇珍,哪家有异宝,何时见过的哪一本戏文热闹,哪一本让人瞧不得。 林琰因向往道:“说起来我往日里只是念书,并不如何听戏。倒是有一回曾经听过一个叫做什么班子的,里头一个唱小旦的着实是好。面庞扮相自不必说,单是卸了妆后那一股子气质,便叫我说不出来的。听说也是京里有名儿的角儿,不过只得那一次眼缘罢了。” 宝玉脑子中仔细过了一遍,拍手笑道:“我知道了,难道林表哥说的是琪官儿?” 第25章 …… 林琰听得“琪官”二字,双掌一合,笑道:“是了,就是这个名儿。还是宝兄弟知道得多,我竟是每日里看书看傻了的。” 宝玉听了并不以为忤,反倒是笑道:“说起来我也并没有见过的。不过前些时候偶然听薛家表哥提起过,说是京城里如今很是有名的。林表哥若是想见,哪天叫薛大哥哥帮着咱们引见引见也不是难事。” “罢了罢了,”林琰忙摆手,笑道,“我并不大喜欢听戏的,依依呀呀个没完没了,有何趣味儿呢?终究不如看书来的有趣,且还有用。” 宝玉听了这话便不再说,只低头去细细地品尝林府的素菜,一边儿又想着如何饭后再去与林妹妹说几句话才好。 林琰微笑着拈起一颗三色杏仁吃了,一时间心情大好。 吃毕了饭,才端起茶来,那边儿便有黛玉身边的紫鹃过来,“姑娘那边儿已经吃完了。琏二奶奶问宝二爷可用好了,琏二奶奶说,宝二爷若是吃完了,便一同回去才好。” 宝玉听了,忙放下了茶碗同林琰一起过来花厅这边。凤姐儿等人果然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见了林琰和宝玉进来,凤姐儿便笑道:“我府里头事情多,竟是不能再耽搁了。且恕我就告辞了罢。” 林琰亦客套道:“琏二嫂子有事便请自便才好。” 凤姐儿扭身拉着黛玉手,“好妹妹,你身上大好了,再过两日好歹往家里去走一趟,老太太念叨着呢。” 黛玉点点头,迎春宝钗等人便都与林琰微微福了福身子,林琰回了礼,这才亲自往外送着。黛玉亦叫了紫鹃和雪雁,替自己送了出去。 凤姐儿等人原是坐了两辆车来的,她与宝玉一辆,宝钗并三春姐妹一辆。这边儿凤姐儿上了车,却见宝玉还在那边儿拉着紫鹃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凤姐儿细眉微蹙,随即展了开,挑着帘子朝林琰笑道:“林妹妹身上也大好了,若是得闲了,林表弟林妹妹便往我们那里玩去。横竖妹妹在家里也是一个人闷着,况且老太太那里也是想念的紧。” “琏二嫂子放心,但是得了空,我必叫妹妹过去的。” 凤姐儿见宝玉还未过来,只得开口唤道:“宝玉,别在那里蝎蝎螫螫的了。快些上车。” 宝玉回头答应了一声,又忙忙地说了两句,方才上了车。林琰看着两辆车相继出去了,脸上笑意渐敛,转身回去了。 紫鹃目送着宝玉上了车,手上仿佛还有着方才宝玉留下的温度。垂下眼帘瞧着空空的手里,紫鹃心里叹了口气。看着家里大爷和姑娘的意思,荣府,大概是不想去住了。也是,自己有宅子有地的,何必住到亲戚家里去看人脸色?何况这些天来,紫鹃也算是看明白了,林家规矩大着呢。林家的姑娘,尊贵着呢。 那两个宫里头出来的嬷嬷虽只是教养姑娘,对她们这些个跟着姑娘的丫鬟虽是不会多说一言半语,但是谁有了错处儿,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叫人忍不住心里一颤。 平心而论,看着姑娘自回了家后,跟以前真真变了个人儿似的。不但身子好了不少,便是之前那种动不动便要流泪到天亮的时候,也渐渐没了。况且近来管着家,看着人也爽利了不少。只是,这里终究是林家…… 紫鹃年纪比黛玉要大两岁,心里想着的便多些。她在荣府里头虽比不得鸳鸯等人,却也是心思灵透的,不然贾母也不会将她放在黛玉身边伺候。 原先贾母有意将黛玉配给宝玉,她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跟在黛玉身边,又深得她的倚重,日后,少不得是要跟着黛玉出阁儿的。像她这样的丫头,多半会成为姑爷的通房,便如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一样。若是黛玉嫁与了宝玉,那自己岂不就是……紫鹃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个想头儿,只是每每看着宝黛两个一起坐卧不避,便忍不住要在心里小小地欢喜几分。 可眼下看来,大爷和姑娘,似乎对荣府里头,对宝二爷,都疏远了呢…… 没头没脑地想着,忽然抬头间看见林琰正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忙低下头回了内院。 却说宝钗等人跟着凤姐儿一路回了荣府。虽是几个人一辆车,迎春一向话少,惜春年纪尚小,只有探春还算能与宝钗说到一起。只是宝钗心里有事,便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探春说了几句便罢了。一辆车里,竟是一路沉闷。 回了贾母那里交了差,凤姐儿觉得身上倦怠,将几个小叔子小姑子留下了,自己便告退出来。 平儿今日乃是留在家里照看着凤姐儿的女儿的。凤姐儿进屋子时候,便瞅见平儿正在那里抱着大姐儿说话。大姐儿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头上挽了两只可爱的小发髻,一张小脸儿白白嫩嫩,看起来粉妆玉琢,说不出的可爱。 凤姐儿伸手捏了一把女儿的脸蛋,冲平儿笑道:“也不知道是谁的闺女,整日里跟你亲近。” 平儿将大姐儿交给奶娘,自己替凤姐儿解了身上裹着的镶滚大毛儿灰鼠对襟棉缎褙子,抿嘴道:“奶奶成日里不在家,大姐儿可不就是跟我熟些?要我说,奶奶平日里多疼疼大姐儿,大姐儿自然就跟您亲热了。” 凤姐儿晃了晃发酸的脖颈,歪在了榻上,抬手道:“过来给我揉揉,这大半日下来也没得好生坐坐,浑身酸得很。” 平儿依言过去半跪半坐在脚踏上,又叫丰儿去倒了茶来,自己便替凤姐儿揉着肩膀。 “二爷呢?” “二爷从头半晌出去了,许是那园子里事情多罢,还没回来过呢。”平儿手上劲道恰到好处,“奶奶有事儿?” 凤姐儿睁开眼,“哼”了一声冷笑道,“谁可知道他忙什么去了?罢了罢了,我也没那么大精力去管着爷们儿外头的事儿,随他去罢了。” 待要继续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一事,先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儿侧脸瞧了瞧凤姐儿,笑问:“奶奶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儿?” 凤姐儿示意她停下手来,端起那斗彩小盖盅,一下一下地拨着茶叶,笑道:“可是个巧宗儿呢,说了你再不信的。” 说着命丰儿出去了,自己朝平儿招招手。平儿凑过去,听凤姐儿压低了声音说了,脸上登时诧异不已,睁大了眼睛道:“不是罢?这,这平日里不是说的……” “你瞧瞧,我就说了你不信罢。”凤姐儿幸灾乐祸,“往日里只说的最是知书达理端庄稳妥,咱们整个儿府里头都再没有她那般好的了。凭你是什么公府小姐侯门千金,也不如她的。不说别人,我听了心里是不服的。今儿算是真真儿的落在了我眼里,巴巴儿地就那么凑过去了。谁不知道林妹妹在这里时候,她处处要压了人家一头,如今倒要做出一副好姐妹的样子来了。” 平儿掩着嘴笑了半日,才叹道:“真是叫人想不到的。” “这有什么想不到?”凤姐儿道,“先前来了咱们这里,所为何来?说是为了待选,这几年了你可瞧见动静了?宝玉有个玉,她便有个金,满府里谁又不知道人家的金锁,将来是定要配个有玉的才行?” 平儿倒吸了口气,“奶奶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不信咱们二太太不知道这个话,若是知道,可是个什么意思?” 凤姐儿伸手一戳她脸,丹凤眼中闪过几丝嘲讽,“不过是打量着大伙儿都不好说白了罢了。” “那照奶奶这么说,姨太太那边儿岂不是……” 凤姐儿歪过身子,右手支着头,腕子上两只极大极宽的金镯子便露了出来,“人呐,都是得陇望蜀的。只是我就不明白,宝丫头凭什么就能够确定,自己一定能得一个?” 平儿摇头不语,凤姐儿也不再说,只懒懒地躺了一会子,便有外头的管事媳妇们来回话。凤姐儿蹙眉听着府里头一项项开支,心里不住盘算。好容易打发走了人,凤姐儿叹道:“这越是到了年底,越是叫人愁肠。别人过年图个高兴图个热闹,偏生到了我这里,说起过年来就想躲了出去才好。” 正抱怨着,外头金钏儿进来道:“二奶奶可有空儿?太太那里请二奶奶过去说话呢。” 凤姐儿忙起身来,笑道:“方才完了事儿,正是闲的时候。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平儿忙拿出了一领斗篷给凤姐儿披了,凤姐儿口内抱怨:“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索性没一点子喘气儿的功夫了。” 去不多时,便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平儿因没有跟过去,见她脸上颜色不好,也没敢就问,只伺候着凤姐儿吃了半盏茶,便垂手侍立在一边儿。 凤姐儿沉默半晌,轻叹了一口气,问平儿:“前儿我叫你收起来的那套翡翠头面和紫檀透雕镶玻璃的小炕屏,可收了?若是没收,也不必收了。” 平儿道:“早就收到后头去了,这会子若是要,我就找去。” “明儿再去也使得。”凤姐儿有气无力道,“明儿找到了,你再瞅着凑两样儿看的过眼的东西,一并给太太送去。你叫人去打听着老太太那里今儿什么时候传饭,我再过去罢。这会子我可是实在撑不住了。” 平儿会意,答应了一声出去不提。 凤姐儿自在屋子里歪着,又叫了丰儿替自己捶腿,闭目盘算。眼瞅着这个府里当家是越来越艰难。先前还好些,自从开始修建了省亲的园子,银子如流水一般花销了出去。如今倒好,眼瞅着过年了,各个亲友那里的年礼,请客的年酒,府里大小主子的衣裳首饰,各处都是要钱的。可钱从哪里来?方才自己的好姑妈叫了自己过去,竟拉着脸叫自己预备给娘娘的节礼。又说如今娘娘身份不同了,宫里处处要打点着,除了预备了金玉玩器外,还得另备下些银子才好。自己才说了个银钱上有些吃紧,她竟说要自己不拘哪里凑了来先垫着,日后有了再补给自己。真真是好笑了,哪里去凑?不过就是要自己出私房垫的意思。别说没有,便果真日后有了,自己还能去要不成? 没奈何,自己如今说是管家,上头两层婆婆,其实究竟有那件事儿能叫自己做主?唉…… 只是…… 凤姐儿睁开眼,涂着丹蔻的手指用力一攥,这再难,也得咬牙顶着。要不然,这荣国府里头,还真未必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第26章 …… 凤姐儿这里盘算着自己的心思,梨香院里头宝钗从贾母那里回来,便自己坐在窗前看了一回书,又做了几针针线,只是觉得心里不似往日平静,便索性放下了。 薛姨妈进了屋子,便看见女儿托腮坐在灯下,一双水杏大眼半垂眼睑,瞧着便有些懒懒的。 薛姨妈忙过来伸手探了探宝钗额头,觉得不热,方才放了心下来,道:“我的儿,我瞧着你这半日都不大精神。若是累了,便早些歇着。” 宝钗叹了口气,起身扶了母亲坐下,轻声道:“我并没有什么的。哥哥还没有回来?” “唉,快别提那个孽障了。”薛姨妈拉着女儿坐在身边儿,“十天倒有九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外头忙些什么。” 能忙些什么呢?自家的哥哥自己知道,但凡知道做些正经事情,还会为个丫头去打伤人命?宝钗心内苦笑,嘴里却劝着:“妈妈也别总是骂哥哥,横竖您也心疼他,有话好好说就是了。咱们又不能去外头谈生意做买卖,可不得指着哥哥么?哥哥最是孝顺的,妈妈好好吩咐了他,他会听的。” 薛姨妈爱怜地拍了拍女儿的手,欣慰道:“我儿说的是。只是你哥哥这不着家的毛病,须得叫他改了才好。原本我想着,他既是喜欢香菱,就开了脸给他也好,好歹能拴着点儿他的心。只是不成想那香菱就空长了一张好脸,竟是一点子手段也没有,拢不住你哥哥的心。” “妈妈,”宝钗见莺儿端了茶进来,便接过来亲手奉与薛姨妈,“叫我说也就不错了。香菱不过是个通房,人老实,这就很好。若真是心大的,说不定倒搅了一家子安生。哥哥还没有娶嫂子呢。” 薛姨妈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只是我要问问你,这两回你往林家去,瞧着她们府里如何?” 宝钗看向薛姨妈,诧异道:“妈怎么想着问这个了?” “你姨妈那里打听着呢。” 宝钗低头想了一想,才道:“府邸不用说是好的,听说是原先皇上赐的探花府。如今大冬天的,也看不出什么景致来。倒是今儿去,见了林妹妹林表哥,听说,林表哥念书时候与忠顺王爷算是同窗,前儿两个人还一同去看了原先的先生呢。” 薛姨妈吃了一惊,道:“呦,这林家的小子,原先听着不过是他们族里一个不显的旁支所出,怎么就这么有能为,竟能攀上了王府?” “妈!”宝钗皱眉道,“妈妈快别这么想。您仔细琢磨着,这林家的表哥如今可是圣上钦赐的爵位,手里又有银子。我这里听着,他认识的许多人可都来历不小的。他自己又有功名,往后说不定有大前程呢。” 薛姨妈叹道:“真不知道那林家的丫头上辈子修了什么德,眼瞅着就失怙失恃的了,竟又平白多了个有来头的哥哥。” 宝钗垂头不语,想着林琰带着淡淡笑意的脸,竟有些脸上微热。 薛姨妈如何看不出女儿神色不同往日?搂着宝钗肩头,道:“好孩子,你的心事我知道。只是妈得说,林家那哥儿再好,也不比宝玉。国公府嫡出的哥儿,贵妃的亲姐姐,你说说,日后宝玉能差了?你姨妈又是喜欢你的,以后你们相处起来也和睦。妈可不会害你的,你别有的没的胡思乱想才好。” 宝钗红了脸,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璎珞上的金锁,心里多少有些被看穿的恼火,咬了咬嘴唇道:“妈!” 薛姨妈慈爱笑笑,不说话了。 ————————————————————————————— 京中最大的酒楼,当属鼓楼大街上的醉仙居。 醉仙居高不过两层,底下一层与别家酒楼并无大区别,多是些零散客人。二层之上乃是雅间儿,各处装饰亦不相同,精致处有之,清雅处有之。有那好热闹的客人,便可往临街的雅间儿里坐着,推开窗户便可瞧见街上。若是喜欢安静些的,便选了另一侧进去。那里对着的却是醉仙居后边儿一处小小的院子。院子里也无别的,只是种着四季果木鲜花儿。难得之处在于不管什么时候,对着院子便能看见或是繁花似锦,或是硕果挂枝,倒也新鲜的紧。 林琰此时便坐在二楼最里边的雅间儿中,素白的手指摩挲着一只小小的碧玉盏。酒盏中酒色澄澈,酒香之外隐隐还透出一丝儿花香。原是这里最为有名的自酿酒梨花白。 “你说,对面儿的铺子生意如何?” 窗子前边站着一个青布衣裳的少年人,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瞧了瞧对面街上的“恒舒典”,回道:“买卖还是不错的。里头的掌柜和活计都是使老了的,本钱又丰厚,在京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当铺子。东家是金陵的薛家。” 林琰笑道:“你如今也历练出来了,打听的倒是详尽。” 那少年脸上一红,垂头道:“都是大爷教的。” 林琰叹道:“说起来你比我还大些呐,怎么就成了我教你?要不是你自己用心,我也不敢把这个地方就交给你来打理。你做得很好。” 又朝少年挥了挥手,少年抬头看了看林琰,见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只懒懒地斜坐在椅子上,对着外面的日头照那碧玉盏。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亮亮的日光投在他的脸上,少年竟一时有些错不开眼了。 司徒岚走进雅间儿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么一幅让人怒火冲天的画面。自家的子非坐在那里一无所知,窗户边儿上站着一个傻傻地对着子非垂涎的登徒子! “咳!”司徒岚重重地咳了一声,“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出去!” 少年吓了一跳,看看林琰,见他朝自己点点头,忙垂下头出去。回身关门之时,恰好看见司徒岚弯下腰就着林琰的手喝酒,心里大骇,忙关好了门。瞧瞧旁边站着的两个门神似的侍卫,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后边去了。 林琰瞧瞧手中的酒盏,里边滴酒未剩,都被司徒岚一口喝了下去。摇头笑道:“我这上好的梨花白,竟是被牛饮了。” 司徒岚瘫坐在椅子上,伸手抓了一只干果儿扔进嘴里,抱怨道:“才回了城就被皇兄抓了苦力,关在宫里替他看折子。” 又凑到林琰身边,“子非你瞧,我这眼底下都青了罢?” 林琰推开眼前那张脸,挑眉道:“你这是抱怨?主子知道了,岂有轻饶你的?” “他饶不饶我也就是这样了。当初父皇险些抽断了一根鞭子,我也还是这个脾气。要不怎么就被扔出了宫来呢?” 林琰叹气,伸手戳戳司徒岚,“要我说,你好歹改改罢。” 司徒岚瞅着身上那根儿手指头,心里痒痒,一把抓了过来攥住,笑道:“改,我都改了还不成?” 想起方才,忙又问道:“刚才屋子里的是谁?” “你说石清?我放在这里的人,帮着整理东西的。” 司徒岚面上一本正经,沉声道:“我瞧着不错,放在这里大材小用了,不如明儿送到我那里去。若是识文断字的,我替他谋条好出路。” 林琰不理会,自顾自地拿起温在热水中的乌银鸳鸯壶来倒酒,半晌才笑道:“那可不成。对面儿。” 抬起下巴来指了指外边,“看见没?‘恒舒典’,那是薛家的产业。不是说那四家子同气连枝么?再加上金陵甄家,都是世交。薛家是唯一做买卖的。我想着,虽说大家族中联姻乃是常有的,但也没有说官宦人家将女儿嫁给商户的。可偏偏王家就行了这样的事儿,更让人叫奇的是另一个女儿却是嫁进了国公府。你也知道,贾政娶亲的时候贾代善还活着,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荣国公。怎么会叫自己儿子跟个商户为连襟?这里头要说没有古怪,我是不信的。如今我铺排的大了些,人手有些不足了。石清做事儿还算老成,给了你我用谁去?” 见司徒岚又要说话,也不顾的喝茶,林琰又道,“况且,他如今也算是替皇上办事儿,日后若有个小功劳,还怕没前程?你也别处处草木皆兵了。” 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随即又踢了司徒岚一脚,岔开话题,“有功夫你跟北静王说说,叫他也敲打那个贾宝玉一番。别有的没的当着人就提起我妹妹。” 司徒岚将手放在自己脸侧,笑道:“难得,你竟有用到我的时候。” 林琰低头微笑不语,空着的左手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莲子糕给司徒岚,司徒岚登时美了,喜滋滋地吃了下去,又喝了一杯梨花白。 林琰正要赶了他回去,因窗户开了一条缝隙,便听见外头街上忽然一阵吵嚷,隐隐便有“薛大爷”“荣国府”等字眼传了上来。 林琰看向司徒岚,好笑道:“这才说了薛家,不会就这么不经念叨,薛家的大爷就来了?” 起身踱到窗前,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鼓楼大街算是京中最为宽敞的道儿了,现下“恒舒典”门前头正有一个身材高大,圆脸大眼的男子身着锦衣,满面嚣张跋扈之态。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厮却是在那里指手划脚跳着脚骂人。 街心另有一个身材略为清瘦的人摔在地上,此时才爬了起来,滚了一身的土,看样子甚是狼狈。饶是如此,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袱不肯撒手。 林琰听着,无非是那人带了东西要去典当,偏生又觉得给出的银子过低,不想当了。恰好被薛蟠撞见,不由分说便打了出来。 “在京里头,薛家一个小小的皇商而已,居然这般嚣张。”司徒岚站在林琰身后,做愤慨状。 林琰扒下了腰间的一双大手,冷笑道:“薛家虽是不过是商贾人家,奈何结了两门好亲。亲舅舅才升迁了没两年,亲表姐是贵妃,自然觉得有这般嚣张的本钱。” 看着街上那被打了的人狼狈而去,林琰便欲关了窗户。不妨恰好薛蟠抬起了头来,正对上对面的林琰。因窗户开的不大,薛蟠仰头只能瞧见一张眉目清雅俊俏的脸,一双眼角微挑的丹凤眼冷冷地看着自己,淡漠之中却偏生透出了一股子说不出的风姿。 薛蟠呆了。 他本来就是个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便是从学堂里,还要将那眉眼略好些的小孩子们勾搭上手,为着香菱又曾打死过人,可见其好色到何种地步。 薛蟠发了一会子愣,再要细看时候却发现对面儿酒楼的窗户已经关上了,“咳”了一声,用力拍了一把脑门,急急匆匆地叫道:“快走,快走!” 跟着的小厮杏奴见他抬脚便往对面酒楼去了,忙叫道:“大爷,您不提银子了?” “提个屁!”薛蟠回头道,“还不跟上来?你个没眼色的奴才!” 迎面小跑着过来一个伙计,还未说话便被薛蟠扒拉到了一边儿,随后又揪了回来,“我问你,方才我在楼上瞧见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他在哪个雅间儿里呢?” 小伙计才十三四岁的样子,吓得脸都白了,“不,不,不知道……” 薛蟠是个急爆的性子,不耐烦细问,将伙计随手丢开,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好在还记得大概的位置,奔着林琰所在的单间儿便过来了。 只是,林琰司徒岚两个,早就从另一侧出去了。薛蟠挨个扒着门看了一番,并未看到方才的美人。倒是惊了几个雅间儿中的客人,惹得人怒骂不已。 薛蟠也不在意,抓了抓脑袋,难道方才是自己眼花了? 第27章 …… 林琰回了家,黛玉那边儿便叫人过来请他。换了衣裳过去一瞧,却是黛玉将年下送礼的单子拟了出来。虽然兄妹二人要守孝,过年时候不能出去走亲戚,这年礼却是不能少的,也须得提前打发人送了去。 林琰看了一回,见都还妥当,点头道:“就这样很好,妹妹且叫管家预备着吧。” 黛玉道:“哥哥上回说了西山书院的先生,本是父亲故交。我在往年的账册上却没有看见有来往的。我想着,既是哥哥师长,是不是也当送些过去?便是不当做年礼来送,也只当做咱们的一点儿心意?” 林琰笑道:“先生最喜欢古籍书画,妹妹若是有空,在家里找找。” 黛玉应了下来。 转眼便是年了,司徒岚虽然不愿意,无奈皇室中人过起年来又多了许多规矩。如今上皇人老,最是喜欢将儿孙们聚到一块儿,日日宣召司徒岚进宫去。 司徒岚很是纳闷,偷空子来看林琰时候诧异不已,“从小到大再没这么眼里有我的。难不成是忽然发现了我这个儿子的好处?” 林琰闷笑,不过是老人家手里没了权,不管事儿,闲的太过了。 到了年三十,一大早起来林琰黛玉并小林若都穿了素服,一并来到后院的小祠堂里。林家祖先的排位都在苏州老家的祠堂供着,这里只是林如海夫妻的灵牌。 兄妹两个在前边跪了磕头。 黛玉抬头间看见父亲的灵位,忍不住眼中一酸,落下泪来。去年此时,父亲还在慈爱地与自己说笑,如今却是只剩了自己和哥哥在这里。 肩上一沉,扭头看向哥哥。林琰安慰道:“父亲母亲都会庇佑妹妹的。妹妹该擦了眼泪,好生过往后的日子才是。” 旁边儿的丫头扶了黛玉起来,紫鹃忙递过去一块儿丝帕。黛玉接了拭了拭眼睛,收了眼泪,心里却是感慨。以前在荣府住着,每到除夕也必要开了祠堂供奉祖宗。只是,她乃林家的人,只得跟着贾府拜人家的祖宗。大过年的,谁可曾想过让她去拜拜自己的母亲呢? 若不是哥哥,或许,父亲也是一样,过年时候在地下冷冷清清罢? 林琰知道黛玉伤感,看了一眼林若。林若自己在后边给林如海夫妇的灵位磕了头,爬起来又跪到林琰和黛玉跟前,脆生生说道:“若儿给二叔和姑姑磕头拜年了。” 抬着头大眼睛亮亮闪闪,又伸出手去,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肉手手心朝上,“二叔,姑姑,若儿又大了一岁了。” 黛玉一怔,接着便忍不住抿嘴乐了。林琰将林若提了起来,笑骂道:“这里是拜年的地方?” 说着,引着黛玉林若来到花厅上。林若机灵,麻利儿地又磕了一回头,拜了一回年,终于拿到了黛玉给亲手绣的一个精致的小荷包,攥在手里喜不自胜。 一时又有府里的下人仆从等来给兄妹二人磕头,又散了赏钱。因是兄妹两个在京里的头一个年,伺候的人又多,林琰便命人在最后边的仆役房中摆了几桌酒,除了守夜当差的外就只管回去了。 这个新年林府里过得虽不能如外头那般热闹,倒也温馨祥和。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年便算是过完了。十八这一日,荣府里头忽然打发了人来给林琰兄妹送帖子。帖子是黛玉接的,粉色的薛涛笺上花纹精致,上头工工整整地几排小楷,笔致圆润,不露锋芒,想来是宝钗亲笔所书。 黛玉看了一遍帖子,问周瑞家的:“这是单给了我的,还是你们家的姑娘也都有帖子?” 周瑞家的乃是在王夫人身边伺候多年的,最会察言观色,听黛玉这么问了,忙赔笑回道:“原是老太太说,宝姑娘来了这几年,也没曾好生过个生日。今年可巧又是及笄的岁数了,就命二奶奶好生张罗着,替宝姑娘办这个生日。帖子是宝姑娘亲手写的,别的我却不知道了。” 黛玉又看了一回帖子,却没说话。周瑞家的见她不置可否,忙又道:“方才奴才出来的时候,宝姑娘说,原是不敢惊动林姑娘。只是想着姑娘如今别处又不好走动,一个人怕也闷的慌。所以,想着叫姑娘去热闹一日也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黛玉却也不好拒绝了,“那烦周嫂子回去告诉宝姐姐,到日子我一定过去。只是哥哥不比我,因挂在国子监里头念书,等着下次春闱呢。所以我竟不敢替哥哥应了。” “哎哎,有姑娘一句话,我这趟差就没白跑。多谢姑娘心疼奴才了!”周瑞家的起身连连万福,自告退了出去不提。 黛玉将帖子掷在桌上,原本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敛了起来。紫鹃雪雁等只道是黛玉小性儿又犯了,因贾母要给宝钗办生日心里不自在。两个教养嬷嬷却是另有看法。 李嬷嬷道:“姑娘,这帖子可有什么不对的?” 黛玉示意雪雁将帖子递给李嬷嬷,“嬷嬷你看,这是个什么意思?” 李嬷嬷宫里头出来的,自然是认识字的。上下看了一回,又递给了孙嬷嬷,自己斟酌了一下措辞,方道:“姑娘也很不必为这个生气。想那薛家小姐出身商户,原就不及大家子的规矩多。一时不知道讲究,也是有的。” 紫鹃雪雁等都是摸不着头脑,便是王嬷嬷也拉着李嬷嬷问道:“我的老姐姐,我们不识字儿,也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难道竟有什么不妥?”下帖子请客,也是姑娘们之间常有的,算个风雅的事儿,怎么倒叫李嬷嬷说出这般话来? 李嬷嬷瞧着黛玉不说话,便也不好继续说。黛玉心里很是不痛快,要说宝钗过生日来请她,她过去也没的说。只是,那帖子上怎么还就大喇喇地将哥哥也写上了?一个姑娘,给外男下帖子?这是个什么意思? 黛玉本来就心思敏感,遇事容易多想。此时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宝姑娘,难道是身上挂个金锁找金玉良缘还不算,还对自己哥哥有了什么心思? 不过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黛玉自己先红了脸。想了一想,叫紫绡:“你去瞧瞧哥哥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就说我这里有事情商量。” 林琰回来以后捏着帖子看了一遍,笑道:“这倒也无妨。横竖妹妹要去,我便是一同去了也没什么。” 黛玉蹙着两道细细的罥烟眉,“要我说,哥哥便在家里不去也可以啊。横竖,咱们跟她们薛家又不是亲戚。我过去,不过是因着老太太办的生日,看着老太太面子罢了。” “行了,我若不去,还怕妹妹受欺负呢。”林琰道,“妹妹只管备下礼物就是了。” 黛玉“扑哧”笑了,“人家都说我最是刻薄小性,嘴头子不饶人。我不欺负别人就好了,谁还能来欺负我呢?” 林琰笑而不语。黛玉把这个当作了笑话,殊不知,真的没准儿就有那心思不正的等着把她比作个戏子取笑呢。 黛玉听了林琰的话,果然自己准备了两色平日做的针线,又叫人找出了两匹自己从南边儿带来的料子,配了几支从未上头的钗环。 到了二十一日,林琰果然和黛玉一块儿,一骑马,一坐车,相跟着来到了荣府。 瞧着荣国府大开中门,林琰脸上笑得异常灿烂。 一时有贾琏迎了出来,黛玉的车直接进了大门,往里头去了。贾琏这里拉着林琰笑道:“多日未见林表弟,很是想念呐。几次想去府上,又怕耽搁了表弟念书。” “琏二表哥说的哪里话啊,但凡表哥过来,小弟没有不倒履相迎的。”林琰十分诚恳。 二人携手而入。林琰又往贾赦贾政处去走了一趟。 贾赦早就有心拉拢林琰,贾政也是十分之欣赏林琰年纪小小,又会读书,又会说话。兄弟俩倒也不十分拿着长辈的款儿,一说一和,热络的很。 贾政忽然想起来宝玉,忙问:“宝玉到哪里去了?正是该跟他表哥请教学习的时候,怎么没出来?” 贾琏一听提起宝玉,心里便暗道不好,只是既问了,也没有自己不说的理儿,只得开口道:“宝兄弟还在里头呢。想来是给薛大妹妹祝寿,还没得出来。” 贾政脸上一沉,唤了一个小厮进来:“去,传了宝玉过来。跟他说,他林家的表哥到了,让他赶紧出来。” 林琰笑道:“宝兄弟性子一向温和,又最是会心疼姐妹们。今日既是薛家姑娘的大好日子,他在里边跟着忙和也是应该的。” 贾政听着林琰这话,心里愈发不喜了。宝玉如何,他这个做爹的再清楚不过。他哪里是去跟着忙和了?分明就是扎在姐妹堆儿里厮混!再说不过一个亲戚家姑娘的生日,倒是办的热闹,有这个办生日的功夫,做点子什么事情不好? 林琰观其颜色,态度愈发温柔可亲,花厅里头气氛很是热络。 再说黛玉这边儿,一路坐车进了仪门,跟着的王嬷嬷便先下了车,打起了帘子。紫鹃红绫两个丫头跟着,先跳下了车去,又伸手扶了黛玉下来。 凤姐儿早就在这里候着,见了黛玉,不掩脸上喜色,一把挽了黛玉手,笑道:“好妹妹,你总算是来了。” 携着黛玉手进了贾母的屋子,阖府女眷都在这里,另有史湘云也来了,坐在贾母身侧。 宝钗今日打扮十分隆重,海棠红色绣金缠枝牡丹花样儿的圆领褙子,底下配着桃红色的绣花绫裙,一头青丝挽起了高髻,上头插着赤金点翠凤头钗,凤嘴处衔着一溜儿的小珠子。耳边两只红宝大坠子,衬得她肤色愈加雪白莹润。整个人便如才绽开的牡丹一般,新鲜妩媚,眉目生辉。 见了黛玉进来,宝钗起身迎上,亲亲热热地拉着黛玉手笑道:“劳动妹妹了。” 黛玉偏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笑道:“宝姐姐好日子,我怎么能不来呢?” 说着,先过去见过了几个长辈。贾母招手叫黛玉来到自己旁边儿坐下,笑道:“好孩子,让我细细瞧瞧你。” 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瞅着,这个气色还好。” 薛姨妈也笑道:“我看着也是。林姑娘真不愧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通身的气派,愈发出挑了。” “哪里哪里,是姨太太过谦了。”贾母放开了黛玉的手,笑道,“我原就说过,宝丫头也是好孩子呢。” 黛玉叫紫绡将礼物拿了上来,宝钗忙道:“妹妹来了我就欢喜了,如何还敢叫妹妹送礼?” 推辞了一番,到底收下了。 宝玉站在王夫人后边儿,见了黛玉进来早就忍不住了。看黛玉且跟众人说着话,一时也无暇顾及自己,转了转眼睛,跑到贾母身边耳语了几句。贾母笑着点头应了,叫凤姐儿:“去送你妹妹们暖阁里坐着说话去,我们老天拔地的,没的拘着她们不得放松些。” 凤姐儿应了,又佯作抱怨:“我就说老太太偏心,怎么妹妹们就该去自在说笑,我就得是这来回跑腿?” 一屋子人都笑着,黛玉等人才要举步出去,就看外边儿袭人匆匆进来,对着贾母等人一福身,“老爷在外头叫宝玉呢。” 第28章 …… 宝玉原本还在兴兴冲冲地预备着跟着宝钗黛玉几个去暖阁里说话,不成想外头袭人匆匆过来回说贾政那里叫他,登时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脸也垮了下来。 贾母见状,心里先就不快,一手搂了宝玉,问道:“你老爷这会子叫宝玉何事?” 袭人踌躇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看了一眼黛玉,“回老太太,听二门上传话的小子说,是林大爷正在老爷那里说话。老爷是叫宝玉过去陪客的。” “原来是这样。”贾母心里大安,笑道,“我当是又怎么了呢。好孩子,快去罢。你林家的表哥是有出息的,好生去跟他说说话。回来再过来。” 宝玉不敢不去,只得一步三寸地往外头蹭着。临到门口处儿,偷眼看了黛玉一回,见她正稍稍侧了身子,听惜春说话。不知听了什么,嘴角抿着欲笑不笑。 黛玉今日只挽了堕妆髻,从宝玉这边儿看来,便见一个小巧的发髻偏在脑侧,颊边挑出了几根长发垂着。发间别了一串儿极为精致的蓝宝串坠子,又一只嵌珠钗插在发髻上。耳边的绿玉水滴形状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着。只坐在那里,便比别人多了一种风流隽永的妩媚。 黛玉似是察觉到了宝玉的目光,也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如秋水。宝玉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林妹妹自从去年回了扬州后,与自己见过不过数次,却偏偏不得如以往那般亲密无间。就是两个人说话,也没有一次不是跟着众人一起的。到底是什么时候起,跟林妹妹说句话就这么难了呢? 袭人跟在宝玉身后,将他神色看的一清二楚。心里暗暗咬牙,略侧过身子挡住了贾母等人视线,悄悄推了宝玉一把,低声道:“老爷那里叫了半日了,二爷快些罢!” 宝玉无法,只得跟着袭人匆匆去了。 这边林琰与贾赦贾政两个周旋了一番,便要起身往外头去。贾琏在父亲和叔叔跟前也颇感拘束,忙也起身道:“我带了林表弟出去。薛家表弟在梨香院里头也摆了酒,预备着请咱们府里的男客。” 贾赦便道:“琏儿,子非年纪还轻,你过去多照看着些。那薛家的哥儿是个粗人,别再冲撞了子非。” 贾琏忙答应了,亲自引了林琰往梨香院去。这边儿林琰出去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宝玉方才慢吞吞地进来。贾政一看了他,气便不打一处来,喝道:“你到哪里去厮混了?叫你出来待客,只管磨蹭着!” 宝玉吓了一跳,忙道:“并不是有意的。因在老太太跟前来着,林妹妹刚到,不免多说了几句话。” 贾政“哼”了一声,“如今子非已经往梨香院去了,你也别在这里充影壁了,赶紧过去,跟你琏二哥一块儿陪着子非。” 宝玉诺诺地应了一声,听得贾政喝了一声“还不快去”,方才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因贾母说今年乃是宝钗十五岁的生日,也算是及笄之年,不可轻忽了。又亲自出了银子给凤姐儿,叫她去操持了宝钗的生日。凤姐儿瞧着贾母给的二十两银子发了两日愁,这点儿钱,若是府里头上上下下算起来,连一顿饭钱都不够。做生日?怎么做? 最后还是自己从公中又添上了银子,总算是操持起来了。既是贾母开了口,便不请外人,荣宁两府里头的主子们还是都要过来的。再有那薛家外头的买卖,或许也有人要来,因为梨香院院子还算大些,屋子也轩敞,凤姐儿便和薛姨妈商量着,从梨香院里也摆了两桌酒。 贾琏自从上回在林府碰见了忠顺王,对林琰的态度愈发亲热起来。二人并肩走到梨香院里,瞧着里头果然热闹。不但摆了酒席,还另有一个小戏班子,竟也在院中搭了个台子,妆扮了唱得正欢。 林琰瞧了一瞧,是一出《思凡》,那小尼姑陈妙常身姿曼妙,宽袖缁衣套在身上,行动间真有几分翩然若仙之感。 薛蟠听说贾琏来了,忙不迭地迎了出来,顶头就看见贾琏身边儿站着一个少年。眉目清俊如画,身姿颀长如竹,一身儿浅黄色长衫,腰间一条同色玉扣带,外头罩着青色缂丝滚毛边儿的袍子,不是上次见过的美人,又是哪个? 贾琏见薛蟠傻愣愣地盯着林琰看,虚掩着嘴咳嗽一声,道:“林表弟,这位是宝姑娘的兄长,薛蟠。金陵薛家如今的当家人。” 又冲薛蟠道:“这位是我林家的表弟,如今身上有功名的。又是皇上亲自下旨,承袭了轻车都尉的衔儿。还不过来见见?” 要说贾琏也确实有几分眼色。这一番引见,明显着就是将林琰身份高于薛蟠摆了出来。林琰心里有数儿,眉梢轻挑,看了一眼贾琏。 薛蟠却听不出来的。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此时无意中就碰到了那日遇见的美人,正喜得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 听得贾琏的话,双掌一拍,大笑道:“这么说来咱们也算是亲戚了。来来来,林兄弟,过来吃酒看戏。” 林琰往前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薛蟠抓过来的大手。 贾琏知道薛蟠脾性,生怕他造次惹了林琰不快。忙问道:“这边儿院子里头摆了几桌?里头还有哪个客在?” “啊?啊,东府里边儿珍大哥蓉哥儿他们都在呢。琏二哥,林兄弟,快往里边坐去。这大冷的天气,可别冻坏了。” 咋咋呼呼地将人带进了客厅里,果然贾珍几个人都在那里。林琰与他们不过一面之交,当下又难免彼此客套一番。 林琰先前想着不过是陪着黛玉过来,好歹混过了半日便回去了。只是这一坐下,便觉得心头火起。没别的,薛蟠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是上上下下,眼不错珠儿地看着自己没个完了。 林琰烦躁不已,面上却是平静无波,略侧了一下身子,低声问了贾琏一句,贾琏笑着说了。 薛蟠呆呆地瞧着林琰,只觉得林家的小兄弟一举一动,哪怕就是喝杯茶,也是好看的不得了。又看他低声跟贾琏说笑,忍不住也凑过去,还没说话,林琰又端起茶来喝了。 薛蟠这里搜肠刮肚想要跟林琰攀谈几句,只是听着人家之乎者也文邹邹的,自己着实说不上。正着急间,外头说宝玉到了。薛蟠大喜,跳起身来接了出去。 林琰百无聊赖地瞧着屋子里头贾珍等人说笑,手里把玩着茶盅。贾家的男人,真是有意思的紧。一个一个的,单看模样都是好的,只是,也都不成器。除了指望着家里的女孩儿攀附权贵外,便是昏了心一般要投机。瞧瞧那边儿听着戏摇头晃脑的宝玉,眼睛盯着小旦的贾珍贾蓉,谁可还比谁好些呢? 若说林琰先前还对宝玉黛玉二人之间的情分有过一丝儿犹豫,如今看来,宝玉,真不是黛玉的良配。不但黛玉,便是宝钗湘云,也并不配的。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总是叫嚷着女儿尊贵须得怜惜,却从不想想究竟如何,才是真正的对姐妹们有用。或许他对黛玉确是一片真心,可这真心要是只能让女孩儿为他流干了眼泪而亡,那他林琰宁可掐断了他的真心。 林琰这里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贾珍贾琏等人,那边儿黛玉与宝钗等人在暖阁里说话。 离开了贾母等长辈跟前,几个小姑娘倒真是放开了不少。湘云与黛玉很久不见了,此时不免凑在她跟前问东问西。黛玉先还抿着嘴与她说话,渐渐听她问道哥哥,又问是不是真的早就中举了,又问平日里可好说话。 黛玉眼角余光扫到了坐在湘云一侧,状似悠闲地那小钳子夹着核桃的宝钗,眨了眨眼睛,诧异道:“真是奇了,我回京以后,今儿才瞧见云妹妹罢?你倒是消息灵通,居然知道了我哥哥的事情。” 湘云大喇喇道:“宝姐姐她们不是都见过了?我才一来,就有宝姐姐和爱哥哥告诉我了呢。林姐姐你快说说,这个林家表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惜了咱们不能轻易见外男,要不我倒是真的想瞧瞧,据宝姐姐说,和林姐姐真真儿像一对儿亲兄妹呢。”听着湘云不过脑子的话,后边跟着她的翠缕急的只要插话,却又不敢。 黛玉心里渐渐升起火气,撇了一眼宝钗,嘴角儿掠起一丝儿笑意,只可惜目光却是冷的,“云妹妹说笑了。宝姐姐平日最是稳重知礼,怎么会在闺阁之中谈论外男呢?况且外边儿的爷们儿,也不是咱们能随意评说的。” 宝钗心里暗恨湘云嘴快,伸手拧了拧湘云的脸颊,笑道:“云丫头最是心直口快的,只是女孩子家家的,还是当稳重些。这是咱们好,几个姐妹都不是外人。若是叫别人听见了你这话,难免不会添油加醋,你呀,真真该改改这个脾气。” 又向黛玉诚恳道:“林妹妹,想来云妹妹也没别的意思的。不过是为了妹妹高兴,妹妹且别生气。” 黛玉笑了,“宝姐姐这话说的,我自然不会跟云妹妹计较。方才也不过是提醒她而已,怎么到了姐姐嘴里倒像是因此恼了云妹妹?姐姐放心,今日乃是姐姐好日子,我再不敢生气的。” 迎春惜春坐在那里听着二人一来一往地对答,都垂着眼睛不说话。探春想了一想,便笑着岔开了话。 湘云被黛玉刺儿了几句,心里不痛快。待要驳了回去,却被宝钗在底下轻轻碰了碰脚,当下撇撇嘴,扭头过去不再说话。 不多时贾母遣人来叫她们出去听戏,黛玉便有意起身晚了一些落在最后。惜春走在她身边,看着前头亲亲热热挽着手的宝钗湘云两个,将声音压得极小,对黛玉道:“林姐姐,你别生气。” 黛玉也压低声音笑道:“没生气,就是瞧不惯云丫头处处儿大而化之的样子。平日里姐妹玩笑并不打紧,可扯上我哥哥做什么?” “前两日老太太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说要给宝姐姐做生日,还有人说怕姐姐心里不自在呢。姐姐你瞧,今儿宝姐姐身上穿的裙子袄,都是老太太才给了的。她倒是会讨人喜欢。” 黛玉抿着嘴笑而不语,二十两银子过生日?这个脸面她可是要不起的。 一路说着,一路到了贾母那里。贾母坐在上首,身前乃是一张梨木束腰条几。 贾母见了黛玉,便命她坐在自己身侧,另一侧自然是给宝玉留的。湘云便挨着宝钗坐在了下边的另一张条几后。只是这样一来,倒像是黛玉才是今日过生日一般。 黛玉推辞道:“今儿原是为了宝姐姐庆生而来,合该由宝姐姐坐在这里。玉儿怎么能够喧宾夺主呢?” 贾母尚未说话,宝钗忙起身笑道:“林妹妹也外道了。不过是咱们凑个热闹,哪里有何宾主只说?妹妹只管坐着就是了。” 贾母点头赞许:“宝丫头果然行事大度。” 又向薛姨妈笑道:“姨太太教养的好。” 薛姨妈原本与邢夫人王夫人坐在另一桌上,先见贾母竟将黛玉让在了上首,心里自然有些不快——这偏心也太过明显了,到底是谁的生日? 听了贾母这般说,只得笑着顺势说道:“老太太过谦了,林姑娘和二姑娘她们也是好的。” 贾母便叫黛玉坐在身侧,黛玉不肯失了礼数,只说和迎春姐妹坐,于是又将迎春三个的小几挪到了贾母下首。 酒席都已摆上,果品菜肴俱是好的,只是在贾府来说,却也并不出奇。因还没有开席,贾母便问黛玉日常如何,教养嬷嬷如何,黛玉一一说了。贾母听得她好,也就点头不再说了。 又让鸳鸯出去叫宝玉,鸳鸯去了一会儿回来回说宝玉往梨香院去了,贾母看着黛玉笑道:“看来宝玉与你哥哥还算投缘,往日虽总说不愿与人结交,偏生就和你哥哥能说到一起。” 王夫人忙接口:“正是呢。” 这里说着,外头请的小戏班子便请问是否开席,又恭请各位太太姑娘点戏。 贾母便叫宝钗先点了,宝钗十分推辞了一番,方才点了。却都是些热闹的戏文,一看便知道是为了投合贾母的喜好。 黛玉不大爱听戏,只和惜春两个小声说话。 戏台上唱过了宝钗点的《山门》,便先停了下来。宝钗起身,往各桌上都让了一番酒。 贾母笑道:“你且坐罢,今日你是寿星,该是你妹妹们敬你才对。三丫头。” 探春忙起身,接过了鸳鸯递过来的暖酒,果然满满地倒了一大杯,亲手送到宝钗唇边,笑道:“这可是老太太说了来敬宝姐姐的,姐姐可要喝干了。” 宝钗无法,只得饮了。探春所用的乃是一只天青色蟹爪纹荷叶盏,看着不大,实则装了不少酒。一盏下去,宝钗白嫩细滑的脸蛋上便泛起了几分红晕,越发显得人比花娇,妩媚鲜妍。 贾母久坐无趣,便命人叫了那几个小戏子过来取乐。因做小旦的生得好,小丑说话机灵,惹人发笑,贾母心里喜欢,便叫凤姐儿:“去,叫人带了她们出去吃些东西,再让人赏几吊钱。小小年纪,怪难为她们的。” 凤姐儿起身应了,忽又照着那小旦脸上细看了又看,笑着便要带了人下去。史湘云却也睁大了眼,指着小旦笑道:“这个活像林姐姐的样儿。” 话音儿才落,众人都是一怔。未来得及反应,黛玉脸上一沉,冷笑一声:“我竟不知道,史大姑娘的眼里,我竟是个戏子一般的人物!” 凤姐儿见话头儿不对,忙上前道:“云妹妹素来有口无心,林妹妹别生气,回来我教她给妹妹敬酒赔不是。” 黛玉一双妙目只看着湘云,湘云咬了咬嘴唇,眼圈已经红了。宝钗忙拉了她手臂,朝她使了个眼色:“云丫头,还不快些跟林妹妹说你不是有心的?” 贾母不语,黛玉便冷笑道:“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我虽没了父母,也不能叫人如此糟践。” 说着,站起了身来。 贾母脸色不好,心里对湘云亦有些不满。她虽是疼爱湘云这个娘家的侄孙女儿,但与黛玉也并不能比的。 宝钗见黛玉气得狠了,忙起身过来劝道:“好妹妹,只是姐妹间的玩笑话,你且别气。” 又回身道,“云妹妹,还不快过来?” 湘云十分委屈,红着眼睛扭头不理。 黛玉看她如此,满心气愤之中更是多了几分的不解。论理儿,从小和湘云就认识了,但凡每次湘云到了,都是与她同住同吃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湘云如此针对自己了? “林姐姐是侯门的小姐,我是贫民的丫头,我原不该打趣姐姐。姐姐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湘云碍着宝钗频繁的使眼色,又有翠缕在后边轻轻地扯着衣角,勉强开口道。 黛玉心里气苦。见贾母等人并不说话,身上竟有些发寒。自己算是这府里头的正经外孙女,难道,自己被人低贱了,她们面上有光不成? “姑娘这话只怕是说倒了。不敢当得姑娘玩笑的,恰恰该是我妹妹才是。” 清朗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却是林琰到了。 第29章 …… 青袍黄衫的林琰负手而入,缓步来到厅上,对着贾母一礼。 贾母毕竟是经历多的,面上平静,看不出方才这里口角过,温言笑道:“琰哥儿来了?” 林琰不答,看看黛玉,见她一张俏脸微显苍白,眼中水意盈然。眼皮儿略动,再抬起时便已经看向了黛玉对面的湘云。 凤姐儿原就有些忌惮林琰,总觉得这个少年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温和。这个时候女眷们都在这里,方才湘云的话往小了说是小姑娘们之间的别扭,林琰若是不在意也就罢了。可往大了说,说人家的妹子和戏子一个模样,林琰真要是计较起来,还真不好说会怎样。毕竟,黛玉的态度在那里摆着,如今气得脸色都变了。 “哎呦,林表弟。方才老太太和太太们都还说到你和宝玉投缘,这你们两个一块儿进来,真有几分儿兄弟的款儿呢。”凤姐儿不愧是贾母跟前儿头一个得意的人,眼瞅着在座的人里头除了林琰的长辈就是寡嫂和姑娘们,谁说话都不合适,唯有自己去岔开了这个话题。 宝玉确实是跟在林琰身后进来的。 说起来也并不是多巧合,要开戏了,贾母见宝玉还未回来,便去打发了人去叫。至于林琰,一并请了进来,一来这个孩子到底是黛玉兄长,虽没有血缘,但不好冷了薄了。二来,却也是存着自己的心思。 林琰目光扫过凤姐儿,微笑道:“琏二嫂子果然会说话。满京城中谁不知道宝兄弟衔玉而生,福分大着呢。得了琏二嫂子这话,我倒是心里头高兴地紧。” 凤姐儿一堵,林琰也不看她,一双眼睛只带笑看着湘云。 宝玉跟着林琰一起进来,在外头时候虽没有听清楚里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两句话还是听到了点儿的。这个时候看黛玉和湘云脸上皆不好看,宝钗盛装站在黛玉身边儿,面上很是尴尬的样子。宝玉心里有些着急,却不知先劝哪个才好。 他并不笨,说起来又是跟湘云一同长大的,对湘云的性子清楚得很。他自然知道湘云与黛玉之间并不亲密,只是姐妹间或有拌嘴,大不了几日便会好了的。宝玉所担心的,并非黛玉因湘云的话受辱,而是黛玉生气了,伤心了,这须得劝解一番才是。 这么想着,便看向湘云,连连使眼色。又向林琰道:“林表哥,这位是史家的云妹妹,性子最是爽利大方的。不过有时说话难免有些直了,却是没有坏心的。” 林琰看湘云不过和黛玉年纪相仿,个头儿却是要更高一些。鹅蛋脸,浓眉大眼,原比黛玉多了几分爽朗明丽之感。只是,不知道这副天真烂漫的外表之下,是否真的也是毫无心机的。 “原来是史大姑娘。方才姑娘与我妹妹说话,未免有失偏颇。说起来,我们林家虽也曾几代列侯,世禄之家,到底不能与史姑娘相比。满京城谁不知道史姑娘两位叔父一门双侯,说起侯门的小姐,正是史姑娘才对。只是,”顿了一顿,面上笑容敛去,原本温润的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冰,“妹妹是我林家的姑娘,却轮不到姓史的说道。” 话音未落,满座皆变了颜色。 贾母心内再如何不满湘云,却也不想当着满屋子人来责备了她,让她没脸。毕竟湘云乃是她自己的娘家晚辈,她失了脸面,自己和史家的面儿上都不好看。 她也知道是委屈了黛玉,只是也掐准了林琰也好黛玉也罢,总要看在她的面儿上忍过了这一时。待酒席散了,哪怕叫湘云端茶给黛玉赔礼,那也都是回了自己屋子的事情,谁还能说别的? 只是,贾母万没想到林琰竟是丝毫儿没给自己这个面子。 脸色一沉之下,王夫人薛姨妈等见了,都站了起来。 林琰恍若未见,笑吟吟地看着黛玉,“妹妹,今日所为何来?若是薛姑娘的寿礼送过了,咱们府里还有事情,寿面却是不必等着了。” 黛玉看了看林琰,回想方才贾母王夫人等任由湘云将自己比作那小戏子,咬了咬嘴唇,“哥哥说的是,我们回去。” “林妹妹……”宝玉急急地抢了上去,“你,你别在意云妹妹的话。你们从小儿也一处儿住着过的,你知道她的脾气。林妹妹且看在老太太面儿上,不要计较她了。” “宝兄弟这话说得好笑。”林琰不欲让黛玉说话,冷笑道,“但凡大街上拉出个人来,都是知道的。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但不知这戏子又算是哪一流?便是宝兄弟家里的三等奴才,都比他们要高贵些。史姑娘也不是那懵懂无知的稚童,只怕不会不懂这个罢?” 宝钗在旁听了,原本丰润鲜妍的一张芙蓉面忽然微微变色,她上前福了福身子,轻声道:“都是为了我,叫林妹妹受了委屈。我这里替云妹妹跟林表哥林妹妹陪个不是,还望林表哥大人大量。云妹妹有了这一回教训,自是知道了。日后,再不会如此说话了。” 林琰诧异道:“这和薛姑娘又有和干系?难道是薛姑娘教史姑娘说的?” “……”宝钗摇了摇头。 “我就说呢,薛姑娘看着年纪在几位姑娘中是居长的,行事说话自然该有居长的风范。怎会如此挑唆别人?”林琰叹道。 宝钗脸上又红又白,藏在袖子中的手攥的用力了些,小手指一痛,想是指甲折了。先前,竟是自己看错了林琰,只道那样一个人,该是与外表一般的翩翩公子,说话行事温和有礼。谁知却是个能够立时便翻脸不认人的。 黛玉不想因自己令哥哥与几个女眷多说些什么,唯恐传了出去,会于哥哥名声有碍。 当下越席出来,对贾母福身道:“老太太,请恕玉儿今日任性,先行回去了。” 贾母心里对湘云固然不满,对林琰却是恼怒到了十分。这不光是当众在她的面前打了湘云的脸,更因为瞧着这个势头,黛玉对林琰竟是有些言听计从了。 她自到荣府六十余年,从最初的新妇到后来的掌家太太,再到如今荣府里人人敬着的老祖宗,心机手段都远非几个小姑娘可比。心里再是恼火,脸上却是无奈至极,看着黛玉叹道:“唉,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先回去也好。待明日我叫你二嫂子去瞧你。” 黛玉低头不语,心下已经是一片冰凉。 林琰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礼数不失,朝着贾母等人拱手,携了妹妹便往外走。后头凤姐儿看了一眼贾母,忙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追着送了出来。这里湘云看看面色阴沉了下来的贾母,又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宝玉,含着一泡儿眼泪,嗫嚅道:“老太太……” “云丫头。”贾母挥了挥手,“今日是宝丫头的生日,叫了人来上寿面,别搅了这孩子的好日子。” 凤姐儿一路只快和小跑一般追上了林琰兄妹,“林表弟,林妹妹……唉,这,这,今日之事,实在是云妹妹的不是。林表弟还请多多劝劝林妹妹,叫她别放在心里。若是实在气了,只管说了出来,老太太定不让妹妹委屈。” “不知老太太,要如何不让妹妹委屈了?琏二嫂子,话既出口便收不回去,我妹妹已然委屈了。我林琰再不济事,也不能任人来踩着我妹子的脸面取笑。我敬嫂子快人快语,只是有些话嫂子说了并不能算的。”林琰叫雪雁扶了黛玉上车,自己对着凤姐儿微一拱手,朝车夫喝道:“回府!” 翻身上马,一路出去了。 凤姐儿看着林家兄妹的车马转过了仪门,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花厅里头酒席未散,只是经过湘云方才一搅,谁还有看戏吃酒的心思?迎春姐妹三个都低头吃菜不语,李纨只在与凤姐儿的小几上坐着,眼睛盯着戏台,恍若木头人一般。就连一向以大度稳重示人的宝钗,脸上也是淡淡的,没了先前的容色焕发。 至于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脸上都有不虞之色。尤其王夫人,她还有好些话没跟黛玉说呢,就这么让湘云气走了。再想叫她过来,指不定到了哪一日了。况且建省亲别墅薛家出了银子,如今给宝钗过个生日,一是表表自己没忘了她们好处的意思,二也是在薛家母女面前显显自己的脸面。谁知道竟叫云丫头给搅和了。宝钗尴尬,妹妹脸色也不好,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儿? 这么想着,看向湘云的目光便更是带了十分的不满。 湘云坐在席间,颇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好容易一时吃过了寿面,贾母便命众人都散了,只留下了凤姐儿一个。凤姐儿便与鸳鸯一起,扶着她回了暖阁中躺下。 贾母闭目半日,问凤姐儿:“方才你跟出去,林家那孩子和玉儿如何说?” 凤姐儿早就想好了说辞,替贾母捶着腿,轻声道:“要说今个,原也是云妹妹造次了。难怪林表弟林妹妹生气。”一字未落地将林琰的话说了。 贾母叹了口气,“明儿你过去林府一趟,再劝劝玉儿罢。等过几日把云丫头送回去,再接了玉儿过来。她在我身边儿长大,必不会为了这个跟我生分的。” 却说黛玉自荣府出来,便一直未肯说话,回了府后,叫紫鹃雪雁等人都出去了,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放下了帐子流眼泪。 不多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有人转过了屏风进来,黛玉也不理,只将帕子盖在脸上。 王嬷嬷瞧着自己的姑娘好好儿地出府,回来便是这般情形,问了紫鹃,紫鹃先还不肯说。无奈雪雁嘴却是快的,一五一十地都跟王嬷嬷说了。 王嬷嬷一拍大腿,“要你们可是做什么的呦!姑娘受了委屈,你们就该说话!纵然都是姑娘,你也得分清了谁才是你自己个儿的主子!” 正骂着呢,外头翠染带了两个小丫头过来,道:“大爷说姑娘恐怕还没好生吃东西呢。这是厨房一直煨着的汤,还有两色新做的点心,叫姑娘好歹先吃些。” 王嬷嬷如今对林琰是佩服到心里去的,忙不迭的接了食盒过来,亲自送进了黛玉的屋子。 她本是黛玉乳娘,说话原比别人更方便些。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还是黛玉自己想通了,反正晚饭时分,林琰还是看见了一个眼圈儿微红,但面上已经有了笑意的妹妹。 晚间临睡时候,多日未见得司徒岚再次登门入室。林琰对他来去皆走窗户的行为很是不齿,司徒岚却是乐此不疲。 在宫里被困了十来日了,司徒岚着实有些想念林琰。再加上林琰总算是嘴里有句明确的话了,司徒岚先前没着没落的那颗小心肝儿总算落了地,胆子不免也就大了些。 一见了林琰,便先扑了过去想要抱住,却被林琰一个冷眼定住了。 司徒岚大感委屈,眼珠儿转了转,“子非难道是不想我的?” 林琰从榻上起身,拿了杯子倒了一盏温茶给司徒岚,看他一身短打扮,也并没有多厚的。如今还是正月里头,亏得他不冷! 伸手摸了摸司徒岚的胳膊,皱眉道:“以后别在夜里来了。不说被人瞧见如何,单是这个天气也不当如此。” 司徒岚捧着茶盏,眨眼道:“冷么?我倒是没觉出来。这些日子父皇天天抓着我说话解闷,我就把他自己收着的好东西翻了一个遍。真让我得了一件儿好的。” 说着起身拉起了衣裳给林琰看。林琰仔细瞧了一瞧,那上衣里头还穿着一件儿铁红颜色,里头不知道掺了什么,映着烛火微有闪亮的小衫。 “就这个,据说是茜香国女王进贡的。你瞧着是薄片子似的,冬日里穿着再不觉得冷的。竟是连那些个貂皮狐皮都比不得。不信,”司徒岚脸上笑的灿烂,“你摸摸我身上,可是冷的?” 第30章 …… 林琰睁大了眼睛看着司徒岚,这厮如今越发上脸了!若不是碍着深更半夜的,林琰当真是有心给他几下子。 司徒岚不看林琰脸色,笑眯眯地凑过来拉着林琰手,“真的,热乎着呢。” 林琰白了他一眼,抬抬下巴,“坐下,跟你说点儿事情。” 司徒岚拖着椅子坐到林琰身边儿,听他轻言慢语,缓缓说着白日里在荣府里的事情。 司徒岚听他说到“林家的女儿还轮不到姓史的来说道”时候,拍着桌子笑道:“那荣国府的老太太可也是史家出来的,没气坏了?” 林琰刚要说话,外头碧萝的声音叫了起来:“大爷,可是有事?” 瞪了一眼司徒岚,司徒岚忙捂住了嘴,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俏皮地眨了一眨,示意自己无辜。 “没事。你且去睡吧。” 在林琰身边儿伺候久了,碧萝知道自家大爷很有些神秘之处。她一向知趣,即使起夜时候分明听着林琰屋子里有声响,当下也不敢多问,忙披着衣裳回了院子角落处的小套房。 林琰下死手拧了一把司徒岚,直看着他呲牙咧嘴半晌才肯放手。又叹道:“今儿算是叫我开了眼界。都说人有偏心,这话不假。要我说,人都有个亲疏远近,偏袒些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我妹妹算是那荣府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说起来,也是唯一的外孙女儿了。她怎么就能任由自己娘家的侄孙女来欺负?” 司徒岚揉着胳膊,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史家是她的娘家,又有史鼎史鼐兄弟两个,一个承袭祖宗爵位,一个以军功封侯,一门双侯呐,说起来比之如今的荣国府,更要煊赫了几分。你们兄妹有什么?” 嘶……子非下手真是狠…… 林琰起来时候只披了一件儿袍子,此时夜已渐深,寒气越发重了些。他伸手将袍子往上拉了一些,司徒岚坐在他旁边,忙也伸手,替他扣上了袍子领口的盘扣。 “你说的倒是真的。若我妹妹真的只身一个人留在荣府里头,今天这事儿可不就得合该受着吗?”林琰冷笑道。 手指触及林琰的脖颈,司徒岚忍不住摩挲了一下。瞧瞧林琰没有反应,心里大乐,嘴里却道:“要说也是她们没眼色。凭他爵位再高,哪里比得上皇兄青眼来的实在?贾家在京里的几房人家,宁荣二府算是其中最为出息的。如今也剩了花架子而已。” 林琰好看的眉头微蹙,道:“我就是这么想着今日才没顾忌的。你知道我妹妹毕竟在那边儿住了几年,难免有些感情。若是他们府里果然是好的也就罢了,亲近些无妨。我妹妹心思单纯了些,念着他们好处,弄不好我日后倒是会为难。所以今儿倒也好,妹妹虽是委屈了,却也被她们寒了心。至少以后心里想着这个茬儿,会不自在地疏远些。只是多少有些打了史家的脸面。” 司徒岚最是见不得他皱眉,伸手替他揉开了,埋怨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也想太多了。你当现在四大家族还是之前一般?早就貌合神离了。” 林琰看向司徒岚,目光中有着不解。说起来,他就算是又活了一辈子,暗地里替皇帝做事儿,但尚未真正接触过朝堂,有些东西真不是他如今就能玩儿转的。 司徒岚得瑟不已,笑道:“你瞧啊,现如今这四大家族都在京里了。说是从太祖皇帝时候起,这几家就联络有亲,可贾家史家都是有了爵位的,薛家却是金陵一带的商贾,不过是太祖打天下时候暗地里出了些钱财。太祖念着他们功劳,才给了个紫薇舍人的名头。说到底,仍是商户。至于王家,祖上也并没有爵位。如今的王子腾,算是王家几代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只不过王家人虽不才,心思却是不小。你瞧,荣国府里头,从文一辈儿中的二房,从玉一辈儿中的长房长子,都是娶了王家的女儿。薛家,家主一房娶得也是王家的女儿。算起来,四大家族里头除了史家,竟是都握在了王家的手里。” 林琰听得目瞪口呆,“这是皇上跟你说的?” “哧……”司徒岚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做愤然状侃侃而谈,“这个还需要皇兄来说?你也忒小瞧我了。那荣府里边儿的老太太出自史家,史鼎兄弟两个是她的亲侄子,可这几年里边儿,除了那史氏的生辰等几个大日子,史家可与荣府走动?” 林琰仔细回想了一番,的确没有。都在京里住着,要说姑侄至亲,不至于如此。他也不傻,稍作思考便明白了,这史家兄弟想来也并不与贾母亲近,而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两个分别嫁给贾政和贾琏,贾母固然不愿意看着王家的人掌控了贾府的内院儿,却也无法。因此即使史鼎兄弟两个与她只是面子情,从她这里却不能远了史家。看来,这贾母对史湘云或许有怜惜之意,更重要的是表明她与娘家亲近的态度。 “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我是不想了。只要不算计到我们兄妹头上,随她去罢。” 司徒岚扳着林琰的脸叹道:“子非,咱先不想那些个烦心事了,成不?这多天我都没来,难道你就真的不想我?” 林琰挑眉,也捏住了司徒岚的下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里多少事情要忙和。除了府里头的事情,若儿那里还有事情呢。再者,大年下的正是各处消息频来之时,我这里整理汇总也极是费神的。” “哎哎,就是说,您林大爷心里头,我得排在妹妹侄子林家产业还有我皇兄后边儿……”司徒岚掰着手指头数着,不满地皱眉,“子非,不带这样的。”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林琰眼中带笑的时候十分好看,此刻就这么瞧着司徒岚不说话,司徒岚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只小小的手在挠着,忍不住往前凑了一凑。 林琰并不躲避,反而迎了上去。司徒岚觉得两片温热的唇凑过来的时候,脑中便是“轰”的一声,忙伸手揽住了林琰,反客为主,肆意而为。 良久,两个人分开些许,司徒岚看着林琰眼中略有些不好意思,又轻轻啄了一下。 “过几日是我母妃祭日,父皇说了,要我去护国寺斋戒几日。明儿我一早就得去了。” 司徒岚说着,站起身来,“我须得走了,不然明儿父皇遣人来时恐怕我还起不来。” 林琰心里闪过些许失落,随即压了下去,只笑道:“那你自己多加留心罢。护国寺虽好,到底这些日子要清汤寡水地过了。” 司徒岚轻轻搂住林琰,低声道:“不妨。护国寺斋菜很有些名气的,改日我再带你一块儿去。” 林琰推开他,随手从屏风上头将那搭着一件儿大氅拿了下来递给司徒岚,“回去时候穿上罢。” 司徒岚走了,林琰也没了睡意。躺在床上看着天青色的帐子,翻来覆去直到了三更天才睡着。 次日一早吃过了饭,便携了林琰往后边去瞧黛玉。黛玉精神儿倒是不错,也刚刚吃完了,正坐在熏笼一侧拿了一把小剪刀修剪一盆儿腊梅盆景,身后两个教养嬷嬷站在那里瞧着。 看哥哥和林若进来,黛玉忙起身让了座,又叫人倒了茶进来。林琰看看那盆腊梅,笑道:“这个盆景妹妹修剪的倒是很有些意思。” 林若坐不住,便也拿起了剪刀试了一下,黛玉忙道:“仔细些,看剪了手。” “咔嚓”一声下去,原本枝条儿横逸,花儿开的疏落有致的一株腊梅,登时变了样子。 林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张小脸儿红了又红。 黛玉掩着嘴角笑,忙将他手里的剪子接过来,笑道:“不碍的,多剪剪就行了。” 林琰看黛玉神色,确实没了昨日的阴郁,心里也便放下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向那两位教养嬷嬷开口:“两位嬷嬷从宫里出来,我是信得过的。嬷嬷们前些日子辛苦了,昨儿我新得了几样东西,瞧着很适合给嬷嬷们用。碧萝。” 碧萝闻言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两个小小的盒子。黛玉不知里边装的是什么,只是单看这盒子便是雕花儿漆金的,想来里边的东西也不会差了。 孙李两位嬷嬷都忙躬身道谢,接了过来并不打开。 林琰很是满意这两个教养嬷嬷对黛玉的指点。不说别的,若是以前的黛玉,纵使被多少人说了是“刀子似的嘴”,昨日那场合恐怕也只有忍气的份儿。他昨天刻意站在外边听了一听,黛玉一言一句,口齿伶俐之中更带着十分的大家子气派,这可是教养嬷嬷的功劳了。 “日后我这妹妹,还得两位嬷嬷再多费心。” 说话间外边翠染匆匆进来回道:“林管家从外头传话进来,说是荣府的琏二奶奶来了。” 黛玉脸上微微变色,看向了林琰。 林琰挑眉笑道:“既是来了,自然得请进来。命陈升家的出去迎迎,且先让到前边儿花厅里罢。” 凤姐儿坐在花厅里,早有丫头送了茶上来。凤姐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水,心里想着见了黛玉怎么开口。 要说起来,她是真不想来的。就算她没念过什么书,也知道昨儿的事湘云错了个十成十。老太太……唉,老太太也有老太太的考虑罢。只是,平白得罪了林家两兄妹,还得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昨日临睡前,凤姐儿便将事儿告诉了贾琏。贾琏听了也是大为纳罕,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说话太过了。贾琏想的简单,林琰那边儿明显的跟忠顺王爷有来往,便看着这一点儿,也不能得罪了。 凤姐儿一想起林琰脸上敛了笑意,冷冷冰冰看向别人的眼神,心里就不禁有些发毛。按说自己也算是当家几年了,迎来奉往的什么人没见过?偏偏就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股叫自己不寒而栗的东西。 正胡乱想着,外头丫头道:“大爷过来了。” 水蓝色棉帘子一挑,身穿素袍的林琰已经进来了。 凤姐儿起身,看了看后边,并不见黛玉。 “林表弟。”凤姐儿有些语塞,她琢磨着先见见黛玉,若是黛玉不计较了,林琰这里自然就好说了。 “琏二嫂子请坐。”林琰坐到主位,又让凤姐儿坐。“妹妹身上有些不好,不能出来迎接嫂子。还望嫂子勿怪。” 凤姐儿忙道:“这有什么?我和林妹妹一向要好,很不必在意这些的。” 踌躇了一下,“这,不知林妹妹现下如何?若是方便,我过去瞧瞧?” 林琰脸上不见波动,淡淡说道:“可惜了,妹妹才吃了药,两个嬷嬷守着,才刚睡着了。” 凤姐儿有些挂不住,她算是放下了身段儿了,可这林表弟也别这般得理不饶人不是?得罪林妹妹的又不是自己,这脸色何必给自己看? 当下也不再说,叫了平儿呈上东西,笑道:“这是老太太给林妹妹的。老太太说了,昨儿是妹妹受了委屈,回来定要好好说说史大姑娘。叫妹妹且先消消气,过两日老太太亲自打发人来接妹妹,到时候叫史大姑娘给妹妹好生陪个不是。” 平儿将东西送了上来,林琰命一个婆子收了,“送到姑娘屋里去,就说是荣府老太太送来的,等姑娘醒了再细看。” 凤姐儿只觉得也坐不住了,遂起身告辞。林琰也不虚留,命人好生送了出去。自己却是坐在椅子上,细长的手指敲着扶手,心里冷笑——这荣府的老太太也将自己和黛玉想得太过眼皮子浅了,这是几件儿东西就能抹了的事情么? 史家,史湘云,老太太…… 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林琰起身轻快地往书房里去了,修书一封,叫了林成进来,吩咐了一番。林成接了书信,自去料理不提。林琰便坐在书房里,手指摸着下巴自语道:“这回,史大姑娘该得些教训了罢?” 第31章 …… 保龄侯史鼐,乃是史家这一辈中承袭爵位之人,亦是史家族长。他与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均有关系,算起来,是那两家王府的外甥。也正是如此,弟弟史鼎在军中稍有功劳,如今的太上皇便念着老臣情分,额外恩赐了忠靖侯的爵位。 这一日史鼐才下朝回府,便有先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管家来送信。史鼐十分纳罕,他与林如海算是有些交情,也一向佩服林如海才品俱佳。先前还曾为林如海如此人物,却膝下荒凉叹息过。知道他过继了一个儿子,因林琰尚未科举,并没见过。这时候忽听得林家送了信来,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得接了信细看了一遍,不由得勃然大怒。大步跨入内院,史夫人陈氏见他面色不似往日,忙起身接了进去,又亲手捧了茶与他,这才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哼,你瞧瞧这个罢!”史鼐将信拍到了桌子上头。 陈氏也是世家出身,其祖上便是“四王八公”中的齐国公。陈氏拿过信来略略看了,脸色也是微变,“老爷,这林家写信来,可是在兴师问罪?” “哼,那倒还不至于。”史鼐端茶一气儿灌了半杯进去,顺了顺胸口的闷气,才道,“人家林如海死了还不到一年,女儿就在亲外祖家里被这么欺负,偏偏欺负人家的还是云丫头!” 陈氏不敢接口,心里也对史湘云不满。这话说的,的确不上台面。小姑娘家家的,嘴也忒毒了些。况且,你在人家里做客,又挤兑人家亲外孙女儿,这算个什么事儿? 思忖良久,史鼐吩咐道;“去叫人请了三老爷三太太过来。” 陈氏身边的大丫头忙答应了出去,往二门处传话不提。 忠靖侯府与保龄侯府亦是一街相连,可巧今日史鼎也在府中,听说哥哥有事,忙忙地与夫人过来了。 给史鼐陈氏两个问了好坐下,史鼐便道:“大哥大嫂走的早,只留下了云丫头这一点儿血脉。当初说的,她在我这里养着。只是我这里没个女孩儿,她又是个爱说笑的,所以住在了你那里。拍着心口说,咱们也没甚亏待了她的地方。如今你瞧瞧罢。” 一席话说的史鼎摸不着头脑。 看看兄长递了一封信过来,疑惑着接过来看了,“咣当”一声,将手边的茶杯摔了出去。只将旁边的陈氏和徐氏两个吓了一跳。 史鼎靠军功起家,本就是个火爆的脾气,他与兄长史鼐没差了两岁,兄弟间也算和睦,此时竟忘了自己是在兄长家里,只气得面红耳赤,冲着徐氏喝道:“去,打发了两个婆子,立马儿把云丫头给我接回来!” 徐氏不解,陈氏看着都在这里倒是不好说话,便起身邀了徐氏往里边儿小套间去,细细地将事情告诉了徐氏。 徐氏听了大惊,这,这湘云是跟着自己住的,日常自己出去应酬,也会带着她。与自己女儿并无不同的。 “嫂子,这事儿是怎么说的。我往常看着云丫头,虽是有些心直口快,也还知道分寸。瞧着不过是小女孩儿娇憨了些,这怎么竟能说出这般话来?”徐氏手里帕子攥的紧紧的,她是真气了湘云。 京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不知道,湘云是跟着自己长大,由自己教导的?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能说人家林姑娘和戏子一般,传了出去,谁会说这是姐妹间玩笑话?只怕背地里都会指着自己说不会教养女孩儿。她自己也有两个女孩儿,还没做亲呢。若是因着湘云这话被拖累了,闺阁之中便得了尖酸刻薄的名声,谁还愿意要这样的女孩儿?这可如何是好? 陈氏看着徐氏脸色变幻阴晴不定,忙推了推小炕桌上的茶盏,劝道:“如今先将云丫头接回来再说罢。” 犹豫了一下,又道,“接了回来,我瞅着,还是先给她看个人家吧。姑娘大了,这事儿也该想着了。再有,有了人家,轻易便不能出门了,也好拘拘她的性子。” 徐氏叹了口气,道:“我如何不明白这个?只是嫂子也知道,一来云丫头到底是大哥大嫂留下来的,不比我那两个。说句不好听的,明儿我就是把芷儿兰儿都嫁给贩夫走卒,也没人说了闲话。可云丫头不行呐,前两年我让她们姐妹跟着嬷嬷去学些针线女红,后来老姑奶奶没明里暗里的敲打我?我先还不解,后来才知道,云丫头在荣府那边儿跟老姑奶奶抱怨,说是做活计累得很。那边儿老姑奶奶他们怕就是误会了。嫂子你想,我也是大家子出身,我们老爷又是有爵位的,家里再如何,也不至于指望她一个小姑娘的针线罢?可叹我倒是一片好心,却落得了一个刻薄的名声。她的亲事儿,我怎么敢不用心细找?” 陈氏也是一阵唏嘘,湘云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到现在她还记得老姑奶奶那里板着脸训斥徐氏的样子。可怜了徐氏,好歹将湘云养了那么大,倒没落下好名声。也幸好,湘云没跟着自己个儿住着。 拍拍徐氏的手,劝道:“这些事儿且先别想了。要我说,云丫头时不时地就往荣府里去住着,也不是个事儿。” 擦擦嘴角,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老姑奶奶偏疼宝玉,到现在十三四的年纪了,还在内帏里厮混着,没个避讳。他们自家姑娘也罢了,原是兄弟姐妹。可咱们家的姑娘却是亲戚,没得叫人想歪了,还是接了回来,早些定下亲事儿得了。你没看那林姑娘?原先父亲在的时候住在那里,这父亲没了,反倒搬了出来?” 徐氏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史鼎和徐氏回了府去,史鼎气犹未消,果然立时便打发了人去接湘云。徐氏这里跟史鼎说了陈氏的话,史鼎不耐道:“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了,往后拿定了主意,别谁一来接就让她出去,好好儿在府里头待着罢!林如海尸骨还没冷透了呢,咱们家的女孩儿就敢把人家女儿比作了戏子!说出去我的脸面还要不要?少不得让人看成是欺凌弱女的不义之家!” 徐氏点头,“日后我也不敢轻易让她出去了。只是老爷,林家那边儿……” “你预备几样女孩儿的东西,着人送到林府去。”史鼎道,“林如海有个儿子,过继来的。皇上念着林如海这些年于盐政有功,又是任上亡故,额外赏了轻车都尉的衔儿。听说之前还中了举,就等着春试了。年轻有为呐,别白白得罪了。” 林琰在府里头听得史家来人给黛玉送东西,笑道:“史家还算明白。” 林若放下手里的笔,疑惑道:“二叔?” “若儿,你得知道,有时候人得罪了你,当面打回去是一时的痛快。可这得罪的要是太重了,还得叫她得些长久的教训才是。”林琰笑眯眯道。 林若想了一想,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就和上回我跟二叔回老家一样。三叔公家里的小六子骂我,我揍了他一顿。这就是一时地解气,还应该想个长法儿,每天都能叫他挨揍。” 林琰笑骂:“你这是小心眼儿了。记得,别把精力都放在这上头。你要是出息了,衣锦还乡时候谁还敢骂你?” 林若点点头,又乖乖地抓着笔继续临字。 黛玉听了丫头的通传,心里虽是纳闷,还是,命人快请进来。 史家来的乃是忠靖侯府保龄侯府里头的两个管事媳妇,其中一个还是徐氏的陪房。 才下了车,便瞧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媳妇子带着人过来。那两个媳妇也时常往各府里去送东西,也颇有些见识。看来人穿着体面,脸带精明,便知道必是林府里头管事的。忙也笑脸相迎着往前走。 陈升家的笑道:“两位嫂子,姑娘那里叫请进去呢。且随我来。” 一时见了黛玉,那两个媳妇都十分惊讶——原以为见过的亲戚家的姑娘不少,里边多有容貌出色的,可细看起来,与这位林姑娘,真真是比不了的。 此时黛玉穿着银白素缎,月蓝镶滚家常棉袄,白绫棉裙,裙袄上都绣了折枝梅花。头上一个精致的倭堕髻,因守孝也未戴了赤金红宝等钗环,只一支小小的白色珠钗点缀发间,又两只青玉坠子垂在耳下。 年纪尚幼,装束简单,却不掩其婀娜风流之态。再加上屋子里几个一般穿戴的大小丫头,两个面容肃然的教养嬷嬷,无不显出这位林姑娘的大家闺秀气派。 两个媳妇子都忙给黛玉请安问好,黛玉便笑着命人给端来两只绣墩,叫她们坐了。这两个媳妇子如何敢坐?忙好一番推辞。黛玉只得叫人又设了两张小凳子,她们方才坐了。 “我们太太说,都是在京里住着,因先前姑娘才来京里,不好过来打扰。等姑娘方便了,我们太太还要来看看姑娘呢。太太那里备了些小玩意儿,请姑娘不要见外,只收下才好。也算是替我们家大姑娘给姑娘陪个礼,请姑娘且瞧着大姑娘年纪小,休要与她一同见识。” 黛玉忙起身,款款道:“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岂不是竟叫长辈对我赔礼不成?却是没有这个道理,没的折杀了黛玉了。” 那两个媳妇子忙也起来,十分谦逊恭维了一番才告辞。黛玉忙叫王嬷嬷送了出去,王嬷嬷会意。临到了仪门处,又从袖子中掏了两个荷包出来,塞到那两个媳妇子手里,笑道:“大冷日子,难为两位老妹子过来。这是我们姑娘给的,且拿回去给小辈儿玩吧。” 二人忙道谢,上了车打开了荷包看时,都是咋舌不已。那荷包里装着的乃是一对儿实心儿葫芦型坠子,样式既精巧,又不打眼。二人对看了一眼,心内都道这林家姑娘真真是出手大方的,这一对儿坠子便是日后给家里的女孩儿,也是难得的体面了。 黛玉这里瞧着史家送过来的东西,叹了口气,叫紫绡:“去跟昨日琏二嫂子送来的东西放一块儿罢。” 李嬷嬷看了黛玉脸色,知道她烦恼,便劝道:“姑娘,这两日姑娘做的不错的。荣国府和史家都送了东西来,其实就是在跟姑娘致歉。姑娘若是不受,倒显得自己小气了。这东西收了,不过是告诉她们,姑娘所气的,乃是那位史大姑娘,与几位长辈并不相干的而已。” 黛玉单手支着腮,闷闷道:“我如何不知这个理儿呢。只是,每每想起来,却是叫我心寒罢了。” 眼圈儿一红,“前儿回来,我夜里竟是做了梦。没有了父亲,也没有哥哥,只我一个人在那里。也是给宝姐姐过生日,也是云儿如此取笑,大伙儿并没有怪她的,反倒是都跟着笑。我脸上下不来,心里难受的紧,又不能跟她争论,只得自己起身离了席。就是这样儿,后边还有人在说着‘确实是像’呢。” 说着,便怔怔地滴下泪来。 李嬷嬷孙嬷嬷对视了一眼,若真没个亲兄弟,只怕确实如梦里一般,便是忍气吞声,也还要被人笑着呢。 李嬷嬷便叹道:“姑娘也说这是梦了,且不会有呢。别的不说,真有人欺负了姑娘,大爷就是不答应的。” “我也是不答应的!” 外边脆生生的童音传进来,丫头忙打起帘子,林若便跑了进来。一身儿玉色锦缎冬装,外头罩了一件儿明蓝色团花儿滚毛边的排穗褂子,玉团儿一般。 “姑姑,你别哭了。下回,若儿替你出气!” 林若俊俏的小脸紧绷着,看的黛玉破泣为笑,伸手轻轻在林若脸上拧了一下,道:“知道啦,下回就叫你去整整别人。我可是听陈嫂子说了,你最是调皮不过,府里边没被你整过的人少而又少的。” 林若垮着脸,小声道:“那姑姑可别告诉二叔,他知道了非教训我不可。” 被林若这一搅,黛玉原本的愁肠倒是去了不少。林若小小年纪极会说话,只拿着一本子诗册来请教黛玉,也便混过去了。 这边儿史家的两个媳妇子各自回府,纷纷说了黛玉如何做派如何说话,又如何红着眼圈反倒是叫回来劝两位舅母且不要将事情放在心上,真真是夸了又夸,赞了又赞。 徐氏听了,叹气不语,心里对湘云却是越发不满了。林姑娘她也见过两次,瞧着模样极好,虽是未有多的接触,听了今儿的话,却真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只可惜没了父母,这么跟一个过继的哥哥过,可怜见儿的。 想了一回,便往前边儿史鼎那里去,如此说了一番,末了又道:“依我说,还是大嫂子的话有道理。老爷且看着外头知根知底的人家,先给云丫头定下来罢。这样一来,也好在家里让她学学规矩。要不然,没过几日荣府老姑奶奶打发人来接,也不好不去的。” 史鼎想了一想,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便道:“这个我已经想到了,只叫人去暗暗地打听一番,看人家如何说罢。” 徐氏忙问:“是谁家的孩子?出身可别差了,别叫人说咱们苛待了云丫头。” 史鼎怒道:“谁这般嚼舌头?你也忒多心了,我能不叫云丫头好?” 过不了几日,果然,史鼎回来时候对徐氏说了:“乃是神武将军的儿子,卫若兰。年纪比云丫头大了几岁,我见过那孩子,人生的不错,本身也算是有些能为。如今是龙禁卫里头的,那是皇上的亲信侍卫,他日怕没个好前程?我跟他父亲有交情,恰好话赶话儿地一提,都应了。你赶紧着把云丫头的八字跟他们合一合,且瞧瞧行不行。” 徐氏听了,心里不免暗暗叹息,这样好的孩子,若是给自己女儿倒也不差。可惜湘云居长,先得紧着她了。 夫妇二人计议了一番,又去那边儿告诉了史鼐夫妇。史鼐夫妇也无二话。找人合过了八字,看并无冲撞,事情也便算定了。只待卫家那边正式请了媒人来提亲过礼。 至晚间徐氏便到湘云屋子里去,细细地说了给她:“……你叔父必不会委屈你。卫家的孩子也是好的,那龙禁卫原就是有品级的,你一过门便是现成的诰命了。好孩子,只是人家不比自己家里,这些日子你少要出门,且安心跟嬷嬷们学些规矩礼数,再就是一应的东西也该预备着了。你叔叔已经跟人家说定了,只待你及笄,便要迎娶了。” 湘云听了,登时如五雷轰顶,怔怔地坐在那里。便是徐氏说了什么,何时离开,都不知道了。 卫史两家结亲,京里也便传开了。林琰听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因黛玉的生辰也便要到了,京城不比南边儿,二月里边天气还冷,花未开,柳未绿。林琰想着自己的温泉小庄子里边景致还不错,正好带了妹妹和侄子过去散散心。 哪知道,这一出去,便又遇见了一个人。 第32章 …… 才出了正月,京里还是冷的时候。荣国府贾母屋子里头,一只小巧精致的玉石雕花小香鼎中正袅袅地散着香气,贾母倚着大红闪绿金丝蟒纹的靠枕,闭目而思。 屋子里只鸳鸯琥珀两个丫头,一个正跪坐在脚踏上替贾母捶腿,另一个手里端着红漆小托盘,里边一只斗彩盖碗。 凤姐儿屏息侍立在一旁,不敢出声儿扰了贾母。 “凤丫头你说,玉儿这心里,是不是也在怪我没有责骂云丫头?” 隔了良久,凤姐儿才听到贾母略带着疲惫问道。 凤姐儿心里斟酌了一番说辞,坐到了贾母身侧,笑道:“老祖宗这是说什么话啊。您对林妹妹比我们还要疼些呢,林妹妹又最是知礼可疼的,怎么会跟您生分了呢?” 贾母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扶着凤姐儿的手坐了起来。 “唉……自从她母亲没了,她就在我身边长大。我疼她的心,不比宝玉少。我原想着,两个玉儿都是我的心头肉,若是长长久久地伴着我,我也就没有不足的了。这回了一趟江南,怎么就……唉。那日也是委屈了她。只是凤丫头,难道我能当时就去训斥了云丫头?” 凤姐儿知道贾母自黛玉回家后,心里一直不自在。一面儿固然是觉得当日湘云所说的话伤了黛玉,另一面儿却也是因为黛玉果断地随着林琰回去了。 不好说别的,凤姐儿只得接过鸳鸯手里的茶,奉与贾母,“我说啊,是老祖宗想多了。林妹妹必不会为了这个,就生了老祖宗的气。若真是这样,可成了什么人呢?岂不是先前老太太都白疼了她?” 贾母缓缓摇头,端着茶盏的手有些微颤,沉声道:“倒不一定是玉儿自己要生分了我。我瞧着,她那个哥哥,只怕心里没拿着咱们这里当亲戚。” 凤姐儿不语,确实,如果林琰真拿这里当亲戚,也就不至于当着贾母的面儿来给湘云难看。 “凤丫头,这么着,”贾母将茶盏交给鸳鸯,扶了扶莲青色绣银线缠枝纹的抹额,“过几日乃是玉儿生辰,她守着孝,不好请戏吃酒的。我这里有几件儿东西,收了几十年了。你带去给她玩罢。再有带上你二妹妹几个,她们也跟玉儿交好。” 从心里讲,凤姐儿实在不愿意去面对林琰那张笑得春花灿烂的脸。只是贾母吩咐了,也不由得她说不,心里虽是为难,也只得应下了。又勉强凑趣笑道:“我就说老祖宗偏心呐,我们就是跑腿的。” 贾母笑叹道:“你也不小了,只和小姑子小叔子们争这个,也不嫌臊得慌。” 又命鸳鸯,“去把我收着的那一套绿松石雕的属相摆件儿找出来,给大姐儿去玩。偏就不给她那个小气的妈。” 鸳鸯笑着出去了不提。 凤姐儿这里又凑了一会子趣,方才出来。瞧瞧两侧抄手游廊里头挂着的灯笼,缓缓吐出一口气儿,对早在外头候着的平儿等说道:“回去罢。” 想想再过两日便是黛玉生日,凤姐儿也没敢耽搁,只在次日便回了王夫人,说要带着迎春姐妹出门。 王夫人手里佛珠儿转个不停,想了一会子,才扯出几分笑意,道:“这原也是应该的。前儿宝丫头还过了生日呢,若是你林妹妹生日没个说法,岂不是叫人看着薄了她?” 想了一想又道,“这会子也不及新做了,你且将你妹妹们的衣裳拿出来两套给了林丫头罢。再有叫厨下预备了好的银丝寿面也就是了。小孩子家家的,倒也不必太过了。” 凤姐儿吸了口气,笑道:“太太说的是,这本就是太太做舅母的一番心意罢了,难道林妹妹还争多争少?” 待出了王夫人的屋子,因想着既是王夫人那里有东西送了,邢夫人那儿若不说一声倒是不好,有的没的,好歹也得叫邢夫人知道。 于是只好又往邢夫人这里来了。邢夫人果然先是抱怨了一通贾赦奢侈不知节俭的话,又说自己如何艰难,凤姐儿只垂手恭敬侍立一侧,并不接口。 邢夫人说了一会子,叫人找出了几匹素净的料子,还有叹道:“这林家外甥女儿如今正守着孝,又不好戴些金玉物件儿,且先委屈了这一回,下回再补上就是了。” 凤姐儿叫平儿接了料子,压下心里的火气,笑道:“太太说的是。” 等着回了自己屋子,凤姐儿命人将那衣裳料子收好了,只叫平儿跟进屋子伺候。 瞧着屋里没有别人,凤姐儿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冷笑道:“这可真真是好舅母啊,一个一个都打量着自己不用出去丢脸呐。” 平儿忙掀开帘子瞧了瞧,又放下帘子走到凤姐儿身边,低声劝道:“奶奶何必这么说呢?人多耳杂的,叫人听见传了出去,免不了是一番是非。” 凤姐儿冷着脸,心里一股子火气没出发,只自己一把揪下了头上斜插着的凤头点翠步摇,扯动了几根发丝儿,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平儿忙上前帮着摘了,又劝:“奶奶何苦跟自己较劲儿?要我说,奶奶这里自己备一份儿东西不就完了?横竖到时候礼单子是一份一份儿分开了的。” “得了罢,难道我的东西倒能越过了两位太太?”凤姐儿扭着帕子皱眉道,“要说做舅母的给孩子过生日,无论什么都看的过。可你瞧瞧,大太太的料子有一匹是新的吗?二太太的衣裳,哪里有能够给林妹妹的颜色?哼,且看看咱们这里还有什么能配得上的,再搭上两样儿罢了。” 凤姐儿这里暗气了一个晚上,谁知道却是白气了。第二日吃过了早饭,果然带着迎春姐妹们来了林府。却不料府里头出来待客的只是个内院管事的媳妇,问及林琰兄妹,却被告知,“大爷带着姑娘往郊外别院去了。” 凤姐儿无奈,只得留下了几份儿东西,又带着人回了荣国府。 不说荣府里凤姐儿怎么回去复命,也不提贾母如何郁闷宝玉如何失落,单说林琰在郊外的温泉庄子里边,黛玉是真真的喜欢上了。 庄园不大,里头最是让黛玉新鲜的是两个极大的暖房。屋子里头的窗户不同于普通的,却是开的很高,从房檐处几乎通到了地面,覆着的也不是平常的纱,乃是磨得极薄的明瓦。一间里边遍种着各色花卉盆栽,另一间里头却是如那农庄子里边一般,种着几样儿菜蔬。 黛玉瞧着一大间暖房里都是碧灵灵颜色,又是新奇又是诧异,大冬日里边儿,难得这些个怎么种出来的? 林琰便笑着告诉她:“这冬日里种菜原本早就有的,《汉书•召信臣传》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不过那样的做起来究竟费了事。如今咱们这个庄子附近正好有温泉,地上暖和。我找人来弄了几个这样的屋子,专在冬日里头种些新鲜的菜蔬。妹妹别看这些东西夏日里平常,到了冬天可就是珍贵稀罕的很呢。拿到京城里头去,多少银子也是有人要的。” 黛玉调皮笑道:“哥哥也太会想了。” 若儿不理会那么多,脱了外头大厚衣裳,东拔一颗菜,西掰两片叶子,弄了半身脏兮兮的泥才回来,怀里半抱的菜。 黛玉笑个不停,叫人接了林若手里的东西,自己拿帕子替他擦手。林若瞧着一个婆子抱着菜要出去,忙叫着晚间就要吃,得了黛玉的保证,才乖乖地跟着丫头出去换衣裳。 黛玉对这些个菜蔬无甚兴致,倒很是喜欢在花房里坐着。天气晴好之时,花房里花香氤氲,比那用香料熏出来的更为雅致天然。黛玉时常拿本诗书坐在花间,一坐便是大半日。 到了二月十二,因林如海过世不足一年,黛玉的生日也不好热闹。林琰只叫人多多预备了寿面,和林若两个给黛玉过了个最是简单不过的生日。 黛玉也不在意,反倒觉得这样比那大肆操办起来的更为温馨些。 若是依着黛玉和林若两个的心思,就在别院里多住些日子才好。因那别院里头的丫头们说了,到了春天这里花儿开了,柳绿了,水也愈发清亮,才是好看呐。 只可惜了,林琰并不能够在此长住,城里头的事情不少,须得他暗中操持着。再者,司徒岚斋戒的日子也就快结束了,林琰便是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说一句,心里头还是有些惦记着的。 于是林琰带着妹妹,带着侄子,在郊外别院里头足足住了十余日,才回了城。 因道儿有些远,赶到城门时候,已经是日头有些偏西了。城门处倒还是很热闹的,林琰骑着马走在马车一侧,林若和黛玉坐在车里,停在城门处等着进城。 要说起来也是巧了,等到了进城门之时,林琰便叫黛玉的车先进了。这里车才过了内城门,林琰自外边刚要翻身上马,便听得城门里头一声尖叫,一匹马疯了似的自城内另一侧奔驰而出,直奔着黛玉的马车过来。 因是从横着的街道过来的,林琰又正在城门过道处,待到看见那疯马的时候,离得已经是极近的了。车夫虽是看见了,奈何马车沉重,不易掉头,一时之间竟无法躲开了。 林琰大惊,顾不得多想,弃了马便往前奔去。 眼瞅着疯马已经奔到了车前,一个黑影如脱弦之箭自另一侧跃至车前。车夫并未看清,就见那人冲天而起,又如大鹏展翅一般落在马背上,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是勒紧了缰绳,硬生生地将马止在了车前不远处。那马骤然受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待前蹄落地时又狂撩了几下蹶子,那人始终牢牢把着缰绳,并未被甩了出去。 林琰心里狂跳,方才若是晚了半步,车里的黛玉和林若只怕就要受上一场无妄之灾。 眼看着那马渐渐平静下来,那人自马上一跃而下。林琰看时,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肤色微黑,眉目清朗。身上穿着深蓝色遍地底儿银色团花滚白色风毛的长袍,腰间一条黑色锦带。瞧着衣裳料子俱是上佳,并未配着玉佩等物。装束简单,却是天然一股英气。林琰心里一动,看其服色当是上等人家的公子。这样的衣裳颜色,又未带配饰,难不成也是守着孝的? 顾不得多想,稳了稳有些发软的双腿,疾步上前朝那人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台出手。在下姓林,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看了看林琰,也抬手回了一礼,“不必客气。” 说话间后边乱哄哄的追了一群人上来,想来是那马的主人。待得近前来,打头儿的却是熟人,圆脸微肥,大眼无光,不是薛蟠却是哪个? 薛蟠今日新得了一匹高头大马,洋洋得意地骑了出来。许是因为新马的缘故,那马上了街不久便不肯好好儿地往前跑,只不停地撂着蹶子。薛蟠脾气暴躁,跳下马来狠狠地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那马剧痛之下挣开了小厮一溜烟儿地跑了。薛蟠都带着人好一通追赶,才算在城门处赶上了。 一眼看见林琰正站在那里,薛蟠哪里还顾得上马?满面笑容凑上前来,抱着拳大笑道:“林兄弟,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见呐。那日你也没得打声招呼便回去了,我这想登门拜访,只是不得人引见去。不成想今日在这里见着了!” 城门处人尚不少,况且有黛玉与林若还在车上不知如何,林琰不欲与薛蟠多说纠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那男子道:“在下林琰,便住在京中平安巷。大恩不言谢,林某这里记下了。” 那人神色间很是冷峻,微微点头,掷下手中的缰绳,转身朝另一侧巷子走去。只是这副姿态在林琰看来,却是有些与年龄不符了。挑眉看向薛蟠:“薛大爷,看好了你自己的马。” 后边儿小厮早就机灵地将林琰的马牵了过来,林琰翻身上去,对着车夫喝道:“回府!” 也不理会薛蟠,只带着妹妹侄子一径走了。 林琰心里惦着快些回去看看黛玉和林若两个,却没有注意到,城门里头小巷子边儿上,方才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后两个长随模样的人叫道:“小侯爷……” 那人摆了摆手,心里却是微带了几分遗憾——方才在那马车前头,他分明听到一声惊呼,虽是极低,却不难听出其娇柔婉转。车在转动间前头的帘子曾是略动,他于马上却只见了雪白的一角,隐约是绣着折枝梅花的图案。 生平头一遭儿,他竟是觉得自己目力不佳。 第33章 …… 林琰匆匆带人回了林府,待进了门,马车湛湛停稳了,林若便先跳了下来,拉着林琰的袖子叫道:“二叔,二叔!方才那个人身手真是了不得!那么烈的马只一下子就拉住了!” 林琰瞧着他满面兴奋之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从方才心就揪到了嗓子眼,难不成是白白杞人忧天了? 后边跟着的几个丫头都过来了,红绫打起帘子,黛玉扶着雪雁的手下了车,抬头间便瞧见了林琰照着林若脑门上弹了一下子,林若捂着脑袋大叫。 “哥哥!”黛玉顾不得整理身上的披风,忙过去瞧林若如何了。看他一双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委屈,不由得嗔怪道,“哥哥做什么欺负若儿?” 林琰看她脸上颜色雪白,眉尖微蹙,笑问:“方才有没有吓到?” 黛玉回想城门口惊险一幕,拍了拍心口,惊魂未定道:“可是吓着了呢。长了这么大,再没见过这般惊险的。倒是若儿,一点儿都不见害怕的。” 林琰摇头笑道:“理他个淘小子呢。” 一手领了林若,将黛玉送回了院子。 这边儿黛玉看着丫头们收拾着包袱衣裳,又想起来还带回了不少的新鲜果蔬,吩咐了人去送到厨下。 王嬷嬷从外头进来了,听着黛玉的分派,笑道:“还用姑娘想着这些小事儿?方才一回来,就已经送过去了。倒是有个事儿要回姑娘一声。” 黛玉纳罕,王嬷嬷便叫了一个小丫头去取了那日凤姐儿送来的东西,“这是姑娘生日前一日,荣府的琏二奶奶送来的。说是那边老太太太太们给姑娘取吉利的。” 黛玉听了,垂下了眼帘。那日荣府里的事情至今想起来,她心里仍是不舒服的。不是说她有多记恨湘云,只是,那样的场合,任凭你是再好的姐妹,也没的拿戏子来比自己的。她湘云心里,可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呢? 黛玉扪心自问,从没有半点儿对不住湘云的地方,怎么她就处处针对自己了呢? 其实黛玉心里很想忽略一件事情,那就是湘云在取笑自己时候,别人并没有说话。虽然并没有同梦里一般附和着,却也足以令她心里发寒。老太太也好,宝玉也好,都是她从小伴着的。一个至亲,一个知心,却并无一个出口帮她说一句话。 也无心看那小丫头子呈过来的蜜蜡佛手小盆景、红木透雕罩纱小炕屏,衣裳寿面等物,黛玉只叫人收了起来不提。 这边儿林琰安顿好了妹妹侄子,坐在外书房里边听着林成报说这些日子府里的事务。一盏热茶尚未喝完,外边儿心腹小厮吉祥便进来了。林琰看他神色,便知道有事。 林成甚有眼色,先前林如海在时,曾暗中嘱咐他一切按林琰吩咐行事。见吉祥站在门口,便忙忙地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告退了。 “大爷,外头醉仙楼石先生传话过来,说是有事要求您。” “石清?”林琰疑惑,“醉仙楼的事情?” 吉祥回道:“据我想着,许不是。大爷在外头这十几天,我也没敢闲着。别说醉仙楼,就是另外那两家堂子,也并没有人去闹事的。” 林琰挑眉,“知道了,你去叫人传话过去,说我晚间到。” 吉祥答应了一声出去。 林琰重又端起杯子来,看着杯中澄澈清亮的茶水,琢磨着石清在自己手下的一干人中,一向是个老实头,不大爱言语,也不怎么与别人来往,算是个省事的。他可有什么要求了自己的? 多想无益,至晚间饭后,林琰换了一身不大眼的衣裳,只叫了小厮长乐儿和一个长随跟着,从后门出了林府,往醉仙楼去了。 石清得知林琰到来,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快步迎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醉仙楼的后院儿中种着不少的果木,还未到春日,依旧是枯枝横斜,瞧着却不难想出过些日子桃李齐开、梨杏递放的情景。 角落里一间屋子亮起了晕黄的烛光。石清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上台阶,深吸了口气,敲开门。 “进来罢。”少年特有的清亮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 石清进去看林琰正坐在圆桌前,身上穿着在普通不过的青色袍子。手里转着一只乌银转心壶,两只笑眼弯弯,“这回的梨花白越发醇厚了,告诉后边儿给我留两坛子,我要送人去。” 石清低低地应了一声,垂头走到林琰跟前,“大爷,这些日子可好?” 林琰看着石清站在那里,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垂下眼睛淡淡说道:“我自然不错。听吉祥说你竟是叫人传话给我了?规矩,可还记得?” “大爷,”石清忙抬起头,急道,“是我一时糊涂了,违了规矩,大爷只管惩处,我再不敢有下一次。只是……” “只是什么?你且说说,我听听。”林琰声音依旧温和,只是里边辨不出有何温度。 石清顾不得多想别的,稳了稳心神,垂手恭恭敬敬地说了。 林琰不听则已,才听了几句,却是勃然大怒,“啪”的一声,便将手里的转心壶摔到了石清脚下。 石清吓了一跳,慌忙跪了下来。 林琰跨步到了石清跟前,低下身子冷声问道:“你是说,你那个堂兄,如今就在这里?” 说到了后边,几乎是咬牙一字一字说出来的。 石清从不曾听过林琰如此说话,抬起头来,却见林琰的脸上已经没了往日的温柔文雅,目光冰寒,神色冷峻,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 “说!”林琰低声喝道。 石清一个哆嗦,“是……” 林琰直起身来吸了口气,“吉祥……” 一直站在墙角充当背景的小厮吉祥会意,走了出去。 石清猛的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林琰虽是从未对他透过底,可他自己也并不傻,这里明着是酒楼的买卖,可这暗地里整理的册子,却多是些他自己看不大明白的。某某日,某某人来此作甚说甚,俱都有所记录。尤其这醉仙楼乃是京中最大的酒楼,里头菜肴精致,又有镇店之宝梨花白,多有京中官宦或是子弟前来聚宴。每每这样的时候,自己整理的东西便多了不少。石清再不明白,也暗暗能猜出了几分。 这样的地方,且不管背后的主子是谁,都不是能够让人轻易便进来的。自己怎么就如此糊涂呢? 瞧着吉祥推门便要出去,石清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啊”了一声,猛地朝前扑到了林琰脚下,“大爷,不能啊大爷!” 林琰冷冷地看着他,对着吉祥挥了挥手。吉祥便又站在了门后候着。 “大爷,我兄长并不知晓这里的事情。他念书念呆了的,这几日也一直在屋子里不曾出来过,大爷,求大爷饶他……” 林琰反倒是笑了,“他念书念呆了?你以为你有多灵透?我只是说你这两年跟着我,也多少有了些长进,谁知竟是打了眼了!但凡你长些脑子,又怎么会让外人进到这里来?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说着,一脚踹开了石清。 这一脚正踢在石清心口处,林琰怒火之下用力又猛,只踢得石清登时便嘴角渗出了血丝儿。 石清吓傻了,此时林琰看起来全然不是平日里的文弱书生。不敢耽搁,忙又跪好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石清不敢说话,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烛花儿爆裂的声音。 林琰这里揉着额角,脑中已是过了多少个主意。只是,石清算是他一手提上来的,他这次事情虽是做的不合规矩,却也不是没有补救的余地。 “你说你的兄长,叫什么?” “回大爷,石秀。” 林琰靠在后边椅子上闭目想了一会儿,“你且起来,叫了你兄长过来给我瞧瞧。” 石清大喜,忙爬起来往外头跑去。 吉祥站在门口瞧着,小声嘟哝了一句:“不识好歹!” ……情节分界线,小攻要出场…… 处理了石清兄弟的事情,外头已经打起了初更。林琰心里窝的慌,将吉祥留在了醉湘楼里,叫他暂且看着这里,自己便先行回了林府。 他自己的院子在林府的东南角,已经是最外边的一进了。林琰住在这里,一来是因为内院尚有黛玉在,二来也是为了出入方便些。 进了院子时候见屋子里尚有灯光透出。林琰咳了一声,里头碧萝听见声音,忙打起帘子迎了出来。看林琰面上神色不虞,心中不禁纳罕。却也并不敢多问,只忙忙地叫了小丫头端了热茶上来,“大爷且先润润。今儿晚间还是冷的很,咱们这里不比别院有温泉,大爷可还要沐浴?” 林琰点点头,“你叫人将浴桶抬进来罢。且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回去睡罢,待明日一早再来收拾就是了。” 碧萝答应了出去,果然不多时便有几个壮实的丫头抬了一只浴桶进来,又往里注了热水。碧落装满了热水的铜壶留在了屋子里,自己戴着丫头们出去了。 林琰脱了衣裳跳进浴桶里,温热的水泡着身上,说不出来的舒服。只是,也极易让人疲乏。 司徒岚到的时候,便看见了一幅这样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林琰坐在浴桶里,只能瞧见头颈和两弯膀子,看这个架势,身上大概是没穿着衣裳的。头歪向一旁,几缕湿着的头发贴在脸颊一侧,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安稳地闭着,一看便知是睡着了。 司徒岚顾不得美色当前,忙疾步走过去,轻轻唤道:“子非?子非!” 林琰睁眼见是司徒岚,“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司徒岚恐他是着凉了,伸手在水里摸了一下,触手冰凉。心下一惊,忙将自己额头贴着林琰的额头试了一下,只觉得微有些发热。当下也不顾的别的,又使劲儿推了推林琰,“子非,快醒醒,泡在冷水里再泡出毛病来!” 林琰今日累极了,先是从城外头赶回来,再是城门口一场惊魂,晚间又生了一肚子气,此时明知司徒岚进来了,自己这般模样不妥,却是只觉得两只眼皮有千斤重,竟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晃晃悠悠地从桶中站了起来,随手拿起了浴桶边儿上挂着的干手巾擦了擦身子,这才跨出了浴桶。 司徒岚瞧着林琰迷迷瞪瞪地穿上了中衣,又系好了带子,再晃悠着往床边走去,当下捂着鼻子过去扶着,“子非,你睁开眼睛慢点儿,仔细磕着了。” 林琰推开他,自己扎到了床上裹严了,朝司徒岚挥挥手,“你回去罢,我得好生养养精神。” 司徒岚委屈了,扑过去硬是挤出来一小块儿地方,也从脚下拉了一床锦被盖了,笑道:“我也养养精神。这些日子在护国寺里天一黑就躺下,天没亮就听见念经的,竟是比在家里还累些。” 林琰“唔”了一声,扭过头来,强睁着眼睛看司徒岚,“你哪天回来的?” “前儿个啊。”司徒岚额头抵着林琰额头,“你这是方才着凉了。再没见过你这般粗心的,大冬日里头泡在冷水里。不等着吃药汤子等什么?” 被他一搅,林琰睡意也渐渐消了,便与司徒岚说起这一日的经历。 司徒岚听他说到另一个男人徒手制住了疯马,又说“年龄与我差不多,二十不到的样子。生的很是有些威严,怕也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时候,心里忍不住浸在了醋里,因道,“这样的人京里一抓一把的,倒也不一定是世家出身的。” 说着,裹着被子往林琰那边凑了凑。 林琰瞧着他一点儿一点儿挪过来,心里一晚上的郁气早就没了,勾了勾唇角,低声道:“行了,别挪了。我可不能再跟你说,明儿还有事情要去小宅子呢。” 第34章 …… 林琰声音越来越低,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司徒岚侧过身子,半撑着身子看了一会子林琰的睡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子非……” ——你到底何时才能和我一样,恨不能一时一会儿都不离开呢? 坐起来替林琰掖好了被子,又在他唇角亲了亲,这才转身离开了。 林琰一早儿醒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司徒岚早就没了踪迹。再看看帐子外头,隐隐透进来一些白光。再掀开帘子瞅了瞅,屋子当中那大浴桶依旧摆着,仿佛昨晚司徒岚根本没有来过一般。 林琰觉得头有些发沉,又倒回了床上,虽是睡不着了,却闭着眼睛安稳养神。 好容易外头有了声响,林琰问道:“是谁?”话才一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嗓子竟是有些哑了。 “大爷醒了?”碧萝的声音传了进来。 碧萝打开柜子拿出了一套衣裳,隔着帐子递进去,自己便从外边唤了人进来将浴桶等物收拾了出去。因听着林琰方才说话声音凝涩,又忙去叫外头翠染预备蜂蜜茶过来。 一大早上忙乱了过去,林琰揉揉自己的额角,自知是昨日泡了冷水所致。也不敢过于逞强,老老实实地窝在了屋子歇着。其间黛玉林若听得他身上不舒服,都过来瞧了。黛玉忙叫了管家去请了大夫看视一番,只说是着了凉,便忙忙地叫人拿药来煎了。 林琰素来对那些药汤子敬谢不敏,可对着黛玉林若两双担忧的眼睛,只得苦笑着接过了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黛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喝了那药林琰立时便好了一般。还是林若知道林琰的性子,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包,打开了看时,却是他平日里吃的桂花松子糖。 林琰笑着噙了一颗,细丝丝的甜意便盖住了那药的苦味儿。才要伸手去摸摸林若的小脑袋,却见他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又将糖包了起来塞进怀里。 林若笑嘻嘻对黛玉道:“二叔小气的很,每日吃糖才给两颗。今儿我的糖分了一颗给二叔,果然还是我大方。” 黛玉哑然失笑。林琰忍不住在床上笑骂道:“上回是谁牙疼的哭叫?还敢多吃糖?” 转头拉拢黛玉,“妹妹以后也记得,不能给他多吃了甜的。” 黛玉笑眯眯点头,林若“啊”地叫了一声,扑到床边儿扯着林琰袖子不干。 黛玉过去领了林若,柔声道:“才吃了药,且叫哥哥发发汗。若儿跟我去,我有好东西给你玩。” 林若苦脸变笑脸,跟着黛玉走了。临出门时候还不忘了回头朝林琰扮了个鬼脸。 林琰舒了口气,瞧着林若自黛玉来了以后越发像个小孩子,他出去倒是更放心了。黛玉其实也是俏皮的性子,只是先前在亲戚家里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罢了。如今愈见开朗了些,做事又细致,更加讨喜了。 叫人都出去了,自己倚在床头拿了一本书来看着。过了半日翠染又进来回说是厨房里送来了几样粥菜,乃是黛玉特意吩咐了厨房预备的。 林琰虽是不大饿,也叫人端了上来。两个丫头抬着小炕桌进来放在榻上,几样精致的清粥小菜随即摆好了。林琰瞧着,尝了半碗粥,也就罢了。好在吃了药,渐渐发热,感到身上略有了些汗意,先前那种头昏眼涩的感觉便好了不少。 好容易挨过了白日,晚间林琰挣扎着起了身,这回不敢大意,穿了厚厚的衣裳才出了门。 次日一早,黛玉过来看林琰,见他脸色比之昨日倒更差了些,不由得纳罕,“哥哥,昨天的大夫开了药,我瞧着效力不大。不如再换个大夫?” 林琰鼻塞头沉,慌忙摇了摇脑袋,难得几分孩子气,“别。昨儿的药够苦的了,很不必再换了。妹妹没听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我好生养两天,不用吃药也能好了的。” 黛玉坐在一张圆绣墩上,帕子捂着嘴笑个不停,“哥哥竟也是怕了吃药不成?我只说你再没什么不能的,谁知道一碗药汤子就难住了。” 说笑间林成从外头回道:“大爷,外边儿荣府里边的琏二爷来了。” 林琰黛玉听了,互相看了一眼。 “先请到花厅里去。”林琰起身道,“我这就过去。” 黛玉忙起身道:“哥哥,你身上还病着。不如将二表哥请到这里来,我回避了就是了。” 想了一想,林琰微笑道:“也好,那妹妹且先回去。” ……过渡无能来个分界线…… 王夫人最近有些烦。 按说,女儿成了金尊玉贵的皇妃,眼瞅着省亲园子都建好了,只等着收拾完了各处轩馆楼阁,便可以请旨省亲了,王夫人此时该当欣慰才是。只是话又说了回来,这园子虽是弄完了,可总不能贵妃省亲,就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罢? 一应的各处家具须得现打制了,木料不能凑合,就算不能都用那紫檀花梨,总得差不多才是;绣幔帷帐,府里头针线上的人是做不来的,得外头定制,料子总要蟒缎宫纱。这还都是小头儿,真正的大花费是那些个金玉器皿古董摆件书画字幅之类的。荣府里边儿几代积累,好东西不少,可这东西并不都是记在公帐里头的。别人不说,单是老太太手里,就得藏了大半。 况且就算是有好的东西,那么大的一个园子,光是大的地方就有十来处,府里的东西能摆几个屋子?大多数还是要另去采买的。 王夫人一心要叫女儿这次“回娘家”风光体面,便是再多银钱也使得——只是一样儿,少动了自己的私房才好。 因此,省亲园子才建好了,各处的买办往王夫人这里来支银子,王夫人瞅着手里的银子流水般花了出去,偏生还没有瞧见什么,只愁得对凤姐儿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先前只说盖完了就完了,谁知道远没有到头儿呢。若是别的还可应付些,这娘娘省亲是多大的体面?但凡凑合了,叫别人先就看轻了娘娘,说家里不给长脸了。” 凤姐儿跟着叹息了一番,却也没有别的说。 王夫人这里自问自答:“凤丫头,你说,府里可还有别的出息的地方?要不,咱们娘们儿委屈些,把各屋子里头的东西规整规整,先摆到园子里去。横竖咱们自家人能着些也就过去了,待娘娘省亲完了再摆回去,岂不是一省两便?” 凤姐儿听得目瞪口呆,这个主意也亏得她的姑妈能说出口!阖府里头的好东西都要摆到省亲园子里去?没的叫人笑话了!别的不说,老太太先就不能答应。 只是凤姐儿也不敢明着驳了王夫人,只赔笑道:“太太的主意固然是好的,只是,老太太那里……怕是不大好说。” 王夫人听了,“嗐”的一声长叹,皱眉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若是有半分儿法子,我能想出这么个打脸的主意?” “什么事儿没有法子了?”外头一人问道。却是薛姨妈扶着宝钗的手,带了两个小丫头进来了。 凤姐儿此时正在炕沿儿上斜签着身子坐在王夫人下首,见了薛姨妈进来,忙起身问好让座。 薛姨妈便笑着坐在了凤姐儿先前的地方,正与王夫人对面坐着,因笑问道:“方才进了院子就听见你们娘俩这里说什么呢,我也没听真着,姐姐这里又有什么为难事儿了?” 挨着炕沿儿一溜三张大椅子上搭着银红色撒花椅搭,凤姐儿便拉着宝钗过去坐了。 王夫人这里愁眉苦脸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薛姨妈听了便劝道:“姐姐心意是好的,为了娘娘的体面。只是方才那主意,也真是不好说出口。” “唉,不然还能怎么样?”王夫人接过金钏儿奉上的茶,亲手递给薛姨妈,“妹妹住在这里,还有什么不知道?这园子从破土动工到如今,花费了多少银子?现下我瞅着账本子上没剩下多少,那一应的摆设都还没有呢。所以我这里着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着好。” 薛姨妈也叹道,“果然是花费太大了。” 宝钗正在看着右手边高几上的汝窑美人觚,听了这话笑着站起身来,道:“其实姨妈大可不必如此发愁。” 王夫人忙叫了她到跟前,拉着她的手问道:“我的儿,你一贯是个有主意的,倒是帮我想想。” 宝钗白腻秀美的脸上始终带着几分笑意,“先不说姨妈这里是侯门公府,百余年的基业了,怎会为一些东西为难?据我想着,姨妈是为了大姐姐回来时候好看,咱们也都跟着荣耀。那老太太何尝又不是这样想的?自然和姨妈一般心思。说到了园子后边儿的花费,我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事。” “前些日子我哥哥在外头,也是无意间瞧见了林妹妹的哥哥。想着都是亲戚,也就打听了一打听。谁知道这一打听之下,真真了不得呢。” “哦?如何了不得?那林哥儿也不过十几岁的孩子罢了,难不成还能有多大的能为?”王夫人急问。 宝钗掩口一笑,“不止呢。我哥哥都打听明白了,那天巧遇的铺子,东家就是林表哥呢。铺子里专卖古玩瓷器金玉摆件儿。” 王夫人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姨妈请想,既是亲戚家里现开着这样的铺子,何不就到那里去采买?一来林家表哥那里得了大宗的买卖,二来姨妈这里多少可以省下些费用,岂不是一好两好?” 凤姐儿听得宝钗一说话,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如何这里二太太才发困,她就送来了枕头?听着她说话,分明是早就打听明白的——难不成,竟是早就惦记上了林家的东西? 果然,又听王夫人道:“其实这些东西一得了,再剩下也就容易了。咱们这样人家,谁家没几幅传下来的字画什么的?再不行,就是找亲戚家拆兑一下都易得了。我的嫁妆里还有些东西,回来就去找找。” 薛姨妈笑道:“我叫蟠儿也去铺子里看看可有能用的东西。” 凤姐儿垂着头吃茶,额前的露垂珠帘金抹额一颤一颤的。 “凤丫头?” 忙咽下一口茶水,凤姐儿堆笑道:“太太请讲。” 王夫人看了一眼薛姨妈,温言道:“琏二不是跟林家的哥儿很好?要不,叫琏儿去打听打听?都是亲戚,咱们也不会白了他,和谁做买卖不是做呢?” 凤姐儿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没在这屋子里,有了好事儿想不到自己,这样去算计别人的事情就要自己两口子站到前头! “太太,这个二爷去问问倒是可以。只是他和林表弟也并没有很深的交情,成与不成,也是试试罢了。”凤姐儿仔细斟酌着言词。 王夫人脸色微微一沉,不悦道:“这有何不能成的?都是亲戚,彼此照应不是应当应分的?再者说了,既是林家的铺子,少不得便是当初你林姑父留下的。若是你姑父自己的哥儿没有半路丢了,如今的铺子岂不就是咱们家里嫡亲外甥的?只看这一条儿,他也不好意思驳了。” 凤姐儿听这话是恼了,不敢说别的,只得唯唯应了下来。待回了自己屋子将事情一说,贾琏也是无奈,又不能去跟王夫人辩解,一肚子不满便发到了宝钗身上:“叫我说,那薛家的表妹忒也不像话。一个姑娘家家的,满嘴里把人家年纪相仿的外男打听的那么清楚做什么?” 这回凤姐儿也没言语。就算是自己的表妹,那与王夫人一唱一和的功夫可也够叫她膈应的了。 牢骚归牢骚,打听着林琰从别院回来了,贾琏还是得穿戴整齐了来到林府。 只是叫他没想到的是,林琰居然病了! 原本就看着有些偏瘦,如今病恹恹地倚在榻上,脸色略带了苍白,头发也没有束起来,只用了一根乌木簪子别着,另一半头发散在肩头,瞧着更添了几分病态。 林琰虚弱地起身,迎了上去,“琏二表哥,恕小弟不恭了。” 贾琏忙过去扶着,口内连道:“这是怎么回事?可请了大夫瞧了?” “不过是着了凉,已经瞧过了。只是我自己不大爱吃药,扛上一两天就过去了。”林琰忙着让贾琏坐了。 贾琏坐下,看林琰坐在另一侧相陪,忙道:“林表弟只管歪着去,我又不是外人。” 说话间已经将屋子里略略打量了几眼——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黄梨木多宝阁,玉石攒花盆景儿,鱼戏莲叶的青花瓷盘等等,屋子里东西无一不是好的。贾琏心里暗暗叹道:林家果然底子丰厚,也难怪二太太到现在还惦着。 “琏二表哥?琏二表哥?” “啊?”贾琏回过神来。 林琰笑道:“这会子不节不年的,表哥怎么倒有功夫来我这里了?府上不是正在忙着贵妃省亲的事情?” 贾琏正踌躇着是不是直接开口说了来意,外头林成匆匆跑了进来,“大爷,快些出去迎迎,忠顺王爷和安乐侯来访。” 一句话,将贾琏已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又送了下去。 第35章 安乐侯云宁 要说起贾琏来,在京城里虽算不得十分的有名儿,好歹也在一众世家子弟纨绔公子中混到了脸熟。原因无他,他是荣国府长房长子,人虽然不喜欢读书,身上却也捐了个同知的位子,算是个官场上的人了。人又机变,嘴头又会说,因此贾赦贾政谁有了事情,外边跑腿的都是贾琏。这几年他在外边也颇识得了几个人,办起事儿来多是顺遂的。可他就是纳罕到了十分,怎么什么时候到了林琰这里,连嘴都开不了了呢? 忠顺王和安乐侯?人家府里的长史官儿都比自己的官阶高些,这个时候来了,贾琏是坐不住,走不脱,瞧着林琰起身整了整袍角儿,只得也硬着头皮起来随林琰一起迎了出去。 还未走出院门,林府里头几个略有些头脸儿的管事都已经簇拥着两个人进来了。忠顺王司徒岚浅金色蟒纹便服,身侧跟着的那个却是一身儿白色素缎的袍子,领口袖口滚着云蓝色回纹,腰间一条墨色三拼镶扣带,眉宇间依稀与司徒岚有两分相似。 看着林琰正走下台阶,微微摆动的青绿色锦袍将他的脸色衬得有几分苍白,里边儿穿着的雪青色通身长衫便似有些空荡。 两日未见,人竟是瘦成了这个样子! 司徒岚很是心疼,子非原本身上就没有几两肉,这下子又病了,等好了,可得好生补补。只是他挑嘴的紧,还得想个法子才是。 这里一头儿想着,司徒岚便快走了几步,眼瞅着林琰勾着几分笑意便要作势参拜了,司徒岚咬着牙伸手扶住了,沉着脸一字一句道:“罢了,本王来的不是时候。听说子非病了,倒是有些唐突了。” 贾琏在后边儿看得目瞪口呆,满京城谁不知道忠顺王爷脾气不好?别说得罪了他,哪怕是他瞧着你对他不够恭谨了,都能叫你撕下来一层皮。偏生如今皇上嫌弃他无所事事,竟是心血来潮一般将他送到了刑部,美其名曰历练。不过半年的功夫,刑部从尚书到底下的门子,都叫苦不迭。 可瞧着眼目前的这位风度翩翩的王爷,贾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和忠顺王三个字连在一起的。只是,林琰得了王爷的话能够不参拜,贾琏可不行。 忙闪身从林琰身后跨了一步出来,撩袍子跪下了:“下官贾琏参见王爷。” 司徒岚这里扶着林琰的手臂,正琢磨着如何让眼前这个人身子健壮些,冷不防见一个人出来跪下就拜,心里先就有了几分气。待看清了是贾琏,“嗯”了一声,道:“起来罢。怎么又是你啊?” 贾琏才爬起来,满脸的笑容登时便是一滞,好在他还算是急智,“下官能得见王爷,实在是荣幸之至。” 司徒岚挥挥手,也不理会他了。转头对林琰道:“子非,今日叫你认识个人来。” 林琰早看见了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一位,那人显是也认出了林琰,本来还显得有些疏离冷漠的脸上也带了三分暖色。 “这位林琰,乃是我在书院那两年的同窗。”司徒岚拉了林琰喜滋滋地介绍,“这位安乐侯云宁,我姑母安怡长公主独子,是我的表弟。都不是什么外人,子非你也不必多礼了。” 安乐侯云宁亦点了点头,“确实不必多礼。” 林琰从善如流,拱手笑道:“如此,便请侯爷恕子非无礼了。” 顿了一顿,还是深深一揖下去,“多谢侯爷那日出手,林琰感激不尽。” 这话贾琏听不明白,司徒岚却是立时便回过味儿来了。他与林琰相交这几年,从未听他那般夸赞过一个人,这心里还浸着一坛子醋呢,闹了半晌,敢情林琰大力赞赏之人,竟是自己的表弟? 司徒岚心里颇感不是滋味,略略侧了侧身子,站在了林琰与云宁之间,“那个,子非啊,你这身上不是还病着?” 林琰会意,让开了路,笑道:“王爷,侯爷,请。” 他的院子本就极大,正房当中的三间大屋子并未隔断,因此里边儿极是轩敞。林琰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因此布置得最是合乎自己的心意。司徒岚常来常往,瞧着林琰浑身上下无一不好,自然也爱屋及乌。贾琏这边儿战战兢兢地跟着,一心想着不能失礼失仪,哪里还顾得看屋子? 唯有云宁进屋后和司徒岚分左右坐下,打量了一番,看向司徒岚。司徒岚眉角微挑,脸上很有些自得之色。 又见有两个装束一样的丫头端了茶上来,容貌虽是普通,看着却也干净。 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朝云宁笑道:“子非这里的茶倒也罢了,他原也不讲究这些。你给他旧年的雨水也好山上的泉水也好,他是喝不出来的。倒是有一样,他这里收着藏着跟宝贝似的,你既来了,不可不尝尝。” 云宁不免好奇,林琰便笑道:“不过是几坛子酒罢了,王爷如今还记得,四处替我传着。若是哪天被人惦记着了,我只找王爷去。” 司徒岚放下茶杯,“你说的轻巧,既是不宝贝,何不等会子拿了出来?” 林琰手指微动,本是习惯了想去戳一戳司徒岚,叫他收敛些,好在忍住了,只从外头唤了人进来,笑着吩咐道:“去外头告诉管家,去开了地窖,里边儿有贴着签子的酒坛。捡那写着秋露白、玉露春、梨花酿的搬上来几坛。” 又朝云宁道:“我因有孝在身,不能吃酒饮宴,还望侯爷见谅。那几坛子酒虽是普通,好歹也有了几年了。我寻了古方酿出来的,味道还好。侯爷不嫌弃,且拿回府里尝尝。” 云宁听他正在守孝,神色一黯。林琰忽然想起这两回见了云宁,他身上穿着的都是素淡的衣裳,一色的玉佩玉坠全无,想来也是有孝在身的,不由得暗恼自己粗心,先前竟没有想到。 司徒岚先前听见林琰说到守孝,也醒悟过来,忙打岔道:“正是这个意思了。你只见你那最好的拿了出来,别糊弄我们。如今虽是不能饮,再放个一两年倒也使得。” 林琰朝着碧萝点了点头,碧萝敛衽福身出去了,其间始终低头垂眼,并不偷眼去打量那上首上的两个,显得很是有规矩。 司徒岚这里因正感到方才失言,正要再找话题,频频看了林琰两下,林琰好整以暇,只低头吃茶,装作没看见。 司徒岚无法,一眼看见了最下边坐着相陪的贾琏,没话找话问道:“你这自称下官,这如今在哪里当差呢?” 被冷落了半日的贾琏冷不防被点了名字,忙起身回道:“回王爷话,”俊俏的脸上闪过尴尬之色,“下官身上捐着同知之职。” 司徒岚挑眉笑道:“哦?我朝同知一职也有五品的,也有从六品的。你捐的是哪一个?” “回王爷,下官捐的乃是从六品同知。” 司徒岚点头道:“也是。正五品同知我朝均有定例,每府两员。虽只是副职,却有实权,分管事务也不少。从六品却不过是个闲职罢了。” 贾琏心里一动,这忠顺王爷乃是皇帝心腹,纵然不能说是权势熏天,起码比自己是高高在天上的。自己在府里说的好听,是长房长子,可老太太那里偏着二叔那一房,不但叫他们住了荣喜堂,就连宝玉也是在老太太跟前亲自养活的。再说如今二房出了个娘娘,气焰日高,府里人多是捧高踩低,早就奉承二房去了。瞧着这个架势,弄不好日后这个爵位真就得落到了宝玉身上。反倒是自己,弄得不尴不尬的,如今和凤姐儿两个,一大家子人只住了一个小院子,每日里竟是成了替二房管家跑腿的。 贾琏心思转的极快,这么想着,对着司徒岚愈发恭敬起来。他想来会说话,现下脑子一片清明,说话间更是三分捧人五分抬轿,只听得林琰坐在一旁不自主地摸了摸鼻子,轻轻地咳了两声。 瞧瞧大日头挂在头顶上老高,虽是不能摆宴吃酒,好歹也不好让一个王爷一个侯爷就这么回去了,林琰忙叫了翠染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过不多时,翠染进来回道是前边儿花厅里预备好了,林琰起身笑道:“不知道今日王爷和侯爷大驾光临,也没得准备。我们这里守着孝,只素菜做的还算不错,若是二位不嫌,便让我略尽心意如何?” 司徒岚巴不得这一声儿,忽又觉得若是只自己与子非一起倒是更好些,一双桃花眼眯了眯,便偏了脸去瞧云宁。 云宁外面儿瞧着冷冷冰冰,其实与他自幼经历相关。他母亲乃是长公主,如今太上皇的亲妹妹,下嫁到安乐侯府。按理说,他出身尊贵,从小儿该是锦衣玉食无所烦忧的。只是但凡人便有不如意,那老安乐侯对长公主并不满意,不过是供着敬着罢了,夫妻之间说句“相敬如冰”,倒是极为合适的。 偏生老侯爷自幼身边儿便有个伺候的人,算是日久生情,长公主下嫁之前二人便有了首尾,巧不巧的是那个丫头还怀了身孕。只是安乐侯府距京城千里之遥,等到长公主知道的时候,老侯爷的庶长子已经有两岁多了。因着这个,长公主与老侯爷一通大闹,本就不甚和美的夫妻关系愈加冷了下来。 那时候上皇还没有登基,不过是众多皇子中一个不大起眼的。长公主虽是委屈,却也知道几代安乐侯均镇守边关,手握兵权,乃是自己兄长不可或缺的助力,一口恶气硬生生地忍下了。自此后长公主只在自己公主府内,老侯爷便长居安乐侯府,倒有些井水河水不相扰。 只是那老侯爷愈发远了长公主,甚至一度因长公主无出,欲上折子为庶长子请封世子。幸而后来上皇登基,老侯爷还算多少有些脑子,顾虑着皇帝面子,与长公主关系才算和解了一些,这才有了云宁的出生。 云宁虽是长公主独子,偏生父亲别说宠爱母亲,便是敬着,也只是面子上的情分。对他这个唯一的嫡子,更是看不上眼。云宁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老侯爷几次,老侯爷也仿佛儿忘了自己的这个儿子,迟迟没有为云宁上折请封。 直到上皇禅位,今帝登基后,长公主身体日渐不好,才亲自上了折子,递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司徒峻瞧着这么一封不像奏折倒像是状纸的东西拍案而起,好歹是自己亲姑姑亲表弟,哪里能过得如此憋屈?两道圣旨下去,一是申斥老侯爷,一是给自己表弟加封世子衔。长公主府和安乐侯府接了两道旨意,一个喜一个怒,其结果便是身子本就不好的长公主放下了心,没几日便殁了。老侯爷好些,只是大怒之下中了风。 彼时云宁年纪还轻,心性却被长公主磨得冷硬。安乐侯府里头庶出的兄弟姐妹也有几个,只不过婢女所出,见识有限,手段亦不上台面,非但没能斗过了云宁,反倒连着那原先的婢女一同被云宁扫了出去。 老侯爷惊气暴怒,没两日也便去了。 安乐侯府自此便真正由了云宁当家。 说来的话长了,其实归根到底云宁比司徒岚还小了一岁,也正是嬉闹无忌之时,不过平日里习惯着装成一张冷面孔罢了。来京里这段日子,与司徒岚多有接触,两个人性子迥异,偏却还彼此间多有欣赏。这些天司徒岚情场得意,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出来,云宁不置可否。司徒岚有心炫耀一番,也是想林琰与云宁结交的意思,故而便带了人上门。 此时云宁因见有外人在,司徒岚拿腔拿调地装着王爷的款儿,眼睛却不时地往林琰身上瞟一下,心里暗暗好笑。听到林琰相邀,如何会错过了这个机会?当下点头便应了。 一时林琰引了司徒岚与云宁两个至花厅用饭,又请贾琏相陪。贾琏哪里会不应?十分殷勤地留下了。 司徒岚因见林琰与云宁相谈甚欢,不免又将那名为醋意的心思多了几分。忽想起来林若也在府里,眼珠转了转,便叫人去请了林若出来。 黛玉正看着林若在屋子里临帖,听得有外客到访要见林若,忙叫人给他换了见人的衣裳,好生送了到前头。 林若年纪虽小,礼数不失,给司徒岚云宁见了礼后,抬头间便看见了上首处坐着一个面容英朗神色冷峻的年轻人,十分眼熟。细看之下,“啊”的一声,惊喜莫名。 第36章 无题 林若抬眼间看见了云宁,只惊喜得叫了一声,“二叔!是那日城门口的大英雄!” 林琰稍感头痛,林若胆子大,那日马车遇到惊险,他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是从车帘子里往外看了个真切。虽是缝隙,云宁矫捷迅疾的身手还是叫他记在了心里头。这几天嘟嘟囔囔地便是缠着林琰要学习些“那样的功夫”。也难为他小孩子记得清楚,一见了云宁,立时便认了出来。 云宁原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也不是什么会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的主儿,那天也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看林若一双大眼睛里忽闪忽闪全是惊喜崇拜的,云宁心里好笑,这个小娃儿倒是好玩的紧,便招手叫了林若过去。 林若蹭到云宁身前,学着大人的样儿抱着两只小白手向云宁作揖,脆生生道:“林若谢过侯爷那天救我和姑姑。” 云宁忽然想起那绣着浅绿色折枝梅花的白色衣角,轻轻咳了一声,脸上扬起几分还算的温和的笑意,“你叔叔已经谢过了,你又来谢?你拿什么来谢我呢?” “啊?”林若踌躇了半日,讷讷道,“要不,要不我给侯爷做徒弟罢?二叔说了,跟着先生念书,要有事弟子服其劳。我给侯爷做徒弟成不?” 司徒岚云宁都是一怔,林琰低头想捂脸,贾琏想笑不敢笑。偏偏林若这个时候脸上还带着些不知所措,叫人看了倒是不忍再笑了。 云宁忍着笑道:“我可不能叫你做徒弟的,我又不会作诗作文的。你竟不必谢了。” 林若仗着人小,嘟了嘴道:“我跟侯爷学功夫啊,就是那天您飞上去又跳下来的功夫。” 司徒岚心里暗道自己叫了林若出来实在是高明,果然那小爷会哄人,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叫表弟不搭理子非了。跟着推波助澜:“横竖你在京里时候还长,这小祖宗难得服了谁,我在他们府里来来回回这么久了,也没见他这么亲热过。你还不接着?” 林琰横了他一眼,司徒岚登时住口。林琰板着脸道:“若儿,不得无礼。” 云宁倒是笑了,“你叫林若?要学我那样的功夫,可是得吃得苦才行。你小胳膊小腿儿的,能行?” 林若用力点头,便又听了云宁道,“若是我有功夫,就教了你几下也无妨。只是若没空,就罢了,如何?” 林琰知道安乐侯以军功起家,云宁既是侯府后人,自然手上来的。若真能得他指导些,于林若真是受益不小的。况且这位安乐侯乃是皇帝亲表弟,又是皇帝过问了才得以封世子承爵位,对皇帝自然会忠心。能跟司徒岚走到这般亲密地步便可知道了。林若能够跟他关系近些,也不是坏事。 思索间云宁和林若一问一答地说的很是热闹了。林琰笑着看了一眼司徒岚,见他也看向自己,眼中都是戏谑。 贾琏下首陪着,倒是没多少惊讶了——只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林琰一家子,非但不能得罪,只更加讨好些才行! 林府乃是当年林如海考取探花之时皇帝所赐的探花府邸,并不如何宏大,却是十分精雅的。里头也有园子,也有轩阁,假山莲池,游廊水榭也都是不少的。 林如海祖籍江南,在京里为官的几年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将府里收拾的颇具江南风韵。司徒岚还罢了,云宁却是从未到过江南的,倒觉得林府里很是有趣,这一来倒是足足待了大半日,非但逛遍了整个儿林府,还在这里混了一顿晚饭,才拉着不情不愿的司徒岚回去了。 黛玉那里早就得了林琰的话,约束着丫头们只在自己的院子里活动,并没有往外边儿去逛,以免碰见了司徒岚等人。只是黛玉这一整日很是担心,一来怕林琰尚未病愈,费了心神力气去招待会加重了病症,二来也担心着林若人小,或是一时不会说话,平白叫人着了恼也不好。 在屋子里头思来想去,自家哥哥和侄子自然无错,于是便只将事情归咎到了司徒岚和云宁两个身上——凭你是什么王爷侯爷的,也没见过这般的。见了主家身上不好,只一味地留着逛甚么? ……分隔线驾到…… 却说天色晚了,凤姐儿伺候着贾母用过了晚饭,丫头婆子簇拥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平儿正逗着大姐儿玩,见她回来,忙将孩子递给了乳母,自己上前去亲自伺候凤姐儿脱了身上的斗篷。 凤姐儿只穿着一件儿银红色撒花短棉袄,底下系着大红色闪金银鼠皮裙子,晃了晃脖子,道:“这一整日竟是没站住了脚,真真不叫人喘口气儿了。平儿过来给我揉揉。” 平儿依言放下手里的衣裳,交给丰儿去收拾,自己便过去扶了凤姐儿歪在榻上,替她轻轻揉着脖颈。 那大姐儿在乳母怀里,瞧着凤姐儿一个劲儿地往前扑。凤姐儿看了高兴,叫乳娘将大姐儿送了过来,自己揽着她在榻上坐着,笑着问道:“可吃了东西了?” 大姐儿不过两岁的孩子,哪里就能说的很清楚了?只看着凤姐儿头上那支明晃晃的盘珠卧凤钗有趣,便伸手要去抓了来。 凤姐儿哎呦一声,点着大姐儿的脸蛋儿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惦记着亲娘这个了?” 平儿在后头听着,手上加重了几分力道,凤姐儿扭头笑骂:“混捏你娘的?手上就不会有些分寸?” “就是要你疼才好呢。”平儿笑道,伸手掠了掠鬓角,“没得跟咱们大姐儿说这些个话,好听呢?” 凤姐儿不理会,只逗弄大姐儿:“好孩子,你只快些长大。明儿长得娇娇俏俏的,你娘这些个东西都给你!” 说的满屋子丫头婆子都笑了,乳娘凑趣道:“真真二奶奶疼孩子再没得说了。凭他什么好东西,只要姐儿喜欢,就都一股脑儿地给了她。” 凤姐儿拨弄着女儿头上的双丫,瞧着大姐儿白白嫩嫩的脸蛋儿,叹了口气,道:“我统共就她一个,不给她给谁?” 平儿知道至今没有子嗣乃是凤姐儿的心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凤姐儿无所出,看着贾琏便是极紧的。但凡院子里头的丫头,颜色好些的,爱出头儿的,都被凤姐儿打发出去了。自己虽是过了明路的通房丫头,可这主母未有嫡子,哪里能轮到她来要孩子? “二爷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凤姐儿蹙起两道柳叶眉问道。 平儿也觉得诧异,“是的呢。我这里也奇怪着,林姑娘家里又不是很远,算着怎么也该回来了。莫不是有事情耽搁了?或是,林家大爷那里并不好说话?” 凤姐儿叫乳母将大姐儿抱走了,自己坐了起来,想了想,摇头,“若是不行,恐怕早就回来了。到了这会子没回来,许是有几分成算了。” 平儿起身笑道:“别的人我也懒怠管,倒是奶奶,这会子难道还不饿?好歹也得吃点子了。” 直到晚上饭吃过了,贾琏才回来。进门儿瞧见凤姐儿主仆两个一个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身上搭了一条杏红色锦被,另一个却是坐在灯下做针线。 凤姐儿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粉光脂艳的脸上泛起几丝儿笑意,“成了?” 贾琏目中含笑,用手捏了捏凤姐儿的下巴,动作很是轻佻,正倒了茶过来的平儿撇了撇嘴。 贾琏一边儿吃茶一边儿摇头道:“哪里就能成了?那话我自始至终就没说出来。” “什么?”凤姐儿略提高了两分儿声音,“敢情二爷这一整日是白出去了?平时只当二爷是有能为的,怎么连话都敢说了?” 贾琏今日心里高兴,便也不恼,随手把茶放到了榻前的梅花样式填漆小几上,“你以为跟人家张嘴就那么容易?你们娘们儿嘴皮子一动,我豁出去的可是自己的脸皮。” 凤姐儿“哼”了一声,“我这里倒是好说,明儿怎么回太太?” “该怎么回就怎么回。”贾琏往榻上一歪,笑道,“你道我为何话不能出口?” 凤姐儿瞧着贾琏,面带询问。 贾琏颇感得意,洋洋道:“我到了林家才知道,林表弟竟是病了。进去瞧了一瞧,那脸上瘦的都脱了样儿。” 凤姐儿忙问:“这林妹妹身上不好,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林表弟也不好么?” “你想什么呢?”贾琏斥道,“我告诉你,人家不过是普通的着凉罢了。再一个,我才要开口时候,人家表弟那里贵客临门,你道是谁?” 凤姐儿丹凤眼圆睁,“莫非,又是忠顺王爷?” “可不就是么?”贾琏一拍身下的锦榻,“非但有忠顺王爷,还有安乐侯爷。这两位一个是今上的亲弟,一个是姑表弟,那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人家上了林表弟的门,连迎出去都不必的,只自己就进来了。况且,还免了林表弟的礼。你说说,你们那点子不上台面的话,我可能说出来?” 凤姐儿倒吸了一口冷气,满面疑惑,蹙眉道:“照你这么说,林表弟真真不是普通的人物了?先前不是说只是林家族里一个旁支的孩子?就算读书好点儿,原先的家里也算富裕,可这,这如今也太玄乎了罢?” “岂止是玄乎啊。便是当日林姑父在的时候,在一个王爷一个侯爷跟前,可也不见得有这般脸面的。今儿我倒是去巧了,平白的陪了一次饭,倒是与那两位爷说了不少话。” 凤姐儿听了不禁喜笑颜开,“当真?” 贾琏得意洋洋,“自然当真。忠顺王爷还特特问到了我身上捐着什么衔儿,听说是从六品的同知,还感慨了一番的。” 说话间右腿搭在了左腿上翘了一翘,命平儿,“过来,给爷捶一捶。” 凤姐儿扑哧便笑了,指着平儿道:“傻丫头,快些过来。眼瞅着你二爷就要扒上王爷了,再不拍着些,日后可哪里还能看上你?” 平儿啐了一口,只扭身出去了。 这里贾琏便拉了凤姐儿,挨脸摩颈,低声笑道:“我跟你说,你别只听着二太太的。她瞧着林家没了长辈,只两个孩子,便觉得好算计了,可也实在是妇人见识。我冷眼瞅着,人林表弟家,真是得罪不得的人!林表弟与忠顺王同窗之谊,今儿他的侄子又讨好了安乐侯,那侯爷竟答应了日后能叫那小娃儿跟他学些拳脚功夫。你说说,这是多大的脸面?” 凤姐儿低头沉思半晌,才叹气道:“我又不能做主,太太吩咐了,还能怎么着呢?” 贾琏推开她,眯眼道:“都说你素日伶俐,怎么倒糊涂了?二太太说什么,你一概应付着,再不成,一推二六五就完了呗。” 凤姐儿理着鬓边发丝儿,冷笑道:“我倒是想这么着呢。只是我有千条计,人家有万条策。我一句话没说出来,人家一唱一和地早就准备好了堵我的嘴。我能怎么样?难不成忤逆太太的话?” 贾琏气闷,自己解着扣子,冷笑:“那你看着办罢。我可告诉你,日后若是吃了亏,别怪我没劝过你。” 凤姐儿性子最是护短,平日里自己如何抱怨单说,却是绝不肯叫别人说了的。尤其是贾琏,凤姐儿自打嫁了过来,一向借着老太太和二太太压了他一头的,此时如何能叫他说了自己的亲戚不好?因此便也不说劝劝贾琏,也不管他脱衣裳,只从外头唤了丫头们进来伺候。自己略为洗了一洗,便睡到床榻上去了。 剩下贾琏正是自认为得了司徒岚青眼,欲好生谋划一番的时候,冷不丁被凤姐儿这样一浇,一肚子不满,冷哼了两声,也不再理会。 次日凤姐儿挑了一个人少的时候回了王夫人,只说昨日贾琏去时正赶上忠顺王爷等也在林府,却是不好提别的,因此只无功而返了。 王夫人听得这样的话,心里不免惊疑了几分,那林家哥儿纵然好些,也没得能结交王爷呢!自己家里多年在京里,也与南安北静几个王府有来往,谁见过人家王爷平日里无事跑过来的?可见贾琏之言不实。 心里这么想着,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不免怪了凤姐儿两口子不肯用心。 叫凤姐儿退下去了,自己暗暗思量了一番,定下了一个主意。 第37章 …… 林琰客客气气送走了云宁,转过身回来便冷下了脸。 他容貌很是好看,平日微笑着的时候常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只是林若这个时候却不敢看二叔的脸色,偷偷地往后挪了一小步,低头不语。 林琰坐在上首,也不说话,只细细地品着茶。 林若垂着头站在屋子中央,抬起眼来偷看林琰,却见林琰修长素白的手端着一只脱胎填白盖碗,手指修长素白,拇指上一枚小小的指环,乌黑闪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若儿。” 林若头垂的更低了些,听着二叔的声音冷冷淡淡的,想来是真生了气。 林琰看了眼前的小侄儿缩了缩脖子,头垂的快到了胸前,先前心口里堵着的一口气多少消散了些。自己怜惜他生而失怙失恃,黛玉也是如此,又有司徒岚云宁两个身份高的人对他和颜悦色,这些日子一来,林若性子越发有些跳脱了。 林琰自己虽然不在意,但这个时候是不行的。日后林若少不得要出去顶门立户,这样的性子如何能行?再者兄嫂走的早,自己那时候便已经知道,若没本事,凭你是什么同族什么亲戚,人家想要踩着你,你便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幸而自己并不真是那十来岁的稚童,否则,只怕父母兄嫂留下的那点子家业,早就被那些族人贪墨了。 更何况那时候自己就算有各种对策,可面对族人时候仍感无力。若不是林如海回乡祭祖帮自己说话,最后就算自己能带着林若保住一部分家业,恐怕也得脱掉一层皮。 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装腔作势的几个族中长老,面对林如海时候却是面带笑意和颜悦色。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在这个时代里,不能出人头地,那就只有任人揉圆搓扁的份儿。至于如何才算是出人头地,那绝不是做几桩买卖开几个铺子就行的。任凭你富甲天下,在人嘴里不过是最末流的商贾。读书取第才是上策。 正因为如此,当初林如海引荐他往京里去念书,林琰便毅然带着还是婴儿的林若前往。好在家里还算有几个忠仆,他自己在西山书院里念书,林若便由那几个仆人带着,赁了一处小庄院住。那两年,可真是难呐。 轻轻叹了口气,林琰放下茶盏,道:“若儿,你过来。” 林若低着头过去,讷讷道:“二叔……若儿,若儿错了。” 林琰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火气又渐渐升起,冷笑问道:“那你说说错在了哪里?” 林若扭着手指站着,瞧着说不出的可怜,“我,我把人带到后院子去了……”又抬起头来,委屈得红了眼睛,“二叔,我先前叫人过去传话了,我……” “若儿,你觉得自己遣人去传了话,自己便没错了?往日里我是怎么做的?我是气了,气的是你行事不谨,让你姑姑被外男所见。若今日是别人呢?难道你也这般毛躁不成?” 林若眼泪掉了下来,林琰狠了心不去瞧他,只道:“既是错了,回屋子里去,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又命人叫了跟着林若的嬷嬷和大丫头,吩咐道:“不许放他出来,何时想通了知错了,明白日后怎么办,何时再出来!” 底下伺候的人都知道林琰生气了,忙喏喏地答应了,领了林若回去。才走到了门口,又听得林琰道:“把他屋子里头的甜食点心糖果都找出来,不许给他吃了。” 林若听了,哭得更加伤心了。又不敢出声儿,只抽抽噎噎的,从后边儿看着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好不可怜见的。 林琰挥挥手,叫人赶紧带走了林若。右手捏着额角歇了一会儿,便起身往后边去看黛玉。 黛玉才一回到自己的院子,便知道有二门上伺候的老婆子过来传话儿了,两下里一错开,自己竟是被外边的人瞧见了。 要说起来,在扬州时候她也虽林琰出过门,也并未戴了面纱之类。只是京中不比江南,到底还是规矩更加严谨一些。况且那次出门,也是她头一次见到外头那么多的人。 黛玉这里正自郁闷着,忽听得说是林琰来了,忙站起身来。 林琰看她脸色还好,叫她坐了,含笑问道:“今儿有没有吓到妹妹?都是若儿不好,做事忒也毛躁了。” 黛玉叫人上了茶,才微笑道:“说起来,吓倒是没有,只是猛然瞥见了外头有个不认得的,吃了一大惊倒是真的。” “也是我一时没想到,不过妹妹且放心,那人并不是轻狂之辈,必不会出去四处宣扬。” 黛玉点点头,劝道:“既然这样儿,哥哥也别怪了若儿。我才一进院子,里头的婆子便回了说外头来人传过话了。若儿做的原没有错,只是一时岔开了而已。他还小呢。” 林琰叹气,摇头道:“倒不单单是为了这个罚他。他是我先前兄长的唯一骨血,是要承挑门户光耀门楣的。这般毛躁浮脱,原本就与他无益。妹妹也别说年纪小的话,我且问你,你从扬州来到京城时候有多大?那时候可是如若儿一般天真?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从小儿大伙对他太好,没有经历过才这样。若是日后没了我护着,吃了大亏又怎么办?倒不如现在起就叫他知道,万事思谋周全,小心谨慎才好。” 黛玉听了这话,不能再劝了。细想起来也确实如此,大家子里出来的孩子,哪个会真的单纯烂漫?便是和自己一般的迎春探春等内宅里的小姐,不也是各有心思计量? “哥哥说的也是。”黛玉犹豫了一下,又将今日凤姐儿等人到访的事情说了,“若是琏二嫂子托着老太太的名儿来,倒是有的。只是,这两回都是指着二舅母叫来的,又还带了。” 林琰心知凤姐儿上门,既是指着那王夫人的名义,想来必是王夫人又在算计着什么。那个还没名儿的省亲别墅建完了,也该采买摆设物件儿了,怕是她没了银子了。林琰可不相信原本林家大笔的家产银子就这么落在了自己的手里,王夫人会不气闷。 那荣府的老太太一向希望贾林两家结亲,就连那底下的仆妇丫头都能瞧出来。王夫人敢在暗中指使着荣府里头的丫头婆子托高宝钗贬低黛玉,与老太太打擂台,就可见她对黛玉不满到了何种地步。这会子来送东西示疼爱,若就这么信了,除非是傻了。 “既然是长辈送了东西来,妹妹只管受了就是。毕竟是长者所赐,理不应辞。” 黛玉险些笑了出来,哥哥这话说的有趣,只是因为长者赐不敢辞,才叫自己收了的…… 忽又将那罥烟眉皱了起来,“说荣府三位表姐妹来了也就罢了,偏偏二舅母的亲戚,就是那位薛家的小姐也跟着来。我与她不算亲密,说起来到底只是瞧着老太太和二舅母的面子,才唤了一声姐姐罢了。她倒也真是实在,每日里端着架子,最是喜欢说教的。” 黛玉一下一下地揪着自己的帕子,难得地微微嘟了嘴。 林琰倒是笑了,“她一个商贾之女,妹妹跟她较什么劲?不喜欢,只少搭理就是了。再不然,置身事外地瞧着,也未为不可。” 黛玉睁大眼睛看向林琰,敢情自己烦恼不已的事儿,竟是可以这么着?只把那人当作冷眼看着的笑话就行了? 却说云宁从林府回去后,心里颇不是滋味。他之前在安乐侯府时候,因为身份所拘,极少出门与人结交,这也是他性子冷淡孤僻的原因之一。无论是先前的长公主府,还是后来的安乐侯府,都是他一人独大,自然是想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来了京里后,除了听宣入宫陪伴上皇外,多数时候是往了司徒岚那里去。两个人意气相投,年纪相仿,云宁也想不到那些规矩礼数。司徒岚家里虽有女眷,只是他素来对后院儿不看重,平日里都是拘在各自的小园子里头,也并没有碰到的时候。 云宁觉得确实都是自己的孟浪,才冲撞了林琰的妹妹。致歉的话当时便说了,不过领不领的就不是云宁所能够决定的了。 这么想着,云宁脚下转了个弯,也不回府,直往了司徒岚的王府去了。 司徒岚被皇帝宣进宫里,随即关在勤政殿里看了一日多的折子,也才回来,正瘫在一张靠窗的锦榻上闭目休息。身后一个很是清秀的丫头正攥着美人捶替他捶肩,另有几个俏丽的丫头分站在屋子各处伺候着。 云宁进去书房,看见的便是这般情形。司徒岚睁开眼,又闭上了眼睛。 云宁垂着眼睛看椅子上雕着的花纹,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司徒岚又睁开了眼,扬了扬手,叫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咱们安乐侯是怎么了?难不成只我一日不在,侯爷竟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是看见了人家的姑娘。”云宁干干脆脆,略带尴尬地说了。 司徒岚一口水险些喷了出去,指着云宁道:“你,你,咳!” 黛玉和林若两个,说是林琰的命根子不为过了。就连他司徒岚,都要退避三舍的。虽然这么想着心里颇感不是滋味儿,司徒岚倒也明智地不与那两个比较。 瞧着云宁一副愧疚的样子,司徒岚嗤笑了一声,见云宁瞪了过来,忙敛了笑意,正色道:“放心罢,子非并没有那般不通情理。回来我去跟他说一声,没事的。” 云宁回想了一下司徒岚与林琰两人相处的情形,觉得司徒岚这话并不靠谱,眼下他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去林府,只好听着司徒岚的了。 却说司徒岚果然次日大大方方地又到了林府。林琰正要出门,司徒岚下了车,看见的便是林琰身着竹青色春衫,腰间系了黑色锦带,骑了高头大马。 “子非,你这是要去了哪里?” 林琰看他来了,只得又跳下马来,笑道:“怎么过来了?我正有事情要出城去。” 司徒岚瞧瞧他身后只跟着两个小厮,忙道:“我跟你一块儿去罢?” 林琰瞧着他那个架势,只得又了长乐儿回去牵了另一匹马,两个人翻身上马,往郊外去了。这次,除了跟着的长乐儿吉祥外,另有司徒岚的四个长随护卫。 一行人出了城门,随即打马疾行。司徒岚骑着马,紧紧跟在林琰身边儿,与他并行。瞧着方向,似是往西山书院去的。 一气儿跑出了十余里路,司徒岚琢磨着不大对劲,“子非!” 林琰不理,只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冲去。司徒岚倒吸了口气,略放慢了速度,回头朝跟着的几个人叫道:“你们跑得慢些,能跟着找到就行。” 话音未落,也在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朝着林琰的背影追去。 剩下六个人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面面相觑之下,才又赶着马慢腾腾跑了起来。 司徒岚二人所骑的均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转眼间又跑出了极远。前边儿便是一大片的林子,林中有清溪流出,岸边数道缓坡,芳草如茵。 林琰勒住马,翻身下来,牵着马过去饮水。他自己便坐在了溪边草地上。司徒岚追上来时候,便瞧见了林琰一个人坐在那里,清瘦的背影瞧着很有几分孤单,登时便觉得心疼不已。 忙也下马过去,也不顾草地上脏与不脏,单膝半跪在林琰身侧,果然林琰怔怔地瞧着溪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子非,子非?”司徒岚大惊,从未见林琰有过如此神色,忙伸手揽了林琰肩膀,“子非?” “司徒,我想,想让若儿去西山书院念书。”林琰低声道。 司徒岚皱眉,“只是因为昨日云宁之事?” 林琰不语。 “胡闹!”司徒岚头一次有胆子斥责林琰,“林若才几岁?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书院里头连一个伺候的人都不许带了。就算赵咨允了你让林若进去,你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自己在那里怎么过?况且,昨日要说孟浪,也是云宁。你跟若儿较什么劲?” 林琰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并不是这样的。当初我过继时候,原就与父亲说好,林若年纪小,须得跟着我。其实说起来,这本就是我不讲理了。父亲不反对,我自是感激。可眼瞅着若儿越来也大,却依旧一副小孩子脾气。跳脱浮躁,日后怎么办?我想来想去,唯有让他离了我,吃些苦头,或许能好些。” 司徒岚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瞧着林琰脸上神色,又有些心疼。额头抵着林琰额头,叹道:“你啊,瞧着聪明,其实就是个死心眼儿的。昨日云宁往我府里去了,我听着,不过就是赶巧了而已。你何必这样?难道送走若儿你心里就好受?要说起让若儿长些心眼儿的话来,不必别的,你只放他出去多看看,保管就有了。” 林琰昨儿一夜未睡好,只琢磨着怎么扳一扳林若的性子。自己此时回想起来,确实也真的钻了牛角。 捶了一下脑袋,也自笑了,“真是的,我怎么一想到放在书院里好,就怎么琢磨都围着这个主意了?” “你那是关心则乱。但凡跟那个小祖宗有关的,你哪回不得在心里掂量几十个个儿?”司徒岚不无酸意道,“不过是个孩子,你觉得他心里不明白,其实哪里是呢?说不定,长到你这么大,他比你还厉害些呢。” 林琰但凭着一股子气顶着,才要决心把林若送到书院去。此时一泄气,又犹豫起来。 司徒岚知道他脸上挂不住,忍着笑道:“行了,别气了。不就是云宁撞上了你家妹妹?了不起,让皇兄赐婚,你妹子做个侯府夫人也不算委屈了。” 林琰大怒,抬脚便踢了过去,“说什么呢?我妹子才十三岁!” 司徒岚躲过了这一脚,后杯直冒冷汗,子非踢的,太是地方了。 “十三不小了。多少人家的姑娘都是这个岁数就定了亲事,只待及笄之年,便能成亲了?况且,云宁除了人木讷了些,也还算是不错。父母全无,世袭的爵位,到哪里找这样的人家去?”司徒岚越说越觉得自己主意不错,下死劲儿撺掇。 林琰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家世确实不错的,好的太过了些。你们这样的王侯府第,最是不能去的。你那表弟如今都多大了?便是年纪不说,日后他这三妻四妾的,总是有的罢?” 司徒岚摸摸鼻子,脸上现出几分尴尬,又凑过去低声道:“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这小子从小儿受了他爹冷待,许是心里落下了毛病。那日我父皇也还说,要替他看一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待他出了孝就成亲。你猜他说什么?” 林琰一挑眉,司徒岚看他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映着自己的身影,心里不免痒痒,笑嘻嘻道:“他说,他娘后半生郁郁寡欢,都是因为他父亲。因此,他倒要求个恩典,不要父皇替他指婚,只要自己看一个情投意合的,一辈子两个人过才好。” 林琰听了大为纳罕,这个时候,能这么想着的人可是不多。那但凡家里头不是揭不开锅的,哪个男人不想着娇妻美妾?若要这么说,云宁倒也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司徒岚看他垂着眼皮思虑,心痒难耐,凑过去在他耳后亲了一口。 林琰冷不丁地被他偷袭,只觉得他温热的气息便在耳畔,只撩拨的人有些心跳不稳。忽又想起来这厮后院有男有女,与人家云宁天壤之别! 大怒,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司徒岚,冷冷地哼了一声,过去牵了马便往回走。 司徒岚心里大叫委屈,忙忙地跟了上去。 林琰心里事情放开了,便轻快了不少。半路上遇见了骑马小跑的长乐儿几个,带着人又回了城。长乐儿吉祥也不敢问,只当是郊外踏青了。 不过,林琰这两日注定了不得安生,才回了府,便瞧见林成一路小跑着迎到了大门口,面上都是焦急气愤之色,“大爷,且快去瞧瞧姑娘那里。方才荣国府来人,不知说了什么,姑娘气得将人哄走了,自己哭了一场!” 第38章 …… 却说林琰骑马一个来回,数十里的路,才回了林府,连口气都没得喘,便有老管家林成迎了出来。 林琰听得林成几句话,不由得眯了眯眼。黛玉性子其实真的不错,如今得了两位教养嬷嬷指点教导,一言一行进退有度。荣国府来的人她再不喜欢,看着那外祖母的面子,也不会轰了出去的。更何况,究竟是何事,能将她气哭了? “姑娘呢?我去瞧瞧。”林琰回过头来对司徒岚道,“今日恐不能招待你了。” 司徒岚心里叹了口气,点头道:“我先回去,你且去看看罢。若有事情,便来找我。” 林琰心里颇感过意不去,二人从一早便出了城,来回折腾了半日,眼瞅着都到了日过三竿之时,都还饿着肚子。歉意地看了司徒岚一眼,低声道:“多谢。” 马车出来,林琰执意要看着司徒岚上车。司徒岚无奈,只得先行回去。直到马车从街角处转了一个弯儿看不见了,林琰才转身向内院走去。 一径进了黛玉的院子,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丫头婆子也无。 林琰放重了脚步,轻轻咳了一声,里边早有红绫听见,抢先过来打起了帘子。 进得屋子,便见黛玉正靠在窗前的软榻上默默流泪,雪雁等个贴身大丫头都站在旁边儿伺候着,面带焦急之色。红绫走过去与她们并排站了。 林琰目光扫过四个丫头,发现有意无意地,雪雁红绫紫绡三个,竟是离着紫鹃远了一步。 紫鹃微圆的脸上带着几分惊慌之色,细看之下垂着的双手紧紧握着,似乎十分紧张。林琰眼中厉色一闪,恰巧紫鹃抬了抬眼,忙又低了头下去,身子也微微颤抖着。 王嬷嬷屈身坐在脚踏上,正低声安慰着黛玉。 红绫轻声道:“姑娘,大爷过来了。” 黛玉忙拭了拭眼睛,从榻上起来,哽咽道:“哥哥。” 林琰见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肿的桃儿一般,脸上犹有泪痕。许是又因为觉得难堪了,将头低了下去,越发显得可怜了些。 王嬷嬷等见了林琰进来,先都是送了一口气,又都忙着请安。 林琰沉声道:“行了。早上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这会子姑娘哭成这样儿,你们怎么伺候的?” 他在黛玉跟前一向和颜悦色,加之人物生的俊美,府里的丫头见了多有脸红羞涩的。此时面上不见怒色,声音却如罩了一层寒霜,冷冷淡淡,叫人心里忍不住打颤。 雪雁几个屏气凝神,都低了头不敢说话,唯有紫鹃脸色愈发苍白,咬紧了嘴唇。 王嬷嬷听了林琰问,也红了眼圈,忙用衣袖擦了擦,“大爷,您可得为姑娘做主啊,姑娘的委屈,太大了!” 黛玉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难受,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光洁的面庞滚落下来,滴到了地上。她原就有些气血虚弱,此时更是哽咽难言。 林琰看她哭得面色红涨,发丝儿微乱,可自己这里连个事情还没有闹明白,不由得有些焦躁。忍了又忍,将火气压了下去,尽量温声劝道:“妹妹且先别哭,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万事都有我呢。若是只一味哭着,我也不知是何缘由,妹妹哭坏了身子才是大事。” 黛玉情知自己如此令哥哥也是跟着忧心,强自抑制着,拿着手中帕子拭了拭眼泪,抽噎道:“哥哥……” 林琰看了一眼王嬷嬷,示意她扶着黛玉坐下。王嬷嬷会意,忙过去低声劝道:“姑娘且先别哭了,坐下说罢。” 林琰便坐在了软榻旁边儿的一张椅子上,雪雁如今甚有眼色,忙出去倒了茶过来,一盏给了林琰,一盏给了黛玉。 黛玉哪里喝的下去?只转手便交给了王嬷嬷。 林琰却是气定神闲,将那青瓷小杯握在手里转了两圈,才开口道:“王嬷嬷,你是经年儿的老人了,且说说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嬷嬷安抚地拍了拍黛玉的手,起身回道:“回大爷的话。今儿原是头半晌时候,姑娘这里正在园子中看书。荣国府那边儿打发了人来送东西。” “又来?”林琰皱眉,“不是昨儿才来过?” “是,昨日来的是琏二奶奶和几个姑娘。今儿过来的只是一个媳妇子和一个大丫头,送的也不过就是几样儿常见的点心。” “来的是谁呐?” “一个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琥珀,一个是府里头的管家媳妇周瑞家的。” 林琰听了点点头,这回是婆媳两个打发来的了。 “先前姑娘瞧着老太太打发人来,也还是高兴的。命人传了进来,又问了她们一回话,这才叫她们回去,又叫紫鹃拿了两个荷包赏她们。谁知道那人还没得出了院子,紫鹃便又回来了,悄悄儿地竟是递给姑娘一样儿东西。姑娘瞧了,立时便恼了,只叫人将她们快快送走,再不许来。” 林琰听着,不置可否。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盯着紫鹃,右手轻轻抚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半晌才含笑问道:“紫鹃姑娘,你给了姑娘什么,将姑娘气成了这样儿?” 紫鹃“噗通”跪倒在屋子中,哭道:“并没有敢气姑娘的意思,只是家常的东西罢了。” “哦?那是什么呢?” 依旧是温和的语调,紫鹃大着胆子抬起眼来看了林琰一眼,“只是,只是……” 她虽然到现在还没闹明白为何黛玉会如此生气,心里却能隐隐地猜到绝不是好事儿,嗫嚅了半晌,却不敢说。 黛玉虽是生气,到底紫鹃从小儿便伺候她,两个人感情极好。见了紫鹃如此情状,忍不住开口:“哥哥……” 林琰右手一扬,“妹妹且先别求情,我倒要听听,她一个丫头,能将主子姑娘气了,凭的是什么。” 又往前倾着身子,对紫鹃含笑道:“只是送了什么?我却不信几样吃的点心能气到了妹妹。” “只是,只是几块儿帕子……”紫鹃声音微不可闻,林琰却是听得真着,脑海中一个猜测一闪而过。 “既是帕子,为何要偷偷地给姑娘?难不成老太太给外孙女送些日常的东西,还要背着人?” 紫鹃垂着头不敢说话了。 林琰坐直了身子,冷笑道:“这东西,只怕不是老太太给的罢?雪雁,你来说。” 雪雁极快地扫了一眼黛玉和王嬷嬷,见王嬷嬷朝她使眼色,不再犹豫,上前一步轻声回道:“原是我跟紫鹃姐姐一块儿出去送客的。才到了廊下,琥珀姐姐便拉着紫娟姐姐悄悄地说了两句,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块儿帕子给了紫娟姐姐。我先还疑惑着,又想许是她们两个好,互赠些东西也是有的。只是,紫鹃姐姐立时便回了屋子,然后就听姑娘生气了。” 屋子里一时静静的,唯有紫鹃偶尔的哽咽声音响起。林琰靠在椅子背上,沉默不语。 黛玉今日原是又气又怒,又是委屈伤心。琥珀和周瑞家的过来,她见了也就罢了。横竖将昨日林琰的话记住了,倒也并不再烦恼。只是她万没有想到,琥珀和紫鹃两个丫头,竟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替宝玉暗中传送东西。况且所送的,又是两方半新不旧的帕子! 黛玉瞧着那两方素色丝帕,上头都绣了折枝梅花,料子俱是好的,绣工也极精致。只是半新不旧,想来是宝玉素日里头用过的。 闺阁中的规矩再多,这几年跟着贾母,几出戏文黛玉还是听过的。况且先前李嬷嬷许嬷嬷也曾提点过她,丝帕汗巾荷包之类的贴身物件儿,乃是私密之物,万万要收好了。尤其不能教外男拿到了,如若不然,那真是声名体面都要毁了的。 宝玉一个亲戚的男孩儿,将自己用过的帕子偷送自己,若是叫人知道了,自己名声何在?林家脸面何在?故去父母的声名体面又何在? 黛玉自幼与宝玉一处长大,两个人的东西到如今,也是夹杂不清的。她原就心里惴惴不安,只打定了主意,下回往荣府里去时候,要把自己的东西叫人理清了收回来才是。谁知道宝玉竟来了这样一出儿! 他可曾想过自己的名声? 黛玉十分气恼之下,又含了五分委屈五分羞愧,登时也顾不得什么,只叫人将琥珀和周瑞家的快快送走,日后不许她们来了。 细想从前与宝玉相处,却是诸多不合规矩礼数之处。无论老太太还是宝玉,竟是从来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黛玉越想越悲,暗怪自己糊涂,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琰瞧着黛玉,叹了口气。黛玉能够自己明白过来,却是再好不过的了。若是她依旧不避嫌疑地接了那两方帕子,后边才是最为难的。 “紫鹃。”林琰淡淡道,“你本是荣府的丫头,向着旧主理所应当。只是,你也忒拿着我妹妹的名声当儿戏了。” 紫鹃不敢说话,她虽没念过书,到底也是大家子里的丫头,该懂的规矩,又如何不懂呢?不过是前几年在荣府里头混着惯了,她从未在意过罢了。今儿琥珀偷偷把帕子塞给她,又道是宝玉的,她心里并没想到别的,素日她原也是个精细的人,今儿却不知道怎么的,竟是带着些激动新奇,就那么过去把东西给了黛玉。此时想起来,也忍不住暗暗恼怒自己。 这个时候听到林琰如此说,哭道:“大爷,奴婢并不敢……” “够了!”林琰也不看她,起身对黛玉道,“妹妹,此事交给我便是了。东西可还在?” 黛玉略一犹豫,点了点头。王嬷嬷便将袖子里的帕子掏了出来,递给林琰。 林琰也不看,冷声道:“紫鹃这个丫头,妹妹身边儿留不得了。这是我的意思。或是送回荣府,或是派到院子外头去当差,妹妹自己看着办。” 紫鹃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林琰。在她想来,一顿教训是跑不了的,只是,却不知会如此。她从小被贾母派给了黛玉使唤,做的是头等大丫头。贾母疼爱黛玉,连带着她也在荣府一众丫头中十分有脸面,便是一些个婆子媳妇见了,都要上赶着叫声“紫鹃姑娘”。黛玉与她又投契,回了林府,黛玉自己当家,她更是如鱼得水。这回若是就此赶出院子去当差,真真是不用做人了。可若是被赶回了荣府,被老太太知道了缘故,只怕下场更惨。 她情知林琰是不能求了,只泪眼婆娑地看着黛玉哭道:“姑娘,姑娘,我从小儿伺候姑娘,求姑娘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饶我这一次。我万不敢再有下次了,姑娘……” 黛玉坐在软榻上,看着紫鹃一行哭一行求,心里掠过一丝儿不忍。正待说话间,王嬷嬷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 黛玉回过神来,看看林琰,咬了咬牙,涩声道:“紫鹃是老太太给我的,还是……还是叫她回去罢。” 紫鹃听了这话颓然坐倒在地,泣道:“姑娘,姑娘……” 黛玉也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道:“你别怪我狠心。原是你做了错事。先前我年纪小无人教导也就罢了,可这些日子你和我一块儿都是听着嬷嬷指点的。你自己说,可有将我的名声性命放在心里?” 林琰舒了一口气,看紫鹃依旧在哭着,喝道:“去叫两个婆子进来,拉了她出去。回头,我亲自去荣府。” 第39章 ^ ^ ^ 林琰没急着去贾府。 安抚了黛玉一番,又叫雪雁去厨房传了饭来,嘱咐王嬷嬷几个好生劝黛玉吃了,这才回了自己屋子。 碧萝翠染看他回来,都忙接了出来。知道他还没有吃饭,翠染不及吩咐小丫头,自己忙忙地往厨房里去传饭。碧萝便叫人端了温水来,伺候着林琰擦了脸。 “大爷从早上便出去了,这会子若是累了,就且歪着歇一歇。”碧萝劝道。 林琰笑声轻扬,一双眼睛明亮如星,道:“歇着?爷这会子正是精神的时候,怎么能歇着呢?” 碧萝听得好笑,又极力忍了,忙低下头去替林琰整了整长衫的衣角,听林琰吩咐道:“回来你去传我的话,府里头的丫头婆子们,一概不许妄论主子。各自恪守本分,我自不会亏待了。若是有那些个三姑六婆闲来无事只管嚼舌头的,全家都卖了出去!” 碧萝一惊,忙点了点头。 说话间翠染也带了两个婆子,提着两只食盒儿进来了。林琰瞧着摆出来的几色菜肴,问道:“若儿那里送过了么?” 翠染笑着回道:“我问过厨下了,早就送过去了。如今碗盘儿的都收回去了。” 林琰点点头,“他一向爱吃你做的点心,这两日你多辛苦些。” 翠染笑着答应了,站到了林琰身后,与碧萝一道儿伺候他吃饭。 林琰慢条斯理地吃着,面上全然没有方才在黛玉那里动怒的样子,脑子中却是已经思量了多少条主意。 去贾府兴师问罪固然是最简单,却决不可为之。毕竟此事牵涉黛玉,宜遮不宜扬。就算闹大了,宝玉一个爷们儿,不过是落得个年少风流罢了。黛玉闺名却是尽毁。即使将紫鹃推出去,她是黛玉贴身的丫头,也必然会连累黛玉。这,并不划算。 不过,林琰可也没有打算就这么算了。贾宝玉现在有十四了罢?想来在外头跟着薛蟠等人混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少看了那些风月戏码,这是拿着自己妹妹当戏文中的佳人了。只可惜了,他到底是算不上才子的。 琥珀?紫鹃? 都是那荣府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丫头罢?紫鹃还罢了,那琥珀可也不是什么省事的。一个丫头,就敢跟姑娘一搭一唱地指着几个主子鼻子说小性儿,狂不死她! 林琰心情愉悦地吃饱喝足了,叫碧落去找了一身儿素白的衣裳换了,又命人去带出了紫鹃塞到一辆小马车里,自己骑了马一路往荣国府去了。 却说这日恰值贾政休沐,正在王夫人那里听着贾琏报说外头各项开支,忽听外头传进话来,说是林府的大爷递帖子求见二老爷二太太。 贾政对林琰原就印象不错,王夫人心里又存着几分算计,听得他忽然来了,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倒也都有几分欢喜。 王夫人诧异道:“怎么林家哥儿来了,不去见老太太,倒要来见我?这怕是不合规矩罢?” 贾政皱眉道:“不过是个晚辈。见也就见了,想来子非是有事情与咱们商议。” 唯有贾琏心中诧异。林琰不愿与荣府来往过密,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瞧出来的。这会子主动上门,又是忽然而至,这里头的事情,可就值得琢磨了。 心里估摸着,口中忙道:“我去外头迎迎林表弟。” 贾政也起身,吩咐贾琏:“你且将子非带了到荣喜堂的花厅里。我这也便过去。” 贾琏答应了一声便赶忙往外头走。出了大门便瞧见林琰一身儿软白素缎春衫,上头并没有绣上任何花纹,只在衣襟袖口处用青色线滚了边儿。腰间一条藏蓝色的绦子,乌木簪子挽着头发,斯斯文文的脸上带着十分焦急忧愁之色。 贾琏瞧了他这个样子,心里便是一“咯噔”。他见林琰不只一次,林琰在那满朝官员谈了都心悸的忠顺王爷跟前,从来都是说笑不忌的,什么事儿能将他难成这个样子? “琏二哥。”林琰原先清亮的嗓音竟是沙哑着。 “哎,林表弟,你这是怎么了?”贾琏慌忙上前,“怎么弄到了这幅形容?” 林琰苦笑,低声道:“这里不好说。二老爷二太太可在?” 贾琏转了转眼珠儿,“都在呢。老太太此时想来也歇了晌起来了,后边车里是林妹妹不?快别站在这里了,叫人接了进去是正经。” 说着便回头往府里头欲叫人出来。 林琰忙止住了他,“妹妹并没有来的。琏二表哥且别多问,带我去见了二老爷二太太要紧。” 贾琏越发狐疑,只得赶紧引了他往荣喜堂去。 王夫人的日常乃是在荣喜堂东侧的三间小正房内坐卧休憩,离着荣喜堂不过几步路远。此时夫妻两个都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林琰进了花厅,先与夫妻两个行了礼。贾政王夫人都笑着让座,又叫丫头奉了茶。 “子非今日如何过来了?”贾政端着茶含笑问道。 林琰见问,一双原本便觉得颜色稍浅了些的眉毛紧紧皱了,眉心处拧成了个“川”字,十分为难踌躇的神色。 贾政王夫人面面相觑,都惊疑不已。 林琰张了张嘴,又看了看一旁坐着相陪的贾琏。贾琏便知道这事儿自己最好是回避了,忙要起身时候,耳中却听得林琰道:“论理儿,这事情是人知道越少越好。只是琏二表哥也并不是外人,必不至于传到外头去。事关重大,我便直说了。还请二老爷二太太将其他人屏退了。” 贾琏心里后悔自己跟了进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只得坐在那里僵着身子听了。 林琰言简意赅,待屋子里只剩下了贾政夫妻并贾琏时候,便将今日之事说了。又从衣袖里掏出两块儿旧帕子,起身呈给贾政。 贾政脸上此时已经非一种色彩可形容,红黑青白五色变化。心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狠了。王夫人一旁坐着,脸上虽也变了颜色,却远不及贾政那般,只扭麻花儿一般扭着帕子道:“这,许是弄错了罢?宝玉一向知礼,又最是心疼姐妹们。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怕,是那丫头的不实之言罢?” 话音未落,贾政猛将旁边几上的茶盏扫了出去,上好的五彩盖碗摔落地时,异常清脆。 “孽障!那个孽障在哪里……只给我拿了来,我只一顿棍子打死了了事!”贾政怒吼着起身便要唤人。 王夫人慌忙拉住他袖子哀求道:“老爷,老爷息怒!许是弄错了呢。老爷只听了林哥儿的话便要打杀了宝玉,若真是宝玉冤枉,老爷岂不后悔?” “呸!”贾政啐道,十分给王夫人没脸,“他自出生起便是个不成器的阿物!只抓周的时候就可知道!” 王夫人回头冲林琰嘶声道:“林哥儿,你说宝玉授意那两个丫头,可有证据?若只凭一个贱婢的话便来说,岂不是叫宝玉有冤无处诉?” 林琰忙也劝道:“二老爷且请听我说完。” 顿了一顿,瞅着贾政被王夫人连拉带拽又重新坐下了,才诚恳道:“平心而论,我是不信那丫头的话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从来都是极讲究规矩。但凡哥儿姐儿的,从小都是有奶娘丫头们伺候着,一言一行不敢说十分好的,也再没那样歪门邪道的心思。” 见贾政气息稍平,王夫人脸色缓和,又叹道:“只是二老爷二太太请想,纵然咱们家的孩子都是好的,难不成那些个身边儿的人,也都是好的?难保有那心思不正的,引着人往歪路上走。宝兄弟我虽见得不多,却也知道是教养在这里老太太跟前的,必不致于真的有何别的心思。只是,那话偏生又出自那样两个大丫头的嘴里,如何能辩得干净呢?生生的,可不就毁了宝兄弟和我妹妹的名声?” 说话间眼圈已经红了,“宝兄弟如何我并不知道,妹妹如今却是哭得不能自已。任谁去劝,再劝不开的。所以我来并非是想要问宝兄弟的错儿,实在是那紫娟丫头不能再留在妹妹身边儿。否则,妹妹心中难免有芥蒂。她身子原柔弱,若是时时见着了,难保不郁结于心。可不是要逼死了她?我这做哥哥的,却是决不能答应的。” “只是,紫鹃乃是这里老太太所给,我并不敢就处分了,这才马车里拉了回来。也是不叫人知道的意思。还请二老爷二太太两个,缓缓些回了老太太,请老太太只恕我不敬之罪了。” 一大段话下来,王夫人心里已经是转过了无数个儿,嘴里牙齿咬着,暗恨贾母身边的丫头竟胆大至此,勾引着宝玉去与人私相授受!听着林琰话语十分真诚,将自己的宝玉往外摘得干干净净,不由得松了口气,含泪道:“林哥儿,好孩子。难为你这心思通明,没被那起子下贱的奴婢蒙了眼。” 林琰看着她手里秋香色的帕子擦着眼睛,心里冷笑不已,面上却微踌躇了一下,方道;“按说,我不该说这话。这样的丫头,二太太竟可想法子打发了。别的不说,今儿这事儿传出去,宝玉兄弟和妹妹名声没了不说,咱们两府脸面何在?便是您府上出来的贵妃娘娘,只怕在宫里都要被人耻笑……宝玉如今年纪还小,若是被身边的人引着,或是看了邪书,或是被人勾着做了错事,可不是一辈子的名声前途都没了?” “啪!” 贾政又是一声拍案而起,眉毛倒立,喘了几口粗气却说不出话来。贾琏一旁听了半晌,此时见了不好,忙过来扶着贾政替他揉着胸口,劝道:“二老爷且先别气,听林表弟说完了。” 林琰摇头:“我也没别的说了。只是我初管家事,多少人情世故不懂。因此听了这样的事儿,只慌了神,立时便带了人过来。若是失礼之处,还得请二老爷二太太并琏二表哥体谅才是。” 王夫人一旁搀着贾政,狠吸了口气,强笑道:“好孩子,你做的好呢。那丫头,只交给了我们。我亲自去回了老太太就是。” 林琰长长叹了口气,退后一步对着贾政三个一揖到地,涩声道:“我林家几代书香门第,今日之事还望谨慎着些,万不能传出去的。” 贾琏忙道:“这个自然,自然。” 林琰瞧着贾政王夫人脸色,便要告辞。贾政无力挥挥手,“琏儿送送去。” 贾琏又将林琰送了出来,林琰在马车前站定,忽然转头对着贾琏勾了勾嘴角,“琏二表哥,车里的丫头,您带了回去?” 眼中方才那种忧虑焦急已全然不见了踪影,下颌轻抬,又是那温润如玉的翩翩小公子状。 贾琏只瞧着他笑得斯文,不知怎的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强笑:“只交给哥哥就是,林表弟请便。” 林琰看着他半晌,轻笑道:“那我告辞了。琏二表哥若是得空,不妨多往我府里走走。” 命人从车上拉下了失魂落魄的紫鹃,林琰翻身上马出门去了。留下贾琏这里发了会子呆,才朝着门口几个伺候的小厮道:“愣着做什么?进去叫两个婆子出来,把这个丫头先关到柴房去。” 却说贾政王夫人这里,贾政自是气得不得了,连话也说不利落,抖着手指着王夫人:“……” 王夫人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叫嚷:“金钏儿,去,把周瑞家的给我传进来!” 不多时周瑞家的小跑着进来,圆乎乎的脸上跑的油光满面,眼神不敢与王夫人相接,躲躲闪闪。显然,金钏儿与她说了什么。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心腹,王夫人自是了解她。眼瞅着她这个神色,便知道今日林琰所说之事不假。当下怒极,抓起了茶碗就向她摔了出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周瑞家的被淋了一头一脸的茶水,也不敢擦,也不敢辩。贾政霍然起身,“二太太,问好了你的奴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知道,这是贾政烦了,又将事情推给了自己。倒也好,自己省了好些口舌。 “你给我一字一句说,今日在那林家,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夫人声音阴冷,攥着佛珠的手指泛白。 周瑞家的抹了一把脸,偷眼看了王夫人脸色,忙回了林府之事。其间自然添油加醋不少,却没敢说被赶出来之事,只说自己虽是瞅着琥珀给了紫鹃东西,却没多想,“我只道是她们小姐妹间许久没见了,亲密些也是有的。哪里想到别的呢?” 王夫人这个时候倒是冷静了下来,手里佛珠儿也开始转动。琥珀,紫鹃…… 闭上发红的眼睛,王夫人强压住心里的怒火,正要吩咐周瑞家的,却见外头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哭道:“太太快去瞧瞧罢,老爷要打二爷呢!” 第40章 挨打 贾母疼爱宝玉,只怕是满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的。对这个自出生时候便已不凡的孙子,究竟荣国府的老太太疼爱到了何种地步,只看如今十几岁了还养在跟前,便可了然。 自从黛玉回了林家后,宝玉便也懒怠住在碧纱橱外头了。王夫人原本是想着给他也收拾个院子,地方都看好了。谁知道贾母却执意不肯。 贾母的院子原是一溜儿五间大房,另有东西两个小跨院。贾母便叫人收拾了东小院儿出来给宝玉住。东小院儿两侧也有游廊与左右相连,西侧是贾母的正房,东侧便是荣喜堂后头的三间抱厦。这么一来,倒是与王夫人又近了些,王夫人也只得罢了。 贾政是个孝子,每日里往贾母处晨昏定省,再不会落下。只是,他可从未去过宝玉屋子里头。今日听了林琰所说之事,虽然心里不住宽慰自己,林琰所说的必是真的,宝玉就算再如何不喜读书厌恶仕途,也没那个胆子做出伤风败俗之事。 懒怠看王夫人对着周瑞家的发火,甩袖子出了荣喜堂,贾政便信步往了贾母的院子过来。 贾母年老之人,此时午睡未醒,整个儿上房鸦雀无声。 贾政心里一动,抬手止住了门口站着的丫头,自己顺着游廊便往了东跨院儿走去。 虽然只是个三间大小的跨院儿, 屋子很是阔朗,里边的摆设都精致华丽的很贾政进门抬眼便瞧见屋子中间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都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或作针线,或低声说笑。猛然见了贾政进来,都是吓了一跳,忙都站起来垂了头。 贾政四下里一环顾,登时心里便有些不喜——那家具摆设自然都是好的,只是给了一个小孩子,却不免显得太过奢华了。瞧瞧屋子里头的一架多宝阁上,玛瑙碟子翡翠碗,小小一盆儿绿玉梅花的盆景儿摆在当中。窗户前头的乌木卷头书案上也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摞书本,白玉雕花儿的笔筒里横七竖八地插了几只笔,也不知用过没有。 屋子里头另有一架六扇的黑漆描漆云蝠纹屏风,遮住了里边的床。 贾政绕过了屏风看时,一张极大的月洞式雕花儿罗汉床靠墙摆着,上头锦帐低垂,水墨弹花的帐子上头绣着精致的花草纹样,两侧的帘钩底下坠着几个小小的香囊,闻着味道倒是清淡。只是再怎么说,这里也不像个哥儿住的地方,倒像是小姐的闺房了。 贾政皱着眉一把掀开了帐子,里头宝玉犹自酣睡。身上盖着的杏红色锦被早就被蹬到了一侧,宝玉却是穿了一件儿豆青色中衣歪着。 跟在贾政身后过来的三四个丫头都是屏气不敢出声儿。眼瞅着他就这么盯着宝玉,心里不由得都是着急,又不敢过去叫。 重重地咳了一声儿,贾政脸色越发阴沉起来,恼恨宝玉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去念书的。 到底一个丫头胆大,大着胆子过去床前推了推宝玉,低声叫道:“宝玉,快醒来。老爷过来了。” 宝玉最怕的两个字不是读书,而是“老爷”。从他记事儿起,似乎贾政便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不是气恼他不肯念书,便是嫌弃他不知与人结交,总之是不得好的时候多,见着笑脸的时候却少之又少的。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耳畔突然说了句老爷来了,宝玉立时便惊醒了。不及揉眼,果然见贾政脸色阴沉似水,正站在床前瞪着自己。 宝玉只吓得面色登时便白了,急着从床上翻了下来。 “哼!”贾政冷冷地瞧着宝玉,斥道,“你如今也不算小了,竟跟那大街上的平头百姓一般,只睡不够!我且问你,书可念熟了?我这几日总没个得闲的时候,我瞅着,竟似是根本没摸过书本。” 宝玉讷讷半晌,嗫嚅道:“这几日身上原有些不舒坦……” 贾政听了鼻子险些气歪,若是别人说这话他或许会信了,只是宝玉是谁?老太太将他看的命根子一般,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岂有不立时便闹得阖府皆知的? 冷笑道:“好,原来你是身上不好了,才不得看书。既是这样,新书也还罢了,我只问你从前念过的。” 说着,转身到了书案前,顺手便从码着的书里抽出了一本,因正是背对着宝玉,便没有看见宝玉忽然变得惨白了的脸色。 顺手翻开了,贾政只看了两眼,脑袋里便是“哄”地一声炸了——看那书皮,分明是《中庸》,可里头,却是实实在在的《会真记》! 宝玉只看贾政怒目张须,眼睛都气红了,心里大叫不好。忙朝屋子中的丫头使眼色,叫人过去叫贾母和王夫人求救。 贾政手里死捏着那换了芯子的《中庸》,一步步朝着宝玉走了过去。 这边儿也果然真有那机灵的,从墙边儿上蹭着出去了,转身便往外头跑去——只是急迫间跑错了方向,竟是先往着王夫人的院子去了。 王夫人听了大惊,只听的“老爷要打宝玉”几个字,也不顾的别的了,带着几个丫头婆子便急急地赶了过来。 因是在内院里,贾政身边儿也没带着小厮,也无称手的东西,左右看了一看,见那书案上头摆着的一块儿上好的松花砚,气极反笑,“瞧瞧,你这上头用的倒比多少读书人都要贵重!这砚台若是有知,被你摆在了屋子里头,羞也要羞死了!只还留着做什么?没的教你这无耻蠢货来玷污!” 说话间抓起了砚台便往宝玉砸了过去,宝玉已经吓傻了,连躲也不会躲。只听得数声尖叫,宝玉只觉头上一热,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怔怔地伸手抹了,却见是满手鲜红,竟是被贾政将头已经砸破了。他胆子原就比别人小,这一下子见了红,又觉头上剧痛不可忍,晃了晃身子,便软了下去。 袭人麝月几个丫头惊呼不已,待要往前去扶着,又被贾政一声暴喝:“不许动!” 王夫人冲了进来时候,便瞧见的是宝玉头上一片血红倒在地下,登时一声惨叫扑了过去:“宝玉!” 贾政犹觉气恨不出,赶上去便是一脚,却被王夫人哭着抱住了腿,“老爷!老爷就算是心里对宝玉如何不满,可也不当如此呐!眼瞅着孩子头破血流,老爷还要再打,莫不是定要要了宝玉性命才罢休?” 贾政红着眼骂道:“素日里都是你们惯着他!不学无术也就罢了,竟敢行出多少无耻之事!我竟是宁可打死了他,也不要这等辱门败家的儿子!” 王夫人哭道:“老爷这话从何说起?便是方才林哥儿也说了,那事情并不是宝玉所为。老爷纵使生气,教训了儿子我并不敢管,只是这般下了死手,可不是生生地冤死了宝玉?” 转身又看宝玉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心里顿觉疼痛难忍,那帕子包着宝玉头上的伤口,抱着痛哭,“你这个孽子啊,怎么就,怎么就……” 屋子里头正乱着,外边儿又听见贾母颤巍巍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啊?可见是嫌我老背晦了,竟来我这里喊打喊杀了!” 贾政惊怒不已,忙忙地迎了出去。贾母见他出来,险些一口啐在他脸上,怒骂道:“平日里不见你管教儿子,偏生要跑到我这里来管!可见,你眼里是没我的!” 说着,也不理会贾政,扶着鸳鸯和琥珀的手往屋子里走去。贾政大惊,知道宝玉此时候形容叫老太太瞧见,必是要吓着了的。待要拦着,已是晚了。 贾母进了屋子,看清了宝玉的样子,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了。慌得鸳鸯两个忙下死力扶好了,又揉心口又顺气,一叠声叫着老太太。 王夫人分明看了她进来,只是此时满心对宝玉的心疼都化作了对老太太的愤懑,若不是老太太一味地要将宝玉养在跟前惯着,宝玉怎么会不喜欢念书惹得老爷不满?但有错处儿,老爷便是一顿狠手教训! 因此抱着宝玉哀哀哭泣,也不理会。 这个时候后边儿院子里头的王熙凤李纨等人都得了信儿,慌忙带了丫头赶过来,便是迎春等人,也来了。 王熙凤瞧着屋子里头情形,倒吸了口冷气,冲着几个丫头老婆子骂道:“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去将宝兄弟扶了起来床上去!丰儿,快回去叫二爷那帖子请太医!” 贾政先前看了老母亲老妻焦心不已的脸色,心中多少有些后悔,当时也没看着就直接去砸了宝玉。然此时看,李纨凤姐儿两个嫂子,迎春几个姐妹,不管因为什么,都一股脑儿涌进了宝玉的屋子,登时便又想起了宝玉房里那本会真记,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一时上来了几个力气大的婆子,七手八脚便将宝玉抬到了床上。贾母王夫人且顾不得贾政如何,只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地坐着掉眼泪。 不多时果然外头说请了太医过来,李纨忙带着迎春几个回避了。贾政也无心管,看着太医给宝玉包好了头诊治了,开了方子,只命贾琏好生送了出去。 贾母听得宝玉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转头看见了贾政,眼中冒火,骂道:“你留在这里作甚?还不滚出去!” 贾政闭了闭眼,有生以来头一回没听了贾母的话。叫屋子里人都出去了,看王熙凤还站在贾母身后,喝命:“琏儿家的也出去!” 凤姐儿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出去了。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了贾母王夫人贾政,并贾母身边儿伺候着的两个大丫头鸳鸯琥珀。 贾政起身跪倒在贾母面前,红了眼圈道:“老太太只说我教训宝玉,竟没想到我因何教训他不成?” “呸!”贾母啐道,“因何教训?我倒问你,到底宝玉是犯了谋逆的大罪还是违了天家的律条?你就这么着朝他下死手?” 贾政含泪摇头,指着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中庸,对贾母道:“母亲只看他这个是什么?” 贾母并不是一字不识的白目之人,见贾政问了,便知里头定然有问题。 “儿子今日不过一时过来瞧瞧,竟看他在屋子里头藏着这样的东西,还用着圣贤之书裹了外皮……若他不能读书取第光耀门楣,也就罢了,横竖儿子只当养个废物。可他不思进取,竟还敢看那些个禁书!没的,生出来些歪心思!儿子不能不管!” 贾母惊疑不已,“这话是怎么说的?” 王夫人先前只当贾政是为了方才林琰来了,才又过来教训宝玉。她尚且觉得宝玉是无辜的呢,却不成想竟真有那事情? 抬起哭得红肿的眼,也瞧着贾政。 贾政长叹一口气,起身将林琰来过的事情说了。贾母听了,又是一阵发昏,回头瞧着身后早就惨白了脸色的琥珀,咬牙问道:“可是真的?” 琥珀跪倒,痛哭流涕,“先前奴婢临出门的时候,宝二爷悄悄塞了给我的。我想着,二爷跟林姑娘一向都好,这又不是大事,因此,因此,就接着了……” 王夫人扑过去便是一个耳光,只抽的琥珀摔倒在地,半边脸便肿了起来,嘴角儿也渗出了血丝。 鸳鸯看了不忍,事关风化,又有几个主子都是盛怒当头,也不敢劝,只好低头别过脸去,不敢看琥珀。 王夫人指着琥珀骂道:“下作的娼妇!你只想着,你只想着什么?啊!分明宝玉和林姑娘兄妹之情,竟叫你们教唆坏了!若不是你挑唆着,宝玉如何敢这样?再不然,他不懂这些个东西,你长了嘴又是做什么的?如何不知道回了主子?如今宝玉名声险些就毁在你手上!若是有了一丝儿差池,你看我能饶了哪个!” 贾母虽是心里十分气恨,只是琥珀到底是她的丫头,王夫人这般恶骂,听着倒像是指桑骂槐一般。 贾政见母亲脸色阴沉如水,也觉得王夫人骂得过了,好歹在老太太跟前,也该由老太太来处置。当下便向王夫人连使眼色,王夫人泪眼朦胧只做不见,朝贾母哭道:“我先还想着林家的哥儿所说言过其实,如今一看,老太太,咱们竟是都叫这些个奴才蒙了眼的!好好儿的一个宝玉,难道就能这么着让人带坏了?再有林姑娘,人家哥哥为了妹子找上门来,这若是不好生发落了这两个奴才,咱们如何给人家交代?又如何对得起地下的姑奶奶?” “紫鹃那小蹄子呢?”贾母沉声问道。 贾政便道:“琏儿叫人关在柴房里。” 贾母喝命鸳鸯出去唤了人来。王熙凤本就在外头候着,忙跟着鸳鸯进来了,贾母指着琥珀冷声道:“这个丫头,还有柴房里的一个,手脚不干净。咱们府里从不要了这样的奴才,凤丫头你去交代了,找人牙子来,给我远远地发卖了!” 凤姐儿一惊,不敢多问,忙叫了两个婆子进来,连拉带拽将还在抱着贾母大腿哭着求饶的琥珀弄了出去。 王夫人站在一旁,拭了拭眼泪,眼中闪过一丝冷狠之意。抬起眼皮看着贾母,“老太太,如今宝玉大了。媳妇冷眼看着,只怕这府里头不安分的丫头还是有的。宝玉向来最会照顾怜惜女孩,这要是有那心思不正的,害了宝玉可就不得了了。” 贾母盯着她半晌,冷笑道:“你既想到了,便该去整治,且说这些个没用的作甚?” 王夫人坐到床头,拿帕子替宝玉拭了拭脸上血迹,心疼不已。藏在袖子中的左手攥了又攥,心一横,道:“老太太,如今宝玉这个样子,媳妇实在不放心。因此竟要回了老太太,这几日先将宝玉挪到我的屋子里去照看几日,老太太意下如何?” 贾母算是听明白了,原来王夫人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冷笑着看了一眼贾政,发现这个素来孝顺的儿子竟垂着眼皮没吭声儿,脸色又变了。 盯着儿子儿媳看了一会儿,贾母明白这是两口子皆在心里怪罪了自己。这也无法,琥珀紫鹃算起来都是自己身边儿的丫头,都是从小儿在自己身边调教着的,竟敢如此挑唆宝玉行事…… 贾母深吸了口气,再看向王夫人时候,眼里都是赞同:“也好。你竟找人来抬了宝玉过去。趁着这个功夫,也好生整顿整顿他屋子里的丫头。这些个常伺候他的,更是马虎不得。” 王夫人嘴角一勾,躬身应了。 贾母心里气得险些倒仰了过去,脸上焦急,起身道:“政儿,你且也不要过于为难了宝玉。我竟是先要往林家去一趟,可怜的玉儿,你妹子统共这一点血脉,竟是委屈了。” 第41章 贾母来了 林琰嘴角处噙着一抹极为欢畅的笑意骑在马上。想着方才在荣府里头一番所为,当是称得唱念俱佳了吧?丫头结果如何且不管她,单是那贾宝玉,只怕也没个好果子吃。 贾政,说好听了是性子方正不通俗务,照着林琰看来,着实是有些高看了他的品性了。不论别的,单只说如今这个世道,长幼有别嫡庶分明。当年老皇帝在位的时候,不管多宠着二、三两位皇子,可皇位还不是依旧传给了嫡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皇家都是如此了,何况对于百姓? 贾府倒好,偏生是长房承了爵位,却住不得荣喜堂。瞧瞧贾赦住的地方,沿着荣国府的东南角一道狭长的院子,紧挨着的就是南马棚,对着的西南角住的是荣国府里几个有名的奶妈子。这贾母偏心不一般,贾赦忍功也不一般呐。 贾政呢,大喇喇地住着荣喜堂多少年了?要说他不知礼,那贾政会委屈,贾母也不答应。可要说他知礼,怎么就能闭着眼睛昏着心,装作不知荣喜堂该谁去住呢? 所以照林琰来看,贾政最是会装的,装出来的一副不通俗务只读圣贤书。不过是装的过了点儿,闹得谁提起来荣国府的二老爷,都先想到了有些个迂腐。 这种人,最是要面子。那一番看似劝解实则点火的话,林琰料定了,他定是要好好去查查宝玉的。不管这个时候贾宝玉有没有看那些个西厢会真之类的,反正经史子集是断然没看多少的。又赶上这么个时候,想不被教训都难呐。 天色已近黄昏,长空碧蓝,西方天际挂着的红日将大片云彩染做了金黄。余晖投在林琰的身上,映得他一张白皙的脸上宛若明珠生光,清润如玉。 看天色还早,林琰索性便先不回了府里。转头朝后边跟着的人吩咐:“只留下吉祥长乐儿两个跟着,其他的人先回府去。” 带着些许温度的晚风从柳梢花间吹过来,里边隐隐含着几丝甜香。林琰鼻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辨出了那是槐花的香气。 一时心情大好,林琰索性下了马,后头的长乐儿很有眼色地接过了缰绳。 京里繁华不让扬州,此时虽是天已黄昏,街道两侧依旧有不少摆着的摊子。百货吃食,各色俱全。 林琰饶有兴致地一路逛过去。他原就生得很是好看,一身儿白衣虽是不加装饰,料子却是上佳。况且面上带笑,看上去便比那一众眼高于顶的富家子弟要平和些。 眼前小摊子上摆着的是各色的小面人儿,也有麻姑拜寿的,也有福禄寿三仙的,再有那一只只小老虎小兔子的也都是捏的栩栩如生。 林琰瞧着有趣,忍不住从那摊子上边拿起了一只来左右瞧着,问道:“老人家,这个东西多少银子?”。 摊主乃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小老人,面色黝黑,正忙着的双手很是粗糙。抬起眼来看了林琰一眼,咧开嘴笑了:“大爷喜欢这个?不贵不贵,十个钱一只。若是旁边的那些大点儿的,就要十五个钱。老汉还能照着人影儿捏,也只要二十五个钱。” “哦?”林琰难得有兴致,笑问,“老人家照着我,能捏出来?” “能的,能的。” 许是瞧着林琰好说话,那摊主麻利地从箱子里拿出了几样颜色的面团,又上上下下看了林琰几眼,揉、捏、搓、掀,不过几下子,手里便有了一个头和身子的大致形状出来。又用一只小竹刀灵巧地在上头点、切、刻、划,又不时地添上头发眼睛嘴巴等颜色的面。不多时,一个白衣的小面人果然就捏好了。 林琰接过来左右看了一看,果然跟自己很有几分相像。示意长乐儿付了钱,待要走时,林琰心里忽然一动,回头笑问:“老人家,若是没见过的人,可能捏的出来?” “大爷说笑了,这个怎么捏呢?若是有个画儿照着,倒是也行。” 林琰想了想,摇头笑道:“这个时候哪里去找了画像来?日后再说罢。” 手里捏着面人儿待要往前走,才一转身便瞧见街口处一辆装饰很是华丽张扬的马车,车上帘子打开了,里边探出一张笑脸,“子非!” 林琰四下里看了看,心里不禁好笑,怎么就走到了这条街上?这街原是京中最为热闹的地界之一,因后边儿一条清平巷中多是官宦人家,司徒岚的王府就在巷子另一边儿的临街处。 “子非,上车。”司徒岚扒着车门又叫了一次。 林琰转头对着那老汉低低说了几句,方才缓缓踱了过去,上车笑道:“真是的,怎么就巧到了这个份儿上。” 司徒岚叫人放下了帘子,一把拉了人到身边儿坐下搂着,笑道:“在你是巧,在我可就不是了。跟了你快半日了。” 林琰偏过头看他,半晌垂下眼帘,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难道还能就丢了?或者你觉得,我是那任人欺负主儿?” 他说的声音虽轻,司徒岚心里却是惊了一下。知道林琰是不愿意被当做凡事都要靠着自己的,自己若是做的太过明显,倒叫他会不喜。 瞧了瞧林琰的脸色,也不是真生气的样子,于是胆子放开,将手放到了林琰的手背上。 “这是什么?”司徒岚翻过林琰的手腕,待看清了那个小面人儿,“这是你?嗯,挺像。” 说着郑重其事将之收入自己怀里。 林琰虽没看他,嘴角却是泛出笑意。觉得马车走得初时很是平缓,过了一会子却稍显颠簸,诧异道:“这是往哪里去?” 司徒岚笑道:“带你去卖了。”一语未了,已经捞住了林琰的脖颈凑了过去。 过了不久,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外头低声回道:“王爷,到了。” 司徒岚瞧着林琰整了整衣襟,笑着应了一声。外头打起帘子,林琰便瞧见车已经驶进了一座大宅子中。 早有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模样的带着人在那里迎着,看司徒岚跳下车来,忙过来打千儿请安。司徒岚略一点头就算是应了,却立时转过身子将手递给了林琰。 林琰瞟了那几个人一眼,发现他们虽都还恭敬地站着,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再没有一个看着他们的。 司徒岚在他手心挠了一下,林琰回过神来,跳下了车,随着司徒岚往里头走去。 宅子极大,里头假山荷池,修竹茂林,看似随意,却并不显得凌乱。加之点缀其间的薛荔蔷薇海棠玉梨等正值花期,开的也很是热闹。 穿过了来回几道游廊,来至一处月洞门前,里头隐隐传出琴声。 那管事之人停在门前,躬身道:“王爷,公子,主子便在里头了。” 司徒岚点头,叫他下去了,拉起林琰的手穿过了月洞门往里走去。林琰轻轻甩了一下没有甩开,发觉他反倒握得更紧了些,也就随他去了。 越往里走,琴声越加清晰。细加分辨,竟是一曲《幽兰》。琴声空旷悠远,衬着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听来,倒也很有些韵味。这时候又一有箫声加入,呜咽低沉,《幽兰》中怀才不遇的抑郁竟生生地变成了闺中少妇般的幽怨。 林琰听着实在想笑,只是转过了一道假山,眼前豁然开朗,那荷池中央的亭子四面窗户大开,里边一人端坐抚琴,一人站在侧后方吹箫。两个都是浅色服饰,衬着满池春水,竟是说不出的和谐。林琰一怔,笑不出来了。 司徒岚瞧着林琰睁大了眼惊诧的神色,心里很是得意,就知道,子非瞧了这两个在一块儿,非得吓着了不可! 确实是吓着了。 直到月挂中天,林琰坐上了马车回府,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司徒岚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被林琰一下子打了下去。 司徒岚坐在林琰身侧,实在是没有见过他发呆的样子,觉得甚是新鲜。勾过了林琰,在他脖颈间低声笑道:“吓着了罢?我先前知道了,也是吓了狠狠一跳。” 林琰晃晃头,躲开了司徒岚温热的鼻息,扭头看他,皱眉道:“你分明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只是想看我吓了一跳,你好幸灾乐祸是不是?” “没有没有。”司徒岚怕他炸毛,慌忙安抚,“我要是没得了他的话,敢说么?好子非,日后不敢瞒着你了。” 两个人腻腻歪歪间功夫过得极快,司徒岚正待偷香窃玉的时候,外头车夫很是不长眼的提醒了:“王爷,已经到了平安巷了。” 林琰推开司徒岚,低声笑道:“今日晚了,我也不虚留你。明儿我府里想来还会有客,你只等着瞧热闹罢。” 说着也不待司徒岚说话,一径下了车。司徒岚忙道:“子非!” 林琰回头,司徒岚看着他身上的袍子随着晚风轻动,眉眼间虽是有些疲色,却难掩光华流转,低声嘱咐:“今日一整天都是劳累的,你只早些歇了罢。” 林琰定定地看着他,二人目光胶着良久,林琰微红了脸,才点了点头。 “子非!”司徒岚张嘴又叫,“过几日……” 林琰不待他说完,右手两根手指贴着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眉眼弯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转身便进了林府。 司徒岚瞧着大门片刻,才低声叹了口气,摸出了袖子里收着的面人,放下帘子,道:“走罢。” 却说贾府这里,因得了贾母首肯,王夫人便命人赶紧收拾了自己院子里厢房出来。才收拾了七七八八,也不管宝玉醒了没有,便叫凤姐儿赶紧带了人过去抬宝玉过来。 凤姐儿虽不知宝玉因何挨打,然见了打得这般重,贾母更是一反常态叫宝玉先搬回了二太太的跟前住着,便知道这宝玉怕是惹了不小的事情。 听王夫人吩咐了,不敢怠慢,立时便叫周瑞家的带了几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抬了一张春椅去接宝玉。 宝玉屋子里的丫头比往日分外省事,得了王夫人的话,此时都已经收拾妥了。凤姐儿亲自瞧着人将宝玉送了到王夫人的院子才算放了心,忙忙地回了自己屋里,与贾琏打听。 贾琏将屋子里丫头都赶了出去,与她说了,凤姐儿懊悔地拍着额头,道:“早知道是这样儿,我就别往前凑了。二爷也是的,竟不说早点儿叫人来告诉我一声。” 贾琏先还躺在榻上,听了这话坐起身来,冷笑道:“我打发人来告诉你?我有那个胆子?这可不是宝玉一个人的事儿,里头还有林妹妹的名声呢,那是能随便说的?更何况那俩私相传递的丫头,都是老太太的丫头,我能说?” 凤姐儿待要说话,外头平儿叫道:“奶奶,老太太那里叫您和二爷过去呢。”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只得去了。 贾母脸色虽是不好,也没有说别的,只叫贾琏安排了车轿,明日一早便要亲自去看视黛玉。 贾琏劝道:“老太太是长辈,如何能亲自去?倒是叫孙子孙媳妇去就是了。” 贾母摇头,颓然道:“我不亲自看了玉儿,心里再放不下来的。你只去安排便是,明儿你跟我一块儿去。” 贾琏听了虽然为难,也只得答应了。 次日,贾母果然坐了一乘大轿,贾琏亲自骑着马护送在旁,往林府里来了。 林琰早就起来了,正在书房里翻着一卷前些年科举中中第的文章,听得贾母到来,眼中闪过莫名的兴奋之色,直看得传话的碧萝一阵冷寒。 起身整了整衣袍,林琰往外头走了出去。 贾母与贾琏两个已经被让到了正房的花厅里坐着,又丫头上了茶来。贾母无心吃茶,贾琏也有心事,林家的丫头伺候在一旁,自然也是一丝儿声响也无,满屋子都是寂静的。 贾琏正觉得气氛压抑的有些难受,听得外头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又有丫头叫道:“大爷。” 林琰清亮的声音响起来:“荣府老太太和琏二爷请进来了?” “是。” 贾琏犹豫了一下,便瞧见花厅的两扇门从外头推开,林琰带笑走了进来。 “老太太好!”林琰朝着贾母一揖,不失礼数。 贾母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眼中虽有忧色,面上却带笑容,温言道:“琰哥儿来了?这一程子总是没见到玉儿,我这心里实在不放心。” 林琰撩袍子坐在主位,气定神闲地接过了丫头送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才道:“老太太但请放心,妹妹在家里,我也不敢叫她受了委屈的。” 贾母一噎,又听林琰叹道:“说到委屈,倒是紫鹃那个丫头,背着妹妹胆大妄为,做了出格儿无耻之事。我先前怕惊扰了老太太,故而没敢去老太太跟前说,只求了二老爷二太太来处置。如今见了老太太,想来是没能瞒过老太太,倒是惹您生气了。” 贾母瞧着林琰,他面上已经没了先前的笑意,眉宇间微有薄怒。 “唉!”贾母叹口气,沉声道,“要说起来,紫鹃那丫头我先前看着她还好,这才把她放在玉儿跟前伺候。这几年玉儿在我跟前养着,那丫头伺候的也还算经心。怎么如今就变了性子……” 贾琏低着头吃茶,也没瞧见贾母看向他的眼色。 林琰勾了勾嘴角,“也是,丫头们大了,难免便有心事。老太太也该想这些了。其实叫我说,原先我也劝过妹子,该放出去的就放出去,再不行,也得好好地跟外头的小子们隔开了。要不,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他们自己的性命体面不值什么,只是若带累了主子,便是打杀了,也不能够解恨的。” 这话里有话,便是个普通的丫头都能听出来,何况贾母?已经显出衰老迹象的手猛然抓紧了椅子的扶手,须臾又放开了。 贾母强压着火气,道:“昨日宝玉的老子,已经教训过了宝玉。终究是他待那些个丫头太过宽和,才叫她们有胆子来糟践主子名声。他虽得了教训,我能时时看见,倒也不担心。只是玉儿,却是叫我不能放心的。今日我来,便是要看看我那可怜的玉儿。” 林琰微微一笑,叫了外头伺候的碧萝进来,“你且带了老太太往姑娘那里去看看,好叫老太太放心。” “是。”碧萝福了福身子,恭敬地走到贾母跟前,伸手扶了。 林琰便在这里只跟贾琏说话。贾琏想着林琰昨日一番行事,只觉得与他说话分外费神,总要斟酌好了才敢开口。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碧萝等丫头又簇拥着贾母回来了。贾母眼圈红着,想来是与黛玉一起哭了一场。 “琰哥儿,”贾母坐在上首拭了拭眼角,“我瞧着玉儿精神实在不大好,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才与她说了几句话,竟是精神都不济了。依我看,这孩子心也太重。” 林琰点点头,“老太太说得是,不过任是谁家姑娘被个丫头险些坏了名声,心里也必要放不开的。” 贾母不理会林琰,自说着,“所以我这里想着,若是你这哥哥点头,我便将玉儿接了过去住几日,权当散散心了。好歹我们府里有二丫头几个姐妹,从前一块儿住着也都对脾气儿。有她们一块儿混着,或许玉儿也就渐渐好了。” 林琰抬起眼来,不可置信地瞧着贾母。 “呵呵,老太太,您这话说得,叫我如何答话呢?”林琰冷笑道,“将我妹妹接了贵府去,好叫别的丫头再去传帕子不成?” 贾母一忍再忍,此时再也忍不住,“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你说什么?” 贾琏只觉得一口冷气吸在心里,堵在吼间,脸色瞬间变了。 林琰慢条斯理又一次端起了茶盏,“老太太,您不必生气。论亲论理,我没有拦着妹妹过去看外祖母的道理。只是,若是府上乃是不讲规矩不懂礼数的人家,我便是再不将疼爱妹子,也绝不会放了她过去。” “府里原是国公府第,我在京里几年也颇听过几次。先前想着毕竟传了几代的人家儿,那大家子的规矩还是有的。可如今这么瞧着,府里头连咱们这样人家最是看重的嫡庶长幼都没有分出来,何况底下人?况且,那宝玉如今还与几个姑娘一起养着。他们亲兄妹不碍的,我妹妹却是表亲,不合宜的。老太太,您说我妹妹委屈了,如今还心里郁闷着,可这委屈,不是您那宝贝孙子宝玉所致?咱们不说暗话,丫头胆子再大,可那要好的两个人互相送点儿东西,主子过问么?何必指着主子的名头去说?只大大方方地说是两个人小姐妹间的情分不就得了?我先前不说,不过是为了我妹妹名声。老太太,且别将我当做傻子。之前便算了,以后,还请老太太好好约束了宝玉。他愿意去污了哪家姑娘的名声我不管,只别带累了我妹妹。否则,我过世的父母也是不能答应的。” 他说话极快,一番话说下来贾母竟连个发火的时候都没有,只颤抖着手指着林琰,气得眼前发黑,几欲晕了过去。 贾母今日出门,因不想多人知道了缘故,只带了鸳鸯一个丫头。此时见贾母气急,忙扶住了,含泪道:“老太太!” 林琰见贾母摇摇欲倒,忙叫贾琏:“琏二哥快些扶着些!” 贾琏哪里用他来说,三步并作两步早就上去了,“林表弟,且少说两句。气到了老太太,林妹妹于心何忍?” 林琰并不在意,挥挥手笑道:“我方才话说的虽重,理却不假。还望老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休说别的,如今您府里几个姑娘都与我妹妹年龄相近,我们这里守着孝也就罢了,可府上的姑娘……老太太别怪我说话直接,若不是事关我妹子和林家的名声,我并不敢如此的。” 说着,竟还作下揖去。 贾母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方才在黛玉那里碰了个软钉子也就罢了,她只当黛玉心里仍是不自在,有火气,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却被林琰这般当着面打脸,说她荣府没有规矩,不懂礼数,荣府的姑娘没有人过问,如何能忍得? “你……”多少年没有人敢当面忤逆过她,贾母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是晕了过去。 第42章 冲突后续 “老太太,老太太!”贾琏见贾母就那么要软着身子倒了下去,急的脸色都变了,慌忙扶着贾母坐在椅子中,又用袖子替她扇着。 林琰却是比他更急到了十分,握着双手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这个性子,嗐!” 叫了一旁伺候的碧萝过来:“搭把手,快把老太太扶了到里头屋子去!” 贾母虽是被气得狠了些,可老太太身子一贯是不错的,这么个功夫也就悠悠转醒。 贾琏看她眼皮儿微动,渐渐缓了过来,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忙问道:“老太太,老太太!可是哪里还有不得劲儿的地方?” 贾母睁开眼睛,盯着林琰半晌,目光说不出是怨怼是愤怒。林琰坦然以对,上前两步拱手道:“我说话莽撞了,并非我有意要指摘贵府如何,实在是事关名声,不得不说罢了。若有开罪老太太的地方,还望老太太看在我年轻别要计较才好。” 贾母拨开碧萝递过来的水,冷笑道:“不必了。你是林家的当家,我一介内宅妇人,当不得你赔礼。” 贾琏瞧着林琰眉尖微挑,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忙直起身来对林琰道:“林表弟,昨日之事且不论。单说老太太一把年纪,过来看望林表妹。便是为了这个,也请林表弟少说一句。否则,若是老太太在这里气着了,可叫林妹妹心里怎么样呢?” 林琰看着贾琏连对自己使眼色,微微一笑,方才抢白贾母时候的锐气已经不见了,脸上全然是恳切真诚,“老太太果然心疼孙子孙女。听说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我就说呢,老太太如此年纪,经历又多,规矩礼数自然都是极好的。不然,跟前养大的姑娘,又怎么能够入宫做娘娘呢?老太太疼爱孙子孙女,都接到了一处养着,这也是人之常情。倒是我有些迂腐看不开了。” 贾母今日所气着实不轻,听林琰东一句礼数,西一口规矩,只觉得浑身发抖。鸳鸯在一旁生怕她再有何不妥,带着哭音儿轻唤:“老太太,老太太……”转头对林琰轻声道,“林大爷……” 林琰看了过去,鸳鸯只觉得被他冷冷的目光一扫,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贾母搭在鸳鸯腕子上的手抓的紧紧,沉默良久,颓然起身,“罢了,今日此来,不过徒惹一场气。琏儿,我们回府。” 贾琏心里满不是滋味,方才林琰那一番话说得直白,不必细想,就可知道里头意思,无非就是贾母只疼着二房的元春宝玉。于元春,教导极好,送进宫里去做娘娘享尊荣;于宝玉,十四五了还养在内帏之中,全然不顾另外几个孙女的名声体面。虽说是挑拨之言,可也是实在的话。 当年元春进宫之前,贾琏也是记得的。那真真是公府小姐的派头,出入几个大丫头,又有专门的教养嬷嬷管着。哪里像如今的迎春几个呢,教养嬷嬷都是自己府里头选了上来的,跟调教丫头倒是差不多了。再想想老太太对宝玉的溺爱纵容,一个好好儿的爷们儿,竟比姑娘们还要娇养了几分。老太太偏心,可见一斑。不巧的是,这大房里头从老到小,没一个得宠的。 要说大房里没个不满,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又能如何呢?荒唐如贾赦,不是也只能委委屈屈地窝在小院子里头?一个孝字大过天呐。 看看林琰面上的浅笑,又瞧瞧老太太灰败的脸色,贾琏叹了口气,只得上前扶着贾母起来。 林琰很是客气地将几个人送到了仪门处,看着贾琏扶着贾母坐了进去又放下了轿帘子,这才看着贾琏,开口道:“琏二表哥。” 贾琏转身看他,扯了扯嘴角,笑道:“林表弟不必送了。” 又将声音压低,“这会子天也不早了,明儿得空我再来找林表弟说话。” 林琰挑眉轻笑,点头应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贾母这里被林琰一顿抢白气得倒仰的时候,荣府里头的宝玉也正急的团团转。 昨日贾政一只上好的松花石砚台直接将他砸晕了,后来虽是迷迷瞪瞪地醒了,又因为怕再被教训,便一直紧闭着眼不敢睁开。直到后来昏昏沉沉间被抬进了王夫人的院子,听得贾政已经出去了,才算放下了心。 袭人麝月几个贴身丫头也都被吓得够呛,过来的时候又都被王夫人狠狠地敲打了一番,这个时候正都围在床前。 见宝玉终于睁开了眼,袭人便先含着眼泪念了声佛,哽咽道:“可算是醒了。” 又转过头去叫后边的秋纹:“快去告诉太太。” 宝玉虚弱地哼哼了两声,见袭人麝月晴雯碧痕等大小丫头都围在那里,脸上均有喜色,眼中犹存泪痕。 宝玉见了,登时觉得头上那一抽一抽的疼也不那般难忍了,手臂撑着床铺挣扎着要起来,“你们也别担心了,我没事儿的。不过是方才看老爷气得狠了,我故意做出来叫人看着厉害些罢了。” 袭人劝道:“二爷仔细着些!起来猛了,当心头晕!头上那般大的一个口子,流了那么多血,就是我们看着,都觉得难受!二爷还不说好生躺着呢。” 晴雯本就是站在床尾处,看宝玉晃了晃,忙就着床沿儿弯腰扶着他躺好了,又轻轻地整了整宝玉头上包着的布。 正说话间,王夫人得了信儿忙的过来了。袭人慌忙迎过去含着一泡儿眼泪笑道:“太太,二爷醒了,正说要起来呢。” 王夫人看了一眼才床前站着的晴雯,见她一件儿水红色撒花比甲罩在嫩绿的长衣长裙外头,大俗的色彩反倒更衬出了她的水蛇腰、美人肩;那头上偏生还松松地挽着一个堕马髻,上头也没插着花儿朵儿钗环,只用一根红色头绳系着。那头绳极为巧妙地嵌在发中,逶逶迤迤的。与屋子里头别的丫头比,眉目既是出众的,神色之间更显出了几分娇俏妩媚之状。 王夫人冷笑了一声,暂且按下了心里的不喜,看着宝玉问道:“如今可觉得好些?有没有哪里还是不妥?” 宝玉忙又在枕上起来,王夫人便命袭人:“去好生扶着些。” 袭人这才上前,屈膝跪坐在宝玉身后,将他轻轻扶了起来。宝玉忙道:“已经不疼了,累的太太忧心,都是我不好。” 王夫人冷哼了一下沉声道:“你既挨了这一次教训,好歹长些记性罢。只一味地随着自己的心思,可知便是不行的了。你老子说了,明儿开始便要查问你的功课,你只当心着些。若是再如从前那般混着,怕是更狠的还在后头呢。” 宝玉听了,只觉得如五雷轰顶,登时便呆了。 王夫人看他脸色比先前昏迷之时好了不少,心里也略略放下,又觉得不好这个时候过于逼紧了他。便又坐在床边,替宝玉理了理脸上贴着的一缕头发,温声道:“你也别太将你老子的话放在了心里。我也不能让他就来查问你的。只是,也须得好生学习着了。自从不去了家学里,你这一年多了都只是白在里头混日子罢?” 宝玉讪讪地不敢接茬儿,又听王夫人殷殷嘱咐了好几句话,不能反驳,只能诺诺地应了。 王夫人便起身,对袭人几个吩咐道:“去叫厨下给宝玉做些清淡的饮食。他想吃什么,只管去叫人做。若是都没有了,便过去回我。只一样。” 目光扫过屋子里的一众大小丫头,停在了晴雯身上,“若是再有人敢生出那不要脸面的心思,勾着宝玉做出些有损声名的事情,别怪我不留一丝儿情分。那发卖了的紫鹃琥珀两个小蹄子,就是下场!” 她原本面容慈和,在府里是有名的菩萨,最是个脾气好的人。此时怒目含威,声音阴冷,袭人几个都低了头。听到紫鹃琥珀被发卖时候,身上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宝玉早就傻了。 他原本只以为是贾政看了他书案上的闲书才教训了自己,却不知道还有紫鹃琥珀那件事儿。这时候听了,如何不明白?知道这两个丫头纯粹是被自己所连累了,心里便如油煎一般难过。一时又想到了黛玉,还不知道她在家里会受些什么苦楚呢。 他当然知道自己私下里赠黛玉丝帕不妥,却因之前看过了几出风月戏文,又读了那《会真记》等闲书,心里隐隐觉得这样的事情也不失为一件韵事,待日后与林妹妹一起回味起来,当也如陈酿一般醇厚甘美。 琥珀回来时候,想是因为觉得脸上挂不住,也没跟他说了实话,只说已经将东西交给了林姑娘。宝玉便觉得,自己果然与林妹妹心意相通的。现在连累了紫鹃与琥珀,必然不是林妹妹的主意,定是那个凭空冒出来的林表哥所为。 宝玉此时又是恨林琰恨得牙根痒痒,又是记挂着黛玉不知如何,又是暗自替紫鹃琥珀两个悬心,眼泪立时便涌了上来。又怕王夫人骂他,只得赶紧低下了头。 王夫人冷冷地看着晴雯,道:“袭人,你们二爷这里,我只交给了你。若是再出什么娄子,我只唯你是问!你是老太太派过来的,又是这里的大丫头,屋子里谁不好了,便该说着些。若有轻狂不听的,只管回了我去,我必不能容了这样的奴才!” 又将众人敲打了一番,才带着人走了。 这里袭人等才算松了一口气。袭人瞧着宝玉脸色不好,只忙拿帕子替他擦了眼泪,自己也带着悲声劝道:“好二爷,只听人一句劝罢。不说给我们伺候的人什么体面,好歹讨得老爷太太个喜欢啊。” 宝玉不语,只躺在那里流眼泪。 方才晴雯被王夫人盯出了一身的冷汗,听出来王夫人那是在指桑骂槐,心里有多少不服,也不该此时表现出来。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掌心处都有刺痛了。瞧着宝玉只流眼泪躺在那里,袭人麝月一个头一个尾,在身边儿伺候着,自己便慢慢地退了出去。到了外间伸出手来一看,白嫩的手心已然被掐破了,好容易养的寸许长的指甲,也齐根折了。 荣府里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早有底下多嘴的婆子将宝玉挨打的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幸而,众人不知就里,只都以为是宝玉不好好念书,又气着了二老爷。 宝玉是贾母王夫人的心尖子眼珠子,他被打了,府里头那些个最喜欢溜须拍马的管事儿媳妇等人自然不能装作不知。次日一早,便都约好了往王夫人这里来看视宝玉。又有东府里贾珍等人得了信儿,也遣了尤氏过来瞧了。 薛姨妈听见了信儿,也忙叫同喜同贵,“去开了咱们堆着东西的屋子。我记得那口老鸡翅木的红漆箱子里头还收着不少燕窝,又有咱们带来的伤药,且找出来。一会儿我和你们姑娘给宝玉送去。” 如今天气还不算十分热,宝钗身材丰腴,已经换上了纱衣。此时正手里握着一把纨扇,坐在那里轻笑:“依我说,妈还是先别送去了。” 薛姨妈道:“人家都去了,咱们不过去瞧瞧,有些说不过去了。” “妈也是糊涂了。”宝钗摇头笑道,“宝玉挨打所为何来?还不是不好生念书,不肯长进?这是什么好事儿不成?姨妈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会子都大张旗鼓地过去瞧了,焉知姨妈心里会怎么想呢?” 薛姨妈想了一想,固执道:“要不,只我过去罢。你没听说,别说你姨妈的陪房,就是这府里大管家赖大家里的都过去了?咱们要装作不知,可也不好。” 宝钗见她不听,也不再说。垂下去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胸前精致的金锁,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薛姨妈这里果然只带了两个丫头,拿着东西往王夫人那里去了。丢脸之事王夫人自然不会说,只顺着薛姨妈的话嗯哼了两句。薛姨妈便劝道:“姐姐也是的,统共就这么一个命根子。便是他父亲要教训,也该劝着些。宝玉还小呢。” 王夫人瞧着手里头的佛珠,叹道:“你想到的,我又如何想不到?只是老爷一时气坏了,我也不敢劝的。这样也好,叫宝玉吃些苦头,才好记住了教训。” 说话间凤姐儿过来回话,见了薛姨妈在,便不好说那人牙子来了的事情。谁知道一眼没看住,琥珀家里的老娘,紫鹃的老娘和嫂子,都是哭嚎着进来求王夫人。 凤姐儿见薛姨妈尚在,王夫人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忙叫外头的婆子:“都是死人哪?还不堵了嘴扔出去?” 薛姨妈再没有眼色,也知道来的时候确实不对,忙起身来告辞了。 宝玉在屋子里听着外头几个人的哭喊声,隐隐还有一两声叫着紫鹃和琥珀名字,忙要起身。 袭人一把按住了,低声道:“你要做什么?这会子出去,难道还想挨一下子不成?” 宝玉急道:“她们本就没错,都是听了我的话才去的。我,我……” 袭人忙的捂住了他的嘴,“小祖宗,你这是胡说什么呢?她们两个自己不干净,与你何干?好好儿地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难道好听么?” 晴雯一旁擦着桌子,冷笑了一声,“可不是么,这府里头,不干净的如何能留?别说她们,若是还有,也终究要去的。二爷也心疼不过来的。” 宝玉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晴雯说不出话来。 这边儿乱子还未平静,又有贾母屋子里的一个婆子跑着过来回王夫人:“老太太回来了,身上不大好。琏二爷请老爷太太们过去瞧瞧呢。” 第43章 无题 却说这边儿贾母回了荣府,只觉得心口处一股子闷气憋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鸳鸯小心地扶着贾母歪在了软榻上,又替她将头上勒着的抹额摘了,这才唤了小丫头过去倒茶。 贾琏进门的时候就吩咐了一个婆子去请了贾赦贾政等过来。此时见贾母脸色尚且不好,忙叫人过去又催了一遍。 贾母朝他摇了摇手,有气无力道:“我无事,且不必惊动了别人。” 鸳鸯替贾母捶着腿,轻声劝道:“老太太,时辰不早了,可要用些什么?” 贾母闭着眼摇了摇头。 鸳鸯看了看贾琏,贾琏看着这个样子,也觉得无法。想了想,只得上前低声劝道:“老太太,人是铁饭是钢。还是多少用些罢?” 贾母不语。 贾琏朝鸳鸯一摊手,又躬身道:“老太太若是乏了,不如我去告诉大老爷他们都别过来了?老太太歇一会子,再看看如何?” 等了半晌,不见贾母反应,贾琏便果然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到了游廊上,唤了两个婆子过来,分别往各处去传话。他自己却是不急不缓地回了院子。 凤姐儿平儿两个都不在家里,贾琏只得唤了一个丫头进来伺候自己换了衣裳,擦洗了一回,随即躺在床上合着眼养神。 过了许久,外头才传来了脚步声。听着那个架势,该是凤姐儿带着人回来了。 果然,凤姐儿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子,看清了贾琏正躺在床上,脆生生笑道:“呦,真是难得了。二爷竟是比我还早些。” 说着回头叫平儿:“去,赶紧着叫摆饭。这半日折腾的我连口水都没喝上,这会子饿的我心里发慌。” 平儿忙忙地出去传饭。凤姐儿便走到床前,推了贾琏一把,笑问:“今儿你跟着老太太出去的,这是怎么了?我方才到老太太那里去,瞧着脸上颜色都不对,饭也没吃。问鸳鸯,鸳鸯又不说。可是林表妹那里有事情?” 贾琏睁开眼,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笑道:“林妹妹有事老太太也不至于这样的,是林表弟。” 瞧着屋子里头无人,只将在林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凤姐儿吸了口冷气,凤眼眯了眯,冷笑道:“看着样子是个知礼的,怎么这般糊涂?竟敢对老太太这么无礼?他把咱们府里当什么了?” “当什么?”贾琏霍然坐起来,冷笑道,“别一口一个咱们荣府。人家话虽难听,可你也想想,要是宝玉把你们王家的姑娘脸面名声放到脚底下去踩,你愿意?你能平心静气地把妹子再送过来?” 凤姐儿两眉一轩,“二爷这是把自己当谁家人了?子还不嫌母丑,何况老太太呢?就算今儿就说要接了林妹妹过来的话急了些,那也是长辈,又是身有诰命。林家那里,也忒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贾琏方才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此刻也不欲与她争辩,只斜睨着她道:“你既是要打抱不平,只管去林家试试。这里跟我说了有何用?” 凤姐儿看他神色不似往日,也略略收敛了些,将手搭在贾琏肩上,巧笑道:“我若是能出去,要二爷做什么?难道方才二爷竟没说话?” 顿了一顿,又叹道:“依我说,林家表弟也忒莽撞了些。他自己倒是痛快了,可这要是气坏了老太太,咱们两府里可还能来往?叫林妹妹也不好自处的。何况,宫里头娘娘若知道了,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贾琏听见提起元春,也犹豫了下。他先是打算着即便是贾母那里与林琰翻了脸,自己也不能远了他。这时候倒有些踌躇。凤姐儿说的不错,好歹这里还有个贵妃在宫里。林琰今儿这么对老太太,可不就是再打元妃的脸么? 外头平儿带着几个丫头提了食盒进来,又有两个捧着沐盆布巾等物。凤姐儿帮着贾琏挽了袖子,轻声笑道:“别的我是不管的,我只知道我是饿了的,一会儿恐怕还有事情,竟得先吃饭才是呢。” 贾琏才拿起了筷子,外头就有丫头进来找:“大老爷那里找二爷呢,叫二爷吃了饭赶紧过去。” 贾赦性子不好,贾琏哪里还敢等吃完?只忙忙地吞了几口饭菜,便急着过去了贾赦那里。 贾赦才从姨娘屋子里出来没多会儿,身上犹带着脂粉味,正在邢夫人房里把玩着这两天才得了的一把扇子。 贾琏进去时候便瞧见父亲和邢夫人一人一边儿坐在炕上,中间一张红木小炕几,两只斗彩莲纹茶盏里头冒着热气。忙过去请了安,坐在了下首。 “今日老太太是怎么了?”贾赦漫不经心地问道,“往常可没见过这脸色。” “正是呢。我们问也问不出话来,倒是琏儿说说。”邢夫人忙道。 贾琏斟酌了一番,还是将今日之事说了,尤其,将林琰的话说的十分细致。 “着啊!”邢夫人一拍大腿,“我就说么,世人眼睛是亮的。凡事啊,再逃不过一个‘理’字去。” 贾赦瞪了她一眼,邢夫人忙讪讪地闭了嘴。贾琏低下了头,不敢看父亲脸色。 贾赦的扇子不住地拍着左手掌心,晃头道:“我们这里只说着老太太那里的事情呢,你闲扯这些作甚?” 邢夫人度其心思,其实也很是不满贾母偏心二房的,只不过身为人子不好说罢了。当即也就放了心,笑道:“是我糊涂了。” 贾赦因酒色而带了些浮肿红丝的眼中竟是闪过了几分精明,对贾琏道:“昨儿宝玉挨打,今儿老太太又往林府里去。这里头,怕是有事儿。” 贾琏哪里敢把宝玉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满屋子都是丫头婆子,谁知道哪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况且邢夫人与王夫人一向面和心不合,这么大的笑柄送到面前,邢夫人有个不去得瑟的?宝玉丢人是小,里头还有黛玉的脸面呢。瞧着林琰的意思,但凡黛玉因此事声名受累,怕是不会干休的。人家可也不是白丁,身后还有忠顺王那座大靠山呢! 胡思乱想间,就听见贾赦吩咐道:“不管何事,与咱们大房无关。你只别和林家那孩子疏远了就行。我瞧着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日后,好生走动着。” 贾琏忙答应了。 至晚间,众人又都往贾母那里去请安。贾母已经起来了,脸色虽是不好,却只字不提在林府里的事情,只命贾政这几天不许为难了宝玉。 贾政正在火了心的要教导宝玉,听了贾母吩咐很是为难,可瞧着母亲神色,只好应了下来。 不管贾母这里如何,林琰这两日是十分痛快了的。昨日教训了宝玉,今日数落了贾母,算是出了一口心里的恶气。 他一直便觉得,这两个人打着疼爱的幌子,其实对黛玉是最为无情的。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看来,都不可原谅。 他一高兴,便提前将关了两日的林若放了出来。看林若吃了些苦头,小脸儿上也没了先前的那种跳脱之色,看了自己只有些怕怕的,不敢说话。林琰心里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待要说上两句什么哄哄孩子,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叫他自去给黛玉那里说一声。 瞧着林若欢欢喜喜走了的背影,林琰托着腮开始发愁。过不了几日便是端午了,自己府里虽然不用预备各处的节礼,少了不少繁琐事,不过那一日巧的是司徒岚的生日,可送些什么好呢? 两个人互通心意已久,加上前边几年兜兜转转的暧昧着,也算是够久的了。司徒岚想要的,林琰自然明白。只是他经历极为奇特,前世又在这感情一事上吃过亏,故而现在是前进一步,便后退半步,犹豫不决。与他处理日常事务的果断,真真是天壤之别的。 扒拉着自己这段日子各处寻来的东西,想着司徒岚身穿蟒袍足踏朝靴的样子,林琰撇了撇嘴——这厮虽然平日里无赖了些,可正经起来也是自带了一种皇室子弟特有的尊贵的。 犹豫不决之际,外头林成管家过来传话,说是贾琏来访。 林琰将书桌上几个锦盒推了开来,叫碧落好生收着了。自己换了衣裳去招待贾琏。 贾琏原还有些不好意思上门,只是心里掂量了几个个儿,还是来了。 林琰命人上了最好的茶叶,只字不提与贾母的口角,只笑问:“琏二表哥素来会办事。先前我也曾闻表哥的名字,都说是极为极擅机变的。二表哥身上既捐了功名,他日又要承袭爵位,难不成就这么着一直混着,只管些贵府里的庶务?我说句不中听的,有些事情连管家都不必出面,只一个二层管事儿的就可以了。表哥这么下去,未免有些可惜。” 一席话说的贾琏又是点头又是叹气,往林琰那边儿倾了倾身子,凑近了才道:“林表弟说的我何尝没想过?只是愁没个门路。我这捐的官儿,跟人家科举出来的不一样,不过是挂个名儿好听罢了。说起来,前年东府里头蓉哥儿的媳妇死了,珍大哥为了执事好看些,前后花了足有几千两银子,才替蓉哥儿办妥了一个龙禁卫的名额。也不过是个名儿好听罢了,跟人家真真正正的皇帝亲随侍卫,那能一样么?” 林琰便叹息:“那可真是可惜了。我虽然没在朝做官,可往日也听过,那外边儿的州府中同知一职也是个实缺了。事情虽是管的繁琐,可也容易出政绩,升迁再不难的。” 贾琏眼珠儿一转,笑道:“我是不行了,不知道林表弟可有法子?” 林琰低头拨弄着手中的茶水,笑而不语。 贾琏觉得有门,当下虽是不好说,心里却是暗暗定了主意——凭你什么贵妃,横竖没有干涉朝政的道理。可这林家这边儿,那手握大权的王爷就不一样了啊! 眼瞅着天气一日热似一日,端午越来越近,司徒岚但凡见了林琰,便要旁敲侧击地暗示一番。林琰越发烦恼起来。 他这里烦恼着,荣府里头王夫人却是渐渐地回过了味儿来。 第44章 元春 宝钗到底还是去看了宝玉,只不过,是隔了两日去的。 一大早上的,因都在一院子里,宝钗便与薛姨妈先去见了王夫人。王夫人也是才从贾母那里回来,见了她们母女,忙笑着让座。 薛姨妈瞧着王夫人脸色,便道:“我瞧着姐姐这两日脸色不大好,可是事情多了?依我说,能叫凤丫头去办的,就吩咐了她去。姐姐也有了年纪了,合该保养着才是。” 王夫人瞧着金钏儿端着茶过来捧给了薛姨妈和宝钗,才摇头道:“我也是这样么想着的。奈何府里事情实在太多,眼瞅着娘娘省亲的地方也建完了,各处正是忙着布置摆设的时候。眼下老太太身上也不好,宝玉又伤着,我怎么歇的下来呢?” 薛姨妈忙问:“正是呢,我恍惚听着老太太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着了?这两日我只没个空儿,也未过去看看。” “妹妹且先不必过去的。”王夫人搭拉着眼皮看着腕子上的镯子,“这两日正是没精神,只想歪着不爱说话,便是二丫头三丫头几个,也都是请了安就走的。且等过些日子你们再去罢。” 薛姨妈便知里边儿又是有事儿,只在心里诧异这一程子荣府里头可真是糟心事不少,因此倒也很能理解王夫人面容有些憔悴了。 左不过就是姐妹间的闲话,薛姨妈也懒得再想话题,便顺着王夫人接了两句。 说话间外边儿迎春几个都过来给王夫人请安。见了薛姨妈和宝钗也在,又都彼此行过礼问过好,方才落了座。 这边儿薛姨妈瞧着三春姐妹们一水儿的夹缎子春衫,迎春是浅黄色圆领绣浅绿缠枝莲的长衫,底下配着的也是浅绿色百褶裙,观之温柔可人;探春却是白底印红花交领窄袖对襟儿袄,裙子亦是大红色撒花曳地裙,神采飞扬之中带着三分英气;惜春乃是烟霞紫色印花长袄,配着月白色的纱裙,头上挽了一个小小的凌虚髻,又有两条小辫子垂着,看上去俏皮的紧。 薛姨妈不由得啧啧赞道:“瞧瞧这三个姑娘,个顶个儿的水嫩俊俏,到底是府里的风水好。” 王夫人瞧了几个姑娘一回,也笑着谦虚道:“这三个孩子都是我眼前长大了的,好虽好,就是小姑娘家家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要我说,倒是宝丫头,又念过书,知道的多,性子又好。竟是最出挑的!” 迎春一向话少,平日里木头人一般,高兴不高兴的都不会摆在脸上。探春因身份所拘,对王夫人称得上是马首是瞻,自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唯有惜春,本是宁国府嫡出的小姐,论起来比迎探二人更要尊贵些,此时听得王夫人当面说她不及宝钗,心里很是不忿,脸上难免就带了出来些。 宝钗本坐在她旁边,分明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怒色,只是也不好开口分辨,只得红了脸低头吃茶。 薛姨妈倒是不客气地点头:“要说起来,宝丫头是个懂事的。替我操了不少的心,若没有她,我也是多少事情弄不圆满的。” 王夫人又夸了两句,叹道:“可惜了,若是我的宝玉也能如此懂事,我也能省心不少。” 薛姨妈目光闪了闪,笑道:“别是冲撞了什么罢?姐姐不如叫人来瞧瞧?” 王夫人一向信奉神佛,听了这话也是心里一动。她可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子想成是不学无术专门琢磨风月的纨绔子弟,况且自打娘娘要省亲以来,府里头糟心事情还真是不少。要不,就找人来瞧瞧? 也是不妥。 王夫人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为别的,元春省亲的事儿立马就要定了,怎么这个时候说什么撞客的话呢?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元春的脸面往哪里放?这个妹妹果然是上不了台面,想的不够周全。 这么想着,脸色便有些不虞。 宝钗察言观色,见王夫人不说话,便知是母亲的话不得了她的心。忙轻声笑道:“姨妈,这当口正是娘娘要省亲的时候,怎么会有这些个事情呢?娘娘凤仪威重,便是有些个邪祟也必是远远避开了的。” 王夫人笑了,朝宝钗点头道:“正是宝丫头会说话。” 薛姨妈心里便有些不舒服,这不就是当着面说自己不会说话?虽是捧了自己的女儿,却也没有把人家老娘当垫脚的道理! 惜春坐在下边险些笑了出来,忽觉底下脚被碰了一下,偏过脸去,见迎春正端着茶吃。也就伸手端起了茶,低头喝了一口。 王夫人慢悠悠地说道:“其实呢,咱们这样的人家虽然平日里不好说这些个鬼啊神的,该敬着的还是得敬着。” 又朝迎春几个道:“你们小孩子家不大懂,神佛都是轻看不得的。我倒有个念头,如今老太太总觉得有些身上不利索,横竖你们素日里也是无事,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替老太太抄抄经,也是你们的孝心,也能顺道儿养养你们的性子。” 迎春几个都忙起身答应了。 宝钗便笑道:“这么说来,不如我也从姨妈这里讨个差事,也来抄抄罢。” 王夫人喜不自禁,笑道:“好孩子,那敢情好了。” 宝钗便起身,笑着对王夫人福了福:“说起来宝兄弟头上伤着,我也总没过来。这会子不知道他可在屋子里?” “我怕他脑袋上头着了风不好,这两日总没叫他出门。好孩子,你过去瞧瞧罢。” 宝钗便邀着迎春等一道儿过去。几个姑娘相跟着,便往厢房里去了。 宝玉这两天正在屋子里憋得难受,又怕贾政来考问他功课,倒也安安静静地看了看书。只是他性子实在与那经史子集的犯冲,若是看些诗词歌赋,他不说过目不忘,好歹最后总能烂熟于心。但凡一翻开了经书,便觉得头痛欲裂。 宝钗几个进来时候,宝玉正烦躁地在屋子里转磨。忽听袭人在外间儿道:“宝姑娘和二姑娘她们过来了。” 宝玉心里大喜,忙迎了出去。 宝钗见他额头处敷了药,许是因为天热,并没有包起来,忙拦着:“快别出来了,看那伤口受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玉笑道:“哪里那么娇气?” 几个人团团围坐在桌旁,宝玉便叫道:“袭人快些倒茶来。” 这边儿宝钗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宝玉说笑,探春偶尔应和几声,迎春惜春两个便是沉默着了。 那边儿王夫人心里存了事情,等着送走了薛姨妈,立时便吩咐了周瑞家的一番。周瑞家的领命去了,只过半晌,宝玉的寄名儿干娘马道婆便进来请安了。 王夫人捡那要紧的与马道婆说了,末了道:“我这心里就疑惑着了,这一程子老太太也嚷身上不妥当,宝玉呢,也不好。所以叫了你来,倒是替我分辨一分辨,可是不是撞客了?” “哧……”马道婆笑道,“定然不是撞客了。要说老太太是撞客,倒也说得过去。只浑身懒懒的不爱动弹,又不想吃饭,找人来瞧也说无大碍不是?这就对上了。宝玉再不是的。” 王夫人捏着帕子吸了口气,“依你说,是怎么了?” 马道婆肉眼泡一动,压低声音道:“莫不是有小人作祟?” 一语触动王夫人心事,紫鹃琥珀两个,可不就是小人么?再有那给了宝玉闲书的,可不也是小人么? 两匹尺头两个簪子打发走了马道婆,王夫人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宝玉身边的小人。可这算来算去,便想到了林琰的头上。 她也算是个有心机的人了,只是凡遇到宝玉的事情,便先乱了心神。如今冷冷静静将林琰那日的言行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只一把便将手边的一只汝窑茶具摔得粉碎。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亏我当初还拿他当了好人!”王夫人面容狰狞,咬牙切齿,只唬得屋子里伺候的金钏儿彩云几个丫头颤抖不已。 良久,王夫人才强压下了一口气,眯着眼扯动手里丝帕,这口气,断然不能这么咽了! 可巧就到了入宫请安的日子,因贾母身子不爽,王夫人便穿了诰命服饰,收拾妥当了自己进宫去了。 元春的凤藻宫在御花园的西侧,算起来离着皇帝日常住着的勤政殿路程不近。好在宫里头景致不错,一色装饰摆设也都富丽精致。王夫人每次踏进凤藻宫大门,瞧着那朱红色的雕花门窗黄色的琉璃瓦顶,五彩斗拱描龙画风,都是忍不住心里一阵阵激荡。这就是她最为出息的女儿的居所,乃是天下那一等一的富贵尊荣之处呐。 元春听得母亲来了,忙叫人快些传了进去。她的心腹抱琴便亲自出来了。 “宜人这边请,娘娘正在里边候着。” 王夫人随着抱琴进了正殿。元春也不敢就在这里见母亲,只把人传进了东跨间。 元春穿了鹅黄色齐肩圆领的团花常服,头上戴了一支五股凤钗,上头镶宝点翠,凤嘴儿里衔着的乃是一大两小三串儿浑圆光润的珠子。发髻两侧还分别插着两支小巧精致的凤钗,只做压了鬓角之用。整个人瞧上去既是富贵,又是妩媚。 母女两个经月未见,说不完的话。王夫人想着叫元春放心,只将那省亲园子已经修好,只待各色摆设等物利落了,便可请旨的话说了。 元春听后满面笑容,双掌交握欣慰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王夫人抓住时机,长叹了一声,目中含泪,将宝玉之事说了。元春听得宝玉被父亲打得头破血流,不禁大惊,忙追问道:“究竟何事惹得父亲如此震怒?” 王夫人将紫鹃琥珀引着宝玉私赠黛玉帕子的事情毫不隐瞒地说了,元春听了大怒,柳眉倒竖:“那两个丫头忒也大胆!这般事情传了出去,宝玉前程还不尽毁了?如今皇上虽是宽和,然最是注重规矩礼教。前几日宫里淑妃跟前的一个大宫女,因着不守宫规,私下里与人结了对食,皇上还没说话,淑妃先就怕了,直接将人杖毙了事。饶是如此,还被皇上训斥了一顿,禁了足呢。要是宝玉有这等风流韵事传到了皇上耳中,休说是他,便是我,也没的会跟着吃瓜落!”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满不是滋味,忙道:“这与宝玉本就无关,乃是那两个丫头栽到宝玉身上的。” 元春看着王夫人,目光炯炯。王夫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听元春冷笑问道:“既是无关,父亲又如何下这般重手?老太太便没有拦着么?母亲,与我说句实话又有何妨?” 王夫人这才讷讷地将宝玉偷看禁书的事也说了,元春脸色变幻,沉默不语。先前没进宫的时候,提起来便说是荣国府的大姑娘,她一直是自视甚高的。待得该进宫了,她原以为凭着自己国公府嫡出小姐的身份,该是能够有一番作为的。谁知道,却不过是被分到了一个嫔妃处做女官。这些年一路走过来,她才算明白了,原来自己所看到的,真的不值什么。不说别的,那国公府的名头,早就名不符实了。若不是还有老太太这个一品诰命在,哪里还能挂着国公府的匾额? 况且嫔妃之间往日里互相挤兑,明嘲暗讽间自己也被人说过,真论起来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国公府的姑娘,毕竟自己父亲并不承爵。 这家世兄弟啊,对一个宫妃来说可是太重要了。 元春原本想着,宝玉自小儿就是个聪慧灵透的孩子,虽说娇气了些,可长大了些,总该严加管教罢?若是日后能有些出息,好歹也算是自己的一个依仗。每回母亲来了,问及宝玉,也都是说些好的,谁想这个年纪,就将那心思放在了风月上了呢? 忍了几忍,强压下了心里的火气,元春冷着脸道:“既然这样,他得些教训也是应当的。严父慈母,母亲也不要过于怪罪父亲。” 王夫人揪着帕子,皱眉道:“我何尝不知道老爷管教他是为了他好?只是,你父亲如今也后悔着。只是当时被林家的小子几句话把火气顶了上来,也没细想,便发作了宝玉。这时候回想起来,人家明着劝,其实可是拱火呢。” “林家?”元春杏眼一眯,挑眉道,“可是林姑父家里?上回母亲不是说,过继了一个嗣子?又是皇上另赏了爵位又是中过举的?” 王夫人一拍桌子,“可不就是他么?外面儿看好着呢,谁知道心里黑!” 添油加醋将林琰那日的言行又说了一遍,还特意又说了贾母过去探望黛玉,反而被气得病倒了的事。 “竖子安敢如此!”元春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一旁的抱琴忙过来劝道:“娘娘仔细手!”又向元春使了使眼色。 元春冷笑道:“他不过是林家一个过继来的孩子,凭是什么爵位,中了什么举人,也断然没有如此对待老太太的道理!” “可不就是?这几日老太太又病了,宝玉又伤着,我这里竟是忙得不得了。若不是怕娘娘忧心,今日原都没有闲暇进来。” 元春挥手叫她不用再说,“我明白了。母亲放心,若是见到了皇上,我必要奏上一本,也不必提宝玉,只说那姓林的不敬尊长,辱及诰命便是。纵是皇上此时不能严惩,也要扒下他一层皮来才好!” 不得不说,元春骨子里有王夫人的贪婪与狠厉,又在贾母跟前养了几年,有着比王夫人更为深沉的心思。只是,这一状,可并不是那么好告的。 第45章 告状? 却说王夫人与元春母女两个说话许久,瞧瞧到了出宫的时辰,元春便命抱琴送王夫人出去。 王夫人看看寝殿中并无外人,从袖子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锦盒递给元春,低声道:“这里头的银票,是上回娘娘要的。因要打点用,没敢存了太大,都是百两或五十两一张。宫里头不必咱们自家,该花的都不能省了。娘娘你只管用着,若是不够,只叫人带个话儿出去,我下回再带过来。” 元春点点头,两道画的很是漂亮的娥眉稍稍蹙起,道:“如今我在这个位分上,看着是威风的,其实连皇上身边儿稍有些脸面的内侍宫女都不敢去惹的。” “我都是知道的。”王夫人忙道,“娘娘且不必忧心这些个,只管安享尊荣就是了。宫里头统共就只有两位贵妃,娘娘也别自苦了,该拿出款儿来的时候,自然也该拿出款儿来。” 听着这般话语,元春只垂了垂眼皮,轻声道:“宜人这话在这里说说就算了,我也只当没听见。唯有太上皇太后皇上和皇后才当得起主子二字,我算是哪个名牌儿上的呢?” 虽是如此说着,后边却也带着几分幽怨之意。 王夫人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劝看,只得先告退了出来。到得凤藻宫外,又细细地嘱咐了抱琴回去劝着些。 抱琴送走了王夫人,回到寝殿的时候,便看见元春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杏眼微闭,容色疲惫。 “娘娘,娘娘?”抱琴上前轻声叫道。 元春睁开眼,“嗯?” “娘娘真要去皇上那里参奏?”抱琴乃是跟着元春一起长大的,又随着她进宫多年,是元春在宫里最可信任之人。因此元春但凡有何心事或是犹疑不决之时,倒是会与她商量着。 元春眼里闪过一丝狠厉,“自然要说与皇上知道。只是,这说的的门道,倒是要找准了。” 抱琴看她神色,知道不好劝。心里犹豫了又犹豫,终究没有将话说出口。 “抱琴,你去瞧瞧方才母亲送来的银子有多少。” 抱琴打开了旁边小几上的锦盒,看里头乃是两层,上头一层是装的满满的金玉钗环镯子坠子等物,样式都还新巧,做工也算精致,只是与宫中嫔妃所用的比起来,便差得远了。下边一层却是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子银票。想来那些个首饰是预备着让元春赏给小宫女之流收买人心的,银票却是用来打点那些个有品级的太监嬷嬷大宫女的。 拿起银票来数了数,抱琴轻声回道:“娘娘,这里头千两的银票共有两张,另有百两的三十张,五十两的二十张。总共是六千两银子。” 元春听了皱眉,“这些银子够做什么的?” 抱琴赔笑道:“怕是如今府里预备着娘娘省亲的事情,一时有些……” “罢了。”元春叹道,“横竖这钱也用不到我身上。你拿出一千两的一张,待人少时候往大明宫去一趟,找戴权去打听打听,看皇上这两日有没有过去给太上皇请安。” 眼瞅着进了五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司徒峻司徒峻心情着实不错。这两年太上皇许是想开了,前朝的事情轻易不会过问。司徒峻威信日重,不同于初登大宝那两年的战战兢兢。今年半年已过,并没有什么大的天灾报上来,眼看着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况且,如今他与另一个心意也算相同,二人正是情洽意甜之际,再对比着仍是一脸苦样子的司徒岚,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却说这天已经到了五月初三,司徒岚明里暗里跟林琰提了几次了,端午那日晚间要林琰单独替他过生日,林琰只不肯吐口。司徒岚这里心里微有不满,又不敢摆在脸上叫林琰看出来。 恰逢和安乐侯云宁一同进宫去给太上皇和太后请安,先是被太上皇趁着机会教训了一通,又被司徒峻拉了壮丁要去帮着看折子。眼看云宁却被太上皇赐了坐,又被太上皇满面慈爱地问这问那,当即心里生了十分的委屈,只阴沉着脸坐在一边儿不说话。 司徒峻看他面上表情,知道他是憋屈的,只忍着笑起身与太上皇告罪,带着司徒岚离开了。 此时正是初夏,御花园各处芳草未歇,繁花犹绽,景致明丽之中带着皇家所特有的大气。 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司徒峻回头瞧瞧司徒岚,摇头笑道:“瞧你那点子出息。” 司徒岚登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气哼哼道:“我心里有火气,若是气坏了可是什么都看不下去的。皇兄大概得亲力亲为了。只是若看不完折子,我这里是没什么的,横竖也没人等着给我过节。” 司徒峻挑眉笑道:“就那么几本折子,原本也就是各处外放的官儿例行请安的。就是看不完,又有什么打紧?” 二人私下里相处,原就比别人少了一份君臣的拘谨,司徒峻也并不总是高高在上的。能有司徒岚这么个兄弟,往日里在朝上也就罢了,若是相处之时一直那么谨守君臣之礼,也实在无趣。 这里两个人边走边斗嘴,冷不防那边便听得一阵琴声悠扬,叮叮咚咚地传了过来。 停下脚步略听了听,琴声间带着几分缠绵。 司徒峻脸色便有些不好。司徒岚却颇有些幸灾乐祸,笑道:“这又是哪位小嫂子在这里候着皇兄呢?听着这个音儿,比之水溶虽是差了些,也勉强可以入耳了。” 司徒峻沉着脸,抬脚便顺着琴声踏上了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顺着石径转过了一座假山,眼前一大片的石榴花树。正是石榴花期,满树翠绿生烟,猩红斗秀,油亮碧绿的叶子衬着鲜红的花儿,真也当得起耀眼生辉了。 花树过去便是凤藻宫,琴声便是从那里头传了出来的。 司徒峻眼睛眯了眯,冷冷地笑了。当下也不说话,只直接往凤藻宫走去。 司徒岚这个时候便也敛了笑容,跟在司徒峻身后不发一言。一直不远不近地在这二人身后伺候的大太监高守敬暗中呲着牙,心里暗骂那不省事的贤德妃——好容易伺候的皇上高兴了几日,转眼间便给惹毛了。 一时到了凤藻宫外,高守敬早就小跑着往前头去了,里边儿琴声戛然而止,跟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臣妾参见皇上。”元春带着宫人匆匆出来,盈盈拜倒在地。一身儿水红色褙子,鹅黄长裙,俱是轻纱质地,行动间衣角处稍稍摆动。她正值芳华,一张生的极为妩媚的面庞白皙如玉,头上挽着的弯月髻,上边儿一支八股凤钗华贵精美,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司徒峻瞧着眼前堪比花娇的妃子,冷声道:“起来罢。方才是你在抚琴?” 元春才站起身来,慌忙又要跪下,“是臣妾。臣妾不知皇上经过,扰了皇上。请皇上降罪。” “行了行了,快过节了,也没那么多规矩。只是不要一再为之便可。你是贵妃,底下多少人看着,别自己失了礼数。” “是!皇上的话,臣妾谨记于心。”元春含笑起身,抬头间这才算看见了后边的司徒岚。因是外男,元春没敢多看,只一眼便赶紧低了头。 司徒岚也不觉得尴尬,这宫里本就是她长大的地方,那边儿不远处就是他太上皇老爹的大明宫。当年他在这里头当主子的时候,贾元春还不知道做什么呢。更何况她是荣国府出来的,只这一点就叫司徒岚无论如何不想拜见了。 元春抚琴本就是有意为之。她原是想着能借此引得皇上注意,没成想皇上竟听了后亲自过来了,怎么不叫她大喜过望?谁知道这还站在宫门口呢,皇上身后倒是又转过了一个王爷来,这要如何开口邀了皇帝去寝宫坐? 当下脸上虽是笑着,却也不免带了两分勉强出来。 司徒峻见了,好整以暇地问道:“爱妃这是怎么了?朕瞧着,脸色倒不大好?” “回皇上,臣妾没什么。许是因着这两日天热,竟有些个疲疲懒懒的。” “果真的?若是不舒服,传太医看看罢。” 元春听着皇帝的话,是根本就不打算进凤藻宫去的。虽然荣府里都是以她这个贵妃为尊荣的,只是她却清楚,自己并不入了皇帝的眼。位分虽高,宠爱却无。否则,也不会住这么个偏僻的寝宫。 皇帝于女色享乐上并不热衷,每月里头往妃嫔处去的时候很少。但逢初一十五还要例行歇在中宫,剩下的妃嫔贵人们竟是一共也就只三四天的机会。元春是很少能够见到皇帝的,更别提临幸了。 见皇帝有了去意,元春眼圈儿一红,贝齿轻咬朱唇,福身道“臣妾谢皇上关心。只是,只是臣妾素日里臣妾保养还好,应是无碍的。” 司徒峻眼睛眯了眯,司徒岚后边轻咳了一声,心里暗暗好笑——瞧瞧这个做派,这个神色,明明是个贵妃,却偏生做出扬州瘦马的姿态来。只是须知人家那也得是婀娜纤巧些的才行,这位贤德妃却是生了一副珠圆玉润的样貌。若是往端庄尊贵上行还不走了大褶儿,现下这个姿态,真真是个东施效颦了。 司徒峻微感尴尬,“身上无事,难道是心里有事?” 他往日在后宫中一向也是冷面,因此元春竟未听出他话中的冷意。略迟疑地看了一眼司徒岚,方才带了三分悲声,道:“回皇上。昨日荣府王宜人进宫请安,与臣妾说及老太君如今正病着。臣妾从小跟在老太君身边长大,听了这话心里便有些着急……” 司徒岚眉角一动,斜眼扫了一下元春,心里冷笑一声——怕是这贤德妃,为的不是说那史氏罢? 司徒峻看了一眼司徒岚,嘴角微勾,“哦?可是热着了?” 元春缓缓摇头,眼中含了三分薄怒七分忧愁,凤仙花汁掺了金粉染过的指甲勾了勾鬓边碎发,捡那斟酌了几日的话说了。 司徒峻好笑地看着元春,“你林家的姑父?林如海?他的儿子气着了荣府的老太君?” 元春听着皇帝说话分明带着笑意,抬起眼睛却看见了他脸上瞬间冷厉下来的神色,还有身后忠顺王爷看着自己几欲喷火的双眼。 ————————我是情节的分隔线———————— 林琰别别扭扭地给司徒岚挑了许久礼物。因是二人明了心意后的头一个生日,林琰其实还是很看重的。一时选了这个嫌弃俗了,选了那个又嫌不够对景儿。 眼看着进了五月了,林琰算是彻底没了准主意。想来想去,索性就想着顺了司徒岚的意,找个地方单替他做生日去。 端午节里头头一个讲究就是吃粽子。各地粽子所用的米馅儿不同,味儿也是差别极大。因粽子凉吃,故而到了五月初四这一天,尤其是讲究些的人家都要开始裹起了粽子,预备着晚间煮了,次日便可赶在节日里头应景吃了。 林府虽然不往各处送节礼,自己家里却也要吃的。黛玉命陈升家的早早地按例准备了赏钱提前散出去,又叫人去瞧了那预备着的菖蒲艾草等物。林琰一旁坐着看黛玉分派,身后的两个教养嬷嬷虽是不多嘴,却是在黛玉说话之时听得极为认真,想来是回去要再为黛玉解说一番的。心里正感到好笑,外头管家遣人进来说:“有安乐侯府的人奉命过来送礼。” 林琰大为惊讶,先不说自己这里和安乐侯那里守不守孝的事情,只说他和云宁之间并不太熟络,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来送礼? 瞧瞧黛玉,见她也正惊讶地望着自己,心里一动,笑着起身道:“妹妹这里忙着,我先出去瞧瞧。” 第46章 京里燥热了几日,都是大毒太阳挂在天上,连一丝儿云彩都没有的。端午这日,头半晌还是艳阳高照,燥热的人只想躲在屋子里头不出去。 谁知道才过了午间,便有浓墨似的黑云从西北天边儿涌了过来,不多时便遮住了整个儿天空,天色顿时暗了下来。几阵极为强劲的风吹过,一场大雨果然来的又快又猛,伴着几声炸雷,硕大的雨点儿从天上倾泻而下。打在树上屋上地上,激起一股夏日里特有的泥土腥气。 大雨滂沱,雷声震耳,狂风卷着雨四处拍打着,摇撼着,宣示着自己的强大。 京中的一座大宅子里,偌大的荷花池里,新鲜的荷叶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全都趴在了水中。水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儿。 池中央一座修建的极为讲究的水榭之中,临着池子的一侧窗户敞着,偶有风挟着雨滴打进来,吹起了窗上悬着的水蓝色鲛绡纱帘,却也无人去顾及。 水榭里一色的器具皆是精致的,看得出这里乃是主人日常休憩之所,并不用作待客。靠着墙壁的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雕花织锦软榻,一旁的束腰高几上凌乱地堆着几件衣物。 榻上两人缠绵正紧,交缠的肢体,暧昧的呻吟,粗沉的喘息,交织着外边的雷雨声,显示着一场情事的酣畅淋漓。 “嗯……”白皙修长的身子趴伏在榻上,瘦削的腰肢被一只精装的手臂紧紧箍着,想要逃开身后越来越猛烈的撞击,却是愈挣扎,愈激起了身后之人的狂乱。 司徒峻着迷地看着身下的人,两手越发用力,只想就这么着将人拆分揉搓吞吃下肚,再不分开才好。 腰间耸动加快,满意地听着身下的人原本强忍着的声音瞬间高了起来。如同得了鼓励一般,更加卖力起来。 外边雨骤风狂,里边活色生香。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是忍不住偏过脸来,颤声哀求:“……不,不要了……嗯!……” 司徒峻身上头上都是汗水,汗珠儿打在那人背上,那人身子便是一颤,似乎真的连这样的一滴水都已承受不住。 司徒峻眼中闪过迷恋,几下用力,终于将两人一起送上了巅峰。 那人只觉得体内一热,“啊”了一声,双腿再无力支撑,趴在了榻上。司徒峻压在他身上不肯起来,过了良久,那人怒道:“你还要趴多久!” 司徒峻在人的脖颈处摩挲了片刻,低低地笑道:“只要在你身上,一辈子不起来又何妨?” 话是这么说着,却也不敢真的惹恼了那位。 由着司徒峻用热帕子擦了身子,那人随手抓了高几上的外袍来裹住了身子,懒懒地笑道:“那我可不敢。你宫里那些个妃嫔贵人,还不得活吃了我的肉?我可听说了,你钦封的那位贤德妃,还等着奏曲儿给你听呢。” 司徒峻也披了件儿袍子,凑过去倒在榻上,笑道:“不是罚了么?先前就因为她吃了恁大一场醋,明知道封了她也不过是为了给人瞧的,还整出这些事儿来。你说说,该不该?” 那人斜睨了司徒峻一眼,俊美的脸上是一抹嘲讽的笑意,“您封了她是为何也不至于跟我说。我水溶再不济,也不会与一个妇人去争风吃醋。” 说着扭头看着外头的雨,只留给了司徒峻一个后脑。 司徒峻心里暗暗摇头——都这般说了,还不肯认了自己是吃醋?当初因元春在太上皇那里使了手段,自己也为让那荣府之流的老亲贵们放心,才要封了她一个妃位。谁想这位朝中有名的贤王,竟对着自己冷笑几声,说道既是如此,他便帮自己一把。 这一帮,便帮到了那秦可卿的葬礼上头。还把自己所赠的鹡鸰香手串给了贾宝玉,居然还是亲手给戴上的! 唉,这如今才好了多久啊,又犯上小性儿了。这都得怪那个可恶的司徒岚! 司徒峻眯着眼,手揽着水溶的腰,暗暗琢磨着怎么给司徒岚再添添堵才是。 其实,这个小小的一段算是让水溶妾身明了了吧。 第47章 寿面 林琰看了一眼林成递上来的礼单,放在了桌上。厅里站着一个身着甚是体面的管事,见了林琰出来,忙上来躬身请安。 林琰笑道:“一向没见过大人,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管事忙回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乃是安乐侯府里的,奉我家侯爷之命过来给大爷问安。侯爷说了,明儿个就是端午,也不知道京里头是些什么样的规矩。如今正好得了些玩意儿,送到这里来给府里的小哥儿玩。” 林琰听着这话说得倒是明白,东西是送过来给林若的。想着方才一眼扫过去,看那礼单上长长的一溜儿,总不至于都是玩意儿罢? 当下也不好推辞,起身笑道:“多谢侯爷厚爱,我竟替若儿先行谢过了。” 又命林成好生将人让下去吃茶,那管家连道不敢,随着林成出去了。 林琰复又拿起礼单看了一遍,摇头自语道:“这个安乐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只是又觉得有些不大可能,因此也就丢开手不想了。 到了端午,天气一如前几日般,碧空万里无云,从一早起来大日头便有些毒辣辣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天气是极热的,林琰本身又不耐热,因此倒早就换上了轻纱质地的衣衫。饶是如此,还觉得有些个热的受不了。好在府里头上一年存了不少的冰,林琰便叫人用盆装了,摆在屋子里各处。 黛玉身子骨儿一向柔弱,每到夏天非但不能用冰,便是那些个凉些的果子茶水也不敢喝的。因此一早上领了林若过来时候,见房里头四处都摆着冰盆,只一进屋子便觉得一股森森凉意,不似外头那般燥热难当。哥哥一袭白色薄纱的长衫,连束腰都省了,手里还握着把玉骨绸面儿的扇子扇着。 黛玉掩口笑道:“哥哥这里如此凉爽,还要扇着扇子。这才进了夏日呢,若是到了伏天,哥哥可怎么受?” “我最是怕热的。”林琰一边儿扇着一边笑道,“妹妹倒是好,才换了夹衣裳没几天。往后两个月想来也不难过。我叫人往妹妹那里送的冰,妹妹记得摆上。” 黛玉坐在林琰下首,接过碧萝端上来的茶,笑眯眯地吃了一口方才说道:“我记得呢。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不用呢?只是今年用的也多了些,恐怕府里存着的用不到夏尽。” 林琰笑道:“这倒是不用操心。府里的用完了,外头去要就是了。” “这冰也有卖的不成?”黛玉奇道。 “自然。这个东西冬日里最是寻常不过,哪条河里塘里没有?不过到了夏天,可就难得了。那些个大家子里自己不存的,或是像咱们存了不够用的,可不得去买?有时候就是捧着银子,人家还未必会卖给你呢。” 黛玉听得津津有味,轻笑道:“这人也太会想钱了。” 林琰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摇头笑道:“巧的很了,这个会想钱的正是不才。” 话音未落,黛玉“啊”了一声,红了脸。林若在一旁笑得险些捶桌。黛玉用帕子捂了脸,肩膀微微抖着,半晌才放下手,脸上犹有红晕。 三个人笑了一会子,日头渐高。因有陈升家的过来回说家里头的婆子媳妇并丫头们都要过来磕头谢赏,又有林成来说外头的小厮长随等也都在外头对着花厅行礼了。黛玉看看林琰,便告诉陈升家的:“叫大伙儿都散了罢。这大日头底下站着,且别晒坏了。” 陈升家的出去了,这里黛玉便叫了林若到跟前,命人端上来早就预备好了的五色丝线等物,一边儿在他的脖颈上系了,一边儿嘱咐道:“这个可不能摘下来,是长命百岁的。”又拿着雄黄酒在他额头上写了个“王”字。 因林若一个劲儿叫热,林琰便让人送来了凿碎的冰屑,掺着切成丁子的各色果子。雪白的冰屑,彩色的果丁儿,配着翠绿色的翡翠碗,瞧着便叫人觉得舒爽不少了。 黛玉看着林琰林若两个每人捧了一碗,吃的都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也叫人装了小半碗,略尝了一尝,也就放下了。眼瞅林若吃完了又要去装,忙叫人撤了下去,劝道:“吃多了肚子要疼的。” 林琰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笑道:“妹妹若是用不了这些凉东西,叫人用冷水灞一灞果子,借着点儿凉气儿倒也使得。” 黛玉点点头,“哥哥也莫要过于贪凉了。夏日里脾胃最弱,经不得折腾的。” 这边儿林琰家里兄妹两个带着林若过节不提,那边忠顺王府里因为这一日乃是司徒岚的寿辰,自然早就预备好了寿宴席面。司徒岚府里人不少,他人既年少,生的又是一副英朗俊美的容貌,再加上身高位,后院里那些个莺莺燕燕娈童戏子,大多是那些巴结的人所赠,哪里有不争着上去邀宠的?只是他府里规矩极严,人又是一贯冷硬心肠,曾下狠手整治过府里几个不大安分的,倒也没有敢违了他的。因此,这两三年来,他跟前还是很清净的。 司徒岚眼前清净,心里可闹腾起来。这都到了正日子了,还不见子非有何表示,司徒岚感觉委屈到了十分。若不是一大早上起来宫里的太上皇和太后就命人送来了不少赏赐,司徒岚少不得又要穿戴整齐了往宫里去谢恩。 太上皇如今才过花甲,精力还未到了不济之时。瞧着小儿子一身儿五爪蟒纹白色朝服,硬挺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皇室中人特有的傲色,心里甚是安慰。因想起他的正妃常年体弱,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出不来屋子的,便问道:“今年你是二十一还是二十二来着?” 司徒岚诧异道:“难道我不是父皇的儿子么?这样的事情怎么倒要问我?” 太上皇一滞,他还真的记得不大清楚了。司徒岚母亲出身不高,本人又不得宠,算起来司徒岚乃是他酒后所有的,因此小时候对他并无太多疼爱。与嫡出的三皇子,受宠的大皇子二皇子比,司徒岚在太上皇跟前的待遇完全可以用冷落来说了。况且他自小儿就一副油盐不进的脾气,论起气人来很有一套,说到讨好,长到这般大除了林琰,还真没有对谁这样过。 太上皇端茶喝了一口,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这才又笑着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跟前除了一个病怏怏的王妃,竟连个上台面的人都没有。这么着罢,趁着今年,让你皇兄给你赐两个侧妃,你也好早些养几个儿子出来。” 司徒岚撇嘴道:“这话早就说过了,有儿子没儿子的,父皇也别替我操那份儿心。我是什么样的,莫非父皇不知道?家里摆个正妃凑凑门面也就算了,何苦再耽误了两个?” 太上皇大怒,“你个混账东西!连子嗣都不要了不成?” “不要!”司徒岚干脆道,“有儿子我一年到头儿都不带看一眼的,跟没有有何两样?” “你,你这是在怪我了?”太上皇从宽大的金龙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岚懒洋洋地也站了起来,笑道:“父皇,我就这么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听好的,只管找大哥二哥几个去。便是皇兄,只怕也比我说话好听些。” 太上皇瞧着他那副惫懒的样子,又是头疼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挥手撵人:“滚吧滚吧,来一次气我一次!” 司徒岚果真笑着滚了,剩下太上皇坐在那里瞪眼睛。良久,才缓缓靠在椅子上,苦笑道:“这孩子,这是……真怪我呐?” 身边儿伺候的心腹太监戴权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太上皇脸色,示意殿里头的小太监小宫女都出去了,才陪笑道:“奴才瞧着,皇上和几位王爷都是极敬重您的。哪里说得上谁怪您不怪您呢?” “唉……”太上皇叹了口气,“我也老了,没那份儿闲心跟他们置气了。老大老二我疼了那么些年,结果他们自己倒是不知道惜福,长些不该长的心思。那几个也是不安分的,只有这个老九,还算跟老三一心。得了,随他去罢。” 戴权随侍太上皇几十年,自然将他心思揣摩得十之——不过是因为太闲了,想着先前的事情又觉得愧对于忠顺王爷,偏生现在又只有忠顺王能敢跟他这般说话,没事儿找事儿罢了。 却说司徒岚一路滚出了大明宫,本来打算直接出宫去。谁知道只在宫门口便被内廷大总管高守敬给截着了。 “王爷,这是皇上给王爷的。知道王爷往太上皇那里去请安了,特命奴才在这里等着呢。”高守敬说着,双手恭敬地将锦盒递给了司徒岚。 司徒岚接过来方要打开,高守敬忙道:“王爷,皇上吩咐了,让您回去再瞧。” 司徒岚眉毛一挑,笑问:“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这么收着?行了,高总管替我跟皇兄说一声谢罢。” “奴才省得,王爷只管自便。” 坐在马车里司徒岚打开了锦盒,里头的东西叫他哭笑不得——六只精致的瓷盒,整整齐齐地码在里边。盒子都是通透的雨过天晴色,上头一色缠枝花卉的纹样。六只盒子花色各不相同。 司徒岚眉峰微动,伸手打开了一只,里头浅浅的玫红色软膏赫然在目,一股子甜腻的香气随之散了出来。细细辨来,乃是玫瑰花香。 轻轻合上盖子,司徒岚半靠在身后的垫子上,眯着眼笑了。 此时天已近午,正是大日头当空的时候。多日高热,街道两旁的树上叶子都有些耷拉着。即便是这样,街上人也还不少。车行渐慢,想来是已经到了家。 王府里云宁等人都在这里候着了,便是一向与司徒岚不大亲热的几个兄长也都或是亲自过来,或是遣人来送了礼。 至午后,一场雷雨还夹着豆粒大小的冰雹下得酣畅淋漓,热气也被带走了不少。 雨下得时候不短,直到了快到黄昏时分还没有停的意思,只是不如先前那般急骤。 司徒岚先前接了个帖子,看了后早就等不得了,只命人备马。管家听他这样的天气还要出去,吓了一跳,又不敢十分劝他,只得叫人去赶紧预备了车马,又特意吩咐比平日多加两个随从。 司徒岚这边儿上了车便命人快走,马车疾行,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出了城,一路往京郊一处别院去了。 雨天路滑,路虽平坦,到了时候也已经擦黑。司徒岚从车上跳了下来。车前早有人候着,身上一袭水蓝色长衫,手里撑着青布油伞,身后的游廊上挂着的灯笼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站在那里笑意盈盈的,眉梢眼角竟是带了一股说不出的风情。 司徒岚心里一热,上前两步,握住了那人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声:“子非!” 林琰面上微微一红,将司徒岚甩开,偏过了头去。跟着司徒岚的都极有眼色地没有进仪门,只在外头自有人去招呼。 这边司徒岚又厚着脸皮过去拉林琰,林琰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一路过来都是下着雨的罢?瞧你身上都有些湿了呢。” 司徒岚看了看,果真是袍子上头略沾了些水汽,想来也就是方才下车时候落上的。遂不在意地笑道:“没事儿,正好天气也热。” “我这里还有几件儿没上过身儿的衣裳,你先去洗洗换上。屋子里已经预备好了,回来咱们再说话。” 司徒岚只听得“屋子里已经预备好了”几个字,一张俊脸登时灿烂如花。林琰疑惑地看着他忽然笑得有些发傻的样子,轻轻踢了他一脚,道:“还不进去?” 司徒岚这辈子只怕还没有这般糊弄地沐浴过,什么花瓣香料都没有用,只清水略略过了一遍就匆匆地出来擦干了,换上了侍儿送来的干净衣服。 早有一个清清秀秀的丫头过来引着司徒岚往林琰这里来。推开了门,里边乃是一间不大的花厅,中间一张圆桌上头摆着几样菜肴,另有一只乌银酒壶。林琰却是并没有在里边。 “你家大爷呢?”司徒岚回头问道。 “大爷方才往后头去取东西了,说就回来的。”小丫头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司徒岚便过去坐了,看着桌上摆好的酒菜无聊至极,一时想起来方才林琰的话,一时又摸了摸袖子中收着的一只小盒子,一时又是奸笑两声。正自得间,门被推开了,林琰亲自端了一只小托盘进来,上头一大碗面正冒着热气。 司徒岚眼睛睁大,瞧着林琰挽起来的袖子,“子非……” “我也就只会做这个了。”林琰将面放在桌上,淡青色的碗,素白的细面,翠绿的青菜,汤中略带着些油花儿,汤色清亮,香气扑鼻。 “原想着找件子东西送给你,只是你哪里还缺那些金玉古董的玩物?况且那些也不过是银子换来的,唯有这个,才算是我自己做的罢。” 林琰把面朝司徒岚那边推了推,笑道:“我有几年没动过手了,这几天试着做了两回。你尝尝,可还能入口?” 司徒岚拉过面碗,也不顾的有多烫,低下头去猛吃。面确实只是普通,味道也并不出奇。他今日收到的寿礼不少,那些个有求与他或是心存讨好巴结之意的,礼物中更是不乏价值连城之物。只是,谁又能真正地如林琰一般,亲自去为自己做碗寿面来? 林琰看着他抱起碗来,连汤都喝尽了,笑弯了一双眼睛。 司徒岚放下碗,目光如火,直直地看着林琰。林琰被他看得有些坐不住,眼神左右漂移,说话也有些结巴了,“那个,要不要喝酒?我特意带过来的,已经存了几年的武陵春……” 话未说完,便被司徒岚拉力拉入怀中,随即还带着面香的唇便压了过来…… 第48章 禁足 嘴唇上传来微微的刺痛的感觉,让林琰睁大了眼睛,感到司徒岚不同于往日的霸道。灼热的嘴唇在自己上边辗转碾压,舌头更是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闯进了自己的口中,与自己的纠缠。 林琰觉得有些眩晕,似乎连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双手忍不住推着司徒岚的肩膀,微微挣扎起来。 司徒岚感受到了林琰的抗拒,稍稍分开了两人。两只漂亮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琰,见他面色微带红晕,双唇水色盎然,素日里如秋日晨星一般的眸子中不再带着伪装的笑意,迷茫懵懂,显是方才这一吻,动情的不止自己一人。 心里一热,司徒岚两条手臂如铁箍一般将林琰圈在了怀里,又俯下头去。 林琰稍稍将头向后仰着,轻笑道:“你做什么?快些放开我,酒菜就要凉了……” “不放!凉了就不吃了!”司徒岚将头埋在林琰的颈间,不断地摩挲着林琰细白的脖子。看林琰连耳朵有些个红了,忽然伸出舌头来舔舐了一下那圆润饱满的耳垂,果不其然,林琰忍不住身子一颤,缩起了脖子躲避。 司徒岚哪里肯让他避开,将人牢牢地按在自己的怀里,专门往林琰脖颈耳后等处吻去,最后竟是轻轻地将林琰的小巧的喉结,手也不老实地往人衣襟处探去。 林琰被他挑逗撩拨得身上一阵阵发软,喘息不已,索性伸出手来勾住了司徒岚。 司徒岚猛然推开林琰,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深处仿佛燃起了两团火焰,低声道:“子非……” 林琰听他声音里带了一丝试探,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眉梢一挑,伸手取过酒壶,倒了杯酒递给司徒岚,轻笑道:“今儿是你寿辰,想来那些套话你也听腻了,我只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罢。” 司徒岚不接,笑看着林琰。林琰撇了撇嘴,起身将酒杯送到了司徒岚的嘴边。司徒岚不错眼珠儿,却是撮起唇来把酒一饮而尽。 林琰这边儿才放下了酒杯,冷不防被司徒岚一把拉住了锁在怀中,尚未回过神来,一口带着些许桃花香气的酒便被渡了过来,险些呛到了他。 林琰不善饮酒,虽不至于一杯倒地,却也并未好了多少。司徒岚早知他这一弱处,又觉以口相哺,其间旖旎风流不止一分半点,遂又抓起酒壶来仰首接了,一口口直送入林琰的嘴中。 林琰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去,酒自喉咙一路而下,便如一条小小的火线。 司徒岚但见林琰丹凤眼中水波潋滟,情意缠绵,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开来,什么理智什么矜持都顾不得了,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两个人唇齿相接,这一坐下,林琰不防,牙齿上下一合便咬住了司徒岚的嘴唇。 司徒岚“哎呦”一声,林琰慌忙捧着他脸看时,见那嘴上已经渗出血来。 “啊呦,对不住了。”林琰忍着笑道,觉得舌头已经有些短了。腾出手来晃了晃酒壶,“都没了?这酒是我头一回酿酒时候弄出来的,一壶顶好几壶呢……” 他眉眼本就精致,此时饮了酒,衬着屋子里头的摇曳的烛火,只更胜平日温润如玉的样子几分。 林琰觉得头有些晕晕的,心里却明白。原本还有些左右迟疑的,此刻司徒岚极近温柔地揽着他的腰,又用鼻尖与他的摩挲着,忽然就觉得安心了。反手抱住司徒岚,只笑着看他。 司徒岚吞了吞口水,“子非,你,你……” 话未说完,已经被林琰凑过来堵住了嘴。司徒岚一怔,瞬时反为主,两个人又吻在了一处。 林琰头昏昏沉沉的。他两世为人,虽是早知自己不爱女人,与男人却也是头一遭儿,就算往日里如何能将司徒岚揉捏在手心里,这个时候却也只有被人予取予夺的份儿了。 外头雨声渐大,屋子里却是春情浓浓。 两个人抱着吻着,不知道何时已经纠缠着来到了内室里边。屋子不大,里边一应案床榻却是齐备的。林琰隐约知道要做什么,身子被司徒岚压在床上时候却又害怕了起来,头微微仰着,“司徒……” 司徒岚撑起身子看他,林琰身上衣衫已经开了,露出了半边白皙的膀子,头发已经散开,零乱地扑了一枕头。双唇有些薄,这个时候看着却是红肿丰润的,微微翘起,似是邀吻一般。 “子非,子非……”司徒岚迷恋地轻喃,大手却是毫不气地剥开了林琰的衣襟,原本若隐若现的上身便落入了司徒岚眼中。 光洁,细腻。两粒樱红挺立其上,小腹平坦,腰肢纤细,仍是带着少年特有的诱惑。 豆绿色的轻纱中衣遮住了下边的风光,司徒岚一手托着林琰的腰,一手褪下了那碍眼的裤子。 林琰觉得有些冷,又有些发窘,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眼,不敢再看向司徒岚。只是下一课便又被拉了下来,随即眼前一黑,却是司徒岚将林琰腰间束着的汗巾子蒙住了他的眼睛。 眼睛看不见了,身上却是更加敏感。林琰只觉得司徒岚口舌并用,手以抚之,在自己身上各处不停点火。火越来越大,只叫嚣着都往身下涌去。 屋子里只桌子上点着灯,火苗跳动之间,满屋子明明灭灭的,一派朦胧。 司徒岚三下五除二甩掉了自己的衣裳,俯下身去将那左边的红豆含在口中,舌尖围着舔食者,牙齿轻轻啮咬着。左手揽住林琰,右手便探向了他的腿间。 “嗯……你……司徒你,你放手……”林琰难耐地扭动了一下,想用手去扯掉汗巾,无奈司徒岚眼疾手快,牢牢地按住了,也不说话,舌尖却是一路向下,留下一串儿暧昧的湿漉。 “啊……” “子非,嘘……交给我就好……”司徒岚凑到林琰耳边轻道,右手不停,抚摸揉捏,修长的手指不时地轻轻滑过林家的小大爷,满意地看着他渐渐地精神起来,活力十足地站在那里。 林琰被光裸着的司徒岚紧紧抱住,又被挑逗着,难堪得几乎要哭了,怒道:“快,快,快放……” 只是声音支离破碎,哪里能有往日里的威慑?有心将司徒岚踹下床去,却是没了那份儿力气,唯有扭动身躯试图摆脱这份儿身上的不适。 这样的活色生香,司徒岚觉得自己再忍着就真能做圣人了。翻身压住了林琰,一手依旧握着他的秀挺卖力套弄,一手却是大力揉捏着那两瓣浑圆挺翘的臀肉。 房中两人呼吸愈加粗重,良久,林琰“啊”了一声,僵直了身子,原本勾在司徒岚身上的双臂无力地垂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 司徒岚看看手上的白液,凑到林琰耳边调笑:“子非,你真快……” 林琰缓过一口气来伸腿便踹:“滚……” 司徒岚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随即举高,另一手便用指尖儿顺着细嫩的大腿内侧缓缓搔弄,端的是情色无比。 林琰觉得麻痒难当,身子微动着,却是将身下风光若隐若现,直看得司徒岚又是一口涎水吞下。 长痛不如短痛,横竖迟早这一遭,林琰一把扯下了眼前的汗巾,“你要做便做……” 话虽出口,人却被司徒岚近乎野兽的目光吓住了,那眼中分明就是一头饿狼看到了肥羊,只等着吞吃入腹了。不巧的是偏自己便是那只羊。 林琰僵硬着脸向下看去,自己的已经半软了下来,司徒岚……林琰瞬间便反悔了,这个不能比,这要是自己真的顺着司徒的意了,这一次下来不得丢了半条命? 顾不得身上赤裸,林琰奋力甩开司徒岚,翻身便要下床。司徒岚哪里能在这个时候叫他走脱了?眼瞅着都到了这一步了,下回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呐。 也是林琰没有经验,这一翻过身去,倒给了司徒岚可乘之机。腰间一条铁臂箍了过来,背上随即贴上了一具火热的身躯,“子非,你这是,喜欢这样的姿势?” 林琰被腿间的硬物骇住了,这…… 就这么一个迟疑间,司徒岚已经挤进了他的两腿间,人随即被按着趴在了床上。 林琰挣扎了几下动弹不得,索性将脸埋在了丝缎枕头中,破罐子破摔。 司徒岚从衣服里翻出那一盒玫瑰香气的软膏,抖着手沾了一些,拨开了眼前诱人的臀瓣,露出了藏在其间的鲜美风景。 不理会自己难忍的,司徒岚耐心地将软膏涂满了整个花蕊,才尝试着往里边探去。 “唔……”林琰并没觉得有多疼,只是那股子异物感着实令人难受,不禁握紧了双手。 “子非……”司徒岚觉出他的僵硬,轻吻着他的后背,手指却是毫不留情地进出开拓。 原本紧闭的地方慢慢能够容纳了他的手指,又渐渐可以加到两根三根,林琰身上已经泛起了粉色,难耐地蹭着身下的丝被,一声声轻吟自喉间逸出,显然是那软膏里带着不小的催情药物。 终于到了,司徒岚将手指抽了出来,整个人压在林琰背上,腰间用力下沉,只听得“啊……”的一声,林琰疼的几乎撑不住了,身子颤抖着,“疼,司徒……” 司徒岚缓慢却坚定地向里挺近,一手探向林琰身下抚慰着,“子非,忍一下,这会子出去,下一次还是疼的……忍一忍……” 终于,整个儿全根没入。司徒岚看着眼前,几乎要哭了出来——这么多年了,终于等到了。 温热细滑又紧致,司徒岚极度的欢愉之中仍是带着不满足,腰间开始用力,一下下地冲撞起来。 林琰觉得自己身体里像是打进了一根铁楔子,还是烧热了的。疼,除了疼还是疼。 “早知这样,打死也不能这样便宜了他……” 这个念头才冒了出来,忽觉身子里一热。林琰一怔,忍不住回头看司徒岚,却见他脸上神色古怪,显然也不相信这样的事情。 林琰试探着往前爬了两步,司徒岚的小兄弟便软着从身子里滑了出来,林琰忍不住了,扯过一旁的丝被咬着被角,笑道:“你比我,还更快些罢?” 司徒岚跪在那里咬牙切齿,忽然扑上前来怪叫了一声:“敢笑我?厉害的在后头!” 抓住林琰的脚踝将腿折了下去,又一次狠狠撞进林琰体内,这一次却是猛烈了不少。 林琰被撞的迷迷瞪瞪的,暗恨自己只图一时痛快。不知这一夜被折腾了多久,摆了多少让人难堪的姿势出来,也不知威胁了几次,司徒岚却是一改先前狗腿的样子,只一回又一回地深入浅出,撞击研磨,直到将人弄得险些哭了求饶才罢手。 ……我是捂着脸的分隔线…… 林琰神智再次清醒之时,帐子外头已经透进了熹微的光亮。细细听着,雨仍是未停,淅淅沥沥的下着。 腰间发沉,林琰缓缓转过头去,见是司徒岚手臂横过了自己的腰。这厮如今睡得正香,眉宇间舒缓柔和,看着竟是比自己平日还要温柔。 回想起昨天的放浪形骸,林琰心里跳的快了些。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腰腿酸痛难忍,身后那处儿却好得多,并无太多不适。想来是司徒岚后来处理过了的缘故。 毕竟被折腾了大半夜,林琰不一刻便又睡着了。司徒岚却是睁开了眼,听着他轻浅的呼吸,嘴角勾了起来——果然,这个时候装睡比赔罪好过关。 林琰不是那造作之人,既是两个人心意相通,这么着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自己完全被司徒岚掌控着这还是头一遭儿,日后却是不可再开这样的例子。林琰如是想。 既是有雨,两个人便不急着回京城,安心地窝在别院里腻歪。因林琰提起了云宁往自己府里送节礼的事情,笑道:“东西虽小,只是我倒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礼也就不好回了。” 司徒岚拍掌大笑,“你说是何意思?” 林琰身上穿着浅紫色长衫,半靠在软榻上,腰间搭了一条薄毯,挑眉看着司徒岚。 司徒岚卖了半日关子,方才告诉了他。 云宁原本在那日撞见了黛玉后心里很是不安,又觉得不好意思,不好登门去向林琰说。司徒岚瞧着他那个样子,忙忙地将自己琢磨了多日的主意向云宁说了,“依我说,这有什么?不过是个误会罢了。你要是十分觉得过不去,干脆,你也没有娶妻,父皇不是成日念叨着要给你赐婚?这林姑娘出身不必说了,清贵着呢。就是人的模样儿性情,那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了。你没了父母,她也正在守孝。不如先去父皇那里挂个号,等出了孝,就将林姑娘指给你做夫人,岂不是两全其美?况且你又是定了心要找个一心一意的人的,子非也断然舍不得自己妹妹去别人家里立规矩受委屈,这不是一好两好、好的不能再好?” 云宁听着他白话着,虽然没有说个准话儿,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撞见的那个纤细婀娜的女孩儿——虽是隔着花木,然他目力极好,黛玉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顾盼间风流婉转的样子竟是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心里。 他为人不善说话,却很是心细。存了一段儿心思后再想起林琰和林若来,又是另一番的感觉。他想着日后要请得太上皇或者皇帝指婚并不难,只是未免有借势的嫌疑,不若先行讨好了林琰和林若两个。因此,这端午节里,安乐侯府头一遭儿,开始往京中人家送节礼了。 林琰听着司徒岚叙述经过,嘴角抽搐了两下,这个安乐侯,这是势在必得?那可不行,自己可还没有点头呐。 “年纪差的多了些。” 司徒岚将一只碧玉盏递给林琰,侧身坐在软榻沿儿上笑道,“不多,你妹子今年也有十四了罢?云宁才二十,这六岁哪里大了?” 林琰目光落在碧玉盏上,轻笑,“我的妹子,横竖是我做主。” 这司徒岚多年夙愿达成,自然欢喜无限。林琰与他经此,愈加亲密几分。那边云宁依旧搜肠刮肚,想着下一步如何去讨好未来的大舅子。这些且都不提,如今的荣国府里,却是炸开了锅。 自元春封妃后,每到节下必然有宫中的赏赐出来。东西不见得多好,难得是这份儿脸面。 哪知道今年左等右等,却是不见有内侍上门。贾母等人心里虽然有疑惑,却也并未多想。毕竟王夫人初二才进宫请安的,不过几日间,能有什么事情? 哪知道端午都过了,却还未见音信。王夫人犹自安慰:“老太太且别担心,许是娘娘那里事务繁杂,或是陪君伴驾的精力有限,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横竖明日便是入宫请安的日子,我们递帖子进去请安便是了。” 贾母点头应了。果然,初六日,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一大早起来便都按品大妆,坐了轿子往宫里去了。 谁知道帖子是递了进去,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方才有小黄门来传话:“贤德妃娘娘因御前失仪,如今被皇上禁足呢。皇后娘娘说了,这个时候却是不能叫贤德妃与家眷见面的。老太君们只请回去,待贤德妃禁足日满,再行进来请安罢。” 第49章 贾母求情 却说元春因御前失仪被禁了足,家眷不许进宫请安。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贾母王夫人等都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前两日娘娘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禁了足?小公公可是在玩笑?”王夫人颤着嘴唇道。 那小黄门眉清目秀的,神色颇不耐烦:“宜人这话何意?难道皇后娘娘的话还有误不成?” “王氏,退下!”贾母到底经历多,虽是不免心里惊惶,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心知越是这些奴才越不能够得罪,忙斥退了王夫人,又看了一眼跟在护送几人过来的贾琏。 贾琏会意,忙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塞到那小黄门手中,陪笑道:“小公公莫怪,原是乍一听见这样的事情,我家二太太心急了些,哪里敢质疑皇后娘娘的话呢?” 小黄门扫了一眼银票,塞到了袖子里,笑道:“这话奴才听见倒是无事,只是不好传出去的。这里乃是皇宫,宜人说话还是该当心才是。” “是是,多谢小公公提点。”贾琏满面笑容,“但不知,贤德妃娘娘的事情,是何时出的?我家老太太年事已高,最是不禁吓。还望小公公能告知一二,在下感激不尽的。” 小黄门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也没两天呢,就是初三时候的事情。” 说完,也不待贾琏再开口,忙转身急急地走了。 贾琏也不敢唤住,只得回头看着贾母讨主意。 跟着贾母来的邢夫人王夫人一个惊慌失措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一个脸色灰败目光呆滞,唯有贾母面上如常,只沉声道:“回府去说。” 贾琏忙过去搀着她上了车,又伺候着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也上了后头的车,方才自己翻身上了马,命车夫打道回府了。 才一进来府门,贾母立时便命贾琏去请了贾赦贾珍贾政等人过来。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也不敢怠慢,忙着一边一个扶着贾母回了上房。 元春乃是整个贾家的支柱,她这里一出了事情,贾赦也顾不得与姨娘丫头们胡闹了,贾政也无心与清们谈经论古了,都急急忙忙赶到了贾母的院子。便是贾珍,也前后脚地带着尤氏过来了。 一时屋子里聚满了人,除了李纨带着迎春姐妹们外,就连宝玉也站在了贾母的身边儿。 贾政最是着急,“方才琏儿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是因何事娘娘被禁足了?” 贾赦贾珍都是一脸焦急,贾琏便将那小黄门的话说了,“说是御前失仪,只是到底如何,咱们却打听不出来了。” 贾赦捋着颌下稀疏的短须,皱眉晃脑:“琏儿你糊涂!这究竟是皇上下的令要娘娘禁足呢,还是皇后娘娘下令禁足的?这总能打听一二罢?” 贾珍点头附和道:“大老爷言之有理。若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倒是好说了。若是皇上……” 吸了口冷气,“不知道咱们家里如今可还有哪些个门路可走动走动?好歹咱们心里得有个底。这御前失仪,想来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到底是何事惹怒了上头,才是根本呐。” 王夫人拭着眼泪道:“娘娘自来就最规矩的,她在宫里熬了这几年,好容易得了皇上的眼,又如何会去惹皇上?上回还跟我说及她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的,如今怎么就……” “行了,你哭上一会子,难不成娘娘就好了?”贾母近来赶上的糟心事情太多,正是为元春焦急上火之时,王夫人这一哭一诉越发让她心烦意乱,当下也未给王夫人留了面子,斥责了一句。 凤姐儿和宝玉都忙过去劝慰王夫人。 贾母便不再看她,只瞧着底下贾赦贾政等人叹道:“娘娘一人在宫里苦熬多年,方才有了今日之尊贵。我们两府荣耀,皆系于娘娘一身。如今咱们只商量法子,都在这里呢,也都想想,日常来往的人家里可有能够代为打听一二的。” 凤姐儿忙道:“宫里的夏太监,与咱们府里一直是有来往的。” “还有如今伺候着太上皇的戴公公。”贾珍也说道,“上回蓉儿的龙禁卫名额,还是他帮着弄的。” 贾母尚未说话,王夫人忙道:“既然这样,珍儿和琏儿就且去使人问问。” 贾珍贾琏两个对视一眼,这二太太想来是真着急了,那夏太监和戴公公都是宫里伺候的,如何就能轻易见着了? 贾母也想到了,略一沉吟,看向贾珍贾琏两个:“你们兄弟素日里打点着咱们两府的外务,怎么说?” 贾珍估摸着贾琏不好说话,便开口道:“老太太,戴公公虽是宫里排的上号的总管,只是他轻易并不能够出来的。想来那夏太监也是一样。再者,他们就算能出来,也得到了有事儿时候才肯出来。在咱们来说却是进不去宫里找的。因此依我想着,还不能实在地就指望着他们两个。” 贾政皱眉道:“这……倒是有些个难办了。” “老爷什么话?难道,就由着娘娘在宫里受苦不成?”王夫人眼泪汪汪抢白道。 贾母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凤姐儿忽然插话道:“老太太,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夏太监打发人来跟我说,看中了一座宅子,手里银子又不宽裕,跟咱们这里借了两千银子。” 邢夫人原本还低头擦眼睛,听了这话眼皮一抬,直直地看着凤姐儿,露出一抹冷笑。凤姐儿正瞧着贾母,也未看见。 贾母忙问:“可知道宅子在何处?” 凤姐儿点了点头。 贾母舒了口气,看着贾琏道:“你赶紧收拾收拾,这就往夏太监家里去一趟。” 贾琏知道事不能缓,答应了一声赶紧去了。这里贾母因思及此事实在不宜大肆张,真正知近的亲戚里除了史家便是王家。王家不在京,史家……自湘云的事情后,如今算是淡了很多,还是且先等等罢。 叫了众人先行散去,贾母便倒在了榻上,原本冷静的脸罩了一层浓浓的疲惫。鸳鸯端过热茶来给她,见老太太摇了摇头,只得又交给了小丫头。自己跪坐着替贾母捶腿。 贾琏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外头小丫头的话还没落下,贾母便忙翻身从榻上起来。只是看着贾琏沮丧的神色,便知没有见着人。 “老太太,如今那宅子也并不是夏太监的,想来是又转手了。这……” 贾母冷笑道:“焉知不是一开始就打着买宅子的幌子来打秋风呢?如今且不能论这个,琏儿你在外头日久,比你太太你媳妇儿都见得多,你瞧着可还能走哪家的门路不能?” 贾琏心里来回掂量着,终于还是压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陪笑道:“我虽在外头跑着,可认识的人有限……” 见贾母脸色实在不好,心里一软,双手一拍,道:“瞧我这个记性,如今正有一人,许是能使上力的。” 贾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听他道,“说起来这个人老太太也听过,正是史大妹妹定下来的那家,卫家。史大妹妹未来的夫婿卫若兰,乃是正经的龙禁卫,皇上的侍卫。品级不高,可以出入皇宫的。只是咱们两家虽算得上世交,这几年来往的却是少了。” 贾母叹了口气,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颓然道:“你若是认得卫公子,且去跟他打听打听。人家若是不便,也不要强求了。” 贾琏想了想,笑道:“其实论起来,可能宝玉和卫若兰更熟悉一些。他时常与冯紫英等人一起,不如让宝玉去?” “宝玉?”贾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宝玉还小,这事情没经历过。还是你去罢。叫鸳鸯从我这里找出几件子东西来,你带着。” 贾琏只得应了下来,怏怏地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才一进了院子,便听见了凤姐儿正在屋子里抱怨着什么。贾琏左右瞧了一瞧,幸而院子里没有婆子丫头的。 沉着脸进了屋子,凤姐儿倚在榻上,平儿坐在一只脚凳上正替她捶腿。看贾琏进来了,忙站了起来。 凤姐儿眼圈微红,也款款起身,强笑道:“你回来了?可找到了夏公公?” 贾琏过去扳着她下巴看了看,皱眉道:“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凤姐儿拨开他,“还有谁?还不是大太太!” 平儿忙出去看了看外头也只有丰儿伺候着,这才又进来,替贾琏倒了茶。 贾琏喝了口水,听凤姐儿唠叨了半日,才算明白了过来。原来,邢夫人听见今日凤姐儿无意间说了替夏太监买宅子的事情,方才将凤姐儿叫了过去好一通盘问,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不少,只差指着凤姐儿的鼻子说她和二太太一条心,姑侄两个搬空了荣府了。 凤姐儿委屈道:“银子不过是从我这里过个手,又不是我自己贪墨了。如今宫里的娘娘花费大,阖府谁不知道啊?两千两银子算什么?不说别的,光是打点宫里那些个太监,一年得多少?大太太这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还不心疼死了?” 贾琏先还听着,见她越说越不像话,重重地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茶几上,“你说完了没有?” 凤姐儿吓了一跳,自婚后她和贾琏也算是和睦,她一点一点儿地试探着,贾琏这两年确实也不如她在府里气焰高,这一突然发作,却仍叫她心里一突。 贾琏斥道:“好不好的她是太太!你也得知道,咱们终究是大房的,没有只奉承别人去的道理!” 凤姐儿回过神来,冷笑道:“二爷这话说的,难不成我就是只捡高枝儿站的?我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咱们这一家子人。如今当家的是二太太,娘娘是她的女儿,我不奉承着些行吗?娘娘要银子,难道从我嘴里说出不给来?只老太太也不能答应!” 贾琏烦躁不已,一拍桌子,“娘娘怎么了?如今还不是被禁了足!人家尊荣富贵都拉扯着娘家,咱们反倒是倒贴进去!我只问你,你奉承了这许久,可得了什么好处不成?咱们府里可得了什么好处不成?” 凤姐儿见他气色不比平常,转了转眼珠,面上扯出一抹笑意,放低了身段柔声道:“二爷你这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冲。依我说,这也并不是咱们两个说了算的,横竖有老太太做主呢。大太太那里不过是抱怨我两句,我只听着就是了。二爷……” 贾琏摇摇头,冷笑:“老太太?老太太心里眼里,可就只有二房罢了。” 凤姐儿慌忙捂了他的嘴,“你发疯了不成?” 贾琏拉开她的手,一屁股坐在榻上,枕着手臂不语。心里却是在琢磨着那日去林琰家里时候说的话。 因又睁开眼对凤姐儿低声道:“我劝着你罢,凡事长个心眼。你仔细想想,老太太这几年,哪次遇事不是站在二房那边儿的?论起来咱们才是荣府的主子,偏偏大老爷大太太只能偏一隅,你我二人带着巧姐儿和这一大帮子丫头婆子才恁大一个小院儿,正房才三间!你说说,可京城里头瞧去,谁家是这样儿的?正经袭爵的长房不能入住正房,不能够当家作主,反倒是被二房处处压着?” 凤姐儿惊得脸色都变了,贾琏这话……“你今儿是怎么了?连老太太都怪上了?这话传了出去,你我还能在这里立足么?” “现在就能立足了?”贾琏脸上满是嘲讽,“娘娘被禁足,咱们都跑着想辙,这没的说。方才我从外头回来,老太太又命我往卫家去寻卫若兰,托他打听消息。你知道,我往日与卫家并无多少来往,倒是宝玉跟卫若兰走的近。我便道既是这样,不如宝玉去托他,许还有几分把握。老太太只不舍得,说宝玉还小呐。我倒是不知道了,这都十五的人了,难不成这一句话的事情还说不好?偏生我就是那个能出去跑腿卖脸的?” 平儿知机,早在两口子说话时候就出去瞧着了。这会子高声叫道:“鸳鸯姐姐过来了!” 贾琏凤姐儿忙都掩了口,果然鸳鸯抱着一只锦盒进来了,笑道:“琏二爷,二奶奶,这是老太太方才命我找出来的。叫二爷过半晌出去时候带着送人的。” 贾琏凤姐儿都起身,叫平儿接过了锦盒,又让鸳鸯坐。鸳鸯推辞道:“老太太那里还等着我回话呢。老太太说了,让二爷回来后行不行的先去跟老太太说一声。” 贾琏答应了,命平儿送了鸳鸯出去。 凤姐儿扭头看着他,贾琏背着手,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怨了半日,该去的还得去。 至晚间,贾琏从外头回来一径去了贾母那里。屋子里贾赦夫妻贾政夫妻都在了。王夫人见他进来,一叠声地问道:“如何?那卫家的孩子可应了?” 贾琏摇头,“不中用的。卫若兰人年轻,话却说得明白。这宫闱里头的事情,哪里就能够随便打听了?” 贾母阴沉着脸不说话,满屋子里贾赦等都不敢言语。宝玉站在贾母身后,想着大姐姐一个人在宫里被禁足,连家里人的面儿都不能够见,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凄凉,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屋子里气氛越发地沉闷,过了半晌,贾母下了决心一般,道:“都把心放进肚子里去。鸳鸯,收拾好了我的衣裳,明儿一早,我往宫里递牌子,给太后娘娘去请安!” 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可想,只能如此了。 当年贾代善是“八公”中唯一一个没有降级袭爵的。他一生谨慎,曾与兄长贾代化一起在如今的上皇登基之初立下大功。因此,宁荣后人虽然不济,太上皇那里倒也还能念着上一辈的君臣之情照拂着些。 贾母的请按帖子递了进去,太后命人传了。 贾母入得太后所的寿安宫,大礼参拜了。太后命人赐了坐,笑道:“如今你也上了岁数,请安什么的只叫小辈儿的来便是了。哀家知道你们这份儿心意也就是了。何苦再来自己跑这一遭?” 贾母颤巍巍起身,复又拜了下去,泣道:“原也不敢来扰娘娘,只是老奴昨日得知,贤德妃娘娘因御前失仪禁足,心内实在惶恐!贤德妃娘娘自幼在老奴身边长大,若有言行失当,自然是老奴之过。老奴因此寝食难安,唯有到太后娘娘跟前请罪,还望娘娘降罪,罚老奴教养失当之责……”说着,跪伏在地,失声痛哭。 太后在宫里浮沉几十年,贾母的心思倒也不难猜。不过是听说孙女被禁足了,想来是找不到门路打听,故而跑到这里来做姿态。这么想着虽是有些个不悦,只是看贾母跪在那里,老态龙钟,头上虽是戴了诰命的凤冠,然却遮不住满头的如银白发。 叹了口气,瞧着这一大把年纪还为了子孙们跪着哭求的贾母,太后也心软了。命人扶了贾母起来,自己端着今年才进上的新茶喝了一口,道:“往日里我瞧着,你那孙女倒也还好。想来许就是一时冲撞了皇上,过几日自然就好了。这宫里住着的,谁没个禁足的?你也太过于小心了。你孙女进宫都多少年了?哪里还要你来请罪呢?” 贾母拭了眼泪,强笑道:“太后娘娘教训的是。只是老奴这心里,不能不自责些。” 太后笑道:“你过于心重了。” 正说话间,皇帝下了朝过来给母亲请安。太后便指着贾母道:“这是贤德妃的祖母,原荣国公贾代善之妻。听说贤德妃御前失仪,特来请罪的。” 司徒峻看都没看贾母,坐在太后下首笑道:“儿子那日也是一时生气,才下了旨。” “既是这样,若是贾妃并无大过,叫她们祖孙两个见见,皇上看如何?”太后笑问。 “母后做主便是。”司徒峻从善如流。 贾母慌忙跪下谢恩,太后摆手叫她起来,命人送到了凤藻宫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贾母满面感激地在太后处又磕头谢了一次,才出宫回府了。 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宝钗凤姐儿等人等早就在上房等候,知道贾母回来,都迎到了内仪门。贾母甩开了王夫人伸出来扶着的手,只扶着凤姐儿的手进去了。 王夫人面上十分尴尬,宝钗忙走到身边低声安慰两句,亲自扶着她也走了进去。 邢夫人却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瞧着这个样子,二太太怕又是要有好受的了。 果不其然,都进了贾母的屋子,王夫人便急着问道:“老太太……” 一语未了,肩上就是一阵剧痛,却是被贾母一拐杖砸在了身上。 贾母指着她骂道:“你这个愚妇,害的娘娘好惨!” 第50章 进宫 却说贾母一拐杖打在了王夫人肩上,不仅王夫人,满屋子人全都惊得呆了。 并不是说怕,而是惊。 说起来,贾母乃是荣府的老太太,她若是气了,明着暗着敲打两个儿媳妇谁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王夫人多年来一直是荣府的当家太太,又有贵妃的女儿,衔玉而生的儿子,身高位的娘家兄长,在荣府中压着邢夫人不是一点半点。便是贾母,轻易也不会当着人给她没脸。 现下满屋子的主子奴才人,这样一拐杖便下去了。众人都是一声惊呼,王夫人更是摇了摇身子,险些栽倒在地。 凤姐儿眼疾手快,慌忙过去扶住了。探春一愣之下也要上前,却被宝钗抢先了一步,只得又将要抬起的手放下,默然站在了迎春和惜春中间。 “老太太,您先消消气,大热天气折腾了这半日,这会子可不兴着急上火的。”邢夫人实在是想笑了,元春再风光,她也落不下实惠,反倒是要更被二房压着,此时见了王夫人这般没脸,心里实在是乐得不行。嘴里劝着贾母,嘴角却险些勾了起来,慌忙用帕子挡住了。 贾母狠狠瞪了邢夫人一眼,只看得邢夫人低了头不再说话。 其实贾母也颇为后悔。方才在宫里听着元春诉说经过,连想都不必想,便知是王夫人话不尽实,挑拨了元春。她心疼孙女无辜受累,恨王夫人不知轻重将家丑外扬,又怕皇帝真的因此恼了元春。几下里凑在一起,再看见王夫人一脸急色地过来问,火气就没有压住。 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的人,贾母沉声道:“珠儿家的,先带了你妹妹们回屋子去,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 又看着宝玉吓得一脸惨白,温言道:“宝玉也去罢,且跟你姐妹们去说话玩耍,回来我再叫你。” 李纨忙起身,带了迎春几个出去。宝玉先还一犹豫,看贾母朝他点点头,垂着头也跟出去了。 薛姨妈脸色有些僵硬,强笑道:“老太太这里有话说,我和宝丫头也出来半日了,先跟老太太这里告声罪罢……” 贾母不待她说完,便一挥手,“姨太太若是有事,只管先行回去。咱们娘们儿间不必太过拘束。凤丫头,替我送送你姨太太。” 凤姐儿答应了一声,薛姨妈忙道:“老太太这里事情要紧,都不是外人,老太太不必气了。”说着看了宝钗一眼。 宝钗轻轻放开了手,跟在薛姨妈后边朝贾母略一福身子,母女两个相携着离开。 这里王夫人眼睛早就红了,死死地咬着嘴唇,手紧紧地攥着帕子,手背上青筋都能看见了。 “老太太……”王夫人幸而还留着几分理智,眼泪一对对儿掉下来,“老太太教训媳妇,媳妇不敢说别的。只是,还求老太太说个明白,究竟媳妇做错了哪般。不然,媳妇如何再有脸面在这府里站着……” 说罢,泣不成声。 贾母且不说话,阴仄仄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丫头婆子。凤姐儿机灵,忙过去扶住了贾母,朝着丫头婆子斥道:“都出去罢,把嘴都管严实了。若是今日之事有一言半语地传了出去,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喂了药卖出去!” 屋子里只剩了贾母邢王两人和凤姐儿,贾母才坐了下去,指着王夫人喝道:“我且问你,上回你进宫去请安,是如何跟娘娘说的?你不说想着娘娘宫里不易,反倒去挑唆着让娘娘去万岁跟前告刁状!若不是你,娘娘如何会得了不是禁足!” 王夫人抖着嘴唇,凄厉喊道:“老太太,娘娘是我生的,媳妇怎会做出于娘娘不利的事情?娘娘自入宫,十分牵念宝玉。因问及了他,媳妇才不得不说了宝玉挨打的事情。媳妇句句话都是照实说的,如何敢挑唆娘娘去惹祸呢?老太太明鉴呐……” “呸!”贾母啐道,“你说你没挑唆?你话里话外透着是林家的小子挑拨了你老爷来打宝玉!娘娘自小儿疼宝玉,听了如何能忍?你……无知,愚妇!娘娘在宫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规矩拘束着。若不是皇恩浩荡,便是你我,如何能够见到娘娘?你不说万事替娘娘着想,不叫娘娘悬心,反倒去撺掇着娘娘将把柄往别人那里送!今日娘娘之祸,皆由你起!” 王夫人被骂的抬不起头来,只拿帕子掩着脸泣道:“老太太……” “够了!”贾母抬手止住了王夫人,“且不论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只看如今你替娘娘惹出来的事端。那宫里规矩如何严谨?岂能由着你去对娘娘说些外男之事?方才我在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也并无要为元丫头说话的意思,皇上我也见着了。皇上恩典,能让我去瞧瞧。娘娘这两日却是瘦了,精神还好。只是,不知何时能解了禁。现下也只好先看着。二太太,你近来行事有失,且不必日日过来伺候,只在自己院子里多念几卷经静静心罢。至于家事,就不要过于操心了。凤丫头你多留心些。” 凤姐儿瞅着王夫人脸色,低低地应了一声。邢夫人张嘴要说话,贾母又道:“都回去罢。大太太将自己院子管好了,别由着那些个奴才满府里去嚼舌头!” 邢夫人跟着没脸了,臊眉搭眼地退了出去。站在贾母院子门口一回头,却见凤姐儿跟在王夫人身边出来了,当即冷笑一声,自带了人回去。 这边儿凤姐儿看看王夫人,王夫人脸色灰败,脸上犹有泪痕,拿着帕子拭了拭,轻声道:“凤丫头,你且先去伺候大太太回去。” 凤姐儿答应了一声,还是命平儿和王夫人的丫头一起,扶了王夫人回去了。 贾母借着这次事情,就势拿下了王夫人当家的权利。王夫人虽是不忿不满,奈何因她几句话,她自己最大的依仗元春被禁了足,不说贾政,整个儿贾家的人谁会说她好?又知道如今不是与贾母较真儿之时,横竖凤姐儿乃是自己的侄女儿,王夫人倒也安分了下来。每日里只在自己的院子中跪佛念经,家事一概不问不管。便是那省亲园子的采买布置等事宜,也索性都交了给凤姐儿。 贾母借口宝玉近来念辛苦,将宝玉重又挪到了原先的院子里。王夫人暗地里恨得咬牙,这个当口儿也不敢多说什么。贾政虽是有心拦着,无奈贾母执意如此,只得也就罢了。 相较于王夫人,凤姐儿却是忙到了十分。又是要管着家事,又是要奉承老的照顾小的,只每日里脚不沾地。她又是好强争胜的性子,凡事都想做好了,因此时常睡着觉或是吃着饭,想起来什么便立时命平儿去传话。还不到一个月呢,眼瞅着人脸色便黄瘦了下来。贾琏平儿都劝过了两次,无奈她只是不听,二人也只好随她去了。 京城的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进了七月中,更是热的人难耐。林府里林琰与黛玉兄妹为林如海守孝日满,都脱下了素服。 林琰想着再转过年来,黛玉便满十五岁了,乃是一个女孩子最为重要的及笄之年。如今这个时候,女孩儿大多早早地定下了亲事,过了及笄便成亲的大有人在。如黛玉这般,因要守孝,其实已经稍显晚了些。 林府里没有内宅长者,黛玉根本没有能在京城上流女眷中露面的机会。贾府那边儿,林琰就没做考虑。他们自己府里适龄的女孩儿就三个,还不算至今赖在那里的薛宝钗。可自己在外头这么久了,就没听说过谁家去荣府提亲的。二姑娘迎春与宝钗年纪相仿罢?算算,这个年纪大概是快十八了,老姑娘了…… 不止是黛玉及笄礼,日后黛玉真相看好了人家,小定大定花妆等日子,都是要有女性长辈主持。因此,林琰早有想法,荣国府那里既指望不上,也不能指望,谁知道他们到时又会出什么幺蛾子?不如索性为黛玉认下一个身份声望俱佳的干亲。 依着林琰的想法,本来是想去求了西山院山长赵咨。赵咨是林如海同年好友,他的夫人也是出自香门第。赵咨为人正直,又不涉足朝堂,在京中,特别是读人中的名声一向很好。若是认了赵夫人为义母,于黛玉也是好的。想来赵咨看在林如海面上也不会拒绝。 他计划的不错,只是尚未来得及往赵咨那里去,先就接了一道入宫请安的圣旨。 圣旨上指明了叫林琰携黛玉入宫,往大明宫和寿安宫去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不说黛玉,便是林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事情还得从贤德妃元春身上说起。 自从端午被禁了足,许是皇上真的忘了,足足有一个多月,竟没有下旨解了凤藻宫的禁足令。皇后贤惠,自然事事以皇帝意思为先。至于其他的宫妃,乐得少一个争宠的,又怎么会去提醒皇帝? 元春被关在凤藻宫里,虽然一应的用度份例不会少了,心里却急的不行。每日间能见到皇上的,还不一定有宠,若是再被一直关着,只怕就真的被皇上忘了。因此,王夫人私下里给她的银票首饰等物流水一般悄悄地送出去打点。 太上皇身边的心腹太监戴权,便是接了东西最多的。 戴权在宫里多少年了,对元春塞的好处不会推了,却也不会傻到直愣愣地替她说话。 要说起来,元春也算是走运。太上皇如今闲着无事,与太后话家常时候便提起了年轻时候的往事。因提及了当年贾代善救驾之功,不免又是一番感慨。太后无心之下提起了元春之事,太上皇登时觉得自己有事可做了。 将皇帝传来,细问禁足事由。皇帝无奈,只得一一说了。太上皇听得林如海的儿子将外祖家里的老人都气着了,当下拍桌大怒。 林琰算得上是当今皇帝暗地里用的心腹之人,自归在他的麾下,没少替他打探消息筹划银两。皇帝自然不能让他吃亏,只是事关黛玉名声,皇帝知道的本来也不多,说起来便更是含糊。眼瞅着太上皇又要拍桌子,太后说话了:“常听皇帝提起林如海,说是难得的臣子。况且也是出身世家,累代读,怎会有如此不孝不礼的后人,别是有何隐情罢?” 皇帝忙顺坡下来,“不如招了那林琰和林家的小姐进宫来问问,一来是不冤枉了人的意思,二来若是真有贤德妃所说之事,也显得父皇英明。” 只这么着,兄妹两个便奉诏入宫了。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兄妹两个急忙换了衣裳又各自梳洗了,依旧是黛玉坐车林琰骑马,极是低调地来了皇宫。 彼时太后也在太上皇的大明宫中,另有皇帝坐在下首。兄妹两个随着传旨的太监进了大明宫正殿,双双跪倒在地磕头拜了下去。 太上皇摆了摆手,皇帝很有眼色地叫了起。林琰虚扶了一下黛玉,二人才站起身来。 林琰见过皇帝不少次了,本身又是经历不同寻常,太上皇威压虽重,却也并不怯场。 黛玉之前得了两位宫里嬷嬷的教导,来时又被指点了一番,心里虽有些惴惴,举止却是不失分毫。 宫里三个地位最高的坐在上首,见这兄妹两人均是礼数周全举止进退得宜,不免暗地里都点了点头。 太后年纪大了,身边儿最喜欢有年轻的孩子说话,便招手叫黛玉上前说话。 黛玉低头垂目,举步上前。今日她所穿着的乃是一件儿烟霞紫色对襟褙子,浅绿色的百褶裙。裙子袄上都有折枝梅花的绣纹,又用了极轻极熨帖的料子,行动间便衣袂当风,真如春柳摇曳生姿。 来到太后跟前深深福下了身子,太后便笑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黛玉微微抬头,但见眉若远山,雾霭隐隐;目如秋水,清波潋滟。太后不由得惊艳道:“呦,好生齐整的孩子!” 太后这里拉着黛玉,朝太上皇笑道:“哀家可不管你们爷们儿说什么,这孩子我瞧着喜欢得紧。竟是要带到里边儿去说话了。” 太上皇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黛玉又是低着头朝太上皇皇帝行礼,跟着太后往里边去了。 这里太上皇才把脸一沉,冷冷地瞪着林琰,还未来得及问话,外头小太监跑着进来通传:“忠顺王爷和安乐侯在殿外求见。” 皇帝轻咳了一声,心里好笑的很——这林家的兄妹,竟能够飞符召将不成? 第51章 诉委屈 太上皇听得儿子外甥都来了,当下也不顾得林琰了,忙叫人快宣了进来。 一时司徒岚和云宁两个一前一后地进了殿里。司徒岚一身儿米色交领长衫,因是薄缎子质地,不过只用了淡青色线在肩头袖口和下摆处绣了几支竹叶,稀稀落落的,倒也别致。腰间一条白玉如意带,衬得整个人肩宽腰细,长身玉立,当真是英姿勃发。 云宁却是头戴束发银冠,一件儿白色软绸宽袖中衣,外边罩了无袖交领长衣,领口和边角处俱有浅黄色云纹刺绣。腰间是黄、黑两色宽腰带,整个儿人站在那里便如长枪般笔直。对照着旁边儿的司徒岚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胜出一截儿去。 太上皇倒不这么看,瞧着儿子外甥都是好的,满脸慈爱地看着两个人行了礼,忙叫人赐座上茶。 林琰依旧一边儿站着,司徒岚回头时候仿佛才瞧见了,惊喜道:“子非?你怎么到宫里来了?” 林琰面上一派恭谨,躬身给司徒岚云宁两人行礼。云宁站得比较近,伸手虚扶:“子非不必多礼。” 皇帝看着三个人装模作样在那里你来我往地套,心里膈应不已,明明就是知道这兄妹俩进宫了,怕吃亏才追了来的罢?还有老九,瞧瞧那表情,自己若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勾搭在一块儿了,也得被骗过去。 太上皇纳罕道:“老九,你认得他?” 司徒岚转身笑道:“自然认得。那两年在西山院里,儿子多亏了子非照顾。” 太上皇无语,一个皇子,在院里竟要别人照顾? “父皇不知道,当时子非比我还要小些,一应饮食衣物都是自己打理,比儿臣强出不少。院里不让带伺候的人,要不是子非,儿臣还真是只差蓬头垢面了。”司徒岚不遗余力地称赞林琰。 林琰忙躬身道:“王爷谬赞了,皆是林琰应当为之。” 太上皇对林琰的态度还是很受用的,点点头,“既是如此,戴权,赐座罢。”声音中不复方才那般冷淡。 林琰斜签着身子坐在最远的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聆听太上皇对幼子和外甥的一片关爱。冷不防听见太上皇一句:“林子非,听闻你不敬尊长,巧舌如簧,侮慢朝廷命妇,可有其事?” 林琰忙起身,诚惶诚恐:“臣不敢,臣惶恐……” 太上皇一拍椅背,司徒岚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朝戴权道:“这是今年的新茶?” 戴权知道这位爷不好惹,陪笑道:“回王爷,这是今年才进上的明前龙井。” “那就是冲茶的水不对了。我跟你说,这水不能用山上运下来的泉水,最好是前几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起码得是旧年蠲的雨水才好。” 戴权唯唯诺诺地应了,忙朝旁边的小宫女使个眼色,宫女疾步出去换水。 太上皇没好气道:“有你喝的就不错了,哪里那么多讲究?” 又转头看向林琰,“你说自己惶恐,朕看不然罢?那荣国府好歹是林如海的岳家,你既过继到了林如海名下,合该也应把那里当做外家。怎么朕倒是听闻那林如海的岳母被你一顿抢白气得病了许久?” 林琰垂眸,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来已经面色惨然,凤眸中竟是含了泪水,张了张嘴,又微微摇头,终究没有说话。 司徒岚瞧着着急,太上皇年轻时候的脾气可是不大好的。如今跟自己是老好人一般,对林琰却不会有什么怜爱之心,一个劲儿地朝林琰使眼色,让他快些辩解。 林琰跪在殿中,因是来宫里,头发便用了一只玉冠束着。此时垂着头,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他一身月白色轻纱襦衫,衣角绣着几簇幽兰,此时孤零零地跪在那里,殿外有夏风透了进来,拂动了衣角,远看竟似那兰花随风舞动了一般。 只是司徒岚心疼的不得了,重重咳了一声,忍不住起身朝太上皇躬身道:“父皇,儿臣有话不吐不快!” “说起来这件事儿,儿臣倒也知道一二,原就怪不到林家身上。” “王爷!”林琰低声阻止了司徒岚,深深叩下头去,“此事牵涉到舍妹,臣本不欲张扬。上皇问及,臣也不敢欺瞒。” 说话间声音已经捎带着哽咽了。 太上皇皱了皱眉头,“你且细细说来。” 林琰便跪着将兄妹二人自父丧之后一路上京,谨守礼数闭门守孝,奈何荣府乃是黛玉至亲外祖家里,几次相邀,却在黛玉到了以后,将之比作戏子取笑;后又有那宝二爷读了禁书,意图将自己的贴身物件儿私相递与黛玉,老太太如何来说,要将黛玉再接入荣府去的事情一一说了。 末了又叩下头去,哽咽道:“先前妹妹在荣府住过,与那老太太也甚是亲近。却不想因着这两次折辱,险些大病不起,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去。” “那老太君溺爱孙子,十几岁了仍然养在内帏,因其衔玉而生,一味娇惯不知约束。那宝玉行为放纵举止不妥,出入女孩儿闺房毫无顾忌。不但亲姐妹,便是亲戚家的女孩儿也是如此对待,丝毫未将女孩儿声名体面放在眼中。现有对证:那皇商薛家荣府,薛大姑娘时常有些肺热之症,宝二爷借着探病之际进出无数。” “这样的人家,即便是妹妹亲外族,臣又如何能够放妹妹过去?更何况,那宝玉看了禁书,已思风月,竟将贴身旧帕子买通丫头要私下里给了我妹妹!幸而妹妹明理,当场将荣府的丫头赶了出去。饶是如此,还气得病了几日。出了这样的事情,臣倒是顾及着荣府的名声,只暗暗地与那二老爷说了,至于二老爷如何去教训儿子,臣却是不知。” “次日,那老太太竟亲自上门,还要接了我妹妹过去!荣府里下人一向喜欢嚼舌头议论主子,先我父亲在世时,妹妹寄住在那里,还被他们说是打抽丰的。如今父亲故去,又有宝玉一事,难免不会传出更难听的话来。那岂不是坐实了臣妹妹行为不谨?臣虽年轻,都能够想到的事情,老太太难道她竟不知?因此,即便是老太太亲自上了门,臣也并未放妹妹过去。或许言语之中冲撞了那老太太,臣,却不敢就说是自己错了。若再来一次,臣,臣……依旧不能如那老太太之意。” 说话间两行清泪已是滚滚而下,语气却极是坚定。只听得司徒岚心酸不已,云宁暗自握拳,皇帝打开了黄绸玉骨的折扇挡住了半边脸。 林琰一行说着一行哭着,自己听来都觉得自己和黛玉委屈的不得了,索性全身跪伏在地,衣袖掩住头脸,只留下了略显消瘦的肩膀对着上皇颤抖。 太上皇静静地看着林琰,心里暗自叹气。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想来,这林家的兄妹两个是真委屈了。想当年贾代善在的时候,荣国府是多风光啊?贾代善算得上是心思玲珑剔透的人物,怎么后人这么不济? 皇帝瞧着太上皇下不来台了,嗽了嗽嗓子叹道:“唉,那荣国府也是世家,怎么到了如此不堪?林子非,你所言可是属实?” “回皇上,臣一字一句俱是事实。”林琰道,“臣自幼读圣贤,虽不敢自比古之贤人,忠君二字却还知道。” 皇帝点了点头,看向太上皇。太上皇轻叹道:“想来这孩子也不敢欺君,且起来罢。” 林琰举袖拭了拭眼角,垂头起身,侍立一旁。 太上皇还没说话呢,里边儿太后已经出来了,却是没有带着黛玉。太后满面怒容来至太上皇下首处,一摆宽大的袖子坐下,看着上皇道:“臣妾听了这许久,实在是忍不住了。先前臣妾也听陛下提及过林海此人,世家出身,科举入仕。陛下曾赞其文章锦绣。后听皇帝说起林海任上亡故,只留下这一子一女。皇上仁慈,念及其忠君为国,特恩赐了其子爵位。”说着看向皇帝。 皇帝忙点头附和。 “只是想不到,这样的忠臣,留下的孩子却在京里就受了如此委屈,更想不到,这委屈还是亲外祖家里给的!方才我不过问了两句,那丫头哭得什么似的,瞧着,便让人心疼!” 说着,抬起那带着几只纯金镂空嵌珐琅护甲的手,捏着帕子拭了拭眼圈儿。太后一把年纪,只得皇帝一个孩子。瞧着黛玉容颜秀美,气质清灵,哪里有不喜欢的?又因提及了几句贤德妃之事,黛玉听了那泪水浑似滚珠儿一般落下,真真是梨花带雨惹人心怜。太后好生安慰了几句,命人送了黛玉去梳洗,自己却是往前边儿来了。才到了后头便听见林琰一番哭诉陈情,当即怒火便压不住了。 原本太后与林琰黛玉素不相识,要说起心软,后宫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能心软到哪里去? 太后心里膈应的是荣国府。上回贾母入宫一次,明着是来请罪,实则是来告状。既让太后等人知道了她被林琰气到,又让原本没注意到元春禁足的太后知道了此事。太后相信,若不是按规矩内命妇轻易不能见着上皇皇帝,那贾母定有法子将这件事儿捅到上皇那里去。 上皇一向看顾老臣,又对故去的荣国公贾代善极为赏识,现下里闲着又是无聊,知道元春之事,难免不会问及皇帝。这不是变着相儿地给皇帝上眼药?皇帝乃太后亲子,太后焉有喜欢别人告他的? 太后在当年并不如何得宠的情况下,依旧能够稳后位,并将自己唯一的嫡子平安养大送上了帝位,那心机手段又岂是贾母能够比的?只能说,贾母确已年迈,遇上林家之事,不为则已,但凡为之,必是昏招。 太后红着眼圈,瞧瞧底下的林琰,温声道:“可怜见儿的,没了父母依仗,竟是全靠着俩孩子自己挑门户。也是那林丫头有福,林海能想到为自己留下个嗣子,如若不然,林丫头岂不是只有任人欺负的?” 皇上忙打边鼓:“回母后,朕查过了,这林子非身上也有功名,早就中了秋试。后因林海病重,误了上科春闱。” “好个孝顺的孩子。”太后赞道。 司徒岚亦点头:“非但孝顺,还能友爱手足,若不是方才父皇询问,便是自己受些委屈,也断然不会将那些事情说出来的。想来荣府的人也是捏住了这一点,打量着子非定是会顾及林姑娘的名声不敢张扬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呢。” 云宁原本不善言辞,此刻场面话又被太后皇帝司徒岚说尽,唯有点头以示自己立场。 太上皇叹道:“确实有些个可怜了。戴权。” “奴才在。”戴权一直在边儿上,忙上前一步躬身等着太上皇吩咐。 “去将朕前些日子看过的那套文房四宝拿出来,赏了林家小子罢。” 林琰忙跪下谢恩,才起了身,皇帝又命人赏了东西,林琰只得又朝着皇帝跪下磕头。只把司徒岚瞧得眼中险些冒火,皇帝却是一挑眉头,带了几分得意之色。 太后瞧得满意,起身复又回了内殿。不多时,竟是叫黛玉扶着走了出来。林琰眼角余光瞥见了,嘴角儿也不由得勾了勾,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只黛玉得了太后青眼这一件儿,便能为她抬了身价! 自黛玉出来,云宁便有些不自在。他心里存了要求娶黛玉的念头,此刻想看黛玉,又觉有些孟浪;待要不看,却又有些个忍不住。 司徒岚坐在他旁边,脚尖儿轻轻碰了碰云宁。云宁脸上一红,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掩饰。 上皇带着几分找事儿的心态召见了林琰兄妹,被这二人一里一外的哭诉了一通委屈,还能找什么事儿?人家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亲外祖家里人又是比戏子,又是送帕子的欺负了,还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也确实难为了。 这一腔子火气于是便都转到了荣府那里——都是些什么人呐,竟对着俩孩子这般狠心?还好意思来告状?贤德妃,得禁足!禁的好! 第52章 扇子 太后坐下,复又让人在身边儿安放了一只绣墩,叫黛玉坐了。因殿里尚有上皇皇帝等人,黛玉始终微微垂着头,额上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黛玉福了福身子,才坐了半边绣墩。 太后爱怜地拉着黛玉的手,笑着对林琰道:“你这妹妹甚好,性子柔顺,又会说话。哀家倒是喜欢的很。有心留她在我身边儿几日,又怕宫里闷着了她。这么着罢,日后哀家要是闷了,叫她进来陪着说说话,你这个哥哥可不许拦着。” 林琰大喜,忙起身道:“能得太后娘娘垂怜,是妹妹的福气。” 太后又细细地嘱咐黛玉:“你哥哥可是应了,哪日我叫人去接你到宫里来说话。”说话间还拍了拍黛玉的手。 黛玉极低地应了一声:“是。” 这是云宁第三次听见黛玉的声音了,虽然都只是短短的一声,却不难听出其音清甜柔婉,全然不同于自己家乡女子。 云宁心里一动,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黛玉。 黛玉进来时候原本是扶着太后的,自然也看到了殿里的几个人。虽然没敢细看,倒也知道这里比方才多了两个年轻人。此刻感觉两道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有些羞窘,又微带了一丝恼意——这人好生无礼! 太后和颜悦色,好言抚慰了林家兄妹一番。皇帝又端着架子,嘱咐了林琰回去好生读,以期来年春闱一展宏图,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事情误了。 司徒岚先还端茶笑眯眯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一挑眼皮看向自己的皇兄,见他面上还装的一本正经,撇了撇嘴角也不理会了。 林琰与黛玉心怀惴惴而来,收获满满而去。除了太上皇和皇帝赏给林琰的外,另有太后给了黛玉不少赏赐,兄妹两个团团谢过了,方才被放回了林府。 管家林成早就带着管事陈升等在大门处等着了,各人脸上都有焦急忧虑之色。这些人或是林家原本的旧仆,或是林琰自己带过来的心腹,自然都很是为两个主子担心。见他们回来,都不顾得请安,纷纷上来问是如何。 林琰笑着叫众人去外房里候着,自己将黛玉的车送进了内仪门。才绕过了青砖雁翅大影壁,便瞧见了林若背着小手在那里走来走去,身后站着碧萝安宁雪雁等丫头。 见了林琰和黛玉,林若一声欢呼飞扑过来,又在两个人前头站定了,煞有其事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林琰黛玉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碧萝等丫头跟着悬心到此时,见他们两个面上轻松,便知道了定是无事,也都放下心来。 碧萝福身笑道:“天气太热,大爷和姑娘屋子里都备下了消暑的东西。再有热水和干净的衣裳也都预备好了。” 林琰便叫黛玉先自行回去,他却带着林若往外房去了。 林成等人都在房里候着,见他领着林若进来,都忙起身。林琰笑道:“都坐罢,叫你们跟着担了这半日心。” “大爷和姑娘头一次进宫,我们也不知所为何事。”林成道,“那宫里又不比别处,咱们想打听也没处去打听的,因此也确是焦急了。” 林琰坐在红木圈背椅上,素白的手指接过来长乐儿送上的茶,轻轻地拨着茶杯里碧绿澄澈的茶水,冷笑道:“所为何事?还不依旧是那荣国府的事情?没成想这许久了,竟还又翻了出来。” 林成陈升等都是一惊,荣国府里别的没有,好歹有个娘娘在宫里。若是枕头风一吹,皇帝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都看着林琰,见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才放下了茶盏。 “别瞧着我了。当今皇上圣明着呢,日理万机的,多少国家大事等着,岂有功夫管这些事情?”林琰笑道,“不过宫里走了一圈儿,倒也好,分辩了一番咱们府里的苦楚,得了些好东西便回来了。” 说着叫了吉祥过来,“去将太上皇和皇上赏赐了的东西供好了,每日找人精心收拾着些。” 林成等人面面相觑,随即大喜。 林琰面上依旧如常,只吩咐了长乐儿:“去醉仙楼找石清说一声儿,过半晌我过去,叫他哥哥石秀等着我,有事情吩咐他去做。” 荣府,老太太,你不是要给我找不自在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且先去给你添些乱子好了。 却说荣府里头这几日气氛很是沉闷。 自从宫里的贵妃被禁足后,荣府里大小事情都是琏二奶奶做主。凤姐儿最好卖弄才干,无论是什么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每日里在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处分别奉承一番后便回自己院子去,叫了各管事儿媳妇回事情。荣府上下几百口子人,每日间大事不说,小事也得有几十件子。人非铁打,她也隐隐觉得身子有些个亏,却仍不在意。 到了七月中,因忙着八月初贾母的寿辰和中秋节的礼,凤姐儿终是支撑不住了,只一阵腹痛晕倒了过去。吓得贾琏和平儿都是不知所措,请了太医来看,原来是腹中已做下了两月有余的胎。只是,又流了。 贾琏与凤姐儿两个成婚多年,膝下只有大姐儿一个女儿。凤姐儿又是个拈酸吃醋的性子,容不得他身边儿有人,便是平儿,算过了明路的,究竟和贾琏也没有过几次同房。眼瞅着跟自己一般年纪的人都得了不止一个儿子,贾琏心里对凤姐儿也有不满。这回凤姐儿小产,贾琏真真是气着了——先前劝她保养着些,只不肯听,生生地将肚子里的孩子流了,到底在她心里,是子嗣要紧,还是别人奉承一句琏二奶奶能干要紧? 略劝了凤姐儿两句,贾琏便搬到了外头房去睡,也不理会凤姐儿哭哭啼啼的了。 邢夫人早就看不惯凤姐儿在府里奉承贾母和王夫人,却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因此背地里与贾赦也是一番抱怨。 凤姐儿一倒下,贾母这边儿也是焦头烂额了。这些年来,她明着抬举二房,甚至叫二房住了荣喜堂,叫二太太当了荣国府的家,架空了大房的权利。眼瞅着王夫人势力渐成,便又将大房的媳妇凤姐儿推了出来,与王夫人打擂台。好容易借着元春被连累之事夺下了王夫人的权,凤姐儿却又病了,这下子,家里谁来当? 邢夫人?小家子出身不上台面,贾母一贯看不上她,不做考虑。王夫人?这回要是如此轻易地就叫她起来,只怕日后再想拿下来,便不容易了。 可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人选了。李纨寡妇不好管家,三个丫头从没沾手过,怕也做不来。只有再把王夫人抬了上去。 邢夫人从王夫人出来再次接手家事后便称病了,贾母听了冷笑两声,随她去了。 王夫人这回聪明了些,凡事都与贾母商量,做足了恭谨谦和的样子。 这天正与贾母请安回事,薛姨妈带着宝钗也来与贾母说话。因说起就快到了贾母寿辰,薛姨妈便叹道:“说起来林姑娘也有日子没来了,我们宝丫头每日都要念叨几次呢。这算一算,林姑娘孝期也该过了罢?” 贾母脑中“轰”的一声,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之事——黛玉的父孝,正是七月里!算算日子,已经过了! 贾母眼前一阵发黑。 按说,这除孝也该是大小有个仪式的。几家子至亲凑在一起,看着孝子们行了大礼脱了孝服,这才算是守孝期满了,自此可正常与亲友走动着了。 可,林家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来请自家,显然就是因上次恼了。林琰黛玉两个不过是小孩子,外人就算议论最多也只是一句不懂事。自家在这京里可是有头有脸的,姑爷除孝这等郑重之事都没有去人,叫人看了会说什么? 贾母又是气又是恨,却也无法,且也顾及不到那里。如今元春尚未出来,眼瞅着八月里各世交家里均有大事,林家那边儿,真是没精力去了。 七月底,忠靖侯史鼎的寿辰。王夫人便带了宝玉三春姐妹一起过去做。至晚间回来,脸色十分不好。待众人退下后,方对贾母回了今日所听说的:“听说林家那两个孩子前两日被召进了宫里……” 贾母眼中精光一闪,“哦?接着说。” “听史侯夫人说,兄妹两个不知怎么的,得了太上皇和太后的青眼。又是夸说林家的哥儿孝顺知礼,又是说林丫头也好的。还赏了不少的东西出来……” 贾母听到此处,有何不明白的?心里五味陈杂,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这样就好。林丫头是敏儿骨血,她被太后看重,我只有替她高兴的。” 王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便不说话了。 贾母闭着眼睛,半晌才吩咐:“叫人去给林家送个帖子,请他们兄妹两个初三过来。” 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不管之前被林琰如何气得病倒,如何你来我往相互告状,外面儿上两家却不曾翻脸。 若是林琰心里仍是对贾府存了怨气,兄妹在寿辰那日都不来,那在别人看来,便是他们无礼。若是来了…… 贾母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抹额,若是来了,便要想方设法地弥补了前头的事情才好。 不说贾母这里如何盘算,单说贾赦,为了给贾母准备个寿礼,这段儿日子没少往外头跑。 他虽然是荣府里名正言顺的承爵者,奈何母亲偏心,却不得当家,甚至连个正院儿都住不了,只能偏在荣国府东南一角儿。 每每想起此事,贾赦不是没有怨气。奈何孝字大过天,母亲要这样,他也只好受着。 这天正在博古斋里拿着一匹玉石马端详着,忽然见外头进来一个年轻的生,手里抱着一个青布包裹。 “掌柜可在?” 那生说话甚是有礼。 掌柜的从一边儿出来,笑道:“公子有事?” 那生红了脸,将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了,里边却是十来把扇子。 贾赦虽是荒唐了些,出身在那里摆着呢,自幼见过不少好东西。此时一见那几把扇子,登时便直了眼睛。 “公子这些是……” 生轻声道:“这是我家中祖传之物,如今我要回老家去,又带着母亲。想瞧瞧这些东西可还能值多少银子,凑了出来,也好日后置办几亩薄田奉养母亲。” 掌柜的轻轻拿起一把,打开来细细看着扇面。 从贾赦这边儿看过了,便见那扇子一色湘妃竹刻花儿的扇柄,这倒也不稀奇。待看到了那扇面,贾赦忍不住起身了。 凑到了掌柜身边儿瞧着,那扇面上淡墨晕染,画着一帧豆花儿,碧叶下垂,倒挂着豆荚。又有蜻蜓双翅微颤,便似飞累了,方才落在豆花上头一般。 贾赦吸了口气,道:“不知你这几把扇子,要价几何啊?” 生脸色愈发红了,摇头道:“只卖与识货人。这是我祖传之物,若非走投无路,我也断然不会拿出来卖掉。这扇面俱是名家手笔,若是真论起来,有银子却是无处去买。如今不说这话,这里共十把扇子,共价一万两。” 贾赦又是一口冷气,他一年薪俸不过几百两银子,这几把扇子,倒要了他几十年的奉银进去! 然瞧着那扇面儿自己实在喜欢,待要说话,外头又进来几个穿着华贵之人。为首一个顺着博古斋里边摆着的各种古玩摆设,摇了摇头,目光便落在了几把扇子上。 走过来各个都打开了看了一番,那人点了点头,问明了作价,直接点出银票拿走了扇子。 那生遂收拾起了东西也走了。贾赦这里却是呆了,等人走了,才算回过神来,又不免对那几把扇子嗟叹了一番。 外头预备着车马,贾赦郁闷地走出了博古斋,正要上车,忽听街口处有人唤道:“大老爷?” 贾赦看时,一个白衫少年正含笑走过来,不是林琰却是哪个? 与如今弟弟贾政对林琰的看法不同,贾赦觉得这孩子难得地明理懂事。单说他气病了自己母亲的一番话,何尝不是自己憋了多年的? 当下也含笑站住了。 林琰给他行礼问了好,便请贾赦往对面的酒楼里去吃酒。贾赦有心与他亲近,欣然应允。 酒楼自有雅间预备着。林琰亲自为贾赦倒了茶,便笑问道:“大老爷这是淘换着好东西了?” 贾赦跌足叹道:“倒是见了好东西,真真是那古人真迹啊。只是太过贵了,叫人家买走了。”说着连声叹气。 林琰纳罕:“大老爷好歹是一等将军的爵位,说起来是荣国府的当家人,恁大的一份儿家业,怎的倒连一万两拿不出来?咱们这样人家出身,原也不是那眼皮子浅的。大老爷见多识广,既是看着好,自然是真好的。叫我说,便是多给人家几两银子,也该买了下来。这些个古人真迹最是难求的。” 贾赦一拍桌子:“就是这个道理了。只是我今日出来急了,身上既无银票又无抵押,那卖货之人也不是博古斋的。因此倒也不好说话,竟眼睁睁地瞧着那宝贝被别人买走了。” 林琰见他有些火气,忙又笑着劝了一番。末了笑道:“据我的小想头,若是大老爷能打听着谁买走了扇子,不妨多给他些银子,再买了回来便是。一来大老爷是真喜欢,二来这东西本就是可遇难求的,错过了有些可惜。” 一时小伙计摆上酒菜,林琰少不得又斟酒布菜一番。贾赦吃了两杯水酒,心里有事,便急急地走了。 林琰亲自送到雅间门口,回过身来从窗户往外看去,见贾赦的车一径回了荣国府,不由得笑了。 第53章 寿辰 醉仙楼后院里头,如今正是绿树葱茏之际。桃儿杏儿李子等都早就熟了摘下,枝桠上头只余绿叶。 林琰半躺在葡萄架下,半眯着眼睛瞧着巴掌似的葡萄叶子大片大片地挤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夏日里晃得人目眩的日光。一串儿一串儿的葡萄倒挂着,果儿个头挺大,从下边往上看去,隐隐便有透明之意,显然是快熟了的。 “大爷。” 穿着竹青色襦衫的书生对着林琰行了一礼,带着三分拘谨二分忐忑。 “石秀啊?”林琰坐直了身子,一指旁边儿的石墩,“坐下说话。” “多谢大爷。”石秀心里松了口气,撩起长衫后摆坐下了。他见到林琰不过两三回,不知为何,每次见了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些的大爷,心里竟都有些个惧意。 “今儿的事儿多谢你了。”林琰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开了又合上。 石秀忙道不敢,林琰忍不住笑了,叫一旁伺候着的吉祥:“去带着石秀去歇着罢,这半日也怪累的。” 吉祥答应了一声,石秀赶紧起身跟着他走了。 “大爷,您要的果子。”长乐儿捧着一大盘子浸过了井水的果子端给林琰,“正凉着呢。” 林琰伸手捏起了一枚放在嘴里,一股子凉甜爽意直达心底,不由得眉开眼笑。 今日一番做戏,林琰可没指望着一次就能叫贾赦翻了脸。不过,这大老爷正儿八经地是贾母的长子,又承着爵位,偏偏住不得正房当不得家,日子久了,心里能没个怨恨? 这一时的怨恨不能搅混了荣府,林琰就不信,一回又一回的怨恨还搅不浑它! “长乐儿,回去叫管家把给荣府老太太的寿礼预备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咱们可不能失礼呐。” 林琰笑眯眯地吩咐着。 八月初三,贾母寿辰。因不是整寿数儿,便没有大肆摆酒宴待客。往来者,不过是几家子在京中的亲戚罢了。 荣国府里头早就布置妥当了,王夫人这回再掌家事,十分聪明地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每遇大些的事情必定先行请示贾母,决不自专。贾母也甚是满意,渐渐地王夫人先前因元春之事在府里落下去的威信,便又高了起来。 初三这日,荣国府中处处挂彩,一应当值的丫头婆子小厮长随,都是崭新的衣裳。 贾母院子中单是来招待女客的。此时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早早地带了两府女眷过来给贾母先行磕了头,各自奉上与贾母的寿礼。 还没有拜利索,薛姨妈带着女儿宝钗已经到了。贾母笑着让座,薛姨妈福了福身子,笑道:“给老太太拜寿了。” 贾母也是满面笑意,忙叫鸳鸯去扶了薛姨妈,道:“姨太太客气了。都是一处住着,哪里还讲究这些个。姨太太很该叫宝丫头早些过来才是。” 宝钗莲步轻移,上前福身行礼。贾母招手叫她到了跟前,笑道:“这两日也不见你过来,只在家里闷着做什么呢?” 宝钗笑而不语。王夫人便在一旁笑着回说:“老太太,这两日咱们府里头事情多,凤丫头又还起不来,媳妇竟是有些个倒三不着两的。幸亏了宝丫头心细,给我提了两次醒。媳妇瞧着她也实在是说的不错,这两日就带在身边儿,叫她帮我料理着些呢。” 话音才落了,贾母便嗔道:“你这做姨妈的也是,心疼自己女孩儿,倒拿着亲戚家姑娘使唤了起来?宝丫头过来,只跟着我坐罢。你姨妈显见是不疼你了!” 宝钗眼中闪过几分羞窘,脸上也有些火辣辣的。她自诩沉稳端庄,但到底年纪小些,哪里能比贾母这等经历的老人? 当下既不好顺着贾母的话说,眼光一扫间又看见了三春姐妹,迎春还好,探春惜春脸上却都微带着不快。宝钗只得端着笑脸,被贾母拉着坐在身旁的榻上。 邢夫人额头上勒着攒珠抹额,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凤尾金步摇,笑道:“说起来,宝姑娘确实能干。我听姨太太常说,如今在家里也替姨太太分忧理事呢。” 王夫人这些日子被邢夫人阴阳怪气的惯了,又是贾母好日子,因此也不理会,只笑着对宝钗道:“既是老太太心疼你,你就好好生在这里跟二丫头她们玩罢。” 宝钗起身应了。 说话间又有林之孝家的一溜小跑着进来,回说两位史侯夫人携着姑娘们来了。 贾母听了,忙叫邢夫人与王夫人都迎了出去。 史鼎史鼐兄弟两个如今都是侯爵,比之贾赦贾珍两个品级要高。两位史侯夫人身有诰命,自然也是怠慢不得的。 邢夫人与王夫人两个急忙往外走去,迎到了内仪门处,与陈氏徐氏都见过了,分开宾主,相跟着往贾母这里来了。 黛玉与林琰到时,荣府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贾琏听闻林家兄妹来了,亲自迎到了大门口。 看林琰正翻身下了马,忙上去笑道:“林表弟。” 林琰一拱手,先转头嘱咐车里跟着黛玉的丫头“好生伺候着姑娘。” 这才与贾琏两个携手进了大门,身后跟着小厮除了长乐儿吉祥两个,还有才调拨到身边儿的平安、福喜,四个小厮每人手里都捧着红缎子包裹的锦盒。 男客俱都在荣喜堂正厅里,林琰随着贾琏进去时候,便见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贾赦贾政主位相陪,上首处两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一个瞧着相貌颇为威严,一个带了几分儒雅,两个人眉宇间很有些相似。林琰便知,这是史家的两个兄弟了。 见了林琰,贾政面上很有些不自然。要说上回林琰过来告知宝玉之事,开始他心里还是感激的。可架不住王夫人日日在耳边念叨着,又自觉家中丑事被林琰知晓,便渐生了不喜之意。看林琰与自己行礼,因是贾母好日子,只得换上了笑脸应和两声。 贾赦却是另一番表现。他自然也知道林琰将贾母气病了的事情,可听了贾琏学说的林琰言辞,却觉得这多年来可算是有人能替自己说句公道话了。再加上前两日与林琰小酌了两杯,这个时候看见林琰,倒是热络的很,亲自给林琰引荐了史鼎兄弟。 史鼎武将出身,为人比较直爽。他能以史家次子的身份自己靠军功得爵位,本身还是颇有才干的。 林琰听司徒岚说过,这兄弟两个与贾王薛三家都不大亲近,看来也是明白些的。史鼎史鼐也是初次见着林琰,先前因湘云之事,兄弟二人还曾说起过两次。此时看林琰长身玉立眉眼清秀,一身儿品蓝云绸长衫衬得人很是斯文,年纪未及弱冠,气度倒是沉稳,都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彼此寒暄过了,贾琏便陪着林琰在贾珍等人身边坐下。薛蟠早就在这里了,自林琰进门后眼珠儿就没错开,只恨不得将人看到眼里去才好。见林琰坐下了,薛蟠喜得搓搓双手,笑道:“林兄弟一向少见,今儿是老太太好日子,咱们可得不醉不归!” 林琰看都没看他,接过了丫头送上来的茶,垂着眼帘浅笑道:“客随主便罢,薛大爷,今日咱们可都是客。” 薛蟠看着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哪里还顾得别的?只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哎了两声,嗔怪道:“都不是外人,叫什么薛大爷?我痴长几岁,只叫哥哥便是了。” 贾琏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林琰那是什么性子?纵使先前没看清楚,往林府多去了两回也知道了,那真不是好惹的。先前连老太太都给了那么大没脸,薛大傻子要是惹怒了他,还不得去了半条命?哥哥,哥哥是好叫的?他这是把林琰当成那些个可以随意调笑的小子了? “薛兄弟,且老实些吧。大老爷二老爷都在上头瞧着呢。” 贾琏这是实在怕林琰当场翻脸,忙打圆场。 林琰微微一笑,也不拦着他。幸而立时便有周瑞过来请示,戏班子是预备好了的,可以开戏了。 于是众人又往荣喜堂里廊下来坐了席。林琰不大耐烦这样的时候看戏,实在是太热了些。因与贾琏挨着,看众人都没注意,便打开折扇扇了几下,与贾琏轻声道:“前儿我瞧着琏二哥事多繁忙,没得来与二哥说。若是过了这两日琏二哥得了闲儿,我却有事情要与你说。” 贾琏往林府里去过了几次,无非就是想着借机在司徒岚那里露个脸,也好巴结一番。他算是看明白了,如今在府里,自己怎么着都不是那最得宠的。有老太太一日,府里头提起二爷,都先是想到宝二爷。琏二爷,可是得往后退的。与其这么白费力气不讨好,倒不如另想个出路。 他话里话外跟林琰提过,林琰指点着他往忠顺王府里拜望了一次。忠顺王很是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只说记在心里了。 贾琏得了这话比什么都喜欢,只是近来忙着贾母的寿辰,倒是给忘了。此时听林琰话音儿,似是有了信儿,也不顾别的,忙低声问道:“林表弟可是听着什么信儿了?” “虽未说准,也有几分了。”林琰折扇轻摇,目光落在戏台子上,“我听人说,平安州知州身边儿少了个副职……” 贾琏大喜。他身上虽然捐了个同知,可不过是个虚职。谁也没拿着他当回事。东西两府都算起来,除了大老爷和珍大哥是袭了爵的,自己和蓉哥儿是捐了的功名,还有个二老爷多少年了在员外郎上没动过。这自己真要是能去做个州同知,那可就是实职了。不说什么油水好处之类的话,单是这份体面,轻易可是没有的。 贾琏还待再说,那边薛蟠看着眼热,也欲凑过来。林琰眼里闪过不悦,贾琏慌忙将薛蟠拉着往外走:“好兄弟,过来我有句话问你。” 却说黛玉自上回宝钗生日后,已经许久未来过荣府。此时见了贾母和三春姐妹,念及年幼时候在这里住着的时候,心里颇有五味俱陈之感。她自幼丧母,原本在这里住着的几年真是把贾母与宝玉当作了亲人的。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却叫她寒心不已。 脸上黯然一闪而过,黛玉暂且将心情掩了,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朝贾母走过去,行礼后奉上自己亲手所做的两色针线与贾母。贾母呵呵笑道:“好孩子,你身子娇弱,何苦费神做这些。”说着,便鸳鸯将自己头上的抹额换了下来。 保龄侯夫人陈氏先见了黛玉身形纤细,婀娜婉转,便有了七分喜欢。此时又见她送上的绣活儿也是精致的很,因笑道:“这就是林姑娘罢?果然是心灵手巧,我瞧着这针线倒像是南边儿的绣法呢。” 贾母笑道:“这是云丫头的婶娘,算起来你该叫声表舅母的。” 黛玉敛衽福了福,抿嘴笑道:“夫人好眼里呢,我们府里有个绣娘,原是苏州跟来的。我瞧着绣法新鲜,就向她学了几日,究竟也没学好。不过是闲着时候绣上两下,权当玩了。” 徐氏见了,伸手拉过了黛玉,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瞧这个小嘴儿会说的,真真是伶俐人。” 又对贾母道:“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得紧呢。”说着自手上褪下了一只碧翠欲滴的镯子,给黛玉套上了,“这是我戴了多年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给你戴着玩儿罢。” 陈氏那里也另有表礼,黛玉忙都一一地谢了。 贾母便命黛玉坐在了自己身边,一手拉着她,一边对陈氏徐氏等道:“不是我说嘴,我这外孙女与敏儿当年竟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每每我见了,都好似看见敏儿在眼前一样。”说着,眼圈不免红了。 徐氏陈氏互相看了一眼,言不由衷地劝了两句。陈氏见黛玉微微垂着头,瞧不清楚脸上是什么神色,又朝贾母道:“老太太莫要过于伤感了。今儿的好日子,若是一味地提起伤心事,叫林姑娘也心里难过。” 贾母这才转悲为喜,点点头。 宝钗原本与迎春等坐在贾母右侧的圆桌旁,此时起身笑道:“老太太,林妹妹才过来,我们姐妹许久未见了,想和妹妹去后边说话,可使得么?” 贾母笑道:“你们小姐妹间自然有不少话说,跟我们老天拔地的就没了话。去罢,一会子开戏了再出来。” 原本预备的姑娘们的歇息之所便是贾母院子旁的西小跨院,不过几步的路。因湘云订了亲,徐氏便只带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过来。两个史姑娘都与惜春年纪相仿,瞧着性子倒很是活泼。又有宝钗这般长袖善舞之人,几个女孩子倒也在一起聊得不错。 宝钗目光流转,见黛玉身后跟着的四个丫头,除了雪雁是认识的,其他三个都眼生。不过模样倒都不错,身上服饰也很是鲜明,心里不由暗叹黛玉如今排场倒是大的,动辄便是几个丫头跟着。 因笑道:“林妹妹每天在家里做什么?也不嫌闷得慌。我们这里多少人都是念着你,你只不来。” 黛玉从雪雁手里接过了一把精致的六角纨扇轻轻扇着,浅笑盈盈:“宝姐姐知道,我这一向有些个懒散的。凡事能不动便不动,天又热的很,谁还耐烦出门做客呢,在哪里也不如家里自在不是?” 宝钗心里大怒——这分明是笑话自己有家不回,只在荣府里住着做客! 宝钗今日穿着的是鹅黄色开身儿宽袖长衫,底下一条金黄色百褶裙。此刻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她的手,若是伸出来看,便能看见那白嫩的掌心中几个深深的指甲印,几乎破了皮。宝钗这两年在荣府修炼的愈发深沉了,心里咬牙,脸上却不露声色,只又和史家姑娘说起了话。 黛玉用了一只纯银小叉子扎着一块儿蜜桃,尝了尝,果然很甜。 忽然听得外头一阵乱哄哄的,几个姑娘都是脸上变了色。还没来得及问,尤氏一阵风似的疾走进来,“姑娘们快出去,咱们家娘娘从宫里赐了不少的东西出来,老太太叫姑娘们过呢。” 元春禁足一事虽没有人敢在府里头提起来,可荣府里头哪里有什么隐秘可言?那一干婆子媳妇早就背地里窃窃议论了。姑娘们自然也都听得了一些风声,因此近来都不大敢说笑,生怕惹怒了贾母王夫人等。 “真的?”探春惊喜起身。 “哎呦谁长了天大的胆子拿这个说笑啊,快些罢小姑奶奶们。” 三春姐妹忙都起身联袂而去,宝钗先也站了起来,却见黛玉和史家的女孩儿安稳而坐,面上微僵,随即也笑着坐了下来。 第54章 提亲 却说贾母寿辰这日元春自宫里赐出金寿星沉香拐等物,又有礼部奉旨赏赐金玉如意彩缎金玉杯等。荣国府里慌忙设下香案香炉,贾母等人按品大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又忙着换了官服,乌压压跪了半个院子来接旨。 荣府中人自觉十分荣耀,上自贾母,下至奴仆,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至酒席间,贾母高主位,满面笑容。又有族中的媳妇并薛姨妈等满口恭维了一番,贾母王夫人等愈加欢喜,便是给小戏子的赏赐都加了两成。 一时宾主尽欢,酒菜才撤了下去,徐氏陈氏两个便起身告辞。贾母正待挽留,又有婆子进来回道:“爷们儿的席面也撤了,林大爷那里问林姑娘可要一同回去。” 贾母看向黛玉,见她款款起身,心知这是要走。果然黛玉朝着贾母浅笑道:“外祖母的好日子,原该在这里多陪陪您。只是如今眼瞅着已经八月了,来年三月便是春闱。这些天来哥哥在家里都很是用功的,我回去了,多少还能照应着些。” 贾母情知这不过是推诿之词,只是今日元春复宠之事叫她欣喜不已。明日一早还要去宫里磕头谢恩,黛玉又如此说了,当着外人也不便再留,当下点头笑道:“你说的也是。既是这样,且先和你哥哥回去。过两日得空了,我再叫人去接你。” 黛玉笑了笑,对着贾母徐氏等一福身子。徐氏笑道:“既是都要出去,不如咱们一道罢。也省的主人家再送一回。” 陈氏也笑道:“正是此话。” 王夫人邢夫人都挽留了一番,方才起身,妯娌两个并尤氏一路送了徐氏陈氏和黛玉往仪门处来上车。 满府的人都渐渐散去,贾赦贾政都急不可待地来至贾母这里,一时间满满登登挤了一屋子,人人脸上都带了几分笑意,唯有宝玉有些闷闷不乐。 贾母知道他心事,招手叫了他到跟前,命他坐在一旁,笑道:“如今你大姐姐赏下了东西,明儿一早,我和你太太们进宫去谢恩。你也跟着你老子去,在宫外给你大姐姐磕个头。” 宝玉今日原想着能够见着黛玉,与她说说话的。谁知道一早起来便被贾政叫到了跟前去,到了此时方才放了回来。听说黛玉已经走了,竟是连一面都没有见到,心里正觉得空落落的难受着,忽听贾母这样说了,只得强笑着点点头。 王夫人今日实在是意外之喜了,捏着帕子拭着眼角,朝贾母道:“到底是老太太,借着您的福气,娘娘也好了!” 贾母亦叹道:“如今我叫你们进来,也正是为了此事。娘娘在宫里不易,咱们家里头便是不能为她分忧,也当不让她惦着。日后遇事多加三分思量,仔细想妥了再说话。一来为娘娘着想,二来也是为了府里平安。” 贾赦等人都起身,恭敬地应了。贾母便道自己这一日乏了,让人们都散了,且回去预备明日去谢恩。 不说别人,单说贾琏,听了林琰的话以后只恨不得此时立刻便过林府去问个清楚。他兴冲冲地回了自己院子,丫头婆子们除了凤姐儿跟前伺候的几个,都调到了外头去忙和,此时倒清静得很,只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坐在廊檐下守着。见了贾琏进来,小丫头赶紧站起来,高声嚷道:“二爷回来啦!” 平儿从里边打起帘子,贾琏进了门,一边儿解着领扣儿,一边问道:“她怎么样了?” “还好,先前叫着没胃口,不曾好生吃饭。方才饿了,才喝了半盏燕窝粥。” 贾琏进了里屋,凤姐儿头上松松地挽着一个平髻,额上勒了一条缀珠抹额。既是不出去,凤姐儿也没像往日一般插金带玉的,只用一根一丈青别了头发。脸色还是有些憔悴,见了贾琏进来,凤姐儿坐直了身子,笑道:“回来了?前头都散了?” 贾琏瞧着她黄黄的脸色,心里头有多少怨气也不好发作,坐在长榻上点头:“都散了,老太太那里如今也没事儿。我回来换件儿衣裳,还要出去一趟。” 平儿正端着茶进来,听了这话,忙将茶递给贾琏,自去衣柜里拿衣裳。 凤姐儿忙问:“这会子不说歇歇,还往哪里去?” 贾琏一口气灌下了半盏茶水,喘了口气才道:“往林府去。” 凤姐儿看着他,意思是叫他往下说。贾琏带了几丝儿得意,“你往常只说林表弟没那么大本事,如今倒要告诉你,方才他说了,平安州那边有了缺了。你说,我可当不当去?” 凤姐儿听了也是一喜,“当真?” 贾琏一挑眉毛。凤姐儿喜得坐得愈发直了些,合掌道:“既是这样,你且早些过去瞧瞧。若是能敲定了自然还是早些的好。” 平儿伺候着贾琏换了衣裳,又蹲下了身子替他拽了拽袍角,这才起来轻笑:“奶奶您瞧,二爷这是逢了喜事,人也愈发精神了。” 贾琏轻佻地摸了一把她的脸,调笑道:“等着爷回来罢。”说罢,笑着出了门。 凤姐儿招手叫平儿过去,低低地嘱咐了两句。平儿面上虽有诧异,还是出去了。 林琰黛玉回了府,叫黛玉去后头歇着了,自己便往外房来候着。果不其然,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听得林成进来回说荣府琏二爷来了。 林琰命人请了进来。 贾琏进门时候看林琰正站在窗户前头,悠悠然瞧着外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天上几片云彩,其余连只飞鸟也无。 “林表弟这是看什么呢?” 林琰也不回头,抬了抬下巴笑道:“琏二哥你看,那边那块儿云彩像不像头狮子?哎呀,怎么变了?” 贾琏使劲看了半晌,也没瞧出来哪里像狮子。又听林琰叹道:“变得真是快呢。想来这云本就是飘忽不定之物,遇见了风,连个样子都保不住。” 贾琏听得个糊涂,便不好接话茬。林琰回过身来,请贾琏坐了,笑道:“琏二哥来的快,我这里还没能得了确准的话呢。” 贾琏也笑道:“表弟与王爷乃是同窗,王爷一句话的事情,我放心的很。” “这个倒是要琏二哥放心,但凡我能说上话,定然不会不管。”林琰执起一盅茶,“只是,有一句话也得跟琏二哥说了。王爷如今算是管着事儿,可管的是刑部。这官员的调任却是吏部的事情。二表哥日后,可不能叫王爷难做呐。” “那是自然,便是冲着林表弟为我如此尽心,我焉能不知好歹?” 贾琏心知这是果然成了,喜得心里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还能想起来林琰性子反复,恨不能抓了他的手来表表自己的决心。 送走了兴冲冲的贾琏,天色也就晚了。进了八月,天也渐短。这个时候西半边天上堆起了大片的云彩,斜挂着的夕阳给这些云彩染上了一层金红,瞧着,真有些斜阳如血的味道。 林琰静静地看着,心里不免又想起了今日荣府中人听见元妃复出时候的欣喜若狂。尤其是那往日里最是方正清高的二老爷,几乎是能看见他脸上惊喜到得意了。 回了自己院子里换好了衣裳待要出去,黛玉打发了人来问他可在府里用饭。林琰叫翠染:“你过去跟姑娘说一声,我这里有事要出去,不在家里吃了。若是有好吃的,给我留一份,我明儿再吃也是一样。再就是去瞧瞧若儿那里,大晚上的,别叫他多吃了,小心存食。” 翠染答应了出去不提。 林琰这回没骑马,叫平安赶了车,福喜坐在车辕上,一路往上回司徒岚带着他去过的宅子跑去。 他到的时候天色尚未全黑,里头却已经有了几个人都在湖心亭那里等着了。 见了林琰的身影,其中一个早就跳了起来,顺着曲廊便迎了出来,满脸讨好的笑意,“子非你来啦?” 林琰偏过身往他身后看了看,湖心亭里头端坐着一个皇帝,一个王爷,还有一个站起身来的侯爷。再瞧瞧面前这位,林琰心下叹气,自己大小有个爵位,一等轻车都尉。出去了也能打出牌子来吓吓平头百姓,只是在这几个跟前,那是完全连鞋都提不起的。 绕过了司徒岚,林琰径直走到亭子里头单膝跪下,“见过主子。” 司徒峻得意地挥挥手,“起来起来,不是在宫里殿上的,不必多礼了。” 林琰待要向另两位行礼时候,司徒岚已经跟了过来,一把把他揽了起来按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笑道:“哪里那么多礼啊。皇兄都说了不要多礼,你这跪来跪去不累得慌?” 水溶依旧是一身白衣坐在那里,眉如画,鬓若裁,双目如星。他嘴边也是常带微笑,看起来极是容易亲近的。又因为几代北静王都甚是忠心,到了他这里,虽手中已不握军权,却还能礼贤下士,尤其喜欢结交文人,也多有人称其一声“贤王”的。 此刻他坐在司徒峻身旁,一派斯文地端着玉杯,含笑问道:“今儿可热闹?” 林琰看看司徒峻,司徒峻叹了口气,拉着水溶手道:“热不热闹的,跟咱们可没什么关系。你问这个又做什么” “怎么没关系?”水溶奇道,“你知道这四王八公的,一向是通家之好。如今世交人家的老太君过生日,我们没去也就罢了,好歹送了礼。问问席面儿如何戏文好坏,总不算过罢?” 司徒峻无奈,朝着林琰点点头。 林琰笑道:“回王爷。酒席戏文倒也罢了,热闹倒是看了一出。还没开席,便有礼部奉旨按例赐了赏,又有宫里贵妃娘娘遣人来送了东西。两下里凑了一起。他们府里都是欢欢喜喜的。” 司徒岚笑了起来,“没高兴坏了?那元妃可是被关了不短的时候了,皇兄这份儿寿礼送的不小。” 司徒峻冷笑一声,“这就叫不小?明儿还有份儿厚礼呢。他们府里省亲的园子可也铺排不小,若是不叫元妃回去一趟,岂不是辜负了?” 林琰垂眸听着,心里暗自感叹。他替皇帝办事不止一天,多少也算知道些皇帝的脾气。当初皇帝未登基前并不受宠,老皇帝那个时候宠着的是贵妃冯氏所出大皇子和二皇子。荣宁两府自贾代善和贾代化去世后,在京里声势一日不如一日,因此便动了政治投资的念头。只是可惜了,他们只看着老皇帝对大皇子二皇子如何娇宠,却没有看见暗地里老皇上对嫡子的捶打锻炼。新帝登基后,焉能对曾经觊觎自己皇位的两位兄长有个好?不过是一来碍于上皇尚在,二来是如今那两个也算老实,还没有把柄递到人手上。这两个动不得,可不代表皇帝不动别人。 此算是私怨。于公来说,这些个老臣世家如今大多败落,子孙不成器者多,斗鹰走狗的还算好,更有借着祖上荫庇为非作歹欺凌百姓,乃至于触犯国法的。 皇帝尚在年轻热血之时,一腔子抱负正要施展,又怎么会愿意留下这些尸位素餐者? 如今听着皇帝的意思,元春省亲算是要定下了。这么算来,近些日子放缓了的大观园采买,怕是又要动起来了。贾家,又要出血了。 云宁对这些个没兴趣。他今日是硬跟着要来的。 司徒峻对这个表弟印象不错——心肠够硬,手段也算利落。更妙的是,绝对是个知趣的人。才一进京,便以自己年轻为由,把历代安乐侯手上的兵权交了出来。 皇帝对此非常满意。安乐侯盘踞边疆百余年,无论军中还是地方都有极高威望。这个,可不是什么好事。云宁能够主动放手,对皇帝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投桃报李,司徒峻一直琢磨着怎么补偿补偿自己的表弟。 云宁倒是算计好了。此时站起来对林琰便是一拱手,吓了林琰一跳。 “林兄。”云宁话一出口,司徒岚一口茶水便喷了出来。 云宁面不变色,“我仰慕令妹仙姿玉貌,想请林兄成全。” “啊?啊……”林琰反应有些呆滞。这几日云宁一反常态,基本上日日去林府露次脸。林琰也猜到了他的用意,只是没想到以他闷葫芦似的性子,竟这么快就提了出来。 见林琰没了下文,云宁有些窘迫,也有些焦急。“我年纪虽然大些,可身边并无侍妾通房。皇上也在京里给我赐了宅子,日后也是长住京中的。林兄也不用担心令妹会与我一同往外头去吃苦。还有,林兄若是不放心,我也可立誓,若得令妹为妻,此生绝不纳二色!” 云宁说的有点儿乱,几个人倒是都听明白了。水溶拍掌叹道:“果然是痴心啊,小林子,你还不快应了?” 林琰垂下去的手握了握拳,挑这个时候替这个事儿,是云宁的主意? 眼睛斜斜地瞟了一眼司徒岚,见他面上装作一本正经,目光却是闪烁,当下明了了。因有皇帝在,只得心里冷冷哼了一声,暗自想着待后边二人单独相处之时,再收拾了他。 皇帝温和笑道:“林姑娘确实不错,出身清贵,听说性子也是极好……” 林琰心里登时一紧,不由得看了一眼水溶。水溶面上笑吟吟的,伸出葱白的手来敲了敲桌子。 皇帝登时改口:“云宁也是不错,身有爵位,出身更是高贵。再来如今家里人口简单……” 林琰低头忍住了笑,好容易听皇帝说完了,才抬起头来看着云宁:“侯爷知道我们府里的情况。我这妹子乃是我父亲唯一的骨血,这终身大事,我还是想问问她的意思。” 云宁点头:“这是应当的。” 司徒岚在后边听得只想踹了云宁——什么应该的,你只说是长兄如父不就完了?再不然,直接求了皇兄圣旨,立马赐婚不就得了? 第55章 事定 司徒岚这里恨铁不成钢,云宁犹不自觉,看着林琰道:“林兄所言极是,原是我性急,冒昧了些,还请林兄见谅。自然是先得令妹首肯,我再托了冰媒郑重去提亲的。” 林琰心里翻了翻白眼,微笑道:“侯爷厚爱,也是舍妹的福气。” 水溶折扇轻摇,一派风流:“其实算起来,子非年纪已近弱冠。如今父孝已过,不知可有何打算?” 司徒岚心里“咯噔”一声,看向林琰,眼神复杂莫名。 他自然知道林琰迟早是要成亲的,只是一直下意识地不愿意去想。 本朝历来男风盛行,非但王公贵族官宦人家,便是南边素来讲究文雅的读人,也多有好此道者。只是,却鲜少有人能够为了这个不成家的。现下坐在这里的五个人,便是皇帝之尊,王爷之贵,也都是有妻有妾,更何况林琰? 纵然两人心意相通,如今他对自己在林琰心里的分量,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便是再多女人,只怕也不能替了自己。只是,想想那个日后会被人正经称为“林夫人”的女人,他就不能不咬着牙,心里与其说是浸了一缸醋,倒不如说是如同被揉进了一把钢针,扎得他疼,却说不出来。 他心思的变化如何能瞒得住林琰? 垂下去的左手轻轻地拍了拍司徒岚的手,林琰轻言浅笑:“明年便是大比之年,算起来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了,再者过了年又有舍妹及笄礼,竟是忙的很。眼前只这两件大事,先要过去才是。” 水溶一笑便不再说,司徒峻先还打算敲敲边鼓,这时候见了自家弟弟一副呆滞的样子,倒也不忍心再开口。 几个人各有心思,都是沉默不语。一时亭中寂静,唯有晚风拂过荷叶,带动池水,泠泠作响。 却说贾琏兴冲冲回了府,先往父亲那里去了一趟。 贾赦因今日贾母寿辰,应酬了大半日,也觉得乏得很,因此倒是没有去几个姨娘的房里厮混。贾琏进去的时候,正歪在炕上,两个丫头一个捏肩一个捶腿,另有邢夫人坐在下边的椅子上喝茶。 贾琏进门先给二人行了礼,贾赦眼睛睁开看了看他,问道:“你这会子过来作甚?” 贾琏陪笑道:“今儿个在咱们府里听戏时候,林表弟叫儿子得空儿去他们府里一趟。儿子这会子才回来,林表弟托我将这个带给父亲。”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长条锦盒,宽不过寸余。贾赦接过来打开一看,浑浊的眼睛一亮,忙坐起身子。 贾琏不知盒子里是何物,伸着脖子看了看,贾赦从盒子里掏出一柄折扇,竹质扇柄,上头镂空雕花,做的很是精致。 贾赦“刷”的一声打开了扇子,看到了扇面时候,很是失望,“唉”的叹了一口气。 “老爷,莫不是这扇子不好?”邢夫人不知道东西好坏,瞧着贾赦脸色不好,忙问道。 贾赦又躺了下去,手里摩挲着扇柄,“说起来这个也是极难得的了。只不过与前两日我看见那个,却是不能同日而语啊。也是林家那孩子有心了,琏儿。” 贾琏忙答应了一声,听贾赦吩咐道:“明儿再见了他,替我说声费心。” 顿了一顿又问道:“他找你何事?定不是单为了这把扇子罢?” 贾琏起身陪笑道:“正是有件大事,要与父亲商量。”便将林琰说及平安州同知之事说了。 贾赦又从炕上坐了起来,眯着眼道:“这有什么可来商量的?这算是大好事呐,难道你还推了不成?” 贾琏赶紧说道:“儿子岂能这样没有心计?横竖林表弟说忠顺王爷那里还没有敲定,儿子便说了先来回老爷一声。其实,是十拿九稳了的。” “我说呢,你若是推了,那不是愚蠢之至?” 邢夫人一旁听着也插不上话,心里颇感不是滋味。贾琏若是她生的,那此时她不说去放炮仗庆贺,起码也会喜气洋洋。偏生她自己没有一儿半女,贾琏和迎春两个哪个与她都不亲近。贾琏有出息也好,就这么着在府里被压着也好,在她看来都一样。只是,如今这个时候,二房气焰太盛,有贾琏这个事情出来,倒也能叫人高看大房一眼。 想到这里,邢夫人笑道:“这个可真是了不得的好事!只是……” 看看贾赦父子两个看向自己,忙又端起了笑脸,“我是不懂那些个爷们儿的事情。可据我想着,这一州的同知,既是那州官的副手,想来也是个肥缺了。这如今凭着林哥儿一句话,要是成了自然好。要不,是不是还是先往主事儿的人那里去走动走动?” 贾赦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头发长,见识短!你没听琏儿的话?那是忠顺王爷一句话的事情,咱们府里跟忠顺王素无来往,人家那是瞧着林家的面子!等着你想起来去走动,早就晚了。” 邢夫人赔笑:“我这不是也为琏儿喜欢么?到底没有老爷看的透彻。既是这样儿,咱们是不是也得预备着了?” 贾赦叫贾琏:“虽是这么说着,咱们也别干等着。你且去叫你媳妇在库里找出几件子好东西来,别弄那些个不上台面的,抽空子给王爷送过去。还有林家那边儿,人家替你谋了这么大个好处,也别白了。” 贾琏笑着应了几个是字,退了出来。 回了自己院子与凤姐儿说了,凤姐儿更是欢喜非常。忙叫了平儿进来,“去把方才找的东西拿过来。” 平儿出去了,不多时又进来,手里捧了一只极大的匣子。打开来看时候,乃是一只玉雕的如意观音。通体碧绿澄透,人物鲜活,雕工极为精致。 贾琏纳罕,看向凤姐儿。 凤姐儿瞧着他迷惑,扑哧笑了,伸手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子,“二爷傻了不成?难道明儿就这么去跟王爷道谢?自然不好空着手去的。” 贾琏嗨了一声,笑道:“这个老爷说了,叫跟老太太说一声去,都有府里呢。你倒是大方,我记得这个是你的嫁妆罢?” 凤姐儿掠着鬓边发丝冷笑道:“我劝你别去找不自在。如今府里的情形,我再清楚不过。为着娘娘省亲,多少银子都花了。上回二太太还跟我商量着,要把府里的好东西都凑凑,摆到园子里去呢。这会子去说,怕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了。横竖我这里还有两件儿能拿出手的,除了这个,还有一个玉石盆景,也算是好东西了。都给了二爷,二爷且去打点罢。” 贾琏听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一来,凤姐儿这些日子并不得他的心,太过爱弄权了。二来,为了一个省亲,整个儿荣府里的家当竟要都搭了进去不成?除了二房,别人是不用过日子的了? 此时见凤姐儿并不藏私,反倒是为了自己拿出了压箱底的嫁妆,素日冷着她的心思不由得全都软了下来,叹了口气,合上了匣子道:“你先安心养着,待我问问老太太,看是怎么说。” ……我是到了第二天的分隔线…… 次日上午,黛玉正在屋子里头,听人说大爷来了,忙站起身来迎接。 林琰进了屋子时候,看黛玉身上一件儿浅绿色窄袖中衣,外头罩着雪青色滚蓝边软绸短比甲,底下一条深粉色曳地裙,整个儿人真如临春初绽的花儿一般,娉娉婷婷。 “哥哥怎么这般早?可有事情?”黛玉含笑问道,忙给林琰让座。 林琰坐下了,叫黛玉也坐了。看看屋子里人多,便只叫留下了黛玉的乳娘王嬷嬷,其他人都到了廊下去伺候着。 林琰喝了口雪雁送上来的茶,才笑着开口:“叫了人出去,并不为别的。如今咱们家里守孝也过了,转过了年就是妹妹及笄之年。妹妹也大了。” 听到这里,黛玉还有何不明白?一张芙蓉俏脸顿时红了,越发显得美玉流光,明珠生晕。 “妹妹且别羞恼。”林琰恐黛玉脸嫩,忙道,“不瞒妹妹,昨儿有人向我提起妹妹来。说起来妹妹想必是也记得,便是时常来府里的安乐侯爷。我没立时便应了,想先问问妹妹的意思如何。” 王嬷嬷也听出来了,这是有人跟林琰提亲了。听见说是一个侯爷,王嬷嬷先是惊喜,复又担忧。看看黛玉脸颊晕红,窘得不得了,也不顾别的,忙插口问道:“要说这是个大喜事。姑娘不好意思说话了,老奴大个胆子插一句,大爷看着这安乐侯爷如何?” “嬷嬷!”黛玉嗔道,又低下了头去。 林琰眼睛看着黛玉,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他一直怕自己所做的敌不过原定的命运,宝黛二人日久生情什么的。此刻见黛玉脸上虽是羞涩,却也并没有他之前担心的那些个震惊痛苦等,当下放下了心。 笑道:“若是旁人,我这里看不过去,也不敢到妹妹这里来说。这安乐侯爷乃是安怡大长公主的独子,说起来,他也是当今圣上的姑表兄弟。如今大长公主和老侯爷都不在了。皇帝体恤,特命他在京里建了府。先前来过咱们府里,若儿时常缠着他指点两下拳脚。脾气也还不错。” 黛玉听到这里想了起来,秀眉微蹙,低声道:“可是上次莽莽撞撞闯了到园子里来的?” 林琰听了一怔,随即险些大笑。云宁一味地怕自己横加阻拦,因此做足了功夫,没想到自己还好,反倒是早在妹妹这里挂了号,只不过,却是得了个莽撞的印象。 “就是他了。说起来妹妹还该记得,那回咱们从郊外别院回来,城门处,他还曾止住了惊马。要不,那马冲过来,怕就与妹妹的车撞上了。” 黛玉忍不住掩着嘴笑了,须臾又敛了笑意,垂首不语。 林琰度其心思,大概并没有十分抗拒,只是不知云宁为人到底如何,有些个惴惴罢了。便又道:“安乐侯爷爵位虽高,年纪却还不算太大。只难得一样,如今,身边并没有侍妾通房。” 王嬷嬷一拍大腿,“竟有这样的好事?”又觉得不对,“难道……” 林琰笑道:“嬷嬷且别急,侯爷断无其他事情,个中缘由却是因他父母。这话我也不好细说,只是侯爷品行却是可信的。况且,他也跟我说了,成亲后绝不纳二色。” 黛玉眼皮儿微微动了动,从林琰这里看去,便见她的睫毛颤了两下。王嬷嬷听得不纳二色的话,早就惊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原以为自家大爷便是新鲜的了,难不成,还有一个竟能被姑娘碰上? 见黛玉不说话,生怕林琰误会了,忙用手在黛玉后边轻轻碰了碰黛玉。 良久,黛玉才微不可闻地说道:“哥哥做主便是,我,我……” 连说了几个我,终是脸上臊的下不来,快步走进了内室。 林琰知道这是应了,也笑着起身,对王嬷嬷道:“嬷嬷好好跟妹妹分说分说。若是妹妹没有别的话,我便去给侯爷回个话。也好叫他算着日子请人正式来提。嬷嬷这里,也和李嬷嬷许嬷嬷商议着,看妹妹该当预备些什么,都提前预备着才好。” 王嬷嬷心里一盆火似的,忙点头,高声唤雪雁进来送了林琰出去,自己几步跑进了里间儿。 黛玉正托腮坐在榻上,见她进来了,脸上红色更盛,忙拿帕子掩了。 王嬷嬷过去坐在榻边,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笑叹道:“姑娘大了,果然是长大了。这一晃眼啊,就要谈婚论嫁了呢。” “嬷嬷!”黛玉一双明眸似嗔非嗔。 “好姑娘,如今就咱们两个,可不是羞臊的时候。听我跟姑娘分说分说。”王嬷嬷替黛玉将头上一支小凤钗别了一别,“若是前两年,大爷刚到咱们府里,这话我还不敢说。可这几年冷眼看着,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替姑娘想在头里的,便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亲哥哥,也不过如此了。老爷太太都不在了,老奴从小跟在姑娘身边,心里只一件大事未了。今儿听了大爷的话,也放下了大半的心。咱们不说攀附高枝儿,图人家什么侯爷的话,单就说那一条,再不纳妾,可天底下就难得。” 黛玉静静听着,窘迫之意渐渐退了,只是还有些抹不开,手里只管扭着帕子。 王嬷嬷自顾自地说着:“大凡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便是两口子好,还有婆婆太婆婆给塞人呢。今儿大爷说的这个侯爷,既没有长辈了,也没有同辈的姐妹,姑娘日后竟是进门便当家,再没个气受。我这心里掂量了几个个儿了,真真是,再找不到的好人家了。” “嬷嬷别说了,我都明白的。”黛玉轻声道,“哥哥原也是为了我尽心尽力,我都懂得。” “姑娘明白就好。老奴如今可是敢担保的,大爷啊,是真真一心一计为姑娘打算。不然,自己应与不应,何必来问姑娘呢?姑娘也是明白人。” 王嬷嬷自己越说,越是觉得安乐侯实在是黛玉良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恨不得此时便过了礼把事情定了下来才好。好言劝慰了黛玉几句,忙叫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匆匆去西边的跨院里找李嬷嬷和许嬷嬷,商议着黛玉该预备着的一应物事。只边走心里边啐了一口——当年荣府的老太太还想着将姑娘配给那个宝二爷,连屋子都安排到一处。又指派了别的人来伺候姑娘,挤兑的自己离着姑娘越来越远。啊呸!也不看看她家的孙子配是不配! 云宁那里这一夜是没睡好的,一大早上起来便来找司徒岚。司徒岚才洗了脸换了衣裳,饭都没吃一口,便听人说安乐侯来了,心里十分鄙视云宁。出来嘲讽道:“你也太过心急了。昨日晚间子非那老晚了才回去,这会子想来还没起呢。横竖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的,再多等几又如何?” 云宁毫不气:“你又如何知道他回去晚了?昨儿散了的时候日头才刚没下去,还没全黑呢。” 司徒岚鼻子里哼了一声,禁不住云宁一旁亦步亦趋地催促,只得换了衣裳跟他一块儿过来林府。 二人来惯了的,也不必去通传了,随着林成一块儿就到了林琰的房里。 林琰正在那里听林若背,看两个人进来,起身相迎,笑道:“也太早了些。” 司徒岚看着他起身时候动作滞了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朝林琰眨了眨眼。 林琰没好气地瞪了他,若不是有云宁和林若两个在,只怕是一脚便踢了过去。 又瞧了云宁半晌,云宁盯着他,一颗心不住下沉。 司徒岚看二人相顾无言,重重地走了两步。 林琰垂下眼皮,扯动嘴角:“侯爷,回去请个冰人罢。” 云宁倏然起身,朝着林琰深深一揖,“多谢林兄成全。” 林若左看看叔叔,右看看云宁,大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转,明白过劲儿来了,“二叔,你成全什么了?莫非,难道……” 在林若眼中,云宁一贯是个很英雄的人。武功好,人又看着冷厉严肃,林若心里十分想长大了以他为榜样的。可今日看来,非但英雄气概全无,还带了几分憨气。能让他来谢谢二叔成全的,呀,不就是只有一件事情了? 林若眼睛睁大了,莫不是来抢姑姑的? 第56章 赐婚 云宁得了林琰点头,兴匆匆回了侯府,临走时候又死拉活拽地弄走了司徒岚,美其名曰有要事商议。 才一到了府里,云宁便叫来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管家赵四。赵四乃是安怡大长公主留给云宁的人,对云宁是忠心耿耿。眼瞅着小主子是过了孝期也还没有大婚,赵四心急如焚又不敢劝。这个时候忽然听云宁说看上了一家姑娘,要预备着下定了,那真是一大惊之下又是一大喜。 云宁在赵四跟前也没有顾虑,道:“林家那边吐了口,我想着,咱们得找个媒人上门正式提亲才好。京里的人我认得少,表哥有没有合适人选?” 后一句却是对着司徒岚问的。 司徒岚心里哀怨至极,自己跟子非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被云宁拉了出来,敢情他的大事是搞定了?当下全无好声气,“没有。” 赵四到底是宫里出来的,拍了拍手,笑道:“侯爷倒不必为这个为难。您是大长公主所出,如今的太上皇是您亲舅舅。老侯爷和大长公主都不在了,亲舅为大。侯爷倒不如先进宫去跟上皇那里讨个主意。一来,尽了臣子晚辈的礼,二来,也是叫上皇高兴高兴的意思。”上皇对侯爷不错,一高兴了直接下旨赐婚也是有的,岂不是比托了别的媒人更有体面?也显得府里对林家的尊重不是? 云宁豁然开朗,忙忙地就要进宫去。司徒岚叹了口气,只得跟着起身,又坐车往宫里去折腾。 却说太上皇这几日因为天热,也时常要发些小脾气,正是闷得无聊时候。听说云宁和司徒岚两个来了,登时喜得眉开眼笑,忙叫人快些宣了进来。 彼时太后也在,云宁与司徒岚两个进来与上皇太后分别行了礼。太上皇笑问:“这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有好几日没来了罢?” 司徒岚笑回:“怎么是好几日?前儿不是才进宫给父皇请安?” “哦,那倒是我记错了?”太上皇瞪眼,“你前儿来了,云宁可没来罢?” 云宁忙要起身,太上皇抬手止住了,继续瞪着自己儿子,“越大越发没规矩,只跟我来顶嘴!” 太后一旁笑着劝道:“父子两个但凡到了一起就是大眼瞪小眼的,若是儿子不来,陛下又该想了。” 司徒岚懒懒地笑道:“可不是么,父皇骂我骂狠了,我可就不来了。” “你爱来不来!每回来了不顺走我的好东西?”上皇嗤之以鼻,对着云宁又换了一副慈爱颜色,“今儿怎么来了?有事?” 云宁脸上微红,站起身刚要说话,司徒岚已经抢先了:“他想娶妻了,来找父皇您讨主意。父皇可别以为他是多孝敬来的。” 太上皇大喜,胞妹只留下这一个孩子,自己早就想着给他找个家世容貌性情都好的大家闺秀赐婚,奈何他钻了牛角一样只不要。如今他想成亲了,太上皇如何不喜?忙问云宁心怡哪家的姑娘,待听得是故去的林如海之女时候,不免又犹豫了。 “这个,若是林如海尚在,他女儿指给你倒也算是登对。如今么,家世有些个单薄了。” 司徒岚最是听不得这个,撇了撇嘴刚要开口,已经被太后接了口,“呦,就是上回进宫那个林家的丫头?我就说她是个好的,竟被云宁瞧上了?莫不是,上回在宫里,云宁就上心了?” 太后笑眯眯地调侃了几句,云宁面色更红。司徒岚忙插嘴道:“母后,那可不是头一回见着。话说他又是救过人家,又是莽莽撞撞在人家花园子里惊吓过人家,算上宫里那次,见过三回了。” 上皇和太后都很有些好奇,司徒岚添油加醋了一番,将云宁前两次偶遇林黛玉之事说了。 太后合掌笑道:“这可不就是缘分么?” “什么缘分啊?”皇帝笑着负手进来。 司徒岚云宁都站起来,皇帝看他两个来了,心里知道是云宁的事情了。倒是有些诧异,这云宁昨日还未得应允,今儿倒是动作快的。自己在下首坐了,又叫司徒岚云宁两个也坐了。 太后又笑着说了一遍,皇帝做出喜悦之状,笑道:“父皇先前还一直惦着这点子事情呢,如今倒好了。父皇,您说呢?” 太上皇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既是云宁喜欢,那就万事都好。只要不叫妹妹的骨血断了,怎么都好说。当即也就点了头。 又对太后道:“你上回瞧着那丫头确实好?” “好着呢。我先还想着,那孩子年纪尚小,若是大些,接近宫里来也是好的。模样又俊,说话又识趣,听说在家里打理家事也是不错。可惜我竟是晚了一步。”说罢朝皇帝笑着。 司徒峻兄弟两个险些都喷了茶,云宁瞧着司徒峻的脸色都变了。 司徒峻赶紧嗽了嗽嗓子,笑道:“母后既是这样喜欢林姑娘,何不赏她一个体面?” 太后保养极好的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笑道“皇帝的意思是?” 话没说完,便被听了半日的太上皇接过去了,“行了,这事儿就这么着罢。也别找什么冰媒,朕下道赐婚的旨意罢了,你那里再赏那林家点子东西,这份儿体面就都有了。” 云宁进宫一趟,请下了赐婚的旨意。这头一件事情完了,只是日后文定时候须有男方长辈女眷出席,大长公主早就不在了。 太上皇微一沉吟,道:“我记得,东安与你家里有亲?”他说的是东安郡王穆家。 东安王也是太祖皇帝开国的功臣,却不与另外四王同列。如今的东安郡王太妃,算起来是云宁将出五服的姑祖母。 太上皇一语定音,云宁满面喜色地回了自己的侯府,叫赵四去细查黄历,只待太上皇这里旨意一下,便去拜请东安王太妃出面主持自己文定之礼。 这边儿太上皇也是雷厉风行,没叫云宁等到心焦,第二日便有宫中旨意传到了林府,赞了一番黛玉德容言功无不出众,后边正题便是将原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海之女林氏许以安乐侯为妻。 领了旨谢了恩,林琰亲自将明黄色圣旨恭敬地供了起来,又挽留传旨的内监进厅里吃茶。 那内监年纪不过二十几岁,也是个精乖的人物,自然从善如流。林琰将人让到了花厅里,命人上了好茶,亲自陪着说了会子话。末了又送上了一只绣工精致的荷包。 内监收了塞进袖子,脸上笑容更盛几分,欢天喜地地去了。 林琰便回身进了内院,此时黛玉那里早就得了消息。一院子的丫头婆子挤来与黛玉道喜,羞得她躲进了屋子不肯出来。 看林琰进来,丫头婆子们又与他道喜。林琰笑道:“这是咱们府里头一件大喜事,传话下去,府里头每个人赏一个月的月钱。” 丫头婆子等齐声道谢,又都喜滋滋地散了。 林琰踱步进屋子一看,外间只几个丫头站在屋子里,规矩不差,脸上都是喜色盈腮。王嬷嬷从里头正拉着黛玉出来,笑道:“大爷勿怪,咱们姑娘这里害羞呢。” 黛玉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了,看着很有些手足无措了。林琰摇头笑道:“妹妹,这是人生大事,这会子害害羞也就罢了,明儿一应的东西,可得预备着了。虽说咱们府里有女红上的人,可这小定时候的回礼,还是得妹妹自己动手的。” 王嬷嬷忙道:“是呦,就是不知道这位侯爷长得可高大?别姑娘预备了,倒是不合适了。” 林琰想了想,笑道:“这会子事儿算是定了,按理,妹妹不当再见着外人。不过这衣裳还是要预备的,我想想法子罢了。” 林琰这里心中暗自想着怎么叫黛玉瞧见一回云宁,别弄得真到了洞房时候才知道良人什么样子。横竖两个人名分已定,只要大规矩不走了褶儿,林琰还是乐意看着妹子窘迫一回的。 凑热闹一般的,太后那里也跟着有给黛玉的赏赐下来。来的女官乃是太后贴身伺候的,看着黛玉朝宫里的方向磕头谢了恩,笑道:“太后娘娘说了,明儿叫姑娘进宫去陪着说说话。” 林琰黛玉忙恭敬领命,那女官才袖子里收着林琰递过去的荷包走了。 相较于林府的喜气洋洋,荣国府里就有些沉闷了。一大早上起来,贾母王夫人等按品大妆,都收拾妥了,往宫里去给元春谢恩。又叫了宝玉也跟着,和贾琏等外男只在宫外磕个头便是了。 却说贾母王夫人等见了元春,看她容颜比之前憔悴了不少,原本丰润的脸庞消瘦了,连下巴都变得有些尖俏。她本就是那种丰腴的美人,此刻瘦了下来,反倒不如之前那般有风韵。 王夫人一见,眼泪便下来了,若不是碍着宫里的规矩,恐怕就要凄惨地叫上一声“我的儿啊”。 贾母气得狠狠瞪了她一眼,跟来的尤氏忙低声劝道:“婶子快别这么着,在宫里呢,多少忌讳哟!” 元春怨恨王夫人对自己说话不尽不实,害的自己白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如今皇上根本都不涉足凤藻宫,原本就稀薄的圣宠更是被母亲的愚昧连累个干净。偏生这个时候王夫人一上来便哭天抹泪,元春看了看殿里各角落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强压着怒火咬牙道:“宜人噤声!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何苦做这般情状?” 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抱琴。 抱琴会意,过去将殿里伺候的人都支了出去,只自己一个侍立在侧。 贾母见人出去了,这才坐在元春对面,问道:“娘娘,这昨日突然下来的赏赐,倒是吓了我一跳。究竟是何时出来的?怎么咱们没听着一点儿音信呢?” 元春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子,长长的指甲和碧翠的镯子相映。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牵强的笑意,元春低声道:“我也不大明白。要说皇上都这么久了,也没想起我来。我还以为,这凤藻宫,早就被人忘了呢。” 贾母看看殿里无别人,忙劝道:“娘娘慎言。如今娘娘才出来,正是多少人盯着呢,这把柄,可不能送到别人手里去。” 元春到底是宫里浸染多年的了,很快调整了过来,道:“老太太说的是,本宫不过是见着家里人,心里一时激动罢了。”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都是站在贾母身后的,元春指了座位命她们也坐了。怔怔地瞧着凤藻宫里华美的装饰,元春半晌未说话。 “娘娘?”贾母不知她心意,试探问道。 “老太太,本宫无事。”元春强笑了一笑,精心描画过的两道细眉微微皱了一下,叹道,“想我在家里时候,宝玉他们年纪尚小。唯有二妹妹稍大了一两岁,却也与我差的甚多,平日里连说过的话都数的过来。可如今想起来,那时候还有个说话的人呢。现下,唯有和抱琴说说罢了。” 话中不无凄凉之意。邢夫人王夫人等听了,都是一阵唏嘘。贾母目光闪了闪,看向元春。 元春缓缓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问道:“薛姨妈家里的妹妹,可还在府里住着?” 王夫人不傻,立时便有些警醒,看着元春道:“是在府里住着,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贾母挥手止住了她,“娘娘可想好了?” 元春闭了闭眼睛,点了点头。 贾母叹了口气,起身道:“我都明白了。娘娘只管放心,下回进宫来请安,我带你几个妹妹来给你瞧瞧。” 贾珍贾琏宝玉都在宫外头候着。见了贾母等人出来,贾琏宝玉忙过去一边一个扶了贾母,贾珍便亲自打起了贾母马车的帘子。贾母踩着脚踏上了车,又命宝玉也跟自己坐了,这才叫贾珍放下帘子。 又等着邢王二人并尤氏都坐了车,贾珍贾琏两个才翻身上了马,一路护送着回了荣府。 “老太太……”王夫人忍了一路,进了贾母的屋子后实在忍不住了,急急地唤着贾母。 贾母抬了抬手,“娘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王夫人颇为踌躇,“媳妇自然明白,只是,只是……”连说了几个只是,紧抿了嘴唇说不下去了。 元春的意思,贾母几个没有不明白的。这原本就是大家子里头女人常见的固宠手段,不过是用来邀宠的丫头变成了姐妹罢了。 元春被解了禁以后,也见了两次皇帝。皇帝态度还好,反倒温言宽慰她一番。只是,先前偶尔的时候皇帝还能到凤藻宫里来一趟,如今却是再没有迈进过这里。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规矩往皇后那里去外,竟是不怎么涉足后宫了。元春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与皇后、淑妃等年纪相仿,许是皇上贪恋了年轻娇艳的,因此才冷落了妃嫔们。 自以为找到了症结的元春,开始想着,怎样找一个年轻貌美又能吸引了皇上的美女来,还得能是自己的助力。 想来想去,主意便打在自家几个妹妹和薛宝钗的身上。 薛宝钗是王夫人看好的儿媳妇人选,怎么会愿意送进宫里去?更何况是要进宫去分了自己女儿的宠。至于迎春几个,王夫人向来没放在心上,迎春性子懦弱,惜春年纪尚小。只一个探春出挑些,可这丫头心大,谁知道真要是进了宫会给女儿惹出什么来? 王夫人恨元春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看着贾母不欲阻拦,不由得急了。 贾母心里也是犹豫,只是她这里还没有犹豫完,贾琏跟着贾赦进来了。 回说了林琰提及的事情,贾琏便站在一旁不说话了,只垂着手等贾母示下。 贾母听了,不置可否。 贾琏心里有些不安,看看贾赦,他也正半眯着眼坐在那里等着。 良久,贾母方才出声儿:“这是好事,你们父子两个看着,该怎么办怎么办罢。” 这就完了? 贾琏有些失望,等了一会子,果然不见贾母再说别的话,反倒是又去嘱咐王夫人:“她们姐妹的衣裳头面你早早预备出来,若是进宫去请安,家里常穿戴的那几样可是不成的。宝丫头那里你说一句罢。” 王夫人无奈,只得咬着牙应下了。回了屋子后,好一番发作赵姨娘。 这边儿贾赦贾琏父子两个如何不满不提,第二天,贾政才一下了朝,便急匆匆地回了府,一路直接往贾母院子里来了,“老太太,太上皇给外甥女赐婚了!” 第57章 黛玉小定 贾政话音未落,贾母倏然起身,“谁?你说给谁赐了婚?!” 屋子里尚有邢夫人王夫人三春姐妹并薛氏母女等,贾政一头闯了进来,薛姨妈避之不及,只得与众人一起站了起来。 贾政也不顾的许多,朝贾母道:“方才从部里听见,太上皇已经下了旨,给外甥女赐婚了!” 贾母颤巍巍问道:“给我玉儿赐婚?赐了给谁?” “是安乐侯。方才儿子还听说,太后娘娘的赏赐跟着也就到了呢。” 话音落下,满屋子里的女人都是惊讶之极。王夫人扯着手里帕子,强笑道:“这,老爷这信儿,可是真的?若是,可真是外甥女的大喜事啊。” 邢夫人最喜欢看王夫人吃瘪,两个人挨着坐的,又怎么看不见王夫人攥的紧紧的手?当下念了声佛,笑道:“到底还是外甥女有福气,这一赐婚,就是现成的侯爷夫人了!老太太,给您道喜了!” 薛姨妈看看女儿,脸上掩不住的酸意,笑叹道:“谁想着林姑娘竟有这样大的一段福气呢?” 贾母心里五味杂陈,她对黛玉若说真是一丝儿疼爱都没有,却也不是。她喜欢黛玉这样聪慧伶俐的女孩儿,又因着种种思量,一心把黛玉配与宝玉。故而她不顾的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叫两个孩子都伴着自己身边儿。眼瞧着,两个玉儿那两年还算是和睦的。她也以为这双玉的良缘是十有八九能成的。谁知道女婿病重,黛玉回了一趟扬州,再到进京来,一件儿接着一件的事情,竟是让黛玉渐与自家疏远了。 如今,黛玉竟得太上皇赐婚,这是多大的荣耀?何况赐婚的对象乃是一个侯爷,黛玉嫁过去身上便是那侯爵夫人的诰命,除了自己,两府里头的女眷品级都要比她低,日后见了,可怎么相处? 贾母心里固然如是想,却是听不得薛姨妈的话。怎么?什么就叫做“谁想着有这么大的福气”?难不成自己的外孙女,在她眼里是不如别人的?她自己一个商家出身的女儿,还妄想着攀上国公府邸呢,竟还有脸来说自己的外孙女? 贾母人老成精,点头含笑道:“是了,我只说我的玉儿是个苦命的。自小儿失怙失恃的,原也不成想她竟得了太上皇和太后的眼,又是赐婚又是赏东西的。” 邢夫人忙接着话茬儿道:“是了呢。这是难得的荣耀,可天下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有几个得了太上皇赐婚的?有了这么份儿赐婚的旨意,比出阁儿时候多加上几抬嫁妆还要体面呐!” 贾母原听不得她说话粗鄙,凡是张嘴就带了小家子气。此时倒是觉得顺耳的很,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又叹道:“我那玉儿到了明年才十五,唉,也不知道他们府里有没有人帮着预备些。凤丫头偏偏这个时候还不能出门……” 王夫人眼皮儿一动,笑道:“凤丫头虽是不能出门,咱们府里也不好干看着。拢共老太太就这一个嫡亲的外孙女,便是他们府里有人,咱们还该尽尽心帮衬着忙和忙和呢,更何况如今只外甥女一个?她哥哥虽好,可惜是个爷们儿,这些个琐碎事宜他哪里知道?” 贾母听得点头,“既是这样,叫琏儿过去问问罢。若是他们那里用得着的,叫琏儿跟着忙忙。” 一时众人散去,贾母才歪在榻上闭上了眼睛。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她看得清楚,宝玉对黛玉,是真真与别的人不一样的。先前虽是想出了那送帕子的混账主意,却也能瞧出来宝玉的心在黛玉那里。不然,他为何不给别人送,单给黛玉呢?若是一时知道了黛玉被赐婚给了别人,还不知道会如何伤心呢。 贾母这里左右纠结,王夫人才回来自己院子,便险些将一只斗彩茶盅摔了在地上,吓了随后跟来的薛姨妈宝钗一跳。 “姐姐这是怎么了?谁惹了姐姐生气呢?”薛姨妈扶着宝钗的手,才一进王夫人的屋子便问道。 王夫人坐在炕几旁边,指了指另一侧,让薛姨妈坐了,勉强扯动嘴角道:“没什么,手滑了而已。” 又叫宝钗在自己身边坐了,瞧着她圆润秀美的面庞,满头乌压压的秀发挽着家常的平髻,只在上头插了一只小巧的点翠金凤,另一侧却是别着时新的绢制宫花,除了脖颈间戴着的璎珞金锁外,别无奢侈之物。 因向薛姨妈笑道:“我就爱宝丫头这般稳重端庄的样子。再没有别的丫头那般轻狂,只一味地在头发衣裳上费心思的。” 又对宝钗慈爱道:“好孩子,过两日我去宫里给你大姐姐请安。你大姐姐昨儿还说闷得慌,叫我带了她们姐妹一块儿进去说说话呢。到时候你也跟着。” 宝钗心里一跳,面上微红,点了点头。 却说云宁这里得了圣旨,不敢耽搁了,先就去东安王府里见了老太妃,请得了太妃出面来主持自己过小定。 又叫人捡最近的吉日挑了两个,与司徒岚一起送到了林府。林琰颇感无语地瞧着花厅里坐着的两个人,复又看看手里的纸片,上头写着两个日子,一个是八月十六,一个是九月初八,“侯爷,这两个日子,都紧了些罢?我们这里预备着起来,怕是不大从容呢。不如,咱们两好并一好,文定放在舍妹及笄那日,如何?” 司徒岚端着茶喝了一口,看看焦急的云宁,笑道:“那就选后一个日子罢。这么着算起来还有月余的功夫,你们这里回礼的东西不过是几件儿,衣裳鞋袜费些时候,其它的都易得。好歹你瞧着我这副别他拉着做苦力的份儿上,早些应了罢。” 云宁踌躇了一下,看林琰道:“其实衣裳什么的,我听姑祖母说,也不必姑娘亲自动手的。只最后绣上几针应景即可。日子挑的也还算是合适的。若是放到来年,虽然不至于生出什么枝节,只是林兄还要预备三月的会试,却是太过赶了,不如早些定了,林兄也好安心备考。再有,后边的吉期得好生商议一下才好。” 依着云宁的意思,自然是黛玉及笄后早些成婚。只是转过年来除去黛玉及笄之礼要预备外,三月里更是春闱之际,林琰已经误了一科,这次定是要下场的。这么算来,春天里完婚是不大可能了。夏日里又热,弄不好这一下子便又是一年。 这却是有些个太长了。云宁十分腹诽。 林琰看着云宁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逗弄之意——自己的妹夫,当然想怎样整治便怎样整治。这个时候,谁拿你当做侯爷呢? “那么小定的日子便放在九月初八罢。只是舍妹未曾见过侯爷,裁剪起来衣裳怕是不大合身。若是侯爷方便,明儿一早,舍妹要进宫去给太后谢恩。” 云宁眼睛一亮,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霎时笑若暖阳,冷硬的线条都跟着柔和起来,“方便。明儿我并无他事,林兄放心。” 林琰翻翻白眼,心道我却是有何不放心的?也不再多说,好声好气地将王爷侯爷都送了出去。 次日一早,黛玉早早起来梳洗了,由林琰护送着往宫里去谢恩。因太后只宣了黛玉一个,林琰只能送到了宫门口便停了下来。 其时正值才入了秋,天气还是热得很的。林琰特意没有骑马,与黛玉两人分坐了两辆马车来的。黛玉还罢了,他自己的车里还摆着一个硕大的冰盆。因此,虽是外面日头已经高升,车里倒还凉快。 林琰命人将车赶到了离着宫门较远的地方,找了个凉快地方停好。自己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忽然眼前亮了一下,随即光线又暗了下去。 林琰不必睁眼,便知道是谁上了车。果然,耳边一阵温热,司徒岚熟悉的气息透了过来,“子非,你倒是好享受。” 林琰睁开眼睛,“你不用去上朝?” 司徒岚坐在林琰身边,笑道:“我不用每日都去的。只去刑部点个卯就行了。” 林琰笑道:“尸位素餐。” 司徒岚瞧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便是喜欢,尤其喜欢那张薄薄的嘴唇,当下大乐,伸出手去便欲揽住林琰好生亲香一下,外头却是一阵马蹄声过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外头响了起来:“林兄。” 不是云宁又是哪个? 司徒岚咬牙切齿地从里头掀开了帘子,叫云宁:“上来!” 马车不小,里头坐了三个人却也有些个挤了。幸而不多时外边便有小厮吉祥从宫门口跑来回说姑娘出来了,林琰忙叫人将车赶了过去。 三个人跳下车来的时候,恰好黛玉从宫里出来。身后的两个教养嬷嬷穿戴整齐跟在后边,又另有太后宫里的一个管事太监引着。 林琰忙过去谢了那太监,这才命原本在车里候着的雪雁和紫绡两个丫头下车来扶了黛玉。 黛玉因见林琰身边儿两个陌生男子,便不与林琰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搭着雪雁的手来到了车旁。 林琰亲自扶了黛玉上车,压低了声音道:“妹妹,那穿着莲青色衣裳的,便是安乐侯。” 黛玉脸“腾”的一下便红透了,赶紧上了马车坐好了。雪雁紫绡两个也忙上了车,这才撂下了帘子。 就这么一瞬间,云宁目光锁在黛玉身上。但见她两颊生晕,似恼实羞,秀眉若蹙,明眸如水,真真当得起清丽绝俗了。 黛玉坐在车里,心里犹自砰砰跳着,暗自埋怨林琰不早些与自己说了。思及方才一眼瞥见的身影,颀长挺拔,比哥哥还要高些。眉眼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却也可知绝非相貌丑陋粗鄙。 雪雁与紫绡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都捂着嘴偷偷地笑。 黛玉轻轻咬着下唇,忍不住抬起头来,透过纱帘看向外边——马车前头,哥哥已经改了骑马。身边另有两个男子骑马并行,最右边那个最为挺拔的背影,便是自己的良人了。 雪雁年纪小,实在忍不住了,抿着只瞧着黛玉笑。 黛玉红透了一张脸,扭头看向了车外,不妨正对上云宁回过头来的视线,虽是隔着纱帘,却仿佛目光交汇了一般…… 日子过得极快,林琰这边儿自从接了赐婚的圣旨后,也开始忙忙地预备了起来。因从议亲到赐婚,都很是突然的,林琰这里虽不至于手忙脚乱,却也怕遗漏了什么东西闹笑话。因此,除过了府里几个经历过的老人儿外,还又另外请了赵咨的夫人来帮着掌眼。 赵咨先前还不解,“现有你们府里的亲戚,荣国府不是在么?怎么竟没有请他们来帮着预备?” 林琰笑道:“她们倒是打发了琏二表哥过来。只是到底亲戚家,待放定的日子过来热闹一番我便高兴了。” 闻言之意,赵咨便不细问,显然也是不大喜欢荣府这样的人家的。点头道:“只做亲戚看待,也是不错。”因便叫自己夫人过来帮着林琰预备。 黛玉放定那一日,天气好到了十分。因已进了秋日,碧空如洗,纤云如练,细细的秋风一阵阵吹过去,叫人觉得分外舒爽。 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儿并三春姐妹等,全都装扮一新,坐了几辆车过来。又加上带着的丫头婆子,整整排出了半条街去。真真是好排场林琰听得荣府中人过来,忙亲身迎了出去。贾母一身金棕色团花褙子,青金马面裙,双色金镶玛瑙的抹额,手里拄着沉木拐,富贵逼人。 林琰笑道:“劳动老太太了。快请里边歇着。” 贾母点点头,脸上笑意慈和安详,“我那玉儿在哪里?” 林琰道:“妹妹这会子想来还是在预备着,过会子便出来会客。老太太且先歇歇,待我叫人去请妹妹出来。” 贾母忙止住:“且别忙罢,今儿这个日子,她不宜先出来的。” 林琰也不坚持,亲身送了贾母等往里边去了。 不多时,人来回说东安王太妃并东安王妃、安乐侯都来了。林琰匆匆与贾母等人告了声罪,转身便出来了。 这小定礼说起来,其实更多是女眷的事情。两家有通婚之意,纳彩问名之后,便有男方的女性长者来与女方送上首饰等物,以示两家的婚约正式地定了下来。 东安王太妃被云宁请了来,本就是娘家族中的晚辈,又有太上皇赐婚,王太妃也乐得送云宁一个人情。今日便和王妃一起来了。 贾母等虽是有诰命,又怎比得人家王太妃?好一通忙乱起身请安问好后,方才各自坐了。 早就被林琰烦来陪着女眷的赵夫人看时候差不多了,叫了丫头去请黛玉出来。 黛玉一身儿大红双色金裙衫出来。脸上薄施香粉,浅画黛眉,整个人儿如同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朝着上边安坐的长辈们福身行礼,举手投足间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又带着几分清婉灵动。 东安王太妃眼中闪过惊艳之色,拉着黛玉手啧啧赞道:“真真是想不到,竟是这样好的姑娘!” 东安王妃笑着叫人端上了四只锦盒,里头装着的乃是放定礼上须得必有的几样——戒指镯子项圈头面衣裳布料等。 王太妃亲自将一支凤钗插在黛玉发间,这便是礼成了。王太妃又褪下了自己腕上一只赤金八宝镯子套在黛玉手上,黛玉忙又福身道谢,王太妃笑道:“好孩子,日后可要改口了。” 又有林家的人捧上了四盒子回礼,王太妃笑着点头收下了。至此,云林两家便正式定下了。 贾母等看了全程,除过感慨黛玉有福,各人都另有一段儿心思。唯有王夫人心里如油滚一般难受——自从听说了这林丫头被赐婚的事情,宝玉便一直恹恹的,饭也不曾好生吃过。如今,人都瘦了! 第58章 最新章节 贾宝玉确实是病了。 自从知道了黛玉要定亲后,宝玉便如雷击一般,整个人都呆掉了。在他心里,黛玉是别的姐妹不同的。她从不会像宝姐姐和云妹妹一般,劝自己读书,劝自己学些经济仕途。黛玉,是仙子一般的人物,钟灵毓秀清透脱俗,是不理世情不染凡俗的。 他一直以为,林妹妹最终会和他相守在一起的。甚至无数次地想过,日后两人心意相通,临风吟诗对月抚琴。 虽然林妹妹自从回家里后,被她的哥哥管着不能够与自己见面,但是,宝玉一直觉得,老太太会最终成全了他的心事,而贾母,似乎也一直是在这样给他想头儿的。 宝玉心里如万针齐扎,难受到了无以复加。每日间不说读书,便是袭人麝月几个屋子里的大小丫头轮番安慰劝解,也依旧是吃不好睡不着。眼瞅着不过几日之间,原本一张如中秋之月春晓之花的脸就瘦出了尖下巴。 王夫人瞧在眼里,气在心里。从黛玉被接进荣府起,她就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可也是从心眼里不喜欢这么个安排。看着宝玉时常围在那林丫头身边儿做小伏低,王夫人心里气怨难平。好容易等着呐林丫头离了这里,却不想这都多久了,还勾着宝玉的魂! 再瞧瞧儿子茶饭难思做什么都无趣的样子,王夫人的一腔愤恨又转到了贾母身上——若不是当初你一厢情愿,一味地纵着林丫头接近宝玉,宝玉何至于此!如今人家得了太上皇赐婚,明儿就成了侯爵夫人,宝玉可怎么办哪? 所以说人最是怕执拗,王夫人已经执拗到了钻牛角的地步。她自己的儿子当然是好的,既是这样,那有错的自然都是别人! 今日乃黛玉小定之日,府中的主子们自老太太起,到才出了小月的凤姐儿,除了李纨寡居回避了外,都去了林府。偌大的荣国府里只宝玉因病着不能出门。 袭人挑起帘子进了屋儿,看见晴雯正坐在圆桌子前头打络子,宝玉却是歪在一旁的春椅上呆呆地看着她,连袭人进来也没发觉。 袭人扫了一眼屋子里头,麝月秋纹碧痕几个都不在,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自在。因笑道:“屋子里怎么就你们两个?麝月她们往哪里去了?” 晴雯一向与袭人不大对付,听她这么说了,嘴唇一撇,冷笑道:“我在这屋子里就是个打杂的,又没有人单叫我看着谁,姐姐问我,我怎么知道?” 说话之间手中不停,但见素指翻飞,手里的各色丝线都拈了金线,与染得通红的长甲晃得人眼花。 袭人被噎了一句,脸上有些下不来。又见宝玉并不说话,心里十分气苦,嘴里却放低了声音,柔声道:“好妹妹,我不过是这样一问,倒招出你这些话来。” 说着,过去推了推宝玉,“外头天儿不错,你不出去逛逛?” 宝玉闷声道:“有什么可逛的?” 袭人想了想,笑道:“宝姑娘这些日子总没过来,你去瞧瞧她不是?横竖今日老太太她们都不在,你也闷得慌。” 宝玉听着这话,只得起身,懒懒地往外头去了。袭人看着,忙嘱咐晴雯在屋子里好生看家,自己拿了件儿夹披风追了上去。晴雯看着两个人出去的背影,垂下眼冷笑了两声。 却说宝钗这些个日子总没有出去,此刻正坐在梨香院里与薛姨妈说话。薛蟠自外头大步跨进来,一看宝钗也在,当即笑道:“妹子也在家里?今儿怎么没往姨妈那边去?” 他本就是那么一问,听在宝钗耳中却是有些别扭,便好似自己整日里都不着家,只顾奉承王夫人一般。因是自己哥哥,宝钗也不好说别的,轻轻摇着纨扇,道:“老太太和姨妈她们不是都去了林家?今儿是林妹妹放定的日子,哥哥忘了?” 薛蟠一拍额头,“我说忘了什么呢!”这么说着,想起林琰清军雅致的样子,脸上不免又露出几分儿神往,傻笑道:“林家的表弟生的那般模样,不知道他的妹妹是个什么形容。” 薛姨妈看着儿子神色,便知道他的心思,没好气地一拍桌子骂道:“看你什么样子?你也不小了,整日想这些个有的没的,有那个功夫,你也好生长些本事。过个一年半载,我也好求了你姨妈舅舅的为你看门好亲。如今这么文不成武不就,哪里就有人家愿意把姑娘给你?” 薛蟠坐到了椅子上,大喇喇地说道:“我一个爷们儿着什么急?倒是妹妹先该好生瞅着人家了。人家林姑娘比妹妹还小些,如今都过了小定,妈也不知道着急。” 这话却是戳到了薛姨妈和宝钗的肺管子上。宝钗脸上登时涨的通红,咬着嘴唇,哽咽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竟是,竟是……” 薛姨妈赶紧安慰女儿:“好孩子你别哭,你哥哥说的昏话,待我教训他。” 宝钗扭头拭泪,也不言语。 薛姨妈气得指着薛蟠道:“这是你一个做哥哥的说的话?还当着你妹妹说!我知道你嫌着我们娘两个总管着你,心里不忿了。既是这样,你只自己出去便是了,省的回来害我的眼!” 薛蟠见妹妹哭了,也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来就是个粗鄙的性子,有话就说,也没想那么多。妹子眼瞅着都这么大岁数了,这一直耽搁着,也不见母亲有何打算,他还是真着急了。一时嘴快说了出来,看着宝钗哭了,这才后悔,忙起来走到宝钗跟前,打躬作揖地赔笑道:“好妹妹我错了,我这嘴里是有啥说啥,妹子别跟我一般见识,也别往心里去啊。” 说着,又是连着几个揖作了下去。宝钗破泣为笑,摔了开了薛蟠扯着衣袖的手,嗔道:“行了,哥哥叫人看见什么样子啊?我劝哥哥且长些心眼,家里也就罢了,外头若是这么没头没脑的得罪人,谁还来给你赔罪的功夫?” 薛蟠笑道:“妹妹不恼我就行了,外头人谁去管他。” 薛姨妈瞧着一双儿女,叹了口气。宝钗的事情她也不是不急,只是放眼看去,哪里还有比荣府更好的人家?宝玉的模样性情不说,还有个亲姐姐是贵妃。门第家世都是好的,王夫人又是宝钗的亲姨妈,又极是喜欢宝钗稳重大方,想来日后也不会错待她。因此,老姐妹两个早就私底下定了盟了。 只是可恨那老太太,百般看不上自家女孩儿,却也不瞧瞧,她们家里的几个丫头,哪一个性情品貌比得过宝钗? 老太太那里如何薛姨妈并不放在心里。王夫人说的好,贵妃是她的女儿,到时候只需贵妃一道旨意,老太太便是再不愿意,也只得认了。 薛姨妈这里盘算虽好,到底仍是让宝钗耽搁至今了,如今宝钗多大的姑娘了?比迎春还要大上几个月呢。薛姨妈心里不是没有过忐忑怨念的。 尤其前些日子听说了黛玉被赐婚的消息,心里更是着急。私底下王夫人又与她抱怨过:“那林丫头没爹没娘,只那么个过继的哥哥在。想不到,倒是叫她攀上了一门好亲。” 薛姨妈心里边觉得自己女孩儿,怎么瞧着都比那林丫头强出不少,日后的姻缘想来也不会差了。尤其老太太属意的黛玉既是有了人家,那宝玉的婚事更是十拿九稳了。因此,倒也略略放下了心。 宝钗见母亲半日不语,轻声叫道:“妈妈?” 薛姨妈回过神来,瞧着女儿细腻白嫩的脸蛋,水杏大眼樱桃口,当真是艳若牡丹一般。慈爱笑道:“方才你哥哥说的虽然直白,倒也是真话。明儿我跟你姨妈提提,看她是个什么说法。” “妈!”宝钗慌忙止道,看看屋子里只母亲哥哥,伺候的人也是莺儿几个心腹,这才放心,“妈这是做什么?哪里有咱们先去上赶着提的呢?再说……” 垂下头去,脸上带了几分红晕,“前几天姨妈带着我们进宫去看大姐姐,妈妈就没细想?” 薛姨妈一怔,宝钗轻轻道:“咱们在这里住了几年了,怎么之前没见大姐姐说闷得慌,叫了姐妹们进宫去说话?这才被皇上禁足过,就想起了姐妹们?” 薛姨妈一惊,忙道:“我儿的意思是?你姨妈可是只跟我说,要叫宫里的娘娘瞧瞧你,明儿也好说宝玉的事情。” 姨妈的话?宝钗心里冷笑,自己的好姨妈说的话,只好听一半儿罢了。 薛蟠摸不着头脑,愣头愣脑地问:“妈和妹妹说什么呢?” 薛姨妈不耐理他,斥道:“这里没你的事,一个爷们儿,只打问这些做什么?你若无事,回房去歇着。” 又高声唤了香菱进来,“去,伺候你大爷歇着去。” 香菱福了福身子,打起帘子让了薛蟠出去。 这边儿宝钗便道:“那日我和二丫头几个进宫去,瞧着大姐姐的架势,不像是姨妈说的那样。” 薛姨妈眼中闪过精光,复又踌躇道:“我儿,这事儿,可不好咱们自己琢磨。就算是你大姐姐有什么想头,也是尽着二丫头她们的。我想着,你姨妈的意思,或许就是真的只想让你去娘娘那里露露脸。” 宝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从未将迎春几个放在眼里,只是,就算是庶出,人家也是侯门公府的姑娘,比之自己这个皇商的嫡女,总是在出身上就占了先机的。 宝钗向来注重自己的言行,以宽和沉稳示人。只是黛玉的婚事算是不大不小的刺激了她,想她在荣府几年,费劲了心机去讨好王夫人,奉承贾母,却是至今蹉跎着。黛玉一个丧母丧父,说话又尖酸的,凭什么却是能够攀上侯府呢? 更何况,听人说了,还是那安乐侯爷亲自入宫请的旨意! “我儿,且不要心急。什么事情都看稳了再打算。不管怎么着,那林丫头一个没爹没娘的,都能有这好姻缘,我就不信我儿会比她差了。” 宝钗轻道:“妈也别这么说,林丫头虽然没了父母,到底出身清贵。她哥哥是举人,来年下了场,若是一举得中,家里也就又起来了。” “这有什么呦,我的傻儿!”薛姨妈见女儿意兴阑珊,劝道,“你道是为何你姨妈看不上她?性子先不说,那命就不好!从小儿没父母,焉知不是她命硬克的?你瞧瞧自她来了,宝玉什么样儿?你姨妈说的好,生来就是一副勾人的样儿!仗着自己生得标致些,嘴头又尖利,刻薄不肯饶人,别看如今好,日后还不定如何呢!我儿记得,宽和才是福!” 或许是心里头对黛玉着实看不上,薛姨妈声音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不妨外头薛蟠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呦,宝兄弟啊!快进来进来。” 薛姨妈母女一惊,面面相觑。薛姨妈忙起身往外头去,宝钗也匆匆溜下炕来跟着。 宝玉站在廊下,一张脸果然是瘦了些的,只是此时满面怒色,瞪视着薛姨妈。 宝钗看这个意思,是宝玉听见了母亲的话。饶是她一向会来事儿,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薛姨妈面上也是讪讪的,强笑道:“宝哥儿你怎么这会子来了?进屋子说话不是?” 袭人跟在宝玉身后,脸色有些苍白,悄悄扯了扯宝玉的衣襟儿。宝玉咬了咬牙,一转身儿跑了。 袭人赶紧朝着薛姨妈母女福了福身子,也跟着匆匆出去。不说薛姨妈母女如何,只宝玉一溜烟的跑回了自己院子。 麝月秋纹这会子倒是回来了,正和晴雯在屋子里说笑。忽然间宝玉闯了进来,几个人都笑着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宝玉身下一软,一头就栽到了地上。 麝月几个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都扑过去叫着二爷。跟着进门的袭人见了,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也不顾的别的,嚷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来人,把二爷抬到床上去!” 因府里没有别的主子,几个丫头围着宝玉这一番着急,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好在不多时宝玉醒了过来,袭人等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说这边儿荣府里怎么乱着,林琰这边酒席才过,东安王太妃等便起身告辞回去,几家子男客也都陆续离开。林琰觉得自己脸都要笑酸了。 老管家林成看林琰实在疲乏了,正在那里说着请他回去歇着的话,外头门房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大爷大爷!门口儿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和尚一个老道。我们瞧着两个人实在长得不堪,没敢放进来。舍了好几碗素菜出去,两个只不走,定要进来呢!” 第59章 林哥哥威武 林琰听得外头一僧一道嚷着要见自己,当即挑了挑眉。来此小二十年,他早就把这两个给忘了,没想到赶上这么个日子来了,就是不知道这回,要说些什么。 老管家林成听了却是触动一段心事,忙回林琰:“大爷,记得姑娘小时候,府里也来过一僧一道。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老爷太太都是恼怒的不得了,叫人打了出去的。只是不知道这两个,是不是那两个。” 林琰轻笑:“恐怕就是那两个。林叔,把人请了进来罢,我倒是要瞧瞧,这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大爷,这……”林成生怕林琰年轻,被人糊弄了,“这,老爷在的时候曾说过,这些个怪力乱神,不可信的。” 林琰看老人话都说的不大利落了,笑着安抚道:“林叔你莫急,瞧着这个样子,不放了他们进来,他们也不肯走。大门口的,让人瞧着也不像。我又不是那等不经事的,林叔尽可放心。” 林成看林琰有主意,只得罢了,想了想又说:“那老奴在外头带着人守着,若是大爷一声吩咐,咱们就进来撵人。” 林琰笑着点点头,随他去了。 小厮吉祥奉了林琰的话出去,站在门口瞧着那一僧一道,都有些疯疯癫癫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跟我来罢,我们大爷有请呢。” 那僧道也不介意他的态度,跟着他便来至了林琰的外书房。 外书房与花厅相连,小院子里头几丛翠绿的茂竹,掩映着雕花的木窗。 书房临窗处新摆了一张琴桌,上头是司徒岚送过来的一尾古琴。林琰正坐在琴桌后边,一旁是升起袅袅香气的碧玉雕花鼎香炉。 眼见那僧道进来,果然是一个蓬头跛足,一个跣足癞头,两个一般邋里邋遢。林琰转头吩咐了吉祥:“去院门处候着,若有来回事儿的,都叫过一会子。” 吉祥瞧瞧僧道,又看看林琰,躬身出去了。 林琰也不起身,右手抬起,“二位大师,请坐罢。” 那癞头僧人一双铜铃般眼睛盯着林琰看了半晌,皱眉摇头道:“不是,不是!” 林琰含笑看着他,目光之中隐有冰冷之意,“大师所言何意?” 跛足道士屈指良久,往前一步,喝道:“你究竟是何人,缘何来此处?” “哦?二位大师不是能够上觑天意,下通神鬼?怎么我的来历倒算不出来么?”林琰依旧淡淡笑着。 跛足道士想是脾气火爆,才要说话,已被癞头僧拦住。那僧人合十念了声佛,道:“施主原非此处人,既是到了此处,当也是天意。只是……” 眼光中精光暴闪,“施主乃有来历之人,便当明白这红尘之中皆有定数……” 林琰不待他说完,挥手打断了:“大师言及定数,林琰不才,倒是想请教一番,这何谓定数?” 跛足道士忍不住道:“竟是愚儿!大凡天下兴亡,人世祸福,皆有天定,此便是定数也。你既读圣贤书,便当知道‘顺天安命’四字。” 林琰点头,叹道:“却是这四个字,害人不浅,我是不信的。我只知道,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僧道倏然变色,他二人于红尘中游历不知多少年,却是从未遇到林琰这等愣头青一般的浑人。 林琰不看二人面色,修长的手指拨过琴弦,“咚”的一声,琴声倾斜而出。 “我的来历,二位想必已经知道。我倒是想问问二位,不知我到此处,可是天意?” 僧道面面相觑,癞头僧道:“自然。” “既然我便是天意,又有何事不可以为之?”林琰冷笑道,“二位大师的来历,我也知道。只是还有一问,也想请大师明示。你们二人口口声声人事皆有定数,那二位这一次次的化人出家,送人金锁,究竟是顺应天意,还是逆天而行?若是天意,合该那些人有劫数,大师所为便是逆天;若非天意,那天意到底为何?” 林琰话音未落,双手猛然拍在了琴弦上,原本悠扬的琴声霎时变作一阵乱响,林琰清朗的嗓音在那噪声中听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大师化谁度谁,只管自去。只是一样,我林家的人,大师还是不必费心了。” 癞头僧两条耷拉着的眉毛一轩,“施主既知我二人来意,定然也明白那林氏女来历,她前世如何受人恩惠,今世便合当如何报恩……” 林琰心下大怒,面上反笑,“当日我父亲如何回你们,我今日还如何回你们。只再加一句,前生事不做今世因。天意如何命数怎样,于我都是浮云。事在人为,人若有心,逆天改命,又有何不能的?我既能保她这几年安乐,后边也便能够护着她一世。你二人若是不信,只管看着。什么仙子什么侍者与我无干,泪尽报恩的事情也不是我林家女孩儿的命。二位,请吧。” 僧道这多年何曾受过这些?林琰便似是混人一般,只自己便是天,任你想说什么佛理,他只不听。这比那一干子迂腐的书呆子还要难说动。正想着如何再措辞,林琰已经不耐,高声唤道:“吉祥!” 吉祥早就带了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仆在院子外头,正支棱着耳朵候着,听得林琰这一声,忙大声答应了,带着人便冲了进来,老管家林成后边也是一改往日的四平八稳,疾步跟在后边。 林琰看着这个阵势好笑,挥手道:“做什么啊?好生送客。” 吉祥答应了一声,圆圆的脑袋一摆,“快,好生送了两位出去,把府里头的素菜包上两包,瞧瞧两位大师饿的。” 僧道浑噩之间便被卷出了林府,随后朱漆大门紧紧地关了。二人相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一人手里托着一包子菜,倒也不算白来一次。只是,这来的初衷,却是没有说出来吧? 跛足道士跺着脚,焦急道:“原本是为了那绛珠仙子而来,不想遇到这等不通之人,偏生他命数极硬,轻易动不得。这却如何是好?” 癞头僧叹道:“罢了,这也是命数。” 说话间二人相携而去。林府大门悄悄开了个缝儿,吉祥从里头探出头来,往外边张望了一番,却不见了僧道身影。吉祥挠挠头,心里暗道:却是奇怪,方才还在门前说话,一转眼便不见了? 想着,觉得后背一阵发冷,赶紧跑进去回林琰。林琰听了后摆手笑道:“不必理会,没有做亏心事,怕他们怎的?” 说话间抬腿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命人送了温水进屋子,自己洗了一番,换上了一身薄纱的长衫。看看天色还早,便叫碧落去黛玉那边儿,“看看王嬷嬷得空不,若是得空,就说我这里有事情要说。” 碧落答应了一声去了,不多时,王嬷嬷跟着她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林琰跟前。 林琰叫王嬷嬷坐了,笑问了她几句今日女眷们如何,王嬷嬷一一说了。忽然间眼圈儿一红,袖口抹着眼泪道:“从姑娘小时候,我就跟在姑娘身边儿伺候的了。如今姑娘大事儿定了,我也放下了老大一段心事。再不想姑娘能定下这般体面的亲事,全是大爷心疼姑娘。” 林琰劝了几句,又叫碧落给倒了茶,缓缓道:“嬷嬷且别说这些了,如今还有多少大事要忙呢。这眼前,却是需嬷嬷去跟妹妹商议。不是别的,妹妹跟前几个丫头,除了先前去了的紫鹃,另有红绫紫绡两个是府里的家生子,年纪也都大了。雪雁从小服侍妹妹,品性妹妹也清楚。丫头们大了,原该放出去,或是府里配了小厮,或是与其父母自便,妹妹看着好便是了。再不然,妹妹使惯了的几个,成亲时候陪嫁过去也可。只是要拿准了丫头们的人品,若是有那心大心野的,嬷嬷只管与妹妹说了,或是与我说了都行。再有一应的嫁妆等物我虽不懂,已经拜托了赵夫人帮着掌眼,嬷嬷和李嬷嬷许嬷嬷都是经历过,也要大小事情上留心些。妹妹的嫁衣也该预备着了。” 王嬷嬷站起来一一应了,见林琰一时无话,便告退出去了。 这边儿碧萝看林琰晃了晃脖子,便知道他必是又累得很了。走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捏着膀子。 碧萝手劲儿比一般的姑娘要大些,林琰觉得肩头酸痛过后便是舒畅,因笑问道:“方才我说姑娘身边的几个丫头,该放出去配人了。你跟在我身边不短了,是个什么意思?” 碧萝手上一顿,复又继续捏着,轻声道:“不是早就和大爷说过了?若是大爷放我出去,随着大爷安排便是。若是大爷看我伺候还好,我便再留两年。等着底下的小丫头都调手了再出去不迟。” 林琰笑道:“到时候都成了老姑娘了。” 翠染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提了一只小小的食盒,笑着说:“老姑娘便老姑娘,到时候大爷让我们在府里做个管事儿的,不就得了?” 林琰瞧着翠染清清秀秀的一张脸,笑着摇了摇头,闭目不说话了。 却说贾母王夫人等回了荣府,才一进了仪门便有几个婆子们一溜儿跑着过来,回说宝玉晕倒之事。惊得贾母王夫人都不及回去换了衣裳,只忙忙地扶着几个丫头的手,一径往宝玉那里去了。 宝玉此时早就醒了,袭人见他身上脸上都是汗,额角上贴着散碎的头发,很是狼狈。这个时候也不敢就叫他沐浴,只好命人端了热水进来,亲手替他从头到脚擦了一遍,又拿了干净的中衣给他换了。 贾母等进来时候,宝玉正躺在床上,身上的玉色夹纱被只齐胸盖着,呆呆地瞧着洋红色洒金流苏帐的顶子,也不说话,也不叫人。 贾母王夫人凤姐儿等都凑到了床前看视,见宝玉脸色白白的,双眼也无神采,都觉的诧异。 贾母一叠儿声地叫袭人:“头晌我们走时候,宝玉还好好儿的。如何这会子功夫就成了这个样儿?” 袭人当着王夫人的面如何敢说宝玉是在梨香院里受了刺激的?只诺诺地说不上来。贾母怒道:“都是你们这帮小蹄子不尽心服侍,累得宝玉如此。全都跪倒廊下去!待宝玉好了,我再发落了你们!” 这么一会儿,李纨得了信儿也过来了。王夫人看见,也不等她行礼,变冷冷地质问道:“你这嫂子是怎么当的?留了你看家,宝玉这里病了,连个大夫都没请不成?” 李纨心里也委屈,这小叔子的院子,自己一个寡嫂怎么好出入?他院子里的人谁也没来告诉自己宝玉病了,自己又如何能知道呢?只是也不能跟王夫人辩解,只低下了头去不做声。 王夫人瞅着宝玉面色,心里只道他又是为了黛玉,暗自将黛玉在心里咒骂一遍。 凤姐儿才出了小月没几日,身上还是发软,折腾了大半日,此刻也有些受不住了。看看贾母王夫人,只得赔笑劝道:“老太太和太太且别着急,先叫人去请了太医来瞧瞧。丫头们回来再罚也不迟,好歹叫她们这会子先伺候着罢?” 邢夫人王夫人又顺着劝了几句,将贾母劝回去歇着。这边儿邢夫人也回去了,王夫人款款坐下,问袭人:“说罢,宝玉是怎么回事?” 袭人犹豫了一下,看看屋子里几个丫头。王夫人会意,一抬手,金钏儿忙叫了晴雯麝月等出去。 袭人这才将梨香院里头宝玉如何听见薛姨妈和宝钗说话,又如何一路狂跑回了院子,又是如何摔倒了晕过去的话说了一遍,末了跪下泣道:“因宝二爷立时便醒了,奴婢瞅着还好,也便没有去请大夫。都是奴婢没伺候好二爷,太太责罚奴婢罢……” 王夫人听了,固然怨妹妹说话不讲究,心里却是极赞成妹子说的,冷哼了一声,喃喃道:“可不是命硬克人么……” 这话别人听了或许不会如何,唯有旁边的李纨听了,脸上瞬时变得惨白,心里一根针似的扎着——贾兰尚未出生,丈夫贾珠便一病而逝。婆婆这几年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自己母子两个克死了丈夫。要不是自己守着寡,老太太又多有照顾,只怕,这样命硬克人的话听得更多了罢? 凤姐儿垂着眼皮站在一旁,头上插着的凤尾钗衔着一串儿长长的珍珠流苏,和鬓角处的一只蝴蝶簪子相映成趣。前儿贾琏的差事算是正式下来了,虽然品级没变,可这虚职变了实职,日后便不愁没有晋升的机会。这个,可得是人家林家表弟的人情。如今她固然不敢反驳王夫人,却也忍着不去应和了。 第60章 林哥哥醉酒贾宝玉病 九月,虽然白日里还是热的,夜里却是比之盛夏凉爽了不少。 林琰沐浴后,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歪在一张椅子上看书。白日里又是黛玉小定,又是对付那一僧一道,此时竟是还有些兴奋,只静不下心来。 目光扫过跳动的灯火,林琰索性起身出了屋子。 碧萝正在外头带着小丫头查看门窗等。林琰素来不要上夜的人,碧萝和翠染等每日排两个人睡在院子前头的一间小抱厦里,剩下的便都安排在了府后的佣人房里。 见林琰就那么出来了,碧萝忙过来劝:“这会子夜里凉了,大爷就这么出去,恐怕着凉呢。” 林琰笑道:“我也不往别处去,只在院子里走走。天也不早了,你们回去睡罢。” 碧萝到底又进了屋子拿出一件儿薄薄的长衫出来,递给林琰:“大爷好歹披上些。” 林琰接过来,抬头看了看,笑道:“天气着实不错,碧萝辛苦一趟,去弄两样小菜过来。” 碧萝听了忙忙地出去了,不多时果然带着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回来。一边将小菜摆在院中的石桌上,一边儿念叨着:“夜也深了,我知道大爷又要小酌一番,只是别多吃了酒。若是有事,今儿是翠染带人在前边,大爷只管叫了她就是。” 将酒菜摆好了,自己才带着人出去了。 林琰所居的院子名唤风梧院,院中原是种着两株极大的梧桐树的。此时半月当空,晚风徐来,密密的树叶飒飒作响。 林琰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伸手替自己倒了半盏酒,却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只支着下巴看月亮。 今日那僧道前来,林琰心中本自惴惴。他这几年苦心经营,处处谋划,固然是为了林如海临终之托,却也因着黛玉着实是个玲珑清透的女孩儿。林琰前世亲情稀薄,对黛玉和林若,确实是当作了心头儿第一等要紧之人护着。 僧道未来之时,他是将他们忘到了脑后的。听到他二人前来的时候,心里却又由忐忑变作了恼火——不为别的,单为黛玉不平罢了。凭什么我林家的姑娘就得不见外人,再不然只能出家去保平安?面对着薛家的姑娘就又是金锁又是冷香丸的?难不成,这化外之人竟也是看着人下菜碟儿? 他从来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人对他好,他自然知情;可谁要是算计他想踩着他如何,那他自然也不会干等着被算计。 天上那半轮月亮算不得多亮,极淡的光华洒落在屋顶地面树影花间,氤氲出一种很是安宁静谧的气氛。 林琰今儿倍感舒心,自斟自酌间竟是喝下了小半壶酒。幸而碧萝知道他没什么酒量,送过来的乃是果酒。就是这样,林琰也觉得有些冲头了。 晃晃发晕的脑袋,手肘撑着石桌站了起来,身子不由得歪了一下。 一双手臂无声地揽了过来,紧紧地扣住了林琰的腰间。不必回头,林琰便知道这位是谁了。 索性放软了身子靠在司徒岚怀里,伸手在他身上一掐,轻笑道:“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许晚间过来?” 司徒岚抱着林琰,下巴在他头顶蹭了蹭,微有些抱怨:“头发还是湿的,就在外边这么坐着?” “哪里有那么娇气?”林琰挣了挣,没有挣开,感到腰间的力道更大了些,“哎,你先放手。吃酒不吃?” “不吃。”司徒岚在他耳边暧昧,“吃你就够了……” 耳边是司徒岚温热的气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鼻尖儿凑在林琰的脖颈,很是有些挑逗地蹭了蹭。 林琰脑袋发晕,身上发软,转头瞪了司徒岚一眼,“别闹!” 这一眼衬着月色,映着屋子里透出的朦胧烛光,似恼非恼似嗔非嗔,只看的司徒岚心里如同被一只小手挠着,痒痒的。 松开手来拉着林琰坐下,看他白皙的面孔上染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更添了几分风姿。 司徒岚伸手摸了摸林琰的面颊,觉得有些热,低声笑道:“喝了多少就这个样子了?明知道自己没有酒量,偏生还喜欢喝。” 林琰一双眼睛比平时还要亮些,笑眯眯道:“我高兴啊,真的很高兴。” 司徒岚看看桌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桂花藕塞到林琰嘴里,“空着肚子少喝些酒,回来又嚷胃里难受。今儿你们府里来了两个僧道?” “好快的耳报神!”林琰身边的两个小厮平安和福喜,都是司徒岚送来的,身上很有些功夫。司徒岚也没瞒过他,原先就说过,只是为了时时知道些林琰的消息。 其实这几年两人相处下来,司徒岚看的很明白。林琰自小儿没有父母,跟着兄嫂长大。将将十来岁的时候兄嫂又都过世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侄子尚在襁褓中。林琰带着这个小侄子,磕磕绊绊长到了十几岁,又被林如海做了个套儿引着当了人家儿子,从此又多了个妹子需要照看。其实,他从心眼里儿最想要的,是别人能管着他,稍稍满足一下他自己没有长辈亲人的缺憾。 看着林琰微醺的样子,司徒岚心里实在是爱煞了,忍不住又凑过去,轻笑道:“从没见你去吃斋拜佛的,怎么倒叫了他们进来?” “嗯,我虽然不信,奈何他们定要来纠缠,啰里啰嗦的说了不少疯话,我也懒怠理会,叫人又撵出去了。” “你啊,也不怕得罪了神鬼的?”司徒岚笑问。 林琰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了眼帘,掩去目光中一丝儿莫名的复杂,道:“我虽信鬼神,却更觉得一句老话儿有道理,神鬼,都是怕恶人的。” 司徒岚随意应和了两声,又听林琰极低的声音道:“司徒……” “嗯?”司徒岚看他。 林琰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声音中却有着不自信的颤抖:“我是恶人,真的。我从来都不是好人。我……” 司徒岚心口泛起几分心疼,慌忙搂住了他,低声安慰:“我的子非在我跟前是个乖人,就行了。啊,子非你醉了,我送你进去睡罢?” “不要……”林琰将声音压得很低,在司徒岚耳边喃喃道,“我,不到十岁就杀过人了……呵呵,他们要算计我和若儿,抢了我哥哥留下的那点子家产……都是那些个族中的长辈啊……” 司徒岚抱着他,静静地听着。林琰却又闭口不说了,只呵呵地笑着,“司徒,你怕我不怕?” 司徒岚不语,站起来半搂半抱地将林琰弄到了屋子里往床上一扔。林琰晕头转向间就被他压住了,司徒岚恶狠狠地问道:“怕你不怕?嗯?早就知道你不是个性子好的!心又狠,手又黑,再没比你坏的了!” “起来!我这么坏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林琰怒道。 司徒岚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就是喜欢你,恶人也喜欢。” 说话间慢慢压了下去,双唇相接。林琰满意地勾住他的脖子,二人纠缠到了一起。 司徒岚暗自窃喜今日果然是来对了,子非这喝醉了酒的时候,才是自己的有福之日啊。只是……他当年还是个孩子,到底是如何杀的人?司徒岚不得其解,却也无暇顾及这个,只剩了专心地攻城略地。 过了许久后司徒岚又想到了这个,问及林琰,林琰不耐烦道:“这有何难?你知道我老家是南边儿的,凡世族之中最是看重名节。但凡有那淫邪之女,都是要沉塘了事的。我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将一个闹得最欢的族兄的亵衣买了出来,塞到了族长那个替他吹枕头风的姨娘床上就完了。闹将起来,那族兄灰头土脸自身难保,那女人一只猪笼装了直接扔到了水里。到底有些不周密,族长过后儿回过了味儿来。不过恰好父亲回乡祭祖,算是保住了我。” 却说荣府这一夜乱哄哄的,不为别的,还是为了那宝贝疙瘩贾宝玉。 宝玉看着呆呆傻傻的,其实心里明白着呢。薛姨妈的话虽然难听,但是细想起来,说到王夫人不喜黛玉的时候,却也是实情。 黛玉在这荣府中几年,自己的母亲对她是什么样的态度,宝玉还是能够察觉出来的。 母亲不喜欢林妹妹,却是喜欢宝姐姐的,宝玉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他一直觉得有老太太在,林妹妹又是那般才貌,日子久了,母亲或许就喜欢了也说不定呢。 况且,林薛二女一个清灵脱俗,一个端庄妩媚,各有各的好。两个女孩儿都在身边的时候,宝玉或许还带着几分儿小小的自得罢? 没想到,母亲的态度尚未转变,林妹妹已经定下了人家…… 宝玉越想,心里便越如刀绞一般难过。浑浑噩噩的,忽一眼看见了屋子里的一个俏丽身影,削肩细腰,一个偏髻松松地挽着,恍惚儿竟是黛玉的样子。 “林妹妹……”眼看着那身影便要出去,宝玉急的大叫一声,从床上一翻而落,便要往前追去。 “二爷!” 床边儿的袭人慌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扑过去扶了宝玉起来。宝玉眼看着门前的身影也回身跑了过来,哪里是黛玉,分明就是晴雯! 宝玉觉得胸口处一阵发疼,惨白着脸色朝袭人晴雯摆了摆手,强笑道:“我方才睡迷了,没事儿了。” 和晴雯一起将宝玉扶到了床上躺着,袭人忙又倒了半盏温茶来递给宝玉。宝玉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摇摇头不喝了。 袭人看他脸色渐渐好了,也就替他掖好了被角,也没敢放下帐子,就那么看着他闭目睡了。 谁知到了半夜里,宝玉突然发起热来,一张脸烧得通红,不断地说着胡话。满屋子丫头都折腾了起来,袭人看时,实在是不敢耽搁,慌忙叫人去回了贾母和王夫人。 登时满府里都知道宝玉病了,不但贾母王夫人两处出动,便是贾琏凤姐儿李纨贾兰等都起来了,齐齐往宝玉这里来看。 贾母一叠声地命贾琏快去请了太医来,贾琏看看天色,很是为难。只是碍于贾母,还是去了。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算请来了一位相熟的太医。也不过是略诊了诊脉,留下了方子便走了。 命人熬了药来,贾母王夫人等直看着宝玉灌下去才放了心,各人回去不提。这一来,便是小半夜过去了。 这么一折腾,阖府谁不知道宝玉病了?薛姨妈一大早起来便听说了,心里固然有些不安,却更多了几分儿不满——她们一家进京时候便与王夫人私下里商量好了的,不然,怎么会明知道宝玉身上带着玉,便让宝钗每日里大喇喇地佩戴着金锁?涉及宝玉,薛姨妈看的清楚,宝玉之于宝钗,确乎只是表姐弟的情分,对黛玉,可就是另藏了一段儿心思了。 可阖府里头除了老太太几个装傻外,谁不知道“金玉良缘”的话呢?那林丫头今日才小定,宝玉便病倒了,这不就是明晃晃地为了她么? 薛姨妈打发了报信儿的婆子走,自己掀帘子进了里屋。宝钗正坐在窗前,怔怔地瞧着外头。 薛姨妈过去抚着女儿的头发,犹豫了一下,道:“听见了外头婆子的话?我儿且不必多想,都有我呢。” 宝钗回过神来,扶着薛姨妈坐下,苦笑道:“宝玉如今病了,妈妈,去瞧瞧罢。” “唉,瞧是要去瞧的,只是妈这心里,有些气不过罢了——委屈我儿了。” 宝钗摇头,低声道:“有何委屈气不过的?先前也不是不知道,只他二人在一处时候的情形,便能看出来了。” 薛姨妈看着女儿懂事的样子,暗自咬牙,“我只不知道那林丫头有何好的,直弄得宝玉没了魂一般!” “妈妈快别这么说。若是传出去,别说老太太,便是姨妈也必要生气的。不过是赶巧了而已。咱们既知道了,合该一块儿去看看的。”宝钗轻声劝道。 薛姨妈点头,叫了莺儿进来:“伺候你姑娘换件儿衣裳,回来跟我往姐姐那边儿去。” 母女两个如何往王夫人那里去不提,单说宝玉这一病,足足病了小半个月才好了。贾母心疼他,特意将贾政叫进去吩咐了:“不许先挤兑了宝玉念书,若是再挤兑了他,我也不管了,只带着他回金陵去,叫你看不着也就是了。” 贾政无奈,只得应了下来。 又有贾琏如今得了实缺,不日便要去平安州上任,因要带着凤姐儿母女一块儿过去。贾赦和邢夫人虽是没有别的说法,贾琏夫妻两个到底不敢自专,又与贾母和王夫人商量。贾母倒还罢了,王夫人却是十分的不乐意。 私底下叫了凤姐儿过去,细细地说与她:“眼瞅着娘娘就要省亲了,家里多少事情还没有头绪?我又是个身子时常不大好的,老太太有了年纪,你大嫂子寡妇,几个妹妹又小。可叫我把这一摊子事情托了给谁去?况且娘娘回来,必要见见你的,还有大姐儿。这是多大的脸面?这第三么,天也快冷了,你们跟着琏儿这会子出去,可是受罪呢。不若等到来年开了春,天也暖了,琏儿在那边儿也安顿好了,再过去。因此我的意思,你还是暂留在府里头为好,凤丫头你自己说呢?” 凤姐儿心里一阵阵发凉,这就是自己的姑妈?贾琏的性子,最是风流的,便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时常有些个小心思呢。若是离了自己眼,哪里还能管得住?自己夫妻两个尚且没有儿子,但凡姑妈为自己着想些,也不能阻着不叫自己跟去。 凤姐儿垂着眼听完了王夫人的一串儿话,强笑着回了两句,便推说自己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做,告退出来了。 倒是邢夫人听说了这个,心里不满到了十分。自己这个正经的婆婆都没说话,她一个婶子婆到来劲了?添油加醋地与贾赦说了。 贾赦因上次买扇子的事情就有些恼恨了二房——若不是他们鸠占鹊巢管着家,自己一个堂堂的一等将军,怎么会连把扇子都买不起?况且这次邢夫人聪明了一把,句句拿着长房的嫡孙说事儿,贾赦细想了下,也是,若是贾琏外头弄了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先有了庶子,那长房的笑话可就大了去了!这个二太太,安的是什么心?! 因此,几下里的不满凑到了一起,贾赦对邢夫人发话了:“你去跟琏儿家的的说,叫她只管跟着琏儿去。我大房的子嗣比什么都重要,叫她别听了人家两句好话便不知道轻重了!” 邢夫人但凡是叫王夫人吃瘪,她便高兴。兴冲冲地去了贾琏的院子数落了凤姐儿一通,末了传了贾赦的话。 凤姐儿得了这话也顾不得委屈,头一回对着邢夫人恭恭敬敬地从心里应了一个“是”字。 日子一到,凤姐儿跟着贾琏,带着女儿,果然就去平安州赴任了。留下王夫人捏着帕子恨得牙根痒痒。 再说林琰这里,因他自己要备考,黛玉却是备嫁,整个儿林府忙到了十分。司徒岚看他人都瘦了,很是心疼,劝道:“何必这么费神?你要做官,皇兄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林琰瞪了他一眼,抬起下巴傲然道:“我林琰若要入仕,必是要靠了自己的真才实学。父亲当年文采绝艳,传遍京师。我便不能越过了父亲,总也不能差了!” 言下之意,竟是将目光直接锁定了三甲! 第61章 又要热闹 凤藻宫华丽的寝殿内,元春坐在琴桌前边,白嫩修长的手指轻拨慢挑,抚动琴弦。 贾府四春,各有所长。元春所善者,乃是琴艺。 此时她早就换下了象征着贵妃品级的正装,改穿了一件儿浅黄色开襟儿遍地绣兰花的长袄,里边儿配着橘色立领中衣,底下却是一条深橘色百褶曳地长裙,上头用金线绣了暗纹,裙裾微动间隐隐可见光华闪动。头上高高的发髻也改做了堕妆髻,八股凤尾衔珠钗换成了一支很是精致的小凤钗,斜斜地插在头上。另一边的鬓角却是簪着一朵鲜灵的芍药。 她琴技出众,此刻坐在那里素指轻动,脸上都是柔和的笑意,仿佛沉浸在琴声中。身后的金漆八角融香鼎中冒出袅袅的烟气,将元春衬得也有了几分平日不见的妩媚风流之态。 琴声悠缓,犹若春日初融的雪水泠泠流过。元春唇边含着一抹笑意,抬起眼来看向榻上的皇上,眼波柔柔,饱含浓情…… 只是,看到那贵妃榻上的人已经闭着眼睛了,胸口起伏平稳,想来是睡着了。 元春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放在琴弦上的手停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了下来。 站起身示意旁边伺候的宫女们出去,元春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榻前,展开了一条杏色提花锦毯盖在皇帝身上。 平心而论,皇帝今年不过三十来岁,他容貌与司徒岚也有几分相像,生的很是好看,又带着帝王君临天下的傲然。 元春看着,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皇帝的脸。冷不防皇帝睁开了眼,元春吓了一跳,慌忙溜下了锦榻跪在地上:“皇上恕罪,臣妾无状,惊扰了皇上……” 司徒峻皱了皱眉,只是元春正伏在地上没有看到。 “爱妃平身吧,寝宫里头,别那么多规矩。” 元春心里一松,回味着皇帝方才的话,又是惊喜,脸上渐渐染上了红晕,含羞起身道:“臣妾谢皇上。” 司徒峻含笑拉起元春的手,轻轻摩挲着,赞道:“爱妃真是手巧,方才那一曲可当得绕梁三日了。” 元春脸色越发红了,笑道:“臣妾自小儿喜欢琴艺,原先家里请了人来教导,别的都还罢了,唯有这个臣妾用心些。倒是当不得皇上谬赞呢。” 皇帝站起身来负手走动了几步,看那窗前的桌子上还摆着棋盘,笑道:“都说爱妃琴棋书画俱是通的,看来果然不错。哪日得了空儿,倒是要和爱妃手谈一局,如何?” 元春掩唇而笑,福身应下。 司徒峻笑了几声,显得极是开心,“爱妃今日伴驾有功,朕有赏了。爱妃想要点子什么赏呐?” 眼看着皇上说了这话后似有去意,元春目光闪了闪,心里一横,又带了三分试探七分期待,道:“久闻皇上精通音律,臣妾今日斗胆献丑,想请皇上指点几分……” 司徒峻嘴角儿勾着笑,“待朕得了空罢。” 说罢,起身朝外头走去,道:“去皇后那儿看看罢。” 立在外头的高守敬忙尖声叫道:“皇上摆驾凤仪宫……” 元春带着凤藻宫里的大小宫女太监哗啦啦都跪下了,待到瞧着皇帝带人出了凤藻宫,元春才搭了抱琴的手起来。 将寝殿里的人都遣了出去,抱琴便喜滋滋道:“恭喜娘娘,今日得了皇上的心意呢。” “别胡说。不过是皇上过来一次,哪里就能说得了心意了?”元春口中虽是叱着,脸上却有着掩不住的得色。 “娘娘!”抱琴甚至元春心思,笑道,“皇上对娘娘的琴艺都是赞赏有加的。这不是高兴了又是什么?” 元春对这个跟自己一同长大,又在宫里陪了自己这许多年的丫头还是很信任的。抚着自己的脸颊,叹了口气:“不过一次哄得皇上高兴罢了,能当得了什么?别人只道我在宫里是金尊玉贵的,你还能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水?去把镜子端过来。” 抱琴迟疑了一下,还是将一面小小的菱花镜递给了元春。 元春瞧着镜子中的容颜,娥眉弯弯,杏目桃腮,称得上是个美人。只是,这皇宫里头最不缺的,也就是美人。更何况,再美的人,韶华若逝,也只能空守着一座冷宫来过了。 想着前些日子让母亲带了家里的几个姐妹和薛家表妹进宫,都是比自己年轻的姑娘,花朵儿般的年纪。要她看着,论起容貌风姿,举止言行,还是薛家的表妹出挑。只是,听母亲的意思,是有意与薛家结亲的,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难不成堂堂贵妃之弟,就配个商户之女?又念及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来薛家家资巨富,如今是要拉拢着的。老太太和母亲各执一词各有道理,真真是让元春左右为难。 况且这几日皇帝不时来凤藻宫一趟,这虽不是什么圣宠隆重,却比之前不冷不热的好得多了。若是这么着,来日未尝不能君恩更重。那,先前所虑之事,便可缓缓了。 可怜贾府三春并宝钗,不过白白给元春相看了一回,品评了一回。只是元春可并没有想到,就这么一次,这进宫来的几个姑娘便遭了无妄之灾。 能在宫里好好儿活着,又身登高位的,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哪个身后没有个家族支应着?哪个不是在宫里有几个眼线? 元春自以为是地让几个妹妹入宫,美其名曰叙姐妹之情,这话传出去,那冯贵妃温淑妃周贵人等听说了,谁不是在寝宫里暗自嘲笑着?又有那好事沉不住气的,便有在御花园中守株待兔。因此,那一日迎春等人回去时候,着实碰到了几个宫里的贵人。 迎春惜春都不是愿意争宠的性子,而探春虽是精明,能猜着王夫人等的用意,却也知道那母女二人绝不会将自己送入宫中的,因此也并不大热心。唯有宝钗算是有些小心思,只是品度着王夫人的意思,也并无抱着十分希望。 这四个姑娘只是当自己白走了一遭儿皇宫,可京里头,却渐渐传出了荣府欲再送女孩儿进宫,以助贵妃邀宠的流言。 要说起来,宫里也好,后宅也罢,这邀宠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的。借着身边的丫头争宠固宠乃是最为平常的,更有要笼络男人心思的,甚至暗地里采买瘦马等,只需牢牢地攥住了她们的卖身契便是了。 只是,把自家姐妹搅进来的,却真是天下罕见了。这贵妃娘娘,可到底将姐妹们当作了什么呢? 流言愈传愈难听,等到贾家发觉时候,已经是在京中贵族官宦女眷中流传开来了。虽然碍于宫中的元春,都不至于明面儿上来说,可那些个女眷镇日无事,聚在一起时能够谈论什么?不过是炫耀些谁家相公出色,谁家嫡子聪慧女儿出挑的话,每每说及女孩儿之时,便多有语焉不详,或是眼神来去的。 最初有所察觉的,乃是史鼎史鼐两个的夫人。这两兄弟的母亲出自南安王府,论起来,如今的老南安太妃乃是史家兄弟的外祖母,史家兄弟对她是十分敬重的。陈氏与徐氏两个,时常带着府里的女孩儿们去给老王太妃请安。 老王太妃的女儿嫁给史家,算起来是贾母的弟妇。老王太妃向来看不惯贾母擎着姑奶奶的身份在娘家多嘴多舌,因此与荣府虽是世交,这些年关系却是远着的。 见了陈氏徐氏两个妯娌带着史家两个姑娘过来,老王太妃很是喜悦。让两个史姑娘往后边去找南安府里的几个姑娘们玩耍,老王太妃便歪在软榻之上,慢条斯理地问陈氏和徐氏:“这些日子总没见了云丫头,如今在家里,还踏实?” 徐氏忙笑着道:“云丫头如今正绣嫁妆呢。另又请了个嬷嬷来教导她,比之前啊沉稳多了。” “这就好。”老王太妃点点头,有些松弛下来的眼皮一挑,“你们家老姑奶奶可还接她过去?” 徐氏道:“倒是来接了两回,我想着云儿也有了人家,不好再随意出门了。因此,总没叫去。这多半年来,便没有再来人接了。” “哼,这倒是云丫头的运气了!” 陈氏徐氏对看了一眼,便知这话里有话。果然听得老王太妃嗤笑道:“先前看那贾史氏还算是个精明的,如今瞧着,也是老背晦了。皇上恩典,许宫妃家眷入宫请安,只按着规矩进宫就是了。好好儿的,带上几个年轻女孩儿做什么?听说还有亲戚家的。没得如今传出来多少难听的话?我瞧着,他们家姑娘想要京里看门好亲事,怕是难了。” 陈氏徐氏忙都问端的,老王太妃摆手:“罢了,我也乏了,叫你们表嫂说罢。” 南安太妃南安王妃此时都在座。太妃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儿,保养得极好,听老王太妃说了,眼睛里闪过几丝笑意,细细地说给陈氏徐氏。 两妯娌听了,心里都是暗自吃惊——这老姑奶奶,也忒糊涂了罢? 待得晚间,史鼎宿在徐氏屋子里,徐氏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史鼎,末了还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这想想就觉得后怕。幸而云丫头这两年并没有去过荣府几次,要不然,这样的流言难免捎上她。让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史鼎火爆脾气,当时便吩咐了徐氏:“日后不但云丫头,便是你也少带着孩子过去,省的带累了名声。” 徐氏忙不迭地应了,又犹豫着问道:“这事儿,给不给老姑奶奶那里说一声?” “你糊涂了?这话能说?”史鼎斥道,“要是你听了这样的话能高兴?咱们老姑奶奶的脾气,到时候不说你挑唆就是好的了。” 徐氏得了这一句,自然不再提此事。 林府那边黛玉备嫁,足不出户,自然听不到这样的话。林琰倒是知道,可也不会跟黛玉说这些个。再说了,他如今还冷眼旁观,贾府里越乱,也就越没有心思来算计自己家里了。再几个月又是黛玉及笄礼,又是自己下考场,还是清静些好哪…… 果然不出林琰所料,这话终于还是传到了荣府,一下子热闹了。 第62章 流言 荣府里早就由贾政拟了折子,贾赦署了名,请旨省亲。皇帝在折子上提了个“准”字,就将元春省亲的日子定在了来年的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省亲园子既已建成,里边也大致收拾利落了,贾母王夫人等又各处看视了几遍,都觉得各处妥当了,这才稍稍放了心。 因又有宝玉大病初愈不久,贾母怕他心里闷,便时常命他往省亲园子里去逛。贾政劝过两次,只说是娘娘尚未游幸,如何能叫宝玉先去游荡了?贾母也不理会,贾政也就只得罢了。 却说这一日,薛蟠因约了一干子狐朋狗友在酒楼里吃酒。席间因有一个纨绔朝薛蟠笑问:“老薛,听说令表姐省亲的事情准了,可是真的?” “那是实打实地准了。”薛蟠得意洋洋,道,“这不是么,如今我那姨妈托了我去帮着采买各色名贵些的香料。不是我说嘴,这事儿若是交给别人,管教他又费银子又不得好东西。我们家里领着内务府的帑银,好歹算是个差事,可有什么样的好东西置办不来?” 身边儿陪着的锦香院唱曲儿的云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偎在薛蟠身上,娇嗔道:“薛大爷惯会说嘴。既有那么多好东西,也不见赏我些。若不是没有,便是真心不疼我了。”说着故作伤感,扭过身去。 薛蟠哈哈笑着去扳她的身子,哄道:“好人儿,你别恼。待会子跟我往铺子里去,凭你瞧见什么好的,只管拿就是了。” 云儿转过头来,惊喜道:“当真?你竟舍得?” “舍得,舍得!”薛蟠见云儿星眸半眯,朱唇微翘,眼角眉梢都是风情,早就酥了身子,哪里还顾得别的?“钱财物件儿,都是身外物啊。大爷我虽是没念过多少书,这个千金难买美人笑,还是知道的。” 同桌的众人见薛蟠情状,都是跟着起哄,这个叫:“云儿,趁着这会子老薛大方,赶紧着往薛家的老铺子里找好东西!” 那个又叫:“薛大爷偏心太过了,单赏了云儿姐姐这份体面,就不管我们姐妹了!” 薛蟠哈哈大笑。他本来就是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此刻见众人都肯信服自己,奉承自己,便得意不已。 又一个纨绔便道:“叫我说,老薛替那荣府的贵妃娘娘省亲出力还不算什么大体面。人家且姓贾,你且姓薛呐。” 薛蟠待要反驳,又觉得无从反驳。又听那人压低了声音道:“况且,如今你们住在那府里,怕是有些个好说不好听的话。” 薛蟠忙问何话,那人瞧瞧四下里都是往日一同鬼混的,贼眉兮兮压低了声音与薛蟠耳语了几句,薛蟠听了,登时大怒,一使劲砸了桌子上的酒杯。 满屋子人都吓了一跳,见薛蟠脸色不对,待要劝劝,薛蟠已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带着一肚子火气,薛蟠冲进了梨香院。才要进屋子时候恰巧香菱从里边出来,见了他脚下生风面沉如水,便知道他今日又有不顺心,慌忙要打起帘子,早被薛蟠一把推开了,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幸而被后头的小丫头臻儿扶住了。 薛蟠一摔帘子进了屋里,却见母亲不在,宝钗正坐在榻上描画样子。 “哥哥怎么这会子回来了?”宝钗放下了手里的笔,含笑问道,又吩咐莺儿,“去给哥哥倒茶来。” “妈呢?”薛蟠闷声闷气问道。 宝钗一愣,遂起身道:“姨妈那里方才命人来请,妈妈才过去不一会儿。” 薛蟠两眼一瞪,“整日里都说有事,能有什么事情天天来烦妈?” 高声叫道:“香菱!” 香菱知道他的性子,也没敢耽搁,忙忙进来了。薛蟠便道:“去,把太太找回来!” 香菱喏喏应了两声,宝钗忙叫住了他,劝薛蟠道:“许是姨妈那里真的有事呢。哥哥若是不急,不如等着妈回来再说?要不,就这么急急地过去叫,岂不是让妈悬着心回来?再说,让这府里的人瞧着也不好,越发该说哥哥不沉稳了。” 薛蟠他是个直肠子的人,平日里妹子说几句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却偏偏刚才听见了人说妹子已经在京里扬了名了,还是那被人议论取笑的,心里一股子邪火正无处发,再听了宝钗的话便无异于火上浇油,圆睁了两眼盯着宝钗:“我倒是不沉稳,那又怎地?那是我老子天生给我的脾气!妹子倒是沉稳,可怎么就没忍住跟着那好姨妈进宫了呢?如今满京城的人谁不议论这个事儿?” 宝钗从未得过哥哥如此脸色,不由得有些怔了,问道:“哥哥说什么?人都议论什么?” “哼哼哼!还不是说如今这宫里的娘娘不得宠,想着把自己的妹妹弄进去争宠?你说说,让人这么说了,你们好看?人家那三个姑娘去了也就罢了,好歹是亲姐妹,你可凑什么热闹?莫不是也存了那心思?人家都说,怪道妹妹到了十七八了还不肯看个人家,原来是眼界高,惦记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宝钗哪里受得住这话?登时便是脸色惨白,一口气堵在心口处,喉咙里响了两声,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竟是晕了过去。幸而她就站在榻边,这一晕便倒在了上边。 “姑娘!”香菱莺儿惊呼不已,慌忙扑过去扶。薛蟠看了这般,也后悔话说重了。 瞧着莺儿香菱两个好歹扶着宝钗躺在了榻上,都含着眼泪叫嚷姑娘,薛蟠心里烦躁,一脚踹开了也要上前的小丫头文杏,骂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去把太太找回来?” 文杏爬起来跑出去,薛蟠也甩了帘子出去,坐在外间椅子上运气。 不多时薛姨妈果然匆匆忙忙回来,才一进门抬眼看见了薛蟠,咬牙骂道:“你这孽障!可是好好的长了本事回来,竟知道打骂妹子了!我告诉你,若是你妹妹气出个好歹,我只跟你没完!” 说着,扶着同喜的手急急地走进了里间。 宝钗已经醒了,莺儿香菱两个站着伺候在旁边,却是一声儿也不敢出。 薛姨妈见女儿面上雪白,哭得哽哽咽咽的,心里立时便如插入了一把刀子又撒了一把盐,忙过去搂住了叫道:“我儿这是怎么了?” “妈妈!”宝钗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我,我没脸见人了!” 薛姨妈知道女儿一向稳重,若非是伤心到了极点,绝不至于在丫头们面前如此失仪。忙问宝钗何事,宝钗哽咽难言,摇头不语。 薛姨妈耐着性子劝了女儿两句,走出屋子见薛蟠还坐在那里,眼里冒火,“你到底跟你妹妹说了什么?如今气得她这样。你只给我说清了,否则我必不饶你!” 薛蟠一股子火气这时候已经消了不少,心里也正后悔呢,见母亲问了,气哼哼地将外头听来的传言说了。 薛姨妈听了,手里的帕子没捏住,竟是掉在了地上。 她也是大家子出身,如何不知道女孩儿的名声堪比性命?这宝钗若是真落得一个妄想攀龙附凤的声名,只怕就是荣府,也不会容了她进门的。 “明明是你姨妈定要你妹妹同去的,她们府里的二姑娘几个也去了,难不成,就没有人提这个?”薛姨妈咬牙道。 薛蟠一翻眼皮,“人家说了,府里头的几个姑娘都是贵妃的妹子,去瞧瞧姐姐也没什么。唯有咱们的姑娘,出身又低,又只是个客居的亲戚,巴巴儿地贴了上去,不是为这个是为哪个?” 薛姨妈气得一阵发晕,怎么就传出了这样的话呢? 薛蟠风风火火回来,又是骂宝钗又是打丫头,有什么声响也就都传到了外头。 这梨香院里原也并非只有薛家的下人,尚有王夫人拨过来的粗使婆子小丫头等。因此,不到半日之间,荣府的一干下人便都知道了,虽然畏惧王夫人,不敢明说,却是暗地里扯袖子挤眼睛。 王夫人还不知道有这些个事情出来,待自己妹子走了便带了彩云彩霞往贾母这里来了。 贾母如今万事不管,只凭着王夫人去折腾,自己却是叫了几个孙女儿并宝玉在跟前说笑解闷。 王夫人进来,迎春几个都站起来问了好,待王夫人坐下,才又都坐在了贾母身侧。 贾母便含笑问道:“这会子做什么来了?” 王夫人起身回道:“如今园子里各处都是收拾好了的,东西也都齐备。只等过了年娘娘回来了。媳妇想着,娘娘省亲乃是荣耀之事,不好出一点子岔子。二丫头几个固然是要见见娘娘的,宝玉兰小子也少不得上前去。因此,是不是该请人先来教导一番,见了娘娘该当如何行礼如何进退的?” 贾母笑道:“你想的很是周到,就这么做罢。” 王夫人这里张了张嘴才要说话,外头丫头叫道:“大老爷大太太来了!” 王夫人待要避出去,已经晚了,只得站起来。贾赦夫妻两个进得门来,迎春几个都忙着行礼。 贾赦挥了挥手,道:“迎丫头,带着三丫头四丫头会各人屋子去。” 迎春看了看贾母,贾母微一点头,姐妹三个便退了出去。 贾母瞧着贾赦的架势是有话要说,果不其然,邢夫人先阴阳怪气地张嘴了:“二太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咱们府里虽然比不得从前了,可好歹是国公府传下来的底子。您这当着家的,做事可得顾虑全了。” 王夫人听这话没头没脑的,不由得问道:“大太太这话何意?” 邢夫人嘴角儿一撇,朝着贾母福身道:“老太太,您是不知如今咱们府里的笑话有多大。” 说着,脸朝着贾赦使眼色。 贾赦咳了一声,沉着脸将自己出去寻欢作乐时候听来的话学了一遍。 末了才道:“薛家是二房的亲戚,二太太就算是姐妹情深,也该劝着些。丢了咱们脸面事小,万一连累了迎丫头几个,那几个丫头岂不是受无妄之灾?” 王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不好跟自己的大伯子争辩,只得挨着难受,手里攥着的念珠越发用力了起来。 第63章 小标题无能 贾政是个孝子,每日往贾母这里晨昏定省,出必告反必面,比之贾赦这个只一味窝在自己院子里的长子好了太多。现下里也是如此,才从外头一回来,先就往贾母这里来问安。 只是来的太过于巧了,正听见贾赦义愤填膺之时,贾政从门外听了个一清二楚。 都说贾政不通俗务,其实若是真的不通,又怎么会得贾母如此喜欢?又怎么会让贾代善临死之时仍不忘了奏上一本替他求来个额外的恩典?说白了,也不过就是打着这个不通的幌子,掩盖掩盖自己窃居荣喜堂的名不正言不顺罢了。 他又不是十分之傻,贾赦一家子近来对二房的不满愈来愈重,贾政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他可不像贾赦那般沉不住性子,他心里明白得很,只要有老太太和娘娘在,自己的大哥就闹不出天去! 站在游廊底下听了半日,贾政是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这个王氏,真是个脑子糊涂的,没事儿带着亲戚去宫里做什么?她以为宫里那是什么地方?若不是薛家跟着去了,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话来?再者大哥也是,这般数落,有些过了罢? 咳嗽了一声,贾政进了屋里。 贾赦瞧见他进来了,冷笑了一声,耷拉下了眼皮。 贾政先给贾母请了安,又向贾赦行了一礼,坐在贾赦右首,问道:“方才在外头听大哥说什么带累了丫头们的话,是怎么回事?” 贾赦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个“哼”字,“老二你也是日日往外头去的,难不成如今京里传着什么笑话都没听过?再不然你养着那许多的清客相公的,竟没有一个来告诉你不成?” 贾母瞧着大儿子挤兑小儿子,开口了:“行了,这事儿,我都听明白了。虽是话说的重了些,咱们也不可大意了。” 王夫人听着贾母的话音儿,并没有责怪自己与薛家之意,心里一松,忙起身道:“是啊,这话忒也不堪!前几日我往宫里去给娘娘问安,娘娘还私底下跟我说,皇上近日里时常到凤藻宫去。所以据我想着,不过就是一起子小人眼热心馋,瞧着咱们娘娘受宠,因妒生谤罢了!大老爷也是听了外头的传言,为了咱们府里的姑娘们好。只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别说是咱们家的二丫头几个,便是宝丫头,我也敢打包票,绝没有大老爷说的那些心思!” 贾赦如何听不出她话里话外元春正得宠的意思,脸上被堵得又青又白,邢夫人可不干了。大老爷就算不大看得上她,那也是她的天。如今被这么顶撞,邢夫人放下手里的茶杯开口了:“叫我说,咱们的姑娘固然是好的,至于宝姑娘……” 故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儿,仿佛说了如何不洁之物,“先前我就瞅着并不大安分的。老太太也还记得吧,早先林姑娘林外甥从南边儿回京,她就张罗着要跟过去瞧瞧。” 贾母垂着眼皮正在吃茶,王夫人急了:“这话是怎么说?宝丫头跟林丫头一起混了几年,有些个念着,也是姐妹之情!” “好好好,横竖你二太太的外甥女,二太太说的是!只是,这宝姑娘说什么不爱花儿粉儿的,倒把些个纱堆的花儿都送了姐妹。也是,这布做的花儿自然给别人,她自己可是带着恁大的一个金锁呢。谁不知道那锁可是得找个有玉的才配得上?叫我说,姨太太每每都说这样的话,可保不齐有别的心思呢。弟妹呐,不是我要挑唆,你可得把好了宝玉啊。” “够了!”贾母茶杯重重一放,“说话就说话,东拉西扯些什么?好好儿的把宝玉搭上算什么?” 邢夫人起身福了福,“媳妇失言了。不过老太太您想,宝玉可是个有玉的,那薛姑娘的身份……哎呦呦,我不说了。人家自然是好的,只是外头的人可不知道。我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都明白,这样的话传出来,任你什么好,也是坏了名声的。咱们家里的姑娘每日都跟她一处厮混着,对了,还有宝玉,老太太您看……” 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倏然起身厉声道:“大太太!我敬您是个嫂子,好言好语地说着。可你就这么埋汰我的亲戚?” 贾赦两口子今日来之前,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闹上一场的,邢夫人最近还是很得贾赦心意的,缘由么,许就是她这一回回地与王夫人对着干了。至于邢夫人,得了贾赦不明面上说出来的支持,那也是自觉有了仗腰杆子的了,老太太不能得罪,二太太,还是可以说一说的。 当下满脸委屈,也起身了,“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我这人不会说话,话是粗糙了些,可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啊。你们都想想,这薛家姑娘传出来这话,日后谁能说她是个好的?二太太时常跟二丫头几个说,宝姑娘人又大方性子又稳重,叫二丫头几个都跟着她学呢。咱们家里的姑娘不受连累?二丫头们可都还没对亲呢。” 贾母一拍桌子,“闭嘴罢!” 邢夫人吓了一跳,登时缄口。 贾母看着王夫人脸色涨红,身子微微颤抖,可见是气得狠了。掩下心里的冷笑,缓缓开口:“二太太,你也去梨香院瞧瞧罢。这事儿,也是咱们这里行事不稳妥,宝丫头算是委屈了。” 王夫人强忍着怒气,应了。 贾赦看这个意思,老太太又要这么混过去不提了?心里不满,起身开口道:“老太太,迎丫头如今大了,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府里头事情又多,也算是耽搁了。儿子想着,还是让她回了我们院子,给她好生瞧门亲事儿。要不,真成了老姑娘,也叫那世交亲戚笑话不是?” 贾母眯着眼看贾赦,知道这个儿子如今跟她是一点儿面子上的情罢了。若不是怕被冠上不孝的名声,只怕早就翻脸了。 今日这老大两口子,发难的可不是二房,是她这个老太太! “我这老婆子还能活几年?想留着孙女们在跟前解闷儿,你就这么看不过?我且问你,你说给迎丫头看亲事,可有了人选?” 贾赦听着老太太明显转移话题的话,越发有气,“人我是看好了,如今还不便提。老太太,二丫头就算回去了,每日依旧得过来请安。儿子也是为了她好,您瞧瞧史家的云丫头,才多大就定了亲了?听说现在教养嬷嬷教导着,性子稳当了不少。二丫头比人家还大呢,儿子能不急?” 贾母大怒,这分明是在说自己不教导孙女,不着急? “罢了罢了,你自己的女儿,你愿意如何就如何!鸳鸯!” 鸳鸯忙过来,“去,叫二姑娘屋子里的人收拾了她的东西,明儿一早就送到大老爷院子里去!” 贾赦夫妻两个对看了一眼,都躬身垂手的站了不说话。 贾母冷笑道:“行了,都别做出这样的孝顺模样。大老爷大太太回去罢,二太太往你妹子那里去一趟,告诉她没事儿这几日别叫宝丫头过来了,避避嫌罢。” 王夫人险些气吐了血,她本来就不大愿意叫宝钗进宫里去,分明就是老太太和娘娘两个执意如此。怎么如今听着,这都是自己的错了? 忍着气出了贾母的屋子,先行出去的邢夫人门口等着呢,满脸的幸灾乐祸,笑道:“我今日话说的过了些,不过是怕二丫头被带累了。二太太也是有女儿的,必能体谅我这些心思。其实这话不该我说,姨太太家里也进京几年了,什么房子收拾不好啊?宝姑娘又大了,也该避避嫌的……” 王夫人算是被气得发了昏,深吸了口气,冷笑道:“大太太说的轻巧,当初为娘娘建省亲别墅,满府里头加起来凑了二十万银子,够做什么的?若不是我妹子那里明着暗着帮衬,园子能建起来?不然大太太倒是帮衬帮衬我?” 说完,也不待邢夫人说话,气愤愤带着人去了。 邢夫人别的上头有限,唯有对钱十分之敏锐,明白过来当即抽了口气,照二太太这话,府里头盖园子还跟薛家要钱了?府里的钱呢?这几十万的银子,说没就没了?! 邢夫人一拍大腿,不及细想,急匆匆地往大房院子去了。这可不是小事儿,她得先跟老爷通通气儿才好。 不说荣国府里头如何,单说林琰,坐在醉仙楼里最是阔朗的一间,执着一只酒壶往玉杯里倒,清冽的酒水倾入杯中,顿时酒香扑鼻。 司徒岚坐在林琰身边儿,眼巴巴地看着他素白的手端起酒杯,又递给了对面的云宁。 云宁接过来看,见那酒色澄碧,衬着白玉杯很是好看。轻品一口,果然入口醇香,并没有那种辛辣之感。 林琰如今对这个比自己还大些的妹夫还是很满意的。虽然瞧着有些闷,其实内里还是很不错的。这与黛玉婚约已定,行起事来倒是比之前提起黛玉动不动就说不利落话来好多了。那边儿侯府里时不时便有东西送到林家,有时候是太上皇太后那里赏赐的,有时候又不过是市井上头淘换来的。价值不论,这一手却是让林琰心里很是受用,更别提黛玉了。 “这是前年酿下的,如今喝着也算是可以了。”林琰自斟了一盏放在自己跟前,司徒岚顿时十分怨念,凭什么云宁能够让子非给倒! 抢下了林琰手里的酒倾入嘴里,司徒岚笑眯眯的,另倒了一杯茶推给林琰,道:“子非你不能喝酒,回来醉了可怎么回去呢?” 林琰无奈,端起了茶来却不喝,只放在鼻端嗅了嗅。 司徒岚见他不大有精神,忙问:“子非,可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我瞧着你精神不大好,可不能只一味念书。伤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林琰眉头微皱,这些日子来他却是念书狠了些。这也没法子,年后的春闱眼瞅着没多少功夫了,听闻这一次会试人数乃是近年来最多的一次,他就算再如何自负,也不会就这么觉得那三鼎甲之位必是自己囊中之物。再者今科主考官四人,同考官八人尚未定下。为了对应不同的考官心思,一个题目林琰往往要做出两三篇文来。 揉了揉额角,林琰叹道:“十年寒窗,成败却只在几日之间。我如何敢掉以轻心?” 脸上露出几分苦笑,“你们这样的出身自然不知道,寒门子弟便不说了,如我这样的,尚且有人处处算计着。先前没记在父亲名下的时候,不过兄嫂留下的那点子东西,还有族里人来惦着。直到后来我在京里念书,又中了举才好些。” 司徒岚自然知道他的过往,恐他说起来伤感,忙要岔开,便道:“说起来算计,我倒是瞧着,那荣国府的老太太心里够狠。明明是她们家里带着几个女孩儿进宫去了,如今她们家里的女孩儿倒是摘出去了,祸水都引到了薛家姑娘身上。” 云宁忽然咳嗽了一声。林琰看他面色诡异,眯了眯眼,“流言传出来时候,分明是说贾家的贵妃要用妹妹来邀宠,如今却是变成了贵妃姐妹情深,薛家姑娘痴心妄想,难道……有人推波助澜?” 司徒岚也瞧出来了,指着云宁:“哎,难不成是你?” 云宁把玩着手里的玉杯,垂眸看着自己腰间配着的一只浅紫色荷包,上边绣着几杆玉竹,清雅精致,乃是小定之时黛玉所做。他可一直戴着,宝贝着呢。 前些日子去看林若,正赶上林琰发怒,其缘由便是那薛家的人居然口出恶言,称黛玉命数极硬,克父克母。林琰固然是气得心肺欲裂,林若也是愤然不平,只要冲出去找薛家算账。 云宁听了这话怒火比林琰更加高些。他是大长公主之子,自小儿大长公主便教导他身份尊贵,不可叫人轻慢了去。云宁自觉未婚妻被人如此诟病,那必是薛家人连自己都没有看在眼里。恰巧就有贾府流言传出,云宁自然不会放过了这个机会。你们既然是编排我的未婚妻子命硬克人,那我就回以更狠绝的,你们薛家的女孩儿不守妇道,痴心妄想,恁大年纪不肯出阁儿却是为了肖想着入宫的! 这么一来,荣府的几个女孩儿倒是避开了流言。于迎春几个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第64章 小标题继续无能 “好孩子你快别哭了,哭得姨妈这心里都要碎了!” 王夫人偏着身子坐在宝钗身边儿,爱怜地替她把鬓角的碎发别了上去,叹了口气,“这都是我考虑不周,本来是想着让你大姐姐先瞧瞧你。谁知道就弄成这样儿了呢?” 薛姨妈坐在宝钗另一边,擦了擦眼角,道:“姐姐固然是好心,只是可怜了宝丫头无辜,竟被外头传成那个样子……这,日后叫宝丫头可怎么做人呐……” 薛蟠坐在圆椅上,眼睛一瞪,“妈说什么呢,妹子怎么就不能做人了?叫我说,都是一块儿去的,要是没脸大伙儿一块儿没脸!” 王夫人脸一僵,薛姨妈斥道:“闭嘴!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这也是跟长辈说话?” “我说错了?”薛蟠混劲儿一犯,是不管不顾的,站起来指着宝钗道,“我妹子好好儿的在家里,轻易不出门,这是从哪里来的闲言碎语?都是一起进的宫,凭什么就她一个被人家取笑?依我说,这里头就不对劲!” 宝钗抬起红肿的眼皮,轻声道:“哥哥别说了。” 薛蟠对宝钗那是真不错的,看着妹子这样儿,心里也不好受,又有气,母亲妹妹又都劝着不叫说了,越发觉得堵得慌,一甩袖子就出门了。 宝钗先前是倚靠在床上的,见哥哥出去了,略略坐直了身子。薛姨妈便亲手将她身后的靠垫儿整了整。 宝钗勉强对着王夫人笑了一下,低声道:“多谢姨妈惦着了。如今姨妈那里正是忙的时候,还要分心来看我,我心里过意不去……”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稍稍熨帖了些,叹了口气,看着薛姨妈道:“你也别着急。我这就打发了人出去,好歹要把这事儿压下去。妹妹只管放心,绝不会再有伤着宝丫头的话出来。” 宝钗垂下眼帘,咬着嘴唇,看着甚是可怜。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姨妈固然垂怜,只是,这府里还有别人……不如,让我们搬回去罢。横竖都是亲戚,日后姨妈闷了,只叫周姐姐去叫我,我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王夫人瞧着她,虽是面容憔悴着,眼睛也红肿了,可发髻不乱,谈吐温柔,这个时候还能想得到自己,心里暗自点头——到底是宝丫头,遇事不是那么沉不住的。 拍了拍宝钗的手,嗔道:“我的儿,你这是说什么呢?别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住在这里,就是天大的事情,姨妈也给你抹了!你只放宽了心,别叫那些个市井昏话气着了!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儿了!你好生在家里养养,回来我叫宝玉过来跟你说说话。” 宝钗听了这话,倒有些想不到似的,面上飞红,慢慢地低下了头去。 王夫人便起身,又嘱咐了宝钗两句,便朝薛姨妈使了个眼色。薛姨妈会意,也拍了拍宝钗肩膀,吩咐莺儿:“好生伺候姑娘。” 老姐妹两个相携着来到外头屋子坐下,王夫人便道:“妹妹,这事儿都怪我。只说宝丫头生的这样好,又是这样招人疼的性子,想着让娘娘先看看,心里有个底儿。若是能在省亲的时候得了娘娘一句话,岂不是天大的脸面呢!到时候便是老太太,也没有别的话说了。我想的是好,可谁知道……唉!” 薛姨妈听了,眉毛一挑,试探着问道:“我的宝丫头不是我自夸,就是见了这么多女孩儿,也都不及她。姐姐满心里疼她我自然知道,只是,老太太那里……” 王夫人看看屋子里只自己姐妹的心腹丫头,只一笑安抚道:“妹妹且将心稳稳地放在肚子里,都有我呢。就算那老太太再不乐意,娘娘喜欢,她还敢说别的?” 薛姨妈得了这话,算是放下了心,脸上也有了笑意,道:“我们母女两个,全靠姐姐了。” 又叹道,“若是大哥还在京里,咱们焉能被人如此欺负?” 王夫人也悠悠叹了口气,自家大哥王子腾,乃是王家几辈人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先前乃是任京营节度使,薛家进京那年恰好外调出京,至今还没有回来。 王夫人劝了妹子一通,起身告辞去了。薛姨妈便到里屋去看宝钗,见她还是萎靡着,不由得大是心疼,便叫莺儿出去端些点心进来。 宝钗强笑道:“妈,我不大饿呢。” 薛姨妈细细地将方才王夫人的话说了,宝钗听了,白皙的手指攥着被角,半晌道:“妈,哥哥方才话虽是粗直了些,可仔细想来,确实是那么个道理。明明都是一起去的,怎么人就盯上了我呢?要说是树大招风,也该是这府里的二丫头几个。我瞧着这事儿,也透着古怪。” 薛姨妈一怔,“依你说……” “叫哥哥出去查!哥哥平日里不是总说兄弟多么,让他散出去查!到底这话是从哪里传起,又是怎么传的,都查个清楚才好。” 林琰得知了薛蟠正在查那流言的来处,笑得很是欢畅。查吧,查完了,荣府里就更好看了,老太太、二太太、薛宝钗,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呐。她们那里忙乱了,就没心思盯着黛玉的及笄礼了不是? 果然,薛蟠查来查去,却是越查越是怒火冲天。 薛家不过是一介商贾,京里但凡有些体面的官宦人家,谁家也不会请了薛姨妈这样的商妇来交往着。她自然也就无从得知最初的流言是什么。但是薛蟠能查啊,况且又有林琰这样唯恐荣府不乱的推波助澜一番,很快就查到了。 当薛姨妈薛宝钗得知最初几个姑娘全都被编排了进去,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抬高荣府的姑娘,踩低薛家的姑娘了。 宝钗手紧紧攥着,小拇指上的指甲泛白,齐根而断,登时便有血珠儿渗了出来,她却犹如不觉。 薛姨妈看了惊呼一声,忙拉起了宝钗的手,一叠儿声地叫莺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取了药酒来!” 又恨骂道:“这,这人心也太狠了罢!为了摘出去自家的姑娘,就把脏水泼到我儿头上!我,我去找她们说理去!” 薛蟠早就捺不住了,听见母亲这么说,一下子就站起来,嚷道:“我跟妈一块儿去!” “妈妈!”宝钗回过神来,忙拉住了起身欲走的母亲,“妈,您这是做什么?别人来埋汰我,难不成妈也要将事情闹得更大么?” 说着,泪水滚滚而落。 薛姨妈被她一拉,也明白过来了,外头传的怎么样且不论,自己母女平日连门都不出,横竖也没人敢议论到跟前来。要是自己真这么闹将起来,岂不就是连里子到外头,全都知道了宝钗是个不好好守着妇道的? “我苦命的宝钗呦……”薛姨妈也不禁落下眼泪。 薛蟠瞧着气闷,都这个时候了母亲妹妹的意思还是忍着! 薛姨妈也不管他,咬了咬牙,红着眼圈儿劝宝钗:“没事儿的,你姨妈不是说,叫你这两日好生与宝玉说说话么?” 提及宝玉,宝钗心里又沉了几分——如今的宝玉,年纪渐渐大了,对自己说不上不好,每回瞅见都是姐姐地叫,只是心里真正想的,还是那林丫头罢? 黛玉如今正在备嫁,除了自己要动手绣上几针绣品外,其余的自有丫头绣娘们去做。林琰早就与人打好了招呼,若有那好的东西,只管叫人送过来,以备黛玉去瞧。 赵咨的夫人时常过来帮着看看,她膝下也有两个女儿,大的一个已经出阁儿了。经历过备嫁的事情,赵夫人便比王嬷嬷等人要强些了。拿着清单一样样地核对,比林琰还要费心些。 林琰感念赵夫人如此尽心,因开玩笑道:“师娘如此为妹妹费心,不如认了妹妹做女儿。妹妹也多了一个人疼,我也就省了好大的心。” 赵夫人也是个爽直的性子,听林琰这么说了,本来又喜欢黛玉容貌出众性子伶俐,笑道:“我是巴不得有个这样的女儿的。” 林琰叫了黛玉过来,笑道:“妹妹日后倒是多了个疼你的。” 因林海与赵咨乃是好友,赵夫人性子又与黛玉也合得来,黛玉也很是高兴。林琰出面治了席面,摆了香案,又恭敬地请了赵咨回城,黛玉出来拜过了义父义母,两家子算是正式结了干亲。 各处杂事不断,林琰一边备考,一边分心着黛玉备嫁之事——那一应的嫁妆都要好的,都得齐全,万不能留下一丝儿让人说嘴的地方。 转过年来,荣府里终于是盼来了贵妃的省亲。虽然贾母打发人来提前要接黛玉过去,却被林琰以备嫁之名回绝了。贾母纵有不悦,也只得罢了。 到了二月十二花朝之日,林府里为黛玉举行及笄之礼。贾府里头得了帖子,贾母十分恼火。却是为何? 原来,那女孩儿的及笄礼上,除了主人之外,尚需正宾一名,乃是有德才的女性长辈所任;又需赞者一名,多由女孩儿的姐妹充当。 本来元春省亲前,贾母并未想到此事。她的精力都被放在了元春那里。待得省亲过后,也没有就想起来。虽说及笄礼乃是女孩儿成年之礼,可荣府的迎春也并没有举行过的,那年宝钗更是被她二十两银子打发了。这一接到林府的帖子,才轰然想起来。 照她想着,一般女孩儿及笄,都是有自家的亲戚长辈来做正宾。林家在京里人脉极少,怎么看,也该由自己来做。便是赞者,或许也会来请探春担任。 只是左等右等,却不见林琰来请,贾母心里便窝了不小的火气——我自己的外孙女,我莫不是都不能主持这个及笄礼了? 好容易到了花朝节,贾母算是彻底死了心,只是这话也不能说出来。叫鸳鸯从自己的嫁妆里找出了一整套的翡翠头面,一整套的金镶红宝头面,带着邢夫人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等,齐齐地到了林府。 林府里处处焕然一新,林琰说了,这是妹妹的大日子,须得图个吉利喜庆。他自己虽不管事,还有老管家林成,二管家陈升等人,都是做事老成的,预备的妥妥帖帖。尤其是林成,乃是林如海在的时候所用,这几年是将林琰对黛玉的好一一看在眼里,感叹老爷果然这次托付对了人,更加卖了十分的力气。 贾母等人被迎进了花厅,才知道林琰所请的几个人,迎宾的乃是黛玉义母,西山书院赵山长的夫人,赞者便是赵夫人的小女儿。那正宾,也便是为黛玉吟诵祝词加笄簪钗者,却是东安郡王妃! 第65章 及笄与中举 贾母王夫人等心里再如何自视为高,也不能与郡王正妃相比。当下都笑着往前行礼参拜。 东安王妃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并不是如何出众,难得的乃是身上那种尊贵气度。算起来她与邢夫人等倒是平辈的,因此没等贾母拜下去,忙叫人扶住让座,笑着道:“老太君太过多礼了。” 说话间邢夫人王夫人已经福了身下去,又有迎春姐妹们往前来拜。东安王妃放眼一看,转头满面含笑地朝贾母道:“老太君好福气,这几个花朵儿似的孙女伴在身边儿。” 贾母微微欠身,笑道:“王妃说的是。如今人老了,就盼着身边热闹些。” 东安王妃含笑示意三春姐妹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迎春姐妹三人如今并不住在一处了,邢夫人虽是吝啬,却安了一段儿心事,总要让大房的人压倒了二房的才好。因此,竟是难得大方的替迎春预备了很是华丽的服饰——蜜合色闪金提花锦缎的对襟儿长褙子,里头米黄色立领中衣,底下乃是桃红色百褶及地裙。迎春年纪本就最长,身量又高,这一身儿衣裙倒是更能衬出她肤色白腻,温柔沉默。只是平日里见着外人的时候极少,此时对着东安王妃不免有些紧张。 探春却是选了深粉色绣大朵缠枝牡丹的衣裙,耳边的玛瑙坠子随着行礼轻轻晃动。进退之间举止有度,倒显得比迎春还要稳重些。 惜春年纪小,穿着的乃是烟霞紫色绣折枝梅花的交领褙子,底下同色罗裙,娇俏可人。 东安王妃示意丫头送上来三样表礼,含笑道:“今儿头一回看见你们姐妹,都是好孩子,不知道让我怎么夸才好了。”这话确是东安王妃心里话,三个姑娘看着便不是那等轻狂之辈,模样也俊,只可惜生错了家里。 迎春三人忙又拜谢,东安王妃摇手笑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你们姐妹留着玩罢了。” 邢夫人王夫人也都起身谢了。 林琰并没有多请人来,只赵咨夫妇如今乃是黛玉义父义母,又因想着赵家虽然在读书人中声望极高,但毕竟不在朝堂,说一声书香门第可以,论起权势来却不及了。林琰恐到时候荣府里又出什么馊主意来,到时候黛玉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的及笄礼有了岔子,彼此都不好看。正是为难之际,司徒岚给他出了主意——东安王府乃与安乐侯府乃是亲戚,不如请了东安府里的女眷出面。一则算是为黛玉长长脸,二来也是先拉拢拉拢亲戚的意思。 这事儿倒也不必林琰如何费心,云宁早就过去拜托了姑祖母,受了老太妃好一通取笑。好在他面色冷峻,除了老王妃,别人倒也都忍着不去凑热闹了。 此时在座的除了东安王妃和赵夫人外,尚有几个与林家熟识的女眷,有的是林如海的故交,有的乃是赵咨引荐了林琰去拜望过的。知道黛玉今日及笄,接了帖子不说两家交好的话,便是单冲着林琰这个即将下场的举人也会来的,更何况黛玉还是日后的侯府夫人呢。 赵夫人乃是黛玉义母,林府中没有女主人,这里林琰便拜托了她来代为待客。因与另几个女眷都有表礼送予迎春等,待姐妹三人谢过了,便笑对贾母道:“小姑娘家家的,跟咱们在这里未免拘束。不若请她们去后边跟玉丫头一处,老太君说呢?” 贾母笑着颔首,赵夫人便叫了站在这里伺候的林府丫头,带着迎春几个出去了。 迎春几个来过林府,此一番再来,心情却是全然不同的。这几个月来荣府事情不断,先前的传言虽是瞒着,她们都略听到了一些风声,不过乃是说及宝钗的。几个人原是一同的,自然有些惴惴不安。后来贾赦接了迎春过去住,单剩下探春惜春两个在跨院里,姐妹几个日常除了往贾母那里请安,在一处的时候却少了些。 转了几道回廊,便到了黛玉所居的小院子。黛玉听见迎春几个来了,忙迎了出来。 因一会儿要加笄换装,黛玉今日装束很是简单,看着也清爽宜人。表姐妹们很久未见,多少有些生疏,黛玉微笑着将人让了进去。 里边已经坐着赵夫人的小女儿赵盈,东安王府的小郡主明雅等四五位姑娘。大家一一厮见了,方才坐下来说话。 探春只比黛玉小了一个月而已,将将也就是及笄的年纪了。可看看林府今日的派头,再想想自家里的情形,也知道到时候绝不会有如此风光。毕竟,到了现在老太太和太太们也都没有提及过这个事情,更何况,当初二姐姐迎春的十五岁生日也并没有大办。要说这几个姐妹中,唯一一个十五岁生日大办了的,却是一个客居的姑娘宝钗。 想想那年宝姐姐在府里,老太太明知道是她及笄之年,却只拿出了二十两银子来给琏二嫂子,让她去预备生日,探春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冷。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精细之处不下于凤姐儿宝钗黛玉几个,只可惜了被庶出的身份拘住了。 黛玉笑意盈盈,极尽地主之谊,几个姑娘不多时便熟络了起来。谈笑之间已是到了吉时,外边陈升家的进来,恭敬地请明雅郡主等人出去观礼。 明雅身份在这里最为尊贵,当即起身,朝着黛玉调皮地眨了眨眼,先行出去了。后边迎春姐妹跟着,只留了赵盈因是赞者,要与黛玉稍后再去。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黛玉与赵盈两个,黛玉拉着赵盈的手,蹙眉道:“好妹妹,我有些个发慌呢。” 赵盈年纪虽小,却被母亲教导的说话行事都如小大人一般,点头道:“难免的,今儿是姐姐大日子呢。不过,嬷嬷们不是都说了么,姐姐的礼仪进退很是得体呢,有何紧张呢?姐姐只要和平时一般就是了。” 说话间赵夫人进来了,见黛玉和女儿坐在那里,都有些紧张的模样,不由得笑了。温言安抚了黛玉几句,引着两个姑娘出来。 外边众宾都已坐好,赵咨与林琰谦让了几句,起身开礼。古朴悠扬乐曲响起,赵夫人在前,携着黛玉的手进来。黛玉素装裹身,乌发披肩,神色肃穆,缓缓而行。 三加三拜,置醴醮子,黛玉满怀诚意拜过了正宾东安王妃,王妃亦含笑答礼。 至此,本该是字笄聆训一节了。林琰自然早就知道,那荣府的贾宝玉没心没肺地给黛玉取了个字,便叫做“颦颦”。在林琰看了,这个贾宝玉是安心不叫妹妹好过。“颦”字何意?皱眉忧愁也。让妹妹顶着这么个字过一辈子,不哭死才怪!况且,林家再如何没人,也轮不到他来给黛玉取字! 因取字一节须得女子父母,赵咨夫妇不客气地坐了主位。此时黛玉面对二人翩然下跪,赵咨尚不及说话,便听外边一声高叫:“太上皇圣谕到!” 林琰心里一颤,生怕那太上皇又有什么老糊涂的主意,忙站起来向外疾行。一时赵咨夫妻黛玉并各观礼者都慌忙起身恭迎太上皇圣谕,只是相顾之间不免都看到了各自面上的诧异之色。 林琰匆匆往外边去了,一见了传旨之人,险些气得揍人——来者一件浅黄色软绸箭袖长衫,腰间束着暗色三镶玉扣带,外边又罩着浅金色云锦提花长袍,玉冠束发,剑眉星目,不是云宁又是哪个? 云宁见了林琰,嘴角一弯:“舅舅忽发奇想,为林姑娘赐一表字,特命我来传旨。” 林琰听了心里翻翻白眼,这个时候也卡的太好了。只得要跪下谢恩,云宁忙扶了,道:“林兄不必如此,且先进去,别误了吉时。” 林府一干人簇拥着云宁往里走去,云宁双手端着太上皇谕旨进了院子,呼啦啦跪下了一院子的人。 云宁却是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黛玉。绯红色的正装裙裳,乌发挽起,上边插戴着金钗。装束虽是隆重,却丝毫不落俗套。 云宁平复了一下心境,展开上谕,朗声宣旨。太上皇的旨意写的四平八稳,无非盛赞黛玉贤淑柔婉,德容言功俱是极佳。云宁念到了最后,才算到了正题,太上皇为黛玉赐下表字,名曰“佑宁”。 要说起这太上皇,也是闲来无事,从司徒岚处得知黛玉将近及笄。一时想起来那个为了自己隐忍多年,早早离世的妹子,又想起云宁为了叫儿子安心,放手了云家掌控多年的西北军权,只留在京中。至今了,妻未娶,业未立,着实是有些个委屈了。因此,是怎么给云宁长脸便怎么来了。今日宣了云宁进宫,神秘兮兮地交给他一道旨意,云宁看了虽是欢喜,却又生恐赶不及,一路拿着谕旨出了宫门,是骑着马飞驰而来的。 黛玉在云宁进来时候早就涨红了脸。虽然名分早定,又有林琰从中安排着,叫她和云宁见过了两次,却仍是不免有些发窘。强压着心里的慌乱,听云宁宣了旨,黛玉磕头谢恩,伸出手来接旨。 二人指尖相碰,心里都是一荡。 林琰从旁边看不过云宁一双眼睛只盯着妹妹来看,这还有一院子的人呢,都伏在地上跪着,你倒是叫起啊!轻轻咳了一声,云宁回过神来,伸手虚扶了赵咨,口道:“众位,请起身罢。” 林琰将云宁让到了上首,云宁谦逊几句,随即落座。又看着赵咨夫妻殷殷训示黛玉几句,这场及笄之礼,也便成了。 林府摆下了酒席,男客在外,女眷入内,分开宴请。外边不说,里边女眷之中自然是东安王妃坐了首位,贾母左下首相陪,然后便是另几位女眷与赵夫人,黛玉等另有一桌,安排在了里边跨间儿。 贾母回思方才来传旨的安乐侯,先前虽是知道云宁乃是大长公主之子,却是想着云宁身份虽然尊贵,却终不过一介武夫,配起黛玉来,未免有些牛嚼牡丹之感。哪知一见之下,才发觉云宁年纪既轻,相貌又生的极好,看那通身的气度,真真不是宝玉那般养在内院的孩子所能比的。 只是可惜了,如今黛玉越发与自己离心。否则,这安乐侯,会是荣府多大的助力! 看了一眼垂着眼皮的王夫人,想起早上还闹着要同来的宝玉,贾母心里长叹一口气,无论如何,便是不能为宝玉求娶来黛玉,却也决不能娶那个薛家的宝钗! 众人酒宴之后相继告辞,赵咨夫妇留在最后。林琰送走了客人,回到花厅对赵咨一揖到地,歉意十足。他本来已经与赵咨说好,由赵咨为黛玉取字,不想太上皇横插了一杠子进来。 赵咨为人大度,自然不会因此与林琰计较,摆手笑道:“你也忒多心了。能得太上皇赐字,这是天大的荣耀了。说句势力些的话,日后玉儿过了门,与人来往间也更长了地位。这是好事,我若是为了这个跟你计较,也枉为林公至交了。” 林琰听了,也一笑释怀。 却说二月底,会试开考。林琰换了素服,乌木簪子挽了头发,在司徒岚等人的目送之中进了贡院。九日三场,经义策论,书文韵诗,林琰再出来时候虽远看还是翩翩公子,近看却已经是疲惫不堪了。他自小学着拳脚,人虽然瘦了些却是结实的,犹自如此,那出来便晕倒被家人抬了回去更是不在少数。 苦读多年,一朝揭晓,林琰高中会试第二名。林府里如何人人喜笑盈腮且不说,便是司徒岚,也觉得俱有荣焉,出入皇帝的勤政殿时候不免翘了翘尾巴。 待得四月殿试,抡才大典,林琰一篇策略惊采绝艳,文辞之犀利,论点之精辟,令人拍案叫绝。只是偏偏有那迂腐之辈,以其父林如海乃是前科探花,子不可越父为由,力主不可点为状元。 皇帝司徒峻从善如流,钦点了林琰为今科探花,美其名曰:“一门双进士,父子两探花。” 第66章 补齐了 四月初三这日,林琰与三百余名进士随着今科主考,翰林院大学士顾西岩齐至金銮殿初次上殿朝贺。二甲传鲈奉旨宣布今科三鼎甲。 林琰跟随司徒峻多年,自以为对司徒峻心思有些了解,知道他是有抱负的。因此,殿试上的一篇策论一改会试的中和内敛,论述精道,文笔犀利,实打实地算是揣摩着司徒峻的心意而作。 听得前两名并非自己名字,林琰心里微有不安,藏于宽大袍袖下面的手不禁握了一握。待得听及乃是被点为探花后,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当下三鼎甲越众而出叩谢皇恩,司徒峻抬手命起,赐了御酒锦袍。三人又往殿外一间耳房内换了衣裳,殿前上马,摆开了执事,后边三百多名进士跟着,一同往琼林苑赴宴。 正是仲春之时,柳丝挽翠繁花似锦,琼林苑内美景如画,身着彩衣的宫女们穿梭来往,好不繁忙。 说是琼林宴,其实皇帝司徒峻不过是出来应了应景,林琰与状元榜眼三人亦是执起酒杯略沾了沾唇,便又被折腾了出来。这一次,却是要跨马游街了。 鸿胪寺早已安排好的执事全部摆开,鸣锣开道,状元榜眼探花郎,三人互看了一眼,翻身上马,缓缓出了琼林苑。 这一路上街道两旁早已是挤满了人,便是两侧酒楼茶楼等高处,窗边也都探出了不少的面孔。 林琰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跟在榜眼之后。大红色的锦缎探花袍十分合体,他生的本就比别人好些,此时这一身打扮更是衬得面如冠玉,目若寒星。 前边的状元榜眼二人也都是容貌不俗,此三人前后列开,状元柳骥眉清目秀,榜眼石大洲魁梧硬朗,探花郎林琰斯文俊美,真真是让两侧旁观的百姓争相挥手。 幸好这里倒是不流行些掷果子掷花儿的。 林琰这么想着呢,冷不防便有一枝海棠迎面飞来,正中他的怀里。林琰吓了一跳,不由得朝着花儿飞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前边不远处的酒楼之上,临街的窗户大开,一个身着白衣金冠束发的男人站在那里。见他看过去,左手的酒盏微微一举。 若不是正在这个时候,林琰几乎忍不住要上去踹了司徒岚才好。没事儿过来捣乱么? 司徒岚早早地就在这里等着了,看着林琰从远处行来,白皙俊美的脸上挂着惯常的笑意,红衣白马,更衬出几分平日里所没有的神采飞扬。 瞧着路两边挤着的人们对着林琰几个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说些什么虽是听不清楚,可瞧着那表情无非就是哪个好看些哪个气度好。司徒岚几乎忍不住要飞下去,最好把林琰藏起来别叫人看见才好。 “哎,哎呀,子非这是干什么?骑马不好好走着,东瞧西看些什么!” “哎哎那个人,别用手指着子非!” 云宁坐在里边,实在看不过去他这副样子。伸手倒了一杯酒起身递给司徒岚,林琰一行已经到了酒楼下边。 “原本以为子非穿浅色衣衫最是好看,不想穿大红的也这般好。”司徒岚倚在窗边,啧啧赞叹。 云宁顺手从一旁的花架上拔下来一枝插瓶的海棠,“喏。” 司徒岚接过来,一挑眉毛,朝着林琰便扔了过去。他本是个练家子,准头十足,劲道又够,果然那花直接便落在了林琰怀里。 林琰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继续打马前行。只是司徒岚这么一搅合,原本还算是正常的人群不知道都从哪里摸出了东西,一时间各色折枝的花儿,锦帕从四处飞来,其中不乏些扔的很是精准的,虽不至于打疼了人,却也弄得林琰三个十分窘迫。 好容易绕城一周,再回至琼林苑。按着惯例,状元等三人一般会被安排在翰林院任编纂编修,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秘书。品级不高,胜在清贵。且为天子近臣,只要忠心有才,不愁前程不发达。 因被授职前有几日假期,三人便约好了次日一同往顾西岩家里去拜。石大洲因有事,便先走了一步。剩下林琰与柳骥随后也出了琼林苑。 柳骥虽是高中状元,却是一副十分腼腆的性子。和林琰并肩而行,几次欲开口,又都咽了下去。 林琰性子使然,也不大爱与陌生人说话。到了外头,林府的车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那里,林琰转身一拱手,笑道:“柳兄请了,我家里已经来人接。” 柳骥“啊”了一声,四下里一看,也笑道:“我家里的车也来了。” 林琰一点头,方欲转身时候,柳骥突然道:“林兄!” 林琰看他,柳骥踌躇了一下,道:“我表字清飞,若是林兄不弃,便以表字称之如何?” 原来是要套近乎?林琰心里有些不解,本来这个时候一般都是称字,若是同年之间直呼名字,倒是侮辱轻蔑之意。他先与柳骥并不熟络,因此也没想着这个,见他说了,也便笑道:“既然如此,清飞兄也别一口一个林兄了,只叫我子非便是。” “子非兄!”柳骥笑了,拱手与林琰道别。 老管家林成亲自来接林琰。林琰笑道:“林叔年纪大了,何必亲自出来?在府里看着他们做也是一样的。” “今儿是咱们府里的好日子,老奴不来,再坐不住!” 林成这几年是真把林琰当作了林如海的亲子一样,若说之前有过小小的忧心,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不说别的,如今林家父子二人同登探花的荣耀,没有林琰可要去哪里找?再有姑娘那门好亲事,便是老爷在世,也不一定能够更好了。这就足够了。 吉祥一旁拿过脚踏,林琰上了车,一路回了林府。 马车尚未停下,便听得外头一阵鞭炮声响。林琰坐在车内摇头笑了,这个热闹不能拦着,随他们去罢。 进了府先去拜过了林如海夫妇的牌位,这才到了花厅里。 黛玉林若都已经在花厅里等着了。黛玉眼圈是红的,眼睛嘴角却是弯弯的。见了林琰,忙迎了上来,“哥哥!” 敛衽福了福身子,笑道:“恭喜哥哥金榜题名摘得探花。” 林琰笑道:“妹妹不要笑话我了。妹妹聪慧远胜于我,若是生为男儿,定比我要强的。” 林若如今自诩为长大了些,不再动不动扑到林琰怀里,也有模有样地朝林琰行礼:“若儿也恭喜叔叔了。” 当下满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也都齐刷刷地福身下去,高声道:“恭喜大爷!” 黛玉看林琰难得的有些窘意,抿着嘴笑道:“王嬷嬷,去告诉管家,今儿阖府的人都有赏!” 王嬷嬷笑得满脸开花,脚不沾地儿地出去了。不多时回来笑道:“回大爷回姑娘,管家说了,外头的都说谢大爷赏了,又说要在外边给大爷磕头道喜呢。” 林琰摆摆手笑道:“罢了,磕头就不必了。” 黛玉也道:“哥哥年轻,受不得大礼。嬷嬷去跟管家说,有这个意思就是了,别磕头了。” 王嬷嬷答应了一声又要转身,林琰忙道:“嬷嬷且慢,这些话叫丫头去传就是了。我还有话要跟妹妹说,嬷嬷也听着。” “哎。”王嬷嬷忙应下了,紫绡便忙出去了传话不提。 林琰叫黛玉坐了,又命王嬷嬷也在下首坐。王嬷嬷哪里敢坐?推辞了半日,雪雁早端过了一只脚踏,王嬷嬷这才告罪坐下。 丫头们送上茶来,林琰端起来喝了一口。他今日起的极早,又是磕头又是赴宴又是游街,这个时候真是干渴了。温热的茶顺着喉咙下去,林琰不禁叹了口气。 放下茶盏,看着黛玉,黛玉猜到他要说什么,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林琰叫林若自己去园子里玩,黛玉忙又嘱咐了跟着林若的丫头们小心着。 当初自己头一回见到黛玉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尚显有些稚气。如今已经是娉婷少女。林琰看着她,颇有一番“吾家有妹初长成”之感。这两年黛玉跟着教养嬷嬷学习管家理事迎往礼仪,已经一改先前万事不理的性子了。只是可惜了,才养好了的妹妹,就要转手送予别人。林琰心里不免十分不忿云宁的好运气,若不是因为看云宁每日来自己面前点卯,那必得再留黛玉两年。 “先前安乐府那边便跟我提过,他们那里也没个主持中馈的。妹妹及笄之后,因想着我要春闱,所以也没好就提完婚的事儿。侯爷是每日必来府里的,妹妹虽不好见着,想来也知道。妹妹的东西,府里都是预备着呢。我的意思,一些须得妹妹自己动手的也该快些准备着了。再有……” 目光扫过底下伺候着的几个丫头,雪雁,红绫,碧萝,翠染,还有几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这以后跟着妹妹过去的人,妹妹心里要有个成算。” 黛玉红了脸,手里的帕子被拧成了麻花一般。林琰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有些好笑,这小姑娘,还是脸皮儿薄的很。 沉默半晌,黛玉方道:“哥哥的事情怎么说?按理,这话不该我来问,可是咱们府中里外的就这么几个人。我若是出去了,府里头怎么办?哥哥眼看着就要入仕了,难道还要分出心管着内院琐事?不如,等嫂子先过了门,再提我的事情。” 林琰一怔,脑海中不由得闪过司徒岚的影子。晃晃脑袋随即笑道:“我瞧着,侯府里等不及了。妹子若是再不应下来,恐怕就有人打上门来抢人了。” 屋子里的几个丫头都是贴身伺候的,见林琰取笑黛玉,都是抿着嘴偷笑。 黛玉也忍不住掩着嘴笑了一声,又马上敛了笑意,一双水灵光润的眼睛瞪了一瞪,“他敢!” “噗……”林琰端着茶正喝,实在是没有想到他天仙似的妹妹能说出这般泼话来。 王嬷嬷瞧着不像,忙道:“我的好姑娘诶,这样的话可不好说呦!让人家知道了,成什么了啊!” 林琰正色道:“方才所说的虽是玩笑,妹妹也好生准备着,也省了临时慌乱。” 兄妹两个说了一会子话,黛玉见林琰面色疲惫,起身道:“哥哥累了一日,这会子先回去略歇歇罢?晚饭我叫人送到哥哥房里去。另外,哥哥拜座师的礼我已经预备下了,回来哥哥瞧瞧礼单,看有何不妥的,哥哥自斟酌着添了。” 林琰点点头,也确实累了。回了房间匆匆洗漱了一番,外头翠染便带人送了晚饭来。 略略用过了几口,林琰便倒在了床上酣然入睡。这一觉睡得更是香甜,次日一早醒来,却在枕边看见了一朵蔫了的海棠花。 林琰便知道夜里司徒岚定是来过了,只是见自己睡得熟了,没叫醒罢了。 从这一日起,林琰又要拜见座师,又有赵府、荣国府等相熟的人家遣人来贺喜,又有不少同年投帖子拜候或是相邀做文会,不但林琰自己,便是整个林府的人都跟着忙了起来。 第67章 这个是昨天的 司徒峻坐在勤政殿里,手里的御笔重重一放,站在旁边伺候的高守敬心里就是一颤。 “司徒岚!”司徒峻怒道,“你这半日了,只坐在那里发什么愣?叫你来是让你看看这些个折子,你在做什么?” 司徒岚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奏折,懒洋洋地说道:“皇兄,不是有内阁么?票拟的条子都在上头贴着,还让我看什么?” 眼瞅着司徒峻真要翻脸,司徒岚忙换了一副笑脸,“其实叫我说,你那几个小子也差不多了。该用用就用用呗。” 司徒峻皱眉,自己的儿子? “不行,年纪还小,一个个的都没点子沉稳劲儿。” 司徒岚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几个皇侄,皇兄也别老是拿他们跟自己比。那老大才不过十二三吧,小的更别说了。他们哪里经历过些什么?从小被捧着长大,浮躁些也是有的。” 司徒峻不语,心里却是在转着念头。几个儿子渐大,资质有高低,心机无深浅。司徒峻也就纳闷了,按说自己的性子说不上好,可也算是四平八稳罢?至少,人前是这样的。可除了皇后所出的皇长子和淑妃所出的二子外,剩下几个小的一个比一个不着调。这倒是叫司徒峻郁闷的很。 儿女都是债。司徒峻得出这么个结论,看看司徒岚,想起太上皇前两日又开始找别扭,故意长叹一口气,将自己手中的折子丢在金龙御案上,道:“且别说我了,你到底要怎样?前儿父皇还说,你这还没有个子嗣,叫我给你赐两个侧妃。实在不行,侍妾也可,铁了心要叫你生孩子出来的。” 司徒岚往后一靠,“别,皇兄你可别听父皇的。我府里人够多了,再多我也养不起。” “你这总没个子嗣也不是个事儿。知道你如今春风得意,不过,林琰总是要娶妻的罢?总要为林家留个子嗣罢?你这样可又算什么?” 昨日林琰一身大红锦袍打马游街,风采卓然。司徒岚想了好几十遭儿了,此时心里又不免浮现了出来。一想到他日林琰成婚之时,也会是这般装扮,却是十分不是滋味。 知道皇帝所说的也是有理,世人谁不是这么着?本朝不禁男风,可也没见谁为了这个就不娶妻不生子的。皇帝和水溶两个当年一个是皇子之尊,一个是王府世子,身份够高了罢?还不是都老老实实地娶了王妃? 林琰这也就是家里只他为大,若是有至亲长辈在,哪里容得他到今日不娶? “皇兄,当日水溶大婚,你就不难受?”司徒岚望着勤政殿屋顶,悠悠问道。 司徒峻一怔,随即苦笑。哪里能不难受?心里就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喘不过气来。偏生那棉花中还有把针,扎得他生疼,却也唯有自己知道罢了。 司徒岚瞧着他皇兄脸上的神色,心里一撇嘴——还不是嘴上说的强硬?因道:“我早就跟父皇说了,我要是不待见,这有没有子嗣有何重要?小时候他看都不看我,我一年到头也就祭天酬神能瞧见他两次,我这心里可不是滋味呐!与其我自己有了儿子不理会,还不如不要。” 瞧瞧勤政殿里除了高守敬外,便是四个站的远远的小太监伺候着。知道能在这里当差,也定是皇帝信任的,司徒岚索性笑道:“其实父皇也是不通,横竖你儿子不少。往后,你捡那老实头儿,记到我名下一个不就得了?” 这个主意司徒岚想了很久了,为的就是堵住皇帝的嘴。自己身份不低,说句位高权重不为过。他跟皇兄从小长大的情分,又有皇兄争位之时自己自始至终的支持,如今算是情分尚在,兄弟二人关起门来也能如先前一般交交心。日后呢?几十年的功夫里头谁都说不准会如何。把皇兄的儿子过继到自己名下,一来算是了了太上皇的一段心事,二来也省了自己的事情。三来……看见皇帝果然眯了眯眼,司徒岚端起身前的茶杯喝了口茶,垂下了眼皮。 却说林琰忙过了几日,待得稍稍闲了,便与黛玉说了,要往西山书院去看望赵咨。 赵咨那里早就得了他的信儿,已经备下了清茶等着。西山书院一直以来名望甚高,固然是与它乃是本朝太祖授意所建有关,更为重要的却是每科春闱,必有高中者。此科林琰乃是探花,亦是西山书院所有举子中名次最高者。 “过来尝尝这茶如何。” 赵咨为人端方,便是书房里只两个人,坐姿如松,挑不出一丝儿毛病。 林琰端起跟前的斗彩盖盅,但见茶色碧绿如翡,汤色明亮,轻品一口,微带苦涩。 “可还喝得惯?”赵咨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瞧着林琰面上表情,含笑问道。 这个味道,可不就是后世的苦丁?记得赵咨所喜饮的乃是云雾,何时换了口味呢? “此茶味道并非上佳,难得的是可以散风热,清头目。入口虽苦,回味却是醇厚甘甜。”赵咨伸手欲拿茶壶,林琰已经早先一步,起身恭敬地替他倒了茶。 “我虽然多年来只在书院,人心却还识得几分。朝堂之事不比寻常,你是如海公之子,家世有之;年少高中,才学有之;妹子得太上皇亲自指婚赐字,你便与长公主之子成了姻亲。这几下里看来,他日前程不可限量。难免会有人或是拉拢,或是巴结。你的殿试策论张榜之时我已看过,言之有物,文辞犀利。如今皇上年轻,这样的文章合了皇上眼缘是肯定的。只是,怕也会有那嫉贤妒能之人诟病。你跟我读书多年,咱们两家如今又是这样的关系,我便只嘱咐你一回:万事只以皇上为重。” 林琰恭恭敬敬地站着听了,躬身一揖,道:“老师教诲,学生自当铭记在心。” 赵咨摆手笑道:“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的性子自问还有几分了解。你年纪虽轻,却是难得稳重的。” 顿了一顿,似是还有话说,却是终究未说。林琰心思灵透,也不多问,只笑道:“妹子在家里为老师和师母都做了一套衣裳,师母的已经打发人送过去了。知道我来看老师,便让我带了来。” 赵咨笑道:“玉儿那孩子是个细心的。她妹子都没想到这个,你回去替我说声,劳她费心了。这个时候了,只管预备自己的东西。既是占了父女的名分,就不是外人,很不必如此的。” “也是妹妹一片孝心罢了。” 师生两个说了半日,林琰告辞出来。赵咨命一个小厮将他送到了书院大门外。 如今天气暖和,林琰乃是骑马而来,只带着两个小厮。见他出来了,平安便牵着马过来,低声道:“王爷在前头不远处等着大爷。” 林琰听了翻身上马,因见小径两侧草木葱茏,点缀着不少各色野花。更兼林中飞鸟归巢,翅膀扑棱声,鸣声响成一片。不知隐在何处的溪水泠泠流过,此番景致也有几分野趣。 林琰便不打马快跑,只慢慢悠悠地往前溜达着。不过转了一个弯儿,便看见一处水湾。清亮的水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碎光,岸边芳草成茵,偶有几只蝴蝶之类的掠过,很是宁谧。 岸边司徒岚负手而立,几个侍卫牵着马候在远处。听见马蹄声缓缓而来,司徒岚转过身来,见是林琰,脸上立时带了十分的笑意。 两人之间早已没了当初的试试探探,林琰下了马,眯眼看着司徒岚,“方才想什么呢?”刚才司徒岚转过头来的一瞬间,林琰分明瞧见他脸上神色,并不是欢喜,反倒更像是茫然。 “在想什么?”司徒岚伸手替林琰摘去了不知何时粘在肩头的一片树叶,“自然是想子非,怎么还不来呢?”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调笑,在林琰听来却是很欠揍的。斜睨着司徒岚,林琰头微偏了过去,唇边却是勾起了一抹浅笑。 因为林琰春闱,两个人很久未到一处了,此时竟都有些不好意思。司徒岚咳了一声,道:“别院那边儿我叫人过去预备好了,子非,今儿还回城么?” 林琰看着他,司徒岚面西而立,一双桃花大眼映着漫天绚烂的晚霞,流光溢彩。眸中深情款款,更是动人。 含笑不语,脸却红了。 司徒岚大喜,一声唿哨,远处侍卫松开了马缰绳。那马极通人性,撒开蹄子踏着水便跑了过来。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上马,往别院而去。平安吉祥两个对视一眼,平安道:“你回去送信。” 吉祥翻着白眼,“好远的路呐!”却也不敢耽搁,真等到关了城门自己进不去,可就有罪受了。 眼瞅着就要进五月了,天气渐热。黛玉记得哥哥和林若两个都是很怕热的,早早地叫人做了几身儿夏日的新衣给两人送去。又因要绣着自己的嫁妆,每日里也是忙的。有时候想想自己当初在荣府住着的时候,从不过问这些。或是念念诗书写写字,或与三春姐妹在老太太跟前说笑,红白事不理,黄白物不问。 如今回头看看,黛玉只觉得自己当初太过幼稚。嫡亲的外祖母家里,自己住着居然被奴才来说道,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自己没个兄弟依靠罢了。从父亲去世后,也曾有过惴惴不安,不知哥哥到底会如何待自己。现如今如何?哥哥是好哥哥,把自己当做亲妹子一般疼着宠着。怕自己在荣府不识家事,不知费了多少力气请了宫里的嬷嬷来教导;只因自己受了委屈,便怒斥史湘云,暗讽薛宝钗,后来更因自己被宝玉所轻辱,对上了老太太。 犹记得当日宫里来旨,宣了自己和哥哥进宫。那一路上不是不怕的。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宫里的贵妃,往太上皇太后那里告了这一状,可曾想过自己的声誉会因此受损?没有。自己这个有血缘的尚且如此,他们自然更不会想到哥哥。 往日,是糊涂啊…… 黛玉坐在茜纱窗前,身前是一张绣架,大红色的缂丝上边绣着鸳鸯戏水,碧绿荷叶,粉色荷花,银线串着米粒大的珍珠绣成了花儿叶儿上的露水。颜色鲜亮,绣工精致。 绣的久了,黛玉抬起头来轻轻晃了晃脖子。游廊上挂着的一个鎏金的大鸟笼子里关着一只虎皮鹦鹉,正上蹿下跳地喝水吃米。这是林若出去时候买回来的,说是“孝敬姑姑”。门口挂着的纱帘和屋子里的水晶帘子都是哥哥命人找了来的,说是这院子的墙里外都种着蔷薇藤萝等,再挂上这个,便合了“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了。 正自出神,雪雁端了一只填漆托盘过来,上头荷叶状的翡翠碟子里垒着鲜红的荔枝。 “姑娘,这是侯府刚刚送过来的。姑爷说了,都是宫里才赏下来的,叫给姑娘尝尝鲜儿。” 云宁与黛玉两个婚约早定,阖府里人也都知道,大约只在今年,姑娘也就要出阁儿了。云宁时常来林府,或与林琰小酌,或指点林若拳脚,瞧着面上虽是不大容易亲近,其实待人还是很不错的。因此满府里提起云宁来,竟是多以姑爷称之。 黛玉瞪了雪雁一眼,站起身来。屋子里的红绫忙叫了一个小丫头端了水来给黛玉洗手,又用干手巾擦了,黛玉方才拈起一只果子。 许是才泡了水,果子上头十分湿润鲜灵。尝了一尝,确实甜得很。 “把果子给哥哥和若儿送些过去。如今吃着正是凉浸浸的,他们都爱吃。” 黛玉不过尝了两三个果子便不吃了,一边擦了手,一边吩咐道。 雪雁答应了一声,正要去的时候,外头一个婆子进来回:“大爷今儿往书院去了,方才打发小子回来说晚上恐不能回城了,叫姑娘不必惦着。” 黛玉点点头,“既是哥哥不回来,把那些果子分出一半来放到冰窖里去,明儿回来再吃。若儿那里现下就送去。” 正分派着,陈升家的快步进了院子,笑道:“姑娘好!” 黛玉很是喜欢这个管事媳妇的利落爽快,点头笑道:“怎么这会子进来了?可有事儿?” 陈升家的回道:“正要回姑娘,咱们府里头大爷,姑爷还有若哥儿的夏衣都得了,另有按例给府里这些人的也就做好了。想问问姑娘,可就放下去么?” 黛玉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也值得嫂子亲自走一趟进来?既是得了,就散了下去罢。我瞅着今年竟是比往年都热呢。” 陈升家的又道:“还有一事,方才我进来时候,正好荣国府老太太打发人来给姑娘送东西呢。外头林管家叫我问问姑娘,可还要见见来人么?” 黛玉听了纳罕,这会子又送什么来了? 第68章 偷得一夜闲 “回林姑娘,过几日就是端午了。宫里头娘娘有东西赏赐下来,也有姑娘一份儿。老太太着老奴送过来。再有府中新来了个厨娘,裹得一手好粽子,老太太叫她现做了,带来给姑娘尝尝。” 林之孝家的满脸堆笑,将手里的签子递了给雪雁。 黛玉先起身问过了贾母身上可好,听林之孝家的说了一个好字,方才坐下。从雪雁手里接过来签子略扫了一眼,见上头写着的无非就是上等的宫扇,数珠儿等物,另有上等宫缎两匹,上等宫纱两匹。 黛玉瞧着这东西,搭得有些个意思。因笑问道:“别的姑娘们可是都有了?该当留着给二姐姐三妹妹她们的。” “几个姑娘也都得了。老太太说,天气也热了,恐姑娘身子娇弱,嘱咐姑娘多在意些呢。”林之孝家的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黛玉的神色,见她脸上笑着,便又笑道,“老太太就是时时惦着姑娘呢。娘娘还叫人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出来,让去打三天平安醮。老太太说了,姑娘若是得闲,便请也过去热闹热闹,听听戏文,跟姑娘们说说话也好。” 黛玉微笑不语,王嬷嬷从后边便接过话茬儿:“我的老姐姐诶,如今我们姑娘哪里还能轻易出门?休说别的,这府里头哪一时能离了姑娘?就方才引着你进来的管事儿娘子,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过来回事儿呢。再有老姐姐也知道,姑娘是定了亲的,如今预备东西都是见缝插针的。你瞧那边架子上,老姐姐进来前姑娘还绣着呢。” 黛玉便红了脸,嗔道:“王嬷嬷!” 王嬷嬷哈哈一笑,道:“嬷嬷省得了,不说了不说了!” 林之孝家的瞧着这个意思,黛玉也不会应了出门的。想着这一趟差来的算是成了一半儿,便起身告辞。 黛玉叫雪雁:“去送送林大娘。” 雪雁会意,答应了一声送了林之孝家的出去,临到门口,掏出一只荷包笑道:“姑娘给大娘的,大热天气里累了大娘这一趟。” 林之孝家的连道不敢,推辞了一番,接了过来揣在袖子里,笑眯眯地去了。 黛玉看着那礼单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叫了红绫过来:“去都收起来罢。” 红绫看她敛了笑意,便不敢如方才一般说笑,只静静地出去料理不提。 黛玉叹了口气,起身过去歪在了锦榻上。屋子里一个小丫头要过来打扇子,黛玉摆摆手道:“不必了。这会子我还不大觉得热,你们且去外边罢,回来叫雪雁散果子给你们吃。” 小丫头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黛玉想着,这几年在京里也没见了元春送来东西。如今哥哥方才一中了探花,立刻就有了赏赐。东西不论,这个心思可就够直的了。况且,五月节里谁见过送布匹衣料的?难不成宫里出来的东西不过就是扇子数珠儿,料子却是老太太另外给的? 雪雁从外头进来,看见黛玉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想了一想,方才还欢欢喜喜地绣着嫁衣,这个时候又有些蔫耷耷,定是那荣府来人送礼的缘故。因过去轻声道:“姑娘,这会儿可要先传了晚饭来?” “也不大饿呢。”黛玉起身道,“罢了,传来吧,回来你们也就该吃饭了。” 一时传了饭来,黛玉也不过就喝了半碗粥,瞧着小菜还算清淡,又吃了几口小菜便罢了。 天色渐黑,屋子里一片昏暗了。雪雁过去点上了一盏琉璃灯,这也是前段日子云宁那里送来的。虽说名义上是给林琰林若念书用的,可东西却是三份儿。心思一看就明白,事情却做得叫人说不出什么来。黛玉本就比别人心思敏感些,先前的性子,也是多愁善感的。见云宁能够如此贴心,说不感动是不大可能的。看着晶莹的灯身,想到哥哥跟自己说过的“大约就是今年的事情了”,黛玉忍不住脸上发烧,忙移开了目光。 不说黛玉这里如何,现下那京郊的别院里,却是一派春色旖旎。 司徒岚早就换了衣裳,长衫是不穿了的,改了软绸子对襟儿小褂儿,底下一条松花色撒腿裤,此时正挽着袖子提着壶,替林琰冲着头发。 要说这位爷出身高贵,自小儿别说伺候人,便是自己都是人家来伺候的。偏生就到了林琰这里,斟茶倒水算是平常,这会子连替人搓背洗头,都做的有模有样了。 林琰身上肌肤比脸上更白皙几分,此刻被温水一泡,染着一点儿淡淡的粉色,灯光下瞧来细腻光洁,莹润生晕。 司徒岚一边儿冲着水,一边儿喉结上下动了动,异想天开道:“子非,水里要不要加些花瓣儿?”对着眼前春色,想到的却是若有那艳色的玫瑰嫣粉的桃花,该是怎样一番令人血脉喷张的图画。 林琰睁开眼睛,眼角微挑,“加花瓣儿?” 司徒岚此刻色胆包天,看林琰唇边含笑,眼睛弯弯,也不多想,傻傻地点了点头。 “花瓣儿?你把我当成后院的娘们儿了?嗯?”林琰眼睛盯着司徒岚,似笑非笑,笑比不笑还要阴沉。 司徒岚打了个冷战,清清嗓子,“没,哪儿能呢。我就是那么一说。再说了,就算加了花瓣儿,我不是也要泡着么……” 林琰懒得看他,从浴桶中站了起来,随手拿起旁边屏风上搭着的干布巾,擦了擦身子便裹上了干净的衣裳,只是头上犹自滴着水。 司徒岚慌忙过去替他擦头发,道:“别着凉了。” 手忙脚乱之下,林琰的头发险些别他扯下来一绺,疼的林琰“啊”的一声,一把夺过了司徒岚手里的布巾自己来擦。身上的斜襟绫子袄本就松垮,这手臂的动作大了些,登时便露出了半边膀子和光滑的胸,两粒粉色的小豆隐约可见。 司徒岚一把捂住了鼻子,闷声道:“我去叫人来换水,子非你先到里边去。” 瞧着他那副样子,林琰是气笑不得,抬脚便进了里边的跨间儿。 顺手推开了窗户,外头一股带着些湿气的气息涌进了屋子。瞧着意思,恐怕这是要下雨了。 从书案上找了本书,坐在宽宽的圈背椅上翻着。不多时听见司徒岚进来。林琰也没抬头,却被他从身后抱住了,一股子沐浴后的味道瞬间包围了林琰。 “子非你看什么呢?”司徒岚从后边凑过来,下巴放到了林琰的肩上。 扬了扬手里的书,林琰侧过脸道:“看见了么?” 司徒岚趁机偷香,笑道:“看的不大清楚。” 因见林琰尚且没有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司徒岚抓着林琰的下巴把脸扳向自己:“子非你都不理我……” 林琰无奈,看着司徒岚,轻声道:“那王爷委屈么?” 司徒岚欺身过去,“不委屈……我甘之如饴……”声音渐渐低了,消匿在两人纠缠的唇舌之间…… 外边黑沉沉的天上闪过了几道白光,远处也随之传来隆隆的闷响。想来,是要有一场好雨的了。 司徒岚居高临下吻住了林琰,一手将人圈在了自己和椅子中间,另一只手便不大安分地探入了衣襟。 出手丝滑,带着些凉意,又带着些被抚摸了的微颤。林琰只觉得司徒岚的手火热,拂过自己身上,便在各处点了火一般,让他忍不住想要躲避,却又无从躲避。 薄薄的衣襟被拉开了,司徒岚的力道越发大了些,满意地听到了林琰变得粗重了些的喘气声。 一吻结束,司徒岚稍稍离开了林琰,看着身下的人俊脸微红,往常如水般清明纯澈的眼睛里雾气弥漫,两片薄薄的嘴唇水意盈然,显然也是动了情的。 司徒岚嘴角勾起,又俯身下去将吻落在林琰的脸颊、脖颈,一路顺着朝下,直奔着那两粒漂亮的小樱桃下来。 林琰身子一阵酥麻,挣扎道:“别,别在这里……” 司徒岚恶作剧一般用舌头舔舐了两下,又引得林琰“嗯”了一声,这才双眼闪着绿光直起身子,快手快脚地掩了窗户。恰好外头一个炸雷下来,随即大雨哗然而至。几滴被风吹着打进来的雨水淋到了司徒岚的脸上,冰凉,挟着夏日特有的泥土腥气。 司徒岚关紧了窗户,伸手在林琰面前。林琰起身,被他一把搂住索吻,二人纠缠着,撕扯着,踉踉跄跄地来到床边倒了下去,薄纱袄,绸子裤,顺着两个人走的方向扔了一地。待得司徒岚将人压在了身下,二人都是光溜溜的了。 定定地对视了一会儿,到底林琰的面皮儿要薄些,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躲开了司徒岚的目光。 从司徒岚那里看来,林琰的侧脸上带着红晕,虽然竭力做出平日里的淡定稳妥,却不想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分明就是心里慌张着。 想到两个人自从林琰备考后便极少在一起,司徒岚再忍耐不住——忍了这么久,再要忍下去他就不是个男人! 低叫了一声覆上了林琰的身子,喷出灼热气息的嘴唇高是毫不客气地将那精致的耳垂含在口中,左手指尖轻动,拨弄着林琰胸前的凸起,右手却是大力地揉捏着。好一番搓弄,只撩拨得林琰气喘吁吁,无力说话…… 次日天色未亮两个人便都从沉睡中醒来。林琰扶着酸痛的腰,抬起脚来便欲踹了司徒岚下床——这厮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不过略顺着他些,就如大尾巴狼一般毫无节制! 司徒岚抱住了林琰细长的大腿,笑得贼眉鼠眼:“子非,子非……” 一边叫着,一只手还不老实地抚上了那白皙的、带着些青紫痕迹的大腿内侧。掌心火热,手指还状若无意地轻刮一两下。林琰身上很是怕痒,被司徒岚这么一摸一刮,整个人腰间的力道全都卸掉了,一下子又倒在了床上。 司徒岚扑过去又被林琰拧了一把,委屈得不得了,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红印子给林琰瞧。林琰冷笑着看他,司徒岚瞬间气势全无,心虚地看着林琰除了脸和脖颈外,白玉一般的身上这一块儿,那一块儿,青红斑驳,狼狈不堪。 “以后再想这么着,哼!”林琰眯起眼睛。司徒岚立时感到后背发凉,忙伸着手起誓:“再不会弄到今日这个样子了!” 第69章 贾府杂事 却说林之孝家的回了荣国府后,一路去见了贾母。其时贾母那里正在摆饭。 迎春先前虽然回了贾赦院子住,不过在元春省亲后,突然来个旨意,叫府里几个妹妹都搬到省亲园子里去住。邢夫人乐得在里边占个地方呢,也免得怎么看怎么都是二房的。至于贾赦,闹过那一通后,已经就将迎春抛到了脑后,又有宫里贵妃的话,又怎么会干涉?因此如今迎春又得与探春惜春一处了。每日里姐妹三人联袂来贾母处请安,倒也甚是相得。 恰值薛姨妈母女也在,贾母便端坐主位,左首边便是薛姨妈,右首边儿宝玉宝钗并迎春姐妹几个依次坐着。因薛姨妈在,便不好让邢夫人与王夫人两妯娌站着伺候,便索性叫人都围坐了,连李纨也不例外。 丫头们来来回回传着菜,外头林之孝家的便不敢进去,只立在廊下候着。 一时里头饭毕,林之孝家的才上了游廊,在门外道:“回老太太,给林姑娘那里的东西已经送过去了。” 话音才落,里边一个丫头出来道:“老太太叫林大娘进来呢。” 林之孝家的忙掸了掸衣裳,恭敬地进了屋子。 贾母坐在榻上,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是坐在地上的椅子里吃茶,唯有宝玉坐在贾母身前,神色之间很是有些急切。 “回老太太,林姑娘问老太太安呢,又谢过了咱们家娘娘的赏,说了好一阵子话才叫回来。”林之孝家的是个伶俐人,自然只捡那贾母爱听想听的说。 贾母果然听了满意,笑问:“你瞧着林姑娘身子骨儿可还好?如今在家里做什么呢?” 林之孝家的忙笑道:“要说林姑娘如今竟是能干的,整个儿府里头姑娘管的好着呢!奴婢刚进去的时候,还有个媳妇子过去回事儿,没姑娘的话都不敢自专呢。冷眼瞧着,林姑娘比先前气色也好了不少。林姑娘说,都叫老太太放心呢。” “好,好,放心!”贾母笑着点头。 宝玉看林之孝家的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他话了,心里一急,忙问道:“明儿打平安醮,林妹妹是来是不来?” 话才出口,便觉得老太太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上稍稍紧了一下。被她一捏,宝玉也有些后悔嘴快——便是自己不问,老太太岂有不问的? 偷偷地抬起眼打量了一眼底下坐着的王夫人,见她面上依旧挂着笑,看不出有何异样,稍稍放了心,又转过头去看林之孝家的。 贾母其实不必问,也能知道一二。若是黛玉真的应了过去,以林之孝家的精乖,又岂有不先说了来讨自己欢喜的? 果然林之孝家的声音略低了点儿,回道:“林姑娘那里正在备嫁……怕是腾不出功夫……” 宝玉只听得“备嫁”二字,便如同被捶了一记重的,耳边嗡嗡的。林之孝家的又在说着什么,便都没有听见。黛玉定亲他是早就知道的,只是心里从来就不敢往那边想。每每想到黛玉,总是觉得心里有根针扎着一样,疼得慌。 贾母坐在他身后,见他一瞬间低垂了头下去,心里叹息。她又不是不知宝玉心事,只是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人家林府如今是与什么样的人家结亲?侯府,大长公主的儿子,光是这个门第,就算是自家老祖宗在时,也比不得的。更何况,太上皇又是赐婚又是赐字,长些眼睛的谁还看不出来,这份儿体面其实是给安乐侯的呢? 无奈地拍了拍宝玉的肩,看屋子里尚有迎春姐妹,便不好说别的,只笑道:“如此方是正理。有了人家原就不一样,规矩也要多些才是。” 李纨见几个小姑子都有些不自在,起身笑道:“老太太,我那里才得了几个别致的花样子,带着几位妹妹去看看可好?” 贾母笑道:“知道你一向是手巧的,也好生指点指点你妹妹们。” “是。”李纨福身应下了,带着迎春三个并宝钗都出去了。 贾母这边拍拍宝玉,笑道:“也跟你姐姐妹妹们去罢,我这里和你太太说句话。” 宝玉看看王夫人,蔫蔫儿地出去了。外边屋子里的袭人和秋纹两个赶忙跟上。 贾母便朝薛姨妈笑道:“这女孩儿大了,这些个事情就都得想着了。我算算啊,这林丫头比宝丫头迎丫头都还小些呢。谁承想她能得了宫里贵人的眼呢?唉,如今都要出阁儿了,结亲的又是那样的人家,若是我敏儿和林姑爷尚在,瞧着也必是欢喜的。” 邢夫人自觉这段日子大房与林家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好歹,人家还替贾琏谋了份儿差事不?况且在林家那里二房也吃亏,老太太也被落了脸面,虽不好明说,可她这心里痛快是不假的。 听贾母如此说了,便笑道:“可不是么?我虽没个亲生的孩子,可也知道当娘的心。哪一个,不是看着儿女好了,自己就是闭了眼也心里踏实呢?” 这话却是正戳到了贾母的肺管子上,当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邢夫人顿时闭了嘴。 贾母冷笑道:“行了,这些个话都收了罢。当初你们要接了二丫头出去,说是给她看好了人家。如今这些日子过去了,娘娘省亲都完事儿了,可有个准信儿么?迎丫头多大了?只比宝丫头小几个月罢?她这做姐姐的没个说法,底下三丫头四丫头又如何?你们当父母的不上心,又不愿意把孩子放在我这里,难道就这么不闻不问的,误了迎丫头一辈子不成?” 这话说的诛心,邢夫人忙站起来听着,一声儿不敢回。王夫人先还有些幸灾乐祸,听到后来又觉得贾母这话连自己和妹妹都捎上了,心里虽是大怒,却也只得听着。 薛姨妈颇为尴尬,心里满不是滋味。本来宝钗如今就是她一块儿心病。人家的姑娘都是十三四岁就已经看好了人家定了亲,待到及笄之年也就出了门子了。可宝钗今年都十七岁出头了,这亲事还没落定。先前姐姐跟自己个儿商量的虽好,却是苦于没有什么凭证的。姐姐虽不至于反口不认,奈何还有老太太在。她不发话,只怕那二老爷也不会愿意。姐姐先前跟自己这里拿银子建园子,说的好听,将来是要让宫里的娘娘做主的,叫自己只管安心。可省亲时候娘娘虽然好生夸了宝钗一通,下文却是没有。究竟怎样,自己明里暗里地问了姐姐两回,都说还不急。 不急?薛姨妈心里有些狐疑,如何能不急?宝玉是个爷们自然不急,宝钗却是等不得了!再等,等到何年何月? 薛姨妈也怕这事儿不靠谱,谁承想三月里头娘娘又有了旨意出来,叫如今荣府的几个姑娘都住到省亲别墅里去,便是宝玉也搬了进去。又亲自指了怡红院与宝玉住,又指了园子里第二大的一处地方蘅芜苑与宝钗住。迎春姐妹三个倒是随个人意思自己去挑的。 这个意思,却是明显了。薛姨妈这才放下了一颗心。 不过到底话还没有说开,那老太太也就装傻充愣,不理会这个茬儿。 薛姨妈听了贾母话,心里暗恨——这个老太太,明着是教训大儿媳妇,暗着就不就是在嘲讽自己么?几个丫头里,宝钗才是最大的呢。 贾母发作了一通,见两个儿媳妇都站在那里躬身聆听,不管心里如何,面儿上是过得去的。当下也不好再说,只摆手做疲惫状:“我也是瞎操心。你们做老子娘的好歹心疼心疼孩子,别只顾着自己玩乐,误了几个丫头。” 鸳鸯见她面上神色,忙递上了一盏温茶。贾母接过来喝了,将手中茶盏交给鸳鸯,才又转头对薛姨妈道:“姨太太别笑话,我如今老了,什么都经历过了。吃的玩的,不说样样见识到了,也有十之八九。可怜二丫头几个,都还是花朵儿似的女孩儿。若是这终身大事没有着落,我便是去见了国公爷,也是没脸的。”说着又叫鸳鸯掌灯。 薛姨妈面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半晌才道:“其实叫我说,老太太您多虑了。大太太和姐姐哪里就不疼闺女呢?自然都在留意着。就是因为疼爱,这才得经心些不是?况且,这些还有宫里娘娘呢。娘娘说句话,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 贾母点点头,笑了,只是垂下的眼皮略松弛了些,掩住了眼中的冷意。 却说宝玉出了贾母的院子,抬眼看看前头,李纨带着迎春几个都走远了。便也不去追,只恹恹地跟在后边。进了大观园时候天已经擦黑儿,宝玉忽又转了个弯儿,只往自己住的怡红院去了。袭人秋纹两个面面相觑,也不敢问,忙跟上去了。 一时进了院子,里边晴雯几个丫头正在那里掰着点心喂鸟玩儿。见了宝玉回来,都笑着过去,唯有晴雯不动,手里的碎点心一块儿一块儿扔出去,看那地上的几只鸟雀争抢。 宝玉心里不大好受,也不理她们,只自己进了屋子去歪着。 麝月瞧着不大对劲,悄声问袭人:“这是怎么了?”手指了指屋子。 袭人摇头,也压低了声音道:“我去瞧瞧。你们且别只顾着玩,闹了他脾气上来就不好了。” 说着,提着裙子进去了。 晴雯在后边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点心都扔了出去,拍拍手也回了屋子。 屋子里没有电灯,袭人也不及点起来,借着昏暗的光亮看了看,宝玉平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帐子不动。 要说起来袭人是真知道他的心思,不过就是为了个林姑娘。凝神想了想,袭人走过去坐在床边儿,轻轻推了推宝玉,柔声道:“好好儿的,别这么着。你要是心里有事,我纵然笨些,也可听你说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宝玉不语。袭人便拉着他的手,低低地劝着。良久,宝玉才道:“我只说大家横竖都是会在一处的……” 袭人见他又有些呆意,也不敢十分劝,只得起身点了灯,又将薄纱被子给他盖了,自己便坐在一旁打着扇子。眼见宝玉渐渐闭上了眼,心里才算放下了,只道是因听见“林姑娘”三个字而惹出来的不快就此过去了。 若是她知道这个时候宝玉心里又有了个糊涂主意,并且在几日后惹出了一场祸事,便不会如此早的送了一口气了。 第70章 最新章节 林琰果然和榜眼石大洲一起,被中规中矩地授了翰林院编修,正七品的小官儿。同届状元柳骥则被授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官职虽是不高,奈何却是清贵,翰林院又一向被认为是人才储备之所,编修平日里职责便是草拟诰敕,修撰史书等,真正的天子近臣。 只是并非进了翰林便万事皆定了。每三年,翰林院也要进行一次院考,凡不合格者亦会被踢出翰林院。因此,许多即便是中了举,入了翰林的,也是极怕院考的。 林家前边一段时候风头太劲,又是太上皇赐婚,又是“父子两探花”,林如海虽然已经故去,但是这段佳话却正是京中官宦人家中火热的话题。 林如海虽然在外放江南多年,但是京中至交好友不少。况且又曾任兰台寺大夫,那是从二品的朝中大员了,怎会不引人注目?他与夫人贾氏多少年了都未有子嗣,这是与他相交之人都知道的。也曾有人扼腕叹息林家几代列侯书香传家,偏到了林如海一代便要绝了。 谁知人家林如海过继来的这个,却又是个处处出彩的。人生的清俊不说,性子又斯文有礼,又肯争气,林家凭着这个过继来的儿子,竟是又起来了。 因此京中之人每每谈到这届三位鼎甲,虽然林琰名次最末,奈何却是被说得最多的,亦是那一干世家官宦中人教训起晚辈来必要提及的一个。 进了翰林院,林琰三人颇受了一番注目。除了林琰这个话题人物外,他三人中年纪最大者石大洲也不过二十三岁,林琰与柳骥两个才当及冠,与那些或是人已中年,或是头发花白的老翰林们比起来,却是想不引人注目都难的。 这一日林琰与柳骥当值,待的散了值,柳骥便邀了林琰去小酌。 他与林琰同岁,不过略小了两个月。许是从小念书鲜与别人接触,因此说话之前总是会红了脸。他与林琰石大洲两个最熟,便时常与他们一起,倒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与别人不大说得来。 林琰虽然觉得他性子过于柔弱了些,倒也并不排斥,笑问:“不知清飞要去哪里?” 柳骥想了想,道:“京中酒楼中最佳之所,莫过于醉仙楼了。听说那里又有新酒出来,子非若是无事,咱们往那里去坐坐?” 林琰险些笑出来,道:“如此甚好,清飞请了。” 二人说笑着出了翰林院的大门,外头两家的马车都在那里了。跟着林琰出来的平安见了柳骥亦步亦趋地跟着林琰,上前来低声回道:“两位爷要去府里,都在那边候着呢。” 林琰听了便知道司徒岚在远处等着自己,只是事先并没有说过,他便应了柳骥去吃酒,这时倒不好意思再说不能去了。一时为难起来。 柳骥为人聪明,是真正的聪明。林琰念书有成,其实大部分是因为他并非那几岁的孩子,说话见解自然与那些稚童不同。而柳骥,却是真真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了。不过他的聪明都用在了念书上,于人情世故便有些不通。 见林琰看了一眼自己,面上稍带了些为难,倒也立时便明白了过来,林琰怕是有事情了。 试探问道:“子非你若是有事,我们改日也可。” 林琰微一犹豫,歉然道:“那,明日我来做东。” 柳骥含笑点头,很是精致的眉眼笑得弯弯,瞧上去竟比女孩儿还要俊俏。 平安看了他一眼,转身撩开了马车的帘子。林琰与柳骥拱了拱手,上了车。柳骥看着林琰坐车走远了,才叹了口气,转身朝着自家的马车走去。 司徒岚与云宁的车其实早就到了,就停在云宁尚能好好儿地坐在车里等着,司徒岚却是巴不得能到前头去接一接人才好。远远地瞧见林家的马车过来了,忙叫车夫跟跟了上去。 不多时三辆车前后脚地到了林府。司徒岚不待马车停稳了,先就跳了下去,看得后边的云宁只摇头。 “子非!”司徒岚唤道。 待得看到林琰穿着一身儿正七品绿色朝服下了车,司徒岚登时眉眼含笑,心里大赞——果然是子非,这绿色的朝服平日里见得也多了,唯有子非,硬是将其穿出了一种清逸如竹的味道。 林琰笑着朝二人拱拱手算是见了礼,早有管家叫人开了大门,引着几个小厮恭候在两侧。将人让到了花厅里,林琰倒是有些个好奇两个人的来意。 几个丫头奉了茶上来,云宁看着人都下去了,才开口道:“昨儿有人来我府里见我。” “哦?”林琰一怔,想着若不是什么与自家相关的,云宁也不会来这里特特跟自己说了罢? 果然听得云宁下一句便是,“是那个叫做什么贾宝玉的。” 林琰眉头一皱,“他?他找你做什么?” 话是这么问着,林琰心里却有些个不安了。那贾宝玉虽说是个没甚心机的,可关键也在此处。都说他在外边礼数规矩还算周到,只是在林琰看来,他连出个门都敢跟自己年轻的嫂子坐一辆车,再周到也是有限。况且宝二爷不能以常理推断之,你说他痴,那风花雪月调脂弄粉还是很精明的;你说他精明,不通俗务之处比他老子还要不通。况且那安乐侯府里头与荣国府从无来往,林琰实在是想不出他有何理由去找云宁。难道…… 握着茶杯的手一紧,挑起眉毛问道:“可是说了什么?” “洛里啰嗦地说了许久,我听得烦了,叫人轰出去了。”云宁脸上满是不屑,“过来说给你听,是叫你防着些。我听着那个意思,那府里对你们不满的多了。况且如今你正是在风头上,须得小心着别叫人背后下绊子。” 司徒岚不满道:“这事儿你跟我说就行了。我倒要瞧瞧谁敢给子非暗地里使坏。” 林琰眯着眼问:“那贾宝玉向来只喜欢混在内帏,不爱出来与人交结,如何跑到侯爷那里去了?” 云宁眼中闪过怒色,冷笑道:“说了些不着调的话而已。” 一眼瞧去林琰盯着自己,司徒岚虽然假作喝茶,可耳朵就差竖了起来。 看看屋子里也无他人,云宁才道:“说了些叫我好生照顾林姑娘的话。” 林琰见他并不细说,也知道必不是如此简单。倒是不知道云宁听了后,会做何想。 因看着云宁,见他面上和平日里一样,带些冷,带些木,倒也没有别的了。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先与林兄通个气儿。我找人去钦天监查过了,七月里有两个好日子,你若没有别的话,我就找人过来下大定了。” 这才是来的目的了。 林琰想了想,七月里头,正是热的时候。那成婚礼节甚是繁琐,不说别的,新娘子的凤冠霞帔就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着实遭罪。 因笑道:“我们这里东西都是齐备的,日子倒是不大紧,不过七月里太热了些罢?” 云宁道:“那倒是无妨,左右喜轿里头宽大,可以多放两个冰盆。再有我家里有件东西,是祖传的,什么东西做的倒是不知道,不过挂在身上夏日里遍体生凉,了无汗意。” 林琰听着大感兴趣,“有这样的好东西?可惜了,我是没见过的。” 司徒岚“噗”的一声笑了,云宁的脸上忽现出了几分尴尬,半晌道:“我倒是带着。” 说着,带了几分扭捏,从颈上摘下了一枚玉环。白色,通透澄净,雕饰卷云纹,瞧着与普通的玉饰并无两样。 云宁递与林琰,林琰伸手探了探,却并不觉得如何。又握在手里,方才觉得一股子温凉之感直透胸臆。 笑着又还给了云宁,“果然是好东西。” 云宁不接,“你交给林姑娘罢。” 林琰摇头笑道:“算了,这叫什么呢?既是你们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你只放在大定礼中送过来就是了。” 云宁知道这是应了,立时脸上笑意更多了七分,点头道:“你说的是。我这就回去叫人预备,过两日便来大定。” 好容易有了插话的机会,司徒岚忙道:“很是。大定礼比小定礼繁琐的多,你很该早些着手,别到时候丢三落四的。” 云宁起身看了他一眼,哼道:“那是,表哥是成过亲的,自然知道大定礼更不能大意的。” 司徒岚垮下脸来,扭过头看着林琰。林琰亦是起身,只对着云宁道:“我送侯爷出去。” “哎,子非……”司徒岚可怜兮兮地在后头跟着,真有些后悔出言取笑云宁了。 送走了云宁,林琰回头一看,司徒岚犹自在自己身后,蹙眉道:“你不走?” “车已经走了,我没有车。” 林琰瞪了他一眼,“我要出去一趟,去醉仙楼。你来么?” 司徒岚立马儿精神了,笑道:“自然。” 林琰进去换了衣裳,与司徒岚两个又坐了车,七绕八拐地来到醉仙楼后门。石清知道林琰来了,十分欢悦地迎了出来,待见到林琰身侧的司徒岚,忙又垂下头去,躬身行了礼。 林琰进了屋子,翻看石清送过来的册子。司徒岚只坐在一旁吃茶,并不往那边张望。 石清立在林琰身侧,看着林琰低着头,乌发束起,用一根碧玉簪别着,脖颈露出一段儿,被身上墨绿色的衫子衬得愈加白皙。石清心跳得快了几分,几乎便要忍不住膜拜了下去。冷不防听得司徒岚那边重重地咳了一声,慌忙收回了目光。 司徒岚坐在雕花圈椅里,一只脚没甚正形儿地踩在椅子边儿上,分明是个粗俗不堪的动作,在他做出来却并不显得难看,反倒是透出了几分不羁之感。 眯眼看着石清,见他头越来越低,才冷冷地哼了一声。林琰抬头做的看了一眼司徒岚,又垂下了眼帘,“做的不错,还需再细致些。” 话却是对着石清说的。 石清低低地应道:“是。” 林琰便起身要走,石清不敢说别的,恭恭敬敬地送了人出了后边的小门,眼看着林琰司徒岚坐车转了一个弯儿,看不见了才叹了口气。 车里司徒岚不知道在想什么,靠在车壁上也不说话。林琰因想起一事,便挨得他近了些,问道:“那日贾宝玉去找侯爷,到底说了什么?” “他哪里告诉我?但凡跟你妹妹相关的,他瞒得铁桶似的,生怕我笑话他。” 林琰便叫外边车辕上坐着的小厮,“吉祥!” “哎!”吉祥圆圆的脑袋探了进来,“大爷,有什么事?” “你亲自去打听打听,这几日荣国府里头有什么事情没有,特别是那个宝二爷。” “是!”吉祥最擅长的便是这个,林琰常感到把他拘在自己身边有些大材小用了,琢磨着再大些,便将他和长乐儿两个一起放了出去。 吉祥却是个能干的,第二日晚间便来回林琰。林琰其时正在瞧一盆才重金购来的名品兰花,听了吉祥的话,冷笑了片刻,拿起剪子咔嚓一声,将兰花一片极是肥厚的叶子剪了下去,“长歪了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第71章 贾宝玉挨打 却说云宁从林琰这里得了确信儿,回府后立即招来管家确认聘礼,又想着明儿一早要进宫去,好歹自己的舅舅得先告诉一声儿。 果然太上皇听了十分欢喜,太后又在一边儿敲着边鼓:“两个孩子都是失怙失恃,可怜见儿的。林丫头那里虽然有个哥哥,也是没娶妻罢?这一娶一嫁的,里头多少规矩呢?错了一丝儿都是不吉利的。陛下?” 太上皇闻言知意,当即便下旨命钦天监选定吉期,内务府出人承办一应事宜。太后笑道:“这两家的亲事乃是陛下所赐,外头的事儿都好说,里边还得有个内命妇照看着。哀家瞧着,一事儿不烦二主,外甥那边儿还是去请了东安王太妃。林家那边儿,哀家打发人去问问,看可有合适的人选。” 云宁先谢了恩典,又躬身回道:“林姑娘早已认了西山书院赵山长夫妇做义父义母。” “呦,那可是真不错的。”太后笑道,“果然都是书香门第,这结干亲,也都是捡风雅人。” 赵咨其人太上皇自然知晓,林如海的同年,当年高中二甲传鲈。不过此人脾气太直,不适合为官,还是太上皇下旨命他去接管西山书院的。赵咨也确实有几分文人的真性情,只以读书为乐事,既是中过了进士,也算光耀了一把门楣。横竖家里也并不指着那俸禄为生,索性便安心待在书院里了。 赵咨也算是个在文人中出挑的,学识有之,人品有之,林家那边儿有他的夫人在,倒也相得了。 太上皇又殷殷嘱咐云宁:“缺什么只管和我说来,缺少人手就去找你几个表兄,只管使唤了人去,他们都必是愿意的。” 云宁再次谢恩出了宫,艳阳高照,蓝天如洗,虽然一丝儿风都没有,云宁先不急着回府,倒是去了东安王府。 老太妃听说他要成亲了,取笑道:“我还只当你不急呢。我就说么,林家姑娘那样的品貌性情,你若是不急,可就真傻了。” 当下应了云宁所请,又要留了云宁在王府用饭,云宁笑道:“姑祖母,我还得回去瞧瞧管家那里聘礼预备的妥当不妥当。虽然到时候有内务府的人帮着,也得咱们家里先有个谱儿。” 东安太妃点头,笑道:“那帮子内务府的人也多是不做事的,巴不得你自己都预备好了呢,原本就是个体面。罢了,我也不留你了,到时候若有事儿,只管找你哥哥来。” 她口中的哥哥,乃是现任的东安郡王。 云宁笑道:“到时候少不了要来麻烦表兄表嫂的。” 一时辞去,骑马回侯府去了。 路过庆安街的时候,忽见前头人群熙攘,沸沸扬扬。 云宁马鞭一指,朝后边吩咐道:“去瞧瞧怎么回事。” 跟着云宁出来的护卫赵丁上前去问了,须臾回来禀告云宁:“回侯爷,那边儿正有荣国府女眷们往清虚观去打平安醮,车马众多。人都围着瞧呢。” “哦?”云宁挑眉,看街旁正有一酒楼,下马往里走去,“看看去。” 选了一个雅间儿,吩咐小二只上一壶清茶。赵丁快步过去推开了窗户,云宁负手立在窗边看去。 确是赫赫扬扬。 全部的国公府诰命执事,打头儿的一乘八人大轿,翠盖红呢;后边儿三乘四人轿子,虽不及前边的华丽,却也瞧着富贵。一辆朱缨八宝车、一辆朱轮华盖车紧随其后。车轿周围都有穿戴整齐的婆子媳妇跟着,后边还跟着不下十数辆普通的马车,想来是给跟着的大丫头们坐的。庆安街上乌压压地占了一路,再加上那跟着出来的小厮长随等人,真是好不壮观。 云宁这些都没瞧在眼里,目光阴郁,看着那跟在八人大轿旁边的一个少年公子。那人银鞍白马,衣饰鲜明,容貌十分秀美。云白色滚海蓝回字纹的软绸长衫,脖子上一只极大的黄金璎珞,上头垂着通灵宝玉,不是贾家的凤凰蛋贾宝玉,又是哪个? 云宁冷冷地看着贾宝玉顾盼神飞的样子,眼中全是嘲讽。这就是前儿忧心忡忡来找自己的那个,若是未见他此时如此欢喜,自己还真当他是对林姑娘有何念头呢。那日他的一番话说得暧昧,若不是这两年自己与林府来往,深知未婚妻的性情为人,只怕还真是就误会呢。 罢了,正要下大定礼的时候,且先饶过他,待过了这个事儿,自己必要出了这口气的! 却说贾宝玉这边儿,自从林之孝家的直言黛玉在家里备嫁绣嫁衣后,就有了几分痴意,连带着人也懒懒恹恹,不爱出门。 那日袭人正在屋子里哄他说话,外头宝钗进来了,笑道:“大热天气的,你们也不嫌闷得慌。只在屋子里也不出去,难道怕晒黑了不成?” 宝玉虽然心里并不认可宝钗,却也并不否认,宝钗自有她的可爱之处。若说黛玉容貌气质自是极好,清雅如莲;那宝钗站在黛玉身边儿,却也并不会黯然失色。 身上浅黄色的偏襟儿纱制长褙子配着淡紫色纱裙,将宝钗衬得柔美丰润,愈发如同盛开的牡丹一般艳丽动人。 宝玉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宝钗被他盯得有些个面红,袭人见了忙道:“宝姑娘是从哪里过来?” “才在姨妈那里的。听说了宫里的娘娘叫去打平安醮呢,姨妈正遣人到处去问谁去逛呢。” 宝玉听了,忙坐直了问道:“可是真的?定了什么时候去?” 宝钗笑道:“谁可来哄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了。听姨妈的意思,是越快越好,许是后儿罢?再也得听听老太太怎么说。” 宝玉便问:“姐姐去不去?” 袭人倒了茶过来给宝钗,也看着她,等她说话。 宝钗喝了一口茶才道:“原本是想着热,便不去了。姨妈倒是说那里很是凉快的,不为了看戏,单是去拜拜也是好的。” 宝玉喜道:“是了,那观里我常去,真真是个消暑的好去处。二姐姐她们自然也是去的。” 忽又想起黛玉来,立时便蔫了下来,喃喃道:“若是林妹妹也能同去便好了……” 宝钗袭人听了心里都是一沉,黛玉被赐婚,嫁与他人已成定局,却不料宝玉依旧是念念不忘的,这,却如何是好? 不约而同的,宝钗袭人都在心里转了十数个主意。 袭人顺手拿过桌子上的针线筐,捡了一只做了一半的扇套来缝着,轻声说道:“林姑娘如今正忙着,哪里有功夫来消暑看戏?好好儿地说着话,二姑娘几个都去,宝姑娘也去,二爷想着这些个姐姐妹妹岂不是好?林姑娘既是不在跟前,你每日念叨着,她也不能知道不是?” 宝玉脸色瞬时便不好了,有心说袭人几句,又恐在宝钗面前驳了她不好看,因此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只手里转着茶杯不说话。 袭人醒悟过来,自己说话太过造次,明晃晃地带着对林姑娘的不满了,咬了咬嘴唇,脸慢慢涨红了。慌忙起身,道:“我去瞧瞧外头有没有新鲜的果子点心。”言罢,匆匆出去了。 宝钗犹如没有听见看见一般,轻叹道:“虽则林妹妹夫家门第高贵,却不知日后如何呢。林妹妹最是不能受一点子委屈的,我倒是很为她担着心。” 宝玉一怔,忙问端的。 “虽然林妹妹是太上皇亲口赐婚,荣耀非常。可我记得,有句老话,叫做‘一入侯门深似海’。你想一想,不说别的,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有多少不如意事。”说到此处,宝钗白嫩的脸上忽然一红,向门口看了一眼,低下头去,用那手里的粉色帕子拭了拭鼻翼。 这一红了脸,原本就鲜艳妩媚的脸上更如明珠生晕一般,衬着耳边的红宝坠子愈发红了一些。 宝玉看了,心里暗道:宝姐姐这一向稳重大方,轻易做不出这等小儿女姿态。我只道她是个老迂腐的人物,却不料竟是自误了。 他不算傻,宝钗所说的不如意事,又往门口看了那一眼,便明白了是说的妻妾通房争风吃醋。 宝玉一点儿也不怀疑宝钗所说,他自己的父亲那样端方的性子,身边还有两个姨娘呢。侯府里是什么地方?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宝玉此时已经自动想出了黛玉才一嫁入侯府便要面对满府的姬妾,日后还要不断地有新人进府,黛玉只能泪水涟涟的样子。 一时精神愈发萎靡,宝钗幽幽道:“许是我多想了。林妹妹的哥哥才中了探花,正是风头日进的时候。若是他肯在林妹妹身上用些心思,妹妹日子也不会难过的。说到这个,我倒是幸运的。哥哥别的都可不说,唯独对我确实真心疼爱。” 宝玉听得愣了许久,宝钗看他神色,正要再说。外头麝月进来了,道:“太太那里打发了金钏儿来了。” 说话间金钏儿已经进来了,身上穿着的银红色坎肩儿白色绫子裙,眉眼间含着笑,说道:“太太问二爷,后儿个往清虚观打平安醮去,二爷可去不去?” 宝钗宝玉都站了起来,宝玉忙道:“自然要去的。” 金钏儿又是一笑,脆生生道:“太太不去,我们却是都要跟着大奶奶去的。” 宝玉喜道:“如此正好,那日你就跟袭人她们在一处做个伴也好。” 金钏横了他一眼,扭身出去了。门帘掀起来时,宝钗却一眼看见了袭人正靠在门上,脸上表情说不出来的怪异。 当下也不多想,对宝玉柔声道:“出来时间长了,我也得回去了。宝兄弟你不去姨妈那里问问?” 宝玉心里正琢磨着方才宝钗的话,“啊”了一声,忙叫道:“袭人麝月送送宝姐姐。” 待宝钗出去了,宝玉这里托着下巴左思右想。袭人进来便瞧见他那里呆呆的,忙过去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不由得问道:“你这是想什么?” 宝玉挥开她的手,心里暗暗定了个主意。 袭人看着他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忙叫秋纹碧痕两个跟上去。自己却是看着那个扇套,心里想着方才在外头不妨头听见的宝钗的话。 再说宝玉,一溜烟儿地往贾母那里去了,厮磨了半日,想讨个差事出府去。贾母哪里舍得他?只道:“都有东府里你珍大哥哥呢。” 宝玉只得罢了。午饭后便指了一事,说是要往北静王府去,换了衣裳便叫了跟着的小厮茗烟儿出了门。 在安乐侯府门前徘徊了半天,终是等到了回府来的云宁。宝玉头脑发热,便上前去行礼见过了云宁,又道自己乃是黛玉表兄,表妹自小身子柔弱性子敏感等语。 云宁哪里能听自己未婚妻的名字从外男口中叫出来?当下便叫人轰了他出去。 宝玉虽是觉得有些没脸,倒也在此事上有股子韧性,想着过两日自己还要再来。 云宁虽然气愤此事,倒还想着婚事过后再行教训宝玉。不过林琰听了吉祥打听来的消息,哪里能够忍得住呢?不是要去打醮求平安么?那就去打,打过了醮,就该打人了! 法子也简单,宝玉早就在跟薛蟠吃酒的时候勾搭上了唱戏的蒋玉菡。那蒋玉菡是从小就被人送进了司徒岚府里的。府里的管事儿见他生的不错,身段又好,索性回过了司徒岚,把他编进了司徒岚养着的小戏班子,艺名就叫做琪官。 要说起来琪官是个心高的,因也随着班子往各府里头去唱过戏,有了些名气,便渐有那一干子纨绔或是贪其美色,或是想通过他来巴结司徒岚,都肯奉承他,与他结交。 宝玉久慕琪官之名,自从见了他是说不出的投契。只觉得除了已经逝去的秦鲸卿,竟是再未见过如琪官一般妩媚风流的男子。琪官也听过宝玉之名,二人竟是一见如故,好的很了。 林琰先前没想起来这个人,现下里要教训宝玉,自然就要从他身上入手。 也是合该宝玉逃不过那一次打,当贾政从工部散了值回贾府的途中,听见的便是那荣府叼着玉生出来的宝贝蛋与一个戏子相契,两个人在城外都治下了房子地了云云,只气得贾政眼前发黑,几欲晕去。 满腔的火气尚未散去一分,才一进了府,又听贾环说起来王夫人的贴身丫头因为宝玉调戏强暴而跳了井了! 贾政额上青筋蹦起老高,命人拿了宝玉也不问缘由,便是一顿鞭子下去。待到贾母等人闻讯赶来,那宝玉身上的豆绿色中衣已经染成了血色,身下一片血肉模糊,再看那鞭子,却是带着倒刺儿的! 林琰听了回报,不置可否。司徒岚也在旁边笑到了打跌,林琰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司徒岚的臀部。司徒岚顿时噤声,觉得自己的后边也凉飕飕的了。 第72章 林妹妹婚期终定,小若儿心向书院 宝玉这顿打,可是比之先前那顿厉害的多了。从后颈处起,直到小腿,皆有鞭痕。尤其下半截儿更是严重。 贾母颤巍巍地带着人,将宝玉从贾政手里抢了回来。且顾不上和贾政生气,只命人赶紧将宝玉送回怡红院去。 贾政见母亲一把年纪满头银发,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心下不由得愧疚。忙跪在地上哭道:“母亲且请歇上一歇。暑热天气,母亲若是为了那不争气的东西着急上火,身上但有个不好,岂不是儿子的错?” 贾母“呸”的一口啐在了地上,指着贾政怒道:“分明是你在气我!我的火气从何而来?好好儿的,你把宝玉弄过来打成了这个样儿!若有个好歹,岂不是要了我的命?你还说我身上但有个不好便是你的错,难不成如今便没有了错!” 一行骂着一行流泪,王夫人瞧着儿子血肉模糊的样子早就哭得哽咽,哪里还能劝?只邢夫人在旁不咸不淡地劝解了两句,见贾母不理会,也就不再说话。 贾政哭着磕下头去,一下一下地咚咚有声,诉道:“母亲却是错怪了儿子!儿子再如何,也不敢存心来气母亲。实在是宝玉那孽障,行事不端,心性猥琐,儿子也是为了他好才下了狠手……” 贾母情知若不是气的狠了,依着贾政爱面子的性子,定不会将宝玉打到这个地步。只是,究竟为了何事呢? 眼见满屋子的人,贾母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罢了,如今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宝玉成了这个样儿,你可满意了?” 贾政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宝玉,此时早有四个婆子抬了一张春椅过来,将宝玉从条凳上搬了上去。宝玉趴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面如白纸,双目紧闭,王夫人一旁拉着儿子的手一声一声地哭叫着。 贾政长叹一声,自悔打得重了。自己只这一个嫡子,打他也是因着恨铁不成钢。可是若打坏了,就连铁也没有了。 又听贾母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些备了帖子,叫人去请了太医来?” 贾政无奈,只得起身出去叫了小厮去请大夫。他心里也自有一番主意,而今宝玉的风流韵事是传的人尽皆知,他可没脸去太医院请人。只叫个城里头诊脉看病妥当的也就是了。 贾母这里顾不得许多,一行人簇拥着送了宝玉回去。袭人等都得了信儿,正在怡红院里等着,一个个都是踮脚伸颈,面色焦急。 好容易见了众人送了宝玉回来,见了他的情状,都不由得含了一包儿眼泪,过去跟着伺候。 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将宝玉趴着放在床上,王夫人也不顾的什么了,忙忙地就要解了宝玉的裤子来看,被贾母止住了。转头吩咐:“你们且先回去,这两日别过来扰了宝玉。” 跟过来的邢夫人李纨三春姐妹都应下了出去不提。宝玉身上的纱裤已经和血肉粘在了一起,略为一动,宝玉便是痛的一哆嗦。袭人忙端了温水过来,红着眼圈道:“太太,让奴婢来罢。” 拿着帕子沾了水,一点一点儿地浸湿了宝玉的裤子,才算褪了下来。贾母王夫人等一看,不由得又是一阵儿啊肉啊的痛哭。 正吵闹着,外头大夫来了。王夫人有心留下看着,又没那个规矩,只得委委屈屈地带着几个丫头避到了屏风里。贾母这里安坐不动,死死地盯着那大夫替宝玉诊了脉,清理了伤口,敷上了草药。 冷着脸开口道:“我孙儿如何?可有大碍?” 那大夫年纪不小了,也不知是脾气耿直,还是看不出事情来,只道:“无碍,无碍。老朽虽然不才,倒也瞧见过几个被打的厉害的。我这带来的草药都是上好的红伤药,虽是伤口处有些灼痛,却最是散瘀清毒,利于封口儿的。” 贾母听了险些气得倒仰,看看宝玉,虽是昏迷着,果然眉头紧皱,显然是疼的厉害。 那老大夫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贾母耐着性子叫人送了出去开方子,王夫人等这才出来了。贾母叫王夫人在这里,又嘱咐了袭人:“好生照看宝玉,若是醒了,立时便去叫我。” 袭人等忙都应下了,贾母才扶着鸳鸯的手回了上房。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为何宝玉又挨了这顿狠的。当下命人去传了林之孝家的进来,吩咐道:“叫林之孝往外头去查,到底你二老爷为何如此教训宝玉!” 林之孝家的尚未查出什么来,次日一早众人来贾母这里请安时候,贾赦便回了贾母道:“儿子听说,今儿是外甥女过大礼的日子。” 过了大礼,迟不过百日便是成亲了。贾母听了不由得一惊,忙问:“可是真的?” 贾赦捻着胡子笑道:“自然是真的,这是大喜事,如何敢哄老太太呢。” 贾母想着早逝的女儿,这几年与自己越来越疏远的黛玉,闭目良久,沉默不语。 邢夫人睃着贾母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这真是大好事。那年外甥女儿来咱们府里,还是个小姑娘呢。如今,就要成亲了。这往后再有了孩子,老太太安等着做小侯爷的曾外祖母了!” 说毕就笑。 贾母想到黛玉所嫁者,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儿笑意。 王夫人便道:“可惜了,琏儿夫妻两个都不在京里。不然,外甥女儿那里此时想来正是缺少人手的,他们能帮衬着些也是好的。” 贾赦端起茶盏,阴阳怪气道:“二太太这就不知了,我听闻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爱惜外甥女,命内务府承办了一应事宜。琏儿两口子再能,也不如内务府呐。” 王夫人但凡开口,必有贾赦或邢夫人说话。这大房的夫妻俩如今算是剥开了面子,能给王夫人添些心烦便要添上些。偏偏人家还是居长,王夫人碍着规矩,至少明面儿上不能反驳。此时亦是如此,心里气恨交加,脸上却依旧木头一般,只耷拉着眼皮道:“如此甚好。” 邢夫人本已想好了话来刺儿她,见她偃旗息鼓,也不好再说。贾母不理会,心里却是一声长叹——如今的林家,是真真的在京里起来了! 不说贾府这里如何,单讲林家如今也是忙乱。 云宁有心给黛玉做脸,除过了聘礼之中必有的几样儿外,各色绸缎锦罗俱都是时新的花色,共是一百二十匹;四季衣裳又有一百二十套——却是先前已经遣了人来与黛玉对过了尺寸,也不会不合身;再有各色首饰头面一百二十套,赤金的,镶宝的,点翠的,镯子戒指钗环簪串儿,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睛。 按着京里的规矩,这些聘礼花妆之日都是要摆在屋子里晾一晾的。此时简单的过礼后,云林两家按着钦天监所选,定下了七月二十八的好日子。 内务府和云家的人走后,林琰便命人将聘礼都抬到了黛玉的院子给她瞧。 赵夫人正带了女儿在那里陪着黛玉。待见了聘礼的单子,不禁咂舌——这样重的聘礼,林家的嫁妆可也不能轻了,否则,还不定惹出什么闲话呢。 黛玉先还不好意思看,赵盈推着她出来了,指着院子里摆着的东西笑道:“姐姐瞧,姐夫那里竟是怕你委屈呢!” 说话间林琰也进来了,因是熟识,赵盈便也不回避。林琰笑道:“今日又辛苦师娘了。” 一时又取了黛玉的嫁妆单子来交给赵夫人看,林琰道:“我先前就只备下了这些,不知道还差些什么。师娘帮着掌掌眼,别漏了东西到时候着急。” 几个人进了屋子,黛玉因有些羞涩,便与赵盈一起去里间儿说话。赵夫人这边一一看着,大红色的喜纸列了好几张,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一行行看下去,足足看了两盏茶的功夫,赵夫人方才看完了,点头道:“却是十分齐备了。你也有心,难得一个爷们儿懂得这些。” 林琰笑道:“都是管家他们预备的。” 饮了一口茶,林琰又道,“这些大多都已经得了,还有几件儿大家具没得做好,如今也叫人去催了。您看若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只管说了,我好叫人着紧去办。” “很是丰厚了。”赵夫人的顾虑更多了一层,“方才看了那边儿的聘礼,贵重的很。如今这份儿嫁妆又是这样的,很够了!到了日子这些都是要摆出来让人家看的,若是过于厚重,难保会有不眼红的。若是因此生出了些别的心思,倒是不好了。你若有心,不妨多给你妹子些压箱底的的私房,也就很够了。” 林琰点点头,“师娘顾虑的是。”别人不说,那荣国府里岂有不眼红的? 赵夫人母女告辞后,林琰回了书房,闭目算计着大婚时候,林府这边的花妆该请哪些客,预备多少酒席等事。 外头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林琰睁开了眼睛,道:“进来。” 来的人乃是林若。 林琰笑问:“若儿,有事么?” 林若垂着头进来,留下了一攥乌黑的发髻对着林琰。 林琰大感奇怪,这孩子往日里嘻嘻哈哈,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啊。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林若站在林琰跟前,右脚脚尖儿蹭着地面,期期艾艾地开口:“二叔……” “嗯?有事情便直说,做这般姿态为何?” 林若抬起了头来,大眼睛偷偷打量了一下林琰,小声道:“我,我想去西山书院念书。” 林琰一愣,“为什么?可是有人说了什么?” “没!”林若忙道,声音也大了些,“我,我也想跟二叔一般,承挑门户,光宗耀祖!” 林琰笑了,温声道:“你才多大?就急着去那里了?我可跟你说,去那里念书的,身边儿一个伺候的都不能有。你打小儿是丫头婆子看着服侍着长大的,能受的了?” “能!”林若大声道,“我上个月就过了十岁生日了!您不是也十岁出头的时候进的书院吗?我,我想像二叔一样……” 林琰瞧着跟前的孩子,那年自己带着他进京,他还不过是个小小婴孩儿。每日里除过了睡,便是吃。可怜的孩子连生身父母都没见过,跟着自己就这么长到了十岁了…… 眼里一阵发热,喉咙便有些哽住。林琰忙垂下眼帘掩饰。 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若是你有这个心,我便去替你说说。只是一样,书院都需经过考核才可进入。否则,任凭你是高官子弟,还是寒门学子,都是不行的。你可有这个信心?” 林若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琰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只好生预备着罢。待得你姑姑的好日子过了,我亲自送你过去。” 林若忽然掉了眼泪,“姑姑出阁儿了,我,我若是去了,就只剩下二叔一个人了……” 林琰倒是笑了,伸手拍拍林若的肩膀,安慰道:“别掉金豆子了,我过继了出来,那边儿的门户只剩了你一个,也还指望着你呢。这动不动就哭的毛病,可得改了才好。” 林若袖子擦了擦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73章 终于嫁了林妹妹 黛玉婚期渐近,林府中越发忙了起来。好在林琰平时虽然要当值,主要的工作却只不过是记录一下皇帝的言行,帮着整理整理诰敕文书等,都是轻松地活计,并不牵涉过多精力。 转眼之间便到了七月二十七日,按照婚嫁的惯例,这天被称为“花妆”,乃是女方晒嫁妆、男方催妆、亲朋好友前来添妆的日子。 林家这边儿早早地预备好了。整个儿府里处处悬红挂彩,焕然一新。林府的下人不多,林琰先是想从外头临时雇一些来,司徒岚提前打了招呼,从自己的别院调了不少过来,男仆丫头都有,倒也安排开了。 如今林琰身在翰林院,虽则品级不高,但他素日里一贯谦和恭谨,身上既有爵位,又明显的得了太上皇等人的眼缘,往日接触过的人谁不与他交好? 无论心里如何,林家要办喜事了,都要来凑一番热闹的。 因此,这天早上,林府才开了大门,便有宾客络绎上门。 贾府一行人到的不早。贾母亲自带队,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再小一辈中尤氏,迎春姐妹三人都随着。李纨乃是寡居,不合时宜,便留在了荣府看家。叫林琰没想到的是,薛姨妈带着女儿宝钗,居然也来了。 大喜的日子里,林琰并不想让黛玉有任何遗憾,虽然心里对薛家的不请自来微有不满,倒也满面笑意地将人迎了进去——只是,暗中吩咐了碧萝与翠染两个,多派几个小丫头子服侍着,暗中盯紧了贾家和薛家的人。 有林府的管家娘子引着贾母等人进了内院,黛玉义母赵夫人主位待客,里边已经到了不少女眷。贾母等人相识的寥寥无几。赵夫人便为她一一引见了:这位是翰林院大学士顾大人的夫人,那位是礼部侍郎陈大人的夫人…… 众女眷都知道黛玉的外家是荣国府,府里出了一位贵妃,年后才赫赫扬扬地省过了亲,因此众人虽然心里都在疑惑着正经外祖家里到的比不相干的人还要晚一些,面儿上倒也都能亲亲热热的说这话。 不多时便有人提出要去看看姑娘的嫁妆,赵夫人笑着起身,带着众人往黛玉院子里来了。 除了大件儿的家具因笨重先行送到了安乐侯府,其余的新打制的箱笼一一排开,堆满了院子。里边儿俱是为黛玉置办的嫁妆,侯府送来的聘礼,则是堆放在了另一间屋子里。 要说众家女眷平日里并不能频繁出门,如何消磨日子?想来大多数便是琢磨衣裳头面之类的了。 都是有见识的,众人才一见了那些个箱笼,便知道黛玉嫁妆之丰厚,只怕在京里这么多嫁女的人家里是拔了头筹的了。 礼部侍郎陈大成的夫人文氏,也是大族出身,识文断字,又最是爽朗的性子。拿起嫁妆单子看了一眼,面上立时显出惊讶之色,啧啧笑道:“我也算是经历过的,这么多家里,都没见过林家姑娘这般丰厚的嫁妆呢!” 赵夫人笑道:“是她哥哥疼顾妹子,玉丫头是有福的。” 贾母尚可,邢夫人王夫人看着那装的满满的绫罗绸缎四季衣裳,首饰头面古董字画,金玉摆件儿名贵药材,红木漆金的箱子,檀木雕花的匣子,各色齐备,件件精致。就这些,还不算上那已经送到男方的。看单子上写着的,拔步床月洞箱床各有一张,竟然都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剩下的桌子凳几妆台等物也无一不是黄花梨木。 邢夫人乃是继室,没有经历过荣国府正当显赫的时候,王夫人却是知道的。当年小姑贾敏出阁儿,整整一百四十抬的嫁妆,堪称十里红妆,却也不及如今黛玉的多矣。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薛家母女,见她们也正在看着嫁妆,想起女儿元春对自己说的话——“薛家固然是亲戚,可这身份上着实差了些。宝玉日后入仕,怎么能有个商家出身的内眷?更何况,薛家在朝堂上一点儿根基也无,帮不上宝玉。若是母亲实在有心,薛家姨妈又无异议,薛表妹与宝玉做个二房,倒也使得。母亲是她的亲姨妈,也断然不会亏待了她。到时候本宫再赐下些体面,想来也无人小瞧了她去。” 宝钗家里有钱,是王夫人一直属意她的最大的缘由。如今对着黛玉的嫁妆,王夫人倒是不禁生出些悔意:若是当初遂了老太太和宝玉的心思,再按着女儿的意思迎娶宝钗,岂不是两全其美? 众人都跟着看了一回,又赞了一回,齐齐进屋子里去看黛玉。 黛玉今日一身儿大红色的衣裙,头发已经挽了妇人的发髻,插戴着几支金玉珠钗。艳丽的服饰将她本就白皙的脸庞映的愈加莹润,略带羞涩地坐在床边妆新。 今日女眷们过来,原就是为了添妆而来。于是乎,赵夫人引着黛玉一个一个地行礼谢过了。 贾母从鸳鸯手里接过了一只锦盒,上头描金刻花儿,道:“这个是老国公爷当年留下的,是你母亲六岁时候一场大病,老公爷亲自去护国寺求了来,元通大师亲自开了光的。如今带给你,也是叫菩萨保佑我玉儿安安宁宁,夫妻和顺。” 黛玉听了她提及母亲,心里一酸,便有泪水迷蒙了眼睛。雪雁忙轻声劝道:“姑娘,大喜的日子呢……” 黛玉手里的丝帕轻轻蘸了蘸眼角,总算是没有弄花了妆容。念及当年母亲新丧,老太太将自己接了去,不管是如何的心思,也总有二分真心对自己。黛玉真心实意地福下了身子,拜谢了贾母昔日疼爱之情。 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事先没有商议过。王夫人好歹是大家子出身,再贪财也不会在此时丢了面子,预备的乃是两套头面。谁知道邢夫人出人意料,比她更厚重了两分。更出人意料地拿出了贾琏两口子从平安州捎回来的两套首饰,嘴里还笑着嘱咐黛玉:“小夫妻间和睦最是要紧。外甥女儿跟姑爷好生过日子。你琏二表哥和表嫂子都在外任上头不得回来,这是他们特特命人骑马送了回来,说是要赶在外甥女儿添妆时候带过来的。外甥女儿且别嫌俭薄。日后消停了,只管往咱们府里逛去,也省的每日里闷着。” 这是拿着自己才是荣府女主人的款儿了。黛玉微微一笑,接过了邢夫人的添妆谢了。 贾母王夫人听了,都看了一眼邢夫人。贾琏夫妻送了东西回来,却是没有经过老太太,也没有告诉二太太,反倒是送到了先前并不亲近的邢夫人那里,这,是要做什么? 这边屋子里头热热闹闹的,林府的管事媳妇陈升家的进来笑道:“姑爷家里催妆来了。” 满屋子女眷登时都哄笑起来,黛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垂了下去。一直陪在她身边儿的赵盈掩着嘴偷偷地笑,看着迎春姐妹几个和另一个身材丰腴容貌妍丽的站在外侧,也就提着裙子过去招呼。 宝钗是个最为周到的人,今日来了这里,不管心里如何,面儿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 这样的日子,原本就是女眷聚集之时,那家里有适龄女孩儿的大多会带了出来,也是叫众人知道家里有待嫁之女的意思。也有一两个夫人看宝钗在几个姑娘中是出挑的,隐隐有众女之首的意思,背着人打听了一番,知道了乃是皇商薛家的姑娘,便又都熄了心思——真真是笑话,这姑娘出身不说了,前边儿闹过不少的留言呐,怎么就大喇喇跟着到了林家?难不成,日后真的就是要嫁进荣府了?当下再看贾母王夫人的眼神便不大一样了。 按下这边儿不提,林琰外头招待男宾,也是忙的团团转。幸而前边的准备充足,请了赵咨的次子赵方、同年石大洲帮着待客。饶是这样,还有些分不开身来。 一阵催妆乐曲响起,云宁骑着高头大马,大红色衣衫,后边跟着两个全福太太,八个少年子弟,来林府催妆。 云宁先去拜过了林如海夫妻的灵位,全福太太捧上凤冠霞帔胭脂水粉,另有林琰请来的两位儿女俱全的夫人接了过来送到内院交与黛玉——乃是明日要穿戴的。这边儿正房花厅内外摆下了两桌酒席,催妆的众人不过是略抿一口酒,动了动筷子意思一下,便起身告辞了。 忙乱间终是酒席散了客人走了,林琰觉得身上便如被水洗过了一般,里衣全都湿了。也不知道云宁给黛玉的玉环管不管用,若是无用,明儿黛玉可就有的受了。 眼瞅着黄昏时分,前往安乐侯府铺床的全福太太回来了,林琰厚礼谢过,又亲自带人送出了大门,这才折回来进了黛玉的院子。 “哥哥。”黛玉坐在桌边儿正和赵盈说话,屋子里王嬷嬷和几个丫头也都在。见了林琰进来,黛玉赵盈两个人都站起了身来。 赵盈知道他必有话要跟黛玉说,指了一事出去了。 黛玉便和林琰坐下了。林琰笑问:“妹妹累了没有?” 黛玉摇摇头。她心知自己能有今日,全仗着哥哥了。说句虚荣的话,那侯府的聘礼,自己的嫁妆一摆了出去,凡是来了的夫人姑娘们,哪个不是赞着的? 她掌管内务时间长了,也不是那等无知的闺阁少女。哥哥所预备的嫁妆,怕不得有小半个林家的家当?心下感激,黛玉眼圈一红,“哥哥……” 林琰最是见不得她哭,忙笑道:“这是做什么?大喜的日子里,莫不是妹妹高兴的?” 黛玉听了这话破涕为笑,一跺脚,嗔道:“哥哥又来取笑我!”这么说着,眼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哎呦,你怎么又哭了?”林琰朝王嬷嬷使了个眼色,王嬷嬷会意,赶紧过去替黛玉擦了眼泪。 “可不兴再哭了,我还有好东西要给你,你再哭,我可就走了!” 黛玉抬起红了的泪眼,“哥哥,你也快些娶个嫂子进门罢。不然,这每日里散了值回来,家里都没有能嘘寒问暖的。我,我心里……” 林琰大感头疼,忙道:“好妹子,咱不说这个。嫁妆呢,哥哥就给你预备了那么多。这是我单另给你的。” 说着,从怀里掏了一只锦盒递过去。黛玉疑惑着接过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下子惊呆了,倏然起身,“哥哥!” 林琰好看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看着却是暖和人心,“府里的庄子铺子,明面儿上给了妹妹四个。这些都是给妹妹的私房。侯爷是太上皇的亲外甥,跟你们府里来往的,皇亲国戚高官,都是有的。你手里不能不多放些银子。” 黛玉看着眼前厚厚的一摞银票地契,心里明明感动,却是没了眼泪。真的,便是嫡亲的哥哥,又能有几个能做到这般?多说无益,这份情义,她是要放在心里的。 从黛玉屋子里出来,林琰抬头看看天上。日头还未完全落下,西边儿满天红霞,犹如火烧一般。看来,明儿又是个好日子了。 果然,第二日天晴气朗,七月里少有的好天气。 安乐侯府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抬着喜轿到了林府,胸前系着大红花的云宁受了好一番刁难,总算哄好了大舅子林琰,林琰亲自背了妹妹送上喜轿。云宁生怕林琰反悔一般,即令起轿。 这边儿喜轿一走,后边林府送嫁妆的队伍也便启程。当先的两抬箱子上红纸覆着土坯红瓦,有那看热闹的百姓挤在路两侧数着,咋舌不已——光是陪嫁的庄子屋子,就得顶了别人家大半副嫁妆! 待得那描金涂漆雕花华彩的箱子一抬抬地经过,几乎晃花了看热闹的眼睛。身穿红衣的送嫁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往安乐侯府去了。林琰回去换了身衣服,也要往侯府里走一遭,算是新亲上门,日后便可正式作为姻亲来往了。 第74章 有些郁闷的小岚子 却说林琰身裹长衫,足踏皂靴,发束银冠,崭新新,喜洋洋,坐上马车来到了安乐侯府。 马车才至侯府门前,便听得一阵鼓乐声响——却是在迎接新亲。司徒岚受云宁之托代为待客,此时带着安乐侯府的老管家赵四亲自迎出了大门外。 见了林琰下车,司徒岚满面笑容,上前去二人装模作样见了一番礼,司徒岚携着林琰一同进了侯府。 林琰此次登门乃是姻亲身份,自然坐了首席。侯府中先前催妆的八位少年团坐相陪。这几个都是京中大家子中出挑的,礼数规矩自不必说,容貌亦是出挑的。老管家赵四一一引见了一番,急命摆上酒席——按着规矩,须得新亲用过告辞后,客人那边方可开席。 云宁身份高,又得圣宠,今天他大婚,自然不少前来送礼巴结的。司徒岚四处儿照应着府中客人,眼睛却是不时地看看坐在花厅中的林琰。但见林琰眉眼带笑,本来就生的极是俊美的脸上更因笑意增了几分神采飞扬,再有那一身儿绣工精致颜色鲜亮的夏衫衬着,整个儿人便如一颗明珠,光晕莹然,引人注目。 司徒岚心里嘀咕——不过是嫁了妹妹而已,又不是他自己成亲,没事儿笑得那般好看作甚?还有那陪客的几个人,那个谁,锦乡侯家的二小子,离得子非太过近了!那个平原侯家的叫啥来着,蒋子宁!没事儿总向子非敬酒是何意思?…… 赵四跟在司徒岚后边,实在看不过去了,上前两步低声道:“那边儿忠敬、忠诚两位王爷都在呢,王爷要不要过去一下?” 司徒岚一听,眉头稍蹙了一下,想起了联袂而来的两位哥哥。挑眉轻笑,拍了拍自己的袍子,道:“既是两位哥哥来了,我自然得过去瞧瞧。” 忠敬、忠诚乃是如今宫里的贵太妃所生。贵太妃在潜邸之中乃是侧妃,很受当年还是皇子的太上皇的喜爱。正妃进门之前,便已经生下了庶长子,也就是今日的忠敬王爷。后来又在正妃有了身孕后再产次子,便是那忠诚王爷了。太上皇登基后,直接册封了她为贵妃,亦是荣宠不衰的,连带着她的两个儿子,都是比别的皇子更加得太上皇的喜爱。 或许是人被捧得高了,心也就大了。太上皇禅位前,这兄弟俩,连带着他们的母妃,都是一副我最得圣心,下任皇帝非我莫属的姿态。如司徒岚这般不受待见的皇子,自然是不被放在眼里的。 可惜了,如果这两位一母同胞的兄弟齐心协力,说不定真的就将嫡子拉下了马。 司徒岚一路想着一路往里边走着,耳畔听得一阵喧笑之声,勾起嘴角进了屋子。 “两位哥哥,弟弟来晚了,照应不周了啊。”司徒岚靠着红木扶手椅坐了下去。 忠诚王爷看了他一眼,笑道:“往日里看九弟不大喜欢跟人应酬,今儿倒是勤快了。” 司徒岚噗地一笑,“父皇知道云宁大婚乐得什么似的,巴巴儿地把我叫到宫里好一通交代。二哥知道,云宁是咱们亲表弟,姑妈就留下他一个,父皇能不疼着?得,横竖你们都是兄长,这份儿跑腿儿卖力气的事情,还是兄弟来了。” 忠敬右手转着两只鸡卵大小的玉球,笑得很假,“九弟这话说的,难不成替云表弟代代客人就要抱怨了?” “就算是父皇不吩咐,我跟云宁那也是脾气相投的,帮个忙不应该?我不过是顺嘴嘟囔了几句,好大哥,你明儿进宫去可别到父皇那里告状。” 说着端起身旁雕花小几上的茶来灌下去一半儿,起身笑道:“两位哥哥,兄弟外头去瞧瞧,你们自便啊,自便。” 也不待忠敬忠诚两个说话,撩袍子便出去了。 忠敬便冷冷地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还真当自己成了人物儿了。” 忠诚却不说话,心里对自己大哥早就不抱了希望。自己的这个大哥,他是了解的很,野心不小,脑子不多。要不是因为这样儿,自己也不至于跟他离了心,白白地叫司徒峻渔翁得利。 像这个场合,来往人得有多少?偏自己大哥受不得司徒岚激火儿,张嘴就说。眼看着这两年自己兄弟两个在父皇那里越发不如之前了,忠诚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撇了撇嘴。 林琰那边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略抿半盏酒,待得汤品上桌,按着规矩起身告辞。 几个陪着的也都起身,司徒岚大步回来亲自又将人送了出去。直到了大门外头,林家的马车候在那里。吉祥一身儿崭新的衣褂儿,谄笑着上来替林琰打起了车帘子。 司徒岚凑在林琰身边儿,极低地说了一句:“我晚间去找你,别换衣裳。” 林琰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眸中带笑,嘴角略弯,微微颔首。 司徒岚目送着马车出去老远,才志得意满地回去了。 不说云宁府里如何拜天地入洞房,单说林琰回了林府后,因第三天还要预备接黛玉回门。回门礼后,这婚事才算是正是结束。 林琰虽觉得古礼繁琐,倒也饶有兴致。换了衣裳洗了脸,叫人在书房里多多地摆上了几个冰盆,自己便坐在那里开始写帖子。头三道,写与云宁黛玉小两口,这也是按着规矩来的。另外,回门这日须请林家的亲戚,林琰想了想,黛玉的亲眷除了荣府外还真没有别家。得了,为了黛玉的脸面,也得给荣府的人下帖子。再就是给黛玉干亲赵家的了。 都写妥当了,命外头的小厮叫了林成进来,着他去料理。自己却是瘫坐在椅子中——总算是可以歇一歇了,这几日又是当值又是办喜事,真真是没个喘气儿的功夫了。 “大爷,陈管事来了。”长乐儿从外头进来回话。 林琰点点头,示意叫人进来。 “大爷,姑奶奶大喜的花费都上了账,如今已经清了,大爷现下过过目?”陈升管着账房,是个手脚麻利的。林琰有意将他培养做老管家林成的接班。黛玉既已出嫁,陈升现下便改了口。 林琰接过了账册略看了两眼,又丢了回去,“行了,你各处对对,没错儿就存了罢。再有出去支应一声儿,后日妹妹回门的戏班子、酒席、催礼等提前备下来。” 陈升笑着回道:“彩缎子等三朝礼都备好了,小戏班子请了两个。席面还是从醉仙楼叫了厨子来府里现做,一应要用到的东西也都是给了定金的,大爷只管放心便是。” 林琰摆手叫他出去,自己觉得身上实在是乏了,便起身到了窗前的藤编凉榻上歪着。 日头已经西斜,外头白亮亮的日光透过窗纱投在屋子里,光线很好。屋子里摆着冰盆,也不显得热了。林琰被晒得舒服,索性闭着眼睛养神,却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候,榻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缩成了一团儿,倚在他身前睡着。 林琰瞧着小侄子的睡脸儿,叹了口气,将他向上抱了抱。先头儿林若经过了西山书院的考核,只待黛玉会门后,林琰便要将他送到书院去了。 林琰先前也曾将林若一个留在家里,但是这回却不同,一个丫鬟婆子都不许带了,也不知道林若到底能不能适应呢。 看看屋子里渐渐昏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舒展了一下身子。 “二叔……”林若揉着眼坐起来。 林琰回头,过去揉了揉他的小圆脑袋,笑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林若咧开嘴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进来时候看二叔睡着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着犯困了。” 看天色已到了晚饭时分,林琰命人将饭摆到了书房里,叔侄俩一块儿吃了,又各自在书房里挑灯看书不提。 却说司徒岚在云宁家里跟着忙乱了一整日,到了晚间又替云宁挡了几次酒,好容易等着客都散了,连洞房都不曾闹,便带着几分酒意出来了。 一路之上想着林琰身着红衣,风姿不同往日,当真是心旌神摇。 只是他想得虽好,好容易摸进了林琰的小院子时候,却发现床上林琰已经睡熟,身边儿还躺着另一个人。 司徒岚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登时气血冲顶,绿云罩头,便想一声怒吼,却冷不防对上了林琰睁开的双眼。 林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若儿才睡了不久,你别吵了他。” 说罢轻手轻脚地起身,将林若抱在怀里,压低声音,“我送了他回去,你自己先歇一歇。” 说着又示意司徒岚替林若盖上件儿褂子。司徒岚木讷着脸替林若盖了,看着林琰抱了林若出去。 好在两个院子相距并不十分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林琰便又回来了。司徒岚靠在床上,看着林琰身上月白色的薄纱中衣,颇为遗憾,“子非你白日穿的衣裳呐?不是说了不要换么?” 林琰见他已经是有了几分醉意的样子,从茶格上取了温茶倒了递给他,轻笑道:“满身都是汗臭,不换了留着熏屋子?” 司徒岚就着林琰的手一饮而尽,伸手抱住了他,闷声道:“子非穿红色真是好看,比新郎还好看。” 林琰一怔,伸手扳起了司徒岚的脸,看他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落寞,心里不禁一酸。他知道司徒岚的心事,这也是他自己一段苦恼。叹了口气,主动将唇印在司徒岚唇上。 口舌相接,辗转缠绵。 这一日,注定了便是有情人成眷属的日子。 第75章 变了味儿的梦兆绛芸轩 回门那日,林家预备好的彩缎、鹅卵等物并林琰手书的三道请帖一并早早儿地送到了安乐侯府。日头渐升,黛玉与云宁相携会了林府。 此时赵咨一家、荣国府众人都已经到了,男外女内,花团锦簇。林府中门大开,林琰亲自站在了门口迎接着。黛玉的车一直进了内仪门,才由老嬷嬷上来打起帘子,雪雁先就跳了下来,随后伸手递给黛玉,黛玉这才下了车。 后边林琰与云宁并排而入。云宁一身儿暗红色长衫,腰间束着黑色金线绣纹的三镶玉扣带,脸上一贯的冷意换做了神采飞扬,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般。林琰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嘟囔:果然是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昔时只会冷着脸的呆子如今竟看起来如此鲜活…… “哥哥!”黛玉轻声唤道。 林琰回过神来,笑看着自己的妹妹,见她敛衽福身,忙也回了半礼,直起身来便笑着抱怨道:“才几日,妹妹便与我见外了。果然是女生外向啊。” 黛玉俏脸微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云宁。待见他亦自微笑着注视自己,更觉不好意思,转身便往里边走去。 林琰不再逗她,先带着小夫妻两个过去拜过了林如海夫妻的灵位。黛玉缓步进了供奉着父母灵位的佛堂,虔诚地跪倒在地,恭敬叩下头去。待到起身之时,眼圈儿已经红了。 两边的丫头扶起了她,林琰示意云宁——自己的老婆自己去哄,又笑道:“里边儿客人已经都到了,妹子可别叫人等久了。” 说话间已经转身先行。云宁看着黛玉水意莹然的眼睛,默不作声地过去拉起了她的手跟上。后边的两个丫头雪雁和霜儿都捂着嘴偷偷地笑,便是王嬷嬷,也只摇摇头抿着嘴没说话——自家姑爷疼顾姑娘,她一个老婆子看着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说些个煞风景的话? 霜儿是黛玉出嫁之前提上来的一个大丫头,先前的红绫和紫绡都被林琰放了出去嫁人。霜儿乃是碧萝一手调教了的,久被碧萝洗脑,一心想着将来要与碧萝翠染两个一般,做府里头最为有用的管事丫头。林琰冷眼看了一年多,见确实是个实在的丫头,才敢派给了黛玉。 因有贾母、赵夫人、邢夫人王夫人等在,云宁便先往了里边来拜见长辈。屋子里的几个姑娘便都回避到了碧纱橱后。 云宁身份高,众人人也并不敢受他的礼。云宁躬身一拜,除了贾母,其余人便都起身连道不敢。 林琰便笑着引了云宁到外边院子花厅里坐。这里贾母等人方才自在了些。碧纱橱里的几个姑娘鱼贯而出,娇声笑语立时响起。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着。今日黛玉所穿的大红色宫锦正装,底下同色马面裙,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色,俱是拈着金线绣成。整套衣裳繁复华丽,乃是花了极大的功夫做好的。一头青丝挽做了妇人的发髻,头上一支六股凤尾钗,当中一颗硕大圆润的大珠子引出了凤头,凤嘴处儿衔着一串儿珍珠流苏。大珠子两侧各有两颗稍小些的珠子,也都引出了一串儿更小些的珠子。整个发钗凤身均是镂空的,瞧上去富丽又不笨重。黛玉耳侧垂着的乃是金镶红宝的大坠子,也合了她新婚的身份。 赵盈满眼惊艳,拉起黛玉另一只手,赞叹道:“往日里只说姐姐是再清雅不过的一个人,最适合那些粉蓝天碧湖水蓝色的淡雅装束。没成想便是这样的富丽繁妆,也是合适的!” 赵夫人笑道:“好了好了,你姐姐才得进门,且叫她歇一会子。” 邢夫人觑着黛玉的一身装束,满眼羡慕,赞道:“这样的衣裳也只配大姑娘穿了!真真是好看的不得了!” “什么大姑娘?日后啊,得叫表姑奶奶了!”王夫人不阴不阳来了这么一句。 原本她并不愿意来,奈何思及宫里的元春对自己所言,“须得拉拢着些林家才好。林家如今出了个探花,又进了翰林院,日后前程是少不了的。林妹妹身后又有安乐侯府。这两处总是不能交好,也万不可得罪。”因此,只得掩着心里的不喜过来了。 贾母笑着对邢夫人道:“你弟妹说的是。如今玉儿嫁进了侯府,身上是有诰命的。你说话也要注意些了,别只拿着她还当做小孩子家家的才好。” 说罢,摩挲着黛玉的手叹道:“我能瞧见玉儿如此风光体面,便是放下了一大段儿的心了。” 又问跟在黛玉身后的王嬷嬷:“姑娘在侯府里可还过得惯?” 王嬷嬷往前一步,笑着回道:“姑娘都好。侯府里头都是姑爷吩咐了的,无论吃食儿还是住处,都是按着姑娘的习惯来的。再有府里并没有别的长辈,姑娘进门便当家,也不必立规矩,和在娘家时候一个样儿!” “如此甚好,甚好……”贾母爱怜地瞧着黛玉。虽则先前一心想要黛玉嫁与宝玉,却也知道,有着王夫人那样的一个婆母在,黛玉真嫁了进来,也是要立规矩的,日子过得未必真能如意了。 王嬷嬷瞧着王夫人的脸色,又继续笑道:“不是老奴夸口,姑娘如今这一出阁儿,身份也是尊贵的了。老太太您瞧,姑娘今日穿着的戴着的,都是昨儿进宫谢恩的时候太后娘娘赏赐的。皇后娘娘也赏下了不少。老奴活了这般大,再没见过如此体面!” “嬷嬷!”黛玉娇嗔一声,心里有些不喜王嬷嬷如此炫耀。 王嬷嬷拍了面颊一下,笑道:“瞧我这张嘴。” 赵夫人笑着岔道:“这大热的天气,咱们后头园子里坐着看戏去?那里边儿树多花儿多,又凉快又敞亮。” 众人都起身往后园子里边去,林琰已经在荷花池边的水榭里安排好了席面。那水榭半边儿平台悬空建在水上,另半边乃是一间小小的阁楼,飞蓬卷檐,十分精巧。阁楼四周都是落地的雕花门窗,推开便可瞧见满池荷花盛开,另一侧却是茂树修竹,底下一片空地,上头新搭了一座戏台。女眷们只在阁楼中坐了便可看戏,既凉快,看的又真切。 男宾那边儿另有席面,也叫了一班子小戏。云宁辈分儿虽低,却是新姑爷头次上门,因此坐了首位。赵咨贾赦贾政等依次坐下,林琰下首相陪。 贾赦贾政兄弟两个也是国公府出身,不过如今一个领着爵位闲职在家,一个多年来就没升迁过,此时在座,论清雅不及赵咨,论高贵不及云宁,论才干又不及林琰。贾赦犹可,贾政却有些如坐针毡,全是上下颇不自在。 况且,有林琰这个今科探花郎在,越发让他不由的想起了家里那个还起不来床的宝玉。两个多月了,当初打得再重,也都是皮外伤,好歹能起来了罢?无奈就是嚷着一动便是疼。贾政明知道他十有八九是装的,每每要发作时,老太太或是怒骂或是叫嚷着回金陵老家,横竖要拦着。贾政有些心灰意冷了。看看贾环,资质不及宝玉,可一样好处,比宝玉用功些。再看看贾兰,年纪最小,却是最用功读书的,说不得,日后倒要多照看些了。 贾赦没贾政那般想法,他想的简单。先前跟林府关系还算不错,林琰就能搭上忠顺王的路子替贾琏谋实缺,是个能行的。这又进了翰林又得了个侯爷妹夫,自己不拉拢着些等什么呢? 再者看外甥女儿出嫁的排场,又听邢氏回去说了一通嫁妆如何丰厚,竟是京里都少见的,林家的家底儿,可是厚的很呐。 眼睛扫过正执了酒壶倒酒的林琰,贾赦不由得暗自叹息自己没个好女儿,若是有个嫡出的,也能说说结亲的事儿。唉…… 酒席才撤,云宁便起身告辞,又命人进去请黛玉。小夫妻俩须得按照规矩,在日头落山前回到侯府。因此,黛玉整整衣装也便跟着云宁回去了。 这边儿林琰送客归来,赵咨等人也便一一告辞。林琰挽留一番,众人到底都辞去了。临走时候赵咨又嘱咐林琰,早日将林若送到书院:“既是决定了要去,你也就别再舍不得,早些送过去也好。那孩子我瞧着也还聪明,就是差了些沉稳。在那里拘着几年,未尝不能出人头地。” 林琰答应了,道:“正要告诉先生,明儿我便送他过去。” 单说贾府的人回了府,都到了贾母的屋子里来。贾母瞧着底下三个花儿一般的孙女,叹了口气,道:“你们也都乏了,且去歇着罢。” 三春姐妹都福了福身子,带了丫头自回了大观园。贾母这里便叹道:“你们瞧瞧,今儿林丫头也都回门了。咱们府里头几个姑娘,也有比她大的,也有比她小的。话呢,我不多说了,你们当父母的各自留心罢!” 贾赦几个面面相觑,都不吭声儿。贾母挥挥手让几个人出去,“几个丫头耽搁不起。再者,几个丫头嫁的好了,也是咱们府里头的一份助力。于宫里娘娘也有好处。行了,我也累了,你们回去罢。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头。” 王夫人不急着回院子,先带着人往怡红院里头去了一趟。宝玉自挨了那一顿暴打后,身上的伤虽是好了,可整个儿人也瘦了一圈儿,连带着没个精神头儿。王夫人每日若是不看上两次,也着实不放心。 因为天热,宝玉每日里都要歇晌。此时怡红院里头鸦雀无声,两个小丫头子坐在游廊上头打瞌睡,其余的婆子丫头都不见人。 王夫人心里一动,止住了刚要张嘴说话的彩云。轻手轻脚地自掀了帘子进屋。外间儿的床上有几个小丫头子也躺在那里横七竖八地睡着,王夫人眉头一皱,脸上冷了下来。转过了六扇大的什锦屏风,便瞧见宝玉正仰面睡在床上,袭人坐在脚踏上替他打着扇子,床沿儿上另坐着一个人,正拿着绣花绷子做针线,不是宝钗却是哪个? 第76章 宝钗的决定 素白色的绫子,乃是今年才得了的,入手柔软,贴身穿着最是舒服。上头扎着五色的鸳鸯,红荷绿叶,颜色极为鲜亮,针脚又细又密,可见是用了极大的心思。 宝钗做的很快,白皙圆润的手上下翻飞,不多时便绣得了一小片花瓣。 “太太!” 袭人一声轻呼,忙起身来行礼。 宝钗心里一顿,抬起眼来,脸上却是一片笑意,“姨妈回来了?”说着,也盈盈起身,随手将针线放在了床脚儿。 王夫人脸上笑着,仔细瞧瞧,却可发现那笑里边有些僵硬。冲着宝钗点了点头,又看看床上的宝玉——银红色的纱衫,玉色的绸裤儿,仰面躺着酣睡。许是睡得香甜,那纱衫都错到了肚子上头,露出寸许长的肚皮。 坐在床边儿替宝玉掩了,王夫人轻声吩咐袭人:“好生瞧着些,他身上本就没好利落呢,再着了凉不是玩的。他哪里还经得住折腾?” “太太说的是,方才是我疏忽了。”袭人心里慌乱,低着头认错。 王夫人怕吵着宝玉,也不多说,只拉着宝钗的手到外边儿去说话。 宝玉这怡红院,乃是整个儿大观园中最为奢华精致之所。案几桌椅,笼榻架格,处处匠心独运,或是雕镂五彩,或是销金嵌玉,便是那窗户上糊着的,也不是平常的窗纱,乃是江南采买来的极薄的五色蝉翼纱。更不必提那屋子中的挂件儿插屏,盆景花卉了。就这么一间屋子,真真当得起“花团锦簇”一说。 屋子中睡着的丫头们都早被叫醒了,此时大气儿不敢出,俱都双手垂着站在一旁伺候。 王夫人皱了皱眉,索性回头对宝钗招了招手,“跟姨妈到前边儿说话去。” 宝钗跟着王夫人,一路穿花拂柳,竟是出了园子,来到了王夫人的院子。 宝钗身才微丰,顶着大日头一路行来,此时香汗淋漓,娇喘嘘嘘,一张堪与牡丹争艳的圆润脸庞红红彤彤的,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亲手扶着王夫人坐下,王夫人便指着一旁的椅子叫宝钗也坐了。彼时宝钗穿着水红亮缎粉色镶边儿的交领薄衫,底下一条鹅黄色纱裙。满头青丝挽成了弯月髻,上头只插了一支碧玉簪,另一侧发髻却是戴了一朵儿粉紫色绢花儿。瞧上去不觉奢华,却也有一番风姿。 若是往日,王夫人必要心里赞一番,此时瞧着,复又想起方才宝玉房中一幕,心里便觉得说不出别扭,仿佛有股子气堵在了胸口处,上不来,下不去。 只是脸上却仍旧带着惯常的笑容,拉着宝钗手,问道:“你妈妈在家里做什么呢?也不见她过来跟我说话。” “妈妈也想着要来呢。只是姨妈这里这几日也是要忙的,便没好过来打搅姨妈。”宝钗笑着说道。 说话间外头小丫头送了茶来,宝钗伸出纤纤玉手,亲自奉了给王夫人。 王夫人看着宝钗温婉的笑容,心里实在有些矛盾。从心里边儿论,她自然是喜欢宝钗这样端庄稳重的姑娘。况且又是自己的外甥女,这府里头自己经营了这么多年,大事上却还是不得做主。原先有个凤丫头帮衬,如今看来那也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闻着香就跟着贾琏跑到外头去了。若是宝钗能嫁进来,对自己而言,无疑多了条臂膀。再说句私心的话,看了林家嫁女的排场,再算算薛家的家底儿,也不会太差罢? 思及此处,王夫人脸上的笑倒是真诚了那么一二分,语气也不那么僵硬了,“瞧你这孩子说的,我这里也不过就那点儿事,哪里就忙到没工夫说话了?” 顿了顿,才又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你在宝玉那里做什么呢?袭人也是的,我素日看着她还好,如今也拿大了,竟叫你在那里做活,她倒大喇喇地坐着。” “我也是才到了那里的。”宝钗忙笑道,脸上很有些不自在,“袭人倒是一直做着活计的,只是方才好像是有小虫儿不知从哪里钻进了屋子了。袭人恐咬着宝兄弟,才放下来的。我也是一时瞧着那活计真真是鲜亮,才接着做了两针的。” 王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慈爱笑道:“倒是辛苦你了!” 宝钗红着脸低下了头去。 一时送走了宝钗,王夫人歪在了榻上,闭着眼睛想了良久,倏然睁开,起身道:“走,跟我去老太太那里。” 却说宝钗只一个人出了王夫人的院子,晃晃悠悠往前走着。顶头儿一个穿着半旧的嫩黄衫子葱绿儿裙的丫头匆匆迎了过来,“姑娘,叫我好找。” 却是宝钗的贴身丫头莺儿。 “什么事儿?”宝钗手里丝帕轻轻拭着额角儿的汗珠儿,轻声问道。 “太太那里叫香菱来找姑娘,我记得姑娘说是往藕香榭去了,转了一圈也没找见,还是碰见了宝二爷院子里的人,才知道姑娘跟着姨太太来了。” 莺儿是心灵嘴巧的,几句话说得巴巴儿的。 宝钗听了母亲找,恐有急事,也不及回去换衣裳,只得带着莺儿忙忙地往梨香院赶去。 才进了院子,便听见母亲正在里边儿骂着哥哥,院子里犹有几个丫头婆子探头探脑。宝钗紧走几步进了院子,丫头婆子回头看了她,都忙低了头。 宝钗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见多是荣府这边儿拨过来的,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只冷声道:“都散了去,该做什么做什么。” 说着转身上了台阶,莺儿早过去打起了帘子。宝钗一径进了里屋,便瞧见母亲正拍着桌子,与哥哥嚷着什么。哥哥薛蟠却是梗着脖子坐在那里,脸上颇为不忿。 “妈妈,这是怎么了?”宝钗见母亲脸色通红,胸口不住起伏,生怕她气坏了,忙过去抚着薛姨妈心口,又叫道,“莺儿,赶紧倒茶来。” 又转过头劝薛蟠:“哥哥,你只看妈妈这大年纪了,且少说两句不行么?若是气坏了妈妈,你岂不是也心里难安?” 薛姨妈许多事情如今并不瞒着女儿,拉着宝钗手,泣道:“如今你哥哥心越发大了,不把咱们娘们放在心里了。什么事情都是自己独断,日后哪里还有咱们说话的地方!” 宝钗听了便知又有事故儿,见莺儿端了茶来,伸手端了奉与母亲,轻笑着劝道:“妈妈,这不是好事么?哥哥凡事有个决断,才是咱们的造化呢。” 又将另一杯捧给了薛蟠,笑道:“只要哥哥想的周到,也就是了。日后妈妈和我就等着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岂不是好?” 薛蟠张了张嘴,见母亲瞪着自己,又闭上了。 薛姨妈想了想,叹了口气,拭了拭眼角儿,摆手叫莺儿出去了。 宝钗多了个心眼儿,命莺儿出去游廊底下坐着,看谁还敢来院子里偷着听墙角。 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薛姨妈才叫宝钗坐在身侧,搂着她低声道:“你道我为何生气?若是平常事,也不会如此了。你哥哥他,唉!” 宝钗看向薛蟠,薛蟠鼓着眼不服气道:“妈且别说我,你问问妹妹是愿意是不愿意!” 宝钗越发没了头绪,疑惑着望向母亲,“妈妈?” 薛姨妈瞧着女儿白嫩的脸颊,轻声道:“你哥哥听人说,一个什么王爷府里头要选庶妃呢,这不是……,嗨!” 宝钗听了,脸唰的一下便白了,转头直着眼睛看薛蟠。 薛蟠被她看得有些心里发毛,目光转向了别处。只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便道:“妹子也来了,妈妈且问问她是个什么意思。依我,这是个机会。” “你还敢说!”薛姨妈用力一拍炕几,“你妹妹鲜花儿一般的人,谁见了不说声好?先别提什么王爷什么岁数的,光是个侧妃,那是什么?那就是个妾!你且瞧瞧,那当妾的谁有个好的?你竟是要害了你妹妹呢!” “怎么就是害了妹妹?”薛蟠急了,“人家说了,忠诚王爷是皇上的亲哥哥,那是极得太上皇宠信的。如今要不是我,还问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再说了,王爷年纪又不很大,身边的王妃跟他成婚多年了,想来也是不大受宠。妹妹这样的容貌性情,何愁不得宠?若是得了子嗣,咱们也是小王爷的外家!还用窝在这里受气?” 薛姨妈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手颤抖着指着薛蟠,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恐宝钗沉心,只要劝着她一些。 宝钗垂着头,脸色通红,却又渐渐变得苍白。薛姨妈只看见女儿手里的帕子攥的紧紧的,手背上的筋络隐约可见。生怕她多想,薛姨妈忙朝薛蟠使眼色,叫他闭了嘴。 宝钗抬起头来,强笑了一下,对薛姨妈柔声道:“妈妈,别说哥哥了。” 声音极低,却是叫薛姨妈吃了一惊,“我的儿,你可别乱想啊!” “妈,您还看不出来么?”宝钗苦笑着,右手抚上了胸口处的金锁,“就算是姨妈是真的有心罢,只怕也是做不得老太太的主儿。” “不是还有宫里的娘娘?”薛姨妈发狠道,“就是老太太再不愿意,她们家的娘娘省亲,花了咱们多少银子?就这一条儿,还不够给我儿铺条姻缘路么?” 宝钗眼睛有些潮湿,看了一眼薛蟠,见他并不在意,心里稍安,才低声道:“娘娘要是有意,何至于拖到如今?先前一场大笑话,丢了脸面的只有咱们,这里头是谁的手段,妈不是知道了么?怕就怕是,咱们再这么着,人家还有别的手段没使出来……” 还有一句宝钗没说,只怕如今姨妈也并不十分有意了。宝钗是个聪明人,方才一时忘情,在宝玉房中行为不妥,却又碰巧被王夫人瞧见。王夫人脸色变得虽然快,宝钗却依旧是察觉了出来,姨妈对自己,不满意了。 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宝玉对自己,始终是不冷不淡,不远不近。远没有提到黛玉时候那种两只眼睛中带了光彩那般。 她与黛玉先后来的荣国府,多有被人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多数儿人都是在说,自己端方大度,比之黛玉要强。偏生姻缘上,自己要输与了她么?凭什么,她林黛玉弃之如履的人,自己却要上赶着? 薛姨妈听了女儿的话,只觉得心如刀绞,这上京来,所为何故?不就是为了这一双儿女么?当初姐姐跟自己说的妥妥的,怎么就变了卦呢?既然当初做不得主,何苦来跟自己拍着胸脯子打包票?如今女儿名声也坏了,年纪也大了,这倒是又不成了? 心里酸痛难忍,登时便呜呜咽咽,“我的苦命儿啊,若是你爹爹还在,或是你舅舅如今在京里,咱们孤儿寡母也不能叫人这么欺负了去!” 薛蟠听了气闷,却见妹子抬起头来,目光中透着股子狠劲儿,“哥哥,你只管去托人说罢。咱们薛家,也不是非他贾家不可的!” 第77章 王夫人的主意迎春的婚事 贾母斜着歪在锦榻上,身下是宫里头贵妃才赏下来不久的象牙簟,细密轻巧,睡在上头又是凉快,又不至于如竹席之类的冰了肚子。 屋子里玉石香鼎冒出袅袅的香气,两个美人似的丫头站在贾母身后轻轻摇着扇子,鸳鸯却是半跪半坐在锦榻下边儿替贾母捶着腿。 杏红色的软帘撩了起来,鸳鸯抬眼看去,见王夫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忙要起身。 王夫人摆摆手,又指了指榻上的贾母,意在询问。 鸳鸯做了个睡觉的手势,王夫人便不敢再往前走,只要转身出去。 贾母却睁开了眼,问道:“怎么这会子还不歇着?又跑过来有事情?” 王夫人忙回身,压低了声音,笑道:“吵醒了老太太了!” 贾母扶着鸳鸯的手坐起身来,“本来也没睡着,只略眯一眯罢了。” 说话间早有丫头玻璃瞧见贾母醒了,倒了茶过来。贾母就着玻璃的手喝了一口,摇摇手示意不用了。 又看着王夫人,王夫人起身低眉顺眼地回道:“正有件事情要跟老太太商议商议。”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宝钗……的确如元春所说,并不适合与宝玉做妻子。眼下当务之急,是替宝玉先定下个日后能帮衬着他的大家闺秀。至于宝钗,虽说这话说出来不好听,可府里住着这么久了,方才的宝玉房中的事儿也能瞧出来,她与宝玉两个,多少是有些情分的。只是,断没有如今先去考虑她的道理,还是得等等。 贾母瞧了王夫人片刻,手一抬。鸳鸯会意,忙带了屋中几个小丫头出去,只留了她婆媳二人在。 “说罢,什么事情?”贾母淡淡地问道。如今她对这个儿媳妇,是彻头彻尾地冷了心思。当年看她也是大家子出身,闺阁中也算是有些个端庄贤名,这才为二儿子求了来。怎么就打了眼呢? 王夫人犹豫了一下,心里一横,轻声道:“老太太,有个事情,媳妇想请老太太个示下。” 见贾母缓缓拨着手里的茶,并不说话,王夫人垂了垂眼皮,续道:“媳妇想着,宝玉如今也大了。这,婚事上头……是不是该留心着了?” 贾母颇感诧异,“哦?怎么想到这上头来了?” 王夫人心里骂了两声老东西,却依旧忍着不悦恭谨回道:“这不是媳妇瞅着,林姑娘都大婚了,宝玉年纪比她还要大些呢。到如今了还没定下来,咱们这样的人家,孩子都讲究个早定。老太太……” 贾母啜了一口茶,放下了茶盏,“自古父母之命,你心里不是早就有了主意?” 听了这话王夫人慌忙起身,“媳妇怎么敢自专?这事儿,还得老太太做主。” 贾母心里头嗤笑不已,这王氏,是看了林丫头的排场,心里又后悔了罢? “我一个隔辈儿的人,不好做这个主儿。还是你们父母看好了,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如今这许多事情我也没了心力。况且……” 贾母瞥了一眼王夫人,“自从你妹子家里来了京城,不是一直说什么‘金玉良缘’么,你又一贯抬举着宝丫头。我这心里琢磨着,或许你们姐妹间彼此有意也未可知,所以总没提宝玉的亲事。” “老太太误会了!”王夫人满面急色,“媳妇是喜欢宝丫头,可那都是亲戚间的情分罢了,媳妇虽然喜欢她,可好歹还是知道的。老太太自小儿就疼爱宝玉,媳妇再糊涂,也断然不会越过了老太太去行事的!” 贾母盯着王夫人,心里忽然有些发凉。要说让宝钗配了宝玉,自己是万分不愿意,也断然不会允许。所以上回传出了几个丫头的留言时候,自己非但没有压下去,反倒是祸水东引,将自家的姑娘摘了出来。这样为之,并不心虚。谁让你妄想着不该想的呢?只是这王氏……素日里府里头传言的那些个关于金玉良缘的话,关于宝钗如何大度如何端方,如何比自家几个姑娘还要强些的话,贾母不信王氏不知! 建省亲园子,王氏从薛家那里拿了银子,这是贾母所知道的。只是,这几年将人家姑娘抬得高高,放出去的话都是金玉相配,又使了人家银子,说弃,这就要弃了? “你可想好了?由着我做主?”贾母脸上皱纹一动,慢条斯理地问道。 王夫人面上神色恳切,“那是自然。老太太经多识广,媳妇还有什么想不好的?” 贾母点点头,“我自会留意的,你只放心罢。” 王夫人踌躇了片刻,才讷讷道:“老太太,既是到了做亲的岁数儿,宝玉跟姐妹们一处儿住着……这,是不是不大好?” 贾母眼中精光一闪,倏然起身,“怎么?莫不是,有什么事情了?” “没有,没有!”王夫人忙道,“媳妇断然不是这个意思。宝玉再不争气,心思还是单纯的。媳妇只是怕他和他姐妹们都住在园子里,这,被外人说了,不大好看……” “行了,我知道了。”贾母缓缓坐下,“这事儿是娘娘的旨意,如今就挪出来,恐娘娘脸上不好看。且等等罢。” 王夫人心里吁了口气,福了福身子,“那媳妇就不打搅老太太歇着了。” 贾母挥挥手,叫她出去。看着王夫人自己掀了帘子出去的背影,忽然嘴角边儿露出几分嘲讽——瞧瞧,这就是自己的好媳妇,搅乱了一池子浑水,如今摆不平了,才想起来她这个老婆子! 只是,宝玉的亲事……贾母叹了口气,倚在榻上默默地思量了起来。 正当贾母王夫人两个为着宝玉的亲事左右思量、薛家千方百计打听忠诚王府纳妃的时候,迎春的亲事却是有了眉目。 要说这事儿也不是贾赦邢夫人办的,说到底,倒是跟黛玉有些个关联。 却说东安王妃在黛玉小定礼上见过了一回贾家的姑娘,瞧着迎春姐妹也确实都如娇花软玉一般,也还知礼,倒有些动了心思。东安郡王有三子三女,东安王妃所出的便有二子一女。剩下的一个庶子两个庶女,只剩下了庶子尚未娶亲。那孩子生的不错,因为长得像老王妃,因此很得老王妃的眼,从小儿就养在老王妃身边儿的。 不过,那孩子从小儿生过一场大病,心智有些个不如常人。老王妃觉得孩子在自己那里养着,结果养成了这样儿,未免心里头愧疚,反倒更加宠溺些。那孩子如今十五岁了,性子再是个单纯不过的。 眼瞅着到了说亲的时候,王妃可发愁了。找个小门子小户的,从老王妃这里便不能答应。可要是说从门当户对的人家找,谁家的女孩儿能嫁给一个这样的孩子? 不过王妃也有自己的想法,差不多的人家中,嫡女固然不能找,庶女却还是可以的。 自从见了迎春姐妹后,王妃便存下了一段儿心事。在她看来,那位二姑娘迎春,瞧着性子和顺,是个老实头儿。想来也没有多大的心思,不会做出调三窝四的事儿来。那三姑娘看着精明,说话也爽利,想来管家是把子好手。这两个姑娘都出自荣国府,按说是宫里头贵妃的妹子,身份不算低了。只不过又都是庶出,况且侧面打听了一下,两个姑娘岁数不算小了,却还没定下人家,这就有意思了。 王妃心里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选了迎春,还是选探春。因与老太妃商议,老太妃倒是没甚话说,只道:“你瞧着咱们安儿的样子,该当找个岁数大些,能照料着他的。心思不必太伶俐,太过伶俐容易生事。你是安儿嫡母,跟他父王商量了就是了。看中了谁家孩子,跟我支应一声就行了。” 王妃得了这话,暗暗地使人打听了一段儿日子,心里越发拿定了主意。 因黛玉婚后与云宁一同往东安王府处拜亲戚,东安王妃亲自拉着黛玉的手,跟她细细地又打听了一番。黛玉见问,心里也大概猜到了一二,只是她并不知道那东安王府的三公子,也就笑着说道:“说起二姐姐,自然是好的。性子又温柔,打小儿我在那边儿住了几年,从没见她和别人拌过嘴红过脸的。” 东安王妃笑着道:“这样的好姑娘,真真也是少了。” 待得回了侯府,黛玉与云宁说及此事,才得知那位尚未娶亲的三爷心智有些个不全,登时便变了脸色,忐忑道:“这可如何是好?岂不是因为我一番话,害了二姐姐?” 云宁安慰道:“你也别急,说是心智不全,其实并不是傻子,不过是不如常人那般伶俐罢了。况且他性子是个再温顺纯粹不过的,平日里在王府,父母兄姐都肯跟他好,老王妃又宠着。若真是能嫁给他,倒也没有那么多的糟心事,又不用操心管家。再者,老王妃疼了他这些年,他又是个庶出,也不会叫王妃亏待了他。” 虽然云宁信誓旦旦保证着,黛玉心里却着实有些不安。晚间就寝前依旧心不在焉。云宁换了衣裳下去,只穿了一身儿月白色薄绸子中衣,自己挽了袖子,却见黛玉斜着身子歪在榻上,身上裹着一袭烟霞紫色的轻纱寝衣,两道罥烟眉微微蹙着,一双水润似的含情目似忧似愁,一头青丝披在脑后,整个人便如画儿里的一般。 云宁心下一热,过去坐在榻边,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黛玉瞬间变红了的脸颊。 雪雁和霜儿两个收拾好了屋子,对视了一眼,相跟着走了出去,又回手将里屋的帘子撂下,自去了旁边儿的小跨间儿里上夜。 这里云宁便握住黛玉手道:“别这么着。你觉得忧心的事儿,说不得便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呢。” 说罢,将人揽在怀中,细细嗅着她发间的清香。黛玉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却说林琰亲自将林若送到了西山书院,叮嘱了又叮嘱,又安排了两个从小伺候林若的丫头守在离着书院不远的一处小别庄中——虽然林若轻易出不来,好歹放在那里守着放心。 府里头人本来就少,这一下子就走了两个人,连带着整个儿林府里都冷清了不少。 林琰散了值也没了黛玉打发人来嘘寒问暖,也没了林若过来请教功课撒娇弄痴,一时之间还真的是颇感不适应。 坐在书房里头,手里一本杂记半天了也不见翻上一页,喝口茶,又叹口气,整个人还真有些蔫蔫的了。 小厮长乐儿吉祥两个守在书房门口,吉祥探了几下脑袋看了,又缩了回来,胳膊肘碰碰长乐儿的,“你说大爷这是怎么了?” 长乐儿看看天上大朵大朵飘过去的云彩,翻了个白眼,“闷的。” 吉祥皱着鼻子道:“也是,姑娘和若哥儿都在的时候府里头热热闹闹的。如今一下子都出去了,大伙儿都觉得冷清了不少呢。” 长乐儿“嗯”了一声,“等娶了大奶奶就好了。” “嗯哼!”一道重重的鼻音响起来,长乐儿吉祥两个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是司徒岚倒背着手从外头进来了,身后跟着老管家林成。 长乐儿和吉祥从小跟在林琰身边儿,对他和司徒岚的事情自是清楚的。吉祥也还罢了,长乐儿却是觉得自家主子大好的家世前程,纵然与忠顺王爷性子相投,也断没有不娶大奶奶的道理。 司徒岚看看长乐儿,自己进了书房,“子非!” 林琰起身,“你怎么来了?” “皇兄心情不好,发脾气呢。命我过来接你,许是有差事了。” 林琰不敢耽搁,忙换了衣裳与司徒岚一同进宫。 勤政殿里,地上扔着两份儿奏折。里边儿一个小太监宫女也无,唯有高守敬站在一旁大气儿不敢出。 司徒峻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龙椅上,林琰看了一眼司徒岚,跟在他身后进去。 “行了行了,别跪来跪去的了。”司徒峻一摆手,“瞧瞧,瞧瞧那上头写的是什么!” 司徒岚弯下腰把奏折捡了起来,递给林琰。林琰看了一眼司徒峻,打开来仔细看着,又合上了。 “皇上,这……” 第78章 金陵水患 两份奏折所奏乃是同一件事,内容却是大相径庭。 六月末,金陵水患。按照金陵知府所奏,从农历闰四月起,金陵一带便阴雨不断,所幸尚未成灾。但进了六月,持续暴雨,金陵城内水最深处三四尺,便是夫子庙旁边的贡院,也都被淹了。水最浅处也有一尺来深,百姓多有被迫举家迁至山上去的。照此看来,灾情竟是十分严重。 可另一封奏折却是截然相反。金陵确有水患,但远远未到如此严重之地。林琰有心,接过奏折之时便已看见那第二封乃是密折,底下也未具名,想来是如当年自己父亲林如海一样,被皇帝暗地中收罗所用的。 司徒峻气得狠了,满面阴云密布,“哼!一个一个都打量着离着朕远了,自己也就成了土皇帝了!朕登基数年从未遇到如此天灾,先前还为了这个惴惴不安,生恐是朕施政不当以至于此。哪知道,并非天灾,实乃人祸!” 林琰听得眼皮儿一动,心里已经有了底子——金陵,乃是本朝中老臣盘踞之所。先前太祖起事便是于此。记得先前看红楼时,所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都是祖籍金陵的。不过,金陵可并不只是这四大家子,那甄家,便不比这四家中任何一家势弱。 如果说四大家族中如今唯有王家的王子腾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余者不过是仰仗祖上荫庇,那甄家便是几代中均有人才出来。尤其太上皇继位,甄家更是有拥立之功,那先前说过的,宫中得宠的贵太妃,便是出自甄家的一个旁支。 甄家…… 林琰眼观鼻,鼻观心,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只躬身聆听皇帝的愤怒。 司徒峻说到气愤处,手重重拍在御案之上,只震得那白玉雕成的盖碗儿轻轻一响。 “林琰!这事儿,你有何看法?” 林琰想了想,躬身回道:“回皇上,以微臣所见,这两封奏折所云,虽为一事,其间隐情不小。” 司徒峻气极反笑,“废话!说你心里头想的,这里不是大朝会,有话直说。” 林琰微微一笑,“请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司徒峻一挑眉毛,“你说。” “以臣所见,既是金陵知府所奏水患严重,如此我朝龙兴之处遭此天灾,皇上……应下罪己诏。” 司徒岚在旁边儿听着吓了一大跳,忙出言喝止:“子非,休得胡说!” 司徒峻却是双眉紧皱,看向林琰的目光中带了两分儿了然,示意司徒岚:“老九,你别插嘴,让他说!” 又给司徒岚林琰两个赐了座,司徒岚犹豫着座了,却不住地拿眼瞥着林琰。 林琰朝他安抚一笑,又看向司徒峻,躬身回道:“皇上,依金陵知府所奏,金陵城内进了六月,水患便成。第二封奏折却言虽有洪水,深不盈尺。这两者之间,差距未免太大。若是第二封奏折为真,那金陵知府何来这么大的胆子,胆敢欺君罔上?难道他便不曾想过,除他之外,金陵尚有布政使等官员可将实情上达圣听?若是想到了却依旧如此,只能说,这是金陵一干官员所共识。” 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果然见司徒峻面色一变。 又续道:“一个小小的金陵知府断没有如此胆量。臣所说的别有隐情,也就是在此了。但是臣以为,既是大张旗鼓报了折子上来,皇上若是此时申斥,倒显得与百姓身上不够仁慈。既是这样,皇上便以罪己昭告天下……” “好!”话未说完,司徒峻已经击案而起,“主意不错!” 他先前是气坏了,万没想到竟有人敢如此大胆,在这上头明目张胆地欺君。若不是自己埋下的暗线儿上奏,自己只怕很久被蒙在了鼓里。震怒之下未及细想,倒是林琰这小子,看着斯文,心里却是一肚子坏水。 下了罪己诏不过是个引子,下一步,便是要敕令金陵一带官员自查自省,互查互参了。 他早就有心整顿江南吏治,只是碍于太上皇尚在,又无合适借口,因此迟迟未动。如今看来,竟是有人将刀柄递到了自己面前,只待自己接了。 看着底下垂眸而立的林琰,司徒峻嘴边儿含了笑意,平易近人,温暖如春风,温言道:“你且坐下细说,朕现在有些乱,你且说的详细些。” 林琰的法子很简单。 在他看来,古人对这些个地震、日食月食、水患蝗灾的认识都还浅薄,远远不如后世那般能够分析的透彻。因此,往往发生了这些个天灾,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习惯地往神啊鬼啊天惩天罚等上边想。若是正赶上在位皇帝施政行事有误,不免便要立即改了。本朝中曾有过记录,太祖末年,京城一带翻了地龙,太祖亲自斋戒七日,跪在太庙里自省祈福,文武百官俱都检讨以平天怒。 至于地方上遭遇天灾,夸大灾情,其实乃是各级地方官员心照不宣之事。不过像金陵这般上下一体,将一个明显不成水患的事情愣是弄成了个重灾,还真是从未有过的。 但凡这样的灾患,朝廷必要拨下赈灾款项,多半儿还会下令减免本年或是次年的赋税。这里头,猫腻儿大了去了! 林琰知道皇帝一直对太上皇维护老臣心有微词,只是一时之间也不好动手。江南的甄家,不仅是旧派臣子的代表,更是忠敬忠诚两位王爷的外家,想来当初皇帝未曾登基前,甄家也是偏向于支持那两位的。不过人家做的隐秘,皇帝暂时便动不得他们。 甄家的根基,便在金陵。可以说,金陵的官员,唯甄家马首是瞻。 这一次,算是他们失了策。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夸大了灾情,最终,只怕会将自己折了进去。 皇帝善于隐忍,心思深沉,想明白了这里头的关节儿,剩下的,就是借着这个事由发挥出去,该整顿的整顿,该撤的该罚的,一个个都不会饶了。 司徒岚目光扫过林琰指间带着的黑色玄铁指环,眸光沉了沉。 皇帝显然完全领会了林琰未尽之言,脸上已经有了转晴的迹象,眼中的冷意却是更盛——好,不管这回事情背后有无那两个人的手笔,也要借着这送上门来的大刀,砍去了他们的臂膀! 司徒岚与林琰两个人从宫里出来,一路上都是沉默着。林琰偏过头看了一眼司徒岚,见他靠着车壁而坐,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伸过去,轻轻地握住司徒岚的手,感觉他手腕一翻,反倒是将自己的手掌合在了掌心,林琰一笑,轻声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司徒岚眼望车顶,略带着些疲惫地闭了闭,叹道,“这回牵涉的人,怕是又不会少了。” 林琰好笑道:“你生在皇家,按说这样的事儿不必我说就该明白。说句不该说的,当初倘若是上皇不曾禅位,你兄弟二人又当如何?” 司徒岚不语,以当年太上皇对忠敬忠诚两个的宠爱,要不是那两个蠢货自己中间窝里斗上了让太上皇寒了心,这皇位是谁的,还真难说。自己一向跟在皇兄身后,从小儿就是如此,长大了更是全力支持他。真叫那两个人得了势,皇兄这个嫡子自不必说,自己这个跟班儿只怕也就是继续跟着皇兄去了。 手间微一用力,林琰看着司徒岚,“为何我觉得你最近总是有些心事的样子?” 司徒岚猛然将他搂进怀里抱住了,下巴支在他的肩头,闷声道:“子非,我忽然觉得挺没劲的。这些日子你忙着,我总有一种握不住你的感觉。要是可以,我是真想就这么把你带了走,关在一处,让谁也找不见!” 林琰心下好笑,却依旧回手抱住了他,“就咱们两个?” 司徒岚用力点头。 “那,洗衣做饭,挑水种田,你我能做了哪个?” 司徒岚僵住,又不服气开口:“原先书院里没人伺候时候,不是也过来了?” 林琰略往后错了错身子,扳住了司徒岚的脸,认真地看着他,说道:“那是因为,王爷你的衣裳脏了自有人来书院里拿出去浆洗。书院里头自有饭堂,至少可以不饿肚子。” 司徒岚一声哀叹,瘫下了身子软趴趴靠在车壁上,“这么说来咱们竟是一无是处了!” 林琰笑着道:“各司其职,各尽其用!” “其实,我是真不愿意子非往这些浑水里去趟。”司徒岚正色道。 林琰摇头,“既求富贵权势,又想要清清净净,时间哪里来的这样的好事呢?” 两个人在马车上头唧唧哝哝地说着,林琰忽然想起一事,“去醉仙楼!” 车夫外头应了一声,扬起鞭子拨转了方向。 不多时已经到了,这回林琰倒是大大方方走了正门,横竖就是当自己来喝酒的就是了。 醉仙楼正是热闹之际,林琰与司徒岚两个下了车,才要举步进去,便听见一声惊喜的大嗓门,“林兄弟!” 林琰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原本挂着的笑意淡了下去。 第79章 来人生的高高大大,若是不看脸上莫名其妙的惊喜表情,也算是个浓眉大眼相貌周正的。此时见了林琰回头,更是欢欣,疾步走上前来,叫道:“林兄弟,可是少见呐!” 司徒岚带着的侍卫从后边儿迅速上前拦住了来人,回头看向司徒岚。 司徒岚挑眉瞧着林琰,以示询问。 林琰薄唇扬起,脸上嫌恶的表情已经不见了,轻声笑道“王爷不认得这位,这位乃是皇商薛家的当家人,表字……” 薛蟠大喜,高声叫道:“文龙,薛文龙。” 又朝着司徒岚作揖行礼:“草民见过王爷。”虽然没有与司徒岚打过交道,但是这位京城之中大名鼎鼎的忠顺王爷,薛蟠还是认得的。这一作揖一问好,还是很像回事儿的。 司徒岚冷眼瞧着,方才薛蟠打见了林琰,那脸上的喜色就要漾了出来了。哼,狼子野心,见者可知。 薛蟠他听说过,金陵四大家族薛家的后人,如今的薛家当家。几年前进京,一直就住在荣府里头。薛蟠为人粗鄙,不学无术,最是个没心计的。与京中几个纨绔交情不错,时常被人当成冤大头来,出钱出人的请客。 这么个人,司徒岚还不至于吃醋去,却也没有好脸色。只冷冷地“嗯”了一声,“别耽搁了,进去罢。”这一句却是对着林琰说的。 林琰颔首,对薛蟠温声道:“薛兄可有事情?若是无事……” 自从认识了林琰,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好声气对待自己,不复原先的冷淡。薛蟠喜得抓耳挠腮,忙道:“无事,无事,林兄弟自便,自便……” 林琰微微一笑,与司徒岚并肩走进了酒楼。剩下薛蟠在外头傻笑了半日,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咳声叹气。 小厮杏奴见他如此,仗着胆子问了一句:“大爷怎么了?” “多嘴!”薛蟠瞪了他一眼,“赶紧着,先回去再说。” 醉仙楼里,林琰叫人送了才运到京里的新酒,往酒盏中倒了半盏递给司徒岚,笑道:“这酒酿了出来,我还没有尝过。好歹尝一口,看看味儿怎么样。” 司徒岚握住他的手腕儿看了看,见薄胎青瓷小盏中只装着些许酒,酒色殷红,宛若胭脂。就着杯子啜了一口,细细品了品,“葡萄酒?入口还可,醇厚不及状元红,清爽不及竹叶青。倒是隐隐约约带了股子花果儿的香味。不是爷们儿喝的。” 林琰缩回手笑道:“本来也不是给你这样的粗汉酿的。” 无论哪朝哪代,京中地方,女人的钱都是最好赚的。这一批的新酒,以葡萄为料,又加了林琰从古书中看来的方子,原本就是针对着贵族官宦商贾人家的女眷所做的。 “子非,你跟那个姓薛的脾气倒好。”司徒岚没话找话。 林琰将酒盏放下,踱到了窗边。窗子正开着,为了隔开外边的视线,窗上挂着湘竹的帘子。透过缝隙看过去,街对面儿薛家的铺子正开着,也有人正进出往来。 “你知道薛家,为什么进京?” 司徒岚摇了摇头。 “因为薛蟠在金陵,打死了人命。” 司徒岚皱眉,看林琰并未回头,清瘦的背影与窗边的玉竹盆景交相掩映,人秀如竹。斜阳余晖映进来,更显出几分光彩。 林琰回身过来坐下,“你也别吃惊。这件事儿并不只是我知道,皇上也清楚。你知道我先前的身份,查这些个事情并不为难。” “薛蟠金陵打杀了人命,应天知府贾雨村假借扶乩断案,只道薛蟠已被冤魂索命,草草地结了案子。薛蟠既然‘死了’,在金陵自然无法在抛头露面,就带着家人上京了。” 司徒岚听了,眉头深皱,沉吟道:“皇兄……” 林琰喝着清茶,眉尖儿一抬,“这里头的门道,我不信你不明白。” 司徒岚自然是明白的。皇帝早就要收拾那些个心思不忠不纯的旧臣了。 如今看来,皇帝这条线放的却是够长。薛蟠金陵一案看似简单,但里边少不了有王家贾家的首尾。将来事发,薛蟠固然难逃一死,只这包庇杀人元凶,干涉地方问案的罪名,也不小了。 不过这一网打下去,不过是条小鱼。金陵四大家族中如今除了王子腾外,另外三家均已逐渐没落,并不成气候。真正的大鱼,是江南的甄家。 那江南甄家,是这些个旧勋贵之首,又是那得宠多年的贵太妃的娘家。小打小闹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基,须得一个机会才好。这个机会,只怕是已经送到了皇帝眼前了。 司徒岚握住林琰的手,“子非,你记住,你只是翰林院一个七品小编修。有些个朝事背地里与皇兄出个主意尚可,别的,不要去管。” 林琰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卷进金陵假报水患之事,不过这个,若是皇帝有心,又岂是自己可以避开的?此时也并不与他争论,乖乖点头道:“我自然知道,多谢你费心。” 两个人头挨着头说了许久,司徒岚很是享受这种亲昵。 好景不长,外头一声“大爷,可要点上灯?”打断了两个人的温馨。司徒岚看看雅间儿里光线昏暗,索性起身,“咱们也走罢?” 林琰点点头,二人相携出了酒楼。 次日早朝,皇帝司徒峻果然面色沉重,将金陵知府的折子掷在了金殿之中,急命户部拨款赈灾。 皇帝又下诏书,检讨自己登基以来施政是否有过。皇帝既已摆出这样的姿态,京中或是金陵的官员自然不能落后。一月之间,请罪的折子便雪片儿一般堆满了御案。 司徒峻并未立即便彻查金陵水患一事,反倒是就这么揭了过去。私下里司徒岚与司徒峻说起,司徒峻冷笑道:“欲终取之,必先予之。横竖是等了这许久,也不在乎多等个一年半载。” 喂得越多,将来清算起来,才更加痛快。 却说皇帝如何暗地磨刀霍霍不提,单说那荣国府中,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怒。 前两日恰值东安王府老太妃寿辰,荣府与东安王府算是世交。那荣喜堂的大匾额便是第一任东安郡王手书。 如今王府依旧显赫,荣国府自然不会错过了这交好的机会。女眷中从贾老太太起,到邢夫人王氏,再有宁府的尤氏,都是按品大妆,前往东安王府拜寿。外头男人贾赦贾政贾珍也都各有贺礼。 东安太妃席间因与贾母笑道:“都说你们府里的姑娘个顶个儿的好,你也不说带了出来走动走动?” 贾母欠身道:“她们姐妹不惯见人,都羞手羞脚的。没的带出来叫人笑话。” “这话可见是自谦了。贵妃的妹子,能叫人笑话了去?”东安太妃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王妃曾见过一回,回来以后可是没口子夸奖的。” 东安王妃坐在下首,闻言笑道:“可不是么,老太君府上三个姑娘,都跟娇花儿一般。” 东安王府家里有个三公子,是从小养在老王妃身边的,甚少出来。这是京中多数人知道。只是除了几个知近的人家,到底三公子是何样的人,却是无人知晓了。如今听老王妃与王妃提起贾府的姑娘,在座的女眷都不傻,自然能听出老王妃与王妃的话外之意,也都凑趣跟着夸了一番荣府的几个姑娘。 闻言知意,贾母心里固然感到惊喜,邢夫人王夫人更是意外。狂喜之余,只听得贾母在那边儿与王妃谦逊起来,却不知道老太妃与王妃到底属意哪个姑娘,都竖起了耳朵听着。便是尤氏,也从另一席上放下了筷子。 许是觉着席间人多不好说话,王妃也就掩了话头不提。邢夫人王夫人各自打着算盘,不免面儿上更加恭顺,说话也越发带了讨好。另一边儿的尤氏坐得远了些,搭不上话,却将心思也都放在了那边儿,与同桌之人寒暄时候便有些个心不在焉。 东安太妃面上和煦,可冷眼看着荣府几个晚辈媳妇子的作态,着实有些看不上。只是心下沉吟了一番,自家孙子是那般样子,也并不能过于挑剔了。横竖进门以后,拘着些就是了。 心内计议已定,待得酒席散去,贾母便道自己年迈,起身告辞。王妃送客之时,便向她微微颔首。 王妃亲自挽了贾母的手送了出去,贾母连道不敢。王妃笑道:“当得当得,还有一事要求了老封君呢。” 后边跟着的邢王尤三人登时打起了精神来听着,果然王妃道:“我们家里有个三小子,是个老实孩子。就是有些个不大灵透,心思还淳朴。他哥哥姐姐都是喜欢他的。从小养在太妃跟前,娇惯了。太妃的意思,亲事上要找个大两岁的方可。我瞧着府上的二姑娘,是个难得的好性儿。因此竟要厚着脸皮跟老封君求了来,不知道老封君可舍得?” 话音一落,王夫人邢夫人各自面上便有精彩纷呈之势。 贾母大喜,笑道:“能得太妃娘娘和王妃的青眼,是二丫头的福气。” “既然如此,我就请了人去,拣个好日子,去老封君府上提亲了?” 贾母回头看了看邢夫人,邢夫人忙躬身笑道:“全仗老太太做主。” 王妃合掌笑道:“大太太果然是爽快人。” 既已说定,贾母等人也不再耽搁,且都喜气洋洋地上了车回府。 第80章 习惯性挑拨 待得回到了荣国府里,贾母等不及歇着,忙忙地打发走了过来请安的迎春姐妹并宝玉等人,又急急地命人去请贾赦贾政两兄弟。 兄弟两个进了屋子,便见了几个女人各自不同的表情。邢夫人自不必说,二分喜欢八分得意。王夫人木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手里的佛珠转的确实比往常快了不少。唯有贾母,依旧端着老封君的款儿,坐在那里吃茶。 见了他们进来,贾母缓缓放下了茶杯。 贾赦与贾政面面相觑,不大明白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从外头受了气来? 不及多想,都过去行了礼坐下。 贾母沉吟片刻方才说了东安王妃的意思,抬眼间见邢夫人的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心里不喜——真真是小家子出身,一点儿心机都没有。难怪这许多年被老二家的压着翻不过身来。 贾政听了倒也罢了,贾赦却是大喜。他这个女儿,一年到头儿说的话也有限,除了请安问好外大概也没有别的了。加之迎春又是个庶出的性子又温吞不讨喜,因此贾赦还真没把她放在心上头。虽则前头接了回去一段儿日子,可随着元春一道口谕,又叫搬进了大观园。贾赦是彻底放手不管了——横竖有老太太不是? 他可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儿竟然能让他跟王府攀上了亲戚。当下喜得一拍身下的椅子,笑道:“这可真是大好事啊!想不到二丫头有这样的福气,能嫁进王府里边儿去。老太太,这也是您调教的好啊。” 贾政忙给大哥大嫂两夫妻道喜,王夫人捏着帕子,心里不知如何,嘴上却是不咸不淡地说道:“二姑娘好福气。” “弟妹说的是。我瞅着三姑娘也是好的,日后说不定福气更大呢。” 福气更大? 王夫人心里冷笑,一个庶出的丫头,难不成还要去做娘娘不成?她便有那个命,也得问问自己这个嫡母答不答应! 当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才淡淡地笑道:“若是三丫头真有那么大造化,我这个做太太的也就放心了。说起来,大嫂子这时候可也该当开始预备了,一应的陪嫁可得仔仔细细地瞧了。前些日子她林家的表妹嫁到了侯府,便是那般的排场。如今二丫头嫁到了王府,就算不能与林丫头相比,可也万万不能叫二丫头过去让人看轻了。” 邢夫人登时便是一堵。 她的性子最是悭吝。黛玉出阁儿时候什么排场?十里红妆不过如此。别说跟黛玉比肩,便是只置办一半儿的嫁妆,邢夫人也是拿不出来的。更何况,能拿出来,她也不愿意不是? “一切都有老太太做主呢!”邢夫人憋了半晌,憋出来这么一句。 王夫人嘴角儿笑意多了些,“瞧嫂子这话说的,老太太有了年纪,哪里能叫她老人家事事操心呢?依我说,嫂子有的累呢。”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邢夫人王夫人两个登时全都闭了嘴,看向上首处坐着的贾母。 她冷眼瞧着两个儿媳妇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挤兑,若是往常,也不会动怒。这个时候吵起来,却叫她有些个烦躁。这两个儿媳妇,一个是小家子气,又吝啬,根毛儿不想拔,偏生又想着女儿嫁进王府的风光。另一个,摆明了就是心里头不平了。这亲事儿若是落在三丫头身上,说起话来大概就没这么不讲究了。 “成了,在我老婆子面前,都给我少说几句。老大家的。” 邢夫人忙垂手应道:“老太太!” “那府里王妃说了,就在这几日间,便要请人来提亲了。你且将二丫头的庚帖预备好了。” “是,老太太。”邢夫人恭恭敬敬地答应着。这事儿又不难,但凡女孩儿落了草,生辰八字便写好了,都有各自母亲收着的。邢夫人虽然是继室,迎春的庚帖也在她的手里,回去找找便是了。 又听贾母继续道:“二丫头几个的婚事,我这里都有预备着。银子五千两,你们父母拿去,该置办的赶紧着去置办。我心里算着,若是八字合了,小定就快了。小定上的回礼大太太你去告诉了迎丫头赶一赶。” 五千两银子? 邢夫人险些气个倒仰。这嫁个姑娘,五千两银子就打发了?老太太忒也偏心了!二房的姑娘回趟娘家,花进去几十万两的银子,老太太张口就给了八万两,这还不算暗地里贴补的。自己姑娘不敢跟大姑娘比,也不能偏心至此啊! 贾赦显然也不大满意,捋着胡子正要说话,却被贾母抢先说了:“你们做父母的也别万事不管,这个时候不疼顾女儿什么时候疼顾?行了,且先去罢。我也乏了。其他的,明儿再说。” 贾赦夫妻无奈,只得与贾政夫妻两个告退了。 一时间荣国府里头都知道二姑娘攀上了王府,往迎春那里去贺喜的,讨好的不在少数。 迎春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能进了东安王妃的眼。她日常里并不敢想这些,乍一听闻,竟有些不敢相信。还是贾母遣了鸳鸯过去把她叫到了跟前,细细地跟她说了这事儿,又有邢夫人进了园子叫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回去大房那里住着备嫁,这才不由得不信了。 东安王府里头做事利落,果然不过第五日,便请了媒人过来提亲——却也不是别人,乃是史鼐的夫人徐氏。 换过了庚帖合过了八字,这门儿亲事也就算定了下来。简简单单地过了小定礼,东安王府那边儿娶亲挺急,商议了过了次年正月便成亲。 别人还则罢了,唯有邢夫人叫苦不迭。一般有女儿的大户人家,自女孩儿小时候开始,便要陆续预备着出阁儿的嫁妆了。不为别的,一来是东西琐碎,二来也是慢慢地攒着些好东西,将来给女孩儿做脸。 邢夫人本身没什么才干,又最是吝啬。迎春本也不是她的亲女,到了这个时候,算算日子,离着男家来娶亲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哪里就能预备齐了? 好在贾琏两口子得了信儿,这唯一的小姑子攀上了王府,他们不能不出面跟着忙活。两个人商量了,正好凤姐儿有了身孕,贾琏便遣人将凤姐儿母女送了回来,平儿却是留在了平安州。 这也是凤姐儿的意思,好歹贾琏身边儿得留下个人。与其叫他趁着自己不在的时候到处去找野女人,倒不如把平儿放在他身边,好歹能够留心一些。 邢夫人见凤姐儿回来了,大大地夸赞了一番凤姐儿懂事友爱。凤姐儿受宠若惊之余,接过了为迎春置办嫁妆的大任。 这一拿过来嫁妆单子,凤姐儿便无语了。 先前老太太给的五千两银子倒是没动,邢夫人暂时没那么大胆子。可是嫁妆却也是一样没有。别说大家具了,便是连一只红漆马桶都没有呢。 凤姐儿瞧着手里的五千两银子的银票,犯了难。这个,够做什么的? 忍着才怀孕三个多月的不适,凤姐儿满面堆笑地找了邢夫人。奉承了一番好话后才说道:“二妹妹是要嫁进王府的,这嫁妆……不能让人小瞧了。我想着,家具衣裳摆设古董头面首饰,这些个都算起来,五千两可是不大足兴呢。” 邢夫人也有一套说辞:“我要是有,还能不拿出来?每月就那几两月银,够做什么的?大老爷手里有没有的我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可不就是老太太给多少,就是多少么。我倒有个主意,横竖王府里头得送了聘礼来的,你放心,我一个子儿都留,全都给你妹妹添进去。你林妹妹出阁时候你没瞧见,那聘礼里头衣裳头面都是百套往上数的。那还不过是个侯府。我想着,王府里边儿也不会少了的。再有,还有添妆的不是?这些个我都给你妹妹带过去。” 凤姐儿听了险些吐血,后悔自己回来这一趟。只是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只得先就着这些个钱预备了。 却说林琰这一日不当值,见那深秋天气十分利落,便索性换了衣裳往街上逛去。长乐儿早就看上了他身边儿的翠染,跟林琰说了。林琰问过翠染的意思,翠染倒也没有二话,这事儿也就定了下来。因此,这回长乐儿跟着林琰上街,也很有要大肆置买一番的意思。 林琰打发了吉祥跟着他去提东西,自己悠哉悠哉地逛着。才到了一家古玩店前,便恰巧遇见了贾赦。 贾赦自以为和林琰关系不错,便邀了他同去吃酒。林琰却而不恭,欣然前往。 “听说大老爷就要与东安王府成了姻亲?先要恭喜大老爷了。”林琰亲自斟酒递与贾赦。 贾赦面有得色,“正是啊。如今正在备嫁,却也是忙乱的很。” 林琰笑着轻轻品了品杯中的酒,又放下了。叹道:“可不是么。说起来是女孩儿一辈子大事,都是怎么体面怎么来的。记得妹妹那时候过了小定礼,我们府里便开始预备。饶是时间够从容的,到了临了也还想着不是落下了这个,便是忘了那个。竟是繁琐的很,花钱倒在其次了。” 贾赦多吃了几杯酒,便有些微醺,与林琰谈起迎春备嫁一事,“不瞒琰哥儿你说,如今我也是自打了脸了。这孩子我自小没管过,如今想着叫她出阁儿体面些,竟也不能。” 林琰又斟满了一杯,细听贾赦道:“你说说,五千两银子嫁女儿,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的规格儿?” 林琰倒吸了口气,“怎么会呢?大老爷好歹是一等将军,又有府上老太太在。算起来,府上二姑娘说句是国公府的小姐也不算过。这,五千两……不是我轻狂,当初妹妹出阁儿,两张拔步床便不止这个价儿。” 贾赦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可老太太就给了这么些,我有什么办法?” “这,就算是老太太给了这些,难道大老爷您就不添上些?整个儿荣府按说都是大老爷的,便是自己的女儿出阁儿,您多给些东西,谁还能说出什么来?” “呃?” 贾赦晃晃喝多了发晕的脑袋,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登时将林琰引为忘年知己,起身道:“你说的是,我竟是没想到这个呢?” 林琰看他晃晃悠悠的,忙叫了跟着贾赦的两个长随进来:“大老爷有些个醉了,好生扶着。” 贾赦挥开了扶过去的手,跟林琰匆匆打了声招呼,带着人回去了。 林琰坐在圆桌旁看着满桌子酒菜,摸了摸下巴。这几年养成的习惯,每每遇见荣国府的事儿,就不由自主地架个桥拨个火。今儿个这事儿,他真不是有意的! 第81章 林哥哥生病了 林琰这一习惯性的举动之下,荣国府里便是热闹了。 先是贾赦趁着贾母那里人多,为女儿讨要嫁妆,并且严肃表示,女儿是嫁进王府的,别管嫡出庶出,那都是体面。嫁妆别的不说了,府里头公库中的古董字画香料药材都得拿出来些,因为这些个有银子也没处买去好的。 贾母尚不及拍桌子发火儿,王夫人先就急了。原因简单,她当家日久,自然知道公库里头有什么东西。要说荣国府中几代积累下来的好东西真是不少的,可是经不住如今这一大家子人花销不是?况且,元春省亲时候,又是建园子,又是布置园子,再加上王夫人自己从里头借机淘澄出来的,如今要想从公库里边儿找出来些好东西,有,但是不多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出来,只得轻言慢语对贾赦道:“大伯疼爱女儿之心我们都是知道的,也都想着要让二姑娘风风光光地出阁儿呢。只是如今府里的情形,大伯不当家,不大清楚也是有的。咱们府里全仗着庄子上的出息,花销多了,出息还是那么点儿,这几年着实有些个寅吃卯粮呢……” 话未说完,已经被贾赦红着眼睛抢白了:“寅吃卯粮?吃的再多也不能把公库里头的都吃了罢?” 王夫人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她怎么就忘了,这位大伯平日里不着调,酒后更是无德,真要有心闹将起来,那是不管不顾的。自己虽然是弟媳,脸面却也不会给。 当下强忍着怒火,不再言语。她心里自悔话说的急了,平白闹了个没脸——便是自己不说话,老太太又岂能由着大老爷来呢? 贾赦却是借着酒劲儿撒开了疯,不依不饶道:“就算是府里出息不多,却也不至于动了公库里的东西罢?我只不信,我堂堂一等将军的女儿出嫁,连自己府里的东西都拿不得了?” 这话一出口,王夫人便变了脸色。倏然回头看向贾母,见她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依旧没有说话。 王夫人心里一惊,迅速垂下的眼眸里闪过几分慌乱,却又带着几分狠厉,大老爷这话,是醉话? 见贾母仍然无意说话,王夫人只得自己开口:“大伯也知道,上回娘娘省亲,咱们府里头花费了不少。先前库里边儿的古董摆设,能看得上眼的,大多放在了园子里了。这,这,这要是冒然拿了出来……实在是有些不恭罢?” “没错,就是不公!”贾赦甩开了揪着他袖子的邢夫人,“按理说,我是咱们府里袭爵的。这府里头东西也好奴才也好,都是我的。你们二房姑娘回来省亲,我没别的说的,建园子我出银子,东西摆进去了我也不提。怎么到了我的女儿,就不行了?你二太太须得处事公道些,把心放正了才好!且开了公库我去瞧瞧,既然好些的都放在园子里给宫里头娘娘做脸了,那你们瞧不上眼的,总该还剩了些罢?我从那里头给我姑娘挑上几件子,这行不行呐二太太?” 王夫人脸色紫胀,指甲死死地掐进了手心里,却丝毫未觉出疼来。她进门这许多年,从未被人如此扒了脸面在地上踩着过。喉咙里咕唧了几声,身子便往后倒去。 幸而后边儿是她带着的两个丫头彩云彩霞,都慌忙扶住了她。又连声叫着太太,屋子里顿时乱了。 贾母面沉似水,阴冷冷道:“大老爷,威风耍够了没有?” 贾赦梗着脖子,“老太太说得我便不懂了。难道我方才说的没有道理?二太太只顾着自己女儿体面,却将我大房的姑娘放在何处?我只道她是个知礼的,因此没叫大太太和琏儿媳妇来找她,谁知道她竟是真的就混着了!”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赦骂道:“你胆子大了,连宫里娘娘都要牵扯进来了?有事情只说事情,别胡攀扯!你的女儿出阁儿,你这个当老子的便一分没有不成?只在这里叫嚷,叫小辈儿们如何看你?也不嫌丢了人去!” 要是平时,贾赦便是再多个胆子,也不敢与贾母争执。不过迎春的事情确实让他觉得委屈了。因此听了贾母的话,倒还点了点头,狞笑道:“可不是么?我这老子想给闺女做点儿脸面,都做不成!老太太且说,我是不是这承爵之人?按着律例,这府里头多少东西是我的?说句不中听的,要真分清楚了,那省亲的园子起码划出一大半来归我!我如今不过想给姑娘添几件儿东西,倒叫二太太推三堵四二了!须知我没有添了她的去!” 邢夫人见王夫人软绵绵地瘫在椅子上,双眼紧闭。原还以为是真的晕了,心里有几分忐忑,毕竟人家有个闺女在宫里是娘娘呢。谁知道才要转开目光,便瞧见王夫人眼珠子动了动。 邢夫人瞧了好笑——敢情,这是装的啊! 贾赦站在贾母屋子中间,仗着酒气好一通指手画脚,连消带打,将二房太太数落了一大通。 闻讯赶来的宝玉、李纨、凤姐儿、迎春探春惜春等都在外头不敢进来。迎春听说是为了自己嫁妆,父亲如此闹了,自觉没脸,帕子掩了脸哭了起来。惜春便过去拉了她的手,往外头走去。探春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跟出去。 贾赦一场大闹如何收场林琰不知,天气渐冷,他想着要等到休沐时候去瞧瞧林若。不过尚未成行,自己道先病了。 要说这几年来,他还真是甚少生病。不过是夜里贪恋苍穹如幕寒星闪烁,多看了会子罢了,次日早上醒来,竟是眼涩鼻堵,喉咙火辣辣干痛。想要开口唤个人进来,却是嘶哑难听的紧。 碧萝是头一个进来伺候的,见了林琰面色通红,说话声音都不对了,吓了一大跳。忙叫小丫头送了热茶进来,自己过去扶着林琰坐起来。 林琰喝了口茶,才觉得嗓子中好受了些,朝碧萝摆摆手,“我身上有些发软,你起来,我还得再躺一会子。” 碧萝一边儿替他掖着被角,一边儿唠叨:“跟大爷说了多少回了,天时不好,自己也该多当心着身子。大爷只不听。昨儿个夜里可是多冷啊,非要出去瞧什么星星!这下子好了,回来请了大夫过来看病,开了药来,我看大爷吃是不吃!” 林琰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来,虚握了拳头挡在额前,“行了碧萝大小姐,你再这么啰嗦下去可怎么好!比我还像个主子了。” “大爷只说我啰嗦,再不想着我是为谁好呢!”碧萝说着话,手里不停。早有小丫头捧了沐盆等物进来。碧萝伸手将布巾浸湿了,拧了拧,伸手便替林琰擦了脸。 看看林琰脸色,碧萝担忧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罢?喝药事小,别弄大了病。” 林琰摇摇手叫她出去:“去煮一碗浓浓的姜汤来,多多的放上些姜末,我喝了发发汗,也就差不多好了。” 碧萝无法,只得出去亲自做了姜汤来,看着林琰喝了又躺下了。想了想,叫小丫头从柜子里又拿了一床杏红色缎面儿被子出来,严严实实地压在了林琰身上。这才点点头,对林琰道:“大爷再睡一会子,我在那边儿熏笼上守着。” 林琰知道她的脾气,只交代了一句“让林叔替我去告了假”,随她去了。况且头也的确有些晕眩,闭上眼睛,不多时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觉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再睁开眼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碧萝正坐在榻前,手里缝着林琰的中衣。因为怕林琰嗓子难受,香鼎中的香已经熄了。床头的高几上却是另摆了一大碟子时新果品。 “什么时辰了?”林琰沙哑着嗓子问道。 碧萝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起身看了看他,道:“巳时才过了。” 林琰便勉强坐了起来,只觉得心里发空。 替他披了一件儿满襟儿缎子薄棉袄,碧萝便道:“外头翠染亲手熬了粥来,大爷好歹吃口罢。要不然,人更虚的发软了。” 说着也不待林琰说话,便出去叫了翠染进来,另有两个小丫头抬了一张精巧的小炕几来放到榻上。 翠染从食盒里端出了一碗清粥,里边儿加了切得细细的菜叶儿,瞧着白如玉,绿如翡,倒也真的引人食欲。另外还有四样小菜,都装在巴掌大的碟子里。 翠染笑道:“我就说么,大爷如今越发不讲究了。姑奶奶和若哥儿都不在府里,大爷素日端着的架子便没有了。这要是让姑奶奶知道了大爷夜里看星星着凉,定会回来念叨一番的。” 林琰喝了口粥,觉得心里踏实些,才笑道:“不许告诉姑奶奶去。” 碧萝一旁继续做针线,闻言笑道:“还等我们告诉?今儿大爷一告假,只怕姑爷就知道了。姑爷知道了,姑奶奶能不知道?” 林琰苦着脸吃完了粥,又漱了口,也睡不着了,便叫碧萝拿本书来自己瞧着。 碧萝见他这半日下来,喝了那许多姜汤也不见发汗出来,恐会憋出大病,因此不管林琰的话,只叫小丫头去外边传话,请大夫过来。 林琰无奈,只得被望闻问切了一番,不情不愿地喝了一碗墨汁儿似的药汤子,嘟囔了两句,倒头又睡了下去。 果不其然,再醒来的时候家里便热闹了。 第82章 要当舅舅了?! 许是吃了药的缘故,林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待到醒来,屋子里稍显昏暗。往外边儿看看,窗户外头有些灰蒙蒙的,看样子,是天气转阴了。 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林琰觉得有些个沉重,也有些燥热,便费力地做起了身子,伸手揭开了一床。本来躺着还不觉得,这一坐起来,才感到身上出过了汗,后背都是潮乎乎的,有些发凉。 “大爷,你醒了?”翠染进来看林琰坐了起来,赶紧过去替他披了一件儿外袍。 林琰“嗯”了一声,道:“去给我找身儿干净的衣裳来,才出了汗,穿着这个不舒服。” 翠染过去柜子中找了一件儿月白色中衣,却不递给林琰,而是先过去角落里。林琰这才瞧见,屋子里已经点起了两个火盆,火炭并不旺,屋子里却多了几分暖意。 将衣裳略烤了一烤,感觉不大冰手了,翠染才递给了林琰。又收拾起了他揭开的被子,嘴中道:“大爷好歹在意些。方才这样,好容易出了汗,就这么一起来,恐怕又会着凉呢。” “变天了么?”林琰一边儿换着中衣一边儿问道。 “嗯。上半晌的时候日头就有些昏黄。如今天上阴的挺重的,都是黑云彩呢。想来,就算今儿夜里不下雪,明儿也得有场小雪了。” 看林琰换好了衣裳,翠染忙又转身去茶格上倒了杯温水来递给他。看他捧着一口一口地喝着,这才又将汗湿的中衣收了起来,准备过会子去交给浆洗的人。 忽又一拍额头,急忙转身对林琰道:“看我这个记性。方才大爷睡着的时候,姑爷陪着姑奶奶回来了,一块儿来的还有忠顺王爷。看大爷睡得香甜,就没叫醒您。如今姑奶奶在自己院子里歇着,姑爷陪着王爷在外头花厅里坐着呢。” 林琰长叹了一口气,这该来的都来了。又要了一件儿厚实的衣裳,终于打算起来走动一下了。 才刚要下了床,一阵脚步声响,便听见外间的帘子响了一下,接着便有人从那檀木雕花缂丝绣山水屏风后头转了进来,一前一后,正是司徒岚和云宁两个。 看林琰正披着一件儿袍子弯腰要下来,司徒岚先就大步迈过去按住了,皱眉道:“你这才睡醒了,别忙着起来。” 伸手之际,碰到了林琰的后颈,觉得尚有些潮意,眉间“川”字更深了些,“知道着凉了还不好好儿歇着?” 说话间已经又将人按在了床榻之上盖好了,林琰笑道:“有客到访,安能如此?” 翠染见了二人举动,微低着头出去倒茶,心下却是一片骇然——大爷,与那位忠顺王爷…… 云宁一边儿闲闲地看着,问道:“大舅兄好些了?” 林琰眨眨眼睛,觉得今日云宁神色与平常分外不同。 其时他说话声音带着三分沙哑,司徒岚好心地将花几上的温水递给他。 云宁原本俊美冷厉的一张脸上全是笑意,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的弯着:“夫人有喜了,大舅兄要做舅舅了。” “噗”的一声,林琰一口尚未咽下的水都喷了出来,人也跟着被呛得咳了几声。 司徒岚颇为埋怨地瞪了一眼云宁,替林琰擦了擦,道:“他已经炫耀了一整日了,就只差了在脑门上写了‘当爹’两个字。” 若是此时有力气,林琰真相踢了云宁一脚——自家妹子才多大?过了年才十六!这就要当娘了? 他当然知道女孩子嫁为人妇,最重要的便是要产下嫡子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也知道这个时候十五六岁便做了娘的并不在少数,可放到黛玉身上,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黛玉这几年身体被调养的并没有那么弱,可她本身便生得纤细窈窕,看着虽是好看,终不免让人觉得有些文弱。这怀孕生产之苦,她可能受的? 不过,能够有个小小的,软软的,香香的孩子叫自己舅舅,似乎也是很好的? 林琰又不免想象了一番自己抱着小号儿的云宁逗弄的情形,忙摇了摇头,那还是算了罢! 司徒岚云宁两个看着林琰脸上忽喜忽忧,忽而嘴角带笑,忽而目露惊色,互看了一眼,都有些无语。 外边儿屋子里挂着的自鸣钟响了起来,翠染端着茶奉与云宁和司徒岚两个,给林琰的仍是一盅温水。 又有碧萝进来往火盆里添了些银霜炭,又点起了灯。 林琰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碧萝回道,“外边儿开始落了小雪渣儿了。” 林琰听了忙问:“妹妹那边儿院子有些日子没住过人了,可冷不冷?碧萝你带着人过去瞧了没有?” “回大爷,姑奶奶那里我才回来。屋子里烧的暖暖的,姑爷和大爷都请放心便是。” 林琰想到黛玉才有了身孕,哪里能受得住炭气?忙又嘱咐:“叫人去烧暖龙,别让炭火呛着妹妹。” 转头问云宁:“今儿可还回你们府里去?” 云宁摇摇头,黛玉连衣裳什么的都包裹了来的,哪里肯回去?再说了,既然下了雪,路上定是湿滑的,若是有个闪失,可就不好了。自然还是住下来方便些。 司徒岚喝了一口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林琰含笑看他,原本就因为生病显得愈发水润了些的眼中满是戏谑,“天寒且黑,王爷若是不嫌寒邸简陋,便请也一同留下如何?” “子非太过客气了,小王却之不恭。” 云宁在一旁瞧着两个人假模假样的一个让,一个谢,心里腹诽不已——就不信你司徒岚是头一回在这里留下! 碧萝听了这话,不等林琰吩咐,便忙拉了翠染出去,亲自去给司徒岚收拾屋子。 “碧萝姐姐,你说,大爷跟那个王爷……是不是太熟了些?”翠染犹豫着问道。 碧萝正抖着一床崭新的绫子被,闻言手一顿,才转过身来正色道:“主子的事情,不该看的哪怕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不该问的,更是不要乱问。” 翠染垂下眼皮,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边儿黛玉因为初次有孕,到底年纪还小些,近几日总是有些恹恹欲睡。窝在屋子里头也眯了一小觉,醒来时候便听见雪雁说哥哥已经醒了,姑爷和同来的王爷都过去看视了。 黛玉有心往那边儿去瞧瞧,跟着来伺候的王嬷嬷劝道:“外头飘上雪珠儿了,地上湿湿的,又黑。这会子姑娘过去,实在是不方便了。况且大爷姑爷知道了也是要担心的。” 黛玉才要说话,便有林琰那边儿打发了小丫头过来传话:“今儿天色晚了,大爷说,明儿再过来给姑奶奶道喜。再有就是晚间留了姑爷在大爷那边儿吃饭,让姑奶奶这里自便。” 小丫头名叫秋儿,人很是机灵,也会讨巧,看着黛玉笑着拜了下去:“婢子也给姑奶奶道喜了。” 黛玉脸色通红,叫霜儿拿了个小荷包赏她,忙打发出去了。 云宁与司徒岚都在林琰那里用晚饭,林琰不能饮酒,却是叫人拿了府里收着的最好的酒出来,与司徒岚两人频频向云宁灌酒,道是恭喜他早日做父亲。 云宁也不推辞,酒到杯干,豪爽大气。 这一顿酒直吃到了将近亥时,云宁与司徒岚两个都带了几分酒意。林琰瞧着这个架势,自己若不说话,那两个还得继续。因此只道自己乏了,叫人分别将两个人送回屋子去歇着。 司徒岚微醺,心里倒还清明。也知道云宁两口子既是在这里,自己好歹得去别的院子住了,看着林琰喝下了药,也就由着人送了回去睡觉。 云宁回到了黛玉那里,霜儿和雪雁两个都在外边的熏笼上坐着,手里头都拿着小衣裳在缝着。看他进来,都忙站了起来。 “太太呢?” 雪雁指着里间儿,轻声道:“在里边儿呢。” 云宁快步走进去,黛玉正坐在书案前头,身上披着一件儿深粉色的缎面儿棉袄,头上钗环已经卸了,显示已经梳洗过了。 “做什么呢?”云宁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头。 黛玉便闻见一股子酒气冲鼻而来,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毛,嗔道:“这般晚了才回来。” 唤了人进来服侍云宁洗漱了一番,胸口处那股翻滚欲呕的感觉才好了些。 云宁拉着她回了榻上躺下,黛玉便问道:“哥哥那边儿怎么样了?可是好些了?” “就是找了凉,听他说是昨儿夜里边儿看天色好,跑出去看星星了。”云宁觉得很是不可思议,按说林琰平日里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混不像那种毛头小子的样子啊,怎么就闹出了这么个事情。 黛玉叹道:“如今府里头只剩下了哥哥一个人,想来也是苦的。就算是散了值回府,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云宁不语,心里却道是那知冷知热的人早就有了,就只不是你想的。 次日一早起来,司徒岚因要上朝,云宁如今被授了皇差,每日也要出去点卯。因此两个人起来后自有人服侍了洗漱一番出去了。 林琰起来后没多久,便听见外头丫头传话说姑奶奶来了。林琰迎出去看时候,黛玉已经扶着丫头的手进来了。 外头一股潮湿的冷气钻进了屋子,林琰看黛玉身上裹着一件儿大红羽纱的斗篷,还算是严实。头上挽着妇人的发髻,脸色红润,看来过得很是舒心的。也是,府里头除了云宁,便是以她为尊。又没有公婆要她立规矩,又没有通房侍妾的要去费心,日子自然是滋润的。 “妹妹的好消息,怎么不早些来告诉哥哥呢?”林琰叫黛玉坐在了熏笼之上,自己离着她稍远些,在椅子上坐了,笑着看黛玉红了脸。 “不过是前儿才知道的,哪里就能立时来告诉哥哥呢?”黛玉接过碧萝送过来的茶,却被林琰拦了,听他道:“妹妹有了身子,茶水还是不要喝了。平日里饮食多注意着些,有些个入口的东西单吃不妨,同吃却是有碍。妹妹明儿回去了,找个太医好生问问,这些个小事妹夫想不到,嬷嬷便多留心罢。”最后一句却是对着王嬷嬷说的。 王嬷嬷忙答应了,又笑道:“本来也没想到姑娘这样快就有了身子,大伙儿都是高兴的。好些事情都没想到的,还是大爷细心。” 碧萝送来林琰的药,林琰接了过来,皱着鼻子灌了进去。又有翠染赶紧递过来一碟子蜜饯儿,林琰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吃了,这才漱了口。 黛玉看着好笑,道:“哥哥这般大人了,说话做事都比我们稳重,吃个药反倒是这么难。” 林琰摇头:“这怎么能一样呢?” 兄妹两个说笑了一回,又谈及了在书院里头的林若。黛玉听说林琰正要去看林若,便赶紧说道:“天气冷了,我那里也给若儿准备了几件儿冬衣。府里头新近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点心,我叫他做下几样若儿喜欢的点心,一并送去吧。哥哥正病着,不如叫我们侯爷送去也好。” 林琰笑道:“那倒是不必了。如今我告了几天假,明儿直接过去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动弹不得的大病,出去跑一跑倒是更舒坦些。” 黛玉也不与他争辩,心里却是在盘算着这几日住在娘家不回去了,好生看着哥哥进补一番才好。 不过,这个打算虽是好的,却不过进行了两天。太上皇听说云宁家里的有了身子,自己虽然不好出头,却由着太后将黛玉召进了宫里好一番赏赐,又赐下了两个专门照看怀孕宫妃的嬷嬷,都是很有经验的。 黛玉这一走,林琰也就命人收拾好了给林若的东西,坐了马车往书院去了。他早就想好了,离着书院极近的地方他有个小小的温泉庄子,里边儿就着泉眼儿建了一处套间,如今天气冷了,正是泡了温泉的大好时候。 这般想着,越发觉得得意,却没发觉马车后头几匹骏马疾驰,也追了上来。 第83章 温泉庄子,小岚子追来了 隐隐听见后边的马蹄声,坐在外头车辕上的吉祥探了个脑袋进来,“大爷,后头好像是王爷追上来了。” “哦?”林琰撩开了车窗上厚实的帘子往外看去。 几匹马都是跑得极快,当先一匹通体白色,十分神骏,冲在前边儿,远远地甩开了其它的马。马上一人猩红色的斗篷迎风招展着,露出了里边儿白色的衣袍——不是司徒岚却是哪个? 看林琰探了头出来,司徒岚一夹马腹,已经追了上来。林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司徒岚从外头钻了进来,带进了一股子干冷的寒意。 “你怎么来了?不用上朝么?”林琰含笑问道,顺便往旁边错了错,给他让出了位置。 司徒岚也不客气,一撩斗篷凑在林琰身边儿坐下,笑道:“听说你出来看若儿,正巧我也要往书院去办一趟差,就跟过来了。今儿还回城么?” 林琰斜睨着他,他往书院去办什么差? 司徒岚扬着眉毛,一脸得色,俯身便往林琰唇边凑去,却被林琰用手炉挡住了。林琰只瞧着他,意示询问。 “别这么瞧着我。”司徒岚大笑道,手上用力,到底将人揽了过去,又在他耳边极低的声音说道道,“前些日子皇兄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大小几个皇子都扔到书院里来了。这如今不是怕他们在里头闹腾么,要遣了人来瞧瞧呗。” “所以……?” “所以我就自动请缨,前往书院,看那几个金尊玉贵的皇子去。子非你倒是告诉我,还回不回城里了?” 林琰嘴边一抹轻笑便如冬日的暖阳,看的司徒岚几乎忍不住便要轻吻上去,却听得林琰道:“不了。昨儿柳兄石兄两个来瞧我,说是近几日都没排了我当值,索性歇好了再回去罢。”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将怀里抱着的手炉塞给了司徒岚。司徒岚不接,两只手掌将林琰的手合在了里边,凑在他的耳边轻声笑道:“那我今日也不回去了。” 林琰奇道:“难不成你不回去交差?” 司徒岚一顿,转着眼珠道:“一来一去,也差不多罢?” 两个人一路低声说笑着,一路到了书院。司徒岚后边儿的侍卫也就跟了上来。 林琰与司徒岚两个自学院大门前下了车,早有侍卫先去叫开了大门。 两个人先去拜见了山长赵咨。林琰先是聆听了一通先生教诲,又问了林若在书院里的情形,最后才报了黛玉的喜讯。 赵咨对林若是很满意的,懂事能吃苦。书院里有皇家的背景,每年朝廷往书院拨的银子不少,因此吃住是相当不错的。当然,这也只是对那些家境一般或是寒门出来的学子而言。像林若这般自小儿娇生惯养的,依旧是苦了些。好在这孩子很有些当年林琰的样子,初到书院之时未免有些不习惯,过了几日倒也自己打理事情有木有样了。 林琰听说林若得赵咨肯定,心里很是欢喜,复又带着些“吾家有子已长成”的得意。不过司徒岚就没这个心情了。 司徒峻头脑一热,不顾皇后淑妃几个的哭诉,把几个儿子都扔到了书院里头,并对着太上皇美其名曰历练。这几个皇子除了老大老二外,都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哪里受得了书院的规矩?虽是有两个大些的皇子联手压制着,背地里却也爱搞些小动作。 赵咨和书院里的先生学生都知道这几位那日后至少都是做王爷的,因此依旧是同当年司徒岚在这里的时候一样,将书院里头最好的院子拨了出来,另又破例安排了一个仆从伺候。 司徒岚听得汗颜,心里又是气闷,颇为后悔自己讨了这个差事过来——要不是惦记着自己没过继来的儿子,还不如踏踏实实地跟子非在宅子里头待着! 林琰看赵咨说及几位皇子,虽然话语很是恭敬,脸上的神色却着实不大好的——这原也是他的脾气使然,当年司徒岚在他这里时候,便没少受他这种冷遇。 因此笑着岔开话题:“正是还有一事要与先生说,乃是妹妹的喜信儿。” 赵咨乍听一下未曾反应过来,稍加思索才惊喜问道:“果然的?” “是,已经由太医诊过了。”林琰笑道,“就是日子还短,才不过两个来月。等到明年,先生就好有个小外孙小外孙女的了。” 赵咨捋着美须喜滋滋道:“回来打发人去告诉夫人一声。” 看了一眼司徒岚,才又问林琰道:“这话本不当我说,不过我既与你父相交一场,又教了你几年,便托大问上一句,这妹妹都已经有了喜了,你这做哥哥的事情,究竟是要怎样呢?” 林琰垂着眸子,修长的手指抚着雨过天青色汝窑薄胎小瓷杯上的花纹,肤色如玉,衬着那瓷杯竟是分外好看。 司徒岚觉得心里跳的快了六七分,仿佛带了一种异常忐忑,极度盼望他能说出一句什么,却又怕他说出的感觉。 良久,林琰才浅浅地笑着,轻声道:“这到底是一辈子的事情,总要找个合心合意的才好。慢慢看着罢。” 赵咨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散了学了,你们且去瞧瞧罢。” 司徒岚和林琰两个起身来行了礼,赵咨送到门口,瞧着两个人并排而行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原先他还有意将小女儿赵盈说与林琰的,不为别的,单是看林琰的性子行事,便知道日后必是有番作为的。不过既认了黛玉做义女,倒不好再提这事儿了。况且这几年来林琰与司徒岚每每来此,必是同进同出。便是在京中,二人也多有凑在一处的时候,若是再看不出来二人的关系,赵咨也便是白白长了恁大的年纪。今儿不过是略为试探一下,司徒岚的神色紧张,林琰的看似漫不经心,都被赵咨瞧在眼中。虽则不大看好二人,不过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林琰先是出去取了带给林若的东西,又过去找到了林若,跟着他到了住的地方去瞧了一瞧。西山书院占地极广,除了藏书阁讲经馆外,给学生们住的地方也是不错的。除了极个别的,诸如皇帝那几个儿子外,都是多人同住一个院子,院子中正房厢房齐备,里头备有必要的床榻桌椅等物。 林琰看林若的屋子里头收拾还算是整齐,笑着问道:“这都是你自己收拾的?” “自然。我往常看安宁姐姐她们收拾屋子,看也看会了。”林若颇为自豪,又倒了一杯茶给林琰,“二叔且润润罢,就是不如咱们家里的水好喝。” 林琰接过了喝了一口,才又问了一番林若近日来的情形,又指着那几大包袱的东西道:“这里头是你姑姑给你预备的棉衣裳,天气冷了,叫你自己想着添上。这盒子里是新做的点心,都是你爱吃的。这些都是你姑姑叫人准备的。” 林若快手快脚地打开了盒子,里头一包包的点心整整齐齐地码着,千层糕,核桃酥,豌豆黄,松瓤卷,都是自己素日里磨着要吃的。心里感动,问道:“好长时间没瞧见姑姑了,不知道姑父对她好不好啊?” 林琰笑道:“好着呢,你这个小人儿只放心就是了。” 又嘱咐道:“另外的几个包袱里头也都是换洗的衣裳。若是要什么东西,书院里有专门的人往外头送信儿,只叫他们去咱们的宅子里找安宁要就是了。” 林若答应了。叔侄两个又说了好一会子话,林琰瞧瞧外头天色已经不早了,起身又嘱咐了林若好生在这里跟着先生念书的话,才出了书院。 马车一直就在外头候着,吉祥和福喜两个都裹着厚厚的冬衣站在车前。看他出来了,吉祥忙弯腰在车辕下安放脚凳,福喜便迎了上来,低声对林琰道:“王爷出来的早,先行回了城里头了。” 林琰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直到坐上了车又放下了帘子,才有些失落地看着车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身子并未大好,虽然不发烧了,却依旧有些疲怠。今日折腾了一天,到了庄子里头的时候便不大有精神。早有庄子里的管事儿过来回说:“大爷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屋子后边儿的套间里池子也都是干净的。大爷是要先用些吃的,还是先去歇歇?” 林琰道:“你叫你老婆子去告诉安宁几个,我看若儿个子又高了些,叫她们赶着缝几件儿尺寸大些的衣裳出来。我先去歇会子,晚饭听传罢。” 这处宅子不大,又是在城外头,除了庄子上佃户的小丫头们外,就只林琰放在这里的安宁几个。不过她们都是林若的丫头,林琰可不能叫来伺候自己,因此吉祥福喜两个便亲自上手,欲伺候林琰宽衣休息。 林琰打发他们出去了,自己歪在烧的热热的暖炕上,不多时便觉得眼皮沉沉的,渐渐睡去。 朦朦胧胧之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脸上蹭着。林琰一挥手便扇了过去,却不妨被人抓住了腕子。耳边只听得一声低笑,便有两片带着凉意的唇压在了自己的唇上,随即被人撬开了唇齿,舌尖挑逗,辗转纠缠。 鼻中嗅着来人熟悉的味道,林琰睁开了眼睛。眼前放大的俊脸,带着笑意的双眼,正是那回了城里的司徒岚。 “唔……”,林琰推开了他,看看窗户外头,天色全黑。屋子里只不知道何时点起的一盏油灯,昏黄幽暗。 “你不是回了城么?怎么又回来了?” 司徒岚放开手,将身上穿着的石青色滚毛边儿的袍子脱了下来,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 因笑道:“是回去了啊。一路快马加鞭,进了城都是跑着到了宫门口的。交了差又打马回来,赶在关城门前出了城。” 林琰蹙了蹙眉,口不对心地埋怨道:“天又黑又冷的,你可又折腾回来做什么?便是路上平安了,倘或叫御史知道了你无故城中纵马,又要参你一本了。” 其时他正半躺着,脸上因屋子里的暖意显出几分淡淡的红色,头发不似往日一般束起,却是有一半披散在肩上。林琰的头发有点儿微卷,平常不觉得,这个时候瞧在司徒岚眼中,却是另有一段风情。 俯下身子,目光灼灼地盯住了林琰,司徒岚哑着嗓子道:“你说我为何回来……为何这大冬日里头,天黑了冷了,也要骑着马奔回来……” 说到最后,声渐不闻,只两人唇舌交缠,气息渐粗。 司徒岚一手揽住了林琰的肩头,一手探进了他身上穿着的浅黄色软绸中衣。光洁细滑的触感更让司徒岚的动作急切了起来,略带着老茧的手指拨弄着那粒小小的突起,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软了一软,司徒岚也有些忍不住了,灼热的唇不断地落在林琰的鼻尖、下巴、喉结处,渐有向下的趋势。 林琰勾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极低的声音道:“后边儿套间里,有个温泉的小池子……” 未及说完,便觉得身子一轻,已被司徒岚抱了起来,往后边走去…… 挨着池子一旁设了一榻一几,上边儿的八宝琉璃灯正亮着,只是在这间氤氲着水汽的屋子里,却是越发地昏暗了。晕黄的灯光此时看起来,竟也带了一丝暧昧之感。 司徒岚不待林琰反应,只一把便将人放到了水里。林琰“啊”的一声,浑身上下俱已是湿淋淋的了。 愠恼地瞪着司徒岚,却见他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嘴边笑意中带着情欲之色,手指一个一个地解开了身上穿着的满襟儿排穗褂子上的盘扣,渐渐露出里边劲健的身躯。 林琰面上一热,二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短了,每每瞧见司徒岚如此神色,却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 司徒岚看他浅黄色的中衣半敞着,里边儿白皙的身子和胸前的红樱隐约可见。因被水浸湿了,那中衣贴在林琰身上,更是勾勒出削肩细腰长腿的完美轮廓。 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司徒岚赤裸着身子,缓步走向了水池。 林琰却是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讷讷道:“那个,我,我还没好利落呢……”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司徒岚抱住。林琰只觉得他火热的身躯贴着自己,上身一凉,已经被他将中衣扯下了一半,两肩和胸前完全裸露了出来,双臂却是被衣服缠在里边动弹不得。 司徒岚将人抵在池边,双唇覆了上去,有些猴急地吻着吸着,从唇角到耳边,再到胸前,力度越来越重,林琰便觉得身上一阵一阵麻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的快感。 “嗯……”呻吟溢出喉咙,却是惹来更为放肆的对待。 司徒岚不耐地一把撕下了他的中衣,二人均是裸裎相见。池水虽然是热的,林琰却是依旧感到有一丝凉意袭了上来,“司徒……你起开……我有些,呃,冷了……” 细碎的话语伴着沙哑的嗓音,带了说不出的魅惑,让林琰自己都不相信这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马上就不冷了……”司徒岚埋首在他白皙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他这些日子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尤其今天听赵咨提及了林琰的婚事,心里更是没来由的烦躁。此时,他急需的便是证明,证明子非依旧是自己的。 抬起头来看了看,锦榻上放着一张叠得整齐的毯子,司徒岚揽着林琰不愿放手,却是稍稍站直了身子,将毯子拉了下来胡乱地铺子池边。手上用力,只将怀里的人托了上去。又随手将毯子一搭,盖住了林琰露出水面的上半截身子,双腿却是任由着垂在池壁上。 林琰躺在那里,看着居高临下的司徒岚,眼中晕起的水汽令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感觉却是愈发灵敏。双腿被人略微屈起,接着便有温软的唇落在了自己的小腿,膝盖,大腿……一路向上,直到那处羞人之所。 “唔嗯……”酥麻酸软,伴着那嘴唇一起袭来,林琰抬起手臂遮住了双眼,喃喃道,“司徒……” “子非,子非……你是我的,是我的……” 含糊的声音传入林琰的耳中,“是……”是你的,一直都是你的。 但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耳。 身下的脆弱不妨落入了一处湿热之所,铺天盖地的快感随即袭来。林琰突然睁大了眼睛,努力抬起身子,却被司徒岚一手按了下去。 “司徒……司徒……”凌乱的声音溢出,林琰的眼角也便潮湿了。他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司徒岚这几年的情义他瞧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如今正在这样的对待自己,带着几分卑微的姿态对待自己…… 身下不断地被人侵蚀着,蹂躏着,林琰有些迷乱地唤着司徒岚的名字,双手不自觉地抓着身下的毯子,努力地压抑着想要狂暴而出的欲望。 司徒岚的右手固执地拨开林琰颤抖着的双腿,口中吞吐,左手却是四处点火,时而扫过胸前红樱,时而挠刮腿间的圆满,惹得林琰愈发软了身子。过不多时,便觉得林琰双腿一紧,身子有些僵硬,司徒岚用力一吸,果然见林琰绷紧了身子腰间微挺,随即便又软了下去。 咽下了口中的物事,拨开林琰盖着眼睛的手臂,满意地看着身下的人脸色通红,眼中水光莹莹,不复往日清明之态。 林琰脸上发烧,司徒岚含笑盯着他,嘴边儿还挂着一丝儿精液的白浊。 “司徒……”林琰不擅说,打开的双腿却是轻轻地勾住了司徒岚精瘦的腰。 这是在邀请了? 司徒岚既惊讶且欢喜,不再犹豫,行乐须趁早!一手探向了肖想已久的福地,一手扣住了林琰的腰,不允他有半分退缩。 借着温热的泉水,拓展扩张,啧啧的水声响起,令这斗室之中充满了纵欲的声响。 眼看着那狭小之处渐能容纳了手指,司徒岚不再犹豫,将那双修长紧致的腿架在肩上,腰间一沉,便听得“嗯”的一声轻呼,再看看身下,已经是齐根而入。 温泉水滑,虽无凝脂,然那泠泠的水声伴着肌体相交时刻的拍打撞击声响,却是有着另一种的绮丽旖旎…… 第84章 最新一章 林琰懒洋洋的趴在暖榻上,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司徒岚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中衣,坐在他身侧,手里一块布巾裹了林琰的头发细细地擦着。 熏笼早就烧的热热的,不知道是福喜还是吉祥,又在角落里放了两只火盆,整个屋子里头暖意融融。 林琰惬意地呻吟了一声,又轻轻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趴的更舒服些。 司徒岚手上动作一顿,目光暗了暗,将布巾放在几上,也便顺势歪了下去,跟林琰并排躺着,右手却不轻不重地替他揉着腰。 林琰偏过头来,恰好对着司徒岚的脸,两个人的鼻尖相接,气息相闻。司徒岚摩挲着林琰的腰,低低地笑着:“还酸吗?”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林琰又将脸埋进了杏色缎枕中,只是墨色的青丝中露出的耳朵却是红了。 司徒岚瞧了越发心神荡漾,凑过去一下一下轻啄着那只通红的耳朵,暧昧道:“我新得了好东西,不是寻常的香味儿,清淡的很……” 话未说完,已经被林琰一把推了出去,险些便掉了下去了。 林琰一双凤眼微挑,忽又蹙眉问道:“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如今皇上把几位皇子都放在书院里,这防范可做的好了?”几位皇子都在书院,那里岂不是成了大靶子?要是这样,还不如把林若带回去。 “你也太小心了。皇兄能不想到这个?”司徒岚大手十分不老实,被林琰拍下去又不折不挠地攀到了他的腰侧,“不说离着不远处就是京畿大营驻地,来回用不了一个时辰。暗地里的护卫也不少,你以为跟我那时候似的呢?” 林琰转过身来正对着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司徒岚,轻笑了一声“是了,确实是个不大讨喜的。” 司徒岚按着他咬牙笑着“气我?嗯?我瞧着你这精力是过好了些!” 说罢不管不顾地压了上去,林琰笑着躲了几下没躲开,索性勾了他的脖子,脸挨脸地喃喃道:“确实不讨人喜欢,偏生就讨了我的喜欢……” 话音减弱,两人又缠绵了好一阵子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次日一早,司徒岚便赶回城里,林琰却足足的住了三天。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过了年便又到了每三年一次的外放官员回京述职之时。 其实也并不是所有外放官员都需回京,只有三品以上的外官才是直接向皇帝述职的,其他外官自有吏部考核。 二月初,金陵甄家家主,如今的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携家眷入京。甄贾两家几代交好,甄应嘉自己虽是未曾陛见之前不得随意拜见京中故交,其夫人女儿确是可以的。 接了甄家的拜帖,王夫人不敢自专,忙忙地去了贾母那里。其时邢夫人李纨等人都在贾母那里,凤姐捧了个四五个月的肚子也坐在下首。女孩儿中却只有探春惜春在,迎春婚期将近,想来还在绣着嫁妆。 听说甄家先打发了婆子来送帖子,贾母喜笑颜开,忙叫王夫人请了进来。又对李纨凤姐儿说道:“你们年纪还小,不知道,咱们府里和甄家先前在金陵时候便极好的。算起来,甄家祖上虽不似咱们家一门两国公,其煊赫却犹在咱们家之上。” 凤姐儿有孕,却依旧是一件儿大红色洒金暗花的锦缎对襟褙子,不过是做的略为宽松了些,底下配着葱绿色盘锦锦裙。头上朝阳髻高挽,大凤钗斜插,仍是艳光四射,干练精明。听得贾母的话,忙接口笑道:“这个我知道,先前没出阁的时候便听我祖父说过,那甄家确实不同一般的。不说别的,单是接驾,便接了四次呢,本朝的大家子挨个儿数去,任是哪家儿,也不如他们家体面的。” “正是了。咱们家也是接过一次架的,不过是早先在姑苏监造海船海塘时候的事儿了,你们王家也接过一次。” 王夫人与凤姐儿遥想祖上荣光,都是面上带了得色,不由得喜气盈腮。 探春怀里抱着一只手炉,涂着粉色豆蔻的手指玉白细腻,轻轻地摩挲着手炉手头的缠枝莲花样,听的有些出神。她心里灵透,精明细致处不让凤姐儿,却又比凤姐儿更多念了不少书,时常暗恨自己不能如那男子一般出去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此时听了祖上竟也有过接圣驾的经历,难免不心神荡漾。当初大姐元春不过一个贵妃,回家省亲时候便是那般气派,若是圣驾,又该当如何? 这般想着,冷不防被一旁的惜春碰了一下,回过神来,却见了周瑞家的正引了四个婆子过来。四人穿的也是绫罗,头上插金带银,十分体面,进来后一一请安已毕,贾母便笑着让她们坐了,又问了哪日到京何时陛见何时入宫朝贺等话。那四个婆子回了话,才又笑道:“我们太太带着姑娘和哥儿都来了,明儿便要入宫去请安。太太说了,待请安过了,必要来拜见老太太的。另又知道了府上的二姑娘就要大喜,也说过了好日子才回去呢。” 贾母愈发高兴,又留着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命了人好生送出去。王夫人会意,早叫周瑞家的取了上好赏封儿去赏了人。 再回了贾母那里,人都散了。贾母正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瞧了一瞧,指着下首的椅子叫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如今看起来有些消瘦,之前贾赦接着酒劲儿一场大闹,整个儿荣国府里头没人不知道二太太为了自己的女儿省亲,弄得大房里嫁女儿没嫁妆。这话虽是被贾母狠狠地压了下去,王夫人却大大地失了脸面,便是在府里的威望也降了不少。 不过贾赦邢夫人倒是高兴,好歹从公库中和贾母手里抠出了不少好东西,给迎春添妆是足够了。 王夫人曾到宫里头与云春哭诉了一番,却被云春劝道:“母亲糊涂,如今皇上不时来凤藻宫里,正是看中女儿之时,可女儿为何在宫里依旧不敢如皇后淑妃一般横行?论起家世,女儿不比他们差,可仔细想想,咱们家里如今除了两个空头爵位,还有什么能叫女儿倚重的?我先前怎么对母亲说的?林家也好别家也好,凡是能跟咱们有关系的,母亲都要拉拢些啊。二妹妹嫁的是东安郡王府,又没分了家,以后就是咱们家的姻亲,女儿岂不是又多了条助力?便是大伯不提,母亲也该想到了这个,怎么就能为了那些个黄白之物闹了起来?母亲快别说了,只还好生想想怎么圆回来才是。” 王夫人被元春一顿话语点醒,不顾的心里苦涩,自己更是搭上了不少的好东西,送给大房去。自此邢夫人愈发得意不提。 只是白白地失了些东西还在其次,更让王夫人费神的是宝玉,这孩子如今整日就在园子里厮混,有老太太的话摆在那里,也无人敢管,想着早些对一门亲事儿,也好叫他收收心,可一来就有了元春的话,等闲人家王夫人看不上,二来,她冷眼瞧着好的女孩儿呢,人家又未必看得上宝玉。不为别的,单是冲着他抓周抓了盒子胭脂,也不想将女儿配给他的。 因此,这王夫人与贾母两个选了这几个月,也没选出个合适的。至于薛家那里,王夫人恍惚儿听见底下婆子偷偷议论,说是宝姑娘要进什么王府,暗中叫人查了一查,不由得心里暗恨自己的妹子——这几年前便说好了的事儿,如何就要变卦? 她也不敢把这个事儿说给贾母听,只自己旁敲侧击问了薛姨妈两回,薛姨妈那里却不见有何愧色,一时间王夫人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真是假了。再看宝钗,依旧园子里住着,与宝玉之间也并不见如何回避,王夫人心里便又放下了——若是说真有其事,宝钗如何敢如此呢? 迎春出阁二的日子乃是定了二月十六,按照规矩,前一日乃是女方添妆之日,黛玉因身上有孕,不能亲去,便打发了侯府里的管家娘子和王嬷嬷一块儿送了东西过来,乃是两套极好的头面,外加上几样儿古董摆设。 这一日荣府里边儿也很是热闹,除过本来便在京中的世交故友外,因是与郡王府联姻,更有一杆官阶低的家眷来巴结送礼,一时间荣府里人来人往,以迎春一个平日里不为人知的庶女,竟真是天大的体面了。 甄夫人亲自携了小女儿前来添妆,贾母因见那甄家的四姑娘甄瑶年纪与探春相仿,生的柳眉杏目,肤白如雪,兼之满头乌压压的青丝挽成了朝仙髻,上头点翠金钗横插,耳边翡翠坠子轻垂,端的是一副好相貌,比之三春姐妹更多了几分颜色,便是宝钗,据贾母看来也是闺阁女孩儿中相貌出挑的,与甄四姑娘相比,纵使容貌不输,气度上却多有不及了。 贾母爱得什么似的,只拉着坐在自己身边,细问今年多大了,往日喜欢什么,做什么消遣等,倒把一般来贺喜的宝钗湘云几个亲戚家里的姑娘都放在了一旁。 甄瑶在金陵时候便常同母亲出去走动,她容貌出色,甄家在金陵有是一等一的人家,因此多有人去奉承她的。她也一向自负,如今见了屋子里的几个姑娘各有不凡,自然不肯落了下乘,一颦一笑,一说一动,均是大家风范十足,生生地便压了众女一头。 贾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更是动了个年头——甄家如今依旧煊赫,比之自家并不以下。况且久在江南,甄瑶的父亲甄应嘉算是一方大吏,且甄瑶年纪与宝玉相仿,又是这般人物,倒也与宝玉相配。这么想着,对甄瑶愈发慈爱。王夫人不愧为贾母多年斗心眼的,自然明白了贾母的心思,对甄夫人也更加客气了。 只是,这打算虽好,却忘了甄家是否乐意—— 第85章 王夫人被放鸽子 都是女眷中来往惯了的,甄夫人见了贾母王夫人的做派,有何不明白的? 她前边儿也见着了宝玉,那脸盘儿跟自己的儿子还真有五六分相似的。听说性子也和顺,心思也细腻,最是体贴姐妹的。要说自家儿子如此,那甄夫人是怎么看怎么好的。可这要是给女儿找女婿,她心里却并不能满意宝玉这样的性子了。 在她看来,男人么,当然首先得能撑得起来。你在内帏里头再好,不能顶门立户也是白搭。她的小儿子宝玉虽然也是这样的性子,可他还有个哥哥,家业原也并不指望着。贾宝玉就不同了,就算是有个当贵妃的姐姐,但是他父亲本身不袭爵,当官品级又不高,对贾宝玉可是没有多大的好处。况且,这次进京带着女儿,她家的老爷还有一番打算,这荣国府的意思,自是不能应了的。 因此,贾母拉着甄瑶的手,笑着对她道:“这孩子我瞧着就喜欢。你们府里的三姑娘,去年嫁到京里,我们也是极好的,常有来往。我只说那孩子已经是少见的出挑儿了,如今再见了这个,更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甄夫人脸上只挂着十分的笑意,客套道:“老太太过谦了。我瞧见府里几位姑娘,也是个顶个的好呢。可惜了我没有多几个儿子,要不少不得要跟老太太求一个走呢!” 话音一落,屋子里头探春惜春都不免红了脸。甄夫人目光流转,却是投在了坐在探春左首的宝钗身上。薛家在金陵住着的时候,也与甄家有过来往,甄夫人与薛姨妈都并不陌生。便招手叫了宝钗到前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转头对薛姨妈笑道:“自打你们上了京,咱们总没见着。几年下来,薛大姑娘瞧着越发出挑了。” 薛姨妈做出惊喜状,忙微微倾了身子笑答:“夫人可不能这么夸她。小孩子家家的,脸皮儿薄呢。” 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沸浪滔天的。她又不是瞎子傻子,怎么看不出来贾母王夫人对着甄瑶热络的过了头?不但是她,只怕满屋子里头的太太姑娘们都能瞧出来了。薛姨妈冷眼瞧着自己姐姐笑容满面地与甄夫人寒暄,心里一阵阵发寒——这就是自己的好姐姐了。打小儿就是这般,凡事儿嘴上说的好听着呢,到了眼目前,还是把自己放在头一个。这二宝的婚事老姐妹俩说了几年了,姐姐拍着胸脯子跟自己保证是妥妥的了,又说须得等宫里头娘娘看机会赐婚才更显得荣耀,如今怎么说?幸而自己听了儿女的话,没打算在这里一头吊死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头还得叫儿子快些行事。便是进不了王府,也得好生再找找其他的富贵人家了。 再说贾母,闻言之意,当下松开了甄瑶的手,脸上笑容不减,对众人道:“咱们这里说话,几个姑娘们倒是臊红了脸。不若叫她们去二丫头那里,陪着二丫头多说说话也好。” 说着,便吩咐了探春:“好生引着你几个姐妹们过去,我只交给你了。” 探春其时正穿了一件儿浅红色对襟儿长褙子,上头绣着几朵娇别致的玫瑰花,底下配了桃红色遍地金曳地裙,整个人瞧着既娇艳明媚,又带了股子爽朗之气。款款起身福了福,笑道:“老太太但请放心。” 说罢,几个姑娘相携着出去。贾母瞧着甄瑶隐隐走在众人之前的背影,心里颇觉得有些遗憾。 次日,东安王府吹吹打打接走了迎春。荣国府里算是完了一件大事,别人都松了口气,偏生王夫人不行。 东安王府的庶子娶亲,他本身又是有些个缺陷的,既不会对王妃的嫡子有威胁,又正是昭显自己贤惠之时,东安王妃自然不会错过了。这么一来,给贾家的聘礼十分丰厚,虽则不能与当初云宁送到林家的相比,却也比一般人家嫡子娶亲都要厚实了不少。 贾赦两口子有意气王夫人,再者也不必自己花费什么,因此很是大方地从荣府的公库里挑了不少东西。自然,这些有的是塞到了迎春的嫁妆里,有的却被贾赦夫妻留下了。 无论如何,迎春算是体面地出了阁儿。 王夫人每每想起被贾赦邢夫人两个拿走的东西便是心疼的不得了。这且先放在一边儿,她的心尖子宝玉可还没个着落呢!听说那林家的丫头嫁到侯府不过几个月,都做了胎了,王夫人更是心里堵到了十分——瞧着那丫头一副单薄样儿,原以为会跟她那个娘一般不好生养,谁想着竟是能这么快传了喜讯呢? 她打定了主意想先赶紧替宝玉定了的,看来看去,那日来的甄家丫头确实出挑儿,奈何甄夫人不识趣。这正经亲事若是不定下来,可怎么说宝钗的话呢? 不成想没过了几日,她的烦恼便少了一半。这日一大早,从贾母那里回来才吃了饭,便有李纨带着探春惜春姐妹两个过来请安了。 王夫人手里端着一盅普洱茶喝了两口,擦了擦嘴角儿才叫李纨姑嫂们坐了,问道:“宝玉呢?是在老太太那里?” 李纨才坐下,忙又起身:“方才老爷着人进来传了他出去,老太太恐老爷等急了,便直接叫宝兄弟出去了,因此未曾来与太太回话。” 王夫人右臂搭在炕桌上,左手转着佛珠,叹道:“这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叫了他出去排揎了。你们往日里一块儿在园子里,宝玉近来功课如何?” 李纨动了动眼皮儿,没说话。王夫人这话问的忒不讲究,一个寡嫂两个云英未嫁的妹子,这话让外人听来怎么想? 探春低着头正斟酌着言辞,外头有丫头通传:“姨太太来了。” 李纨三个复又站起身来,果然薛姨妈扶着丫头同喜的手进来了,簇新的柳黄色底子秋香色镶边儿绣五彩牡丹花色的圆领对襟长褂子,底下一条落叶黄色五彩花卉刺绣的马面裙,脸上喜气盈腮。进门来瞧见李纨等也在,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姐姐这里热闹。” 薛姨妈乃是寡居之身,所穿的衣裳大多是莲青银白等色,少有穿得如此之时。王夫人瞧着她一脸的笑意,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起身笑着让了座。 老姐妹两个都落了座,王夫人便笑问:“今儿怎么有空这老早就过来了?蟠儿呢?” “别提那孽障了。”薛姨妈目光一转,看了看李纨几个。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正是有件事儿要与姐姐说呢。” 王夫人瞧着她,心里忖度着是何事。 “姐姐知道,宝丫头如今年纪不小了……” 才听了一句,王夫人心里便“咯噔”一下,果然听得薛姨妈又继续道:“我常在内院里,知道的也不多。前儿一个叫做什么,呃,忠诚王爷府上的管家过来,说是瞧上了宝丫头,要聘了去做庶妃……” 说到这里,脸上虽然带了几分不过意,嘴角儿终究是扬了起来。 这王夫人听在耳中不知如何,李纨三个人却是面面相觑。“金玉良缘”从薛家来了以后,传到了这个时候,怎么突然的,就要把宝钗嫁给别人了?还是去一个王府做庶妃? 王夫人呆愣了片刻,隐在有着精美绣纹的宽大袖子之下的手,渐渐握紧了——她虽然早就判定了宝钗不能为宝玉妻,却不能容忍薛家先起了别的意思。脑子里一阵嗡嗡嗡的,只瞧见自家妹子在那里坐着说话,上扬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却是全然没有听清楚。 薛姨妈今日来,固然是为了要告诉王夫人接了宝钗出园子去,却也是要想着瞧瞧她听了这话时候的反应。见了自己姐姐怔忡的神色,薛姨妈觉得心里终于觉得一口气出来了,笑盈盈起身道:“我今儿跟姐姐说一声,这就把宝丫头带回去。我们京里的宅子也空了这几年,明儿就搬回去。蘅芜苑和梨香院那里,姐姐瞧着派人看着罢。天色不早,我须得先去告诉了宝丫头这个信儿。唉……她是我的心尖子,要是寻常人家,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断不能叫她去与人做了小。可这王爷,听说是万岁爷的亲哥哥,我……” 一行说着一行叹着,扬长而去。 王夫人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青砖上的刻花儿,半晌方挥了挥手,叫李纨等人出去。 三个人巴不得这一声,都急急地福身行礼退了出去,才到了院子门口,便听见里头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不管王夫人如何想,不过几日后,忠诚王府一乘小轿子,还是抬了宝钗进去。 “啪”的一声,素白的手指拈着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水溶一身儿云白色阔袖滚银边儿便服坐在司徒峻对面,如玉的面上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从林琰的角度看去,端的是温柔如春风,俊美世无双。只是看那棋盘之上,黑白双色棋子缴在一起厮杀激烈,虽不是真正的金戈铁马,却依旧让观棋者感到血雨腥风。 一旁的司徒岚碰碰林琰的胳膊,林琰低头,看他正将手里剥好的果子递给自己,摇了摇头。 司徒岚固执地举着手里的果子,桃花眼中都是讨好的味道。林琰无奈,伸手接了过来,自己吃了一瓣,又塞到了司徒岚嘴里一瓣。 水溶斜睨了二人一眼,轻笑道:“你们两个也够了,做出这般姿态来,还小些么?” “瞧着眼热了罢?”司徒岚笑嘻嘻道,“你身边儿不是也有一盘子?” 水溶瞧瞧地上设着的檀木束腰高几,上头翡翠盘子里装着满满的苹果朱橘等。又瞟了一眼司徒峻,忽而启唇一笑,伸手拿过了一只朱橘,又顺带着裹了几上搭着的雪白布巾,缓缓转着手里的橘子剥了起来。 司徒峻登时觉得身上骨头轻了几分,也掷下了手里的棋子,静坐在那里瞧着水溶细长的手指灵活地转着橘子,淡淡的果香气飘散开来,水溶笑道:“张嘴。” 司徒峻国安从善如流地张开了龙口,水溶将橘子囫囵塞进去,笑道:“前儿忠诚府里头弄了个庶妃进去,皇上就没个赏赐?” “哪算什么庶妃?”司徒岚抢着开口,“但凡称得上一个‘妃’字的,哪个是一顶四人小轿子抬走的?连宗室里头摆个酒都没有,就这么悄没声响进府了,充其量算个侍妾罢了。” 林琰垂着眼皮叹道:“甄应嘉这一进京,倒先凑成了这薛家人进了王府。” 忠诚王爷生母姓甄,乃是金陵甄家旁支所出,与甄应嘉算是堂姐弟。甄家世代在金陵盘踞,朝中人脉广,司徒峻可从来不相信他们跟忠敬忠诚两个没来往过。 “晚了些了。”水溶淡淡笑道,“若是皇上未登基前,这步棋算是不错。如今只能说,是忠诚昏了头才纳了薛家的丫头。” 他与忠敬忠诚两个一向不对付,说起话来不免刻薄。 司徒峻拍了拍他的手,冷笑道:“正合我意。” 林琰握着手里的玉杯,啜了口茶,心里当然明白皇帝这是巴不得他们几家子都拴在一起。这么着,日后清理起来才算痛快。他不知道甄应嘉是怎么想的,年前才报了金陵水涝重灾,朝廷拨了多少银子过去赈灾?这才转过年来,便是进京述职,也当轻装简从,自己来了就算了。他倒好,带了老婆女儿一同上京,丫头婆子仆从杂役,足足坐了两条大船,一路之上好不张扬。 才进京,尚未陛见,他家的夫人便开始了与各府女眷的走动,还带着个女儿。要说是想趁着这个机会从京里给女儿找人家,那…… 司徒岚看了一眼自家大哥,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皇兄,听说那甄家的丫头被贵太妃留在宫里解闷儿了?你可小心着些呐。” 司徒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是嫌自己不够头疼?再看水溶,果然脸上已经有了些不好看。 第86章 林琰发狠 水溶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司徒峻,唇角轻扬,似笑非笑。他生得秀眉凤目,容貌极美,且身上带着股子温润如玉的气质,又肯放下身段儿结交文人雅士,故而在那些读书人中名声极好。 不得不说,司徒峻与司徒岚两个不愧为兄弟,便是看人的眼光也极为一致。水溶和林琰,都是那种看上去斯斯文文,书卷气很是浓郁的。可这两个内里,却是迥然不同。 林琰与司徒岚之间,看着他是强势的一方,其实细细体会之下,当两人真正到了一起时候,林琰对司徒岚也是诸多包容。这样的包容或许是他自己都不自知的。 而水溶,出身王府,身份高贵,从小儿到大那真真是被捧在手里长大的。他的母亲北静太妃后宅手段了得,水溶连个庶出的兄弟都没有,比之林琰的经历,算得上是蜜罐子里长大的了。就算是后来认识了司徒峻,也是时常要闹上些小性子的。 像是上回,不管司徒峻为了何故去册封贾家的贤德妃,水溶心里不爽,便是跑去了秦可卿的葬礼之上见宝玉,还将那司徒峻所赠的鹡鸰香串珠给了宝玉,惹得宝玉那阵子真是实心实意地往北静王府里跑了。司徒峻为此浸了一缸子醋,却也无可奈何。 这回甄家进京,带着那即将及笄的女孩儿,还被贵太妃留在了宫里,这任是谁看了,都得想想为何了。 司徒峻叹了口气,朝自家兄弟使个眼色,示意他和林琰出去。司徒岚心里不屑,这又是要哄了?却还是很有眼色地起身,顺手拉着林琰出去了。 这边儿司徒峻见人走了,才隔着棋盘握住了水溶的手,笑道:“你别多想,我再没有那些个心思的。” “那与我何干?”只剩了两个人在屋子里头,水溶也不端着身段儿了,往榻上的锦被上一靠,懒洋洋道,“你也很不必来担心我如何的,横竖都是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样?以前是年纪小,不懂事,你也别往心里去。” 司徒峻听得头皮发麻,这位嘴里说的越是不介意,回来就越是不知道会想出什么主意来整治自己。虽说是无关大局,却可能多少会上了自己这个皇帝的大雅。 凑过去,理了理水溶乌黑的鬓角,调笑道:“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你说说,你给我找了多少窝心事儿了?” 水溶眼眸斜飞,眉端轻。平日里文雅如诗的脸上竟是变作了十分的魅惑。 司徒峻看着他绯色的双唇离自己越发近了,便觉得心里一阵火热,忍不住又向前凑了凑。 水溶面色忽然一变,眼中柔情不再,脸上全是冷冽,冷冷道:“皇上还是回去罢,再待下去,臣可不知道又要做出什么让万岁糟心的事儿了。” “又急了不是?我何时说你让我糟心?我说的是窝心,是贴心。” 司徒峻拉了他的手笑道:“如今我不比先前了。几个皇儿也渐渐大了,子嗣是没有问题的。后宫里多个女人少个女人,并没有什么。横竖,我只不去见她们就是了。” “这么说来,那甄家的丫头你还是有心收进去?”水溶轻道,垂下去的睫毛遮住了眼睛,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司徒峻大感无奈,长叹了口气,颓然倒在榻上,一手掩住了眼睛,“我收她做什么?这几年宫里除了我潜邸中女人,可有把谁召进了宫里?” 水溶听他语中带着些许疲惫,心里觉得堵得慌,方才想好了的许多话冲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了,张了张嘴,忽而又觉得无力,也倚在那里不出声。 司徒峻虽是遮着眼睛,耳朵却是时刻注意着水溶这里的动静。知道水溶是个嘴硬心软的,自己这样一副身累心累之态,才能让他暂且压下了醋坛子。 只是过了片刻还不见水溶说话,放下手来一看,见他斜斜地歪在那里,原本温润的眼睛怔怔地瞧着手里握着的玉杯,人前的斯文人后的小性儿都不见了踪影,倒有些让人心疼的落寞。 “你啊……”司徒峻无奈道,和水溶并肩靠着,“听风就是雨呢。不过就是个太妃留她在宫里待了两天,谁还能多说别的?如今那贵太妃也不大得父皇眼了,翻腾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水溶翻身与他相对而卧,忽而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说说,人家什么时候说要把女儿给你了?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瞧着他的笑眼,司徒峻气笑不得,只伸出长臂揽过了人来按在榻上,装作恶狠狠道:“还说?是谁先起的头子?” “这个,大概是顺王爷?”水溶眨眨眼,神态明媚而可爱。 司徒峻深以为然,点头道:“正是老九这小子,最好看个热闹,深恐天下不乱的。” 两个人头挨头叽叽咕咕说了片刻,之前不快烟消云散。 再说司徒岚与林琰两个,因林琰觉得月色十分之好,便不肯坐车,只想着要趁着这月朗风清之时散着步回去。 司徒岚抬头瞧瞧,果然,深蓝色苍穹中嵌着一轮圆月,清辉如水,纤云如缕,此时已是春日,夜风拂过,也并不觉得冷了。虽是这样儿,司徒岚还是命人拿了斗篷来,两个人系好了,慢悠悠走上街头。 这里并不是京城的热闹之所,街上早就不见了行人。司徒岚与林琰两个并肩而行,寂静的街道上只听见薄底儿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偶尔掠过两声蟋蟀的鸣叫。 “子非。”司徒岚轻唤一声,裹在斗篷下的手握住了林琰的。 林琰试着挣了一下,发觉司徒岚的手越发紧了些,索性不再挣了,横竖街上也并没有人瞧见。至于后边远处坠着的护卫,林琰已经自动忽略了。 “子非……” 林琰侧过脸看着司徒岚,司徒岚抬着眼睛看月亮,目光中少了平日的七分不驯三分赖皮,倒是多了些孩童般的清澈,“咱们俩认识多久了?”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倒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除了开始在书院的日子,这多年了,咱们都没得这样散淡过了。” 林琰笑了,认识这多年,可也没见过司徒岚这般感慨的。只是细想之下,也确实如此。司徒岚再如何不着调,那也是在司徒峻和林琰跟前而已。别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个放纵不逊的王爷,是刑部那个心应手狠的坐镇者。 司徒岚叹道:“要让我说,什么王爷,什么探花,都不及你我此刻这般来的好。” 林琰手上也用个些力气,反握住了司徒岚的手,淡淡地笑道:“你我都是知道的,这也不过就是个想想罢了。别的不说,你出身皇室,又是皇上最为倚重的兄弟,朝中之事,你能袖手旁观?至于我,你是知道的,我这些年功夫,不过就是为了个不被人低看欺侮。先前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后来父母兄嫂都没了,我才知道,这人呐,唯有站在高处,成为人上之人,才能过自己想过的。不说别的,你瞧瞧,我带着妹妹和若儿刚进京时候,连去个荣国府,还是让人开了角门进去的。究其缘由,不过就是让人看着无权无势罢了。” 司徒岚也不过随口一说,听他提及荣国府,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说起那家子,我倒要跟你说一声儿,今儿我进宫去,可又撞见了那贤德妃在太后那里奉承。皇兄说了,她这两日满宫里头到处走动,处处儿提着你那妹子呢。” 林琰脚下一停,“嗯?” 贾元春在宫里提起黛玉?林琰漂亮的凤眼眯了起来,“她想干什么?” 司徒岚摇头笑道:“你想不出来?我猜着,不是打你的主意,就是打云宁的主意。这里头,后者多些罢。” 林琰喉间逸出一声极低的冷笑,听得司徒岚有些身上发凉,低头看看林琰,俊脸之上全都是阴厉狠辣之色。司徒岚毫不怀疑,若是贤德妃独自一个在林琰跟前,只怕他能一手掐死了她。 其实司徒岚有时候很纳闷,林琰对荣国府的的成见相当深,这到底是从何而来呢?要知道,那时候他可还未与荣国府打过交道。 “子非,如今皇兄对贤德妃多有关照,平日里时常肯去她那里坐坐。其中缘由不用我说,你自是明白。只不过,若是这样的话,贾家的气焰难免便要因她而高些。你虽是去年的探花,身上又有个爵位,只怕他们也并不放在眼里。若是硬着来咱们自也不怕,你只记着横竖有我。”司徒岚生恐林琰在贾家那边儿吃亏,谆谆叮嘱道。 林琰淡淡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思量着,到底这荣国府,是要做什么。仔细回想前生的认知,荣国府败落是在甄家被抄之后,现下看来还要等着。不过,若是她们十分想找死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多添上几把火。林琰性子说不上好,但有一样,他护短。尤其是黛玉林若两个,是他带出来的,算计他们两个,那比算计他林琰自己还要让他愤怒。 林琰毫不怀疑,这怕是荣府真的有人要将主意又打到黛玉头上去了。云宁出身高,年前又被皇帝给了个京营节度使的差。这等于就是告诉所有人,这位年轻的安乐侯,乃是皇帝的心腹之人。他无父无母,现下黛玉又怀了孩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着他的主意呢。 “呵呵,真真不知道那一家子老少女人是怎么长的,把几个正经儿的爷们儿养在内宅,自己倒把着权不放,光想着靠女人裙带发达。她们就算是想找死,也得问问我让不让她们膈应了我妹子!” 第87章 三个女人的心思 王夫人最近焦头烂额。 她看着迎春嫁了,三朝回门,女婿虽然瞧着有些不如宝玉灵透,但也不过是说话慢了些,人还是长得很是清秀干净的。况且人家王府中的回门礼足足有三大车,让大房的人赚足了面子。 紧接着又有宝钗一家子搬出了梨香院,没过了两天宝钗便被抬进了忠诚王府。 王夫人这几年处处抬举着宝钗,又有府中日益喧嚣的金玉良缘之说,任是谁都不难明白她的用意。本来,那些个没见识的老婆子小丫头还罢了,但凡有点儿脸面管事儿,也都是很不解二太太的。好好儿的国公府爷们儿,作何非要娶个行商人家的女儿呢?就说是银子钱多点儿,说出来也没有官宦人家的体面小姐体面不是? 谁能想到呢,敢情人薛家,还没看上宝二爷! 贾母自然知道府里头人的议论,初时的愤怒过去之后,便只剩下了对王夫人的嘲弄——只仗着有个贵妃女儿,明里暗里与自己打对台,要是听了自己的话,当初和林家结亲,不说别的,单是论嫁妆,不比薛家差罢?更何况人林家还有今科探花郎的哥哥,日后家业自然兴旺的! 不过这个时候宝黛二女俱是尘埃落定,黛玉更是已结明珠,再如何后悔,也是无益。眼目前儿最是要紧的,是该先替宝玉定下门亲事。 因叫了王夫人到跟前儿,问道:“如今二丫头已经出了阁儿,下一个就得轮着宝玉了。你们这做父母的心里得有个数儿才是。他要是先不定下,后头的三丫头四丫头如何办?” 王夫人面带难色,立在贾母一侧,涩声道:“老太太,媳妇儿也是焦急这件事儿呢。可这也不是着急能定下来的,好歹是终身大事啊。媳妇的意思,是定要给宝玉找个四角俱全的。容貌、家世、品性,都不能差了。您想,宝玉要出仕,总得有岳家帮扶。咱们府里头呢,总得有人能当家理事。凤丫头怀着身子,从二丫头的喜事儿一过,又跟着琏儿走了。珠儿媳妇是个寡妇,也不好出头。这日后不交给宝玉媳妇管,可交给谁呢?况且,宝玉又生的那个样子,媳妇儿的容貌若是差一些,怕是不搭呢。” 贾母抚着手里的斗彩盖盅,叹了口气,“原本我瞅着甄家的那孩子还不错,堪配宝玉。谁知道他们如今心也大了,眼睛竟是盯着宫里头呢。” 甄应嘉述职完了,自己带着夫人回了金陵,却将女儿留在了宫里贵太妃处。这才是王夫人现下心里的头一件事儿。听了这话忙道:“正是呢老太太,甄四姑娘长得那般出挑儿,又正是女孩儿家最鲜嫩的时候,这一进了宫……” 贾母摇了摇手,“这话岂是你能说的?” “我也只在老太太这里念叨一声罢了。娘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自然只有想着她好的。她熬油似的在宫里熬了这些年,好容易得了些宠爱,若是那甄姑娘被皇上瞧上了,只怕……” “行了闭嘴罢。”贾母冷眼看着王夫人,暗道自己当年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没脑子的,“别说是皇上,便是寻常男人要纳个妾,你见哪家的正妻说话了?这皇上看上了谁,只要不是那谋反叛逆之家的,便是皇后,也不会说什么的。咱们家娘娘,也断然不许有这样的心思出来!你下回进宫,与娘娘细细说了,要大方着,万不可在脸上露出什么不悦的神色。这一个‘妒’字,是最要不得的。” “可是,老太太……”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宫里头女人,与咱们这些人没什么两样,宠爱固然重要,子嗣才是大计。再有,就是娘家得有硬气的靠山。咱们家娘娘,真细细地算起来,你说能指望着谁?是你娘家的哥哥?还是别人?指着谁,也不如指着自己个儿。可咱们家里爷们儿,大老爷二老爷,也就是这样了。宝玉兰哥儿还小。所以我说,几个孩子的婚事,得长住了眼睛来定下了。” 王夫人眼前一亮,正是如此啊! 贾母续道:“你也别瞅着二丫头的亲事不忿……” “老太太,媳妇怎么可能……”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慌忙自辩,却被贾母止住了。 贾母冷笑道:“你在我跟前这多年了,你的心事我自问也还明白。二丫头虽是大房的,外头听来却都是一家子,难道以后不是宝玉的助力?所以这回她出阁儿,大老爷做的如何,我都应下了。你须得知道,这是为着宝玉呢。与其去瞅着她嫁得好,不如你着紧瞧着宝玉和三丫头的婚事。” 王夫人讪笑,讷讷道:“其实二丫头一直跟三丫头四丫头在媳妇这里养着,跟我自己的女孩儿没什么两样的。” “嗯,你能这么想,那就是了。”贾母淡淡道,“宝玉那里着紧些,三丫头,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你且先别胡乱应了谁家。” 从贾母那里出来,王夫人几乎掐断了自己的指甲。她在府里经营多年,老太太和死了的大房太太留下的管事儿她换的换,撤的撤,许多地方都安插了自己的心腹。就算是赖大等荣府的老人儿,如今也都肯听从她的。原以为有了这些个,又有了宫里的贵妃,便是碍着孝道自己不能与老太太相提并论,终也不差什么了。可不是么,就是先前自己有意与薛家联姻时候,老太太分明知道,却也从不会明着来反对。没想到,终究是自己轻看了老太太。逮着了机会,那老东西便要将自己一局!借着二丫头的婚事抬了大房起来,又借着宝丫头的事儿降了自己在府里的威信,可真真是做的好啊! 静静地躺在屋子里思索了许久,外头有丫头道:“老爷回来了。” 王夫人忙起身迎了出去,到了门口却是瞧见已经被赵姨娘抢在了前头,正在游廊底下请安问好呢。一件儿桃红色对襟儿鸡心领儿的褙子,也不知是不是诚心的,那衣裳都紧贴着腰了,显得妖妖娆娆的。 “老爷回来了?”王夫人开口道。 贾政点点头,迈开步子上了台阶,赵姨娘忙抢上去两步打起了帘子。王夫人待贾政进去了,才瞧了她一眼。赵姨娘垂了头下去,王夫人瞧着她年过三十却依旧白皙的俏脸儿,眼中忽然闪过了几分亮色,心里有了计较,也不及理会赵姨娘,匆匆跟着贾政进去了。 过了两日因进宫去与元春请安,说及此事,道:“我也是猜测的,谁知道老太太到底什么意思呢?这两年也并没有就往府里头来相看的,老太太说是心里有数儿,我瞅着也做不得准。” 顿了一顿,瞧瞧这殿里只抱琴并两个小宫女,想来也是元春的心腹,便又笑道,“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低低地说了自己思忖了两日的事情。 元春握着一只玉杯,两寸长的指甲缓缓地抚着上头雕刻精美的花纹,半晌方才笑了,轻声道:“太太到底是太太,这个主意,倒是不错的。” “哎,我不是说了,老太太那里并没有说明白了。只是说,三丫头的亲事她看好了,不许我插手了。可娘娘也想,三丫头虽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自小却是养在我跟前的,我看她和自己亲生的也并无不同。自然,也是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呢。” 元春圆润的脸颊上头薄薄地敷了一层胭脂,瞧上去容光焕发,脸上带着浅笑,“本宫也想着三妹妹呢。二妹妹的姻缘说不上好,不过是借着王府的一个名儿罢了。三妹妹到底与我同父,我再没有不想着些的。方才太太说的就很好,回去只管与老太太说了,就说是我的意思。三妹妹乃是庶出,可好歹也是咱们公府中的小姐,若是想做正头娘子,就得低嫁,想来老太太也必是舍不得的。” 王夫人素来就知道,探春养在自己的名下,却始终为着庶出的身份自卑。想来,她也必是羡慕如黛玉迎春风风光光嫁入高门做嫡妻的,可恨那赵姨娘时常仗着自己长得妖媚,勾着老爷的心,如今这个主意若是成了,又可灭灭那赵姨娘的气焰,又可帮衬了府里,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怕万一老太太不是这般想的……”王夫人往元春那边儿侧了侧身子,低声道。 元春将玉杯放在桌子上,“啪”的一声轻响,“母亲与老太太好生分说分说罢,据我看是好的。” 王夫人得了这话,喜笑颜开,点头道:“到底娘娘眼光好。” “不过娘娘……”王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我听说,那林丫头没进侯府前,安乐侯便没有一个侍妾。如今依旧一个也无,这万一人家不愿意……” “太太多虑了。”元春不在意地笑道,“凭他是谁,但凡是个男人,岂有不爱娇娘的?三妹妹的容貌性情都是不错的,虽不比林妹妹出挑儿,满京城里瞧去,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太上皇那里一向宠爱安乐侯爷,如今林妹妹有了身子,岂有不为他着想的?母亲只管放心,这事儿,我在宫里也想着的。” 母女两个密密地说了一阵子,王夫人才带着志得意满的笑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了荣府后,王夫人不及先去换衣裳,就穿着绛紫色缎面绣花鸟纹样刺绣的对襟大袄并杏红色绣五色牡丹的裙子直奔了贾母那里,说了元春的意思。 贾母听了,并不说话。黛玉有了身孕,她初听之时自然为外孙女高兴,毕竟,只要有了子女傍身,那才算是在侯府立住了脚。复又为黛玉担心。黛玉虽然没有公婆,可那安乐侯爷实打实地乃是皇亲国戚,若是太上皇说句话,府里头再进几个身份不低的女人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到时候,又要让黛玉如何自处?她娘家并无嫡亲的哥哥,那过继来的究竟能不能为她所依靠还两说呢。既然要进人,何不进与黛玉素日相得的呢? 其实,她的首选自然并不想让探春做小。若是可能,她倒是希望探春能嫁到林家去。毕竟,女儿姑爷都不在了,探丫头是个能干的,素日里看着心思也通透,若能联姻,才是两家同好之事。不过,林琰的性子,她可没有把握能成了,因此倒也歇了心思。 长长地叹了口气,挥手叫王夫人出去了,贾母自己出了会子神,才冷笑着对鸳鸯道:“二太太的心思,越发大了。也罢了,三丫头到底是个女孩儿,就算是依了她的意思也无不可。只是宝玉……” 鸳鸯跟着她多年,这个时候可并不敢接了话茬儿,只垂手静听。 “去,叫了赖大家的进来,我有话说。” 第88章 第一波出手的 林琰听得司徒岚说了元春的事情,生怕荣府这帮子人没得去恶心了黛玉。不过因是大半夜的,也不好就去云宁那里扰了他们歇着,便想次日亲自去了侯府。 人算不如天算,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贾母等人的脸皮。等他散了值回府换了衣裳再到了侯府之时,瞧见的便是满面委屈迎着自己的妹妹。 “怎么回事?”林琰心里一惊,沉声问道。 “没什么,哥哥快请坐。”黛玉如今已经出了怀,身上便不好穿着那些紧俏的衣裳,只一件儿宽宽大大的月蓝色对襟儿云缎长袄配了条湖水绿的裙子,也不施脂粉,头上青丝挽起,只用一根金累丝的凤钗别着,瞧上去脸色并不大好。 林琰皱眉道:“前几日我瞅着还好,今儿这是怎么了?有事情只管与哥哥说了,你这月份渐大,可不许委屈了自己。” 说着,瞧了瞧黛玉身后跟着的两个丫头。 霜儿是林琰调教出来给黛玉使唤的,方才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当下上前一步,嘟了嘴道:“还不是那荣国府的人来过了,气着我们太太!” 云宁对黛玉极好,自她过门后,一股脑的将府里头的房契地契庄子铺子等都交给了黛玉,府里头的事情更是轻易不插手。只有一样,跟着黛玉过来的王嬷嬷雪雁霜儿几个,初时难免改不过口来,云宁便不高兴了,严令府中人都要称了黛玉做太太,不准叫姑娘。黛玉还曾因此取笑过云宁小气的。 霜儿道:“就在方才,荣国府的老太太带着好几个人过来了,说是看太太。结果来了以后,有的没的说了一堆,气得太太直接端了茶杯送客。”她年纪不大,可嘴头儿上很伶俐,脆生生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末了还啐了一口,道,“我只没见过这般来算计自家亲戚的!” 林琰看了一眼黛玉,才问道:“来的都是谁?” “除了那老太太,就是二太太。” 林琰看看黛玉,见她眼圈微红,忙笑道:“倒是不想妹妹也是有脾气的。都把人赶出去了,妹妹还委屈?” 黛玉自小本就被林如海夫妻宠着长到了六岁,性子中原就有些个千金小姐的任性的。只是后来母亲去世,她被老父送进京里外祖家,这才处处收敛了性子,唯恐被人说嘴。后来有了林琰这个哥哥,再到后来的相公云宁,哪个不是将她捧着疼宠的?她自问不是那等轻狂之人,做不来那等嚣张无礼之事,只是今儿老太太着实让她寒了心。 回想着方才那老太太和二太太一唱一和的话,黛玉忍不住掉了眼泪,哽咽道:“哥哥,从此后,我只当没有那门子亲戚便罢了。” “咣当”一声,云宁从外头匆匆进来。他散了朝后被太上皇宣进了宫里,原本出来时候便也憋了火气的,谁承想家里头黛玉竟也受了气了。门口站着略听了一听,才知道两事儿并一事儿,都是荣国府那家子人闹出来的。听着黛玉哽咽的声音,实在没忍住火气,一脚踹翻了门口摆着的红釉盆景。 林琰看他急匆匆进来,也不瞧自己,只疾步跨到黛玉跟前,脸上都是焦急神色,心里倒是放下了——看来人家夫妻还是不错的,这有些人呐,就是要上赶着找死。瞧瞧,瞧瞧人家侯爷的架势,嗯,看来都不用自己个儿动手了。 云宁哄劝了黛玉两句,叫雪雁霜儿两个扶了黛玉进去歇着,黛玉拭着眼角儿道:“有日子没瞧见哥哥了,正巧宫里头昨儿才赏下了几尾鲈鱼,小的都有二尺来长。就留了哥哥在这里吃饭,也好尝尝。” 林琰有意让她欢喜,点头笑道:“这会子鲈鱼可不好得。况且都得从南边儿运过来,倒是不知道怎么保存的,还能吃?” 黛玉想了想,道:“听说,这鱼虾进贡来的,原也是怕坏的。因此,打捞了以后趁着还是活物儿,便直接扔进冷凝的猪油里头去,便是这般运过来的罢?” “那有劳妹妹吩咐府上,做的精巧些,清淡些?” 黛玉这才带了些笑意,搭着雪雁的手进去了安排不提。 林琰脸上笑意敛去,手指极有规律地敲着桌子,挑眉道:“你都听见了?” 云宁冷着一张脸,哼了一声,眼中全是狠厉,“听见了。今儿我进宫去,舅舅还说,府里头太过冷清了。我还纳闷这是从何说起的话,原来根儿在这里。” 林琰垂着眼,目光放在自己的脚尖儿,冷笑道:“昨天就听司徒说了,那贤德妃从宫里头话里话外替提着妹妹有了身孕的话。我原想着今儿过来瞧瞧,提醒妹妹一声儿,却没想晚了一步。” 云宁沉着脸,林琰挑眉道:“这是你府里头的事情,我不插手了。往后的事儿,才交给我,如何?” 云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却说贾母与王夫人两个自安乐侯府回来,贾母满面阴云,她再没想到,自己疼爱了多年的外孙女,竟能对着自己端茶送客! 王夫人更是气得心里咬牙,好歹她是贵妃的母亲,又是那林丫头的长辈,便是她今日贵为侯府主母,也没得来如此侮辱于人的! “老太太,今儿这事儿……” “啪!”贾母掷下了手里的茶盏,怒道,“我在之前怎么说的?你只不听,满嘴里胡咧咧些什么?什么三丫头性子好,与林丫头又是投脾气的话也能说了出来?便你有这个心,也该当别人来提,如今倒好了,你叫三丫头怎么做人?” 王夫人委屈道:“我也不过是顺着娘娘的意思说了两句。林丫头如今怀着身子,府里进人是迟早的事儿……” “你还说!”贾母拍着身下的软榻喝道,“你快些歇了那些个心思罢!方才若不是你,安能如此没脸?” 鸳鸯看她气得胸口起伏,慌忙上去替她揉着,却是不敢劝的。 贾母疲惫地挥开了鸳鸯,吩咐王夫人:“今儿跟着的丫头婆子你去吩咐了,这事儿若是有一丝儿风声走漏了出去,我只全都发卖了,一个不留!” 王夫人诺诺地应了,退了出去。虽然今儿没脸了,可是一想起来方才在侯府里头黛玉气得苍白的脸色,心里便没来由的畅快了起来。眉尖儿一动,这就完了?说不得,若是娘娘那里真能求了贵太妃,与太上皇那里说几句话来,也得到赐婚的旨意,可看你林丫头还能那般猖狂不能! 不过她想的虽好,没过了几日,却另有让她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去周旋的事情。 每月逢二六本可进宫去请安。王夫人自然不会放过了任何一次进宫见女儿的机会,更何况,她自觉被黛玉下了脸面,急急要与女儿去诉诉苦处。 因说起黛玉的态度,元春也暂且没法子了。王夫人试探问道:“不如,娘娘跟宫里头的太后太妃求求?我冷眼瞧着,那侯府真真是个好归宿,上边儿又没有老的,家底儿还丰厚。” 究其缘由,其实王夫人不过是看着当日黛玉出阁儿时候,安乐侯府的聘礼了。 元春叹道:“不顶用呢。如今贵太妃也并不大得上皇的心意,轻易不怎么见着的。便是她那里,甄家的丫头在宫里这许久了,都没见着太上皇开口做个主儿的。至于太后那里……” 摇了摇头,“她一向看我不大顺眼,不挑我的错处便是了。” 看王夫人有些黯然失望,元春笑道:“母亲且先别如此,京里好男儿多了去,三妹妹再慢慢相看也就是了。不过就是遗憾着不能与侯府更亲近一步了。” 王夫人想起来黛玉那日怒色满面的样子,心道,恐怕不亲近都是好的,那林丫头一贯小心眼儿,只怕会记着呢。 心事重重地出了宫,却瞧见马车边儿上周瑞家的满面焦急。见了她出来,忙小跑着过来,伏在王夫人耳边儿低低地说道:“太太快些回去罢,方才有人在府门口撒泼打滚地大闹,说什么宝二爷……” “说宝玉什么?”王夫人惊问。 “说,说宝二爷……淫辱房里头的丫鬟,致其怀了身子……” 王夫人直觉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便险些软到了。 周瑞家的连忙扶住了,一叠声叫道:“太太,太太!” 王夫人咬着牙攥住了周瑞家的手,长指甲几乎掐进了周瑞家的肉里,只疼的她眼泪直冒,却不敢叫唤。 “走,回府去!我倒要瞧瞧,是谁这般大胆,竟造出这等谣言来毁我的宝玉!” 第89章 就叫最新章节吧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那般会撒泼的女人,坐在大门口只拍着大腿哭喊,说是自家姑娘好好儿的,平白就怀了身子回去。又说家里头还想着,虽然签了死契,可听说那府中都是慈悲人,先还想着咬牙狠过几年苦日子,攒上几两银子将姑娘赎了出来,谁承想不过做了个丫头,名不正言不顺的,就被人将姑娘身子占了去呢。如今倒好,有了两个多月身孕,可往哪里说理去呢……” “荣府门口早就围了不少的人,他们府里头那几个门房干在那里着急也没法子,才要上前去拉了人起来,早被那女人顺势就躺下了,哭得闭过了气去。我远远地瞅着,门房也都不敢上前了,路人都指指点点的。又有那个男的嚎哭着拉了女人便要走,只叫嚷着不要丢人现眼什么的。足足地闹了有小半个时辰,看的人那叫一个多啊。不过,府里头后来出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带着十来个人,俩人都才都起身跑了。后边儿荣府的人追了几步,也没往前再赶。再又过了好一阵子,他们府里的二太太才坐了车从宫里回来,可门前早就干净了。再进去府里的事儿,就看不见了。” 林府的书房里头,吉祥比手画脚地学了一通,直说的口干舌燥。林琰挥手叫他出去了,这才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笑道:“可惜了,这么热闹的事儿我竟没看见。” 司徒岚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上,瞧瞧林琰,笑问:“这又是你的手笔?” 林琰白了他一眼,下巴微扬,指向了一边儿坐着吃茶的云宁。 司徒岚一扶额,这个手法根本就不像是云宁所为么,太过直白了些。 其实云宁这回想的真的挺简单——你伤我心尖子,我就戳瞎了你的眼珠子。 在他看来,一个区区的过了气儿的将军府还不值得过多费了心思。小惩大诫,这么找人闹上一闹,那府里头的凤凰蛋名声怕又是要落了地了。京城里素来不缺那些八卦之人,贾宝玉落草之时衔玉而生,早就传的大街小巷人尽皆知,都道是有福的,后来偏生抓周时候抓了胭脂上来,又是一阵风传。再加上先前与戏子结交等腌臜事儿,想在京里结门儿好亲,那是不可能了。贤德妃母女两个如此算计,无非就是想着找助力,如此一来,也算是出了口气。 “都说是民不与官斗。荣国府里头虽说咱们瞧着不觉得如何,可这平头百姓,也是不大敢去闹事儿的罢?”司徒岚抓了抓头发,“你许了他们好处?” 云宁嘴角儿一勾,一抹冷笑泛出,道:“你便只听过民不与官斗,就没听过人为财死?” 林琰觉得有些个奇怪,他猜出来往荣国府门前去闹事的,必是那袭人的兄嫂。原因无他,宝玉身边儿伺候的丫头,除了袭人和晴雯两个,都是家生子。晴雯只一个表兄,如今也在荣府里头当差,断没有这个胆子的。况且,要说有了身子的话,他记得书里明明白白地写了与宝玉有床事的,就只袭人一个丫头。 不过这个丫头自小儿服侍宝玉,又一心一意地想做他的姨娘,哪能就让兄嫂这么来毁了自己个儿的前程?就算是她兄嫂见钱眼开,她却是多少有些见识,知道跟着宝玉日后的好处自然也不会少了,岂能就答应了兄嫂走这一回呢? 云宁笑而不语。那丫头自然不愿意,不但她,就是她老娘也不愿意的。不过,那白花花的两千两银子,外加上事成后远远地送了去南边儿开铺子的诱惑,足够她兄嫂动心了。 至于那丫头的卖身契还在荣府里头,这丫头的结果如何,却不是他回去考虑的了。 林琰自然也不会去多问到底袭人有没有怀了身子之类的,他心里琢磨着,云宁行事虽是出了些气,却还没有伤到了王夫人。怎么着,得想个让她消停了的主意才是。看看手里头的汝窑薄胎小盖碗儿,林琰又笑了——怎么差点儿忘了这件事情呢? 却说王夫人从宫里头风风火火地回了府。路程虽是不很远,等她到了门口之时,那里却也是早就不见了人影儿,只几个门房在那里守着。 王夫人从车里头掀起了一条小缝儿看了看,直接叫人驶进了内仪门处。也不等人扶着,自己就掀起帘子来下了车。早有另一个心腹陪房邓华家的迎了过来,低声道:“老太太那里叫太太呢。” 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老爷也在。” 王夫人心里头一沉,“宝玉呢?” “……”邓华家的犹豫了一下,看王夫人脸色十分阴沉,忙道,“还在园子里头。” 王夫人稍稍放了心,也不及回去换衣裳了,只理了理衣襟儿,便匆匆带着人往了贾母这边儿来。 贾政果然在。王夫人进了门,没敢抬头看贾母和贾政的脸色,只给贾母请了安,便坐在了下首垂眸不语。 贾母显然已经知道了外头的事儿,如今脸上也是阴云密布。贾政却要好些,不得不说,经过了宝玉几次的不争气,他已经很是习惯了。现下更多的精力倒是放在了贾环贾兰叔侄两个身上,只盼着他两个能像贾珠那般走科举去。至于宝玉,了不起便养在内宅里头就是了。 贾母看着王夫人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不禁冷笑,道:“你都知道了?从咱们府里头挂上那国公府的牌匾,到如今几辈儿人了,再没出过这样的事情。你是宝玉的娘,他屋子里头的丫头如何,你当是清楚的。我且问你,可真有此事?” 王夫人忙道:“怎么能有?宝玉这两年虽然大了些,也到了可放屋里人的岁数。可老爷和我都是想着,等他再大些,有了出息再……” 贾母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既然这样,难免是那起子小人眼热,故意来编排了的。你去吩咐了人给我查!我倒要瞧瞧,是谁这般来诋毁宝玉!再有宝玉渐大了,他房里的丫头你也留心些,免得真有那大胆的,只图讨好了宝玉,便纵着他胡作非为的。” 贾母的意思,并不认为这是真的。宝玉是她的心头好,在她想来,宝玉还小呢,岂会做出这等事情?若是贾赦贾琏,那倒是可能的。 因此,虽是心里有气,却都是气在有一起子小人来编排宝玉上头,并不是生了宝玉的气。 王夫人忙应下了。她留了个心眼儿,听了周瑞家的话,她本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袭人。这丫头前儿才被她哥哥接了回去,说是她母亲病了,今日就出了这么个事儿,也太巧了些。况且,能够近身伺候宝玉又不是家生子的,也就她了。因此,王夫人嘴上没说话,却是先命了周瑞家的早一步往了袭人家里去了。她自己却是带了几个婆子浩浩荡荡地往了园子里头去了。 林琰不管贾府里头如何闹腾,他的本意也并不在此。荣国府里头被抄家时候罪名不少,包揽讼词,放高利贷,藏匿罪官家产,那都占全了。这几样儿,可不都是外头男人做出来的。单说那放利子钱一事,虽然最后是从凤姐儿房里头抄出来的,最后栽到了大房身上,可林琰却不相信,王夫人会不知道此事。 带着很是愉悦的笑容瞧着跟前的吉祥长乐儿,“你们两个越发会办事儿了。” 长乐儿还不如何,吉祥先就笑嘻嘻地说道:“大爷吩咐的,不敢不快着些。” 长乐儿接口道:“回大爷,其实这事儿如今也并不难查。荣府里头二太太的陪房有家子姓周的,女婿开着一个古董店。这店开的地段儿挺偏僻的,我进去瞧过了,里头不见有什么真东西,可时常有些个人进出。再有就是这些个人穿着都并不像那十分富贵人家出来的,一看,就是有着古怪。” 林琰指着长乐儿,对吉祥道:“往后跟着长乐儿多学学。你做事儿麻利,尤其得人眼缘,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可论起心思细致来,就不如长乐儿了。你们跟着我这些年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只是你这性子也得沉稳些才好。” 吉祥搔了搔头不说话了。 林琰瞧着手里头的东西,抖落着哗哗作响,笑道:“这个东西,放在咱们这里可是不好的。去,瞅个空子给我请了荣府的大老爷到醉仙楼一趟,就说我我有要事相请。” 办这差事乃是吉祥的拿手活儿,答应了一声,果然便往荣宁街口儿去候着了。他颇认得几个荣国府的下人,因此,贾赦的轿子还没到进巷子,先就被吉祥儿一溜小跑迎了过去。 贾赦看林琰,那是十分得心意的。不为别的,迎春的姻缘真算起来,那可是从黛玉那里才入了东安王妃的眼的。况且林琰还居中引荐了京里炙手可热的忠顺王爷,更给了贾琏一个实打实的差事,这不比什么都强?听得林琰有请,吉祥又说的十分急迫,当下也不多想,又让人抬着轿子直奔了醉仙楼去了。 第90章 林哥哥直言对贾赦 醉仙楼里,林琰面色凝重坐在桌旁,面前是一杯早就没了热气的茶。看见贾赦进来,忙站起来身来。 贾赦笑呵呵地捋着下颌上稀疏的胡子,伸手往下虚按了按,“坐下坐下,咱们爷们儿间不必讲究这些个俗礼。” 林琰勉强笑了笑,眉宇间依旧有些凝重。贾赦心里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安,按说这林家的孩子每回瞧见,都是一派斯文云淡风轻的样子,断没有这般愁云惨雾的时候。况且,他去岁才中探花,如今都在翰林院里头了,正是要前程似锦的时候,可能有什么事儿让他这样呢?难不成,是为了到现在还没娶妻?那也不对,要为这事儿,但没有叫人急巴巴地拦了自己过来的。这事儿,必定和自家有关,且是大事,不好的大事! 二人对面坐下,吉祥很是机灵地上来给他们倒了茶,退了出去。 贾赦瞧着这个意思,也挥挥手,叫跟着自己的小厮出去了。 “大外甥,你这是……”贾赦这个人虽然很不着调,却并非天生不着调。看林琰的神色,便也将脸上笑意收起,试探着问道。 林琰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轻轻地推到贾赦跟前,道:“大老爷且先看看这个罢。” 锦盒乃是金丝楠木所雕,上头点漆描金,雕花刻纹,端的是精致非常。贾赦迟疑着打开,里头装着的乃是一叠子大小不一的纸条子纸片子。 随手拿了起来,才不过看了两眼,贾赦额上便冒出了冷汗,“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好外甥,这……” 那些纸条子等不是别的,乃是一张张借据。何日何时,何人所借,何人作保,俱都清清楚楚。这倒罢了,便是世交亲友间,借个银子等还有打借条的呢,原也没什么。关键在于,那借条儿上所注明的,还款时候,须得加上三成到五成的利。这么瞧着,可就不是简单的借贷了,而是实打实的放利子钱!更要命的是,那些个借条子底下所写着的落款,借出去的那一方,可都是荣国府! “唉……”林琰又是一声叹息,双眉蹙起,“大老爷且先别急,只给我个实话,我才好说的。” 贾赦急的什么似的,有心站起来走几步,又恐在晚辈跟前失了面子。抓着茶杯的手因惊惶抖着,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林琰的眼中。 “这,这怎么可能呢?大外甥,这莫不是弄错了?” 林琰苦笑,“我与琏二哥素来关系不错,自然也并不希望这是真的。只是……” 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才又续道,“大老爷可知,我这东西是从何而来?” 贾赦摇头。 林琰嘴唇一勾,“刑部。” 贾赦大惊,“怎么,怎么又有刑部的事儿?” “大老爷这话问的,我朝律例,在朝为官,身有爵位者,不得重利盘剥。这放利子钱一事,若有行者,或报大理寺,或报刑部衙门,这都是有律可查的。贵府放贷一事,除了这两处,还有哪里敢接?” 贾赦大呼冤枉,“这事儿绝无可能!必是哪个心思大了的奴才所为!我们府里一向老老实实,又不是那不通律法之人,如何敢行这可抄家之事?” 林琰忽然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听大老爷所言,这事儿是您府上家奴所为,您是不知情了?” “绝对不知!”贾赦又不傻,自然知道若是家里头的奴才借着府中名头去做这事儿,府里头不过是有个管束不利的罪名,若是这重利盘剥落在了荣国府头上,那可就完了。 “奴才所为?”林琰修长白皙的手指敲打在楠木锦盒上,“大老爷,您可知道,这里头的借据不过是一部分,本金加起来有多少?利子钱又有多少?我倒是不知道府里头的奴才,竟也是如此的财主了。也罢了,我本是好意,瞧着与琏二哥的交情上,担着干系来提醒大老爷一声儿,却连句实话都落不到。既是如此,算是我多事了。” 说着,便伸手去拿那锦盒。 贾赦“啪”地一声合上了,双手死死按住,“好外甥,你且别急。这里头有个缘故。” 林琰缓缓收回了手,听贾赦道:“我虽然是袭着爵位,可大外甥也知道,如今只得一个从东南角划出来的小院子住着,荣喜堂却是二老爷一家住。管着家的也并不是我院子里的大太太,而是那二太太。哦,也就是宫里头贵妃娘娘的生母。至于我们大房,先前你琏二哥在京里时候,还管着些庶务,如今他们两口子都在平安州,府里头的事儿一应都是二太太手底下的人做。我和大太太两个,不过每月领那二十两的月例银子罢了。” 林琰微微颔首,“我先前也曾听琏二哥说过此事,倒也知道些。” “着啊!”贾赦一拍大腿,“我们大房如今但凡是府里头的事儿,钱也好人也好,再没有能插进去手的。要不,我也不至于闺女成亲前头跟他们闹去。” 林琰听到这里险些笑了,忙垂下了眼皮,看来这贾赦是真怕了,连这般家丑都拿出来说了。 “看来,确实与您大老爷无干了。”林琰似是放下了心,长出了口气,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大老爷出身世家,身有爵位,怎会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做下如此之事?只是……” “只是照大老爷的意思说来,这事儿,应该是与……” 贾赦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定是二房所为。除了二太太,府里头谁有那么大的权利动用这许多银子?横竖我自己的媳妇是个小出身,没那么厚实的私房银子。” 林琰要的就是这一句,看着贾赦的眼睛不免带了些许同情,“大老爷,这事儿不管是何人所为,落下的款儿,是贵府啊。”这才是关键之所。 若是此时贾政夫妻能在跟前,贾赦掐死的心情都有了。瞧着借据上的时间,这事儿也不是做了一天两天了。合着,二房拿着府里头的名头儿作奸犯科,得了好处一点子不露出来,还处处克扣着府里头人的用度!况且怎么说自己都是荣国府的大老爷,这事儿若是发了,只怕头一个获罪的就是自己! 贾赦越想越气,倏然起身,道:“大外甥,今日之事,我就卖个老,大恩不言谢了。回来去府里头,我倒要瞧瞧,是哪个有这般大胆子,敢不顾国法律例只为了求个财!” 说着,拿了桌子上头锦盒就要出去。林琰按着锦盒,轻笑:“这个,大老爷可是万万不能拿走。我身上,担着干系呢。” 贾赦做不解状,林琰心里发笑,这位大老爷,该明白的时候,可也并不糊涂啊。低声道:“大老爷,这些个在刑部都是留了底的。我虽有自己的路子拿出来,里头担着的干系可是大了去了。不但是我,还有我别人。只是给大老爷瞧瞧,又恐红口白牙的不易取信于人。可大老爷拿走了,我可就没法交代了。” 贾赦为难,“要是没有这东西,只怕别人也是不信的。”况且,这就是二房的把柄,没有这些借据,套用了林琰的话来说,那就是红口白牙,二房尽可以说是别人冤枉的。 “我给大老爷指条明路。”林琰声音压得更低,“这般事情,必得心腹之人才能做。” 贾赦不傻,当下明了了。再看向林琰时候,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探究。不过能够抓住了二房的把柄,怎么借着这个机会把二房弄倒了,这才是眼下头一个重要的。点了点头,转身要走之际,又听得林琰笑道:“大老爷,怎么着,也得白纸黑字敲定了,这个火头儿不能留在自家身上。再一个,包庇和出首,里头的区别可就大了。” 贾赦看着林琰,复又坐下,“我倒是不知道,你这般处心积虑的要我拿住了二房,所为何来?” 林琰目光盯在手里的锦盒上,再抬起眼来的时候,早就没有初时的凝重之态。薄唇勾出几分笑意,却叫贾赦觉得,浑身有些发冷。 “不瞒大老爷,我这个人平生最是护短。哪怕是我身边儿使唤的人,自有我骂得打得,别人却是不行。更何况,我林琰掏心掏肺疼了这多年的妹子,更是不许有人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去。府上老太太二太太两个,借着我妹子怀有身孕,竟妄想将你们三姑娘送到侯府上去。这口气,我妹子忍得,我却是忍不得。实话对大老爷说了,若是你有本事,让我出了这口气,这盒子里头的东西自然碍不着大老爷一分儿。若是没这个本事……” 伸手拿过了桌子上的青瓷莲枝杯,运力于指,“啪”的一声,杯碎水洒,淋淋漓漓散了一桌子水。 目送着贾赦匆忙离去的背影,林琰笑得很是欢畅。 坐在回府的车里头,贾赦心里把王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着他自己的亲娘,虽然出于孝道未被问候,却也被埋怨了几句。他就说呢,这么大的事儿,这林家的哥儿怎么就敢担了这么大干系来给他报讯,敢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人家拿住了自家的把柄,就因为那两个女人办了蠢事儿! 不过,这倒也不是坏事…… 一路之上想了又想,这事儿该当如何去办。不得不说,贾赦还是很有些手腕的。先去了邢夫人那里,把一屋子丫头婆子姬妾全都赶了出去,自己与邢夫人低低地说了府里头有人放贷之事。听得邢夫人眼里冒光冒火,只差拍着桌子大骂王夫人不是东西了,恨恨道:“好个大家子出来的!眼皮子忒也浅了!” 贾赦瞪了她一眼,“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这些?这是小事儿?这是削爵抄家的大罪!” 邢夫人吓了一跳,“不至于罢?” 贾赦敲着桌子亦是恨声道:“什么不至于?这事儿要是发了,你以为谁能跑得了?就我这个袭着爵的一品将军,你这个诰命夫人,说不知道这事儿,你信?” 邢夫人吓得跳下了炕,就要去找王夫人,“我得问到她脸上去,做什么这么害咱们!” “站住!”贾赦一声低喝,眯着眼道,“问是要问她,只不过不能急在一时。你去把你的陪房王善宝家两口子,再有我的奶兄弟钱六叫进来,我都有话吩咐。” 林琰说的不错,这放贷一事绝不是随便就能够交给一个人去做的,须得是心腹之人才行。王夫人的心腹,头一个就得说是那周瑞两口子。这俩人一个管着府里头的春秋两季租子,又管着老少爷们儿出门的事儿,另一个管着女眷们出门,可谓是府里奴才中一等一的体面人。 贾赦叫了王善宝钱六两个在书房里头,密密地吩咐了一番,才打发两个人出去办事不提。 却说王善宝钱六那都是大房里头有脸面的,不过在荣府里,却始终是被二房的人压了一头,早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气了。听了贾赦的话,能叫二房那个趾高气扬的周瑞倒了大霉,两个人都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摩拳擦掌,找了几个素日里信任的,一丝不苟去做大老爷吩咐之事了。 却说没过了几日,正值贾府端午家宴。因天气渐热了,贾母就命人在大观园里的藕香榭里摆了两桌子酒席,只说自己带着孙子孙女儿们并媳妇在那里乐上一日。 藕香榭建在水中,四面皆有落地的雕花大窗,推开了便可见池水清亮,映着日头真如浮光跃金一般。池中锦鲤穿梭,池面儿新荷初长,若是有风吹过,又是凉爽又是轩敞。 王夫人前边儿因出了昏招儿,有些不得贾母的心意,因此这些日子来每天都是早早地到贾母那里去请安立规矩。今日更是如此,煞费苦心地安排了酒席,自己亲自到贾母那里去,一时又有宁国府的邢氏带着贾蓉的填房胡氏并几个贾珍的姨娘也过来了。王夫人邢夫人两个扶着贾母坐上了软轿,一行人才簇拥着往大观园里头去了。 外头贾赦就等着今日人多呢。听了邢夫人遣人来说都到了园子里,起身来掸了掸衣裳,对贾珍贾政道:“今儿,我有个大事要说。老太太她们已经到了园子里头,二弟,珍儿,且同我一块儿过去听听罢。” 贾政贾珍面面相觑,不知道贾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贾政便道:“大哥若是有话,不妨在这里说罢。里头虽有老太太,到底还有侄媳妇孙媳妇。” “不碍的,都听听才好。”贾赦一摆手,“都听听长点儿记性也好。” 说着,抬步便走。贾政无奈,只得跟了上去。留下贾珍父子两个互看了一眼,也跟着去了。 藕香榭里,贾母身前摆着一张红木大条桌,上头摆着各色时新果子茶点,又有厨房里预备下的应景食蔬。左手边儿坐了宝玉,右手边儿坐了探春惜春。 王夫人等却是另有一张大圆桌围坐。隔着水的含芳阁搭了一个台子,梨香院里头养着的小戏班子全都装扮了,正依依呀呀地唱着。 忽见了贾赦带了府里的爷们儿进来,唬得众人除了贾母外都站了起来。贾母皱了皱眉头——这却是怎么了? 唯有旁边儿的邢夫人眼中现出几分喜色,斜睨了王夫人一眼,腰板儿挺得直了些。 “给老太太请安。”贾赦礼数还是很到位。 贾母压下心里疑虑,笑道:“大节下的,你们爷们儿也该好好乐乐,何苦又到我这里来。” 贾赦看了一眼众人,心里很是满意。一挑两条有些垂了下来的眉毛,冷笑道:“儿子倒是想着每日里都能听听戏吃吃酒,乐上一乐呢。只是怕是有人看不惯,若是再这么着下去,咱们府里不日就有抄家之祸了。可到哪里,再去这般乐呵呢?” 话音才落,众人都是吓了一跳。贾母一下子沉了脸,喝道:“老大!你这话从何而来?好好儿的,红口白牙诅咒咱们府里呢?” 王夫人捏着帕子,忙劝道:“老太太且先别发火,听听大老爷如何说。” 前头她领教过贾赦翻脸不认人的功夫,这会子也并不上赶着去劝贾赦,却是暗暗地给贾政贾珍两个使了个眼色。 贾赦随手一拨身前的凳子,捡了个与贾母面对面的地儿坐了,冷笑道:“好个善解人意的二太太!好个贤惠孝顺的二太太!” 众人一听了这话,便知道大老爷这是针对二太太来的了。尤氏李纨两个有意带着探春惜春胡氏悄悄出去,被贾赦一眼瞧见,喝道:“都站着!今儿这里的人谁都不许出去,只给我好好听着,听着二太太做下了什么好事!” 王夫人早就红了眼睛,帕子掩了脸哀声道:“大老爷这话说的诛心!我一个娘们儿,就算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对了,也该由老太太大太太来说与我。怎么大老爷就当着这许多人来给我没脸?!” 贾政也对贾赦不满,才要说话,已经被贾赦抢了先,“二太太也别说这话,我就算荒唐些,也不至于抓着你一个内宅妇人来发作。只是你那手,伸的太过长了些。” 贾母此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赦喝道:“大老爷好大的威风!你有话,只管找你兄弟说去!没得来我这里逞威风,可还将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 贾赦冷笑一声,看来老太太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偏袒二房一把。如今连怎么回事儿都不问,就直接要轰了自己出去? “老太太,您经多见广,可知道这有爵人家若是行不法之事,该当如何?” 王夫人眼皮儿一跳,心里隐隐感到了不对劲,忙要开口,却听贾母怒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府里头有人做不法之事了?一派胡言!” 邢夫人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老太太,不是胡说呢。大老爷手里,可是实打实的有证据。” “你退下!何曾有你插嘴的道理!” 邢夫人心里气苦,红了眼睛哭道:“老太太骂我,我不敢回言。只是,我一向安安分分的,我又没做下那祸及子孙的缺德事!我又没有拿着府里头的银子出去放利自己使唤,为何要被人连累?” “反了反了!”贾母不禁大怒,愤然起身,身边儿的宝玉探春忙扶着,看向邢夫人的眼光都有些责备之意。 贾政忙过去也躬身道:“老太太且不要气,天气大热,若是气坏了岂不是不值?” 又转身对贾赦诚恳道:“大哥,若是这王氏有何处得罪了哥哥,哥哥说与我,我去教训她。她不过一个妇人,说声见识浅薄不为过,只是违法犯纪之事,却是没胆子做的。” “我呸!”贾赦也起来了,指着贾珍道,“如今珍哥儿乃是族长,我留下了,就是为着这个。我告诉你二老爷,你们二太太不是没胆子,是胆子太大了!她拿着府里头的银子在外边儿放贷收利子钱,如今已经被告到了刑部衙门。自前朝起,凡是有爵人家行这事儿,都要削爵抄家的!你还说她胆子小?” 一语才了,众人脸色都是剧变。王夫人脑子中“嗡”的一声,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栽倒了,幸而身后的丫头扶住了。 定了定神,王夫人发觉众人视线都胶着在自己身上,便是贾母贾政,也都定定地瞧着自己。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颤声道:“大老爷,话不能乱说!这是犯了律条的,你……” 说到这里,不免哽咽了出声儿,“便是我前边有得罪之处,这样的话却是要了人命的,还请大老爷慎言。” 贾赦气得肝儿都疼了,敢情在她嘴里,还是自己小肚鸡肠地报复来了?狞笑一声,“我自然是有证据的!” 朝着藕香榭外头大喝一声:“去,将人带了上来!” 早有王善宝钱六带着几个人推搡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只一见了那两个人,王夫人并身后的陪房周瑞家的都是一下子面无人色。 贾赦一指地上的两个,“二太太,你认得罢?你的好陪房,周瑞。这个,周瑞的女婿,叫做冷子兴的。” 此时藕香榭里众人中倒有大半儿都后悔在这里了,若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出儿,还不如托病不来。 不过瞧着贾赦的架势,恐怕谁想走也是走不成的了,外头二三十个小厮长随的,也不顾的什么姑娘奶奶不能被瞧见了,都只得干干地站在那里听。 贾赦一条条,一件件儿,将从林琰那里所知道的事儿都说了。指着周瑞,朝贾母道:“老太太,如今这个奴才的女婿开个古董店,听说还不止一个店面。一个家里的奴才,前几辈子都是家生子儿,倒比我这个一品将军还来得,我还没能开个古董店呢!再有,方才儿子叫人去捆了人来,这奴才家里头房契地契也不少,竟还有南边儿的庄子。这是一个奴才能置办的?还是二太太好生大方,赏了他的?” 贾母脸上能阴沉出水来,盯着王夫人,一字一字道:“王氏!” 王夫人吓了一跳,忙跪下了,哭道:“老太太老爷明鉴,媳妇儿真是不知道。这,这都与媳妇无关啊。媳妇长居内院,又管着家,闲了还要去念些佛经与宫里的娘娘祈福,怎么有精力注意到这些个奴才呢?” 说着朝身后周瑞家的骂道:“枉我平日那般信任你!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周瑞家的心眼儿蛮多,忙也扑通一声跪下,哭道:“都是奴才眼睛蒙了屎!奴才素日里办事,贪墨一些个是有的。家里东西也都是这么来的,大老爷说的什么放利子钱,奴才不知啊。” 贾政瞧着王夫人哭成一团,皱眉不语。宝玉却是忍不得了,也跪在王夫人身边儿,泣道:“大伯,方才周瑞家的说了,不过是贪墨了府里头的银子,没有那放贷之事。太太失察是有的,其他罪名儿,想是大伯误会了罢?” 贾母心里早就掂量了好几个个儿,宫里头的贵妃是王夫人所出,不管王夫人是不是真的放了利子钱,这事儿必须压下去。若是闹大了,阖府跟着倒霉,便是宫里头的娘娘,只怕也要跟着吃挂落。到那个时候,连个说情的都没有。 “行了,宝玉且先扶了你太太起来。二太太管家不严,先去反省一番,佛堂里多念念经罢。府里头的事情,珠儿媳妇三丫头且先管着。老大,这周瑞两口子,交与你去惩办。”若是不叫贾赦出口气,怕是也不好收场。 贾赦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去。林琰说的话,他出了口气,自己的爵位才会没事儿,他不出气,自己阖府难保。况且,老太太这般轻描淡写,就要过去,那他这拉下脸来一闹,可也忒不值了。 看着宝玉果然要扶了王夫人起来,贾赦冷笑道:“有没有放利子钱的事儿,去二太太屋子里瞅瞅不就知道了?” 王夫人霍然抬头,眼光若是能杀人,恐怕贾赦已经倒下了。什么也不顾的了,王夫人尖声道:“大老爷你要逼死我么?我一个朝廷诰命,贵妃之母,谁敢搜我的屋子?若是被人欺辱至此,不如死了算了!” “谁敢?府里头品级高的诰命,老太太自是不能惊动。我大太太和珍儿媳妇都是品级比二太太高的,还可一去。二太太放心,若是真无此事,我摆酒席磕头给二太太赔罪,从此不再进荣喜堂。若是真的……” 贾赦不看王夫人,只盯着贾母,“老太太别怪儿子不讲情面,这是抄家的大罪。儿子须得,大义灭亲,上折子出首请罪了!!” 尤氏看了一眼贾珍,心里很是后悔,早知道听了自己的话在自家府里头吃酒多好?平白惹出这段儿公案来。 贾母被贾赦的话惊得老眼睁大,眼瞅着邢夫人尤氏带了几个婆子丫头出去了,却没来的及言语。 王夫人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一软,便倒在了身边儿的椅子上。宝玉探春都过去哭叫着抚胸口掐人中,贾政却是梗着脖子瞧着贾赦,眼里犹似喷出火来——不管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今儿大老爷所为,是实实在在地拍了二房的脸! 周瑞冷子兴翁婿两个被捆着,嘴里塞着破布团子,在那里挣扎不已,也无人去管。藕香榭里头沉寂得可怕。 不多时,邢夫人尤氏带人回来了,邢夫人满脸得意,尤氏却是面上尴尬惊讶各种颜色交织。 也是王夫人行事不严谨,这般东西,岂是可以放在轻易找到之处的?不过她当了这多年的家,也是有些个狂妄了,时常当着玉钏儿彩云等人的面儿来收东西。别人还罢了,那玉钏儿却是金钏儿的亲妹妹,她姐姐因为王夫人一句话,被撵了出去跳井死了,平白还落下了一个偷窃的名声,她焉有不恨王夫人的? 因此邢夫人等一来,没费什么劲儿,就在玉钏儿的暗示下开了炕上那个倚墙靠着的红木漆金大箱子。 邢夫人将东西放到桌子上,笑道:“弟妹,这是什么?” 贾政抢上去看了一张,险些背过气去,指着王夫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母早就知道事情必是如此,倒先顾不得生气了,只看着贾赦,冷声问道:“你待如何?” “自然是按着方才说的。这些东西都是在二太太屋子里找到的,毫无疑问,此事乃二房所为。没得因为她们,将咱们阖府都折进去。” 贾母叹道:“自古说家丑不外扬。如今,二太太行了错事,咱们府里头处置了也就是了,你一心想去请罪,若是圣上怪了咱们府里又如何?你这一来,叫宫里的娘娘如何自处?” 贾赦不以为然,坐在哪里,正色道:“圣上英明,必不会冤枉好人。再者,老太太可知,这事儿已经到了刑部,不过是还没查下来而已。咱们先发制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王夫人晕倒在椅子上,悠悠醒来,正巧听见这一句,当下鬓发散乱,哭道:“就算我做下了这事儿,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府里头人越来越多,进项就还些个,甚至于一年不如一年。我这明里暗里赔进了多少去?不过是没得陪了,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也不过为了府里头多些进益罢了。阖府人收益时候无人来说,只要问罪了,便推我一个出去!” “呸!”邢夫人啐了一口,“得了二太太。你为了谁,心里有数儿,也别把我们当傻子。我们二丫头出门子,要不是我们两口子拉下脸来,比那外头的七品官儿家里的还不如!如今拉扯上阖府人了?” 贾母闭了闭眼,心一横,道:“先送了王氏去佛堂里。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去见!” 贾赦也不理她,慢条斯理地将桌子上头王夫人那里的借据收进了自己袖子里头。 贾珍夫妻趁着这个功夫,忙告了声罪,火烧屁股似的带了贾蓉夫妻回去。 贾母攥了攥手,冷笑道:“大老爷这是铁了心了,要去上折子?” “那是。”贾赦唯恐天下不乱,“老太太也别说儿子不孝顺,违了您的意思。要怪,就怪二太太昏了心,竟想着把咱们府里头的三丫头送给安乐侯去做小。没得膈应了人家,人家不依呢。如今拿住了这偌大的把柄,不等着整治她等着什么?人家说了,我若是不去出首,这口气出不来,干脆就直接送了人家那边的证据到御前呢。到时候,咱们府里可有个好儿?” “是谁?”贾母一声怒喝,咬牙恨道,“莫不是林家?”她就说呢,这般隐秘事儿,怎么就叫人抓住了?那些个借银子的,都是贫苦小民,谁有胆子和国公府贵妃娘家来作对? 贾赦也不管她,自己带了邢夫人施施然而去,还没忘了叫人提起地面上捆着的周瑞冷子兴,瘫着的周瑞家的。 一时间藕香榭里只剩下了贾母并二房的几个人。贾母眼前发晕,指着王夫人,老泪纵横,“你这蠢妇!人来!带二太太到佛堂去!生死有命,你自受着罢!” 贾政面如死灰,宝玉半跪在地上脸无人色,探春已经傻了,只听了那一句要将她送人做妾的话,便已经摇摇欲坠。李纨看不下去了,过去和惜春一起扶了她,轻声道:“三妹妹……” 探春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抽噎不止。 贾政烦躁道:“回你屋子去!” 瞅着人都走了,贾政才看向贾母,含泪道:“老太太……” 贾母无力地一挥手,“看娘娘那里罢。”如今,贾赦铁了心要跟她和二房撕破脸,也只能指望着宫里的元春了。 不过,没过了两日,荣国府收了两道旨意。前来宣旨的太监骈四俪六念了一通,最后给出圣意,“荣府二房王氏,着褫夺五品宜人诰命。因系宫妃生母,不与收监。着禁于荣府内自省。” 另有一道乃是太后懿旨,斥责贾母妄为一品诰命,却令府中嫡庶不分长幼无序,以至于作奸犯科之人鸠占鹊巢。着令荣府即日起内务整顿。 贾母等人接了旨意,抹了一把头上冷汗,才磕下头去谢恩。早有人将宣旨的太监往花厅里让着去奉茶,那太监年纪不大,架子却是不小,笑道:“咱家还要回去复旨,待日后闲了再领不迟。” 贾母忙问:“公公且慢走一步,老身多日未见贤德妃娘娘,不知娘娘……” “老太太慎言呐。皇上口谕,贾娘娘不知约束眷属,犯了忌讳,已经是贬为贾贵人,如今搬出了凤藻宫,皇后娘娘命她往寒月馆自省去了。” 说完,接了贾赦塞过去的荷包,笑眯眯去了。 寒月馆,听名字便可知道,那是宫里头头一个冷清之所。虽不是冷宫,也不遑多让了。 贾母盯着瘫倒在地的王夫人,喉间哽了两声,眼睛一翻,便向后倒去。 第91章 林哥哥婚事将落定 荣国府里有点儿乱了。 自从圣旨懿旨这一下来,贾母先就病倒了。她得意的孙女儿,全家子的指望,被送到了一个比冷宫好不了多少的地方,先前的尊贵荣耀自然都随之黯淡下来。若是只因为王氏,而被皇帝迁怒还好说,日后皇上念着旧情,说不定就能又起来了。可这中间儿,元春势必要吃点子苦头了。 贾政也病了。他这大半辈子了,最好的无非就是个面子。原本活到了这个岁数儿,虽然还有个不让他省心的儿子,可女儿是宫里的贵妃,底下庶子孙子瞧着还算争气,肯念书,正是火了心的要教导他们成人之时,没想到那个看似木讷老实的发妻给了自己这么大的一个跟头栽。不但里外面子全失,还要将住了十几二十年的荣喜堂让了出来。更何况,这还不算,王夫人用来放贷的那些个本银,有府中公库里头的,也有她自己的一部分私房,俱都被刑部没收。这一下子,算是既没了面子,又没了银子。 至于王夫人,原本贾母是命人将她拘在了她时常念经的佛堂里,那小佛堂就在荣喜堂旁边儿王夫人的院子里。只是如今这圣旨都下了,荣喜堂重归大房,那这院子自然也是贾赦两口子来住,王夫人这个小婶子,断然没有被关在大伯子院中的道理。 贾赦跑去跟贾母商量,贾母斜倚着一只秋香色长引枕,身上虽然依旧穿着姜黄色镶滚驼色宽边儿金线绣缠枝莲花纹样的褂子,头上勒着抹额,只是脸上看去,原本便有些松弛的皮肤更见了下垂,神色极为疲惫。 听着贾赦的话,贾母半晌未语。这么多年了,她偏疼小儿子,对这个又是好色又爱胡闹的长子实在是不大喜欢的,其中固然也有长子自出生起便被抱到了先老太太跟前养着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出自于自己对贾府的掌控上的考虑。 大房已然袭爵,日后整个荣国府,都是大房的。贾赦死了的原配夫人张氏,亦是出自大家。她甫一进门,初掌家事,便表现出了荣国府女主人的姿态。当然,张氏并非不敬自己,只是家中之事,却是许多时候都自作主张,并不过问自己这个婆婆了。那时候就知道,若是由着大房继续下去,自己这个“老太君”,便名副其实了。幸而张氏短命,后来自己一力做主,为贾赦续娶了一个小门户出来的邢氏做填房,又借此抬举起了二房。让二房住进荣喜堂,架空了大房让王氏当家,这些个别人不敢当面说,自己也知道,人家心里怕是都笑话的。只是,为了这一个权字,却是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况且,大房没有成器的,无论贾赦还是贾琏迎春,都不如二房的几个。这么瞧来,也算是为自己找了个合理的台阶。 王氏这几年气焰渐涨,时常耍些小手段,这都无伤大雅。可谁能想到,这个王氏,竟一蠢至此!好好儿的局面,就被她的愚蠢贪婪给毁了!圣上太后亲自下旨,荣喜堂,二房必是不能再住着了…… “唉……”贾母长叹一声,缓缓坐直了身子。旁边儿的鸳鸯忙伸手扶了她,轻声道:“老太太且慢些。” “这也是没法子了。你且略等上一日,叫人将我这里后头的院子收拾出来,让你兄弟拣个日子搬进去罢。至于二太太……”贾母目光闪烁,“琏儿夫妻两个也不在,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二太太若是去了别处,也是不妥。正巧,琏儿那里与后边院子对着,就隔了那一条小过道儿,不如权当作佛堂,让二太太搬进去去自省吧。” 贾赦搭拉着的眼皮猛然一挑,合着,自己儿子的院子这就没了?“那琏儿两口子的东西,又搬到哪里去?” “你先前的院子不是空出来了?那里横竖比后边儿要轩敞些,凤丫头想来也快生产了,不论男女,日后住着也不觉得拥挤。你说呢?” 这还叫自己说什么?总而言之,那挨着马厩的地方,老太太是不会叫二房去住的。左右自己个儿已经占了荣喜堂,其它的且先能着些罢。 想到这里,贾赦笑道:“儿子省得了。这天儿也渐热,倒是早些弄妥当了才好。再者,老太太身上不大得劲儿,依我瞧着,不如去请了太医来瞧瞧?” 这话乃是发自肺腑,贾赦也是没法子。这皇上大张旗鼓地下了圣旨,等于是告诉天底下人自己大义灭亲,出首了自己的兄弟媳妇。这别人嘴上赞一句自己明理知义,可心里不定怎么瞧不起自己——连一家子骨肉都不管不顾的,可见不是啥好东西!这个哏节儿上,可不能让老太太这么病着啊。要不,这京里传的更好听了! 贾母冷淡地说道:“不必了,我这里没什么。那苦药汤子也很不必来给我喝了,只要顺心顺气儿,就无大碍了。” 当着好几个丫头,贾赦脸上有些个下不来,道:“既然如此,老太太且好生将养着罢。”话音才落,一甩袖子出去了。 贾母瞧着晃动的珠帘子,冷笑了一声。鸳鸯朝屋子里一同伺候的玻璃使了个眼色,玻璃会意,忙过去茶格儿上倒了茶来递给鸳鸯。 鸳鸯弯下腰去,柔声劝道:“老太太,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贾母接过来,垂着眼皮想了想,问道:“宝玉那边儿怎么着了?” “没事儿,有麝月她们瞧着呢。”鸳鸯道。 “你去往二老爷那里瞧瞧,告诉赵姨娘周姨娘,照看着收拾东西,过两日搬到我后头来。再叫二老爷放宽了心,都有我呢。” 鸳鸯答应了一声,示意玻璃好生伺候着,自己便掀了帘子出来。才一出了门儿,便看见贾赦还未走,正站在游廊底下斗那鎏金大笼子里的小雀儿。瞅着她出来了,眯着眼笑道:“鸳鸯不在老太太身边儿伺候着,这大日头毒辣辣的,是要往哪里去呐?” 色迷迷的目光让鸳鸯身上一阵阵发冷,忙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回大老爷,老太太让我去跟二老爷说一声,过两日搬到这边儿院子来。” 说完了,便垂首站在那里,露出一段儿白腻的脖颈儿,衬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甚是好看。 贾赦贪婪地瞧了一会儿,才带了两分儿调笑道:“那鸳鸯快去罢,别这里站着晒坏了,你是老太太跟前得意人,若是晒出个好歹,老太太心里难免更不自在了。” 鸳鸯匆匆又是一福身,忙忙地走了,只觉得身后贾赦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让她没来由的感到恶心。 贾赦瞧着她急急地转过了雁翅大影壁跑得没影了,才回头瞧了一眼贾母的屋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踱着步子出去了。 有时候这人做事还是挺利落的,譬如邢夫人,自打进门后就一直偏居荣国府一隅,如今好不容易能够正位荣喜堂,自然不愿意迟了一刻半分。听贾赦说了贾母的意思,也不多置喙,当下自己亲自带了丫头婆子去贾母正房后边的院子,不过半日时间都弄妥当了,次日便指挥着人替二房几口子搬了家。 二房里头,别人不知道如何,唯有赵姨娘十分高兴。原因倒是简单,她这大半辈子都窝在了王夫人手下,住的地方也好,吃穿用度也罢,时常被克扣些。哪怕是小丫头子的月钱,都能被扣下一半儿去。这回王夫人栽了,赵姨娘且不想别的,单只听说王夫人被关到佛堂里头去自省,便笑得花枝乱颤的。这回搬了家,自己和周姨娘两个都还算是不错,跟二老爷一个院子,王夫人却被老太太安排到了另一处。这既然是自省,自然不能出门的。赵姨娘每每想起这个来,便心花怒放。 贾母瞧着小儿子不过两日间,便一脸的消瘦憔悴,心疼不已,再想想大观园里头几日都没出来的宝玉探春,也觉得不能这么干晾着,咬咬牙,命鸳鸯:“去告诉大老爷,就说我身上不好,让他遣人拿了帖子去太医院请了人来诊脉。” 荣国府的事儿这会子已经传遍了京城。贾家大老爷蛰居荣府一角二十来年,一朝发难,亲自上了请罪折子出首兄弟媳妇重利盘剥,从此正位荣喜堂,这听着便精彩,比之台子上演的戏文并不以下。京里头不说那些个闲来无事的百姓,便是为官有爵人家聚会之时,难免便要说上几句。更有那好事者,时常注意着荣府的动静,以期有更为新鲜的话题出来。 故而这一请了太医,整个儿京城中倒有大半儿的人都知道了。 林琰听说在这个信儿的时候,正是散值后与司徒岚在府里头对弈。两指间拈着的黑子轻轻落下,才道:“唉,那老太太也是,年纪大了,偏要操心许多事情。安荣尊贵地养在后宅不好么?这大热天到底急出了病来。长乐儿。” 一旁站着伺候的长乐儿答应了一声,便听林琰吩咐:“去侯府,瞧瞧姑奶奶。” 长乐儿会意,自出了凉亭去不提。 这边儿司徒岚笑道:“太坏了。分明是你后边儿叫人气坏了她,这会子怎么好只一味地这叹一番呢?好歹也该有些表示。” 林琰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西边儿天际落日余晖映在他的眼中,原本清如秋水明若晨星的一双眸子流光溢彩,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我这东西要是送了过去,就怕那老太太更没得心情了。” 司徒岚应下一子,看看棋盘,笑道:“胜负已分。” 林琰朝后靠去,眼中俱是笑意。他原本对贾赦的那一番话,只想着借他闹上一场,让王夫人在荣府里头先丢了颜面。没想到贾赦会错了意,竟一本奏折参到了皇帝跟前。不过也好,算是歪打正着,如今王夫人和贾元春都因贾赦获罪,这王家、薛家,难免不对贾家生出嫌隙。昔时四大家族本就因利益结盟,百余年过去这种关系虽则依旧还在,却已经经不得什么了。 林琰不想揣摩皇帝后边儿的动作会是什么,不过据他看来,皇帝大约也等不了多久了。这头一个要挨刀的,大约就是那金陵的甄家了。 一个小丫头子过来,回道:“大爷,后边儿酒食已经预备好了。碧萝姐姐问是这会子就摆上,还是再等等。” “摆上罢。”林琰懒洋洋道,“就摆到这亭子里头来,借着些晚风,倒也凉快。” 小丫头子领命去了,不多时碧萝带着人过来收拾了亭中石桌,摆上了几样菜蔬果品,又有一只乌银自斟壶。 司徒岚笑问:“这是新酒?” “哪儿来那么多的新酒让你喝?上好的竹叶青酒,收了不短的日子了。”司徒岚喜欢美酒,林琰这里酿酒依旧是他每年大笔的收入来源。本朝沿袭前朝酒政,便是私酿家饮,也须到官府指定之处,若是酒商,更须有官府所发的特令才可开酒场。这里头虽不如盐商那般暴利,却也足够诱人了。 长乐儿回来挺快,站在石桌旁边儿躬身回话:“侯府的赵管家说,因姑爷这几日都是在城外大营住,姑奶奶今儿进宫去也才回来。已经是知道了荣府的事儿,打发人送了补品补药过去了。姑奶奶里头传出话来说了,天气热了,让大爷也多保重着些,别贪凉。再有若是要往书院送东西去,先打发了人往姑奶奶那里说一声,那边儿也有东西要给捎过去呢。” 林琰笑眯眯地听完了,挥手叫长乐儿下去,才悠悠然端起一只白玉刻云纹酒盏,浅碧色的酒液在盏中微晃,轻戳一口,醇厚清冽的酒液便顺着喉咙一路直下。他本不是善饮之人,此时不过半盏酒落肚,脸颊上便带了些许红晕。 亭子外头,一轮红日歇歇地坠在天际,犹自挣扎着不肯落下去,映得西边半边天空上的云彩都变作了红色,华美绚烂。余晖落入亭中,衬得林琰一张清俊的脸上如美玉生光,明珠流霞,竟是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艳丽惑人。 司徒岚唇边带着一抹笑,就这么瞧着他捧着一只酒杯在那里轻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爱意。 “你这般看我作甚?”林琰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斜睨了他一眼,挑眉问道。 “没什么,”司徒岚往前凑了凑身子,夹了一块儿糕放在林琰跟前的碟子中,“先吃些东西再吃酒,不然容易伤了身子。” “你又不是不知,我平日里并不沾酒。不过是你在这里,才略饮一两杯罢了,哪里就到了伤身的地步?”林琰不以为然。 司徒岚摇头笑而不语,子非便是这样,对他身边儿的人极是细心,每每在自己身上,便任性的多了。 二人沐着晚照,把酒临风,颇有一种清闲自在之感。 皇宫里头的司徒峻,就没这般好命了。今儿他算是难得与太上皇一块儿进了晚膳,席间太上皇貌似不经意间地谈起了忠敬王的女儿,乐安郡主。 司徒峻不知太上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接口道:“乐安那丫头怎么?” 太上皇示意戴权撤下了残席,奉上了新茶,慢悠悠喝了一口,这才叹道:“朕是真老了。当初我记得乐安进宫来请安的时候,不过就是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儿,如今竟也都快到了十七了。也是我忽略了,早就该当给她指门子亲事,这两年总未见她,竟是忘了。” 乐安?司徒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娇蛮任性的女孩儿身影。乐安乃是忠敬王的嫡长女,不过她三四岁的时候,忠敬王妃便因难产过世了,只留下一个身子孱弱的小世子。忠敬王子女不少,却惟独对这原配王妃所出的两个子女最是疼爱,早早地就为女儿请封了郡主,儿子也请封了世子。 不过乐安郡主性子并不大好,毕竟是王府嫡女,又有王爷老爹撑腰,继王妃对她还真不敢十分地约束。 司徒峻对这个侄女儿没什么好感,不过太上皇既然说到了这里,自然也不能不理会,当下也颇有些自责,“也是我这个做皇叔的想的不周到。” 太上皇很是满意司徒峻的态度,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了戴权,“那丫头性子有些养的过娇了些。京里头这些个人家的,年龄相当的孩子虽是不少,只不过怕是都定了婚约了。” 也是,若是乐安郡主都快十八了,这个年纪还真不好找人家。司徒峻笑着听,太上皇必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才跟自己这么说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费事儿多嘴呢。 “朕听说,云宁那个大舅子如今还没娶妻?” 司徒峻听了这一声儿,心里一沉,眼皮不由得垂了下去掩住了目中一闪而逝的了然,再看向太上皇时候,还是那副笑脸,“是,听老九和云宁都说过。” 太上皇“哼”了一声,老九?他跟林家那小子的事儿,真当自己不知道?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横竖自己儿子怎么看也是吃不了亏的。 “若论起来,林如海当年也算是一方权臣,又是死在任上,算是个忠臣。林琰探花及第,听说也是个有才的,配乐安倒也使得了。” “父皇,林家……根基虽是有的,奈何人丁不旺,姑苏林家如今人脉单薄。林琰虽好,此时却不过个七品小翰林,日后无人帮扶,恐委屈了乐安。何不就捡京中望族之家找个适龄子弟?”司徒峻道。 太上皇叹了口气,“你说的我何曾没有想过?只是前儿贵太妃跟我提起乐安时候,也有句话说的不错。这孩子从小儿娇惯,她封号不过是郡主,郡主可是没有自己的府邸的。若是到了别家去,也怕是会生事,倒不如找个简单的人家。” 听到这里,司徒峻已然明白过来了,这事儿,看来也并不是上皇一时心血来潮。贵太妃……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将主意打到了林子非身上呢? 轻轻咳了一声,司徒峻有些为难,看了一眼戴权。太上皇会意,手一扬,戴权已经和高守敬一起,带着殿里头的小太监小宫女躬身退了出去。 “不敢瞒父皇,这,老九……他跟林家的那孩子,可是从小的情分……” “那又怎样?”太上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们俩那点儿小九九我还不知道?” 司徒峻垂下了眼睛。 “从前朝起,男风便十分盛行。老九我是不想管了,他有王妃侧妃,好歹让人瞧着是那么回事。林琰呢?难道能一辈子这么跟老九厮混着?” 话说的很是冠冕堂皇,“便是,那家也是要成的。他家里头人口简单,乐安若是配了他,上头没有公婆挑理儿,下头没有小叔子小姑子在府里头捣乱,难道不是正好?” 哪里就正好了?司徒峻腹诽,却没有说出来。瞅这个架势,自己这个父皇,还真是下定了决心? “父皇想的周到。不过依着儿臣看来,这是好事儿,乐安是咱们家的女孩儿,好歹得先跟林琰说一声才好。别忽吧啦地就赐了婚,这倒显得是硬塞了女孩儿过去了。” 太上皇点头,“这事儿交给你去罢。” 忽又叹道,“朕知道你跟忠敬忠诚两个,不及和老九的情分深。这两年,朕轻易不肯叫他们进宫来,这其中的用意想来你也知道。朕老了,没那么大精力想些弯弯绕儿,如今直和你说了罢——你兄弟本就不多,若无碍江山社稷,他们的糊涂事,你且宽和些。” 司徒峻忙站起来,压下心里冷笑,和声道:“儿子省得,父皇只管安心。” 从大明宫出来,司徒峻走在御花园里头,脸色阴沉,吩咐身后的高守敬,“去,把老九和林琰宣进宫里来。” 高守敬听了,面上有些为难,瞅瞅皇上脸色,还是躬身道:“皇上,就快下钥了。” 宫门下钥,那是任何人都不能出入的了。 司徒峻压下心里烦躁,“明儿下了朝,你亲自去将他们两个宣到勤政殿去。” 顿了一顿,“还有北静王。” 第92章 小岚子略施苦肉计 “什么?把乐安赐婚给子非?!”司徒岚惊怒交加,险些在勤政殿里头踹椅子。那子非以后岂不是要叫自己一声“九王叔”? 林琰的婚事一直是他的心病,只是他自己有王妃侧妃,那希望林琰能够一生一世惟他一人的想法,便无论如何也只能在心里头暗暗地想想。不过,要说让林琰娶了他那个整个儿家族里头有名的任性娇蛮的侄女儿,他是说什么也不能同意的。虽然他没见过乐安两回,可是谁都知道这孩子性格很是彪悍,就连她的继母都不大敢管教她。那子非以后,岂不是要受委屈?自己捧在手心里头的人,怎么就能受一个女人的委屈? 司徒岚出奇地愤怒了,在勤政殿里头转着,“我去找父皇说!我还就不信了,他一个成天坐在后头的,怎么老想着前朝臣子的婚事?” 林琰也很是诧异,要说是觉得自己这个探花郎还算能够匹配郡主,怎么不在自己刚刚得中的时候来赐婚?这都过了一年了,才想起来赐婚,不是晚了点儿?更何况,说到底,自己的家世人脉根本算不得什么,京中那多显贵,怎么就想到自己身上来了? 水溶坐在林琰身边儿,碰了碰他的手臂,低声笑道:“我是当恭喜你将抱美人归呢,还是该安慰你一番?” 司徒岚气得跳脚,“水溶,你少煽风点火!” 他与水溶两个也算是自幼相识,因司徒峻的关系,平日里还是不错的。水溶知道司徒岚的性子,也不以为忤,慢悠悠笑道:“太上皇都发话了,你急也没用,不如坐下来好生说说,这事儿到底是打哪儿来的,谁起的意。跟我急,你又能改了什么?” 林琰看了一眼司徒岚,见他脸都憋红了,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他在自己身边儿坐了,才听见司徒峻冷笑着说道:“要不是有人去吹枕头风,恐怕太上皇连有这么个孙女都忘了。” 水溶嘴边儿勾着笑,目光中透出三分嘲讽七分不屑,“一个深宫妇人,如何就知道宫外头的事情了?” “自然是外人告诉她的。只是一点,往常母妃也时常进宫,倒也没听说过那贵太妃有多疼这个孙女,怎么这会子倒想起来了?”水溶这两日上了火,喉咙很有些肿痛,说了这几句话,便觉得口干。端起身边儿的斗彩缠枝莲纹碗来看,里头不是素日吃的云雾碧萝之类的,倒是换做了三花薄荷茶,最是清热解毒,利咽生凉的。眼睛略弯,看了司徒峻一眼,这才轻轻啜了一口。 林琰右手放在身侧,掩在袖子下的手不着痕迹地安抚着身边的司徒岚,“要说起来,平日我当值也曾碰见过敬王爷。他向来是对我爱答不理,彼此间不过是我行礼,他点头的。我自认,他不会因为这个想把女儿许给我的。” 司徒岚皱着双眉,眉心处都拧出了一个“川”字,沉声道:“我那个大王兄可不是个心机深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他兄弟抢了风头,爹娘跟前都弱了一头。这个主意必不是他的意思。” 林琰垂眼看向地面不语。其实,是谁的主意如今都无所谓,既然太上皇发话了,想来皇帝这个时候也不会为了这个指婚跟太上皇起了什么冲突。不过是个女人,不管身份如何,性子柔顺也好娇蛮也罢,他林琰还不至于应付不来。况且,虽然是郡主的身份,瞧着皇上这个架势,也没两年风光的日子了。 司徒峻坐在上首,看着自己兄弟一副怒容,偏生又在林琰的旁边强忍着,轻咳了一声,“子非,你的意思如何?” 林琰站起身来,躬身道:“回皇上,臣以皇上意思为重。” 司徒峻从昨日的烦躁中冷静下来后,已经有了主意。一面固然是为了如今的局势,他已经做好了一场大局来等着那帮人,此时不宜有失,另一面,却也是为了兄弟打了些主意。自私也罢狠也罢,这个兄弟,他还是很心疼的。 手指敲着椅子扶手,“既然如此,朕也不会让你受了委屈。”看司徒岚又要跳起来,“老九,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想着长远的,这回不许你惹事。你们两个的事儿父皇心里明镜儿似的,你以为他坐在大明宫里,就万事不知万事不能了?别忘了,他手里头还有没交下来的人。” 司徒岚心下一沉,“皇兄是说……” “不错,暗卫营至今,都没有交到我的手上。”司徒峻说的并不见如何情绪,眼里却闪动着极大的嘲讽,“你当知道,这些人名为暗卫,实则并不都在宫中。更何况这些人身份成谜,防不胜防。” 这几年太上皇虽然看似安居大明宫,那是因为咱们谁也没真的忤逆了他的意思。当初忠敬忠诚两个如何?不过是最后没顺着他的心思长,不也冷淡了?司徒峻相信,自己未登基前手里便握有一份暗中的力量,自己那个父皇也是知道的,不过那个时候,自己身为元后嫡子,朝堂上亦有作为,论身份论能力,自己终究是这位子上的最佳人选。这几年父子之间都是小心翼翼地平衡着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太上皇所要的,不过是他虽禅位,却依旧不能被违背了意愿而已。赐婚给林琰和乐安两个算不得大事,更不会危及了社稷江山,他既然提了出来,自己和司徒岚若是有异议,势必会让那个他心里不满。虽不一定会对自己兄弟如何,林琰就不一定了。 至于乐安么……大不了自己做些姿态,赏她个公主的衔儿,开个公主府,与林琰各过各的就完了。她若是个聪明的,这辈子安安分分地做个透明的也就罢了,若是个糊涂的,那也并不难办。日后等着和她那个没脑子的父王一般收拾就是了。 从宫里头出来,司徒岚尚且一直黑着脸。林琰瞧着好笑,宫门口,王府的马车正在那里候着,司徒岚也不说话,也不顾的被人瞧见,直接拉着林琰便上去了,沉声吩咐道:“去别院。” 此时正是才过了午时,外头并没有什么人。林琰今天本不当值,因是司徒峻宣召才进了宫,这会子听及司徒岚说出城去,本想说明儿自己须得起个大早去翰林院,只是抬起眼来一看司徒岚的侧脸,原本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瞪得老大,薄唇紧紧地抿着,从鼓起的下颌处便可知道此时牙咬得有多紧。 林琰不禁替他感到一阵牙酸,到了嘴边的话便有些说不出来。伸手摸摸司徒岚的脸颊,轻笑道:“要有个河东狮的是我,怎么倒是你这般样子?”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司徒岚紧紧抱住。被他灼热的气息扑在颈间,搂住自己的双臂犹如铁箍一般,似是要将自己嵌入到他的身子中去。 “司徒?”林琰轻唤,司徒岚不答,手臂却又是收的紧了些。 林琰无奈,只得伸出手去在司徒岚的后背轻抚了几下,笑道:“你还小了不成?若是还要人哄,我可是不跟你出城去的。你知道我最不会哄人,也不想哄人。” “她配不上你!”司徒岚闷闷道,“子非怎么就能娶个那样的?” “哦?那你说,我该娶个什么样子的女人才算是配的上我?” 司徒岚一噎,温柔贤惠?端庄大度?这样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林琰娶了以后,会不会发现其实那样的女人更可爱些?届时自己又当如何? 感到他的手臂松了松,林琰让二人分开了些,却是额头相抵,“你我之间,用得着这般么?相识相知这多年,你竟是不信我的?” 林琰甚少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二人缠绵悱恻意乱情迷之时,往往也是紧咬住嘴唇,任凭司徒岚软磨硬泡,也不会轻易泄露了自己的心意。 司徒岚虽感遗憾,却又无奈。现下这个时候,偏生又听见了这样的话,心内真真是酸甜苦一齐涌上来。“子非……” 林琰听得他竟带了委屈的腔调,难得好脾气地抚了抚司徒岚的额角,“好了,别气了。横竖太上皇发了话,不但你我,皇上又能如何?横竖就是个女人,就算有个郡主衔儿,又能怎样?终究是只能呆在府里头的。况且,方才皇上也说了,非但要赐婚,怕是还要加封公主。到时候离得远远地弄座公主府,也碍不着什么。” 就乐安那丫头?郡主都没做好,还当公主?不过终究是自己的亲侄女,在林琰跟前他也并不想十分地表现出心胸狭隘容不得人,司徒岚只得在心里腹诽几句便罢了。 二人来至别院时候早过了午饭之时,这大半日下来都有些疲累饥饿,索性略用了几口点心便都倒头睡下了。 林琰再醒来时候,便已近黄昏。雕花木窗开着,浅绿色的茜纱透进来外头的光线,已经显得暗了不少。看看旁边,司徒岚不知道去了哪里,随手一摸,床上早就凉了,想来走了一会子了。 掀开纱被下了床,走到外间儿去瞧了瞧,司徒岚亦是不在。林琰皱了皱眉,这是去了哪里? 外头伺候的小厮听见屋子里声音,恭敬地站在门外请示:“大爷可是起来了?” 林琰应了一声,那小厮忙进来,“王爷方才往书房里头去了,吩咐了说,若是大爷醒了,便过去找他。” 说着,便闪开了身子替林琰带路。 林琰对这里虽不如自己家里熟悉,却也是来了几次的。这处别院挺大,里边儿也有馆阁轩榭,也有池亭假山,景致还是很不错的。且较之京城,更多了几分清净。只是司徒岚不大爱念书,从二人认识开始,便没见过他主动往书房里去的。这回怎么转了性子? 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走去,书房在前一进院子里。小厮将人带到了书房门口,轻声通传道:“王爷,林大爷过来了。”说完,便躬身退下。 林琰走到门口,便听见司徒岚的声音:“子非进来。” 听他声音有异,林琰忙一把推开了那书房的门,眼前的景象叫他一怔,快步走了过去。 书房里头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司徒岚,此时他正裸着上身,斜靠在一只锦榻上,另一个却是个白净面皮的中年人,手里银针闪动,不断地刺在司徒岚心口处。旁边儿的一张檀木长几上,烛台上插着一支粗大的蜡烛,让略显昏暗的书房明亮了不少。几上整整齐齐地摆着诸多颜料,怕不得有几十样? “你这是做什么?”眼见那中年人收了最后几针,将东西收拾妥当了朝司徒岚和自己都躬身一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林琰才蹙眉问道。 司徒岚伸出一只手来,示意林琰过去。林琰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却是不动——这厮,胆子越发大了,竟敢搞出这些个东西来!难不成那针扎在身上不疼? 司徒岚无奈地起身,心口处方才纹上去的地方被扯动,忍不住哎呦了一声。林琰不屑道:“这点子就受不得了?”话是这么说着,人却坐在了榻上。 细看司徒岚心口处的团,乃是一块儿玉佩的形状,其大小色泽花纹,与自己身上所佩着的不差分毫。玉佩周遭儿云雾缭绕,看上去竟是与那玉佩交叠在一处,合为一体一般。 才纹过了的,那皮肉儿微微肿起,看的林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幼稚!”口中这般斥责着,却是从袖中掏出了雪白的丝帕替司徒岚拭着纹身处渗出的血丝。动作轻柔,神情专注。 “子非你瞧,这个是你,这个是我。你就在我这心上头呢。” 本是挺深情的话,听得林琰一阵肉麻,“好了,这个有何必要呢?” 替司徒岚理了理衣裳,“你啊……” 伴着一声轻喃,林琰带着一丝凉意的嘴唇印在纹身的周遭儿,却叫本来便火烧火燎的地方越加火热了些,司徒岚长长地呻吟了一声,满足地将人揽在胸前上下其手。 林琰被他揉搓的情动,隔着薄薄的衣裳,便可感到彼此身躯的火热。在司徒岚已经鼓起的下身处握了一把,林琰附在他耳边轻笑:“硬了。” 忍不住了!司徒岚一个翻身便将林琰压在了身下,目光炯炯,深情中混杂着欲望,一阵疾风暴雨似的吻便落了下去,两只大手也猴儿急地探进了衣襟,抚上了那光滑细致的身躯。从胸前的茱萸,到紧致的腰身,到滑嫩的臀瓣,司徒岚朝着那处硬挺之所渐渐探去…… 正要得趣之时,忽听得书房外头,别庄的管家那特有的细嗓子响了起来:“王爷,晚饭得了,已经摆在了芙蓉轩里。” 这没眼色的! 司徒岚心里暗骂一声,手又在林琰身上来回摩挲了两回,才悻悻地起身。再瞧瞧林琰,头发微乱,眸中带着水汽,嘴唇也越发嫣红,真真是一副勾人的样子! 若不是想着林琰也有小一日没有正经吃些东西了,司徒岚觉得自己定会出去踹走了那管家,回来与子非好生缠绵一番的。 二人携手起来,各自整理衣襟,再跨出书房时候,依旧是风度翩翩,丝毫看不出方才的情热如火。至于饭后,夜间如何,那便是天雷勾动地火,一个借着情事来宣示自己的所有权,另一个也愿意借此来让对方安心,长夜漫漫,直纠缠到了三更天才交缠着肢体沉沉睡去。 次日,果然有赐婚的旨意传下,将忠敬王府的乐安郡主指婚与林琰为妻。又一道旨意,因乐安郡主淑和温慧,系忠敬王嫡女,特恩旨其以公主例出阁儿,一应婚礼事宜由内务府承办。又因公主须得帝女才可获封,虽不能违例,却在京中赏赐郡主府邸一座,待婚后郡主亦可居之。又有无数明珠宝石古玩玉器皮草香料赏下,给足了忠敬王府面子。 或许是京中显贵多有听闻过乐安郡主大名的,这回林琰一个七品翰林院小官儿,“嗖”的一下子成了郡马爷,倒也并未引来多少嫉妒,相反的,却是接连几日都被人同情地注视着。 便是黛玉,也不顾的自己身子沉重,挺着圆鼓鼓地肚子回了趟娘家。对着哥哥,几次张嘴欲言,又都吞了回去。她自是希望早早地能有个嫂子,也好照料哥哥些。可这郡主,又是皇上恩旨另赐了府邸的郡主,哪里可能照顾哥哥?反倒是哥哥得去敬着她了! 林琰好笑地瞧着自家妹子圆润了不少的脸上纠结的神色,命人扶着她坐了,笑道:“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黛玉若非这样的身子,真是有心跺跺脚,“哥哥!你……这赐婚是好事,可是,我听人说,乐安郡主的性子……” “妹妹不知,‘听说’二字,其实玄妙?妹妹可见过郡主?” 黛玉摇摇头,“不曾。她是宗室女,轻易哪里能见到?况且我过去的日子还短,许多人都还未曾认识。” “所以啊,既没见过她,便不知道她的性子到底是怎样的。要说起来谁家的姑娘,也大都是说好话,也得真的共事儿了,才能知道到底如何。况且圣旨都下了,这会子忧心这个有何用?” 黛玉虽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感到委屈——自家哥哥,当然是该配那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劝抚了一番自家的妹子,又命人小心着送回去,林琰才从书案下方的小屉里取了一片纸来。仔细地瞧了两遍,才自言自语道:“这个郡主,瞧来倒是个有趣的。” 既然有了内务府承办婚事,林琰这边儿便撒开了手,只交给了老管家林成和二管家陈升去预备。他倒是每日依旧去翰林院当值,散了值或是与司徒岚去消遣,又或是与同僚中说得来,诸如柳骥石大洲等人去小酌,倒也悠闲。 这一日散值后,才上了车,便瞧见吉祥探进来道:“大爷,方才有人叫我跟您传个话儿。说是,知道您明日休沐,约着往郊外锦园一聚。还说,请大爷务必过去,要紧要紧。我再问到底是谁,人就跑了。” 林琰目光微动,心下已经了然——石清是个消息灵便的,已经打听出来,如今那乐安郡主便在京西一所庵里头斋戒祈福。锦园亦在京西,两处原也不远,看来,该是那位郡主的邀请罢? 锦园,虽名为“园”,实则乃是依山而建,因每至秋日,遍山的枫树红叶似火,层林尽染,远望犹如铺锦而得名。 林琰带着吉祥长乐儿福喜平安四个,顺着小径一路拾级而上,半山腰处,一座小小的馆阁掩在茂树之中。早有一个才留了头的青衣小丫头站在那里候着,看人过来了,迎上来问道:“林大人?” 林琰颔首,那小丫头便道:“大人请跟我来。” 林琰示意长乐儿与福喜留在这里,只带着吉祥和平安两个跟着那小丫头过去了。 眼前的竹屋三明两暗,建的甚是精巧。落在这山中,倒是也并不显得突兀。那小丫头带着林琰来至门边,轻轻扣了一扣,“林大人来了。” “请林大人进来。” 林琰站在门口,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浅笑道:“林子非见过乐安郡主!男女有别,在下还是在门外的好。” “吱呀”一声,竹门推开,里头亦是一个丫头出来,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的也是素净的衣裳,想来是礼佛的关系。 这丫头道:“郡主请大人进去。郡主说了,既在外头,便当从容些才好。” 林琰不为所动,“礼不可废,礼不可无。” “都说林大人最是斯文有礼,看来真是名符其实啊。”带着两分嘲讽的女声自内响起,随即,内室中转出一个身着天水碧色暗绣竹纹阔袖长袄,湖绿色曳地百褶裙的女孩儿。 林琰做足了表面功夫,目光略略向下,并不肯去瞧那郡主如何相貌。 乐安郡主的声音清亮,说起话来也是一字一字咬得清楚,听起来倒很悦耳,“林大人,我在这里的时候并不能久了。大人若是一味与我讲究礼数,倒是大可不必。想来大人是听了些传言,如今这里除了我的心腹丫头,便是你带来的人,大人尽可放心。突兀相邀,不过是有事相求而已。” 林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抬起眼来,眼前的乐安郡主生的浓眉大眼,比之一般闺阁女子,少了娇柔之态,却又多了明朗英气之感。 平心而论,乐安郡主的模样儿是很不错的,便是林琰见了,也要忍不住赞一声。或许是出身高贵,乐安给人的感觉,便是高高在上的疏离。 乐安并不勉强林琰进去,反倒是她自己漫步出了竹屋,在屋前一处石桌旁坐了,又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林琰也不再客气,撩起长袍下摆坐了。 “山间简陋,并不曾预备香茶果点,林大人见谅。” “郡主客气。” 乐安静静地注视了林琰片刻,忽然道:“林大人与我九王叔乃是同窗?” 林琰点了点头,“确在西山书院里同读过一段日子。” “怪道呢。”乐安嘴边儿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我听父王提起过大人,说是和九王叔很不错的。” 吉祥与平安两个远远地站着,不敢眨眼地盯着这边的动静。眼看着自家主子与那乐安郡主说的甚是投机的样子,吉祥忍不住碰了碰平安的胳膊,“你说大爷跟郡主聊什么呢?” “不知道。” 吉祥试着伸了伸脖子,依旧听不见,只得作罢。只瞧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林琰便已起身,躬身朝那乐安郡主行了礼退出来。 “回城。”林琰不看二人,只负手往来时路行去。 第93章 乐安郡主 林琰闭目坐在车里,回想着方才乐安郡主的一席话,掂量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路面并不平稳,马车走得虽是小心,却也难免有微微的晃动颠簸。随着车轱辘的转动,车轴亦是发出轻微声响。 “吉祥。”林琰忽然唤道。 外头坐着的吉祥答应了一声,却听不见林琰吩咐,忍不住又往里侧了侧耳朵,“大爷?” 林琰沉吟了一下,自己摇了摇头,“无事了,你只好生坐着罢。” 司徒岚下了朝便被太上皇叫到了宫里头去说话,好不容易才听完了唠叨,匆匆地回府换了衣裳,也不待吃上一盏茶,便坐车到了林府。 恰巧林琰也才回来,正在书房里头。看他进来了,不由得笑了,“我这前脚才进了门,你后脚就到了。又有耳报神?” 司徒岚大喇喇地坐在了红木圈椅中,右手举着拿袖子扇风,道:“这天儿热死了,你瞧瞧我赶了这一身的汗。” 一边说着,一边儿打量了一番林琰,看他身上穿了一袭青色雪纱长衫,腰间束了碧色丝绦,又有一块儿云白玉佩挂在腰上,整个儿装束十分清凉。 林琰叫了外头候着的福喜长乐儿两个进来,吩咐他们一个去预备茶水,一个去冰窖里再取出一盆冰送过来。这才扭头看看司徒岚,递给他一把湘妃骨的折扇。 司徒岚“刷”地一声打开扇子,对着林琰扇了扇,下巴扬起,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去见到了人了?可是乐安?” 见林琰果然含笑点了点头,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子醋意,泛酸道:“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她了,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样儿。” 林琰瞟了他一眼,自靠在窗下的藤椅上,手里亦是抓了一把扇子来扇着。因是夏天,外边的日头是火辣辣的,极为明亮耀眼。虽然窗户上都糊着一层浅绿色的薄纱,仍是挡不住那日光透进来。林琰觉得眼睛被照的有些睁不开,索性闭上了。外头鸣蝉高叫,书房里却是因摆了冰盆而显得有些凉意,很是舒服。 司徒岚却是无心享受,拿着手中扇子点了点林琰的腿,“子非,乐安和你说什么了?” 林琰安稳合目不语,司徒岚着急了,自己抬起屁股也坐了过去。藤椅不大,一个人躺着尚可,两个人却是挤得很。林琰睁开眼就瞧见司徒岚也不顾的天热,涎皮赖脸地凑在自己身侧,颀长的身躯在这小小的藤椅上头窝着,真是看着都难受。 坐起身来,林琰推了司徒岚一把,“你去那边坐了。大热天的,挤在一处做什么?去那边儿,听我细说。” 司徒岚委委屈屈地去了,一双眼睛只一下都不眨地盯着林琰,等着他说话。 恰巧外边儿长乐儿送了茶进来,林琰指着司徒岚道:“给他一盏酽茶,去去火气。” 长乐儿对他们两个的事情那是清楚的,依言将茶放在几上,自己又退了出去。 林琰将一盏推给司徒岚,自己端了另一盏,喝了两口,觉得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往下,茶香便留在了口中,回味甘甜清爽,虽是微热,却比吃了冰还要舒服些。 “说起来,我倒是觉得,这乐安郡主真真是个妙人。” 林琰话才出口,司徒岚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越发大了些,“妙人?”妙人?这个评价?子非竟对乐安印象如此之好? 话中大有醋意。 林琰向他那里倾了倾身子,极低的声音凑在他的耳畔说了一句,司徒岚面上露出诧异之色,“真的?她竟是想见皇兄?” “我起初也是吓了一跳。”林琰双手一摊,“谁知道郡主竟是直言不讳,说了几句颇为古怪的话。” “怎么古怪?” “说不出来,横竖是不大像传闻中那般任性而为刁蛮娇惯的。据我看着,是个聪明大气的女孩儿。” 司徒岚小心地打量了一下林琰的神色,见他虽是谈及乐安,脸上却是跟说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心里稍稍放了下来。 只是,乐安巴巴儿地将林琰约到了城外,就是为了让他帮着传话,想要求见皇兄?到底她要做什么?难道还能抗旨不婚? 这个念头才冒了出来,便被司徒岚自己摇头按了回去。断然不会是这样的。 “那子非是打算……” 林琰抬起手来拨弄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水仙的叶子轻笑道:“自然是去回了皇上啊。我明儿当值,一句话的功夫总是能够找到的。见与不见,皇上自己决定罢。” 凭着直觉,林琰觉得乐安郡主打定了主意要见皇帝,定是有所求。只是这求的是什么,便不好说了。 他如今乃是翰林院编修,司徒峻将他调到身边儿勘录圣训圣行,见着皇帝那是方便的很。次日当值,果然找了机会说了乐安郡主之事,司徒峻眉头皱起,虽是不知自己这个侄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沉思半晌,依旧密密地吩咐了林琰一番,令他去安排了。 两日后,依旧是京郊锦园,依旧是那处竹屋,不过是由屋外换做了屋内。 乐安郡主静静地跪在屋子正中,夏日的熏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拂动她身上米黄色的衣裙,裙摆处那簇绣得极为精细的翠竹竟似随风摇曳一般,款款生姿。 司徒峻一身石青色便服,居高临下站在乐安郡主之前,虽不说话,那君临天下的气势却令乐安忍不住将身子稍稍瑟缩了些许。若有可能,她真不想面对这位皇叔。只是,思及王府中那个孱弱的幼弟,无脑的父王,还是咬牙撑住了。 室内沉寂,窗外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 “皇叔……”乐安郡主实在受不了这般的压抑,先行开口。 司徒峻缓缓坐在了竹椅上,双目炯炯,“平身罢。乐安,你为何执意见朕?莫非是对朕的指婚不满?” “乐安不敢。”乐安郡主深深叩下头去,“林大人少年俊才,乐安深感皇叔大恩。” 深感大恩?有些意思。司徒峻笑了,“起来罢,这桩婚事乃是父皇所定,乐安若是有心,不妨择日进宫去给太上皇磕头谢恩罢。” 乐安郡主圆润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了几分苦涩,太上皇的恩典? “是。”乐安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乐安斗胆将皇叔请来,其实,是想与皇叔求个恩典。” “哦?莫不是乐安嫌弃你父王给的嫁妆少了?有什么话,为何不去找皇后说呢?再不然,与太后或是贵太妃说了也是一般。” 乐安苦笑,自己的皇叔能够最后登上那大位,固然是因着他嫡子的身份和实实在在的手段谋略,其实还有一点,那就是会做戏。自己一个小小的宗室郡主,居然胆大到邀其秘见,若非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怕自己也不相信的。皇上既然来了,就必然知道她是有着自己的筹码。到了现在,还能一派悠然并不开口想问,耐心真是不错。 “皇叔,若是乐安想要珠宝玉器庄铺陪嫁,又怎么敢劳动皇叔呢?” 司徒峻沉默地看着她。 “皇叔登基几年,天下安稳,四方敬服。只是天下间难有万全事,纵然皇叔天降英才,亦是架不住小人作祟。乐安斗胆,想以这些人换取皇叔一句话。” 似乎是怕自己再无勇气说出来,乐安郡主的话说的极快,话音落下,紧紧攥着的手心中已经有了汗意。 司徒峻浓眉一轩,“什么话?” 乐安跪伏于地,不敢抬头看向司徒峻,“乐安自幼与弟弟在王府里相依为命,父王与我母妃伉俪情深,母妃去后,更是对我姐弟千般疼爱万般娇宠,乐安看在眼里,铭感于心。只是……” 咬了咬嘴唇,“乐安虽是小女子,却也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为臣子,于国于君,便当忠心。父王糊涂,有时候难免受人蛊惑,乐安不敢辩白。乐安知道皇叔手掌天下,我所说的或许皇叔早已洞察,可是,乐安却依旧希望能够尽力而为,他日皇叔能够看在乐安一片忠心份上,留父王和弟弟一命!” 上头传来司徒峻一阵轻笑,“乐安,你父王是我兄长,只要他安分守己,我又如何会容不得他?” 乐安郡主抬起头来,一双极为清澈的杏眼迎上司徒峻审视的目光,旋即又垂了下去,心里虽是惶恐,却也知道现下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唯有将自己与弟弟同那王府先行撕捋出来才是正经。至不济,也要保住了弟弟。 竹屋外,司徒岚与林琰两个远远地守着,虽不见其他侍卫,但想来也是隐匿在各处的。 司徒岚碰了碰林琰的手臂,“你说,乐安跟皇兄说什么呢?” “不知道。”林琰摇摇头,从竹屋半敞开的窗口可以望见里边,皇帝与乐安郡主一坐一跪,却因离得远了,听不真说的是什么。 过了许久,才瞧见乐安郡主似是拿出了什么东西呈给了司徒峻,又深深拜了下去,司徒峻却是长身而起,缓缓踱了出来。 “皇兄。” “皇上。” 司徒岚与林琰两个迎了上去,司徒峻神色古怪地扫了二人一眼,才叹了口气,道:“走罢。” 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司徒峻先行向外走了,忙也跟了上去。 一辆装饰甚是华丽的马车早就停在了山径平稳处候着,司徒岚亲自过去替他家兄长打起了帘子,司徒峻上了车,道:“你们两个,随我回宫。” 司徒岚看他脸色,未敢说笑,点头后放下了帘子。马车先行,隔了一段儿,司徒岚和林琰方才分别上马,远远地跟着回去了。 第94章 因流言贾史欲决裂 勤政殿中,司徒峻右手搭在龙椅那雕工精细的扶手上,目光落在龙书案上的一封薄薄的信笺上,这个乐安,性子可是与传闻中完全不同哪! “皇兄,莫不是乐安往常的名声,都是她为了自保传出来的?”司徒岚心中猜测脱口而出。 “这么说也并非不可能。”司徒峻沉吟着,“当年甄贵妃母子受宠,她可是一心想要从娘家族中为儿子找个王妃的,为此也没少在父皇跟前撒娇弄痴,还曾特特求了恩典,将娘家的侄女儿接了来京里住了段日子。不过父皇最终还是指了礼部侍郎肖遂安之女。肖遂安当时虽是从二品大员,不过他出身寒门,完全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礼部侍郎之位。在甄贵妃看来,根基自然就不够深厚了。” 司徒岚撇了撇嘴,“从二品的岳家,她还嫌根基薄?真不知道她之前是个什么出身。” 甄贵妃虽是出自金陵甄家,但若是细论起来,却与甄应嘉等并非一脉,乃是将出五服的旁支。甄家虽然声势显赫,那旁支庶出的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多年受宠,被富贵尊荣迷了眼,竟是嫌弃起从二品大员家里根基薄来了!真真是昏了心了! 不过既然是这样,那甄贵妃对肖王妃这个儿媳,应该是不大满意的。 “要说肖王妃,朕当年也见过,算是品貌上乘的人物了。忠敬跟她感情还是不错的,要不也不能乐安一落生,就给请封了郡主。只可惜了,红颜薄命,到底生下儿子后一命陨了,这才有现在的忠敬王妃。” 司徒岚双掌一合,“这就是了,怪不得呢,虽然往常总是听见说乐安跟她兄弟最受大王兄宠爱,可两个人出来露脸的时候并不多。乐安罢了,原是个姑娘,她兄弟可是忠敬世子。我先前还曾疑惑过,怎么倒也跟个女孩儿似的养在深闺?这么瞧着,咱们那位好王嫂,可不见得如表面那般贤惠呐。” 林琰在下首听着这两兄弟一来一去地说着,心里倒是对乐安郡主越发感到好奇了些。就是不知道,那刁蛮任性的名声,究竟是她自己刻意为之的,还是被别人传出去的。 目光微动,扫过了那封信,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能让乐安郡主有把握用它来换取自己和弟弟的平安? 司徒峻收起了嘴边的笑意,一双黑眸中都是嘲讽之色,“老九,咱们还是小瞧了那两个好哥哥啊。” 说着,将书案上的信笺掷给了司徒岚。 司徒岚接过来略看了一眼,抬起眼来。司徒峻示意他将信笺给林琰瞧瞧,冷笑道:“我只道他们与甄家暗通曲款也就罢了,谁知道手竟伸的那般长,连赈灾的款项也要过过手。哼,看来,不光是朕,他们也就等不及了。” 这信乃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写与忠敬王的,里边内容详细,所记述的乃是去岁谎报金陵水患,共得赈灾款项多少,金陵各层大小官员剥去多少,往忠敬忠诚两府各孝敬多少。 司徒峻早就知道金陵水患必有人作假,这里头少不了有甄家的手笔,却依旧着令户部拨下了赈灾银两,用他的话说,就是欲终取之,必先予之。总要将那盘踞金陵近百年的甄家一力拔起才好。甄家这些年来声势愈发煊赫,在金陵一带俨然有土皇帝之感,甚至于有江南的一些官员对皇帝的命令阳奉阴违,却是不敢得罪甄家的。这固然是司徒峻下定决心要除去甄家的首因,还有一点虽不宣之于口,却也让人心知肚明,那就是甄家乃是忠敬忠诚二人的母族。去了甄家,就等于削去了那两个人的手臂。 太上皇尚在,且这二年看着忠敬忠诚两个明面上也还安分。原本司徒峻这次没想动他们两个,只是想办了甄家敲山震虎而已。谁知道,他才一要瞌睡,便有乐安送来了枕头。瞧瞧这信上,非但有落款,还加了私印,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谁的。 司徒岚看向林琰,“我虽下旨指婚,却未曾说何时完婚。若是赶在年底,可还来得及?” 司徒岚吓了一跳,未及林琰反应,先就要跳脚,“皇兄!” 林琰想了想,乐安乃是宗室女,婚事一应是有内务府来承办的。吉期自有钦天监去选定,聘礼嫁妆之类也都有定例,根本不需自己去费什么神,便回道:“臣这里并无问题,只是皇上圣旨上说,加恩乐安郡主以公主例出阁,赐府邸一座……” 司徒峻摆摆手,“这个不需操心。若是来得及,赶在年底前将婚事办了。朕想,或许年中,你该当携乐安回乡祭祖了。” 林琰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臣遵旨。” 司徒岚回过味儿来,单有这么一封忠敬与甄应嘉私下里往来的信,还无法根除这个毒瘤,须得更多的证据才行。只是那甄应嘉也是个狐狸一般的人物,这证据,哪里就能轻易得了?子非暗中替皇帝做事,想来也有些眼线在江南,此时也是正当用的时候了。 就算明白过来,心里也依旧不好受。司徒岚出了勤政殿,依旧是闷闷的。林琰分明知道,只是宫中之地,多少还要顾及些,也便随着他后边走着。 才出了勤政殿不远,便有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带着一个小太监,一溜儿小跑着朝司徒岚来了。 “哎呦,顺王爷。” 来至司徒岚跟前,戴权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油光,气喘吁吁地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戴权谄笑着给司徒岚请了安,“太上皇听闻顺王爷进了宫,特命咱家来这里候着,说是多日未见您了,心里想着呢。叫您从皇上这里出来,先往大明宫去一趟。” 自从给林琰赐了婚,司徒岚就心里呕着口气,一直没进大明宫。许是太上皇也觉得为了孙女挖了儿子的墙角,这几日总叫戴权留意着,一旦瞧见司徒岚进宫了,就给拎到大明宫去。谁知道这一留意,就留意到了今日。 司徒岚看了一眼戴权,回身看了看林琰,示意他自己回去,这才对戴权道:“走罢。” 林琰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越走越远,这才回过头,一个人朝宫外走去。 坐在回府的车上,林琰一贯温文尔雅的面上才笼上了些许疲惫之色。他隐隐能够感觉到,乐安郡主与自己的婚事,或许就是一场样子。就算这样,也依旧得丁卯齐全地预备了来。这其中,免不了要与忠敬王府打打交道了。 果然没过了几日,便有钦天监选了十一月十六作为吉日,司徒峻另又赐了京里一座现成的宅子作为给乐安郡主的府邸。太上皇因想着自家孙女刁名在外,另也有丰厚恩典赐予林家,一时间倒也叫先前同情林琰即将娶得河东狮的人眼红不已。 原本黛玉还想着回去帮着预备聘礼,云宁拦了两次没拦住,到底不放心,亲自送了她回来林府。林琰无语地瞧着妹子圆滚滚的身子,叹了口气,道:“究竟连我也不必操心的,已经都交给林成和陈升两个了。况且内务府那边儿都有定例,只需按着这个置办就行了,一点儿别的心思都不用费的。倒是你,瞧瞧这个月份,怎么还这么就跑了来?安心在家里养着,给我养出个白胖胖的小外甥出来才是正理。” 黛玉忍不住红了脸,娇嗔道:“哥哥说的什么啊!”坐在椅子上不理会林琰了。云宁在一旁也忍不住嘴角上扬,黛玉的产期也就在八月份了。听那日常来请脉的太医说,从脉象上瞧着,当是个男胎呢。 林琰看着小夫妻两个之间的一个面带喜色,一个嘴角含笑,叹了口气,道:“妹妹的产期就在八月里?那天气还是有些个热的。倒要先都做好了准备才是。” “都已经请好了接生的嬷嬷了,如今就在我们府里头住着,也是怕事到临头手忙脚乱的意思。还有太后先前给的那两个宫里的嬷嬷,每日里看着我走上一走,饮食上也是十分精心,哥哥只管放心。我这里再没其他的了,哥哥只要将自己的婚事办的体体面面的就好了。” 黛玉原本就生的标致,这一有了身孕,原来的一张瓜子脸圆润了不少,却也更加显得莹白如玉,光彩照人。林琰见夫妻两个来了这会子,云宁的目光就没离开了黛玉身上,知道二人感情必定是极好的,心里大感安慰。因留二人在府里多住几日,黛玉却道:“我这个样子,也帮不上哥哥的忙,反倒要让别人费神来照料,不是添乱么?横竖咱们也都不远,我过两日再过来罢。” 慌得林琰忙摆手,“得了,妹妹你还是安心在你们府上养胎罢。想吃什么玩什么,我叫人给你送去都使得。” 到底留了两个人吃完饭,才看着他们坐车回了侯府。 林琰这里预备着聘礼等事宜,司徒岚早就将心浸在了醋缸里酸出了十分去,只是瞧着林琰并不十分上心,这才略好了些。 却说林家正在忙着迎娶郡主,荣国府里那里又有了事端。 贾母得知皇帝竟将一位宗室郡主指给了林琰的时候,心内是五味俱陈。在她看来,林琰之所以会有如今这般荣耀,都是因为自家姑爷林如海。若非林如海将林琰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就凭他一个林氏族中不起眼的旁支,怎能够得配郡主呢?郡主啊,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王爷亲女,太上皇的嫡亲孙女呢! 只是,也正因为他不过是个过继子,这份儿荣耀却是与贾家无关的。若这林琰乃是女儿贾敏所出,也能让她感到与有荣焉。如今,却是说不得了!林家那小子几次三番地削了自己的面子,林贾两府愈走愈远,这要真是自己的亲外孙,焉能如此对待自己呢? 一时又想起了宝玉。自从王夫人放贷的事发后,虽然他依旧住在大观园里,然整个儿人都蔫了。贾母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只看着宝玉一张满月脸慢慢瘦了,心里将王夫人骂了多少个来回了。 因着林琰被赐婚,贾母对宝玉的婚事越发着急起来。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荣国府二房太太当家的时候放了利子钱,二房老爷因为窃居荣喜堂多年被圣上斥责。说起这个事儿来,谁不是津津有味地叹一番笑一番?荣国府历经几世,名声从来没有这般不好过。 在这个时候,提及宝玉的亲事,哪里就能够找到合适的呢?更何况在这件事情上头,贾母也好,被关在凤姐儿小院子里头自省的王夫人也罢,心气儿都不是一般的高——又要家世相当,又要品貌出众,却是到哪里去找? 贾母很着急。毕竟除了宝玉,底下还有两个姑娘的亲事也都未定呢。尤其探春,这孩子跟黛玉同年,眼瞅着黛玉成了亲有了身孕了,探春却是连个打听的人家都没有呢。 咬牙亲自带了探春惜春往相熟的人家里走动了两回,也是无用——打听人家的女孩儿,不是年纪尚小,便是已经有了人家;荣国府自家的女孩儿倒是年纪到了也没许人家,却又无人来问。 从贾赦出首王夫人起,贾母心里就没得过劲儿。到底年纪大了,这几下里凑到一起,便又病倒了,且是病的很重。 她这一病之下,少不得请医延药。得了消息的世交人家听闻,自然都会遣人来探视一番。别的府里头都可以只派两个管家娘子来,唯有史家兄弟那里不行。一来贾母是史鼎史鼐的亲姑母,二来么,也是因为他们的这个姑母才被太后下旨斥责过,都在京里住着,若是不亲自来一趟,怕是会叫人说凉薄呢。 史鼐史鼎一路同来,贾赦贾政兄弟待客。 贾母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也是憔悴苍老了不少,拉着两个娘家侄子只叹气不语,一双老眼中尽是泪光。 史鼎兄弟两个好言劝慰了贾母一番,因史鼐说道:“不过一时的不如意,姑母无需放在心上,只好生将养为要。” 贾母长叹一口气,叹道:“都是我糊涂啊。” 陪着史鼐兄弟进来的贾赦贾政两个虽是不对眼,这个时候也都忙着自陈不是。贾母摆摆手,“与你们无关,这都是我的错儿。倒是叫你们都跟着没了脸,我才是心里过不去的。” 贾赦贾政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些个不自在。要论起这一场祸端来,确实就是出自老太太的偏心。要不是她一味地偏着二房打压大房,怎么会让王夫人有了当家的机会?王夫人于银钱之上的悭吝其实比之邢夫人也不以下,她那放利子钱的本银,十有九成多都是公库里的,她自己的私房可是向来舍不得动的。只是这个谁都知道,却也不能摆在明面儿上来说。老太太自己说了,又是当着娘家侄儿的面儿这样说了,倒好像贾赦兄弟两个抱怨过一般。 史鼎史鼐两个也是颇感尴尬,史鼎便欲岔开话题,道:“吏部那里已经出了文书,令我往西北巡边去。动身也只在这些日子了。因时候有些急迫,也就不与亲友再行辞别了。今儿也跟姑母说一声罢。” “这是好事儿啊。”贾母目光闪动,“是只你自己个儿去呢,还是阖家子都去?” “回姑母,这一去不知到何时呢。因此,连徐氏和几个孩子都要跟着的。” 贾母从榻上费力地坐了起来,床头处侍立着的鸳鸯忙过来在她身后倚了靠枕。 “别的也还罢了,云丫头和你自己的两个女孩儿,眼瞅着也都是到了婚嫁之时了,就这么都带走了?” 史鼎叹道:“说起来也是不巧。云丫头的事儿原本与卫家说好了,待她及笄便成亲。谁知道卫家那孩子母亲没了,如今还有近两年的孝呢。我那大丫头有了人家,不过我们想着再留一两年。索性,这回就都带走罢。” 贾母闭了闭眼睛,脸色凄然,“这些孩子里头,云丫头与我最是亲近。她从小儿没了父母,我也不免多疼了几分,一年到头,倒有几个月是住在这里的。自从有了人家,也久未来了。” 史鼎心里隐约感到不安,果然又听贾母道,“我着实想念云丫头,不管别的,你只在出京之前,让她来我这里瞧瞧,我也好放心。” 要说起来,这要求也并不过分。湘云确实是从小儿长在这里的。先前拘着她不让她轻易出门,也是为着这个丫头实在不知轻重,得罪了林家的姑娘。林琰一封信递到保龄侯府,叙事陈情,逼得史鼎不得不处罚了湘云。如今回想一番,史鼎为着这个决定不知道暗自庆幸了多少回。 眼瞅着自己的老姑母一脸病色,史鼎这拒绝的话也就未能说出口来。 回府了以后因与夫人徐氏说起来,徐氏一通埋怨史鼎:“老爷也是的,只说云丫头备嫁不就完了?” 史鼎眉头紧皱,无奈道:“姑母那里憔悴了不少,就这么一句话难道我不应了?不过是带云丫头过去瞧瞧,明儿你和二嫂子过去时候捎上她,连咱们家的两个丫头一同都带着不就完了?” 徐氏无法,只得应了下来。 谁知道出去时候是陈氏徐氏两个妯娌,外加上湘云等三个姑娘,回来时候却变成了四个人,湘云被留在了荣国府。 史鼎下了朝回家就瞧见了徐氏躺在榻上,满面怒色。问起缘由,徐氏翻身坐起,恨声道:“我说什么来着?老爷只不听。才带了云丫头过去,一瞧见了老姑奶奶就掉了眼泪,活像这两年谁亏待了她一般!这也罢了,临了临了,说起来就要跟着老爷外放的话,老姑奶奶只说舍不得,定要留下云丫头住两日。我才一犹豫,还没说别的呢,老姑奶奶也红了眼圈,云丫头就只差与她抱头痛哭了!” 史鼎黑了一张脸,“云丫头呢?” “留在那里了!” 史鼎有心发火,瞅瞅徐氏脸色,又强压了下去,长叹一口气,“罢了,过两日早些打发人接了回来罢。” 过了两日去接,贾母只道舍不得湘云,又借着病留下了。如此两三回,还不等史鼎发火,先就等到了卫家的人来。 这两个月来,荣国府里头的热闹事儿那是在京里传的最快的。别说那些个有心幸灾乐祸的,便是世交好友,也都有意无意地打探着荣国府里的信儿。史家大姑娘在荣府里做客,原本就是个走亲戚,这也算不得什么。可问题就出在了住处上。 谁都知道大观园乃是为贵妃省亲而建的,修得那是美轮美奂富贵非常。史大姑娘在荣府做客,客居之所,便是大观园里的潇湘馆。与宝玉所居的怡红院,一个正门左,一个正门右,离得最是近了。 不知是不是人有心传的,总之,京城里的话题又多了一个:敢情那定了亲的大姑娘,就这么着跟外男住在一个园子里?听说还是她看着那里院落精致,自己选的?恁大姑娘,怎的不知避嫌?没瞧见人家正经的妹子嫂子,虽都住在那园子里,却是离那宝玉远远儿的?偏生她就贴了上去? 话是越传越难听,传话中间难免便捎带上了卫家。卫若兰的父亲卫松武将出身,原也和史鼎投契。先前给儿子定下湘云的时候,夫人吴氏和卫若兰便都有些不愿,奈何卫松一意孤行,这才罢了。 如今传出这般留言来,卫若兰年轻气盛,只定要退了这门亲事,因对他父亲道:“这两日我都不敢出门!但凡冯紫英蒋子宁几个瞧见我,谁不笑话?那贾宝玉什么样儿,我也见过,在女孩儿跟前就没个避讳的!先前他们东府里头贾蓉的媳妇儿死了,贾蓉还没怎么着呢,他先疼的吐了一口血!这都是他后来出来自己说的!父亲想想,就这么个人,那史家姑娘跟他从小玩到大,如今还住到一起了,有个好?幸而还未成亲,这顶现成的绿帽子,我是不要的!” 卫松也是暗自气史家,又不是不知道荣国府的名声,怎么就把自家定了亲的姑娘送了过去?这不是明晃晃地打了卫家的脸么?不管如何,这般毁了名节的姑娘,他们卫家要不起。 他自己也并未出面,当初两府结亲,请的媒人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夫人冯赵氏和威镇将军陈瑞文之妻陈刘氏。如今就只托了这两位媒人,将那小定时候史家的回礼一一打点了出来送回去,定要解了婚约。 史鼎夫妻两个气了个倒仰,便是史鼐的夫人陈氏——陈刘氏正是她的嫂子,也拉着两个媒人的手,十分恳切地求着去卫家转圜一番,毕竟这亲事若是真退了,伤的是史家的脸面。湘云底下还有两个妹子,史家也还有未对亲的男孩儿,岂不是都要被拖累? 这事儿冯夫人不好开口,陈夫人却是在小姑子面前没那许多顾及,只实话实说:“将心比心罢,咱们家的孩子遇到这事儿,你能忍过去?” 到底史卫两家亲事作罢。 因着这个事儿,徐氏大病一场——心病啊。她自己的女孩儿,大的一个才定了理国公后人,一等子柳芳的幼子。湘云一事,势必要连累两个女儿的名声,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大女儿亲事因此作罢,可叫她怎么活? 史家另外两个女孩儿亦都惴惴不安,更将湘云恨到了骨子里去。 倒是陈氏没女儿,比之徐氏要冷静一些,给她出了个主意:“如今且先别急,依我看,你去求求老太妃,不如将两个丫头,送到太妃跟前去待几日?” 陈氏口中的老太妃,乃是南安老太妃。她原是史鼎兄弟的外祖母,辈分声望都在那里摆着,史家两个姑娘送到她跟前去,当也可免些被流言波及。 徐氏不顾自己病着,一刻都没敢耽误,坐车便去了南安王府。 南安老太妃先是劈头盖脸数落了她一番,直数落的徐氏掩面哭诉:“原本老爷也不想送过去,奈何那老姑奶奶也病的挺重,老爷瞧着,也实在是狠不下心来不让见。谁知道就成了这样呢?” 南安老太妃嗤笑了一声,这傻外孙子,这是又叫人家算计了还不知道呢。 “行了,你回去就把俩丫头送过来,只叫她们住在这里,跟我这里解解闷罢。”瞧着徐氏长舒了一口气的样子,老太妃恨铁不成钢,“你就没觉着这事儿里透着古怪?” 徐氏呆了,她只顾着气愤惊惶,确实没想到别的。 南安老太妃手里的沉香木佛珠儿一撂,冷笑一声,“这话要是从外头传出来的,能把云丫头住在哪里,荣府的姑娘奶奶住在哪里说得一清二楚?你也细想想去,先前荣国府仗着出了个贵妃,张狂成什么样儿?现如今又是个什么局面?那贾宝玉,该着到了说亲的岁数了罢?门第都不说了,我一个常年不出大门的,都听说了几回,又是交结戏子,又是大门口闹什么丫头怀孕,名儿好听么?可有谁家愿意把女孩儿嫁过去?云丫头虽没了父母,可两个叔叔,一门双侯!” 老太妃将那最后四个字说的极重,点到为止。徐氏的脸色已经说不出是黑是白了,霍然起身,“要真是这么着……” 徐氏死死地咬着嘴唇,攥着丝帕的手都泛出了青筋,“要真是这么着……” “真是这么着,你们又能怎么样呢?”老太妃也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你们但凡看住了云丫头,何来这个事儿呢?云丫头要是个懂事儿的,在那里也只住在园子外头,又岂会招来这么大的脏水呢?” 一席话说的徐氏摇摇欲坠,也顾不得礼数儿了,匆匆对着老太妃福了福身子,“我回去……回去就跟老爷说,这事儿,一定得查清楚了!” 说着便要走,老太妃后头嘱咐:“你先把你那两个丫头送来是正经!” 徐氏哽着声儿点点头,告辞而去。 老太妃瞧着她晃晃悠悠出去的背影,对着身边儿的老嬷嬷道:“瞧瞧,这直心眼的孩子,到底被算计了一把。哼,我就说么,人家嫡亲的外孙女,及笄小定花妆,都宁可拜了干娘去主持,跟荣国府那边划得是一干二净,这才是聪明人呢。贾史氏,心也忒会算计,也忒狠了些!” 她对贾母的偏见确实很大,这里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的小女儿曾与贾母是姑嫂,明里暗里没少受贾母的气。 老嬷嬷深知缘由,自然顺着太妃的话说,又道:“我瞧着保龄侯夫人是真怕了。” “无妨。”老太妃淡淡道,“她还算是有些脑子,知道把孩子送到这里来。看在我的面子上,柳家总不至于去退了亲的。” 再说徐氏一路回了府,先不顾的别的,叫两个女儿收拾了衣裳等物,又各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一块儿都送到南安王府去了。等女儿走了,徐氏才算是软倒在榻上。连番折腾下来,已经是有些个不支了。跟前伺候的大丫头荷香看了,连忙又是揉胸又是送水,徐氏才算缓了口气。摊开手心看看,已经掐出了血痕。 因与史鼎史鼐陈氏说了老太妃之言,史鼎先还有些不信,徐氏哭道:“老爷信不信我不知道,横竖我是信了!若不然,老爷只管叫人去查!我不相信没有马脚露出来!只为了那一个宝玉,便要饶上我们全家女孩儿的声名,这也太毒了!算计来算计去,还不是为了咱们和二哥府里头的势?还是姑母呢,竟比仇人还要狠!” 史鼎一拳头砸在炕桌上,老太妃说的是,就算是查出来流言出自何处,又能如何?归根到底,是史家女孩儿不检点! 看看哭泣的发妻,史鼎难得没发火儿,“行了,别哭了!她要算计,也得瞧瞧算计的了么?云丫头她喜欢,留给她好了!咱们过几日就启程,过个三两年再回来,到时候这流言也就淡了。” 史鼐也是这个意思,“依我说,你们也是尽快动身。两个丫头留在京里老太妃那儿,最是稳妥。” 史家姑娘的流言一传出来,林琰等人自然也都知道了。及至湘云被卫家退亲,保龄侯一家子出京外任,独独将她留在了荣国府,也不提何时去接,竟似是没了这个女孩儿一般。 司徒岚朝他皇兄道:“缺德啊,真是缺德啊……为了他们家里的宝贝蛋,生生毁了娘家的晚辈儿……皇兄你说,她那个嫡亲的孙女儿,你那个寒月馆里头住着的贵人,不会也是这个性子罢?” 司徒峻尚未回答,水溶先就一边儿好整以暇地拨着茶水一边儿替他说了,“怎么不会?你忘了那秦可卿是怎么死的?好歹嫁进去那么久了,还不是生生做了人家的垫脚石?”说着,尚且斜睨了司徒峻一眼,目光中满是戏谑不屑。 司徒峻摸摸鼻子,没敢说别的。 水溶朝林琰笑道:“还是你聪明,知道那家子人的毛病,早早儿地带了妹子跟他们断了。” 林琰转着手里的茶杯,看看云宁,“妹妹怎么样?” 云宁沉默须臾,道:“发了一个晚上的呆,这两日话都少了。许是,没想到罢。”黛玉产期将近,云宁实在是担心。 林琰不说话了,黛玉心地纯善,自然不会想到人性中有这等丑陋的一面儿。若非如此,原著里的仙子一般的妹妹,又怎会在风刀霜剑的荣府里泪尽而亡呢? 几个人又听司徒岚感慨了一番女人的狠毒心肠,这才从勤政殿里散了。 司徒岚涎皮赖脸地邀了林琰去醉仙楼吃酒,却不料又被戴权追到了宫门口,不得不臭着一张俊脸去了大明宫。 及至大明宫门口,戴权才凑过去道:“顺王爷,太后娘娘和贵太妃娘娘都在里头呢。” 司徒岚挑了挑眉,也不等他通传,大步便进了正殿。果 第95章 乐安郡主安抚小岚子 正值夏日,御花园里佳木葱茏,繁花锦绣,再加上昨日夜间到今晨落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此时假山尚且氤氲,清荷犹带水滴,景致着实不错。 司徒岚却是无心赏景,事实上,他烦着呢。身边儿跟着一个即将成为林琰妻子的女人,尤其还是他自己的侄女儿,更尤其想到这个侄女儿的爹还跟自己不大对付,他越发有种暴躁到想要踹人的冲动。 “芭蕉,去,我要那边儿那朵儿粉色的。”乐安清亮的声音响起,“并蒂的那朵。” 顺着她细长的手指,司徒岚瞧过去,一枝翠茎两朵粉荷,花开并蒂颜色姣好,真真是……难看的紧! “郡主,那花儿离着这里太远,奴婢够不着。”俏丽的小丫头芭蕉站在荷花池边的一块儿大石头上,回首道。 乐安鼻翼微动,“笨死你!” 说着,随手将身上浅橘色的披帛一甩,扔给了另一个丫头,端详了一下那并蒂莲的位置,竟是飞身而起。 司徒岚瞧着那个红色身影轻盈地跃至池中,借着露出水面的两三块儿宣石采了那朵并蒂莲,腰身一拧,须臾间又回至了岸上。 乐安生的眉目明朗艳丽,此时映着阳光嗅了嗅那并蒂莲花,堪称人比花娇。 只是司徒岚皱眉斥道:“大姑娘家家的,怎么这般不知规矩?御花园里头的东西,岂是可以擅动的?再瞧瞧你的衣裳鞋,成了什么样子?” 乐安低头,果然,海棠红色的轻纱罗裙湿了一块儿,水珠儿正顺着裙摆滴了下来。 “不妨事。”乐安浑不在意,手里摆弄着那朵并蒂莲花,“‘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我最是喜欢乐府诗,用词简单直白,一点儿都不矫揉造作,偏生又能让人读了,便似眼前有幅画卷。王叔你瞧,这花儿,是不是很漂亮?” 司徒岚嘴角一撇,“美则美矣,可惜了。” 乐安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什么可惜了?” 司徒岚长叹一声,“可惜这娇花竟是有个极为悲凉的故事,乐安可曾听过?” 语调是叹息着,目光中却是说不出的冰冷狠厉。 乐安心里一颤,觉得背脊一阵发凉。早就知道,她那个高坐龙椅的皇叔是不好惹的,没想到这个外面儿浪荡不羁的九叔,身上竟也是这般的威压。 勉强一笑,乐安轻声问道:“王叔是说,那贞娘与赛郎的传说?” 民间传说,一对有情人贞娘和赛郎,因父母家族阻碍无法结为夫妇,双双跳入水中殉情,后化作并蒂莲花,永世不分。 “确实悲凉了,所以,乐安还是不要了罢。”说着,乐安将花塞到了司徒岚怀里,“花虽是美,种在这里,却是终究有些失于自然。乐安还是更喜欢山水风光,江南的杏花烟雨,北地的大漠孤烟,若是有机会,乐安倒是很想都去见识一番。” 说罢,忽然展颜而笑,“乐安若是能够心想事成,王叔必然也可以的。” 不待司徒岚说话,转头叫上两个小丫头,急急忙忙地离了司徒岚身边。 司徒岚手里捏着那并蒂莲碧玉一般的花茎,细看那两朵开在顶端的花儿,粉瓣黄蕊,靠近花心处小小的一块儿嫣红,粉嫩嫩,水灵灵,一股子清远幽香伴着水汽淡淡地散发开来。 “有些意思……”将那并蒂莲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司徒岚此时脸上全是和煦的笑容,一如夏日雨后的晴空。 林琰回了府里,有林成陈升两个过来给他看预备下的聘礼单子,也无非就是些首饰头面四季衣裳等物。林琰兴致不大,只吩咐道:“你们看着办就是了,这东西到时候还要到内务府那里去给过一下眼,只要不违了例,就办的丰厚些。” 因又见书案上往来的信件,随手翻了翻,竟有一封是从平安州来的。 林琰眉头一扬,这是贾琏写的? 拆开来看时,却是贾琏写来报喜的,言及七月里自己得了幼子,足足的七斤多,白胖可人。又为当初林琰出力为自己谋得差事致谢,又说迎春之事也该谢了黛玉,啰里啰嗦写满了两页。 林琰笑着摇头,这个贾琏心眼儿不少,也有机变,先前为他谋差事,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分化贾府两房人。如今这荣国府是要多乱有多乱,在京里头名声越发不好,暂且闹腾不出什么事儿来。看看吧,还未到得贾府倾家之际,还得有好戏看呢。不过,如今贾琏两口子在平安州,算是摘出来了?就不知道王熙凤还有没有继续做那兜揽官司的事儿,若有,将来少不了也是一个罪名的。 “林叔,预备下一份儿厚礼,打发人给平安州同知贾大人送去,权作是贺他喜得贵子。” 林成答应了一声,要走不走的,瞧着像是有话说。陈升一边儿搓了搓手,脸上神色有点儿诡异。 “林叔,还有事情?”对这个老管家,林琰是很有几分敬意的,忠心耿耿不说,还很有两把刷子,从扬州到京城,将一个林府把的严严实实水泼不进,这可不是随便拉出一个就能做到的。 林成老脸上有点儿窘迫,心里又带着些对林琰的怜惜——苦孩子啊,眼目前儿也没个长辈,好些事情都没人想着。这不,眼瞅着都要成亲的人了,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呢! “大爷……这,这……”林成顿顿呜呜,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来。 林琰愈发糊涂了,疑惑着瞧了眼陈升,见他目光闪躲,不敢与自己的相接,这是怎么了? “大爷,其实林管家是想说,大爷房里是不是该放人了?”陈升实在忍不住了,憋着笑捅了出来。 “就是这个话,方才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话。”林成到底岁数大了,林琰兄妹他看着这几年了,心里把他们当主子,可也当成晚辈人,“大爷要是在府里头有合意的,就叫老奴家里的去说说,拣个日子开了脸?” 林成心里头以为林琰屋子里两个大丫头,碧萝和翠染,必定是要留下的,至少要留一个,这也是大家子里头常有的的事儿。 林琰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林叔,不必了。郡主就快进门了,这个时候也不好搞出这些。况且,我也并没有那个心思的。不但如今,日后也是如此。府里头的丫头们,到了岁数该放出去就放出去,都叫各人父母做主罢。” 林成惊讶了。虽说大爷要成亲,可是郡主并不进门啊,那是有自己宅子的!堪照公主例来的! 好在林成多年做管家成了习惯,主家的意思并不违逆,只是心里叹息一番,自家大爷这样的人品,身边儿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着实有些……有些可怜啊。 林琰顶不住自家老忠仆的眼神,虚掩着嘴轻咳了一声,一向温和俊美的脸上微微带了些红晕,很不自然地看着书案上的信件。 司徒岚进来时候,就瞧见了这么一幅画面,他的子非,面带羞涩,垂头在那里不说话,底下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王爷!”林成陈升两个吓了一跳,这位爷怎么又来了?连通传都免了? 林琰起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寻常样子,迎了上去,笑道:“王爷不是去了太上皇那里?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升是林琰带过来的老人儿,对林琰的事情多少是知道的。很有眼色地一拉林成的衣袖子,对着司徒岚行了礼退出去。 司徒岚负着双手,看两个人都出去了,才从身后变戏法儿似的捧了朵花儿出来,谄笑道:“子非!” 无语地盯着眼前这朵并蒂莲看了许久,林琰才开口道:“你这是打哪里想起来的主意,弄这个劳什子过来?” 司徒岚别过眼,四下里瞧了一眼,走到屋子角落的束腰高几前,从那耸肩美人瓶里将插着的花儿拔了出来,郑而重之地放进了自己带来的。 拍拍手,抱怨道:“这一早上我连口水都没喝呢。” 林琰唤了人倒茶进来,自己斜斜地半靠在藤椅上,“太上皇叫了你过去,往常没有大半个时辰不会放你出来,今儿怎么倒快了?” “他那里热闹着呢。太后太妃的都在,还有我那个好侄女,也不缺我这一个。”司徒岚死皮赖脸地往藤椅边儿上挤,林琰无奈,只得让了让身子。 “郡主回京城了?” “早就回了。这丫头,跟着我到御花园,没头没脑地说了好一通话。”司徒岚靠在林琰腿上,放低声音重复了一通,“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书房外吉祥儿敲了敲门,送进来两杯热茶,都是今年的新茶。如今司徒岚来的勤了些,吉祥儿也深知这位爷是个挑嘴的,用的水都不是普通的泉水,乃是冬日里收起来的雪水。 林琰对这个不是很讲究,只是看司徒岚细细地品了一口,桃花眼眯了眯,赞道:“吉祥儿越发有眼力见儿了啊,茶泡的不错。” 吉祥儿手里捧着海棠花样的红漆托盘,笑得十分狗腿:“谢王爷夸奖。” 林琰咳了一声,摆手叫他出去了。许是觉得有些个热,端起袖子来扇了扇,“她自己是个有主意的。谁知道皇上怎么跟她承诺的?要让我猜,许是要借着什么事儿隐了罢。” 所以,乐安郡主才会说她喜欢大漠孤烟什么的罢? 司徒岚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不过子非。” 顿了顿,仿佛要说出考虑了许久的话,“你,不觉得这么着,有些委屈?” 司徒岚觉得自己实在是欠抽的人,明明不想子非成亲,好不容易赶上了乐安这么个奇葩女子,揣摩了一番各路人的心思,显见的,皇兄也好乐安也好,这回是要借着这亲事,做日后遁走的契机了。这对他而言,是好事,可为什么又觉得,子非是不能被这样算计不能被这样委屈的? 林琰好笑地瞧着他一脸的纠结,敲了敲他的脑门,“想什么呢?求仁得仁而已。”力道不小,司徒岚额头上立时多了两个红印儿。 两个人这里嘀嘀咕咕地说着,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大爷,大爷!” 声音里带着十分的急切。 林琰听出这是老管家林成的声音,什么事儿让这个平日里四平八稳的老人如此慌乱? 忙起身开了书房门,林成也奔到了门前,“大爷,方才姑爷打发人来说,姑奶奶那里发动了!” 林琰吃了一惊,这不是还差些日子么?怎么就发动了?不及细想,忙道:“林叔,快去备车!” 第96章 林妹妹产子林哥哥大婚 却说林琰得知黛玉竟是提前了产期,慌忙叫人备车。 “刚得了信儿时候老奴就叫人备下了!”林成道。 林琰也不顾的别的,急匆匆就要往外走,被司徒岚一把拉住。皱眉回头看他,司徒岚笑道:“你别着急,云宁府里头请了不下四五个老嬷嬷了,这会子想来太医也到了。你就是早到一步,也不能帮上什么忙。” 平复了一下心里,林琰自己也笑了。这个年代,别说是他一个做哥哥的,就算是云宁,那也得过了三日才能进产房。 吐了口气出来,林琰觉得这女人生孩子的事儿,便是老管家再如何能干大概也是不知道的,便嘱咐林成:“林叔,你回去叫上家里的还有陈升家的一起,想想有没有什么该带过去的东西。” 林成答应了一声儿又匆匆出去了,林琰便回身从屋子里头踱着步子。 司徒岚瞧着他蹙眉的样子,摇头道:“瞧瞧你,竟是比你自己当初殿试还要紧张些。”说着,将几上的茶端给林琰。 接了过来,也不管热不热,林琰大大地喝了一口,这才觉得心里不那么乱了。瞪了司徒岚一眼,“我去殿试,了不起就是名次上的问题。这女人生孩子,可是一脚鬼门关里一脚鬼门关外!” “看看,看看!这话要是我说,你就得说我咒你妹子了。你自己好好儿的想什么呢?没事儿,没事儿啊!” 正说着,外头陈升家的来了。 “大爷,外头车预备好了,给姑奶奶催生的礼虽是急了些,倒也齐备了。” 催生礼? 林琰一个爷们儿,原也不懂这些,幸而府里头好些事儿有林管家的老妻和陈升家的想着,那婴孩儿的小衣服小鞋帽、青布油伞等物都是事先就预备好了的,喜蛋喜面、核桃桂圆儿等也都易得,因此这片刻之间,竟是能周全了。 看看外头陈升家的后头两个粗使婆子慢慢地提了几个大包袱,身后还各有一人撑着伞——这原是习俗,据说那催生之物都有神灵庇佑,不能见了日头的,便是那提着东西的两个婆子,一路上也不能说一句话。 林琰只笑着赞了一句:“陈嫂子有心了。”便叫人外头一块儿,自己坐了一辆车,陈升家的和几个婆子坐了一车。司徒岚原本也想跟着,被林琰轰了回府去。 到得安乐侯府,院子各处都扎上了红绸,这也是为了避避血光血气的意思。陈升家的等人自有人去接待,林琰便跟着老管家赵四一块儿来了内院儿。 产房外头,云宁负手站在院中,也不顾的大日头晒着,就那么标杆儿似的站着。虽则屋子的门窗关的严严实实,云宁却是依旧不时地张望几眼。 “怎么样了?”林琰进来询问。 云宁皱着眉头,“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上发紧,嬷嬷说怕是要生了。这都好几个时辰了,还没生出来。” 林琰对这个也没什么经验,胡乱安慰了云宁两句,俩人一块儿站在那里候着。瞧着几个丫头进进出出地换热水,听着里边儿黛玉偶尔传出来的低低的呼痛声,云宁手上青筋都攥的爆了起来。 两个门外汉就这么站着,赵四看不过去了,上前劝道:“侯爷,大舅爷,这里横竖帮不上忙,不如权且进屋子里头去候着。这里头又有接生的嬷嬷,厢房里太医也在……”两位爷戳在这里,眉头皱的什么似的,多瘆人呐。 云宁无奈,自己站在这里没什么,好歹还有个大舅兄。只得邀了林琰往前头抱厦里边去坐。 一时上了茶来,二人也无心喝。眼瞅着日头渐渐西斜,黛玉已是阵痛了一整日了,几回打发人后边儿去问问,回来便说是还要等一会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琰觉得屋子里头光线都渐渐暗了,外头天上一片彤云,想来也就是黄昏时分了。忽然一个老婆子外头气喘吁吁地喊着:“夫人生了,生了!” 云宁倏然起身向外走去,也没顾得将带歪了的红木圈椅扶一扶。林琰与他并肩,来了后边时候,正巧产婆子抱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看见云宁便笑了,“给侯爷道喜,侯爷喜得贵子!” 襁褓里的婴儿说不上有多好看,红红皱皱的一团儿,头发倒很是浓密。产婆笑道:“这小孩子才出生时候身上越是发红,日后长大了就越是白嫩可爱。侯爷瞧瞧,小公子这个俊呦!” 说着便将孩子往云宁身前一递。 云宁哪里抱过小孩子,接了过来姿势僵硬,手臂都不会弯着了。倒是林琰,原来林若小时候没少抱着,熟门熟路地抢了过来在自己怀里头,细细瞧那小婴儿,见他虽是闭着眼睛,可小嘴儿一动一动的,甚是可爱。 产婆子过来道:“大舅爷,交给我罢。” 就这么个功夫儿,里头又一阵乱。林琰隐隐听得里边喊着什么“还有一个”的话,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难道还是双胎不成?竟是没有诊出来过?! 云宁脸上也闪过慌乱之色。好在这个孩子没怎么折腾,只不会儿功夫便落了地。再抱出来瞧时,依旧是个男孩儿,只是比他哥哥要瘦弱不少。 里边儿屋子略收拾了一下,便请了太医进去。须臾出来,道是母子均安。云宁林琰两个这才彻底放了心,又请太医开了补血补气的方子,才命人重重赏了送出去。 这里既是无事,云宁留下林琰用饭,林琰也便推了,自坐了车回到林府,叫人去预备孩子洗三满月百日的礼。 次日,太上皇知道云宁连得两子,大喜,各种赏赐源源不断地送进了侯府。云宁这里名字取得挺快,大的一个便叫做云泽,小的一个叫做云芮。 林琰听见这两个名字,眉头一挑,似是有些个明了了云宁用心,就不知道这是他自己和黛玉的意思,还是司徒峻暗中提点的。 两个孩子洗三那日,安乐侯府里头极是热闹。黛玉固然不能下床,却有东安老太妃亲自过来主持,赵咨夫人因是义母,便充作了娘家人。除此之外,另有京中各王府侯府、与云宁交好的同僚等府中都有人来贺喜。 荣国府也不例外,虽说是如今府中的名声在京里头坏了,可一来贾赦自认为这与他们大房无关,都是老太太和二房闹出来的;二来贾母却是觉得,这样与侯府示好的机会,决不能够轻易放了过去。两下里一凑,算是不谋而合了。 贾母带着邢夫人自然是往女眷所在的内院里去。因黛玉如今不便出来,便只瞧见了两个带着乳香的小小婴孩儿。 云泽云芮两个被抱着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便由着乳娘带着给女眷们看。都是内宅里头待得久了的,知道安乐侯是太上皇和皇上眼中的红人,自然都是捡那好听的说,添盆儿的时候,更是各色金锁玉佩长命符手镯脚镯等满满地装了一盆,喜得那请来主持的吉祥婆婆眼睛乐成了一条线,念那洗三歌声音也格外洪亮了。 这边儿仪式才一结束,正待入席之际,外头一道圣旨,众人忙又都跪下了接旨。司徒峻算计着时候来凑了热闹,圣旨上头依旧是骈四俪六,说了一通后便是加封安乐侯之嫡长子云泽为安乐侯世子,次子云芮另有赏赐。 不说别人如何羡慕这才出生三天的侯府世子,又如何进去恭喜黛玉,只说贾母听了,心里却是长叹一声——这一次次的,自己的外孙女儿福泽不浅,却偏生是与自己离了心的。若不然,以她今日之地位,帮扶一下府中…… 迎春嫁入了东安王府,虽然丈夫比常人反应慢些,却也当真是个心地纯善的。老太妃又护着,王妃为了显示贤惠,对这个没什么威胁的庶子也是极好。小夫妻两个占了一个王府中最为轩敞的院子,日子过得也是不错。迎春自己性子虽然软了些,但身边儿两个大丫头司棋绣桔却都是厉害的,王府里头丫头婆子又都得过敲打,真要说起来,迎春倒是觉得比在娘家时候更为舒心一些。日常与小丈夫说说书,下下棋,到老王妃和王妃跟前去请安,说话不多,却也合了两层婆婆的心意——老王妃固然不想要个伶伶俐俐日后会挟制孙子的,王妃也不喜欢那调三窝四的儿媳妇。 今日东安老太妃也将迎春带了过来。见了贾母和邢夫人,迎春少不得要上前来请个安说个话。邢夫人瞧着她插金带银,遍体绫罗,心下得意。贾母却是拉着迎春手,意欲往东安老太妃那里去说两句话。 其实贾母便是不拉着迎春,按着她是黛玉嫡亲外祖母的身份,安排着也不会离首席远了。这么一来,倒是显得有些个急切。 东安太妃分明瞧在眼里,面上却是不露,只在心里暗暗冷笑两声——这几十年了,竟还是如此沉不住气,看来荣府里边儿真是乱了。回去后得好好儿地敲打一下安儿媳妇,没事儿离着娘家远些。 一日下来,宾主尽欢,林琰这个大舅舅也在席间被人劝了几杯酒,脸色红红回了府里。一觉沉酣,醒来时候天色早就黑了,屋子里头点着油灯,朦朦胧胧的,床前趴着一个人,托着两腮笑眯眯地瞧着自己,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状,“子非!” 林琰酒劲儿未散,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伸手摸了摸司徒岚的脸,“你怎么来了?” “看你喝的多了些,怕你难受,就过来瞧瞧。这回我是走大门进来的,你家里的丫头这会子去熬醒酒汤了。” 林琰坐起身来,觉得两边额角一跳一跳的疼,忍不住呻吟一声,以手扶额,“果然是喝的醉了。” 司徒岚将他扶起来,顺手从榻前的几上拿了茶递给他:“快喝了罢,知道自己没有酒量还要喝,怎么平日里就不见你这么欢喜?” 那茶乃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此时不冷不热正合适。林琰一口一口地喝着,唇边儿带了几分笑意,却是不说话。如今黛玉有夫有子,身份高贵,谁还能让她这辈子眼泪流尽了呢?自己这几年经营,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 “子非你说,云宁怎么给孩子取的名字啊,一个从水,一个从草。”司徒岚眼睛晶晶亮地盯着林琰。 见他摇头,有些气馁,接过空茶杯也就不说了。 却说日子过得飞快,眨眼之间,云宁家里的两个孩子百日已过,也就到了林琰娶亲的日子了。催妆迎娶,十里红妆,大红的轿子抬进了林家的门。拜过天地高堂,夫妻交拜入了洞房。待得喜娘直着脖子将闹洞房的人都轰了出去,只剩了林琰与乐安两人之时,乐安也不顾的新娘子的羞涩,扯下了头上的凤冠,脱下了肩上的霞帔,朝着林琰大大方方地一笑,“这一日可是饿坏了我了,林大人别笑话,我是先要用些吃的。” 林琰也将胸前的大红团花取下来,笑意温和,“郡主只管自便。” 摇了摇那碧玉雕龙凤纹的自斟壶,乐安自倒了两杯酒在酒盏中,“好歹算是成了亲了,林大人,这交杯酒还是应应景罢。” 林琰接了过来,上好的女儿红,琥珀色的酒液澄澈可爱,酒香扑鼻。垂下眼帘,轻声问道:“郡主,可是都想好了?” 乐安把玩着酒盏,她本就是那种明艳的美人,今日又是刻意妆点过的,一身儿大红色闪金绣凤纹嫁衣,发间耳畔俱是金镶红宝的头面,衬得她愈发眉如翠黛,眼若水杏。龙凤喜烛跳动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莹润生光。红艳艳的唇边儿漾出一抹笑意,说不出是释然还是苦涩,“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万事不能两全。我虽是个女流之辈,可有些事情看的也还明白。父王与二王叔在皇上那里……” 咬了咬嘴唇,才又续道,“日后能否得善终,都在皇上一念之间。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弟弟是忠敬王世子,他的结果可想而知。我若要保得他平安,日后他是决不能在京里甚至是热闹繁华之所露面的。他身子一贯不好,性子又软,心地又善,我又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颠簸流离?皇叔说得对,求仁得仁罢了。横竖,这是一好两好的事儿,不是么?” 清水一般的目光看在林琰身上,哪里有京中所传的刁蛮之色? 林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郡主一日劳累,且歇歇罢。” “林大人。”乐安叫住了他,一指窗前的锦榻,“今儿算是洞房花烛,林大人委屈委屈罢。我这剩下的几个月,还想着风风光光地做林家夫人呢。” 说着起身亲自抱了一床大红色的百子千孙被,送到了林琰跟前。 林琰自去躺在了榻上,多少带了些拘束。乐安郡主却是十分洒脱,坐在桌前一通吃喝,末了,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变戏法儿似的从身上拿出来一把精致的小匕首,灯光下寒光闪动。朝着林琰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乐安撸起自己的袖子,在白皙莹洁的小臂上轻划了一下。伤口转眼便渗出了血珠儿,一点儿都没有浪费的,乐安都抹在了那块儿帕子上。 第97章 三朝回门路遇柳清飞 大婚已过,三日回门,林琰拜见了那个素日里趾高气扬的忠敬王岳父,也算是见着了能让乐安郡主做出如此牺牲的嫡亲小舅子。 这忠敬王世子名叫司徒恭,名字取得不错,可瞧上去实在有些不妥的。并不是说他人生的有多不好,或是举止行为不合宜。相反,司徒恭这个孩子十三四岁,身子骨儿瞧着细长高挑儿,眉眼清秀雅致,与他姐姐大不一样。 若说乐安郡主的相貌,那与忠敬王是有着几分相似的——都是那种浓眉大眼,明丽爽朗型的。司徒恭这点上或许是随了母亲。 不过,这并不是让林琰意外的地方。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孩子,竟是有几分后世所说的自闭的样子。 就那么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搭理别人。要是父亲或者姐姐叫他上来行礼说话,他便说;要是别人开口,他就听着,只是眼神显得几分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当然也就再不会主动去说什么的不会与人主动说话。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乐安郡主才愈发地放不下这个弟弟,凡事都要替他想在前头。 林琰冷眼看着,忠敬王为人虽说莽撞糊涂,对这一双元配所出的子女却是真真的好。便是自己,原本也不大入他的眼,这会子为了女儿,却还是尽量显得和善些开口说话。 按着规矩做足了面上的功夫,才用过了午饭林琰夫妻便起身告辞回府。司徒恭大半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带上了几分不舍,轻轻地开口了:“姐姐……” 瞧着弟弟泛红的眼圈儿,乐安狠狠地一捏手里的帕子,过去轻轻拍了拍司徒恭的肩头,强笑道:“过两日姐姐搬到皇叔赐下的府里头,到时候再过来接你去住几日。你在家里乖乖地听父王的话,好好儿念书写字,好好儿吃饭睡觉,要不然我可就不来接你了。” 又轻言细语地嘱咐了弟弟好一通儿,乐安才和林琰上了回府的马车。 “叫大爷看笑话了。” 林琰无言地递给她一块儿帕子,乐安接过来擦了擦眼角,“多谢大爷了。我想着,咱们这堂也拜过了,洞房也算进了。今儿又回了门,这从头儿到尾的过场都走了一遍,过两日我就打发人收拾好了那边宅子,也不惊动谁,悄没声音地就搬过去了。” “何必呢?”林琰浅笑,“在府里头也没人敢拘束了你。不管如何,你总是林家的当家太太。” 乐安垂着眼想了一会子,“大爷说的也是。咱们何时启程回去祭祖?” “再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路上冰天雪地也不好走。”林琰靠在车壁,身后倚着一只玉色靠垫,绯红的锦缎长袍领口袖口滚着雪白的貂毛,衬得他玉白的脸上眉眼秀美之外还多了几分艳丽。“若是不出意外,咱们大概二月底再启程了。” 乐安瞧着他懒洋洋地倚在那里,唇边一抹浅笑,眼角皆是风情,心里一跳,忙移开了目光。 马车一路微微颠簸着,林琰与乐安两个也都无话,一时倒是静默了下来。忽听外头跟着的长乐儿说道:“大爷,前边儿是柳大人。” 林琰直了身子,对乐安郡主笑道:“是我同年柳骥柳大人。” “哦?就是与大爷同年的状元郎?听说是理国公后人?” 林琰点头。柳骥这个人身世很有些复杂。要论起来,他是理国公柳彪的后人,父亲柳芳现在袭着一等子的爵位,也是个有虚衔无实权的。 只是柳骥并不是柳芳的嫡子庶子,要是追起根儿来,只能算是个外室所出的。当年柳芳看中了京里头一个小家碧玉,定要娶为二房。这二房太太与姨娘通房都不同,若是普通的通房,甚至是过了明路的姨娘,那凭你如何,都是奴才。惹了主子不喜,是任人打骂发卖的。二房却是不同,也是一个“娶”字,也有媒,也要聘,明显不是正室能够随意处置的。 柳夫人自然不能同意了,夫妻两个闹了好一段儿日子,柳夫人乃是镇国公府牛家的后人,也是柳芳的两姨表妹,自小养成的性子是十分执拗的。柳芳逼到最后,竟是被她一把剪子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事情闹到那般,京里头是沸沸扬扬的。偏生柳夫人极擅交际,与京中许多官宦人家的女眷都交好,因此,流言传出来便多是说柳芳喜新厌旧,为了个外路女人要逼迫原配嫡妻落发。柳芳之母尚在,自然不能瞧着儿子儿媳将丑闻越闹越大,硬是压着柳芳吐了口,自此不再提娶那女子进门的事儿。柳夫人也碍于流言退了一步,不干涉柳芳与那女人来往,却终身不得叫那女人进门,她生的孩子更不能上族谱。 柳芳无奈,只得放弃了要那女子进门的打算,干脆就在外头置了宅子养做外室。那女子手段也是高,笼络着柳芳心思,不到一年就生下了柳骥。 柳芳府里头原本就已经有了两个嫡子一个庶子,只是柳夫人别的上头都精明,唯独对孩子是十分之溺爱。两个嫡子被她宠的身上很有些纨绔之气,整日里游手好闲。庶子更不用说了,人物要多猥琐便有多猥琐。因此,柳芳对这个外室生的儿子算是寄予了些厚望的。 柳骥也不负他的期望,自小儿便聪慧伶俐,纵然不能说是过目不忘也差不多矣。柳芳在这个儿子身上留了心眼儿,从来不大张旗鼓地炫耀,因此,柳骥也算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直到后来参加科举,一举得中状元,才算是被柳氏族人们所知晓,原来这个身份尴尬的孩子,竟是如此有才华。 一时柳芳的老母亲得知外室所出的孙子竟是高中一科魁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免要埋怨儿媳当年太过强势,这若是孩子生下来便抱进府里来养着,日后对府里怕不是个助益?柳氏一族中也有柳芳的叔伯族兄弟之流劝过柳芳,干脆跳过柳牛氏,拣个好日子直接将柳骥的名字上了族谱。 柳芳却是摇头苦笑。那外室心里头憋着口气,在柳骥十四岁那年就郁郁而终了。他这个小儿子自小儿性子温柔腼腆,却也一根筋的很,心里头怪这柳家呢。他又从小儿没个正经的身份,就是在书院里头念书,也没少受人家白眼。这会子出息了,他这个当爹的还真张不开那嘴。 柳骥自中举后与林琰关系一直不错,此时遇上了,已经叫人先停了车。 林琰车上有乐安在,便不好撩起帘子来,索性便下了车去。柳骥也下来了,身上还穿着绯色六品官服,想来才散了值回去。 “子非兄。”柳骥生得眉清目秀,见人总是未语先笑,此刻一双在林琰看来缺少了些英气的眉毛微微蹙着,俊俏白皙的脸上便显出了些愁色,显然是有事情了。 林琰随意拱了拱手,“清飞这是才散了值?” 柳骥点点头,张口欲言,看看林琰身后的马车,又将话咽了回去。 看其神色,林琰招手叫过跟着的长乐儿,“跟郡主说,我这里和柳兄有事情,要晚回去一会儿。这会子天冷,请郡主先行回府罢。” 长乐儿应了一声自去传话,这里柳骥便犹豫道:“这……这不大好罢?我才想起来,今儿是子非与郡主回门的日子。” “无妨。”林琰笑着,四下里看了一眼,“这里离着醉仙楼不远,天气既冷,不若我们一起去小酌一杯如何?” 说话间长乐儿已经回转,对着林琰躬身回道:“郡主说,请大爷自便。” 林琰点点头,“你亲自护送郡主回府去罢。我这里只留下福喜一个就可以了。” 看着自家马车缓缓离去,林琰才和柳骥一同上了柳家的车,往醉仙楼里去了。 天气有些阴阴的,恐是要下雪。这个时候醉仙楼里人还不多,林琰叫石清安排了最里边的雅间儿,与柳骥两个分开坐了。又有小二端了一只红泥小炉进来,放在圆桌旁边儿,里头炭火烧得正旺。随即石清亲自带人送上了酒菜,又将一盆水置于炉上温着酒,瞧瞧各色都妥当了,才欠身退了出去。 柳骥看了一番,笑道:“难为这店家,这样儿的天气里弄出这个调调儿,倒是合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之意了。” “附庸风雅罢了。”林琰轻笑,酒气已然飘散开来,便伸手执壶,倒了一盏递与柳骥,“看你今儿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怎么,那些老家伙又去烦你了?” 柳芳的母亲不能容忍状元的孙子流落在外头不进祠堂,便时常打发人去瞧柳骥,又暗中央了族中辈分儿高的去劝柳骥。柳骥烦不胜烦,也曾与林琰诉过苦。 “那倒不是。”柳骥轻抿了一口杯中酒,又放下了,“子非你知道我小时候没什么伴儿,就一个旁支族兄算是与我好的。不过他家里败落了,如今就剩了一点子薄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好卖了。他是个闲不住的,时常喜欢串戏。我也曾劝过,奈何他不听。这会子因着这个惹了事儿出来。” 林琰越听越觉得有些个熟悉,柳家的人,家道中落了,喜欢串戏……莫不是柳湘莲? “惹了何事?好歹你父亲如今也有爵位,若是不大,求求你父亲帮衬帮衬不就结了?” 柳骥不若林琰一般,他是个什么事儿都摆在脸上的性子,听了林琰这话,只冷笑了一声,“他可不让我沾呢。按理我不该这么说他,只是在你跟前也不必瞒着——那人就是个凉薄的,最是会算计,这事儿与他又无半分好处,又可能得罪了人,他才不会做呢。” 林琰诧异道:“没头没脑的,你倒是说说何事?” 柳骥便叹了口气,垂着眼把玩酒盏,轻声慢语地说了。不出林琰所料,乃是柳湘莲打了薛霸王的事儿。 要说原著里头,这两个人是在赖尚荣的酒宴上认识的。薛蟠调戏柳湘莲,因此被诳到了城外好一顿胖揍。这会子薛家都不住在荣府里了,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碰上了柳湘莲,几句胡言乱语下来,被柳湘莲恼了。这回没有贾珍等人的面子在里头,柳湘莲也没有顾忌,就按在大街上把薛蟠打了个鼻青脸肿半边身子动弹不了。随后便骑马跑了。 薛蟠吃了这场大亏如何肯依?便是薛姨妈那里,看见儿子这样,没了女儿宝钗在身边儿劝着,也是立时便一叠声喊人去抓柳湘莲来,也定要打成半个废人为儿子出气的。只是柳湘莲也是听说过薛蟠的,知道他身舅舅乃是原来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如今正外放呢。又有个妹子在忠诚王府做侍妾,听说还算受宠。既打了他,哪里肯在京里待着等他找上门去?早就收拾了包袱细软跑出去了。 柳骥与柳湘莲自小相识,跟这个族兄弟关系还不错。听说现如今忠诚王府的人也在找柳湘莲,知道事情闹大了。有心求父亲去说说情,却被柳芳骂了几句糊涂,“我就说那孩子气性太大。说了多少回,只不肯听。好好儿的也是大家子子弟,偏就要去串戏!还就只喜欢串那些风月戏文!这还怪人家把他想歪了?如今惹了事儿跑了,我没那么大脸面去王府里讨情。你也不许去,忠诚王爷不是好相与的。” 父子俩争论了好几回,谁也不能说服谁。 又是一声长叹,柳骥愁眉苦脸道:“你知道我平日里头认得人少,况且交情也浅。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总不能以后让他连京城都回不来罢?” 林琰笑道:“你别担心了。我且问你,你知道柳二郎如今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却是不知。”柳骥踌躇了一下,不大确定,“他素来喜欢游山玩水,说不定跑到南边儿去了。” “那不就结了?你这里担心,他外头未必想回来呢。等过个一年半载,事儿就过了。王府里头又不是没别的事情,谁有闲工夫老盯着他?” 柳骥愁眉稍展,“但愿如此罢。唉……” 说话间外头天色越发阴了,林琰方要唤人进来点上灯时,雅间的门开了,司徒岚一身寒气迈了进来。 第98章 林若带回来个小包子 送走了柳骥,林琰顺手关上了雅间儿的门,尚未及回身,已经落入了两条铁箍一般的手臂中。 司徒岚从身后抱着林琰,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闷声道:“好几日没得见你了。” 林琰轻轻地拍了拍司徒岚的手,回首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路过时候恍惚儿看见了福喜在里头,就进来瞧瞧。” 两个人坐在桌边,唤人进来另摆了温酒小菜。林琰知道司徒岚善饮,这回要的乃是醉仙楼里收了几年的陈酿。自斟壶置于温水之中被热气一逼,满屋子都是酒香。 司徒岚目光炯炯,盯着林琰被绯红色衣袍衬得分外精致的面孔,“柳骥又来找你做什么?他身份尴尬,无事还是少要来往才好。” 话中大有酸意。 林琰知道这个时候不必理会他,只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他族里头一个兄弟前些天打了你哥哥的大舅子,这不是人跑了么?你那个二哥满世界找人呢。” 司徒岚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我哥哥的大舅子?你说的谁啊?” 林琰横了他一眼,稍稍挑起的眼角儿处自带了一股说不出的风情。“你以为呢?是你那个二哥,他家那个侍妾薛氏的哥哥薛呆子被人打得猪头一般,这不是正在四处捉凶呢么。” 嗤笑了一声,司徒岚晃晃酒杯,一口便喝尽了,“他算个屁啊!” 这几日林琰大婚,司徒岚心里头如同沸油煎着一般,恨不能自己替乐安坐了喜轿过去。只可惜在大婚头一天就被司徒峻关在宫里头,犹如困兽一般。今儿好容易出来了,火急火燎的,只想看见林琰,只想抱抱他证明自己还有他。骑着马信步而行,竟是来到了这里。 林琰听着他说了句粗话,忍不住笑了,“他的确不算什么,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罢了。当初在金陵还能打死人呢,这会子妹妹进了王府,自然更加嚣张些了。不过也好,嚣张才会出错。越嚣张错儿越多,日后办起来才痛快。” 司徒岚看他漂亮的凤眼之中闪过几分狠厉之色,略一思索,已经缘故——乐安之前说过,自己被赐婚给林琰纯粹是那忠诚王府里头的薛氏撺掇了忠诚王的缘故。纵然最后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也不代表林琰愿意被一个女人算计。 “快过年了,算算日子,再过十来天书院也就放了假。皇兄叫我去接了那几个小的回来,子非你一块儿去不去?” 林琰摇头:“别院那边儿我安排了人手了,到时候自有人带了若儿回来。过了明儿我还得去当值,到年前皇上封笔都不会有闲暇。等过了年,又得预备着回南祭祖的事儿……” 说到这里,颇有些歉意地瞧着司徒岚。 司徒岚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就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目光如水,自己一颗心都要被他溺毙了! 伸出手去与林琰的交握,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司徒岚的手要明显的粗糙一些,手指也是修长的,掌心与指腹处却是有着薄薄的一层老茧。林琰却是不同,虽然也会一些拳脚,却是终究以文为主,手指素白,较之女子的自然要大上一些,和司徒岚一比,却是显得纤巧。 “到了你回去祭祖时候,我可能也会往南边儿去的。” 林琰听了不觉诧异,“你往南边去?去做什么?” “你猜。”司徒岚将林琰的手贴在胸口,满足地靠在了椅子上,毫无形象可言,白白地浪费了他身上穿着的那身儿浅金色底子海水纹锦袍。 “是为了甄家?”林琰只能猜到了这个。皇上办甄家势在必行,从假报金陵水患开始,甄家就已经走上了抄家的第一步。年初甄应嘉进京述职,竟连女儿留在了宫中贵太妃处,意欲何为只要不是傻子,便都能够看出来。在林琰看来,这甄家与贾家真的是真假一对儿,不好好儿地琢磨怎么教养家中子弟,偏偏都要从女孩儿身上保住富贵荣华。说不上是歪门邪道,却是走错了路子。 原本他以为这次回乡祭祖会是皇帝命他往江南去取证的一个幌子,这么瞧来,难道司徒岚也是要去办这件事儿? 司徒岚半闭着眼睛,掩去了眼中的几丝疲惫,这几天他是吃不好睡不好,真是累得紧了。此刻林琰在侧,骤然觉得一口气舒了出来,倒是真的很想睡一会子。 林琰看看他,又看看外头天色,有些为难。就算是乐安不在意,自己这些日子也不能够让她没脸。今儿是回三的日子,自己在外头过久是不行的。 “司徒,回府去睡罢。”难得的柔声说道。 司徒岚睁开眼,叹了口气,起身道:“走罢。”替林琰拢了拢身上的袍子,又命人送进来一领狐皮大氅给他系了,二人这才携着手,从二楼最里边的一处不起眼的楼梯下去了,直奔着后院出去。 此时已经进了腊月,天气大寒,乐安郡主觉得在京里头闷着不爽快,再者林琰与司徒岚之事也是她知道的,既然决定了日后不会与林琰真正的成了夫妻去生儿育女过日子,乐安十分识趣地提出了要往林家在京郊的温泉别院去住几日,待得过年时候再回来。 至于说年底府中的一应事务,乐安身为皇室郡主,身边儿自然有护卫长随。她将自己的两个护卫留在了林府,嘱咐林成若是有大事便叫这两个去别院请示,若是没有大事,只老管家做主按例行事便可。 林琰因要当值,不能亲自送了她去。乐安也不介意,打发人去忠敬王府接了自己弟弟,一并带着往温泉庄子去了。 这一走便是大半个月,直到腊月二十二,次日便是小年了才回了城里。林琰站在仪门里头迎着,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府。尚未停稳,前头一辆车上便先跳下来一个。身上宝蓝色团花锦缎棉袍,腰间束着黑色三镶带,也没穿斗篷,就这么伶伶俐俐地蹦了出来,不是林若却是哪个? 看见林琰,林若一张白皙俊俏的小脸登时笑开了花儿,朝着林琰便扑了过来,“二叔!” 林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含笑道:“又高了些!” 还没等林若说话,马车帘子又打了起来,里边儿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了一句:“林若。” “哎!”林若忙从叔叔怀里挣了出去,转身又回了车边儿,伸手接了一个圆乎乎的孩子下来。 林琰眉头微皱,这是谁家孩子?比林若还要小上三四岁的样子,身上雪白的狐狸皮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戴了一顶同色的狐皮小帽。露出来的小脸儿还有些婴儿肥,圆嘟嘟肉呼呼,不过白白净净的,圆溜溜一双眼睛嵌在上头,此刻正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 还没等林琰反应过来,又一个清瘦的从车上下来,细眉秀目,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了林琰一眼,就往后头马车去了——却是他小舅子司徒恭。 揉了揉额角,林琰快步走到后一辆马车前,里头已经下来了两个侍女,一个打起帘子,一个便要伸手扶着乐安下车。 乐安手里头抱着一只精致的青瓷小手炉,安安稳稳地坐在车里,通红的指甲与清雅的青瓷缠枝莲纹相互映衬,素指纤长,白皙如玉。身上穿了一件儿大红双色金云锦面儿白狐狸皮里子的斗篷,上边儿一只翠色十足的孔雀开屏形状领扣儿系的紧紧的,膝盖上头犹盖了一张波斯进贡的羊毛毯子,只露出了脚上的红色羊皮小靴子。整个儿人如同一团火似的,连带着映得一张脸越发明艳不可直视。饶是林琰并不喜女色,心里却也要喝一声彩。 林琰上前一步,伸手扶了她的手臂,做足了恩爱夫妻的姿态。 乐安笑意盈盈,“这样冷的天气,劳动大爷出来接我,真是不敢当。”嘴上这样说着,手却是搭在了林琰的上边就势下了车。 司徒恭亦步亦趋地跟在姐姐身后,乐安朝那个穿成小团子一般的孩子招了招手,那孩子眨了眨眼,晃了过来。 “大爷,这是……是我堂弟。原本在外头书院里念书的,今儿跟我一块回来了。” 林琰心里大吃一惊,乐安的堂弟,又是在书院里的,那不就是皇子?看其年龄,大约是当今最小儿子,如今宫里头周贵人所出的六皇子。 司徒峻共六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六皇子外,其他几个是肩挨肩地出生的。其中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温淑妃所出的二皇子同岁,冯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柳美人所出的四皇子、云贵人所出的五皇子也是同岁,是比前两位晚了一年罢了,不过三皇子出生不过满月便早夭了。唯有周贵人所出的六皇子,比其他几个要小上两三岁。不过私下里听人说,这位皇子自小儿似乎就有些呆,并不讨他父皇欢心,连带着母亲周贵人多年来也一直未曾晋位。 不过不管怎样,究竟是位皇子,怎么就这么大喇喇地带了回来?这要是出点儿岔子,岂是自家能担当的起的? 这么想着,看向林若的目光便有些暗沉了下来。 乐安在别院里头,怎么会从书院里头带了人回来?定是林若,趁着书院放假了,将人带到别院去,这才让乐安见着了,一并捎了回城。 六皇子朝林若靠了靠,“嗯”了一声,“林……林大人,不要怪林若。是大哥哥他们还没有完成先生的功课,得到明日才能回城。书院里太冷,大哥哥就让我……让本皇子和林若一起先回来了。” 他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小脸儿白嫩,声音甜糯,此刻有些小小的不安,说出来的话叫人听在耳中,便忍不住要心里软了一下。 林琰躬身一礼,含笑道:“六皇子,臣只是担心。” “呀,你知道我是司徒睿?” 睿?看着他一张小脸儿上都是惊讶之色,圆眼睁得大大的,林琰努力压下了想要笑上几声的冲动,正色点头。这皇上,到底是有多不待见这个孩子啊,明明呆头呆脑,却偏偏取个名字叫做“睿”? 乐安过来,伸手摸了摸司徒睿头上毛茸茸的帽子,“先进去罢,这一路回来也够冷的了,好容易到了家里,还要站在外头受冻不成?” 看看身前三个孩子,林琰点点头,伸手请司徒睿司徒恭两个先走了,却见司徒睿伸伸手,要去拉着林若。林若看了看自家叔叔,没敢动弹。 乐安回头吩咐身边儿的丫头:“芭蕉,芦荟,扶着些六皇子和世子。” 两个丫头脆生生应了,果然上前去了。 乐安与林琰并肩走在几个孩子身后,悄声笑道:“大皇子是个有心人。” 林琰嘴角微动,“郡主慎言。” 乐安伸出一只手指在唇前一摆,“我不过略说一句,大爷自己看着办罢。” 第99章 小岚子萌生收子意 六皇子既然已经到了,林琰心里再如何觉得不妥,也不能就此送回去。想了一想,告诉乐安先好生招呼着,自己却是出来吩咐平安:“去忠顺王府瞧瞧王爷在不在,若是在,请王爷尊驾过来一趟。” 转身回来,却只瞧见了乐安一个坐在厅中吃茶。 “六皇子呢?” 乐安放下茶盏,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方才打发他们三个往前头若哥儿的院子里玩儿去了。大爷没瞧见在咱们跟前,小六儿就拘束了?” 林琰好看的眉尖儿微微皱起,“若儿那边儿服侍的人少,可遣了人跟过去伺候?” “大爷也太小心些了。”芭蕉递过来一个小手炉,乐安接了,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一上一下地焐着,“我瞅着若哥儿屋子里头的几个丫头就都很是妥当。方才又将大爷身边儿的碧萝和跟着我的清荷都派了过去。府里头我的护卫大爷的护院都在呢,出不来岔子的。” 林琰点点头,坐在左侧雕花圈背椅上,含笑问:“在别院里住的可还舒心?” “不错,这些日子里头住着舒服,吃的也鲜灵。我说呢,咱们府中这大冬天的竟也有新鲜的青菜吃,敢情都是那边儿出来的。” “郡主若是喜欢,回来让他们每日多送些过来,也不值什么。” 乐安忍不住笑得欢畅,“大爷这话说的,难道我是个吃货不成?依我说,倒是往姑奶奶那里多送些才是。她那里孩子才出了百天没多少日子,如今大人也是养着。一味的燕窝参汤的也不好。” 因是到了年底,管家又送了府里头的账册和往各处送的年礼单子过来。 乐安瞧着厚厚的一摞,揉着额角,笑叹道:“我还以为躲了些日子躲过去了,大爷竟舍得我回来就看这些?” “这原也该是郡主来做主了。”林琰觉得乐安郡主性子洒脱,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倒也可以说说笑笑。 叫身边的丫头将东西收了起来,乐安道“这些个放下,我晚上再细看罢。” 今年冬日里头雪多,乐安与林若几个回来时候,外头天上又阴着。正赶上腊月,又是一年中最冷时候,林若的院子久不住人,林琰怕是取暖不易,正待起身去瞧瞧的时候,花厅门被推开了。 司徒岚一身儿黑色貂皮大氅裹着一股子湿冷的寒气进来了。 林琰看他肩头落着零星几点雪花儿,忙问:“下雪了?” “嗯,刚落下雪珠儿。”司徒岚随手抖了抖大氅。 乐安已经款款起身,含笑敛衽一礼,“王叔来了?芭蕉……” 小丫头会意,上前去欲替司徒岚除下了大氅,被他摇了摇手示意不必。 司徒岚见他们夫妻脸上都是笑意盈盈,显见的自己来之前是说笑的,心里又小小的酸了一酸,俊眉一挑,“听说你把小六儿带回来了?” “书院那边儿冷,这孩子就跟着先回来了。” 司徒岚久在宫中,自然知道这个最小的侄子跟其他几个侄子比起来呆了些,母亲的封号又是最低,又不大受宠,虽然另几个不会刻意去欺负,却也不大亲近。 “小六儿人呢?” 林琰下巴微扬,“在若儿院子里,还有乐安弟弟也在。” 司徒岚听了,也不用茶了,只道:“我过去瞧瞧。” 他要出去,林琰自然相陪。乐安笑道:“今儿个人多,天儿又冷的很。大爷,不如我叫人预备了涮锅子如何?” “郡主安排就是了。”林琰见司徒岚已经转身,忙要跟上。被司徒岚回头瞪了一眼,冲着芭蕉道:“去给你家大爷拿了避雪的衣裳来。” 京里头谁不知道忠顺王脾气不好?小丫头芭蕉是个活泼的性子,平日里在乐安跟前也是爱说的。今儿瞅着这位王爷一瞥一瞪,慌忙从门口的架子上抓过了林琰的衣裳送了过来。 林琰接过来自己穿好了,这才跟司徒岚先后出了花厅。 院子里头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已经有两个粗使婆子挥着大扫帚开始清扫。抬头看看天上,彤云越发厚重了些。 “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年竟是这样冷。入了冬就下了两场大雪,看今儿这意思,雪又是小不了的。” 林琰侧过脸看看司徒岚,见他俊脸之上带了几分忧色。平日里看惯了他或是玩笑或是耍赖的嘴脸,甚少看到这样的他。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司徒岚叹口气,脸前边儿立时便有了一团白气,可见天气之冷。 “前儿一场大雪,京郊便有农房被雪压塌了的。若是再来几场,怕就要闹上雪灾了。” 林琰也沉默了。 天灾人祸,其实最受苦的,还是那些个最底层的百姓。高楼大厦雕梁画栋的地方,再不会因两场雪就塌了。 “皇上那里可有说法?” 司徒岚摇头,“这能怎么办?都是农庄子里头的苦瓠子,若是赶年景好了还能修缮修缮。年景不好,不过挨着罢。” 说话间已经到了林若的院子。里头也有婆子在扫雪,看了林琰二人,都忙垂头站好了。 至游廊底下,司徒岚听了一听,朝林琰笑道:“咱们这大冷天的走来,这俩孩子说的倒是欢实。” 掀了帘子进去,林若的屋子挺轩敞,也没打了隔断出来,只用了一架十二扇黄木浮雕四季花卉屏风隔开了里外。林若正站在地上比手划脚不知道说些什么,熏笼上头坐着一个白嫩嫩胖乎乎的小孩儿,乌溜溜的眼睛已经眯成了月牙,笑得格外开心。紧贴着熏笼摆着两张铁梨木券口透雕玫瑰纹靠背椅,司徒恭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听着,脸上虽然不如司徒睿那般,眼睛里却也不似以前看见时候茫然无波,隐隐带着一点儿笑。 几个大丫头,安宁碧萝清荷等,都侍立在角落里头。 看了司徒岚和林琰进来,林若立时便站好了,司徒恭溜下了椅子,司徒睿也爬了起来。 “行了行了,都别站着了,坐下罢。” 这么说着,司徒岚踱到了熏笼前头,高大的身躯顿时就遮住了司徒睿的。 司徒睿饶是站在熏笼上头,也得仰起了头。见叔叔两道浓眉中间儿多了个“川”字,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司徒睿有点儿害怕了。悄悄地吞了吞口水,不自觉地朝后边儿看看林若。 “王叔……”声若蚊蝇,低不可闻。 再看看司徒岚,还是一副黑脸。司徒睿圆溜溜的眼里头涌了一层水汽,原本玉雪可爱的脸上都是委屈。 “好小子啊……”司徒岚冷不防地伸手出去拧了司徒睿的脸蛋一把,“敢自己偷偷跑回来?” “没有,我跟大皇兄说了的。”司徒睿讷讷道。 “我瞅着你不是怕书院里头冷,是想跟着林若早一点儿跑出来玩儿倒是真的。” 司徒睿不说话了。他从小儿就有点儿呆头呆脑的,几个哥哥都不大爱搭理他。皇子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也没有哪个小太监小宫女的敢陪着他玩儿,很是孤单的。司徒峻把他放到书院里头,纯粹就是让他充数儿去的。书院里自从多了这几个皇子,那是如临大敌一般。不但外头多了不少侍卫,赵咨更是专门拨了最靠里边最为阔朗的一处院子专门给他们住。书院里念书的平日里谁敢去招惹他们?司徒睿到底小些,每天瞧着其他人三五结伴来来往往很是羡慕。 好不容易认识了林若,也是林若平日里跟司徒岚云宁两个相处惯了,并没有觉得司徒睿这个几岁的小皇子有何威严。于是,就多了个尾巴。 林若要回城过年了,司徒睿闷闷不乐了好几天,跟在大皇兄司徒铮身后嘟嘟囔囔。司徒铮烦了,索性打发了一队侍卫,将他送到了林若那里一块儿回去。 司徒岚瞧了这个呆侄子一会儿,看他一双手已经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只垂头站在那里对着胖乎乎的手指头,片刻,便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子落在了熏笼上头。 “呦,哭了?” 林若探过脑袋来看,胖小孩儿站在上头低着头看不清眼睛,可是身上那件儿滚着白色毛边儿的锦衣上头分明都有了一道儿水印。 “哎,王爷叔叔,你别吓他啊。”林若手忙脚乱地挤过去替司徒睿擦眼睛,“又不是他自己偷着跑来的。” 司徒岚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以为不是偷跑的就行了?他什么身份?出点儿乱子怎么办?” 林若不说话了。要让他讲,他也并不想就这么带着人回来,可临走临走,大皇子遣了人来送过来,总不能再送回去罢? “行了,先坐下罢。”林琰过去后边儿拉了司徒岚一把,使了个眼色。 林若虽然没在家里住着,可自从入了冬,屋子里的暖道就通了火,并没有林琰担心的潮湿。此时暖道熏笼都是热的,乐安怕几个孩子冷,还有额外遣人来多加了几个火盆。饶是这屋子大了些,也是暖意扑面。 司徒岚进来半晌,身上的大氅还没脱。觉得热了,随手解了就扔在了熏笼上。拍拍司徒睿,“好了,别掉金豆子了。王叔就这么一说,日后别再这么行事了。坐罢,回来吃了饭,我送你回宫去。” 司徒睿偷眼看了看他,见他现在旁边儿落了座,司徒恭也坐下了,自己才又在熏笼沿儿上坐了,只是小脑袋还是低着,已经没了方才欢欢喜喜的样子。 这一静下来,屋子里难免便有些沉闷之感。司徒岚摸摸鼻子,自己方才说什么了?没有罢? 不过,这个小六儿真是个好玩儿的孩子呐。干脆明儿跟皇兄说,就这个得了。横竖这孩子他也不大喜欢,又有点儿呆,给了自己以后还能得个王爵,也是不错了罢?尤其,这孩子爵位再高,对他几个哥哥也没什么威胁…… 这么想着,司徒岚俊脸一变,笑开了一朵花儿一般,“六儿啊,别闷着了。方才进门时候,听你们说什么呢,那般高兴?说来我听听。” 到底是孩子,司徒睿想起来方才林若讲的笑话,眼还红着就咧开了嘴,学着林若又讲了一遍。不过瞧瞧屋子里头几个人,都看着自己,没一个笑的,又觉得不好意思,讷讷道:“还是让林若讲,他说的好。” 司徒岚欠身摸了摸他的头,“九叔说的也好,明儿你给我当儿子,我也给你讲笑话儿,如何?” 司徒睿睁大了眼,林琰忙要岔开,恰好外头乐安遣了丫头来回话:“郡主说,如今外头雪大了起来,越发冷了。不如就将锅子摆到若哥儿的屋子里,大爷陪着王爷、六皇子还有世子在这里用罢。” 林琰笑道:“还是郡主想的周到。” 这么一岔,方才的话题也就过去了。林琰暗暗看了司徒岚一眼,司徒岚眼露笑意,朝着司徒睿一扬下巴,点了点头。 司徒睿可是没那么多功夫看他们两个眉目来往,他只顾盯着屋子正中摆着的大圆桌了。 站在屋里头伺候的几个丫头,碧萝清荷等人都忙着端水伺候主子们洗手,又有一个婆子端了一只硕大的黄铜火锅子上来,里头炭火已经烧得红红,另一个丫头朝里边注满了高汤。又有几个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将各色鱼肉虾蟹青菜等摆了一桌子。 司徒岚先入了席,笑道:“今儿都别拘束,不拘哪里坐了罢。” 左首便是司徒恭,右首本来该是司徒睿,不过这孩子有点儿怕他,说要与林若挨着,司徒岚便拉了林琰坐在自己身边儿。林琰瞧着司徒睿的架势,只得坐下来。 要说起涮锅子,真是不错的好东西。大冬天的吃起来,既暖和,几个人谈谈说说,听林若讲讲书院里头的趣事,就连司徒睿也渐渐放开了。唯有司徒恭,就那么坐着,静静地听,静静地吃。 司徒岚一边儿哄着自己未来的儿子多吃几口肉,一边儿冷眼瞧着这个没怎么见过的侄子。只是心里头不免疑虑:这孩子,是真的就这么孤僻,还是装出来的? 第100章 雪灾 热腾腾的锅子吃过了,眼瞅着外头雪越来越大,司徒岚朝着司徒睿道:“六儿啊,王叔送你回宫罢?再等一会子雪也停不了,马车可就也没法走了。” 司徒睿怀里头抱着林若的小手炉,也不知道是屋子里暖和,还是吃了火锅的缘故,原本白嫩嫩的脸上染着两块儿晕红,圆乎乎的活像个苹果一般。眼睛转个不停,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再玩儿一会子。 司徒岚越瞧越是喜欢,这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心里头想什么都摆在脸上。他自己觉得转眼睛就是想主意呐,可连着一颗圆脑袋也左晃右晃,没得叫人发笑。 又磨叽了一会子,瞅瞅外头,却是想走也不好走了。大雪扯絮一般从天而降,粗使婆子们这会子也没法子继续清扫了,里出外进的走动都只得在游廊上头。 司徒岚看着外边儿的地上不多时便落了厚厚一层,皱着眉头道:“这外头街上无人清扫,马车怕是没法儿走了。” 林琰顺着他的视线,从嵌在窗户上头的一小块儿玻璃往外看,雪落得又快又急,雪片又大,打在院子里头一小簇青竹上头,隐隐便有沙沙的响声。雪雾迷蒙,别说马车,就是人打着伞也是不好走的。 回头瞅瞅自己里那两位,一个皇子一个王爷世子,都是不能出一点儿岔子的。司徒恭还好说,六皇子可怎么着呢? “我亲自去趟宫里,跟皇兄说一声儿,料想也无妨。跟着小六儿过来的侍卫都安排好了?” 司徒铮总算没把幼弟一个人光杆儿地送到林若那里,遣了一队侍卫的。 “郡主回来的时候,已经安排到了四处去歇着。府里头还有不少护院长随。”林琰道,扭头看了看,司徒睿和林若两个,外加一个司徒恭,三个人头挨着头地挤在另一处玻璃前边儿看雪。司徒睿人小,趴在最底下,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的专注。 “这大雪,你又怎么过去?” 司徒岚不甚在意地抓过了熏笼上头的大氅,“坐辆轻便的车罢。” 林琰有点儿犹豫,“要不,遣了人去?” “这事儿我亲自去说罢,小六儿这也算是自己私自行动了。”司徒岚回头又笑骂了一句,“这小子,光会给你王叔找事儿。”叫过了屋子里头的碧萝,让她去吩咐自己带来的人套车。 司徒睿人虽然呆了些,倒也听出来了,九王叔这是让自己留下,他回宫去禀告父皇了。当下一双眼睛眯得弯弯的,也不用人帮忙,自己套了小靴子跳下了熏笼,跑过去端了一杯茶给司徒岚,“九王叔!” 小脸儿微微仰着,带了讨好的笑意。司徒岚一指林琰,“热水不顶事儿,你去叫林大人,热热地烫一壶酒来。” 司徒睿真就扭头看林琰了。 林琰瞪了司徒岚一眼,“这样的天气要喝酒出去?热酒给王爷留着,王爷还请路上当心。” 司徒岚大笑,“那就说定了,回来我还过来,咱们拥炉品酒,赏雪取乐。” 说着,便要出门。林琰也穿了避雪的大衣裳,手里撑着青布油伞送到了外头门口,见他随意带上了一顶雪帽就要走,忙低声道:“街上小心些。你身边儿带了几个人跟着?要不,叫平安和福喜也都随了你去罢?” 司徒岚摆摆手,“你在家里等罢。一会子叫乐安想着给司徒恭他爹也送个信儿,那是个混人,别到时候说儿子回来了却不回去,赖在你头上。” 早有司徒岚的侍卫撩了车帘子,里边儿已经拢了一个大大的火盆儿。林琰看着司徒岚上了车,马车极慢地出了府,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回到林若那里,便看见三个孩子都裹得严严实实站在游廊底下。林若正说着:“……这会儿雪大,是不行的。等明儿停了,只要不出大日头,咱们就能往园子里头去玩儿。到时候提前说一声儿,叫洒扫的嬷嬷们留下一块儿干净的别动。咱们自己攒了雪,大大地堆个雪人儿才是有趣。再不然,就找个大簸箕,咱们打鸟雀儿玩。” “怎么打啊?鸟儿不是都在天上飞着么?”司徒睿疑惑。 林若嘿嘿一笑,“这就不懂了罢?这老大雪,地上的草籽什么的都被盖住了。鸟儿雀儿的,又冷又饿,咱们扫出来一块儿地方撒上些小米什么的,它们还不抢着来吃?到时候,嘿,簸箕底下支根棍子,拴上绳儿一拉……” “扣住了!”司徒睿拍着手欢喜道。 “对喽!”林若学着大人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真聪明!” 不但站在院门处的林琰,就连司徒恭嘴角都露出了笑意。 到底是孩子啊……看见了大雪,所想着的便是欢欢乐乐地玩。其实这大雪若真是天灾,不知道有多少穷苦的百姓要冻饿死在皑皑白雪之下了。 林琰心里轻叹一声,过去嘱咐道:“外头到底冷了些,看一会儿便进屋子里去罢。若儿好生陪着六皇子和世子,我叫翠染她们送点心果子来,别着凉了。” 看林若点头,才转身回自己的书房。两处相隔不远,其实也有游廊相连。林琰突发童心,只撑着伞往雪里边儿走着。雪很厚,踩在上边儿咯吱咯吱作响。随着雪花来的,还有不时袭来的寒风。身上穿着避雪的衣裳,虽不至于被风打透了,却也感到了丝丝的寒意。 待得到了外书房,吉祥儿正在这边儿候着。见了林琰冒雪过来,忙跑了出来接。进了屋子一瞧,林琰脚底下的靴子已经湿了。 “大爷怎么走到雪里头去了?这么冷的天儿,再冻了脚可不好受。”吉祥忙着帮林琰除下了外头的雪衣,唠唠叨叨地说着。 林琰自坐在熏笼上头脱了靴子,叫吉祥儿取过一张毯子盖了脚。吉祥儿收拾好了,又出去倒了热茶来递给林琰。林琰喝了下去,才觉得心里头暖和了过来。 外头天色越发阴暗了,林琰手里握着书卷,半晌也不见翻页。“吉祥,去瞧瞧外头雪还下着没有。” 缩在一边儿差点儿打了瞌睡的吉祥忙答应了一声,过去扒了门缝儿瞅瞅,侧头回道:“大爷,雪还没停呢,倒是比刚才小了些。” 直到天擦黑了,司徒岚才披了一身雪回来。进了书房就叫道:“好家伙,这雪都大的没边儿了。外头街上,去的时候勉强能行车,回来时候再不行了,我竟是走了大半路回来的。” 林琰起身一看,可不是么。为了行动灵便些,司徒岚将身上锦袍的下摆约在了腰间,底下不但靴子,便是里边穿着的裤子,也是裹了半腿的雪。 司徒岚也不客气,直接褪下了靴子和裤子,光着两条腿就钻进了毯子,满足地长长出了口气,“真是舒坦!” 林琰叫吉祥:“去前边儿告诉长乐儿,外头跟着王爷来的人都让到热屋子里好好烤烤火,备下姜汤送过去。再有去二门里头找翠染,叫她去把我屋子里没穿过的厚衣裳和鞋送一身儿过来。” 吉祥出去了,林琰自起身倒了茶给司徒岚。司徒岚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盏下去,见书房里头没人,只搂了林琰挨着脸叹道:“好些日子没离你这般近了。” 林琰觉得他的脸上冰冰凉的,用手扳过来,轻轻在他嘴上咬了一下,“再忍忍罢,或许就快了。” 司徒岚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两臂用力身子前倾,便将人压在了身下。低声笑道:“可是被我逮到了。” 林琰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堵住了嘴。司徒岚强势地撬开了他的唇齿,火热的舌头长驱直入,与他的翻搅缠绵,你进我退,追逐嬉戏。 二人已经有些日子没在一块儿了,不过是这样抱着亲吻,便都有些动情,呼吸声逐渐粗重起来。 “呃……不行……”林琰捉住了司徒岚探进裤子的大手,稍稍往后错了错身子,躲开了顶着小腹的硬物,喘息道,“今儿不合适……” 是不大合适。 后头乐安才回来,不管真假,外人瞧着她和林琰才是夫妻。更何况,还有个司徒睿司徒恭两个也在府中。 认命地哀叹一声,司徒岚又狠命地在林琰身上蹭了两下,才分开了。“皇兄说了,让小六儿先住着,明儿雪停了再让我送回宫里去。” 这一晚林府里头挺热闹,各处屋子都烧的暖暖的。乐安亲自各处去看视了一番,将给司徒岚叔侄三人预备的屋子收拾的极为妥当了,方才回了卧房。 丫头芭蕉替她卸了钗环,一边儿一缕一缕地解开发髻,一边儿轻声问道:“大爷好像是歇在了书房里头,去请大爷回来吗?” “请大爷干嘛?”乐安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芭蕉,“你跟我这么久,怎么,学会自作主张了?” “奴婢不敢!”芭蕉知道乐安性子,也并不惶恐,只是轻叹了一声,“奴婢跟着郡主,也颇见过些人了。要说呢,林大人真真是个出众的。别的都不说,没有通房,也不纳妾,如今可着天底下有几个?奴婢是替郡主心疼,要是真的……” “啪……”乐安褪下了左腕上头金镶玉海棠花样的镯子,掷到了妆台上头,冷冷地说道,“芭蕉,你记住了,这些个人,我一个也不想沾。你要是觉得跟着我没意思,明儿待我出去了,把身契还给你,你愿意往何处去,便往何处去罢。” 芭蕉吓了一跳,忙跪下了,倔强地看着乐安,“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疼郡主。自小儿奴婢就是个命不好的,要不是郡主,如今只怕早就死在荒地里头了!要说我是为了自己,明儿就叫天打五雷轰!” “行了,起来罢。不就是一句话吗?”乐安伸手拉她起来。妆台旁边的烛架上烛火跳动,映着她的脸颊,平静无波,“我身边儿忠心可信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你算是头一个。我自然知道你是为我打算,只是你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以后,这样的话不必再说。” 芭蕉黯然点了点头。 这一场大雪足足又下了一夜,次日早上起来,院子里头的积雪足有二尺厚。林成陈升两个管家一大早便叫人清理了府里头的过道儿,只是雪太大了,暂时还推不出去。 “这雪下的,多少年了也没见过一场雪就这么大的。”林成是跟着林如海的老人儿,原先也在京里待过,算是见识多的了。看着满院子堆起来的雪,也忍不住要感慨一番。 “可不是么,我估摸着,城外头得有不少人家被雪压塌了房子。” 果不其然,这一场大雪并非只在京城里落下了。过了没几日,北方各处报雪灾的折子便飞上了皇帝的龙案。 司徒峻急令户部拨银子拨物发往报灾之地,又特六百里加急谕令各地官员以灾民为重,官仓放粮,驻军救险。短短几日间,户部尚书便险些愁白了头——前一年是南边儿报了水灾,户部的银子也流水似的出去了。如今又是北边儿报了雪灾。皇上乃是仁君,一心想着百姓,库里头的银子跟石头似的拨了过去,其实能有多少真落在灾民手里头?这话多少人心里头都明镜儿似的,可谁也不会说出来。只是,要照这么下去,再来两场天灾,国库可就空了! 第101章 问讯 昏暗的牢房里,四处都散发着一股子霉臭的气息。前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一身囚服,站在灰墙之下,抬头瞧着高处一个不大的小窗。上头几根拇指粗细的铁棍挡住了本就暗淡的星光,漆黑一片。 牢房里头闷热潮湿,身上的囚服粗糙麻硬,让自小儿便是锦衣玉食的甄应嘉很是难以忍受。苦笑着看了看角落处一张破旧桌子上的粗碗,里头是两个带了霉味儿的窝头,甄应嘉叹息着坐了下来,伸手拿了窝头起来一块儿一块儿地掰着,却并不放进嘴里去。 外边儿隐隐响起了脚步声,听起来不似一个人。甄应嘉猛然一惊,手里的东西都掉了下去。 随着一声极为沉重的声音,牢房的门打开了。就着外头跳动的火烛光亮,甄应嘉看见了来人。 为首一个也未穿着官服,只一身儿素色长袍,腰间束着同色腰带,身形高挑,微感清瘦。满头乌发犹如墨染,一张俊脸面白如玉,明明是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眸中却是深沉的可怕。 “林大人,这就是犯官甄应嘉。”侧前方引路的狱卒弓腰谄媚道,手里头端着的油灯朝着里头晃了一晃,好让来人看清楚些。 来人正是林琰。 腊月里头一场雪灾,皇帝特令户部拨款赈灾,又命开仓放粮。才过了正月,便又牵出赈灾款项被侵吞一事。至灾民手中不足原数儿的一成,便是赈灾粮食等亦是被加入了不少的土粒等物,天灾人祸,竟至多处均有灾民冻饿而死。最为严重者,山东某县十户九空。 司徒峻震怒,下旨彻查,不到两月间先后有大小官员共计三十余人被查办,其中抄家斩首者十余,家产充公,家眷没入奴籍。另有十人流放,余者削职罢官,后世子孙永不许入朝为官。 未及一月,上年金陵水患案发。司徒峻密令携妻子南下祭祖的林琰前往金陵取证,并押送前金陵知府张绍谦回京受审。张绍谦乃是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一力提拔,水患案更是与甄应嘉及京中忠敬忠诚二王脱不了干系。甄家盘踞江南多年,党羽众多,林琰这一路回京端的是惊险万分。 牵一发而动全身,张绍谦寒门出身,原本也是有些个抱负的。只是官场水深,又岂是一个毫无背景的人能够玩转儿的?张绍谦算是个识时务的,很是聪明地扒住了甄家的大腿,这几十年来过得是顺风顺水。只是这个人被押解进京后,皇帝命刑部审案,张绍谦倒也依旧识时务,什么大刑都不必上,头一回提审便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省了许多事情。 司徒峻雷厉风行,自张绍谦起,前后不过一月,金陵水患涉及的一干官员悉数落网,其中最为显赫者,自然非甄家莫属。算算日子,朝中大臣便是白痴也已经明白,皇帝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动一动甄家了。 甄家人几代官场浸染,甄应嘉自出生起便带着一种不安分。借着母亲曾任宫中女官照顾过太上皇,族妹又是太上皇身边儿的宠妃,还为太上皇产下了打头儿的两个皇子,当初也曾十分积极地为诚敬二王谋划过。他不傻,自然知道当今皇帝怕是容不下甄家。只是如今太上皇和贵太妃尚在,想来为了太上皇的颜面,皇帝也不至于立时动手。况且,那两个人也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就留在狱中待审。 因此,甄应嘉打定了主意,自入狱起,便一言不发。只是,自他被拘禁起,又一路押解进京,光是在这刑部大狱里,便已经有十余日了,却始终连提审都没有。饶是他素来自诩精明,也摸不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听狱卒称来人为“林大人”,注视着地面的目光不由得沉了沉——这样的年纪,能够这样出入刑部大牢的,除了那个朝中的新贵林琰外,不作他想。林琰他没见过,当初林琰带了圣旨去拿张绍谦时候,并没有亲自与他相见,不过是打发了身边儿的人知会了一句罢了。 林琰好整以暇地看着甄应嘉,良久,才淡淡开口:“请甄大人移驾去讯室。” 说是讯室,其实也便是刑室。从囚室到刑室,路并不长,却是叫甄应嘉走的颇有些心惊胆战。晦暗,阴仄,大牢中充斥着一股子特别的潮湿阴晦之气,其间还隐隐夹杂了一丝儿血腥味儿,让他很是有些作呕之感。 刑室很大,四壁上挂着许多骇人的刑具。血腥气越发浓了,甄应嘉强忍住心口处翻腾欲呕的感觉,好歹保持了面上的沉静之色。 早有狱卒十分殷勤地用衣袖将大椅子擦了又擦,恭敬地请林琰坐了,又朝着甄应嘉喝道:“嘟!你这犯官,见了大人还不跪下?” 林琰抬了抬手,动作极是优雅,如玉一般的脸上含着笑意。只是这原本该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在阴森的刑室中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可怖。 甄应嘉眼皮微跳,多日来的焦虑忧惧惊惶,在心里忽然化作一股怒意,当即冷笑道:“本官风光的时候,这黄口小儿还不知道在哪里。让本官下跪?”多日未曾说话,又是在牢中,他的嗓音已经带了些许的嘶哑,听得林琰眉头也忍不住皱了一下。 甄应嘉双手朝着左上虚拱,“本官祖上跟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我甄家世代历受皇恩。本官自出仕起,虽不敢说鞠躬尽瘁,忠君二字却是省得,自问几十年来也是兢兢业业,时刻不敢忘甄家祖训。如今不过是宵小之辈满口胡言污我清名,终有一日必能上达圣听。尔等……” 顿了一顿,看到林琰微微敛了嘴角儿的笑意,清清朗朗的声音带着丝分不出是嘲讽还是不屑的口气,“甄大人忠君与否不在嗓门高低。本官倒是劝甄大人一句,略歇歇嗓子,回来说些该说的才是。” “本官不懂你是何意。” 林琰笑了,一瞬不离地注视着甄应嘉,慢条斯理地说道:“甄大人好硬的嘴。不过,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从袖袋中掏出一本册子,只往甄应嘉眼前一晃,问:“这是什么?甄大人只以为不开口,便没事了么?” “本官查看户部留底,自永济(太上皇在位时候的年号)二十五年起,短短三十余年,金陵一带共报大小水患共计十七次,其中真正大灾两次,朝廷共计赈灾拨银百余万两。这些银子,可并未真正到了灾民手里罢?” 甄应嘉冷笑,“那又如何?本朝勘灾赈济,调粟平粜、转移灾民、抚恤安置自有法度可依。甄某虽为体仁院总裁,这赈灾一事,却与我无相干。林大人若要给本官安上个罪名,还是不要往这个上头打主意。” 不得不说,这甄应嘉皮囊生的不错,虽是年纪大了,可出身大家,几十年来身居高位,这一席话说来义正辞严,此刻看来竟果然是正气非常的。 叹了口气,林琰缓缓摇了摇手指,从那册子中间略翻了一翻,将一封启了漆封的信笺摔在桌子上,“甄大人,本官今日来也并不是问讯,只不过是想让甄大人为家里人想上一想。” 信笺才一拿了出来,甄应嘉手心里的冷汗便出来了。 若是没有这个,自己死咬了口,只咬定是张绍谦等污蔑上司便可。届时,他最多不过落个御下不严监管不力的罪名,于性命却是无碍。可瞧着林琰抛出来的那信上的印记,分明就是自己多年来一直与诚敬二王府上通信时候特意盖上去的。这些个自己原就嘱咐过,看过后立时便烧了,这姓林的手里如何会有?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是只这一封,还是历来的都落在了他手里?难道,忠诚忠敬两个…… 数个念头从心里闪过,却是抓不住一丝儿头绪,甄应嘉本就有些强自镇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惶之色——若是这些真的都落在了姓林的手里,足够抄家之祸! 只是,眼前这个林琰不是忠敬的女婿么?到底是忠敬那里出了岔子,还是这姓林的要借着这回演一场大义灭亲好去仕途高升? 如此想着,看向林琰的目光便越发多了些愤慨仇视。 林琰也不介意,白皙修长的手指极有节奏感地一下下敲着信笺,“本官自金陵水患案发,受命金陵取证,押解犯官张绍谦入京待审,一路上遇袭数次,直到京畿才稍得喘息。甄大人,若不是你们出此昏招,本官也拿不到那许多你与敬王府来往的书信。桌子上的,不过是其一。” 甄应嘉狠狠地闭了闭眼——却是昏招了。他当时接到京中密信,知道这前来金陵的乃是皇帝心腹,张绍谦若是被带回了京里,日后情势不可估计。横竖金陵距京城两千余里的路程,水路也好陆路也好,总不能都是那般平静罢?哪怕只是除去了张绍谦,便去了心头大患。只是不曾想到,几次刺杀均告失败,倒是林琰随行的新婚妻子,才从苏州祭祖归来的乐安郡主受惊落水,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乐安姐弟是忠敬的心尖子,莫不是因为如此,那蠢人便离了心,竟将这要命的东西交了给林琰?他难道就不知道,这东西牵扯下去,他自己也逃不了一个罪字! 林琰看着他脸上惊疑,了然,愤恨几次变化,心里很是痛快,很不地道地火上浇油:“想来甄大人已经明白过来了,你自己将这催命符送到了本官手里。实告诉你罢,这多天来不审你,是因着你审无可审,你只道太上皇念旧,皇上孝顺,必不会动老臣世家。二位圣人固然仁慈,只是这老臣若是起了异心,竟至妄图动摇国本,你说,可还有生路?这牢房出去隔了道墙,便是你甄家女眷所在之处。可怜甄老太太偌大年纪,竟还要陪着子孙受着牢狱之灾……” 甄应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本官今日来,不为审你,只要你甄大人一句话而已。”林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道,“你甄家也是世禄之家,虽无爵位,却有实权。非但金陵,整个儿江南谁不知道甄家?如今甄府已经抄了,皇帝亲自下的旨意,便是你放在宫里贵太妃处养着的女儿,也在这大牢里。甄大人熟读律法,当知若是你有不赦之罪,甄老太太,甄夫人,甄家的姑娘们,按律都是要入贱籍的……” 甄应嘉身子一震,抄家!贱籍! “唉,甄家多年经营,纵然不是富可敌国,按着本官查算出来的数目来看,家产可也远远不止。那甄大人,你府上的银子,上百万两的银子,到了哪里呢?” 到了哪里林琰自然知道,只是,这仍是要甄应嘉嘴里吐出一句话来。 眼看着甄应嘉面色虽是剧变,却依旧不肯出声儿,林琰冷冷一笑,起身随手掸了掸袍子,“罢了,大人说与不说,亦无干系。只是素闻大人冷硬心肠,不知道眼看着自己的儿孙女侄,无论男女,俱都落入妓籍,可会软一软心肠。” “啪”的一声,甄应嘉竟是措不及防地跨到了桌前双手猛击桌案,讯室中几个狱卒都吓了一跳。跟着林琰的小厮平安反应极快,闪身间已经将人拿住,面朝下按在了桌上。 甄应嘉一个养尊处优之人气力有限,死命挣扎了几下挣不脱,只一张脸紧紧地贴在桌面上,怒视林琰,“你不要逼人太甚!” 林琰摊手,“论公,因你贪心害金陵多少真正的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本官才升了大理寺少卿,断不敢违例行事。这罪官之后如何处置,自然按律行事。论私,因你欲掩罪行害我妻子至今尸骨难寻,你说,我会不会手下留情?” 说罢,也不再看他,喝令狱卒:“这人乃是重犯,不可轻忽。若有岔子,你们担不起干系!伺候他,上了夹板罢!” 抬脚出了讯室,平安随后跟上,林琰只听得后边甄应嘉不断挣扎之声,又是狱卒呼喝之声,间或几声闷响。却只是冷冷地撇了撇嘴,头都没回便出了刑部大牢。 第102章 过渡 出得刑部大牢,正是月上中天之时。此时虽然未至盛夏却也已经是草木葱茏,繁花如锦。晚风徐来,带着一股子青草的香气,顿时令林琰感到方才在牢室之中的憋闷之感一扫而空。 抬头瞧瞧天上,月朗星稀,几缕纤云飘飘荡荡横过苍宇。从刑部到林府不近,外头马车早就候着了。如今京里头也是暗潮汹涌,马车旁边儿不但长乐儿吉祥福喜,还另跟着七八个身手好的长随。 看了林琰出来,吉祥早就打起了帘子。林琰抬头一看,里边已经坐了个人,玉冠束发,剑眉微挑,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不是司徒岚却是哪个? 伸手将林琰拉上了车,外头帘子放下,司徒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歪在林琰身上,抱怨道:“累死我了。” 林琰侧脸看他,脸上确实带着满满的疲惫之色。借着从纱帘透进来的月光,也能看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不似往日一般清亮犀利。伸手拍拍司徒岚的肩膀,“这些日子确实辛苦了,离府里还远着呢,先好歹眯一眯罢。” 司徒岚既然这个时候在车里了,自然不会再回王府去。两个人多日来都是在忙着金陵水患案,林琰这里还好说,一应的涉案官员中几个重犯该押解进京的已经在京里了,剩下的自在金陵候审。司徒岚却是更要忙碌,甄家一案牵出的不仅诚敬二王,更查出忠诚王这几年一直暗中勾结平安州等各处武官并京中世家子弟,其心不小。 忠诚不比甄应嘉,一来他是皇帝亲兄,若是不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治罪,如今太上皇那里便说不过去。二来,忠诚久在京中,当年受宠之时着实也聚拢了不小的人脉,若是不能查清了根除,总会留有后患。司徒峻数年隐忍,自然不会允许出现如此情形。 只是司徒峻登基时候不短了,然论起真正亲厚信任的,唯有寥寥几人。兹事体大,司徒岚自然是一马当先的办案人选。 林琰替司徒岚揉着额角,却被司徒岚抓住了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吻。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手上,令林琰感到一阵肉麻。 也不抽回手来,只极低的声音轻笑,“我方才从刑部大牢出来,可是没有洗手。” 司徒岚一怔,反应过来便松开了林琰的手,却是换做了在他腰上重重一捏,“诚心膈应我是不是?” 林琰忍笑不语。 “背上痒得很,子非帮我挠挠。” 嘴里说着,司徒岚还很是配合地蹭了蹭后背。林琰果然伸出手去,探进他的衣襟,“这里?” “不是,往下一些。” “就是这里,用力些。” 林琰黑着脸被司徒岚指挥着挠了几下子,看司徒岚有得寸进尺的趋势,索性用力在他背上抓了一把,抽出手来整了整衣袍。 司徒岚一声痛呼,车外头立时便响起了吉祥的声音:“王爷,大爷,有事?” “没事儿,赶你的路。”林琰没好气地说道。 司徒岚坐好了整着身上的袍子,“甄家那个老货张嘴了没有?” 林琰摇头,甄应嘉是个心肠甚硬的人。初时听及自己家人获罪后可能会心软一些,若是过了明儿还不肯说话,恐怕再问也是一样了。 “其实,也不是非从甄应嘉入手不可。”林琰沉吟道,“咱们都知道甄家和贾家素来同气连枝,交往极深。甄家被抄之前,确实曾打发人进京找了贾家。若是从贾家入手,应该不难。” 甄家被抄后,清点家产,与林琰之前查证的差了近百万两数目。这笔银子到了哪里,甄应嘉不肯张嘴说,林琰却是能够猜到,这里头至少有一部分是放到贾府里头。 “嗯……”司徒岚点头,眼睛发涩,眼皮发沉,就算林琰在侧,也没了那温馨旖旎的心思了,只想着快些睡个痛快觉。 一时马车到了林府,自有林成等人接了进去。林琰依旧安排了司徒岚去客房歇着,自己看着他被人伺候着梳洗了一通,才算恢复了些精神。 “你今儿进过宫了?”林琰看着司徒岚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自拿了一身儿寝衣换了问道。 司徒岚抖了抖身上的软绸对襟小褂,点点头,“贵太妃那里自甄家事发就一直病着,这几天听说是越发沉重了,估计也熬不了几日了。父皇这些日子心里头都不得劲,今儿又把我叫进宫去巴巴儿地数落了大半日。” 甄家被抄之时,甄府里头上下一应人等尽皆收监。甄应嘉的小女儿甄瑶远在京中贵太妃处。司徒峻直接命人从宫里头将甄瑶扔到了大牢里,贵太妃年纪与太上皇相仿,又气又惊又惧,竟是病倒了。虽有太医诊治,然这病本就从心里来,哪里就能够治得好?拖了这些日子已是极限,也就这几日之间的事儿了。 贵太妃伴驾数十年,太上皇心里不痛快是自然的。皇帝儿子如今翅膀硬了轻易说不得,便将火气撒到了小儿子身上。 林琰垂着眼皮思忖了一会子,却冷不防被司徒岚握住了手,笑问:“子非,今儿咱们两个秉烛夜谈罢?” 白了他一眼,林琰才道:“我想着,贾家也不是个安分的。甄家的银子送到了那里,自然没有往外推脱的道理。一来,若是甄家无事,必然要承他们的请。二来,若是甄家有事,这银子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既是这样,何乐而不为?现下我想着……” 司徒岚叹道:“歇歇罢,这些日子我瞧着你身上也瘦了不少呢。就照你说的,贾家是个满头辫子的,不用咱们找,他们自己会把自己玩儿死的。”边说边揽住了他的肩头,果然觉得这人的身上越发没有肉了。 林琰索性也不回去自己院子了,脱掉了外头的长衫,胡乱擦了擦身上便和司徒岚一块儿躺在了床上。 两个人都是满身劳累了,没说上几句话,竟都是睡熟了。次日早上还未醒来,便听见外头林成拍门叫起的声音。 林琰睡得正是香甜,司徒岚恐吵醒了他,忙起身披了衣裳开门,却见林成后头跟着的是自己手下的护卫丁甲。 “王爷,宫里头贵太妃薨了,皇上宣宗室都立时入宫吊唁去呢。” 第103章 到底是陪着自己多年的人了,纵然近年来贵太妃一系多次惹得太上皇不喜,如今她这一去了,忆起这几十年的相伴,太上皇也是有些伤感。况且因为诚敬两个人和甄家的事儿,就算是到了贵太妃弥留之时,太上皇也并没有去瞧过她,说起来也有些冷情。太上皇年老之人容易多想,这么坐在寝宫里头,身边儿小太监都轰了出去,只剩下了戴权在旁边伺候。 戴权跟在他身边儿多少年了,自然早就熟知这位太上皇的性子,只缩在一旁不敢出声儿。 大殿里头一片寂然无声,角落里摆放着的冰盆冒着丝丝的凉气,使得屋子里头一片清凉,完全没有夏日的暑热之感。只偶尔从外头传进来几声鸟啼蝉鸣,才提示着天气已经炎热了。 小太监进来躬身回道:“陛下,皇上来了。” 太上皇略点了点头,外头司徒峻一身素色常服走了进来,脸色很是疲惫。 “父皇。” 太上皇示意他坐下,自己都是经历过的,自然知道皇帝虽说是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可那劳心劳力也非常人所能想象。 和蔼地问了几句朝中之事,又嘱咐司徒峻:“国事虽重,也要顾及自己个儿身子。父皇都是经过的,国事完了一件还有一件,折子批了一本还有一本,永没个完的。” 司徒峻嘴里应着,心里着实有些不知道什么滋味。要说从小儿,他也怨怼过——凭什么自己身为父皇唯一的嫡子,却不如两个兄长受宠爱?这种情绪伴随了他很久。随着年纪渐长,到后来的大权在握,他才真正的庆幸。无论是前半生受尽宠爱的甄贵妃,还是她的两个儿子,对于父皇来说,前者不过是个比别人略为讨喜些的女人,除她之外,他还有皇后,有其他的妃子,甄贵妃从来不是唯一的。至于那两个兄长,在父皇眼里或许从来都是只当做能够讨自己欢心的儿子而已。 甄妃死了,她风光过了,到老到老,也尝到了被冷落的滋味。司徒峻相信,她对两个儿子和族兄做过的事情都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为了一个将出五服的族兄临死前还想着见见父皇。说白了,不过是想求个情罢了。 可惜了,她还是不够聪明,看不明白,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父皇,贵太妃薨逝,儿臣已经下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姻。待二十一日后,再行入陵。” 却是没有提及到底是先行葬入何处。历来皇帝,大都是在自己生前便先给自己建好了龙驭宾天后的归处,太上皇自然也不例外。按着本朝祖制,皇陵之中可有皇后妃嫔合葬。皇后自不必说,这妃嫔也不是随意一个便可以入皇陵的,通常都是位高多宠之人才行。 似贵太妃这般享尽大半生荣华帝宠的,又育有两个儿子,自然是有资格。到底能不能入帝陵,还得太上皇发话才行。 太上皇闭了闭眼睛,“如此尽够了。二十一日后,便将她葬在地宫边儿的园子里罢。令忠敬忠诚两个留在孝慈,多陪陪他们母妃。” 司徒峻眉尖儿一动,道:“是。”垂下的眼皮掩去了眸中的了然。 本朝皇陵均在孝慈,距京城来回不过十余日的路程。一般来讲,若是皇后或是某位受宠的妃子先皇帝而去,待皇帝大行后自然是可归于皇陵。但是若皇帝先驾崩了,入葬后帝陵封,再不能开启,所谓“卑不动尊”也。后死的皇后等自然不能合葬。所以皇帝地宫修建之时,旁边也会修建小型的陵寝,便是为此了。现贵太妃先死而不得葬入帝陵,固然是因为这几年来母子三人均失了帝心,却也是太上皇为两个长子所谋划的最后一件事——彻底断了诚敬二人的心思,也盼着二人能明晓过来,不至于最后被兄弟所不容。 金陵甄氏阖家入狱,便是身在宫中的甄家小姐都未能免灾,出身甄家的贵太妃又薨了,朝中但凡长了脑子的都知道,赫赫扬扬百余年的甄家,就要倒了。 甄家几代经营,朝中人脉众多,盘根错节。看着皇帝的架势,往日与他们交好的不免都是有些自危之感,最为惊惶的,莫过于荣国府。 如今的荣国府是贾赦一房的了,虽则贾政等还是住在府里,却任谁都知道,二房不过是仰仗大房鼻息罢了。 当初贾赦出首二房放贷使利,大大地出了口憋屈多年的恶气,不过也正因为这个,元春被降位,贾政一房灰头土脸,连带着老太太都被太后亲自下了懿旨来斥责,弄得老太太心里头深恨贾赦不懂大局。 这贵太妃死了,贾府里头从贾母开始,到邢夫人,再到东府里头的尤氏,都得跟着每日入朝随祭。两府内宅里头都没了做主儿的。这边儿东府里好办,报了尤氏产育。荣府却是不好办了。 凤姐儿随着贾琏在平安州。探春虽好,到底是个没出阁儿的女孩儿;李纨虽不必出去,才干却有限,况且平日里头宽和无罚,府里头底下的人偷偷地说她是个木头菩萨,哪里就肯听她调遣了?更重要一点,是这姑嫂两个都是二房的人。 贾母与贾赦等人一商量,只得先将还在凤姐儿小院子里头面壁自省的王夫人暂时放了出来。也并不是让她去管事,她在府里头当就家多年,余威尚存,贾母的意思便是让李纨探春暂时接管家务,王夫人后边儿掠阵。 贾赦邢夫人虽是不大满意就此便宜了王夫人,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得应了。 往后一连二十来天,贾母等人都是天不亮便起来,按品大妆去随班拜祭贵太妃,至未正方回,劳力又劳心。 这边儿府里头探春李纨两个算是被顶到了前头,李纨还罢了,探春原本就是个精明有才的,心里很有几分沟壑,先前亦有自己一番打算。若是从前,能够被老太太看重管理家事,她必定会心里狂喜,仔细盘算,做出几件大事来让人瞧瞧她的手段。现下,却全然没有了那番心思——管的再好,谋划的再多又能如何?说白了自己不过是个“代管”,一个月以后还得交还给大房,何苦出些幺蛾子来讨人嫌? 邢夫人小心眼,留下了心腹王善宝家的,美其名曰“给三姑娘使唤,若是有奴才不听话,只管叫王婆子罚去。” 探春心思灵透,哪里猜不到这里头的意思?因此更加心灰意冷,只不过是每日点个卯,看看事情不走了大褶就算了,倒是和惜春一块儿读经对弈的时候多。 “三姐姐,这一局是你输了。”惜春手起子落,一张小脸儿俏丽如昔,只是褪去了当初的稚嫩,带上了几分冷漠与清冷。 探春看看眼前的棋盘,黑子占尽优势,白子已无生机,遂笑道:“你的棋艺越发见长了。” 惜春不语,只招手唤了人来将东西收拾了下去,又上了一壶清茶。茶气袅袅,惜春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半晌方才说道:“我不比姐姐。成日家无事,便只用这些来打发时候罢了。” 探春唇边掠起一丝笑意,带着苦涩,带着嘲讽,“四丫头,你寒碜我呢?府里头什么样儿,敢情你是不知道的?” “还能什么样儿?”惜春冷笑,“有……” 身后的翠墨忙扯了扯她的衣服,生怕她心直口快说出什么来。 “唉,四妹妹你……不可……”探春的声音仿佛混在喉间,低得连对面的惜春身后的侍书都听得不大清楚。 惜春抿了抿嘴唇,果然不再说话。 姐妹两个相对一时无言。夏日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映在二人的身上,明媚却不耀眼。秋爽斋院中大片的芭蕉叶子被风拂动,飒飒作响。 许是觉得屋子里头气氛太过沉闷,探春轻咳一声,正要说话,便听见外头小丫头叫道:“大奶奶来了。” 李纨身上穿着雪青色薄缎褙子,底下一条莲青色裙子,身后带着两个丫头进来了。见了两个小姑子坐在那里饮茶,身前一盘残棋,当即笑道:“我在外头忙的晕头转向,你们倒是好,在这里躲懒。” 探春叫人上了茶,“大嫂子从哪里来?” 李纨喝了口水,又接过素云递过来的团扇扇着,慢条斯理说道:“正要跟你说呢,今儿大太太跟我说,如今京里头勋贵人家但凡有养着小戏班子的,都把那些戏子或是打发出府,或是干脆蠲卖了事。咱们府里头原也有一班小戏子的,还是那年贵妃省亲时候预备的,这两年总也没用上。大太太的意思,虽然人不多,没个白白养着的道理。趁着这个机会,叫都发卖了呢。” 探春垂眸看着手里的茶,过了好一会子才淡淡说道:“大太太都发话了,大嫂子叫人去办就是了。” “唉……”李纨叹了口气,看看腕子上戴着的素银绞丝镯子,欲言又止。 探春心思何其机敏?见了她这般,只略一思索,便知晓了缘由。“必是二哥哥又说了什么罢?” 当初为了元春省亲,王夫人特命人从江南一带采买了一班子小戏子回来,现下就住在梨香院里头。 不知道什么原因,宝玉这些日子总是往梨香院跑。府里头要发卖这些小戏子的时候,宝玉便是头一个跑过去求情的。 贾母邢夫人都不在家,宝玉便直接找了李纨。李纨一个寡居之人,原本这回管家便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况且现在是邢夫人当家,李纨自然不会傻到去驳回她的意思。 “云丫头这回没劝他?”惜春忽然插嘴问道。 史湘云一直住在荣国府里头,这其间史鼐看不过去,曾遣人来接过一回,湘云不想走,贾母也不想放,史家就此不再来人。 宝玉湘云两个从小儿就一块儿长大的,湘云明朗活泼,与宝玉之间很有些两小无猜的意思。不过有时候湘云心直口快,看宝玉做些个讨好丫头调弄脂粉的事儿,总要说上几句。偶尔两人犯些口角,湘云有意讨好,宝玉惯来温存,没多久也就和好如初了。 李纨摇摇头。她出身书香之家,历来李家的姑娘都是从小儿熟读《列女传》、《女戒》等书,自然很是看重一些规矩礼数。宝玉屋子里的事儿她也影影绰绰地听说了不少,若是但凡有一点法子,她也不愿意就这么着住在大观园里头。 忽然想起一事,李纨忙道:“过两天是宝玉的生日了,赶上国孝,咱们这里怎么预备好?” 探春想都没想,“请客吃酒的是不行了,到底怎么着,去问问老太太罢。” 李纨会意,也就掩口不提了。 不过,宝玉生日到底没过成。刑部因从水患案中抽丝剥茧,一路查到了江南甄家与诚敬二王暗地里私吞朝廷赈灾银子,忠诚王更是私下里拉拢勾结各处勋贵或是地方武官,竟有谋反之意。皇帝大怒,命忠顺王司徒岚坐镇,刑部大理寺全力彻查,很不幸的,贾家被牵了进去。 第104章 司徒岚雷厉风行,很快便将一众与忠诚王暗中勾结的大臣查了个清清楚楚,该抓的抓,该审的审,一时京中许多显贵人家俱都惶惶不已。 曾在京中煊赫多年的荣宁二府,如今都是大门紧闭,上头贴着封条,只余边角处小门尚开。府前俱有人把守,腰佩长刀,衣甲鲜明,并不是刑部的衙役,而是五城兵马司的兵士。 昔日里热热闹闹的荣宁街上,现下清冷一片。 林琰回到了府里,老管家林成迎了过来,低声道:“姑奶奶回来了。” 黛玉? 林琰笑了,“只姑奶奶一个?孩子带来没有?” “回大爷,两位表少爷都带着呢。”林成想起黛玉那两个雪团儿似的宝贝儿子,也不由得老眼眯成了一条线,“才多少日子没见,老奴瞧着,两位小少爷又都大了不少似的。今儿一进了府,还朝着老奴笑,真是……哎!” 林琰拍拍他的肩头,往内院走去。 还没进院子,便听见里头一阵小丫头们的笑声。转过月洞门一瞧,黛玉的两个儿子,云泽云芮都在院子里。两个孩子个头儿模样都很是相似,若不是熟悉的,还真的不好分辨出来。 林琰笑着走了过去,两个在地上学着走路的小奶娃儿都抬头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珠儿水汪汪,清亮亮,像极了他们的母亲。 “哥哥回来了。” 黛玉原本在廊下的竹椅上坐着,见了林琰,忙站了起来。 林琰看她满头青丝挽起,头上插着一支碧玉蝴蝶簪,耳下垂着水滴样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气色看上去着实不错。只是,秀眉微蹙,美目含愁,不用细想,便知道必是听说了荣国府的事情。 “这些日子都忙着,也没顾得去你们府里瞧瞧你。我那妹夫呢?你可跟着去宫里拜祭了?” 黛玉点点头,又摇了摇,轻声道:“侯爷在大营里,有几天没回府了。我也按制进宫了,不过后来太后身上不适,我便一直在太后宫里伺候来着。” 林琰听了会意,知道太后不待见贵太妃一脉,云宁立场分明,一直站在司徒峻身后,太后自然爱屋及乌,不会叫黛玉去随着一班诰命夫人在闷热的大殿里替贵太妃哭灵。 黛玉看看林琰,欲言又止。乍一听说荣宁二府被查抄的时候,她是真的吓了一跳的。云宁又不在家,只得来找哥哥打听。 兄妹两个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下,云泽云芮两个被各自的乳娘扶着,磕磕绊绊地过来了。 “舅……”一个软团子扑进了林琰怀里,奶声奶气地叫着,只是口吃不清,听上去含含糊糊的,倒像是“臭”一般。 林琰把两个孩子都抱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揽了一个,笑道:“让舅舅看看,这两个外甥谁是谁。” 两个孩子还未满周岁,脸上还都是肥嘟嘟的,看上去更觉可爱。左边儿这个又是扯衣裳又是抓头发,笑呵呵的仿佛一尊笑弥勒,右边那一个稍稍安静些,因为正在长牙,系着的围嘴儿上头不少的唾液,却也是一个劲儿地往林琰身上蹭。 “快把他们抱下来,看弄脏了哥哥的衣裳。”黛玉对这两个儿子也是无法,都是活泼的性子,不怎么怕人,尤其喜欢林琰,每每瞧见了便要抱着。 林琰很是亲昵地在两个孩子脸上捏了捏,将他们交给乳娘带到了别处去玩儿。这边儿有丫头端了茶水果子上来,林琰嫌热,自又要了冰镇的酸梅汤来喝。 “妹妹是为了荣国府的事儿来的?” 黛玉见问,轻叹了口气,“我在太后那里听了些,也不大清楚到底是怎么着一回事。不是说,跟……跟那位有勾连的只是他们东府吗?怎么连外祖母那里也一起查抄了呢?侯爷这些天总不在家里,哥哥清楚吗?” 林琰将青花小盖盅放到一边儿,觉得一股带着淡淡桂花香气的凉意爽透心底。甄家一案他自然清楚,捡那与荣宁两府有关的略略说了。黛玉听得荣国府里竟有人私匿了甄家的财务,大吃一惊。她纵然平日里足不出户,也知道这回甄家和诚敬两王的案子大了。荣宁两府一个暗中勾结诚王意图不轨,一个私藏罪臣家产,这,这可都是大罪啊! “这是怎么说的?先前……”黛玉咬了咬嘴唇,斟酌着言词,“先前我只觉得……算了,这原也不是我这个晚辈外人当说的。哥哥,这人都关在哪里?好歹亲戚一场……” 黛玉的意思林琰自然明白。拜贾老太太所为,黛玉是贾府的外孙女,母亲去世后在荣府养过一段日子,这是京里多少官宦勋贵人家的女眷都知道的。纵使后来两处生了嫌隙,明面上却并未撕开脸皮。若是此时丢开手,恐怕被人说凉薄。如今荣府出事,她不能做别的,就算是面子情也要牢里各处打点一番。 “当年的老国公爷曾有救驾之功,太上皇尚在,念着旧情呢。因此只是爷们儿关在刑部,女眷都依旧关在他们府里头,只是有人看着,不许四处走动。她们那里又有节妇,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只是四姑娘是宁国府的,那边儿的女眷都随着入狱了……” “啊……”黛玉一声轻呼,眼中微热。惜春在荣府几个女孩儿中与黛玉算是最为投缘,虽然有时候说话不免直了些,却终究不脱天真娇憨的小女孩儿做派。黛玉知她年纪虽小,性子有些孤僻古怪,这一场牢狱之灾,谁知道最后会落得什么样的结果? 从林府回来,云宁依旧没有回府。黛玉与老管家赵四商量了一下,叫人打点了些衣物等常用的东西,分别送到了荣府和刑部大牢,吃食之类却没有送。 晚间云宁回来,黛玉细细与他说了,末了叹道:“也算是我为他们尽最后一点子亲戚的情分了。” 云泽云芮两个在榻上滚成了一团,云泽拧着云芮的胳膊,云芮咬住了云泽的另一只手,啊啊地叫了片刻,忽然齐声大哭。 几个丫头都忍着笑过去分开了两兄弟,黛玉且顾不得伤感了,接过了云芮抱在怀里,见他一张白嫩的小脸儿上红红的一片,不由得心疼,“好了芮哥儿不哭了,娘替你教训哥哥,啊……” 这边厢云泽便举着手,上头亮亮的水渍,不多不少四颗小牙印儿。云宁平日在府里努力保持冷面肃厉的形象,这会子也撑不住笑了。小兄弟两个自从能动了,就打个不停。若都是乳母丫头抱着还好,但凡他们夫妻两个抱了一个,另外一个必是要哭得更加厉害的。 果不其然,云芮那边儿埋头在黛玉怀里小声啜泣,云泽却是叉着腿坐在榻上嚎啕起来。 云宁只得也暂时丢了为父者的威严,过去抱了儿子来哄,背对着黛玉却是对儿子挑了挑拇指,也不管孩子明不明白,反正是哭了这一回,叫小妻子不在纠结荣国府的那点儿破事就行了。 这些天云宁在外头时候多了,不免与两个儿子多玩儿了一会子。直到月上中天,云泽兄弟俩小脑袋不断地科头儿了,才让乳娘抱了回去。 夫妻两个各自去洗漱过了,云宁头发湿漉漉的,却披散着不理会,只用大块儿的干布巾很有耐心地替黛玉将头发一缕一缕都擦干了,又松松地挽了起来,随后很是自觉地坐在了黛玉身边儿。 黛玉会意,抿嘴笑着也替他揩干了头发。小夫妻两个有几日没见着了,不免要唧唧哝哝说上一会子话。 夫妻日久,看云宁两道英挺的剑眉微皱,便知在外许是有了难事。也不多问,十指纤纤,不轻不重地揉着他的额角。云宁拍拍她的手,回首看黛玉,眉宇间都是柔情。 月色如水,晚风徐来,白日间的燥热被驱散了几分。林琰坐在院中梧桐树下,跟前的琴桌上一尾短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琴声清越,伴着夏夜蟋蟀蛙鸣,别有一番韵味。 原本这般夜色该是心境平和才是,林琰却是觉得莫名的烦乱。将琴往前一推,索性起身换了一身深色衣服翻墙出了府。 因甄家一案,忠诚忠敬二王俱被牵涉进来,司徒峻下令两王在孝慈皇陵为母守灵,实则乃是圈禁,以待案情明了。许是狗急跳墙,忠诚竟重伤忠敬,从守卫严密的孝慈逃了出去。 司徒岚也好,云宁也好,这几日所忙着的都是此事。听黛玉说云宁几日未曾归家,又念及司徒岚也是许久没见,林琰竟是信步往着司徒岚王府的方向行去。 一月当空,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街两侧人家早就闭门关户,一片静谧。 走了不到两刻中,一侧巷子中隐隐传来笑语欢歌。林琰侧头看了看,原是京中最为热闹之所,望春街。这里聚集了整个京城最为有名的秦楼楚馆,白日里倒是清静,一般的平头百姓都不愿意靠近的。只到了晚上,馆阁楼院,家家人声鼎沸,处处鬓影衣香。 忽然,林琰站住了脚,望春街街口处一个身影似是哪里见过。略一思索,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恨自己竟是没有带了人出来。若是往日的林琰,必不会莽莽撞撞地跟上去。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心内躁动无以复加,明知不妥,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一晃而过的身影追了下去。 那身影步履匆匆,与这个时候出来寻花问柳的人大有不同。林琰心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人便是时常跟在忠诚王司徒崎身后的护卫。 难道司徒崎竟是没有外逃,反倒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京城? 第105章 正文完结 次日一早,天还未完全放亮,安乐侯府的门房揉着眼才起来,大门外头便响起了急促的拍打声。 “这一大早的,谁啊?”门房抬头瞧瞧,东边儿才泛起鱼肚白。 大门一开,扑进来的人门房认识,那是自家大舅爷身边儿的得力人,吉祥。 吉祥脸上带着泪痕,“快,去回我们姑爷和姑奶奶,我们家大爷,受了重伤,昏厥半夜了!” 云宁连车都没坐,直接给黛玉身上裹了一领披风,罩的严严实实,搂在马前一路风驰电掣一般到了林府。 林府大门开着,云宁跳下马来,又扶着黛玉下来。黛玉抚着心口喘了口气,不顾的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涌上来的不适之感,急匆匆便往里边走去。 三四个门子早有一个朝着里边儿一溜烟跑了去传话,云宁黛玉两个才走到内仪门处,便有老管家林成带着人迎了出来。 黛玉见这位两鬓都花白的老人两只眼睛亦是通红,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大舅兄怎么样了?”云宁手臂紧了紧,问道。 林成抹了把老泪,“回姑爷话,昨儿半夜送回来的时候就是昏迷着的。三四个太医这会子还在,大爷……还没醒来。” 云宁夫妻两个随着林成来到林琰的住处,满院子寂然无声,就连往日这会子应该在洒扫的婆子丫头也都不见。 有晨风拂过,院中那株高大的梧桐树叶子飒飒作响。黛玉鼻子一酸,举步进了屋里。林成跟在后边儿嘴唇动了动,待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没说。 待进了屋子,黛玉便是一愣,倒是云宁毫不惊讶,只轻轻拍了拍黛玉肩头,自己先行过去了榻前。 林琰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唇色苍白,脸上毫无血色,全然不见了往日斯文俊美的样子。一床玉色薄纱夹被只齐胸盖着,云白的软绸中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隐隐能瞧见里头绑着的白色布带。 屋子里头带着一股子血腥气,想来是方才处理过伤口,还未散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儿白日里还好好儿的,怎么就伤成了这个样儿?” 黛玉见了哥哥骤然成了这个样子,眼泪一下子便滚落下来,也不顾的什么了,掩口哽咽问道。 榻前一个青年男子坐在脚踏上,米白色海水纹常服上血迹斑斑,头发松松散散,容色憔悴,一手握住林琰放在胸前的左手,哑声道:“是我去晚了一步……都是我……” 声音中带着颤抖。 云宁皱皱眉头,大步跨过去一把抓起了司徒岚。先前司徒岚侧着脸还并不明显,这一面对面地瞧了,云宁不禁也有些讶然。 司徒岚生得一张好面皮,剑眉挺鼻桃花眼,加之身材挺拔高大,任谁见了都会赞一声。他自己很是看重这身皮囊,平日里绝不肯不修边幅地便出了门见人。 今儿这一见,两颊都有些凹了下去,下巴上一圈青色胡茬儿,眼中布满血丝,神色间焦虑茫然。 心里暗叹一口气,“你……唉,太医怎么说?” “身上两剑,没伤着心肺,只是失血过多了。”司徒岚猛然一捶自己额头,“我怎么就这么不当心?明知道司徒崎跑了,当时就该不管那么多,直接叫人看见了格杀勿论才是!” 司徒岚双目通红,咬牙切齿说了这几句,指间握拳,咯咯作响,手臂上青筋都爆了起来。 黛玉唬了一跳,扭头不再看他。缓步走到床前,替林琰将身上的被子往上盖了盖。想着昨日白天兄妹两个还坐在院中说话,不到十二个时辰,哥哥便成了这个样子。心里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太医说了哥哥何时能醒来么?” 司徒岚颓然摇头。 云宁纳罕,“既是外伤不重,想来没有危险。或许后半日便醒了。” “剑上……猝了毒……”司徒岚低声道,“太医给了解毒的丸药吃了,也开过了清毒的方子,他的丫头去熬药了。我已经打发人进宫去请皇兄下旨,全城缉捕司徒崎。” 云宁转头看看床上昏迷中的林琰,叹了口气,“我进宫去请旨,亲自带人去搜。你在这里守着,让内子也在这里照看,到底她心细些。” 司徒岚点头,从昨儿夜里见了林琰浑身是血的样子,他的脑子里就乱成了一团麻似的。到现在让他想想,都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将那司徒崎身边儿号称京中第一的护卫毙在剑下的。只记得抱着林琰的时候手臂是抖的,心里是惶恐的,怎么回来的,如何请的太医,似是全然空白。 云宁又看了一眼司徒岚,拉着黛玉出了屋子。走至门前,黛玉回头看了一眼,见司徒岚正缓缓坐在林琰身边儿,神色专注而温柔,心下骇然。 被云宁揽了肩头带出去,“这……” 她自然认得司徒岚,也恍惚儿觉得司徒岚与哥哥之间未免太过熟稔了些,却是从没想过这个,或是说,从没敢往这事儿上想过。 “他们两个自小相识,这都多少年的情分了……”云宁压得声音极低,忍不住也是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 黛玉努力将心里的惊骇压了下去,点点头,捏了云宁的手一下,“你也多多当心,这几日我留在这里,回头就去接了两个孩子过来。” 云宁颔首,安慰似的在她头上轻抚了一下,匆匆走了。 黛玉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掩在树荫底下的窗户,咬了咬嘴唇,自去后边料理了。 甄家并二王案案发后,司徒岚就没怎么睡过好觉。他心里明白,皇帝是等不及了。趁着这次,要彻底断了那些个指望着太上皇的老臣的心思。忠诚也真是争气,竟在生母才下葬后迫不及待地重伤了同胞兄长跑了! 司徒峻想睡觉,司徒崎帮着送了枕头,只是这赠送之外却饶上了林琰。 看着林琰昏沉沉,受了恁重的伤,原本就清瘦的脸上越发显得可怜见儿的。又见他脸颊处通红,伸手摸了一摸,只觉得烫手。太医说了这是受了外伤难免的,只要服过了药就会退了热度。虽然太医说并无性命之忧,大半夜过去了却依旧没见醒来,司徒岚心里如火油翻滚煎烫一般。 “王爷,药煎好了。” 碧萝进了屋子,轻声劝道,“那边儿屋子里预备了热水。王爷好歹换了身上的袍子下来罢?奴婢在这里守着,王爷洗漱了,大爷若是醒了,奴婢再去请王爷过来可好?” 司徒岚看了她一眼,接过药来,缓缓摇头,“你去给我拿身儿干净衣裳来,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碧萝见状,知道劝不得,只得回身出去取了才给林琰做好的,还未上过身儿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地送了过去。又带着两个小丫头将屋子里各处摆了几碟子新鲜的果子,花插里换了才开的花朵折枝——林琰喜洁,若是醒了以后屋子里有异味儿,那是决计受不了的。 司徒岚胡乱换了,摸摸那药碗,不显得烫手了。看碧萝还站在床前,一扬下巴,“你出去罢。” 碧萝犹豫了一下,福了福身子退下去了。司徒岚坐在床边儿,等她出去了,才端过药碗,一口一口地将药哺喂给林琰。 过了没一会子又有翠染送了清粥小菜过来,司徒岚哪里吃的下?只示意连食盒一并放在桌子上,便叫人出去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一个躺着的林琰,一个坐着的司徒岚。 林琰觉得自己整个儿身子疼的厉害,似乎每个关节儿都被硬生生地钉进了一根钢针一般,右边肋下、左边肩头更是疼痛难忍。想动一动,却无那份力气。 一时觉得浑身发冷,一时又如被火烤了,冷热交替,实在是难受的很,忍不住便呻吟了出来。 忽觉一块儿温热的东西拭着自己的额头,力道很轻,又有人喃喃地在耳边说着什么。 费力地扯动眼皮,终于睁开了眼。初时的眩晕感褪去,眼前是一张颓废萎靡的俊脸,上边还带着惊喜惊惶之色。 “子非……”司徒岚小声地叫着,又揉了揉眼,“你醒了?” 看林琰左手手指微动,像是要抬起来,忙按住了:“你肩头上有伤,太医才裹好了伤口,这几日不叫动呢,省的伤口崩开。” 林琰既醒,司徒岚便放下了一半的心。小心翼翼地替林琰又擦了擦脸,“知道你怕热,叫她们在屋子里多放了不少的冰。要是还热,你且忍耐些,过两日伤口合上了,我带你去别院避暑。” 说着,俯下身去,与林琰额头相抵,“昨晚,吓死我了……”声音涩然暗哑。 林琰手不能动,便在枕上晃了晃头,算是安抚了一下司徒岚,“是我一时大意,让你担心了。只是瞧着身形儿像,没想到真是诚王爷身边儿的那个护卫。你们找到诚王爷没有?” “什么诚王爷?以后都没这个人了!”司徒岚冷冷道,“他定是回了京城不假,方才云宁进宫去了,我就不信,满城搜捕还捉不到他!” 林琰吃力地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或许,他的护卫是在城里,他人并不在……有一处,你想过没有?” 司徒岚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变了,“书院?” 拜司徒峻所赐,将几个大小皇子一股脑儿地扔到了书院里,满京城里于是乎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风气,宗室官宦,但凡孩子不是傻子,都削尖了脑袋要送到西山书院去,弄得赵咨烦不胜烦,几乎便要暴走。 司徒岚“噌”地一下起身,“坏了!司徒崎要疯了!” 他跟忠诚王明争暗斗多少年了,对司徒崎的性子算是清楚的很。这要是真让他混进书院里去,那几个皇子岂不是危险的紧? “我得进宫去一趟。”司徒岚咬牙道,看了看林琰,又有一丝儿犹豫,“子非你……” 林琰勉强扯动了嘴角笑了一笑,“快去,我没事。你叫碧萝她们进来伺候就够了。快点去,若儿也在书院里。” 俯下身去在林琰唇边儿一吻,“我去了,抓住了司徒崎,我替你出气。你好好儿在家里养伤,外边儿有两个太医被我留在这儿了,黄一方回去了,一会子我叫人去把他再叫来。好生吃药,不许嫌苦。你妹子在这里,闷了找她说话。” 林琰眼皮发沉,“知道了,别蝎蝎螫螫的……我倦的很……你自己留心些。” 太医的药本就有安神之效,林琰醒前才被司徒岚喂了药下去,此时药力上来了,昏昏欲睡。 司徒岚不舍地替他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唤了外头守着的碧萝进来,嘱咐了两句,自己快马进宫去了。 林琰再醒来时,屋子里光线明亮,梨木圆桌前坐着一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眉眼精致,气质如玉,不是水溶却是哪个? “你醒了?这一劫有些冤枉,这会子好些了没?” 林琰嘴动了动,却是没有出声儿。 水溶笑了,过去倒了盅温水,递给林琰:“润润嗓子吧。” 笨手笨脚地喂林琰喝了一口水,林琰才有力气开口:“劳动王爷大驾了。诚王找到没有?” 水溶一撇嘴,“放心罢,跑不了了。云侯爷和你们家老九都领了人去搜,插上翅膀也飞不出京城了。不过这两日忙了,他大概也就没法回来。” 林琰不担心别的,唯恐忠诚真的就如他所想去西山书院报复。不管怎么说,他手下还有几个死心塌地的,要不然也不能从孝慈这么容易就脱身…… 眯了眯眼睛,按说,既然已经要将二王禁在孝慈皇陵,守卫不该少了。这般容易便叫忠诚伤了人跑掉,莫非又是皇帝下的套子? 果然听得水溶轻声道:“太上皇身子不大好了,怕是被司徒崎气着了。唉……” 林琰听他虽在叹气,却分明有种幸灾乐祸的意思。这是皇家事,自然不好多嘴,只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行了行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们府里头丫头不错,懂规矩。等你好了我再来。”说罢也不叫人,只自己悠悠然出去了,当真是来也成风去也成风。 碧萝随即进来,见林琰睁着眼睛,自己倒先掉了眼泪。 “我这会子没力气哄你,你可别掉豆子。”林琰最是怕女人哭,他没那个耐心去哄劝。 碧萝狠狠一擦眼,“不敢叫大爷哄,我自眼睛疼,谁有闲工夫为爷掉眼泪?好叫您下回再偷偷翻墙出去挨上一剑么?” 碧萝自小在林琰身边伺候,性子伶俐,说话却很是知道分寸。想来这回是真的急了,竟是带着刺儿说话。 林琰哑然,正要说两句什么,外头又有人进来了,转过屏风,却是黛玉。 还未说上几句,外头丫头又进来说黄太医来了,黛玉等人只得回避了。 林琰的外伤也并不轻,黄院判细细把了脉后,又查看了一下伤口换了药,重新包扎了才回去。 黛玉这才又进来了,亲手将温热的粥菜喂林琰吃了几口。看看林琰,欲言又止。 林琰心思细密,看其神色,略一思索,便知道定是司徒岚早上在这里,她瞧出了些端倪。 虽则是自己的妹妹,林琰终究觉得这话不必像黛玉去解释。倒是黛玉,这大半日的功夫过去,又是忧心哥哥的伤势,又是担心云宁。又要遣人熬粥煎药,又是忙着叫人去接了云泽云芮过来,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想林琰与司徒岚的事情。 这会子静下心来,看看往日总是云淡风轻一般的哥哥就这么躺在床上,苍白虚弱。从前未出阁儿时,只是觉得哥哥似乎是万能的,家里有他在,就有了主心骨儿,无论大事小情,处处想在前头,没有他做不来的。 如今看来,黛玉忽然觉得哥哥其实也是个可怜的人,也有不能的时候。好像,要是有个人照顾哥哥,也是不错…… 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黛玉脸上忽然红了一下,拿着帕子掩饰地擦了擦鼻翼,借口屋子里太热去要冰盆走了。 林琰看着她匆匆出去的背影,闷在被子里想笑又笑不出。 果然后边几日,云宁都未能露面,司徒岚无论多累,晚间必要来看视一次。 十余日后,林琰身上外伤渐渐愈合,已经能够起身稍坐。因太医说了,能够起身来稍作走动,反倒是有益的,黛玉碧萝等一干小女子才不甘不愿地放了林琰出房间。 这天林琰正在廊下的躺椅上晒着太阳,院中摆了一溜儿盆栽。其中一盆儿是醉仙楼里头石秀送来的,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名品。 外头司徒岚一阵风似的进来了,林琰皱皱眉头,看他一身儿常服袍角处沾了不少的尘土,整个儿人也比先前瘦了些。 “今儿好些了没?”司徒岚看看院子里头,几个丫头婆子都在那里洒扫擦拭,不好做别的,只在林琰身边儿的脚凳上坐下。侍立在林琰身后的碧萝实在看不下去,转身进屋叫小丫头抬了一张红木透雕玫瑰纹的圈背椅出来,“王爷请坐!” 司徒岚笑着赞道:“好丫头!今儿你们府里吃什么?将你们大爷的好酒取出来,一会子若儿也就回来了。” 碧萝听了,笑道:“奴婢这就去吩咐厨下预备若哥儿喜欢的。” 施施然走了。 林琰看司徒岚:“诚王抓住了?” 司徒岚撇撇嘴,“皇兄圣旨已下,宗室除名。至于他之前罪过不小,指使甄家暴敛财务,暗中勾结地方武官,重伤皇室中人,刺杀朝中重臣,哪一条儿都够他死上一回了。” 林琰沉默了一会儿,“太上皇呢?” 司徒岚叹了口气,“病了,被这个儿子气得实在狠了。这两日稍好了些,嚷着要去行宫,不再京里住了。” 林琰诧异:“皇上能答应?” “看看罢,这会子是不行,难不成让父皇一个人病歪歪地起身?若是太后随行,也得瞧着太后的意思不是?”司徒岚浑不在意地取过扇子给林琰扇着,“你身上的伤差不多了,我问过了黄院判,再过两三日,也就能坐马车了。咱们去郊外别院住些日子,那里一来凉快,二来清净。三来么,皇兄应了把小六儿给我当儿子,咱们一块儿往那边儿去亲近亲近呗。” 其时碧空无云,艳阳当空,夏日的风吹过去,带动一树叶子沙沙作响。 林琰浅浅地笑着,看司徒岚说的兴高采烈,也不去打断他。受伤昏迷那个晚上,自己仿佛看见了远去已久的前世。无论是幼时的孤苦还是少年时期的奋斗,再到青年时候的小有名气,都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到底前世是梦,还是此生是梦,他自己也难说清楚。唯一清楚确定的便是眼前这个男人,从相识起直至今日,是将自己放在心上恋着,捧在手心护着的。 这,也就够了。这一场做梦般的重生,让他有所亲,有所爱,足够了。 叹了口气,“你的儿子是有了,我的儿子还没影儿呢。罢了罢了,你只别把六皇子教导成你这般无赖便好。”这般说着,眼中却是满满的笑意。 司徒岚大笑,“无赖又怎样?当初若不是我死皮赖脸在你身边儿,咱们二人焉有今日?” 第106章 番外一 贾珍贾蓉父子对面儿,荣宁两府爷们儿除了贾兰年纪小,母亲李纨乃是节妇,贾琏身在平安州,未曾被收监外,其余的都在这里聚集一堂了。 贾赦觉得自己冤枉极了。这事儿分明就只是珍哥儿惹出来的祸端,怎么连自己都捎上了? 跳着脚,指着对面牢房里头贾珍的鼻子,骂道:“吃了粪草迷了心的王八羔子!我贾家一门世受皇恩,当初两位先祖跟着太祖爷打天下,真正是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搏着命挣下这份儿基业,荫及子孙!我贾家儿孙不说能够光宗耀祖,反倒叫你这昏了心的弄到抄家!我看你他日有何脸面去见老祖宗!” “你若只在自己府里折腾,还则罢了。那些个丢人现眼乌七八糟的事儿我也懒得管你。如今连累我们府里,却是没有这个道理!待皇上遣下钦差来审,我必要分说清楚!你自造的孽你自受着去!老子没个跟着倒霉的道理!” 足足骂了半日,先还义正辞严,火气越骂越大,渐渐那粗俗不堪之语也都出来了。再加之怒目张须面容狰狞,只吓得宝玉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若不是有门挡着,贾赦恨不能过去亲自动手出出气才好。 贾政听着实在粗鄙,略为劝了两句,见贾赦不听,心里也来了火气。不过他一向自诩斯文,说不出与贾赦那般的话来,也只得罢了。自己盘膝坐在一旁,扭头看见了宝玉瑟瑟的样子,心里更是堵得慌。 贾珍被骂了足足半日,实在忍不住了,反唇相讥道:“大老爷也别念着自己委屈了。我自行事,我自担着。大老爷也想想如何自己也就被抄了家。打量着谁都不知道?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我呸!骂我?甄家几十万两银子的罪银,你大老爷难不成是没见着?难道是填给了鬼了不成?” 贾赦怒道:“放屁!我跟甄家就没见过几回!” 忽然回头,盯着贾政,一字一顿问道:“老二,珍哥儿说的你知不知道?” 贾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贾赦两眼通红,这甄家的银子要真是到了自己府里,若是过了邢氏的手,她绝无胆子瞒着自己。王氏一直关着,那就一个解释了,老太太! 自从荣府里头放利子钱的事儿捅了出来以后,贾赦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生怕哪天皇上想起来再找找后账。就这么着躲事儿,怎么就还被连累到了大牢里呢? 老太太偏心不是一日,连这样的事情居然都敢昧着自己夫妻两个做下!况且看着贾政的意思,他是知道的! 贾赦愤怒了,出奇的愤怒了!气血上涌,贾珍那边儿够不着,贾政这里是没有阻碍的。于是乎,往日里只爱躲在院子里与姨娘丫头们寻欢作乐的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赦,终于神威了一把,其动作之利落,力道之勇猛,堪有其祖随太祖打天下时候冲锋陷阵的架势。 宝玉贾琮贾环醒悟过来时候,贾政已经被贾赦一脚踹翻在地。贾赦手脚并用,拳脚齐飞,完全没有任何招式,却在最短时间内已经将贾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惊叫了一声,贾环贾琮都冲了过去,贾环抱腿,贾琮抱腰,竭尽全力往后拖着贾赦,宝玉早就吓得呆了。 贾赦年纪不小了,先时受了惊吓,如今又涌了一股子气在胸口,被两个人抱住,气力一泄,眼前便开始发黑。 贾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头一头磕在地上,哭求道:“侄儿虽不知道到底何事,却也没个看着父亲被打的。父亲若是果然有错,气到了大老爷,大老爷只管打了侄儿来平平气,求大老爷看着兄弟情分上饶了父亲罢!” 说话间,那额上已经见了血丝儿。 贾赦一口气上不来,直直地朝着后边倒了下去。贾琮人小,哪里架得住他?一下子摔倒了地上,贾琮吓得大哭,贾环也哭,爬着过去扶了自己父亲。一时间大牢里头凄凄惨惨戚戚。 关在这里头了,晕了哪里会有人去请大夫来看?贾琮给贾赦揉胸口顺气,老半天才醒了过来,眼睛却是斜了,嘴也歪了。 那边儿贾政鼻青脸肿,肋下被踹了几脚,疼的受不了,也忍不住哎呦了两声。 无论昔日如何荣耀煊赫,此时也不过沦落为阶下之囚,焉知又不是自作自受?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待得二王案告以尾声时,荣宁两府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最终命运。 贾珍因暗中勾结司徒崎,意图不轨,斩首示众。其子贾蓉流放。贾赦身为世袭将军,不知约束府内女眷,致其母私匿犯官甄应嘉罪产,着削去爵位,家产充公。其母贾史氏罪责虽大,念其年迈不与收监,只褫夺身上一品诰命,贬为庶民。其子贾琏,原为平安州同知,因检报平安州知州与二王勾结有功,功过相抵,不与同罪。其弟贾政,削官为民,永不录用。 贾琏跌跌撞撞地将一大家子人接了到自己购置的一个小宅子里头,听着里边儿吵吵嚷嚷声儿,苦笑了一下,走出屋子。 凤姐儿跟了出来,叹了口气,“二爷别急了,这一大家子人总是不能扔了,先这么着罢。” 第107章 番外2:中秋节番外 这个中秋,司徒岚很是期盼。 今年,他那能屈能伸能忍能耐的皇兄,终于吐出了口恶气,一举端了甄家和忠诚两个祸害。朝堂之上群臣越发恭谨,司徒峻终于更加探刻地体会到了为人君者的快意。 他,司徒岚,作为大功臣,已经从他皇兄那里讨得好处若干——小六儿司徒睿,正式成了他的儿子,忠顺王府的小王爷。 为了跟新出炉的儿子培养感情,司徒岚特特告假,把儿子从书院里头接了出来,准备到别院去陪着养伤的子非过个快乐祥和的团圆节。 当然,不能厚此薄彼,接人的时候还得带上林若。要不然,不但子非不高兴,恐怕自己这个儿子也不大喜欢。 从书院里顶着赵咨两道雪亮的目光,司徒岚嬉皮笑脸地接了人走。临到了门口儿,司徒睿不干了——没别的,林若自小儿习武,又得云宁指点过拳脚,自然不耐烦坐马车。司徒岚为了讨这个小的喜欢,给他备下的也是匹好马,通体雪白,一根杂色鬃毛都提有。 果然林若瞧了十分欢喜,笑嘻嘻地跟司徒岚道了谢。司徒岚得意道:“你别只顾着高兴,这马名唤照夜玉狮子,乃是马中名种,性子最是不驯。若是没点儿本事,你想骑着它也是白搭。” 十二岁的小小少年正是争强好胜之时,听了这话一挑眉毛,很有些他叔叔的样子。也不多说,过去手挽缰绳,脚踏马镫,翻身便上了马。 身手矫捷,干脆利落,司徒岚带来的护卫都叫了声好。 司徒岚拍掌笑道:“不错,有点儿云宁的架势。” 说着,便屈尊要抱着自己的儿子司徒睿谨上马车。 司徒睿两只眼睛晶晶亮,“父王我也想骑马。” 司徒岚看看儿子肉乎乎的身子,肉乎乎的脸蛋儿,嫩生生,水灵灵,放到马车上都怕磕着碰着,骑马?还是算了罢。 司徒睿扁了扁嘴,他从小儿就呆,虽然是宫里最小的皇子,却不受宠。他的生母周贵人每每见了他,总要嘱咐几句不许胡乱去要求什么,免得更惹人不喜。因此,从小儿他敢张嘴要做什么的时候少之又少。这会子看司徒岚高兴,说了一句,却眼看着不会被答应,心里难免便失望了。 委委屈屈地垂下了眼皮,清晨的日光照在他白嫩的脸上,说不出的让人心疼。 林若先受不了了,“王爷叔叔,让他跟我骑一匹马罢?” “得得得,算我欠你的,谁让我是你爹呢?”司徒岚认命地抱着司徒睿上了自己的马,冲着林若道,“你好生骑你的马就是了,那是新马,才驯出来的。你自己个儿当心。” 司徒睿这才高兴了,坐在司徒岚身前朝着林苦挥挥手,“下回我再坐你的马!” 林若哼了声,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先就冲了出去。 “哎哎,跟上,赶紧着跟上”司徒岚吓了一跳,一抖缰绳忙也追下去,后边儿几个护卫一窝蜂似的往前追。笑话,摔着了林家小公子,怕是比摔着王爷还厉害! 司徒岚的别院里导致正好。 园中多引山间活水,水流潺潺,配着假山翠竹,清池晚荷,别有番韵味。 别院中最大的一处院落,青砖白瓦波浪院墙,上头垂着藤萝薛荔等物。尚未进门儿,便先闻了股股清幽的香气。 “好香!”林若走在头里,“二叔,我来啦!” 司徒睿紧紧跟着他,也一头闯了进去。司徒岚兴奋了大半日,却是走在了最后。 才一进了院子,便瞧见今年从各处采买来的名种菊花都开的正好。嫣红似火,碧绿如玉,一簇簇一丛丛,满眼生辉,光彩夺目。 林琰躺在一张摇椅上,身上盖着夹纱被,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含笑看着他们。眉眼如画,笑如春风,司徒岚登时便觉得心里漾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今儿好些了没有?”司徒岚过去坐在林琰旁边,柔声问道。脸上的神色更是温柔如水,硬生生地叫林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琐瞥了他一眼,又看看林若司徒睿,轻声道:“早就好了,不过是白养着罢了。” 林琐受过一回伤了,伤的不轻不重,要说起来这些日子外伤绝对是养的差不多了。只是司徒岚蝎蝎螫螫的,万分不放心他,半是强迫半是请求地扣了人在别院里头休养。 “宁可多养些日子,身子彻底好了才行!”这一点上司徒岚绝不会听林琰的。 林琐也不与他多说,起身拉着林若司徒睿两个坐在了石桌旁边,轻言细语地问了他们在书院里的功课。林若还好,司徒睿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小胖手对着手指,垂头说了几句。虽然磕磕巴巴的,林琰听着倒也无错。看着他那副样子,许是平时见了的人都比自己功课好,有些自卑了。 司徒岚拍拍儿子肩膀,“不错,比当年你老子强!待会子吃饭,多赏你吃两个螃蟹!” 林琰投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先前那点儿丢人的事儿,还好意思说? 中秋时节,虾肥蟹美,正是个吃蟹的好时节。别院里的厨子知道两辈儿王子都在,使出了看家本事,蟹黄豆腐蟹黄包,蟹粉狮子头,另有菊花鸡丝菊花酥,菊花虾仁儿菊花羹等,僦的十分之应景。 吃过了菊花螃蟹席,赏过了一轮中秋月,几个人各自去安寝。 司徒岚瞧着林琰席间喝了杯菊花酒,白皙的俊脸上已经敷上了层红晕,灯光下如敷胭脂,比之往日清俊,更多了几分艳丽之色。 心里痒痒的,好容易将林若和司徒睿打发了,司徒岚一把抄起林琰抱紧了。林琰也不挣扎,只看着他笑。 凤眼微眯,水眸生光,微醺的林琰手臂环过了司徒岚的腰,两只手不安分地上下抚着,嘴里嘟囔:“今儿过节,我要在上边!” 多长时间两个人没亲热过了?这个时候司徒岚若是还能忍住,那真就是圣人了。什么上下?上下旨可啊,只要有肉吃! 猴急的将人抱到了内室,脸挨脸,唇对唇揍做了一处儿。 天气尚未冷下来,两个人身上穿的都不多,几下子便裸裎相见。司徒岚精壮的身躯压在林琰身上,火热的唇便落在他精致的眉眼白皙的胸膛上。 喘自声渐起,林琰惜着酒意扭动着,挣扎道:“上边!” “好,一会儿让你在上边!”司徒岚一边儿忙活, 边儿断断续续地说着。 林琰腹下的小小林子半抬起头来,司徒岚骤然往下沉身子,轻轻含在了嘴里。 “呜……”林琰闷声呻吟,巨大的快感从身下传来,让他的神智越发模糊了。 司徒岚上下吞吐着,一手悄悄地探向了林琰的身后。林琰微一僵硬,随即软了身子,任他予夺予求。 好啊!司徒岚心里激动的要死,越发卖力地伺候着,手指进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嗯……”两人久未欢爱,不多时林琰便绷直了身子泄了。整个人软软地躺在床榻上,身上带了一抹诱人的口。 抄起爱人的双腿,司徒岚挤在了腿间,正要人港,忽听得外头门被拍的山响,“父王,父王!” 司徒岚“噗”的一声,直接趴在了床上。 “司徒睿”一声怒吼,“老子后悔了!” 声震九霄,怒火滔天。据说,只是据说,朝中赫赫有名的忠顺王爷,被踢出了屋子。 第108章 番外3:荣府三春及宝玉的番外 夜已探,一灯如豆。 就着闪烁昏暗的灯火,赵姨娘探春母女两个头挨着头做着针线,另一间屋子里头贾政与王夫人两个的声音时高时低,正拌着嘴。 赵姨娘抬起头来看看女儿,虽然身上穿着布衣布裙,头上挽着的发髻上只插了支银钗,依日是俊眉修眼,好看的紧。 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歇歇罢,别熬坏了眼睛。” 探春并未抬眼,手里针线不停:“还有几针就完了。这活儿又不能白日来做,姨娘累了就先歇着罢。” 她手里头绣着的乃是只荷包,淡紫的缎面儿,银线锁边儿,一丛嫩黄的娇花儿缀在底部,很是娇艳养眼。 自从荣国府被抄了家,家产全都充了公,虽则两房尚未分家,然而大老爷贾赦中了风,如今大房当家作主的乃是贾琏。从大牢里头将整府人接了出来后,贾琏便借口升了平安州知州,往任上去了,除了二嫂子凤姐儿外,将大老爷大太太贾琮还有老太太,全都打包带走了。 侄儿当家,再没有叔叔也跟着去上任的。贾琏会来事儿,临走时候说了,将这所小宅子给了二叔住,又留下了二百两银子做花销。 其实意思明显的很,两房人至此,算是分开了罢。 二百两银子说少不少,京郊远些的地方足够置办个小庄子了。只是对于先时锦衣玉食的荣府人来说,这也不过是几日饭钱而已。 王夫人是个吝啬的,自来看钱便比看什么都重。从牢里出来,不客气地将这银子全都收了起来,只说自己管着。 两进的小宅子,后边儿正房自然是贾政夫妻两个住了。王夫人不放心宝玉,将他安置在了自己的对面屋子。李纨住了东厢房,西边厢房正好大小两间,大间儿给了赵姨娘,小间儿便住了探春。 先前赵姨娘还要闹上一闹,被探春劝住了。至于贾环贾兰叔侄两个,便住在了前边儿的抱厦里。 要说起来,也是家门不宁。自从进了大牢,宝玉整个儿人便有些个呆了,待得看见父亲贾政被大老爷贾赦一顿胖揍,简直便是吓傻了。 回到宅子里边后,又被贾政发狠逼着念书,如此几日后,不知道何时从门口看见了两个据说是化外之人的,竟是跟了人家走了。 王夫人被坑的整日里哭天抹泪,宫里的女儿自那年进了冷宫就再没出来,眼瞅着没了指望,儿子如今又丢了!四处寻人去打听,哪里能有个消息回来?原本她还有个念想——自己的兄长王子腾,算算日子,外任将满,或许也就要目京了。待他回来,好歹能帮着自己些! 谁知道眼巴巴地等了许久,哥哥没等回来,倒是等了个身穿孝服的来报丧,说是哥哥王子腾在回京途中忽然恶疾,一付药下去,投能缓过来呜呼了。 王夫人这份儿嚎哭,也不知是哭她哥哥,还是哭她自己。 不过这个女人性子里有股子狠劲,就是这么着,也还是支楞着不肯倒下去,倒是将自己小宅子里的银钱把的更紧了些。 抄家后那些个伺候的、丫头婆子们全都由官府发卖了,现下家里没个服侍的人。这不要紧,有赵姨娘李纨探春呢! 烧水做饭洒扫,这些个活计长手便会做! 赵姨娘还罢了,原是婢女出身。只可怜了李纨探春两小,昔时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小姐,如今被王夫人指使的围着锅台厨房团团转。赵姨娘每每瞧见花儿似的女儿干着粗糙活计,气恨一通咒骂一通,却也无法。 探春这段日子历练的心性平和了不少。做活吃苦她倒是不怕,唯让她感到愤怒的是王夫人紧紧把着银子,连贾环贾兰两个上私塾的钱都不肯出!若不是贾政发了火儿,叔侄两个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她算是看出来了,家里再好,于一个女孩儿来说,有个能干的兄弟才是依靠。 探春胆子大,趁着做饭的功夫跟李纨私下里商量:“环儿兰哥儿两个每日上私塾里去,只带着一个馒头够做什么的?书还没念出来,人先就拖垮了!我不管大嫂子怎么着了,明儿就叫环儿出去悄悄地给我带点子针线布头回来好歹做些荷包帕子出去,换些铜子儿给他们吃点心、买纸笔也是好的!” 李纨其实手里还有些银子。她是节妇,抄家时候并未抄到她那里。不过这些银子她可不打算露白,不怕别的,单是自己的婆婆就惹不起。更何况,还有个末出阁的小姑子和个未做亲的小叔子呢! 探春的主意正和了她的心意。姑嫂两个合计,果然每日让贾环贾兰带了针线回来僦。荷包帕子也不费什么精力,一半日便能做好一只,每每做完了出去交给卖杂货的,竞也能换取几个零用——只瞒着贾政王夫人两个罢了。 眼瞅着女儿渐渐大了,这亲事迂投个指望,赵姨娘可是急了。先前在荣府里头,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也就罢了,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家道也败了,再拖着,何时是个头儿?难不成就当个老姑娘? 抓着贾政在她房里的时候好一通哭诉,贾政也着急了,回去朝着王夫人一通臭骂,小宅子里头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不过赵姨娘倒也没有焦心太久,凤姐儿从平安州捎来了一封信,算是替她解了一大心事。 贾琏如今任着平安州的知州,大小也是个正五品了。他在平安州时候遇见了个熟识,说起来也是京中人氏,原本世家旁系出身,如今家里也算是中落了的。不过此人文武双全,性子洒脱,又最是个讲义气的。先前平安州的知州勾结忠诚王便是他帮着贾琏往京中传了消息。 此人姓柳,便是当日因在大街上殴伤了薛蟠跑路的柳湘莲。论起来,也是理国公柳彪的后人。 大小立了功了,贾琏为他也说了不少好话,平日里只跟贾琏兄弟相称,现下便在贾琏身边儿谋了个同知来做。 这日与贾琏酒后散了,贾琏回去谈起他尚未做亲,风姐儿便想起了探春。她一向喜欢探春精明爽利又知情识趣,又可怜这丫头年纪渐长终身没个着落,便跟贾琏说了。 贾琏却是连声叹气有心不管,奈何风姐儿平儿两个都替探春说好话。风姐儿只道:“三丫头是个好的,模样不必说了,性子爽利,心思精明,比我强出不少。二爷既是跟柳二爷相交一场,这门亲事做了,岂不是更加亲近些?况且就三妹妹的人物品格,柳二爷也再没的说的。” 思前想后,贾琏还是点了头,跟柳湘莲一说,他也没甚说的,这就有了风姐儿来信做媒了。 王夫人恨死了凤姐儿不与自己一心,如今又来拆台,咬牙不愿意这门亲事。赵姨娘按住了探春不叫她拉着,站在院子里跳着脚骂了足足一个上午,气得王夫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险些晕了过去。 贾政如今是早些打发了探春出去早些省事,也免得真的做了老姑娘叫人笑话。 既要嫁女儿,少不了置办嫁妆。赵姨娘闹了一场,王夫人勉强收抬了五十两银子出来,私底下对贾政道:“不是我这做母亲的不心疼孩子,只是后边儿还有环哥儿和兰哥儿两个小子呢!” 幸而如今他们也不比荣府之时,略为置办了些个必要的东西,五十两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迎春来了一趟,给了探春满满的一箱子衣裳料子,两套头面,又暗地里塞给探春二百两银子的银票,悄悄叮嘱:“别叫二婶子看见了。” 探春哽咽着点头,她不比迎春,好歹还是在荣府的时候出了门子。如今这境遇,能够顺落地嫁人便是她最好的路了。 迎春叹了口气,“四妹妹你就别惦着了,她如今也算是挺好的。” 宁国府抄家了,女眷发卖为奴。迎春悄悄地托了黛玉把惜春买了过来。惜春自小脾气便怪癖,经了这事,虽是不会为奴,却打定了王意要剪了头发修行去。姐春黛玉都劝过了,奈何惜春王意定了,再劝不回来。姐春和黛玉都无法,只得将她送到了一处干挣的庵里去,说好了先就带发修行。 探春点点头,如今她顾不得许多了。琏二哥夫妻做媒,她嫁到平安州去,先图个站住了脚,若是有机会,再将环儿姨娘接过去罢。至于四妹妹,有二姐姐和林姐姐两个照拂,便是身在空门,想来也不至于苦了。 李纨左思右想,多年姑嫂情分,还是偷偷地给了探春百两银子。探春大惊,哪里肯收?李纨指着正房压低声音道:“不瞒三妹妹,这多年来我也存了几百两银子。不过这钱日后还有大用场,好妹妹,你别怪我往日吝啬才好!” 说着,落下泪来。 探春如何不知她话外之意?不过是一片慈母心肠,为了儿子打算罢了。 姑嫂两个相对垂泪。 又有黛玉遣了人来送东西,也并不瞒着,安乐侯府的管事儿婆子站在院中直接说了:“我们太太说,跟这里三姑娘好了场,如今她要出门子,我们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出门,这些个都是给三姑娘添妆的!” 王夫人看了回,也都是些首饰头面之物。有心留下两样,终于是强忍住了——如今安乐侯府也好,东安王府也好,她可都是惹不起的呦! 不过晚间探春开了妆盒看时,一只装着凤钗的盒子底下铺了大红色的衬布,与别的盒子不同,掀开来看,也有两张百两银票。 思及他日黛玉在荣府的情形,探春不禁潸然泪下。 赵姨娘看着女儿妆奁,虽是不比原先荣国府嫁女的排场,可如今的家道,算是再丰厚不过了。 只是女儿这去平安州,母女两个能不能再见着,还是个未知。想到这里不自得又哭了起来。 探春从迎春给的银票里拿了张塞给赵姨娘,伸手捂着她的嘴,小声泣道:“姨娘别推辞,女儿走了,明儿叫环儿悄悄地换了散碎的存着。十两一张也好,五两一张也好,姨娘且收着,日后给环儿有大用。若是女儿在那边儿站住了脚,定会想法子接了你们过去的。” 赵姨娘哭道:“先前我不停找事儿,也是怕姑娘忘了我这个娘……” 探春扭过脸去不看她,眼泪却是不停掉落。 不管赵姨娘如何不舍,探春终究是上了贾琏遣来接她的车往平安州去了。 至此,贾府里四春姐妹,一个长居冷宫,一个嫁人王府,一个远走平安州,一个空门修行。 诸春未散,曲亦未终。 第109章 宝钗番外 熹微的光透过帐子照在宝钗脸上,外头已经有小丫头轻声唤着:“宝姨娘,该起来了。” 身上酸胀的感觉尚在,枕边已经空了。 宝钗睁开眼睛,忆起昨夜一场欢爱,丰润的唇边不由得逸出一抹苦笑。 若是倒退几年,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会沦落至此,给一个老男人做了妾。 缓缓坐起身来,外头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子过来挽起帐子。 “姨奶奶穿什么衣裳?” 宝钗苦笑,还能穿什么呢?自己本就是个老爷买回来的官奴,如今抬举起来做了姨娘,哪里还能如之前一般?不过是太太赏的几件儿罢了。 找了粉色立领中衣穿上,又套了一件颜色鲜亮些的丁香色绣五色缠枝花卉鸡心领对襟褙子穿上……系好了桃红色的马面裙。 小丫头端了一盆水进来,“姨奶奶洗脸。” 宝钗伸手试了试水温,稍显凉了些。将就着洗漱了,又坐在妆台前头。看看小丫头,也不似会服侍的。宝钗便不说话,只自己随手挽了个平髻。看看妆盒里头,也无甚好的首饰。只得将一支点翠镶珠蝴蝶钗插在发间,又带了两只柳叶形的金坠子。看看镜子里,依旧一张芙蓉面,艳若桃李。 顺手将妆盒往前一推,宝钗脸上已经是十分得体的笑容——就算是到了如今又如何?没了皇商小姐的名头,也不再是忠诚王府里头受宠的侍妾,可到底自己还有没有丢掉的东西——美貌和心计。 带着小丫头出了院子,一边儿往正房太太那里走着,一边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丫头是才被遣过来服侍的,看上去也不大机灵,“我叫宝儿,今年十二了。” 宝钗脚下一顿,“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太太给取的。”宝儿诧异,“姨奶奶怎么不走了?昨儿太太跟前的老嬷嬷说了,不叫误了时辰呢。” 宝钗压着心里的不喜,扯出一抹笑,“走罢。” 毕竟是个知府的宅邸,里头不算小。只是对于见识过了王府的富丽恢宏大观园的精美绝伦的宝钗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便是金陵薛家的宅子,也并不比这个地方差。 正房里头,上首坐着应天知府贾雨村,旁边一个身穿大红色遍地金锦缎裙袄的,是他的填房甄氏。 甄氏原是丫头出身,因生的颜色姣好,一番精力可称为奇遇,如今竟是做了官夫人。 见了宝钗进门,甄氏不由得坐的又端正了些,保养得很好的脸上闪过一丝鄙视。 宝钗恍若未见,微低着头,地上已经摆放好了一只大红色的垫子。旁边一个丫头端了一只小托盘,盘上两只斗彩小盏。 款款下跪,接过茶来托至头顶上方,轻声道:“请老爷太太喝茶。” 贾雨村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甄氏也接了,不过略一沾唇,便转手给了旁边儿的丫头。 帕子拭了拭嘴角儿,甄氏开口了,“今儿是头一天,就这么着罢。我这里没别的好东西,这副镯子算是见面儿的礼罢。” “多谢太太。” “好了,起来罢。”贾雨村捋着胡子笑道。瞧着底下宝钗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细腻雪白的脖颈,登时便想起昨夜里那雪堆出来一般的丰腻圆润的胴体。 他对这个新妾室还是十分满意的。出身虽是商家,如今也败了,只是一想到她还曾经在王府中伺候过王爷,贾雨村的心里便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大家闺秀又如何?王府宠妾又如何?败了,还不是要沦为官奴任人买卖? 甄氏“哼”了一声,贾雨村回过神来,老脸上有些个挂不住,虚咳了一声,挥挥手让宝钗下去。 宝钗不敢就走,起身恭敬地侍立到了甄氏的身侧。 甄氏满意了,拨弄着腕间的镯子,“既是进了我贾家的门,之前的事儿便都是过去了,须得事事遵着我贾家的规矩来。我不是那会拈酸吃醋的人,不过,老爷有些年纪了,你年轻,别仗着这个勾着老爷,须得以老爷身子骨为重。再如今日这般老爷都起来了,你却尚未起身,我便不能答应了。” 她本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这番话说的不但宝钗脸色紫胀,就是贾雨村,脸上也有些不好。 宝钗眼泪在眼眶里转着,死咬着嘴唇,终是溢出了一个“是”字。 一时又传了饭来,宝钗乃是妾室,没有上桌的资格,便站在一旁伺候着贾雨村夫妻两个吃饭。 直折腾到了日上三竿,宝钗方回了自己的院子。宝儿端了饭来给她,姨娘的定例,三样小菜一个汤,都是些普通的东西。宝钗也没甚胃口,吃了小半碗粥便不吃了,让宝儿端了下去。 对着菱花镜里的一张明艳面孔,宝钗掠了掠鬓角的碎发。这便很好了,真的。 自己在王府里的日子,也并不是顺风顺水的。王爷的宠爱说起来风光,不过出身摆在那里,本身位分又不高,王妃侧妃的也没少找自己的麻烦。 可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过上两年。 谁能想到,太上皇的亲子,皇帝的亲兄弟,说圈禁便圈禁,说赐了鸩酒就赐了鸩酒呢? 王府里的女眷们有的被送到了庵里落发,似她这般的,本来进府就是一顶小轿子抬了去的,连在皇家过个明路都没有,不过是当做普通的奴婢发卖了。 娘家已经败了,哥哥因替王府做过几件事情,又被人揭露出金陵时候打死过人命,已经是抄家问斩了的。还剩下一个老母,若不是自己被贾雨村买了,又抬举着做了妾,还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 姨妈舅舅? 宝钗冷笑,姨妈比之自己没强到哪里去。至于舅舅,也听说是回京时候死了的。谁可比谁好些呢? 当初荣国府里的女孩儿们,除过了林黛玉和迎春,还有谁好些呢? 史家的云丫头? 宝钗有些晃神,或许她好一些? 又摇了摇头,那是个傻丫头,一门心思扑在宝玉身上,原本一门好好的亲事被她自己生生搅黄了。听人说了,荣府被抄了家后,她原本也是被关在一起的。后来史家来人带了回去,再往后,便真的不知道了。 不过,宝钗相信,一个幼时起便四处说婶娘不慈,又闺誉不清白的女孩儿,也不会有太好的结果罢? “姨奶奶,你家里的老娘来了。” 宝钗忙起身来,看见母亲正往里走。 “妈妈!” 薛姨妈看着女儿,眼圈一红,“好孩子,快坐下!” 拉过女儿的手,“方才受委屈了没有?” “妈妈!”宝钗慌忙捂住了薛姨妈的嘴,“别说这话!老爷太太人都很是慈和。” 薛姨妈会意,压低了声音,“我的儿,你……” 宝钗年纪还不算很大,却要配给个半大老头子做妾,薛姨妈心里如刀绞一般难受,泣道,“你……” “都是命罢了。”宝钗苦笑,“如今能有咱们娘两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很是不错了。” 况且,太太说的对,他们年纪大了,自己可是正年轻着。纵然太太膝下有儿子,又如何?待得自己生下儿子,她丫头出身的能做了官太太,莫不是自己便做不得? “且这样罢,老爷是好人呢!”宝钗有意扬高了声音,听上去略带着些羞怯之意。只是眼中,却依旧是满满的野心。 第110章 林家叔侄和司徒家父子 秋日的天空澄净透彻,一蓝如洗。黄昏时分,半边天上流霞横空,如火如荼。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投进屋里,带来满室明媚的暖意。 …… 舒服地泡在温水里,林琰连饭都没有吃,便沉沉睡去。 司徒岚怕他着凉,细心地替他擦干了身上,将人抱到床上去盖好了,自己才胡乱地洗了洗。 门轻轻地被敲了一下,吉祥的声音压得极低,“王爷,宵夜来了。” 司徒岚看看林琰,见他睡得正熟,索性自己披了外衣走出去。吉祥提着一只食盒站在门口,见了司徒岚出来,忙将食盒交给他,“厨房里熬了粳米粥,里头还有几样小菜。夜深了,没敢弄油腻的东西。” “好小子,越来越会办事儿了!”司徒岚赞了一句,吉祥美颠颠地走了。 有心不叫林琰起来,又怕他夜里头胃难受。司徒岚过去,冒着会被踹的危险,叫了林琰起来。堂堂一个王爷,一手搂着自家昏昏沉沉的爱人,一手端着粳米粥喂了他吃。 林琰睡意正浓,喝了两三口就说什么也不张嘴了,只合身又倒了下去继续睡。司徒岚也不嫌弃,自己吃了剩下的,漱了漱口,也扑到林琰身边儿将人揽在怀里睡觉去了。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两个人还没有起来。幸而这一日乃是重阳,上到皇帝下到百姓,全都欢欢喜喜过节去了,也并不用去早朝或是衙门。 重阳自古便有登山赏菊吃蟹等风俗,西山书院这一日也是要放了假的。林若天才泛白便起来了,叫上了忠顺王世子司徒睿,预备一同回去别院。 谁知道两个人等到了日头老高,家里头还没有遣人来接。林若性子急,便欲自己回去。 司徒睿曾经的亲哥哥如今名义上的堂兄,大皇子司徒铮拦下了两个人,从院子里分了几个护卫,命他们一路送了林若两个回别院去。 林若谢过了大皇子,脸上很不好看。不用问,这又是那不着调的王爷叔叔做了好事,害的二叔忘了自己今天要回去! 司徒睿倒是不像林若想那么多。他年纪本就小些,能回家去,又不似在书院里那样须得念书写字,这就高兴得很了,哪里还会在意有没有人来接? 偷看了林若两回,见他神色总是不喜,小心翼翼地往林若那边挪了挪屁股,肉呼呼的小手扯了扯林若的袖子,“若哥……” 林若翻翻白眼,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称呼由“若哥儿”变成了“若哥”。好在他现如今的身份是个王府的世子,并不是从前的皇子了,不然,还不定得惹出什么麻烦来。 纠正了两次,可每回司徒睿都是睁着湿漉漉的圆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儿要多无辜便有多无辜,那副小样儿! “做什么?”林若转头看他,“冷了还是饿了?” 伸手摸了摸司徒睿的胳膊,衣裳穿的并不少。自从司徒睿过继给了司徒岚后,在书院里就从皇子的小院子里搬了出来,说什么都要挤到林若的地方去住。林若很是悲催地充当了司徒睿的乳娘丫头小厮伴读,衣食住行读写念,全方位立体式的照顾。 车是司徒铮派出来的,里头东西都是预备齐了的。林若翻了翻,找出了一包点心,“喏,你最爱吃的。” 司徒睿接过来打开,见是两块儿千层糕,当下便笑弯了一双眼睛。拿起一块儿送到林若嘴边,“若哥你吃。” 咬了一口,林若很是满意司徒睿的表现。他自小也喜欢甜食,除过二叔和姑姑外,就只司徒睿想着。再想吃第二口的时候,却发现司徒睿已经将剩下的半块儿都塞到了嘴里,腮帮子圆鼓鼓的。 林若不禁好笑,又倒了杯水给他顺气儿。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司徒睿又把剩下的一块儿糕举到林若面前。 “你呀……”随手扒拉了一下司徒睿的头发,林若心情很好地又吃了一口。果不其然,司徒睿也是笑眯眯地吃了剩下的。 车上挂着的是纱帘,重阳的日光透了进来,照在司徒睿的脸上,将他一张原本就白嫩的脸映的明亮耀眼。 林若忽然觉得这孩子笑的时候,好看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