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刘彻 作者:核子喵 文案 看汉武帝不断重复怀疑好银、 误会好银、错杀好银、怀念好银 最后感慨人生寂寞如雪的过程实在是让人蛋疼 既然必须做皇帝,那就改革这个古往今来累垮身心的职业 做到挖掘好银、重用好银、相信好银、善待好银、伺候好银 最终实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大团圆结局 本文参考《大汉天子》 介于历史与同人之间,一切为了剧情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彻 ┃ 配角:东方慧 ┃ 其它:大汉众国民 编辑评价: 一觉醒来,竟然身材缩水,成了小包子刘彻。身处外有猛虎,内有饿狼的权力中心, 且看“吃货”刘彻,在偶尔卖卖萌,低调做人的日子里,将扮猪吃老虎进行到底...... 只是,遇到东方朔,怎么会吃人不成反被吃!作者心思细腻,文笔轻快。 全文既有正剧的严谨考究之处,同时也不乏活泼轻松的情节。 作者巧妙地将刘彻的呆傻萌和聪慧狡黠结合起来, 让读者在欢快的同时,也逐渐能体悟到身在其位的厚重。 随着一颗帝王之星的冉冉升起,也让我们更加期待,他,被扑倒的一天……   第一章 初至汉宫   清晨,春桃拎着食盒,踏入明亮的厅房,里面只有两名梳着高簪的宫婢在打扫,见她进来,立刻放下了手头的活儿行礼。   春桃是当今窦太后跟前伺候的,比起服侍普通妃子的宫娥来地位自然要高得多。   春桃微微点头致意,在其中一名婢子的引导下推开了左手内室的门。   抬眼便瞧见一架屏风,上面绣着一副耕织图,据说是王美人亲手所制。防线织布刺绣,虽说是女子须得精通的手艺,可以此为生却是另一番光景了,这在汉宫里并不是件光彩的事。   内室并不大,但却因为摆设不多而显得十分宽敞。除了各个宫殿都有的配置,比如地板铺了砖,上面覆盖一层席,窗户由绢丝糊上,周围缀有流苏以外,室内只有少量几件家具。   春桃暗道一声传闻不假,王美人入宫前曾嫁于金氏为妻,家境贫寒,为了摆脱金氏的纠缠,其母将她送入昔日的太子宫,诞下龙子后,才在汉宫中有了一席之地。   绕过屏风,就见一张较为低矮的胡床,床的一侧摆着圆形的凭几(小桌子),上面放了一双小手,莲藕一般的手臂托着脑袋,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大而灵动的眼睛,粉嫩的小嘴巴,却硬是用稚嫩的五官做出严肃思索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春桃克制住笑意,跪在床前行礼,道:“殿下,太后娘娘听您落水,受了风寒,心疼得紧,亲赐了早点,差奴婢给您送来。”   刘彻心里暗哼:那老婆子会心疼我?谁不知道历史上的窦太后是抱子不抱孙的典型?   他到这里已经有两天了,穿越的真相从醒来时的模糊渐渐转为清晰,他只记得睡觉前还能看到自己公寓雪白的天花板,可醒来后景象就变成罗曼纱帐古色古香的屋子了。他不是没有惊慌失措过,实际上刚刚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材严重缩水时他二话不说直接晕了过去,而在昨天夜里,他还在祈祷今天早上会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二十多年在商界的打拼让他立刻掩饰住了慌乱,冷静地分析情况、思索对策,就像面对一个地产招标的项目,只不过这次的项目内容是转换灵魂的住处。   脑袋里贫瘠的历史知识告诉他:刘彻是汉武帝,嗯,窦太后让她的儿子来抢皇位,经过一番争斗,刘彻赢了。至于争斗的具体过程……咳、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只零零散散地记得几个人名:卫青、霍去病、张骞……对了,汉武帝的爹什么名儿来着   越想越头疼,刘彻刚才就在思索,如果自己再度从池子里跳下,会不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可是万一一命呜呼呢?飞快地计算风险成本和期望收益,他还是决定勉强收下这具孩童的身体。   无论怎样,有了防备窦太后的总方针总政策,再加上汉武帝在中华历史上折腾了很多年的事实,他觉得自己总不会稀里糊涂地死于非命。   既来之则安之。   打定主意,刘彻便开始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首先要做的,就是模仿一个四岁孩子的行为举止。   毕竟,他总不能指着自己奶奶的鼻子,说:我是注定要当皇帝的,不要白费心思让你的儿子和我抢啦!   那样估计会被当作失心疯关起来吧?   所以,尽管刘彻对窦太后心疼自己的说法不以为然,表面上却装作高兴的模样,十分孩子气地问:“祖母给我送来什么好吃的?”   春桃抿嘴一笑,年轻的脸上顿时生出几分明艳的光彩,她打开食盒,一股清香之气顿时弥漫开。   白玉颜色的米粥上漂浮着几撮葱花,粥里间杂了炖透了的粉红色肉丝,看着便觉得清淡。   “又是糜粥啊……”刘彻嘀咕,小脸上难掩失望。   他是真的失望,从醒来到现在,每天四顿,顿顿都是相同的一个菜,美其名曰:彩玉长寿粥。   “太后娘娘也是担心殿下身体,糜粥熬了一个时辰,养胃健脾最好不过了。待殿下病好了,胃口也好,就能吃好东西了。”春桃早已料到,轻声诱哄着。   皇子身份尊贵,将来再不济也是一地藩王。可说到底现在不过是一个贪嘴的孩子。春桃生性谨慎,即便在和孩子独处的时候也不忘说体面话,生怕被人捉住把柄,要知道婢子贱命,她又身处后宫这是非地,一朝踏错就是身首异处的结局,自然谨小慎微。   春桃还担心小孩子耍脾气不吃,驳了太后的面子,不料素来顽劣的刘彻居然安安静静的,乖乖地张开嘴巴,由着自己喂食。   用了半碗,春桃听见房门被打开,她转头,见一位二十出头的挽簪宫装妇人款款而来。许是来时匆忙,未施粉黛,即便如此,仍然挡不住温婉毓秀的风采,美眸笑兮盼兮,让人顿生亲切之感。   寻常宫中妃嫔要例行向太后问安,春桃自然认得,进来的正是刘彻的生母,王美人。   又是一阵跪拜寒暄。   刘彻看得无趣,无非是一方代表嘘寒问暖表示领导对你情况十分上心,你要继续做好一位好妾室好母亲好儿媳的本分;另一方感恩戴德铭感五内劳烦代表向上转呈感激之情,并保证一定伺候好丈夫教育好儿子侍奉好婆婆。   望着年纪比自己实际年龄还小的美人,刘彻一边唾弃自己,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喊道:“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呀?”说完,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我还说你病了一场乖觉了,没想还是那么贪玩。”王美人嘴上虽嗔怪着,见他抖了抖,以为又受了凉,眼神满是心疼和宠溺。她接过了春桃手里的碗,坐到床边,让婢子们在一旁候着。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独属于女子的幽香立即萦绕上来。   熟悉刘彻的人都知道要和他保持一米到两米的距离,挨得过近会让他产生私人空间被侵占的不适。这是到国外留学后带回来的习惯,即便是回了国,也没有改掉。   那是我母亲那是我母亲……   自我催眠般,刘彻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好歹让窒息感减轻了不少,只是脸微微涨红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刘彻眼神乱瞟,显得古灵精怪的。   王美人笑道:“这样看上去才有平时胡闹的模样。”顺带又奉承了太后几句:“托了太后娘娘的福,一碗粥下去,彻儿立刻精神了不少。”   春桃附和:“殿下本就是有福之人。”   一时间其乐融融,用了早点,刘彻抵不住身体的困意,打了个哈欠。   春桃收拾了碗箸,适时地告退了。   “美人,昨天忙了一宿,回去歇着罢。”说话的是贴身伺候王美人的宫婢,名为知秋,不过十六岁年纪,她穿着普通宫人的襦裙,眉恭目顺,说话细声细气,就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就因为这样内向的性格,平时没少被刘彻捉弄。   王美人摆摆手,道:“待彻儿睡着了我再回去。”一边说着,一边给刘彻盖上被子。   “那……奴婢去把今天的早点热一热端过来?”知秋小心地建议。   “好。”王美人刻意放低声音。   躺下之后刘彻就放慢呼吸,都说后宫妃子心如蛇蝎,步步算计,但他并没有觉得眼前的女子和现代的有什么两样,无论王美人看上去是否和表面一样温柔无害,在面对刘彻的时候,她都只不过是一位担忧孩子的母亲罢了。前几天发高烧时迷迷糊糊醒来过几次,但每一次刘彻都能闻道她身上的那股馨香。   又过了一会,刘彻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庞,黑暗中传来王美人无奈而爱怜的叹息:“你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皇家后宫的女子,她们毕生命运都在以下怪圈里打转:青春的时候,靠脸蛋吃饭;年老的时候,靠儿子吃饭。换句话说就是:初,子因母贵;后,母因子贵。无子,当然就是无贵。   薄皇后堂堂皇后之尊,还不是照样被粟姬挤兑拿捏?究其原因,无非是薄皇后无子,而粟姬偏偏又是长子刘荣的生母。   在刘彻出生以前,王娡王美人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她心思通透,深知朱颜易老,以美色侍人绝非长久之计,所以对刘彻这个盼来的儿子极为宠溺,平时因他年幼,甚少管束,即便犯了错,也是不痛不痒地训诫几句,这才导致了刘彻甩掉侍从攀爬假山以至于落水的祸事。   在这暗潮汹涌的后宫,他们母子唯一可以信任依靠的只有彼此。王美人一阵后怕,如果失去刘彻,别说她一生都要受尽困顿欺凌,就是能不能熬过这丧子之痛,都是个未知数。   第二章 美人之心   待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原本呼吸绵长的刘彻突然睁开眼睛,转转眼珠确定周围没人就掀开被子下了床。   阳春三月,赤脚踩在席子上还有些凉,刘彻也不计较,舒展身体,原地跳跃了几下,就在屋子里转悠了起来。   东边开了窗,屋子采光很好,窗子下是一个类似于书案的矮小桌子,因为旁边铺着软席,供人跪坐。屋子的角落里摆了一个皮箱子,刘彻打开看了看,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令他惊讶的是,他竟然翻出了一个微微有点呈椭圆形的球。   球壳用两片皮合成,衔接处用线缝上,刘彻按了按,感觉很结实,只是扔到地上之后并不像现代篮球足球那样具有弹力会跳得很高。难道是古代的足球?刘彻暗暗猜测。   这正是蹴鞠,在汉代被视为“治国习武”之道,不仅在军中十分兴盛,而且在宫廷贵族中也十分流行。身体的原住民小刘彻经常带着球跑,一会对着树上的画眉瞄准,一会又朝着花瓶射门,他屋子里除了屏风以外没有其他器具装饰,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刘彻早就腻烦了,现在童心大起,也不由地借机运动起来。   有句话叫做:有了球赛,男人眼里就没有女人了。   刘彻也不例外,养病的这几天着实把他憋坏了,玩得尽兴,竟然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当他听见“吱呀”的开门声时,动作一僵,没拦住球,球立即失控地朝来人的方向飞了过去。   “哎哟”一声。   嗯?听声音是个男的……男的?男的!   刘彻脑袋中对于宫廷非女性的形象主要有两种:一是太监,二是皇帝。   正当刘彻浑身僵硬,努力为“父王”这个称呼做心理建设时,来人却捡起球,大步进门,他被球打中,也不恼,反而笑道。   “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地呆在床上,这么久没见舅舅,就这么打招呼?”   “舅舅。”刘彻乖乖地喊道,在认了一个大好女青年为母亲之后,其它称呼叫起来也显得没那么困难了。   刘彻认出了田蚡。在床上养病的时候他已经整理过小刘彻的记忆,小家伙才三岁,知道的事认识的人十分有限,除了生活在一起的娘亲、婢女以外,就只有偶尔见到的祖母和妃嫔等亲戚,即便是皇帝这个生父,小刘彻的印象也很淡,倒是对田蚡这个舅舅更亲些。因为田蚡总是会将宫外新奇的点心玩具带来送给他,这个皮球便是其中之一。   田蚡长着一双小眼睛,面部瘦削,五官还算端正,毕竟是和王美人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差不到哪里去。他是王娡王美人同母异父的弟弟,傍着这点皇亲国戚的身份在汉庭混了个郎官来做。郎官就相当于帝王养的智囊团、随行秘书。员额不定,最多时达到五千人,他们的主要职责是守卫门户,出充车骑,随时准备受皇家顾问差遣。当时还没有科举制度,而郎官常有出任地方长吏的机会,所以,时人将郎官视为出仕的重要途径。   “天这么凉,也不知道穿上鞋子?”田蚡像往常那样把球塞到刘彻的怀里,抱起他重新放到床上,半跪下来给他穿鞋。   “不要告诉娘,好不好?”男性,无论老幼,都是怕另一个性别唠叨的。   “只要你答应舅舅,以后不许背着人爬上爬下。”   田蚡看了看外头明媚的阳光,又抱起刘彻,道:“走,舅舅带你出去踢球。”   刘彻第一次踏出房门,又黑又圆的大眼睛一阵转动,周围的景色其实记忆中都有,但真正走到其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屋子不大,一厅两室,家具很矮,室内都铺了席子。走到户外,便见一个园子,蜿蜒的石子路,两边均种上树,翠绿的枝桠顶端有嫩黄的新芽儿,看着就能感到浓浓的春意。   田蚡看刘彻盯着树瞧,以为他又想淘气。   “你娘亲早就嘱咐过我不许你爬树了。蹴鞠也一样好玩。我们到那边空地上耍,舅舅教你倒挂金钩。”   “我才不想爬树呢。”刘彻奶声奶气地说。   田蚡倒也相信小刘彻是诚实的,只是十分认真地张望了一下:“那树上也没结果子。”   “……”刘彻皱起脸,暗暗叹了口气,小孩子么,不是玩就是吃,和自己的智商高低与否没有直接的逻辑关系,不气,不气。   田蚡又道:“今儿个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吃食,改明儿给你带你最爱的柿饼。”   每天清粥填肚的刘彻立刻高兴起来,问:“真的?”   “当然。”田蚡看着小刘彻精神的模样,脸上满是笑意,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小了。   将至晌午,一宫婢寻来,是专门照顾刘彻的半夏。半夏比王美人身边的知秋还要小些,进宫才半年,性子活泼,和田蚡说话的语气甚是熟稔。   “殿下,田郎官,美人差我寻你们用膳。”   “这就来。”田蚡将一身臭汗的刘彻夹到怀里,刘彻挣扎,试图给自己争取一个比较有男子尊严的姿势,然而他毕竟力气小,短胳膊短腿的,看上去反而像是和舅舅闹着玩,把宫婢们看得都乐了。   厅内,王美人跪坐着,见他们回来也没站起,亲戚之间没讲虚礼,嗔怪田蚡:“我就知道你又带他出去了,这么大个人,怎么还和彻儿一般胡闹?蹴鞠在外面耍耍也就罢了,还带到宫里,前儿个我刚教宫婢把鞠收起来,你又拿出来,我的椟匣漆器又要遭殃了。”   “舅舅输了球,还耍赖。”刘彻借机告状。   “那是舅舅让着你。”王美人让刘彻过来,笑着给他整理衣襟,不以为然地教育儿子。   “还真不是,这小机灵鬼假装跌倒,不过那招燕归巢倒是真把我给唬住了。”   说话间,饭菜已经端了上来,宫婢报的菜名倒是好听。   青龙卧雪——白饼上搁几棵碧绿的青菜。   芙蓉碧水——韭菜炒鸡蛋。   鸳鸯烩——炖整鸡。   以及再次摆在刘彻面前的彩玉长寿粥——葱花瘦肉粥。   “待你病好全了,才能吃其它。”王美人是下决心给顽劣的儿子一个教训,美目一瞪,本来欲夹给刘彻的鸡腿儿立刻回到了田蚡自己的碗里。   刘彻只好闷声吃粥。   其实,有荤有素在汉代已经算是不错的一桌饭菜了。   寻常百姓饮食的仅有一道菜:葱汤麦饭。不仅仅因为肉类昂贵,经济负担不起,还因为地里常见的蔬菜本来就只有三种:白菜,韭菜,葱。   二十一世纪再常见不过的番茄在17世纪才被认为无毒,又过了一百年的时间,由伟大的意大利厨师做成菜肴;玉米在古巴老实地等着15世纪的哥伦布去发现;土豆还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脉呆着,它买的船票是16世纪的西班牙航班……连胡萝卜、大蒜、黄瓜都要汉武帝亲自派张骞到西域运回来。   而现在,是公元前154年。   番茄炒蛋,金沙玉米,土豆泥……这些家常菜刘彻这辈子都吃不到了,恐怕只有清明节他的子孙后代们扫墓祭祀的时候才能见上一见,前提是考古学家们足够幸运能够找到他的陵墓。   穿越个毛啊!   如果刘彻知道皇帝食案上也不过这几个菜,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可此时,他误以为菜色简单只是因为地位不受重视的缘故,便一边捧着自己的小碗,一边听娘亲和舅舅说话。   “怎么又短了银钱?”王美人蹙着柳黛弯眉,先前为弟弟求郎官之职就耗费了不少,没想到位子还没做热又要使钱。   “你当我想把积蓄喂给那些白眼狼?”田蚡放下筷子,努力说服姐姐,道:“只是官场来往,上下打点都少不了这银白物什,咱家家底子又薄,只好每次短钱了都往姐姐这里跑。姐姐也不必心疼,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次刚好有个外放的差事,有人来求我,因我是能在窦婴窦大人面前说上话的,可窦大人的眼界又高得很,礼若轻了,不讨好还招记恨,以为我怠慢了他。所以,只好求助于姐姐了。”   王美人问:“外放的差事,好歹是一地父母官,俸禄可观,怎的便宜了别家?”   田蚡辩才极佳,习过盘盂古卷,又善于经营,在郎官中人缘极好,要想在外地某个官职并不是难事,可他志不在此。   田蚡瞥了眼小外甥,王美人寻了个理由让宫婢们都出去了,见刘彻埋头用饭,心道不过是个三岁孩子,什么也不懂,就让他留在身旁。   田蚡这才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道:“外放容易,回京却难,困于偏远州县苦熬个十年八载,也未必及得上在京师经营数月。如今太子之位还空着,薄皇后无子,众皇子均有机会,姐姐难道不想搏上一搏?我在长安,也能给你们帮衬帮衬。”   “原来你存的是这样的心思……”王美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沉默半响,对门外候着的知秋吩咐道:“去把我塌下的红漆匣子拿来。”   第三章 牛刀小试   入夜,王美人和往常一样哄小刘彻睡觉,刘彻无奈地躺在床上装睡,内心飙泪:这才七点啊!   “美人,今天陛下是不会来了,歇下罢。”知秋轻声说道。   王美人并没有立刻离开,道:“彻儿还小,爱踹被子,伤寒又是极易复发的病症。你去把机杼抬来,我在这里守一会。”   这一会就是大半夜。   田蚡带走了王美人的整个匣子,那差不多是王美人在汉宫里的全部积蓄,她只好像寻常百姓家的妇人一样,防线织布换钱。   知秋进来催过两回,可王美人十分坚持,反而责怪她开门的动静太大,打发她去歇息,生怕吵醒了刘彻,知秋无奈,也不敢让主子忙着自己去休息,只好和半夏两人备着热水,轮流伺候。   闭着眼睛,刘彻可以清晰地听到丝线和木头摩擦的轻微声。   处在被女子养活的境地,他没有资格指责王美人城府深沉野心勃勃,利用儿子争夺地位。实际上,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果没有一丝进取心,刘彻反而会看不起对方。面对那把龙椅的诱惑,有多少人能够不动心?   他看到了后宫女子的心机,这是她们赖以生存的技能,但同样,他也看到了一个母亲爱护幼子的艰难。   听着规律的机杼声,刘彻渐渐进入了梦乡。   隔日,太医令丞来瞧,宣布刘彻终于病愈,终于解了禁的刘彻又恢复了活泼机灵的常态,生龙活虎得令半夏头疼。   “我的小祖宗,你又捣腾什么呐?”半夏疾步跑来,因为跑得太快而两颊发红,气息不匀。   她蹲下来,飞快地夺去了刘彻手中的木杵,和小皇子大眼瞪小眼。   “还给我。”刘彻伸出小手讨要。   “不成,不小心打到手怎么办?”半夏连连摇头,“还是奴婢来。”   昨儿个小主子就缠着她,硬是要她去厨下(即厨房)讨要黄豆和杵钵,半夏拗不过,只好顺从,要了一碗豆子。刘彻当时很高兴地把豆子放在水里泡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把泡好的黄豆放进钵里,用杵击打。   刘彻坐在一旁看着半夏捣豆子,叮嘱:“磨细点,我要拿来吃的。”   半夏本来没有当真,以为小主子只是好玩,没想到三岁的刘彻十分认真地看着,难得有耐性地看她把黄豆磨碎,并且时不时地添些水。   如果是寻常宫婢,顶多敷衍两下,暗暗嘲笑小孩子古灵精怪,可半夏年纪小,性子活泼,又是新进的宫,棱角没有被规矩完全磨平,她半是逗弄半是好奇地问:“殿下要做什么吃食?”   “不告诉你。”   “殿下不说,奴婢怎么帮你呢?”   “说了你也不知道。”刘彻语气不是卖弄,而是十足的无奈,他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连豆腐都没有的蛮荒时代。上回偷偷溜进厨房,见到的食材种类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无论宫中厨吏的手艺如何了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材料就那么几种,烧出来的菜色花样也多不到哪里去,刘彻很快就吃厌了。   好在黄豆是中华大地上土生土长的作物,而刘彻前世有个家庭事业两手抓的秘书,有一回误将家里制作豆制品的小抄混进了资料里,被他看到,他觉得有趣,就回家试了试。事后还与秘书讨论心得体会,大大拉近了和下属之间的距离。虽然此后他经常在下班时间里受到煮妇一族的骚扰,让丈夫们频频怀疑自家的墙被爬了。   半夏不知道刘彻的思想在21世纪转了个圈,只觉得小主子整张脸都皱起来的模样很有趣,她低头一瞧,发现钵子里的豆子已经磨成了凝胶状。   “这可怎么吃?”   刘彻回神,说:“离吃还早着呢!要把浆放到锅里烧开,煮好后用纱布包裹住把浆挤出,再把过滤好的浆用大火反复熬煮,才能做成豆浆。”   半夏心想反正手头没有活干,把小主子哄高兴了才要紧,也就把刘彻领到厨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照他说的做了。   还没到饭点,正好是得空的时候,厨吏厨娘们纷纷过来瞧热闹。   有放肆的宫婢笑话半夏:“黏糊糊的,怎么吃呀?不是殿下又想出了什么捉弄人的法子,要把这些混进御膳里吧?”   半夏恼怒地跺脚,正欲辩驳,却被刘彻叫住:“浆要流出来了。”她只好恼恨地瞪了对方一眼作罢。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又在躲懒,想挨廷杖不是?”这时,厨下掌事的厨宰李嬷嬷到了,她赶跑了围观的宫婢,面色不虞,对半夏把小皇子带到这里玩耍不以为然,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为求稳妥,向刘彻请了安后也在一旁守着,以免出什么岔子。   “有嬷嬷指点,我就感到腰板直了,做什么都有底气。”半夏嘴甜,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哄得李嬷嬷展颜,脸上的皱纹就像开出了一朵菊花。   不想待水开了,掀起锅盖,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白白的颜色,和羊乳一样,却没有羊奶的膻气,尤其是那股豆子的浓香,令人感到格外干净、舒服。   “殿下,这就是豆浆吗?”半夏十分惊讶。   李嬷嬷是掌管厨下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吃食,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清其中的价值,眼中精光一闪,听半夏的意思,这是小皇子的主意,不由高看了刘彻一眼,同时收敛了不耐烦,将刚才看到的步骤在心中默默回想一遍。   她给心腹使了一个眼色,宫婢立刻守在厨房门口,不让闲杂人等进来。   刘彻取出一个布包,将早就准备好的石膏粉末倒进豆浆中,让半夏搅拌均匀。   石膏在古代并不罕见,通常被当作中药使用,在汉代以前的《神农本草经》里就有记载。   “要等半个时辰。”   刘彻能感到李嬷嬷投注在自己那个布包上的灼热视线,却仗着自己的年纪和地位假装不知道,吃了李嬷嬷的糕点,愣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这倒不是他藏私,主要是因为说得越多露馅的可能性越大。   他怎么向别人解释自己知道用石膏做豆腐呢?   只能装傻。   时间一到,半夏立刻打开盖子,发现原本澄清的豆浆里面漂浮着一些絮状物,香气倒是变浓郁了。   “难道坏了?”李嬷嬷暗道可惜,心里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一个小孩子能做出什么举世罕见的美食来?不过,做豆浆的法子可用,估计也是瞎猫撞见了死耗子,被小皇子胡乱折腾出来的。   豆浆中出现了豆花,刘彻让半夏找了个方形的竹笥。汉代瓷器还没有盛行,盛食物的容器多是木头或竹子做的,只有贵族显赫之家才使用铜器或漆器,宫中的厨具也是竹制的居多。   浆倒入模具后盖上盖子,用一块石头压紧,又过了一个时辰,白花花的豆腐就新鲜出炉了。   半夏看刘彻的眼神已经是完全的崇拜,这小妮子的心里,大概觉得天子不愧是天子,生出的儿子也沾了龙气,比邻家巷子里的小孩都要聪明。   她毫不犹豫地按照刘彻的指挥,做了一个小葱拌豆腐和一个脆皮豆腐。   “剩下的半块送给嬷嬷吃。”   “谢殿下赏赐。”李嬷嬷喜不自禁,让半夏捎了特供给窦太后的糕点回去,反正太后年纪大了,平时也用不了那么多。   回到住处,王美人正在纺线,她的头上只斜插了一枚玉簪,身上半点装饰也无,罗裙亦是极素的颜色,料子八成新。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处宫闱,刘彻会以为他走进的只是一所民居,对他温柔笑着的是一位普通的母亲。   “娘。”刘彻轻轻唤道。   王美人愕然看着半夏提着的食盒,转头瞅瞅天色,比平时略早些,但也无碍,便吩咐左右:“用饭罢。”   “诺。”   “怪不得今日不贪玩了,原来是厨下里有了新菜色。”王美人细细听了半夏对两盘新菜的介绍,喜上眉梢,美眸中似有无限风情。   半夏欲言又止,但忙着给刘彻布菜的王美人没有发现。   在回来的路上,刘彻已经嘱咐过半夏,暂时不要将自己制作豆腐的事情告诉母亲。半夏虽然不明白,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话,也许是当时刘彻的表情超过了小孩子该有的认真,也许是这件事本身就十分离奇,她一时间竟然被唬住了。   豆腐滑嫩可口,混了葱香,颜色又是一青一白,格外清爽。   脆皮豆腐经过油炸呈现出惹人的金黄色泽,外酥里嫩,令人食指大动。   刘彻吃了满满两大碗,王美人也比平时多用了一些。   饭后,在刘彻奶声奶气的建议下,剩下的菜肴全赏给了宫婢们。王美人觉得孩子善待下人,懂事了许多,心中也是高兴。只有半夏知道,小主子是在犒劳自己。   连续几天,日子过得十分平静,王美人欣慰虽然彻儿依旧往外跑,却再也没有宫婢前来告状了,便专心致志地做着绣品,托人出去换钱贴补家用。   她表情专注,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进了门。   第四章 一家三口   刘启是个大忙人。   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家业是整个汉朝,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兄弟藩王狼子野心,上有老天时不时地拿天灾考验,下有千万子民嗷嗷待哺,他留给自己的时间本就不多,而分给众多后宫妃嫔子女的更是少之又少。   做皇帝很辛苦,只有做过的人才知道,没做过的,只眼巴巴瞅着皇帝手中的权利,殊不知这种权利是活的,用得不恰当,会跳起来反咬你一口。   这天,汉景帝和往常一样思索该用怎样的棍子把自己的弟弟梁王打下去,断绝窦太后传皇位于胞弟之心。汉景帝不愿意这么做的原因是很显然的:他和梁王之间,是手足之情;他和儿子之间,是骨肉之情。骨肉之情重于手足之情,合情合理,毋庸置疑。   但窦太后不这么想:她和梁王之间,是骨肉之情;她和孙子之间,反而隔了一层。所以,她想要让小儿子继承皇位,维护自己在后宫独一无二的权威,也是理所当然的。   古人向来以孝治天下,所以,汉景帝要想办法既把胞弟打下去,又不能让老母亲太伤心,就一直拖延着立太子的事宜,等待机会和窦太后说清楚。   可他愿意等,梁王不乐意等。凭着窦太后大开的绿灯,在长安大肆活动。   汉景帝看着探子呈上来的名单,朝中竟然有大半官员都与梁王有来往,一气之下把竹简扫到地上。   宫人战战兢兢地弓着身体过来收拾,伺候用膳时也是小心翼翼的。   刘启一看菜色,更加不满了,前几天他夸了一道白玉般滑嫩爽口的新菜,竟然没有一个机灵点的奴才记住。再加上本来气就不顺,他甩甩袖子——不吃了!   其实,实在是不能怪侍从不尽心尽力,贴身伺候的宦官赵公公早就差人去御厨房问了,可惜李嬷嬷也只有刘彻送她的那半块豆腐而已,她本以为凭借着自己数十年的掌勺经验能自己琢磨做出豆腐来,领了发明新菜的功劳,可几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最后被赵公公逼急了,李嬷嬷才把实话说出来,道是小皇子刘彻的主意。   赵公公已年逾五十,须发斑白,他并不是真的公公。西汉建立之初,汉高祖刘邦鉴于秦亡教训,间用文士充中常侍,以抑制宦官势力,所以,西汉宫里的内侍并不全是阉人,直到东汉以后,由于宫内女眷甚多,为了防止秽乱宫帷之事,才全用了去势的太监。   赵公公便是原太子府的文士,在刘启小时候就跟着伺候了,十分了解景帝的脾气,看出景帝是嫌弃菜色不好,又不方便当面说出来,以免史官多事,说他贪图口腹之欲奢侈浪费,便委婉建议。   “园子里一处桃花开得极好,陛下不如去散散心?”   从厨下到王美人的院落,正好要经过一片桃花林。   隔着林子,心情烦闷的景帝就听到婢子嬉笑玩闹的声音,眉头一皱——我不高兴,你们凭什么这么开心?!   “半夏妹妹,算我求你,你就把做豆腐的方子告诉我罢!要是再空手回去,李嬷嬷真会扒了我的皮! ”   豆腐?那是什么?刘启停下脚步,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我不能说的。”半夏试图绕过那名宫婢,却被死死拽住,推搡间食盒的盖子被掀开,溢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景帝顿时觉得腹中饥饿,给赵公公使了一个眼色,赵公公立即会意,咳嗽一声,端起架子,出面训斥了两位宫婢,问明了情况。   哦,原来是王美人。景帝恍然。   古人讲究礼仪,在主人用饭的时候到,被称为不速之客,景帝丢不起这个脸,所以,他让赵公公拖着送餐的宫婢,自己则加快步伐,带着少量的仆从,赶到王美人的院落。在用饭前到场,然后再宣布赐膳,以示恩宠。这样,面子里子就全有了。   院子较为清静,景帝不由地制止了侍从唱和帝王驾到的声音,独自一人进去。   进了屋,一抬眼看到的,便是王美人专注织布的模样,淡妆素衣,一如初见。   这位为大汉最伟大事业操碎了心、终日与母亲斗其恨无穷与兄弟斗其恨无穷与臣子斗其恨无穷的中年男人,突然被勾起了初恋的记忆。   当时谁共少年游。   黑眸因为惊喜而瞪大,朱唇微张,转而化作一抹幸福的笑意,美人款款而来,用温柔如水的声音滋润了刘启被母亲和弟弟合力榨干的心灵。   “陛下怎么得空来了?”似喜似嗔。   刘启闻香而来,他自然也不好意思和自己的夫人说实话,出言调戏:“美人难道不欢迎?”   “臣妾不敢。”王美人垂首。   “你我之间哪有那么多俗礼……”   二人温存一番,聊了天气聊了桃花聊了儿子,最后,景帝终于底气十足地宣布:开饭了——   如果有诺贝尔美食奖,一定会有一篇获奖感言的题目是这样的:感谢黄豆酱为丰富汉朝饮食文化做出了杰出贡献。   景帝尝到了上半辈子都没听过的新菜。   “这是什么菜,竟是从来没吃过。”   王美人道:“我也是头一回尝。”刘启听后心理平衡了,王美人一直以为这些菜都是半夏的手艺,当着景帝的面夸奖了几句:“半夏是个手巧的,近来我和彻儿的膳食都是她拾掇的,半夏,你来说说,这菜有什么来头。”   “诺。”半夏瞅了瞅小主子的脸色,刘彻从进屋到现在一直很乖很安静地装着儿子,对便宜爹调戏娘亲并摸自己脑袋等一干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老实实地把视线放在食物上。   “这、这道菜的名儿叫做……嗯,豆皮煎卷……”半夏一开始比较紧张,说话磕磕碰碰的,收到刘彻鼓励的眼神,说话渐渐地流利了起来。“先在豆腐皮上抹好一层肉馅,再卷起来用蛋黄封口,上笼大火蒸熟,再用白糖熏染成红色,放凉了切片。”   “这一道汤是豆花鱼片,和厨下的鱼片类似,只不过下面铺的不是白菜,而是嫩滑的豆花。旁边的是脆皮豆腐,酸甜多汁而不油腻,美人爱吃,便和昨日的菜色重了。”   一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美食,再加上王美人亲自布菜,秀色可餐,食色都齐全了,景帝自然胃口大开,吃饱喝足还不忘附庸风雅给新菜命名。   “豆腐嫩白如玉,便赐名‘白玉’。”接着赏下了诸多宝物,除了王美人和刘彻,就属半夏得的最多。   入夜,景帝拥着王美人证明“饱暖思淫欲”这句话的真实性去了,大多数婢子都在屋子外面候着,只有半夏一人服侍刘彻洗漱歇息。   “殿下,为什么不告诉……”   刘彻打断她,眨着眼睛歪着脑袋卖萌:“菜都是你做的呀。”   “我就知道。”半夏嘟囔,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被搪塞了。最近,她总怀疑自己变笨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活了十几年,居然看不懂一个三岁大的孩子。   半夏叹了口气,问:“明天早膳还用豆浆吗?”不知不觉间,半夏已经养成了由刘彻拿主意的习惯,根本就没有把刘彻当成无知孩童。   “嗯。最好能求个小厨房。”刘彻似乎在自言自语。   景帝完全爱上了发现新菜肴并命名的游戏,一日三餐都巴不得在王美人处用膳,于是,豆浆有了“菽乳”这个新名字,豆皮被称为“玉酥”。连半夏也差点遭了秧,如果不是她跪辞厨宰之位,如泣如诉宣布誓与刘彻共存亡,她的名字恐怕真的就会变成“玉娘”了——玉娘玉娘,白玉之娘,不就是豆腐之母么?   给寡人做饭就那么不情愿?   刘启心中不满,但表面上,他端着皇帝的架子,假惺惺地赞叹“忠心可鉴”,又是一番打赏。王美人自然乐得见到自己这一方有这么一位手巧又忠心的宫婢,她心思活络,立刻给景帝台阶下,将宫婢质量提升到吾皇英明万民教化的上梁端正下梁才不敢歪的高度。   刘启听了才喜逐颜开,身心愉悦地移驾办公去了。   有了景帝的赏赐,王美人的手头才宽裕一些,但她却没有张扬,把赏赐都收起来,继续织没有完成的布匹。景帝似乎也喜欢这种平民百姓家的感觉,越发不在王美人面前摆架子,有时候误了饭点也会赶来,就着尚温的饭菜吃。   不管刘启初衷如何,他的行为好歹在刘彻面前混了个脸熟,让刘彻觉得,在另一个大男人面前卖萌,不再是一道自己迈不过去的坎了。   “父皇,我想要一个小灶。”今天刘启又来晚了,刘彻第一次主动和便宜爹搭话。   “为什么?”景帝愕然。   “这样就可以给父皇热菜吃了。”孩童的声音还很稚嫩,   被感动的景帝顿生“有子如此夫复何求”之感,手一挥,豪情万丈:“赏! ”   第五章 后宫风波   古时的厨房可不像现代,通上电和煤气,再把厨具搬进去就万事大吉。   实际上,西汉还没有火折子。火折子,说白了就是用很粗糙的土制纸卷成的紧密纸卷,用火点燃后再把它吹灭,这时候虽然没有火苗但能看到红色的亮点在隐隐的燃烧,就象灰烬中的余火,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灭,需要点火时只要一吹就能使它复燃。   当时用火的办法是在厨房中间挖一个坑,里面续着火种,经常添置柴火使之不灭,满足每日造饭点灯的需要。万一家中火坑的火灭了,还得向邻居借。古人常说往火坑里跳,大抵就是由此而来的。   圣旨已下,选址起灶祭祀灶神这些活儿立刻由下等宫人完成,倒是厨房份例、用具食器上颇令李嬷嬷头疼。   宫内上至帝王妃嫔下至仆从宫婢都有额定的份例,每天几顿,一顿几个菜,多少两肉,均有明确规定。王美人虽然得了特殊恩典,私设了小厨房,可份例是绝对不能超出的,蔬菜肉类一样都不能多,否则就坏了后宫的规矩,是犯禁的事儿。同样,什么等级的人用什么样的餐具也有讲究,美人这一级别的,只能用十六件单色漆器,多出一个汤匙来都是大不敬的罪名。   然而,麻烦就麻烦在陛下经常在王美人处用膳,虽说御厨房随时备好了菜送去,可几乎全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如果不送,那么御厨房养的上下所有奴才就成了吃白食的,在皇家玩忽职守绝对不仅仅是解雇那么简单,一不留神脑袋就要搬家。   明摆着陛下喜欢王美人贡的新菜,如果短了材料,触怒了龙颜,又逃不了一死。只好按照皇帝的份例办,将各种新鲜的蔬果肉类不停地往区区美人的小厨房里送。   宫里就属消息走得快,已经有不少娘娘明里暗里表示不满,她们不能到皇帝那里去闹,便把争风吃醋的火全撒在了御厨房的奴才身上。李嬷嬷能避就避,躲不了只得陪着小心,把自己的命说得比黄连还苦。   这不,眼瞅着栗姬的贴身婢子宝珠又一脸不满过来,李嬷嬷立刻躲进里屋,差遣机灵的宫女迎上去应付。   “宝珠姐姐,哪个胆肥的招惹了你?来杯清茶,消消火。”   “免了! ”宝珠并不领情,她来了好几次,都没见到李嬷嬷的人影,已经知晓御厨下的人玩的什么花样。她冷笑一声,嗓音尖刻:“夫人命我把菜遣回来,让我带句话给李嬷嬷:李嬷嬷侍奉两朝天子,劳苦功高,这两年听说身子不爽利,对后宫违禁的事儿难免有心无力,夫人有意为嬷嬷分忧,不知嬷嬷意下如何。”   这意思是要吹枕边风了。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堂堂夫人换个厨子还不是难如登天。   “唉……”李嬷嬷叹气。   后宫生存就怕牵扯进这些妃嫔争斗里,她活了这么些年头,从一介宫女做到今天的位子,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归根结底,还是做豆腐的方子,要是御厨房也学会了这门手艺,对陛下对诸位后宫娘娘就都有了交待。至少,她能够暂时恢复平静。   渴望平静的不仅仅是李嬷嬷,还有倍受景帝喜爱的栗姬……的宫女。   她们的主子从景帝踏入王美人院子起就没有气顺过。   栗姬为景帝下了三个蛋,自诩高王美人一筹,这些天听着下人间的闲言碎语,只能眼睁睁看着各色宝物流水一样送进王美人的院落,心中火气是越烧越旺。   王美人受身份见识的限制,走的又是朴素温馨的路线,对皇帝赏下来的宝物看上两眼便收了起来。反而是有心比较暗布眼线的栗姬对她的财产了若指掌。   貂绒狐皮,是自己提过陛下忘了的。   羊脂玉佩,是自己把玩过陛下没舍得给的。   开小厨房,是自己没想到陛下更是没主动赏赐的。   栗姬拧着手帕:王娡,你就是要和我对着干是不是?哼,咱们走着瞧!   另一边。   “我要吃烤虾。”   当下定决心的李嬷嬷来到王美人处的厨下时,还没进门,她听见的便是小皇子稚嫩的声音。   刘彻最近活得很舒坦。   要不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历史上从来都不缺邀宠献媚的小人,原来“跟着皇帝走吃喝全部有”的口号不是骗人的。   设置了小厨房后,刘彻和王美人的生活质量有了显著的提高,食材零嘴点心一样不缺。王美人本来只有一套单色漆器,这套餐具是压箱底的宝贝,寻常都收起来,不会轻易使用,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拿出来充当门面。而如今,他们用的是边沿加以金银的彩画漆器,帝王专用,违版必究,任谁都看得出他们母子二人所蒙受的恩宠。   随着刘彻渐渐融入这里的生活,他发现老天并没有待他比前世刻薄。母亲虽然是第三者,却温婉守礼,对自己是全然的宠溺和爱护;父亲虽然是个工作狂,但偶尔会在用饭的间隙抽空教导几句;家里虽然不得自由,好在地方够大,短期内他可以借着年纪小到处游玩参观,不怕无聊;还有活泼又大胆的半夏陪伴,在刘彻的故意培养和纵容下,她越来越不像唯唯诺诺的宫婢,进退比普通婢子多了一份从容,不卑不亢的……有时候甚至有点奴大欺主了。   “不成,”听见刘彻的要求,半夏非常干脆地回绝了,“美人说过鱼虾寒凉,隔天才能用一次。殿下难道忘了汤药的味道?”   刘彻一本正经地说:“虾肉性温味甘,养血固精,益气滋阳,怎会是寒凉的?”   半夏将信将疑:“鱼虾明明生活在水中……”   “吃虾便要得病,太医令丞可没这么说。”刘彻对中医温寒的划分原理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虾肉是补肾壮阳的,眼珠一转,他吐了吐小舌头卖萌:“我们把虾肉剁碎了包成饺子,娘亲不会知道的。”   站在暗处的李嬷嬷一听,脑袋里浮现出饺子的模样,将面擀成圆形薄皮,把馅儿放入其中,做成半月牙的形状。这道面点据说和豆腐一样,也是出自半夏之手,但李嬷嬷却不这么认为。   “这……”厨房内,半夏还在犹豫。   “我要吃嘛……”莲藕大小的手臂拉住半夏的裙摆,一阵摇晃,声音也变得糯糯的,像是掺着甜甜的米酒一样。   被小脸上那双期待像是快溢出来的大眼睛迷瞎了眼,半夏投降道:“……诺。”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办法,呵。   刘彻胜利地欢呼一声,一步一步地教半夏做法:“往虾仁泥里掺一些肥肉泥,这样馅儿不会散开,吃起来更爽滑。”末了还狡猾地补充了一句:“名儿就叫做‘水晶红玉’好了,省得父皇和母亲追问食材。”   老天很快就看不过去他的得意了。   “好一道‘水晶红玉’,半夏丫头的手艺越发精湛了。”李嬷嬷在刘彻和半夏震惊的视线中走了进来,将手中挽着放到地上,真心实意地冲小皇子行了一礼。   “嬷嬷嬷嬷,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刘彻暗骂自己疏于防范,竟然忘记了隔墙有耳这句老话,急忙补救,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缠着老人讨要吃食,抓起糕点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慢点吃。”李嬷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半真半假地夸奖小刘彻的天赋异禀,道:“殿下必是个成大事的。”   “咳咳……”刘彻被噎着,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半夏有些迷糊,还没有从一老一小的异常表现中反应过来,她盯着小主子看了半响,暗自嘀咕李嬷嬷是怎么在涕泪肆流、满是点心碎屑的小脸上看出“成大事”的性格特征来的。   老眼昏花了吧?半夏老同情了。   “半夏姐姐,娘亲要你把做豆腐的办法告诉嬷嬷,你不正打算找她吗?现在嬷嬷都亲自来了,你怎么还在发呆呀?”刘彻给半夏使了个眼色,“提醒”道。   这并不是临时起意,实际上就算没有被李嬷嬷看出门道,刘彻也早就决定公开做豆腐的秘诀。一来,随着“白玉豆腐”的名气在宫中渐渐传开,已经有不少别宫的宫女过来询问,一人吃独食会招来无数记恨,要是使母亲和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就不妙了;二来,就算别人知道豆腐的做法,也做不出21世纪天南地北汇聚一桌的新奇菜色,王美人这一边还是具有吸引贪吃爹过来的优势。   “哦……我想起来了。”半夏这次还算机灵,立刻点头圆了谎。   “多谢美人,多谢殿下。”李嬷嬷满足离去,这一行不禁圆满达成任务,还发现了小皇子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偷偷去找了一位素有交情的太医令丞。   “石膏粉?虾肉性温?”陈太医一脸愕然,“我自诩饱读医典,行医数十年,却没有在任何竹简中读到过,如今真是长了见识,寓医于食,入药于膳,药借食力,食助药威……你是受了哪位世外高人的指点?可否引荐一二。”   李嬷嬷但笑不语,心里又是一番骇然与震惊。   与此同时,半夏却觉得,现在就算是天上的玉帝王母要她下厨做豆腐,她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继真龙天子的表扬嘉奖赏赐之后,她竟然受到了后宫第一人、整个刘氏皇族地位为高崇的窦太后的亲自召见。   第六章 明争暗斗   窦太后自然听说了皇帝儿子喜欢新菜的事儿,任何事情和国家最高领导人扯上了都不是小事。然而,自己已经老了,心里装不下除了皇位和儿子以外的东西,对于后宫争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调教出来的好丫头,什么宝贝竟然藏着掖着。”窦太后的语气不咸不淡,让众位夫人妾室都不明白老太太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栗姬在王美人来之前就下了眼药,埋怨王美人利用奇技淫巧扰乱后宫秩序——万一皇帝吃坏了身子呢?   哼,都吃了小半个月了,也没见皇帝召见太医呀!   薄皇后心中不以为然,乐得看向来张狂的栗姬吃瘪,但她和王美人没什么交情,便作壁上观,看她们狗咬狗。   半夏跪伏在地,暗暗庆幸小主子早有准备,道:“启禀太后,在奴婢的家乡,村民会将石膏混进黄豆中喂养家禽,奴婢也是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制作出豆腐。正因如此,奴婢才不敢随意将方子流传出去,宫里都是金贵的主子,若是因为奴婢的贪功之心而受损,那奴婢真是万死不得其咎。”   “大胆奴婢!既然如此,怎么还不知轻重贸贸然将新菜呈至御前?”栗姬乘胜追击,斜瞄了王美人一眼,在场都看出来明着打狗的棒子实际上是朝主人去的。   刘彻感到王美人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变得有些潮湿,忍不住握回去,给了娘亲一个无知的甜甜笑容,融了王美人眼里的寒意。   半夏叩首,不慌不忙道:“奴婢不敢,擅自做给殿下品尝之后美人便教训了奴婢,着太医令丞看过之后,才准许奴婢继续烹制。”   栗姬本想给王美人按罪名十拿九稳,不料一拳落空,面色一僵。   “是吗?”窦太后慢吞吞地问道。   王美人彻底松了一口气,一边暗赞半夏机变懂事,一边连忙回道:“不错,御厨下的奴才婢子们都瞧见了,半夏不懂规矩,带着彻儿胡闹,不过倒是误打误撞地立了一功。”她这话半真半假,的确有人瞧见他们做豆腐,可回了院子,落上院门,谁知道半夏有没有真的挨罚?   “奴婢知罪,”半夏又是一番认错,道,“令丞大人之见,石膏粉回味辛,微寒,脾胃虚寒及血虚、阴虚发热者忌服,而黄豆味甘平,两者中和做出的豆腐豆浆竟是宽中益气,和脾胃,稍胀满,长期服用有容颜红白,永不憔悴之效。”   西汉药理知识贫瘠,即便是中医的发展也还处在初步阶段,经过半夏在刘彻指点下的忽悠,豆腐已经彻底变为堪比人参雪莲的顶级滋补品了。   窦太后听半夏讲得头头是道,用老年人独有的智慧眼睛一一扫过众位儿媳的表情。   薄皇后端坐,庄重持稳,字正腔圆地称赞王美人御下有方:“怪不得妹妹气色日渐好了,原来有这么贴合心意的婢子服侍。不过,整天呆在院里毕竟气闷,应该常来走动才是。”   “诺。”王美人恭敬地行礼。   薄皇后每赞一句,栗姬的脸色就难看上一分,白里透着青,袖子低下的手用力绞着帕子,潜意识里她应该希望那是所有围绕着景帝的狐狸精们的脖子。   栗姬觊觎皇后的位子已久,见不得薄皇后这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得意,不甘示弱:“也不知豆腐还有什么忌讳没有,患了头痛的孩童能不能用。荣儿每天练字,到了夜里也不休息,这不,今儿个一大早就喊着头痛,我看着着实心疼,不就是被他父皇夸了两句么?竟然误了给太后请安。”围绕着我的儿子好我的儿子妙我的儿子呱呱叫的话题,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薄皇后被噎得说不出话。   后宫唇枪舌战吃亏就吃亏在这:她可没有儿子可以谈。   窦太后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她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孙子,可这种喜欢绝对比不上对小儿子的深情厚爱。刘荣是景帝的长子,如果寿命不是太短智商不是太低人品不是太差,太子这头衔八成就落在他的头上了。   听到小儿子的竞争对手如此发奋图强,窦太后的心里不是滋味,夸吧,就是鼓励其余孙子都像刘荣这样用功,憋屈得很,于是她就充分利用了老年人耳朵不灵便的优势,装作没听到。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竟然安静了下来。   今天被三堂会审的半夏依旧跪在大厅中间,从进门到现在一直跪着,如果只是受审也就罢了,可偏偏审问中间硬生生cha了几段勾心斗角的后宫戏,这情形比广告中间cha播电视剧还要恶劣。可主审官太后没有发话,谁也不敢轻易处置她。   小刘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什么都不懂,心里却有些心疼,十来岁的小姑娘被一群除自家母亲外的心灵扭曲的妻妾当作炮灰为难,明明是花一样的年纪,却要硬生生矮了所有人一截。完全是护短的个性使然,黑亮的眼珠子闪过一丝狡黠,他拉了拉王美人的衣袖,引起娘亲的注意,故意将视线在桌上各盘糕点之间扫来扫去。   “娘,半夏又偷懒了,”小刘彻又冲半夏喊道,“快来给我倒水呀。”   “你这孩子……”王美人嗔怪。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窦太后笑道,乘机转开了话题,让半夏起来,瞧着刘彻这个孙子满脸的天真和稚气,又招手叫彻儿过去。   “祖母。”刘彻对窦太后的食案扑了过去。   “殿下唤的是祖母还是点心?”窦太后身边的宫婢春桃逗趣。   刘彻还记得这个行事谨慎的漂亮宫女,眨巴眼睛,使出天上地下八荒六合萌系独尊功。   “当然是祖母了。”   “可奴婢看着不像,差点以为殿下是对着这盘桂花糕叫的呢! ”   窦太后笑骂她们不懂规矩,却越看越觉得这个只知道吃喝的孙子顺眼:“你的手里快抓不下了,罢了罢了,整盘都给你。”   “多谢太后赏赐,彻儿,还不谢过祖母恩典?”王美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嘴巴填满只能发出唔唔声的儿子。   “我看你啊,就是一头小彘(zhi,第四声,猪)。”老太太笑言。   从长乐宫给太后请安回来,王美人就将所有人打发出去,独留半夏。   “那番说辞是谁教你的?”王美人疾言厉色,她向来和善,半夏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严厉的模样。偏偏就是这种个性温婉的人,发起怒来才教人心里发慌。   半夏现在对小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竟然早早猜到美人会盘问自己,为应对各种盘问准备了说辞。   她立刻跪倒,诚惶诚恐地回答:“事有凑巧,也是上天垂怜。前几日李嬷嬷找到奴婢,要了做豆腐的秘方,她见里面掺了石膏粉这味药,大骂奴婢糊涂,后悔不该贪功,未经仔细检查便把豆腐呈给陛下,所幸老天保佑才没捅出什么篓子。奴婢待美人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还望美人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家人尽殁,若是被逐出宫,怕是在路边多添一具冻死骨。”一开始还是为了应付王美人的逼问,说道后面,想到自己上京寻亲不成只能卖身入宫的身世,半夏不由悲从中来,泪水真真切切地洒在席上。   王美人闻她哭声真切,心中不忍,语气稍缓:“唉,宫中不比外头,处处规矩,容不得半分马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偌大的宫殿,笑面迎人,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我还看得清楚。哼,为了区区一道新菜,便有婢子拿昧良心的钱,隔三差五地偷着往厨下跑,还眼巴巴地想往彻儿身边凑……”她语气不忿,纵然在宫中数年,还是不免为各妃嫔的倾轧手段感到寒凉,却又不便与婢子多说,他搀扶半夏起来,恩威并施,道:“你是个有心的,我明白,今日费了不少神,且下去罢,唤知秋来伺候。”   “诺。”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窦太后都发话了,刘彻“小彘”的名号自然而然地响亮了起来,和其他妃嫔皇子见面,免不得被笑上几句,甚至有胆大的宫婢奴才在暗地里嚼舌根。连景帝都不叫他彻儿,反而改叫彘儿了。   刘彻一点也不介意,如果不是半夏解释,他还不知道彘就是猪的意思呢……   有小明小光小红这种走遍天下都认得的名号,自己这个小“志”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刘彻深谙韬光养晦之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职场如此,皇宫更甚,稍微冒点头就会被明枪暗箭削去脑袋。还不如装作无知孩童,吃喝玩乐,偶尔争争宠,卖卖萌,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   第七章 识文断字   景帝前元四年(前153年)四月,汉景帝立庶长子、栗姬子刘荣为太子,史称“栗太子”;同日,封刘彻为胶东王,刘彻时年四岁。   册封后,刘彻本应搬至长定殿等皇子居所,可景帝怜他年幼,不忍母子分离,便放任他留在王美人身边。   一年的时光,足够窦太后与景帝母子反目,足够栗姬因景帝迟迟不立她为后绞断数条巾帕,足够王美人稳居后宫宠妃之一的地位,足够半夏习得一身冠绝当时天下的厨艺,也足够刘彻把长安汉宫能走能爬的地方玩了个遍。   汉宫有四宫,分别是:长乐宫、未央宫、北宫、明光宫。长乐宫本是皇帝居住办公的地方,但自惠帝之后就搬到了未央宫正堂的宣室殿,所以刘彻去得较少。未央宫则是后妃争宠的主战场,通过教养未成年的子女让自己的种压过别家的、训诫宫人以达到杀鸡儆猴之效等等手段夺得天子的宠幸。刘彻便主要在未央宫各处流连,偶尔在景帝宴请群臣嘴馋了差人叫王美人处的外卖时,作为各个龙子之间的一个被拉出去溜溜,同时将小彘之名传到宫闱之外。   未央宫周回二十八里,有殿阁三十二,除了所住的常宁殿(注1)以外,刘彻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前殿的天禄阁和石渠阁。两阁是西汉初年丞相萧何亲自主持修建,为皇家收藏天下典籍之所。   虽然表面上要装作稚子,可刘彻实在是吃厌了,玩厌了,而且藏拙也要有东西可藏,西汉流行的是小篆和隶书,他一堂堂五尺男儿到了这地界也不过一文盲!能怎么办?笨鸟先飞,重头学呗!   汉初推行秦代的“挟书之律”,规定民间不准藏书,到了景帝时期,不但已经解除了这条禁令,还积极收集、整理典籍,设置了管理书阁的郎官。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儿子想念舅舅,夫人想念弟弟,景帝一拍大腿,大方地把皇家图书馆管理员的职位赐给了田蚡。   田蚡得了宫内的差事,出入方便,时常至常宁殿走动,带给王美人朝堂上的消息,进献一些各地的土特产。   这天清晨,田蚡拎着一袋土产,打算给姐姐尝尝鲜,刚踏入天禄阁,便见小刘彻坐在书案上,手执竹简,表情十分认真。半夏蹲在他旁边,为他揉着小短腿。   “没规矩,看书要席地而坐,要是被你娘瞅见,又该说道了。”   “舅舅。”小刘彻听到声音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他从书案上跳下来,抱怨:“腿都跪麻了。”什么时候弄张小板凳坐坐……   “殿下用功得紧,用了早饭就过来了。”半夏起身,也不见礼,只是赶忙接过了田蚡手里的土产,问道:“这是什么?黑乎乎的,还连着土。”   “头年给人谋了个外放的县官,他感着恩情,特地差人送了这薯粮回来,今儿早上刚到。”   田蚡知道小外甥好这个,最喜欢琢磨吃食,身边的贴身侍女又擅厨艺,刚得了土产便洗也没洗就提着进宫了。   刘彻也不怕脏,挽起袖子,用手抹掉泥土,仔细瞧了,惊得张大嘴巴:“这是甘薯?! ”   田蚡更是心惊,如果不是事先被告知并有所准备,他也不知道这拳头大小的土产是什么。他眯着小眼睛,一边赞赏小外甥的天资和见识,一边点头笑道:“不错,据民间草木志载,甘薯‘或曰芋之类,根叶亦如芋,实如拳,有如瓯者皮紫而肉白蒸煮食之,味如薯蓣,性不甚冷。’想不到你这小彘识了字读了书竟也长进不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模样似乎为自己教刘彻写字颇为自得。   半夏毫不掩饰自家主子天下第一所以我也天下第一的骄傲:殿下本就是天资卓绝的人物,哪里需要你提点?不过她的性子稳重了不少,不会像刚入宫那会儿,别人刺她一句就会跳脚反驳,而是面上露出俏皮的笑容,在田蚡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冲小刘彻挤了挤眼睛。   刘彻汗颜,他待半夏比王美人还要亲近些,很多自己不便出面的事情都借了半夏的幌子,这也造成了小丫头对自己的盲目崇拜,在言听计从之余,时常拿不懂的问题相问。有一次半夏甚至问自己第二天天气如何,听闻刘彻说出“不知道”这三个字时满是不可置信,好像刘彻丢了作为龙子的颜面一样,闹得刘彻很想吐糟:就算是二十一世纪,天气预报都不准确的好伐?   作为濒临绝种的现代人,这一年里刘彻忍得很辛苦,就像此时,面对应该在明代才有的地瓜,纵然满头雾水,他也只能将疑惑埋藏在心里。   番薯之所以称为“番薯”,是因为它在十六世纪才由印度传入,有了“番”之说,中国本土什么时候有甘薯了?然而,再细细观察,又发现这种所谓的薯粮和现代的甘薯有很大的不同,皮紫肉白,形状小,较为狭长,更像芋头。这种所谓的薯粮,应该属于山薯之类,为中国土产。(注2)   东西好不好,吃过才知道。   晚膳的时候,食案上多了一道松香酥脆的薯粮饼。   肚子渐鼓的景帝听完半夏先煮后碾再炸的制作过程,餍足道:“这薯粮竟是小彘儿亲手捣成的泥?嗯,不错,软糯香甜,父皇今后倒是有口福了。”   听景帝还想尝鲜,王美人遗憾地说:“可惜薯粮原产偏僻,一来一回就要数月,耗费脚力,又不得良种,眼下已过了春播之期,恐怕只有来年才能常贡宫里了。”   “听闻旧珠崖之地海中之人皆不业耕稼,唯掘地种甘薯。秋熟收之,蒸晒切如米粒仓圃贮之,以充粮糗,是名薯粮。”刘彻补充了一句:“舅舅教的,说是什么人写的什么书上有记载。半夏也说,现在种下去还来得及。”   景帝听了儿子的话有些发笑,倒是同意了在皇家田庄里试种,赵公公收到旨意,立刻差遣下人去办了。   景帝看着小刘彻,心中一动,突然问道:“舅舅还教你什么了?”   “学了《尔雅》,很多字认是认得了,但还不会写。”刘彻的小脸苦恼地皱起。   《尔雅》相传为孔子门人所作,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解释词义的书,算是最为古老的字典。刘彻也想从最简单的学起,但问题是《三字经》、《百家姓》、《声律启蒙》这些幼儿启蒙读物都是宋朝以后才出现的著作,他早生了一千年,也只能去啃《尔雅》这本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了。   认字的进展比刘彻想象的要慢上许多。   因为西汉的字体正从小篆往隶书过渡。小篆还保存了象形字的遗意,运气好的话能猜中六七分;隶书就更进了一步,用笔画符号破坏了象形字的结腹,成为不象形的象形字,又讲究“蚕头雁尾”、“一波三折”,实在是难住了看惯简体字的刘彻。好在毕竟是成年人的智力,学习方法较为系统、完善,花了半年时间苦读,终于把《尔雅》念完了。   听到儿子这么说,景帝大感惊奇,心存考校。   “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景帝停住。   “荣而不实者谓之英。”刘彻接道。   “何为不荣而实,何为荣而不实?”景帝又问。   刘彻想了想:“父皇,儿子也不大清楚,但儿子觉得,馍馍是‘不荣而实’的,没什么味道,但一个就能填饱肚子;桂花糕是‘荣而不实’,禁不住饿,可味道很好。”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答案已经很完美了。   王美人见父子俩说得尽兴,便没有打搅,轻声吩咐婢子收拾食案,设茶与糕点。   口渴用茶时,景帝愕然发现夜色已深,道:“今晚便到这里。”看向小刘彻的目光透着知足与满意。虽然考校的内容很简单,幼子也有记忆有误的地方,但总体来说却算得上对答如流,思路清晰,时有妙言,更为难得的是刘彻坦然的学习态度,不知即为不知,答不上来便会主动发问。   不像太子,见着自己就如老鼠见了猫,答得上来还好,答不上来就开始哆嗦了……唉,自己对孩子是否太过严厉了?   可不严厉行吗?外有猛虎,内有饿狼,太子必须挑得起这个担子!   景帝正感慨着皇帝难为,忽然听到小刘彻的撒娇:“父皇,舅舅允诺过等儿子学了《尔雅》就带儿子出宫玩耍。”   “不许胡闹。”王美人板起脸,嗔怪。   景帝暗想,田蚡哪里有胆子私放皇子出宫?八成是以为依刘彻胡闹的性子肯定静不下来读书,便许诺这个胡萝卜,向引着驴子一样诱导刘彻用功。思及血脉安危,景帝本不想答应,可一低头,瞧见日益亲厚的儿子满是期冀向上90度角仰望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形象无比高大伟岸英明神武,一时心软,乐呵呵地答应了下来。   注1:后宫十四位(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鸾、安处、常宁、椒风、发越、蕙草、茞若),考据不到王美人住的究竟是哪座宫殿,就随意取了一个。   注2:番薯有两种,一种是本土产的,一种是明朝引进的,源于美洲的热带地区,由印第安人人工种植成功,哥伦布初见西班牙女王时,曾将由新大陆带回的甘薯献给女王,西班牙水手又将甘薯传至菲律宾,在明朝万历十年(1582年),从当时的西班牙殖民地吕宋(今菲律宾)引进中国。现在吃的甘薯是后者。   第八章 出宫奇遇   时值清明,万物洁齐而气清,草木吐绿。   上至王公大夫下至布衣走卒都会趁着这样的好日子踏青访友,扫墓祭祖。   起初,清明节并没有扫墓的习俗,清明指的是春分后十五日,完全依照农时。扫墓的风俗来源于清明前一天的寒食节,而寒食节又是因晋文公悼念介子推而起,“寒食上墓”。所以,当刘彻被田蚡和半夏一左一右牵着小手上街溜达的时候,他便看到一群群汉服男女,或乘牛车,或步行,到希望的田野上春游踏青。   长安城东西南北有十二道门,四通八达的通衢街肆将整个城化为大大小小的几个方块,大的道路叫做街,小的叫做里。不管是街还是里,道路两旁都是不能设商铺摆地摊的,只有王侯高官才允许将大门朝着街道开。这比现代城市规划要严谨得多,既保证了交通通畅,又不会影响市容。   酒楼呢?   叫卖的小贩呢?   突然撞上来偷钱包的小贼呢?   哭着喊着非要卖身给我的水灵灵的花姑娘呢?   ……咳,最后那个才是重点。   田蚡见到小外甥瞪直了眼睛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刮了刮他的鼻子:“这么些人就把你吓着了?到了市楼,才是真的热闹! ”   吓毛线啊吓!   你经历过春运吗?   你见过圣诞元旦春节大酬宾吗?   你在人口十三亿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生存过吗?   不过,“市楼是什么地方?”刘彻不耻下问。   “市楼便是买卖之所,四周设有围墙,每日定时定点开放。长安共有九市,各方二百六十步,每隔四里一市。”   刘彻总算有了盼头,这辈子好歹是皇子,要是兜里有了钱还没处花,那多悲催……   “半夏,市楼里都有什么?”   半夏回道:“我也不知,到了长安之后忙于寻亲,经人介绍入宫为婢,未曾逛过。”   田蚡做了个禁言的手势,示意小心,不可暴露身份,道:“我们要去的,是直市,物无二价。”市楼鱼龙混杂,即便身后有侍卫暗中保护,也要谨慎小心。直市管理较严,商品来路正当,贩夫背景简单,相对安全一些。   但这也只是相对而已。   有句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儿女,说白了,就是指具有一定武力值的单独或扎堆、有组织或无组织、有纪律或无纪律的经常携带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各种兵器在街道集市、茶楼酒肆、荒山野岭出没的无业游民。这些江湖人士,有个官方称呼,那就是“黑道”,委婉点的,称一声帮派。黑道之中,有游侠,有小偷,有恶霸,有淫贼,而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也是最普遍最常见的,便是流氓。古称:恶少年。   混混可不简单。   第一个混混出现于西周时期,拜秦始皇修长城求仙丹的壮举,动荡的社会为流氓的鼻祖酝酿了一个相对松散的社会环境——国家暴力机关都去镇压起义叛乱了,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民间的治安上。一不留神,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冒头的小混混们就高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牢牢凝聚在了一起,一致对外,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社会势力。正如有光便有影,有良民就必定有流氓。于是,这种抱团的势力,就这么jian挺到了汉朝,还让未来的汉武帝、未来的丞相以及未来的女厨神给遇上了。   这个小混混,更不简单。   他的模样不过十一二岁,小虎背小熊腰,身体结实,他双手握拳,下盘稳如磐石,往路中间一站,周围人群纷纷躲避,不敢靠近半分,立刻堵住了刘彻一行人的去路。   “舅舅……”小刘彻轻轻唤了一声。   田蚡看了眼不到他胸口的恶少年,镇定地说:“装作没看到,转身,绕路。”   “……”刘彻嘀咕:他背对着我们,明显不是冲我们来的。   “……”半夏问道,“难道我们不应该去报官吗?”   感慨小丫头不知世故,田蚡叹气:“每个市楼都设有令署,以监察商贾买卖贸易之事,你们当真以为吏胥不想管?他们是不敢管!你看到那少年腰间挎着的匕首没有,颍阴灌家,我朝最大的地方势力之一,在长安也能横着走。如果我没猜错,他便是灌家的独子,单名一个夫字。”   刘彻心中大奇,这下无论田蚡如何拉他都不肯走了,借着个子小灵活地钻进人群,抢占作为看客的最佳位子。半夏紧跟其后,田蚡无奈,只好追了上去,示意侍卫加强警戒,以备不测。   这时,刘彻终于看清了那个灌家少年的模样,浓眉大眼,一股子勇武之气,他的脸颊上呈现出不寻常的酡红,刘彻嗅了嗅,闻到一股酒气。   立于道路中间的灌夫深深吸一口气,双目一凝,气沉丹田。   他一张嘴,田蚡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仁不让之势捂住了刘彻的耳朵。   脏话如绵绵江水滔滔不绝噼里啪啦地朝着酒肆老板轰去。   刘彻听不到声音,而灌夫嘴巴动得太快,让辨析唇语成为了不可能,刘彻只能从被攻击者从生气到愤怒再到发疯接着绝望最后哭笑不得的表情推断出一二。   待灌夫打了个酒嗝,他终于停止了用脏话灌溉长安无辜百姓的耳朵的壮举。   “舅舅好紧张。”刘彻说。   田蚡松手:“市井俚语怕污了……姐姐姐夫的耳朵。”   要是出宫一趟,带回一个满嘴粗口的皇子,他的脖子还留不留得住脑袋?   刘彻没有理会舅舅诚惶诚恐的心情,主动与不良少年搭话:“你为什么堵着路不让人走?”   “贼娘的……”骂性高涨的灌夫骂顺口,惹得半夏怒目而视,“我就是要砸了他的招牌,让全长安城都知道,这个奸商卖的是兑了水的米酒! ”   “你几岁了就喝酒?”   “丫的要你管?你哥哥我八岁了。”灌夫豪气地用手比划。   “真的只有八岁?”   “那当然!灌家的男人都是能喝能打的真汉子,”灌夫用力地拍拍胸口,发出沉闷的声音,“越烈的酒,个子窜得越快!不信?你喝喝看。”   “使不得使不得……”田蚡连连摆手。   “老猴儿,要你多事! ”一句话把田蚡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刘彻乐了。   当刘彻和灌夫勾肩搭背地走在市楼里,落在后头的田蚡对半夏说:“我早就说过,‘装作没看到,转身,绕路’吧?”   半夏对小主子的品质有信心:“说不定这个小混混会受到感化,苦海无边,放下屠刀,弃恶从善,我佛慈悲……”   走了没几步,她就心酸地看到意志坚定的小主子消失在了酒楼里,耳边传来灌夫洪亮的声音。   “上最烈的酒!用最大的碗!今天不醉不归啊哈哈哈——”   “舅舅你也喝。”田蚡现在不止想堵小外甥的耳朵,还想连刘彻的嘴巴一块堵上。   “老猴儿……不不,你既然是我兄弟的舅舅,那也是我舅舅! ”   “不敢高攀。”看着那个堪比脸盆的碗,田蚡额头开始冒冷汗。   “哪儿的话,英雄莫问出处,不管你是从哪座山头跑出来的,都是自家人,来来满上满上。”   “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田蚡被灌了整整一碗的黄汤,视野开始变模糊了。   灌夫一点也没有孩子该有的模样,秉承了良好的家庭教育传统,他只知道上了酒桌会两个动作就足够了:一是自己喝,二是让别人和自己一起喝。   看到这种充满违和感的交际应酬的画面,刘彻忍不住热泪盈眶。   整张桌子上只有碰杯声和缺乏意义的呓语:“喝喝喝”、“吃吃吃”……   第九章 青梅竹马   当长公主刘嫖登门造访的时候,刘彻正闭门思过,做深刻检讨。   头一回出宫就醉得钻到桌子底下,前有一二三四五长安老百姓目击,后有六七八九十侍卫暗中盯梢,相瞒也瞒不住。   刘彻酒品上佳,醉了顶多倒头就睡,他舅舅就惨了,打了屁股,被他爹克扣半年工资没收全额奖金,因为田蚡被灌了十几碗之后,凭栏揽日,引吭高歌,誓与灌夫叫骂声试比高,据目击者称,颇有狂士风采,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但传出堂堂胶东王小小年纪便与混混勾搭成奸酒后闹事的风言风语,毕竟折辱了皇家颜面。   王娡王美人头一回拿出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方法,第二天罚跪不说,还以清明祭祖斋戒为由禁了刘彻的嘴儿,瓜果零食蜜饯点心一概不许碰。为了防止婢子们阳奉阴违,她还亲自制定了七日内的食谱。   第一天,小葱拌豆腐。   第二天,豆腐拌小葱。   第三天,小葱炒豆腐。   第四天,豆腐炒小葱。   第五天,碎豆腐加葱。   第六天,葱点碎豆腐。   第七天,豆腐葱花汤。   直到刘彻整张小脸变得白里透青青中带白才罢休。   本来吧,皇子出宫放风的事迹是十分隐秘的。可流氓世家灌氏就是有这种能耐,调查当日接走刘彻一行人的侍卫,刺探侍卫所属头领,分析头领前一天得了谁的命令……如此顺蔓摸瓜,硬生生揪出刘彻的小辫子,将大汉朝家王美人分支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此举绝无他意,灌夫只不过是挂念刚认的兄弟,没有攀附权势的险恶用心,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他晕晕乎乎地得到了家中爷们的高度赞扬,荣获道上同志的一直好评。   扯上皇族的消息本就传得飞快,而这次事件相关人物还有整天吃饱了撑的小道消息四处传播的市井流氓。   “你敢得罪我,知不知道小爷是谁?哼,听清楚了,小爷我可是堂堂胶东王拜把子兄弟的表舅的丈母娘的孙子! ”   “那又怎么样?我还是胶东王拜把子兄弟家的教头的姐夫的三外甥女的姑父呢! ”   这就体现出灌家地方势力的彪悍之处了,人脉广泛,盘根错节,一时间,长安城所有人似乎都和胶东王沾点亲带点故,和皇家攀上了亲戚。   刘彻不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多出了那么多亲友,他握着毛笔,认认真真地抄写老子的《道德经》。   也许,等他背完了“道可道非常道”,他那明君父皇和美人娘亲会既往不咎再放他出门遛遛的吧?   门突然开了,惊破了小刘彻的白日梦。   半夏领着一个和刘彻年纪相仿的女娃进来,道:“殿下,馆陶公主和美人叙话,美人着我看顾你们。”   “表哥。”女娃是馆陶公主之女,景帝的外甥女,刘彻的表妹,比刘彻还要小上半岁,脸圆圆的,嘴唇经常撅起,很爱哭。   刘彻记得她的乳名,唤了声:“阿娇。”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学字了么?”   “没有。”阿娇摇头。   刘彻在竹简上写了一个“娇”字。   “看,这就是你的名字。”   阿娇抬了抬眼睛,说了声“哦”,又把注意力移开了。   “不喜欢学习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刘彻拿出长辈训诫晚辈的姿态,半夏偷笑。   “可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说完,阿娇用肉肉的小手拿出怀里揣着的小包,拿出一小块糕点,然后很小心地用绢子包好,再放回去。   刘彻吞了吞口水,问:“那是什么?”   “云片糕啊。”阿娇撕了一小块放到嘴里,眯起眼睛,自顾自沉浸在舌尖上化开的甜味,压根儿也没有把好东西拿出来和其他小朋友——指刘彻自己——一起分享的意思。   禁嘴期间的刘彻十分唾弃自己居然眼馋并挖空心思试图掠夺小娃娃嘴中零食的行为,可他最后还是那么做了。   “不许吃了。”刘彻绷起脸。   “为什么?”阿娇一愣。   “你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偷吃零嘴,嘴上无德,无才又无德,你就嫁不出去啦! ”   “真的?”阿娇吓坏了,赶紧把手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迅速吞掉,色厉内荏地说道,“你才嫁不出去! ”   半夏背过身,竭力捂住偷笑的嘴巴。   刘彻看出小表妹已经有八成相信了,指了指《道德经》中的一列,说:“看,书上是这么写的,表哥也是为了你好。”   阿娇信以为真,急得红了眼眶:“那、那该怎么办呢?怪不得荣表哥不要我,哇哇啊——我真的嫁不出去了……”到后面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刘彻僵硬了,他没想到这个萝莉小小年纪就已经经历了一次残酷的人生打击,古代女子嫁人被拒是很严重的事情。此时民风虽然还算开放,嫁娶较为自由,看她美人外婆和美人娘亲都嫁过两回就知道了,可毕竟对女子的名声不利。   刘彻求救地看向半夏,半夏装作没看到,和小阿娇建立了和平统一战线——可见平时对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世上本无事男人是祸水的女权主义思想教育十分成功……   不过……荣表哥,是太子刘荣么?   “你荣表哥不是不要你……”   阿娇哭。   “乖啦,你肯定嫁得出去的! ”   阿娇还哭。   “算我求你了……别哭了成不成?”   阿娇继续哭。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很敏感,昨天娘亲带她去见栗姬和太子表哥的时候,她就觉得不高兴,因为荣表哥总是对她爱理不理的,说要读书没时间陪她玩,就把她扔到一边,自己回屋玩耍去了。回到家后,娘亲就发了脾气,从婢子们的口中她得知了自己婚事被拒的消息。   阿娇虽然不知道婚事究竟是什么,但却从娘亲又是摔盆砸碗,又是打骂下人的怒火中意识到:嫁不出去,是很严重的事情。她不知道后果,而不知道的事情往往才是最可怕的,这时被刘彻一激,立即勾出了无数害怕和委屈,哭了出来。   “不许哭! ”被哭声震得头晕的刘彻猛地一拍桌子。   阿娇被吓住,小手握拳贴在胸前,眼睛红红的,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有什么好哭的?”   “荣表哥不想娶……娶我,不让我当太子妃……”嘴一扁,又做出起哭式。   刘彻赶紧说道:“当太子妃很辛苦,会被人骗,会被人骂,还会被人打呢!不做正好! ”   “为……呃……什么……呃?”阿娇抽抽搭搭地问。   “因为她是未来的皇后,要和很多女子争。”   “不明白……皇后很厉害吗?她们为什么要争……”   “谁让女子傻呢?”痴心女子负心汉。   即便是到了文明高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生理学心理学等等研究表明,在性与婚姻问题上,男女从一出生就是不平等的。女性被要求高于男性的忠贞程度,而男性往往更趋向于背叛。   阿娇不是很明白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她只是止住了哭声,莫名其妙地将太子、嫁人、娘亲那些念头忘得一干二净。很多年后,当她午夜惊醒,突然回想起儿时的这段记忆,她才猛然发觉刘彻的神情和庙里的神佛相似,高高在上的漠然,超于尘世,有情又似无情。可那时,她已经变成表哥口中的傻女人了,无法回头。   在彻表哥处玩得很尽兴,娘亲也很高兴,阿娇恋恋不舍地和陪自己玩了一下午游戏的彻表哥、半夏他们告别。   在回到家的路上,馆陶公主问女儿:“今天开心吗?”   “嗯! ”   “喜欢你彻表哥吗?”   “嗯! ”   “那便好,”馆陶公主笑着自言自语,“青梅竹马,不错不错——娇娇,瞧你一身汗,你彻表哥都带你玩什么啦?”   “丢手绢,找朋友。”   是宫里的新游戏吗?怎么没听说过。   馆陶公主露出奇怪的表情:“娇娇,坐好,你翻什么呢?”   快到家门口,阿娇才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呀,我的云片糕呢?”   “什么云片糕?”   “我特别仔细用手绢包好的。”对了,手绢怎么也不见了……   “丢了就丢了,回府再叫厨子给你做。”   “好。”   常宁殿。   半夏屡次用眼神偷瞄跪姿端正脊背挺直的小主子。   “殿下,骗了小姑娘的绢子,也不知羞。”   “她才四岁!羞什么?”刘彻翻了个白眼,他咂巴咂巴嘴,云片糕的味道还真不错。   “天色已晚,美人应该早歇息了,明明不喜跪坐,何必做样子给奴婢看?”   “你知道什么,这是谈人生范儿。”   “谈人生?”半夏问。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缓慢规律的脚步声。   刘彻挺了挺腰:“谈人生的人到了。”   第十章 娃娃亲事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太子自然不愁没人娶。天下谁人不知道,嫁给太子,等于半边屁股坐上了皇后的宝座。   这不,刘荣一被封为太子,就有人主动登门提亲来了。值得一提的是,给太子提亲,不是想提就能提的,否则东村的傻姑南坡的跛子西河的寡妇北山的麻婆全一窝蜂冲上来眨眼就把太子吃干抹尽了。要提亲首先必须有一个硬条件:出身够贵。而前来向刘荣提亲的人恰恰能满足此条件,此人正是景帝刘启的亲姐姐,馆陶公主刘嫖。(注)   说起刘彻这个姑姑,也是一个妙人。她小的时候受刘恒宠爱,大的时候受刘启依赖,这在汉朝公主中可不多见,而她之所以能在景帝面前混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全赖于她有一项好的本领——拉皮条。   凡是男人,都有色心,刘彻他爹是男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只要景帝一天功能正常色心不死,刘嫖就一天吃得开混得好,凭借着强大的人际网络,网尽天下美女,燕瘦环肥,彻底研透了弟弟的口味。然后直接拍拍小弟的肩膀,说:哥们儿你想玩什么样的女人,姐姐给你全包了!   这个弟控的姿态,既有几分义气,又有几分可爱。   哪个男人会在这种时候客气?景帝顺水推舟承了姐姐的好意,对馆陶公主进献上来的美人来者不拒。好色的心情,已经上升到亲人所赠却之不恭的境界了。   刘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深深地套住了景帝的脖子,就套住了富贵。为了使这个富贵更为长久,她锁定了大汉朝的未来、皇位的继承人、金灿灿亮闪闪的太子殿下刘荣。要是攀上这门好亲事,不就当上皇帝的岳母么这地位可比皇帝的姐姐还要高崇尊贵。   刘嫖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只要你刘荣肯娶我女儿为妻,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家人亲上加亲,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候,给弟弟拉皮条的副作用暴露出来了,弟弟的小妾之一栗姬可不是宽容大度的主。   栗姬是美人,那是没得说的;栗姬有脑子,那是值得怀疑的。   因为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景帝信任的亲姐姐即便在窦太后面前也敢撒泼的堂堂馆陶公主刘嫖的提亲要求。   作为深如魔井的汉宫中的一员,栗姬应该早早做好和三千佳丽共享一个丈夫的思想准备,做到再孤独难眠不能怪政府,再寂寞如雪不能怨社会,然而,她非但没有掩藏起丈夫被勾走的嫉妒心,反而责怪刘嫖经常替刘启拉皮条而大大降低她和刘启的shang床率,将这位长公主深深记恨上了。   换句明白话说:栗姬吃醋啦!   女人吃醋不可怕,可怕的是愚蠢的女人吃醋,更可怕的是愚蠢的女人吃醋还得罪了聪明的女人。   懂得放下公主身段涉足老鸨行业的刘嫖无疑是聪明的。被栗姬拒绝联婚后,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第二感觉却是害怕。   静心想想,吃醋是栗姬的特长,嫉妒是栗姬的消遣,记仇是栗姬的爱好。世间可以有无缘无故的爱,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朝一日,栗姬真当上皇太后,发挥她的特长,进行她的消遣,发扬她的爱好,统统发作起来,那自己还有得混吗?   问题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看来,只能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了。   纵观古今,政治斗争的目标无非是一个字:利。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要扳倒栗姬,就要断其根本,夺了她最大的依仗刘荣的太子之位,给她来个釜底抽薪。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立刻在众多下过蛋的妃嫔中相中了王美人作为自己的盟友。   刘嫖毕竟不是真的老鸨,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一来,公主之女的确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地位不够格的统统退散;二来刘彻这颗蛋不但没有长歪走形,反而可以说是长得很好,让人看着很有食欲。   馆陶公主越看小刘彻越觉得喜欢,不说分明端正的眉眼,也不说机灵活泼的个性,光是那股子见着亲戚的亲热劲就让刘嫖喜逐颜开。   “阿娇,我们去玩。”刘彻很傻很天真地拿更傻更天真的表妹作挡箭牌,想要偷溜,殊不知反倒让刘嫖更加中意他。   刘彻十分清楚将自己牢牢包裹住的窒息视线叫做什么——岳母看女婿越看越顺眼——为此,王美人还特地和他谈过人生理想。   那天晚上,接待了本来不相熟的馆陶公主之后,王美人坐立不安,斟酌良久,终于找上了自己儿子。   “彻儿,你喜欢表妹吗?”虽然馆陶公主没有明确提出来,可王美人和美貌与智慧背道而驰的栗姬不同,敏锐地察觉出其中厉害。   如果是那种喜欢自然是摇头,可王美人不知道自己知道那种喜欢,自己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知道那种喜欢,而事实上自己这个年纪不可能知道她说的喜欢是那种喜欢,所以自己只能装作分辨不出是那种喜欢而是那种喜欢……   把自己绕进去的刘彻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   王美人看儿子难得冒着傻气的表情,葱葱玉指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那,让娇娇给你做媳妇儿好吗?”   眼前开始循环放送“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取向自由”的字幕,刘彻不得不装傻:“什么是媳妇儿啊?”   “就是你父皇和娘亲这样的,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我才不是明君爹那头种猪!而且,我答应的话是恋童好伐?!   “可我想和半夏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半夏噗通一声跪倒:不愧是小、主子,心眼还真大不到哪里去……不就是先前笑了他几句么?要是被扣上拐带皇子的罪名,她还要不要脸见人?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敢寻亲呐!   只听刘彻继续说:“娇娇会像半夏那样,每天给我做各种好吃的吗?”   王美人掩嘴轻笑,挥手让诚惶诚恐的半夏起来。   以色惑主……呵,犯罪对象的年纪未免也太小了些……   “会的。”王美人将小刘彻揽入怀中,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部。   刘彻默念刘彻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色空空空空色色,谁让他的小脑袋挨着的地方又软又绵,原来娘亲太漂亮,也是一种不幸。   自哀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娘亲啊只求你平平安安地长大……若她心思敞亮,目光长远,便也相安无事……”   事实证明,指望栗姬头脑清楚智商增加还不如祈求猪肉降价来得实在。   一天,难得有空过来看望刘彻母子的景帝在用膳的时候提起:“听说你有意和馆陶公主结亲?”   景帝用了“听说”这两个字,听谁说的?还不是最喜欢上眼药的那个!   王美人心中一凉:果然没办法安生吗……   “陛下还在她便如此嚣张跋扈,眼里容不得人,频频猜忌,时常暗中挑拨,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陛下去了,换了朝代,你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   王娡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刘嫖的话,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笑:“娇娇伶俐可爱得紧,又难得和彻儿投缘,便和长公主多了些走动。至于亲事,我瞅着彻儿还小,本想过几年再说……”接着,她又像刚反应过来似的问道:“难道是馆陶公主想向陛下探探口风?”   “她那么精乖的人,哪里需要探我的口风?小时候,但凡她瞧上眼的玩意儿,早动手抢了,也不管对手是谁,耍起混儿来挡也挡不住。”景帝自小与刘嫖亲近,长大了依旧信任这位姐姐,反倒对栗姬说王美人和长公主拉帮结派的抱怨和指控十分不以为然。   听着景帝毫不在意的语气,王美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玩笑道:“看不出陛下也有怕的时候,原来馆陶公主是和我先礼后兵呐,早就对彻儿上了心,也不知道娇娇长大了是不是也这般模样,否则彻儿可要头疼了。”   “兴许我们的彘儿乐在其中呢……”   “呀,这话怎么也当着孩子的面儿说?”景帝挨了一记粉拳。   刘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美人娘在嗔怪起来的时候最有风情,黛眉微蹙,明眸虚张声势地瞪着,带着良人姗姗来迟的哀怨娇嗔,嘴角又分明是发至内心的欢欣,端端表现出女子愁肠百结偏偏情不自禁又爱又恨的模样,立刻麻痹了明君爹的神经。   饭也不吃了,话也不叙了,夫妻双双把家还。   独留被敲定娃娃亲的当事人之一以仿佛要将整个大汉朝吃空的狠劲扒饭。   注:刘嫖是汉景帝的同母姐姐,长公主,陈阿娇之母。她行事彪悍,不仅给景帝拉过皮条,还给汉武帝进献过小倌。刘嫖丈夫在世时就已经有一个面首(同情她丈夫),名叫董偃,把人家从十三岁养到十八岁(……还玩养成,KAO之)。董偃相貌英俊,为人潇洒,性格温和,才华横溢……总之是被汉武帝看上了,后来东方朔列出了三条杀董偃的理由(丫吃醋了吧)。虽然汉武帝没舍得,但董偃逐渐失宠,三十岁就死去,与馆陶公主合葬在了一起。   第十一章 储君之争   天禄阁,田蚡带伤上工,为了弥补看顾皇子失责的错误,刚能下地,他便迫不及待地回来上班了。   “舅舅,伤还疼吗?”刘彻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个舅舅平日里十分疼爱自己,又是因为自己出宫挨的罚。所以,除了王美人送去宫廷秘制的伤药以外,他还让半夏隔三差五地做些吃的送去,聊表心意。   “看不出,彘儿刚定下亲事,就有大人模样了。”   田蚡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下子戳中了刘彻的痛处。   “舅舅好久没来了,都没人和彻儿蹴鞠。半夏,去常宁殿把鞠拿来。”   田蚡连忙讨饶:“使不得使不得,伤筋动骨一百天。要不是灌家送的特制金疮药,你舅舅我还得在床上躺半个月呐! ”   “灌家找着你了?”刘彻愕然。   回想起前来探视的灌夫一口一个“舅舅”,田蚡哭笑不得:“现在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胶东王和大汉恶少拜了把子,天生海量,千杯不醉。听见灌夫小子登门的时候我也不信,可他一拳就把家丁撂倒,一脚就踢飞了房门,硬是把金疮药塞到我手里,还说要去和陛下理论理论……”   半夏笑开:“还不是因为殿下说了‘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醉话?”   刘彻暗叫不好,当天酒楼里只有他们四人,田蚡和灌夫都醉了,自己也迷迷糊糊记不太清楚借着酒劲说了什么,只有半夏是从头到尾清醒着的。   果然,田蚡眯起小眼睛,回味许久:“和时下流行的骈文歌赋不同,不甚对仗,押韵不通,不过,多念几遍,倒觉得格外酣畅痛快! ”豆子般的眼睛灼灼发亮:“彘儿,这歌赋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记得了。”刘彻借尿遁逃了。   可他忘记把半夏带上。   半夏骄傲道:“这是唐诗,才不是什么歌赋呢! ”   “诗?”田蚡奇道,“自《诗经》以来,诗体皆为四言,至战国灵均(屈原)作楚辞,虽然是七言,却无‘之’、‘兮’二字,怎么会是诗呢?”   家喻户晓的传世名作被指责不是诗,李太白听了会哭的。   其实田蚡的看法并没有错。诗主要分为古体诗与近体诗,诗经、楚辞和汉乐府属于前者,唐以后的均是后者。   半夏一听田蚡污蔑自家主子,立刻急了:“诗是殿下作的,殿下说它是诗就是诗! ”看着田蚡不信的表情,半夏摆事实讲道理指出佐证:“殿下周围除了美人与郎官以外,只有我粗识几个字,若不是殿下自己作的,还能从哪里听来?”   “哈哈,想不到我外甥是个天纵奇才! ”   待看清田蚡乐得手舞足蹈的模样,半夏才醒悟自己中了激将之法,咬着嘴唇跺着脚,又急又气。   “你怕甚?我是他舅舅,又不会害他?”田蚡失笑。   “我一小小婢子,见识浅薄,不能和您比,可木秀于林的道理我却是懂的,很多话说了,您未必相信,可我看得出来,殿下在宫中并不快活。他曾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知这宫殿必是关不住他的。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这个奴婢来说,在殿下身边待了两年,多少也看出点门道。这整个汉宫,谁也看不透殿下。”当今天子亦如是。   田蚡震惊于半夏张狂的语气,不知不觉收敛了笑意,看向这位俏丽宫婢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尊。他自问看着刘彻长大,却也摸不透小娃娃的心思。   真命天子。   这四个大字在他的脑海里炸开,如醍醐灌顶,浑身上下都像是浇了冰水,又放到火上烤,时冷时热,折磨不堪。   敬畏,恐惧,震撼,激动……种种情绪在田蚡胸口翻滚,半天说不出话。   “彻表哥,今天可以不玩丢手绢,玩别的吗?”馆陶公主提溜着阿娇又来串门。   “为什么?”   “这新绢子是娘亲绣的,不能再给你了。”   “……”原来不傻。   刘彻尴尬地假咳了两声,问:“你会蹴鞠吗?”   “嗯,会一点。”   古风淳朴,男女之间较为开放,诗经中甚至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的句子,大意是:别鲁莽,表掀人家裙子,小心惊着看门狗啦!   不但是和jian,地点还在野外,可见其民风彪悍,女子会踢球自然也不算什么。   馆陶公主打发了俩孩子:“去那边玩,也别跑得太远了。”   远远的,刘彻回头看了一眼,王美人做着女工,面带笑意,与馆陶公主相谈甚欢。   馆陶公主得意地笑:“栗姬的善妒之名已经传遍整个长安。”   王美人淡淡地笑着:“陛下跟前的奴才宫婢都不是多嘴的。”   馆陶公主笑得自信:“如果是我亲自出马呢?”   王美人的嘴唇翘起:“那便祝公主马到功成。”   其乐融融的场面硬是让远观的刘彻脊背发凉。   似乎,只是在拉家常而已……他自欺欺人地想。   日子照过,可他分明感到了不同,仿佛有什么东西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汉宫的生活。在栗姬身上,这种表现最为明显。   每当景帝前脚踏入常宁殿,栗姬本人或她的代表都会后脚跟上,用各种理由搞破坏。   栗姬排挤王美人的手段很直接,借口无懈可击依仗不可撼动筹码不容小觑,那便是——太子。   太子熬夜读书一双眼睛肿了,有请陛下;   太子思父成疾只吃了半碗米饭,有请陛下;   太子外出少披了件衣裳得了风寒,有请陛下;   太子病中脆弱不肯喝药还把碗砸了,有请陛下;   太子……   看不出来,“陛下”原来还是一味治疗眼疾促进消化祛热退烧抵抗抑郁包治百病的万灵丹。   虽然每次约会被破坏时王美人都好脾气地笑笑,不仅主动宽慰景帝一番还亲自将景帝送到门口,使这一年的同床时间骤然下降到只剩下去年的零头。   栗姬得意洋洋,为成功驱逐一只狐狸而欢欣鼓舞,摩拳擦掌地收拾新进宫的家人子去了。一时间,宫里上下都忌惮她三分,可她完全没有发现,景帝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了。   不去看那个闹心的娘,景帝对刘荣这个太子还是比较满意的。年方十八,饱读诗书,沉稳寡言,足以独挡一面。虽说性子还有些怯懦,可做个守成之君,是绰绰有余了。等自己收拾了各地藩王,平定匪患,留给儿子一个太平天下。更关键的是,那时候,母亲应该已经百年,梁王这个弟弟也就安安分分的了。没了母亲撑腰,窦氏外戚不足为虑,自己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将他们连根拔起。   他其实是个孝子,真的。   如果景帝知道自己先窦太后一步见阎王,并且自己的血脉遭到了母亲和弟弟的无情追杀,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顾及母子亲情。   问了太子的功课,案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刘启一尝,思绪立刻飘到了王美人那里。   不怪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桌上的每一道菜,都让他想到在王娡彘儿一家用饭的情景。   通常每户人家都有一道妈妈菜或奶奶菜,算是家庭特色,别的地儿吃不着,在家里常吃不觉得,可身了异地或重归故里时尝到,顿时会升起一股怀念、温馨之感。   同理,汉宫里的新菜都出自常宁殿之手,这盘还没吃厌便又端出一盘见所未见的佳肴,独占一个奇字,手艺稍显不足,而在半夏拜御厨房厨宰李嬷嬷为师后,唯一的弱点也补上了。王美人此举可谓牢牢抓住了景帝的胃,造成了即便人不在景帝身边,影响力却不减反增的惊人效果。   彘儿吃这道一清二白吃伤了,一见着整张小脸就会皱起来,可怜兮兮地摆手,喊着“拿走拿走”。   娡儿最爱这个脆皮豆腐,就着特下饭,看不出那么细的腰身居然能吃三碗……   这道水晶虾饺最得寡人心意,补肾益气,不干不燥,膳食同补,难得半夏有心了。   为什么连宫婢都是常宁殿的瞧着更顺眼呢?   “陛下,陛下!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栗姬春风满面,自从儿子当上太子,腰不酸了背不痛了胃不胀了手脚也有劲了,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儿。   “咳,没什么,”景帝掩饰道,“只是近来国事繁忙,身体有些不适。”   栗姬不应,以对待敌人般残酷的视线仔细瞧了瞧景帝,仿佛他是随时准备背叛革命的叛徒。   哼,叫你与刘嫖那帮狐媚子们厮混!活该!   “你瞧你瞧,怎么又是这张脸……”   栗姬“啪”地放下箸子:“你想看谁的脸?”   “这是哪儿的话?”景帝瞟了太子一眼,示意栗姬适可而止,妥协道:“脸别绷着了,气坏了算谁的?我的夫人,后宫之中,还有谁的恩宠胜过你的?”   栗姬还是不应,心里冷笑,视线如北风一刀子一刀子往景帝脸上画。   “夫人啊,你是荣儿的母亲,大汉未来的皇太后,我在这世上最可倚重的人。”   不说还好,栗姬听了这番帝王的深情表白,顿时化身冰火两重天,表面冷若寒霜,体内火山爆发:既然是你最倚重最信任的人,怎么不把皇后的位置给我?!   那边,景帝还在苦口婆心的规劝:“我走后,切不可再耍小性子了,你要拿出国母的气度,替我照看那帮孩子。”   感情说那么多,全是为了别人家的蛋!娘的,你玩女人的时候,知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为你哭为你醉。你玩了三十七年,玩出习惯来了,生出一大堆小崽子,现在想挥一挥衣袖拍一拍屁股走人,留下一个烂摊子让我替你收拾是吧?实话告诉你:门都没有!窗子也不行!!敢爬下水道就把你埋了!!!   栗姬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史记·卷四十九·外戚世家》是这么记载的:“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   至于“言不逊”不逊到哪种程度,看景帝先是震惊,继而尴尬,然后不悦,接着狂怒,最后扫案而去的过程就知道了。   栗姬也没有追出来,大概觉得太子之位十分稳固——王美人生的那头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猪能和自己的乖儿子比吗?或者以为景帝正在气头上,就算追出来也没什么用,又或者坚信自己占着理字,心底比景帝还委屈着呢!反正,栗姬很淡定地让下人重新摆了一桌,没有皇帝,照样吃。   离开了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景帝举目四望,琢磨:该去哪儿好呢?   饭才吃了一半就被气走,走了一段路,随着心情渐渐平复,他又感到饿了。   常宁殿格外冷清。   昏黄的灯光下只有王美人孤独凄楚的背影。   “彘儿呢?怎么不陪你一块用膳?”刘启心中微微一疼,握住还处在呆愣中忘了行礼的王美人的手,“怎么是凉的?”   王娡的确用了心机,算计了左拥右抱的丈夫,可这段日子孤枕到天明的守寡日子却是实打实的,此刻被温暖有力的臂膀拥着,惊喜之下眼一热,顿时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独守空房的苦楚,只有真正守过的,才知道。   “瞧我,都是四个孩子的娘亲了,还作小儿女姿态,让陛下看笑话了。”   和明明徐娘半老了却还要学初恋男女争风吃醋的栗姬比起来,王美人实在是太温柔太体贴太懂事了。   “委屈你了。”景帝拍拍王美人的手,拥着她坐下,身边有眼力见的宫女立刻摆上碗筷。   “哪的话。”王美人花了一些时间才缓过来,回答了景帝最初的问题:“彻儿下午用多了糕点,晚膳反而吃不下了。”   “着太医看了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儿多跑几步,一准就消了。”   “这贪嘴的小子……看来母后给他起的小名还真不赖。想起来,已经好些日子不见他了。上回远远见着他,和李广家的孩子玩在一块,似乎叫做李陵?”   王美人点头:“可不是,俩半大小子成天厮混在一起,今天也是,说要给李陵庆生,才吃撑了的。”   景帝一扫郁结之气,扭头与半夏说笑:“是不是你又琢磨出什么新鲜吃食了?”   “容奴婢卖个关子,陛下明天就知道了。”半夏故作镇定地与汉宫头号主子周旋,手心发汗,心底飙泪:殿下,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宫啊……   第十二章 将门威武   自从半夏和田蚡达成了某种共识之后,两人建立了为刘彻遮掩诸多可疑行径的统一战线。   比如现在,当刘彻偷偷溜出宫,。   田蚡本来态度坚决意志顽强死活不同意,可耐不住刘彻一再使出撒娇哀求发誓一条龙的卖萌绝技,继同盟半夏沦陷之后士气衰竭,如刘胡兰江姐秋瑾(为毛都是女的?)等革命烈士挺起胸膛迎上糖衣炮弹,结果……没抗住。   “放心吧,舅舅,李陵的叔叔李敢是御林军将军,等他偷……咳,借到出宫令牌,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去了,没人会发现的。”   田蚡真的不明白,就为了出宫一趟,小刘彻居然花了数月时间与李陵套交情,头一天挨打挨骂,第二天仍然锲而不舍地迎上去。   李陵虽然比刘彻还要小些,可却因身为堂堂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实打实的将门之后,小小年纪便能将一套行军拳打得有模有样虎虎生风。他自幼丧父,由叔叔李敢教养长大,秉承了李氏名将忠君爱国嫉恶如仇急公好义宁折不弯的崇高美德和优秀品质,当然,其中还包括了一点点微不足道可以忽略的小瑕疵:看不惯读书人。   自古以来,文臣武将都是不和的。文人看不惯莽夫的粗鲁莽撞,武士瞧不上书生的磨叽羸弱,一碰面轻则讥嘲讽刺,重则势同水火。   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刘彻就遇到了秀才遇到兵的窘境。   从邂逅李陵正太的那一刻起,刘彻屡试不爽的卖萌绝招就失灵了,因为对方比他更小,更嫩,更萌。   “喂——你是谁?”正在未央宫前殿溜达的刘彻突然发现了台阶下面有张新面孔。   当时李陵正在扎马步。   要学武,马步是基础,而要扎得稳,站得牢,就要凝神屏息,气沉丹田,挺胸收腹,脚掌像树根一样死死抓住地面。扎马步最忌讳的就是分心。   刘彻因为自己站在楼上,以为他没听到,喊了好几遍,那小子还是没有搭理自己,加上舅舅讲课的时间到了,便回了屋。   快到用午膳的时间,刘彻发现那小子还在扎马步,顿生敬意,打定主意弄清楚对方的名字。   走到小孩的旁边,小孩嘴唇紧抿,目视前方,不动如山。   刘彻和对方卯上了,用袖子扫了扫石板上的灰,在一旁坐等。   待午时,李陵准点收工。   “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不关你的事! ”李陵语气很冲,视线中带着明显的抗拒和厌恶,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我瞧不起你”这五个大字了。   “你认得我么?”刘彻愕然,不知道自己脸上那个器官长得碍了人家的眼。   “刘彘。”李陵一抬下巴,露出俩鼻孔。   如果说对读书人或王公贵族李陵还会有一个鄙夷的眼神,那么对于只会读书的王公贵族,李陵就连一个白眼都欠奉了。   “我哪里得罪你了?”刘彻觉得自己被讨厌得莫名其妙。   “都是因为你早上乱喊乱叫,叔叔以为我偷懒玩耍,罚了我整整一个时辰! ”李陵活动开了手脚才用力哼一声,疾步离开。   ……臭屁的小鬼!   刘彻额头有一个十字在欢快地跳跃着。   田蚡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作势要走:“我这就和李敢说说去,谈一谈晚辈的礼貌教育问题。”   “不成,他以为我只会向大人告状呢,更看不起我了。”刘彻连连摇头,不过,他却从田蚡的话里得知了对方的身份。   “李敢?”不认识。   “李广的幼子。”田蚡介绍。   “李广?”似乎听说过?   田蚡对当朝文武大员的底细十分了解:“李广将军任北部边域七郡太守,戍守边关,匈奴畏服,称之为飞将军,数年不敢来犯。一家三门皆为将军,长子李当户年纪轻轻死于战乱,留下一名幼子,取名李陵,交给叔叔李敢抚养。”   原来是出身将门,怪不得眼睛那么大那么有神——经常瞪人嘛!   “李敢身为御林军将军,统率长安所有御林军。”   刘彻眼睛一亮:包括宫里的?   要是和李陵处好关系,出宫的令牌还不是手到擒来?   半夏瞧着刘彻雀雀欲试,出主意:“不如奴婢做一盒点心送去?前一个月的桂花果酱应该好了。”   刘彻本欲点头,可突然想到那小鬼临走前将他的智商思想性格人品道德鄙夷到底的眼神,坚定地拒绝了。   “要让一个人心服口服,那就在他最擅长的领域打败他! ”   田蚡听了他的豪言壮语,饱含赞赏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未央宫前殿的空地上就多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个子矮的对面蹲了一个个子稍高一点的。   四目相对,擦出可见的火花。   刘彻平时很注意身体的锻炼,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更何况在这个一没有消毒酒精二没有破伤风针三没有消炎药的年代,得个感冒破个口子都有可能丧命。而且,汉武帝活了那么些年,在古人中应该算是长寿,如果身体不好好呵护保养,他就必须忍受风湿病关节炎高血压冠心病等等诸多老年病痛,那不是活受罪么?   所以,除了保证每日膳食营养和规律作息以外,他会在特定的时间做适当的运动,用早膳前绕着常宁殿跑几圈,读书之余蹴鞠,饭后陪美人娘散步,睡前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   古代的孩子受限于经济、医疗等原因,往往显得瘦弱、营养不良,刘彻的身体和体能绝对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他还是输给了李陵。   都说虎父无犬子,更何况李陵是李家三代单传,承载着爷爷、叔叔以及早逝亲爹的为大汉朝开疆扩土出师大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伟大愿望。   寻常孩子刚刚学会走路,李陵就在蹲马步了。   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是李陵占了优势。   “哼,才50下腿就开始抖了。”看不起你!   “哼,连半个时辰都没坚持住。”还看不起你!   “得意什么?我能蹲一整天呢。”就是看不起你!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随着刘彻坚持的时间从一分钟突飞猛进至一个时辰,连不徇私情的李敢都开始夸奖刘彻的毅力了。   “小皇子的进步比你大。”   就为了叔叔这句话,李陵把刘彻胖揍了一顿。   不得不说,李家的教育太成功了,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无论李陵做得多优秀多出色,李敢顶多也是冷淡地点点头,然后布置新的学习内容,而对别人家的儿子,就宽容许多。李敢的想法很简单,李陵学武,长大了是要上沙场杀敌的,本来就靠这个吃饭,任何勤奋任何努力任何拼命都理所当然;小刘彻学武,是业余爱好,是读书闲暇的调剂,是保证身体健康的基本锻炼,多洒一滴汗水就让人刮目相看。   这些心思小李陵统统不懂,他只知道自己比刘彻能打,刘彻反而得了夸奖,有理由心理不平衡。   也恰恰正是因为这一顿好揍,李陵猛然发觉这个白玉雕琢的小皇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弱,豆腐一样一碰就碎,否则自己也不会顶个黑眼圈回家。   李陵回到家自然受了罚,一边挨藤条一边漫无边际地想:晚上又要挨饿了……说起来,据说豆腐这道从汉宫迅速传遍天下的新菜也和这位胶东王有关系……哼,刘彘刘彘,可不就只想着吃么?   不过……李陵偷偷咧嘴:对方比自己更惨就是了。   令李陵失望了,小刘彻精神抖擞光彩照人,没受家暴不说,连昨天自己亲手用拳头印上去的乌青也消失了。   “你、你……”李陵凑近了看,“你擦了粉?! ”   西汉的粉底果然有待改进。   “嘘——轻点!为了瞒住我娘,我连早膳都没敢和她一起吃。”   刘彻在草地上找了处干净的地方,把食盒放在树下,招呼李陵:“愣着做什么?过来吃呀。”   饿了一夜的李陵不由自主地迈动双腿,就着面饼咬了两口,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什么时候和他那么熟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李陵很久很久,两人照旧过着互相抬杠、拆台、比试、挨揍的日子,直到他鬼使神差地拿了叔叔出入宫廷的令牌,李陵才发现自己不但早早上了刘彻的贼船,连船都开出去老远了。   李陵年纪小,想不通的事情看不懂的人物还有很多,比如眼前这个不拿自己当外人在李家演武场上蹿下跳并轻松抡起重达一石(一百二十市斤)的铁棍将爷爷亲手种下的古木拦腰斩断的少年。   灌夫非常不好意思地挠头:“啊,我赔。”   李陵气得浑身发抖。   “我是天生神力,不是怪物,你别害怕啊。”   “谁怕了?! ”   “那你抖什么?”灌夫用天生大嗓门让院里院外的仆人护卫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说道,“今儿你灌爷是特地给你庆生来的,日后传扬出去,保管教天下人都不敢欺负你!可你的胆儿也忒小了,得多练练。”   刘彻眼睛抬也没抬,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揍他。”   第十三章 夺太子位   李陵童年中为数不多被人记着的生日之一,主要在你一拳我一脚的鸡飞狗跳中度过的。   如果不是叔叔值的是夜班,他的尊臀当晚就要开花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皇子高深莫测地教育他。   于是,在他长了一岁的第一个黎明,不得不为“合伙”弄断了爷爷于参军当日亲手种下的充满象征意义的古木奔波。   李陵一直是个乖巧孩子,叔叔说蹲马步两个时辰,绝对不会少一秒;叔叔说尊卑有别要对皇子以礼相待,他绝对不拿拳脚往刘彻身上招呼,除了每日日常比试并确定自己吃不了亏以外,除了共同闯祸之后却自己一个人挨罚以外——李陵就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长辈,刘彻的舅舅一见小孩卖萌的脸就会大私无公地包庇纵容偏袒自家外甥,而同样的招数用在叔叔身上,自己却是要挨两顿揍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刘彻说的那样,担心自己将来以色事主走上歪路?   “别发愁了,我兄弟说这神什么弓有用,就一定有用。”   李陵硬抗下灌夫的大力金刚掌——还不如挨叔叔的藤条呢……   “是神臂弓。”刘彻好笑地解释,看李陵愁眉不展,宽慰道:“只要用那棵断树做成这柄弓,你叔叔绝对不会计较你的错误,反而会大大嘉奖你一番。”   “我、的、错、误?”李陵一字一顿。私逃宫闱的是谁?铁棍乱舞的又是谁?   “引狼入室啊。”刘彻理所当然地说。   灌夫大笑。   尽管看小弟欺负小弟的小弟的模样十分不厚道,但灌夫还是勇于承担责任为了义气两肋插刀的江湖儿女一枚,也多亏了灌家一呼百应群魔起舞的地方势力,一夜之内便把长安城手艺最好的木匠铁匠从婆娘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来,威逼利诱他们按照刘彻画在布帛上的模样打造武器。   神臂弩是北宋抵抗骑兵的神兵利器,而打下商业帝国闲钱绰绰有余的刘彻恰好收藏了一件仿制品。   弓身箭镞长短大小厚薄皆烂熟于心,刘彻唯一担心的就是古代的打造工艺能不能达到自己期望的水准。   所以,到了后半夜,他才带了灌夫和李陵在工坊里守着。   “灌爷,我们几个讨论过了,这断木质地坚硬,可韧性略显不足,估摸着千轮便折了。”谭木匠已经头发花白,可灌夫站在了汉朝最大混混输入输出集散中心的肩膀上,他也只能称“爷”。   “你们只要做出模样来,能射得准便成,没几天就玩腻啦,谁管它折了还是断了。”   听了灌夫旁边的白净孩子的话,谭木匠带着心疼的表情应下了,心里多少为这等神兵利器可惜,历史应该记住这一刻的。深感千里马与伯乐比例严重失调的谭木匠哀切地想。   听了刘彻的话,李陵的心里更没底了,把爷爷的树砍了不说,还做成了小孩的玩具。   我的臀部,呜……你先走一步,我马上就到……   “回去你就蹲在树根旁边装睡,怀里揣着这神臂弓,等你被叔叔的咆哮骂醒或者被你叔叔的藤条抽醒,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弓是你生日当晚一个老神仙托梦送你的,以表彰你李家满门戍守边疆的丰功伟绩。”   “撒撒撒……撒谎?! ”李陵开始结巴。   刘彻盯着李陵:“你叔叔问起,你就这么说,明白吗?”   “不成不成,你你你……知道我我我……隐瞒你、出宫的事事事……情已经是、是是……极限了……还还要我骗骗骗骗……”李陵一说谎就脑袋充血,说话也不利索。   “你叔叔。”刘彻看他十分吃力,接口替他把话说完。   李陵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缺点(?),使他险些在别人面前被穿帮,要不是舅舅疼爱,一直帮他遮掩祸事,他的美人娘估计又要用雾里看花水蒙蒙的眼睛瞅他了。   刘彻把手放在李陵的肩膀上,沉重地说道:“你已经五岁,是时候了解男子汉花见花开人见人爱无往不利的必备技能终极利器了。”   “那么早就进ji馆?”灌夫瞅瞅李陵的下半身,摸下巴:太邪恶了。   “我说的是三寸不烂之舌。有句话叫作,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的破嘴。”   李陵泣。   两个时辰之后,改为刘彻泣了。   “像绕口令一样反复练习这句话就成了。”连自我催眠的招数都用上了,刘彻实在是没了法子。   “哦,我梦见一个个老神仙……”   “不是‘一个个’,只有一个神仙,你以为你家开茶楼的?所有神仙都喜欢往你梦里跑?”灌夫说。   “你这罪魁祸首没资格插嘴要不是你小爷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悔啊我当初就不应该到未央宫扎马步如果我没有到未央宫扎马步我就不会认识刘彻如果我没有认识刘彻……”   在李陵能进行人身攻击以前,刘彻咳嗽了一声:“现在舌头倒是很利索嘛……接着练! ”   “我梦见一个个老神仙……”   “噗——”   “灌夫! ”   刘彻叹气:“算了,只要会这一句,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你舅舅要是问你其它问题,你一概摇头就好,明白吗?”   李陵生怕自己还要撒更多的谎,迫不及待地点头。   灌夫看向李陵的目光满是同情:这个实诚的祖国幼苗未来花朵哟,就这么被教坏了……感觉真不错啊哈哈哈——   “对了,灌大哥,这些匠人……”   “放心吧,老灌最擅长的本事,就是让活人闭嘴。”杀人还要寻地儿埋尸呢,混混只要拉上三五兄弟在他们视野里溜达几圈,他们就什么屁都不敢放了。   时间充裕,刘彻赶上了和美人娘一起用早膳。   他意外地看到了消失已久的明君爹:“父皇?”   “昨儿个没用晚膳,有饿着吗?”景帝神清气爽,慈爱地看着无忧无虑的儿子。   刘彻一手拿着一个肉馅包子,昨天忙了一宿,晚膳又喝了灌夫带来的酒,没吃多少食物,肚子空空。   “看这模样,还真饿了,”王美人声音柔柔的,“怎么不叫半夏做宵夜?”   “睡着的时候没感觉。”   “我瞧着‘彘儿’的名字不能再叫了,待你大了,光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可不行。”王美人又爱又愁。   “那又如何?”景帝是吃够了聪明亲戚的苦,他的皇太后娘亲够聪明吧?他的梁王弟弟也够聪明吧?还不是只会让他头疼!心力交瘁的景帝说:“我堂堂大汉难道还养不起一个皇子?”   “父皇英明。”小刘彻弯起眼睛。   “哼,你们爷俩想到一块,倒是我白操了这份闲心! ”   美人娘生气了,明君爹赶紧哄道:“怎么是白操心呢?”   “血脉至亲,就算儿子出了娘胎,血脉也是连着的。”   美人娘顿时化怒为嗔:“就属你嘴甜。”   血脉至亲……   这话算是说道了景帝的心坎上,他和栗姬吵什么不就是为了子女后代受到庇佑安然成长吗?也正是因为这份期望,他对梁王弟弟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歹是兄弟一场,能不杀就不杀。   栗姬昨日的表现让刘启失望透顶,更是绝了让她转正当皇后的心思。吕雉的阴影还在长乐宫里久积不散,如果真让栗姬当上皇后,保不准自己就创造出了第二个吕后,估计小老婆们不变成人彘,儿子们也要变成毒酒的冤鬼了。   可没有皇后,太子之位能稳固吗?   馆陶公主刘嫖为夺宫大戏做了铺垫,现在,终于轮到王美人登场了。   王美人是这样掂量的:景帝之所以对废太子一事犹豫不决,完全是因为还缺一个十分充足的借口废掉太子。理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陛下有需要,就有踢人的借口。   事实上,王美人果真造出了一个完美的借口,那就是,收买礼宾总监(大行),怂恿其上奏给刘启请封栗姬为皇后。   欲擒故纵。   此计妙就妙在谁也不会想到将栗姬提名为皇后大奖得主的大恩人,会是一直受她打压柔弱不敢反抗的一介美人。   果然,大行奏书一交到刘启手里时,刘启一看便火了,开始骂娘。   景帝骂娘是有理的。封皇后这事,根本就轮不到大行先生操心,然而大行先生之所以甘心出面,只有一种解释:都是栗姬和他窜通好的。   后宫干政!   犯了皇帝最大的忌讳。   景帝立马斩杀大行,叫嚣着废太子,并与太子太傅窦婴大吵了一架。   宫中气氛日渐紧张,仿佛有无形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令人大气都不敢出。   连半夏也没有琢磨新式糕点的心思,规规矩矩地按照美人的意思关上宫殿的大门,谢绝所有来客。   汉景七年(公元前150年),冬天,十一月。废荣太子,贬其为临江王。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窦婴先是力争,再是力争,还是力争……力争无果,只能无语,称病翘班。   听到这个结果,刘彻一点也不惊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栗姬不断排挤王美人的风光两年里,她将景帝一步一步推远而不自知。   冬季的长安城满城都是萧杀的风,吹落了漫天黄叶。而栗姬,便是其中的一片枯叶,于苦雨中飘荡挣扎,最终轻轻落下,被随后的叶子掩埋了所有悲切而痛楚的声音。   同年四月十七日,封王美人为皇后。   四月二十九日,封刘彻为太子。   第十四章 东宫生活   搬进太子宫,彘儿这个乳名便离刘彻而去了。   太子宫在长乐宫内,王美人,不,这时候应该称王皇后了,也搬进了椒房殿。   远离了美人娘,刘彻这回算是断了奶的孩子,换了监护人不说,连行事规矩都骤然严厉了起来。   他的新监护人,姓司马。这让刘彻终于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找到了一丝违和感。   司马迁啊司马迁,轮到我做皇帝你的小弟弟就保住了。   原本太傅的职位也轮不到五大夫司马谈的头上,无奈前太子老师窦婴还称病罢工,有学识有背景的听说了刘“彘”与地痞流氓厮混的名声都不敢接这个职位,没学问只有背景的景帝本人也瞧不上,最后不得不在有学识没背景的大臣间挑选。   司马谈学问是顶好的,师承于时下天象学家唐都,观测日月星辰,习道论干黄子,擅黄老之术,年轻时为收集典籍观测天象走遍大汉山川,可算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缺乏资历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景帝为了让太子老师拿得出手,终于圆了司马谈升官顺便发财的梦想。基于司马谈所学,用心良苦的景帝特地发明了个官给他做——太史公(注1),不仅职掌记录,卜算凶吉,还搜集并保存典籍文献。   如果说掌管天禄阁和石渠阁的田蚡是皇家图书馆管理员,那么司马谈就是皇家图书馆馆长。   连跳几级荣登为太子党,官运亨通,只要不变天,可谓买了一份人身财产安全与养老保险。恰逢儿子满月,取名为迁,司马家可谓双喜临门。摆酒当晚,景帝下旨赏赐,朝中大员悉数到场,顿时司马家门庭若市,显赫一时。   司马谈应征上岗,他很快就发现太子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任性愚钝,反而十分聪慧伶俐,往往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品性方面,太子的表现也令司马谈满意,没有丝毫骄纵之气,尊师重道,待人有礼,即便是对下人也格外宽厚,遵守尊卑规矩之余,没有过多的架子。只是太子有个天下所有稚子都有的毛病——贪玩。这从昨天学会的内容今天却背不上来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太子不是不懂,也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没有用功。   为了让刘彻的心思集中在学习上,司马谈可谓煞费苦心,他当然不敢像李敢抽侄子那样用藤条招呼当今太子未来皇帝,他的办法是——跪!   “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则无不治……不治……”   这不,太子殿下背书又卡壳了,原本席地而坐的司马谈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一撩下摆,双膝一曲,眼见着就要膝盖落地。   热爱人民教师的大好青年刘彻哭丧着脸,仿佛他才是真正要跪的那个,他眼疾手快,立即扶住自己的老师。   “罚抄多少遍,您发句话。”   “太子殿下,微臣无能。”上回也是这句话,上上回也是,上上上回……   司马谈暗怒:抄书抄上瘾了还!   “哪里哪里,明明是学生愚钝。”   “太子殿下……”司马谈还想劝说,《道德经》头三篇就学了半年,他如何向天下百姓五湖四海交代?   “先生,您再不起来,我给您跪下,成不?”   未来天子只跪一人,那便是当今天子,而景帝心疼孩子,除了祭祀等重大场合,压根就不舍得委屈了儿子。   司马谈只能哀戚戚地站直身体。   “两百五十遍。”比上回多了五十遍。   “……善。”   刘彻在心中默数三下。   一、二……三!   “三”字刚落,只见田蚡一如往日进门,亲热地拉住司马谈:“下官研读《地方志》,有诸多不解之处,还望太傅指点。”   说他溜须拍马也好,说他勤勉好学也罢,反正田蚡经常来太子宫报道,一见顶头上司便笑脸相迎,使司马谈有种自己被景帝请来不是为了教儿子,而是教他小舅子的错觉。   没有特别的旨意,皇家图书馆天禄阁和石渠阁的藏书是禁止外带的,司马谈又是实打实的文人个性——永远无法对学问说不,心忖太子抄书也抄不出什么问题来,便半推半就地从了田蚡,投身知识的海洋去也。   待二人离去,候在殿门口的半夏快步进来给刘彻更衣:“多亏了田郎官帮衬,才能拖住司马大人。”帮刘彻换好平民装束,半夏叮嘱道:“殿下这回出宫可要准时回来。”   “放心吧,明日早上不学射骑功夫,得了半天假,罚抄书的内容早就在昨天夜里写好了,只剩下多出来的五十遍……唉,总有一天我要发明印刷术。”刘彻嘀咕。   “若是太傅回来,便说我回含丙殿歇息了,如果是娘亲来探望就说我还在抄书,不抄完不得休息。”   太子宫有三殿:含丙殿为太子起居之所,甲观为太子习武之地,画堂为太子修文之处。也多亏了住处够宽敞,若是找不找人可以说去了别处,一时半会找不到说不定就忽悠过去了。   “该称皇后娘娘为‘母后’了,若是被旁人听去,定要笑话殿下。”半夏提醒。   刘彻笑笑,这“旁人”指谁大家心知肚明。宫内宫外的流言他也听过不少,无非是想坏了自己名声,太子不贤,能者居之,为将来夺位做好铺垫。   自从自己得了太子之位,那些亲戚看自己的眼神都透着诡异,尤其是窦太后那对极品母子,心心念念全是把自己的脑袋踩下去。刘彻知道自己有疑人偷斧的嫌疑,可皇宫终究是个能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做出最完美诠释的地界,还是有点防人之心比较妥当。   到了这里也已三年,刘彻认可的皇家亲戚也只有美人娘和明君爹而已,特别是前者,其余皇子都要尊称她为“母后”,如果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也和这么叫,那和同父异母的兄弟有什么区别?   那些皇子侯爷对刘彻来说,还不如灌夫、李陵来得亲。   “殿下读书要是有出宫玩耍的一半心思,区区一篇《道德经》早就背下了。”   半夏平时绝对没有那么多话,刘彻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殿下英明,”半夏回道,“其实也不然,只不过皇后娘娘听说殿下总是挨罚,差知秋过来旁敲侧击了几句。娘娘知道殿下还小,管教突然严厉起来多少有些不适应,静不下心来读书也属正常。心中虽然挂念,可又体贴着殿下,不知道如何劝导才不至于揠苗助长。严厉吧怕伤了殿下的心,不留神母子生隙;宽松呢又担心殿下折了前程,为人诟病。”   他的美人娘啊就是有颗七窍玲珑心,即便登上皇后宝座也依然谨小慎微,仅仅这点,就比骄纵跋扈的栗姬强上百倍。   刘彻失笑:“既然娘亲不想让我知道,你怎么还敢说与我听?”   “后面都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况且,殿下那么通透的人,心中有数,哪里需要我这婢子多嘴?”   在半夏面前,刘彻也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瞅着偷渡自己出宫的李陵还没到,便说:“《道德经》之于我,不过是一本类似于游记、人物志之类的闲书。这倒不是说它欺世盗名满纸空话,它的确意义非凡,可它的意义更多的是在于修身养性上,绝非首选的治国之道。”   即便推翻了封建王朝,国人依旧深受两千年的儒家思想影响,可以说,没有孔大圣人,天朝会是另一番光景。那种文化的熏陶早就沉淀在了炎黄子孙的血脉里,刘彻也不例外。   在老子眼中,统治者是专为坏自然秩序扰乱天下祸害百姓而存在的,于是,他要求统治机关无所作为,放任百姓该吃吃,该睡睡,该生娃生娃,自由发展,达到“无为而治”的境界。   从哲学的意义来说,这项目标是伟大的是圣洁的是崇高的,可再光芒万丈的理想转化为政策落实到下面,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扭曲。老子要“愚民”(注2),本意是好的,因为大智若愚,老百姓有了小智慧小心机就会起贪欲谋私利起祸乱,所以,要天下安定,就要保持老百姓们知足常乐无欲无求的心态,不让他们知道富贵,就不会求富贵,你我他携手并进,走上一条安全环保无公害的反城市化道路。   景帝休养生息,采用老子的治国之道无可厚非。然而,刘彻十分清楚,既然卫青霍去病名垂青史,就说明将领这类人才在自己统治时期还是很吃香的,而根据经济学需求供给的关系,匈奴侵犯边境这种事的概率一定不低。到时候兵临城下,他能怀着天下大同的哲人情怀,打出“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相处哦”的横幅标语和匈奴谈判吗?   皇帝这条路,很辛苦很寂寞,但是想一想,也不是前途无亮毫无希望。   刘彻早有计较,他绝对不做第二个能者多劳大权一把抓操心这操心那最后被活活累死的诸葛孔明,到时候把儒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口号一传播,再用开科取士的渔网一兜,不捞上几条士为知己者死的胖头鱼来就对不起咱这张脸!   这世界什么最贵?人才!   注1:太史公是武帝时期新设的官职,位在丞相上,宣帝时期降为太史令。序事如古春秋,掌管天时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也就是说,太史公不仅仅是记录历史,还掌管天文、卜算。历史上,司马谈在汉武帝时期才当上太史公,其子司马迁比刘彘小十一岁。《大汉天子》中司马迁没有明确的年龄,在文中暂定为小刘彻六岁,特此申明。   注2:文中主角对《道德经》有误读,这是设定,绝非对《道德经》千古著作有诋毁之意。   第十五章 以武会友   出了宫门,立刻有一辆牛车将便装的刘彻李陵送入长安城最繁华的直市。   此时马匹稀缺,往往用于战场、驿站,代步工具多为羊车或牛车。速度虽慢,却十分平稳,刘彻抄了半夜的书,便在车内打了个盹。   “九哥,小李——”被灌夫的大嗓门吵醒。   既然是偷溜出宫,化名是理所当然的,灌夫虚长几岁,如果让他喊“小刘”他一定是喊得出来的,那不就和李陵一样憋了?刘彻鬼点子多,在自己的名字里取了“哥”字,振振有词:我将来是九五至尊,你叫声哥还委屈了?   他鲜少拿身份压人,灌夫听了也只是不爽了一会儿,没多久就又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了。   跳下牛车,把灌夫旁边的灌掌柜惊出一身冷汗。   灌掌柜是知道刘彻身份的,就怕这当朝太子折损在自己的酒楼里误了全家性命,看刘彻动作稍大些,心尖上就会跳一下。   灌掌柜本是灌家的奴仆,自幼卖身,在一次帮派争斗中为灌家老爷子挡了一刀,灌家感念他忠心,便把他从战斗前线换下来,放到了经营家业的位置上。灌家生意黑白两道都有,赌坊这类没敢让灌夫碰,一来担心灌夫的年纪正是性格形成的时候,容易被不正之风带坏;二来他既然有了和当朝太子勾搭的机缘,自然要顾虑着些名声。于是,灌夫就被老爷子下放到了酒楼历练。   说是历练,灌夫平时连帐都不管,直接把每月的零花钱往柜台上一扔,喝到醉得一塌糊涂为止。头三个月灌掌柜还顾着小家主的体面支一点,可眼见灌夫愈演愈烈,不但喝得酒库亏空,还经常耍酒疯和酒客打闹,又是砸桌子又是摔碗的,好在都是木碗,摔不坏,可酒楼生意毕竟惨淡了不少。   心一横,眼一闭,拿着账本讨账去。   灌掌柜还特地挑了刘彻和李陵在的时候,想来有太子撑腰,小家主不会把自己活活打死罢   “老灌,根据汉律,欠人这么多钱财是要割耳的,灌掌柜,你想要他的左耳还是右耳?”李陵狠狠地嘲笑。   灌夫也不是不讲理的主,只是在兄弟面前折了面子,粗声粗气地说:“下个月补上了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心里很清楚就自己那点零花,别说下个月,明年都还不上。   刘彻看出灌夫的困窘,他没有直接替灌夫还钱,灌家老爷子这么做无非就是磨一磨灌夫鲁莽的性子,如果钱来得太容易,灌夫就不会长记性。   想了想,刘彻说道:“就让老灌干活抵债罢。”   灌掌柜低着头不说话,倒是李陵嘴快:“洗碗他能把碗捏成碎屑,抹地他能把石板掀起来,能干什么活?”   灌夫也不觉得李陵说错:“我倒不是嫌活累,可跑堂的每月才几个铜子儿?干到哪年是个头啊。”   灌掌柜心想:钱多钱少还不是灌老爷子一句话的事儿吗?   在场只有刘彻能听到灌掌柜的心声,他想了想,说:“我这倒有个主意,掌柜你且听听。酒楼的场子够大,不如在中间摆一擂台,以武会友,每月擂主可以获得十金彩头,打擂的每人交纳十文钱,顾客免费观看。”   灌掌柜眼冒精光,有了这样的噱头,不愁客人不来。十金看着虽多,实际上,报名参加打擂的费用和客人增加带来的利益远远超过了十金。   “不瞒公子,鄙店不乏喜静的官宦富贵人家,只怕……”   “那也好办,我见贵店的一楼雅间时常空着,想来富贵人家都喜欢在二楼歇息,空着也是浪费,不妨彻底改改酒楼的格局。”刘彻倚着栏杆,上下指点,落在旁人眼里,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灌掌柜更是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不敢有半分疏漏。   在刘彻看来,一楼二楼格局基本相同,这无疑是一大败笔,不如将顾客分为不同的档次,餐具、摆设、菜色各有不同。一楼走实惠路线,推出折扣套餐,专门接待寻常商贩,最好能接受订餐和外卖,给市集里的商贩们提供便利;二楼走高雅路线,名人字画香茗雅琴是必不可少的,菜色怎么精致怎么来,价格怎么贵怎么标,因为他们吃的不是菜,是寂寞。   一席话说得三对眼珠都快要瞪出来。   这玉琢的太子爷,不去经商,实在是我辈的福气啊……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灌掌柜可不敢说出口,也就心里想想。   李陵忽然问道:“若是灌夫输了呢?不是债上加债?”   “小李子,你看不起灌爷?”   “哼。”你连我都打不过。   不得不说,李陵有骄傲的资本,他学的一招一式都是沙场上真刀真枪积淀下来的,将军,说白了,就是政府正大光明聘请的职业杀手,一单生意数千条性命。而灌夫单靠一身蛮力,功夫套路只能算是二流,李陵凭着身材小巧动作灵活,和他干架也不吃亏,输赢参半。   “小矮子! ”灌夫耐不住激,“灌爷我怎么会输?你瞧仔细了,爷很快就能把债还清! ”   “好了,”刘彻摆摆手,两人立刻安静下来,听他说,“这起初的十金由我来出。”   “老灌,你可得给九哥争气。”   “还用你说?! ”   第二回来,灌氏酒楼已经彻底变了模样,远远的就能听见楼里呼喊叫好的声音。   出门迎接的人只有灌掌柜一个。   “老灌呢?”刘彻问。   “在台上操练着呢,”灌掌柜恭敬地回道,“起初擂主每日十场,场次太多,老灌被车轮战放倒过一次,现下改了规矩,只有先较出头三名才能与擂主比试。”   踏入店内,抬眼便见一竹搭的架子,上面挂有一个一个名牌,其中“灌夫”的名字赫然占据首位,名牌旁有计算胜负的筹子。和积分制差不多,古人的智慧果然不可小瞧。   刘彻飞快地扫了一眼:“李陵,怎么还有你的名字?”   “我就偶尔过来耍耍,那十金可是摸都没摸着。”李陵比刘彻自由,习武之余到酒楼串门,见台上打得热烈,耐不住手痒上去过了几招,愕然发现灌夫功力见长,对敌经验更是突飞猛进,便也养成了没事往这边跑的习惯,一来二去,打出了李氏将门的名声,竟也让小瞧他年纪的人刮目相看。他叔叔罕见地没有怪罪,毕竟不是逞凶斗狠,对点到即止的比武切磋也不反对。   擂台在大厅中间,高出地面半丈,刘彻看见灌夫的时候,他正把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过头顶,引来周围一片叫好之声。   “灌爷还有一场才得空呢,公子不如先到楼上雅座用茶?”   “不必,我们就在这里坐。”   中场休息,只见灌夫身边突然窜出一个和李陵差不多个头的小孩,一会儿递汗巾,一会儿端茶水,一会儿又捏肩捶腿,像小狗儿一样围着灌夫打转。   “他是谁?”刘彻奇道。   “那小子好像姓郭,每天都来,整个一老灌的跟屁虫。”   正说话,灌夫守擂成功,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走几步回头喊道:“叫你别跟来,听见没有?”   刘彻此时也看清了那小孩的模样,身上不胖,脸却圆圆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眉目非常秀气,一时间竟是判断不出性别。只是那双眼睛,贼亮。   那圆脸听见灌夫对他吼,立刻停住了脚步,拿小媳妇似的哀怨视线盯了灌夫一会,不情不愿地走了。   灌夫气呼呼地坐下,缓匀呼吸,才向刘彻李陵二人解释:“他偷馒头被老板抓着,差点被人打死。你说他哪里不好偷?偏偏要在挨着酒楼的店铺犯事,犯事了还蠢到被捉住。我想着要是在酒楼旁边死了人,毕竟不吉利,要坏自家的生意,就难得路见不平了一回。谁知那小子竟然铁了心要报恩,还就赖上我了!伙计把他轰出去,他就守在路边上,没碍着酒楼做生意,也不好再赶他。第二天早上开门一看,他还在呢,骂也骂不走,总不能让他睡在酒楼门口吧?冻死了还要雇车把他运到乱葬岗上,忒麻烦!我心一横,就随便收拾出一间屋子,让他住下了,平时给酒楼里打打下手。”   讲完了事情曲折,灌夫说得口渴,扭头对掌柜的方向喊道:“茶呢?”   话音刚落,那小子便从灌夫后背跳了出来,也不知他究竟在阴影里埋伏了多久。   “恩人,请用茶。”   “你想吓死爷?! ”   “恩人,我不敢。”   “我看你什么不敢?不许跟着爷!给爷滚回家去! ”   “恩人,我不知道你的家在哪。”   “不是我家,是你家! ”   “恩人,我没家。”   圆脸小子渐渐沉默了下去,低着头,有什么液体啪嗒啪嗒地落在灌夫的鞋面上。   其中一颗眼泪不小心砸在地板上,郭舍人扁扁嘴:浪费了。   他立刻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把酝酿出的金豆往灌夫身上撒。   第十六章 第一桶金   “你你你……”哭什么?   “老灌,你怎么也结巴了”笑过之后,李陵终究怀着一颗闪闪红心,觉得一个靠偷馒头度日的小孩必定不易,“我瞧着他也挺可怜,你就做回豪侠,收了他呗。”   灌夫很有原则:“我是流氓混混,长安响当当的恶少年,专干欺行霸市的勾当,行侠仗义是侠士的活,我不能抢别人的行当! ”   “你就当多一个小混混。”   “就他那细胳膊细腿再加上一张娘娘腔的脸”灌夫表示嫌弃,“要收李陵你收! ”   李陵顿时闭嘴了。他倒是想帮忙,可家教严厉,随便领个人回去,恐怕叔叔不会答应。   那边,郭舍人的金豆子还不断地往下掉。   灌夫闷声怒瞪毅力出众的小子,仿佛要用视线将其石化冰冻麻痹混乱,李陵看看这,又看看那,最后求救地看向一直沉默的刘彻。   刘彻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态了,轻咳一声:“老灌,你的酒债还清了吗?”   突然转了话题,灌夫愣了几秒才点头。   “那好,我就用那最初的十金在酒楼伙计住的平房里租个屋子,给他住。”   郭舍人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嘴蠕动了几下。   “九哥……”灌夫似乎也想说什么,却因为刘彻扫过来的一个眼神而闭嘴了。   “别忙着喊‘恩人’,这是我借你的,你要做工来还。”   郭舍人想了想,自己如今孤苦无依,受了灌夫的救命之恩,死皮赖脸地缠上他也是无奈之举。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一个好人。做好人,起码要先是一个人,他身为豪门私蓄的倡优(注:乐人歌伎),生死全在主人一念之间,习乐练歌稍不留神就是一顿打骂,挨饿也是常有的事。最好的出路,不过是被富家公子挑中,当一个玩物罢了。   园子里出落得最好的伶人,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得罪了主母,就被腕去唇舌,当夜就没了。   郭舍人在梦里还能听见她婉转如莺啼的歌声:“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切切,诉不尽的仇怨,接着歌声戛然而止,现出一张没有嘴唇的恐怖鬼脸,它的鼻子下有一个窟窿,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依依呀呀毫无意义的声音,将郭舍人从睡梦中惊醒。   一夜无眠。   也正是在那个难以成眠的晚上,郭舍人下定了逃跑的决心,他不想死后到阎王殿,还没有舌头喊冤。最后他成功了,还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人物。   郭舍人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察言观色,看人有他自己独到的眼光。   灌夫表面鲁莽凶狠,句句不离打骂,心底其实软得一塌糊涂,嚷嚷着揍自己却是一个拳头也没落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还差伙计送了被褥;旁边叫李陵的虽有些傲气,处处和灌夫作对,却是一片古道热肠,为自己说话,帮不上忙会露出遗憾与抱歉。   倒是那个叫九哥的,教人看不透。   “做什么工?”郭舍人小心翼翼地问。   “普通的跑腿活计罢了,我还能害你不成?”刘彻笑着挑眉,“怎么,你怕苦?”   若是自己拒绝,就表示自己吃不了苦,这苦逼的世道,连苦都吃不了的人还怎么活?短短几句话,就完全断了自己的退路。   郭舍人心中一悸,正当自己犹豫的时候,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见小破孩胆敢在刘彻面前磨蹭,灌夫瞪圆了眼睛,隐隐有发火之势,李陵也皱起了眉,目光中闪过一丝轻视。   “谁怕苦! ”郭舍人终究还有几分男儿血气,被激得梗起脖子大声应下。   小厮的命能苦过伶人?再说,反正不是卖身,大不了……大不了再逃一回!   “去将灌掌柜请来。”刘彻倒不是有意为难郭舍人,只是出于谨慎,不敢轻易相信来历不明的小孩罢了。   没了外人,刘彻才将陶罐摆到灌夫面前,说起来意:“我想让你们酒楼推广这个。”   “这是什么?九哥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从牛车上就一直很好奇。”   “酱油。”   吐出这两个字后,刘彻便不再开口,待灌掌柜到了,让他下四碗最便宜的面汤,只要在快要出锅的时候浇上一勺罐子里的调料。   制作酱油的工艺并不复杂,主要还是要依仗黄豆君。首先将豆粉干蒸熟,收入缸中,加滚烫的热水浸泡两刻钟后,再换上清水留在缸中任其自然发酵;半个月后抽油滤出,将豆酱用布块包好,用力地将汁挤到另一个空坛里。挤出的酱汁通过稀释和高温消毒之后便是零添加的酱油了。   “面来嘞——”   伴随着小二的高声叫唤,一股浓郁的酱香扑面而来,引得食客馋虫大叫,纷纷向掌柜伙计打听那是什么吃食。   “当然是阳春面啊。”小二转向少东家那一桌的方向,吸吸鼻子。   “我的面怎么没有那么勾人的香气?你们不是缺斤少两吧?”   “怎么敢?那是我们少东家朋友自带的调料,我们酒楼里也没有。”   食客们闻言,只得摇头叹息。   “你愣着做什么?吃吃吃……”灌夫发出刺溜刺溜的吸面声。   “给、给我的?”郭舍人浑身僵硬地坐在刘彻对面,不可置信地问道。   原来不是给我的……灌掌柜伤心地站在一旁干看着。   “还有一碗,你不吃我可不客气了。”灌夫伸出罪恶之手。   郭舍人飞快地把面捧到胸前:“恩人,您会撑着的。”   “娘娘腔,我不怕。”   “恩人,我怕。”   “恩人?”李陵翻了个白眼,“听着怪寒碜的,你几岁了?”   “快十岁了吧。”郭舍人不怎么确定地说,他是孤儿,有印象的时候就被卖来卖去,谁还记得?   “竟然比我大……”李陵狠狠咬断了面条。   “那就跟我们一块叫老灌。”刘彻指指自己:“九哥。”又指指李陵:“小李。”   “是李陵! ”小李将军强调。   “哦,小李。”郭舍人乖巧地打招呼,露出两个甜甜地酒窝。   “……”   感到自己被彻底遗忘的灌掌柜忍不住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   “公子,这醢(hǎi,第三声)倒是和鄙人见过的有所不同。”   醢就是肉剁成肉泥再发酵生成的油,醢即肉酱油之意,另有在造酱时加入动物血液的酱称为醓,如《诗经·大雅·行葺》中有一句“醓醢以荐”。虽然在周朝就有制酱的记载,但制作醢时,因在分解过程中产生大量有机酸,如各种氨基酸、乳酸、醋酸等,所以酱汁的味道是酸的,往往被当作醋用,并不是真正的酱油。使用大豆制作酱油在大约在北魏才出现,《齐民要术》内所指的“豆酱清”,可能是酱油的前身。再加上醢的制作成本高昂,只有高官贵族享受得起,寻常百姓家见都没有见过。   “还是掌柜有见识,”刘彻赞叹道,紧接着语调一转,“不过,我这可不能算是醢,醢味酸,材料与制作工艺暂时保密,姑且称之为酱油。抛开其它,且问掌柜,若是每户人家都有醢加入饭菜之中,那当如何?”   灌掌柜也是一妙人,他回答:“有滋有味。”   做出酱油的时候,刘彻相当开心,甚至不顾太子仪态叉腰长啸。   呔,贼老天!就算你把我弄到这个只有盐、梅、酒这三种常见调味品的时代,我也能活得有声有色!   味精?二十世纪才被大和民族发明出来。   辣椒?产自美洲,搬条小板凳坐等哥伦布出生吧……   孜然?又称安息茴香,十三世纪的时候有个叫马可·波罗的记载过。   ……总而言之,请牢记西汉处于公元前这个事实。   一个社会发展与否,不是看统治阶级所享受到的待遇,而应该着眼于平民百姓家的生活水准。   知道科技是第一生产这句话有多正确了吧?   知道大航海时代的意义有多重要了吧?   知道张骞出使西域有多伟大了吧?   知道古代穿越有多苦逼了吧?   知道……那啥……了吧?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苦逼的人生,敢于正视惨淡的时代。   刘彻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当勇士了。   听到刘彻合资开酱油作坊的提议,灌夫连忙摇头,道:“九哥你发句话就是了,出人出力绝无二话,老灌还能计较这点小利?”   “小利?大豆九文钱一斤,成本低廉,可即便每罐赢利一文,每户人家每月一罐,我大汉朝千千万万百姓加起来,日日不离,年年不断,称之为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吓。”灌夫倒吸一口冷气。   灌掌柜恨不得按住小家主的脑袋逼他赶紧点头。   又商议了一番作坊的选址和经营,末了,刘彻叮嘱道:“商人重利,手段层出不穷。秘方一定要保密。把工人师傅分成几批,分别负责不同的步骤,严禁他们私下来往。”   “李陵,还要托你叔叔在军中的关系,找些可靠的护院。”   李陵点头答应,掩藏起心中的哀叹:呜,又要撒谎了……   灌夫不反对,他也清楚灌家结交的人士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有讲义气的,也有卖友求荣的,见刘彻语气严肃,不知不觉也做出了最为谨慎的表情。   酱油的推广出乎意料得顺利,酒楼生意兴隆,食客云来。当然,也有商家暗地里嘲笑讥讽的,懂行的人自然知道其中奥妙,用肉制作醢下面,成本比整锅面还要高,断定灌家没几天就吃不住了,等着看笑话。   不料一个月过去了,灌氏酒楼的生意越做越好,隐隐有跃居成为长安第一酒楼之势。大汉的奸商们终于坐不住了,明察暗访,威逼利诱,三十六计轮番上阵,终于通过某挨不住轮的叛变分子发现了其中奥妙——酱油。   第十七章 虎与武松   郭舍人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资格做一个好人了。   因为他终于不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玩物,而是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做人,一开始他不是很擅长。他总是不敢把视线从地面上移开,不断地用小心翼翼的眼神偷瞟周围,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执法家丁的棍子落下来,背后会不会有同行为了争夺一口馒头而将自己推入池塘。因为他没有舞蹈的天赋,只能靠嗓子吃饭,当初为了避免毁掉自己的嗓子,他连凉水都不喝,平时说话也都刻意放轻声音,这么一来,配上秀气得雌雄难辨的容貌,更是被老灌贴上了“娘娘腔”的标签。   “你要跟着我,就得学会一件事,那便是颐指气使。”   郭舍人清清楚楚地记得,当九哥这么说的时候,自己的下巴确实很丢脸地掉到了地上。   “不用怕,先从最软的柿子捏起。”   颐指气使教育系列之一。   “老灌。”郭舍人轻轻地叫了一声。   “啥?”灌夫就坐在郭舍人旁边,抬头,一脸迷茫。   “我想吃对门的小笼包。”郭舍人声音细柔柔的,弱弱的,几乎只有蚊子才能听得见,他的脑海里自动回放灌夫一拳将青石板打碎的画面。   “成。”灌夫刚刚守住本月擂台,正高兴呢,爽快地答应了。   虽然完美地完成了课程指标,可郭舍人还是得了个不合格。   刘彻的评语如下:“英雄难过美人关,嘿,美色这种东西,除非生死攸关,男子能不用就不用,免得惹来一身桃花债……不过话说回来,这小笼包,味道真不错。”   颐指气使教育系列之二。   完成了新手级别的副本之后,郭舍人开始把目光投向李陵。   对待李陵这种受军事化教育长大充满正义感的小将军,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郭舍人旁的不会,演戏倒是挺拿手的。他故意装作没看到李陵,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李陵面前走过。   “你要去哪儿?”李陵叫住他。   “九哥喜欢对门的小笼包,我想给他一个惊喜。”郭舍人笑着回答,虽然表情疲惫,但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期待。   “瞧你那副有气无力的蔫样儿,给本将军一边凉快去! ”李陵本就是个乐于助人的孩子,对待朋友更是上得刀山下得火海进能杀匈奴退能买包子,二话不说从二楼跃下。   刘彻点评道:“说了不要用美色……哭,你接着哭,记得喝盐水补充水分。去厨房拿盐的时候,记得带点醢回来,拿包子沾着吃。”   颐指气使教育系列之N。   招数用久了总会露出破绽。李陵最先看透跟了九哥半年的郭舍人早就不是那个迫于生计一口一声“恩人”的卑微孤儿了,连灌式酒楼对门的包子店老板都看出了这一点,可灌夫还是毫无所觉。   李陵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悲痛心情,毅然决定壮士断腕,吃自己的包子,让老灌买去吧!   灌掌柜旁观者清,请示了灌家老爷子之后,默默地站到了看太子爷教郭舍人欺负小家主的大队伍当中。   “九哥要吃小笼包,”郭舍人趁灌夫不备夺走了他的酒坛子,“等你回来再喝。我去准备酱料,一起用包子下酒。”   灌夫满心想着一边用包子沾有酸有辣百般滋味的酱料一边与好兄弟们大碗喝酒的快活,在酒楼上下的同情视线中出了门。   “狗仗人势。”李陵仗义执言。   “哎?我就是仗了九哥的势,你能把我怎么样?打我也得看主人! ”   “马屁精! ”李陵不屑地哼道。   “你这话就不对了,老郭离成精还远着呢,”刘彻不怎么高兴地嘀咕,“又是包子……”   今次评语:“小笼包吃伤了……嗯,是时候结业了。”   领了颐指气使资格证书的郭舍人,寻了个借口离开灌式酒楼,在集市里晃了两圈,确定没人跟踪才拐入一深巷之中。   “九哥。”巷子很静,郭舍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刘彻这次出宫,没有去找灌夫李陵,即便是半夏和田蚡都不知道,只当寻常。   “办酒楼?九哥你缺银子?”听了刘彻的话,郭舍人不解地问道。   而且就选在灌式酒楼的对门,这不是摆明了要抢灌家的生意嘛!   刘彻这么做,主要是出于皇帝这个高危职业的考虑。政治权术,无非是“平衡”二字,捧一家,打一家。无论他如何相信灌夫李陵,都不能把不理智地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今天是捧灌家打梁王,但打了梁王之后呢?刘彻深深地明白,朝廷上没有党派是不可能的,只要不是争得你死我活,古来今往的皇帝们都乐得见到这样的局面,否则铁板一块的臣子们会团结起来众志成城找皇帝的茬儿。皇帝的基本技能,就是时常摆弄风情挑拨一下大臣们的关系让他们争点风吃点醋,适当地刺激他们进行一下政治才华切磋,然后坐山观虎斗,优胜劣汰的同时,也免得臣子太闲太空太无聊寂寞老把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皇帝身上。   因为灌夫和自己走得近,地方势力灌家已经被扣上了太子党的帽子,想摘也摘不掉了。大汉饱受流氓团体之苦,为了江山稳定社稷繁荣国家昌盛世界和平,灌家这头要吃了篡位梁王的老虎,将来不是被关进动物园,就是被武松一棍打死。   刘彻待灌夫亲如兄弟,自然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然而灌家不仅仅是灌夫一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有压制,灌氏必定一家独大,保不准灌夫的叔伯兄弟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民不聊生最后不得不让刘彻在江山社稷和朋友义气之间做出选择。那时候杀虎便成为天下大势,即便是皇帝,也得低头。   与其将来要培养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张三李四当打虎英雄,还不如由知根知底即便下手也会留情的竹马竹马来做这个武松。   刘彻不是没有考虑过李陵,无奈那个小子太不争气,本就不多的潜力点数全加在了体力和物攻上,对于政治一窍不通,往好了说就是嫉恶如仇行侠仗义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往坏了说就是……丫TMD太直了!   郭舍人就不同了,他的智力、背景和性格完全符合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年下攻?心计受?)形象,事实也证明老灌在他面前走不了三回合,并总结出“一哭二闹三上吊,对付老灌之法宝”的宝贵斗争经验。   刘彻对郭舍人也没有完全坦白,只说出了部分原因:“所谓树大招风,灌氏表面风光,实际上暗中树敌不少,就像这次酱油失窃,虽然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但既然奸细能混进来,保不准下回他们会在客人的饭菜中投毒。”   “可是,这和我们开酒楼有什么关系?”   “我要你做老灌的敌人。”   略一思索,郭舍人恍然大悟:“九哥,你的意思是要我表面上处处和灌家作对,暗地里和老灌通气,摸清灌家对手的底细?既然九哥已经提了,自然没问题,可为什么是我?”   刘彻道:“老郭,我虽为太子,信任的人却很少。老灌性子鲁莽,做不来这种谨慎的活计,而李陵爽直,又出身将门,不便涉及商贾之事,恐怕影响李家声誉。所以,只有你适合。”   被刘彻颇有深意的视线注视着,郭舍人声音微涩,他的视线恶狠狠的,很显然误会了刘彻的意思:“就因为我曾经是倡伶?可以不顾名声?! ”   “倡伶?那又如何?”孩子你是没见识过现代影帝影后歌王歌后F45678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的演艺事业,人民表演艺术家可比皇帝有前途多了。   被刘彻一哂而笑的轻狂慑住,郭舍人一时间竟忘了遭人轻视的愤怒和悲痛,他不是没见过类似的嘲讽表情,可别人做来令人厌恶,因为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狭隘和偏见,只有九哥,连不屑,都是诡异得自然,让人产生一种他本来就该这样的理所当然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天子的气度。郭舍人暗想。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即便现在改了口,你心里还是念着老灌的恩人身份。”就算将来权利天平失衡,朝廷不得不对灌家下手,有郭舍人在,也算是为老灌留下一条后路。   “九哥。”郭舍人愕然抬头,没想到自己的心事被刘彻看得一清二楚。想起那些说他贪慕荣华为攀高枝对老灌始乱终弃的闲言碎语,他的眼眶红红的,和平日那副恣意挥洒泪水的架势有些不同,这回他瞪大了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将泣不泣,惹人垂怜。   刘彻摸了摸郭舍人的脑袋,好半响才说:“早和你交代过,不要对爷使美色。”   第十八章 长安奇案   灌式酒楼对门的包子铺关了门,老主顾灌夫一下子有些不习惯,每次算到九哥要来的时候,他都会特意跑上两条街,去买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然后放到厨下热着,等九哥到了第一时间上桌。   “李陵,不要和九哥抢! ”   “没关系,我不介意,真的……”包子吃伤了的刘彻。   “有我老灌在,你放心大胆地吃! ”   灌夫没有给刘彻拒绝的权利,一掌夺了李陵的筷子,气得小李将军直接用手去抓。军中吃的都是大锅饭,为了成为一位与士兵同进同退同吃同睡同袍同仇的伟大将军,抢食这种技能必然是要加强学习的。两人来回拆招,眨眼便打翻了酱料碰掉了碗筷,噼里啪啦呛咚呛,直到灌夫之大力金刚掌拍烂桌子,所有声音才彻底消失。   灌掌柜愁眉苦脸地过来收拾。   “老灌今天的火气怎么这么大?”刘彻问道。   “还不是因为听说对门要开一家酒楼?”李陵回答。   “哦?”刘彻故作不知,“我来时就见许多工匠车辆,看来动静不小。”   灌掌柜附和道:“可不是?说是南边儿来的行商,雄心勃勃要在长安大干一场,光是这占地就在整个长安的酒楼里首屈一指。本来不愿卖地的商贩,都因他出的高价动了心。唉,今后我这生意,可怎么做唷……”   “一群财大气粗的土财主! ”灌夫当着俩土财主的面骂道,那姿态,颇有身为大汉都城土著居民的自豪感优越感成就感,他完全忘记了,灌家的发源地兼大本营远在颍阴,离长安城远着呢。   刘彻笑笑不说话,郭舍人飞快地扫了九哥一眼,道:“掌柜的,少在九哥面前哭穷,每日到酱油作坊下单子的商贩络绎不绝,天南地北的都有,还有外商堪堪赶了千里地来运货的。灌家可是摆足了架子,数目大的因供货有限,不应;数目小的零散客人又不屑做。挑挑拣拣,可那些商贾哪敢说个不字?灌家才是真正财大气粗……”的土财主!郭舍人暗暗在心里加上。   想起那些乖巧可爱的元宝源源不断地主动往灌家的腰包里跳,灌掌柜与有荣焉,殷勤地给当朝太子端茶倒水:“承蒙公子看得起。”   李陵对这些买卖的事不感兴趣,无聊地听了一阵,岔开话题:“整日不是练武就是吃喝,闷得慌,不如出去逛逛?”   灌掌柜暗叫不好,连忙规劝道:“市集不比宫……公子家中,鱼龙混杂,又无人保护,恐怕……”   李陵一听不乐意了:“难道我还保护不了九哥?”   第一回合:拦路虎灌掌柜被正直少年先手技热血必胜拳击中,暴击产生双倍伤害,扣1/3血,速度下降一级。   灌夫比李陵还不乐意:“这直市可是我老灌的地头! ”   第二回合:拦路虎灌掌柜被狂暴武士山崩地裂腿踢飞,导致流血状态,扣1/4血并在两回合内持续扣掉总血量的1/8。   郭舍人用柔软的声音说:“鱼龙混杂?我觉得用来形容我们比较合适。掌柜的,您不觉得应该担心其他人吗?”   第三回合:拦路虎灌掌柜被深海鲛人美妙歌声特技命中,进入混乱状态,攻击悉数反弹给自身,扣1/3血,流血状态持续伤害,不计负数,血扣为零,战斗结束。   “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也是为了大汉百姓着想。”刘彻端起官腔发表胜利感言。   一个社会的经济发达与否,只要看粮食在贸易中的比重多少就知道了。越是发达富足的朝代,百姓花费在五谷上的钱就越少。西汉农业发达,汉初时普遍适用牛耕,比例大概是三个农民使用双犁驾着两头牛耕地,景帝的休养生息国策使这个比例上升为一人耕地配备两头牛。除了牛耕外,兴修水利,使产量增加起码三倍,所以,西汉的粮食年年丰收,导致每石谷子只值五钱。   美好生活两大因素:丰衣,足食。既然食物不用发愁,老百姓的心思就集中在了衣服上。市集里最为常见的布匹是麻葛,丝织品十分贵重,往往只有贵族和富商享用得起。因为养蚕植桑制丝需要很高的成本和繁重的劳作,加上没有高效的纺织机,织成一匹绫要耗费几十天时间,价值高达万钱。   灌夫听到那个价格,直接翻了白眼:“一件衣服能换多少酒能买多少个包子啊……”   李陵的反应很是愤愤不平:“没给我爷爷我叔叔的军饷原来都在这里……”   郭舍人倒是看得开:“仇富?你们是在仇视自己。要感慨世风奢糜,把身上的锦绣袍服脱了先。”   虽说特意是平民打扮,选了朴素的袍子,可布料质地依旧远超平均水平。其中,以太子为甚。   “……”刘彻被彻底剥夺话语权,他才知道因为那几大箱子丝绸绫罗的汉服,自己早就被划到了穷奢极欲铺张浪费该被革命的那一边,脖子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国家政府的蛀虫、人民群众的敌人、阶级斗争的对象。   逛了最大的布庄和成衣店之后,刘彻一行人便在路边的小商铺间流连。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叫卖声不绝于耳。有农家自制的草鞋、竹编的箩筐器皿,有民间老师傅雕琢的玉器玩件,还有极富特色的地方小吃。   路过一家肉铺,突然听到屠夫招呼:“张大人,午前不是刚来过一回?买了半斤肉,是不是今日客多,不够用?”   “今日办差回家是半点肉末星子也没尝到,那小子狡辩说是肉被老鼠偷吃了,气得我将他抽了一顿! ”   又是秉承棍棒底下出孝子传统教育方针政策的家长。   刘彻笑笑,暗暗同情那个被家暴的孩子,抬脚欲走。   屠夫一边用稻草将肉扎好,一边劝慰:“您贵为长安令,都说虎父无犬子,孩子能皮到哪儿去?”   “你还别说,臭小子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审讯家里的老鼠,那语气说得和跟真的一样。”   听到那位张大人的答话,刘彻抬起的脚又放下来,走在他两边的灌夫李陵面面相觑,郭舍人最为机灵,立刻到边上打听去了。   那边,长安令张某已经付钱离开。   刘彻一帮半大小子跟在后头。   “九哥,怎么审讯老鼠?它又听不懂人话。”李陵好奇地问道。   “依我说,八成是吹牛呢!要是让我们白跑一趟,我要他变成老鼠! ”灌夫摩拳擦掌,“见一次,打一次! ”   “他要是逃跑呢?”郭舍人反问。   “见不到,打两次。”老灌认真考虑了之后,回答。   张家并非豪门巨宅,只是小康水平的平房,否则也不需要堂堂一家之主出门买肉。   “看不出这长安令倒是廉洁得很。”刘彻忍不住赞了一句,心中对张家小子期待起来。   “嘘。”李陵示意他放低声音,和灌夫分别护着另外两人半跃半攀地跳上屋顶,刘彻还好,有些习武基础,调整重心牢牢占据了最佳看戏席位,郭舍人就惨了,明明畏高,却碍着面子咬住嘴唇,一声不吭,手颤颤巍巍地移开瓦片往下看。   一看坏了事,郭舍人恐惧得忘记了要隐蔽,张大嘴巴下意识地尖叫。   “唔——”   幸好灌夫从一开始就注意着他,及时将他的嘴巴捂住,郭舍人整个人都狼狈地趴在灌夫身上。   屋子里有一少年,正在为偷肉罪犯执行磔(zhé)刑,通俗的说法:分尸。到了后来,这项刑罚又发展成片磔,就是众所周知的酷刑凌迟。   因为从高而下的视角,刘彻看不到那少年的相貌,却意外地能感受到对方学术科研般认真严谨的态度。   受刑的老鼠还活着,四肢分开,连着尾巴在内,被很正式地绑在了五根长短一样粗细相同的木头上,老鼠的嘴巴也用细绳绑上了,似乎是为了防止它在受刑过程中崩溃求饶咬舌自尽。   别说郭舍人和李陵,连自诩流氓的灌夫都露出了一丝不忍的表情。   然而,张父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脸色稍霁,道:“看来大汉刑法你是学进去了。”   “爹。”张家少年起来,暂时放过了被割去尾巴的老鼠小偷,他将墨迹未干放在一旁晾着的竹简双手奉上:“这是逮捕审讯这只老鼠的所有文书,首先立案拷掠,接着传布文书再审,彻底追查,追回罪犯吃剩下的肉,摘录民妇张氏口供,人证物证齐全,罪名确定,最后将老鼠在堂下处以磔刑。”   张父仔细看了所有文辞,如同办案多年的老狱吏所作,看了持刀沥血的儿子和生不如死的老鼠半响,突然拍案叫好:“儿子你有前途啊! ”   李陵:叔叔,我忽然好想念你的藤条。   灌夫猛拍大腿:老头子,我终于找到比你还不正常的爹了。   郭舍人:老灌你干嘛松手,我快要掉下去了啦!   第十九章 东窗事发   张汤大概永远都不忘记那个不寻常的傍晚。   不仅仅因为通过老练的刑讯技巧洗刷了自己偷吃猪肉的冤情,还因为自家的屋顶上来了四位不速之客。   屋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响,他立刻跟随父亲跑到门外,便见庭中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圆脸孩子,摔倒在地上。   “你是哪家的小子?”张父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孩,以为只是一时贪玩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来,并非梁上君子,便放松了警惕,好心地将郭舍人扶起来。“好在屋子矮,没折了骨头。”   “伯伯,我爬到树上掏鸟蛋,下不来,不知道怎么地就掉到了你家的屋顶上。”郭舍人一边诅咒突然撒手害自己暴露的灌夫,一边随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道:“我的家在那边,伯伯不要告诉我爹我娘,好不好?”   张父失笑,转头对有前途的儿子说:“你把他送回家。”   “不,不用了……”郭舍人连连摆手,“我认得路的。”   张汤视线一凝,漆黑的眸子里射出冷漠光线,如一双无形的大手活活掐死了郭舍人用独门秘制的氯化钠溶液洗清漂白自己罪名的念头。他不顾郭舍人的反对说道:“走吧。”说完,他逼近郭舍人,仗着个子高俯视后者,时值傍晚,张汤的影子被拉长,郭舍人完全被笼罩进阴影里,只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回想起眼前少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肢解硕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的高强度高硬度高变态指数的心理素质,郭舍人忍不住求救地扫了眼周围。   九哥九哥,我是老郭,收到请回答,请回答。   可惜,另一端只有忙音。   被大汉未来第一酷吏抓个现行的偷窥从犯郭某心灰意冷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如果九哥袖手旁观,老灌和李陵绝对不会插手。什么兄弟义气的牺牲精神,什么行侠仗义的无私情怀,统统是有条件的。   郭舍人只好硬着头皮和张汤并排走在路上,一人在道的左边,一人在右,隔着尽可能远的距离。   即便如此,郭舍人还是没有办法摆脱不断往自己身上缠绕的阴森感,身体仿佛被无数冤鬼怨灵缠上,捆住四肢塞住口鼻最后扔到阎王面前。   十万八千里,如果这是他和冷酷少年能保持的距离,那就一点也不显得远了。   “你在屋顶上待了多久怎么不呼救?”张汤突然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光想着怎么下去,没留意时辰,”郭舍人低头,掩饰住因心虚而闪烁的目光,“之所以不叫人帮忙,是因为我不敢让我爹娘知晓我又惹祸了。”   “你的玩伴们也不管你?”   “玩伴?”他怎么知道还有别人?   郭舍人手心冒汗,他故作镇定地说:“这儿就我一个,哪来的别人?”   “你很害怕,视线总是往周围瞟,很明显在找什么人。”   “呵呵。”郭舍人干笑一阵,觉得自己的腿太不争气,居然在对方犀利的目光中有些发软,停下脚步,慌忙道:“我家就快到了,多谢张大哥帮忙,你先回去罢,省得伯伯担心。”   围观党之一抡拳:死小子你还没叫过我大哥呢!灌大哥,嗯,比老灌好听多了。   围观党之二撇嘴:还想着你有危险就立刻跳出来相救呢……哼,原来已经叫上哥哥了,让我白操了这份心!   围观党之三扶额:你们俩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围观党之一、二:九哥你怎么能听到我们的心声?   刘彻无力地叹气:“因为你们已经说出来了。”略整衣衫,踱步而出,坦荡荡任张汤打量,仿佛之前与先前跟踪窥视的行径毫无干系。   郭舍人满脸通红,应该在是羞愧自己竟然有这样两个与众不同独步天下的同犯。   “九哥?”张汤觉得四人有趣得很,他将视线移到了为首的那个男孩身上,冷静的眼神中透着探究与好奇。   ……还暴露了我的名字,靠之。   怀着不是兄弟胜是兄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信念,刘彻一一说了其他人的姓名,重点介绍了灌夫现今有效的居住地址以及李陵监护人李敢的联系方式。   灌夫的名号就算不是享誉天下,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至少长安城的百姓们都能说出一两件灌家的事迹,比如擂台,比如酱油,还比如曾经的胶东王。   “参见太子殿下。”张汤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明悟,他恭敬地行礼,灌夫李陵平时没大没小,却也懂进退,连忙往旁边退了一步,侧开身体,不敢受他的全礼。   张汤年纪最长,又从小学习律法,脑袋里装着的全是以下犯上导致的宫﹑劓﹑黥﹑刖各种肉刑,父亲为官清廉,铁定是没钱给自己赎罪的,撒尿的呼吸的走路的器官都不是大葱,切掉之后说长就能长出来的,所以如果不想失去身体上任何原装的宝贵部分,就得牢记上下尊卑的观念,严格遵守身为大汉子民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交通规则国家法规,以免让人捉住把柄。   他默默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觉得灌夫李陵也不似看上去那般没谱,而郭舍人竟然能在自己的逼问下坚持了半刻钟,毕竟刚才自己想的,可是把他的哗——剖开把他的哗——取出来清洗干净再把他的哗——放到火上烧至七八分熟接着把他的哗——切成大小相同的薄片最后把他的哗——和哗——装盘上桌啊……   得知此番褒奖的郭舍人一点也没高兴,脸色煞白地后退,直至道路的尽头。   “做我的伴读如何?”   刘彻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太子宫里已经为他乱成了一锅粥。   第二十章 太傅难为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拖拖拉拉学到《道德经》的下册时,刘彻的鞋子终于湿了一回。   这日散了早朝之后,忧国忧民的司马太傅被望子成龙的景帝提溜过去单独训话:我儿子在我跟前那么聪明伶俐那么乖巧懂事怎么交到你手上就经常挨罚呢?是不是你挟私报复我不给你加薪啊?   如果是做学问办公事,司马谈可以引据经典摆事实讲道理证明自己起早贪黑闻鸡起舞为伊消得人憔悴,可偏偏在儿女教育问题上,他不能和一个当自己儿子天下第一的情绪化了的家长争论,难道要告诉他你儿子天性好动不爱学习上课走神注意力不集中?   背着一个人向另一个说他的坏话,这叫谗言,堂堂太史公司马谈绝不会做出此等小人行径。   再说,得罪了这对龙父龙子事小,耽误了未来天子的学业事大。万一景帝突发奇想干涉太子教育进程,来一出严父教子的戏码,一不留神把太子打坏了,自己去哪找另一个东宫接班人去?   欲速则不达,教育亦如是。   司马谈的心目中,彻太子的形象还多正面的,够聪明,够机灵,够善良。至于孩子不用功的问题,自己可以慢慢教嘛,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太史公乐观地想。   他的乐观在龙子那里受到了又一次打击,原因无它,太子想出宫,谎称没完成昨日功课,在重复了司马谈想跪而跪不得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荒诞剧后,太子领了不重不轻的抄书惩罚。太傅病恹恹地躲进了皇家图书馆。   虽说太史公意志坚定,可先是被首席长官训斥,又在教育之路惨遭打击,心里总是觉得沮丧、委屈的。上司心情欠佳,连累着田蚡也得陪着小心,做学问的时候特意挑那些浪子回头金不换名师底下出高徒的典故,侧面烘托太傅英明伟岸的高大形象。   也不知道说错了那一句,给了司马谈课后与学生培养感情的念头。孔子三千门人,无论教学质量如何,总能说明他具有一定的与学生斗智斗勇的经验,既然连他都抽时间与学生们出游踏青爬山弹琴,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多和太子处处呢?   这个一时兴起的想法把田蚡吓得面无人色,未来丞相那个悔哟,都说了是“未来”,如果被现任上司在履历表上写下“奸佞”的评语,他还想不想在大汉朝堂上混了?更何况司马谈是史官,没有谁比他更有用笔杆子骂人的权利了……   “回司马大人,太子殿下不在甲观。”   “回司马大人,太子殿下没有在画堂。”   翻遍整个太子宫,都没找着太子的龙影,司马谈不傻,他完全看得懂田蚡那灰败的脸色和一干仆众惶急的神情。   宫中丢了太子,好比学校的学生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老师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司马谈抬脚便要去通知家长,心中默默和自己的家人生死诀别。   “大人请留步! ”半夏急忙拦住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若是报告给皇后和天子,别说帮忙遮掩的大臣奴婢,连太子本人都要遭殃。她心思急转,突然抱住司马谈的腿跪泣:“太子玩心尚重,出宫不是一回两回了,何况有人看护,安全必是无碍的,然而若是司马大人一走,便说不定了。”   司马谈吹胡子:感情还是我多事了?   “此话怎讲?本大人还能害太子不成?”   但毕竟是文人,没有直接将半夏踢飞,停住了脚步。   “朝堂内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太子宫,若是太子流落民间的消息走漏,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得,那些寻找太子的将士有多少是真心想保护太子的,司马大人难道不清楚吗?”   司马谈悚然一惊,怒气散去大半,他终于拿正眼端详半夏,沉吟一会,命她起身。   上梁下梁一个德行,就仆观主,看来这个太子不简单啊……   只是身为老师,这样被骗太伤自尊了!   当终于知道回家的刘彻踏入含丙殿,发现周围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心里没有一丝准备便见自己的老师守株待兔利用课余时间为教育事业发光发热。   司马谈一看到刘彻惊慌失措的表情,心里顿时平衡了,那叫一个畅快,但表面上,还是严肃正经的人民教师一枚,目光饱含沉痛惋惜。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刘彻不知道秘密泄露了多少,出宫帮帮团是否被连根拔起,不过既然迎接自己的不是明君爹和美人娘的男女混合双打,那么,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吃了个大亏,司马谈长记性了,这回没有按照常规套路出牌。   他来了场令所有学生厌恶憎恨绝望哀嚎上穷碧落下黄泉死都不会放过你的……突击考试。   先让太子背了一遍道德经,嗯,没有一个字错误。   再让太子讲解老子思想精髓,好嘛,比老子本人还透彻。   继而让太子阐述治国之道,很出色,但TMD全都不是我教的!   最后才给太子为自己的罪行辩护的机会……司马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满脑子都是被耍了被耍了被耍了还不能暴打竖子的凄凉歌声。   刘彻这回是完全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先是逃课翘家被捉个现行,再是猜错司马谈的用意。他越是卖力地表现,越让老师伤心;越是让老师伤心,越让老师反过来使他更伤心。   “伴读?”刘彻知道这是司马谈往自己身边安装监视器呢,人选自然没有他置喙的权利。毕竟是瞒住了家长,也算是师生统一战线,虽然他们之间注定是既统一又斗争的关系。刘彻最后也只能感激涕零地说:“全凭先生做主。”   仿佛生怕太子一不留神就肇事逃逸,司马谈办事效率奇高,当夜便打听搜罗了朝中各位大臣家中适龄儿子们的消息,其热切程度让人以为司马家突然多了一个待嫁的女儿。   见消极怠工嫌疑的老师态度如此积极,景帝以为是自己一番提点起了作用,大笔一挥,笑呵呵地批准了伴读的提议。   窦太后听说了这则消息,也很高兴,她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能往儿子的竞争对手身边安插眼线了。   司马谈是个史官,最擅长的便是考据,他将这一套也用在了朝内大臣身上,往上追溯三代,名声不好的,出身不好的,德行不好的,统统免谈!选才用人是十分谨慎用心,但他再谨慎,再用心,也比不上岁数大他两倍的窦太后,再加上事起仓促,难免会有漏洞。   司马谈在诸多来历可疑的履历表中独独选中了韩嫣(注)。   首先,韩嫣是名门之后,王子侯孙,他的祖辈往上可以追溯到战国七雄韩国的王族。当初韩国被秦始皇灭掉后,韩襄王的孙子韩信(与淮阴侯韩信同名同姓)积极响应高祖刘邦,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韩王,其子为当朝弓高侯。韩嫣有此出身,应该不会被太子欺负得太厉害。至于韩嫣之母是匈奴降汉的部属之女,这条信息被有心攀附太子的弓高侯刻意隐去,司马谈只知道韩嫣是庶出,反正只是伴读,是嫡是庶都不打紧。   再打听韩嫣的学识品性,不管脑子如何,关健是要懂事听话,韩嫣是庶出,母亲再得宠也仅仅是保护他不受嫡子太大欺凌而已,正好养出了挨骂不还口挨打不还手的坚忍个性。挑选伴读的标准,和太子的属性完全是反着来的,由此可见司马谈受到来自第一个学生的打击伤害阴影有多重。   最后看了看韩嫣的画像,咳,大家也知道简笔画有多失真了,顶多能分辨这人是胖是瘦脸上有无胎记胡子,司马谈没看出什么祸国殃民的相貌,只觉得这孩子看着相当顺眼。太傅大人当下拍板,就他了!   注:历史上韩嫣从汉武帝伴读发展为情人。《史记》载:“嫣者,弓高侯孽孙也。今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文中在刘彻成为太子后才得到伴读的宝座,特此声明。   第二十一章 金屋藏娇   刘彻自诩见过不少美人,前世目睹银屏上天然的人造的影星模特,今生处在大汉后宫这个集天下美人于一处的罪恶之地,基于脑部已经适应了大部分美貌的刺激,刘彻很有把握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但是,见到韩嫣之后,他的这种信心动摇了。   那孩子不过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便已经教人移不开视线了。乌黑的头发很有光泽,似乎很软很滑,皮肤白嫩,透着粉色,不会给人苍白的感觉。整个人就像是从内向外发光一样,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集中。一般级别的美人是从一个特定角度或某个神情看上去特别好看,而韩嫣这类的绝色,则是无论哪个角度还是哪个时候,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呼吸一窒。   漂亮。   这是刘彻的大脑当机时屏幕上显示的唯一词语。   韩嫣比刘彻还要高半个头,身材匀称,没有一丝瘦弱的病美人之态,脸上也是不卑不亢的,没有媚态,也无做作,忽略了他的美貌,韩嫣就和第一天应征上岗的普通员工一样,用严肃认真的表情压住心中的兴奋和紧张。韩嫣出身侯门,即便是庶出,规矩也是自小学的,举止有度,行礼的动作不紧不慢,问候的声音清丽,稳稳当当的,只是偶尔轻颤的长睫毛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免礼。”刘彻打了声短暂的招呼,让韩嫣坐到早已安排妥当的位置上,就假装低头看书,兀自沉思起来。   往自己身边放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这司马迁他爹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傅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坚信自己能抵抗住美色诱惑走上一条寡人无疾的不归路吗?还是说这个伴读来历可疑,其中有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刘彻的不祥预感不小心应验了,司马谈看到自己的第二名弟子,眼底满是震惊,显然也是头一回见到韩嫣。   刘彻心里咯噔一下,一边埋怨司马谈放到碗里都是菜给自己找伴读都不带面试的,一边陷阱探测雷达滴滴答滴滴答作响,生怕一不小心踩到地雷,被人从太子的宝座上轰飞。   刘彻之所以很快就能从对相貌的欣赏回过神来,是因为他十分清楚,秀色不是真的可餐,美貌是不能当饭吃的,就是他的明君爹,也是在吃饱了饭之后才和美人娘你侬我侬谈情说爱。   红颜薄命,历史上的美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而和皇帝扯上关系的,更是辛酸惨淡,引人垂泪。那皇帝呢?还没出场所有观众都已经给他定了性:   一定是瞧上她或他的美色了吧?一定是用皇帝的身份地位财富强占了她或他的身子了吧?一定是在美人被强惯了献上真心之后又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瞧上另一个人的美色了吧?一定是再次使用皇帝的身份地位财富诱惑了另一个美人了吧?一定是不知检点四处留精后宫淫乱导致子嗣数目攀升为三位数终于在不断内耗的战乱和天灾中亡国了吧?   皇帝集中了天下好色负心男子的缺点,人物设定如此,要改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就像把一个多金的男人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关在同一间屋子里,突然之间门打开,女孩大哭着从房间里跑出来。无论具体情况如何,所有人都会产生女孩被男人欺负了的第一印象,否则平白无故的,女孩哭什么?房间里只有他不是吗?   刘彻也遇到了这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窘境,不管他是否与韩嫣有暧昧有苟且,他的储君身份和韩嫣的美貌放在一块儿,旁人眼底就是一个汉皇重色思倾国,一个从此君王不早朝。   窦祖母不愧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太子能被美色诱惑耽误学业自然好,若是没有也能给人以常与美色厮混的误导,手段果然高明。   种种原因分析下来,刘彻待韩嫣,始终是客气而疏离的,和韩嫣相处,必定有第三人在场,上课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下课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当然,为了完成太子伴读的伟大使命,韩嫣被接到宫中居住,走上没爹爱没娘疼跌倒了自己爬起来的求学之路。   司马谈一开始还担心弟子走上歪路。因为好男色,大汉刘家是有这个基因遗传的,高祖宠籍孺、惠帝宠闳孺、文帝有邓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太史公不需要对帝王的寂寞之心有多了解,去翻一翻美色误国的历史典籍就知道了。   一个月过去了,忧国忧民的司马谈看刘彻也没多大反应,这才放了心,以为是年纪不足还没开窍,庆幸之余又自嘲一阵。再加上韩嫣立身端正,说话有度,进退知礼,有他在,总算把翘家逃课的刘彻给看住了,司马谈越看韩嫣越是喜欢,对传道授业解惑的本职工作更是不遗余力。   刘彻出不了宫,只有收了心专研学问,他头脑没有被门夹过,本来就不笨,又用了心思,成绩自然日进千里。   儿子学习有进步,景帝面上有光,对老婆对百姓都有了交代,大大奖励了太子学堂上下,摆寿宴的时候还特地给韩嫣发了“你敢不来就是欺君”的请帖,在宴席的末端给他留了一个席位。   是美人总是会发光的,即便韩嫣处在一个僻远清静的角落,还是像湖中投子荡开涟漪一样,引起的议论越来越大,越来越让人无法忽视。   “过来让我瞧瞧,哟,真是个漂亮孩子。”   王皇后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而在场只有她说这句话,不会惹人非议。明显所有男宾都看得目不转睛,所有女眷都羡慕嫉妒恨,这时候主人不说句话调整气氛,整场宴会就闹笑话了。虽然景帝才是名义上最大的Boss,可他的人生档案上不容有任何污点,就算已经有了污点也得捂严实喽,君王的特殊身份让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夸奖人家漂亮。   王皇后就不同了,韩嫣是儿子的伴读,属于晚辈,她一堂堂皇后夸奖孩子好容貌,不会辱没了韩家,反而挣得人心,说出所有人心中所想,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更重要的接下来的内容,除了容貌,别的还要夸一夸的,否则就会使被夸的人仿佛只有容貌一样的错觉。   “多亏了你,彻儿才定下心来读书,近来学问长进不少。不过,苦读是好事,但也不能累着身体……”王皇后说道这里,看了刘彻一眼,母子视线相对,刘彻含笑点头,表示自己会保重身体。   接着,王皇后又道:“如今你离了侯府,一个人在宫中,多少是想家的,不如明儿放你一天假,见见家人。”   刘彻正找不着机会出宫,连忙道:“不如让儿臣尽地主之谊,送他一程。”   “阿娇和我也在呢,你怎么不送送我们?”   都说干一行爱一行,馆陶公主是真的把一生都献在了拉皮条的事业上,皮条客心中只有客人和货品的区别:太子,无疑是潜在的大顾客大金主;韩嫣,自然是影响业务的竞争对手。她话里虽然没有明说,但太子因其美色善待韩嫣的暗示却是实打实的。   韩嫣见待自己素来冷淡的太子做出如此提议,本就受宠若惊,紧接着又听见那艳妆妇人的戏谑言辞,脸微微涨红,一时呆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反应。   “阿娇又不是客人。”刘彻充分利用了年龄的优势。   “那是你什么人呀?”馆陶公主笑问,本来很专注地盯着美人看的阿娇终于回神了,恋恋不舍地把视线转移到自己名正言顺的未婚夫身上。   “太子妃。”   “太子妃如何送不得?”景帝也来凑趣。   刘彻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明君爹:“她不用走,我会建一个金房子给她住。”   “那不是金屋藏娇?”景帝笑言,宴会气氛抵达高潮。   司马谈仅仅是眼睑一跳,他没有九条命,不打算在皇帝的兴头上泼冷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他已经在太子身上栽过一次,早就认清了未来皇帝不好对付的事实,对金屋藏娇所隐含的骄奢淫逸没有当真,只是作为一个史学家,敏感地觉察到这个词会流传百世。   第二日,车舆载着男女通吃的太子与美色过人的伴读驶向宫外。   韩嫣的佞幸帽子戴得委屈,刘彻的好色罪名其实也很冤枉。   第二十二章 回家省亲   晨光乍显,弓高侯府的仆从婢子们便起身准备主子们所需了,平日里一大早,晚辈都要在侯爷的爹娘面前集合,按照长幼嫡庶顺序问安。   今儿这日子格外重要,互相说了早上好之后,韩家上下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聚在厅堂,长辈继续扮演领导的角色,提点这个注意举止,批评那个妆容过甚,晚辈们接着装孙子,一口一个“喏”。   堂堂太子亲自护送伴读回家,那接待的架势排场堪比迎接新婚媳妇儿回门,带女婿给爹娘看看新婚之夜之后有没有突然长歪。   哪知刘彻把韩嫣送到家门口就挥一挥衣袖果断闪人了。   韩嫣一揖到底,待车轱辘声音远去才抬首,目送车舆完全消失在道路尽头。   相处了一个月,韩嫣以为自己多少已经摸清了太子的脾性。头一天上课的时候,韩嫣才知道什么叫做天资,当今太子不但学识惊人,诸子百家之说均有涉猎,而且能言善辩,课堂上常与先生争论,有时甚至将堂堂太史公驳得哑口无言。韩嫣自知深浅,发现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时便默默地听,理解不了还特地记下来,回到住处慢慢琢磨,每日总有所获。   这样的太子,真的需要伴读提高学习成绩吗   韩嫣深深地怀疑。   带着好奇,韩嫣渐渐地开始留意大汉彻太子。性格算不上冷淡,见到自己行礼会微笑示意,毫无他人的轻薄鄙夷,说话和气,物质上精神上都有所关照,却又完全符合礼仪的标准,不会让人产生故献殷勤之感。   韩嫣敏锐地觉察到太子待自己与寻常侍从无二,伴读,真的只是在读书时相伴而已。想到太子视线里面刻意维持的礼貌性的生疏,心里微微有些失落,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多少少期待一份来自同龄小朋友的热情与友谊。可转念想到母亲的话,韩嫣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承自母亲的这般相貌,本就不该落在男儿身上,正房里传出的冷言冷语,韩嫣没有听全,却也知道一二,无非是狐媚子下凡祸国殃民之类。   “小少爷。”仆人奔出来迎接,打断了韩嫣的思绪。   祖父祖母父亲嫡母嫡子娘亲有请。   韩嫣定定神,随仆从而去,向家长报告工作。   “过门而不入,太子殿下行事也未免……真是委屈嫣儿了。”又不是大禹治水,忙得连看一看娘儿俩的时间都没有。   韩嫣听见嫡母低声埋怨,无心理会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由此得出庶子钱途无亮的暗讽,默默地被娘亲搂在怀里。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娘亲。   “为天子办事,哪有什么委屈?”父亲威严的声音让厅内静了静,祖父老神在在地品茶,偶尔瞟堂下几眼。   “太子殿下行色匆忙,猜想应是要紧事。”韩嫣又道:“殿下还特地着人备下厚礼,已经由管家送入各房之中了。”   父亲“哦”了一声,请走祖母,挥退众人,只留下祖父孙三人,才问道:“太子如何?”   韩嫣说了些彻太子官方主页上的成语称赞,见父亲的表情似乎不是很满意,心中踟蹰。   父亲又问,这回问题直白了一些:“太子待你如何?”   没有为难,没有苛责,自然是极好的,韩嫣毫不犹豫地说:“善。”   答案也太简洁了,弓高侯心中微微失望。又不是一锤子买卖,这是为了家族进行长期投资而对未来天子是优绩股还是潜力股的考察判断评估。好有很多种啊,是视若知己的同窗同学之好,是亲密无间的兄弟手足之好,还是亲切关怀的上级下级之好   父亲还想再问,不料祖父咳嗽一声,抢先笑道:“呵呵,嫣儿素来是个懂事的,还能惹祸不成?他说‘善’便是‘善’。”接着打发了韩嫣:“你先回去歇息罢。”   天子伴读的风险与回报一样大,从彻太子的名声上看,似乎和绩优股不怎么沾边,韩家这几年经营妥当,盈利有余,没必要为了荣华富贵铤而走险,可眼瞅着太子伴读的巨大利润完全落尽别人的腰包又觉得心有不甘。   既然不放心让嫡子冒险,就拿出一个早慧的庶子博上一博。   韩家祖父是堂堂七国韩国之后,叛完汉朝叛匈奴,最后再跑回汉朝的时候居然还能封侯领兵。当初的战国七雄,其他六国不是断子绝孙就是人才凋零,哪里像韩家活得如此滋润?   韩嫣不知道自家的老狐狸和当家的成年狐狸商量着怎么让太子待自己好进而待全家好,他只是很高兴地依偎在娘亲的怀里,笑说着宫内种种。   事无巨细,从屋子的大小被褥的薄厚菜色的多少说道太子的相貌太子的性格太子的学识,韩嫣语言生动,描述起来仿佛让人亲眼看到太子是如何把堂堂太史公气得七窍生烟想打又不敢打只能自个儿关在皇家图书馆里生闷气的。   韩母心中讶然,嫣儿记忆虽好,但像这样能将原话记得一清二楚,明显是用了心思。   “太子爷说的话有些在理,有些又匪夷所思,我听不明白,就下了学自己琢磨。”   “为什么不直接问太子呢?”   “也问的,”韩嫣坦然地说,“只是太子很忙,除了诗书还要学骑射,哪里顾得了我?再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做学问又不是听学问,终究是要自己动脑子,思虑出来的才深刻。”   听墙角的侯爷和侯爷他爹在窗外对视一眼。   侯爷用眼神说:父亲高明。   侯爷他爹捻须而笑:是你儿子生得好。   因为韩母是匈奴女子,从小对韩嫣进行双语教育,平时母子俩会说上几句匈奴语,韩家也没有制止,此时聊得高兴,又说了几句。   韩母用母语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太子待你如何?”   面对最亲的人,韩嫣才露出一丝忧虑的表情,用匈奴语回答:“还好。”但是,他也没有将心中所感完全说出来,总不能向长辈告状:太子其实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啦!   韩嫣迂回地回答:“娘你放宽心,太子宫又不是龙潭虎穴,有太子在,哪里会受什么委屈?”   他这话,说得太早。   过了假期回到岗位上,韩嫣愕然发现自己有了一名竞争者,叫做张汤。   第二十三章 酷吏之路   这个伴读,张汤原本是不愿意当的。   张汤比刘彻年长五岁,在大汉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赶着亲爹是长安令的时候到京城牢房历练一年,将现今普遍适用的古籍上记载的道听途说的所有刑具刑罚都在犯人身上试一遍,运气好的话钻研出新的刑讯手段,创新审问办法,然后就可以正式走马上任,为打击大汉犯罪维护世界和平贡献出一份力量。   张汤素来做事有理有据,按部就班,人生规划合理,奋斗目标明确,即便是包吃包住的肥差从天而降,他也没有动心。   太子的身份特殊,张汤不便直接拒绝,那样就太不给太子面子了,他要做的是酷吏,而不是铮臣,后者下场凄惨,经常沦落到前者的刑架上,何苦来着。   所以,面对彻太子的友好招揽,他表示需要时间考虑,心想着拖个十天半个月的,未来皇帝贵人事多,八成就会把这回事忘了。   然而事与愿违,他要抗衡的,不是一个年幼可欺养在深宫人单势薄的太子,而是被一群上能大闹天宫揍玉帝下能翻江倒海擒蛟龙的孩子王包围着的刘彻。   灌夫认识刘彻的时间最长,对胆敢敷衍自家兄弟的小子很看不过眼。   “不给九哥面子就是不给我老灌面子,不给我老灌面子就是不给灌家面子,不给灌家面子就是不给全天下的流氓面子! ”   张汤奋笔疾书,将灌家少主对黑社会的身份供认不讳以及威胁官吏之子屈从其淫威的罪状一一写下,呈给父亲。   长安令看也没看,直接归档存库,苦口婆心地告诫后来者:“如今灌贼势大,证据不足,我们来日再算。”至于是哪个“来日”,只有天知道。   交了罚金,灌夫再次被释放,当庭嚷嚷着:“小子你给我等着! ”   来赎人的灌掌柜默不作声地又交了十两金,赶紧拉着小家主离开,苦口婆心地劝道:“算我求您了,您的一句话可足够一户人家过活三年。当众威胁官宦子弟,亏你跟了太子爷那么久!这不是白白给人送钱吗?”   老灌也不是不接受建议,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姓张的敬酒不吃罚酒也不吃,若是九哥再问起来,他还是不愿意,我还有什么颜面?”   “谁要你和李陵打赌的?比试谁先替九哥拿下这碗汤。”郭舍人恰好从门外走进来。   “你又去哪儿了?天天不着家,这些日子都看不见你的影子。”多亏了当初刘彻所借的钱财,让郭舍人不至于落得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窘境,他与灌夫、李陵他们的地位一直都是平等的。留在灌氏酒楼,也不过是帮朋友的忙,出入自由,不受任何限制。   灌夫抱怨:“本想拉着你一块去的,不过还好,省得牢房阴暗吓着你。你到底在忙什么?”   郭舍人目光一闪,若无其事地把手上提着的礼品放到桌子上:“自然是给你想法子去了。”   接着他转头对灌掌柜道:“劳驾将这个送去李将军府,什么也别说,只说‘愿赌服输’这四个字便可。记住,礼品不要直接交给李陵,而要走常规路子。”   灌掌柜一听,脊背发凉,赶紧吩咐跑腿的去办。   灌夫还没听懂,跳脚:“不就在牢里关了一回吗?贼娘的我才没有输!才不要给李家小子赔礼!! ”   “呆子,”郭舍人叹气,“你怎么就不明白,输的人是李陵。礼品是交给门童的,门童必然会禀告家主,顺便转达我们的口讯。你说,要是李陵的叔叔知道李陵在外赌博会是什么反应?不是禁足不许出门就是直接打到他出不了门。”   灌夫愣了许久,爆发一阵大笑:“我们是混混,理所当然就该用下三流的手段! ”   笑罢,灌夫静下来,想了想之后说道:“不过,对付自家兄弟,还是不厚道了些。真不明白你的小聪明是从哪里来的,初见你的时候明明很老实很听话的……”   听见灌夫的嘀咕,郭舍人心中五味杂陈,他勉强勾了勾嘴唇:“我不是给他送了礼物嘛,就是上回他在一家铺子里看中的匕首,就算踏不出门,也不会无聊的。”   其实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个憨直的家伙:我一直都是这样,只有你没有发现而已。而在众多看明白的人当中,又仅仅是九哥,不排斥不提防不厌恶,反而给了我自由发挥的舞台。至于李陵那个死小子,年纪比我小居然个子比我高,长得那么快做什么?去死啦!   “你先别忙着高兴,没了李陵帮忙,劝说张汤的重任就要你一个人挑了。”郭舍人说。   灌夫受到天降大任的鼓舞,义无反顾地招揽了一帮小混混,围堵张汤去也。   被围堵的张汤现在头很疼。   一天能偶遇灌夫及其党羽三回,这样频繁的邂逅程度,如果对方是如花美眷,他们直接可以合八字聘媒人说亲事了……   头几天张汤还有心情报官,亲自带领那些小混混们参观大汉继承于先秦的酷刑,免费讲解皮鞭铁钉烙铁各个刑具的奥妙,最后让他们与老鼠虱子同居过夜为当天的长安监狱之行画上圆满的句号。   然而,大汉狱吏也是人,要吃饭要睡觉要休息的,平白无故多出那么多件琐碎的小案件,案子虽小,文书却要齐全,胥吏们疲于奔命,可谓烦不胜烦。更何况再变态再邪恶再欣赏别人恐惧的表情颤抖的姿态凄厉的尖叫,看熟了那几张脸,也会审美疲劳。   拿人放人不断循环,折腾了近一个月,张汤疲惫不说,连狱卒看到他们,都懒得刑讯,草草过了一遍就直接扔进牢房了事。关押期间还互相打招呼,谈论几句天气如何。   “这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朗朗,转眼就乌云滚滚。还好你们工作效率高,那么快就把我们逮进牢房,否则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   “哟,今天伙食不错啊,泡饭里还有酱油,你要不要也来点?”   “……”   于是,再次见到刘彻,张汤迫不及待地降了。   “我愿意。”   这三个字让刘彻囧了很久,又不是教堂婚礼,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电视里戏文里表忠心的话明明那么多,说句士为知己者死会死的么?!   富贵非吾愿,酷吏不可期。   吟着壮志难酬的辛酸诗句,张汤踏入恢宏的宫门。   背景里太史令张父又在感慨:“儿子你有前途啊! ”   第二十四章 生物实验   即便职业不对口,张汤还是知道“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收拾好行李,当夜便一丝不苟地背诵宫中规矩戒律,第二天大清早冷水洗面,确定自己看上去精神十足才走出屋子。   作为临时加塞的伴读,张汤受到了整个班级的热情欢迎。   刘彻自不必说,这个伴读的名额还是他费尽心思向明君爹求来的,再加上他本来就很欣赏这个又冷又酷的少年。在刘彻看来,像张汤这样人生目标明确的幼苗已经不多了,更难得的是他不是为了子承父业的传统,而是真心热爱维护法纪的职业。如果没有兴趣和热情,当天张汤对偷肉老鼠进行磔(zhé)刑的时候,就不会是那副如学者做学问般极度认真又极度冷静的表情了。   成为酷吏的理想虽然听上去显得很变态,但真正精通刑讯的专家绝对和恋尸癖虐待狂扯不上关系,试问,一个头脑发热发胀发疯的人怎么能撬开犯人的嘴巴从他们口中获得重要情报?估计玩着乐着就一不小心把人弄死了,断了重要线索。   刘彻需要李陵这样的将军,也需要张汤这样的酷吏。将军征战于沙场,抛头颅,洒热血,杀的真刀真枪的敌人;酷吏司职于朝廷,杀豪强,斩贪官,对付的是暗箭伤人的对手。后者要面对的其实更为惊险,不仅因为要面对糖衣炮弹的打击,还要经受得住与百官乃至天下为敌的压力。   一将成名万骨枯,这是世人普遍接受的观念,将士凯旋而归,受到的是皇帝下旨授勋满城鲜花掌声百姓夹道欢迎的待遇,而酷吏呢?逮的杀的得罪的全是自己人,一不留神就被同事共同排挤打压诬陷。所以,酷吏能够依靠的只有将他视为手术刀的帝王,一旦失去皇帝的信任,下场就是墙倒众人推落井扔石头。   张汤毕竟年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否则就不会犹豫了那么久才被迫应下伴读这个职业,而且还明知灌家势大还将灌夫关进牢里。若不是因为太子的身份在,灌家没有计较,早就用黑拳把不知死活的小子打得亲娘都不认识了。   也是看在太子学生的面子上,太傅司马谈没有故意为难张汤,只问了他师承何人学过哪几本书,考校了两个基础知识的问题,彻底摸清了新学生的文化程度。   发现这个孩子资质只是上等,太傅老怀安慰。学生嘛,聪明到一定程度就足够了,要是再来一个像太子那样上了境界的、以问倒老师为荣以服从老师为耻的问题学生,太史公就可以早点考虑该到哪座山头买块地种种了。   韩嫣则是好奇多过紧张,豪门子弟大多都有拉帮结派的聚众心里,这个年纪的孩子,谁不是渴望玩伴的呢?和太子做知心朋友似乎指望不上了,这个目光泠然的冷面少年,会好相处吗?   他在打量张汤,张汤也在暗暗查探情况,一不小心,两人视线意外地对上。   头一回课上开小差,三好学生韩嫣有些心虚,微微瞪大眼睛,露出几分惊慌,虽然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了,微微别过脸并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太傅讲课的声音上,可心脏还是一阵乱跳。   因为张汤没有立刻回神,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漂亮的人。   张汤在确定对象的基本属性之后,脑袋习惯性地开始自动运转分析程序:衣着虽然不奢华,颜色却很妥帖,显然经过精心挑选、搭配,说明他重视外表;紧张时偷瞟了太傅,害怕分神被先生发现,表示他服从权威,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张汤得出结论,只要拿着刀子往韩嫣脸上比划几下,对方应该会把祖宗十八代的秘密全抖出来。   “咳! ”张汤注视美人太久,太傅也发现了,重重咳嗽几声。   张汤微恼:不好意思,职业病了。   司马谈并没有大发雷霆,反而欣慰于自己终于找到了教师的感觉,把没能用到刘彻身上的训诫提点引导警告诸多教育手段统统在张汤身上过了一遍。   张汤一边被动地接受美色是老虎的教育,一边暗暗比较割掉耳朵的刑罚与聆听太史公教诲之间哪个更有折磨神经的效果。   刘彻投票给后者。   在太史公杀鸡给太子这只猴看的唠叨中跪坐了一上午,刘彻和同学们一块用膳吃茶,增加亲密度,互相治愈精神创伤。   “待会要去甲观习武,你们也来?”刘彻招呼道。   韩嫣心中惊讶,往日太子从来没有提过要自己习武的要求,张汤到的第一天他突然这么建议,显然不是巧合。那种不受待见的感觉更强烈了,韩嫣情绪低落,他本该识趣地找个借口躲开,然而鬼使神差地,看见太子那张故作坦荡的脸,韩嫣脑袋一热,赌气回道:“诺! ”   “敢不从命。”张汤以为伴读陪练是惯例,紧跟着韩嫣应下。   韩家封侯凭的是军功,韩嫣长得漂亮,骑射功夫更是漂亮。再加上他心有不甘,要让太子正视自己,更是超水平发挥,百发百中无虚弦,引来一片称赞叫好之声。   韩嫣望向侧前方的刘彻,后者正拿惊艳的眼神看他,韩嫣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可唯独刘彻的才令他感到史无前例的满足,心脏被格外雀跃的情绪填满,他忍不住抬起下巴,回了一个得意的俏皮笑容。   刘彻一愣,他很奇怪,为什么脑海里会突然跳出“这辈子值了”的愚蠢字幕。   难道是英雄本色帝王更色的天性使然?   如韩嫣所料,习武的确是个幌子,目的有二:一是把张汤收了,二是试探韩嫣有没有被人先一步收走,如果没有,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已经名花有主了……嘿,那可说不准。   为了大汉朝的江山,你们两个都是我的!   按照长幼有序的潜在规则,刘彻认为拉拢要从娃娃抓起,张汤没几年就要行冠礼了,等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完全成形,自己施加给他的影响就十分有限了。于是,刘彻便加紧了对张汤进行生活上学习上物质上精神上的人文关怀。   读的是张汤感兴趣的书,讨论的是张汤感兴趣的话题,玩的是张汤感兴趣的游戏。   韩嫣完全了陷入秦汉刑律、各色酷刑以及实验解剖的噩梦之中。   头一回张汤受太子鼓动拎着一只扒了皮还在抽搐的青蛙过来,韩嫣吓得腿软完全忘记了逃跑,于是每次太子和张汤做活体实验的时候,他都被热情邀请免费观看。   想起两人为了证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正确性生生将雀儿的器官挨个儿切下来最后还送到厨下煮了一锅汤,韩嫣就吃不下,睡不着,转眼就瘦了一圈。   第二十五章 正式入伙   两个伴读,就算他们本人没有竞争之意,却还是免不得被人拿来比较。   外貌上,韩嫣自然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可美貌是双刃剑,脸蛋太漂亮太引人注目以至于让人可以忽视他的气质,不是说有色相没人品有脸蛋没脑袋,只是他的外貌气场太过强大,以至于性情品格智慧都显得不重要了,光看着就觉得舒心。   张汤则不然,隔着墙,还没看到人呢,就能感受到一股冷意。不是流于表面的冷漠,也不是居高临下的不屑,张汤的漠然与冷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看人的眼神,似乎看见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大块肌肉组织,和路边卖的牛羊猪肉没有本质区别。   “韩公子,今日的茶是用露水煮的,姐妹们可忙活了一早上。”   “多谢。”韩嫣颔首,附送如沐春风的微笑一枚。   韩嫣待人温和有礼,不会平白驳了他人面子,宫女们本就荡漾的春心更泛滥了,见到年龄更合适的张汤,竟也没有被那张冷面吓住。可同样的手段用在张汤身上,能让一颗少女心瞬间苍老。   “茶很好,杯子我便留下了。”   脸红,欲语还休:“这……如何使得?”   “作为淫乱宫闱的证据,你被捕了。”   “……”芳心碎了也来不及捡,赶紧逃吧。   目睹了莺莺燕燕顿时作鸟兽散的一幕,韩嫣忍俊不禁,心情愉快之下也没有像平日那般见着张汤就躲。   子曰:君子远庖厨。韩嫣一开始还不理解,多少以为虚假做作,可真正见识过开膛剖腹鲜血淋漓的现场直播,他才发现自己应该呵护那颗难能可贵的怀仁之心,少看杀戮的场面少和陌生人说话。   “接近丰年祭,难得太傅歇息,去园子里走一走。”   不等韩嫣回答,张汤就率先走了出去。   “你不回家过节?”韩嫣没话找话,以缓解走了小半圈两人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的尴尬。他的心情就像在食堂排队充饭卡的时候遇到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同学朝自己微笑一样——明明知道要被算计,却如何也躲不过。   此时还没有固定的春节(注),要等到景帝挂了刘彻上位才有权利将农历大年初一定为一年的开始。所以,每年在秋季举行的丰年祭便是汉朝最盛大的节日,为期一周左右,因为大多数作物都在这个时候成熟,老百姓们将一年的辛苦成果收割、尝新、入仓,向祖先神灵祷告,倾诉今年不用饿肚子的感激之情,同时表达明年也不想饿肚子的强烈愿望。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自然要回的,”张汤回答,“不过太子要出宫游玩,招你我随行,得拖上一日。”   韩嫣愕然。他已经放弃去猜太子的心思了,反正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所以,他耐心地听张汤把话说完。   只听张汤云淡风轻地说:“放心吧,这回太子出宫有侍卫相伴。”   “这回?”韩嫣敏锐地抓住重点,惊疑不定。   张汤看他一眼,心里暗赞对方心思剔透,脸上冷漠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道:“太子让我知会你一声,届时一道出宫。过了丰年祭,天气就冷了,回韩府稍带点裘袍袄子也好。”   “家里人许久未见,也怪挂念的。”韩嫣对闭着眼睛就能一刀割破气管的冷酷少年略有改观,嘴角上的弧度从客气礼貌弯曲成真心的愉悦,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与太子、张汤的关系会有很大的转折。   呐,会是朋友吧?   “你笑得太多了。”张汤突然这么说道,目光很认真很严肃。   再笑,再笑就把你关起来——谁让你淫乱宫闱来着?   韩嫣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嗤地笑出了声音。   其实,张汤对韩嫣的这番提点,并非出自刘彻的示意。   张汤也许没有装满墨水的肚子,却有一颗大胆假设小心论证的头脑。基于自己的观察以及相熟后太子透出的一些口风,他大概能推测演绎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初见那天,太子遮遮掩掩,形迹可疑,铁定不是出公差,紧接着就传来韩嫣入宫伴读的消息,这两件事显然是有关联的,韩嫣八成是当朝天子或太傅安插在太子身边以防止他翘课的探子,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韩嫣明明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却接连遭受太子毫不怜香惜玉的冷暴力了。   活体解剖实验是暗中进行的,却没特意瞒着韩嫣,照道理,如果韩嫣一心做老师在学生中的内应,此等荒唐残忍的行为早就该被太傅知晓,自己一顿廷杖是免不了的。   然而韩嫣虽屡遭惊吓,但始终坚持守口如瓶,即便太傅问起他为何精神不济脸色发白,韩嫣也是借故隐瞒,只道是课程进度加快,看书有些吃力。   太子对韩嫣的欣赏很明显,大概只有当事人才没有反应过来,张汤冷眼旁观,看得十分清楚,如果不在意不重视,就不会变着法儿屡次试探韩嫣的底线,得手之后还欲罢不能。   从公家角度出发,他深深赞同彻太子“依法治国”的思想,酷吏是不会买老子的帐的,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逐利是人的本性,这种天性完全不受任何道德规范的限制,否则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多贼人盗匪呢使民无欲无求,不知富贵,不求富贵,这只是一个脱离现实的理想状态。因为人往高处走,天底下能做到清心寡欲知足常乐的少之又少,更多的是追求利益谋划将来的普通人。与其拼命压抑这种逐利的本性,还不如利用它,制定相对合理公平的规则,用利益为饵刺激诱导民众。这时候,至关重要的便是规则,也就是指国家刑律。这么一个重视法律法规法纪的君主,无疑是所有酷吏最佳托付终身的对象。   从私人的关系来说,那些活体解剖生物实验实在是太TMD合酷吏口味了。他没有因为伴读这个职业耽误了前程(可能么?)手艺活计反而通过合理的对照组试验详细的实验记录而更加精进了。   张汤的身体现在还不属于刘彻,但一颗闪闪红心已经落在这位太子身上了。   车舆十分宽敞,三人同行,也不显得拥挤。   自己设计韩嫣在先,刘彻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见礼之后搭话,   “今天气色不错,还会吐么?”刘彻说完就后悔了,貌似把一只大卸八块的兔子放在食盒里害韩嫣同志见肉呕吐是罪魁祸首自己?   原来童心未泯,良心却已经泯灭了。   韩嫣落落大方,笑笑表示无碍,自己拣了爽口不腻的点心吃。   头顶乌云终于散去,牙好胃口好,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当韩嫣去拿第三块的时候,被刘彻制止了。   “待会还要吃酒席呢,这么久没见,又带了你去,老灌他们定会高兴忘了形。”   说话间,车舆停下,耳边一声“九哥”雷霆般的声音,韩嫣吓了一跳。   紧接着帘子被掀开,露出灌夫憨憨的脸。   比起脸,灌夫的行为更憨:“老郭小李快来看,九哥把女扮男妆的媳妇儿带来啦! ”   注:最初春节的日期各地均有不同,直到太初元年,汉武帝以夏年(农历)正月初一为“岁首”(即“年”),年节的日期由此固定下来,延续至今。   第二十六章 楼外有楼   就因为那句惹人误会的话,三年过去了,灌夫见到韩嫣都只会呵呵憨笑。   按照张汤一针见血的分析,老灌犯了三个严重的错误:“不分男女,白长了那对铜铃大的招子,这是其一;宫闱是非地,鲁莽行事,污了韩嫣清白,累及亲友,这是其二;既然已经看出韩嫣是殿下的人,就不该出言调戏,此为其三。”   末了还总结道:若非汉初废除了大多数先秦过于不人道的刑法,灌夫的骨灰早已随风而逝,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你这是挟私报复。”李陵对当年张汤入党(太子党)的赌注还耿耿于怀。本来还觉得所有人联手算计心中憋屈,他后来才知道老郭陷害他被叔叔禁足完全是出自九哥的示意,太子殿下只是担心自己侠义心肠发作,看不下去对小动物们进行各种残害的生物实验而耽误了韩嫣的入党考核。   如今,当他看到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灌在一个漂亮如天人的少年面前露出如同自己见到叔叔一样的表情时,李陵解脱了。   “我没有道理喜欢他,”张汤光明正大,“灌家作为地方豪强,无视汉律法纪,总有一天要将这颗毒瘤除去。”   老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这种敌对的坦诚相当欣赏:“老子等你! ”   ……其实那不是欣赏而是挑衅对吧?   李陵像是不甘心被这场流氓和酷吏之间的战争忽略,体内好战血液沸腾。他反问张汤:“太子私出宫闱的次数也不少,怎么不见你提醒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你、觉、得、他、没、有、么?”刘彻的声音幽幽地插进来,眼神似乎可以用痴男怨女这四个字来形容。   张汤扭头,装作没有瞧见,随着年龄增长而越发棱角分明的五官凑出一个“我比你更生气”的表情。   他酷酷地说:“均有记录在案。”   老灌和李陵大眼瞪小眼。   人算不如天算,彻太子费尽心机将张、韩二人收入囊中,相较而言,他对韩嫣倒是警惕一些,担心自己处于明君爹和太史公的监视之下,不料引狼入室,真正该提防的竟然是铁面无私的张汤!   没有任何人拉拢贿赂命令提点,张汤对刘彻的犯罪记录是出于肺腑发自内心的。在委婉地劝谏数次后,他意识到了太子逃离宫廷的决心,心知自己力不所及,便像对待势如中天的灌家一样,先收集证据,来日再算。   他的此番作为,并没有在暗中进行,而是在刘彻又拉着屈从其淫威的伴读韩嫣翘课之前,正式通知了嫌疑犯们。为了表示公证,他给自己也建立了档案。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如何势单力薄如何宁死不屈如何抵死抗争最后还是不得不屈从于彻太子与韩嫣的淫威走上三人行的道路。   这是太子党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其中也包括了认定自己未来国舅身份的田蚡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太史公。   学生不用自己教,太傅把所有热情都献给了编撰史书上。他的心态是可疑的,因为韩嫣还没来得及和刘彻发展出什么,就被失望于得意弟子跟着学坏而心灰意冷的先生树立成了佞幸这般的反面典型,佞幸未必全是利用美色和帝王勾搭成奸的娈童,可韩嫣那瞎子都能看得见的美色摆在那,不利用,谁信啊?!皇帝不上钩,谁信啊?!他们俩没有奸情,谁信啊?!   太子的不是,太史公一个字都没说,他不过是寥寥几句介绍了韩嫣倾国倾城的绝色,不过是寥寥几句描绘了两人心有灵犀的亲密,不过是又寥寥几句同情了张汤夹在中间的遭遇,一个早熟早恋早勾搭的太子形象跃然纸上。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这,就是史官的怨念。   这,就是TM的苦逼。   不幸中的万幸,这卷被刘彻很想按照历史的轨迹阉掉的司马迁续写的史书还处于默默无人的填坑状态中,只有协助收集资料的田蚡和有意通过田蚡让太子党们怄一怄的司马谈本人知道。   刘彻如太史公所愿地怄了。   为了避免使群众真相,印刷术被刘彻狠狠地从我为世界做奉献的章程上划去。我们要尊重历史,太过强大的科技是要毁灭世界的。严肃点头。   相比之下,被标签了狐朋狗友的党内群众表示无压力。   “什么烂人烂事烂规矩! ”灌夫义气十足地替刘彻骂道,然后他的心思和往常一样,几秒就没心没肺地转到了别处,“爱哭鬼呢?怎么又不见了?老张,你脑子好,帮我分析分析他为什么总是不着家。”   “现在知道了吧?文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秉承着我爷爷最伟大我叔叔最伟大所以我也最伟大的原则,李陵习惯性地抽风了,他完全忘记了在场只有他一武将的事实,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地受到了张汤“哼哼我等着看你拥兵自重横行无忌千夫所指除去兵权锒铛入狱最后落在我手上的那一天哟”的冷笑以及老灌依旧没心没肺注意力永远不在点上的“小矮子你别老不干正事打搅我们捉奸行不行”的抱怨。   “是宫中规矩错了。”韩嫣接下了安慰刘彻的接力棒——为毛觉得那么猥琐——以温柔智慧型军师弱受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强大技能包容了刘彻——这下真的猥琐了,重来——以斯文魔攻路线鬼畜攻无孔不入无所不用的极品属性染指于太子——还是觉得猥琐……咳、其实猥不猥琐重要,词能达意就行了,咱不介意不介意——总之,他是在场唯一一个认真倾听到了太子的心声并将其放在心上的人。   这时,老郭姗姗来迟。   张汤眼睛一亮,郭舍人心中发虚,他很明白,冷面酷吏这样的表情绝对和自己楚楚动人的优点没啥子关系。   在彻太子的见证下,郭某弃灌夫独守空房被告爬墙一案正式开庭。   审判长疑似夏洛克柯南桑包青天附身:“发髻衣着虽然整齐,一定是细细整理过,但你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镜头往下拉,给个特写——鞋子,外头下过雨,地上是湿的,你的鞋底却很干净。大家都湿了,你为什么不湿?”   职业特殊混迹倡伶“纯,乃虚构”的郭舍人:你才湿你全家都湿!   张汤冷若冰霜:“你比我们都早出门,却最晚到,定然是办什么事会什么人去了,竟然会耽误九哥的聚会,事或人必定相当重要。你一身干爽,换衣的地点必然不远,加上有证人目击,若我所料不错,你办的事、会的人一定在便在这楼外楼之中。”   灌夫刚想问“哪有什么证人”,便被机灵的李陵踹了一脚,灌夫心怀感激,毫不犹豫地踹了回去,好心没好报的李陵怒了,热血少年施展平生所学誓将报复进行到底。   坐同一张桌子的张汤忍无可忍:“藐视公堂,罚钱!罚钱!! ”   韩嫣如今个子高了身体好了很有稳如泰山的君子范儿了,温润如玉地微笑道:“山外青山楼外楼,长安歌舞几时休。楼如其名,金碧辉煌,雕栏玉琢,极尽奢华。不说那仙乐飘飘美人如云,便是这区区一副箸子,用的都是墨玉的材料。”   一句话:那么贵的场子,你们砸不起。   灌夫李陵顿时安分了。   郭舍人暗暗得意:那是自然,楼外楼可是我家开的,谁能比我更清楚里面砸了多少银子呢?为了配合烛光,舞台顶上镀的可是足足的九百九十九两真金,檐牙挂的是透明的琉璃灯,方才换下琳琅珠玉的戏服也不是水货。灯一亮,妆一画,竟是谁也认不出臭名昭著的流氓跟班和长安名伶会是同一人。   当然,郭舍人绝对不会承认其中大部分原因是穿了九哥所谓的矮子乐= =   楼外楼生意兴旺,客似云来,除了有太子这盏明灯暗中引路外,还要归功于郭舍人舍身饲虎的奉献精神。砸了天价建起偌大的舞台,硬是找不到合适的表演者。倡伶均是从小买来,请师傅好生调教的,当时的优质伶人不是选入宫廷,就是被高门侯府圈养取乐,由酒楼单独培育教养的,少之又少,原因无他,倡伶好买,有经验的师傅却是难找,聘请的费用也高。所以,为了不亏本,酒楼顶多是在借地给豪门举办宴席的时候,由客人家养的或出钱请来的伶人表演助兴。   万般无奈之下,郭舍人只得重操旧业,用了刘彻欢乐地剽窃还不用担心付版费的新曲,再加上酒楼开业大酬宾,又送瓜子又送茶水的,免费听曲子,有便宜不占是混蛋!不管穷的富的,长安的闲人一窝蜂地都到场。   除了重大节日以外,老百姓的娱乐活动少之又少,连戏曲也是难得一见的。“秦腔”算是最为古老的剧种之一,其名源于周代,关中地区就被称为“秦”。它“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也就是说,汉朝的时候,秦腔这种地方戏曲还没来得及广泛传播,只有当地的百姓知晓、掌握。普通老百姓,整日为生活奔波,得空的时候,也顶多合着号子唱两句民谣,路过乐府停下脚步听上一听,八卦一下汉赋里的爱恨情仇,比如张家小女就是因为这个曲子钻进了李家老爷的被窝,赵村的媳妇儿天天唱那首歌终于让良人回心转意回头是岸。   楼外楼的曲调新颖,歌词不但通俗上口,还添加了一些狗血剧情,虽说是情情爱爱的没有任何深度,可和老百姓谈什么哲学讲什么真理?俗,才是生活。   结果一不留神就红了,从此郭郎过上了过街老鼠见不得光的生活。   郭舍人觉得自己就像用两个身份娶了不同的妻子一样,这边要他拼命挣钱养家糊口,楼外楼上上下下加起来有近千员工;那边又要他足不出户老实持家,老灌对他神秘兮兮隔几天失踪一次的行为似乎忍无可忍了。   有人已、经、对郭舍人心不在焉的走神状态忍无可忍了。   审判长张汤厉声质问:“坦白从宽,老实交代有何苟且,否则大刑伺候。”   苦主灌夫拍案:“说!和谁苟且去了?! ”   郭舍人嘴一扁,眉一蹙,泪一洒,眼泪说来就来,端端可见戏台上的真功夫,除了灌夫,所有人都没有买账。连另一主要涉案人员刘某,都感到了看小倩死了又死100遍之后的森森疲惫。(注:该句无错别字)   灌夫气恼着,逼自己硬起心肠,在爱哭鬼面前,自己就像光着膀子,浑身上下一点秘密都没有,倒是姓郭的,三天一小谎五天一大谎,和张汤乐此不疲地进行着我忽悠你拆穿、你拆穿我接着忽悠的把戏。   环视周围,那么多兄弟,竟然没一个站在自己这一边。   被告心灰意冷,心想反正不是第一回被抓包了,对自我陈述也没多大热情,只是哀戚戚地盯着原告,满脸泪痕。   审讯陷入僵持阶段,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就在于关心则乱的老灌和楚楚可怜的老郭之间谁压倒谁。   其余的太子党们互相交流着视线。   张汤: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郭舍人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观之灌夫,意志甚为坚定,有六分胜诉把握。况且,公道自在人心,就算用刑也是可以理解的。辣椒水,从哪里开始灌好呢?   李陵:会打起来吗?一定会打起来吧?要是打起来我该帮谁呢?还是帮老郭好了,锄强扶弱嘛……唉,怎么还没有打起来?快打呀,不打可退票了啊!   韩嫣:祖父大人祖母大人父亲大人嫡母大人兄长大人母亲大人反复叮嘱,要紧跟太子,唯太子马首是瞻,但又不能恣意妄为,须得谨慎行事。太子不动,我不动;太子动了,我旁观。   刘彻:早知道就不出门了,宁愿对着太史公那张要债地主脸……   雅间里有流氓倡伶欺负与反欺负的好戏,外头却也没闲着。   郭舍人的场子刚下,掌声喝彩仍然不绝于耳,便有不识趣的外地公子哥叫嚷着再来一场。   “不过区区伶人,再清高也就是个卖唱的角儿,方才隔得远,也没瞧仔细模样,赶紧唤出来伺候伺候本侯爷,若是合了爷的心意,赏银有的是。”   刘彻正从窗子往外张望着,对那个打破屋内僵持的不知名壮士心怀感激。   李陵凑了过来,俯视,撇嘴:“傻逼。”   ……好吧,打死我也不感谢了。刘彻默默地想。   “说来也怪,京师最近是越来越热闹了,让人手痒的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头子也让我收敛一些。”灌夫嘀咕。   张汤语气平淡:“十一月二十七,乃当今窦太后的生辰。各路藩王彻侯公主,但凡得圣宠的便有资格到长安来,为窦太后祝寿。”   “可惜,窦太后最喜欢的小儿子梁王却没有来。”韩嫣看了彻太子一眼,浅笑。   “没错,太可惜了,”刘彻勾起嘴唇,“祖母的这个生日过得不会很高兴,若是宗族子弟再惹出祸端来,不但不吉利,还折了皇家颜面。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身子越发不好了……”指不定会出什么意外呢。   奶奶的小儿子不来,祖母您心里不畅快,但也不该为难我的美人娘拿我们母子出气不是,您要过生日,我拦不住,可那些连李陵都称之为傻逼的宾客亲戚,我却是有本事拿捏的。   郭舍人心领神会,趁着所有人没有注意的时候给门外候着的心腹使了一个眼色。   大意是:闹,给我掀翻天地闹,不用给刘家留面子。   那个自称为猴子爷爷的纨绔开始散发王八之气:“什么?卖艺不卖身?天大的笑话,等他见识了本侯爷的慷慨,一定会改主意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银子,爷将这改成娼馆都不是问题! ”   楼外楼与其说是酒楼,还不如说是古代的戏院,即勾栏,是大众与官僚的娱乐场所,历史上到了唐朝才有所记载,宋元极其繁荣。   听见心目中的艺术圣地被辱,群情哗然,有不忿的也有不耻的,可一时间却也没有人强出头——猴子爷爷被一群猴子猴孙包围着呐,被猴爪子挠破相了肿么办?   贱民们敢怒不敢言,猴子爷爷觉得自己很高大很英武,故作潇洒地往台上掷了一锭金子,正巧砸在报幕者的身上,眼神极尽鄙夷猖狂。   “侯爷有请,敢不从命。”   随着一声清脆的招呼,一群或男或女或摆动腰肢或面容冷峻的美人从后台而来,引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除了当家台柱外,楼里叫得出名号的倡伶竟是一个不落。   “侯爷说的话在理,正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有钱难买爷高兴。草民不财,却也想学一学侯爷的阔气,和兄弟姊妹们凑了些散碎银两,向侯爷买一个家门清静。”   说罢,二十多位美人纷纷抬手,金灿灿的暗器纷纷砸向刘彻的同族兄弟。   不幸脑门中弹的侯爷傻眼了,自己就像一个土财主到仆人家示威,却发现人家吃饭的碗都是金的,自己反而穷得像仆人一样。   沉默一阵,人群中爆发一声哄笑,也不知是那家开始的——只有刘彻这一桌知道——观众们也开始模仿这种买清静的奢侈行为。或一文,或一两,亲切地往猴爷猴孙们招呼。   扔瓜皮纸屑,是违法乱纪的可耻行为,要被抓的;掷鲜花蔬果,乃心之所倾的表达方式,就算把人砸晕了,也是一桩美谈。   张汤砸的位置最狠:太子的同族兄弟应该很长时间只能拿一只狗眼看人了。   韩嫣砸的准头最佳:也不知道给不给报销……   第二十七章 流氓天敌   当太子的同族兄弟被热情的长安观众们砸赏银砸得只剩下半条命,刘彻率领着党,出现了。   “住手! ”李陵如上了点将台,大喝一声,中气十足,余音袅袅。   楼外楼没一个鸟他。   “我要回军营! ”士兵兄弟都好听话的,老百姓欺负人%>O<%   郭舍人掩嘴偷笑,谁让你岁数比我小个子比我高?   刘彻要比李陵高出半个头,很方便对小李将军进行抚摸炸毛行军犬的动作,受到“还是九哥最好了”的闪亮视线,忍不住揽到怀里,给了李陵一个很有兄弟爱的拥抱。   韩嫣目光一闪,嘴角翘起的弧度超过了平日,刘彻背对着他没有发觉,旁人只觉得桃之夭夭,芳华满室,在李陵能够回神的时候,他就已经从九哥的怀里挣扎着爬出来,投入了一个温度较低却还是显得温暖的怀抱。   犯罪嗅觉灵敏的张汤脑海里飞快闪过了“淫乱宫闱”这个终极危机,认真执行并贯彻大汉律法“打击犯罪不如预防犯罪”的精神意志,毫不犹豫地把李陵提出来,双手如镣铐禁锢住关节,动作之熟练迅猛一点也不似从未习武之人。   李陵再度萌生了早早投身军营的念头,怎么越抱,越冷呢……   忽然,灌夫叫道:“老郭又不见了! ”   “许是解手去了,那么大个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刘彻帮忙遮掩道。   灌夫瓮声瓮气地答应一声,便不言语了。   台下少了一个郭舍人,台上走出一位身量高细的当红名伶舒公子。   舍人,舍予,舒也。(请不要计较当时的文字构成,鞠躬)   他披着那身独一无二的戏服,脸上蒙着轻纱,从只有一边眼睑有色彩看,应是妆卸了一半被迫请出来救场。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声,熟知此乃开场声音的观众们纷纷将视线转到台上,惊呼尖叫此起彼伏。舒氏架子高得很,唱罢立即离场,不管身份如何尊贵歌迷如何热情,规矩从未变过。两度上场,这还是头一回。   “不过一伶人……”刚起了一个头的蔑称便被周围“射杀你”的视线压低了下去。   “多谢诸位慷慨解囊,助区区一臂之力。”一句话便将满地银钱的归属下了定音,潜含义:既然钱财已经落到了我的地界,那就是我的,你们不能偷偷把钱捡回去哦!   韩嫣与张汤对视一眼,达成此乃狠角色的共识。   偏偏一干观众买账,狂热容易受煽动发现中计还甘之如饴的歌迷们果然最可爱了。   “你知不知道爷是谁?! ”猴子爷爷目光阴狠地瞪着台上的角儿,若是在自家的山头,他早就把那个胆敢违抗自己的伶人当众扒光了凌辱。   对付这种目中无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目中无人回去。   郭舍人深情地发表着获钱感言,悉数回顾了建楼之初的艰难,生意起步遭到长安巨富联合刁难的困窘,若非各位支持绝无今日的舒氏云云。   他的声音刻意放柔变细,党员们竟是没一人听出是郭舍人的声音,朝夕相处的灌夫还在往茅房的方向张望,碎碎念:“不会掉茅房里去了吧?”   “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从刑讯文案中整理出纨绔必备语录,张汤如是预测。   “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果不出其所料,猴子爷爷一点也没有创新精神。   “不知道。”有胆肥的故意膈应那位不慎松了项圈被放出来的皇亲贵戚,引起一阵毫不留情的哄笑,什么咒骂都出来了。   “等我爹来了,一定叫你们好看。”张汤又面无表情地说。   “等我爹来了,一定叫你们好看! ”侯爷紧接着跳脚道。   韩嫣凑到张汤身边低语:“令尊已经去世,他若是来了,自然好看。”   “……”张汤好想往那张脸上招呼。   所谓罪不责众,楼里几千号人呢,全逮回去不知道会不会把牢房挤破。   侯爷暴怒,招呼被银子砸得半残的打手:“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   楼外楼也养了一批靠武力值吃饭的保镖,应对这等抢人场面颇为自如,早就埋伏好了等对方先动手,以便到公堂上有理可依。他们身手矫健灵活,总是在堪堪挨到家具边沿的时候躲开,然后侯爷爪牙们一脚踢破屏风瓷器,账房笔快如飞,一一记下赔偿项目。   看似楼内看护不敌,缩手缩脚,实际上侯爷打手们觉得压力很大,自己就像追着尾巴的走狗,无论怎么跑都咬不到对手,就算侥幸咬到,也是自己疼。   “何方宵小,敢在天子脚下撒野! ”   “郅大人。”掌柜的迎上前去,又是赔礼,又是作揖。   老灌这回反应倒快,面对此人,立刻露出了老鼠遇见猫兔子遭遇猎鹰的天敌表情。   郅(zhì)都,河东大阳人也,侍奉过文帝,到孝景帝时,升至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以敢言直谏、冷酷无情闻名宫中。   当时有郡以治安混乱名噪天下,名曰济南。济南郡之所以乱,根源在于当地豪强,即地痞流氓。都说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济南郡的这群流氓,不但有文化,还有组织有纪律,已经浩浩荡荡地发展成了像灌氏这样的宗族犯罪流氓团伙,使得历任郡守都有相同的体貌特征:头大。   如果看过以下的统计数据,就会觉得郡守先生们头大有理。   济南郡以宗族为帮派的流氓集团共有三百多家。   这三百多家,家家都是彪悍的主,又蛮又横,又奸又滑。拿君子待他,他给你耍无赖;拿小人待他,他有跟你讲道理。生生将济南郡武装成一个刺猬,无论谁下口都要来个胃穿孔。   郅都却觉得,要解决这等复杂的治安问题,不一定要用复杂的办法。不如化繁为简,一洗而尽。   他的简单办法就是:通杀无赦!   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不给任何人留面子,他只管闷声抓人,然后把首犯通通像割草一样和谐了个干干净净。不到一年功夫,济南郡治安脱胎换骨,再也没有出现过明抢暗诈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恶霸地痞,该郡立刻变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争抢当活雷锋最具安全感最适合居住的五星级文明城市。   功过不论,郅都被冠上凶神恶煞的帽子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即便他调回京师升为长安市公安局局长(中尉),其铁腕也令人胆寒。   在外杀人的时候甚痛快,但也要时刻防着别人杀到自己的头上。郅都的独门防身之术是:不接私客,不受私礼,不容私情,将自己大刀阔斧砍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对谁都敢公事公办。   光棍一旦豁出去了,就会变得十分可怕。   郅都果然不负景帝所望,从济南郡挟着冷酷杀气扑回长安,整个京师都震动了。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该砍头的砍头,该打屁股的也可以砍头,砍头的目标也不避皇亲国戚,六亲七贵,通通不认。此种执法,长安人赐他两个字:硬汉。   硬汉之所以称为硬汉,是因为即便到了太子这里,属性也没有一丝变化。   完全无视彻太子“其实我想低调”的眼神,郅都朗声问候,将太子及其党羽的底透了个底朝天:“想不到太子殿下也有此雅兴。”他眼一眯,一一扫过太子党:“弓高侯幼子,李敢将军的侄子,前长安令之子以及……姓灌的。”成分很有问题啊……   某姓灌的:九哥,求闷棍,与其一不小心没把持住将公安局长打死落到张汤手上,还不如直接把我打晕。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祖母若见到长安百姓欢欣鼓舞为她庆贺生辰,想必也是高兴的。”刘彻打出与民同乐的旗号,借口也算无懈可击。太后的生日具有象征国泰民安举国生平的意义,为了准备此番宴会,太傅被拎去做总策划,太子宫皇家学院就停课了,众人也得到了前后十天难得的假期。   无论是官职还是辈分,郅都都是长官,除了刘彻,太子党众人均要向他行礼。   因其血洗济南,天下的流氓都怕他恨他,自诩为长安第一流氓的灌夫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勉勉强强抱拳,眼是斜的,嘴上歪的,然后站在九哥身后散发出无尽怨念。   也因其治下铁腕,天下的酷吏都敬他慕他,张汤如同迂腐书生见了孔圣人,恭恭敬敬地作揖,散发出与郅都类似的冰冷气息,目光仿佛求偶中的鸟雀,藤蔓似的往当红的酷吏身上绕。   同样是因为郅都一视同仁的残酷态度,天下的纨绔都惧他畏他,“你知道我爹是谁吗”这张牌在此等硬汉面前不管用,官二代富二代们没有了嚣张的资本,况且郅都砍人脑袋的权利是皇帝给的,再硬的后台能硬得过当今天子么?韩嫣和李陵施礼,尽量表现出最安分守己的一面。   郅都对新来的原住的社会治安不稳定因素了若指掌,视线飞快地扫过楼内众人,看着神色各异的太子党,又瞅了瞅满地的银钱和陷入乐迷包围群殴一触即发而不自知的刘氏宗亲。   “太子殿下,您来得正好,这群刁民想要造反。”在自家山头野惯了,到了长安竟然也忘记了这等走门路拉关系的活儿是要在暗处进行的。   面对侯爷“哥俩好一口闷”的媚眼,刘彻如同M国总统面对记者什么时候经济复苏失业率降低时一样微笑,再微笑,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全凭郅大人做主。”   侯爷一听连忙点头,生怕刘彻反悔,这小地方来的傻孩子从没听过官民一家,天底下哪个官吏敢打皇室宗亲的屁股?   不好意思,郅都就敢。   郅都审明案情,又取证画押,调查清楚来龙去脉,二话不说将猴爷猴孙锁了。   “你敢!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爹不会放过你的!!我全家都不会放过你的!!! ”   刘彻的远方兄弟还在挣扎,不可置信地瞪视翻脸不认人的太子殿下。   刘彻的结义兄弟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本是同根生,智商差距怎么就那么大捏?   一场闹剧收场,宣称解手错过了好戏实际上在台上看得最清楚的郭舍人津津有味地听着《畜生大闹楼外楼,郅都生擒猴子王》的话本。   张汤目露向往,语气罕见地出现了波动:“听说长安的列侯宗室迎面碰见他,都不敢抬头正视。”   韩嫣新奇地打量一时燃血的张汤,估摸着太子殿下对其表面冷若冰山内心热情似火的评价兴许是有道理的。   虽然名伶美人皆以退场,楼内气氛依旧热烈,有称赞太子铁面无私的,也有嘲笑宗室自取其辱的,雅间本来用于赏景的窗户已经关上,可还是有攀附之意的人士前来打扰。有送治国良策的,将土地统统没收平均分,智力还处于幼儿园排排坐吃果果的水平;有送诗词歌赋的,艳得很,李陵看了脸红,可再艳艳得过床上动作戏?也有送如花美眷的,论尊贵不及准太子妃,论相貌又比不上韩嫣,帝王身边,一个绝色就够他受的了。   身份已经暴露,再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   “回吧。”刘彻意兴阑珊地说道,率众而出。   此六者都是锦衣少年,乍一眼看去,嗯,人模狗样的,一点也看不出那个稳重冷静的喜欢在活体解剖的时候让其它小动物围观,那个魁梧有力的经常发酒疯破坏人民财产,那个乖巧可怜的比白骨精还要变化多端,那个一脸正气的把自己长年受到的家暴都攒起来留给了匈奴某某汗,那个倾国倾城的绝对不仅仅是祸水,而是王水……至于那个被簇拥在最中间的,以后还会被这么包围下去,永远都不会落单。   梁王不来,可象征着全民幸福的太后生日还得过,不仅要过,还要过得有声有色,多姿多彩,大操大办。   于是,窦太后的生日宴会便在她本人并不痛快的情况下开始了。   宴席上又是献礼又是贺词,景帝一家人言笑晏晏,父慈子孝,君臣和睦,窦太后怎么看怎么不顺心,便开始找不自在了。   轮到刘彻献礼,他正说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祝词,只听老太太一声叹气,“厌次侯遣子贺寿,献上好大一份礼,我看着挺有心,也就挂念着,席上怎得不见?”   刘彻心头一紧,肉戏来了。   第二十八章 太后寿宴   “回皇祖母,前儿个在街上遇上时,小侯爷还好好的,见了自家兄弟格外热情。厌次距长安路途遥远,车马劳顿,水土不服,许是身体不适,怕冲撞了祖母的喜气。”刘彻睁眼说瞎话。   老太太不悦道:“我哪有什么喜气!不会是你们几个晚辈联合起来欺负不受宠的外地亲戚吧?”   “孙儿不敢。”刘彻早就料到窦太后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厌次侯被拿的消息总会透出去,老太太自然借此发作,他故作惊讶,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道出。   坦白说,仗势欺人的案子是既成事实,多少双眼睛看着的,又经过几天的传播,就算是冤案也翻不了身了。想翻案根本就不可能,老太太顶多嘴头上数落两句这对父子太不仗义,打亲戚说打就打,一点也不顾念亲情,心里头更加看不顺眼抢了小儿子皇位的彻太子而已。   刘彻恭敬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条理清晰,言辞客观,没有责备客人来我家颐指气使喧宾夺主,使在场宾客都很好地了解到了太子为了哄祖母高兴故意隐瞒不肖亲戚的孝心。   朝内大臣十分同情:有这样的亲戚拖后腿,真不容易。   异地藩王暗暗庆幸:还好被树立成典型的不是我……   刘彻接着宽慰道:“皇祖母且放心,自高祖入关,以秦法烦苛,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若在平时,小侯爷乃伤人未遂,顶多花钱免灾便是了。可惜近来贼乱猖獗,也是他时运不济,处在风口浪尖上,这才有了牢狱之灾。不过,孙儿已经将他赎出,安置在驿馆休息。”   王皇后点头附和:“宫里也遣了太医去瞧,一些皮肉伤,静养几日便好,没有大碍的。”   老太太拿昏花的眼睛看了翩翩而立的彻太子半晌,幽幽叹道:“京城,多大的地儿呀,难道还容不下一个藩王?”   太无耻了!讲不出道理就开始装脆弱!   什么台词什么剧本,都不及这种“想一想啊眼泪就出来”的语气,尤其对方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走路也要摔倒的老人家。   景帝凑到嘴边的酒樽停下了,手下硬汉将小侯爷锁了的事他是清楚的,再旁观下去恐怕老太太会将诏梁王回京旧事重提,连忙给宝贝太子解围。   “这些小侯爷小郡主哪个不是捧在手心上的,此番小惩大诫,恰好磨一磨性子,待他日后有益。”景帝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训诫提点了一番当惯了土皇帝的亲戚们,又放软语气对母亲道:“这大喜的日子,瞎想什么?您呀就高高兴兴地享儿孙福,那些腌臜事就让给臣子下人去做。”   以为应付过去,刘彻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料,就在宴会中气氛热烈时,不知谁谈起了辞赋,刘彻又被窦太后点名了。   主线任务:点评流行歌曲一首(不可放弃)   任务内容:“有女独处兮,婉然在床。奇葩逸丽兮,淑质艳光。”(注1)   任务要求:韬光养晦,绝不冒尖。   听闻坊间流传的此赋,命妇女眷有好奇的有羞怯的有恼怒的有不屑的:“淫词艳曲! ”另外一个性别则各自看看,交流一下内心的真实情绪,暧昧地笑笑。   其实更淫更艳的内容还有,什么驰其上服表其亵衣,什么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总之把整场动作戏都交待了,和着曲调,声音厮磨,其中滋味,心照不宣。   “彻表哥,他们笑什么。”阿娇就坐在刘彻身边,长公主之女又兼太子妃,其地位比寻常皇子还要高,她不傻,早熟么,更何况她母亲还是个光明正大地蓄养了一群莺燕面首的极品。这么问,只是为了缓解太子的尴尬而已。   刘彻投给她感激的一瞥。   “娇娇,是不是担心未来夫婿学坏呀?”馆陶公主似有催促早日成婚之意。   “有太后替你管教,彻儿必然是不敢的。”王皇后笑道。   两个心思玲珑的女人互相说笑了几句,众人笑开,刘彻以为算是混过去了,不料窦太后就像有意和这孙子过不去,坚持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没道理啊,自己又没有和她的小宝贝小心肝作对,只不过是教训了一下藩王子嗣而已。   难道窦太后发现自己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刘彻又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测,自信身边的人都信得过,自己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就算窦太后有所怀疑,也没有直接证据。   政治博弈,直白地说就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权衡每一步的利弊。   从封太子至今,刘彻表现始终马马虎虎,水平只不过刚好能够受人称赞而已,不会给人现任太子举世无双,除刘彻外无可替代的感觉,以免给梁王产生太大压力来个荆柯刺秦。窦太后也没有太多小动作,偶尔往太子宫安插几个眼线,想小儿子想得紧了就寻借口把他们母子叫去训诫指点撒气,比如天气不好啊晚上看不着月亮啊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啊,反正千错万错都是你们娘儿俩的错!不过总体说来,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景帝还在,翻脸篡位的风险太大,老太太此举,除了刁难,无非试探,只是刘彻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招来她今晚的重点照顾。   “文采是极好的。”刘彻中规中矩地说。   见窦太后尚未满意,刘彻又道:“只是孙儿不解,‘淑质艳光’,《小雅·十月之交》道‘艳妻煽方处’,暗讽周幽王宠妃褒姒迷惑君王。既‘艳’,又何来‘淑’之说?”他此番评点,完全从文字出发,基于表面,并未发表任何实质性看法。   若是该赋作者在这,一定抱起刘彻大大地亲上一口,顿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之感。他的立意在于讥讽当朝统治者有眼无珠,错将千里马看作跛脚驴,错将丹顶鹤看作白斩鸡,错将雪狻猊看作哈巴狗。   文章作品从来都不能只看头两行,有时候通篇读下来也一头雾水不知东南西北,好比鲁迅叔叔的大作,就算读上百遍,不看参考答案,永远参悟不出人血馒头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好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之间有着不得不说的隐秘关系。讲的就是话外音。   乍看之下,这篇赋很好很强大,口味不是一般地重,可读完全部却会觉得有人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个响亮的大耳刮子,之前越觉得口味重,越觉得脸上被打得疼。此时拿到桌面上讨论的,仅仅是其中两句香艳的而已。   断章取义,莫过于此。   良禽择木而栖,猛兽择穴而居,古代的文人其实与女子一样,从来没有获得过独立的人格,始终是权贵的附庸。他们的生与死,喜与悲,升与降,浮而沉,全都掌控在君主手中,偶尔有一两个在倒霉老板病了穷了败了死了之后还能坚守节操,大多数都得了软骨症饥渴病,一棵树倒下,立刻攀附上另一棵。即便是高歌过“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太白兄,也曾向权贵韩朝宗祈求垂怜:“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也。”   唐太宗道出了所有君主不敢说不能说的心里话: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觉其妩媚耳。   爱卿呐,你如此傲娇为哪般?   不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么?“沽之哉,沽之哉,吾待价而沽。”   摆上货架,如果成了抢手货,卖上一个好价钱,证明了人生的意义社会的价值全人类的福音,一手黄金屋一手颜如玉,上辅天子下抚百姓,好语巧笑,富贵荣华;如果一不小心滞销了,没有卖一个好价钱甚至卖不出去,生不逢时,死亦不逢时,不是隐蔽山林对明月倾述“青春是一道明媚的忧伤”,就是故作潇洒不从政改从文,抱起点晋江的大腿去了。   要卖,痛快点啊!写淫词艳曲磨叽什么?穷添乱,耽误办事!   刘彻此时的心态大概和那些直接撩姑娘裙子的急色鬼没什么两样,他恍然惊觉窦太后的险恶用心。   老太太发难,根本就不是因为自家亲戚被欺负了,说到底,厌次侯姓刘,不姓窦。令她真正堵心的,是刘彻收了若干文人的诗赋。其文化水平人品质量另说,这广开言路不拘一格收人才的象征意义却是给窦太后敲响了警钟。   千金买马骨,买的不是马骨,是寂寞。   千里送鹅毛,送的不是鹅毛,是寂寞。   其效应,好比在新闻联播上滚动播出:某某街区出现一正面赤裸寂寞奔放美女,欢迎各位单身的已婚的重婚的男子莅临指导,共同讨论要不要穿衣的问题。   这艳赋,刘彻从未听说过,他不知道有人驾着一牛车的治国方略从厌次千里迢迢赶到长安,也不知道那人吃了各种闭门羹之后憋着一股邪火将大汉权贵都写进歌赋里骂了个遍,更不知道当日他踏入楼外楼,和恰巧出来的那人错过,他的身边始终被太子党包围着,竟是连擦肩的机会都没有。   窦太后慈祥和蔼地笑着,明君爹目光期待而骄傲,美人娘和未来岳母用视线互相勾搭着。   此情此景,他只能嗤笑了一声:“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   不管该赋作者是朽木不可雕还是孺子可以教,在这一问一答之间,终究是沦为了政治的牺牲品。   如果刘彻表现出一丝招揽之意,恐怕他就要每天应付投毒落水失足闷棍陷害暗杀一整套阴谋诡计了。   窦太后终于满意了,暂时将迟钝幼稚的彻太子扔到一旁,心情愉快地过生日去了。   出了一身冷汗,刘彻再也没有吃喝的胃口,寻了个空挡到殿外透气。   不料廊下已经有人抢先一步。   “阿嫣。”刘彻唤道。   韩嫣回头,表情讶然。   他是侯府庶子,没什么官职,在场的都是皇亲贵戚,他只得了一小小席位,只能远远地看到刘彻的身形,连模样都看不大清。   周围没人,他没有见礼,慢悠悠地站起来,给刘彻让了个座。   刘彻很喜欢和他待在一块儿,韩嫣不会像张汤那样恪守规矩到死板的程度,一旦举止随便些,变会冷着一张脸,好像自己强奸的不是法规而是他本人一样。韩嫣也不会像其他那几个缺心眼,打着咱是兄弟的旗号光明正大地揩油:九哥,给咱再弄坛御酒呗,家里老头子也想尝尝;九哥,又要经营楼外楼又当老灌保姆的,骗子小偷都还有休假呢,不管,我要拿双份的工资和津贴;九哥,今晚让我挤一挤,叔叔又要拿藤条抽我,这回他说不抽断不罢休啊……   刘彻在韩嫣原本的位置上坐下,还带着他的温度,一点也没凉着。抬头,正巧能看到檐牙上勾着一轮明月,照着树影落花。   视野开阔,心情也爽快不少,宴席上的窒息感渐渐淡去。   刘彻问道:“老张呢?”   韩嫣用袖子扫了扫旁边的尘土,坐在刘彻边上,回答:“出来前看他在读书,文终侯(萧何谥号)的《九章律》,说要撰写新律法。”   刘彻非常欣赏这种加班加点还不要钱的辛勤员工:“要不要带点夜宵回去?”   “已经命人送去了,若是不提醒,他必然忘记哺食。”   “你思虑最是周到。”刘彻强笑着赞了一句,便盯着夜色发呆。   相处日久,韩嫣轻易看出太子情绪不高,想劝慰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只陪着他吹冷风。   一下子这么沉静还真不习惯。   太子平时的话不多,大抵所有君王和君王候选人都是一样寡言少语装佛祖,可就算不说话,太子的表情、眼神都会表示出一种倾听的姿态,让人觉得就算自己说的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会注意会认真思索给予回应。   这大概就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把自己卖给他的原因,不全是因为大树底下好乘凉,张汤如此废寝忘食地编撰律法,不就是为了太子登基清除陈弊做准备吗?还有老灌、李陵……每个人,都不想被落下。   然而,现在的刘彻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虽然面对着秋月夜景,他的眼里却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嘴角似翘非翘,似嘲非嘲,明明就在手边,却又像隔了无数距离。   韩嫣莫名地产生了几分害怕,着了魇般,一把抓住了刘彻的袖子,连着唤道:“九哥,九哥。”   倒吸一口气,感受到深秋的凉意从肺部扩散至百骸,刘彻一激灵,头脑顿时清醒,终是回了神。   “怎么了?”韩嫣蹙眉,目光关切。   “方才被老太太膈应,拿自个儿出气呢。”   韩嫣聪慧,立即领会是那首歌赋的问题。   “不过是无聊文人之作,难道其中还有蹊跷?”韩嫣细想,建议,“不如明察暗访,将作赋之人找出来,试他一试。”   “罢了,”刘彻无奈,“若他无大才,呕血也好,投缳也罢,都与我无关。若是有大才,此番嘲弄落到他的耳朵里,必然以为我非良主,心高气傲,架子摆到天上去,恐怕要三顾茅庐才请得动。”   刘彻也就说了最坏的情况,不料一语成箴,当他再见到那人时,对方真真是怨妇味十足,八抬大轿都请不去。   “三顾茅庐?”韩嫣不解,又是不知名的典故,刘彻一笑带过。   “世上不得志者十之八九,借闺怨直抒胸臆的更是多如牛毛,但写得出色的却是极少,这一篇赋只是上乘。”刘彻回忆着偶然瞥见却意外记住的句子,“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闺怨最出彩的句子,都是男子写的。”   “碧海深几许,不及相思半。海深尚有底,相思缈无涯。(注2)”韩嫣吟了几遍,果然回味无穷,他问:“又是那个姓李的诗仙所作?”   “算是吧。”香山居士,不是我剽你,是李白剽的,索赔索命的都不要找我……   “有此佳句,今夜当属良宵。”   “有此佳人,才不辜负良辰美景。”   “殿下,人命关天,这话莫要再提。”   “我自当护你周全。”刘彻故作调戏之状。   嫣然一笑:“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间或夹杂一两声笑,不知不觉月移西楼。   估摸着酒席要散,韩嫣最后劝慰。   “窦太后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心里有数防着她一手就是,总把心思埋着,憋得慌。我看着也堵。”   “这世上谁不是这样过的?只不过别家所图的比我的小,乞丐计较的是一个馒头,侯府争夺的是一个爵位,而我要继承的,却是整个大汉朝。没人知道我错过了什么,他们眼巴巴地盯着我手中的家产,妄图染指。哼,螳臂当车,老天定的命数……”刘彻嘲弄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正视身边的绝色少年,望进韩嫣的眼里,盯了好一会,突然在黑暗中绽出一个无比桀骜的笑容。   “他们根本就入不了我的眼。”   韩嫣屏住了呼吸,他很想问:他们包括了谁,是窦太后与梁王,是大汉臣民,还是张汤等人。   但瞬间,他又觉得那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要知道自己不在其中。   这,便够了。   注1:改自司马相如的《美人赋》。   注2:唐代女诗人李秀兰的《相思怨》。   第二十九章 前太子荣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现太子刘彻的妈已高居皇后之位,每天纠缠于宫斗和被宫斗之间,因为时间的关系,她的美貌现在不得不用风韵犹存这四个来形容了,但她仍然像360安全卫士一样,牢牢地守护着景帝那颗很黄很暴力的心。这位汉宫的女子看得倒开,把身体和心思彻底分开,明面上绝不争风吃醋伤皇帝自尊,脚踏实地地打理后宫,对丈夫做到事业上绝对支持生活上处处关心,与此同时还兼顾着疼儿子,以免重复窦太后和景帝之间的悲剧。   前太子刘荣的妈早早地就去了阴曹地府,现在摸不准已经投胎成了花虫草木飞禽走兽,以她的智商,估计这样才活得更自在些。若不出意外,降职为临江王的刘荣,命运会像一棵无人问津的小草那样在故乡之外生根发芽,自生自灭。幸运的话,他的后代被野心勃勃散发王八之气的起点男穿了,从此招兵买马挥军长安将刘彻母子刨坟鞭尸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幸的话,就是被晋江男穿了,一男出而鬼畜四起,废武功挑脚筋关小黑屋那是家常便饭,被捆绑被人兽被各种真假道具轮的时候还要不得不回答“你为什么不爱我呢”的问题才是虐身又虐心,总之,绝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忙活开枝散叶的大事,栗姬一家从此断子绝孙。   可当时,偏偏有不文明的闲人看到草就要去踩一踩,状告刘荣,说他侵占宗庙墙外土扩建王宫,景帝马上就下诏召刘荣进宫对质。   藩王进京,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刺激百姓的神经,更何况这个临江王还曾经当过太子,怎么看都是斩草除根,又一出成王败寇的好戏。   连江陵父老都看出来,在前太子荣车轴折断马车被弃还是不得不上路的时候,就哀叹:“吾王不反矣! ”   一开始,刘彻不打算去关心,非法侵占土地的又不是他,为什么聚光灯总往他身上跑?好像刘荣喝水呛着吃饭噎着走路摔着都是他暗地里使的阴谋诡计一样。清者自清,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那就索性什么都不管,随别人折腾去。可当所有人的面目都变了,刘彻不得不重视起来。   司马谈今天不讲课了,专门绕着“兄弟”这个词打转,什么兄友弟恭什么海纳百川,隐晦地告诫太子,下手留情些,好歹是同一个爹生的,连“操你祖宗”这种经典骂词都不能用的亲戚,要拿出弟弟对兄长的敬爱云云。   简而言之:本是同根生,相奸何太急?   刘彻一瞥,张汤和韩嫣脸上均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思忖起来,大概摸清了他们的神经回路。   现在的公安局长是郅都,这硬汉可是一把随便挥一挥就能割裂空气的绝世好刀,借来杀人最合适不过了。   果然,刘荣才到长安,不容他争辩,郅都啥话都不问,直接把他关进监狱。   所有头脑发达的人都在怀疑:这,难道就没有诈吗?   张汤从纯学术的角度出发,证明在目前只有一面之辞证据并不充分的情况下,直接关人是绝对不符合刑讯规律的。   但他想了想,又道:“车轴什么时候不断,偏偏在临行上路的时候折了,定是有意拖延,临江王畏罪,反而落实了他的罪名。另一方面,刑讯手段灵活多变,因人而异,临江王失德在先,心虚在后,关上几天什么都交待了,哪里需要多费心思?”   老灌附和:“姓郅的什么时候按常理出牌?多少混混不过游手好闲,吃碗霸王面,或者戏耍邻村的寡妇,就被他全捉了去砍头!占用皇家宗庙土地是大罪,要不是临江王投了个贼娘的好胎——九哥我不是说你——他早就脑袋搬家了! ”   郭舍人见刘彻摇头苦笑,有意鼓舞士气:“皇家无情,兄弟相杀,老百姓就爱看这个,瞧着天子家庭不睦,才平衡了,觉得自身幸福。”暗地里偷偷给刘彻递了条丝绢,倒不是想表达“横也丝来竖也丝”的思念之情,而是说:既然是大家爱看的戏码,填首新曲罢!把失去的伤心都挣回来!   “都下去吧,孤要一个人静一静。”刘彻摆了摆手,另一只手肘抵在桌子上,扶额。   “九哥……”李陵刚出了个声音便被制止,由老灌拉着出了屋子,三步一回头。   韩嫣故意慢了一步,似在自语:“不知皇后娘娘作何安排。”   刘彻也曾想过美人娘从中出力的可能性,正因如此他才不好表明态度,因为一个前太子忤逆母亲,于情不合。下定决心先向美人娘探探口风再说。   不想王娡也怀了相同的心思,儿子大了,心事也不和她说了——以前也没和您说过啊——惆怅之余又有种雏鸟展翅翱翔的骄傲。这毕竟是儿子的处女阴谋,头一回陷害人,手段很有自己借刀杀人的风范,做得也很干净,压根找不出他勾搭大臣贿赂郅都的证据——其实是他根本就没有做好不好?   她宠溺地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阿娇来看我,总是不如愿和你错了开去,正想找你陪我说说话,你就到了。待会儿她见着你,必然高兴。”   “娘。”刘彻笑笑,也不拖沓,寻了个理由将外人支开,问道:“兄长一到京便被关押起来,既不审讯,也不处置,牢里怪阴湿的,总这样也不是个事,不知道父皇可曾透过什么口风?”   这是试水温来了,如果自己表示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彻儿会不会立刻到牢里来个斩草除根呢?   杀伐果断,心狠手辣,不愧是我儿子呀。   王皇后喜滋滋地想。   她决定还是提醒一下宝贝儿子:“你父皇心中气闷,暂时将此案搁置,也不过是抹不开脸替你哥哥脱罪罢了。藩王哪个会是行为检点的主?谁没有干过逾制犯禁的混事儿?这罪名是大是小,还不是你父皇一人说了算?”   刘彻松了一口气:“甚好,我这就让太傅给兄长说情去。”   “什么?”王皇后愕然,不是夺命而是救命?   难道上了太子之位就立刻心慈了手软了蔫掉了?儿啊,你可千万不能和刘荣学劳什子仁德,娘不想步栗姬的后尘呐……   “兄长平时无大过,人有失足,也是常情。况且关了这么些天,也足够他长记性了。”刘彻的话让王皇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脸色也不怎么好了。   刘彻以为美人娘对刘荣起了杀心,不赞同自己的意见,想了想,又放缓声音,将心底权衡已久的利弊一一道出。   “娘的苦心,儿子懂得。这偌大的汉宫之中,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荣辱与共,现在地位虽然高崇显贵,却仍有强敌环肆,坐立难安。临江王已然失宠,身处僻远之地,再难翻起什么大浪,不具威胁,他的性命于我们而言,非但没有益处,反而有害。”   “哦?”王皇后露出兴致的目光。   “栗姬者,前车之鉴也。”   景帝当初为什么和栗姬离了心?不就是因为她拒绝在景帝万岁之后照顾他的小老婆和儿子们吗?刘荣,毕竟是长子,曾经被景帝寄予厚望,如果不是他那脑残的极品母亲拖后腿,恐怕还稳稳当当做他的太子呢!   景帝待令他呕血的窦太后和梁王都手下留情,打一阵好一阵,更何况是亲生儿子?虎毒不食子。   如果自己现在吹枕边风,除了刘荣固然痛快人心,可说不准就留下了后患。   帝王,最喜欢干的事,不就是秋后算账么?   王皇后动容地握住儿子的手,仿佛儿子高考分数人品爆了:栗姬,你输得一点也不冤。   “难得你有这份手足之情,晚上我自会好好劝劝你父皇。”美人娘拿绢子抹了抹眼角。   有必要故意强调时间吗?生怕我不知道爹娘夜生活和谐是吧?   “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身边又有得力的人手,似一点也不用我操心。”放下一桩心事,美人娘又开始伤春悲秋起来了。“倒是有些怀念你成天想着吃喝的模样了,那时候呀你只有这么小……”美人娘比划了一下,大概只有到食案的高度,刘彻狂撇嘴,哪有那么矮。“小时候淘气,总是爬上爬下的,有一回还落了水,娘恨不得整天都守着你,生怕一回头一走神,不小心人就没了。哪里想到,一眨眼,就那么大了。”   刘彻小感动了一下:“长得多大,不都是娘的儿子么?”   宫婢通报,说是长公主之女到了。   “舅妈。”阿娇如众星拱月般踏云而来,鲜衣似锦,见了刘彻,露出惊喜的笑容。“彻表哥也在?”   “刚才还在说小时候的事儿呢,阿娇,你也来听听。”王皇后把阿娇招到自己的手边,让她和刘彻面对面坐着。   王皇后看着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笑容越来越温柔,目光越来越慈祥,仿佛已经看到了嗷嗷待哺的孙女和蹒跚走路的孙子。   母子连心,刘彻似乎感应到了美人娘看的不是儿媳妇,而是儿媳妇的肚子,头皮发麻,当机立断,决定闪人。   “娘,方才说了去看望兄长,事不宜迟,儿子这便先走一步。”   “我也去。”阿娇突然说道。   注:刘荣死于景帝中元二年(前148年),历史上没有直接证据说明王娡暗中推动了他的死亡。文中他的死期推迟,特此声明。     第三十章 天之骄女   阿娇从来不需要矫情,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开开口就成了。在汉宫也是如此,她的妈地位不下于皇后的尊贵,再加上她自小在窦太后跟前长大,受尽宠爱,称一句天之骄女丝毫不为过。   妹子的要求,有条件要满足,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满足。   刘彻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二十一世纪哪家姑娘不是在长辈无微不至的关爱监护下长大的?都是独生子女,儿子还好,就算出了事,也是他占了别人家女儿的便宜,闺女就不行了,要有事大多只有被占便宜的份儿。所以,但凡家中有女者,均严防死守。晚上有门禁不说,门口还栓一条会叫的狗,一有爬墙等异动立刻知晓,抡起笤帚就揍;姑娘白天单独出门半小时以上必定电话呼叫,一个小时不知踪影八成翻出联络本,挨个儿拨打,保管叫所有同学老师朋友亲戚都知道闺女失踪了的消息。妹子们出门前都要接受蓝猫淘气三千问的例行审讯:“和谁见面啊,男的女的?”“男的有几个啊?”“什么时候回来啊?”审核通不过的,绝对迈不出家门 ——妹子们属于无产阶级,不给坐公交的钱能肿么办……   刘彻能够体会做父母的良苦用心,好不容易把姑娘拉扯大,就这么白白被陌生人拐去,太不甘心了!   他先差人通知了公主府,交代了具体行程,并保证会把馆陶公主家女儿全须全影地送回去,又安排了车舆点心,准备了解闷的棋盘闲书之类。   护送的是张汤。   刘彻向妹子介绍自家兄弟,玩笑道:“他从小就在牢狱里长大,引路导向最合适不过了。”   “你小时候坐过牢?”抬起窗户的卷帘,阿娇略带好奇地打量那个面容冷峻的少年伴读,她的表情并无倨傲,只是眼神不甚热切,总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漫不经心,好像眼里装不下任何东西。   “没有。”比起张汤的态度来,阿娇倒算是亲切了。他骑在马上,声音冷冷的,不见任何温度,礼数十足。   “哦。”阿娇觉得无趣,垂下帘子,又和刘彻说话。   让一个姑娘家在未婚夫面前和别的男子搭话,何必呢?   这样想着,刘彻也就不再强求增进自己的衣服和自己的手足之间的情感,一边和阿娇下棋,一边说些有的没有的。   下了牛车,阿娇就像头一回见到了大象的孩子一样,屏住呼吸,动作透着谨慎。   移步到牢房门口前五米,阴冷潮湿的尘土气息扑鼻而来,秀眉蹙起,忌惮的表情变明显了,望着黑乎乎不见底的甬道,阿娇迟疑着不敢进去。   这妹子,真的是应了这个“娇”字。   可如果不“娇”,还是又软又香的妹子吗?   也不是非要高耸的不是胸部而是胸肌的彪悍女才符合这冷兵器时代的生存之道。   刘彻很善解人意地说:“不进来也可以,我会将你的问候带到,兄长一定能体会到你的心意。”说完,给了张汤一个“你懂的”眼神。   张汤却会错了意,这种以退为进的招数刘彻经常用在其他人的身上。例如,太史公曾把本纪初稿给刘彻鉴赏,里面如实记录了太子一言一行,包括许多见得了光和见不得光的内容,一朝披露,太子党上下都没有好果子吃,当时,刘彻也说过类似的话。   “先生职务在身,如实描述无可厚非,待书成之日,学生必然向父皇为先生请功,特赐丹书铁劵,保司马家满门性命。”   你不说荣华富贵,偏偏要拿人命说事,人家不以为是威胁才怪!可怜司马谈狠狠心咬咬牙挥泪将自己两岁大的儿子送去某山头学武去了。   司马谈:万一日后有什么不测,能跑一个是一个,给司马家留点香火。   所以说,张汤有所误会并不是他的错。   只听他冷冷哼道:“到底进不进?再磨蹭就把你推进粪池。”该酷吏觉得攻略这个准太子妃太没有成就感了,和韩嫣一样的毛病,爱惜羽毛。   说完,张汤转身大步走了进去。   一时间被唬住,阿娇下意识地跟上。   周围突然变暗,心里微微发憷,最初赌气逞强的脚步不禁变慢了下来。   “有台阶七步。”黑暗中传来毫无温度的声音,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冷风裹挟着,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阿娇却也硬气,咬着嘴唇不说话,拽紧自己的袖子,就着墙上的烛光仔细脚下,在阴暗的牢房里小心行走。   每隔一段路就会遇到狱卒巡视,张汤熟门熟路,向狱吏打听临江王的消息。   对这个前太子,狱吏老同情了:“临江王向郅大人借刀笔刻遗言,郅大人都没有答应,整日哀戚戚的,今早窦太尉来看他之后,终于安静了很多。”   在没有笔墨的情况下,写字只能用刀刻。   显然,刘荣是自以为死已是不可避免,只好带着一颗绝望的心,向郅都提出写遗书的请求,出不了头,写文字骂一骂这骨感的现实苦逼的世道还是可以的,只是郅都这硬汉也忒不讲人情了一些,心血管硬化的程度远非常人能够想象,硬是把一大好青年逼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死死不了的境地。   “窦太尉来过?”刘彻和张汤对视一眼,纷纷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异。   窦婴原是前太子荣的太傅,师生关系非同一般,前来探望也不足为奇,只是窦婴在朝堂上装聋作哑,并没有为刘荣求情开罪。   自古以来,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寡。寻常人眼里,刘荣怎么看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能不拖累他人就烧高香了,窦家的老油条会这么好心?   “窦太尉有没有送什么东西过来?”刘彻问道。   狱卒答:“一些吃食……”他犹豫了一下:“还有简板和刀笔。”   “不好! ”刘彻大叫,恍然惊觉郅都不愿提供刀笔的意图,满足已抱死志之人的愿望,未必是拯救众生的神父,还有可能是送上断头套餐的刽子手。   “临江王要自尽,前面带路! ”   要是刘荣真出了什么事,他的死势必算在他们母子二人的头上!刘彻心急如焚,连阿娇也顾不得了,只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监牢深处冲。   当刘彻一行人赶到监牢前面,刘荣正拿着刀笔往自己的脖子上比划,尖锐的金属刺破了苍白的皮肤,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他愣愣地盯着仿佛天降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群人,一脸震惊疑惑,他的脚边落了一块简板,上面刻痕很深,字迹潦草,还沾了不知名的液体,应是在悲恸至极的情况下写成。   “太……太……”刘荣的嘴唇颤抖着。   不知道他想说的是“太子”还是“太迟了”或者是“太他妈的冤了”,刘彻只觉得脑袋炸开,最先反应过来,命令狱卒们打开牢门,进行急救。   长安狱吏动作熟练,分工明确,一人夺了凶器,一人制住刘荣防止其挣扎,一人压住伤口止血,一人跑去请太医。   张汤对脸无血色尚有余悸的准太子妃道:“畏罪自杀是常有的事,投缳的吞毒的倒都好收拾,尸体往外一抬就干净了,唯独这种见血的麻烦,地上墙上都得用石灰水洗刷一遍,还要用艾草熏。”   “……”阿娇往刘彻身后躲了躲。   被嫌弃死法不利落的刘荣宁愿刚才割深点,直接去地府和母亲团聚算了。短短一天之内,他便经历了几个大起大落,人生的悲欢离合。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关起来,手足无措过,愤怒憎恨过,悲哀绝望过,接着自杀又莫名其妙地被救了回来,惊疑不定过,警惕彷徨过,无奈叹息过,最后莫名其妙地被放出牢房,搬进高床软枕娇婢侈童的宅子,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   死过一次的人,才格外惜命。   珍爱生命,远离刀笔。   当个废太子又如何?   比起那种骨肉相背、人生无常、卡在生与死之间不上不下的痛苦,还不如直接认了命。   “还好吗?”刘彻看着守在床边始终沉默的阿娇,目光担忧。   除了刘荣以外,在场的人里阿娇的触动最大。   这个被女控和妹控牢牢保护着的公主,第一次见了血光。   大多数妹子,只有在打蚊子和大姨妈造访的时候有机会沾沾血。   看着别人流血,感觉总是不同的,莫名的恐惧和心慌,尤其对方还是联姻的头号候选人,差一点,自己就成了未嫁寡妇。   “荣表哥,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刘荣虚弱地将眼睛缓缓闭上。   待上了回程的车子,阿娇依旧有些神情恍惚,她的双手交握在身前,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目光时不时地瞥向越来越远的刘荣住处。   过了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会轻生呢?”   刘彻答不上来,作为一个负责任讲和谐的好兄长,是不是应该掩盖残酷的宫斗真相告诉表妹其实这只不过是他大表哥抽风了呢?   妹子,这真的是个很有深度的哲学命题,小青年专爱讨论这个,可按照自己的实际年龄来看,已经可以喊你为侄女儿了,脑袋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你这个不肖女想逃避赡养老人的责任吗?! ”   隔着马车,张汤酷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想试试?”他的语气里有了一丝罕见的热情,似乎在说:我可以帮你处理尸体哦(^__^)   阿娇声音娇柔软嫩,不过她眼睛里的光芒,却是坚定无比:“不要! ”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女主啊   第三十一章 假痴不癫   这边临江王刚抹了脖子,那边窦太后的案前便呈了一份郅都的罪状。   因为诞辰盛宴厌次侯之子被锁一事,窦太后对郅都的所有好感,急遽下降为零,这回又出了亲孙子锒铛入狱的笑话,后宫女子第一人对长安硬汉的观感终于跌破成负数,磨刀霍霍。   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这位熟读了一辈子《道德经》的女人,没有什么阴谋能逃过她的眼睛,完全达到了阴谋阳谋信手拈来的出神入化的境界,老太太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上德。看,对待子女极尽爱护,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给他,谁敢说梁王的待遇不高?对待孙子和蔼慈祥,从不望孙成龙增加他们的学习负担,猪啊米虫啊什么的,最有爱了。   真正的上德从不标榜自己的德行,就像她,有德也不说出来。反观郅都之流,口口声声标榜仁义道德,实则是一柄毫无道德感情的刀子,无耻的杀人工具!   可怜的孙子哟,你死得好惨……我很快就让你弟弟来陪你,可好   老太太面容哀戚。   不得不说,在没电报没手机通讯事业完全仰仗两条腿的年代,信息阻隔导致的祸患时有发生,窦家的探子只在牢外得到了临江王自杀的消息,进一步的确认却是没有。再加上谁也没料到彻太子会好巧不巧地出现,救了刘荣一命。   这个心狠手辣的酷吏,竟然容不下一个清白无助的年轻灵魂!   窦太后化悲痛为愤怒,直接召来刘启,把早早搜集好的郅都的罪状扔到他面前。   “杀还是不杀,你看着办吧! ”   景帝虽然对自己那位不安生的母亲心怀仁慈,但毕竟本质上还是个不会轻易被女人左右的明君。   这份罪状自己毫不知情,明显是窦太后绕过自己找到相关部门办的,这个念头,立刻让刘启警惕起来。   景帝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所谓的罪名,模棱两可地说:“母亲身子要紧,别为了这些小事生气。若是罪名属实,必然依法处置。只是郅都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为大汉兢兢业业,连妻子都不要了。就因为这些罪状便要杀头,恐怕会寒了文武百官的心呐。”   “如果不杀,你叫姓郅的把孙子还给我。”窦太后语气激动起来,许是气急了,咳嗽几声,贴身宫女春桃连忙递了杯茶水,结果咳嗽更严重了。   惹得刘启狂瞪她:你是不是蓄意呛死太后啊?   “咳、咳……苦命的荣儿……年纪轻轻的……咳,就这么没了……”   女政客就有这样的优势——我说不过你,还哭不过你吗?   景帝懵了,他被太后临时加塞进这场突击战里,两眼一抹黑,毫无准备。   “荣儿不是关在牢里好好的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窦太后喘不过气,枯瘦的手颤抖着指了指奴婢:“你、说! ”   “回禀陛下,今日彻太子得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去看望临江王,不料傍晚就传来临江王自尽的消息。”   “放肆! ”   景帝一听,气得摔了茶杯,春桃伏地讨饶,连连磕头,身体不住颤抖。   窦太后的气喘咳嗽适时地好了:“拿婢子出气算什么本事?家宅里闹不安生,全都是被狗奴才勾搭坏了!皇帝,是时候整治整治了。”   都说知子莫若母,一撅腚就知道拉出什么样的玩意儿,其实反过来,儿子对母亲的了解也很透彻。   景帝十分清楚老太太“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终究会是我的”这样的脾性,她表面上是在为王娡母子开脱: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只不过太天真,一时受到了大坏蛋大魔头郅都的蛊惑,帐还是算在别人头上。   然而实际上却完全落实了太子与临江王自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传出皇后教唆太子残害手足的风声,刘彻的名声算是毁了,那么,未来皇位的归属,还真就说不清了。   景帝立即派人去将涉案人员传来。   王皇后先到一步,问起缘由,窦太后冷哼,不搭理。   景帝铁青着脸质问:“今天太子去看你了?”   提着小心,王皇后点了点头。   景帝又急又气:“你们母子俩商量了什么好事! ”   敌情不明,前太子那等敏感的话题还是暂且不说,王皇后打太极:“不过说说闲话,阿娇也在的,臣妾不知究竟犯了怎样的忌讳。”   “还敢狡辩! ”窦太后咄咄逼人。   景帝猛给自己的皇后使眼色:“你给我透句实话,在场的都没有外人,就算真犯了错,母后顾念亲情,也会给你们兜着。”说完深深看了老太太一眼,话里回护之意昭然若揭。   窦太后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手心是肉,手背就不说肉啦?皇长子死得不明不白,不了了之,岂不是教人笑话!人命关天,太子若是连错都不认,将来如何教化万民如何治理天下?! ”   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语气一句比一句狠厉。   王皇后讶然问道:“彻儿道临江王被关着可怜,求我替他说情,还专程带了阿娇同去看望,怎么就闹出人命来了?”   “阿娇也去了?”景帝一听,心存侥幸,意识到事情尚有转机,便暂停审问,等刘彻回来再说。   三人在沉默中喝着茶,你算计我我算计你。   将阿娇送回家门,刘彻和张汤讨论怜香惜玉妹子优待的命题,后者坚持剥了皮之后都不过一具白骨的观点,令人无可奈何。忽然见宦官着急火燎地朝自己脚下扑了过来,刘彻才知道长乐宫已经闹上了。   一边疾走,一边问清了大概情况,刘彻心中有数,庆幸之余又惹出几丝真火。   别以为是你孙子就真的当作孙子来欺负!   面对三堂会审的架势,刘彻故意什么也不说,先来一句:“儿臣知罪。”   窦太后大恸,声音高了几度,可刘彻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喜极而泣。   “孽障! ”景帝拍案而起。   几乎同一时间,王皇后拦住求情。   一个想打却打不了,一个不想打却必须打,一个想劝又劝不住,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父皇息怒。”刘彻不紧不慢地说道。   息个大头鬼!“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儿臣一时失察,轻视了兄长宁死不屈的气节,竟然买通狱卒,暗中要来刀笔,以死明志。都是儿臣的错,没有及时赶到,以致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你……”景帝也不知道该说自己儿子什么好了。长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太子去看他的时候殉节了,摆明了其中有蹊跷,但刘彻居然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罪名推脱得一干二净,可见其皮厚心黑,应该说不愧是刘家人吗?其实,自己挑皇帝的眼光还挺好的,是不?   王皇后始终拿不定主意,先前还说得好好的,要放刘荣一马,怎么说变就变,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她只好以不变应万变,沉默着等待天子做出决定。   “荣儿啊……”窦太后还哭。   哭声将景帝闹得心烦,九五至尊的脾气一下子上来,怒喝一声,如苍龙啸海,周围顿时安静了。   逝者已矣,皇家最不可能为了已经造成的损失而缅怀,沉浸在痛苦里,进而失去更多的东西。   谁让他们的家业太大,一个走神,一个失误,牵扯的就是千万条性命。   “还有多少人知晓?”景帝这么问,就已经说明他在盘算如何将这件弑兄案的恶劣影响压到最低了。   刘彻心中复杂,一边为堂堂皇子性命之轻贱感到心寒,一边又为明君爹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而感激,他略低头,恭敬中掩藏住自己眼底的笑意。   “有阿娇,儿臣伴读张汤,狱卒若干,还有太医令丞陈大人。”   景帝疑惑道:“太医怎么会参与其中?”   刘彻反问:“兄长流血不止,没有太医怎么医治?”   父子俩互瞪了约半分钟,刘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荣儿现在如何?”   原来没死!你认个P的罪!知不知道皇帝的心脏承受能力其实很弱的啊口胡!   “伤势已经稳定,修养一段时日定然好转。”   太子的回答掷地有声,老太太的脸上赤诚红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变了一遍,最后定格为黑。   “荣儿看着就是个有福的,感谢老天,保他平安无事。”王皇后彻底松了一口气,话里倒有几分真心实意。   窦太后强笑:“那……实……在……是……太……好……了。”   王皇后自告奋勇地扶着“高兴”得说不出话的婆婆去歇息,留下父子二人秉烛谈心。   除了本人,谁也不知道这对龙父龙子商议了什么。   临江王自杀未遂,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郅都还是受到了牵连,刘启最后决定,从轻发落,免他官职,特别安尉一番:爱卿这段时间辛苦了,先回老家休个假。   瞧这一家子。   刘彻颇为自嘲。   郅都也不容易啊,人家辛辛苦苦替大汉打了不少工,杀了不少人,还是因为窦太后一句话就沦为无业游民。   经此一役,母子俩更加亲近了,具体表现就是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商量给谁下套怎么下套谁来下套。   王皇后是过来人,看着儿子心情低落,出言安慰:“总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陛下也是无奈之举。你也别放在心上,贬谪就是个障眼法,装个样子,待太后消了气,再启用就是了。”   刘彻道:“消气?这要等到猴年马月。郅都杀气太重,结了不少仇家,若无官职傍身,恐怕会有不测。”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王皇后不愧当媳妇儿那么些年,想出一个暗度陈仓的主意对付婆婆:“不如让你父皇派人持节到郅都老家,以躲过太后的耳目。”   景帝一听,大呼妙计,叫郅都不必回长安报到,直接取便道去上班。此上班地点,已经打点好了,相当隐蔽可靠:雁门太守!   雁门,地处山西代县,山高太后远不说,还是汉匈边境,是匈奴长年观光旅游,顺便打劫抢人的理想场所。   然而,人怕出名猪怕壮.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匈奴很快就听闻赴任雁门太守的是祸害了混混和皇子的硬汉,他们先是一愣,接着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喊:郅都来了,回家收衣服啊!   传到长安,版本已经变成“郅都一出,谁与争锋”的江湖传奇。据说,匈奴骑兵哗啦啦啦啦如潮水一样退走,一时间汉匈边境上只余烟尘。为了应对大汉的守门恶神,匈奴摒弃仇恨组建同盟召开联合会议,商讨对汉策略,经过三天三夜的激烈讨论,终于整出了一个郅都的木偶像,命令所有战士对着它练习飞箭射杀。结果很遗憾,箭无虚弦的游牧民族,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射中!   虽然无心插柳柳成荫,收到了震慑匈奴的奇效,可瞒天过海的计谋终究是败露了,婆媳关系一度陷入紧张。   窦太后:我玩阴谋的时候,你丫还在地上打滚呢!   王皇后:我玩阴谋的时候,你就要埋到地下去了!   这种称谓里有个“后”字的女人最容易走极端。她要爱一个人,她肯定爱得惊天地,泣鬼神,山崩地裂犹痴心不改,化作幽魂也每晚抚琴,唱着“我的眼里只有你,没有他”。她要恨一个人,她肯定恨得啖其肉,食其骨,烧成灰烬还要把骨灰吃掉,每天饭前来一勺,营养又低卡。   当这对婆媳开始为了各自的儿子互掐的时候,大汉朝,乃,再也别想平静了。   第三十二章 结伴而行   “厌次便在那个方向?”   刘彻手执马鞭,遥指古道尽头,风吹得锦衣猎猎作响,道不尽的潇洒快意。   “九哥,一刻前我们刚出了长安城,可你已经是第三回问了。”李陵哭丧着脸,这次私逃出宫绝不会善了,没个把月绝对回不去……可叹别人还诧异李将军府外为什么总能看到一个卖藤条的老头。   刘彻“嘿”了一声,扬鞭催马,马儿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战马奇缺,代步工具多为牛羊,平时顶多在学骑射的时候跨着马跑上两步,哪有这样毫无顾忌过?   “九哥,等等我! ”牢记自己护卫之责的李陵扬鞭,却被张汤制止。   “就一条官道,还能走丢不成?”张汤冷冷道,“行刺之人必定以为太子娇生惯养,不堪旅途劳顿,坐于马车之中。你紧跟着太子,露了真实身份,反而不妙。”   他身为文职人员,却也骑马而行,毕竟受些皮肉之苦,也总比被箭雨扎成刺猬好一些。随时做好战略性转移的准备。自己细皮嫩肉的,万一伤到了手指,怎么替大汉编纂新律法压倒邪恶?   李陵顺着目光向后望去,灌夫正驾着马车,郭舍人在旁边端茶递水剥瓜子,好不惬意。   “放心吧,老灌我一定不会让他出事的。”被端茶递水剥瓜子的灌夫信誓旦旦。   李陵还来不及松口气,便听灌夫道:“一有异动就会带他跳车,保管爱哭鬼一根毫毛都伤不了。”   李陵:宾语错了啊喂!你不知道为人臣子的应该舍小家为大家的么?这种你侬我侬新婚度蜜月的氛围是怎么回事?你的主子是一直跑到前面去的那位,而不是身边这只动不动就红眼睛的黑兔子!   心力交瘁的李陵目光紧紧锁定前方,生怕太子会一不留神穿到马蹄子下面去。   要是韩嫣在就好了,所有雄性在绝色面前,都会收敛其恶劣不堪的本性。李陵忍不住这么想。   他是个藏不住话的,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韩嫣怎么不来?”   “他毕竟是侯爷之子,诱惑太子出京,要是怪罪起来,牵连甚大。”张汤回答,潜含义就是:这回跟太子出来的,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二愣子,就是想满门抄斩也连累不了几个的光棍。   李陵大叫糟糕:“我叔叔怎么办?”   “根据汉律,罪不至死。”张汤用看法盲的视线打量李陵,叙述事实的声音平静无波:“况且从发现太子出走到立案侦查,再罗织罪名,最后判刑问斩,也要花上不少的时间,足够你回京为他守灵了。”   李陵的脸色越来越白,勒马便要回去。   “张汤你别逗他,咱叔叔顶多受点牢狱之灾。”   “这也不行!我不想出门玩了。而且,什么咱叔叔?我叔叔就是我叔叔,和你没关系! ”李陵其实你是叔控对吧?   “你们怎么这么慢。”刘彻在前面等了等,迟迟不见人来,又策马奔回,听见他们的对话,解释了一番。   “李广老将军领兵在外,有此威慑,太后就算想对你叔叔下杀手,也要忌惮三分。不过,除去兵权软禁却是免不了的。老张已经在狱中打点好,断不会委屈了他。”   得了太子的保证,李陵终于放了心,他不解地问:“九哥,我们到底去厌次做什么?你看了老灌给你的传书,就立刻要我们准备动身。”   “如果是为了寻访美人,那么罪加一等。”张汤提醒众人,他还留着所有人的犯罪档案呢。   刘彻故作神秘地笑了:“到了就知道了。”   深情的目光望着前方,有种幸福就在不远处的陶醉感。   黄瓜,我来了哟!   注:此黄瓜乃和谐基本义,和“被又湿又热的感觉包裹住”、“下面的小嘴将其完全吞没”这种语境里的黄瓜南辕北辙。特此声明。   道一句,小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说一声,多少年的寻觅多少次的期盼终于有了回报,涕泪涟涟,老天有眼。   刘彻到现在还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若梦境。   因为,他,终于找到属于他的黄瓜,啊呸、张骞了。   日后,能够填满刘彻空虚的身心的,不仅仅是黄瓜,还有胡萝卜、葡萄、胡桃、大蒜、石榴(这个好像大了点,塞不进去)……总之,有了出使西域总会带点土特产回来的张骞,老百姓的日子就红火了滋润了奔小康了。   离京的第一天安然无事,一行人避开了驿馆,在一处农家用饭。   在景帝休养生息的英明国策下,谷粮满仓,老百姓想饿死都难,餐桌上也算丰盛。   一大锅滚烫的鸡汤,把事先烙好的馍馍撕成小块,涮着吃,旁边还有纯绿色无公害的土鸡蛋和几道清爽配菜。   老农絮絮叨叨地介绍:“去年冬天收的白菜,大部分卖了,剩下的全放到大缸里,几个小子进去踩了一整天,总算腌好了。”   “有酱油吗?”灌夫习惯了重口味,一下子没有还真是不习惯。   “有有。”老农连忙应道,招呼着老伴盛了一碟子,他家离官道很近,时常有客商小贩路过,歇歇脚或者讨口水喝。“味道好,还便宜,一罐省着点能用一个多月。”   五人对视一眼,随着淳朴的农户笑了。   老农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陪媳妇回娘家,二儿子进城讨生活,家中只剩下十二三岁的小儿子,正好空出两间屋子,五个人住还是挤了些。   本来说是去邻居家借一间,可老灌要和郭兔子在一起,郭兔子要伺候九哥,九哥想一个人睡,李陵说打死也不能让九哥离开自己的视线,张汤表示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需要大家的爱护……   于是,明明有两间房,偏要像乘坐北京巴士一样挤在一个屋。   刘彻在最中间,左手被郭兔子抱住,右手被李陵压着,扭头能看见张汤闭着眼睛时仍然嘴角下挂的睡颜,耳边是老灌音量不致于把睡着的人吵醒却足以让清醒的人睡不着的鼾声。   皇帝么,不管是夜夜笙歌的昏君还是勤于办公的明君,本来就是一项熬夜早起经常失眠的职业,趁早习惯也好。   黑暗中盯着房梁的刘彻自我安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想些拥有三宫六院的皇帝晚上该做的事儿吧。   刘彻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么多人在,是不是不大方便?哎,不管了!被发现就被发现吧!   ……等等,明明在罗织阴谋,脸热个什么劲?   刘彻调整了一下姿势,清理思绪。   太子离宫,也不知多少人能看出其引蛇出洞的意义,连韩嫣都觉得此举过于冒险。可一般的饵,恐怕吸引不了那对母子。   虽说干得好,不如生得好,可亲娘顶多提供一个出头的机会而已,上了历史舞台之后还能不能HOLD住全场,还得靠各自的本事,梁王刘武混得风生水起,并不全赖他有个好老妈。   回头看看七国之乱,梁王充分表现出了哥俩齐心其力断金的兄弟之爱,和景帝走到了一起,携手抵抗叛军。当刘濞率领三十万大军攻打梁国的那一刻,梁王受困,悲绝呼救,可名将周亚夫大概觉得姓刘的死一个少一个,死活不救他,景帝也只好干瞪眼。所幸的是,凭借内心强烈的求生以及热烈的爱母情操,最后刘武在狂风骤雨般的打击中还是坚挺住了,活活拖死了刘濞。因其击败吴楚联军有功,景帝提高了梁王这个弟弟的待遇,把天子出行才能用的旌旗和仪仗队伍都送给了他。   这就好比梁王出门,闯红灯抢车道没有一个交警敢拦,任何车驾行人见了他都得靠边停驻让路并行首长礼。这种不该享受的待遇却享受到了,梁王本该满足,就此圆满,可他顺从了本性的呼唤,把人生的奋斗目标定在了皇位上。   做天子之梦,无论是同姓诸侯,还是异姓藩王,都有此爱好。想要推倒景帝的刘濞尸体还没被虫子吃完,又有当初的平叛者义无反顾地朝着他的哥哥扑了过去。   有了前车之鉴,梁王深深地明白:帝王不是萝莉,没有身娇体弱易推倒的属性。   可他比刘濞有底气,因为他有个当太后的妈。   母爱是伟大的是无私的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两份母爱撞到一块,其震撼不亚于原子弹爆炸产生的蘑菇云。   老太太和美人娘这对婆媳间产生的冲突,其实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荣太子被废后,梁王立即闻风而动,挂名探望母亲,扑回长安。他要做的,便是在景帝封新太子之前,窃取馆陶公主和王美人把栗姬拉下马的劳动果实。   窦太后理所当然地出面了,摆宴设席,刘启刘武俩兄弟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待到酒酣景帝容易冲动的时候,她突然发作。   窦太后和蔼地问:“皇儿,你曾经说过百年之后传位于小武,这事还没忘吧?”   刘启一愣,敷衍:“儿一直放在心上呢,一点都不敢忘。”   窦太后开始拽文:“安车大驾,用梁王为寄。”   所谓安车,是古代一种坐乘的小车,妇人均可乘坐,窦太后这是喻指自己。所谓大驾,本指帝王出行的车驾,在这里,老太太委婉喻称死亡。   连起来就是说:我百年之后,就把梁王托付给你了。   换句直白的话:梁王能不能当皇帝,就看你的了。   这下子,景帝彻底傻掉了。一家人吃饭,谁不吹个牛撒个谎哄长辈开心?就像抢着付钱结账其实心底肉疼一样,这不过是客套话,哪有真把客气当福气的?   现在终于看清楚了吧,孝子这饭碗,是很不好端的。   景帝骑虎难下,好在国王身边总是环绕着骑士,有勇士就抬起历史教科书找窦太后理论去了。   “敢问梁王百年后,帝位当传于谁?”   窦太后答曰:“复立景帝子。”   该勇士翻开历史课本,指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父死子继,兄死弟及”这项皇位继承标准引发的一系列惨案。   那是死也死得不想安生的宋宣公生前说的话。他死后,皇帝不传给亲儿子,留给了亲弟弟宋穆公。宋穆公死后,又把王位传给了宋宣公的儿子。结果,宋穆公的儿子坚持“父死子继”,天经地义地推倒了宋宣公的儿子。最后,今天你压倒我,明天我干掉你,鸡飞狗跳,国无宁日,宋室祸乱五世不绝。   兄终弟及,是殷朝的规矩;父死子继,是周朝的规矩。   汉朝初立法周,刘武接班的事只好不了了之。   自此,窦太后再也不提把梁王托付给景帝的话。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位老当益壮的窦太后死了心,她不过是从明处转为暗处,直接展开行动。   窦太后在刘荣自杀一案上吃了大亏,明里暗里试探了刘彻几次,但都被王皇后成功地挡了回去,再加上景帝时不时地搭一把手,刘彻很好地保持了聪慧宽仁的太子形象,其政治智商对敌方来说仍然是个未知数。   刘彻也想抓住窦太后与梁王意图篡位的把柄,可对方是连景帝都没辙的老妖怪,只好打落牙往肚子里吞,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刘彻终究受够了这种被动挨打的消极防御,心想着反正朝上有明君爹宫里有美人娘,夫妻强档,雷霆出击,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他干脆兵行险招,以自己为饵,看梁王如何反应。即便窦太后怀疑其中有诈,也不会甘心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   人就像是一个钟摆,永远摇摆于和无聊之间。当某个得到满足,他开始感到无聊了;为了排除内心的无聊,又必须寻找更刺激的。一次次的追求,一次次的厌倦,继而再是一次次的追求,如此往复,直到毁灭。   刘彻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被周公嫌弃的一天,他越想越清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灌夫的鼾声已经消失。夜里仿佛毫无声息,可静下来,又能听到一些微弱的声响,不是绝对的安静。远处的虫鸣,自己的呼吸,还有头顶疑似老鼠散步的声音。   刘彻神经紧绷。   协助张汤解剖实验的太子不会怕老鼠,他只是担心死亡人数动辄上亿的鼠疫而已。   第二天,别人都神清气爽生龙活虎,只有刘彻顶着两个黑眼圈,脚步虚浮。旁人也只当他睡惯了高床软枕,对于又粗又硬的床褥不能习惯。   接连过了几个无眠之夜,刘彻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老鼠足迹遍布各地,田野里,农户家,客栈中,他都发现了出来觅食交友谈恋爱走亲戚的耗子,可每次起身去捉又被它机警地逃走,恨得刘彻只能无可奈何地脑中描绘各种杰瑞的死法。   精神不济,白天赶路的时候差点从马上摔下。   “刺客到现在都没出现,不如让九哥到马车里休息一会?”郭舍人不忍心太子受苦。   “不能掉以轻心。”张汤反对,他让刘彻与自己同乘一骑,一手扶着太子一手握着缰绳,队伍不由放慢了速度。   “厌次便在那个方向?”   刘彻的语气和刚出门时已经有了天壤之别,迷迷糊糊地被张汤摇醒,麻木地把干粮吞进去,头点着点着就没了声息,恐怕连他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张汤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厌次到底有什么,竟然让太子产生了如此大的执念?   敏锐如他首先觉察出刘彻的不对劲,到了农家投宿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把包袱往刘彻旁边一放,再也不挪窝了。   看着那张惹不起也躲不掉的冰山脸,被抢抱枕的郭舍人眨眨眼睛,没敢吭声。   刘彻白天睡够了,晚上头脑灵活意识清醒,又开始探测有无老鼠活动的声音了。   到了半夜,梁上果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刘彻身体一僵,紧挨着他的张汤立刻感觉到了。   心思缜密的酷吏悄悄地握住了太子的手,紧了紧,表示自己没有和那帮青春期少年一样吃太子的用太子的还不干活。   他在刘彻掌心写下“刺客”二字。   刘彻觉得自己被作者愚弄了,明明是扔颗石头都能砸中一个腹黑的宫斗文,什么时候变成了侍卫注定是贼从眼前溜过也看不见的、军队注定是人家一剑就倒下一大片的、朝廷注定是会被推翻的、皇帝彻底沦为背景的武侠小说了?!   从小习武,努力奋斗做一个精骑射懂格斗落单了也绝对不好推倒的君主,连大腿、指腹上都结了一层茧子,不想今天还是着了道。   注:历史上刘彻十六岁登基,电视剧里李陵比刘彻小,到厌次的时候也已经十七岁了,这是现有的BUG。文中参照历史。   作者有话要说:回【tt】亲,汉朝和亲的公主其实都是藩王的女儿,挂个公主的名头而已。刘彻的确有姐姐,如果系统地介绍一番,有注水的嫌疑,想想还是算了。   回【真的很斯文】亲,谣言害死人哟,不过五千的字数,也相当于双更了吧   回【呵呵】亲,三更不是万受无疆,是魂断晋江   回【小雏】等亲,表示电脑技术无能,某只会重启……   回【断肠草】亲,攻受问题之前在留言里说过了,大家很关心,所以郑重申明一下:官方配对东方出来以前,绝对不会透露。太子都到厌次了,大家不会等太久。小小的坚持,请大家支持,鞠躬~   第三十三章 杀手不冷   刺客,别名杀手。   主要有忠贞不二矢志不渝情比金坚不怕苦不怕难不怕脏不怕累等好丈夫属性,上能杀贪官斩恶霸,下能猎兔烹饪打扫现场毁尸灭迹,进能化为舞姬回眸一笑百媚生,退能吹箫戏珠精通春宫七十二式。   纵观古今中外所有有关刺客的故事,一开始,杀手神秘的残酷的理智的,认钱不认人,只要定金一到手,二话不说,马上行动,不管是明枪还是冷箭,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全天二十四小时待岗,不吃空饷不磨洋工,有老牛的勤恳能干,又有狡兔的灵活机警,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可是,马爷爷和恩爷爷研究探讨出的真理告诉我们:外表冷如冰山,内心一定是热情似火的。杀手作为冷中典范,酷中极品,心地其实比小兔子还要善良,比小狗儿还要无辜,比花花草草还要纯洁。面对这样善良无辜又纯洁的杀手,被杀的目标就应该老老实实地伸长脖子,主动把脑袋钻进绳索里,配合杀手的工作。从经济学社会学的角度来说来说,刺客其实和普通打工仔没有本质区别,大家都是靠一双手劳作混饭吃,怎么可以戴上有色眼镜搞歧视差别对待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罪魁祸首也应该是买凶的雇主,杀手只是充当了杀人工具,和刀啊剑啊鞭子啊蜡烛啊这些死物没什么区别,你对一把匕首一瓶毒药能发什么火呢?这个职业产生的悲剧,是各个阶级贫富悬殊矛盾不可调和导致的,是社会制度的错,是生产资源分配不合理的错,绝对不是杀手本人单独个体的错。刺客,也不过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罢了。   在如此大背景下,杀手故事继续展开。身价最高的刺客必定会接到一项危险系数十难度系数十生还系数零的任务。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有去无回,深刻地认识了如果被擒可能遭受的惨绝人寰的待遇,但本着“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的高尚情操,他还是出发了。   因为此次目标太帅,肯定会有兼当媒人或老鸨的叛徒出卖,任务命中注定地失败了。   刺客失手被擒时,心情是坦然的;尝遍酷刑后,心情也是坦然的;最后洗白白送到床上,终于开始挣扎,抵死不从,寻死觅活,最后还是被一奸生情。从此,刺客变别扭房客,想绝食却吃到了千年人参,想搬家脖子上被套了价比黄金的玄铁锁链,想禁欲得到了一整套蓝田玉雕琢而成的粗细不同形状各异的床上用品……终于有一天,大夫告诉他:壮士,你有了!   不堪打击之下,刺客望月洒泪对花吐血,肚子里的小生命终究没能承受住奸了又虐虐完再奸又奸又虐的命运的折磨,壮士和刺杀对象一起望月洒泪对花吐血,越发衬出情比金坚。这个杀手感动了,冰山融化了,违背了刺客责任与权益保护协会合同头条准则,吐露幕后黑手的名字,于是,强奸变和奸。这时,到了故事的高潮部分,刺客与刺杀对象鸳鸳戏水珠联璧合,联手对付背后黑手的追杀。结局一定是刺客死了,刺杀对象还活着,因为河蟹是不允许抢了雌性传宗接代工作的小受存在于世的。   刘彻此时的脑袋里可没有这些风花雪月的念头,他很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不用为了真相在虐身加虐心上浪费太多时间,吼一句代表月亮惩罚你,一涌而上,将凶徒一顿暴打,然后世界和平了,花儿开了,月亮笑了。   但前提是武力值足够……   一个身轻如燕摸到皇宫和串门一样方便的武林高手。   系统怎么会出现如此大的BUG?   刘彻现在终于能够体会帝王强大的控制欲不能得到满足时,为什么会无比暴虐动辄诛杀满门了。   政治家们最痛恨的就是暗杀,平日风里来雨里去地赶场子,又是觥筹交错勾心斗角的,又是走基层官民一心的,地位名声都是自个儿一点一点挣来的,好嘛,武林高手一出场,甭管多大的官,无论多少侍卫,轻则受其要挟,重则一命呜呼。要是这个高手明白民族大义还好,可为什么刘彻的脑袋里会不自主地冒出老顽童、欧阳疯的形象?他不要赴大理皇帝被戴绿帽还要出家的后尘,也不要认其他人做爹= =   “九哥,九哥! ”李陵在刘彻差点把鼻子埋进饭里的时候,推了他一把,关切的问:“你的脸色不大好,出了什么事?”   “唔。”刘彻回神,随便应付了几句,机械地往嘴里扒饭。   他的脑袋乱糟糟的,世界观摇摇欲坠,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先前刘彻认知里的武学,主要是强身健体的作用,和现代柔道散打拳击差不多,学过的比没学过的耐打而已。   可现在,恍然惊觉梁上活动的不是耗子,而是刺客,怎能叫他不心烦意乱?   “世上真有飞檐走壁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武功吗?”刘彻忍不住问道。   李陵觉得奇怪,这个问题在太子刚开始学武的时候就问过,遭到了自己不客气的嗤笑,此时旧话重提,他意识到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回答。   “习武之人不过比寻常人强健,跑得快,跳得高,耳目灵敏。也有高手能徒手翻墙,劈碎砖块,以一敌十,但绝对达不到那种出神入化的境界。飞檐走壁尚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却只是说书人唬人的噱头。”   李陵看九哥的表情仍然沉重,又说:“叔叔也是这么教训我的。”   “咱叔叔……”灌夫的话被打断了。   “是我叔叔! ”李陵强调。   灌夫一翻白眼,死不悔改:“咱叔叔长年混迹军营,朝野之外的事未必清楚。”他误会了九哥的意思,以为是少年的暴力情结发作,便把江湖传说夸大了说:“我倒是听老爷子提到过,江湖上有几个历史悠久的门派,各有绝活,说不定其中就有绝世功法,只是大多为了专研武学隐居山林,除了老一辈的人,鲜有听说。如果九哥想闯荡江湖,弄一本秘籍娶一个侠女玩玩,老灌立刻就去招呼那帮混混小子们打听。”   “哎菜要凉了老灌你多吃点。”郭舍人察言观色,赶紧夹菜堵住灌夫气死人还不知道的嘴。   刘彻觉得气闷,放下筷子:“我出去透透气。”   张汤紧跟着站起来,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流氓一眼,冷冷道:“我也去。”   “你最近都不像我所认识的太子了。”张汤叙述事实,语气平淡,听不出有无失望。   “我以为你是来安慰我的。”   “我是在安慰你啊。”   “有吗?”   “没有吗?”   “有吗”   “……”   刘彻毫无诚意地说:“你的安慰很有效。”   这是篱笆围成的院落,篱笆上挂着几双农家自编的草鞋,要是行人路过,需要的话便直接拿走,随便留下一点收成或者扔个一文钱作为交换。   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瘦弱男孩正踮着脚尖去够那些草鞋,可惜他的个子太矮,手指只能堪堪碰到草鞋的边。他看到刘彻,动作顿时僵住,眼睛瞪大了一圈,在他那张本就显得小的脸上占了近三分之一的位置。   刘彻盯着猫眼男孩,后者露出惊慌的神色,似乎很怕生。   视线下移,刘彻发现这个孩子赤着脚,长长的裤腿下露出白玉似的脚趾。   “拿去。”刘彻将最小的那双草鞋替那孩子取下,还顺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对方接过草鞋,缩了锁脑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刘彻脸上不禁多出几分笑意,道:“我只是有些混乱,那个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的刺客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张汤皱眉看了刘彻片刻,目光犀利:“就算是窦太后也未曾让你如此失态过。”   “别把分析心理审讯犯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刘彻不满地说,“激将?哼,我敢这样出门,就是料定刺客跟踪我们数日,却迟迟不动手,其中必定有隐情。无论如何,都可保性命无忧。”   张汤脸上并无太大惊讶,想来也是料到了这一点,可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刘彻的说辞,反问:“既然你那么有把握,为什么不让其他人知晓?”   刘彻被问住,那种前辈高人都是爱耍性情的反社会分子,十个里面有九个受朝廷通缉,还有一个犯案没被发现,个个艺高人胆大,最是恣意妄为,一会儿一个想法,太子的身份还未必真的能镇住他们。   张汤向沉默的刘彻逼近一步,迫使他正视自己。   “伴读之责,先是伴,其次才是读。为了将来仕途,我也绝不能坐视你以身犯险。”   “承认你担心我会折寿吗?”   张汤据着唇,冷笑,目光无声地说:你自作多情了,太风流伤身体哟,亲。   “死在太子之后,其党人不是被冲冠一怒为儿子的皇帝五马分尸,就是被笑到最后的新帝斩草除根株连九族。这么一想,还不如先走一步,在奈何桥等你。”   头一回和人相约黄泉,竟是这么没有情调。   在刘彻发愣的时候,张汤抬起脚,抢先一步往空旷的田野走去。周围毫无遮挡庇护,一枝淬毒的暗箭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出来! ”   但闻一声冷喝,旷野一片寂静,突然,刘彻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震动,和张汤惊恐对视,窒息感渐浓。   为了迎合月老的恶趣味,刺客果然是倾慕刺杀目标的,他暗暗佩服太子从容不迫的气度,不是谁看到地底突然穿出一个大活人来,都能笑得如此淡定。   “壮士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刘彻故作高深,与他斡旋,心底暗暗庆幸皇宫里都是砖地。   “奉梁王之命,取太子首级。”刺客从现身开始,就很坦白。   张汤觉得很忧伤,空怀一身拷问绝技,却无用武之地。   “为何迟迟不动手?”刘彻又问。   “素闻太子仁德,善待百姓,尾随数日亲眼见证所言非虚,草民虽出身乡野,却也识大体,不希望国家陷入动乱。”刺客不但说出了幕后指使,还很厚道地提醒刘彻:梁王派出了不止一波的杀手,他们可就没我这么善良无辜纯洁了。   “前两天晚上草民还与其中之一交过手,可惜黑暗中没有看清相貌,只知道对方身材矮小,争斗中草民侥幸夺了对方的一只鞋。”   王子接过了那只独一无二的鞋子,踏上了寻找灰姑娘的旅程。   注:刺客反水在历史上确有其事,只不过梁王派出刺客刺杀的目标是楚相袁盎。刺客非但没有动手,反而通知袁盎要多加小心,可惜袁盎是个倒霉催的,还是被后续的刺客弄死了。   第三十四章 太史公曰   如果刘彻拿着一只草鞋到处让人试穿,那么大汉就真的没有前途了。   张汤跟着刘彻往回走,冷静地分析道:“尺寸很小,刺客不是身体矮小或怀有特殊功法,就是他根本还是个孩子。”   刘彻沉重地点点头,他知道梁王不是个玩意儿,却没想到他会这么不是个玩意儿。   刚才那个猫眼孩子八成就是刺客之一,以梁王连擅长挖地道的盗墓贼都网罗了起来的饥渴,麾下多一个卖萌的杀器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连童颜杀手都出来了,比教唆爬墙堕胎的三流杂志还祸害人哟,梁王叔叔尼玛品质还有下限么?   刘彻站在院外,经过一番考虑,他决定不报警,不求助,等待第二批杀手的出现。他真的倒要看看,传说中十项全能的刺客,到底有多大的神通。虽然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走向究竟崩坏到了哪种程度,可警察作为总是在BOSS死了任务奖励爆出来的时候才及时出现抢镜头的NPC,刘彻深深地觉得还是不要打搅他们正常办公比较好。   “暂时住在这里,守株待兔。”   张汤赞同地点头:“也对,此时上路毕竟不占地利,到了陌生的环境,容易遭到伏击。”   张汤语气一转:“你想好怎么告诉他们了吗?老灌最是看重兄弟义气,要是知道有难你不拉着他一块抗,肯定觉得你心里没有他,又要犯倔。”   刘彻:“……酸。”   被张汤用沉静如水的眸子盯着,刘彻挑眉,道:“如果陪我出来的是别人,恐怕给我脸子看的人是你了。”   张汤扭曲了嘴唇,并不否认。   刘彻:争宠这种事情,外臣比妃嫔干得更顺溜。   皇帝,其实总是挑拨分化铁板一块的臣子打算各个击破最后挨个儿吃掉的对吧   为了掩盖原本的阴谋,就要编出更大的阴谋。   刘彻面容严肃地走进屋子里,里面静悄悄的,所有太子党人都意识到不同寻常,老灌也被郭兔子教训过了,自责又担忧地看着九哥。   “我低估了梁王派来的刺客,现修书一封,需快马送至京城,其余人固守待援。你们谁去?”   语气沉重,颇有大难临头托孤保留革命火种的意味。   被生离死别的气氛震慑,谁都没有开口,除了张汤以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其中一个人必须抛弃兄弟独自苟活的危机上,完全忘记去探究消息来源,原本联合起来抵制专宠的同盟也被粉碎了。   张汤啧啧感叹:皇帝心,海底针。   “李陵,你年纪最小……”刘彻随即挑了一个。   小李将军激烈抗议:“打死我也不离开九哥! ”   “好,你灌爷爷就打死你!你别忘了,咱舅舅被老姑婆关在牢里,还得你去救呢! ”一边嚷嚷着一边掳袖子。   李陵一抬下巴,重重哼了哼:“我舅舅要是知道我临阵脱逃,非得把我抽成藤条不可。再说,灌家家大业大,没了你,谁继承去呀?”   “过继一个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保护九哥重要,咱俩比划比划,谁输了谁回长安。”   郭兔子头脑转得飞快,急忙劝住他俩:“我们一行人的性命全寄托在这封信上,谁输了谁留下才对。”   两人顿时谁也不动了。   许久,李陵等得不耐烦,瞪:“你怎么还不动手?”   不料灌夫这厮很流氓地倒地了,惨叫:“啊我输了。”   李陵=口=:“输你妹!我连你的衣服都没有碰到! ”   郭舍人大概觉得和老灌同生共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帮腔道:“你难道不能用内功吗?老灌胸口受的是内伤。”说完给老灌使了一个颜色,后者立刻捧住腹部。   李陵青筋开始跳:“你的胸长胃上的?! ”   老灌索性不装了,赖在地上不起来:“反正现在是你站着我躺着。”   “……”李陵很认真地在考虑自残。   反正都是全灭,在刺客来之前,同归于尽算了……   正在这时,很敬业的刺客们出了梁国,经过一翻跟踪踩点,终于在李陵垂头丧气地比武胜利了之后出现了。   李陵满腔悲愤化作大力丸,浑身笼罩着狂化光环,连击数暴击率物功指数节节攀高,以流血牺牲为目标地朝着敌人的刺刀冲去。   待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身心皆受摧残的黑衣人,李陵竖起食指,露出上面细若发丝的小伤口,凑到刘彻面前,可怜兮兮地说:“九哥,我受了重伤,骑不了马了。”   刘彻淡淡地笑了:“好,谁都不用走了,我们生死与共。”   反正他一开始就没有写过神马求救信(^__^)。   一行人临时买下了小院,住着不走了,还干起了挖坑填坑的勾当。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万般皆下品,不如都当受。   当受福利好啊,不管出身多卑微财产多有限,总有帅气多金的小攻哭着喊着抢着要包养他,从此以后,不读书,不干活,不起床,每天只要在被动做活塞运动的时候意思意思地挣扎两下就可以了。   当不了受的老灌一身旧葛短衣,换下靴子,穿上草鞋,拎着锄头,脚趾和手指缝里都带了泥土,他正卖力地替第七波杀手们寻找埋尸地点。好在此处地广人稀,屋子后面的小山坳有几亩空地,平时没人走动,方便办事。   郭舍人和老灌一样卷着裤腿,他略弓着身体,手里拎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桶。远看着他的身段还是那么瘦削可欺,可如果心思仔细一点,就会发现那个铁桶上的痕迹,不是红褐色,而要比铁锈更深一点,更像血迹。   郭舍人看都不敢往桶上看,屏住呼吸,把沉甸甸的铁桶交给老灌。后者罕见地没有平时的憨意,待郭兔子别过头,憋着气,掀开盖子,将里面的断手断脚心肝脾肺肾一股脑儿倒进坑里,推土埋了。   回屋的路上,老灌仰头看天,月光流华,顿感人生寂寞如雪:“我想回京了。”   郭舍人意兴阑珊,提不起说话的劲。平时台上唱多了苦情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神马的,没想到下了台就真的憔悴了。   “我想回京。”老灌扛着锄头,仿佛人生就只剩下这个愿望了。   “谁不想啊。”背后一个声音幽幽道,是李陵。   他更惨,在这个肢解——运送——掩埋的流水线上更接近人肉屠宰场,能够很清楚地欣赏到电锯惊魂1,电锯惊魂2,电锯惊魂3,……,电锯惊魂7。   其实解剖学并不是现代科技新兴的项目,西汉的《扁鹊仓公列传》中就记载了一个手术高明的解剖者,步骤层次清楚仿若亲见:先是割开皮肉,疏通经筋,按摩神经,接着拉开胸腹膜,抓起大网膜,最后洗浣肠胃,漱涤五脏。   “九哥……”郭兔子语气虚弱,他习惯性地擦擦嘴角,吐呀吐呀就吐习惯这种奇迹没能在他身上得到应验,尽管他的身份属于人民歌唱表演艺术家,刘彻已经尽可能地照顾他让他远离暴力血腥的场面,可是眼睁睁地看见抬进去的明明是完整的堂堂七尺男儿,提出来的却是一桶一桶的肉脯,这种震撼,绝对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适应的。   刘彻想伸手抚慰郭兔子,后者却怯怯地退了一步。   “哦,我忘了把手上的皮套子取下来了。”刘彻再度招手。   郭兔子吸吸鼻子,慢腾腾地蹭过去。   “张汤好可怕,我们抛弃他吧。”星星眼。   灌夫李陵齐齐点头。   “《山海经》中有载,鲸死三岁不腐,剖之,化为黄龙,黄龙腾空而起,降而成禹。相传先贤大禹便是剖腹而生的。如果从未有人用刀打开肚子,怎会有此生动传说?”   刘彻表示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也仅限于此了= =   “毕竟还是受到迂腐的观念约束,京师重地,明目张胆地偷盗尸体可不行,张汤也只能忍着研究人体的,现在好不容易得到机会,难免狂热一些,大家多多体谅罢。”   “况且,这么多免费送上门的尸体,不好好利用,多浪费啊。”刘彻端起架子:“尤其是你,李陵,战场上胳膊腿乱飞,又不能洗澡,说不定头发里粘了根手指个把月都发现不了。”   =口=   “呕……”   灌夫:“老郭,你又吐了。”   郭兔子:“不是我。李陵?”   灌夫:“他晕过去了。”   刘彻眯起眼睛:“是第八波刺客。”   白天,小院被暖洋洋的日光笼罩着,光线将残余的杀戮气息完美地掩盖住了,花是红的,叶是绿的,鲜丽的颜色振奋着精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刘彻和往常一样,搬了张摇椅躺着养神。听见脚步声会睁开眼睛,和路过的村人打招呼。   村子很小,往上数六代会发现大家原来是同一个祖宗,刘彻这一行外来少年十分惹人注目。他们为人和气,出手大方,又不会惹事毁坏庄稼,很容易就获得了村民们的好感。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计划连连失手,杀手们立即启动了备用方案:引蛇出洞。所谓引蛇出洞,就是只要先计将太子等人引出他们的地盘,预设埋伏,半路截杀。他们的具体操作方案:不给糖就捣蛋。   在杀们手看来,太子的院子有去无回,定然暗藏机关,干脆在屋顶上、篱笆外围搞些神神鬼鬼的事。   到刘彻院子外溜达一圈的狗,莫名其妙地死了;被刘彻赞扬过的鱼塘,鱼莫名奇妙地全翻了肚皮;原本要炖给刘彻吃的的鸡,莫名其妙地死状很惨;晚上睡到一半,床上莫名其妙地溜出几条毒蛇;甚至是,太子的娈童,出门莫名其妙地被调戏了……   不知谁先开始说刘彻得罪了鬼神,很快周围村民都劝他去占卜问卦。   连村长都来劝:“邻村有个半仙,算的卦可灵了,小兄弟就听老朽一句,祛祛晦气。若不认识路,我让大壮陪你去。”   刘彻自然不会主动往刺客挖的坑里跳,故意放出话去:“若是半仙亲自来,必定尊为上宾。”   杀手们一想也对,太子嘛,从来都是人就他,哪有他就人的道理?   恰好行刺队伍中有个长着山羊须的骗子,就推出来送入虎口。   假半仙受到了太子党们的热情欢迎,张汤亲自带着他在人类学解剖学科技前沿逛了一圈,死后还不得全尸的阴影在刺客脆弱的心灵上挥之不去,他老老实实交待了同伙的据点,并答应去京城做人证指证梁王。   “你不怕他逃跑吗?”李陵得到张汤冷冷的一瞥,“好吧,这是个蠢问题……我去问问饭好了没。”   较之出京前,张汤的气息更冷了。阳光照在他身上,也还是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其他人都不在,刘彻忧虑地说:“十波刺客都已经消灭干净,那个小孩子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晚上太兴奋了。”张汤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类似于纵欲过度的苍白,眼圈也很明显。   “爱卿辛苦了。”   张汤仿若未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时刻监视着我们,经过这几天,也许被吓跑了也说不定。”   “张汤……”   “我拷问了所有刺客,谁都没有见过那个可疑的小孩,我敢保证,他们没有在说谎。”   “张汤! ”刘彻暗推了他一下,示意他看向外面。   只见郭舍人一手牵着老灌,一手牵着个男孩,言笑晏晏,散发出无尽的全家福气息。   这是回门呢还是回门呢还是回门呢?   仔细一看,那个男孩,不就是两人暗查多日的嫌疑犯未成年么?   “他是谁?”刘彻尚能控制住语气,张汤的神情就不怎么客气了,手术刀似的目光来回逡巡。   郭舍人母鸡护小鸡般挡在小孩前面:“他叫小迁。上回我单独出门被恶霸追,就是他仗着熟悉这里,指了条小路救了我。”   “你的父母,恐怕不是这里的人吧?”   “老张,他只是小孩子嘛……”刘彻示意郭兔子在对方手中,不能轻举妄动,却等着小孩回答。   猫眼男孩抬头,目光粉清澈:“我爹姓司马。”   “……”刘彻的身体开始僵硬。   尼玛!司马迁会武功还会被割小弟弟吗?!   刘彻悟了。   原来自己穿的绝对不是人教版的历史教材!但这究竟是哪个异次元啊喂!!   “真巧,和九哥的老师一个姓。”老灌高兴地说。   “他就是我爹。”   “……”张汤紧跟着也石化了。司马谈毕竟是老师,学生对老师的敬畏之心和老鼠怕猫是一样一样的。   老灌还不怎么相信世上有这等巧合,问道:“那个总喜欢跪着进谏让九哥珍爱生命远离混混的迂腐老头?”   郭舍人倒不在意,感念着被救的恩情(?):“太好了,还想着怎么把你拐……不,骗……不,带走一起游山玩水呢,你爹爹和我们认识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刘彻一边以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抓着司马迁猛摇晃的,一边醍醐灌顶,他终于明白司马迁为什么能写出“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的句子丰富汉代的解剖文化了。原来,他真、的、亲眼见过。   “学成归来,奉父亲大人之命,跟随太子,记载一言一行。”   刘彻果然在他的腰上发现了一卷书简,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迫不及待地伸手:“拿来。”   “诺。”   快速扫了两行,刘彻脸色突变,头一回露出惊慌的神色。   某年某月某日,夜,彻太子与四人同卧,左拥右抱。   太史公曰:这样怎么能睡得着呢?   某年某月某日,彻太子与汤同乘一骑,耳鬓厮磨,其状甚密。   太史公曰:很担心太子的身体。   某年某月某日,众相争,李陵受伤,彻太子为其包扎伤口,是夜,同榻而眠。   太史公曰:太子被李陵压了一晚上,真可怜。   尼玛这么敬业干嘛?!小心我真的阉了你哦=口=   作者有话要说:注:《黄帝内经》中就有记载人体解剖。“解剖”两字最先在《灵抠·经水篇》中出现,“若夫八尺之土,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皆有大数。”   以后吧注都放在作者有话说里      第三十五章 市集惊马   幼齿乃杀器,这和跳悬崖一定死不了一样,是比真金还真的真理。   可是,鉴于史官笔下不饶人杀人不见血的皇帝天敌属性,刘彻就没有买账的道理。   刘彻道:“这一路惊险,带上他恐怕会带来不便。”   郭舍人:“可是,九哥,他很可爱啊!”   刘彻又说:“太傅不是常说要给司马家留点香火么?万一出了什么事……”   郭舍人:“可是,九哥,他真的很可爱啊!”   刘彻眉毛一皱:“我知道你喜欢他,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郭舍人:“可是,九哥,你再看看他是不是很可爱?”   刘彻:“……”   居然尝试和外貌协会会长这样的颜控交流我完全是自找的!   小狗仔眨着猫眼,一手书简,一手刀笔,很认真地把太子彻漆黑的脸色记下,旁注太史公曰:太子意志不坚定,容易受近侍左右,深感父亲大人决策英明。   将其赶走的想法胎死腹中,刘彻不甘心,又心生一计。   “你还不是太史公吧?”   “回太子殿下,爹说,这是家族事业,我早晚是要回去继承的,不如趁早习惯。”   “出身在外,称我九哥便可,”刘彻拿出窦太后面对自己时的和蔼笑脸,和下笔毫不留情的未来著名史学家套交情,“你喜欢当史官?”   小司马认真地想了想,据实回答:“谈不上喜欢。每时每刻都要带着竹简和笔,以便及时记录,如果寻不着空挡,吃饭也来不及,晚上还要在梁上睡,夜里太……九哥你起夜也要跟出去。”   “……以后不许跟。”刘彻好歹有些心软,不过十岁的孩子,顿了顿:“我让人给你收拾一下床铺,省得你不小心从房梁上摔下来。”   小司马连连摇头:“不成,爹说史官要公正客观地记录历史,最忌讳的便是搅和到里面去,否则就没人相信我记下的内容了。”   “况且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学上梁,睡房梁比床铺踏实。”   老灌插嘴问道:“你师父不是个偷儿吧?”   “师父早就服了刑,改邪归正了。”   刘彻一想也是,不然司马家也不会把独苗送去给江湖人士祸害。   见众人好奇,小司马又细细说了自己习武的经过,把大盗的本事学了十成十,飞檐走壁不说,食指灵活,刀笔飞快,往往话刚说完他那么也刻好了,还夜能视物,怪不得长了那么大的一双猫眼。   相比于司马迁居然拜了一个草上飞的师父学艺,刘彻更好奇明明一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来回路途耗去二十多天,司马谈究竟是如何在这不超过三位数的时辰里,将“长大了要成为史官”的梦想灌输给儿子的?   难道这就是历史所谓强大的惯性?   还是说,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怄一怄君主的天性已经沿着司马家的基因传承下去了?   “咳,”刘彻把从“可怜的孩子好可爱”过渡到“可爱的孩子都好可怜”的话题上引回来,道,“若你志不在此,我可以和太傅说说情,你日后就不必那么辛苦了,可以到处玩。再说,这是大人的活,你年纪轻轻又没有俸禄可拿。”   小司马目露佩服,刘彻心中一喜,不料司马迁很滚刀肉地说:“果然,爹早就料到你会离间我们父子关系,我生是司马家的人,死是司马家的鬼,除了太史公,什么官也不做!”   刘彻忍耐着,苦口婆心:“你还小,不懂人心险恶。”   小司马点头:“我是不懂,你的心的确挺险恶的。”   刘彻作喊冤状:“我哪里险恶了?你故意歪曲事实,才是别有用心。”   小司马摊开竹简上,振振有词:“哪里记错了?有本事你指出来。”   见旁人有窥探之意,刘彻连忙把它卷起来收好,软硬兼施:“你可知道污蔑太子是重罪?”   小司马倔强地说:“我也知道贿赂要挟史官有违法纪。”   刘彻觉得自己其实挺大度一人,怎么就是给怄得想要到司马家门前泼油漆呢?   在理智彻底失控以前,刘彻深吸一口气,很诚恳地望进那对猫眼里:“多攒钱,以后被捉入天牢,也好赎你的小弟弟。”   “弟弟?爹才没说娘有孕的事儿呢。”小司马压根就没当真,笔走游龙:彻太子以家人性命相要挟,不从。   刘彻看着他的动作,嘴角一抽,扭过头不去看那些不用猜也知道会让人吐血的内容。   就在这笔一动嘴一抽之间,厌次,终于到了。   街上很热闹,但和长安比起来,还差了一大截,刘彻一行人风尘仆仆,牵着马,打听了一番,直接往最繁华的客栈走去。   “啊——!!”   群众一尖叫,不是有刺客就是有美人。   “是马惊了,保护太子。”张汤语速飞快。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匹疾驰的马来,横冲直撞,撞翻了几个小摊,人群四散而逃,马嘶鸣着,恐惧激出几分野性,竟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能由着它奔跑。   出事的第一时间,刘彻就被灌夫李陵牢牢护在身后。   路上有人抱着孩子,躲闪不及,灌夫靠得较近,大步踏出人群,朝着马头就是一脚,马吃痛大嘶,微微变了方向,和行人擦身而过,又跑了一段,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啊——!!”   群众二尖叫,不是有大刺客就是有大美人。   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惊马突然掉头,好巧不巧地朝着刘彻的方向奔驰而来。   从没见过马还有这种惊法的,一惊撞不死人,还来第二惊。   小司马猫眼一亮,刀笔在书简上飞快游走,对于即将踏破脑壳的马蹄视若无睹。   晋江作者如果也有此等敬业之心,编辑就不会总是拎着一瓶汽油,幽幽地问:“如果再不交稿,我们就一起去瞻仰毛爷爷遗像前好不好?”   “啊——!!”   群众三尖叫,不是有天大的刺客就是有天大的美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早就很想这么说了),有一清俊少年腾空飞起,跃至马背,勒紧缰绳,三下五除二便收服了烈马。   “这是谁的马?这是谁的马?撞到人怎么办?”他连问了几遍,都没人出来认领。   马主人:现在出来,不是正好被群众围观加鄙视么?我傻才站出来!   “多谢壮士相救。”刘彻拱手。   “不谢。”他声音偏细,却和干脆,粉面,一声侠士的装扮。   “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对方理也不理,说了声“驾”便策马而去。   马主人:我的马啊啊——这年头,壮士也顺手牵马。我真傻,真的。   张汤冷冷道:“盗窃马匹,有违国法。”   “李陵,追!”   得了刘彻的命令,李陵立刻飞身上马,疾驰追赶。   众人在客栈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李陵才回来。   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郭舍人促狭道:“让我猜猜,你一定告诉他你叔父、你祖父都是朝中大将,可他还是欺负你年纪小,没有买你的帐。”   李陵坐下,却没有生气地反驳,心不在焉的,魂儿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刘彻问:“李陵,你追上他了吗?”   李陵回神:“追是追到了,可她打了我一掌,跑了。是我一时大意。”   刘彻轻笑:“不碍事,之前马匹受惊着实可疑,我担心是圈套有人故意接近我们,所以才让你去探探他的底,现在你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九哥哥。”   听见一个陌生的稚嫩声音,李陵才发现有个用红绳扎着冲天小辫的男孩扒在九哥怀里,一手抓着拨浪鼓一手抓着九哥的衣襟,奇道:“这哪儿捡的小孩?不是又来一个文官或者文官的亲戚吧?”   小司马正小口小口咬着烧饼,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句攻击文人的话记下来,最后决定放小李将军一马。   因为爹说过,司马家家训第三百二十七条,一个为人正直做事认真的史官绝对不能小肚鸡肠,对待天生就没长头脑的武人,一定要抱着特殊人群特殊关爱的胸怀,包容他们的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他可是一员虎将。”刘彻把最大的一块饼子从小司马的手里夺去,塞给了小孩。   小司马瞪着猫眼,太子彻明显偏袒武官,这个一定要真实记录,以此警惕世人文武平等。   因为爹说过,司马家家训第二条,对彻太子,绝!对!不要客气!   “虎将?就他?走路能不能不摔都是个问题。”李陵哼哼,弯下身体和小孩对视。   “我走路才不会摔,不信,我走给你看。”小孩一边奶声奶气地说道,一边从刘彻身上跳下来。他把双手背到身后,挺着胸膛,仰着脑袋,大概要让所有轻视他的人见识见识厌次大老爷儿们的八字步,可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怎么看都像鸭子漫步,走一步,胖胖的小屁股扭一下,走两步,胖胖的引人去捏的小屁股扭两下。   李陵不客气地嗤笑出声,未来的虎将倍受打击,扑到刘彻身上求安慰。   哼,敢和我李家抢军功的都去死!去——!死——!!   李陵没好气地说:“还没交代清楚他的来路呢。”   郭舍人忙着为猫眼小司马为食,老灌只好代替他,大概讲了讲事情的经过。   “就是方才救下的那对父子。这孩子病了好几天,他父亲带着他去看病,不想差点让马撞着,晕死过去。我们帮他将儿子送到一个算卦的手里医治,江湖骗子说这孩子前程远大,测了一个字,就治好了小孩的病。他父亲心存感激,以为九哥是这孩子命中的贵人,便请我们吃饭。”   郭舍人道:“别总是江湖骗子江湖骗子的叫,他说这孩子富贵不愁,只是位高而命短,若是取个好名字,保管二十年无忧。你说巧不巧,刚给这小孩改了名字,这孩子就醒了。”   李陵问:“什么名儿?”   “霍去病。”   李陵瞧着刘彻“这孩子好这孩子妙这孩子为什么不是我生的”仿佛今生今世只待他一人好的状态,心里有些雀雀欲试:“真有这么准?那我也得去算算。”   郭舍人和小司马一块抬头,两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你算什么?姻缘?”   “当然是仕途了,我要算算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杀敌!”李陵挥舞了一下拳头,低声赌誓,“看她还敢不敢笑话我!”   李陵想起刚才那扮作男装的侠女,身轻如燕,巧笑倩兮,惊鸿一瞥之下竟生出格外明艳的色彩来,胸口有种莫名的悸动。接着又想到对方连名字都不屑于透露,情绪渐渐转为失落。   “你们说,那个叫东方什么的,真是神卦吗?”郭舍人问。   刘彻暗道:恐怕他不是神卦,是开了外挂。   他没有把心里所想的直接说出来,那个一看就和猥琐挂钩的胡子大叔难不成是起点种马男?带着金手指随便点一点就弄出一个军事家?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张骞、霍去病都是厌次制造,他们其实是老乡?不会自己由始至终都是架空历史小说里被推倒的末代皇帝吧?   所谓旁观者清,刘彻也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信这个?”灌夫不屑,“走江湖的这帮人啊,都是卖嘴皮子的。无论谁去算命,若是个男的,他们就说前途无量,富贵可及,但命途有舛,要花钱免灾;若是个女的,他们又说有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捐些善款积德,好事将成,一胎得男。说得准声名远播,说得不准就把责任推给老天。这种玩弄文字的把戏我见得多了。”   “张汤,你说呢?”   “反正我是不信。九哥,你是不是该把别人的儿子还回去了?他父亲今年五十有三了,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再玩一会,”刘彻低头去逗虎头虎脑的霍去病,“你想不想当大将军?”   “想。”拉长了声音。   “那好,等你长大了就来长安找我。”   “长安在哪?”   “你先这么走,再这么走……”刘彻觉得解释不清,“干脆我们直接把他打包快递回京城吧。”   张汤:“……”   霍去病终究还是被他老来得子的父亲带走了,离开前说了住处,方便刘彻走动探望。   霍父久居厌次,对这里的景致风俗了若指掌,知道少年爱凑热闹,就推荐了即将到来的兔子会。   刘彻问:“兔子会?”   郭舍人笑道:“这是厌次独特的风俗。相传古时候,有一只兔子精,潜入厌次城闺阁之中为害,结果女子不生娃娃,反而生出一窝一窝的小兔子来。”   张汤闻言,微怒:“岂有此理。”真想亲手解剖给愚民看。   他的表情太明显,所有人都听到他的心声。   “免了……”郭舍人呻吟一声,换了换气,“人家就是留下了这样的风俗。每年一到这时候,家家户户拿着棍棒打兔子,人家不止打兔子,还杀兔子,烤兔子,吃兔子呐。说是逮到兔子王,厌次侯还重重有赏。”   老灌开始流口水:“兔肉下酒,味那香啊。”   郭舍人又道:“兔子会前后分三天,明天正巧是第一天。”   李陵精神振奋了:“我一定抓住兔子王,送给九哥。”   刘彻拍拍他的肩膀:“还是李陵懂我,小朋友和小动物本质上属于同类,霍去病一定会喜欢的。”   李陵脸部出现一道道阴影,正义少年魔化了。   送你一只经过张汤之手特色“包装”过的无毛无皮抗过敏的兔子王怎么样?希望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能看到它!   鉴于梁王会在未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网罗不到刺客,除了攻不离受受不离攻的灌夫和郭兔子外,所有人都住了单间,在客栈中安顿妥当,刘彻铺开白绢,提起笔,给远在长安的韩嫣写信。   “旬日前派遣的山羊胡子是否抵达侯府?严加看管该刺客,暂时不要惊动官府,与我娘亲暗中联系。对了,如果她还在气我离家出走,就告诉她我受了伤,伤势不能重到立刻派兵抓我回去,也不能轻到埋怨我自作自受,其中分寸千万要把握好,你懂的。”   刘彻本想就此收笔,可出京这一趟悟了很多,而且白绢上还空了近一半,他又写道:   “厌次城有姓东方者,人称神算,性子古怪。对我隐隐似不满,不知何时有过得罪。心中多有困惑,奈何身边无人诉说。只有你还能认真听我埋怨几句,阿嫣,我……呃,行数不够了。   “转告太傅,他的儿子在我手上,叫他好自为之。   塞进信鸽脚上的竹筒里,刘彻看着白鸽消失在天空之中才关了窗。   “我要亲自去试他一试。”   注:霍去病是河东郡平阳县人,卫青外甥,剧乃虚构,特此声明。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到厌次了   下章预告:东方大叔登场,攻受问题揭晓   第三十六章 神卦东方   有个小说中最大的悬疑,叫做攻受。   挫折感,是刘彻此时最大的感受。   回顾这世上的点点滴滴,就算是和自己抢夺皇位的窦太后也没有对自己的信心产生致命性的打击。这些年明争暗斗,虽然输多赢少,表面上老太太占着绝对的上风,可刘彻并未感到任何胆怯,对付起来游刃有余,始终留有后手。   司马家父子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大汉未来天子的气焰,这种作用是以刘彻的宽容为前提的,如果刘彻狠狠心,磨刀霍霍,他们也只有挨宰的份。即便是那群最亲的竹马竹马,亦臣亦友,了解熟悉刘彻之余,却不能左右刘彻的决定和想法。   面对那个疑似穿越者的胡子大叔,刘彻森森地感到了被阴了一把完全使不上力的气弱。   远远的便看到“东方神卦”四个大字的招牌,待走近了,可以看清楚旁边的一行小字:每日三课,卦满即收。那人一身白色长襦,穿着学士的裤裙,头戴方巾,腰束大带,坐在市井走徒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刘彻心中有底,隐士嘛,都是有怪癖的,而且越怪,名声越大。东方此举,不过是待价而沽的一种宣传策略,不管黑猫还是白猫,先把名声打响再说,其次才是愿者上钩,爱买不买,售后服务没有,买错了概不负责。   就像所有抽奖颁奖活动一样,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优秀奖之后必有一行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注解:本次活动最终解释权归主办方所有。让所有从小到大省早饭钱买彩票却只中一瓶酱油的人民群众暗自抹泪。   作为天子一怒流血漂杵的统治阶级,刘彻这种天下土地都是我的天下的人也是我的霸王型顾客,对于嘴上喊着“不要”心里其实一百个愿意的傲娇,是不会怀有太大耐性的。   如果能为我所用,算我倒霉,我忍你;如果不能,是你倒霉,折腾不死你!   既然出来卖,就要承受住玩欲擒故纵的后果。   这种毫无诚意的态度,不知不觉地带到语气当中。   “先生还没有收摊,想必是,三卦还没有算满吧?”门可罗雀,看来没多少人来照顾你生意。   刘彻的眼里分明在说:滞销了哟,亲。   东方头也不抬,不知道在看连环画还是春宫图。   他不冷不热地说:“不才正在等着阁下来算第二卦。”   刘彻挑出一个轻佻的笑:“先生肯定我是来算卦的?”   如果还听不出来对方是来找茬的,东方就自插(双耳)算了。   东方朔正眼也没瞧刘彻一眼。   “不,阁下是来测字的。”   “可是我不识字。”刘彻有意刁难。   浑身都是知识分子三下乡的气息,骗谁呢?   “口说一样。”东方的语气硬邦邦的。   “……”总不能说自己是哑巴吧?这样挑衅也太明目张胆了。   站了半天一个正眼都没捞到,刘彻有了一丝怒意。   让你不看我!   他老谋深算,不,灵机一动,抬起脚,在沙地上划了一道。   “就测这个字。”   刘彻的视线牢牢锁定着东方朔,仿佛只要对方露出一丝认识简体中文的表情,就会血溅当场。   “想问什么事情?”   东方朔终于舍得将视线从书简上移开,打量眼前衣着不凡的年轻人。   寻常人怎么会认得简笔的“一”字?刘彻的心却沉了下来,他故意仰头望天,避开对方的视线,掩藏住眼底的杀意。   “问问前程吧。”   “阁下的前程还用问?”东方意外地笑了出来。   刘彻暗自心惊,难道他穿越时自带了查看NPC怪物以及BOSS等级和属性的神技?自己头上顶着“太子在此,刺客速来”的称号不成?   “易经曰,一生二,二生四,四生万物。一,乃万物之主,所谓九九归一。”   “先生能不能说的再明白些?”刘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公子出的是一字,而且还是在足下,是不是要足蹬天下。”   刘彻:我真正想蹬的是你的脸!   他俯下身体,双手撑着书案,逼近始终坐着的东方。   “乱说话可是要判死罪的。”   少年英俊的脸上透出一股戾气,嘴唇并没有严肃地抿着,而是微微上扬,弧度几乎不可觉察,带着高高在上俯视蝼蚁的嘲弄。   刘彻还是头一次,对着萍水相逢的人,露出这样毫不掩饰的狂傲姿态。另外一个无比清楚他本来面目的,便是韩嫣。说起来,当时在韩嫣面前暴露本性,也是因为窦太后以东方的讽谏诗试探刘彻。三人的命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牵扯在一起,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面对咄咄逼人的彻太子,东方朔笑容不减,不退反进,将身体向前倾,直到他们脸和脸的距离不足一寸。   “你是来算卦的,我是依卦而论,公子不犯罪,我怎么会受到牵连呢?”   两人呼吸相闻,一个比一个平缓稳定,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每一个表情变化,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无疑是对博弈双方的巨大考验。   “信口开河。按照先生的意思,天下都是我的,国法也由我定。就算杀了先生,我也能全身而退,怎么会犯法呢?”若是单看刘彻“我们一起来玩吧”的表情,绝对想象不出他会说出如此饱含威胁的话。   东方朔也露出了类似于刘彻的“以后我们都不分开”的虚伪表情,道:“一命,二运,三风水。公子命贵不可言,风水虎踞龙盘,唯有时运不佳。公子印堂发暗,嘴角生纹,眼带煞气,身染血腥。三日之内恐怕……”   “恐怕什么?”刘彻挑眉冷笑。   “在下都不忍再说下去了。”   刘彻瞧得清楚,东方朔脸上的笑容,这厮分明在幸灾乐祸!   不忍尼玛!别以为是大神亲妈养的就可以横着走了!   “说吧,君子问祸,不问福。”   “恐怕公子会有牢狱之灾。”   东方朔顿时收了笑意,笃定的眼神看得人背后发凉。   与其相信他是说要有光就有光的上帝——系统出现这么大一BUG就可以剖腹谢罪了——刘彻宁愿相信他正在或已经罗织阴谋有意陷害。   刘彻大笑出声,站直身体,扫了扫袖子,发现上面不小心沾了墨迹,从容地将手背到身后,以免泄露自己不稳的心绪。   刘彻戏谑道:“先生的卦金,是现在给,还是等灵验之后再说?”   东方朔不动声色:“自然是老规矩,卦不灵,不收卦金。”   刘彻步步紧逼:“如果三天之内我坐了监牢,哪怕只是片刻,我也会给你双倍的卦金。可如果三天之后,我仍然逍遥法外呢?”   话中隐隐有“人不犯我,我必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之意。   “那不可能。”东方朔摇头失笑,自顾自地摆弄书案上的玩意儿起来。   “我要你说!”刘彻语气森然。   低头整理书简的东方朔猛然抬头,再无之前君子如玉文质彬彬的模样,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看进刘彻的眼里。   回答铿锵有力:“那在下替你去坐牢!”   “他真的这么说?”回到下榻的客栈,郭舍人有些担忧。   “好大的狗胆,”灌夫一拍桌子,“要是我在场,非砸了他的卦摊不可!”接着他语调一转,颇为自诩:“不过,跟着太子,这么多年没出去混,想不到时代在进步,江湖骗子也高明起来了。”   李陵道:“那个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猜出了九哥的身份。”   “张汤,你说呢?”   “我觉得他弦外有音,九九归一,足蹬天下,把九哥的名字和天下第一人的身份放到了一起。他的来历,肯定不简单,但我不相信这是他算出来的。”   灌夫最是了解江湖术士的把戏:“得了,别神神秘秘的,他准是听到我们叫九哥太子爷了。”   李陵问:“我们跟了九哥那么久,谁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小迁,是不是你不小心说漏了嘴?”郭舍人对着房顶招呼。   阴影里探出一个小脑袋,瞪着猫眼,也不说话,直接把一竹简丢下来,差点砸到刘彻的脑袋。   刘彻走到一边,确保没人能瞧见里面的内容才打开,快速浏览一遍。   尽管让司马家绝后以免祸害人间的念头屡次冒头又被摁下,刘彻失望地摇头:“不是他。”   潜意识里,他还是希望没有挑战世界平衡的人士存在,那样,自己也不必拿起屠刀。   小司马跳下来,把竹简揣到怀里,委屈地不去看郭兔子,故意当着太子的面记录历史:   太子身份暴露,遭疑。太史公曰:太子党什么的,最讨厌了!   刘彻摸摸他的脑袋:“老郭也是担心大家的安危,关心则乱,而且他与你最是亲近,不诈你,不欺瞒,所以才不藏话。”   小司马不说话,却没有躲闪,手上不停。   写道:彻太子徒劳出言劝慰。   想了想,又把“徒劳”两个字划去。   旁注一行没什么底气小字:   太史公曰:爹,我绝对没有受他蛊惑。   刘彻:“……”   “如果不是我们说漏了,那个东方怎么知道九哥的真实身份?”李陵越想越觉得不对:“还说什么太子身染血光,难道他知道我们被刺客追杀?这也算得出来……”   刘彻灵光一闪,突然笑道:“玩火者必,他玩弄人心,乐在其中,不想神棍装过头,露了马脚。”   “九哥,你为什么这么说?”老灌问。   张汤经过刘彻这么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冷酷的表情出现一丝动容:“难道是……”   刘彻点头,胸有成竹,接连下了几个命令。   “老灌,你去盯着东方朔,防止他逃跑。”   “老郭,去打听打听此人的生平,看他近日到过哪里,与什么人接触过。”   “李陵,你赶回我们住过的小院调查两件事,其一……其二……快马加鞭,速去速回。”   “张汤,”刘彻笑了笑,“我们喝茶。”   将近傍晚,李陵回来了,表情无比兴奋:“九哥,你说的一点没错。当日刺客装神弄鬼,设计引我们走出院子,村长担心得罪鬼神庄子不宁,越俎代庖派人去请半仙占卜问卦,结果等半仙到了,我们已经走了。原本埋尸的地方我也去看过,土有被人翻过的痕迹。”   而郭舍人打听来的消息,也印证了刘彻的猜测:“东方朔的确到厌次城郊算过卦,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城里摆摊。”   刘彻断言:“村长口中的半仙,八成就是他,所以他才会知道刺客全军覆没,凭借着蛛丝马迹推断出我的身份。”   有件事倒在刘彻的意料之外。   “听说三年前,东方朔曾经驾着满满一牛车的治国方略到长安,可惜怀才不遇,没有一个官员接见,便心灰意冷,回到厌次为人算卦谋生。”   郭舍人经营着楼外楼此等娱乐场所,身处大汉朝八卦中心,对于落魄才子的传言还有印象,他观察着太子的脸色,不好意思地说。   “记得他还写过一首家喻户晓的艳赋,可被九哥说成是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   这轶事野闻,在窦太后刻意的纵容下传遍了大汉。有了前车之鉴,再也没有哪个文人墨客往自己手里塞过诗赋。   刘彻恍然,苦笑,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如此渊源。   啧,这仇结得可真冤……   他沉吟一阵,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我再去会会他。”   太阳西沉,忙碌了一天,百姓早已饥肠辘辘,街道上只剩下些许行人。   有摊贩好心“东方先生,你也该收了吧。”   “今天只算了两卦,还差一卦。”东方朔缓慢踱步。   摊贩讥笑:“太阳快要下山了,没人来算卦了。”   东方朔伸出一根手指,晃晃:“不然,算卦的来了。”   有人抬着软轿而来,粉纱罗帐,香气袭人。轿子缓慢落地,但见一娉婷美人,仅仅是背影,便令人觉得摇曳生姿。   刘彻不禁加快了几步,想去瞧个仔细。   东方朔今天第一卦,算出了一个霍去病;第二卦,算出了一个太子。   他倒想看看,第三卦能算出什么来。   刘彻躲在轿子后,正好能瞧见女子的侧影,心中叹息。即便是看惯了韩嫣的脸,自诩定力超过常人,也免不得受到那双含情美目的感染,睫毛卷曲,间或一眨,自然而然地流转出妩媚的风情,也不知道被那样一双会说话会勾魂的眼睛盯着,东方朔还能不能继续神棍下去。   “请问是东方先生吗?”   “不敢。”   “每天只占三课的就是阁下?”   “不错。”   “那今日占了几课?”   “两课。”   刘彻忍不住嗤笑出声:“先生不是能言善道吗?怎么在这位姑娘面前,就惜字如金,反倒矜持起来了?”   东方朔淡淡地看他一眼:“公子去而复返,是否来给在下送卦金?”   刘彻但笑不语,向那位等候的姑娘告了一声罪,往旁边退了一步,示意她继续。   “今日可算我来巧了,就请先生替我算第三卦吧。”   “我看姑娘愁云满面,心事还是埋在心里,不算也罢。”   “埋在心里太乱。”   东方朔微微叹息:“姑娘既然要照顾我生意,那么,请出个字。”   “嗯,那就念字吧。”   东方朔道:“姑娘心上有一个人。”   刘彻看天看地看花草,就是不去看他那副高深莫测的嘴脸。   “男人还是女人?”   “当然是男人。”   “那么,他是我的亲人,还是恋人?”   “都不是,”东方朔语不惊人死不休,“恐怕,是你的仇人。”   在东方朔吐出刻意拖长了音的“恐怕”这两个字的时候,刘彻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   那艳色女子警惕地看了刘彻一眼,故作轻松地笑道:“胡说,我年纪轻轻衣食无忧,怎么会有仇人呢?哼,东方神算,也不过如此。领教了。”   说罢,便将一锭银子扔到书案上。   东方朔把银子抛回去:“卦若是不准,在下是不收卦金的。”   刘彻低声嘲笑:“你们在抛绣球么?好艳福,我先在这里恭喜先生了。”   刘彻的声音刻意放轻了,只有东方朔听得到。   “这银子,算是我赠予先生的,与算卦无关。”   “无功不受禄。”   “相见即是有缘。”   女子又将银子扔出,力道略大了些,不慎落到站在东方朔后面的刘彻身上,引得无良大叔一阵大笑。   “公子金口一开,果然是桃花缘劫,”东方朔也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老天有眼。”   接着,他开始兴高采烈地收拾卦摊。   刘彻暗暗咬牙,心思一转,又挂起假笑,道:“先生既然能推断出我的身份,必然知晓我的能耐,为何还会说出我有牢狱之灾的笑话?不瞒先生,那些断手断脚剖腹剜心的刺客,现在应该已经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先生就是想报官捉拿我,也拿不出实在的证据来。”   东方朔动作一顿,深深地看了刘彻一眼,脸上笑意更浓,眼睛里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刘彻不禁有了一丝后悔,他刚才过于心急了,这么一说,等于直接将原本敌我不明的东方朔推到了对立面。   “公子不是说在下的卦不准吗?在下只靠算卦谋生,旁门左道难入公子法眼。”   这是在暗讽三年前的那桩事呢。   刘彻抿了抿嘴唇,被他用自己的话堵得不能言语。   肺部的压力在发现东方朔点了火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之后徒然增大。   正要开口,却被张汤拦住。   “九哥,切勿因小失大。”   是了,此次出京是要对付梁王,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刘彻只能看着东方朔的背影逐渐远去,招呼太子党回下榻处,沿途凝眉思索。   是对方演技太好还是自己眼力下降了?怎么看这个和东方不败一个祖宗的胡子大叔都是一个“既然你对我始乱终弃我就给你弄顶绿帽子戴戴”的弃妇,不,怀才不遇的隐士……   刘彻道:“看他的样子,不像与梁王有所勾结。倒是把我当成了庸主,极尽挖苦之能事。无识人之明在先,有眼无珠,刚愎自用;将尸体开膛破肚在后,不敬死者,难称仁德。”不由摇头苦笑。   小司马奋笔疾书。   太史公曰:太子很有自知之明。   第二日,刘彻重镇旗鼓,早早地在东方朔的卦摊前等待。   “先生,今日的第一卦是否能给我算算。”   “公子迟了一步,方才在来的路上,已经给人算过一卦。公子贵不可言,自从你来了厌次,在下的生意可谓蒸蒸日上。”   刘彻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一步,更没想到东方朔的心眼那么小,昨天不过说了他一句生意不好也被牢牢记住了。   “昨日误会先生是我的不是,在此给先生赔罪。请问先生,可认识在下的一位故人?”   刘彻求教的姿态十足,如果被他那位太傅瞧见,必然会露出同情的表情——又是哪个倒霉蛋要被算计了?   “公子不是要算卦吗?出字吧。”   刘彻又在地上画了一道:“还是这个字。”   “让我算算,公子的故人对你十分重要,独一无二。”   “是。”我要测的是毛爷爷。刘彻问:“是男是女?”   “一是阳数,自然是男子。”   “是。”毛爷爷当然是爷爷啊。   “他便是公子来此的目的。”   “是。”我就是想用毛爷爷的名号再试试你是不是穿的。   东方朔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帛,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骞”字。   “张骞?!”刘彻眼睛一亮。   “刚才找在下算卦的便是公子的故人。”   刘彻很想说“灭哈哈你终于算错了”然后恣意嘲笑他一番撕破他那张装13的脸教育他“莫装13,装13被雷劈”的做人道理。   可是,他还是没能忍住把西域的黄瓜运回来的诱惑。   只听东方朔道:“张骞随父亲背井离乡,远渡西域,让我帮测在何处安放他父亲的遗骨为宜。”   “张骞现在何处?”灌夫只是打听到他在厌次而已。   “公子写的筹数尖端指向西方,笔直若川,当在西山流水。”   因为张骞说过他父亲生前喝不上故乡水,死了也要葬在水源旁边的话。这个,东方朔是绝对不会主动告诉刘彻的。   刘彻如遭雷劈,筹数是古人用来记账的符号,一横为一,他原本还想把阿拉伯数字引入的,不想被郭兔子嘲笑过一次自找麻烦,所以印象深刻。   刘彻这话说得诚心:“厌次之行能认识先生,实在受益匪浅……”   正如歌中唱到“管子不是你想撸,想撸就能撸”,东方朔听他假话说多了,再也没有兴趣,扭头就走。   他还怕气不死刘彻,走远了还来一句。   “今日三卦已满,收摊。不才等着公子来送卦金。”   两个字能说明刘彻的此刻的心情——   尼玛!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六千五,为了东方大叔,拼了   坚定:刘彻是帝·王·受!   他先是帝王,然后才是受   如果变成动不动就洒泪吐血的伪言情,请直接用砖拍死我吧!   第三十七章 兔子大会      日是兔子大会的第一天,万人空巷,百姓都聚集到了西山的猎场上,只待厌次侯一声令下,就把白白胖胖的兔子们剥了衣服端到餐桌上去。   然而,古往今来的领导都有在所有大会开始前发表敢想的习惯,非得让所有人感受一把看得到吃不到的心痒难熬不可。   一阵锣响,厌次侯之子刘义抬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仰头往天,嘴角带着鄙薄的嘲笑,恩赐地说道。   “侯爷口谕,今日猎兔大会,与民同乐。凡是猎到兔子者,一律归己;猎到十只以上者凭兔耳到侯府领赏;生擒兔王者,赏金百两。”   群众隔得远,没看清他的表情,而且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免费的兔肉上,才不管这对侯爷父子摆出什么表情动了什么心思。   厌次侯重申了一下比试规则,兔子耳朵上做有独特的标记,想要冒领赏赐的,可以洗洗睡了云云。   “请兔王。”最后,厌次侯神情威严的宣布:“兔王出笼,大猎开始! ”   兔王通体雪白,耳朵上脖子上长着长长的兔毛,圆滚滚的看似笨拙,实则野性难驯,完全应了狡兔三窟的狡猾,一出笼便飞快地往人群脚下逃窜,哪里人越多,它越往哪里跑,不断有人被棍子误伤或被掀翻在地。兔王并不一味逃跑,偶尔会停下来,隔了一段安全的距离回头看看又急又气的厌次百姓,又在他们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闪电般钻入草丛。它就这么逗弄着业余的猎手们,将厌次百姓惹出了真火,拼了厌次侯的赏赐不要,也要将它扒皮拆骨。   刘彻一行人乘马沿着西山小溪而行,沿途也遇到为兔癫狂的百姓,李陵手痒痒的,屡次把手移到了弓箭上,灌夫的表情也差不多,只不过他更多的是嘴馋了。   刘彻闻弦歌而知雅意:“猎兔大会共有三天,待找到张骞,明后两天放你们假,随你们玩。”   “谢九哥! ”两人迫不及待地应道。   郭舍人问:“这张骞到底有何本事?竟让九哥这么记挂着。”   刘彻策马,买了个关子:“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约走了一刻钟,终于找到了在半山腰见到一群人正在出丧。   《周礼》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也就是说尸身埋到地下,入土为安,脱离身体的灵魂才能归天。   “父亲大人,儿子送你回家了,眼前是厌次的山山水水,您操劳了一生,就在这块生你养你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睡吧……父亲大人……”   刘彻到的时候,棺木已置于墓穴之中,哭丧的那人披麻戴孝,脸色和衣服一样的苍白,哭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绕着坟墓来回打转。   “不是鬼打墙吧?”李陵嘴快。   恰好一阵风过,将冥币抛起,朝着刘彻他们打来。   “别乱说,怪吓人的。”将落在头上的纸钱拍掉,郭兔子抖了抖。   “就算鬼来了,也有我护着你。”老灌主动将郭兔子护在身后。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汤脸一沉,大概觉得自己身边有这样一群愚民而感到耻辱。   “子说不语,没说不信啊。”李陵嘀咕。   “嘘,下马。”刘彻决定要给张骞留个好印象,让他老老实实地到沙漠戈壁中跑腿去。   按照当地葬礼风俗,在死者掩埋之前,孝子需调正向口,按照风水调整棺材大头所向,棺前放长明灯,棺上放阴阳瓦,上书死者姓名、字及生卒年月,儿女要绕墓穴分左右各转三圈,向墓穴扔土,烧回头纸。   “兔王!快捉住它!别让它逃了! ”   就在这时,被厌次百姓追得穷途末路的兔王,飞快地穿过送丧的队伍,猎兔心切的百姓们眼里只剩下那只成了精的兔子,竟是连棺木冥币都没瞧见。   兔王好巧不巧地逃到张骞脚边,后者正因为上左三圈右三圈的葬礼仪式绕得晕晕乎乎,又突然见到这么一群挥舞着棍棒、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彻底愣住,眼睁睁看着棍子朝自己打来,忘了躲闪。   “小心! ”刘彻几个箭步向前,劈手夺了首当其中之人的棍棒。   “多谢。”   张骞只来得及短促地道了声谢,兔王便趁机逃入墓穴之中。   有青壮仗着人多势众,嚷嚷着:“让开!我们要捉兔子王。”   张骞终于回神:“走开,你们走开!人死为大,你们太无礼了! ”可是,他刚刚经历丧父之痛,身体还虚着,脑袋还晕着,双腿还软着,想赶人反而被对方推倒在地。   刘彻想伸手去扶,不料腿上一阵剧痛,似乎被什么打中,身体失去重心紧接着也摔倒了,手里的棍子好巧不巧地砸到张骞的脑门上。   后者立刻倒地,鲜血四溢,一动不动。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闹事者一哄而散。   张汤当机立断:“九哥,快走。”   张骞的亲戚上来阻拦,却被灌夫轻易扫开。   一行人策马而逃。   “张骞,怎么会死呢……”刘彻勒住马,想掉头弄清楚,可又清楚此举太过冒险,刚才脚上的疼痛……   “我不会莫名其妙地跌倒,有人暗算,此事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张汤皱眉道:“误将人打死,就算情有可原,不用以命抵命,也是重罪。我们协助九哥逃跑,统统逃不了干系。”   郭舍人十分忧虑:“看来,这牢狱之灾,还真的被那个东方朔说中了。”他想了想,怀疑上了东方朔:“会不会是他……”   “不,他和梁王没有干系,”刘彻笃定地摇头,“下绊子,不可能;看热闹,到是有。”   郭舍人打起退堂鼓:“厌次城不大,我们又是生面孔,打听打听就能查到我们的下落,客栈是回不去了。九哥,不如抢在张骞一家报官,城中戒严之前离开厌次?”   刘彻还是摇头:“一来,张骞生死不知,不能妄下论断,自乱阵脚;二来,没有拿到梁王谋反的直接证据,现在离开势必无功而返,前功尽弃。三来,我与东方朔还有个赌约没有实践……”   张汤忍不住瞧了刘彻一眼,冷冷的脸上多有不赞同。   刘彻笑笑,转开话题:“老灌李陵,你们在做什么?”   跑在前面的两人一人扯着兔子的后推,一人揪着兔子的耳朵。   刘彻仔细一瞧,不正是慌不择路逃入墓穴的兔王么?   李陵道:“这是我要献给九哥换将军之位的。”   灌夫道:“这是我要让老郭烧烤拿来下酒的。”   “胡闹! ”张汤的脸色黑沉如铁,让两人免费享受了一顿冷气。   郭舍人问:“九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如果厌次侯与梁王有所勾结,一定会冲着我来,将我视为眼中钉,你们相对要安全一些。”刘彻想出一个大胆的计划:“我们五人招摇过市太引人注目,他们必定以为如此形势下我们不敢分开,我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正好前面有一处树林,刘彻跳下马,脱下外套裹在现扎的稻草人身上,好在这时天气尚冷,他事先多穿了一件浅青色单衣,被人看到也不会觉得奇怪。   “我有武功傍身,不用担心,倒是你们,我担心他们捉不到我会对你们下手。”   “九哥放心,我会看好他们的。”张汤点头。   “有事便去东方朔的卦摊找我。”刘彻牵着只到他腰部的小司马,纵身跃起,飞至树上,躲藏起来。   真相很伤自尊:小司马带着怀抱兔王的刘彻,纵身跃起,飞至树上,躲藏起来。   太史公曰:太子好沉。   刘彻撇嘴。   只所以要了兔子,也是为了窥视被发现的时候,拿来做挡箭牌。   果然,张汤等人离去不久,便有一黑衣人从后面追来。   他披头散发,步履奇快,和马匹比起来竟丝毫不逊色。   方才偷袭自己的应该就是他了。   小司马深谙躲藏之道,藏身的地方具有很宽阔的视野,却在一个视觉死角,很难被人发现。黑衣人没有意识到目标其实就在自己的头顶,毫不迟疑地循着马蹄留下的足迹追了上去。   刘彻只好又把身体压在小司马的肩膀上,心悬在半空,在晃晃悠悠的感觉中落了地。   太史公曰:太子,你把我压得好疼,呜……(爹,您怎么哭了?为了大汉,我吃点苦受点罪没什么的,咦,您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刘彻无奈道:“别动不动就压啊压的,你非要把我写成好色之徒不可吗?”   小司马用猫眼看了虎视眈眈的太子一眼,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收了书简。   “我又不会动手抢……”   “你躲那么远做什么?”刘彻深吸一口气:“好了,我们要扮作兄弟,九哥太子这些称呼,都不能用了。暂时借用司马家的姓氏好了。”   也许是习惯了旁观,小司马一路都很安静,尽管右手被刘彻牵着,可还是会下意识地动一动,似乎想抽出来奋笔疾书。   “这位小哥,数月前我们兄弟俩与父母失散,久寻未果。听说厌次城有个东方神卦,卦象灵验得很,不知道该到哪里寻他?”   到了市集,刘彻很轻易就打听到了东方朔的住处,感谢了好心指路的小贩,刘彻牵着小司马,踏入茆舍之中。   茆舍并非是一间四处漏风夏暖冬凉一到雨天家具就漂起来的破旧茅屋。   篱笆的木头用红漆漆过,结实牢固,耐虫蛀。屋子由竹子搭建而成,周围又有竹林掩映,时闻莺啼,可见雅意,其主人应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物。   面对东方朔略带惊讶的表情,刘彻装作从来没有见过他,恭敬地作揖:“请问阁下就是东方先生?”   定力稍微一般的,大概会直接变了脸色,破口大骂:“今天早上刚见过面,这么快就失忆了,是脸被车轮轧了还是脑袋被门夹过?你还欠着我银子呢,怎么,想赖账不成?”   东方朔却不,他很温和地笑了:“东方朔不在,公子找错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差,这三天字数少一些,但还是会坚持日更   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帝王受,本想着东方气势十足大家会容易接受,可还是有人因为攻受的问题弃我而去   泪眼,求受党出来安慰Orz   第三十八章 太子被卖   “在下司马懿,与舍弟叨扰先生了。”   刘彻也不想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以诚心相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夫妻双双把家还神马的。   可要是承认自己是之前毫无风度屡次挑衅的太子,东方朔会不会让他进门还另说,关键是,他……   没!   钱!   了!   大多数盘缠落在客栈,身上只带了散碎银两,张汤李陵他们也在逃亡,要吃要用,看老灌一拳打散桌子的生活习性,开销可能比自己还要大些,刘彻也没好意思把钱全搜刮走。   和东方朔住一块就不一样了,首先,他是本地人,有熟人帮衬,差役对生面孔的排查会相对松一些,安全能得到保障,而且还能剩下一大笔住宿的费用。另外,刘彻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东方朔只是个闹闹脾气的傲娇文人而已,所有谋士一个样,巴不得每天攀着主公索要温柔,区别只在于脾气大小,像自己多少次把司马谈气得扯胡子,还不是照样把太傅给哄回来了?   这东方朔还能把自己扫地出门不成?   结果,他真的把自己扫地出门了=口=   “噗。”小司马站在篱笆内,捂住嘴巴。   刘彻:“……”   小司马敬业地拿出刀笔,访问:“哥,屁股疼不疼?”   刘彻无比淡定地站起来,拍打尘土,拿出改革开放前天朝令所有国外媒体蛋疼的态度:“无可奉告。”   再次走进院子,他很狡诈地走到小司马的身后,双手搭在肉票的肩膀上,吃准了东方朔是位呵护祖国幼苗的好大叔。   “请问东方先生,空房在哪儿?可有多余的被褥?”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又扫过猫眼小司马,脸上渐收了笑意,也不搭理,径自走入屋舍当中。   门,却是没关。   刘彻暗暗窃喜,连忙追了上去,不料还没进门,迎头飞来什么东西,速度太快看不清楚,刘彻慌忙一接,是一卷铺盖。一股子潮湿发霉的气息,也不知是从那口井里捞出来的。   “多谢先生。”   刘彻其实也想向刘备童鞋学习三顾茅庐的精神,刘备的起点比他高,至少他和诸葛从没见过面,是第一眼全赖皮相的盲目约会,可自己呢?嘲笑东方朔学识令他报国无门在先,污蔑他与梁王勾结谋反在后,还误以为他是抢饭碗的穿越者屡屡起杀意……   刘彻自知理亏,抱着又湿又冷的被子到竹榻上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饿醒的。   按照昨天的形势,能留下都不错了,还想蹭饭?   全身的骨骼就像被拆了重组一样,动一下发出一个声响,刘彻揉着肩膀起床。   隔着窗户,看见东方朔与小司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都是手执书卷,埋头苦读。   活脱脱一对爷孙。   刘彻恶劣地脑补他们和太傅一块吃饭三世同堂的场景,顿时腰不酸了腿不痛了浑身也有劲了。   鲁叔叔的精神胜利法果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刘彻也不去打扰,很自觉地寻香去了厨房,锅里还熬着粥,米是米水是水的,还没煮好。   看分量,只够爷孙俩吃的。   我忍。   刘彻拿出了绝大多数剩男们的人生意志:现在好吃好喝地伺候你,等你嫁过来,看我怎么在床上收拾你!   他在厨房翻找了一阵,食材也有限,只煮了饭,双手抹油,捏了几个简易的饭团,沾了豆酱和糖吃。刘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自己煮饭了,量估得不准,最后竟还剩下四个,在撑死自己和便宜东方朔之间不情不愿地选择了后者。   那对爷孙俩废寝忘食,待想起用粥的时候,刘彻已经填饱了肚子。小司马以为这饭团是东方朔做的,率先尝了一个,猫眼弯起,津津有味。当不挑食的好宝宝往嘴里塞第三个的时候,他发现东方朔也动筷了。   刘彻远远看着,暗舒一口气,心中有了计较。   趁着东方朔外出摆摊,刘彻在院子里架起竹竿,把被子拿出去晒,明摆着来日方长,就是赖上了。   刘彻努力将“田螺姑娘”这个称谓从脑门上抹去,不去想象若是被半夏等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脸还能往哪儿搁。   然而,小司马似乎不这么想,他秉承父命,一五一十地记录下了刘彻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时刻。   如果说被刘彻拉出去买菜的时候他还觉得太子在糟蹋粮食,现在闻到满屋子的饭菜香味,小司马终于明白了一个做人道理:再渣的人,也是有闪光点的。   “去,把这个拿给东方朔。”刘彻将食盒塞到小司马的手上。   小司马不怎么情愿跑腿,人家明明是动口不动手的史官不是吗?   刘彻似自言自语:“如果有鱼,可以做鱼丸子。”   小司马飞奔着去了。   刘彻:“……”   难道姓里有两个字的就是比只有一个字的彪悍?   也不知道小司马是怎么和东方朔沟通的,到了傍晚,东方朔果然拎着两条鱼回来,放在砧板上,然后……竟然不走了。   背着手看刘彻拿菜刀砍鱼头,好不惬意。   东方朔道:“公子剖腹的动作倒是熟练得很。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这般手艺。”   刘彻将鱼放到锅里蒸,把脸转向东方朔:“世上奇能异士数不胜数,东方先生见识广博,应该不似寻常小民狭隘愚昧。”刘彻不禁回想起张汤和碎尸的激情约会,顿时胃口大减,皱眉把鱼骨扔掉:“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请东方先生教我。”   东方朔失笑:“在下可不敢。”   他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能。   刘彻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如今张骞亲友将此案告到了厌次侯那里,小侯爷亲手验过,张骞已经没了鼻息,侯爷大怒,说是要将行凶之人绳之以法。现在满城都是搜捕凶犯的官兵。在下区区一个算卦的,混口饭吃,怎么也不敢招惹皇亲国戚啊。”   刘彻还想说什么,却听东方朔嗅了嗅,道:“鱼肉熟了。”   刘彻将鱼肉取出,端着盘子转移至明亮处,拿了双筷子,开始挑鱼肉中的细刺。   东方带回来的是野生的鲫鱼,肉鲜味美,刺也多,需得用筷子夹开鱼肉,一点一点地挑。   终日勾心斗角谋划江山,这等细致活已经好久没做过了,一开始还心浮气躁,诅咒干脆剩下几根刺把老是找不自在的大叔和小司马统统噎死得了,可渐渐地,情绪竟然诡异地平静下来,所有心思都集中在白嫩的鱼肉上。   待检查几遍之后,将手洗净,把鱼肉捏成泥。   扭头去取面粉,刘彻看到东方朔竟然还在,这个发现令他有些错愕。   去鱼刺的过程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他居然……   刘彻喉咙有些干涩。   居然……一声不吭地光看着==   你丫不会把菜洗了把米淘了吗?!   不就是太子下厨么?看你个毛线啊?!   本太子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木有!木有!!   被刘彻盯着,东方朔一点也没有感到不自在,他看看天色,催促:“再愣下去,可要错过哺食了。”   刘彻:“……”   食案上风卷残云,三人都有些懒意。刚才被鱼丸汤烫着,小司马吐着舌头,正呼呼吹气。兔王趴在地上,啃着一片菜叶。   刘彻失笑。   月朗星稀,竹影晃动,倒真让人生出几下身处浊世之外的感慨来。   “先生神机妙算,料到我有此劫,好心出言提醒,我却……”刘彻摇头,略带着自嘲,似乎在反省自己的荒唐举止。   “投桃报李,不如在下带公子出去走走?”   昏暗中刘彻看不清东方朔脸上的表情,只隐隐觉得应该是笑着的。   “求之不得。”   刘彻目瞪口呆地瞪着头顶的招牌:海棠春。   楼里传来“客官不可以”的娇嗔,他想,他知道他和东方朔散步散到什么地方了。   饱暖思淫欲,古人诚不吾欺!   刘彻看东方朔的表情,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请老板吃饭不如请老板洗澡,很上道嘛……   在东方朔的带领下,他们直接从大门进去,要了最好的位置,点了最贵的姑娘。   “念奴娇?”老鸨有些为难,“她呀,她可不同这些姑娘。不瞒客官,所有客人来这都想点她,可她有个怪脾气。这一来呢,客人得出得起茶资,但是她若是选不上客人呐,您就是抬座金山来也是白搭。这二来呢,我们这说出来,也是个笑话,她呀,只卖艺不卖身,不是让您起急嘛……”   东方朔故意将老鸨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老鸨一扫脸上的为难,满口答应:“我这就去。”临走前还朝刘彻抛了个媚眼:“公子请稍等。”   “东方先生。”   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刘彻停下把玩酒杯的手,没想到是当日和东方朔互相抛银子的女子,暗笑东方艳福不浅。   如果把这女子绑会长安,东方朔会不会乖乖跟上来呢?   算计着东方朔的刘彻压根就没发现自己才是被卖的那一个。   东方朔道:“人既已带到,在下的卦金呢?”   念奴娇笑答:“多谢先生。”   短短一个错身,两人就完成了钱货两讫的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有错别字,来不及改了   乍一看,东方渣了   实际上,他没有渣……吧?   来日方长嘛~   第三十九章 牢狱之灾    刘彻诧异地发现东方朔竟然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念奴娇两人。   “听说念姑娘是不轻易见客的,既然愿意出来相见,在下还是沾了东方先生的光,谢姑娘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公子说笑了,请。”   念奴娇坐于刘彻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身体端正,毫无寻常脂粉的娇柔造作。   “冒昧问一句,观姑娘举止,当是大家出身,不知如何沦落此地?”   念奴娇欲语还休,笑容有些勉强,似有难言之隐,幽幽叹道:“天意难测。”   “是否与上次卦象有关?果真如东方先生所说,姑娘身负血海深仇?”   念奴娇脸上血色褪尽,沉默地点了点头。   “公子果真敏锐,不愧人中龙凤。今日找东方先生算卦,先生说公子人在厌次,便想今生若是有缘得见,也死而无憾。”   加起来总共才见了两面,难道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从此茶不思饭不想要死要活非君不嫁的好事终于落到自己头上了?   信你才有鬼!   刘彻就算再迟钝,也该意识到自己被那个猥琐大叔卖了。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身份?”刘彻目光闪烁。   一闪:东方朔你死定了!   二闪: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一定要榨干他!   三闪:啊啊啊为什么还是想直接把他丢给张汤呢?不行,皇帝要忍辱负重!   “民女参见太子。”念奴娇跪倒在地。   还不待刘彻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一阵吵闹声。   “滚开!什么念奴娇在接客,厌次谁不知道她是本侯看上的人?哪个龟孙子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   门被踢开,刘义眼睛眨也不眨,叫嚣道:“给本侯绑了! ”   时隔三年,刘彻再次见到了厌次侯爷之子。   ……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   上回,他把刘义送到了硬汉郅都的手上。   这回,刘彻也终于尝了一把坐牢的滋味。   风水轮流转,他谁也不恨,只想让东方朔把吃进去的鱼丸子统统给他吐出来!   人已经绑了,刘义权当没认出他是太子,刘彻也不至于傻到承认,他心中已经断定厌次侯与梁王有所勾结。   从他没有被审问,而是关进厌次侯府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有人指证,称你便是打死张骞的凶手。”厌次侯有些富态,说话时下巴的肉一抖一抖的。“说!你的同伙在哪?”   刘彻知道,在查出其他人的下落之前,自己性命无忧,厌次侯颇有城府,就算要杀人灭口,也会将太子党一锅端,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而在皇位之争局势明朗以前,厌次侯是不敢彻底和自己撕破脸皮的。如果杀了太子,皇帝追究起来,被砍脑袋的是厌次侯,梁王坐收渔利,据刘彻所知,自己的亲戚里面没一个是损己利人做好事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的活雷锋。   无论对方威逼还是利诱,刘彻概不合作,最后被丢到了一间连床铺都没有的小黑屋里。   传说中受必被轮菊必被爆攻必然在三个以上的小黑屋并不能拦住小司马。   不干涉历史的原则在鱼丸子的诱惑面前动摇了壮烈了崩溃了。   霍去病家中。   张汤一行人在此躲藏,霍父得知他们身份后,自然奉若上宾。   听到小司马带来的消息,李陵急得团团转:“九哥怎么会被捉住?”   猫眼一片迷茫,叙述的语气:“他去妓馆了,抢了小侯爷的姑娘,然后就被绑起来了。”   张汤冷冷的:“……该! ”   灌夫为九哥开脱:“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郭兔子红了眼睛:“你也是少年,难道也想风流风流?”   霍去病虎头虎脑:“什么是风流呀?”   郭兔子抱住小霍:“风流就是我们娘儿俩今后挨打挨骂吃不上饱饭喝不上热汤还要受到狐媚子的欺压俘虏我要每天都要给她端洗脚水你每天都要唱小白菜。”   霍去病似听懂了:“鸡腿也没有了?”   郭兔子残忍地说:“别说鸡腿,风筝也没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没有了。”   霍去病哭了起来:“哇,我不要你去风流……”   灌夫连忙表忠心:“我也就是在你们面前随口说说。”   郭兔子格外坚持:“若是我不在呢?”   灌夫很认真地说:“你不可能不在。”   霍去病嚎啕大哭:“哇——”   郭兔子也跟着哭:“你个死没良心的……”   这边三口之家还在纠缠,那边李陵已经看不下去了:“你们别闹了,九哥身陷囹圄,我们身为伴读侍卫,怎么能袖手旁观?”   郭兔子眼泪一收,轻笑,声音不急不缓:“李陵我问你,韩嫣漂亮吗?”   “漂亮。”   “九哥对他下手了么?”   “没有。”   “由此可见,九哥不是见色起意之人,我看啊,他此举必有深意,他让小司马告诫我们不可鲁莽行事,那就静观其变。”   灌夫点头:“我听九哥的。”   李陵还是担心:“可是,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张汤,你倒是说句话啊! ”   浑身散发出的气息有助于缓解温室变暖,张汤勉为其难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东方朔能算出九哥会有牢狱之灾,那么他一定知道解救九哥的办法。”   李陵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   郭舍人拦住他,道:“夜色已深,还是明天再说。”   “东方每天只算三卦,今天卦满不会再算了。”小司马也这么说,李陵只好作罢。   一夜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两人急急奔向东方朔的卦摊,其中一人自然是李陵,另一个,却是念奴娇。   “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   李陵和念奴娇一左一右截住东方朔。   念奴娇道:“东方先生,恭候多时,第一卦算我的。”   李陵反驳:“明明是我先来的,应该先给我算。”   念奴娇跺脚:“我昨天便定下了。”   李陵才不管:“我还三天前就预订了呢! ”他转向东方朔,双手奉上卦金:“东方先生,我们九哥让我送卦金来了。”也不管念奴娇如何嗔怪“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就将她挤到一旁。   “真是你九哥让你送来的?”东方朔别有深意地问。   李陵干笑:“这也差不多,您的卦算得真准,原本他还好好的,可第三天晚上他就有了牢狱之灾。”   念奴娇急道:“东方先生,我这里也是人命关天……”   “好好,别争了,”东方朔摆摆手,“你们算的其实是同一卦。”   李陵与念奴娇对视一眼:“同一卦?”   “这位少公子,你的朋友没能亲自前来,就请你出个字吧。”   李陵迫不及待地说:“太。”   念奴娇这才信了,沉声定气:“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也问九哥的事情?”   “我……”念奴娇张张嘴,最后一甩袖子,“唉,和你一孩子也说不清楚。”   李陵:“……”念奴娇的语气让他莫名地想到了祖父和叔父= =   东方朔心生感慨:太子啊太子,这么多人为你着急,也不缺我一个不是。   “他在厌次侯府,性命无忧。姑娘,你的卦算完了。”   念奴娇放下一锭银子,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那我的卦呢?该如何救他?”   东方朔收起写了“太”字的竹简:“忘了这个字吧,最好不再提它。”   “可不提这个字,侯爷就不肯放人,还要拿他偿命。”   “提了这个字,他会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李陵带着满肚子疑问回去。   “九哥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的太子身份?”   张汤凝眉深思:“一旦传出九哥草菅人命的消息,就会丢了太子之位,一个被罢黜的太子,可不就是生不如死吗?”   灌夫觉得不以为然:“太子是皇上定的,天下人都知道九哥是太子,谁敢罢他啊! ”   张汤道:“你别忘了,九哥前头还有个前太子荣,如今偏居一偶,难成大器。”   灌夫气道:“我看厌次侯是存心捣乱!刘义在京城是见过九哥的,却还把九哥绑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已经被梁王收买了?”   李陵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样的话,九哥不是很危险?”   “如果是这样,九哥早就身首异处了,”张汤无奈地说,“这厌次侯,老奸巨猾,还真让人捉摸不透。”   李陵左看右看没找到郭舍人,便问:“老郭呢?”   老灌完全呆住了:“他起了一大早,不是说和你一块去算卦的么?”   “糟糕! ”张汤冷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心:“他一定是去侯府给九哥顶罪去了! ”   老灌什么也没说,拿了佩剑就走。   “李陵,快拦住他! ”   李陵身上结实地挨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老灌,你冷静点! ”   “谁拦我谁就是我仇人! ”灌夫眼里充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死死地瞪着李陵,后者竟有些发虚。   “老灌你发什么疯?!老郭要是有事,你去了也没用! ”张汤好说歹说才把老灌劝住。“别忘了,老郭比你聪明了不知道多少倍。现在,我们只有等,等九哥的命令。”   “老郭你发什么疯?!我要是有事,你来了也没用! ”与此同时,刘彻也指着郭兔子骂。   “我不是告诫过你们,不许鲁莽吗?! ”   “我是会鲁莽的人吗?”郭舍人无赖地耸肩,跟着长安第一混混太久,也染了老灌的痞子气。   “如果我不来,九哥也不知道厌次侯与梁王牵扯到何种程度吧?总要有人帮九哥试试厌次侯的反应,张汤冷静,还要主持大局,我家老灌是个没脑子的,李陵又太小,所以我来是最合适的。”郭舍人无所谓地笑笑:“如今我已经承认了杀人的罪名,厌次侯还是没有放走九哥,看来是铁了心追随梁王,要逼九哥承认太子的身份了。”   郭舍人所言不差,一开始刘彻的确怀疑过厌次侯只是护子心切,加上有梁王的人在一旁煽风点火,所以不敢承认自己的太子身份。   与厌次侯慢慢磨,察觉到这一点也不是不可能,但早一步了解真相,就能抢占先机,多一分胜算。   一连串的命令从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传递出去。   灌夫李陵负责劫狱,免得太子出不来报不了仇。   小司马则监视东方朔,免得太子出来报仇却找不到人。   张汤潜出厌次回京报信,免得太子因报仇手段过激而被罢黜。   小黑屋里分不清昼夜,只能靠平时饭点推断时间。   老郭有些担心:“静得慌,他们怎么还不来?”   “外面加强了戒备,硬闯只是自投罗网,我让他们声东击西,挟持侯爷为人质,应该能保障万无一失。”   灌夫李陵蒙着面顺利潜入侯爷府,不料遇到了另外两个黑衣人。   可怜厌次侯被四把刀剑顶着,动也不敢动。   “壮士饶命。”   “你才是壮士,你全家都是壮士! ”说话的分明是位女子。   “女侠饶命。”厌次侯连忙改口。   “你才是女侠,你全家都是女侠! ”李陵不满地说。   “这……”   “啰嗦什么,逮了他去换九哥和老郭。”灌夫急不可耐。   “不成,我要他为我家人偿命! ”   另一个也是女子,露在外面的双眼充满了恨意。   “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爰类。”   厌次侯脸色骤变,头冒冷汗:“难道你是爰类的后人?爰类涉及谋反,满门抄斩,不可能有后人的……不可能……”   “谁说他谋反?”   “是当今皇上金口玉言,亲自定的罪呀。”   “皇帝昏庸失察,就是听了你的谗言! ”   厌次侯推脱不成,只好向另一方讨饶:“你们是太子的人,让她们杀了我,就救不出太子了。”   老灌早就被郭舍人的安危弄得心烦意乱,一拳打晕聒噪的老匹夫,拎他像拎小鸡一样出了门:“有绑票就有撕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   没人能接得了他的话。   最先开口说话的女子凑近李陵,低声问:“你老大总是这么……嗯,彪悍?”   “他才不是我老大呢,”李陵越听越觉得这声音耳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对方立刻否认了:“我们都蒙着脸,谁能认出谁呀! ”   可老郭就一眼认出了灌夫。   无论侍卫怎么喊“捉刺客”无论刘义怎么喊“放开我爹”无论侍卫们如何一波三折地叫着“啊”,念奴娇的剑还是毫不留情地将厌次侯刺了对穿。   夜探厌次侯府记以梁王一方大败为结局圆满落幕。   有人家仇得报,有人坠入爱河,有人夫夫团圆,有人……骑在了仇人身上。   “东方先生,好久不见。”   刘彻可以说是因为念奴娇才被侯爷捉住,念奴娇本就欠着他的人情,再加上后者答应替爰类将军平反正名洗刷冤屈,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请求,而她的好姐妹秋蝉,素来与她同进同退,对于一个晚上参与两起绑架案刷新业绩还多兴奋的。老灌李陵更不必说,满口答应。   几人联手,东方朔就算武艺再高强也只有束手就擒洗白白待宰的份。   很快,闲杂人等退得干干净净。   双眼被蒙着,手脚被捆住,东方朔却还能镇定自若。   “不知该称公子为九哥,还是司马懿呢?”   人已经得手,刘彻干脆地剥去马甲。   “随你喜欢,不过,无论哪个称呼,现在都救不了你。”   东方朔露出无邪无辜无害的笑容:“公子是来索命的?在下不知究竟哪里得罪了公子。”   刘彻坐在东方朔腰上,原本是想左右开弓把这货扇成猪头的,却觉得这样太便宜了他,故意附到他耳边,嘶声威胁。   “得罪?哦,东方你说得还真是轻描淡写。我对你可是上心得紧,你为什么还是不肯从了我呢?”   要让无耻的人知道羞耻,就要比他更无耻。   小司马一边面带不忍,一边奋笔疾书。   太史公曰:太子乃禽兽,史书好素材啊。   对太子的说辞颇感意外,东方朔轻咳一声:“看来不才是注定要辜负了公子的一片……痴心。”后两个字略有停顿,比较艰难。   “等过了今晚,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东方朔感到凉凉的东西在自己的嘴唇上、下巴上划过,露出一丝罕见的狼狈,高深莫测的表情终于消失了。   第四十章 红颜遇难   “家产就要被夺,公子还有闲心在这里风花雪月么?”   本来骑在东方朔身上的刘彻突然被掀翻在地,形势急转直下,东方朔不知何时竟挣脱了绳索,抬手便将绑在眼睛上的布条扯去。   刘彻愣愣的。   倒不是因为东方朔口中的威胁,而是……   眼前这个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大好青年真的是那个猥琐大叔么?   差距要不要那么大啊喂!!   电视剧但凡男扮女装者,沾上胡须就立刻变得亲娘都不认识,刘彻一开始还不信,现在,啧啧……东方朔看上去岂止年轻了十岁。   出京果然长见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家也都别宅着了啊。   “你这副模样,卦摊也摆不下去了,干脆与我一同回京去罢。”   古人敬长者,男子又以蓄须为美,地位平等之下,都会选出胡子最白最密最长的人居上位,简而言之,有胡子的有肉吃,没胡子的靠边站。像那些神话传说里神秘有强大的高人,白眉道长太白金星,哪个不是胡子长得可以当拖把的?   要是一个面白肤净的小青年,预言2013世界末日,所有人都会当他是门没关好跑出来的二货——到企鹅群上吼一声:来来大家搭个楼组团骂他!   东方朔也意识到自己欺骗世人的面具被彻底破坏,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一阵无奈。   即使身处不利,刘彻还是忍不住发笑:“东方,你还能压我一辈子不成?”   老老实实地吃我的住我的领我发的工资,不好么?   少年天子,眉目里扬起的自信神采令人目眩,点点光亮如星辰。   帝王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这样的姿态,落在东方朔眼中,只觉得刘彻促狭的表情比那副请罪纳贤的嘴脸不知真诚了多少,心里有一丝触动。   露出原来禽兽也是可以如此可爱的神情。   刘彻也注意到了,嘴抽了一下:“难道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对于一个刚刚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文士的胡须剃干净的罪魁祸首,这种问题不问自答。   东方朔什么也不说,只挑了挑眉。   伴君如伴虎,老虎,怎么就不是禽兽了?   刘彻目光诚恳:“先生大才,回了长安必然亏待不了你。”他沉吟了一会,觉得要东方朔立刻为自己挥洒汗水燃烧自我的火候还不够,又放软声音,道:“我们之间误会颇深,我不多什么。但日久见人心,相处久了,你自然会明白我的心意。”   一边目光无限纯洁地述说衷情,一边暗暗移动双手,朝着家居旅行必备的床上终极自卫武器——枕头靠拢。   枕头作为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见证了社会历史变迁的艺术品,材质因为各家各户的地位家境不同而异,但也无外乎木、铜、瓷、玉这几种。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脑门上挨一下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失忆、百分之五十的几率穿越。   东方朔捉住刘彻不安分的手腕,滚落的木枕掉在地上,砸出一个格外沉闷的声音,脸上阴晴不定。   刘彻无辜地眨眼睛。   “天下有识之士不知凡几,公子又何苦盯着我这个山野之人不放呢?”   山野之人?   呸!你要是淳朴善良的野人世上就是小白朵朵开!   被东方朔的视线盯得不自在,刘彻顾左右而言他:“你从我身上下去先。”   “呵呵,在下刚说过自己举止粗鄙,现在就露馅了。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东方朔口中称罪,身体却是纹丝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刘彻觉得不说还好,一说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仿佛更重了= =   看来不逼自己承认他是野人东方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人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   也许是因为身体被完全压着,也许是因为东方朔油盐不进的态度,刘彻感到胸口一阵气闷,以势压人的语气略有收敛。   刘彻努力挣了挣,却只是徒劳。他叹息一声,目光哀怨:“先生何苦为难我呢?”   东方朔根本不吃这一套:“公子真会说笑。”   刘彻的脸变得也快:“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同时膝盖弯曲,用力一提。   真当他十年的马步白蹲了不成?   东方朔反应迅速,立刻避开要害,眉头因腹部的疼痛微微皱起,不过好在闪躲及时,只遭了轻微的碰伤,他目光渐冷,扭转身体改为侧压,死死制住刘彻腿上的关节。   低头,正好瞧见刘彻朝他冷笑。   东方朔缓缓抬手,刘彻瞳孔一缩:这厮要打人了!   正在这时,李陵一脸惊慌地闯进来,大喊着:“九哥,不好了,不——”   察觉到室内气氛有异,李陵的喉咙就像突然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小将军脸色突变:“大胆淫贼!还不放开九哥?! ”   “嗤。”刘彻一乐。   “李陵,你连东方先生都认不出来了么?”   “啊?”小李将军变豆豆眼。   淫人的东方朔脸黑了黑,慢吞吞地起身打理袍子,嘴角挂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天色已晚,在下就不打扰了。”   被淫的刘彻一派坦然——他本来就没做亏心事。   “且慢,先生道我家业不保,还没说清楚缘由,怎么就急着走呢?”刘彻将他撇到一旁,问李陵:“发生什么事了?”   以东方朔的个性,绝对不会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去,而留下来若是听到什么机密内容,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当从犯,要么当叛徒。叛徒是最没前途的职业,无间道碟中谍的那种还好,有种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无奈还被人夸意志坚定,抵抗住了糖衣炮弹云云,可后来才改弦易辙的往往里外不是人,永远都不被人信任。东方朔虽行事古怪,平时爱装神弄鬼,但他骨子里还是个文士,基本的书生意气还是有的。   刘彻正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对相识不过数日的人示以真面目,要知道,即便是他的亲祖母,也还以为他是个年幼无知的青葱少年。   坐直身体,静听李陵打探道的消息。   “刘义满城搜捕行刺厌次侯的刺客,两男两女,老鸨出来指证念奴娇彻夜未归,她们就被捉了。”李陵语气苦涩。当日初到厌次,亲见秋蝉女扮男妆,驯服烈马,他便暗暗倾心,今夜共闯侯府,救出太子,更觉得这个女子讲义气识大体一身侠气,不但能给李家生娃,还是陪自己上战场,总之,未来将军夫人这个位置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现在听她落了难,李陵自然着急上火。   “九哥,你一定要救救她! ”李陵哀求道,“只要你拿出太子身份,刘义一定会乖乖放人的。”   刘彻摇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东方朔的脸上与屋内担忧、关切、难过的表情统统不和谐,一派事不关己的悠然,与小司马的脑电波出奇地一致:和太子在一起,本来就应该是多灾多难的。   “为什么?”李陵问。   刘彻暗叹孩子大了不由娘,露出为难的表情:“你忘了,如今我身负命案,也是逃犯一名。”若是承认太子身份,念奴娇秋蝉倒是没事了,他们这伙太子党,全都要遭殃。   “对不住,九哥……”李陵面无血色,目光茫然,看看九哥又看看东方朔,最后咬牙,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九哥不用觉得为难,不能为了我一个连累大家,我、我会自己想法子。”一开始他的声音还没什么底气,但渐渐地竟变得坚定起来。   “靠你自己?”刘彻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认识过眼前的傻小子。   窒息的沉默中,李陵做了个惊人的决定。   “劫法场?”刘彻被气笑了。“你爷爷怎么办?你叔叔怎么办?你将来的军队怎么办?”   李陵表示相信党相信组织:“九哥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刘彻:“……”内伤了有木有!!   “等九哥继承大统,大赦天下,我再带着秋蝉回来,鞍前马后,到时候我儿子还给未来的太子当伴读。”   “……我才不稀罕。”   “秋蝉和我的儿子一定既漂亮又能干。”   “……你想得太多了。”   “反正,我绝对不能让我的儿子没有娘。”   “……你真的想得太多了。”   刘彻吐糟无力。   李陵从来都是撞到南墙也不回头非要和墙硬碰硬的性子,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孩童时代的他倔强得可爱特招人喜欢欺负呢?   刘彻怕他冲动出事,反复提醒:“你信不信,明天会贴出斩杀她们二人的告示,就是为了引出你和老灌。别人设了套子,你就这么等不及往里面钻?老灌老郭! ”   门外探出两个脑袋:“在。”   “把他带回屋子里去,给我牢牢看着! ”   听到九哥下了死命令,李陵再不甘心,也只能暂时妥协。   刘彻觉得还不保险,又道:“把他的剑留下。”   “九哥……”灌夫想要说情,刘彻一瞪,他立刻闭嘴了。   “此事需从长计议。让我好生想想。”   “走啦走啦。”老郭连忙拉着他们离开。   第四十一章 梁王驾到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彻揉了揉太阳穴,正视屡出意外的历史轨迹。   首先,张骞死了,黄瓜没有了,胡萝卜也没有了——他该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出使西域吗?这个问题可以先放放,现在没有时间考虑。   自己背了一条命债,太子之位悬于一线……要找出真凶着实困难,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洗刷罪名,因为暗箭伤人的高手必定是梁王心腹,要他反水还不如指望梁王看破红尘更容易一些。说到底,症结在于皇位之争,不死不休。   东方朔的红颜知己和李陵未来的媳妇都被捉了,刘义为报父仇,也不知道会用上什么刑罚,坐视不管的话恐怕凶多吉少。李陵的办法虽笨,却似乎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饶是刘彻,一时间也想不出对策。心烦气躁,他打开窗子,让冷夜的空气进到屋子里来,刺激刺激混沌不堪的大脑。   “先生还没走。”刘彻见东方朔始终沉着微笑,突然有种一切都在这个男子掌握之中的不快。“先生似一点也不担心红颜知己的安危,必定成竹在胸了?”   “红颜知己?”东方朔露出可笑的表情,“在下可享受不起此等艳福。”   如果他长了胡子,刘彻还有可能相信,毕竟人过四十,力有不逮嘛……都是男人,懂的,懂的。   可东方朔如今一副小生的俊脸,精力耐力生命力就和热血动漫的男主一样旺盛,刘彻在心里狂撇嘴,为什么他会想到惊问妹子有孕忙着推卸责任的渣男?   好吧,不承认没关系,我就当你是害羞好了。   刘彻这样想着,笑笑,诚恳地说:“此二位女子皆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豪杰,于公她们救我于水火,保江山社稷有功;于私,秋蝉与李陵相许终生,我与李陵自小一块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所以,这个忙无论如何我都得帮,还请先生教我。”   东方朔看了刘彻半响,后者平静地回视。   东方朔已经摸清了规律,每次刘彻拿出恳切/诚恳/坦然/实诚的目光,都他、妈、的是假的。   “公子,明天还有一场好戏,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才好。”   “反正事情早晚会发生,趁早知道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太早知道就没意思了。”   “心有挂念,晚上我恐怕会睡不着。”   “那这个木枕我想公子是用不到了。”   东方朔捡起滚到地上的枕头,翩然离去。   东方朔并没有外表上看上去那么镇定自若,他想任谁被一群斑鸠霸占了巢穴,都会无奈懊恼一阵的。众太子党无处可去,只能随着彻太子在此借住,作为连表示反对的机会都没有的屋子主人,如果不豁达一些,开朗一些,随遇而安一些,怎么面对摆满了大大小小杯具的人生茶几呢?   当东方朔被眼睛浮肿面容憔悴的苦命鸳鸯吵醒,他也只是苦笑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地穿鞋穿衣戴冠,又磨蹭了一会,直到敲门声从“咚咚咚”变为急促狂躁的“砰砰砰”门几乎要在下一秒散架、人即将在下一秒暴走的时候才开了门。   “多谢小少爷,这一大早的就来照顾我生意。”   李陵迫不及待地说:“东方先生,你来给我算一算,秋蝉命该不该绝。”   “看来你九哥所料不差,念奴娇、秋蝉两位姑娘今天真的要被斩首了。”   东方朔到井边打水,一边用盐和柳条刷牙、洗漱,一边听李陵深情自白。   “我花了一晚上,终于想清楚了。先生神卦,如果秋蝉今天真的不测,我就认了命,杀了刘义,然后娶她的牌位进门,儿子我也不要了!但是九哥的恩情还要报,等我杀光了匈奴,再到地下陪她。”   “好歹算你照顾我,不以貌取人,出字吧。”   “那先生,你一定要把她给我算活了。否则我不给你钱。”   “……你刚才不是还说想清楚了吗?”东方朔失笑,觉得这个少年将军倒是有趣、率直得很。   李陵道:“所有人都会死,却也没见谁每天找死,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我要救秋婵,就测‘婵’。”   “左女右单,女子落单,当然就很危险了。”   “可她不是一个人,是和念奴娇在一起啊。”   “你看,女和子才能凑成一个好字,两个女的怎么能算数?”   “你是说,她死定了?”   李陵双目无神,惶然不知所措。   “东方先生也说了,不是还有个‘子’吗?孔子、孟子、墨子,还能我这个太子在呢。”刘彻带着老灌老郭出现在他们身后,他转向东方朔,问:“我说得对不对,先生?”   东方朔对着李陵的银子高深莫测地笑:“天机玄妙,全在自解。”   刘彻邀请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道用早膳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方先生?”   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卦摊周围的小贩百姓纷纷投以惊异的目光。   郭兔子十分不安,他借机将刘彻拉到一边,咬耳朵:“九哥,这样太冒险,刘义视我们为杀父仇人,必定不顾你的身份痛下杀手,这样铤而走险还不如让老灌和李陵直接去劫法场呢! ”   刘彻摇头:“这是个圈套,他们不会有活路。”   “那也比被人一锅端了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郭兔子竭力反对。   刘彻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信东方朔吗?”   “这……”郭舍人答不上来。   说不信,他的卦又灵验得很;说信,他的卦实在是过于灵验了。   “既然他算出我能解念、秋之围,那么我就光明正大地以太子之尊现身。”   “那你杀人的罪名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刘彻露出一丝无比轻松的笑意。   郭兔子瞪大眼睛。   “我比你更惊讶,明明情况完全失控,我却好像突然一点也不在乎了。我不相信求神问卜,更不喜欢东方朔那张高深莫测的嘴脸——信他才真是见鬼了。”刘彻小声嘀咕,似乎在征求郭舍人的意见:“只是脑袋里偏偏有个声音在说:管他呢!我一想,觉得也是,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区别在于哪种死法不会让我后悔。与其兄弟一个一个送去填命,还不如抱成一团,看看是对方的刀快,还是我们的脖子硬。”   其实还有一点,刘彻没有说出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同理,毫无理由的关心也是不存在的。与人交往,靠的是以心换心,这些兄弟的感情,是十几年来苦心经营,潜移默化,一点一滴积攒而来的,才有今天的同舟共济生死与共。东方朔则不同,要得到他的信任,就要付出自己的。刘彻这回决定把性命托付,一是因为东方朔有这个才能,他托付得起;二是因为刘彻想非常之人非常手段,以雷霆之势迅速拿下这个扎手的点子。   刘义看到自投罗网的一行人十分高兴,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妥当的官兵立刻将刘彻他们团团围住。   “把这个杀人凶手给我拿下! ”   眼见他们束手就擒,念奴娇大声申辩:“他是当朝太子!他是太子啊!! ”   “汉律第一条,杀人者死! ”刘义指着他的堂兄弟,完全做到了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的高标准高要求,“他杀害了厌次百姓张骞,已经供认不讳!张骞的尸体就在这里,凶手还没有伏法,他死不瞑目啊!谁无父母兄弟,如果张骞是你们的兄弟子侄,你们能让他逍遥法外吗?! ”   “不能!杀杀杀!! ”群情激奋,百姓都乐意看到惊险刺激的杀人好戏。如果对方是大官就更好了,狗咬狗一嘴毛。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是当朝太子,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逃不过律法的制裁!本爵认法不认人,今天要为民除害! ”   刘义走到刘彻身边,压低声音冷笑:“更何况你根本就没有承认你是当朝太子。”   刘彻从来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少侯爷这话听着耳熟,是郅都教的吧?”   大概是想起了非常不愉快的记忆,刘义恼羞成怒:“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想到你也有今天!看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选个死法罢,你是要万箭穿心,还是人头落地。”   刘彻背着手,从容不迫,等着被救,一干党羽或自顾自说笑,或扑在红颜面前互述衷情,或埋头奋笔疾书,一个眼神都欠奉。   “来人,把他们绑上法标听斩! ”   “且慢。”   东方朔大概等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已经等了不少时间,脸上透出一丝不耐烦。   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死了三天的张骞。   一方群众喊:“诈尸啦! ”   另一方喊:“还魂啦! ”   “东方朔!你捣什么乱?! ”刘义脸色大变,转为阴鸷,疾声命令手下放箭,那些官兵有不少是见过张骞尸体的,腿都还在打着颤呢,更别说是杀人了。   “我……睡了多久了……”张骞茫然四顾,他的目光里写满了问号。   “他本来就没有死,不过是多睡了几天。”   “没有命案,就没有凶手之说,我现在关心的是,什么时候给我卦钱。”   东方朔抬起手,视线锁定在刘彻身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展开。后者会心一笑,掂量着沉甸甸的钱袋,越众而出,双手奉上。   “多谢先生。”   刘彻好奇道:“难道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太子殿下怎么也相信这些不实之言。”   听到东方朔改了称呼,语气却没什么改变,仍然是告诉你前半句,让你猜下半句。   刘彻一想,觉得也对:“是了,当日匆忙逃走,并没有仔细查看张骞尸体。就算没有脉搏心跳,人也照样能活回来。张汤原本就是假死,只是我不知道,先生是用什么令他清醒的。”   东方朔略带赞许,有此番见识实属不易,他吐出两个字:“麝香。”   “经此一役,先生名声大噪,就算你的容貌难以取信别人,求卦之人还是会源源不断而来。”   不说还好,一提到胡子已去不可追,东方朔就控制不住怒气,抬步便走:“肚子饿了,回家吃饭。”   “现在很多人都等着你落单呢,打劫起死回生的仙药。”   东方朔往下面一看,果然都是一双双饿狼般泛着绿光的眼睛。   两人正交心呢,人群突然从两边分开,唱喏的声音在偌大的刑场上方回荡。   “梁王千岁驾到——”   刘彻惊讶地看向东方朔,后者表情同样惊异,两人纷纷意识到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达成了暂时的和平。   “叔叔! ”   刘彻略一皱眉,立刻展开大大的惊喜笑容,仿佛跑车被扣的官二代终于见到了亲爹,大步往刘武怀里冲。   东方朔愣了一秒,立刻趁着人群不注意溜了,回头再感慨皇家无情。   “有人要谋反! ”   被刘彻劈头盖脸这么来一句,心虚之下,梁王纵然有万分准备也有些措手不及。   “不知太子所指何人?”   刘彻暗暗冷笑:若非心怀鬼胎,正常人都应该先请罪“救驾来迟”吧?   “叔叔还不清楚吗?”刘彻视线一转,指向刘义:“当然是他了,他要杀我,还好叔叔及时赶到。他还要我选哪种死法呢。”刘彻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出门被欺负向家长告状的孩子。   “刘义!你为报父仇,急糊涂了?怎么敢对太子无礼?! ”梁王以“糊涂”二字轻描淡写地带过。   刘彻狐假虎威状,威胁不忘拉上梁王:“叔叔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放人?! ”   “臣的父亲厌次侯遇害,尸骨未寒……”   梁王猛给刘义打眼色:“住口!太子口谕,你敢违抗! ”   刘义不情不愿地低头:“臣不敢。”   如果刘彻就此放人,堂堂侯爷的命案,就这么草草了事,以后对所有藩王恐怕都没有交待。   “念奴娇乃爰类将军之女,忠臣之后,爰类谋反一案另有隐情,不宜轻易处置。况且眼下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她们就是杀害老侯爷的凶手。”   一番说辞无懈可击,梁王不禁开始怀疑刘彻根本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紧接着,刘彻故作无知,拉着梁王的袖子软声请求:“而且,她很善良,又有担当,是个不可多得的狭义女子,我实在是不忍心……叔叔快下令放人吧!我刚才喊了好久,他们都不听!哼,等我回了长安,一定奏明父皇让他给我做主。”   梁王警惕的情绪稍纵即逝,以为刘彻是对念奴娇动了情,救下人之后又拿出和蔼的姿态好好安抚了太子一阵。   “叔叔,你怎么也来厌次了?要是早上几天,还能赶上这里的兔子大会呢……对了,我逮到了兔子王,叔叔你是没瞧见,它可机灵了,成了精似的谁也捉不住……不过,它最后还是落到了我的手里!叔叔你说,有些东西是不是天定的呀,是你的就是你的,旁人想抢也抢不走?”   待梁王觉得他话里有玄机的时候,刘彻又扯了开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整整两天,刘彻叽叽喳喳,梁王去哪,他就追到哪,一派天真烂漫,连老郭他们都不忍心看下去,远远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渐渐与东方建立信任   下章预告:梁王第三者插足   打滚求不BW   第四十二章 景帝病危   “太子,张骞的父亲今日重新下葬,事情由此开始,也该因他结束,再说,厌次的百姓都看着呢,这可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   梁王刘武推心置腹,他长着一张方正的脸,气宇轩昂,看上去是个很值得人信赖的汉子。   “那好吧。”刘彻抱着兔王,和它说话:“我们去看死人,你怕不怕啊?”得了梁王明日狩猎的许诺,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终于把这个顽劣的太子打发走,梁王长舒了一口气,他坐在亭中,刘义自暗处走出。   “难道我父亲就白白死了吗?梁王千岁,要我为做主啊!”   “一步棋错,满盘皆输。”梁王叹惋,心里才不在乎老狐狸的死活,他原本就想将厌次侯当作刀子,手上不沾血腥地解决太子,可惜老狐狸狡猾的很,对自己的命令虚与委蛇,妄图两边都不得罪。没想到这个刘义,志大才疏,除了心狠,连他父亲的皮毛都没有学到,可以轻松拿捏。   “早知道就该将错就错,一了百了,岂不是痛快!”刘义不甘心地捶柱子。   虽然看不起刘义,但留着他还有用处,梁王怒其不争地说:“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该死的没死,太子没有犯下杀人之罪,错杀枉杀都会落人口实。若不是本王及时赶到,顺水推舟,你早就铸成大错,万劫不复。”   “那家父的仇……”   “来日方长,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梁王又对新入伙的会员对美好未来进行了展望,待刘义的脑袋被洗得双眼变金,他才满意。梁王转念问道:“那个东方朔,是何方人士?”   刘义咬牙:“都是他坏的事!看来他是不想活了。”   “不,本王要去会会他。”   不愧是叔侄,想法都是一样的,刘彻前脚刚到,梁王后脚就跟上了。   东方已经不用出去摆摊了,宅在家里,生意依旧源源不断。   “先生,算卦吗?”刘彻草草打了声招呼,直接走进厨房从篮子里翻出菜叶,喂给兔王,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   东方朔忙着晒竹简,对于当朝太子擅闯民宅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有一卦,只是,这最后一卦已经有人预定了。”   几番接触,刘彻多少摸清了东方朔的脾气,放倒钩钓人已经成为了东方朔的本能:你猜啊,你才对了我就告诉你哦。   问,则正中对方下怀,承认自己智谋不及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回答不回答全看彼时心情,就算运气好让他开口,说出的答案也未必靠谱。与其自取其辱,不如自力更生。   刘彻就是下定决心不问,开动脑筋:“难道是我叔叔?”   东方朔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个腹诽:到底猜对没,丫倒是给句话!   另一个想:都猜到了还想让我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沉默对无言,偶尔视线对上,也是激烈得能擦出火花的那种。   小司马看君臣心心相印的历史真相看得心酸。   太史公曰:你们都几岁了……   东方朔在这场“将沉默进行到底”的比赛中落败:“客人来了。”   刘彻立刻躲进屋里,偷偷从窗户缝隙里往外张望。   “请问,东方先生在吗?”   刘彻定睛打量那个粗布葛衣半张脸被胡子挡住的男子,眉目依稀可以看出是自己的叔叔没错。   “在下东方朔。”   梁王道:“我是来找先生算命的。”   东方朔道:“巧了,今天正好剩下一卦。”   梁王道:“我想测一个字。”   东方朔道:“那就写在地上罢。”   刘彻眯了眯眼睛:省钱么?书简简板价格并不昂贵,可消耗量大,对于自由职业者还是有经济负担的。说起来,在地上写字还是从自己开始的,要不要收版权费?   在地上写字是个技术活,鞋要尖,腿要长,笔画要少,否则立足不稳,字没写成却摇摇晃晃甚至摔倒,那就出洋相了。   果然,梁王想了想,写了最简单又最确切的“一”字。   “我测别人。”   东方朔走到梁王身边,盯着下方若有所思:“可从这个字上看,好像测的是你自己。”   “这也能看出来?”   东方朔双臂环抱身体,有意无意道:“一嘛,一己之私,一念之差。有位富贵公子也来测过这个字。”   “哦?”   但是,引起梁王的好奇之后,东方朔又笑笑,闭口不谈,很贱地玩起沉默是金来了。   刘彻捂嘴,避免发出暗爽的声音:看别人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实在是太痛快了。   梁王调整了一下情绪:“不过,这个字真是替别人算的,先生能不能勉力言之?”   “你替测字的那个人,一定是位贵人。”   “贵到什么程度?”   “皇亲贵胄。”   “他想问什么?”   “前程。”   两人一问一答,无比流利,梁王突然哂笑:“泛泛而谈,也称得上是神卦?”   东方朔也不恼:“他心头压了一件事,颇为踟蹰,所以想问凶吉。”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梁王终于动容,虽然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急切,但在一大一小俩人精的面前,却是无处遁形。   “你看这一字,下笔颤抖,似蛇似龙,恐怕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梁王目露凶光:“你不会算错吧?”   东方朔毫不客气:“阁下是希望我算错了。”   “卦若不灵,不用卦金,”东方朔甩了甩袖子,“慢走不送。”   待挖封建主义墙角的梁王难掩失落地离开,刘彻足下生风,春意满面:“真是大快人心,东方,我们今天要好生庆祝。”   东方朔静静看着刘彻,那张喜怒不定的脸上是彻底崩坏了“明君”“君子”等词的促狭与得意。   他惊叹于这个月朦胧鸟朦胧心也朦胧让人看不真切的少年太子,也会有毫无伪装的一面。   他更惊叹于善辩又善变的自己居然会产生惺惺相惜的错觉……果然是饿过头了。   闻到桌上的香气,小司马主动下来帮忙解决剩饭剩菜。   此番来,刘彻就是想让东方朔尽早把卖身契签了。“先生不日就要启程到长安,要不要我帮忙收拾?”   小司马一脸紧张,连忙翻开书简竭力寻找:“什么时候说过的,我怎么不知道?”   “……”东方朔吃干抹尽,立刻变了嘴脸,笑道:“依我看,公子是等不到我了。”   他仰头望天,示意刘彻看去。   一只白鸽在上空盘旋了,在刘彻惊喜的表情中落地。   “阿嫣来信了!”   刘彻脸上的笑意尽收,韩嫣的信很长,将京城局势的变化悉数告之,刘彻终于明白梁王为什么会到厌次了。   韩嫣通过王皇后,将太子遇刺的消息秘密传递给景帝,景帝大怒,却勒令所有知情人封口,暗中派人调查,同时批准了梁王回京看娘的探亲假。   可窦太后对刘武的感情,那是整个大汉朝都知道的秘密,夹在这三位母子之间,又涉及皇位之争,得罪任何一方都将身首异处。查案之人带着一颗没有底气的心,去查一场没有底气的案,任谁都能知道结果。毕竟,大汉朝只认皇帝和汉律的硬汉,只有郅都一个而已。   景帝要对梁王下手的消息一走漏,窦太后茶饭不思,白天恍惚,梦里恍惚,辛酸地哭了又哭。   到刘武朝请之日,与往常一样,景帝派出天子仪仗郊迎梁王。但是,当汉使抵达效外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梁王,最后惊慌失措地回去报告:梁王失踪了。   这下刘启慌了,窦太后傻了。刘启慌是慌在刀都已经磨好人却不见了,窦太后傻是傻在以为景帝也玩起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暗杀。   听着窦太后嘹亮的哭声,景帝觉得很冤枉,梁王明明不是他杀的,现在他玩失踪了,此等罪过却要戴到他的头上,他母亲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   就在离心的母子两人一个泪眼相对,一个怨望无语时,突然,有人禀告:梁王回来了,正在未央宫的北门。   于是,窦太后和刘启当即奔往北门。果然,梁王在也。   梁王自认有罪,不应受天子车驾之效迎,更无颜消受刘启的厚待,便在即将入关时,改为乘坐布车,偷偷潜入长安,来个先抑后扬,以表谢罪之意。廉颇负荆请罪,刘武背上负的不是荆条,而是刀斧和砧板。大意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其中诚意,溢于言表。   他这成功的一幕表演,让在场所有不知内情的人,全都感动了。   景帝不得不也跟着感动。   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杀死刘武的时机,看看形容枯槁没几天活头的母亲,再看看负荆请罪仿佛有无限委屈的梁王,只好赦免了梁王的罪过。   东方朔见刘彻阴晴不定,一计落空,可再生一计,却也不致于这么失控:“长安出了什么大事?”   “看来真的被先生料中了,父皇病危,我要先走一步。”刘彻大步离开,回头又道:“我在长安恭候先生大驾。”   第四十三章 千里跃进   然而,厌次这处风水宝地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梁王到之前,厌次是个你来了就不想走的城池;梁王到了之后,厌次则变成了你来了想走也走不脱的城市。   “齐鲁之地,歌舞也别有一番滋味。”梁王如所有诱惑小兔子开门的饿狼,拉着刘彻到处郊游踏青,寻欢作乐,见后者只抱着那只兔王把玩,便问:“太子,是否不喜欢,叔叔可以叫他们换个班子。”   接到明君爹病危的消息后,刘彻本想暗中叫上太子党们偷偷离开,不想到了城门却惊动了官兵,被梁王拦住,只得假称外出狩猎。梁王发现刘彻一行人纷纷出动,心存警惕,表面上兴致勃勃地与太子一道游玩,同时加派人手紧盯太子党。   “算了,都一样,没什么意思。”刘彻意兴阑珊。   “我倒是忘了,太子喜欢骑马射箭,可惜这几天天气不好,改日放晴叔叔就带你出城,让你见识见识真的千里驹,跑得比箭还快呢!”   刘彻暗喜,出城便有机会,立即露出笑容:“多谢叔叔!”叔侄俩便一边看歌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打发了一下午的时间。   窦太后与梁王不愧是母子,特别喜欢把太子当小猪养,刘彻如今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等着吃饭。大宴小宴,觥筹交错不提,有时候睡觉睡到一半,都被热情地梁王以刨尸的狠劲从被窝里刨出来,或到街上吃夜宵,或赏月饮酒作赋。   刘彻很想告诉他:其实百姓谁也不在乎自己叩拜是猪还是龙,谁有肉吃就跟谁。所以叔叔真的不用为我准备那么多顿最后的晚餐……   席上,梁王聊起了长安的楼外楼,比较了两地的歌舞风俗,突然问道:“太子离京也有半个月了罢?外头虽好,可新鲜感一过去,终究觉得比不上京里。”   刘彻猛然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破绽,一个逃家小孩被长辈捉了个现行,理所当然应该会担忧回家遭受男女混合双打,哪里会像他这样处之泰然?原因要么是这小P孩没心没肺,要么就是太有城府。   “谁不想回长安啊……”刘彻愁上眉头,幽幽一叹,“可有人不想我回去。”   梁王暗惊,故作恼怒:“岂有此理,谁敢左右太子行程?”   “还能是谁?”刘彻盯着梁王,略作停顿,朝着最大妓馆的方向努努嘴,“她恼怒我有婚约在身,回长安之后过不了多久就要与阿娇成亲,所以在使小性儿呢,怎么哄也不愿随我回去。”   梁王调笑道:“太子说的可是海棠春的头牌念奴娇?”   刘彻急急为真红颜伪知己辩解:“叔叔!她身世清白,乃将门之后,复仇无门才委身于妓馆,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叔叔省得。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佳人难得,太子怜惜些也理所当然。”   刘彻又发愁地说:“叔叔说得对,如果我还不回去,父皇一定着急了。”   “我这是在逗你呢,”梁王听出刘彻想要动身之意,连忙改口,“放心吧,皇太后已经在皇兄面前为你说情了,还命我多陪你几天呢,好让我们叔侄二人多亲近亲近。”   阴暗的刘彻:亲近尼玛!相爱相杀么?!   “太好了,回去我就找机会向父皇求情,求他让叔叔多在长安住上几天,好好陪陪祖母。”   刘彻那副沾沾自喜施恩望报的表情做得太到位,梁王目光一闪,回以喜不自禁的表情:“那就多谢太子了。”   刘彻这才暗舒了一口气,好在补救得及时,没有令梁王生疑,否则夜里巡逻的士兵就不会仅仅是三位数而已了。   小司马轻功虽好,可毕竟年幼,送信这样的轻巧差事没问题,可带人逃跑就不行了。   到了晚膳时候,梁王果然很通透地往念奴娇身上砸了一大笔银子,把她请了过来。   “对半分。”刘彻对念奴娇摊开手掌。   念奴娇微微一愣,失笑:“堂堂太子也会短银钱?”   刘彻无奈:“银两都在老灌他们身上,我叔叔恨不得一辈子都把我软禁在这,哪里还会给我回京的盘缠?”   秋蝉端着饭菜进来,以永远都不可能给王孙公子好脸色的侠女身份哼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且不说太子能否安然抵京,皇帝当不当得成,就说他兄弟有难却袖手旁观,姐姐你还是考虑清楚,要是把所有积蓄给他,谁知道他会不会还?”   刘彻知道秋蝉心直口快,她是在为李陵的婚事懊恼:“你们俩的事不归我管,得问李陵的爷爷李广和叔叔李敢两位将军。”   秋蝉不服:“你是未来皇帝,金口玉言,下道旨意什么事办不成?”   刘彻哂笑。   历史告诉我们,圣旨其实不值钱。抗金岳飞在收到朝廷的第十二道金牌(红漆金字木牌)之后才不得不班师回朝,感情前面十一道都被军事家职业性的目光无视了是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拿圣旨唯命是从的将军不是好将军,不和皇帝斗智斗勇输了还赌气装病的臣子不是好臣子。   皇帝指婚哪有那么轻巧的?万幸夫妻和睦倒也罢了,就怕点错了鸳鸯谱,新娘子又是爬墙又是逃婚的死活不嫁,新郎对着一大片泪眼朦胧的红粉知己说自己要被圣旨强了,双方父母结亲不成反结仇,结果闹得两家人家宅不宁,把夫妻性相不和的帐全算在皇帝这个始作俑者身上,作孽哦。   念奴娇心思缜密,不像秋蝉对李陵一根筋对一根筋,她将早早准备好的包袱交给刘彻,刘彻打开一看,满意地点头,里面整的散碎的银两都有,除了换洗的衣物、打火石外,还有几瓶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一声惊呼撕破了夜的安宁:“不好啦,马厩走水了!”   梁王惊闻噩耗,立刻扑向刘彻住处,屋子里丝竹声声,唱着妹子想哥哥的歌,却只有女子的声音。刘武二话不说闯了进去,却见刘彻枕在念奴娇的腿上,闭着眼睛听曲儿,他连忙告罪,狼狈地退出来,往出事的马厩奔去。等他赶到,几匹马驹伤的伤,跑的跑,死的死,竟是全用不得了。放火的贼人也早已不见踪影。   待梁王离去,刘彻立刻换上了秋蝉的衣裳,让兔子跑在前头,假装追赶兔王,明目张胆地遁逃出去。   府外有霍去病一家接应。   小霍去病瞪大眼睛:“九哥哥,原来你是姐姐。”   刘彻:“……”   这小家伙一直以为刘彻姓“九”,一声声“九哥哥”叫得欢,刘彻见他喊得顺口,就没有去纠正。   “我是乔装打扮,不想被人发现。”   小霍去病认真地想了想,虎头虎脑地说:“九哥哥,你不乖,爹说你和叔叔玩躲猫猫。”目露“我很乖哦要夸奖我”的俏皮之色。   刘彻摸摸小霍去病的脑袋,把兔王塞进他的怀里:“等你长大了,带着它来长安楼外楼找我,我就给你大官做,好不好?”   霍父拉着儿子要拜:“还不跪谢太子殿下。”   “时间紧迫,顾不上这些俗礼,你们保重。”   刘彻扬鞭催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时候出城,安全是找死。   宵禁制度汉代一直就有,每晚敲过一更,执金吾就出来巡城,皇城及周边地区以及政府部门,还有大街均不允许有人走动,居民可以在里巷胡同等走走,但不能出来。   马蹄上裹了厚布,声音沉闷,此时又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刘彻没有被巡城的士兵发现,安全抵达目的地。   东方朔于睡梦里惊醒,黑暗中传来吱呀的关门声响,以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的脚步声。   “在下家徒四壁,既无钱财,也无美眷,阁下还是就此收手,我们就当谁也没有见过谁,如何?”   “先生这么做不是姑息养奸吗?”   “小盗为财,大盗窃国,皆为生活所迫,何必彼此为难?”   东方朔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睡意,他从榻上起来,点灯,揉了揉眼睛,给不速之客倒上水。   “太子深夜造访,只能喝凉茶,恕在下招待不周。”   话里面没有一丝歉意,倒是埋怨夜闯民宅居多,刘彻一笑揭过。   “你……”   这时,就着灯光,东方朔终于看清了刘彻的打扮,脸上露出几分古怪。   刘彻心中了然。女扮男妆,尚且还能用玉琢粉面秀气斯文作借口,可反过来,堂堂男子汉作女儿姿态便显得滑稽可笑了。男女举止步态神情语气,都截然不同,硬是要将两者混在一起,恐怕其艺术效果足以与如花媲美。   刘彻也不矫揉,落落大方地让东方看,反正无论怎么丑怎么别扭他都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膈应的是别人。   东方朔的视线一直避开刘彻的脸,刘彻幸灾乐祸之余,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破罐破摔了。   “明日出城还要请先生帮忙。”   东方朔被人搅了好梦,还被塞了项硬性任务,居然没有将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刘某扭送官府。   当初为什么就一不小心点破了刘彻的身份呢?然后为什么又一不小心救了太子呢?最后为什么还一不小心陷入皇位之争呢……罢了罢了,把这尊大神送走再说。   刘彻见东方朔昏昏欲睡,体贴地说:“先生再去休息一会,到了早晨我叫你。”   他不过客气地说一说,没想到东方朔就真的回到又柔软又暖和的被窝里去了,独留刘彻一人独守闺房。   刘彻思索着出京以来的种种,不知什么时候回神,窗外响起了沙沙声,落起了小雨,这还正成了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枯坐乏了,就起来走动走动,走累了,又坐回去,最后终于累了,趴在桌子上。本想只眯一会,后来就真的睡了过去。   清晨,刘彻被东方朔叫醒,身上披着一件暖和的外衣,看式样,应该是东方朔的无疑。他们草草用了饭便牵着马上路了。   雨势渐大,两人只得披着蓑衣而行。   从来都是出城容易进城难,加上又是大清早的下雨,士兵多有埋怨,草草检查了事。   刚送出一里,东方朔就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   刘彻眼眸暗沉:怎么就没有“一送红军下南山二送红军大路旁……十送红军转回来”的感人情怀呢?不求泣血,撒个泪也是好的。   东方朔就差没直接往刘彻屁股上踹一脚,再打个横幅,上书“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这几个大字了。   不过,刘彻早料到了。   “不急,呵呵,先生的行装我都已经打点好了,不如就此上路,我们也好结个伴。”   东方朔挑眉:我就说昨天晚上怎么走来走去不安稳,原来是把我的家底都给抄了……   “长安路远,恐怕受不住旅途奔波。”更何况你分明是战略转移千里大逃亡,哪里是游山玩水那样简单的?   刘彻笑道:“先生正当不惑……”   东方朔脸一黑。   刘彻略一迟疑:“那么,是而立之年?”   东方朔脸色沉如锅底。   刘彻惊讶:原来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咳、先生坏了少侯爷刘义的好事,这厌次城恐怕也容不下你,总归是要他寻住处。既如此,为何不与我一同进京?况且,现在回去,正好赶上梁王派出来的追兵,若是我叔叔问起来,先生该怎么答?天气好出来晒太阳?”   刘彻笑眯眯地说:“随我走罢,东方。”   “……”东方朔并非不识时务之人,瞪了刘彻两眼,干脆利落地上马。   一路上无论刘彻说什么,东方朔的面上始终懒懒的,不愿搭理,心中却对这个能够屡屡算计到自己的太子多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逃亡,就是吃不好睡不好没日没夜地奔跑,两人同乘一骑,轮流休息,却并没有超出梁王太多,最后终于在一处离驿站不远的官道上遇见了。   第四十四章 乔装夫妻 ...   好在梁王一直以为刘彻是孤身上路,只对路上独行少年多加察看,并没有注意到路旁那对不起眼的布衣夫妻。   官道上隔三十里左右置一驿,供应人夫车马和食宿,驿有传舍,可供歇宿。各级来往人员及其从者的膳食和驿马的饲料,都有一定的区分标准。   梁王持有官府颁发的符,享受着最高待遇,直接将闲杂人等轰到远处。   刘彻和东方朔对视一眼,大隐隐于市,周围都是百姓,他们远远地避开驿站倒是不显得突兀可疑了,默默啃着手上又冷又硬的干粮。   刘彻幸灾乐祸:“叔叔的火气真大。离开厌次前特地烧毁了马厩,拖了些许时辰,我们一路紧赶慢赶,未曾好好休息过,没想到还是被他追上了,想来叔叔过得比我们还不如。”   说实话,接连过了好几天没热饭没热水没热铺盖的日子,东方朔是有理由把手里硬邦邦的馒头砸到刘彻脸上让他看看什么叫冲冠一怒君子报仇的。可是,东方朔盯着未来天子满脸疲态双目却灼灼放光的模样,微微一叹。   连他都快挨不住这等日夜兼程的辛苦,区区少年由此心性,他日绝非池中物。   一口馒头要喝半壶水才咽得下去,刘彻见有士兵往自己这边观望,连忙拉了东方朔一把,让他转过一个角度,避开窥探的相貌,然后故作亲热地把牛皮水袋递给东方朔,用尖细的声音道:“相公,喝水。”还装模作样地拿出巾帕,往东方朔脸上一阵乱抹。   没擦之前还挺干净的脸顿时黑了。   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东方朔目光暗沉,嘴上却是一派浓情蜜意。   “你是双身子的人,还要陪我风餐露宿,是为夫对你不起。”   “……”尼玛才有了!   感受到好奇的打量的视线,一个个仿佛都在问“几个月了”“产婆请好了木有呀”“要不要我来给你介绍保管生一大胖小子”云云,刘彻下意识地去护自己的腹部,这个动作,反而坐实了东方朔的鬼话。   东方朔抓住刘彻猛然用力几乎要把脸皮搓掉的手,扣紧。旁人见了,纷纷道一声郎情妾意家庭和谐。   还有好心人士端来一碗热汤,热情道:“身怀六甲的人喝不得凉水。”接着埋怨地瞪了不负责的丈夫一眼:“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不会照顾人?”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东方朔一阵苦笑。   刘彻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太久没喝上一口开水了,没骨气地接了过来,缩着脖子埋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喝掉,暖洋洋的感觉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胸口一阵熨帖。   这番闹腾,梁王爪牙的注意力终于移开,也许是赶路太久,刘武决定暂停赶路,在驿站休息一晚,养精蓄锐。   见别人掌灯休息,刘彻的腿有些迈不动了。   “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不如我们也歇息一晚?”   东方朔把抱袖而立,面上毫不在意:“自然求之不得,又不是家父病危。”   “……”   刘彻只得咬牙,跨上马背,忍耐住把臀部颠成二二得四四四十六瓣的颠簸,连夜赶路。   又过了一亭,甩开梁王十里,刘彻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屁股了,东方朔也显出疲态。   两人决定下马步行一段。   为了和睡意抗争,刘彻挑起话题:“你是怎么算到我有牢狱之灾的?”   东方朔同样精神不济,大概也没了平日摆谱的兴致,道:“说来话长,这还要从念奴娇为父报仇之事说起。妓者,无非图荣华富贵,她艳名远播,却将诸多王孙公子拒之门外,偏偏对刘义情有独钟,怎能不叫人生疑?”   刘彻点头:“刘义此人,目光短浅心胸狭窄,又不是顶好的家世,我若是女子,必然瞧不上他。而世上能让女子对男子如此关注的,除了情爱,就是仇恨了。”   东方朔点头赞许:“至于牢狱之灾,不过是侥幸,根据时势做出的一番猜测罢了。”   “猜的?”刘彻哑然,东方朔的表情可不见得是谦虚的。   “厌次侯若是遇害,就算此事与你无关,有心人也会暗中推波助澜,借刀杀人。”   “先生大才,看来厌次之行并不算空手而回。”刘彻的语气像极了撒网打到一条胖头鱼的渔民。   “岂敢。”东方朔大步走在前头,似想摆脱这个阴魂不散的太子。   刘彻也不追——黑灯瞎火的,他能跑到哪里去?   “既然有胆子胸怀天下,为何不敢承认?”   东方朔脚步顿了顿,背影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愤懑孤寂,刘彻突然感到身体无法动弹,仿佛有无尽怨气往自己身上缠绕,不断在耳边尖啸“你丫还有脸提”。   他干笑两声,声音极尽无奈:“你看我,虽贵为太子,却还有受此等颠沛之苦,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要管着我,我也便说他们爱听的话,做他们爱看的事,别人虚情假意,我又何必献上真心白白让人糟蹋!只是难得遇到值得真诚以待的人,遇到了就抓住,抓住了就不放手。”   东方朔回头,刘彻深深地望进东方朔眼里,头上皓月,地下银霜,与他的目光一样,皆为澄净。   怀着一份动容,两人继续赶路,虽疲惫沉默,却有种甘之如饴的味道。   时至夜半,便见不远处有一处客栈。   听见马蹄声,小儿连忙迎了出来,大抵是经常遇到深夜赶路的客人,他很熟悉地展开业务:“贵客来啦,有干净的上房,被褥都是新拆洗的。”   东方朔道:“我们不住店。要渡河。”   “天这么晚了,你们想过河?你们敢渡,也没人敢送呀! ”   东方朔道:“不打紧,给我们一条船便可。”   小二指了指河对面,道:“船呀,早就摇到对岸去了,明天一大早才能划过来。河上风浪大,从来都是没有夜渡的。客官,人也该歇了,马也该喂了。”   两人见无法渡河,也实在累极,便听了小二的建议,在客栈里歇息一晚。   “里面怎么有人了?”   虽说是上房,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只有较为宽敞的通铺而已,这边睡一个,那边躺一双。   小二满脸堆笑:“他是河对面过来的,刚睡下,交待我明天给他买匹马。你们睡那头,拉上帘子,谁也不碍着谁。客官,小人给你们喂马去。”   小二出去,不想声音把那人吵醒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刘彻多瞟了两眼,惊疑不定,试探地问:“姐夫?”   对方被女装男声的刘彻吓了一跳:“你叫谁?”   “可是平阳侯曹寿?”   刘彻的亲姐姐便是嫁给了他,才得到了平阳公主的称号。汉朝公主的名号就是由夫君所在的封地起的,与本身的姓名无关。   “太、太子?你怎么这般模样?”   东方朔一脸欠抽的笑。   刘彻简略带过:“情势所逼,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又焦急地问:“我父皇病情如何?”   “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姐姐设计诈出了御医的话,称陛下病入膏肓,撑不了三五日,除非有灵丹妙药,如今恐怕……”曹寿说到伤心处,跪地哭起丧来。   虽然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乍闻噩耗,刘彻的身体还是晃了晃。   东方朔也收敛了轻佻散漫的神色,一手按在刘彻的肩膀上。   刘彻别过头,在阴影里藏住沉痛,再次和东方朔视线对上时,嘴角已带上一丝傲然与嘲意,似乎在讽刺对方的多此一举。   又不是亲爹,除了经常纳妾给娘亲添堵、孝顺太后给儿子添堵以外,还做过什么好事?!   东方朔平静地回视,没有悲痛,没有怜悯,只有如古井般深邃。刘彻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没有打掉他安慰的手掌。   被曹寿的哭声搅得心烦,刘彻怒喝:“父皇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   被他几欲噬人的怒容慑住心神,曹寿顿时没了声音,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就在这死寂的沉默中,外头忽然传来:“马溜缰了——有人偷马——”   “偷马的,你站住——这马偷不得! ”曹寿凭着两条腿往外追,忠心的确可嘉,可空有夸父逐日的热情,却无愚公移山的运气,没有神仙帮忙,一辈子都追不上。   “让开! ”刘彻一脸森冷,心头郁结,手上毫不留情,拉弓扣弦,离弦之箭嗖地飞了出去。   马背上的人哀嚎一声,顿时摔倒在地,马无人驾驭,也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如果不是那个腿上中箭却依旧硬气的半大小子自称卫青,刘彻早就一剑将他捅个对穿了。   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眨眼间又开始嘘寒问暖,东方朔觉得自己真的看不懂了。   第四十五章 回归长安      刘彻甩手扔了弓箭,一脸和蔼可亲:“卫小兄弟,你伤得不轻,不如随我回客栈包扎一下。”   “这位小嫂子,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东方朔一扫胸中烦闷:“拙荆失礼了,还望小兄弟多多包涵。”   卫青憨然一笑,明显是个别人待他一分好他便回十分别人待他坏还给对方找理由的二愣子。   “也是我不对,偷了你们的马,你们要she(防河蟹)死我,我无话可说。”   刘彻气还没消,腹诽:信不信真的she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也懒得去贴卫青的冷屁股,站在东方朔身后,拿眼白他。   东方朔抬手去扶:“你还在流血,治伤要紧。”   卫青愁苦地说:“横竖是个死,就不浪费你的伤药了。”   东方朔问:“还有谁要杀你?”   “我喂了八年的马,却丢了主人的一匹马,只能赔他一匹。”卫青脸色黝黑,小小年纪就有种饱经风霜后的坦然,直愣愣地说:“要是赔不了,我就给马偿命。”   东方朔一听笑了:“有人可舍不得你死。”他不咸不淡地瞟了刘彻一眼:“可惜我们的马不能给你,我让你小嫂子去取点银两来,你也好回去交差。”   说完便将卫青扶到屋子里,曹寿也重新绑好缰绳回来。   卫青是个重朋友妻不可欺的好苗子,眼神绝对安分守礼连正眼都不瞧刘彻,在起初的震惊、犹豫之后就没有再假惺惺地推辞,他内心无比清楚自己需要这些帮助。“我怎么把银子还你我到哪儿才能找到你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你小嫂子家家大业大,多得是银子,不用还。”   “那我不要了。”   卫青斜眼看屋顶,嘴巴撅起,倔劲一上来,把银子全塞了回去。   刘彻暗暗立在东方朔身后,在他背上拧了一把,旋转一百八十度,不想东方朔谈笑自若:“难道你真的要给马偿命?”   “马比人好亲近,我也不觉得委屈。”卫青鲜少与人交谈,觉得东方朔有心帮他,感激之下话就多了起来。他为母亲与别人私通之子,从小被送到生父身边,可他的生父已经有了几个儿子,理所当然地沦落为每天被兄弟欺负的灰姑娘,又当儿子又当仆役又兼出气筒的,凄凄惨惨戚戚,可谓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东方朔略皱眉,感慨他生活不易,又疑惑于刘彻过于激动的呼吸。   刘彻:赚到了赚到了,文有东方朔,武有卫青霍去病,终于可以当甩手掌柜了!假期,我来了!!   曹寿只当太子是气愤卫青父母所为,道:“银子你先拿去,等你到了长安,便去平阳侯府。”   如果能够再活一次,曹寿知道自己的发妻平阳公主会改嫁卫青并与之合葬,绝对不会自报家门引狼入室。   小二突然上楼来:“太好了,你们都没睡,今天真是好买卖,又来人了。你没听见啊,人欢马叫的,很快就到了。委屈诸位,晚上再挤挤。”   刘彻与东方朔立刻站起来,往外看去。   东方朔神情肃然:“你叔叔失眠了。”   刘彻被乍现的追兵弄得措手不及,昨天傍晚的时候梁王明明已经歇下了,怎么又突然上路?除非……   “看来长安出事了,梁王一定收到了要紧的消息才会突然改变计划,连夜出动。”   “陛下他……”曹寿眼中大恸,却以罕见的勇气决断,由他引开追兵。   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刘彻连推辞都没有,只紧紧抓住这个只不过有几面之缘的姐夫:“渡河,尚有一线生机。”   “他……真的会死吗?”卫青被吓得呆住,盯着刘彻暗淡无光的眼睛,那个经常微笑的大哥也收了所有表情,拉着刘彻离开窗户,可刘彻的视线仍然注视着曹寿策马离去的背影。   关上窗户,仍然关不住外面小二的惊呼、无情的喝令,以及马蹄奔驰的混乱声响。   东方朔把刘彻拉到帘内,卫青再也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与表情,只从缝隙里隐约看到两个相依的身影。   刘彻耳语:“我骗他的,怎么可还有活路。水流湍急,他们捞不到尸首,便可当我死了。”   东方朔张了张嘴,用唇语说:我知道。   梁王张狂地进门,将士立刻将卫青赶了出去,问了店家,确认那人是一人上路,加上听见有追兵立刻逃跑的佐证,即使没有见到尸首,却已经料到死的人是太子,也不顾隔着帘子还有一对小夫妻,当下庆祝起来。   东方朔捂住刘彻的耳朵,刘彻讥嘲地看他,这么近的距离仰天长笑为自己的死讯欢欣鼓舞,想听不到都难,后者却依旧固执,宽大的手掌牢牢覆盖住耳朵。   “那人被属下一箭射中心脏,定然活不了,王爷可以高枕无忧了。”   “今晚本王在此留宿,多备酒菜和草料,”梁王心情大快,难得没有赶人,“既然还有客人,大晚上的也不必赶人,命侍卫多看着点就是了。”   叔侄俩就隔着一个单薄透风的竹帘歇息。   一夜无梦,刘彻不知道是自己太疲惫还是心理素质过硬。   为慷慨赴死的弃子叹息一声,但也只是叹息一声罢了。   倒是东方朔,没有巧言捉弄,也没有甩脸子给人看,一下子变得可以信赖起来。   赶在梁王醒来之前就为刘彻整理衣物,打点行装,渡河,买马,驾车,一桩桩一件件办得妥帖无比。   刘彻很想告诉他自己强大的心灵其实一点也没有受伤,但见东方朔难得如此殷勤,乐得让他误会下去。没有追兵,沿途吃吃喝喝,看看风景,就这么平安地到了长安。   由于通讯不便,窦太后还没有收到太子已故的好消息,全城守备森严,进城要经过种种检查。   刘彻发愁:“原御林军统领李敢将军受我离京时连累,现下还在狱中,军队已经落在太后手里,贸然进去不妥。”   东方朔让刘彻在车上等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东方神卦的招牌来,晃悠悠地往城门走去。   透过车窗往外看,也不知道东方朔和那些官兵扯了什么,把他从上到下都搜了一遍就放行了。   耐心等候许久,到了傍晚才见东方朔回来,刘彻吃到热气腾腾的家乡饭。   菜色点心均是宫中式样,刘彻依稀记得母亲疼爱这个早嫁的长姐,特地派了个御厨过去照顾饮食,便问:“见到姐姐了?”   “平阳公主照顾我生意,为平阳侯算了一卦,还乐善好施,看我走江湖不易,便赏了这些糕点,暗示明日正午出城相见。”   担心落人口实,刘彻没有让东方朔进城没有带任何与太子身份相关的信物,只盼姐姐能够设计出得城来。   刘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与东方朔分了剩下的吃食,细细说了点心的做法与趣事:“这角黍是用菰叶(茭白叶)包黍米成牛角状制成的,里面裹些猪肉、杏仁、蜜饯,还有中药益智仁,父皇说这叫‘益智粽’,吃了会变聪明……骗小孩子的玩意儿。”他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似乎在竭力克制某种情绪,许久才开口:“父皇他……”   “节哀顺变。”东方朔声音不重,却一字一字砸在刘彻心上。   大汉的未来天子敛了敛视线:“车中沉闷,我要出去走走。”   东方朔什么也没说,给他披上披肩,放下头发,挡住相貌,默默走在刘彻身后。   皇权是天,天怎么会死。每次皇帝驾崩,都会让人怀疑是一场噩梦,仿佛天要塌,闹得人心惶惶。唯有刘彻知道他的明君爹不过是个终日忙于工作治好国却没治好家的普通男人,他会病,会死,会败。刘彻不是没想过自己继承家业的那一天,只不过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突然。   任何人失去一家之主顶梁柱,都可以茫然无助,太子却不行。   因为,已经有足够的人茫然无助了。   刘彻接住扑到自己怀里的阿娇,娇纵的公主什么也没说,比如为何擅自离京,只是紧紧抱着,用红红的眼睛心疼地看着自己。   素来没谱的长公主刘嫖也不放心地守着,一脸“女儿你安慰人行不行啊要不要为娘的亲自教你几招”的雀雀欲试。   “他们怎么放你们出城的?”刘彻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   “我娘的脾气满长安的人都知道,她要是耍起诨来,谁也奈何不了她!”   “我看你也不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刘彘!”   气氛微微有些好转,刘彻介绍了东方朔,示意大家可以放心交谈,共同商议对策。   “你就是张汤说的东方先生?”阿娇将刘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把视线扫向别人。“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称你为先生?”   刘彻追问:“你见着张汤了?”   “他刚回京就被廷尉软禁起来了,韩嫣假扮他的夫人才通了消息。他说梁王勾结厌次侯欲加害于你,可那是先帝已经病重,朝中大事皆由太后掌控,我们也束手无策。昨天平阳公主约我赏花,告之你在长安城外进不来,我们这才以出城祭祀爹爹为名脱身。”   众人商议一阵,都觉得太子无兵无权,轻易暴露身份只会招来杀身之祸,一致觉得暂避锋芒为佳,刘彻便扮作侍女,随车而行。   临近城门,刘嫖深吸一口气,哭起丧来:“你撒手闭眼倒是轻松了,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哇……千不怨万不怨,只怨你自己呀……七王之乱,你说你逞什么能啊?!身中六箭,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一更里熬到五更长,寡妇的日子最凄凉,空空的棉被没人暖……”   堂堂长公主还唱坊间的通俗乐曲,奉命看守城门拦截太子的窦婴听得头疼,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担心事出有变,长公主府遭疑,刘彻很快就从长公主府的车驾上遛了下来,后来才得知窦太后果然派人截住车驾检查。   去平阳侯府的路上,刘彻感慨颇多,几乎认不出这是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国丧全城缟素,行人不多,即便有也是埋头前行,步履匆匆,看也不敢看周围巡逻的士兵。满目都是肃杀与凄清。   东方朔似乎明白他的心情,即使随时有被捉的危险,却没有催促,步履不慌不忙。   平阳侯府的门僮认得昨天来的算卦先生,立刻进去通报。   平阳公主将他们迎进门,脸上一片喜意:“你终于回来了,与你随行的那帮小家伙呢?”   “当时情况危急,他们留在厌次了。”   “那你遇到你姐夫了吗?”   刘彻想起那个策马疾驰被无边夜色吞噬的背影,不由低声道:“嗯。”   “他也留在厌次了?太好了,我就怕他赶不上。你也知道你姐夫是个慢性子,为了这事我们不知道抬了多少次杠……其实他一出门,我就后悔了,生怕他耽误了你们的大事……”   “他没耽误。”   “是吗?这就好、”平阳公主又唠叨地说了几句,招待东方朔坐下。“这位先生假扮神卦,说你姐夫已遭不测,一开始我还真被吓到了,后来听他说是来给你送信的,我才放下心来。”   “姐……”   看清楚刘彻苍白的脸色,平阳公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也是个聪慧无比的人物,仅从蛛丝马迹就判断出刘启病危大汉将有大变,立刻从刘彻与东方朔欲言又止的表情中了解到了真相。   “……他回不来了,是不是?”   姐弟相拥,却是谁也没有哭。   “姐夫是替我死的。”   “我要给他报仇。”   “我一定会是大汉天子。”   两人答非所问,却句句透着无尽的悲怆与坚定。   东方朔听明白了刘彻最后那句话,无关野心,只道是承诺。   注:历史上卫青生母是平阳侯府帮佣,卫青长大离开生父后便回到平阳侯府当骑奴,生年不可考,文中纯属虚构,特此声明。   作者有话要说:卫帅有待养成      第四十六章 置之死地      大概刘家传承的血脉里有种天生的凉薄,没过多久,刘彻便能苦中作乐地对平阳公主玩笑。   “姐姐,待我日后登基,必然赔给你一个姐夫。”   一开始平阳公主还哭笑不得,也许因为局势紧张无暇伤怀,也许报仇心切压抑住了悲哀,伤痛的表情竟也淡了许多,后来再听到这种话,斜睨他一眼:“和小时候一样,泥猴儿似的,没个正形。”   东方朔当起了平阳侯府的门客,每天都出门走街串巷地忽悠。   虽然是国丧,生意冷清,但也不是死了皇帝,所有店铺都关门所有生意都歇业所有臣民都要以泪洗面。   最初传下来的礼法要求臣下服“斩衰”三年,这是古代五种丧服制中最长的一种,子服父丧,就必须遵照这一礼制,三年之内不应考、不做官、不婚娶,基本上就是明明属于小资阶级的经济水平,生活质量却偏偏不能超过温饱线的那种。不过,这样严苛的礼仪对于国家这部很好很强大的机器来说显然是不适合的,如果大小官员在那么久的时间里无所事事,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嗷嗷待哺。   礼法的根本,在于以孝治天下,从权变通无可非议。从仁孝的汉文帝开始,守丧的礼仪就宽松了许多,三年的时间缩为短短的三十六日,民间就是不娱乐,不嫁娶,避开喜庆的颜色,做些表面功夫,稍作哀伤就行了。   所以,尽管街上气氛紧张,店铺照开,买卖照做。   再加上新君久久不见,人心不定,没站队的想问问老天到底该帮谁,站了队的想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所以,东方朔的生意异常兴旺。他还是坚持,每日三卦。   求神问卜的没能从东方朔口中套出老天的消息,倒是被东方朔探出不少内幕。   “大多数臣子还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一来,当初立太子,是率文武百官于宗庙祭祀,昭告天下,谁都知道未来的储君是刘彻,而先帝生前并没有明确表示废了太子,就算要废,也得按照当初立储时的规矩,上告祖宗下启万民,仪式缺一不可;二来,除了太子外,并没有合适的继位人选,刘氏藩王之中,并非梁王刘武一家独大,比如刚到长安的淮南王刘安,老谋深算,再不济,还有现临江王前太子荣。梁王的优势,只不过在于有当今太后撑腰,太子名正言顺,若能继位也就罢了,否则以梁王一人,未必压得住所有藩王侯爵的野心。”   平阳公主听得连连点头:“也就是说,我们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刘彻心不在焉,目光灼灼地盯着东方朔肃然的脸,这样滔滔不绝的谋士实在是太他妈的有爱了!照这样下去,自己以后用脑袋的时间大抵可以从十二个时辰缩减为半个,寿命延长二十五个百分点,生活质量从没日没夜工作还要被史官戳脊梁骨的苦逼上升为每天只要考虑三件事“吃什么玩什么晚上睡谁”的超——幸福。   东方朔被那样绝对炽热的视线看得不自在,扬了音调,让刘彻清醒清醒:“灌夫、郭舍人、李陵三人刚到长安便被下狱,同行的还有卫青,侥幸躲过一劫。”   “卫青?”刘彻的眼睛亮了亮,被东方朔瞪了一眼,觉得莫名其妙,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以为东方朔是埋怨自己不担心老灌他们。   “堂堂太子死不见尸,老太太半信半疑,免不得审讯他们逼问我的下落,他们性命无忧。倒是卫青,他孤苦无依,渡口一别,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只见东方朔又变回了爱理不理打一下吐一个字的模样:“我上午便给他指了路。”   刘彻:堂堂常胜将军,绝对不会是路痴……吧?   平阳公主见是弟弟故人,差遣贴身婢女至门口等待迎接:“子夫,你去外头瞧瞧。”   “喏。”   等了半天,未来·路痴·卫大将军终于到了,只见他紧紧牵着俏丽婢女的手,两人神情激动,举止亲昵。   刘彻不禁咋舌,什么时候,愣,才是新SEXY了?   “公主,婢子终于找到自己的弟弟了,卫青,赶快磕头。”卫子夫喜不自禁,神采飞扬地说了母亲爬墙史,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流落在外,现在终于算是落叶归根,回到亲人的怀抱里了。   卫青好一阵才从天上掉下个卫姐姐的狂喜中反应过来,悉数说了事情经过:“太子,你走了以后,我想给你姐夫报仇,就往草料里下了巴豆,药翻了你叔叔所有的马,可惜我腿上有伤,跑得不够快,被他们抓住。正被鞭子抽着呢,一群大侠出现了,把我救下,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你兄弟。我想着反正还得还你银子,就跟着他们一块来了。刚才我本想找活干,结果他们都看不起外地人,不愿意雇我,只好空手来见你。”   就算不管与卫子夫之间的主仆情分,单单是卫青敢给梁王下绊子这一条,平阳公主就有帮他的理由,她宽厚地说道:“你们姐弟刚刚相认,免不得叙旧,若是让你离开,未免显得不近人情,如果小兄弟不嫌弃,就在府上住下。有你姐姐一日,便有你一日。”   “白住我可不干。”   平阳公主故意逗他:“难道还要我倒贴不成?”   “当然了,”卫青耿直道,“我刚才问了姐姐,她说府中有马,我给你看马,当然要给钱。”   除了摸不着头脑的本人,所有人都笑了。   一对失散多年的姐弟相认,让侯府上空的阴云散去不少。   都是骨肉至亲,刘彻这一家却只见刀光、血光。   刘彻身为太子数年的布置终于起了作用,当老灌等人被窦太后召见,他们早就通过狱卒得了九哥的命令,谎称自己护驾不力,在河下游发现了中箭而亡的太子尸首,尸体早已溃烂,只能通过衣着配饰辨认,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草席一卷,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和英年早逝的太子作了永别。   纵然窦太后还有疑虑,然而送先帝立新皇的形势迫在眉睫,她也只能对外宣布太子的死讯,关起门来与小宝贝小心肝小儿子商量保护家产不受罪恶之手侵犯的要事。   刘彻之所以清楚这些,是因为从得知景帝病危开始,他就把小司马派到长乐宫屋檐上出差。   篡位内幕,皇位之争,惊天之变,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真相,多少人想八卦又不敢八卦的话题,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蹲墙角就为窥探一角的天机……   作为一位干一行爱一行的敬业史官,怎么能够拒绝?!   “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御林军。”刘彻与东方朔同案而食。   有兵才有权,有权才有肉。况且,毛爷爷也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   东方朔瞟了一眼第三者插足还不自知又在埋头苦吃的卫青,不情不愿地吐出四个字:“李广安在。”   “与我所想丝毫不差,”刘彻赞叹,目露回忆之色。“李敢将军从小教我习武,父皇也曾命我至李广将军军中历练,终日与那些粗犷汉子比武打闹,成就是成,败就是败,极尽痛快!我本来以为李敢就足够严苛了,动不动就抽李陵藤条十几二十的。这可不只是简单地抽几下,而是要抽多少根藤条。见了李广老将军之后,才知道李家家法不及军纪万一,那军棍,带着风,结结实实地落在身上……啧……”似乎想到什么骨骼断裂血肉横飞的地狱场面,刘彻一脸惨不忍睹。   “又将如此,何愁匈奴不灭。”   卫青问:“我呢?你好像说过让我当大将军。”   刘彻笑笑:说的就是你啊。   偏头,正好对上东方朔若有所思的目光,刘彻知道,这嗅觉比偷腥的猫还敏锐的大叔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明日景帝发丧,成败在此一举,为策万全,还是交代一下后事比较妥当,就算走错了剧情念错了台词,自己被炮灰了,也还有人听过自己的心里话,不枉重活了一回。   “父皇曾问我志向如何,我没有说实话,如今,想说给他听,也是求不得了。”   “爱民、纳贤、中兴远远不止这些,我要匈奴向我称臣,我要踏遍西域南疆,我要造船出海远渡重洋……我要从此以后天下人自称为汉!”   这些话,刘彻一直压在心底,本来应该是在与明君爹临终话别之时说的,不想心事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死一样的寂静。   刘彻微微一痛,也许,会得一个夜郎自大好大喜功的评价。   东方朔赶在刘彻眼中的光亮碎裂之前,笑了出来,似无心,又似有意:“喏。”   卫青抓抓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也跟着东方朔唱喏,一脸完全没听懂的茫然。   第四十七章 刘彻继位      刘彻熟门熟路地翻过李将军府的围墙,沿着偏僻的小径走,很快就听见了李陵的哀嚎声。   “我不服!啊!我没错!啊!爷爷不公!啊——”到后面只听见“啊啊”的惨叫了。   叔叔在挨藤条,如今叔叔不在,爷爷在,挨的可就是军棍了。   大概窦太后觉得太子新丧便将其党羽斩草除根太过招摇,同时也不得不忌惮李广、灌家的势力,只好法外施恩,将一干太子党放出监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李陵还没来得及和祖父说清楚刘彻诈死的真相,就被几个孔武有力的军人架出去,棍棒伺候。   刘彻也不好当着所有人的面出来,只能躲在暗处干着急。   “将军,少公子晕过去了。”   “以前不是打二十七棍才晕的么?”是过去手下留情,还是今天落井下石了?   装晕的李陵:“……”   被老将军不怒自威的视线一瞪,执军法的大头兵们顿时头冒冷汗。   李广命人将李陵抬回房,屏退仆役,亲自给他上药。   李陵适时地悠悠转醒,被祖父噼里啪啦训了一顿,老将军肺活量远超常人,为兄弟圆谎隐瞒甚至离家出走的小李将军顿时成了不忠不义一无是处的渣。   “爷爷,九哥根本就没出事。那样的祸害,没个千八百年的,怎么可能死得了”   刘彻阴测测地从天而降:“白天不说人。”他对床上几乎要跳起来的李陵挑了挑眉,正色道:“李老将军有礼。”   李广先是无比恭敬地对太子行礼,然后便做了所有忠烈该做的事,耿直进谏,把不玩则已一玩捅破天的太子也骂了一遍。   忠烈,就是忠心耿耿为国为民不为己所以杀不得,偏偏烈性而为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所以只能忍着的存在。   李广就职于上谷郡,高居太守之位,上谷郡是前沿,上郡是后方。后方养战马,前方御匈奴。李广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养马所。六月热天,工作勤恳的匈奴人大老远长途奔袭,进入李广的地盘,大行劫道。   当时景帝派遣了一位太监,表面上是公派出差向李广学习抗匈军事,实际上学习是假,监督考察是真。事实也证明,此仁兄并不是块作战的料。这天,该钦差玩兴大起,率着几十个随从骑马出猎。不料,于半路碰到三个徒步的匈奴侦察兵,与之交手。没想到,几十个随从全被对方的箭当鸟射死,只剩太监一人逃回李广军营。   李广听了太监的不幸遭遇,很淡然地说了一句:死了那么多人,正常;你能活着回来,不正常。   马上交手,数量从来都不是胜利的必要条件,那三个匈奴兵,必是草原上的射雕高手。能够与远程攻击者抗衡的,只有射得更远更准更狠的弓箭手。对付此三人,李广一人足矣。   李广射箭,有一个老习惯:就算天快塌下来了,如果他自度不准,绝不放箭。一放箭,对方肯定中箭毙命,绝不失手。   他不但成功地射杀了两名匈奴士兵,为天使为景帝为大汉赢了射箭冠军的金牌,报了仇挣了脸面,还活捉了一个,探得匈奴大军将至。果然,不出许久,人头攒动,一眼望去,约有数千骑。而此时李广部下,一百个骑兵脑袋同时闪现出一个念头:逃!   逃,一百号人对数千骑,就算长了翅膀,只要匈奴齐声放箭,那中奖率也是很可观的。   偏偏这匈奴将领是个有头脑的人物,怀疑李广这一百号人是诱兵,便传令陈兵列阵,只为观望。   李广便将计就计,硬着头皮演到底,还下了一个令所有骑兵都郁闷的命令:继续前进。   近得都可以看见匈奴兵疑惑震惊讥嘲的表情了,李广又下令:下马,解鞍。   其实,只要匈奴人稍微想得少一些,就可以直接策马,把上谷郡太守踩成肉饼,将上郡马场圈成自家的,往作威作福的大汉朝脸上响亮地来那么一下。   这招没鬼装鬼以鬼吓人的伎俩正就起了作用,匈奴派出将领与少股士兵试探虚实,李广披鞍跃马,率着十几骑迎面奔袭,哧地一箭,中了。又哧地一声,还中。   这么一个百发百中的神射手,肯定不会被汉军拿来当炮灰。山上数千匈奴兵眼睁睁地看着将领被杀,纵然气得头顶冒烟三魂出窍,还是不敢放马过界。   一个敢玩,一个不敢玩;一个玩得开,一个瞻前顾后。   区区一百骑兵,就把几千人从日出玩到日暮,又从日落玩到半夜,整整玩了一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李广将军起身,戴鞍,上马。向初升的太阳得意地挥一挥手,率着一百骑安全地回到了大军驻地。   每次听李陵炫耀自家爷爷的丰功伟绩,刘彻脑袋中的形象就会浓重一分。   李广,你肚子里装的其实不叫将军胆,而是腹黑帝,对吧?   这一手玩死你不偿命的绝技,李广把它用到了梁王身上,他秘密联络了御林军,命他们按兵不动,佯装听从窦婴之命,于景帝出殡当日将所有藩王大臣、宫内女眷团团围住,挟王侯以令天下。   刘彻与太子党人扮作李广的数名亲兵,候在殿外,将里面诸多实力派演员猫哭耗子的大戏看得如痴如醉。只可怜生前顾忌母子亲情兄弟情分的景帝,死了还不得安生。   当窦太后拿出圣旨,宣布梁王继位时,李陵终于忍不住,催促道:“九哥,你还不进去?”   刘彻老神在在:“不急,现在正是看清所有人面目的时候。”   李陵问:“等九哥保住皇帝宝座再看也来得及。”   张汤冷冷哼一声:“到时候就晚了,所有人都是一张笑脸,分不出忠奸。”   殿中有人附和,有人反对,有人观望,有人迷惘。   “是儿臣只有当皇后的福,没有当太后的命,儿臣不敢质疑先帝遗诏。”王美人语气极为谦恭,仿佛面前摆的不是灵堂,而是往日向太后请安一般。紧接着,她语调一转:“但是,儿臣要替彻儿争个名誉。知子莫若母,他的心性、才学,大家有目共睹,却要背着废太子的名声而去。儿臣,不甘心。”   “我这不是要给他争个皇帝的礼仪吗?!待新君继位,必以国丧之礼厚葬。彻儿他是怕先皇在天之灵寂寞,要去陪同先皇啊。”窦太后声音哀戚,闻者无不动容。   郭兔子抖了抖:“这天分,不去唱曲儿,可惜了。”   刘彻盯着面容憔悴的美人娘以及搀扶着皇后的半夏,心中愧疚,事先担心消息走漏,宫中之人,他谁都没告诉。   张汤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毫不委婉地说:“你完了。”   刘彻:“……”   “淮南王,梁王即大位,依你之见呢?”   淮南王躬身,动作畏畏缩缩,视线在两后之间游移,声音也结巴起来:“臣……”   有一粉面的俊俏少年抬步而出:“回太后,我父王之意,是先听听大臣们的意见。”   “臣久居淮南,对长安事务早已陌生,岂容我置喙?”   窦太后凄容一收,又开始耍起无赖——不给我糖我哭给你们看:“你们这一个个,理直气壮的,难道就我没理?!我只想让他们父子魂返道山,成仙成圣。这个朝廷,我是管不动了,也不想管了!难道说,这最后的一件大事,你们都让我办不成,恨不得我这白发人与黑发人一道走不成?!”   窦婴出列:“借机闹丧者,依反叛论。”   所有人都不由看向殿外,心中拔凉,御林军长的可不是吃素的脸。   尽管历史上第一个逼宫成功的例子王莽还没出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可以对直捣黄龙的武力视而不见。尤其是这些藩王,每回进京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心血来潮的皇帝囚禁赐死。   “舅舅说得对,父皇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大汉不再受藩王之乱。”   刘彻从容步入大殿,神色平静,一身戎装衬得他英武不凡,所有人的呼吸都如同见了鬼般屏住了,他每走一步,众人的心脏就会迟缓地跳跃一下,恍然若梦。   窦婴一阵目眩,下意识地躬身,却又生生止住,看窦太后与梁王精彩纷呈的脸色,那个“太子”的称呼,怎么也喊不出口。   “彻儿。”倒是王皇后最先反应过来,喜极而泣。   “儿臣知罪,令娘亲担忧了。”刘彻略安抚,用视线嘱咐半夏照顾好母亲,返回战场。   此时窦太后已经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刘彻不卑不亢地向她行礼:“孙儿这里也有一份遗诏,请祖母一阅。”   他手里拿的自然不是什么诏书,只不过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窦太后母子密谋种种。一字一句,竟是毫无差错。   窦太后大呼不妙,以为自己身边出了奸细:“后生可畏,想不到彻儿的手,伸到我长乐宫来了。”   “祖母若是就此收手,孙儿可保叔叔性命,优容窦氏一族。”   窦太后目光闪烁不定,刘彻知道她还心存侥幸,朗声喝道:“御林军何在!”   在窦婴手里装傻充愣指东喊西的兵蛋子们突然开了窍,齐声一呼,响彻天地。   大势已去,在亲生母亲弃车保帅的责难声中,梁王缓缓跪下,双目无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臣……知罪。”   景帝后元三年(前141年)正月,景帝崩,太子彻即位。   注:剧中汉武帝到后面真的好白,掩面不忍心看下去了,以后与剧情会有较大出入。另外,窦婴是窦太后的侄子,以军功封魏其侯,算了不得,剧中完全沦为反派炮灰。   ~~   第四十八章 总结报告     平息了篡位阴谋,刘彻勉强赶上给景帝守孝,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发挥最深厚的父子之情。   刘彻在灵前即位,他未着龙袍,换上布被麻衣,命人除去绣服和带绣纹的卧具,每日两餐只有稀粥,等到扶景帝梓宫入阳陵,刘彻已经瘦了一大圈,百官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步履虚浮是当日势压群臣的少年天子。   新帝如此孝顺,所有人对他之前擅自离京的恶感都消散了许多。   丧事忙完,离空闲还早着呢。按照惯例,尊皇太后窦氏曰太皇太后,尊皇后王氏曰皇太后。景帝病重期间,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着手进行了,尽管老太太挺满意皇太后的职称,没想到自己的称呼会变长,也只能忍气吞声,按部就班地来。   原太子宫人各个忙得脚不沾地,将新皇的家当全搬到景帝空出来的未央宫前殿,搬完了皇帝的,还要搬自己的。半夏忙上忙下,随时提醒习惯往太子宫走的刘彻,那里已经不是咱的地盘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继位,大抵也是要砍一批人,打一批人,拉一批人,捧一批人的。   刘彻却没有,他明白自己刚接过大汉朝这部庞大的机器,系统零件都没熟悉,要是大刀阔斧地折腾,不小心拆坏了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事缓则圆,徐徐图之。   只是御林军,他是决计不敢再交给姓窦的了,将在狱中好吃好喝好睡非但没瘦反而还胖了的李敢放出来,重新接下守卫皇城的担子,并召李广老将军为中央宫卫尉,相当于皇帝的禁卫司令,又把李陵安插到他祖父身边历练,待熬些资历出来,又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   谁都看得出,除了窦、陈、王、田这四家外戚以外,李将军府保驾有功,在未来的几年内,想倒都难。   俗话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刘彻看够了明君爹家宅不宁所受的挫折,绝对不允许自己在前面累死累活打江山自家亲戚在后头作威作福享人生的情况发生。家和万事兴,对于外戚,能优待便优待,能容忍就容忍,只要不是太过分,且由着他们。哪怕现在窦太后嗝屁了,也要对她娘家人留三分情面,否则对先朝外戚手段过于狠厉,很容易与人离心,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刘彻履行了当日的诺言,下旨放梁王回封地,窦氏家族大多数都保住了富贵,窦太后终于松了口气,不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外面,而是关起殿门,开始调查内鬼,折腾自己无辜的心腹们。   刘彻头上有太皇太后,皇太后,平级的还有皇后,三位“后”还都是不同姓的,外戚家族的势力不可小觑。   本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长公主刘嫖如果没有她超然的地位和独到的政治经营方式,估计只能在历史上留名为陈氏,因为刘彻登基,婚约在身的阿娇成了皇后,陈家也晋级为正经八百的外戚,风光更胜从前。   新帝舅家,尤其是田蚡,自然是朝中新贵,王太后又健在,富贵是十拿九稳,只是与前一家比起来,还是要弱上三分,毕竟窦老太太也算是个先驱式的人物,王太后、未来的陈皇后,都要向她看齐。   其次才轮到太子旧班底,依照惯例也会随着新帝登基有所安排,李陵是所有人里最先升官的,接着便是韩嫣、张汤这等家世清白的太子党。从小无猜的情分,便比寻常臣子多一丝亲近与信任,就算哪一天犯了大错要被砍头,也可以拿出竹马竹马时候的信物或回忆,感动不了中国就感动皇帝,免了自己的死罪。   刘彻早就与老灌他们通过气,越到风光的时候,越要夹起尾巴做人,担心他们鲁莽,还重申了一遍规矩:一不收红包,二不吃酒席,三不近美色。   郭兔子有些不满:“第三条老灌就免了罢,他每天都和我亲近着呐。”   刘彻笑道:“韩嫣在此,你也敢如此自谓?”   张汤已经接任其父的官职,长安令,终日为琐事忙碌,脸又变得与初见时一般冷了。被取笑的韩嫣没有说话,倒是他先皱起了眉:“陛下慎言。”   老灌叫道:“你也太扫兴了!”   刘彻认真地想了想,说:“今时不同往日,这般玩笑,以后也开不得了。我们倒没什么,可要是被有心人听见,平白折辱了阿嫣。”   李陵神情紧张:“如果被人瞧见他和九哥在一起呢?糟糕,今天是我和他一块骑马来的……我该怎么和秋蝉交待?”   韩嫣:“……”   张汤冷笑:“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最近打官腔多了,话说一半,留一半,让刘彻感到鸭梨很大。   韩嫣嘴角划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心中感激张汤的谨慎与众人的体贴,自我解嘲:“被你们这么一说,我今后就不用出门了。人言虽可畏,但若为此瞻前顾后,没了志气,又怎么算是男子汉大丈夫!”说道后来,笑容已是傲然。   以韩嫣身怀北方血统将近两米的个子看,他的确有资格这么说。   皇帝基本上是个想偷懒立刻有人迫不及待掳袖子用笔杆子骂的职业,原太子党们小聚了一刻钟,就散了。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刘彻左左右右该给官的给官,该发财的发财,唯独东方朔,刘彻一个字都没有提。   好钢用在刀刃上,越是有才华的人,越要慎重。抬得高了,容易捧杀,有晁错前车之鉴;职位低了,又怕他屈才,显得自己不够重视。谨慎之下,不知不觉地就把事情耽搁了下来。   要对未来有所建设,就得对景帝留下来的基业有所了解。   文景之治,总共有三十八年。司马迁其实对这个时代美言不多,倒是他的同行班固,称之为周朝成康之治后的又一个传大的时代。   好人都做不了好皇帝,做好皇帝的都不是好人。看看景帝的双手,就会发现,上面沾满了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周亚夫只不过性子倔了一些脾气暴了一些就诬陷他地下反,逼得他在狱中自尽。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刘彻改了命,长子刘荣也逃不过回老家与娘亲团聚的命运。然而,总体上来说,在这个不认故人不念旧情的刘启统治下,百姓的生活是十分幸福的。   古代百姓幸福指数,无非有两个标准:衣食温饱和政治清明。如果能够让老百姓拥有自己的娱乐时间和场所,那就更加和谐了。   清点下来,刘彻发现政府的钱全堆在府库里,连穿线的绳子都烂了,明君爹没机会花完,就留给自己花;全国各地粮仓裤仓满足,甚至有的地方没地方装了,把粮食露天放到发霉腐烂;中上层阶级人人买得起宝马,据说,有纨绔到大街上兜风,骑的却是雌马,当他逛一趟街回来,再也没人瞧得起他了(以种马为贵)……   至于政治,老百姓所关心的无非是社会福利及养老医疗等制度。更奢侈的想法还有:要是哪天突然心情不好,站在大街上骂皇帝还不会被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景帝就做到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只不过,汉朝人的荣辱观,与现代讲的八荣八耻完全是两码事,他们所想的,无非就是犯了罪少受点皮肉之苦。   自高祖以来,几任皇帝,包括吕雉在内,都在做一个民心工程:减少刑罚。而真正将汉朝人从苛刑中彻底解放出来的人,正是刘启。公元前144年,刘启下诏:凡是罪该打三百鞭的,减为二百;该打二百鞭的,改为一百。别以为只是减少一百,鞭棍和打法也都改了,他颁布《鞭棍执行法》,取消了大棍侍候直打后背伤及内脏就算拉来一头大象也能打趴下的打法——当然,当时汉朝还没有大象,规定了鞭打只抽屁股,行刑中途不能换人等等,否则,大汉朝还不知多出多少残废。   刘彻相信,如果自己到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你幸福吗?对方八成会回答:幸福。   如果再问:幸福在哪里?他也许会这样说:肚子饿了,有饭吃;衣服旧了,有钱使;走得累了,有宝马骑;犯罪了,少挨打;手痒了,可以跑去雁门郡参军,免费打匈奴兼保家卫国。   所以,在国内经济建设上,刘彻觉得自己其实是没多少用武之地了,只要家宅安宁,他可以少沾血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藩王啊,都是些给点阳光就灿烂得不得了的角色,不打个半残,是不会知道眼前的天是什么颜色。   梁王虽得了回封地旨意,可他在景帝时阳奉阴违惯了,其他藩王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拖拖拉拉的耽误行程,本来这也不算什么,毕竟他们好不容易回京一趟,走走亲戚,看看风景,喝醉了玩过了也是人之常情。可刘武不一样,他不但没走,还光明正大地往亲娘那里钻,刘彻就算想当作没看见都难。   注:剧中张汤为判官,可判官是隋使府始置的官职。历史上他做过太史令,文中参考历史。另外,称刘启为景帝是方便阅读,谥号总比名字好记一些,但在对话里却不会出现这样称呼上的错误。   第四十九章 垂帘听政     毛爷爷曾在莫斯科对前途无量的留学生喊道: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   而刘彻却极想对汉朝前途无亮的老政客们说:世界曾经是你们的,但现在只是我的了。   王太后虽然代掌凤印,小事尚可做主,大事却仍然要到长乐宫请示,尽管老太太总是一脸不耐烦,埋怨她过于谨慎怯懦,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为小辈们操心晚上睡不踏实云云,可如果有一天王太后真的不来了,老太太恐怕就真的要失眠了。   总体来说,王太后对自己婆婆是矮一头的。这天她依例去长乐宫请安,碰巧遇到了刘彻,母子一个对视,尽在不言中。   “安置、遣散了前朝的妃嫔与宫女,宫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刘彻也觉得里面少了许多熟面孔。心里清楚那些宫婢宦者大抵已经魂断黄泉,窦太后身边伺候的旧人中只有行事谨慎八面玲珑的春桃,看她的神色,也不大好,尽管脸上抹了粉,还是遮不住心悴之色。   看着被儿子KO掉的黑心婆婆,王太后心里略有一丝得意,作为母亲,她要比老太太成功得多。面上却半分不显,关切地问了太皇太后的饮食起居:“御厨下的奴才又偷奸耍滑了不成?瞧着太皇太后都清减了。”   “母后,朕也在说这件事呢,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令丞了。”   王太后又问了下人,皱眉:“什么?昨儿个才伺候母后吃了一碗粥?眼见开春,天气还凉着,要是病倒了看你们如何交待!”   春桃等一干宫婢忙道知罪。   “你也别总是大惊小怪的,刚送走一个儿子,哪有什么胃口?”窦太后心灰意懒地说,“要不是武儿还能陪我说几句话,别说一碗,半碗也吃不进。”   刘彻心里一沉,虽然早有准备,知道老太太无齿,却没想到她会这么无齿(该句无错别字)。   他拿茶盖撇着茶,防止茶叶进嘴,嗅了嗅,吹了吹,慢悠悠地抿了一口,细细品味,明知道老太太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回答,偏要拖沓。看得王太后一阵发笑。   “祖母舍不得叔叔,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等他说“但是”。   可刘彻就是不说。   他又喝了一口茶,赞道:“祖母身边不乏知心人,这泡茶的功夫,堪称一绝。”   “难得彻儿喜欢,若是旁人,送就送了,可春桃是从小跟了我的,少了份伶俐,只算个老实罢了,我留着她,不过念着几丝情分,哪里还。”被挖墙角的警惕让太皇太后不得不回应刘彻的话题,暗恼自己让梁王留京的话题被他跳了过去。   殿内气氛略一凝滞,王太后连忙打圆场:“知秋,你去看看,太医怎么还没到。”   “喏。”   不料,刘彻把茶盏放下,笑道:“其实,就算祖母不提,孙儿也想留叔叔在长安多住几日,当日在厌次,叔叔对孙儿多加照顾,如今也正好得了回报的机会。”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窦老太一时间猜不透刘彻的心思。   皇帝没一个有良心的,会好心让他们母子相聚么?肯定有阴谋!   厌次……是了,定是指武儿秘遣刺客暗杀一事,“回报”报的到底是恩还是仇,这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了。   监禁?鸩酒?暗杀?老太太的脸色渐白。   “而且,诸位叔伯也许久未见了,难得来长安一趟,孙儿也想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尤其是淮南王的三子刘陵,那番风流就算不是数一数二,也称得上是少年风流,还好不相淮南王。”   王太后听他话中有促狭之意,摇头失笑:“在朝堂上还有模有样的,怎么一到祖母跟前,就立刻现了原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莫不是要联合藩王与武儿为难?还是借刀杀人一劳永逸?   太皇太后一个激灵,义正言辞地说:“胡闹!藩王镇守一方,大柄在手,长期逗留,封地不乱成一团?祖宗定下的规矩,坏不得。”想起自己才是先提议让藩王多留几日的那个,老太太又咳嗽了几下:“我也是一时被武儿说软了心,这孩子,空有一番孝心,唉……”   刘彻故作失望:“那就依祖母的意思罢。”   一转脸,他便乐呵呵地监督梁王上了车驾:“叔叔,彻儿就不送了。”   “这是祖母的意思。”   梁王的最后一丝期望破灭了,他盯着背对着恢宏宫殿的刘彻,只把那胜者为王的笑容深深刻在脑海里,几分漠然,几分讥嘲。   梁王刘武带着满腹的不甘心离开长安,几番大起大落,精神不济,落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送走梁王,刘彻并没有立刻回宫,转道去了平阳侯府。   帝位之争尘埃落定,平阳公主才为曹寿举办葬礼,想下葬却找不到尸首,最悲哀的也莫过于此。   祭文是刘彻亲自写的:“孟曰取义,孔曰成仁,以身殉国,浩气长存……”念道“肝肠断绝,血泪沾巾”几句,平阳公主就真的哭得肝肠寸断流血流泪了。   其实她与曹寿的感情并不算琴瑟和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恨不得来个棍棒底下出孝夫,现在阴阳相隔,想想夫君任打任骂的好脾气,也透出几丝珍贵的情意来,大概是因为平时藏得太深了……   刘彻只能安慰:“姐姐,节哀顺变。”   缓了一阵,刘彻才提起来意,赏赐了平阳侯府上下,连喂马的卫青也有。刘彻道:“这里还有东方朔的一份礼,他人呢?”   “这个时辰,应该还在街上摆摊。”   “哦?”   “他算准了继承大位的是陛下,神算之名被传得神乎其神。”   刘彻见平阳公主笑容勉强,便让她回屋里歇着,不必管自己。   枯等无趣,刘彻便让留下伺候的卫子夫与自己一道下棋。   刘彻算不得什么国手,但欺负新手还是绰绰有余的,卫子夫在伺候平阳公主时习过字,和刘彻这种从小研习君子六艺的知识分子不能相提并论,好在头脑灵活,掌握的速度快,又有股子灵性,有说有笑,刘彻倒也不觉得闷。   眼见日落西山,东方朔掐准了时间在哺食回来,刘彻命人回宫说一声,称平阳公主摆饭设宴自己晚些回去。   两人闷声吃饭。   “东方可气我冷落了你?”刘彻笑言。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草民不敢。”   “你看看这个。”刘彻从袖子里取出一卷黄绸。上面是一则文告,广招天下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命令各州县层层推选,将全国所有高人送入长安考试。   东方朔了然,当今天子是要给朝廷来一次大换血了。   “先生不妨早做准备。”刘彻故作担忧:“为示公平,话仅止于此。”刘彻一副“瞪我也没用,绝不给你漏题”的表情。见东方朔瞪得更狠了,刘彻唯恐天下不乱地鼓动道:“先生神卦,不妨给自己算算?”   “这还用算?”东方朔反问,他再隐忍也被激出一丝怒意,就算在卦摊被地痞砸了卦金被恶霸抢了卦象不小心算错时他也没这么容易激动过,偏偏这个嘴不该贫的时候贫的天下之主,具有把自己气死又气活最后不死不活的本事。   “无非治国之策。”   东方朔自然不甘心被刘彻牵着鼻子走,也给刘彻看了一卷白布,上面写着一个“婴”字。   刘彻定睛一看,觉得字迹有些眼熟。   苦思许久,道:“窦婴!”   东方朔凝重地点头:“他问的是朝中局势之变。”   “两后垂帘?”刘彻听后完全呆住。   汉惠帝不理政事,吕后上台,开了太后临朝行政的先河。   刘彻是绝不允许自己当个傀儡皇帝,做个决定还要先问问娘,再问问奶奶,就算是未满周岁的婴儿,吃个奶都没那么费劲!   刘彻收起怒容:“先生一定有应对之法。”   东方朔却顿了顿,替自己斟酒,一饮而尽:“人云成家立业,如今后位空置,难道就不着急?”   刘彻立即反应过来,大呼妙计:“待我娶了阿娇,一来表示我以成年,两宫再无理由垂帘,二来方便扶植陈氏外戚,于窦氏抗衡。当浮一大白!”   东方朔脸上看不出喜怒,满樽而饮,一杯一杯如白水,刘彻也以同样的豪情回敬,你来我往,最后竟起了较一高下之心,东方朔醉卧凉亭,刘彻回宫时意识也早已模糊不清。   注:历史上阿娇早就和刘彻成亲了,从太子妃做到皇后,文中乃杜撰。还有,梁王刘武在景帝在位的时候就死干净了,大汉天子里还与匈奴有所勾结,阴谋NC,不如早早领盒饭。   第五十章 东方朔番外   像东方朔这种吃嘴巴这碗饭的人,无论是厌次还是长安,在哪里摆摊都是一样的。   唯一的区别是:长安的傻子更有钱。   “先生卦摊还在,想必三卦未满。”   当初立下三卦即收的规矩,不是要和银子过不去,恰恰因为物以稀为贵,忽悠人这种活,就和浇水一样,多一分则涝,少一分则旱,而且,有了这样的规矩,顾客每次来算卦,开口说的话都相差无几,少了不知多少变数,不知不觉地就能让他们顺着自己设的饵上了钩。   东方朔对愁容满面的窦婴一躬身:“侯爷有礼,不才正等着阁下来算第三卦。”   “我不是来算卦。”   “那就是测字。”   这一切对答,已经成为新客的常规路数,早就刻在东方朔的脑海里。   世人乐于被天捉弄,不喜欢知道操纵自己的不过也是肉体凡胎这一事实。谁有几分气性,不管三七二十一,被猜中心事之后都会出于本能反驳,明明是心中畏惧害怕而前来问卜,还要故作贞烈地推辞反驳一番,每在此时,东方朔便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以退为进,笔蘸浓墨,铺开竹简。   等他准备就绪,本就蠢蠢欲动的客人自然借坡下驴,说出心事。   窦婴和前两个傻子一样,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前程。   新君继位,正是朝局动荡的时候,连街边的小贩都知道,而偏偏身处局中的窦婴觉得惶恐不安。   东方朔自若道:“侯爷无需忧虑,‘婴’者,因女而贵,侯爷恐怕不但不会丢官,还会往上更进一步。”   窦婴一脸不信:我是伙同梁王造反的,刘彻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用我!   “侯爷请看……”东方朔把字上下结构偏旁部首瞎掰一通,中间掺和几句似是而非的周易八卦道经。   见窦婴从惊疑不定到一头雾水,东方朔知道自己可以收网了,使出欲想取之必先予之的伎俩:“卦若不准,不收卦金。”   仅仅是这种“我意即天意”的张狂与自信,就很能糊弄人了。   果然,窦婴保住了脑袋,还没得到升官发财的消息呢,就第一时间赶到东方朔这里挨宰来了。   放过这样的肥羊,焉能对得起天下百姓?   东方朔收了双倍的卦金,道了声恭喜。   窦婴春风得意,觉得东方朔实乃神人,虽然嘴上无毛看着年轻,可卦却是灵验得很。   东方朔心中浮现出一丝疑虑,若无其事地试探道:“侯爷难道今儿得了圣旨?”   “比圣旨还要准。”窦婴三缄其口,笑笑:“朝中机密,本侯不便多说,先生很快就会明白的。”   太皇太后?尽管要彻底断绝,可后宫干政放到哪朝哪代都是忌讳,除非……   垂帘听政!   东方朔有了计较,叫住窦婴,抛给他一句话:“侯爷,上回在下忘了说,您掌权之事尚有波折,还望谨慎处之。”   冷不丁地被浇了一盆冷水,窦婴语气稍冷,不复见面时的热切,不以为然:“先生既已收了卦金,何必危言耸听。”   东方朔独立半晌,收起卦摊,回了平阳侯府。   还想着如何让平阳公主通知宫里一声,不想那少年,已经在了。   “东方,你见着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东方朔神棍装到底,瞥了眼平阳侯曹寿的灵堂,面上不露一丝惊喜,意思是,别人为你丧了命,你难道还好意思不来烧柱香?   少年天子果真信了,却没说出什么中听的话来:“你不是一直在等我罢。”   “……”   明明是君臣相宜的佳话,偏要说出几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来。   这小家伙,真真让人捉摸不透。   东方朔对原先的彻太子其实是有好印象的,他最先听闻之时,是在厌次。   厌次少侯爷为太后贺寿自长安返回,脾气暴涨,成日那府中的下人仆役出气,有一仆人终于受不了了,想出逃,便到东方朔这里算了一卦。   东方朔从他口中得知太子将刘义交给铁面无私的郅都郅中尉,觉得有眼无珠的长安人里还是有那么几个为数不多的聪明人的。为天下百姓庆幸之余,东方朔出手帮了那仆役一把,让他别回故乡,往西行,在去长安路上的村子里安家。   时隔三年,东方朔收到该仆役送的土产,想着反正城里风平浪静生意冷清,不如去城外转转,指不定逮着一个土财主,白送买竹简的钱。   这一去,差点回不来。   看着坑里的残躯断肢,他没想到世界上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人物,更没想到这种心狠手辣的人物不止一个,还是团伙作案,因为他检查了一下土壤颜色和湿度,这种坑不下十个,而从肢解到搬运,必然需要三个以上的人手。   从村民口中得知,那是五名少年,领头的公子自称九哥,淳朴的村长还多想念的:“这些娃娃说是要下地帮忙,哎哟,还帮忙呢,不喂了蛭(蚂蟥)就不错了。倒是没什么架子,极好相处。”   好处个鬼!   东方朔在厌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只想立刻收摊回家,也许,是时候游学了……   不想惹不起,也躲不得,最后竟然半推半就地随他去了长安……好吧,他心里其实觉得游学路上有一个女装储君相伴,还多值得票价的。   虽说是储君,东方朔却觉得,他比纵容弟弟以致国难的先帝靠谱多了,至少,刘彻就狠得下心,让亲姐夫的尸首喂了鱼。东方朔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这时候不舍身,就愧对一个“忠”字。暗道平阳侯为人臣表,东方朔很快就平静下来,他瞧出少年太子有些耿耿于怀。   胸膛被倚着,承受住刘彻的重量,东方朔心跳平稳,只是在刘彻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丝担忧。   ——当皇帝的,要是心软可就木有前途了。   一刻钟后,东方朔很欣慰地发现未来天子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曹寿没白死。   轻手轻脚地将刘彻放到榻上,东方朔合衣躺在外围,背对着帘子,将被褥往上拉盖过头顶,作夫妻相拥而眠状瞒骗探头探脑的梁王仆众。   少年一点也不瘦弱,隔着衣服手里也能感受到结实又有弹性的身体,他睡着的时候也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只要东方朔动作略大,就会轻轻蹙眉,待安静了,又展开。反应很直接,比白天揭下一张面具又发现一张的模样有趣了许多。   东方朔想到,便做了,对未来天子的脸进行了戳、揉、捏等不雅举动,后者睡得安详,毫无所觉,只是靠本能露出委屈的、恼怒的、烦躁的孩子气的表情。   少年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半张脸铺着月光,竟看得人一阵恍惚。月下看人,总是越看越心仪,越看越欢喜的。   东方朔好像一下子长出了良心,收了手,愣愣地想:如果摆在面前是自己,会不会为了这个天子捐躯?   他给不出答案。   直到刘彻说:“我要从此以后天下人自称为汉! ”   东方朔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糟糕,被当作先帝的替身了。这孩子,没来得及见他父亲最后一面,难不成将情移到自己身上?   转头看到无知者无畏的卫青,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要我交出忠心。   一展宏图的机遇唾手可得,心底却微妙地多了一丝失落。   东方朔看着碍眼的卫青眯了眯眼睛,又立刻惊醒:还没等大殿呢就开始想着排除异己,不妙啊不妙。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东方朔的念头转了又转,最后,注视着那少年目中名为期待的光亮闪烁着似要熄灭,不得不认了栽缴了械投了降。   不就是赔上大半生么?就算操碎了心也是我活该。   世人皆道天地不仁,百姓其实也挺凉薄,正月里还为先帝之灵哀悼,转眼,满城的素白就换上喜庆的红色,街头巷尾都传递着皇帝大婚的好消息。   东方朔扶着脑袋,忍耐宿醉后的疼痛,昨夜里竟是犯了酒瘾,还好刘彻也醉得不省人事,没有失态。   感到有人走近,东方朔的眼睛拉开一条缝,瞥见下摆的服色,心想定是窦婴无疑。   果然便听见魏其侯的声音:“先生大才,果真如您所料,事情受挫,天子以成婚为由堵住了悠悠众口,两后垂帘之计胎死腹中,之前怠慢先生之处,还望见谅。”   东方朔有气无力地说:“侯爷过奖,车驾呢?”窦婴此次来绝不是感谢那么简单。   “先生连太皇太后诏见也算到了?”窦婴心服口服,恭迎东方朔上车,华丽气派的马车直接驶入宫中。   东方朔略作休息,待到了长乐宫,勉强打起精神。   “臣窦婴给太皇太后复旨。臣幸不辱命,请到了东方先生。”窦婴在一路上问了东方朔的简历,此时舌灿如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算卦测字,更是出神入化。”   “草民东方朔拜见太皇太后。”东方朔无官职在身,行的是叩拜的大礼。   东方朔挺豁达,权当提前当牌位拜了。   窦老太给他的下马威还没完:“你可知罪。”   “不知罪从何来?”   “当日太子党人在厌次闹得不可开交,少侯爷刘义欲为民除害,你却从中阻挠,还以测字为名,蛊惑人心,离间梁王与太子的叔侄情谊,还敢称无罪?”   东方朔几次听刘彻埋怨老太太无齿,这回算是真的见识到了,这些话的主语和谓语都是真的,却硬要掰开张冠李戴,胡乱拼凑起来,显出刘彻一方是多么无情无耻无理取闹,自己又是如何天真善良全职圣母。好在东方朔对面部器官控制水平高超,嘴角眼角额角都没抽。   “回太皇太后,测字乃草民糊口之计,为人谋何不先为己谋?否则草民也不会风吹日晒,终日守着一个小小卦摊。东方朔为天下人算卦,却只为一人出过一策。”   说瞎话,谁不会呀。   “谁?”   “梁王千岁。”   “什么时候?”窦老太身体前倾,东方朔专门挑了她爱听的话说:“草民算来算去,梁王确有九五之尊,并且约定从此为梁王一日三卦。只是东方朔学艺不精,道行尚浅,偏偏给算错了。”   承认他算错了不就是认了当太皇太后的命吗?充满斗牛精神的老太太怎么可能轻言放弃:“不,你没有算错。”   东方朔故作自弃:“草民一卦算错,丢了梁王的万里江山,也丢了自己的金饭碗,追悔莫及啊。”   不枉他如此卖力地表演,老太太终于说出了他最想听的那句话。   “梁王答应给你的金饭碗,本宫替他给你。”   “谢太皇太后。”   宾主尽欢,正吃着宴席,忽闻陛下驾到。   许是刚刚下朝,还来不及换成常服,东方朔头一次见到刘彻身着龙袍的模样。峨冠博带,宽衣大袖,好不威严。   汉初循秦旧制,以水德居,服黑色,至孝文帝十五年,服黄色;十六年,服红色。颜色也许会跟着皇帝喜好略有变化,但上面的绣纹却从祖制。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黻黼等花纹,各有各的意义,共十二章。   回神,叩拜。   大概刘彻以为自己是被劫为人质,请了安便立刻对太皇太后道:“祖母,这东方朔是孙儿请来安邦定国的,没想到还没到孙儿这里报信,便这么不识趣来此叨扰了祖母静养,孙儿这就将他带走,好生立立规矩。”   “此等小事就不劳陛下了,东方朔能说会道,有了他给我解闷,你就不用不但要忙国家大事,还要每天想着哄我开心。”   “这是哪儿的话,孝顺祖母本是理所应当。祖母若觉得闷,不如唤民间的乐师班子进宫热闹热闹?这东方朔……”   太皇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彻儿,偌大的朝廷,何愁找不到一个栋梁之才。再说,过不了几年,你也见不到祖母了,到时候东方朔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当朝地位最高的人斗法,东方朔只能伏在地上装死,待几欲将自己射穿的视线离开,他才缓缓起身,回到座位上,与明显高兴起来的太皇太后打机锋。   长乐宫的酒,倒是不难喝。   另一边,陈皇后初掌凤印,大展拳脚,汉宫里热闹非凡。   窦老太说起一桩趣事:“阿娇嫌弃宫里的婢子不好使,一气之下竟把皇帝跟前的宫女全换了。”   东方朔幸灾乐祸的心情是实打实的:“宫里哪处会有全都不听使唤的宫女?恐怕不听使唤的假,为求专宠是真。将容貌出众气质上乘的宫女派去做不能露面的粗活,陈皇后的心思却也简单。”   “只是原本放在未央宫前殿的几个钉子都被拔掉了。”太皇太后可惜道。   “陈皇后此举,弊大于利,帝心思变,待他们离心,陈氏外戚与陛下反目,内耗之下,实力必然大减。”   东方朔言之凿凿,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动起了美人计的心思。可她身边忠心的那几个婢女,不是颜色不足,就是年纪大了,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东方朔不急不缓地说:“草民倒有一个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韩嫣和张汤的番外暂时搁置   不会炮灰掉阿娇的   第五十一章 皇帝大婚     “九哥,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小李将军气愤地说。   方才便是李陵得知东方朔被太皇太后诏见,才着急火燎地向刘彻报告、申请救援的。   哪知东方朔非但没危险,反而兴高采烈地吃上了。   李陵见刘彻沉默不语,面色阴沉,气得来回踱步,突然往外冲去:“我马上送他回姥姥家! ”   半夏连忙拦住他:“小李将军,您就别添乱了,在长乐宫行凶,不说连累了满门,就是陛下,也得跟着受罪。这又是何苦来着?”   韩嫣也在御林军中,听说李陵有急事,也堪堪赶了过来。   他疑惑道:“东方朔不是陪九哥进京的高人吗?共经九死一生,怎么说反就反?”   “定是因为把他冷落在一旁,自诩功劳,心怀怨望。”刘彻冷哼。   李陵素来以“凡是九哥说的都是对的,凡是九哥的指示我们必须坚决执行”这两个“凡是”为行事准则。他越想越气:“亏得九哥特别为他准备了向天下选才纳贤的诏书。”   刘彻只是和身边的人商量过,这种考试离开科取士还远着,没有统一的笔试,只要通过官员的推荐,便可上大殿由最高领袖进行面试。刘彻倒是想笔试,可实际操作起来确是难上加难,原因比较无奈,虽然前朝崇尚老子,但总体局面仍然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偏科极其严重,要出一份考卷,起码要用到摆渡大神,更别说评阅了。再者,那些关起门来做学问一做就是数个甲子的高人,请都不一定请得来,更别说要他们拉下脸参加考试了。所以,刘彻此举,算不上绝后,却也是空前。这对于急需新血注入的朝廷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韩嫣问:“这招贤纳谏的文告还要拿去殿议吗?”   刘彻摆摆手:“先搁着。”   韩嫣以为他被东方朔寒了心,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强扭的瓜不甜,再说,天下人才济济,饱学之士多如牛毛,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贸然出手,免不得生变。太皇太后得东方朔,如虎添翼,行事要加倍小心。三公九卿多是前朝老人,同意不同意另说,逼得太急狗也要跳墙,选贤一事还是暂时搁置罢。”   韩嫣想了想,也觉得在理,便不再坚持。   刘彻道:“你转告张汤一声。”   韩嫣连忙答应。   无事可说,韩嫣与李陵还守在身边,刘彻不耐烦地把他们遣回到岗位上,省得李敢将军过来要人。   “都出去,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待屋子里的人都走光了,刘彻迫不及待地爆发出一声大笑。   半夏守在门外,隐约听到主子的声音,以为气得疯癫致于行为失常,更是心疼。   然而,刘彻却是实实在在地高兴着。   东方朔看过刘彻的换血计划,担心遭到朝中势力阻挠无法实施或名存实亡,商议之后同意延迟到十月,在此之前,需借大婚联合陈、王、田三家外戚,把姓窦的打压下去,清出一片空地,然后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把新人埋到岗位上去,并教育他们以厂为家的道理。   老太太这回真是瞎了眼,刘彻还发愁怎么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调教自己的朝廷,她居然主动地引狼入室,替刘彻省去无数麻烦。   这个东方朔,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无间道的阴谋,东方朔事先并未让刘彻知晓,可刘彻与他就是有种坏蛋见恶人的心有灵犀,压根就没考虑过东方朔假戏真做的可能性,并且默契配合,将一个气急败坏的天子演得惟妙惟肖。   当满朝文武为皇帝的婚事忙上忙下忙左忙右,无良的皇帝却开始盘算起怎么让他们失业的问题来,好似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政治联姻嘛,最不需要在意的就是当事人的态度了,自己又何必不识趣地凑过去穷添乱呢?   汉朝官制沿用秦代,设三公九卿,三公有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共同行使宰相的职权,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参与行政决策并负责其执行。九卿有太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等九寺大卿。   刘彻目前的势力少得可怜,主要集中在卫尉,李广老将军所在,司掌宫门卫屯兵。   沉吟良久,终于定下该从哪里开刀。三公是不指望了,掌佐天子,助理万机,位高权重,要别人好声好气地让出这个位置,简直痴人说梦。所以,只能在九卿之中挑选。太常虽为九卿之首,掌管宗庙,但一般不参与政事;廷尉主司刑法牢狱,权势有时高过丞相,原本就是为张汤留的,可是他资历尚浅,不能服众。其他寺卿,不是职权不够,就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刘彻思来想去,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郎中令上。   郎中令本是秦汉负责守卫宫殿门户的宿卫之官,简言之,看门犬也,绝对的皇帝心腹。   翌日,刘彻上朝,先是罢免了前朝的丞相卫绾,换窦婴上,这两个都是窦太后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论起亲疏远近,窦婴上台还是让老太太高兴的。卫绾倒霉就倒霉在他崇尚黄老,思想无法与领导保持一致。   另一条旨意,便是改郎中令为光禄勋,谓:“光者,明也。禄者,爵也。勋者,功也。”当然,并不仅仅为了改个名字玩,表面上还是一个警卫营,实际的权利远不止于此,集中年轻翘楚,训练候补官员,兼职皇帝的智囊团。属官设大夫(光禄大夫、太中大夫等)、郎、谒者、期门(虎贲)、羽林等。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与太皇太后之间的政治游戏,给一个甜枣,打一棍。让窦婴圆了丞相梦,就得出点血,让年轻一辈上来。   朝议通过,刘彻立刻忙了起来。光禄勋中的羽林是新设的部门,其中制度、成员都要慎重考虑。刘彻专门从军二代绝对忠诚或与朝中牵扯较少的年轻子弟中挑选,东边捡一个,西边补一双,勉勉强强凑够五百名,组成直接隶属于光禄勋的禁卫军,听从刘彻指令。   羽林监制比较粗陋,下设三署:一为羽林中郎将所属“羽林郎”百人,为皇帝的贴身宿卫;羽林左、右监所属羽林左骑两百人、羽林右骑两百人人,担任宿卫侍从,出充车骑。   第一回把羽林拉出来练,一个动作能产生数百个残影,还有在行进时两股队伍撞到一块的,互相推诿错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刘彻想想都觉得脸红,怪不得窦老太听说这件事后一点也不担心,暗地里笑话之余还将他唤去假惺惺地鼓励了一番。   恼羞成怒的刘彻是真发了狠,连夜奋笔疾书制定魔鬼操练十大要领八项注意,边写边阴森森冷笑,誓将那群祖国未来的花朵操得(性)生活不能自理。   转眼就到了大婚之日。   《礼记·昏义》道:“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   两辈子加到一块的人生大事,刘彻却没什么感觉。   六礼当中,前五项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用不着刘彻,最后亲迎的活也只要刘彻做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醮子礼是周制婚礼正式开场的第一步,父亲醮子,新郎接受父亲赐酒,需一饮而尽,接着才能动身去迎娶自己的新娘。且不说刘启敢倒酒刘彻也未必敢喝,仅仅是皇帝的身份,就不允许他放下身段至馆陶公主府亲迎。只要派出足够分量的亲信前去便可。   为示恩宠,一干太子党都被刘彻派去了,阿娇借着机会,对冷面的张汤好一阵捉弄,又是让他唱诵礼函,又是故意不接引手绳不上马车,其余人少年心性,鲜少看到张汤如此狼狈尴尬的模样,也乐见于此,眼见要耽误吉时,才哄了阿娇上车。   周制婚礼并没有拜堂这一项,而是行沃盥礼,新人入席前的洁手洁面。   待宫人撤去匜和洗,刘彻与阿娇相对而坐,谓之对席。对席的位置也有讲究,刘彻于西阿娇在东,意以阴阳交会有渐。   在干瞪眼的众人面前,吃肉饮酒。别想着古龙笔下大块吃肉大口饮酒的美梦了,吃肉是“同牢”之礼,食的是同一牲畜之肉,一口,意思意思就成了。接着是合卺,饮交杯酒,交杯交杯只是交换了杯子而已,并非误人子弟的古装剧那样挽着胳膊喝的“交擘酒”。合卺本意指破瓠(瓜)为二,合之则成一器。剖分为二,分别盛酒。匏瓜是苦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大概是同甘共苦先苦后甜之意。刘彻勉强饮尽,看见阿娇,艳妆之下也挡不住悲伤逆流成河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阿娇回瞪他一眼。   挑盖头神马的也别想了,盖着块布,怎么吃东西?   终于到了行使新郎职能的最关键的步骤,餕余设袵,也就是蜡烛一吹帷帐一拉被子一卷的和谐时光。然而,皇帝皇后的屋子里还有一大堆人。倒不是谁敢闹洞房,而是礼仪如此,脱衣服也是有祖制要循的。新娘脱服由女侍接受,新郎脱服由男侍接受,待原本清清白白的皇帝皇后被视奸过一遍,闲杂人等才持烛而出,关门听床。   刘彻被朝上的老古董恶补过礼仪,是清楚“权”决计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他是不知道他们能听出什么来,反正第二天两人都早早下了床,自己没有创造四方云动神枪不倒的童话,阿娇也没有侍儿扶起娇无力一下子退化成腿站不直腰挺不起的软体动物。   国家放他婚假,刘彻还能稍微歇一歇,阿娇就不成了,她还要行“成妇礼”:妇见舅姑、妇馈舅姑、舅姑飨妇。新娘不仅要在成婚后的第二天早晨,早早起床、沐浴,盛着枣、栗和腶修等物的竹器到公婆的寝门外等待,其中“枣”取早起之意,“栗”取颤栗之意,“腶修”取振作之意,而且,还要亲自侍奉公婆进食,待二老食毕,妇要象征性地吃公婆的余食以示恭孝。礼成,才能名正言顺地授之以室,代理家政。阿娇虽贵为皇后,也逃不过硬挨这个下马威,只是她终究是皇后之尊,与刘彻又是两小无猜的情分,两后待她不会过于苛责。   初掌凤印的陈皇后摩拳擦掌,准备在汉宫大干一场。   刘彻借机煽风点火,让她把自己身边的人全换了,根据东方朔暗中传来的消息,他身边有不少探子。   宫女侍从立刻嚼起了舌头:“陛下身边的侍女,詹事府自然是拣最好的送过来伺候,皇后娘娘嫁过来后却不喜欢漂亮婢子往陛下跟前凑,把在前头当差的,全换成粗粗笨笨的宫女。”   “陈皇后管得可真狠……”   “可不是,偏偏陛下也没有不高兴,凡是都由着她,嘿……金屋藏娇呀……”   “金屋藏娇?”   “你忒短见识,话说当年……”将前太子现天子的风流史八了个遍,从刘彻四岁就会开口给自己讨媳妇儿这一命题,推理出当今陛下御女无数男女不忌双飞没问题NP也可以的风流野史。   “吓,陈皇后专宠,怪不得陛下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   这样的流言也入了刘彻的耳,大抵所有男子受不了这样被当成贼来管束,他不高兴,并不是因为阿娇,而是飞来横祸,他不想管,却不得不管。   注:御林军,又称羽林军,初名“建章营骑”,以警卫建章宫得名,建章宫是汉武帝于太初元年建造的,后来毁于战乱,文中没有提建宫之事,所以直接取名为“羽林”。另外,没能查到汉朝婚礼习俗的细节,考据党莫要纠结。      第五十二章 争风吃醋      有个表姐,叫做刘陵。   美国作家福克纳曾说:如果想把一个人培养成作家,只要给他一个不幸的童年就足够了。   对于卫青而言,要改成:如果想成为一名军事家,只要记住自己那不幸的童年就足够了。   惊闻亲姐姐被平阳公主赠给太皇太后,他就急得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对着马槽流泪,对着马粪磨牙。   一年前,卫青心里最奢移的想法,也就是拥有一个幸福的家,一张温暖的床,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抽到自己身上的鞭子挥手永别,道一声相见不如不见。   如今,他的愿望基本上都已经实现了,只要他能和自己美丽善良温柔体贴全能的姐姐厮守到老,他这一辈子就值了,死亦无憾。   偏偏天意弄人,那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东方朔竟然看上了姐姐,说什么根骨奇佳天赋异禀,硬是要收去做学生。尼玛!其实是老当益壮上下求索色心不死吧?别以为他单蠢,在以前主人家,也看过不少腌臜事儿……呸,老牛吃嫩草!看他不用马鞭抽死丫的!   平阳公主也很无奈,祖母下了旨意要人,她敢不给么?别说是贴身婢女,就是夫君,如果有需要,她也得欢天喜地地派车马把人送进宫去。眼睁睁地看着卫青一点点瘦下去,脸上也失了淳淳的笑容,平阳心一软,请了刘彻来侯府吃饭。   “陛下,将军我不要当了,我只要姐姐!”   刘彻:你这小孩儿,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你姐姐是当线人去了,为大汉江山点燃了自己,照亮了别人,你作为家属,应该表示无条件支持,感到无上荣耀才对。   东方朔好不容易说服窦太后将卫子夫放出来作倒钩,要是被卫青横插一杠坏了大事可就功亏一篑了,刘彻连忙道:“你要是不当将军,我就再也不管你姐姐的事儿了。”   “好,我马上做将军,到宫里把姐姐给抢回来!”   刘彻:小子,做人不能这么拧,小心刺激我成为疑心病症候群,把你们姐弟俩双双杀掉烧成灰,一个扔到东海喂鱼,一个洒在西山当化肥。   “没有兵,你一个光杆司令管什么用?”刘彻哼了哼。   “司令什么的,我也听不懂,我只要姐姐!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在地上不起来!”   卫青没有像所有人以为的那样跪,而是一副路过玩具架缠着家长要买的孩子模样,一屁股赖在地上,斜眼望天,数太阳。   所有人顶着一头黑线。   刘彻转念一想,笑道:“我把你放到羽林军中,如果你能在三个月内脱胎换骨,我就答应想办法救你姐姐。”   “三个月,我姐姐的便宜早被人占干净了!”   “……”这孩子思想真不纯洁。   你当宫里养的不是奴才,而是见到雌性就扯掉腰带嗷嗷着扑上去的色狼么?   刘彻哭笑不得:“我向你保证,没人敢动她。”   “包括你?”   也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嗤笑。   “……包括我。”   卫青立刻生龙活虎地从地上跳起来,满口答应。   “灌夫李陵!”   “在!”两人对视一眼,意识到刚才看戏的时候应该牢牢控制住气流,不该发出有毁陛下形象的声音。   “狠狠操练。他要是拿不出成绩来,你们视为同罪。”   “喏。”   韩嫣看着卫青被两人架出去还在嚎叫“我没来得及和马儿告别”的背影,深深地皱起眉:“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尽管禁卫少年号为“羽林孤儿”,其含义却和无父无母的孤儿相差甚远,家世属于中上层,就是有事没事大骂卫青这一阶层出气的那类,其中还有不少郎官。   在汉初,想当官,途径有三:一是先当郎官(宫廷禁卫官);二是在封国政府或郡政府先当“吏”这种基层干部,也就是走基层,不但要表现优秀,还要有裙带关系,才可以被推荐到中央,否则一辈子只能像老牛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踏踏实实干活,勤勤恳恳卖命。三是在中央政府部长级干部(三公九卿)官署当差,从幕僚或 “吏”做起,情形如同第二种。   以上三种途径,当然是第一种升官最快。道理是很显然的,郎官因为直接事奉皇帝,最容易混脸熟,只要被皇帝记住长相或名字,想不升官都难。   要当郎官,第一个必须具有经济实力。最初规定,只要你能交出十万钱,就可以进宫当郎官。朝廷明摆着交待清楚,公家概不负责供养郎官,当郎官,必须自备漂亮的衣服和车马,皇家不会出一分钱。要经常在皇帝面前走动,就不能穿得太差,车马的档次也不能低喽,所以,如果家中不是富户,也没有姐妹嫁到皇家,就别打这个念头了。   商贱的社会歧视还不是很明显,但大汉规定,商人不能从政。富商们活一辈子,大约就是挣挣钱,数数钱,花花钱。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   这就导致了一种窘境:有钱的商人,没有从政的资格;有资格的读书人,没有进宫的钱。郎官的数目十分有限,以致于后来皇宫之中郎官青黄不接,而且少了一笔收入。景帝刘启想出一个办法:降低门槛。遗憾的是,此门槛还是没有商人的份,但把十万钱降低到四万钱。   即便降了百分之五六十,把卫青卖上十几回,也筹不出来。   可要是没个出身,到了羽林中,必然会被意气正盛的年轻人欺负。   看卫二愣子,要才学没才学,要脸蛋没脸蛋,平白受皇帝眷顾当个插班生,特招人恨,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平阳公主也是清楚内情的,她刚没了丈夫,和卫青朝夕相处下来,真心把他当弟弟疼爱,也许母性发作,也许想做投资。她坚定地说:“这四万钱就由侯府替他出。”   “那就再好不过了,”刘彻高兴道,“阿嫣,你多费神,照看着点。兵法策略也抽空挑着教。”   韩嫣不明白卫青哪里得了刘彻的青眼,可这个皇帝,从小到大他看不明白的地方还少么?也就把疑惑埋在心底,将当天就被灌夫李陵二人操得只能趴在地上喘息的卫青拖回房间,因为事起仓促,没有收拾出客房,恰好张汤出任长安令,从宫中搬出去,韩嫣便有了新室友。   这也方便晚上教他兵法。   卫青的基础比韩嫣想象的还要薄弱。汉朝知识普及率很低,老百姓基本上都不识字,即便认识,也只认得几个常用简单的隶书,看篆体就如同看天书一样。   韩嫣只能又当保姆又当家教,好在卫青为了解救姐姐于水深火热而爆发了全部宇宙,白天身体被操得欲仙欲死,晚上精神饱受天才的折磨,在这种双重压力下还能生龙活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倒是韩嫣,晚上给人补课到半夜,训练时有些精神不济,脸色黯淡不少。看得诸多宫女心疼不已,暗地里给卫青使绊子,比如故意知错路、往茶水里加料之类,可惜姐控这货开的外挂太强大,每次都以绝好的运气躲了过去。有一次迷路,还遇到了卫子夫,好一番互述衷情。   恶补了一个月,卫青渐渐适应了羽林军的训练,交上公孙敖等好友,不再每天想着与马说话玩耍。韩嫣这才空下来。   没歇几天,刘彻又下了旨意,说是拉起队伍踏青郊游。   太皇太后是亲外婆,王皇后与刘嫖是盟友,刘彻身边的宫女笨得没有野心,陈皇后可谓找遍汉宫无敌手,只能怀着独孤求败的心情守着金屋。不在无聊中爆发,就在无聊中变态。刘彻两者都不希望,便也把她叫上了。   尽管能够出门很开心,阿娇还是惦记着皇后应有的职责:“耽误了大事怎么办?”   “玩乐这种事,祖母待我一直很宽容。”出了宫,刘彻便不再称孤道寡。   “老太太的心思你别猜。”   阿娇一点就透,立刻雀跃起来,说到底也不过二十岁,对于蜜月自然满怀期待。她也不在车里坐着,跨上马,骑术竟一点也不输众人。   “九哥九哥,你看我们猎到了什么?”   郭兔子的枣红马撒了欢地朝刘彻与阿娇跑来,手里捉着一只狐狸。   “这小家伙可机灵得紧,我觉得肯定成了精。”   “拿走拿走。”阿娇一脸抗拒,生怕沾上了妖气而把阴晦奸邪带回宫里。她平时挺迷信神鬼精怪,这和所有西汉人没什么两样,否则东方朔的卦摊也不会那么红火。   刘彻明知道郭兔子是故意逗她,却不啃声,看着一人跑,一人追,公然打情骂俏。谁都看出郭兔子对老灌的不同寻常,这是姐妹间的爱,凡人不懂的。   “无巧不成书竟然能在这里遇上陛下。”   一妙龄女子在张汤的接引下走近,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胖胖的老爷子,慈眉善目,后面跟着几名随从。她虽为晚辈,却比所有人都多比前面走了半步,隐隐有跃然于众之上的气势。   “皇叔有礼。”刘彻先与淮南王打了招呼,然后才对那俏丽女子道:“陵姐姐,”   言语间甚是亲热,谈了天气,说过长安的变化,还叙了不常走动的亲戚之间的旧情。   刘彻看了眼先前跑远了的阿娇,她大概听见说笑声,正在往这边走。待阿娇到了跟前,加入到谈话中,又谈了天气,说起长安的变化,叙了不常走动的亲戚之间的旧情。   “皇叔自便,待膳食妥当了再来请。”作为女主人,阿娇很快就去忙膳食的事情了。   刘陵爽朗笑道:“看来传言不假,陈皇后还真是护食得紧,您可得把皮绷紧了,省得……”   淮南王严厉地打断宝贝女儿的戏谑之言:“胡闹!到了长安也这般没规矩!早知道就该把你锁在家里,免得出来丢人现眼。”   “皇叔这话可不对,陵姐姐是沉鱼落雁呢,这鱼看了要沉雁瞧见要落的美貌,关在屋子里岂不可惜?”刘彻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称赞,哄得淮南王笑得眼睛只剩下两条缝,比自己被夸还要高兴。   天底下父母都是一个模样,关起门来总挑孩子的错处,仿佛嫌弃得很,巴不得早早扔掉重生,出了门又给宠上了,别人要说孩子一句不是就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这多多少少与虚荣有关,可更多的,是“我家的崽子只有我能揍”的偏心与爱护。   刘陵却没想就这么放过刘彻,说:“这个说法倒新鲜,可是若真是如此,我淮南河里的鱼不是全翻了鱼肚,天空上也什么鸟都没了……”   “陵姐姐伶牙俐齿,看来这几日苦了张汤。”   “苦的是我才对!你瞧瞧他,无论我说什么,都一个反应。”刘陵板起脸,模仿张汤的表情,可惜她模样省得俏丽,只让人想到似嗔似喜的小儿女。她又道:“知道的尚明白是引路游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与父王犯了法,被长安令亲自拿住。”   淮南王又一通捶胸顿足,父纲不振。   张汤见怪不怪,冷酷的视线一扫,发现阿娇皇后正给他使眼色呢,便告了罪,退走。   注:西汉历史上有四位淮南王,按照时间推断,剧里的原型应该是刘安。刘安有两个儿子:不害与迁,历史评他为思想家、文学家,而非政治家,绝无谋反一说。而刘陵是他女儿这一点无法考证,作为继窦老太之后的小BOSS,有其厉害之处,文乃虚构,特此声明。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说一声,阿娇不会被废,一个妻子就够了   第五十三章 养兵千日      刘彻乘兴踏青,恰逢淮南王,便相邀一道游乐,淮南王自然求之不得,一个有心拉拢,一个有意攀附,于是其乐融融。   待天色将晚,双方才依依作别,刘彻命张汤护送,屏退奴婢,在马车里向阿娇询问起来。   “方才你们说了什么?瞧把你给高兴的。”   阿娇拈了一块糕点,送到自己嘴里,道:“笑你棒打鸳鸯。”   “何以见得?”刘彻粉无辜地看她。   阿娇撇嘴:“就是这副表情!小时候专门用它骗我的点心吃!”刘彻连忙讨饶,两人笑罢,阿娇才略整了整神色:“皇叔似乎有意撮合刘陵与张汤,你偏要陵姐姐陵姐姐地叫,那股子亲热劲,啧啧,旁人听了自然吃味。”   刘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刘陵是个有主意的,当日梁王谋反,她为其父解围,言行举止看似娇蛮,却始终有度,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笑骂中有卓识,可见她绝非寻常脂粉。”   “那不是正好配了张汤吗?刘陵那张嘴,恐怕连那个冰渣子也对她没辙!”   刘彻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知道她还是故意给张汤找不自在,本想出于兄弟间的爱护之情帮张汤一把,可转念又想到国家社稷大汉存亡,不得不舍小家为大家,将张汤洗白白送到淮南王郡主的砧板上。   “大善。”   收到口谕,张汤的脸色一如皇帝皇后所愿的黑了。   “老张,你奉旨谈情说爱风花雪月,此等妙事,可是我们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李陵真心实意地恭喜着。   “让给你好了。”张汤语气冷冷的,低头开始处理公务。   “怎么就看上你这个不懂风情的……”灌夫嘀咕。   张汤抬起头,淡淡地扫了郭兔子一眼:“我也有相同的疑问。”   郭兔子打圆场:“九哥的意思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要你以身饲虎,试试淮南王是真虎,还是纸糊的。刘陵给我们使美人计,还不准我们用相同的招数回敬吗?不如将计就计,看看谁能把谁拿下!”   李陵恍然,担心地说:“那怎么办?就老张这副身板……不给人啃得连骨头不剩?”   老灌目光沉痛:“若是床上实在不行,就借酒壮胆。我那里虎鞭鹿血的药酒多了去。”   那种“文人啊,你的名字叫做阳痿”的武将优越感,深深地刺痛了张汤的自尊心。   在场的除了张汤以外,全是“羽林孤儿”,连郭兔子,也捐了四万钱,在禁卫里买了个郎官做。郭兔子虽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却是最通世故的圆滑之人,老灌李陵若是惹了祸,全靠他暗中调解,化解祸事,尽管骑射体能格斗所有课程都是万年倒数第一,但凭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绝好人缘,也混得风生水起。张汤作为唯一的文臣,隐隐有被包抄合围之势。   刘彻见张汤眼中寒光闪闪,立刻瞪了灌李两人一眼,训斥几句:“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笑话!商议出个对敌之策才是要紧。”   老灌摸着下巴,猥琐地笑:“酒一下肚,什么事办不成?老张你先把人要了,无论能不能把郡主娶到手,保住本再说。”   “女儿家没了身子,再想嫁好人家就难了……”阿娇略有迟疑,“恐怕有损阴德。”   刘彻却不以为然,女子既然有心以美貌为饵,就该清楚饵不小心被吃掉的后果,承担自己应负的命运和责任,一开始是含羞带怯地勾引,回头吃了亏又大喊非礼,男人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   略安抚了唯一的女眷,刘彻表现出不留情的一面:“万一刘陵反而以此为把柄要挟张汤呢?”他玩笑般地说:“也不知道淮南多少俊杰成了她的入幕之宾,说起来,还是张汤亏了呢。”紧张的气氛一松,所有人都认定了北极冰川没有春天。   阿娇略想,立刻释然了,有些雀跃地加入到勾引与反勾引的战斗中。   她说:“以张汤的性子,假装动情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要俘获女子的芳心?”   张汤的表情已经从不耐烦变成了非常不耐烦,他狠狠皱眉。   ……如果一刀剖开胸口把心生生给剜出来的办法行得通的话,他一定会那么做的。   尽管很想看老张的笑话,郭兔子不得不承认阿娇皇后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的视线一扫,最后定格在韩嫣身上,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一拍自己的脑袋。“我糊涂了!淮南王派出淮南第一美人,我们这里还有大汉第一美人呐!”   不得不说,他的判断很符合男子的视角,看着那张绝色的脸,所有雄性不由自主地点头,即使是坚定的姐控卫青,也看呆了两秒。   唯独阿娇不赞同:“天底下哪有女子愿意嫁个比自己还美貌的夫君?郎才女貌变成郎貌女财,仔细佳话变笑话!”   皇后都发表了意见,皇帝也不得不开口。   刘彻道:“论家世才品,阿嫣确是联姻的最佳人选。”   见本来只是看热闹的刘彻似乎开始认真考虑了,所有人都识趣地沉默起来,等着天子做出决定。   韩嫣微微一笑很倾城,朱唇略开,眸光如水,只听他温柔地吐出两个字:   “做、梦!”   “……”   这是抗旨,是抗旨,还是抗旨呢?   韩嫣从一开始就出奇地沉默,一副高高挂起的姿态,直到火烧到自己身上才露出他对这种感情角力政治阴谋的抵触。还用的是这么直白的拒绝方式……一直以为美人如玉没有脾气的人可以洗洗睡了。   出乎意料地,死锁着眉头的张汤突然展颜,面无表情地说道:“微臣遵旨。”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唯独刘彻很欣慰地笑了:“有劳爱卿。”   由于天子盛情挽留,所有藩王中只剩下淮南王还没有回封地,长安百姓都知道这对叔侄间感情深厚,但凡皇帝陛下出游、酒宴,都会邀请淮南王赴会。   终南山下,又见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有鸟雀觅食长草之间,幽胜宛如天造。   “皇叔,听皇祖母说你已经向她辞行,是不是朕招待不周,惹皇叔厌烦了?”   刘彻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用怨妇的语气,理由绝对仅仅是因为其屡试不爽的效果!绝对!   果然,老奸巨猾的淮南王立刻抖了抖,好似十分害怕自己这两百斤就这么交待在了老虎嘴里,连到不敢。   倒是刘陵,很不满皇帝欺负亲爹的行径,哼了数声:“陛下整日只想着狩猎,哪里耐得住性子陪我父王?一到了上林苑就如脱缰的野马,跑得比神臂弩还快!”   虽然在景帝时就已经将神臂弩的图纸赠给李广,可从申请投产到优化精制再到装备训练,还是花了数年的时间,这一批弩机刚出来,刘彻就立刻装备了自己身边的禁卫。   没想到刘陵被张汤带着参观,还真的不是走马观花,看出门道来了。   “陵姐姐见着张汤,速度也不比朕慢呐。”   刘彻笑她几句,她却落落大方地下马,拉着张汤到小树林里说话。   几乎同时,远处的韩嫣也叫上卫青、公孙敖等,赛马去了。   刘彻开始对淮南王发牢骚,说的都是他爱听的话,大部分时间都围绕“太皇太后是个的虎姑婆”这一话题讨论了窦氏专权的问题,偶尔穿插“陈皇后是个专宠的妒妇全天十二个时辰紧跟盯梢”家宅不宁的烦恼,今天又有新话题强势登入:皇家后花园上林苑实在太小了,全是圈养的中小型动物,狩猎一点也不刺激。   淮南王心花怒放:你要刺激,我就给你刺激!劳民伤财够不够?新藩王之乱给力与否?   “陛下为大汉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本王实在自愧不如。每逢新君即位,无不兴修宫殿以供自娱,唯陛下尚简,实乃社稷之福。”   淮南王刘安没有直白地劝人花钱,而是从夸简朴开始,潜含义:可怜孩子你已经苦够了。   刘彻听了,佯作不忿:“不瞒皇叔,朕别的嗜好没有,就爱狩猎。建宫殿做什么?还嫌宫里屋子不够多?朕早就想扩建上林苑至终南山,就是担心朝堂上那帮大臣啰嗦个没完。”   区区一个“扩建”,可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   要想联接天然猎场终南山,不但要打通地势上的阻隔,还有收购沿途百姓的农田果林,势必是一场浩大的圈地运动和搬迁工作。   淮南王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扩建上林苑的意思,他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女儿早就从张汤那里套出了话,遂以为自己将刘彻的心思猜了个透彻:少年马上逞风流,不拘管束。想出宫游玩,又受百般限制,也不知听从了哪个可爱奸佞的提议,竟然兴了把终南山圈进后花园里的念头。   果然,刘彻主动给他例举了无数理由:皇叔你看,终南山路途遥远,遇上的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危险系数高;宫里住着一个老不死的太皇太后和一个厉害的王太后,私自出宫,发现一次教训一次……但是把地圈起来就不同了,玩得再野,都是在自家花园,两后放心,臣子安心,藩王开心。   景帝驾崩,淮南王开心地来;新君轻狂,淮南王开心地走。   扩建上林苑,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在窦老太的默许下,刘彻真的诏见了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中尉),北长安市长(左内史),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右内史)等去完成这项巨大工程,与官员打好招呼,让他们配合圈地运动,呈报辖区内的农田,动员农民搬迁。   工程还没来得及完工,刘彻便急哄哄地拉起羽林队伍,携眷狩猎。   狩猎只是名目,演兵才是目的。   少了耳目,羽林军一改往日只知吃喝玩乐一到站队就东倒西歪的模样,犹如出笼野兽,策马奔腾。   三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到了与卫青约定之日。刘彻将羽林一分为二,灌夫、郭舍人等为甲队,卫青、李陵、公孙敖等为乙队,演练对抗,以规定时间三天内消灭对方人数最多为胜。刘彻许诺卫青只要他拿下头筹,便救卫子夫于水火并放她出宫。   阿娇与刘彻打赌:“卫青才学了几天兵法?即便名师出高徒,这么短的日子恐怕也学不成什么。我觉得灌夫、郭舍人的胜算更大。”   “阿嫣,你说呢?”刘彻问。   韩嫣并没有参与到练军中,而是带领一队精兵护卫皇帝皇后,他作为卫青的半个老师,最有说话的资格。他处事圆润——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知道刘彻看重卫青,也不好数落自己徒弟的不是,便拿团队说事。   “老灌老郭感情深厚,配合默契,反观乙队,李陵气盛,偏偏陛下以卫青为帅,早有不满,双方难免意气用事,即便有公孙敖调停,恐怕也难。”   不时有传令兵通报战况。   卫青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行军速度奇慢,被黑心的郭兔子在半道设了伏兵,折员一成,慌忙逃窜。在他休整时,老灌已经选好了扎营地点,挖壕沟派斥候,筑造大本营。   刘彻疑惑地问:“卫青马上功夫了得,羽林孤儿也是个中高手,行军怎会如此拖沓?”   待收拢了“阵亡”的禁卫,刘彻才明白过来。   原来圈地运动进行到一半,正值春耕,沿路还有百姓舍不得农田没有及时撤离,卫青严禁随意踩踏耕田,每次遭遇都绕道走,刻意避开,百般忌惮。老灌他们却横冲直撞,把民怨沸腾的烂摊子留给了刘彻。   所谓锄禾日当午,当午被日很辛苦。这满野的庄稼是农民伯伯们挥汗如雨的劳动果实,竟然被一帮野孩子践踏得不成样子。他们全跑出来站在田埂上,好生问侯了带头人刘彻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恶骂声马上传到了县里。有两个县太爷火气冲天,终南山很快就要变成皇帝的后花园了,竟然还有贼人胆敢闹事,耽误工程进度,立刻拉了两帮民兵向刘彻扑来。   这下,乐子大了。   当两个县太爷将皇帝皇后一行人团团围住时,刘彻只好亮出了皇帝信物,替老灌他们承担罪名,表示:诸位,实在不好意思。朕就是出来透透气,没想到不小心踩坏了这么多庄稼。这样吧,你们报个数,多少钱朕赔便是。   杀气震天的县太爷们立刻转变笑脸:哎,哪里的话,陛下您是真龙天子。俺们这些这百姓的田地,能够被龙爪踩,沾了龙气,也是无上荣光啊!   他们顺便还像找到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规劝:请陛下早还吧,别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找不到人担心哦。   终南山脚下的农民伯伯们泪眼看花花不语,看县令县令却是“踩吧踩吧多踩多快感”的M样。唉,那些被践踏的庄稼,只好自认倒霉啦。   这些农田还没有被朝廷收购,刘彻只能照价赔偿。   于是,便出现了老灌郭舍人在前面欢乐地踩,刘彻在后面又赔笑脸又赔钱的窘况。   看着自家夫君越来越看不出喜怒的脸,阿娇觉得,就算灌夫他们赢了,下场也不会很好看。   践踏农田一次,民怨就来一次,体恤民情的皇帝实在伤不起……   直到傍晚,才听说卫青一队堪堪将营扎好,取火造反。期间遭遇灌夫的偷袭,好在卫青吃一堑长一智,早有防备,这回没有被灌夫得手。   第一天晚上,双方都已疲惫不堪,休息调整,没有发生夜袭之事。倒是士气出现了截然不同的转变,老灌一队气势如虹,将下午狩猎得到的野鹿烤了,大块朵硕,卫青这边准备不足,只能啃又冷又硬的干粮,较为冷清。   次日,双方在林间、溪边遭遇数次,各有伤亡,双方都勇猛非常,可总体来看,还是卫青处于劣势。   李陵武技超人,刚赢了一场小战役,却被卫青勒令下马。“为什么不能追?这时候掩杀至少可以放倒十几人!”   跑离弓箭射程的老灌率军在田里策马绕了一圈,示威大笑。   “李家小儿,你追我啊来追我啊!”   “莫中了他的诱敌之计。”卫青谨慎道。   “此地空旷,哪有什么伏兵?!他们就是依仗我们不敢踩踏民田!”李陵求胜心切,别说农田,就是亲叔叔亲爷爷,也敢踩过去!他身边有不少禁卫附和:“老灌他们已经踩过一次,我们为什么不能踩?”   “军令如山!”卫青依旧没有松口。   “卫青!”李陵横眉冷对,当着老灌的面就和卫青吵了起来,他本就不服卫青资历,卫青总拿职位压他,最后连表面的和平都不顾了,彻底撕破脸,扭头对禁卫道:“想要杀敌的,跟我走!”不管卫青命令,策马追击而去。   第五十四章 扩建羽林 ...   双方骑射相差无几,李陵没能及时追上灌夫,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躲入营中,隔着鹿角嘲笑己方,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郭兔子一边很无奈地看着他,一边招呼弓箭手准备。   敌众我寡,李陵不会蠢到拿血肉之躯硬抗,只能暂时避退。   回到营中就被卫青劈头盖脸地训斥,李陵被老灌老郭那对狗男男激出的火气还没散,一怒之下倔脾气上来,指着主帅的鼻子大骂:“区区一个平阳侯府骑奴,也敢在本将军面前撒野! ”   卫青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马僮,脸涨得通红,招呼左右就要将李陵拿下,军法处置。   李陵自然不服,先是推搡辱骂,继而直接动起手来,最后队伍一分为二,李陵带着小半羽林军不忿离开,在林子的另一边扎营。   听见情势如此发展,韩嫣失望地摇头:“李陵乃将门之后,却鲁莽行事,不遵号令,因私废公,有待磨砺。卫青资历还是太浅……唉……”   他说得还算委婉,阿娇却不是很客气,对刘彻笑道:“我赌赢了,你拿什么赔给我?”   刘彻不动声色地说:“还有一日两夜呢。战场瞬息万变,不可妄下断言。”   阿娇当他耍赖,不依,刘彻只好哄道:“宫里你要什么没有,非得我认输不可?”   难道你要奸夫,我都得亲自给你找么……   “你也说了,那是宫里。宫外的东西我没的多了。”   刘彻多少能理解她的无聊,心里也不觉得女孩子家多多走动有什么不好,便应下来。   韩嫣看这对青梅竹马琴瑟和谐,也算是一段难得的佳话,只是帝心善变,不知道将来如何,人面桃花在否。转头,满目皆是浓浓春色,莺飞草长,远山寒烟,对心头莫名涌起的伤春之意一阵自嘲。   张汤姗姗来迟,他被追讨债款的县令缠住,不得不替烧了木桥毁了农田砍了果树的羽林孤儿擦屁股。脸上不见一丝温度。待韩嫣将烤好的兔腿递给他,他才缓和了神色。   问道:“谈什么?”   韩嫣介绍了战况。   出乎意料地,张汤并不看好老灌他们。他说:“兵法有云,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若只讲情面,不用军法,恐怕难以驾驭。灌郭二人,易被感情蒙蔽,如果进展顺利尚可,军心稳定,否则关心情切,阵脚自乱,必然大败。”   刘彻赞同地点头。   阿娇不服,与张汤辩论起来,针尖对麦芒,不想她讲起兵法来也是头头是道。   “一曰天时,将帅不合,各奔东西,实乃分而化之的最佳时机;二曰地利,灌夫等步步为营,军帐牢不可破,即便凭借地势死守也能稳操胜券;三曰人和,他二人同为太子党,兄弟齐心,远非等闲可比。”   刘彻含笑,也无反对之意。   无论输赢,操练的目的都达到了,刘彻才没那个心情理会其他。   习惯性地进入上朝时看群臣扯皮的走神状态,忽然听见韩嫣轻咳一声,刘彻回神,摆手打断争论,将话题转到别处。   “长安可有异动?”   一听是正事,阿娇缄口不言,捧着茶水默默听着。   张汤肃然道:“回禀陛下,一切如常,只是少数官员稍有懈怠。”   “谁?”   刘彻结果张汤递来的名册。   手下用不用心,只有在BOSS离开的时候才看得出来。真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会始终坚守岗位,风里来雨里去,被夏日频频视奸、被严冬冻手冻脚也甘之如饴;而那些先天下之乐而乐的,眼里只有俸禄和官位,老板翘班,他们也义无反顾地跟着翘了。   名单不算长,刘彻看着也没痛心疾首,之前看好的几个质量保证都没让他失望,嘴唇一扯,因为首位赫然是窦婴的名字。   “朕的丞相病了?”   张汤冷笑:“病得不轻。”   韩嫣略带疑惑,窦婴是窦家主要势力之一,怎么舍得生病?问道:“太皇太后可派了太医去瞧”   张汤答:“在妓馆与人斗狠,太皇太后恨得咬牙,哪里管他死活! ”   阿娇忍不住好奇起来。   张汤接着说明事情来由。原来窦婴与东方朔在妓院吃冷茶,相中了同一个姑娘,那姑娘也不是旁人,正是厌次名妓的念奴娇。不过,他忌惮陈皇后在场,没有直接说明,只道对方是故人,偷偷地给刘彻使了一个眼色。   刘彻心领神会,将阿娇请到别处玩耍,低声道:“她怎么来长安了?”   “这正是臣要说的第二件大事,厌次侯刘义被杀,嫌犯秋蝉关押在天牢里,念奴娇求救无门,不知如何与我们联系,便故技重施,投身青楼,吸引注意。”   报仇就报仇呗,可报仇还被捉住,那就是真倒霉了。   刘彻对刘义那个同姓兄弟没多少好感,可厌次侯毕竟是皇亲侯爵,即便是刘彻想对他下手也得三思而行,巧立名目。理智告诉他不该搅和其中,偏偏秋蝉是李陵的红颜知己,她与念奴娇在厌次助自己从梁王手上逃脱,无论如何都要出手相救。   刘彻神色凝重,听韩嫣道:“是否即刻回京”   “不,非但不能急着回去,还要拖个几天,王侯遇刺的要案,没有朕的批示,廷尉不敢妄动。朕一天不回去,秋蝉便可多活一天。”   韩嫣思虑缜密,还有迟疑:“若是太皇太后插手……”   “东方朔尚在。”在刘彻的误导下,众人似乎都默认了东方朔与念奴娇之间的超友谊关系。   提到那人,气氛一窒。   被张汤如有实质的凌厉视线盯着,刘彻泰然自若。   “九哥,”张汤罕见地用到过去的称呼,“这里没有外人,你给我们一句实话。当初先帝驾崩,千里出逃,东方朔日夜相伴,舍命护送,为何一转脸就变了?”   刘彻不说话,张汤韩嫣也不吭声,一刹那间,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无间道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刘彻断断不会拿东方朔的性命冒险。   若说自己轻视怠慢了东方朔,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张汤。   忖思良久,刘彻沉声道:“即便他满腹经纶天纵奇才,亦不能为我所用。我只后悔,没有早日杀了他! ”   君臣三人的兴致败了不少,对着篝火发了会呆,就各自歇息去了。   刘彻他们住在柏谷(今河南省灵宝县西)的一所私人旅店中,此地距离长安航空距离有一百八十公里,条件自然不比宫中,胜在绿树掩映,鸟叫虫鸣,空气沁人心脾,兼之林中不乏野味珍馐,显出纵情山水的意味来。   那时商业不发达,旅馆屈指可数,而能开得起旅馆的老板,也算是小有实力。   刘彻一行人虽然身配刀剑,因为有女眷在,山贼盗匪的嫌疑少了很多,店家自然欢迎。可到了三日期满,众羽林儿郎蜂拥而至,邋遢的邋遢,发臭的发臭,凶恶的凶恶,加上他们又是午夜十分凶灵大作的时候投宿,旅馆老板拒绝开门纳客。   “都怪你!居然往坑里倒烂泥! ”老灌整个人仿佛刚从泥浆里捞出来,连身后牵着的马,也满是污秽,他狠狠地摸一把脸,可是他的手上全是泥,越擦脸越脏。   卫青为自己辩护:“没有烂泥,你掉坑里不真给摔死了?”   “呸! ”老灌吐唾沫,不知是针对卫青的言语还是真的吃进了泥巴。   “我们已经手下留情了,老灌你别不识好歹! ”李陵的声音虽疲惫,却充满了骄傲,“要不是本将军以身犯险,陷入包围被乱箭射死,哪里由得你们张狂?”   店家:“……”   不是疯言疯语的活人,就是找人索命的阴魂。   死活不能放他它们进来!   数百儿郎等得不耐烦了,齐声叫嚣:“饿得快吃人了,赶紧开门! ”   刘彻:“……”   不忍心见子民被吓得抖似筛糠,刘彻关上窗户,让皇后继续歇息,自己则穿好衣衫推开房门,只见韩嫣与张汤一身齐整,早就收拾妥当。   “我们还来不及睡下。”韩嫣对店主说明大致情况,称外面是自家公子的家奴。   尽管刘彻出手大方,老板仍然不愿,他之所以拒绝,是因为凭着多年开店的经验,看出门外那帮人鬼煞气重重傲慢无礼,绝对不是什么好鸟。不像是家丁,倒像是盗贼绑匪。最后,还是阿娇出面,说服了老板娘,好说歹说才放人进来。   灌夫不满地嚷嚷:“深更半夜的,老子又不是不给钱!堂堂……”想起掩藏身份的命令,只能生生忍下,改为狠狠拍桌子的动作泄愤。   羽林孤儿们刚下战场,杀气正重,一见老板怒目圆瞪的表情,立即将他包围起来。   就算看不出他们是大汉天子的护驾,也能看出他们是一帮气宇轩昂潇洒威武声震四海一统江湖的公子哥呀!竟然不给投宿,实在大伤自尊了。   李陵喝道:“上茶! ”   呵,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吗?   旅馆老板也装出一幅牛逼哄哄的样子,与李陵抬起杠来:“我们这间店没有茶,只有人尿! ”(无浆,正有溺耳!)   刘彻等先一步到的人脸色顿时精彩纷呈,他们可是吃了不少茶和点心。   老板娘见形势不对,将当家的推开,立即跑上来赔礼道歉,招呼伙计端茶送水,给所有客人开了房间。   刘彻看着淡黄色的茶水,没了喝的心情,待所有人填了肚子洗刷干净,才问起战况。他已经从传令兵口中知道了个大概,却想听听他们的详细经过。   老灌实诚地说:“说起来也丢脸,要是我听了老郭的话,按兵不动,于营中坚守也能得个小胜。可是探到卫青和李陵一拍两散,脑袋发热就率大半禁卫出营追击,想把对方老营一锅端了,结果老灌我中了埋伏,连马一同掉进坑里,死了才知道是那两人使诈,佯作不和,先设计引我出营,又兵分两路,前后夹击。”   “可是我们却没在你手里讨到多少便宜。”   李陵心知己方一开始便处于劣势,灌夫天生神力,单手抡起木头砸人,不少禁卫头上顶着大包小包含恨而终。灌夫战死后,郭舍人的兵力仍然多过己方,若非卫青诡计跌出,胜负难料。   卫青道:“所以,我们故意在伏击灌夫的时候放开一个缺口,由他们带消息回去,郭舍人不知灌夫生死,必定弃营来救,他们剩余的兵力已经不足,少了只是填命,只能倾巢出动。”   卫青披散头发,脸上涂泥,换上灌夫的战甲,骑着灌夫的战马逃跑,一干乔装后的士兵跟在身后,直面向郭舍人冲去。李陵则在后紧跟不舍,叫喊:“杀了灌贼,为卫青报仇! ”   不料郭兔子已经到了灌夫化成灰也认得的境界,二话不说拉弓放箭,卫青及数名士兵当即殒命,所幸,战马冲散了敌方的军阵,真正踩伤了不少禁卫,给了李陵可乘之机。   双方都差不多全军覆灭,可掰开十个手指数一数,竟是卫青李陵队活下来人多一些,尽管实际上没多几个。   每人都长进不少,尤其是几位将领,其中最为突出的又属卫青,顾念百姓,爱惜民田,又能随机应变,刘彻一一告诫指点,天将明,对这次军事演习做了完美的总结。   “今天下外有强敌,内有藩王乱国,正是国家用兵之际,他日尔等手握重兵,为朝廷所倚重。切不可因私废公,徇情枉法! ”   数百人轰然应诺。   老板娘十分警惕,始终躲在暗处观察,心中断定他们绝非常人,想和当家的商量,却发现夫君不见了。   到了鸡叫时,店家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背后还跟着一帮持棍拿刀的少年。这帮人,是老板到镇上拉回来的混混。   当时社会,混混真的是青少年就业的普遍选择。   《汉书·李广利列传》载:“(武帝)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在一个郡国辖区,竟可招募到品行恶劣的流氓无赖者达数万人,也就不难想象该地治安会好到哪里。   汉代的恶少,本着以品行不端为荣以仁义礼让为耻、以赌博滋事为荣以安守本分为耻、以争讼斗狠为荣以勤劳简朴为耻、以好逸恶劳为荣以天天向上为耻、以欺压百姓为荣以乐于助人为耻、以偷奸耍滑为荣以勇敢正义为耻、以眠花宿柳为荣以守身如玉为耻、以调戏寡妇为荣以真爱无敌为耻的“八荣八耻”,他们绝大多数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平日里身着奇装异服,顶多游手好闲,逐狗驰兽,为虎作伥,偶尔傍上集团家族性质的团伙,才晋级为盗墓、抢劫、杀人等恶行。   旅店老板找到的就是这么一帮人,在回来路上已经和众混混商量好,等刘彻一行人鼾睡之时,趁机向他眼中的这群盗匪/疯子/鬼怪发起攻击,一个个全绑了,送到官府,为民除害!   老板娘大吃一惊,立即阻拦道:“我看这帮客人不同寻常,他们戒备森严,武艺不凡,不可轻易动手,否则惹祸上身。”   旅店老板一听,大怒:“ 强龙不压地头蛇,敢到咱河南人的地盘上撒野,他们是恨不得早日将自己的名字刻到碑上去!就算当今天子来了,要进我这座庙,也得低头! ”   如果真出人命,估计不是开不开店的问题了。老板娘劝阻不行,又生一计。她立即搬出好酒,招待相公带来的那帮兄弟。本着酒壮怂人胆的意义,当地的恶少年们准备在行大事之前喝了个痛快,不料好酒上头,呼呼大睡,等刘彻吃了午饭,还没醒。   老板娘将杀鸡造饭,请刘彻出来喝酒道歉,将内情一一道出。众人一听,唏嘘不已,昨夜疲惫不堪,守备疏忽,要是真干起架来,死伤不定,不小心伤了皇帝皇后,那可真是万死难赎其咎。   刘彻看着一个个年轻力壮体魄上乘的混混们,打起算盘。   羽林军目前的编制绝对无法满足需要,扩编刻不容缓,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搁置。   恶少多半出自中等人家,小小年纪不喜读书,又不干活,要么结党游荡,要么成为纨绔的凶奴恶仆,做些催逼租税、苛索钱财勾当。他们年龄与自己差不多,十三岁到二十岁不等,社会经历见识浅薄,这个年纪本身就带有极大的盲目性和冒险性,行事有违常理,不计后果,如果不妥善引导、控制,就会酿成大祸。当时就有民谣用痛切的笔调歌道:“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另一个角度,他们不甘平庸,标新立异,不似寻常百姓隐忍麻木;性格冲动,没什么社会经历和复杂背景,便于控制。   这样,一来解决了社会治安问题,不用像郅都那样见一个砍一个,二来补足羽林禁卫,提升军中实力。   刘彻打道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诏天下恶少,选其精锐。拜为羽林郎。   第五十五章 青楼再遇   长安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奇闻,便是当今天子广招羽林的旨意。   一时间,凡是岁数身量符合的少年都疯狂涌向京都,邻里忽然发现自家的鸡没有突然少掉,夜间狗也不叫唤了,出门的寡妇突然变多。   朝中官员要么极力反对,要么冷眼看戏,就等着皇帝从自己搭起台子上摔下来。   古代并非没有征用混混行军打仗的先例,只是像这样堂而皇之地收敛恶少,还是直接招入宫廷的,实乃破天荒头一遭。   即使是无条件支持刘彻的原太子党,也不甚理解他的做法,混混的名声,犹如蛀虫,不比强盗劫匪好多少。   两千名家世清白的恶少被聚拢在殿前,周围五百羽林儿郎林立,大气不敢出。他们没有才学,也没有一技之长,无法谋生,只能牺牲人品道德,靠接济、敲诈度日,小偷小摸,混吃等死。除去那些大奸大恶的,大多数人的履历都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而因为平时少不得逞勇斗狠,他们的身体素质、胆量气魄都远超平民。   虽然急缺人才,却也不能对质量稍有放松。刘彻重视的不是才学能力,也不是忠诚,这些后天条件都可以慢慢培养,他唯一在意的,是这些少年郎的背景,身后没有势力,今后要飞黄腾达,只能依靠自己。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是把不良习气带到宫里,那可真就闹笑话了。   第一个下马威就是背诵汉律。每天天还没亮就拉出队伍罚站,不训练,不习武。刘彻把张汤往混混堆里一扔,让他们从汉律的第一篇《盗》开始背起。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有人抱怨、咒骂,暗地里给张汤取外号,用各地方言俗语变着法儿地问候他祖宗。然而,没人打退堂鼓。   羽林郎,得见圣颜的机会比县令还多,即便不幸被刷下来,回去也可以大吹大擂,光荣一番。   至少,宫中的伙食比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都香。   背诵完全是死记硬背的方式,真正理解的少之又少,刘彻也不是非要他们个个成为狱吏,只是磨一磨他们不服管教的性子,对律法产生敬畏。   就在羽林速成班火速开张的时候,刘彻带着心腹去见念奴娇。   很巧的是,东方朔也在。   听老鸨说,他和窦婴一样,天天都来。   瞧老鸨眉开眼笑的模样,刘彻心想如果自己再不现身,东方朔的钱袋大概快要等不起了。   因为窦老太看得紧,刘彻根本没机会与东方朔接触,借此机会倒可以好好叙话。   刘彻落座,念奴娇转身,见着他眼睛一亮,刘彻含笑点头,让她不动声色继续旋转。旁有倡优奏乐伴舞,众星拱月,更是衬出她的娇媚多情。   一曲毕。   有仆从朗声唱喏:“东方先生赏金十两! ”   刘彻也掷了相同数目的赏钱。   按规矩,赏钱最多的可与念奴娇一叙,至于能不能当成入幕之宾就要各凭本事了。   “念姑娘有请窦丞相、东方先生、九公子。”   窦婴终于把视线从身姿绰约的念奴娇移到了刘彻身上,连忙收起色心,寻故辞去,他还算兼顾大局,好心给东方朔使眼色。   和皇帝抢女人,不想活了?!   偏偏东方朔还真的就不想活了,虽对刘彻礼数周到,脚却像生了根,拉也拉不动。   窦婴快速说道:“有太皇太后撑腰,你和我争风吃醋就罢了,还想欺到陛下头上? ”   东方朔失笑:“女为悦己者容。”挥一挥衣袖,留给瞠目结舌的窦婴一个背影。   屋中独留三人,一时缄默,似不知从何处说起。   刘彻深深地看了东方朔一眼,转头对念奴娇道:“念姑娘,李陵已经开始为秋蝉筹钱,只要太皇太后应允,六十万便可将赎她性命。”西汉明例规定可以钱抵罪,李家家底深厚,不像历史上的司马迁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我储蓄不多,也有十几万钱,这便去取。”   取钱也是借口,念奴娇冰雪聪明,一看就知道东方朔另投窦后别有隐情,得了刘彻许诺,便欢喜地退开。   对视良久,刘彻才干巴巴地说:“坐。”   东方朔待他如何,不必多说,正因如此,刘彻才不知所措。他们从相识到相知,不过短短半年,感情上却不下与竹马竹马的深厚,心理年龄相仿,好像认识了很久,一人提起前半句,另一人就自然地接后半段,其默契,如人饮水,旁人无法理解。   在东方朔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里,刘彻始终稳如泰山,捧起茶盏,也不喝,对着里面漂浮着的茶叶发呆。   守在门外的郭兔子等得心焦:“老灌,你说九哥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杀了?”他从韩嫣那里得知刘彻的后悔没有早日结果东方朔的“心声”。   “杀就杀了。对叛徒还手下留情不成?”灌夫瓮声瓮气地说:“顶多赔点银子。”   郭舍人皱眉,忧虑道:“九哥心里怕是也未必高兴得起来。”   老灌不解:“为什么?”   郭兔子瞪他一眼:“痴心错付,覆水难收,这种事,哪是生死能断得了的?九哥表面上不说,心里在意着呢,东方朔转投太皇太后怀抱,不单单是皇帝失了颜面的问题。我看得出来,九哥是真心想将东方朔收为己用。礼贤下士、坑蒙拐骗,什么招数都用了,可那个东方朔就是弃之若履……”   灌夫好像明白了一些:“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郭兔子翻了个白眼,道:“似乎……可以这么说。”他自嘲地笑笑:“回长安的路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九哥不提,我们也不好追问,顺其自然吧。”   屋内。   两人沉默相对,气氛有一丝紧张,却无甚压抑,像是他乡遇故知,太久没见面了,情绪激动,有千般问题万种情绪,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思绪渐渐趋于平静,刘彻转动茶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最近可给我下了不少绊子。”   扩建禁卫,朝上一片反对声音,刘彻虽然不以为意,听到还是会觉得烦。   “陛下不是早有准备?”东方朔轻松地说。   “你能说服太史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刘彻案头躺着司马谈的谏言,无非是亲君子远小人的说教,他只当温习历史典故来看。   “好说好说。太史公也是担心陛下少年得意,免不得放浪形骸。”   刘彻眼睛一眯,看不惯东方朔眼里得意的神色,朝门外大喝,故意让旁人听见。   “东方朔,你指斥乘舆,该当何罪! ”   成功地让东方朔愣住,刘彻舒坦:我让你装潇洒!让你装人品!让你装博学!   东方朔无奈。自己能怎么办?   提刀砍了?那是弑君;给他俩耳光?那是大不敬;狠狠骂他?那是指斥乘舆。   然而,要是就这么忍了,又太委屈了自己。   既然罪名都已经有了,刘彻又不会真的与自己为难,不打不骂,岂不是太对不起天下百姓?   东方朔脸一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要杀要剐,草民也无可奈何,只怕因自己使陛下与太皇太后生隙,便宜了奸邪之徒。”   两人都是聪明绝顶智慧非常的人物,偏生凑在一块就像一对闹脾气的小孩,我瞧不起你你看不上我,硬要比出一个高低。   心有灵犀的和睦气氛没维持多久,就剑拔弩张起来。   “先生神卦,得祖母青睐,朕也佩服得紧。请教先生,不知你有没有算到今天那只狗眼会不小心撞到朕的拳头上?”   东方朔洒脱一笑,双手兜着袖子,站起来,打开窗户。   这么激情的戏码怎么能少了看客?   他对刘彻别出心裁的羽林速成班评点一番,讥讽:“太皇太后买断了草民的三卦,商者,诚信尔。所以请陛下恕草民无状,这卦,算不得。不过,草民就是不算,也看得出哪些乌合之众难成大器,与军对垒,恐怕兵败如山倒啊。”   刘彻一直告诉自己这是炉火纯青的演技使然,可东方朔那双满是嘲弄与轻视的眼睛就是激出了他的几分真火。   咬肌一紧,手上的杯子骤然飞向东方朔。   东方朔身手敏捷轻松躲过,茶盏错过他,狠狠砸在窗棱上,瓷片碎散开去,茶水淋了他一身。   好在水温早已降下来,并非滚烫,不至于烫伤。   “你……”东方朔从袖中拿出巾帕,不料也湿了一半,效果可怜。   看到东方朔的狼狈模样,刘彻高兴地拊掌大笑:“先生还是少学狗儿瞎叫唤,把湿衣服换了,省得丢了主人的脸。”   东方朔竟然也不同刘彻客气,动起手来。   两人拆了数招,刘彻一直想试探他的深浅,真正动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与他相距甚远。   眼见不敌,他扣住东方朔的手,低声道:“戏也演足了,就此收手。”   东方朔不退反进,欺身而上:“陛下的拳脚气力,比女子还不如,教人如何放心?不若以女装示人,指不定有壮士勇将慕名而来。”   听了这话,刘彻想到当日逃亡不得不换上女装,血气翻涌,脸上怒意更甚,心一横,把撩阴腿也用上了。   东方朔一个翻身,将刘彻原本拿住他的手,反手拿了,又将他压在身下,刘彻用力挣扎,竟挣脱过不他。   一咬牙,大声道:“东方朔,你要谋反不成?! ”   逮住东方朔一个不备,手肘朝他脸上撞去,眼睛周围立刻紫了一片,刘彻大喜,跳开,回头又是一掌,打在东方朔胸口,这一掌可是不轻,用上了十成力道,东方朔没有甲胄保护,疼得低呼。   这时候打群架的条件反射发挥了作用,刘彻一边大呼救兵,一边迅速闪身而上,将东方朔撞倒,拿手肘抵住他的下额,死死的压住他,看他还想要反抗,一伸手,将他的领子抓住,哗的一声,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衣衫被撕破。   刘彻呆了,他没想要东方朔有钱嫖娼居然没钱给自己买套结实点的衣衫,骑在他身上忘了动弹。   正巧,听见刘彻呼救的老灌老郭破门而入,双双石化。   “朕只不过、只不过想要制住他,出出胸中恶气而已……”   “……我们信,”郭兔子赶忙表忠心,把失去语言能力的灌夫推搡出去,满脸堆笑,“你们继续。”   第五十六章 加紧练兵      郭兔子体贴地关上门。   继续?继续尼玛!   刘彻松了手,颓然躺倒在地,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英名可以供人诋毁了。   有种破罐破摔的凄凉。   好在青楼具有全天下最为人性化的设施,香炉暖枕不说,地上也铺了一层软褥,方便别有趣味的客人办事。   刘彻觉得就这么躺着也挺舒服。   东方朔侧了身体,手肘抵在地上,托着脑袋。   刘彻哼道:“朕的功夫,不见得比你差。”   “意气之言,陛下何必当真呢?”   “这时候摆起谱来了,方才还你来我往,毫不退让。”   刘彻挑眉瞪视,嘴唇微微翘起,带着嘲意,东方朔目光沉了沉,眼见冲突又起,刘彻放缓了语调。   “你对说服皇祖母对秋蝉手下留情有多少把握?”   “就当是太皇太后卖草民一个人情。”   刘彻一惊,什么时候窦老太做起了慈善事业?后宫中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说起信任,老太太其实根本就不信任何人,诸多伺候她多年忠心耿耿的臣子奴婢,也因她疑心病犯丢了权丧了命。东方朔料事如神,太皇太后自然要收买人心,可这一来二去的,免不得产生主仆之情,有所愧疚,至于犹豫、动摇。   内奸这种职业,最容易死在感情上。按照常理,东方朔从草头百姓一跃成为太皇太后幕僚,极尽宠幸,对他言听计从,东方朔非结草衔环能报。   刘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甘愿投身敌营?   有没有后悔过?   还是,你爬墙了没?   刘彻一嗤,什么时候自己竟然矫情起来了?以东方朔骗死人不偿命、走过路过一定要宰过的胆量气魄,生命身体意志都顽强得很,又怎么会被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蛊惑?   “你若是为难,不必勉强。”刘彻骄傲地看着他:“刘义多行不义,为祸厌次,即便秋蝉不杀他,朕也不会放过。先帝在时郅都敢关他,难道朕还杀不得了?只要收集他罪不当诛的罪证,便有杀他的理由,将谋杀一案定性为铲奸除恶,对朝廷百姓就有了交待。大不了再命人备份大礼,携旨送至各地藩王手上以示安抚。”   刘彻将一切布置说与东方朔听,后者表情漫不经心,好像左耳进,右耳出。   东方朔突然说:“听说刘陵郡主与长安令走得很近,太皇太后不怎么高兴。”   两人紧挨着,东方朔说话的时候,刘彻能感到热气落在耳后,他也没觉得异常,沉吟片刻,眼睛一亮。   “是了,由淮南王转达,效果更为显著。老狐狸想利用朕与窦氏抗衡,只要透出朕杀刘义是因他与梁王勾结,淮南王必然乐意帮这个忙。”刘彻想了想,补充道:“还得让张汤给刘陵传书,这美人计,使得妙。”   语气里颇有些洋洋自得。   东方朔这回也没出口相激,转而问道:“羽林训练如何?”   “正发愁呢……”提起那些恶少,刘彻轻不可闻地叹气。   虽然混混的体质超过常人,可毕竟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原本羽林禁卫多出身将军高门,从小就学习弓马骑射,驾车、拳脚就算不是样样精通也知道点皮毛。荒废了十几年,要一下子补上根本不可能。   刘彻原本的打算,是将羽林扩编为两部骑兵。汉代军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队,百人一屯,二百人一曲,千人一部,五千人一营。也就是由原来的五百羽林旧部,每人带三人,教授骑射等基本功夫,带出一千五的新兵。别看数目不过两千,若练成,刘彻只靠羽林部曲,便足以与十倍于己的步兵正面抗衡。冷兵器时代,骑兵始终是最强悍的兵种,没有之一,怪不得鞑靼几百骑兵就敢撵着几万的部队跑。   “弓骑兵?”东方朔听了,毫不客气地笑话刘彻异想天开。   “骑术尚且难学,匈奴生在马背,长在马背,没有数年功夫想要与他们一般娴熟简直痴人说梦。弓箭手更加难得,百步穿杨尚且不易,到了马上,敌动我动,射中是难上加难。”   刘彻顿时有些泄气:“朕也知道不可能一蹴而就,先学会骑马再说,不求来去如风,至少可以提高行军速度,到了战场,下马而战。只是武艺拿不出手,都是些鬼蜮伎俩,花拳绣腿……”   东方朔轻轻一笑,成竹在胸:“陛下为难的是兵器,只要选对武器,招式布阵都可迎刃而解。”   “你有办法?”   东方朔看出刘彻是以匈奴人为假想敌,便在中长型武器当中挑选。   “弓箭为长远计。”短时间内就别想了。   “我朝长兵,约可分为戈、戟、矛、铍、铩等,戈戟为三刃枝,似雄鸡长鸣之状,现多为卜字形铁戟,然则不利于马上冲刺,更适合步兵使用。至于铍,即刀耳,长刃,较为笨重。铩,铍有镡也,铍矛头的下部装有类似剑的镡,威武有余,实用不足。”   东方朔一一点过各种兵器,如数家珍,除了长兵,还提到了中型兵器钺、长斧、长椎等,都被他否决了。与刘彻商讨许久,最后定在矛上。   矛是汉代重要的长兵器种类,上端铁制,刃开双锋;下端为鐏,呈尖状形,不用时可以插立于地上。汉代矛长短不一,名称也不同,长的叫锬,短的叫铁矜。据《释名·释兵》记载:“矛长丈八尺曰矟,马上所持,言其矟矟便杀也。”比较适合骑兵使用。   东方朔选择矛的主要原因是它比其它长兵轻便,攻击方法也简单,只要刺便可以了。   刀有刀谱,剑有剑谱,却没听过矛谱的。矛作冲刺用,一击毙命,讲的是快准狠,哪里有时间耍把式?   刘彻从东方朔处取了经,回去便下令从府库中取来长矛,自行摸索,又请来李敢将军指点,结合前世东拼西凑出来的要领,很快便整理出一套魔鬼训练计划。   每天三千下。早上一千,下午一千,晚上一千。每次连续突刺绝对不能少于五十次。   郭兔子失声叫道:“什么?三千下?”   刘彻面无表情:“谁都不能偷懒。”他自己亲身试过才敢这么提,像他朝上内宫两头跑都扛得住,郭兔子每天喝喝小酒谈谈恋爱的闲人还敢抱怨?   众人只得默默拿起兵器。   “预备! ”刘彻拉长音调,“刺!”   五百人齐刷刷将矛刺出。   “刺左”、“刺右”,刘彻分别调整方向,枯燥地刺了一个时辰。军中总结出的刺杀要领,当然不可能一天就讲述完毕,只是练习一些最基本的动作罢了,除了基本动作,还有正手刺、反手刺、跃起刺、转身刺等等,根据角度、位置的不同做出相应调整,其中要领,归根结底,还是刺。   越是简单的动作,越是实用,但是要练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即便是习惯了操练的羽林精锐,也不太习惯这样枯燥的动作,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待训练结束,一个个全瘫在地上,光顾着喘气,话都说不出来。   韩嫣是为数不多还能站着的一个,刘彻喘匀气息,交代了几句,将剩下休整训诫的任务交给他,便去看张汤那边的考核情况。   耳提面命,还是有四十几个人没能把汉律九篇背下来。其实,张汤已经放了水,若要较真,没几个能通过。因为汉律并不仅仅只是一卷书,条文有律﹑令之分。律为主干部分,除《盗》、《贼》等律外,还有尉律、左官律等;令新增的更多,其中还包括一部分皇帝的诏令,极其繁琐。   刘彻毫不留情地踢人,以为荣华富贵手到擒来的混混们一阵凛然。   考校后,刘彻给每人提前发了饷银,并放他们出宫游玩一日。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刚学了市集禁止斗殴的律法,转眼又有混混以羽林之名欺行霸市,被早有准备的张汤一个不落地逮进监牢。甚至还有几个,形迹可疑,似与某些利益集团结交,也被抓了起来。   翌日,剩下的一千八百人发现又有熟面孔消失,面面相觑,才知道这是当今陛下的第二轮测试,暗自庆幸之余把头皮绷紧。   接下来又进行了各种明里暗里的考试,内容涵盖耐力、灵活、忠诚不等,直到人数下降到一千五百之数,刘彻这才作罢,将新兵老兵放到一块训练。这时,命工匠加紧赶制出来的长矛也运到宫中,尖刃上特地开了血槽。   刘彻才知道血槽其实并没有传说中加速流血的功能,而是具有易于将刀拔出的优势。因为刀刃刺入身体后,拔刀时会由于血液的黏度和张力会在刀的接触面产生负压,使刀不易拔出来,开了血槽可以让外部空气进入,减少负压的产生,便于拔刀。同时,在不影响刀身强度的情况下,血槽能够减轻刀身的重量。   即便如此,每天用全力刺上三千下,还是让人全身脱力,手脚麻痹,七天下来便刺了高达两万次,以致于很多禁卫手上一拿到长矛,就下意识地做出突刺的动作,时有误伤事件发生。   刘彻一身臭汗地回到未央宫前殿,由侍从服侍着沐浴,借着陈皇后善妒的名头,刘彻把身边的宫女都打发走了,身边独留半夏。   由于上朝与练兵的时间穿插,刘彻每日洁身的次数多达三四次,池里引得的是温泉活水,点上宁神的熏香,格外解乏。   晚膳早就消耗干净,还剩下上百斤的竹简要批阅,刘彻叫了宵夜,熟悉他生活作息的仆从早就准备妥当,只要端上来便可。用膳的时候刘彻才发现一直才旁边伺候的宫女不是半夏。   定睛多看了两眼,才想起在平阳侯府见过。   “你是卫子夫?”   “是。”卫子夫柔顺地回答。她的美貌不及韩嫣,没有念奴娇的妩媚,遑论阿娇皇后的娇蛮,却胜在温婉,刘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美人娘……   轻咳一声:“听说东方朔是你的先生?”   卫子夫低眉顺眼,行礼的动作却露出一丝惊慌,大概是担心刘彻因东方朔迁怒于她。   她口齿清晰:“婢子驽钝,先生是奉太皇太后之命才收我为徒的。”   窦老太答应放过秋蝉,却借机把卫子夫塞了过来,说是充实后宫,修补祖孙间的关系,实则挑拨离间,分化陈氏外戚。   刘彻手上还捏着卫青,一点也不担心,对答几句便将她晾在一旁不管。   批完最后一卷公文,已过了二更,刘彻觉得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有必要和阿娇打声招呼。   他到的时候,阿娇早就睡着了。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宫人也识趣,轻手轻脚地伺候刘彻洗漱、除去衣物,默默退了出去。   阿娇睡得迷迷糊糊,感受到热源,便依偎过来,刘彻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很快便睡着了。   西汉的朝议安排在每天清晨,通常在未央宫正殿,除非发生日食,才改成到偏殿旁的小殿进行早朝,并且一切从简。   在工作时间毫无人权的苦苦逼迫下,睡眠质量蹭蹭蹭地往上涨。刘彻已经很久没尝到做梦的感觉了。   阿娇晚上不和丈夫碰面,早上却是和刘彻一道醒来的,往往在送走刘彻、收拾妥当之后,便至长乐宫向两后请安。   刘彻今天却拦住她:“天刚亮,你再睡会,不用去向皇祖母请安。”   阿娇心领神会,祖母不顾她这个孙媳妇的面子明目张胆往自己夫君身边塞人,她也不用和老太太客气不是,喜滋滋地又躺了回去。   第五十七章 上郡马场 ...   到了日上三竿,陈皇后才下榻,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子总觉得懒,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大抵是后宫太平,没有奋斗目标,每天除了和老太太斗几句嘴,互相吃些暗亏,就无事可做了。   哺食,听婢女说陛下又诏她一同狩猎,阿娇才提起两分精神,命人将吃用准备妥当。   “春寒虽过,山中犹凉,裘衣得多带几件。”   阿娇突然兴起:“对了,把陛下赐的弩箭带上,省得本宫像上回那样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他们耍他们的,我玩我的。”   有婢子凑趣:“陛下舍得放任皇后娘娘不管?”   阿娇笑骂:“多嘴! ”   心里对自己的夫君多有钦佩敬服,男儿志在四方,更何况自己嫁的是一国之君?要是两人整天腻味在一块,他不烦,自己还烦呢!   以狩猎为名训练军队,阿娇即使不懂兵法韬略,也知道事关重大,在太皇太后面前替刘彻遮掩,非但没有因此游兴大减,反而为对夫君有所助力而感到满足。即便将来要与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阿娇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会产生危机感,因为她依仗的,从来不是美色、家世,而是夫妻齐心的共苦情谊。   刘彻也是有意经营自己的婚姻,枕边睡的人,没听说无缘无故苛待结发妻子的。至于爱情,他没这个北京时间谈,再说,缘分可遇而不可求。就算碰到了,也未必爱上;就算爱上了,也未必能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也未必能厮守到老。他已经掉到了无穷无尽的陷阱和阴谋里,何必再自寻烦恼,招惹玄之又玄的丘比特?再说,皇帝的爱人,是紧挨着煤矿工人、小攻家的医生之后最危险的职业,九死一生,死状奇惨,走的全是断子绝孙满门抄斩连累九族一起殉葬的背运。   唉,还是别祸害人了……   但凡有用得着阿娇的地方,刘彻从来不会瞒她,而她不必要知道的事情,刘彻也不会主动告之。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孔老夫子根据自身经验,总结出的金科玉律,必然是尤道理的。夫妻之间,主仆之间,都是相处的难题。过于亲近,对方就会端架子;疏远了,又会啧有怨言。其中火候必须掌握到位,否则恃宠而骄,难以收拾。   刘彻算不上玩弄人心的高手,可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独特的观察视角也让他在权术上没有吃什么大亏,其手段有时候让朝里的老油条刮目相看。   窦老太,就算再怎么老当益壮再怎么老而成精,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都是有后宫女子的局限性的。她总是着眼于分化刘彻手中三家外戚的权利,送美人,说闲话,挑拨夫妻关系,的确,若是未尝风流心气高傲的少年天子,十有八九就会中计,就算为了大局不翻脸,也会与陈皇后心生嫌隙。   刘彻与她截然不同,他对皇权天意没多少崇拜,这个毫无信仰科学王道的灵魂,脑袋里尽是毛爷爷“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谆谆教导。所谓兵权在手,天下我有,一点也不介意在必要时使用雷霆手段。而且,他的明君爹给他留下足够平荡藩王讨伐匈奴的财产与粮草,不花个干净,晚上还真睡不着。   将羽林和皇后丢给韩嫣,刘彻打算带着李陵潜至养马所挑选战马。   同行的还有秋蝉,为了赎她出天牢,李家花了六十万钱,这个媳妇想跑也跑不掉了。   秋蝉奇怪地问道:“陛下,怎么不见冰山脸、大块头和娃娃脸?你们几个不是好得穿一条裤子嘛……”   刘彻微窘,自从妓馆被误会,他已经很久没和灌夫、郭舍人单独说话了,即便是羽林练兵的时候,也只是严肃讨论军事,不讲私情。至于张汤,琐事繁忙,只能在朝会时见上一面,远远的连脸都看不清楚。   李陵是个没出息的,傻呵呵地笑着,刘彻深深怀疑他的嘴从秋蝉答应下嫁起就没有合上过。虽然两人的亲事已经定下来,碍于习俗,秋蝉没有直接搬进李将军府,而念奴娇身处青楼,自然也不能住在烟花之地,刘彻便做主,让她们姐妹二人暂住在平阳侯府。至于外面传出神马花魁人去楼空姐妹共侍一夫的谣言,就不在刘彻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朕已经下旨彻查爰类谋反一案,不日便可为爰将军平反,府宅田院也在着手准备,好歹让你有个娘家。”   “谢陛下。”李陵连忙道谢,碍于马上不便,只是抱拳作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秋蝉虽然嘴上不屑,浅浅的酒窝却难掩甜蜜,刘彻大笑,她似恼羞成怒,策马向前,无所顾忌地越过刘彻,给皇帝陛下一脸烟尘。   迎面而来一对男女。女子容貌艳丽,简装素容,仍然遮不住桃李灼灼之色,男子一副穷书生打扮,与女子并肩,牵马步行,谈笑风生。   “姐姐。”秋蝉与李陵先后下马,亲热地与念奴娇说话。   李陵有意往两人中间走,拉开念奴娇与东方朔的距离。   秋蝉以为姐姐对东方朔有意思,否则好端端的非要找他踏青?本来只约了姐姐,见到东方朔也有些意外,便替念奴娇开脱道:“是我约的他们。”同时不断拿眼刀飞李陵。   李陵真着了急,此行为秘密探访,要是走漏风声被太皇太后知道,误了陛下的大事,他非得被亲爷爷用军法和谐喽。气得连秋蝉都不理了。   刘彻策马绕着东方朔走了一圈,不怀好意地俯视于他:“这不是东方神卦吗?难不成你是算准了朕会出现在此,专门替皇祖母堵人来了?”   “草民不敢。”东方朔躬身,回答:“草民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与故友叙旧,不想冲撞了陛下,草民立刻回避。”   “且慢,你一走,皇祖母追朕回去的懿旨立马就到。呵呵,北上路途遥远,就委屈先生了。”   “请吧。”李陵手按在剑上,威胁意味明显。   东方朔笑笑,干脆地翻身上马。   一路上气氛诡异。   李陵与秋蝉因为刚才的冲突闹起了别扭,一个看左,一个望右,念奴娇夹在中间,又不方便说出真相,只能软言开导秋蝉。   刘彻走在最前头,东方朔慢了半步,刘彻快,他便快,刘彻慢,他也慢,始终都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长安位于陕西的西安和咸阳附近,而陕西又和内蒙古相邻,路途不算遥远,一行人并不着急赶路。半途歇息,命李陵看着东方朔,刘彻出去解手。   不经意听见秋蝉低声说话:“那两人你到底中意谁?”   此时出去就算无心探人隐私,也会被当作偷听,刘彻便驻足,屏息而立。   答话的自然是念奴娇:“我早与你说过,我和他们清清白白,别学人家嚼舌头。”   秋蝉道:“有什么可害臊的?若换了我,喜欢哪个便挑哪个,当面问他,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当日你与我说,钦佩东方朔的学识,可我觉得皇帝也不差,李陵总是九哥长九哥短的,似乎还真不是个昏君。只是跟了他就要和无数女子争,累得慌,我倒宁愿你选的是东方朔。”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听不真切,刘彻只捕捉到“他心里……有人……”寥寥数语。   秋蝉似乎听了念奴娇的劝,与李陵的关系有所缓和,一开始说话,没几句,就多云转晴了。   眼角的余光扫到身侧的东方朔,探究地多看了两眼,立刻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丫属性雷达么?身体这么敏感做甚?   刘彻鞭子一抽,马儿立刻往前加速,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东方朔。   古代战马产地,一是阴山,一是贺兰山,远在内蒙古,而上郡,便是西汉蒙古治下的养马场。此处地势平坦,水草丰茂,作为皇家军马养殖基地。杂交优于出的战马要身材有身材,要速度有速度,要耐力有耐力,更重要的是,它们吃的还不贵,即便不用黑豆等粮食喂养,豆秸、苜蓿(四叶草)也能凑活,适应力上乘,抗病基因强,从北到南也不会水土不服,乃驮、乘、挽兼用的良骥。   刘彻胯下的战马,便是国产的优良品种。   马倌眼力好,一眼就瞧出刘彻坐骑的雄健骠悍,认定他非富即贵,可是,他的目光,在触及东方朔胯下后,才真正亮了起来,殷勤伺候。   “小人眼拙,这莫非就是西域的汗血马?”   刘彻先是惊讶,汗血宝马他是听过的。这匹黑马高只比自己的略高,半丈有余,可一路上没见它流血啊……   接着脸一寒,无论是此宝马还是彼宝马,古今中外代步工具始终是象征男性尊严的一项重要指标,堂堂天子的马还不如一介草民的,让他情何以堪……   东方朔始终面带微笑:“此马为故人所赠,产自西域,乃匈奴手中所得,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刘彻眼里红果果地写着两个字:想——要——!!   大汉目前还没和西域建交,西域的战马生意被匈奴垄断,根本不允许一匹大宛马进入中原。因此,大汉战马多为蒙古马后代,蒙古马的优势,在于刻苦耐劳,粗生粗养,抗病力强,容易大量繁殖。速度、体型与西域马种不可相提并论,若用蒙古马冲锋陷阵,威力不足,尤其是一对一单挑,绝非大宛马的对手。   马倌赞不绝口:“汗血宝马非常耐渴,即使在炎炎戈壁,一天也只需饮一次水。”   秋蝉新奇地摸着汗血马的鬃毛,问道:“它真的会流血吗?”   李陵看不惯东方朔得意,冷哼:“从长安到上郡,要流血早流干净了。”   念奴娇也说:“坊间传闻,不可尽信。”   刘彻跨上马,全速奔跑,在心中默数,平地上跑完一千米竟然只花了六十七下,一分钟左右的时间!   刘彻还是发现了汗血马的不足,回程的时候速度和爆发力明显要比开始时慢,耐力比起蒙古马来有所不及,但总体而言,用于短程奔袭的话,绝对是神器。   秋蝉等不及刘彻下马就上来摸马汗,结果大失所望,手里并非红色鲜血。只是整匹马看上去毛色似红了些,从黑色变为暗红。   刘彻仔细观察了一番,道:“应是汗血马的皮肤较薄,奔跑时血液在血管中流动容易被看到,另外,马的肩部和颈部汗腺发达,出汗时往往先潮后湿,对于枣红色或栗色毛的马,颜色会显得更加鲜艳,才会给人以流血的错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东方先生,麻烦借个种。”说完,刘彻便直接将马的缰绳塞到马倌手里,表示朝廷强制征用,归还之日,遥遥无期。   这时便体现出东方朔的识趣来。   他大概清楚被刘彻吃进去就吐不出来了,不但没有大呼刘彻无耻,还将饲养方法悉数告之。“大宛马一定要有专人饲养,草料也有所不同,需要专门配制。匈奴曾用青草饲养,不出半月便告亡。此外,汗血马原居西域,气候、地貌与中原迥异,若不妥善照料,容易病亡。”   李陵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有不明白的,立刻问出口:“你不是站在太皇天后那边的吗?”   注:汗血马另有一说为寄生虫。清朝人德效骞在《班固所修前汉书》一书中将“汗血”解释为系“马病所致”。他认为,有一种寄生虫特别喜欢寄生于马的臀部和背部,它能钻入马皮内,因而马皮在两个小时之内就会出现往外渗血的小包。德效骞的这种观点得到部分外国专家的认同。但现代科学也对这种寄生虫还一无所知。   第五十八章 西域之行(上)      “为什么你会反过来帮九哥?”   面对小李将军的这一记直拳,东方朔犹如春风拂过泸沽湖秋雨浸润九寨沟般地笑了。   “都是为天下百姓谋福,哪里分什么你我。”   “……”   众皆沉默,只剩下汗血马鼻子喷气的声音。   刘彻很适时地一笑而过:“我们都转了好一会了,郡守怎么还没到?”   上郡因为有个马场,每年拨下来的银子如流水一般,油水很足,最高长官有个发育良好的将军肚。   刘彻很贴心地为他制定了今后五年内的工作指标,估计下次见面,就能看见郡守的小蛮腰了。   “此马名曰汗血,悉心照料,马在人在,马亡……”   话尾不道尽,留下无数猜测可能,郡守把各色酷刑死法在脑袋中飞快地过一遍,清楚不交出成绩,皇帝陛下是不会准许他轻松挂掉的,流着冷汗接旨。   这尊携美微服私访的大神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逛到了制作马鞍的铁官处。周代时便有专司冶铁制器之职,汉代冶铁手工业空前发展,管理冶铁的机构扩大,职官组织也系统化,不止中央,地方郡、县、侯国设铁官五十处,产铁的县设大铁官,不产铁的县设小铁官。   当时骑马除了马缰、马鞭与鞍鞯以外,什么辅助也没有。最早的马镫实物,发现于公元3世纪中叶到4世纪初的中国东北的鲜卑人活动的区域。   刘彻刚开始学骑术时便命人打造马镫,不仅是有利于上马,更主要的是在骑行时支撑骑马者的双脚,以便最大限度地发挥骑马的优势,大大增加了平衡感,同时又能有效地保护骑马人的安全可惜此举只是作为太子党人内部的小窍门,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推广。   反正已经来了,天子至上郡的事也瞒不住窦老太,刘彻索性命人将马掌同马镫一道打造出来。   马蹄铁据说是罗马人的原创,在公元前1世纪就很常见了,打造工艺十分简单,却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延缓马蹄磨损,并且使马蹄更牢地抓住地面。   马镫还好,已经有了样本,只是马掌全靠刘彻按照脑中大概的印象描述,好在制作工艺简单,没有难住铁官,按照马蹄大小打出U形金属。   秋蝉看着马儿被大汗淋漓的仆从摁倒,拿着长约一寸的铁钉比划,心有不忍,引来李陵“妇人之仁”的嘲笑,尽管他自己也头皮发麻来着,不知不觉地想到了大汉朝虐待动物第一人的身上。   李陵脑袋里响起镇魂曲。啊,众多丧命于在张汤手里的小猫小鸟小兔子,你们可以安息了……   实际上,马的蹄子有两层构成,和地接触的一层是一层大约2至3厘米厚的坚硬的角质,上面一层才是活体角质,是不会有痛感的。   念奴娇问道:“这小小马掌,真的有那么神奇?”   刘彻道:“朕曾读到过一个故事: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败了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   “陛下是从哪策杂记中看来的?此物草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场只有东方朔有资格问出这样的话,他把忽悠来的所有积蓄都用在购买典籍上,成为太皇太后的幕僚之后更是一头扎进免费的皇家图书馆,手不释卷,废寝忘食。   东方朔心底不免有所疑惑,按理说,刘彻长于宫廷,学自司马,即便再天资聪颖,见识也会受到限制,可是,纵然他阅尽宫中典籍,还是没能摸透少年天子的奇思妙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作为谋臣,视角与命运和旁人不同,生来便应该专门揣摩主公心思,这一点难不倒东方朔。而刘彻亦是格外坦诚,坦言欲开疆拓土,创立伟业。   古人夸上位者,用的都是“知人善用”“仁德宽厚”这类注重宏观调控的词语;名臣谋士得的称赞多是“学富五车”“运筹帷幄”等等,术业有专攻。点明一个大家默认避而不谈的残酷现实,帝王的学识是绝、对、不及谋臣的。   皇帝若是全才,要臣子做什么?摆着好看?   钉了马掌的马儿越发稳健,耳边尽是秋蝉改口成“九哥”后充满尊敬亲昵的称呼。   东方朔表示压力很大。   李陵看他一路不语,跑过来说道:“后悔了吧?现在求九哥收你还来得及。等太皇太后一蹬腿一闭眼,你还有什么依仗?”   东方朔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嘴唇弯起,眼里却不带任何笑意。   李陵被他盯着,全身发毛,气势顿时遭挫。   “哼,你得意不了几天了! ”撂下狠话,李陵扭头向刘彻寻找安慰。   刘彻没什么力道地瞪了东方朔一眼,丫居然欺负青葱少年,不知道这傻孩子只有朕能欺负么?   接着,询问起念奴娇今后的打算。   “家仇已报,父亲也得以平反正名,身上没了担子,轻松不少。”念奴娇身怀武艺,饱经流离,遇到的大多是寻欢作乐的男子,见识过世间百态,对于寻常女子的嫁人出路敬谢不敏,倒是对周游世界,游山玩水抱有很大的热情。   刘彻忍不住同情东方朔一把,这内奸当的,连红粉知己都飞了。   临别之际,刘彻与东方朔单方面约定:“今天少了一个念奴娇,日后朕赔你一百个,保管你夜夜笙宵,一个月换一个都不成问题。”   “……”自己看上去很饥渴么?   东方朔无声叹息:“陛下想问的,是汗血马的故主吧?”   刘彻点头:“朕不知你居然与匈奴方面有交情。若是有路子,从北地高价购买也无不可。”   “汗血是张骞所赠。”   “张骞?”刘彻又惊又喜,“他来长安了?何时到的?怎么不来找朕?”   就差没问“有没有因为想我瘦了啊”。   “……陛下好自为之。”   眼见城门在即,东方朔深深看了刘彻一眼,扬鞭催马,与他迅速拉开距离。   擅自脱离禁卫视野被抓包,刘彻在文武百官朝自己吐唾沫星子之前,投下炸弹:出使西域!   朝堂鸦雀无声,在死一般的沉默后,爆发了要死一般的疯狂。   有委婉的“陛下三思”,有直白的辞官威胁,还有游移不定私下议论的嗡嗡声。   太皇太后作为祖宗规矩的守护神,做出了迅速反应。“朝臣各抒己见,以为国策,不宜改弦更张。就为了区区几匹战马,顺了陛下的私心,实在胡闹!西域之行足以激怒北国,百弊而无一利。”   刘彻针锋相对:“汉朝几十年没有联通西域,匈奴不是照样年年南下?苟且偷生绝非长久之计。”刘彻呈上张汤拷问出的匈奴战俘供词,有理有据地指出:“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骨为饮器,月氏遁逃,常怨仇匈奴。与西域诸国相交,如同断匈奴一臂,若能结盟共击匈奴,便是利国利民的善举。”   “陛下,你年轻气盛,身怀抱负,这是好事。可兵乃凶器,劳民伤财,稍有不慎便会伤及社稷,甚至动摇国之根本。”老太太语重心长。   刘彻却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不顾朝议反对,执意拜张骞为郎官出使西域。   老太太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张汤将发往各藩王的懿旨誊抄了一份,念道:“诸位刘姓王爷均属先皇一脉,为固大汉国本,理应知无不言。”   “这不是搬兵压九哥吗?! ”灌夫气愤地捏起拳头,“他们要是敢反对,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   张汤对刘彻道:“如果陛下一意孤行,张骞就算出得了长安,也过不了各地关隘,扣押都是小事,就怕被诬陷通敌罪,就地斩首。”   韩嫣一边凝眉思索,一边说道:“如今要紧的,是如何说服朝中大臣与各地藩王。朝廷倒还容易解决,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与陛下作对,只要寻出破绽辩驳即可。”他列出朝议主要的几个反对理由:“一是出使西域从无先例,大臣们对开此先河有所顾虑,是理所当然的。若是万事皆备,行事谨慎,他们便无从反对。其次,朝中议论最多的是礼仪,是兄弟相称,还是为我藩属。西域小国,弹丸之地,我朝士人还真拉不下脸与其称兄道弟,可平白要他们称臣纳贡又不合情理,若是惹怒了他们,与匈奴勾结进犯边境,反而招致祸端,不得不慎重。还有,草拟国书、沿途公文、护送兵马与驼队等等,均需妥善安排。”   “头一项很好办,他们安逸惯了,畏惧变化,用商鞅变法之类典故安抚便可。至于礼仪,自然是以兄弟相论,先礼后兵,若有不服,再施以手段。”刘彻不忘在国书上申明“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大汉外交政策,表达致力于世界和平的美好愿望。   注:马蹄铁的来源一说为春秋战国时期,但目前还没有切实证据能够证明;一说为先秦至西汉时期,论据是《盐铁论·散不足第二十九》中的一段文字“古者,庶人贱骑绳控,革鞮皮荐而已”,理解尚存在争议,而《盐铁论》是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才出现的。有实在证据证明马蹄铁存在的是在隋朝初年。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张骞头一回出使西域用了十三年,被匈奴关了十年,这回可怜的娃要翻身了~   第五十九章 西域之行(中)      “我朝向来提倡水德,取之于以柔克刚,匈奴为患自秦始,兵祸连结,殃及无辜,非和亲之策得以万全……”   提着毛笔,如何也写不下朕心甚慰爱卿嘉勉等等很蠢很驴的诛心之言。   刘彻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弃笔从戎了,把那些只会拿起笔杆子打嘴仗的混蛋一刀砍了,还世界一个清静自在。   从出使西域扯皮扯到和亲匈奴,朝堂上的水越来越浑,刘彻还没逮到摸鱼的机会,就被历年匈奴索要的嫁妆礼单戳瞎了眼睛。   从高祖执行和亲政策以来,匈奴骚扰边关劫掠抢杀见于历史记载的记录就有二十来处,不过几年,就再次背约,有时候频繁到一个单于娶了三四个大汉公主,娶一个,杀一个,抢一回,再娶,再杀,再抢……尽管这些公主只是挂名制,并非皇室血脉,可谁心甘情愿把自家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送到野蛮人手里挨宰?还是先奸后杀……更重要的是,那一车车丝绸茶叶的嫁妆,都是真金白银换的呀!   “哼,不以兵强天下……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朝上全是借老子口反对西域之行的米虫,唯恐惹怒匈奴,引来战事。   刘彻眼冒寒气,手上攥紧的竹简骤然飞了出去。又打开另一卷,草草扫两眼,又扔到地上。刘彻想象着那些不是竹简,而是大臣的尸首,整个办公室尸横遍地,这才火气稍减。   满脑子都在叫嚣着:裁员!裁员!!   屋子里十分安静,只剩下刘彻不稳的呼吸声,门外探出一个脑袋,是卫子夫。她先是被殿内凌乱的模样吓到,壮着胆子进来捡起一卷奏本,抬头偷瞄了刘彻一眼,见他只沉着脸没有发火才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来。   “陛下先用些茶点,消消气。”   “朕吃不下。”   刘彻硬邦邦地说道,他鲜少苛责周围侍从,此时火气正盛,免不了迁怒。   卫子夫心中害怕,不敢多说话,只好备着吃食,随时恭候。   刘彻再度盘算起向天下选才纳贤的计划,儒家法家墨家哪一家的都成,就是不要搞老庄的,打破朝廷整齐一片全是罢战的声音便可。当时,东方朔突然唱了一出无间道,换血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因为古人讲究长幼有序,先来后到。就拿三公来说,丞相和太尉的权利品阶都是一样的,可就是因为丞相排序在太尉之前,地位仍然以前者为准。下诏选才的确能网罗一大批贤者,可东方朔就注定就此错过,从此低人一筹。日后的官途,在资历上都要吃亏,就算刘彻破格录用,也免不得引来猜忌、招人话柄。   况且,刘彻曾许诺东方朔携手共创大业,虽然不曾明说,可非君莫属的潜含义却双方早已达成共识,卫青也是见证。若是突然琵琶别抱,重用他人,东方朔指不定给刘彻来个一纸休书,恩断义绝。   可要促成西域之行,首先要通过廷议;要通过廷议,就要有听话的大臣;要有听话的大臣,就要把不听话的赶出去……   绕来绕去进到了死胡同里,刘彻看着东方朔的弟子若有所思:“子夫,你多久没去永乐宫请安了?”   卫子夫连忙屈膝:“回陛下,奴婢不敢擅离职守。”   “这怎么行?皇祖母在你身上耗费了心血,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才是。”刘彻不吝赞赏:“你聪明伶俐,知冷知热,正好朕身边缺一个女官,便交与你做。”   汉宫女官又称宫官、女职,和嫔御(内宫)有所区别。这样,既摆脱了宫婢受人欺侮的地下地位,又免于受后妃嫉妒排挤。卫子夫连忙应道:“喏。”   “记得将这个喜讯转告皇祖母,就说朕感谢她将你调到未央宫,顺便把这三道点心带给你先生,让他今晚趁热吃。”刘彻咬重了“三”和“今晚”这两个字眼,盯着卫子夫的眼睛,叮嘱:“一定要把朕的旨意带到。”   入夜,刘彻打发了值夜的宫女,换上黑色不起眼的便服,偷偷翻起围墙。   齐天大圣被他师父在脑袋上敲了三下,就能明白午夜三更时分有个约会。   东方朔的脑袋应该不会比石猴还硬吧?   宫墙比李将军府的墙要高,也太久没练习,身手生疏了一些,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刘彻顺利地摸到了东方朔的房间。   屋子里面的灯已经熄了,刘彻心中微微失望,难道是卫子夫没有将自己的原话转达?   从门到窗户摸了一圈,刘彻终于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没有关紧的一扇,翻身而入,轻轻合上窗。   “东方?”刘彻压低声音喊了数声,没人答应,突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刻缄口屏息,知道巡逻的宿卫离开,却是再也不敢轻易出声。   要是被人抓包,他怎么解释大汉天子夜深人静翻墙爬窗出现在另一单身男子房间的缘由?   说自己梦游么?和曹操一样专爱半夜起来行凶杀人?哦,这时候还没三国呢,于是,历史就变成了曹操向他学习靠拢于梦中锻炼杀人绝技,是明显的疑心病精神病反社会症状表现。   没有烛火又无月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刘彻谨慎地摸索着,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走到床边。   刘彻弓着身体,摸到床榻,挨着边坐下,伸手去推东方朔:“醒醒。”   “谁?! ”耳边炸开一声喝叱。任谁午夜惊醒突然发现床边多了一个黑色鬼影,都不会淡定的。   “嘘……”刘彻连忙去捂东方朔的嘴巴,不想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手摁到了两个圆圆的软软的会滚动的充满弹性的球体上。   “我的眼睛——! ”东方朔一时没忍住,痛呼出声,与此同时,下意识地抬脚一提,做出了所有小市民保护自己生命财产安全的自卫反应。刘彻本来就是挨着床沿坐,坐得不稳,再加上猝不及防,“嗵”地一声,立刻被扫到了床下。   又是惨叫又是重物落地,这一连串的声音如果还无法引起守卫的重视,那么大汉朝干脆直接把皇帝送去和亲算了,反正财产迟早是要被贼搬光的。   门被敲得碰碰作响。   刘彻压低声音:“是我! ”   东方朔终于反应过来,抓住刘彻的手臂往床上一带,卷上被子,拉上帷帐,又点了灯披着外衣去开门,他打了个哈欠,装作没有睡醒的样子,问道:“何事?”   “东方先生,我们放才好像听到你的呼救,没出什么事吧?”巡逻侍卫小头目往昏暗的屋子里来回扫视,满脸狐疑。   东方朔轻松地笑道:“无妨,只是被梦魇住了。”   “做噩梦?”   “也不知道得罪了何方神灵,最近几天夜不能寐,今晚好不容易睡下了,又见到长发长舌冤鬼缠身,要挖我的眼睛……这一吓,就被吓醒了。”   侍卫见他神色如常,对答几句便继续巡逻。   东方朔关好门,吹熄灯火,回到床上,还没躺下,就挨了一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彻没用什么力道,只是意思意思地报复一下。他想起来,却被东方朔迅速按了回去。   “虽然他们已经离开,但谨慎起见,陛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果然,门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似在偷听张望,晃动了几下才消失。   刘彻一动不动地躺在床内侧,低声问道:“朕赐给你点心,有何感想?”   “草民多谢陛下。”   “就没尝出点别的?”   “味道不错。”   “……”   刘彻抱怨:“三道点心,让你晚上吃完,就是相约今夜三更时分相见。你怎么没听出我给你的暗语?”   “整整三盘点心,就算当晚膳也绰绰有余。”东方朔语气干巴巴的。   刘彻停顿几秒,声音突然变危险:“你以为我在挑衅试图撑死你,所有压根就没细想,对不对?”   一阵透心凉的可疑沉默。   刘彻捏紧拳头。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该死的他还是想做暴君!   也不知为何,竟然被东方朔察觉到了,刘彻感到自己的手被更大的一只手掌握住,拳头一点一点被掰开。   只听东方朔叹了一声:“糕点有人翻过的痕迹,甜饼还被掰开看过,我以为你不会用点心里面夹密信这么粗陋的办法传讯,尝都没尝,就把它们送给了宫女。子夫是见着了,却没能说上话。”   “老太太竟然疑心至此?你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刘彻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焦急,反握住东方朔,力道一紧。   “无需担心,即使被看穿,我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她尚未起疑,只是对你格外防备罢了。大抵是先前栽的跟头太大,吃苦吃得狠了,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东方朔的轻松感染了刘彻。   老太太吃一堑,自己就长一智,刘彻眉开眼笑,因为群臣早投降早超生的畏战心理而产生的阴霾终于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CP慢热,这种龟速的进度让我无比怀念河蟹还没有盛行的美好时代啊~   第六十章 西域之行(下)      刘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仿佛被门夹过,脑袋昏昏沉沉,脖子因为在同一个方向维持太久十分酸痛,手脚也是如此,动一下缓上许久才有了知觉,麻麻的。   刘彻欲喊人,嘴唇干渴得微微裂开,喉咙也涩涩的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有人适时地将水杯递到嘴边,刘彻抬起脖子,动作一急,顿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撞击声,从脖子上立刻漫开一股冲向脑门的热意,眉头皱起忍耐,全凭下意识才含住杯沿。   沁凉的白水毫不温柔地冲入口腔,向咽喉涌去。   刘彻咕噜一声咽下。   “冷的。”目露直白的嫌弃。   东方朔也不恼,嘴上挂笑:“陛下再不回去,就要被人发现了。”   刘彻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微微透出一点亮光。   “朕才睡了一个时辰! ”   刘彻呻吟道,用千夫所指的目光杀向开始掀被子赶人东方朔。   昨晚与东方朔折腾了一夜,商量出对付藩王的办法,但治标不治本,人才资源短缺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刘彻心想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是个办法,本打算重提招贤之事,回忆起夺位那一路惊险相伴,想了想,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东方朔敏锐地看出刘彻有所保留,露出一丝不快:“机会难得,陛下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兜着袖子,悠闲而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刘彻,熟悉他这个动作的刘彻意识到东方朔似乎生气了。   “昨天晚上……朕看到了。”刘彻语气迟疑。   “什么?”东方朔愕然。   “你穿开裆裤。”好吧,古时睡裤式样设计都很人性化,方便解手,更方便办事,想做便做,无需脱裤子,提枪便上,又兼带情趣效果。   东方朔毫无廉耻地反问:“陛下难道不穿亵裤?”   “……”你才裸睡!你全家都裸睡!   刘彻什么都能适应,就是这一点纠结无比,采取了坚决抵制的态度。   现代科学研究告诉我们,人类其实只需要很短的睡眠时间就够了,短睡者虽然睡眠时间有限,可是睡眠质量高,可以迅速地进入深层睡眠,使身体和精神都得到足够的休息。   如果别人递来一个枕头立刻就能睡着的刘彻决定再也不相信神马科学了。   他很困。   要不是还要和老太太藩王百官斗智斗勇,他没准就成为第一个在朝会时昏然睡去的大汉皇帝了。   “众卿家所言甚是,既然各位叔王伯侯都认为和亲才是良策,大家不妨商议一下,由哪位郡主与外邦联姻为宜。”   既然所有人都反对与西域建交,维持与匈奴的和平,那么就继续献上女儿送去和亲好了。   百官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开口,轻易得罪任何王侯。   刘彻冷笑:“怎么,反对出使西域你们一个个讲的头头是道,真到了节骨眼上就全缩回去了?朕养你们做什么?! ”   越过跪了一地的人头,刘彻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离去。   龙床,朕来了(__)……   还没到前殿,便听见宫女来报,说是前线急报,还是八百里。   刘彻只好振作精神,改变方向去了温室殿。   匈奴率二十万大军压境!   刘彻脸色骤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下什么睡意都飞走了。   朝上那帮老子门生,匈奴没来的时候都只想着和亲,现在匈奴真来了还不知道窝囊成什么模样……为了他们的性命着想,刘彻觉得自己还是不见的为好。   刘彻直接诏见李广老将军,他是朝中与匈奴打交道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将,又喊上年轻一辈的韩嫣卫青等聆听观摩。   李广是带着一脸怒容到场的,他不知刘彻和亲匈奴是假,威胁藩王同意出使西域是真,劈头盖脸地喷了刘彻一脸唾沫星子,字正腔圆地阐述了必战的论点,表明了自己不折不扣的铁腕态度。   “战国时期,代国北有匈奴,南方和东方有晋国和燕国牵制。然而,代国国小势不弱,他们仍然务实强边,连匈奴都不敢冒犯。今我大汉兵强粮足,国强势大,竟一退再退,和亲受辱。匈奴屡次南下,犯我边疆,虎视眈眈。汉匈之间,必有一战。”   简而言之,一个字曰:打!   李广声音铿锵,他话音落后大殿里静得可以听见针掉到地上的声音。   “爷爷,没人与你争辩啊……”李陵顶着黑线吐槽。   “陛下?”李广震惊地问。   “朕也是这个意思。”刘彻郑重地说道。   “没错!反正迟打早打,不如现在就打! ”灌夫雄赳赳气昂昂地宣誓与匈奴拼个你死我活。   郭舍人在一片声浪中发出不同的声音:“当年高祖挥鞭北上,三十万大军气势如山。可结果又如何?高祖身陷平城七天七夜,险些玉碎。从高祖至今,和亲历经五世,以小为大,不动干戈,民心思安。较之战争所耗,和亲反而甚得民心。”   他平时接触的都是三教九流,最贴近生活,老百姓在乎的可不是什么国家体面民族大义。每日于田间耕作为生活奔波的他们是勤劳的,也是短视的,他们只会看到一顿国宴花了多少民脂民膏,而不会体谅这种奢华为整个邦国挣了多少体面。国家强盛,老百姓固然高兴,可若是这种强盛是以牺牲平民的利益为代价的,导致国富民穷,他们就不干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无论兴亡都是他们受苦,那就拉着朝廷一起灭亡好了!   治理国家,必须以天下为重,个人恩怨和耻辱必须让位于国家安全。和亲政策的确节约了国家成本,符合人民群众根本利益,有利于发展社会生产力,早日缩小贫富差距实现共同富裕。   刘彻指出:这是很容易犯的右倾保守主义错误。   “韬光养晦七十余年,如今人才辈出,军心可用,捍卫我大汉天威的时机已到。边地百姓流离失所,随时可能惨遭屠戮,惶惶不可终日。对匈之战,势在必行! ”   该出手时就出手。   当然,也得战争并非儿戏,也得小心提防左倾激进主义.如果大汉跟匈奴撕破脸皮,就必须一打到底。而且,因为这是饱受压迫之后充满质疑的破冰战役,第一战,必须赢!   看着一众儿郎踌躇满志的模样,李广满意地点头,看刘彻是越看越顺眼。先帝没有做不敢做的事,陛下全做了。发配梁王在先,征讨匈奴在后。比起据城死守被动防御,老将军早就想追着匈奴跑上一回,呵呵,咱李家的春天终于到了……   “大漠广袤,我军长驱直入,后勤供应必须得到保障。尽量避免长线作战,速战速决,避免被敌军拖垮。”刘彻无需多亲自上战场,他是领导人,只要制定出宏观规划和战略目标便可。大汉不占天时地利,刘彻就怕自己的大军被带到沙漠这座天然坟墓中去,反复强调:“切记穷寇莫追,必须大胜而归,以最小代价重创敌人为优先,若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平白牺牲大汉男儿性命,这又何必”   韩嫣进言道:“何不诱敌深入,围而歼之?”   刘彻问:“有何良策?”   韩嫣早知刘彻欲对匈奴动刀,平时便研习匈奴历史风俗,腹中早已打好草稿。“当年冒顿单于隐肥牛壮马,示汉朝以老人弱子,一次次骗过汉使,最后将高祖诱入圈套。”   李广喜道:“以匈奴之道,还至匈奴之身?妙计,妙计! ”他以全新的目光打量陛下从小宠幸就差没随身携带的绝色伴读,认为韩嫣是有真才实学,开始质疑起那些荒淫流言。   汉朝的诱狼过程大致来说分成两个步骤。   第一步,使人装作大间谍,逃往匈奴,忽悠匈奴大单于:咱们做一笔大交易,我遣入马邑,干掉县令和县丞,举全城人投降。您是鳄鱼,我就是鳄鱼鸟;您是犀牛,我就是犀牛鸟……总之,我只吃您牙缝里的食物残渣和身上多余的害虫,马邑的财富算我一份就成。说动军臣单于之后,随便砍上两个犯人的头,悬挂城上,通知匈奴使节抢劫趁早。   第二步,就是谨慎布局,匈奴二十万大军,不可能倾巢出动,预估顶多十万试探,那么埋伏的兵力多少,又与何处设伏,以及如何应对匈奴中计后的愤怒反扑……这些都要细细推敲。   刘彻坚信细节决定成败,从奸细的人选到迷惑敌军再到设伏围歼会发生的种种可能都考虑进去。众人斗志很高,过了哺食都没发觉,直到卫子夫冒着生命危险打扰军事会议,刘彻才发觉自己早已是饥肠辘辘。   后续地命人考察地形,反复推敲了数日才妥当。   刘彻的熊猫国眼圈已经很明显了。   “又是补汤?”刘彻嘀咕了一句。   喝了它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这几天少有休息精神不济,便炖了短时间刺激大脑血液循环激发生命活力的汤药来喝,也全赖这些,刘彻才熬得下来。   想到还要和朝臣扯皮出征将军人选,咬牙,一饮而尽。   “陛下国事繁忙,爱惜身体当是。”卫子夫见到了弟弟卫青,发现他长进了不少,虽然瘦了,眼睛却越来越亮,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心中既是自豪又是心疼。   听卫青说陛下把他们扔进森林里就不管了,连食物饮水都不给,只发十支弓箭一把匕首。他晚上只能躺在白天挖的洞里睡觉,有时候夜里还会有一只穿山甲过来给他一个拥抱,这种情况十天里出现了五次,还是相同的一只,卫青难免和那只穿山甲睡出感情,给它取了名字。到了生存训练的后期,弓箭早用完了,野果也吃得胃疼了,疯狂想念蛋白质的卫青也吃起了蚂蚁蚱蜢蝴蝶,要是救兵再不来,他就真的要变成一只穿山甲了……   刘彻看出她所想:“天下任,丈夫肩。男儿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朕相信自己的眼光,卫青不会让天下百姓失望。”   “多谢陛下。”   卫子夫先是一喜,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接过喝空的药碗,很快眉间又涌上愁绪,欲言又止。   刘彻忙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实在无法体会少女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欲语还休的浪漫情怀,反正该尽的义务都尽了,便将卫子夫丢在一旁。   接到密报的当晚,刘彻就秘密诏见张骞,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拨出一部分给他,让他多带点土特产回来。   就算外交失败,无法和西域在政治上达成一致,也可以当做公差采购,显著增加国民生产总值,大力促进亚洲经济发展。   刘彻狡猾地制造了一个时间差,各地藩王此时还不知道匈奴意欲南下之事,如果知道,恐怕就不会那么急着表现父爱如山爱女心切了。不知情的他们谁都不想这倒霉岳父的头衔落在自己头上,立刻改了口风,和朝议唱起了反调,纷纷支持张骞出塞的壮举。   张骞的骆驼马队早已准备妥当,连夜出发,带着百人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踏上西天取经之旅。如今,十万八千里应该走了二十分之一了吧?   批完奏疏,刘彻还是精神抖擞。   看望母后,刘彻还是神采奕奕。   练武沐浴,刘彻还是精力充沛。   皇家没有用萝卜当人参的造假制假分子,药性好得离谱,刘彻很悲剧地躺在日思夜想的周公传送阵——床上,却怎么也见不到周公。   伏击的兵力很有讲究,不多不少正好三万,多了城池也装不下,没能坑到别人,就先把自己个挤死了,人数少又达不到效果。三万兵力伏击至少十万匈奴,刘彻想想还是没有底,唉,反正睡不着,去听听军师的意见。   于是,喝了不知道什么补药的刘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向东方朔所在扑去。   作者有话要说:笔记本无缘无故黑屏,唉,到了退休的时候了   昨天欠的有空补上   第六十一章 药后乱性      有种忠心,叫做君要臣上,臣不得不上。   “卫女官,茶溢出来了。”   听见旁人提醒,卫子夫才后知后觉地低头,慌忙将茶嘴抬起,拿布擦干净。   “身体不舒服吗?你给陛下熬了一整天的药汤,若是累了就早些回去休息,今晚就由我守夜罢! ”   “不成! ”卫子夫紧张地一口回绝了,她见别人异样的神色,替自己找了个理由:“本来就是我自己的活,怎么能麻烦你呢?”   更何况她早就打听好,陈皇后来了月讯,不便伺候陛下,今天特地将提神的补药换成其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太皇太后逼迫得紧,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得知了卫青是自己亲弟弟的消息,竟然以卫青的生命作为要挟,她一个没爹撑腰没娘疼的弱女子能怎么办?如果多给卫青十年,不,五年的时间,也许她会有个大将军弟弟撑腰,再也不用以色侍人,眼巴巴地贴上去,可是,形势比人强,此时的她谁也不能依靠,谁也无法倾诉,多告诉一个人,不过是多一个人跟着烦恼,卫子夫只寄希望于英明的陛下看在自己昔日用心伺候的份上饶过自己的性命。至少,让她活到能见到太皇太后入土的时候。   入夜,太皇太后的心腹守在殿外,既是策应,也是监视。   成败在此一举。   隔着帷帐,卫子夫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被子下的人影,她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拳头难以控制地握紧。   ……不就是强奸个男人嘛,子夫,别怕。   没什么好哭的,你要想太皇太后殡天后的模样,嗯,手好像不抖了。   “陛下?”当颤颤悠悠的卫子夫爬上龙床,纤细玉手探入被子里。   她全身一僵。   接着以妈妈叫醒上学快要迟到的懒虫那样大爱无声大公无私的气势掀开了皇帝的龙被。   卫子夫连刘彻的毛都没见到。   震惊之余,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脸颊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下,手一摸,一片冷汗。   卫子夫放松地瘫倒,庆幸地想:陛下不愧是人中龙凤,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天保佑他逃过此劫。   实际上,刘彻的劫数和火车飞机一样,要么晚点,要么就干脆不来。前半夜,安然无事,直到后半夜才堪堪抵达。   十点到十二点是人最困的时候,熬过凌晨,基本就没什么睡意了。   刘彻硬拉着东方朔陪聊,东方朔回答稍慢一些他就开始哼哼,手上来一拳,脚上踢一下。东方朔连连皱眉,却又无可奈何,不能光明正大地撵人,只能忍着内伤,奉陪到底。   君臣二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整壶水。   刘彻还是觉得口干:“给朕再添些来。”   东方朔充耳不闻,无声地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刘彻死死盯着东方朔,舔了舔嘴唇。   大抵因为缺水的缘故,红色的唇上有些明显的细纹,被舌头带起的涎水濡湿后,稍稍变淡。随着唾液风干,上唇变透亮的颜色很快又暗了下去,唇纹比之前显得更深了,特扎眼。   东方朔的眼睛沉了沉,漆黑,看不清情绪,他转身,把背对着闹心又闹身的君王。还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大半个脑袋。   “东方,朕燥得慌。”刘彻踢开自己的被子,去扯东方朔的,他自己觉得热,以为是天气的缘故,这个东方竟然为了逃避添水的责任要把自己活活闷死,啧啧,见过懒的,没见过这么懒的!   刘彻一扯,没扯动,东方朔试图往外挪。刘彻的大脑细胞本来就活跃得异常,制造出无数热能,见东方朔如此不识抬举,埋伏已久的火气蹭地冒出来,脑袋远不止是发热那么简单了。   用爆炸来形容,更为合适。   一怒之下,刘彻从床上跳起,跨坐在东方朔裹成的茧子上,手上用力,爆发了铁砂掌的功力,硬是把东方朔的半个身体从被窝里像萝卜一样给拔了出来。   对于这位少年天子的突然性爆发,东方朔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不是第一次被刘彻骑在身上,在青楼皇帝也敢失礼于人前,深更半夜孤男寡男的就更不在话下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陛下着魔了,放开。”东方硕的领子被刘彻拿住,他的手攀上,扣住刘彻的手。   “朕若是不依呢?”少年天子的眼里冒着火,又伸出舌头了一下嘴唇,也不知是因为纯粹的渴意,还是下意识里的诱惑。   东方朔顺从自己的意愿,直接把它当成后者。   手如捕猎的蛇般沿着刘彻的手臂向上缠绕,东方朔抓住刘彻的肩膀,借力坐直身体,欺近,使两人的距离无限向零接近,接近……最后真成零了。   在血液沸腾起来的燥热与茫然中,刘彻任由自己的嘴唇陷入一个奇妙而湿润的坏境里,贴上来的温度比自己要低,喉咙本能地发出舒适的叹息声。   听见这样的回应,一开始的冲动在东方朔能够后悔、克制之前,就化作不断追求刺激的渴望。舌头分开干燥火热的嘴唇,灵活地探入秘境,年轻皇帝唇齿间略有粘稠的触感,吸吮间大大增加的摩擦激发出更多更大烈更深的快感。   刘彻忘了抵抗,任由东方朔的舌头尝过自己舌根和牙床的味道后往深处游动,他似乎是被乱臣贼子以下犯上的行径吓呆了,脑袋装备的双核独显win7旗舰版系统无限卡死,身体脱离了理智的掌控,既不回应,又不抗拒,只在皮肤上晕染出大片大片的红。   最后,他模模糊糊地被东方朔推到,放到床上。   “睡吧,别多想。”   等刘彻的大脑经历重启——黑屏——重启——死机——重启的过程,最后不得不采用系统还原的方式,他发现自己面对的,又是东方朔沉默淡定的背部。   快要烧起来的临界崩溃感从口腔、喉咙迅速扩散到整个身体。   ……别多想……   尼玛!当朕是有丝分裂无性生殖的单细胞生物吗?!哪个男人被同性这样吻了之后还能当作是脸靠太近了不小心蹭到的误会啊口胡!劳资生理功能不但正常还很强劲,小弟弟反应很大的好不好?!   朕能不能把你彻底上了吃干抹净了之后也用一句“别多想”把你打发掉?   刘彻突然捂住嘴巴,因为他的身体正为脑袋里的这个可能而剧烈颤抖着,喉咙也发出饿狼咕噜咕噜的声音……   除了震惊和对东方朔轻描淡写的态度不满以外,对于这样的接触,他居然不讨厌。   ……难道他真的继承了刘氏家族好男色的血统?   刘彻知道东方朔没有睡着,他抓住背对着自己的坚硬肩膀,一点一点掰过来,使东方朔面对自己。   熄了烛火的黑暗中,粗重的呼吸彼此可闻。   估摸清楚东方朔嘴唇的位置,刘彻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他无比清楚自己出了问题,被为了大汉江山必须弄清楚性向的迫切感驱使着——也许还有一半原因是满足身体需求的迫切感——刘彻用自己的下半身思考,舌尖流连忘返,手探入了东方朔的被子下面。   也许,古代的亵裤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刘彻先一步握住了东方朔的命脉:哈,赢了!   ……   世界上的Spring药或许没有让贞男化身荡夫的本事,却有削弱理智增幅情欲的功效。一般情况下,所有人都披着一层保护色,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一面掩饰起来。等到被诱因促发,情形就变成了:大家都是狼,何必要装羊?   在双方都坦然的情况下,你有(奸)情我有(歹)意,欲望一产生,互为催化,便再也无法收拾了。   东方朔哪里看不出刘彻今晚心绪不稳易于撩拨很容易就脑袋发热身体发热的状况,只是顺从心意首先迈出了那一步,触发了最常见又是最神奇的生物化学反应链。   他们彼此撕扯,彼此拥抱,再接下来就顺理成章地使裤子严实的少年天子变得和刚出生时一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东方朔生来就有那种能用笑让人心中发毛背后泛冷的本事,刘彻还在为自己的身份优势而沾沾自喜时,东方朔突然把玉枕推到床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引来侍卫的探究。   趁着刘彻大惊失色的时候,手指毫不犹豫地钻入紧咬的股间,拳打东宫太后、脚踢北国匈奴的大汉皇帝不得不忍气吞声,在一波又一波袭来的肿胀感中面红耳赤……同时,狠狠在心里发誓要压回来,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拉灯,你们懂的)   隔日,侍卫问东方朔:“先生又做梦了?是女鬼还是狐妖?”   东方朔嘴唇翘起:“喂不饱的狼崽子。”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不会超尺度……   今天下午两点有第二更~给花吧   第六十二章 构陷韩嫣     皇帝病了,修养了一日。   太皇太后派来的太医令丞诊断说,病因是纵欲过度。   深宫似海被这两颗深水炸弹轰得波涛汹涌,风云乍起。   卫子夫作为单独在天子寝居里过了一夜的女子,被列为首要怀疑对象。   皇帝与皇后新婚燕尔,伉俪情深,从未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为何偏偏钟情于区区婢子?再看卫子夫精神虽然稍有不济,但行动自如,比病卧榻上的刘彻强了不知多少,别人看她的眼光顿时崇敬起来。羡慕嫉妒恨里带上了若有似无的妖异。   “看来此女深谙房中之术,怪不得能爬上龙榻,承蒙圣宠。”   “哪儿呀,她是太皇太后重金买来的,听永乐宫的姐妹说她自小练的是绝世罕见八荒采阳补阴功法,每到月圆之夜就要与男子交合,否则阴气过盛,七窍流血而死。”   “看啊看啊,她真的吐血了! ”   “不好!她朝我们这边过来了,快跑! ”   卫子夫面无表情地跟着前面引路的侍女走,向太皇太后报告昨夜与皇帝陛下恩爱的细节。   破晓时分亲眼撞见一夜未归的皇帝陛下,她借机袒露实情,皇帝陛下的脸色变了数变,最后硬邦邦地说道:“天意弄人……你也不过受人胁迫,换药此举并非出于你自愿,朕恕你无罪,但仅此一次,若是再犯,哼……”   卫子夫连忙磕头谢恩。   好半响才听见头顶传来陛下的声音。   “伺候朕沐浴更衣,今天所见之事,必须烂在你的肚子里。”   “喏。”卫子夫如蒙大赦,紧抿着嘴唇,将天子散发着汗液与明显其它味道的衣物换下,心中满是疑惑,可无论怎么好奇陛下私会的情人,她也没有那个胆子去探究。   刘彻沉思了一阵,又在左手臂上割了一刀,淋在床单上。   卫子夫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是要自己冒领了这份功劳,取信于太皇太后,为陛下传递消息。   果然,太皇太后亲热地拉着卫子夫的手,嘘寒问暖,子夫低头,佯装羞涩,避开老太太如有实质的目光,在窦婴、东方先生商议大计的时候,太皇太后也没让她避嫌。   “有本宫给你撑腰,皇帝敢不给你名分?你迟早会是夫人,听听朝廷上的这些事,对你有好处。”   卫子夫跪坐与她右手之下,被先生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打量,卫子夫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太皇太后不争气地看她一眼,便与幕僚心腹商量起来。   “皇帝是个不省事的,借着生病的由头把众位大臣挡在殿外,却颁布了北击匈奴的将帅人选,谁的奏折也不接,看来是铁了心讨伐匈奴。李广便罢了,他好歹带兵多年,还和匈奴打过几仗,可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怎么也名在其中?”   “回太皇太后,都是灌夫、李陵、韩嫣等前太子党,还有一个叫卫青的,听说入羽林之前是平阳侯府的一个骑奴。”   听窦婴语气里仿佛一根手指就能把亲弟弟碾死的轻蔑劲,卫子夫最后一丝无间道的迟疑消散了。   骑奴怎么了?汉高祖也曾是一介布衣,不治商业,不事活计,整日游手好闲,与恶少年无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是把你和我弟弟同时扔进没有食物没有水源的山洞里,被煮了吃掉的一定不是我家的卫青!   命运自主权始终被握在别人手中的女子头一回尝到一种操控感,有些罪恶,可更多的,却是兴奋。于是,她坚定了抱紧皇帝大腿弄死窦氏一党的决心。   太皇太后深谙收买人心之道:“这个卫青本宫也听过,暂且不要动他。”她看向卫子夫,后者适时地露出感恩戴德的表情。   老太太满意道:“从小跟着陛下的那帮小子,却是要好生教训。待他们成了气候,结成朋党,对朝廷不利。”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生吞活剥了不少人的窦老太信手拈来一计,栽赃陷害。   精明的眼睛一扫,立刻锁定在名单上职位最高的韩嫣身上。   “春桃。”   年长的宫婢中姿色最为出众的女子立刻出列,屈膝而拜。春桃已经二十七岁,她自进宫便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悉心伺候,十年如一日。本来景帝驾崩之后,放出宫的名单里有她,就此自由,嫁娶随意,可老太太舍不得,轻飘飘地说一句,便把她留在身边。   此时被点名,春桃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只听过老太太问道:“你家里几口人啊?”   “回太皇太后,共五口,双亲健在,身体还算康健,另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哦?怎么本宫听说你家被地痞追债上门?”   “不怕太皇太后笑话,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家兄滥赌,把为数不多的家当都败干净了。即便是奴婢的俸钱,也被家兄抢去挥霍。”   “人活一世,求的无非是生有所养,老有所依。父母恩情大过天,你也不想身后他们贫困潦倒无处安家,是也不是?”瞥了眼面无人色不住颤抖的心腹婢女,老太太露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她的声音慈祥和蔼,内容却字字透着杀气。“本宫有件重要差事交予你去办,性命攸关,不可大意。事成之后,奉你双亲以千金,安排你哥哥到魏侯府上做事,另外,有了丰厚的嫁妆,你妹妹也可寻一处好人家。”   卫子夫听得心惊胆战,浑身僵硬,暗道太皇太后歹毒,竟然要诬韩嫣与宫女私通!   宫中阴晦之事,沾上了半分就让人百口莫辩,置之死地,韩嫣受帝王器重,或许只是前途挫折,能够侥幸脱罪,可是无权无势的宫婢,必然死得毫无声息,连个名儿都不曾留下。   卫子夫刚到太皇太后身边做事时,多亏了春桃照顾,二人以姐妹相称,卫子夫寻了个空挡,私下里与春桃说话。   “这一劫,我怕是如何也逃不过了。”春桃心如死灰,双目无神,浑浑噩噩地走到廊上,抓着阑干竭力远眺。入目的,除了宫墙还是宫墙,那千篇一律的颜色,鬼魅似的将她困住,扼住咽喉,透不过气来。   “事情还有转机,”卫子夫想了想,表情从犹豫转为坚定,“我去向陛下求情……”   春桃嘲讽地看着她:“你受太皇太后驱使,监视陛下,自身难保,何必凭白受我拖累?更何况陛下与韩将军情同手足,届时必恨我入骨,哪里会听得进去?恐怕还会迁怒于你。”   卫子夫与她相顾无言,最后宫人催促,只好默默作别。   祸不单行,拜别了太皇太后,卫子夫又遇到了另一个名称里带着“后”字的女子。心里就算再怎么焦急,欲将勾结陷害韩嫣的阴谋禀告皇帝,她也不得不随皇后到椒房殿答话。   由于皇帝被吸食精气的流言口味越来越重,阿娇也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兴奋地赶来了,于半道劫走了皇帝的新欢。   不同于抓住夫君偷吃的妒妇,陈皇后心里充满了终于找到敌人可以消遣的兴奋之情,踌躇满志,斗志昂扬,一听到消息便穿上战衣,兴冲冲地到永乐宫逮堵人了去。   面对众星拱月地位尊贵的华裳女子,卫子夫心中一片冰凉,刚出永乐宫就被截走,身后那些婢子侍从怎么没看见,却是一个都没上来帮忙,恐怕就算报信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会拊掌叫好,任由自己受到凌辱折磨,再命人传话给陛下,请他过来看皇后嫉妒发狂的模样,借此挑拨陛下与皇后之间的关系。   夹在这对祖母与祖孙之间,她已经如履薄冰,若是再加上一个皇后,哪怕有九条命,也不够她用的。   弟弟,我们来世再见,下辈子我还做你姐姐……那时候你最好已经是耀武扬威的大将军了,否则、否则我就不认你哦= =   阿娇见她战战兢兢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失望至极,果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脸上不免透出一丝不耐烦。   “陛下与本宫说起过你。你受皇祖母指使,挑拨离间。”卫子夫愕然抬头,见到阿娇高深莫测的笑容,以为陛下知会过皇后,立刻松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皇后娘娘明鉴,奴婢弟弟卫青受陛下垂青,调教成才,委以重任,奴婢万死难以为报,留戴罪之身,供陛下驱策。”   阿娇了然,笃定卫子夫不敢欺瞒,猜测刘彻对这个奸细另有安排,不甘心地问道:“陛下竟连祖母派来的太医都收买了?”   “这……”卫子夫吞吐,打了一个激灵,尽管爬墙的对象不是自己,可墙的确爬了,这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实,她慌忙回答:“奴婢不知。”   卫子夫急急忙忙掩饰自己的神色,可阿娇从小看她父亲母亲互相欺骗对方包养小三小四小五,这对极品父母倒是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的宝贝女儿隐瞒。馆陶公主说:娇娇,你父王整日忙着造反,为娘的满心苦楚无人诉说,只有买个漂亮孩子打发时间了。堂邑侯说:儿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的诨劲,爹平时只有被欺压的份儿,连她买小倌玩养成也忍了,若是再不弄个温柔可欺的外室,给刘启家找找不自在,爹心理不平衡啊……   生在皇家嫁在皇家将来也会死在皇家的阿娇哪里看不出来卫子夫的躲闪?   “看你的意思,是要抗拒从严?”这实在是太好了。“来人,把本宫从张汤那里借来的有趣玩意儿赏给卫女官。”   那是一个锦布做的垫子,看上去柔软光滑,掀开上面的套子,就能看到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铁钉,钉子表面覆盖着一层深色,似铁锈,又似血迹。   阿娇靠它吓人,收拾了不少不老实的奴才。   其实她更喜欢那套铁钉床,可惜张汤那个冰山脸抠门,死活都不愿意割爱。   就在卫子夫决定舍身取忠咬牙一跪时,刘彻终于在太皇太后的殷殷催促下出现了。   卫子夫以为仁德的天子见到这种酷刑,多少会触一下目惊一下心。   不料,刘彻携起皇后的手,摇头失笑:“又调皮了。”   卫子夫:“……”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朕便是。”   “连猜的机会都不给我,太没意思啦! ”   刘彻目光一闪,故意拖长声音:“你当真不想知道朕昨晚与谁私会?其实,朕是为了匈奴之事……”   阿娇连忙捂住耳朵,却是来不及,听到了前半句,以为好好的一出女子保卫婚姻真爱无敌的情感大戏变成了宫中再常见不过再普遍不过的密谋构陷,如同疯狂想吃肉好不容易盼到两人脱光光了结果突然拉灯一样,砸碗掀桌状。   与此同时,跪地的卫子夫收到当朝天子隐含威胁的眼神,魂被吓飞大半,立刻埋首当鸵鸟。   见识过陛下玩弄人心的手段,卫子夫再也不敢有所保留,将天皇太后与窦婴商量陷害韩嫣的阴谋悉数相告。   刘彻听了,连连冷笑:“皇祖母打的好算盘,无论案情有多少疑点,只有染上了这种阴私官司,阿嫣又是那番相貌,众口铄金,他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刘彻连骂了数声,把整个永乐宫都骂进去了,卫子夫敢听不敢记。   她面露迟疑,刘彻稍微缓和语气,问道:“还有何事?”   “说来也怪,太皇太后命东方先生算了一卦,结果却是大凶。先生有未卜先知之术,又像已经看穿奴婢背叛,断言韩嫣有惊无险,窦家反而祸患无穷,力阻此事。太皇太后却一意孤行,听不进旁言,还责他大不敬之罪,打了二十大板。”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以为拉灯好玩吗!多少次习惯性地打出肉戏然后不得不忍痛删掉?多少次无心打出禁词看着口口欲哭无泪?多少次顶着风险放肉而被正义的读者举报锁掉?   连博客上原本转换乱码的藏肉基地也被和谐掉了……   表以为晋江上的一万禁词是闹着玩的,唉,一块认命吧   第六十三章 苦肉之计   不得不说,东方朔这顿板子,挨得太是时候了。   因为帝王是世界上最不要脸却又最好面子的生物,就像婊子立牌坊一样,他自带厚黑学研究与应用的博士后头衔,告诉人们什么是无耻、该怎么样无耻以及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的人生真谛。关键的是,他自己无耻,还不许别人说。当有人踩到他的痛脚,他那劳资天下第一的尊严受到侵犯,通常情况下,会使用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主公技,所谓天子一怒流血漂杵。哼哼,你敢不给朕面子,朕就扒了你全家的脸皮,男的发配到边疆采矿开荒,女眷充为官妓卖入勾栏,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而小受,各个特征都与帝王的彪悍属性相差甚远。他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奋发怎么图强,最后都会阴差阳错命中注定落入小攻的手里或怀抱。小受的天生技能是惊艳的笑容,是纯洁的清泪,是睫毛无助的颤动,是月下楚楚可怜的孤影。即便是怒,也是恼羞成怒,怒中带羞,羞中带涩,涩中带那么点无法抗拒的诱惑。要是不给小攻面子,肯定会被撕衣服扒裤子,靠近他的男人会被发配到边疆采矿开荒,亲近他的女子会被充为官妓卖入勾栏,反正爱谁谁倒霉,最后只能和小攻相依为命厮守终身。   帝王受,就是以上强大自尊和悲剧命运的矛盾组合。   刘彻首先是帝王。作为做的动作承受者,他脚软腰酸腿抽筋,而做的行为发出者却精神抖擞兴高采烈风生水起,对任何男性而言,这都是绝对的耻辱,更何况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皇帝。刘彻一辈子顺风顺水,即便有个小郁闷小挫折小风浪,也无数次化险为夷,从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被压了,理智回归之后的第一个念头绝对不是一奸成情,从此爱上了这种用强的手法粗暴的手段剧烈的运动,每天日·后吟诵:啊,爆菊,飞一般的感觉。皇帝想的,也许是满清十大酷刑,也许是欧洲刑罚一百问,也许是监禁调教人兽SM,无论猥琐还是淫荡,绝对不离四字主题——打击报复。   然后才是受。受嘛,从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出发,多是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群,他们无法在家庭、情感、经济上获得的安全感,却在小攻那里找到了,于是心甘情愿地控制欲超强的一方左右、掌控、独占。刘彻不是天才,真要比童年,他连李陵那个傻小子都不如,至少小李将军在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扎马步了,而他还在沙地里的玩泥巴呢!所以,天上突然掉下一个东方朔,才华惊世卓绝,学识举世无双,忠诚绝无仅有,刘彻就想尽办法把他栓在自己身边,哪怕一开始被吻的时候算不上心甘情愿,只是在药效的作用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还是半推半就地从了。   更何况东方朔的手腕绝对算不上光明正大,没商量,也没通知,利用可趁之机,顺杆而上,直捣黄龙……捣啊捣,黄龙只有不住喘息压抑呻吟的份。刘彻倒是挺想用咆哮体的,可外有侍卫巡逻,要是把人引来,且不说他与东方朔暗通款曲,狠狠阴上老太太一把的布置败露,就说这幅君下臣上的场面,他就丢不起这个人。   就在刘彻攒足了劲挟私报复的当口,目标被人抢先收拾了。   刘彻觉得自己蓄力已久的拳头砸在了棉花上,一点也不痛快。   又把窦老太记恨一遍。   “她要诬陷阿嫣,朕自有办法应对,保他无恙,哪里要你多事?瞧,二十板子不好受吧?”   东方朔脸色苍白地趴在床上,费力地仰起脖子,听了话里浓重深厚的回护之意,初见刘彻的喜悦不知不觉消散了,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草民行动不便,不能见礼,陛下请勿责怪。”   刘彻哧了一声:“和朕还来这套虚礼?朕还以为你的胆子能把天吞了。”他坐到床边,臀部小心翼翼地挨着这张见证了血泪历史的床榻。挪了挪,似在寻找最能让他忘记当夜淫乱情状的位子,不经意地透出一丝紧张来。   “未伤及筋骨,无碍的,陛下无须伤神。”东方朔眼底染上一丝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声音里也带上些许暖意。他一直抬着脖子与刘彻说话,觉得累了,便用手臂枕着,下面垫着软垫。   帝王受发狂,臣下攻其实也很纠结。   论身份地位,东方朔都被刘彻压得死死的,他甚至怀疑当晚那个爆发出轻薄皇帝藐视皇权的无产阶级革命气质的人不是自己。可美好又残酷的现实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没错,以吻封住皇帝嘴巴的是你,把皇帝两颗小红豆捏扁搓圆的是你,把手指挤入皇帝菊花的也是你,提枪而上射哪中哪的还是你……   认了吧,东方,你不单单甘心为刘彻卖命,还想硬性捆绑把身体也促销出去。   刘彻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对东方朔身体健康指数的挂心。   “陛下的病……”东方朔突然开口。   “多亏你的体恤,朕的身子康健得很。”刘彻讥讽,后知后觉地想到把自己也给嘲笑进去了——可不是嘛,小受的身体永远都操控在小攻手里。哑了半响,才骂道:“螳臂当车,明知事不可为,还要以身犯险。你这二十板子,也算对得起皇祖母栽培的恩情。”   东方朔正要矢口否认,刘彻紧接着说:“朕也明白,你试图制止窦氏与朕结怨,你向来看得清楚,皇祖母年事已高,没几日活头,平时折腾折腾也就罢了,朕姑且能忍她容她,而今匈奴压境,国事艰难,她竟然还不知死活地要闹上一闹,视军事为儿戏。他们既然敢对朕的将军下手,朕就绝不会坐以待毙、心慈手软! ”刘彻给了东方朔一个短促的微笑,凛冽而致命:“攘外必先安内,东方,是时候让天下人重新认识你了。”   该收网了。   东方朔将视线移到别处:“窦氏毕竟是外戚,一朝失势,免不得让其他外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眼下正当用兵之际,前线的将士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廷。更何况,窦家数代经营,牵连无数,陛下当真可以一点也不在乎吗?”最后一问,东方朔直直看进刘彻眼里,刘彻猝不及防,暴露了真实的情绪。   怎么可能不在乎……该死的东方朔居然要袒护窦家?!   刘彻此时的心境,大概和所有媳妇儿发现自己男人居然站在婆婆那边时的一样。   刘彻感到一夜欢好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与东方朔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东方朔给他的感觉一直是局外人般的云淡风轻,唯独谋略的狠辣让刘彻见识到他的另一面。哪里像现在,居然关心起帝王强大的内心来了。   刘彻也不知道这样的发展是好是坏,反正,比起担心名声政绩之类蒙受损失,被当做普通人来看的感觉也不坏。   拿起大刀向亲人砍去。   刘彻其实一点心理障碍也木有。   “你不希望朕对窦家人下杀手?曹姐夫的仇怎么报?”刘彻有意道:“若是朕执意如此呢?”   东方朔侧头,睿智的眼睛灼灼盯着刘彻,仿佛看穿了他欲盖弥彰的强硬,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哄小孩:“草民听从陛下安排。”   “……”刘彻被东方朔哄过,反而更加不高兴了。   可是看到一旁换下的沾满血迹的衣物,不中听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刘彻明知道东方朔有苦肉计的嫌疑,东方朔也清楚这么明显的计策瞒不过皇帝,两人都没办法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只有双双缄默,绝口不提当夜之事。   刘彻又坐了一会,总觉得在东方朔身边会有尴尬、窘迫的氛围往自己身上绕,离开的时候,步履再怎么稳健动作再怎么威严都无法消除那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大家都是聪明人,看得很清楚,如果小受在日、后不立刻清算,基本上就是默认了这种关系,其原因要么是敌强我弱迫于形势不得已而受之,要么是淫荡见淫荡屁眼泪汪汪欢天喜地地受了。   东方朔舒了口气,少年天子没有翻脸,那么自己的行为属于和奸,所谓和奸,就是你情我愿和和气气有商有量的活塞运动,为下一次和奸做准备,给今后以下犯上的行为留下解释的空间,并为帝王的漫漫人生受路做好铺垫。   此番出言提醒,他对窦家已经仁至义尽,就算他们倾巢覆灭,也和他没有干系。   东方朔换了个更为舒服姿势,这厮的伤势根本就不严重。   行刑前,他为紧跟上来的春桃算了一卦,担保她的性命无忧,春桃广结人缘,又以重金贿赂,行刑人下手留了情,他的伤看似惨烈,其实轻得很。除了头一天必须趴着以外,现在翻个身基本没有大碍,再养几天都可以下地了。   想起刘彻看见血衣有点迷茫又有些无措的反应,东方朔开始期待起下一次见面。   学问之美,在于使人一头雾水;诗歌之美,在于煽动男女出轨;女人之美,在于蠢得无怨无悔;男人之美,在于说谎说得白日见鬼。由此可知,东方朔美惨了。   第六十四章 刘陵求亲      刘彻自东方朔房间潜出,抬脚去了上林苑。   这个结合了天然屏障与人工雕琢的皇家后花园,俨然成了一个临时练兵场,一个坑坑洼洼又是战壕又是马坑的演习基地。风萧萧,易水寒,羽林孤儿们的脸上均是壮士一去不求复返的庄严肃穆。   看见陛下的骑乘,队列中弥漫出一股激荡人心的沉寂,那种安静,充满了坚韧与张力,压迫着为鲜血为战斗为厮杀而无声尖叫的神经。   被两千双幽深的眼睛注视着,刘彻有种全身冒鸡皮疙瘩的阴森感。   无须用家仇国恨鼓动,更用不着悬赏刺激,刘彻深吸一口气,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高呼:“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惊飞了无数鸟群,他们有的是名门子弟,有的是王侯世家,有的是平民布衣,此时此刻,却不约而同地为了皇帝所勾画出的强盛帝国蓝图而燃血。   刘彻心情一片平静,比镜子还平。   呵,不燃烧别人,怎么点亮自己呢?   刘彻飞快地扫了一眼,厉声质问旁人:“怎么不见韩嫣?!”   “九哥,”灌夫的声音有些嘶哑,方才前排的人里就属他喊得最响,“我去弓高侯府打听了,没能找到韩嫣,仆人也说不清楚,说他已经两天没回府,好像是拜访朋友去了。”   刘彻皱眉,窦老太要构陷阿嫣私通宫婢,他必须赶在阿嫣进宫之前通知他让他小心。   “你派人在宫外守着,无论如何都要拦住阿嫣,不许他进宫。”   灌夫连忙答应,心里担心韩嫣安危,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涉及卫子夫的奸细身份,刘彻担心人多口杂,难免走漏风声,便没有直言相告。   “说来话长,时间紧迫,事后再与你们交待。”刘彻想了想,说道:“保险起见,老灌你亲自去,务必拦下阿嫣。”   “喏。”老灌叫上几名禁卫,领命而去。   刘彻又吩咐左右:“老郭,你去宫外找找,阿嫣的朋友就那么几个,能过夜留宿更少了,尽快将他找到,与老灌回合,牢牢看住他,同时向朕禀告。”   郭兔子问:“紧急到何种程度?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那种吗?”   “差不多。”   郭兔子一凛,再无嬉笑神色。   过了两个时辰,郭兔子首先回来,一脸焦急失望:“没找到。”   “什么?他失踪了?!”   刘彻有些傻眼了,难道太皇太后察觉到了什么,临时改变计划?不,应该不会,老太太的目的在于让自己难堪,暗杀韩嫣只会激怒自己,又起不到震慑朝廷的作用,用暴力手段解决政治问题会被人诟病,不是老太太发扬老子大仁大智的风格。   刘彻急道:“继续找!”   物质不可能无故生成,也不可能无故消失,他就不信韩嫣那么一大活人还会失踪,除非……穿越!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就算要穿,也是魂穿,如此活色春香的身体,便宜了异界多可惜?   到了傍晚仍然不见韩嫣的踪迹。   就在刘彻以为被自己不幸言中,开始认真计算起一位绝代佳人在路上走不小心掉到表面上看上去是马桶实际上也是马桶里的可能性。   郭兔子又地毯式搜了一遍,回来报告:“一开始我直奔张汤家,院门紧锁,仆人说他病了,不会客,我也没多想。老张熟读律法,要收拾人绝对堂堂正正地下文书捉拿,以陛下的正义之名行虐待之实,应该不会动用私刑。可是,我瞧见他家巷子里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留了心,让人打探,竟然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刘陵到了长安,正藏在老张的家里。”露出可怕的表情,也不知是因为害怕张汤把郡主制成标本,还是敬畏刘陵居然不畏严寒。   李陵问道:“她来做什么?”他直觉地不喜欢这为美色外交的女子,听说她与当朝俊杰多有往来,暧昧不清。   刘彻面色沉下来:“当日下诏各地藩王献出女儿和亲,她必是为此而来。淮南王生的一个好女儿……”   李陵完全无法理解,叫道:“哪有女子眼巴巴地跑来要嫁到蛮人部落里的?”   如果刘陵生在武周时期,怕又是一个上官婉儿巾帼宰相。“寻常女子自然畏虏如虎,可在聪明人眼里,这却是联合匈奴壮大实力的契机。”   刘彻能够猜到刘陵入京的目的,她大概被朝廷发布的矛盾诏令搞糊涂了,所以隐藏行迹,先到张汤处探探虚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把这个问题搁到一旁,揉了揉眉心:“还是没找到阿嫣的下落。”   郭舍人神秘一笑:“这世上还有我老郭打听不出来的事儿?据老张家的街坊称,今早老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绝色媳妇出门买菜,要不是长安的恶少年都知道她的夫君与老灌交好,早上去调戏了。”   刘彻恍然,韩嫣似乎的确有这个假身份来着,争夺皇位之日,张汤被梁王势力软禁,还是韩嫣扮作他的夫人,通风报信,瞒天过海。   尽管时局还不甚明朗,众人得知韩嫣平安,着实松了口气。   翌日,刘陵求见,果然是为和亲而来,刘彻与她话语亲热,却是咬死了绝不和亲。   “陛下,刘陵斗胆,敢问我大汉有多少兵马?禁卫不过区区数万,如何挡住匈奴二十万精骑?和亲乃缓兵之计,诱之小利,谋之大计。小不忍则乱大谋啊,陛下!”刘陵字字恳切,句句痛心,声泪俱下,仿佛不同意她远嫁匈奴就是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皇帝,你就等着六月飞雪吧!   刘彻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话——和亲没有,要命一条。   两人言语不和,刘陵搬出张汤,眼神中多有胁迫之意,张汤木头人似的站在殿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神游天外。   刘陵吃了个软钉子,原本就不满张汤正妻脸蛋比自己漂亮,皮肤比自己白,身为人妇多年腰居然还比自己细,唯一的缺点,大概是个子比张汤还要高。谈恋爱的时候怎么不说?还口口声声称是糟糠之妻,这样谦虚的话听多了,她自然真的把他内人当糟糠了,哪里料到突袭之下竟然撞见此等绝色?要色诱成功,得靠数量压倒质量,刘陵可不会鸣人绝技多重影分身色诱之术,便以张汤与淮南王往来的书信相要挟。   出了殿门,刘陵那张为国为民的昭君出塞脸立刻变了,走近张汤,低声呵斥:“张汤!你休要不知好歹,勾结藩王的罪名,要剐多少刀?”   张汤迅速往后退了一小步,和她拉开距离,动作猛烈之下脸色微变,似在隐忍什么痛楚,他沉吟一阵:“陛下诏我商议过此事,我担心前后言辞不符,引起陛下生疑,所以沉默不语,望郡主见谅。”张汤为她指出一条明路:“郡主稍安勿躁,陛下不允,不代表太皇太后不同意和亲。”   刘陵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没好气道:“还要你说!”怒气冲冲地往永乐宫奔去。   且不说刘陵与窦老太一拍即合,你煽风来我点火,刘彻双管齐下,一面让张汤给韩嫣带话,叮嘱他小心行事;一面加紧策反春桃,让她于被捉奸时反咬太皇太后一口。这事并不困难,她哥哥欠债的赌坊是灌家开的,上门讨债喷油漆的恶少年是老灌的小弟,趁着老太太不备不动声色地将她全家制住,老灌干起来轻车熟路,一脸“那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的怀念。   老太太万事俱备,只欠一个诏韩嫣入宫的理由,她找上皇帝,以商议出兵点将为名,找卫青的茬,挑出窦家年轻一辈的翘楚,想来个一箭双雕。至于对卫子夫的许诺,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一个骑奴,本事能翻过天去?   消失已久的韩嫣终于露面了,面色红润肤质细腻有光泽,公假休得挺滋润。   “赐茶。”老太太用慈祥和蔼的笑容说道。   韩嫣谢恩,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茶盏以一个鬼斧神工神乎其技的角度往他的胸口泼来,淋了一身,被带到一处烟雾缭绕香气呛人的偏殿。   “韩侍郎,这熏香里有迷药……”春桃捂住口鼻。韩嫣熄灭熏炉打开窗户,香气渐渐散去,坐在她的对面。春桃满脸尴尬,坐立难安,韩嫣温柔而笑,斯文地用起桌上的点心。   “左边的没下药。”春桃提醒道,见韩嫣拣起两块藏进兜里,很是不解。   翩翩君子笑笑:“带回去试试。”   =口=状的春桃活腻了才会问“给谁试”这种愚蠢问题。   校场。   卫青被挑战骑马弓射单挑种种项目,有比赛肯定有暗箱操作,这是窦家人的传统,为了兵权什么事干不出来?   刘彻早有准备,担心自己未来的大将军被人暗箭射死,早早就安排好了卫青的结局,他的死必须重于泰山,刘彻还有很多汤要他赴火要他蹈呢,命人打造出一副锁子甲。   锁子甲又称“环锁铠”,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刘彻并不知道它由西域传入中国,只是在十字军东征的电影里看到过,汉朝虽然铠甲款式也多,要么笨重不堪,要么防御力不够,所以真到了战场上,士兵多披皮甲。锁子甲算轻了,重量大约13公斤。   要不是锁子甲要事先量体裁衣,一个工匠一天只能完成10到20厘米见方的一块“铁布”,刘彻早就给所有禁卫装备上了。   卫青果然没有让刘彻失望,三战三捷,即使赛马的时候被射中一箭,箭镞都歪了,他还活蹦乱跳。   老太太脸色阴阴的,质问:“韩嫣呢?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注:锁子甲最早记载见于《先帝赐臣铠表》。《晋书·吕光载记》描述此类铠甲“铠如环锁,射不可入。”公元前6世纪时就出现了,冶铁技术要求不高,只是工艺十分复杂。   第六十五章 窦家败落      高举打倒奸夫推翻淫妇伟大旗帜、以宫斗争宠宝典秘籍为思想指导、在太皇太后的英明领导指挥下,捉奸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韩嫣远远地便听见豕突狼奔的热闹声音,关上透气的窗子,褪去外衫鞋袜,软香御姐在怀,闭目装死。   一脸惊慌的春桃被人从那片光洁如玉的雪白胸膛上拉开,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床上那个衣衫半褪青丝蜿蜒茱萸若隐若现的美人身上移开。脸上赛雪的莹白透着淡淡的荔红,双颊娇媚入艳三分,双唇艳若蔷薇姣丽无双。且不说那对紧闭的双目,遐思浮动,纷纷猜测,它们若是睁开,不知道会是何种顾盼神飞,惊若天人。   有道是,枫醉未到清醒时,情落人间恨无缘。   “用水将他泼醒! ”直到太皇太后冷哼,众人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压住占了美人便宜的春桃,眼里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郭舍人眼疾手快,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上一盏冷茶泼向韩嫣。   刘彻:喂喂,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睫毛剧烈颤抖了一下,美人倏然惊醒,毫无防备的无辜黑眸茫然而迷惘地看着床边的众人,被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仿佛屋里一下子洒进月光,一切都虚幻起来。他赤足下地,青丝衣襟均沾上了水珠,更有淡色的茶水沿着脸颊缓缓下滑,在下巴上停顿了一会,又缓缓滴落。双唇染上湿意之后更是透亮,端的是让人目不转睛,刘彻甚至能听见不少大臣将士吞咽口水的声音。   “淫乱宫闱,有辱皇家声名,韩嫣,你该当何罪?! ”   窦老太打断了组团视奸的无耻行径,将计划拉到正轨上。   春桃泣不成声,默认了所有罪名。   韩嫣从惊疑不定到不可置信再到心若死灰,双手握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不认罪,不求情,不吭声。   刘彻焦急道:“你怎如此无知轻狂?若是有钟情女子,说与朕听,朕替你赐婚便是,闹这么一出风流笑话!皇祖母……”   “这可不是一句笑话就能轻松带过的,陛下太宠着那帮纨绔了,平时张扬闹事失礼于人也就罢了,这回竟然还敢欺到永乐宫头上。”太皇太后教训刘彻,语气坚决:“此案必须交给廷尉彻查。”她有意给皇帝党人难堪,故意点了张汤的名:“你身为长安令,熟知律法,精通刑罚,当协助廷尉严加审讯,不得怠慢。”   窦婴落井下石,进言道:“太皇太后慧眼识英,长安令发明了不少新奇刑具,再嘴硬的犯人落到他手上,也只有乖乖开口的份,此番任命,真是恰到好处。”   张汤面若冰霜,从进屋看见韩嫣的亵衣敞开到现在还没合上他的脸色就没好过。他瞪了窦婴一眼,后者瞳孔一缩,立刻噤了声。那样阴冷淡漠的视线,仿佛在看一具尸首。   窦婴色厉内荏,大声命令:“来人,将此二人拿下,移交廷尉,听后待审。”   在太皇太后以为尘埃落定时,春桃突然收了眼泪,抬头:“且慢!奴婢有话要说。”   窦老太面皮一抽,戏里没这一出啊,凭借多年斗争经验意识到情况不对头   “奴婢的确对韩将军心怀恋慕,然则忌惮宫规森严,纵然千般思念,仍然不敢有丝毫逾越。”   “既如此,怎么会做出如此有为本性之事?”刘彻问道。   “陛下,是奴婢一时糊涂,才听信奸人之言,于熏香中下药,韩将军毫不知情。奴婢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愧对太皇太后。”   老太太脸色变了数变,她已知必然发生了巨大变故,但仍欲一览狂澜,沉声道:“你有何面目见你的父母兄妹?”   刘彻轻嗤,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春桃口中的“奸人”上。   “是谁教唆你陷害韩嫣的?”   情势急转直下,大臣们面面相觑,全然没有主意。   春桃抬眼,平静地看向太皇太后,那样带着怜悯同情的目光,后者几欲不敢与她对视。   “回陛下,是窦婴窦丞相。”春桃敛下目光,一字一顿地回道。   窦老太松了一口气:这丫头,还是感念自己栽培的恩情……哼,就算你这贱婢说出实情,本宫也能全身而退!   “太皇太后!为臣冤枉啊! ”   “大胆贱婢,胆敢诬陷朝廷命官,窦丞相乃股肱之臣,怎容你胆大犯上! ”   “皇祖母所言甚是,”刘彻提高声音,打破老太太杀人灭口的梦想,“皇祖母方才也说过,祸乱宫闱可不是玩笑话,必须交由廷尉严加审讯。张汤! ”   “臣在。”张汤出列。   “给朕好好审,你的那些刑具,好不好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说完,刘彻警告地扫了窦老太一眼。   “喏。”张汤   灌夫李陵迫不及待地上前,利落地架着窦婴出去,那一声声惨烈的“太皇太后救我啊”在汉宫上方回响。   好半晌,所有人才回过味儿来。   这哪是捉床上的奸,分明是捉朝廷上的奸,这对祖母与祖孙之间的斗法,看来还是年轻皇帝占了上风,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窦婴落马,最高兴的不是刘彻,而是田蚡,扳倒了这个事事压他一头的窦丞相,王太后一脉的外戚终于可以扬眉吐气重新做人了。   昔日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的窦府完全寂寞下来了,门庭零落,凄凄惨惨戚戚,哪堪一个凉字了得。这世道本就如此,过去得意的时候,一堆人攀着他往上爬,现在树干枝枯,别人也做落叶纷纷落亡。   窦婴倒下,并不意味窦家就此失势,然而宫中传来的消息,彻底让趾高气扬的窦氏党羽慌了手脚,六神无主。   太皇太后身体微恙,本来喝些清热去火的菊花茶便可,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好死不死地在心防大乱的时候收到梁王病殁的噩耗,眼前一黑,昏厥过去,所有太医一窝蜂地至永乐宫报道去了。   其实梁王病逝的文告早就到了长安,刘彻故意压着,这次瞅准了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瞎了?”   听到老太太的病情,刘彻只愣了愣,便把它丢在一旁。“静养罢。”   继续与舅舅、老师讨论朝中大事。   田丞相新官上任,拟了一长串的劳动下放改造名单,刘彻飞快扫了两眼便应允了,这里面未必都是窦家的心腹,肯定有给过田蚡脸色讥过田蚡的私仇存在,水至清则无鱼,刘彻觉得比起借刀杀人收拾窦家的功劳,一个两个的不公平也没什么要紧。   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把握住分寸,不要留人话柄,说你这个丞相无容人之量。”   田蚡看着刘彻长大,若是寻常家,身为长辈却被记忆里那个掏鸟窝玩泥巴懵懂无知的儿童教训,难免有轻视或者不服,仗着亲近和辈分欺上压下,恣意妄为,可偏偏在田蚡的印象里,刘彻从小就是当帝王的料,有老天眷顾着,连太皇太后都打倒了,更何况是自己?那种威信已经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不敢漫不经心,田蚡捏着冷汗记住。   “张汤年纪轻轻,便司廷尉一职,恐难服众。”被窦婴打发到皇家图书馆编书的司马谈终于再次被启用,他的确为自己的学生们身居要职飞黄腾达感到欣慰,可是,升得越快,到后面摔得也越惨,几经大起大落的太史公深谙其中道理,为学生计为皇帝计,都要忠言逆耳。   刘彻不在意地笑道:“朕已经问过诸位藩王侯爷的意见,淮南王等叔伯附议,临江王刘荣(前太子荣)附议。况且张汤真才实学摆在那,相信朝中大臣无人会反对。”   廷尉是国家最高检察机关,监察上下官吏,负责特殊案件,若是得到皇帝宠信,整理好罪状,就是连一国宰相也能拉下马,张汤便是朝堂上皇帝手里的刀子,刘彻哪块肉看不顺眼了,就割哪块。毕竟,满朝官员真正两袖清风的恐怕十个手指数得过来,连刚直的司马谈,也能查出千亩来历可疑的良田来。谁没个门客献礼?谁没个亲友走动?就算没有任何罪名,皇帝想要有,还能没有么?   顿时,朝上一片整齐的声音。陛下说不和亲,那就不和亲;陛下说打匈奴,那就打匈奴……照此下去,哪怕陛下没钱了要抄几家商户赚点外快或是一时兴起强占几个良家子弟,他们恐怕也不敢说不。   “不管!我现在就要见陛下! ”   这时候还敢顶撞刘彻的,竟然只剩下女子了。   “陛下正在休息,郡主且稍后,容奴婢进去禀告。”   刘彻让卫子夫把刘陵领进来,做了个手势让闲杂人等退下,脸上带着自若的笑容。   “陵姐姐是来向朕告辞的?也是,平白耽搁了那么多日子,伯王也该想念姐姐了,朕不作强留,就让张汤送送你罢。”   第六十六章 聘公务员   刘陵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个两岁时一口一声“陵姐姐”跟着自己后头跑、即便她故意将他绊倒他也只会爬起来呵呵傻笑的小子,已经长成了心狠手辣玩弄权术的帝王。   他把所有人都给玩了。   当初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觉得刘彻势弱,要联合他压制窦氏呢?现在好了,小老虎把老姑婆咬个半死,朝廷渐渐安稳,一派和睦,坐看虎斗的计划彻底泡汤,她该如何与父王交待?   刘陵越想越不甘心,她出生皇家,虽为女儿身却是与父亲最像的一个,一样的自傲要强,欲与皇帝试比高,不撞南墙不回头。   面对刘彻明显的赶人态度,刘陵微微一笑:“陛下,与匈奴一战胜负难料,若是胜了便罢,若是匈奴狡诈阴险,我军大意不敌,又该如何?父王心忧陛下,为顾全大局才遣女和亲,这也是无奈之举。”   刘彻对卫青一出谁与争锋的神话有种盲目的信仰,但也不妨碍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刘彻明知刘陵逗留京师心怀不轨,考虑到现在还没和淮南王撕破脸,他还是点头同意。“那就请陵姐姐在长安多逗留几日。”   “谢陛下。”   刘陵翩然离去。   刘彻听侍女报告,她平时没去别的地方,就往永乐宫跑。   刘彻猜测,她大抵是觉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窦老太虽然瞎了,却还有活头,存在利用价值。   朝廷就像一个菜园子,随着窦家一大批人被拔掉,留下许许多多坑,即使的田蚡馆陶公主这些外戚一时间也填不平,不少昨天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一转眼身居高位,刘彻准许一些不至关重要的小坑被填上,可那个用来埋东方朔的大坑却是要严防死守。   当年曹参主政汉朝时,谁向他推荐贤良,他第一个灭的就是他,此举开启了天朝历史上第一个懒人治国时代。口才好的,不如木讷的;手脚麻利的,不如慢吞吞的;起早贪黑的,不如吃好喝好的。少年皇帝刘盈对他很是没辙,最后想劝,反而被曹参驳得哑口无言。   同样是少年天子,刘彻却要告诉汉朝的老人们:懒人时代已经结束,让曹参那一套喜喝懒做的国策通通见鬼去吧!   汉武元年(公元前140年)夏,刘彻发布文告,广招天下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   刘彻兴高采烈地带着一大帮仆从,拿着诏书去找,终于不用像偷情那样灰溜溜地去又灰溜溜地回了。他要告诉全天下,东方朔由始至终都是他的人——字面意思。   “九哥是去耀武扬威?”郭舍人没有随军出行,长安的生意离不开他,楼外楼已经开了三家,他正打算将演艺事业往京城外发展。朝中波折不断,九哥的眉头没有哪天是完全松开的,他已经很久没见九哥怎么高兴了,同时对东方朔幸灾乐祸,让你丫辜负我家九哥,该!   “参见陛下。”   永乐宫虽然冷清,奴婢内侍数目仍然众多,见到皇帝纷纷屈膝叩拜,脸上全是惶惶之色。   刘彻越过众人,轻车熟路地往东方朔处奔袭而去。   郭舍人有些纳闷:咦?九哥怎么对路那么熟悉?   “东方朔! ”还未见人,刘彻便喊将起来,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由暗转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好消息。   推开门,之间东方朔一脸错愕地站着,脸上的表情飞快变化,刘彻还是头一回发现眼来他也有不淡定的时候。   原因无它,他的怀里,正躺着勾搭张汤不成勾搭匈奴不成的郡主刘陵。   “陵姐姐?”   刘陵确认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幕之后,才悠悠然地站直,从东方朔的怀里“挣扎”出来,刘彻看得分明,东方朔的手由始至终都七贞九烈地垂着,没有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趁机揩油。   这再次印证了一个真理,但凡小攻打算出轨或者被动出轨,就一定是会被小受看见的,接下来,小受会捂住嘴巴,眼泪从水汪汪的大眼里涌出,等小攻推开别人大声解释,小受一定扭头就跑,边跑边摔,摔了继续跑,跑上了马路也不知道,闯红灯了也不知道,扰乱交通也不知道,被汽车追尾了撞飞了濒死了才反应过来。此时,小攻一定是无视任何医疗常识抱着小受猛摇晃,并用魔音穿耳折磨小受的神经“某某某,你不能死啊”——警察叔叔居然不追究其意图谋杀的刑事责任,这实在是世界未解之谜——小受也许有机会交待遗言,全看是亲妈还是后妈了,反正最后的最后,一定是一只欲抬起的手缓慢的、无力地垂下,开始播放冥乐。   刘彻原本高兴的表情一收,嘴角浮现讽刺的弧度:“陵姐姐,不想以大局为重,与匈奴和亲了?”   “东方神机妙算,远见卓识,令人情不自禁,心向往之。陛下放心,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不会耽误陛下的大局。”   刘彻的视线紧紧盯着刘陵,没有在她眼底发现一丝惊讶之色,心中料定她是知道自己要来才故意制造这样的误会。比起她觉察出自己与东方朔之间的暧昧,刘彻宁愿相信她是想挖自己的墙角,把东方朔带到淮南去。   “那张汤呢?陵姐姐是要伤他的心了?”   刘陵露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哀神色,淫人先告状:“他的心始终落在原配夫人身上,现如今身居廷尉高位,连虚与委蛇都不屑与我了。”几句话便将张汤定性为始乱终弃攀附权贵的负心汉。   郭兔子露出惊异的神色,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酷吏也会有心这个命题上。   果然,刘陵眼底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得意,她美眸流转,勾人的视线落在东方朔身上,后者已经恢复了云淡风轻游戏人间的微笑表情。   “这几日对亏先生开导,刘陵感激不尽。”款款一拜,刘陵见好就收,向皇帝告退。   刘彻沉声道:“你们都出去。”   待人都退得一干二净,刘彻把全国海选公务员的诏书扔向东方朔,后者轻巧地接住。   “你的俸禄,朕一直替你攒着,寻个空把它们领了罢。”   小受没发飙,东方朔的眼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望,把诏书收进袖子里:“正好有热茶招呼陛下,算是对昔日的补偿。”   刘彻心中一暖,他还记得自己不喜喝凉茶,夜里怕人疑心——也有可能是懒惰——从来没给自己煮过热水。   两人什么也没说,一个捧着茶盏安静地喝,一个自顾自地摆弄棋谱,偶尔交换一个视线。   屋子里太安静了,好几回郭兔子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九哥一时没忍住把人做掉了,正在毁尸灭迹。   半个时辰之后,刘彻终于出来,郭兔子往里面瞅了一眼,看到手脚齐全半根毛都没掉的东方朔,明显吃了一惊,然后露出好遗憾哦怎么还没死的表情。   皇帝招纳贤才,绝对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全国人民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了,很快,经过层层推选,最后全国有一百多位高人被招入京考试。   此次考试,刘彻亲任主考官。现代国家公务员考试都要经过两关笔试和面试。汉朝离发明科举制度还有好几百年的距离,又是百家争鸣,没有统一的教材,出不了试卷。所以直接免去笔试一关,凡是被推荐上来的,直接进入面试。考场规则就是皇帝问考生答,这样的面试,史称对策。   刘彻大举天下贤士,很幸运的淘到了天下各种身怀绝技的人才。事实也证明,这些人才是经得住历史考验的,都成了汉朝夜空里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他们是:吴人朱买臣,蜀人司马相如,广川人董仲舒等等。   终于把朝廷上大大小小的坑填平了,按道理说,刘彻应该高兴了才是,然而,就在考试前一天,他接到消息,东方朔竟然跟刘陵跑了!   淮南王送上请罪的诏书,说是临时改变主意,哭着喊着不让女儿远嫁匈奴,还求皇帝成全她和东方朔。一下子从家长包办婚姻进步到支持自由恋爱,淮南王刘安这思想境界,提高得真快,比使用步步高学习机还有效,值得所有同志学习。   刘彻脸上布满阴云。   公务员考试状元董仲舒战战兢兢地叙述着自己的策论。   董仲舒,广川人(今河北景县)也。早年以治《春秋》闻名于世,孝景时为博士。在汉代,子学的时代已经过去,经学的时代刚刚来临。当时研究经学的国宝级人物屈指可数,而去大多都是八九十岁牙齿没剩下几颗出山得用抬的老古董。   董仲舒却不必抬了。因为,他与那帮经学大师齐名时,才到而立之年,已经像模像样地门罗高徒,授业解惑。他怀着“一统江湖,独步天下”的学术梦想,来到刘彻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东方祸害淮南王去了   第六十七章 儒家时代      武术有江湖,学术也有江湖。江湖上多的是闭关修炼数甲子妄图一桶浆糊的老不死,可无情的命运总会眷顾那些愣头青,比如郭靖段誉之类,稀里糊涂地捡了一个或几个漂亮媳妇,认了一个或几个武艺境界神仙画画的师傅,交了一个或几个家世背景大有来头的朋友,不但练成绝世神功,还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姻,捡自己的武功秘籍,让别人眼红去吧!   这样的法则同样适用于学术江湖中,无论是老鸟还是菜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话语权的争夺,你说我不够浪漫,我道你缺乏实用,从字面经义扯到学派渊源,接着扯创始人的八卦传闻,最后直接进行人生攻击。   在互相扯皮共同进步的大潮流中,表现出一种奇怪的现象。思想学术和国家繁荣之间,往往会间断性的呈现出这样不均衡的关系:国家不幸,学术幸;学术不幸,国家幸。   春秋那个战国,诸侯那个争霸,百业那个荒废。而偏偏在那大家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思想之花齐放,诸子如雨后春笋,纷纷从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黑屋里冒出,给大家一个救世的梦想。随着秦始皇一统天下,焚书坑儒,哪里冒出头,铡刀就往哪里砍,百家如花凋落,只好转为地下活动,唯有法家横绝于世。   先秦时期的儒家,日子一点都不好过。孔大圣人说白了,就是一跳槽无数次辞退无数次最后举世悲绝改行当人民教师终于找到自己社会价值的可怜人,他发出一个激励无数读书读愣的二傻们的声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就是这句话,激励着天下儒者直面骨感的现实。等到暴秦一崩,儒者们终于在百家拥堵的夹缝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各路各门各派纷纷派出精英强将,打包上路,给识货的朝廷卖命,这些人里包括叔孙通,贾谊,晁错……   现在多一个董仲舒。   董仲舒闭关修炼的时间不算长,才三年,但他修炼的秘籍是五经的主菜——《春秋》。   考试的时候,董仲舒比较幸运,排名不是最前,也不是最后,面试过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即便第一个的表现再好,考官兴致勃勃精力旺盛并对后面的人员充满了期待,所以,打分会比较保守,顶破天了是中上;最后一个,考官早就看眼了一个鼻子两只眼,什么惊世之才都打动不了他了。   轮到董仲舒的时候,刘彻已经稍微有点不耐烦,想想也是,大多都是说话都不利索的老头子,语速能快到哪儿去?单单“回……禀……陛……下……”这四个字就能让宝座上的刘彻等到天荒地老枯藤老树。还有一两个发须花白的高人耳背,连题目都听错了,及格都不可能,更遑论高居庙堂了。   年纪轻轻的董仲舒在众老学究中绝对算得上是鹤立鸡群,刘彻看他脑袋是黑的,精神一震,问他第一个考题。   “世上旱涝等天灾异变,根缘在于何处?如何应对?”   刘彻:要是敢回答设坛施法,就把你绑上火箭送回火星去!   董仲舒想了想,就像所有英语四六级没过的实诚孩子一样回答:“不知道。”   要是所有马哲问答题靠这三个字就能过的话,大学就没有补考这回事了。   接着,董仲舒又引用《春秋》里的观点来回答刘彻的问题,以天人感应为引,说如果世间发生有悖于常理的事情,苍天会以奇异之象发出警告,再论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指导思想,最后以皇帝需每日自省结束,由虚入实,既有理论依据,又有现实意义。   刘彻状若认真地听着,暗自腹诽,老天要是真长了眼睛,早就该劈死东方那厮……竟然连招呼不打就跟人跑了,内奸当上瘾了是不?   考生紧张得死去活来,考官神游天外有木有!   刘彻不置可否,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尧舜无为而治,百姓安康,国无大事;周文王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治国有方。此两者,孰优孰劣?”   就像所有考生都知道,每当提问某件大事对我党历史具有怎样重大的意义等于从宏观微观角度拍我党马屁一样,董仲舒也知道,这是表现自己脑电波与陛下的完全一致的关键时刻。如果兴师动众广招贤才还敢说是无为而治的话,那么,董仲舒的政治智商就是鸭蛋!   董仲舒答曰:两者都是合理的,只是一切须从国情出发,我认为,依咱大汉目前的情况来看,那是非得用力有为才行。   借此他提出了如何有为的具体方针政策:   首先要确立宏观上的治国理念,德主刑辅,重德远刑——这点前两位先帝已经做得很好了,陛下请再接再厉;其次,狠抓精神文明与意识形态建设,国家大一统思想,也就是“独尊儒术,罢黜百家”——请注意,是罢黜,不是焚坑,否则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再次,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所谓教育兴邦,要治理国家,就要有人才,要有人才,就要抓教育。   其他大家的学者们听得胆战心惊,对董仲舒怒目而视。说得好听,教育兴邦,那么教材呢?根据第二点提出的独尊儒术,不是全天下读书人都成了孔子门生?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刘彻对儒家思想没有太大偏执,却不免对规范化管理教育选才动了心。   更主要的是,没有笔试直接面试的考官实在伤不起,一百个考生,考的科目不一样,还只有自己一个考官,考到什么时候去……干脆我们抽签吧!   就算没抽中,也可以傲娇地说:“此乃天意。”或者“我大汉朝廷有限公司不要运气不好的人。”   ……   回归正题,刘彻觉得儒家思想统治中国长达两千年,不是没有它的道理,各家学说的优劣暂且放在一边,仅仅以统一全国思想奠定汉民族文化传统的意义来说,其功劳是不可磨灭的。   就像提起英国,脑袋里会跃出一个Mr达西的绅士形象,提到美国就不得不说它的功用主义一样,无论经过多少代,汉族的血脉里都沉淀着一句一句的子曰。   一个民族需要一个指导思想,众生平等自由民主刘彻是绝对不敢提的,那样不是教唆别人造反拆自己的台吗?在百家思想中,最适合农耕文化的是哪个子还用说么?   不是因为统治阶级提倡儒家思想,老百姓才会遵从,而是因为老百姓愿意遵从儒家思想,统治阶级才要提倡。因此,即便没有董仲舒提出独尊儒术,后世也会跳出一个张仲舒李仲舒建议罢黜百家。历史上的封建王朝,分分合合,起起落落,最后还是回到三纲五常上。   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样子,广开言路,量力而为也就够了,要是激发出钻研学问发明科技的活力,那就是锦上添花,堪称盛世。刘彻决定把学术和教育分开,虽然独尊儒术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一家势大的结果,但营造一个政治相对开明、学术氛围浓厚的坏境却是事半功倍、泽被后世之举。   受董仲舒启发之后,刘彻就没多少兴趣再和余下的考生对策了,大多只走了个过场,只要看人还没有老得风一吹就倒稍微受点刺激就脑中风的就全留下了,然后把他们统统扔进天禄石渠二阁,让他们整理各家典籍,编撰教科书。一家中有不少分支学派,要统一说法释义,还真的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学者高人们的积极性很高,一来编撰典籍可以名传青史,二来工作坏境和酬劳皆是上等,更关键的是,陛下下旨,开科取士!也就是说,以他们编撰出的经解释要作为公务员考试的标准,不单单是个人业绩,事关今后百年乃至千年的该学术领域的命运,自然是比蜜蜂还勤快比蚂蚁还辛苦比老牛还耐劳,吃一人的饭,领一人的工资,干十个人的活。   今年秋,刘彻诏令天下,分科取士。   直接跳过魏晋时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九品中正制,避免世族把持朝廷人事部门、高门权贵的子弟无论优劣都可以做官而寒门却无出头之日的情况,揭开中华选举史崭新的一页。   科目主要有明经(时务策与经义)、进士(时务策与诗赋文章)、明法(通晓法令)和明字(通晓书法)。明经与进士,前者难,后者易,古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因为明经重帖经、墨义。所谓帖经,相当于现代的填空题,将经书任揭一页,左右两边都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令试者填充,它偏向于死记硬背,较为简单。而进士,则要活学活用,背诗者众,作诗者寡。   前两门比较热门,明法勉强凑合,明字报考的人却寥寥无几。精通篆体隶书的人全去考明经和进士了,刘彻只能在考前两门刷下来的人中挑选。      第六十八章 推广楷书(上)     有个大汉天子版的灰姑娘,叫做司马相如。   长安市集街头出现一个神情恍惚的年轻男子,脸上布满阴霾,英俊的相貌也因此有些扭曲,突然,他的身体被后面匆匆跑过去的人用力撞上,他踉跄了几下,摇摇摆摆,终于没能稳身形,摔倒在地。他的视线无神地望向撞他的人跑去的方向,连生气的表情都没有,木然地想要爬起来。   “客官,来歇歇脚,吃碗豆花罢! ”旁边摆摊的老汉好心地拉他一把,这种情况他今天已经看到四五回,唉,今天科举没考中的人,大多都是这幅模样。   当今天子科考选才,由于事起仓促,参加考试的大多都是本地人士及长安周围各地的书生,也有不远千里迢迢赶来的,其中不少因为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刚到长安就病倒了,但凡不是出气多进气少的,都不甘错过考试,拼命一搏,只是病得头昏眼花的,成绩未免受到影响。   摊子上已经坐了一桌看过榜查过成绩的书生,他们相互认识,有人欢喜有人愁,看上去彼此交情不错,正互相勉励。   “离殿试尚有月余,李兄好生准备才是,我等先在这里道一声喜,敬候佳音。”   “多谢,你们也无需气馁,陛下下旨,年年科举,错过今年,明年还可以来考,权当攒些应考经验。只是明年可要尽早准备,科考不仅看考试作答,还要有各名人士的推荐,虽然仍然有考试资格,但没有名士推荐,多少会让考官看轻几分。”   刚坐下的年轻人一边默默听书生们说话,一边看老汉利落地给舀起一勺豆花淋了酱油撒上葱花端给自己。   “吃一堑长一智……”个子小的问起,“只是不知道殿试会有怎样的题目?”   姓李的眉头不禁染上愁色:“依照陛下的旨意,所有士子均要参加明字科目,否则就要取消殿试资格。”   “朝廷取士看重墨迹,倒还说得过去,李兄写得一手好字,何须担忧?”   姓李的摇摇头:“若是这样,我便不会这么发愁了,据说有一蜀人向陛下进献了一种叫做楷书的新字体,龙心大悦,谕令天下人习之,我们这批考生就遭了殃。”   备考期间的学子神经本就脆弱,现在突然扔出一个加考一科的深水炸弹,还不像听到文章要被坑掉一样群情激奋?   “是谁竟如此多事?媚上不说,还连累无数士子! ”   “司马相如。”李姓书生咬牙切齿。   “那个勾结梁王的结巴?”其他三人均十分惊讶。   年轻人一听,脸上的苦涩更浓,老汉可能是看他可怜,也有可能怕他在自己的摊位上晕厥甚至自尽,免费地给他加了一碟爽脆腌菜,表示人间尚有真情在,千万不要想不开。   “多、多、多……多谢……”   面红齿白的年轻人开口,断断续续的声音引起了那几位考生的注意。   “那人也结巴,他不会就是……”干笑数声。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说的也是。”   自我安慰一阵,那桌考生又开始聊起其它话题。   然而,世界上偏偏就是有那么巧的事。   被无缘无故骂了一顿的司马相如默默吃着自己的豆花,视线注视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脑袋里再次浮现出觐见陛下的那一幕来。   刘彻指着一排排的方块字,对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此书由隶而来,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可作楷模,赐名楷书。司马相如献字有功,赏千金,拜为郎官。”   皇帝说是他献的,就是他献的,就算瓜皮纸屑烂鸡蛋往他脑门上砸,也得斩钉截铁地说是他献的。尼玛这里面的霸权主义强权政治还能更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吗?这哪里是无耻?这简直就是无耻!   司马相如心若死灰,万分后悔自己来长安凑热闹的决定。   他和董仲舒一样,是受诏入京参加面试的一枚好童鞋,与董仲舒不同的是,他对入选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原因无它,因为他和梁王刘武亲如手足。   司马相如原本家境殷实,在景帝时他爹娘给他买了个郎官,封为武骑常侍。当时的他就像所有叛逆期青少年一样,对老爸老妈说:当官是你们的梦想,不是我的追求,不要把所有压力都强加在我幼小的肩膀上。司马相如喜好写赋,造化弄人,自汉高祖起,刘家没出过一个爱好文学的皇帝,他们太敬业了,没那个长安时间搞文学。景帝同样继承了皇家血脉里远离文艺青年的光荣家族传统教育,所以司马相如一直郁郁不得志。   突然有一天,梁王刘武带着一班文人来朝述职,那次邂逅,是彗星撞地球,是王八看绿豆,司马相如顿时有种相识恨晚的感觉,当即称病辞职,抛弃了景帝,与梁王私奔去也。那段日子,他们同吃同睡,携手徜徉在美妙的文学世界里,本来应该有个以“从此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句话作结的结局。可谁也没料到,尚在壮年的梁王会挂掉。   司马相如和梁王圈养的所有宾客一样,没有了依靠,茫茫然四顾,有门路的投奔他处,没门路的只好各回各家,纷纷作鸟兽散。于是,司马相如回到成都老家,雪上加霜的是,此时他家道中落,家徒四壁,只好做了待业青年。   穷人不可怕,曾经富过的穷人才可怕。   司马相如虽然穷了,可他有一帮好哥们,其中有一个叫王吉的,就在临邛当县令。秦汉有规矩,一万户以上设县令,一万户之下改叫县长。由此可见,临邛这地方人气旺盛,商旅繁华。王吉给司马相如指了一条明路:临邛首富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   王吉已经打听好了,卓文君正好死了丈夫,在家守寡,更重要的,她也是文艺女青年,专业对口,但凡文艺女青年,没有不爱司马相如这样儒雅的美男子。   卓王孙靠炼铁发家,他不但是临邛首富,也是汉朝的首富,比卖酱油的灌家还要发达。卓文君虽然是寡妇,可行情依旧,十分卖座。这种寡妇看到男人没有立刻扑上去哭着喊着要嫁最后男方半推半就不甘不愿勉为其难地收下并且警告她自己绝对不会只有一个老婆但寡妇还是含笑答应的现象一点也不稀奇。陈平也是美男子吧,他的妻子曾克死过五任丈夫,可一开始还看不上他呢!   王吉没有将老鼠变骏马将南瓜变马车的魔力,却深谙灰姑娘的勾引艺术:欲擒故纵。   首先他将司马相如包装成一个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哥,安排搬到了临邛县城的官用宾馆——都亭。然后,王吉以县令之身份,天天前去探望司马相如,后者居然对外称病,将堂堂县令拒之门外。于是,整个临邛县震动了。   蜀地离长安天高地远,没怎么能见到高官,放眼望去,山里山外,临邛令就是最大的官了。连管一万人的官都不见,看来,此人要么管的人超过一万,是朝中来的高官,要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绝非常人。   所有人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王吉专门为灰姑娘举办了一场舞会,卓文君赫然在列。宴席上有数百食客,眼巴巴地等着主角到场,三请五请,千呼万唤,司马相如终于出现了。   司马相如有口吃的毛病,关键时刻,怎能露馅?他按照王吉的吩咐,光弹琴,不说话。古来就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恋爱攻略,更何况卓文君爱琴,还不乖乖地撞到丘比特之箭上?   灰姑娘的美,在于半夜消失,让王子找死找活就是找不到人,越找不到越要找,越见不到越要想。   广告学的魅力就在于此,勾引——勾引——勾引——就是不让你做!   这招欲擒故纵成功地网到了卓文君这条富贵鱼,很快故事就发展为两人私奔,不堪贫苦,回马枪杀回成都,在老爹高门阔府前开了家酒吧,亲事劳动,天下第一富的女儿当起了女招待。   卓王孙被气死又被气活,丢脸丢到无脸可丢也就淡定了。商人的种族技能就是权衡利弊,于绝境谋求利益,豁出去脸后,他被周围亲戚说服了,有个落魄女婿总比连女儿都飞了不亏本吧?更何况司马相如追随过藩王,与县令又是至交,便妥协承认了司马相如的女婿身份。将家僮数百人分与女儿,赐钱百万,又将嫁妆补上,衣物无数。   野史对这样一段勾引的艺术评价颇高,还为那曲琴声杜撰出《凤求凰》的美好传说,两人情比金坚,真爱无敌。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了大家的评论,深深地觉得自己家小攻的福利是不是太少了   小受忙着事业,小攻总是发配到远方当内奸……   修改了一下大纲,提到司马相如的灰姑娘传是要给下文做引,大家很快就知道啦~   还有读者反应写得很假,求指教,泪眼   第六十九章 推广楷书(中)      司马相如愁云惨雾地回到府内,在他接收了刘彻赐予的郎官一职后就在长安置办了宅院田地,与卓文君双宿双飞。   卓文君正在抚琴,司马相如站在一边听了好一会卓文君才发现他回来了,瞧自己夫君的脸色很不好,便问:“出了什么事?是不是陛下为难你了?”   司马相如摇头,唉声叹气。   “仔细着点,”卓文君吩咐婢子小心收起古琴,才挽住司马相如的手臂,问道,“那么,是与其他官员共事不甚愉快?”   卓文君将他黯然的神色,心知自己所料不差,想了想,建议:“家父在长安尚有些门路,不如备下厚礼重金疏通疏通?”她也是出于好意,以为夫君不好意思开口要钱,便善解人意地主动提出,因为防着日后多出无数妻妾,她把自己的嫁妆牢牢地攥在手里。   被误会伸手要钱,任何男性都会感到尊严受挫。   本就官途不顺的司马相如脸色更难看了,娘家势大,女婿自然有些抬不起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平时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谐,显不出什么,但事到临头,涉及银钱的敏感话题,牵扯出以往埋下的隐患,免不得生出枝节来。   “不必。”司马相如一口回绝,卓文君被驳了面子,透出几分恼怒来,只听她扭头,涩声道:“你追求我时赋里是怎么说的?当真如世人所说,患难夫妻能共苦,却不能同甘吗?!”脸庞上滑下两行清泪。   司马相如慌乱地站起,手足无措:“这、这、这……这话从何说起?”赌誓说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绵绵情话,卓文君才破涕为笑,这对文艺夫妇和好如初。   卓文君收起大小姐的脾气,娇羞无限地躺在夫君的怀里:“你还没说究竟是为什么发愁呢! ”   司马相如犹豫了一下,他心中苦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皇帝器重还是被当作替罪羊,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想着妻子,最后还是说了推广楷书一事。   任何新事物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后都要遭到旧事物的联合打击抵制。楷书也是如此,崇尚古风的文人本来就有种卖弄的情绪,他们天生就爱把自己和平民划清界限,更何况这是一个以华丽丽的骈赋为潮流时尚风向标的时代。越是艰涩难懂的文章,他们越是喜欢;越是难学难写的字体,他们越是得意。因为,只有别人的无知,才能体现出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才能绿叶衬红花对比突出自己的博闻强识。简化篆体普及大众神马的,思想境界太高,吾辈体会不了,自愧弗如,您自个儿进步去吧!   朝中高官就不说了,架子十足,官腔也尤其是那些祖师级别一套一套的,不是说今日公务繁忙就是家中有事,把活到老学到老汉朝朝廷充电培训的学习任务推得一干二净。更别提那些老学究们,突然跳出一个年轻人要教他们如何写字,哪个自尊心受得了?谁乐意谁就白长了胡子!   司马相如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被责难了一番,吃了一顿十足的下马威。   卓文君听了,掩嘴畅快地笑了一阵,司马相如无奈:“连你都笑话我! ”   卓文君从小到大就受到父亲商人作风的耳濡目染,笑道:“我的确是笑你,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还不知道。”见司马相如一脸迷茫,和逗小狗儿一样有趣,她眼珠一转,卖了个关子:“夫君莫急,过不了多久,那些老学究们就会求着你教他们。”   司马相如将信将疑:“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   虽然夫纲不振,可两人之间的信任却胜过一般夫妻,再说司马相如也没想出别的法子,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静观其变。   反正闲来无事,司马相如就把楷书拿出来,与卓文君一道欣赏。   看惯了一波三折的篆体和扁扁平平的隶书,那方方正正的字体的确令人耳目一新。   卓文君讶然道:“这当真是陛下所创?”   司马相如摇头不知:“也许是他人进献。”他语速很慢,加之神经放松,声音也不再磕磕碰碰的。   卓文君替司马相如总结出楷书的特征,为日后教学做准备:“楷书沿用的仍是隶书的规矩法度,只是在笔画形体上有所变化,波、磔化为撇、捺,还增了长撇、短撇、直钩等等。”她突然提议:“长撇称‘掠’如何?”   “妙极。”文艺青年果然都是闲得蛋疼没事找事不务正业的二货,司马相如立刻被调动了积极性,兴致勃勃的夫妻俩对楷书的每个笔画命名,“侧”为点,“啄”为短撇,“提”为直钩,最后在夕阳中,一脸满足幸福惬意地看着新生的楷书宝宝们,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对比之下,刘彻一脸愤怒阴沉暴走边缘,半个月过去了,所有大臣们的奏章还是复杂加深奥的篆体,没有一丝变化,对推广楷书政策一字不提,大臣们的那些小心思刘彻门儿清——既然陛下听不进忠言逆耳,那么干脆装聋作哑,消极抵抗。   待养在皇家图书馆的老学究们把整理好的各家典籍进献上来,他终于越过了天才和疯子之间的那条界限,整张书案都被掀飞了。   “从今往后,除非楷书,朕一个字都不读! ”   太史公司马谈颤颤悠悠地跪下,他年纪大了,带着中老年人的虚胖,跪久一点就会冒汗喘气,刘彻就怕他在不知不觉间就跪没了,司马家是史官世家,还不变着法儿地用笔杆子把自己给骂死?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说,满朝文武,如今能令刘彻忌惮的只有司马谈这么一个了。   “先生。”为示亲近,刘彻对他的称呼仍然没变,他抢先一步将老师扶起。“您风寒未愈,身体不适,就不用每天跟着朕作起居注了。”   皇帝从来没有,一言一行均要载入史册。   “朕下旨命小迁回来,您也可以多享享清福。”   刘彻初登大宝,司马谈看了儿子对太子的言行记载,脸上悲喜交加,喜的是儿子严守家训,牢记史官本分,对事实一字一句无误地记载;悲的是他太守本分太实诚了,要是把太子丰富的夜生活精品系列一二三发表出来,再联系这些年轻俊杰如今身居高位,恐怕所有人都会对大汉朝未来的前途命运忧心忡忡。   尽管司马谈看着刘彻长大,也清楚自己那些学生们的秉性,可他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他不误会不代表别人不会想歪。偏偏史官的使命,只是记录历史,提供别人参考的资料,若是加入过多的评判,就会令后世质疑史书的客观性,所有心血毁于一旦。抱着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态,司马谈派自己的独子远离长安,去勘考高祖的发家史去了。   刘彻却是不知情,只当太史公不徇私情,将儿子外放历练。   当今天子下了旨意,司马谈不得不从,想想自己身体不济,儿子迟早是要继承衣钵的,便没有坚持反对。   出了殿门,太史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楷书一事又被陛下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了,悠悠叹一声气。   “夫人果然料事如神! ”司马相如喜上眉梢,拿着朝上诸位大臣送来的名帖挥舞,“你看! ”   “田丞相?”卓文君眉梢染笑。   “陛、陛下他、他、他……”一兴奋,又结巴上了。   “慢慢说。”卓文君命人给夫君倒了杯茶水。   司马相如深呼吸几次,道:“陛下他不阅奏折,不读籍策,王公大臣诸子博士都邀我过府叙话。”   卓文君深谙水涨船高待价而沽的道理,黛眉一挑:“为什么要你上门,让他们自己来! ”   “什么?! ”司马相如瞠目结舌。“夫人,你看清楚,这里面有国舅田蚡田丞相呐!还有馆陶公主的门客,王太后的……”   “长安城哪个不是和皇帝沾点亲带点故的?要是都要你一个一个上门教,谁教得过来?陛下定的一月之期将至,大臣们要处理国家大事,士子即将殿试,谁不眼巴巴地求着你来?”   “……”司马相如呆愣半响,对妻子深深一躬,“巾帼不让须眉,夫诚不如也。”   公开授课当日,狡猾又傲娇的官员们纷纷将马车牛车停在离司马府外不远的隐秘小巷子里,拉开车帘,彼此心照不宣地对上一眼。   若是当朝丞相高人都到场,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自然要紧跟步伐,老实听课,否则立刻掉头走人,回头联手把司马相如打回成都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司马府外的华丽车驾上,好嘛,田丞相都到了,他们还有神马好矜持骄傲的?连忙催促马夫:快开课了,绝对不能迟到!   第七十章 推广楷书(下)   世上很多难事往往只需要打开一个缺口,便能水到渠成。   刘彻看着满桌顺眼的楷书,恍若隔世。   咦,这几天竟然堆了那么多公文么……嘴角抽搐。   司马相如跪在御前,屏息听候宣判。   良久,头顶传来陛下不怒而威的声音:“《子虚赋》是你跟随梁王时所作?”   司马相如称是。   刘彻哼了哼。   司马相如抹了抹冷汗,连忙呈上新作《上林赋》:“回禀陛下,《子虚赋》写的只是诸侯王打猎的事,难登大雅之堂,请容微臣再作一篇天子打猎的赋。”   卫子夫躬身呈递到御前。   刘彻通读一遍,两篇赋内容相接,辞藻比先前更为华丽。嗯,挺上道的,刘彻才露出笑脸:这就对了嘛,省得被人问你在跟随梁王的时候挺能写流行歌曲的,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才思枯竭了。   “把你的军师请来,让朕见识见识。”   “军师?”   “以退为进的妙计,绝不是你能想出来的。”再说就地起价的风格,很有奸商的味道啊……   司马相如结结巴巴地坦白了来龙去脉,但对妻子的相貌才情却是只字不提,防贼似的。   “想不到你倒有个贤内助,宣。”刘彻冷笑,他本来只是一时兴起,但就是瞧不得司马相如那一脸的护食样。   司马相如惴惴然,静等着妻子被召见。他见到自己的荆妻与陛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旁若无人,于是脸色更难看了。   皇帝兴起设宴摆酒,臣遵旨;皇帝吟风赏月小酌几杯,臣遵旨;皇帝诏有夫之妇作陪,臣遵……遵……遵你个头啊!   如丧考批的司马相如被刘彻打发回去。   但凡有血性的男子都不会坐视自己的妻子被上司调戏的。   司马相如也想誓死不从宁可玉碎,可他的夫人开了金口下达指示:“你先回去,急什么急?皇宫还能吃了我不成?”   “……”我、我我回去作赋,骂死你这个昏君!!   但凡有血性的男子都不会坐视自己的妻子被上司调戏的,除非那个男子惧内。   卓文君落落大方地任由刘彻打量。   “陛下,何故捉弄我的夫君?”卓文君看得通透,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是好奇,而非好色。这样纯粹欣赏的目光,她并不陌生,此时交游广阔绝非男子独享的权利。强压下朝圣的紧张与敬畏,她说服自己眼前坐着的只是身份高贵一点地位特殊一点气势强势一点的年轻俊杰。   “瞧着有趣。”刘彻直言笑道。   卓文君想了想,似在回味司马相如离去前三步一回头的弃夫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接着由轻笑转为大笑。   “酒逢知己千杯少。”刘彻先干为敬。   皇帝喝了,谁敢不喝?卓文君立刻跟上。   孰料皇帝就像有意要将自己灌醉,小酌不是小酌,而是牛饮。   卓文君酒量有限,连看皇帝仰头饮了三樽,迟疑着不知道改不改跟进。   让夫君吃吃小醋是一回事,那是情趣,可真的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却是另一回事。   看出她的为难,刘彻摆手笑笑:“你随意。”   “陛下是有烦心事?”卓文君试探地问道。   刘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卓文君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忽然听见皇帝反问道:“你们的事朕也有所耳闻,他扮作富贵公子,欺你骗你,诱你至寒门,若是性烈的富家女子,早就与他一拍两散,即便状告他拐卖人口也是常事,为何反而屈尊降贵,甚至自甘堕落卖酒为生?你……可曾有过一丝怨言?”   卓文君吃惊不小,她不明白一国之君怎么会对小儿女之间的感情有兴趣,小心瞅着陛下眼底若有似无的愁苦之色……好吧,她一直以为皇帝和庙里的神像木偶没什么差别,高高在上,冷漠绝情,不可撼动。好不容易才从皇帝竟然也有感情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她沉吟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把弄着酒樽,刘彻又道:“朕不是不知道,感情二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这一迷一清的区别,恰恰是旁观者无法涉足感情之内的原因。别人嬉笑怒骂,他冷眼旁观,无论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清高,他都拒绝任何人踏足自己的生活,不交心,不交情,清清静静地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他可以为国为民为天下,抛头颅洒热血,舍得了命,却由不得心,这又是何等的可叹可敬可怜!”   卓文君不知道刘彻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刘彻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还是东方朔。他们两个都不是一时脑热冲动鲁莽的人。走一步,看十步,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可就是那一步,皇帝迈错了,谋臣迈错了,然而刘彻没有错,东方朔也没有错。   惨淡的历史上,皇帝就是孤家寡人,基本上他亲近一个,倒霉一个。也因此,自登基起,刘彻就再也没有和自己的竹马竹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叙话,要么是有史官女官在场,要么是群策群力——朝廷可以默认帝王亲近一群人,却无法接受他对其中一个情有独钟。   有前朝晁错这种前车之鉴,刘彻知道,东方朔也肯定清楚,更何况那个家伙又是可以内敛到骚包的一个人,什么话都不与人说,全靠刘彻猜……猜,猜你妹啊猜!   卓文君愣愣地看皇帝脸上的表情变化,愁里隐含着惊痛、迷惘,还有心事无人说的自苦,文艺女青年灵感大发,很有写一篇《宫怨》的冲动,这个宫不是长门不是冷宫,而是未央宫前殿啊前殿!可是,那样的话一定会恼羞成怒的陛下抄家灭族吧……   与此同时,卓文君母性大发,连刘彻那一身独一无二的龙服玄袍都看不见了,只看到一个需要指引安慰的失恋少年。   她问道:“陛下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事物?”   刘彻先是疑惑,看了看卓文君温柔浅笑的表情,陷入回想。   他的脑袋里,第一时间跃出的是窦老太……毫无生息的死相……   他能说实话么?!   接着是兴建学校发明纸张印刷书本义务教育,还有扩建军队改革兵制远交西域驱逐匈奴……   但这些,都算不上“特别”二字。只是职业规划罢了。   见刘彻陷入茫然,卓文君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民妇曾经也是这样,无忧无虑,亦无惊喜。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佩玉香芷服饰不搭,或者抚琴时被不速之客打搅。”   卓文君与刘彻其实很相似,身份尊贵,从来不缺什么,想要什么用眼神多看两眼就自然有人会奉上,这样的生活美则美矣,却难免空虚寂寞。正如所有江湖人都在追求天下第一一样,可真正成了独步天下的高手,又是独孤求败孤苦寂寞一生的结局。要当高手,需谨慎。   “他,却是不同。”   不断灌酒的刘彻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脸颊的红晕不知是酒意还是情动。   现在,终于遇到一个值得自己抛开一切为之一搏的人物,哪里有轻易放手的道理?!   刘彻端起酒,又放下,迟疑不定,似想到什么可怕的景象,脸色又渐渐变为雪白,他缓缓吐出四个字:“人言可畏。”   他和卓文君相似,但又有所不同。无论民风如何开放,卓文君毕竟是女子,受到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约束,她用嫁妆资助司马相如的事业起步,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夫妻之间无人诟病。可刘彻的身份,注定要在无尽的事业里拼搏,天下与爱情,始终是前者为主后主为次,东方朔又是一朝臣子,以佞幸蒙受圣宠的事实摆在那里,谁都不会在意他是否有真才实学,世人眼里,只见风流。   再者,面对灰姑娘与王子的故事,普通人如司马相如之流,都有傍上大神有肉吃的庆幸与欢喜,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亲之后理所当然地以“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精神宗旨将对方丰厚的物质财产悉数充公。   这种以爱为名行盗之实的无耻行径,东方朔做不出来。   那般才智那般骄傲的人物,会像无骨的藤蔓一样攀附权贵,摇尾乞怜么?!   不错,古代的文人大多数都是附庸,但历朝历代都有那么一两根硬气的骨头,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黄瓜现于前而面不改色。   卓文君点到即止,她意识到陛下的心事不是自己能窥探的,行礼告退。   不经意地回头,面容隐在黑暗中的少年眼神格外明亮,卓文君踏着月光而去,满心都是对夫君独守空房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如斯情状的期待。   翌日,从夫君那里听到陛下离开长安微服私访的秘闻,她一点也不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窃觉得如果东方朔那么容易就向皇帝屈服,那就不是东方朔了   要是不心仪的话,东方就不会以身犯险,他到淮南,不是旅游而是当内奸,死亡率很高的啦   第七十一章 推恩之令   “……扈从甚众,旌旗蔽日,当时高祖皇帝尚在田亩,见状曰:‘大丈夫当如此也’。”   病榻旁边的稚童睁着一双漆黑的猫眼,认真地读着竹简上的文字。他吐字清楚,语速合适,停顿无误,以这个年纪孩子的罕见耐性服侍在父亲身边。   “停一下。”榻上原本躺着的老人挣扎着欲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问道:“高祖皇帝的那句话,于史有据吗?”他的声音嘶哑,中气不足,身体显得十分虚弱。   司马迁坦白地说:“史籍上没有。”他倒了杯茶水,递到老父嘴边。   司马谈就着儿子的手喝下,缓了缓呼吸,道:“当时高祖皇帝还是潜龙,哪有起居注,没有记录言行,这话又是从何处来的?”   小司马道:“孩儿去徐州时听当地乡老传说的,那位老人年至耄耋,他是亲耳听到的。”   “那还罢了。”太史公缓和了脸色,让司马迁继续往下念。   不知不觉地就这么过了一个时辰,病中的司马谈精神不济,喝了药,歇下。   待他醒来,便见司马迁素来稳重平静的脸上一片担忧:“父亲,羽林军传来消息说,陛下不见了。”   司马谈脸一黑,他以一个史学家的直觉感到皇帝因为一个小小的风寒勒令他休假养病,这其中一定有鬼,但他没想到这个鬼会这么阴森,这么吓人。   “怎么回事?”太史公一脸怒容,蓬松白色的胡须根根直立,像是炸开一般。   小司马答:“带信来的郭舍人就在外头。”接着命令左右:“请他进来。”   郭舍人脸上的阴影比太史公还用厚重,小司马听见了他的心声:私自离京逃跑也就罢了,逃跑却不把自己带上,罪加一等!   会武的全北上收拾匈奴去了,能文的张汤官居廷尉,展示给大汉的嫌疑犯们什么叫做生不如死,郭兔子再怎么狡猾,也是只兔子,不敢去摸张汤的屁股,所以只能和九哥说说话谈谈心。   可现在,连九哥都将自己抛下了……   司马迁看着郭兔子背后已经具现化了的怨念,不动声色地用笔刀记录下臣子被皇帝陛下始乱终弃之后的反应,是自暴自弃顾影自怜郁郁而终,还是自强不息苦尽甘来浪子回头?   “陛下有没有说他去哪?”   郭兔子沉重地摇头:“他只召见了田国舅,我去丞相府问过,田国舅道陛下只是托付国事,多嘉勉励云云。谁也不知道陛下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直到哺食过了,贴身女官卫氏才发现陛下失踪,秘密禀告了王太后。”   “这么说,陛下是孤身上路?”   “……”   “他有没有说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   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欲杀之而后快。   小司马已经看到结局了。   在将来的某一天,尊贵的皇帝陛下绝对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看他们已经陷入了此仇不报非君子的深渊,小司马清咳一声:“派羽林军出去寻找。”   郭舍人点头:“已经派出城追去了。”他不抱希望地说:“那些羽林孤儿都是九哥调教出来的,找些猫儿狗儿还顶用,要是对方是九哥,绝对找不到的。”   太史公将视线停在儿子的身上,脸色凝重。   “你刚回长安,为父的连接风洗尘的家宴都没来得及为你摆上一桌……”   小司马轻松地笑笑:“国事为重,陛下身系天下,儿子立刻启程。”   他心里一点也不轻松,总觉得皇帝掐着他回京的点儿离家出走实在太巧合了一些,果不其然,他刚出了司马府没出两条街,就看见当今天子抱胸靠着树,翘首以盼,像在等什么人。   不,是在等自己……   由于发现皇帝失踪的时间太晚,羽林军理所当然地快马加鞭到城外追赶。谁也没料到这个狡猾至极的皇帝还在长安晃悠。   猫眼少年利用臣子直谏的权利,给皇帝劈头盖脸来一顿“明军是如何炼成”的国家安全主义教育。   刘彻含笑倾听:“不愧史官世家,子承父业,连唠叨的节奏韵律都是相同的。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偏要学老成?”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出城追人的羽林军都回来了。   小司马像是见到救兵一样笑了,唔,要是皇帝恼羞成怒动起手来,自己就立刻逃跑,免得做了人质然后被堂而皇之地牺牲掉。   近了,近了,连禁军铠甲下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司马张口欲呼。   “有段深宫秘闻,你听不听?”   猫眼一亮,旋即冷静地控制住光芒。   “未必只有陛下知道。”   也就是说,不是不好奇。   刘彻道:“朕喜欢一个人……”   小司马呼吸一窒,稚嫩的脸上顿时腾起一阵激动的酡红,靠耳边的马蹄声和呼喝声才勉强维持清醒,猫睛慌忙一瞥,禁卫已经跑过一小半。   “姓甚名谁何方人士相貌如何家里有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不……我是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传闻岂可尽信?阿嫣与朕的流言传了不知道多少年,你敢录进正史吗?”小司马脸色灰败,刘彻扭曲嘴唇,缓慢地说:“若是由朕亲自口述呢?”   史学家和开堂审案的廷尉一样,视证据如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而他们又不能真的像审犯人那般对当事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严刑逼供,经常被人挑刺、质疑。   若是得到第一手的皇帝认罪状……   于是,待羽林军一窝蜂地从身边跑回去,还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为了还后世历史真相,小司马立刻转变了阵营,催促道:“事不宜迟,我们连夜出城。”   “不急。”刘彻牵着不起眼的母马,引小司马往另一处走去。   这副悠闲的模样,真他妈的令人不齿。   先帝一去不复返,皇帝已经没爹打他屁股,可自己的爹还健在呢!   小司马忍不住为自己的屁股担忧,道:“郭舍人若是回过味儿来,满城搜捕怎么办?”   刘彻扔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我离家怎么敢不与他说?”路上有旁人,他改了自称。   “!! ”   小司马恍然,背后冒出一片冷汗,先与陛下勾结,再假装受害者与朝廷大臣同病相怜打成一片,实则暗通款曲互通消息,即便事发也有陛下护短保驾。   郭兔子那身把老父完全骗过的演技,是天生自带的,还是后天养成的?前者说明天降灾星,后者说明灾星是陛下……反正,大汉朝都要遭殃就是了。   首当其冲的竟然是司马相如。   小司马有些惊讶,他看着说话结结巴巴的本家,左看右看都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倒是他身边的夫人,进退有度,按部就班地打点吃住。   不知是否出于醍醐灌顶的感激之情,刘彻特别放了司马相如探亲假,沿路花销都可以报销,只是对这对鸳鸯的蜜月之旅作了诸多要求,比如卓文君必须以男装示人、沿途不得有仆从跟随等等,更重要的是,司马相如必须自称九哥。   小司马瞅了瞅卓文君的身量,和自己差不多。   这皇帝居然早就把自己不堪诱惑沦陷的部分也算计进去了,这样狡诈多变的生物,真的会有“喜欢”这种纯粹无邪的感情吗?   该不会是讹自己的吧?   握笔刀的手一紧,猫眼眯了眯,端详着小巧又锋利的刀片,可以为凶器也。   带着这样的决心,小司马踏上了探秘之路。   “淮南王?”小司马愕然,听宫门的侍卫家里的仆人沿途的百姓说,淮南王刘安有个只比韩嫣丑一点矮一点黑一点的女儿,难道……   “藩王连城数十,地方千里,骄奢淫逸,分化其势力都来不及,我哪里敢再给他们一个外戚的身份?”刘彻表示此行并非完全出于私心,只是在公事公办的同时,顺、便、把恋人追回来而已,他一边说,小司马一边记:   “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摘自《史记》)   推恩令并非刘彻首创,早在文帝时﹐贾谊鉴于另一个淮南王的谋逆,曾在《治安策》中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建议。刘彻在整理楷书时,翻录了不少籍策,恰好看到,便照搬出来。   具体办法就是令诸侯王各分为若干国﹐使诸侯王的子孙以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帝王分封的土地毕竟有限,子子孙孙却是无穷尽,而眼下又是个计划生育提倡早婚早育多生多富的年代,不出几代,世上就不会有藩王之乱了。偏偏表面上这还是一视同仁、平等关爱、惠及藩王诸子的政策,王侯不乐意,不代表他的儿子们不拥戴。   况且又是圣旨,不遵从还敢造反不成?   而淮南王就敢。   除了东方朔,谁都没有料到。   第七十二章 皇帝被擒   “父王,您还在等什么?您头发都等白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陵语气激动,他们本以为刘彻可欺,打着坐山观虎斗的主意,没想到太皇太后和皇帝非但没有两败俱伤,反而还被刘彻整出一个团结无比的朝廷。随着窦氏式微,陈、田、王三家外戚把持朝廷,稳固如山,又有廷尉酷吏在侧,清贪官污吏,替天子监控满朝文武。此刻的长安就像一个无懈可击的铁桶,任何外来势力都无法插足。   “开弓没有回头箭,消息不确实,我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淮南王安抚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他到了中年发福的时候,圆圆的下巴显得十分慈祥,只有细小的眼珠里偶尔闪过一丝精光,暴露他老奸巨猾的刘家品种特征。   “父王,消息怎么会有错?密探已经查到天子的确不在长安,各州各县也收到特别文书,而去,我还收到密报,说是有个自称九哥的年轻人于巴蜀一代游玩,一出手便是一锭金子,举止不凡。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这……即便天子不在长安,我们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你莫要忘记梁王的教训,当年太子远至厌次,一路遭梁王围追堵截,还不是照样平安无事地回了长安,当上了皇帝?你再看看厌次侯是什么下场?命丧黄泉,遇刺之案不了了之,杀害其子刘义的凶手,如今嫁入将门,李家倍受宠信!”淮安王皱眉道,一字一句充满杀机。   “如今匈奴大军南下,刘彻的精兵强将也已经上阵,长安城守备空虚,若我们派刺客取了刘彻的项上人头,再以勤王之名包围京师,天下唾手可得。待刘彻大胜而归,民心所向,再无我们立足之地!”刘陵的语气一句比一句急切,“机不可失啊,父王!”   “陵儿,父王韬光养晦数十年,绝不做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梁王之流,若是图谋败露,事机不成,恐怕连眼前的地位都保不住。”   “父王!”   “好了,你小小年纪,又身为女流,怎么全是造反的念头?”   刘安还是无法决断,将刘陵打发出去:“你的心思父王明白,刺客还是照样要派出去,只是起兵一事还要缓缓,待父王慎重考虑之后,再做定夺。”   刘陵气呼呼地离开,当今皇帝即位才多久,就搞出那么多事,又是招纳贤才又是分科取士,等他收买人心站稳了脚跟,父王再想出头可就就难了!   这种“我们都同姓一个刘,都是汉高祖皇帝的子孙,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俯首称臣伏低做小?!”不甘命运勇于反抗的精神,如果放在红岩小说里,是饱受封建思想压迫的劳动妇女振臂一呼,是东方出了个毛润之是党的光辉照万代;若是在宫斗宅斗的台言里,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妾之女上蹿下跳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当成一家主母的励志剧,是庶女生存攻略是一女功成万颜枯。然而,她偏偏生在基情遍地的世界里,生不逢时,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有杯具。   刘陵满怀心事,正好被迎面而来的将军撞了个满怀。撞得晕头转向的刘陵当即喝道:“找死!”   对方一张英气勃勃的脸,看见刘陵发怒,也不害怕,将她扶起来,笑问:“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惹我的郡主生气?”   刘陵一见他,立刻展颜笑了,雷雨天突然变成晴空万里。   “还不是你们这些臭男人?”   “你告诉我是谁,我帮你揍他!”   刘陵见雷蒙步履匆匆,应该是有要紧事向父王禀告,再加上心情不好,便没有与他像往日那么逗趣。她说:“别玩笑了,你找父王有什么事?”   “我是来找你的。”雷蒙想到什么,脸上顿时没了笑意:“新来的那个东方朔……真是你未来夫婿?”   刘陵脸一僵,但她很快就恢复正常,父王手上就雷被这一员大将,围攻长安还要指望他呢!可东方朔又有未卜先知之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们一武一文,刘陵都不好得罪。   刘陵四处留情,对付醋坛子的手段可谓熟稔,俏丽的脸上渐渐笼上忧思,她轻叹一声:“陛下赐婚,圣旨就在路上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是真的了?”   那声叹息重重地落在将军的心上,雷被瞪着双目,眼底露出一丝杀机:“我立刻杀了他!”   “你杀他有什么用?要是陛下怪罪起来,且不说你的大好前程,就是性命也要无辜断送!”刘陵连忙拉住他。   雷被不屑哼道:“区区一介平民,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就说是不幸遭了匪患,推脱干净就是。”   “不成!”刘陵没想到这个愣头愣脑的将军发起狠来会连圣旨都不顾。   “你怎么老护着他?是不是对他动心了?从长安回来,你就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个东方朔能有什么能耐?教你什么旧情都不顾光念着他!!”   刘陵被气得说不出话,眼泪堪堪掉下来。   雷被立刻僵住了:“哎哎哎——”没等刘陵怪罪,他就自己先认起罪来:“是我胡言乱语无理取闹,你别当真……”   “他毕竟是陛下放到淮南的耳目,要是突然暴死,龙颜震怒追查起来,就是我父王也要收到牵连,我还不是担心你的安危么?而你却……”无语泪流。   被刘陵的氯化钠溶液一洗,炸毛暴走的雷被终于冷静下来,心有不甘地离开。回到军营,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去王府所要禀告之事,士兵抓住两个形迹可疑之人,他们到处打探东方朔的消息,雷被只是在恋爱上是笨蛋,知道东方朔身份特殊,很受淮南王器重,只是白天光顾着吃醋,没有详细审问就去找刘陵了。   “将军,那二人该如何处置?”   雷被看了看天色,现在再去禀告已经来不及,只能明日再说。他想了想,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皇帝派来的情敌多了解一些没有坏处,传令:“将他们带上来。”   刘彻和小司马被扣留的时候都很合作,没有捆绑也没有挨打,他扫视周围,没有发现自家亲戚的倩影,心中稍定。   “草民司马懿,这是舍弟迁,途径贵地,不知何处得罪了将军,还望将军海涵。”刘彻穿上马甲,毫无心理障碍地躬身行礼。小司马低头,始终不语。   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彻那一脸镇定的微笑不似奸细,雷被沉声问道:“你们兄弟二人来淮南作甚?”   刘彻沿途一直循规蹈矩,被士兵拿下的时候正在打听东方朔的住处,他料想是因此惹来猜疑。   “回将军,草民是来寻人的。”   “可是东方朔?”   “莫非将军认得此人?!”   岂止认识。雷被脸色阴沉:“莫非你们与他是亲友?”仿佛只要刘彻一点头,下一秒就会一剑穿喉。   刘彻心思急转,看着雷被那种好感度明显为负的脸,连忙矢口否认:“怎么会,我们是来讨债的。”   “哦?”   “将军有所不知,我们与那东方朔自厌次相识,见他落魄,好心收留,不料他狼子野心,骗走家财不说,还将我兄弟二人扫地出门,在城中招摇撞骗,乡民无知,以为天眼神算,以致他声名远播。”   “岂有此理!”雷被拍案而起。他本就对神叨叨的江湖术士没有好感,对弃太皇太后改投淮南王的东方朔有所怀疑,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重大的隐情。“陛下怎会下旨命郡主下嫁?”   刘彻皱眉,与小司马对视,自己什么时候下过那样的旨意,莫非是自己有个孪生兄弟?   “我们刚从长安来,从未听过这样的传闻。”   “此话当真?”雷被大喜。   刘彻手指指天赌誓道:“我们兄弟从厌次追到长安,又从长安追至淮南,一路颠沛流离,就为戳穿他欺世盗名的骗局!他的品行作为如何不清楚?”刘彻恣意诋毁东方朔的名声,雷被听得连连点头,摩拳擦掌,欲到淮南王面前揭穿他的面具。   “将军且慢,听我一言,东方朔为人狡诈,连当今太皇太后都受其蒙蔽,更何况淮南王乎?定是他妖言惑众,骗取王爷与郡主信任,我们空有人证,却始终抓不到他的把柄,还被无知的乡民当做骗子宵小,人人喊打。”   雷被听了唏嘘不已,拍肩安慰:“司马兄可有妙计助我?”   刘彻再接再励,凑到雷被耳边,压低声音:“将军可让我们见上一面,他若见到我,定然心虚,自乱阵脚,只要他露出破绽,我们便可将他一举拿下!只是在此之前,务必要对他人保密,以免打草惊蛇,被他反咬一口,坏了大事。”   雷被与刘彻一拍即合,满口应诺,哥俩好地将刘彻拜为上宾,几杯酒下肚,大诉有情人难成眷属之苦。   第七十三章 对门房客   从早上起,东方朔的眼皮一直在跳,一直在跳。   除了不小心把少年天子吃掉并且还没有立刻被千刀万剐那次,像这么剧烈的跳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他应该一下子跳起来两拳把自己打飞三脚使东方家绝后让自己四脚朝天五马分尸六亲无靠七死八活九回肠断才对。   东方朔一边为自己的人品与学识齐高感到骄傲,一边为自己还能活到现在而诧异,不应该这么走运的。   他兜起袖子,看向窗外,今天天色不大好,阴沉沉的,似要下雨,让人提心吊胆,迟疑着该不该出门或者出门要不要批蓑衣,却偏偏迟迟不下雨,不带雨具觉得冒险,带上又觉得麻烦,让人陷入举棋不定的拖拉迟疑当中。   天意弄人。   好在自己无需出门。   仰头,东方朔自嘲地想着。   虽然表面上作为淮南王的宾客,可他却坚持住在馆驿,刘陵狡诈多疑,自己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再所难免。   听见脚步声,东方朔诧异地扭头,理了理衣衫。   仆人以为他喜好清静,鲜少打扰,即便送饭端盘也是轻手轻脚,有时见他紧闭房门,还会把食盒放在门口,任他自取。除了刘陵以外,基本上无人拜访。   东方朔打起精神,应门。   “雷将军?”门在他手上渐渐打开,将新一天新气象展现在他面前。   东方朔的视线扫到雷被身后,立刻从世外高人云淡风轻的范儿跌成囧人囧事哑口无言状。   “东方先生,你印堂发暗,两眼发直,久居淮南,恐怕凶多吉少啊。”   只一眼,刘彻觉得一路车马劳顿星夜兼程风餐露宿都有了回报。   灭哈哈哈~东方朔,你丫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雷被见东方朔一脸难以控制的震惊,以为是他乡遇故知——债主的真实情景再现,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失,顿时神清气爽。   东方朔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表情,疏离而淡漠地问道:“这两位是……”   雷被冷冷一笑,他揽住刘彻的肩膀,刘彻猝不及防,脑袋立刻被直爽的男子压到对方的胸膛上,嘴角抽了抽。   尼玛这哪里是小鸟依人?!尼玛这就是小鸟依人!!   雷被亲切地说:“我的远方表亲,在家乡被恶人欺凌,来淮南投奔我来了。”视线里明确表示着“以后他由我罩着了”的意思。   东方朔镇定自若地微笑:“恭喜将军,家人团聚。”   “你……”雷被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从东方朔的最初反应来看,他明明认识司马兄弟二人,却还要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真的很让人血脉贲张把他打成饺子馅的冲动。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刘彻抢先说道,以免雷被冲动之下叫嚷起来致于穿帮,他向雷被使了一个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再转头去看东方朔时,对方又兜起了袖子。   东方朔的修养很好,在大多数时候都不动声色,脾气温和,即便被人骂作江湖骗子也能笑脸相对,至于背地里如何使绊子,又是另一回事了。表面上看,绝对是一个正人君子。因为无论对方再怎么无情再怎么无耻再怎么无理取闹,东方朔都不会秽语骂人,也不会掳袖施暴,顶多用肢体语言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和抵触。   每次他把手笼进宽大的袖子里,交叠着摆在身前,就说明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而此时他的嘴唇弯曲的弧度越大,说明不悦的等级越高,脑袋里盘算秋后算账的可能性也越大。   刘彻瞅了瞅东方朔45度向上倾斜处于爆发边缘的嘴角,见好就收。   “雷大哥,你不是还要领我们至卧房吗?”刘彻勉励挣扎,终于站直身体,与亲切的雷被保持距离,东方朔的假笑终于收敛了一些,看着不那么瘆人了。   “叨扰先生了。”   雷被安排的厢房,就在东方朔正对面,双方打开窗子,对方在做什么,几乎可以一览无余。   刘彻将门窗都关上。   雷被不解地问:“你怎么拦着我?我们大可以拆穿他的阴谋! ”   “小不忍则乱大谋。”   刘彻故作悲哀地叹气:“将军你宅心仁厚,从来没有和那厮打过交道,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只是他狡猾多疑,屡屡从我手上逃脱,此次必须一击而中,不给他一丝逃跑的机会!否则,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良善遭他毒手……”   “没错!要让他在郡主的面前现出原形! ”雷被干劲十足,满怀打倒小三之后双宿双飞的憧憬。   刘彻又叮嘱道:“事成之前,还请将军多加担待。”   “司马兄远见卓识,若来军中发展,必然闯出一番事业。”雷被热情相邀,刘彻有意逢迎,自然满口答应,掰了网络上真的假的实的虚的追女技巧,听上去头头是道,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周围雄性恋爱经验为零的雷被对刘彻好感度大增,若非他身负要职,晚上必须宿留军中,今夜与刘彻抵足而眠都有可能。   望着雷被一头扎进刘陵欲望水里浮不上来的背影,刘彻有些恍惚,谁都有令自己头疼脑热束手无策的人,所以他无法对雷被的盲目痴情评论什么。   明知道那人就在对面,几步的距离,眨眼便能走到。却又如何也迈不动脚步,近乡情更怯,这句话似乎也能用在人身上。   刘彻在屋外伫立良久,茫然地看着对面明亮的灯火,似乎在等对方听见自己的心声打开窗户,迟迟不见动静,若有所失地回到屋里,缓缓关上房门。   我都追到这里了,你就不能主动一点?!   自长安一路到淮南都没有露面的矜持,突然浮出了水面。   小司马从梁上探出头,猫眼里饱含不信任,他伸手一指,谴责道;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深宫秘闻对不对?那不过是你骗我离开长安的借口! ”   他们这几天都干了什么?接近淮南王手下大将,挑拨将领与谋臣之间的关系,见识叛贼逆臣东方朔……全他妈的是正事!当皇帝要不要这么拼命的?   美人呢?!八卦呢?!秘史呢?!   刘彻愣了一下,哭笑不得,自顾自躺倒,闭眼。   “很快就会有的,嘛,来日方长。”   三天过去,小司马觉得自己已经等到心如死灰生无所恋了。   “我教你楷书罢。”百无聊赖中,小司马听见刘彻如此提议,猫眼眨了眨。心想终归是要学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有必要拒绝。   刘彻站在小司马的身后,捉住他的手,带着他移动,悉心讲述楷书的特征要点,他讲解清晰,小司马悟性果人,很快就能举一反三,只是个别生僻字还会出错。   窗户大开,深秋的凉风时不时地溜进屋子来,两人穿得厚实,身上不冷,可挽着袖子露在外头的手却免不得冻得僵了。   小司马扭动手腕,张开手指以作活动,刘彻浅笑,握住白嫩的小手送到自己的嘴边,近到嘴唇与手指相贴,呵气。   此举非但没起到温暖活血之效,反而让小司马越来越僵硬了。猫眼少年产生了一种石化的错乱感。   难、道……陛下试图以龙阳之癖让司马家断子绝孙?!   小司马躲避僵尸病毒般跳到离刘彻最远的地方,含泪挥舞笔刀,一边记下皇帝的犯罪记录,一边悼念自己已逝的清白之躯。   太史公曰:要我家绝后,直说就是,竟然使出此等鬼蜮伎俩。我宁愿你直接把我阉了!至少我的右手还是清白的……呜呜……   刘彻挑衅地看着对面屋里的人影,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窗户关上,两扇窗,合奏出一个声响。   刘彻把自己扔到榻上,挫败地用手臂盖住眼睛,理论和实践永远合不到一块,就像他和东方朔一样。   恋人之间,情感的付出不尽相同,总有一方比另一方在意一些敏感一些被动一些。在这种关系不平衡的时候,往往会表现出自我保护的一面,越在乎越要装作不在乎,让你知道劳资没了你依旧牙好胃口好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像拉锯战一样彼此挑衅彼此消磨。   旁人看了会嘲笑,会疑惑,会感到吃力,替他们不值,偏偏身处局内的双方乐在其中,也是,这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游戏,他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哭是他们哭,笑是他们笑,想看戏的就到一旁去看!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只能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永远也感受不到那份鲜活,体会到个中滋味。   所以,尽管刘彻很不齿自己幼稚的挑衅行为,并且深深为此检讨着。在他没有挡住的下半部分脸上,表情始终都是笑着的。而当他听见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声响,笑容又扩大了几分。   刘彻没有动弹,于死亡一般的寂静中他感到一根微凉的手指按到自己的嘴唇上,一阵用力碾压,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抹去。     第七十四章 别后基情   刘彻原本还笑着的嘴唇突然分开,东方朔紧压其上的手指不慎落入其中,刘彻毫不犹豫地含住,然后……狠狠咬了下去。   此君可没有山不就我我就山的豁达胸怀,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追到淮南,罪魁祸首要不出点血,还真是对不起天地良心。   东方朔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手扣住刘彻的下巴,强迫他将牙齿松开,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已经有了明显的齿痕,心中微恼,手上不由加大了两分力道。   刘彻反手去擒,却被早有提防的东方朔拿住双手,制于头顶,只能双目瞪圆,不断用眼刀飞那厮,可惜被制在床上的姿态实在不利于霸王之气的施放。   他的嘴唇红肿,方才被东方朔用力揉按擦拭,接着又被强行掰开,被东方朔的手指带出部分涎水,濡湿了嘴角,还有一缕银丝挂在下巴上,印着烛火,泛出晶亮的光泽。   东方朔眼眸暗沉,他背对着光源,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   刘彻只能靠其他感官判断对方的危险程度。   两人靠的很近,刘彻的耳边尽是扑通扑通仿佛刚跑过一场马拉松的心跳,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东方朔的,只是一下一下,如钟鼓如雷鸣,搅乱平静的心湖。   就算无视比摇滚还有剧烈的心跳声,刘彻用脚趾头的智商也能想到此时东方朔周围的气场与萨达姆的差不多,都是威胁国家最高领导人人身安全的恐怖主义分子——万一他咬回来怎么办?   东方朔看清楚刘彻露怯的表情,轻嗤一声,缓缓压上,一边靠近,一边欣赏刘彻因为自己逼近而缩小的瞳孔。   乌鸦嘴!   刘彻骂自己,每回他控制不住要做傻事的时候,他都会先把自己骂一顿,算是提前做了惩罚,将来少些后悔。   两人嘴唇相贴的瞬间,剑拔弩张斗智斗勇的气氛顿时消弭无踪。   刘彻以为见不着面,感情自然而然地就会淡下去,可一旦触手可及,便如洪水暴发,再也压抑不住。他发出类似于催促的呜呜声,屏息用力抬起上半身,急切地扬起脖颈回应东方朔的气息。   东方朔也没想到牵挂竟然一直都在,只是在他们相隔千里的时候,被他有意无意扔到一边的思念默默蛰伏起来,在暗处伺机而动,理智松懈一点露出一丝缝隙,它便乘虚而入。   在少年天子那样狡猾灵活的舌头面前,理智岂止是松懈一点,根本就是溃不成军难成大事。   心底苦笑,身体却以截然相反的欢欣全线向刘彻压上去。   两人都急切地吞没彼此的味道,不知倦怠地用舌头袭击、掠夺对方的领地,一次次扫过牙龈舌床,沉醉于忘形忘我的恣意癫狂之中,甚至连呼吸都不记得了。   原本制住刘彻的手松开,落在他的腰带上,东方朔贴合柔软的嘴唇,略微休息又继续深吻。   刘彻的手重新恢复自由,不断叫嚣着想要想要的冲动压抑住了报复的本能,他胡乱扯着东方朔的衣衫,从凌乱的衣襟中探入,由内往外抓着肩膀拉扯,露出更多东方朔劲瘦的身躯。   刘彻很没有小受自觉地表示矜持,像双手抵胸徒劳抓背之类的挣扎动作想都不要想。他的罪恶之手,以完全违背搞基教清规戒律的凶猛姿态袭向小攻的胸口,精准无比地捏住突起的两点。   “……”   东方朔的眼睛颜色更沉了,比黑洞还深。嘴上又吮吸改为咬啮,刘彻嘶嘶吸气,喉咙猛地吞咽了几下,拇指和食指来回搓动,没几下,手里的触感就变硬了。   东方朔看着斯斯文文,却绝非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书生,坚实均匀的肌肉下蕴含的巨大力道,屡屡将试图反抗的刘彻镇压下去。与此同时,他加快了对刘彻下半身衣物的摧毁速度,质地柔顺坚韧的布料哗啦啦变成碎片,用膝盖顶开刘彻的双腿。   刘彻见大势已去,再挣扎也只是自己吃苦头,便伸手往枕边的包袱里一掏,唉,润肤保湿的药膏,将就着用罢……   东方朔接过白玉色的瓷瓶,打开,一股勾人的馨香立刻弥漫在屋子里。他的眼里嘴角都带着笑,衣襟大敞,被刘彻捏红的凸点一览无余,却在皇帝如有实质的灼热视线里镇定自若。   用因握笔持剑而长茧子的食指勾起一块,往刘彻后面探去。   刘彻连闷哼都没有,只是皱起眉头,略感到不适。   东方朔的目光不断在少年天子的身上逡巡,偶尔和刘彻欲海汹涌的眼睛对上,嘴唇总会下意识地弯曲,勾出一个会心的默契笑容,尽管里面该死的带着得意。   渐渐地,东方朔的动作从缓慢变快速,由轻柔变激烈,刘彻在幅度越来越大的颤抖中全身都沾上汗水,有他自己的,也有东方朔的。蜡烛直到泪尽的时候,两人仍然紧密地契合在一起,于偷偷穿过窗户的月光中攀到极致。   你们是不是完全把我忘记了啊啊——!!   梁上的小司马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喷鼻血。   翌日。   “东方先生,一日之计在于晨。”刘彻全身酸痛,他闭着眼睛抱怨,试图把抢占自己床位的外来者赶出去。   东方朔已经醒来,却不愿遂了刘彻的心意,讥讽刘彻的马甲,道:“司马公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却没有闭上眼睛,盯着刘彻的眉目。   小司马从屋梁上探出头:“大清早的,你们拽的什么文? ”   待他看清两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坦荡,脸一红,眼一呆,空中飞出两道鼻血,他连忙捂住,将脑袋缩了回去。   他该自戳双眼以谢天下的……   历史真相不愧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小司马深深怀疑天下百姓脆弱的神经能否经受得住皇帝陛下的非人摧残,毕竟,像东方朔这样敢把哗——插进皇帝哗——里还不止一次的勇士绝无仅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菊花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本以为是千里跃进奔袭美人旨在压倒,绝对的大爆料,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正史比野史还要畅销的奇迹了。可如今,被压倒的美人反而成了皇帝,小司马敢写,别人敢看吗?!以为皇帝只是独断专行了一点点标新立异了一点点与众不同了一点点的父亲被幻觉了!以为皇帝后宫无人钟情皇后的所有人都被幻觉了!以为可以爆猛料狠吐槽促进史书蓬勃发展的自己也被幻觉了!!   猫眼愣愣地盯着昨夜详细记录的历史转折点,感觉和鸡肋差不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冒着违抗父命的危险,不辞辛苦来到淮南,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小司马紧握着刘彻陛下的起居注,像抚摸孩子一样温柔地用手指摩挲。   封存起来,就算有生之年不能公之于众,等刘家灭亡了河蟹绝种了世界和平了或许有那么一丝重见天日的希望。   否则若是被匈奴人拿来中伤我大汉,心情和自己一样凌乱的将士们还怎么打仗?不,不用胡虏打上门,汉朝就全国陷入混乱自己土崩瓦解了……   咦,东方朔那么聪明自制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小司马百思不得其解,低头窥探,却发现聪明自制的东方朔目光就没从再度睡着的刘彻身上移开,脸上的笑容也和平常云淡风轻什么也不在乎的不一样,温柔似水,好像……从良了?!   待刘彻睡饱了醒来,东方朔又变回了那种随时可以向皇帝辞职的浪子。他似乎只能靠伪装的方式当做要挟当今天子的筹码了。小司马的心里没来由地为他冒出一丝同情。   “水。”刘彻嘟囔,由东方朔伺候着喝下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   小司马了然,原来东方朔刚刚出门是为了这个。   醒来之后立刻下床对身体不好,刘彻握拳几次,等四肢都差不多恢复了气力才起来,期间已经备好了热水。   因为得了淮南王的命令,馆驿仆从对东方朔的物质要求百分之百地满足,但这并不代表刘彻也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所以,仆从送来的热水不多,仅仅一盆而已。   “不如去我屋里?”   “这次就算了,远在淮南,还是谨慎些好。”   刘彻批了件外袍下地,蹲在地上清洗下面干了的各种液体。   又不是视角360度无死角全开,根本看不到哪里有乳白色的痕迹,只能全屏触感。加上有些地方够不到,没洗干净多少,水倒是溅出去很多。   “我来。”东方朔装淡定的计划宣告破产,他叹了一口气,实在看不下去刘彻洗得如此费力,半蹲半跪,让刘彻靠在自己身上,用手沾了热水,贴上弧度圆润的部位。“放松。”说完,手指就着热水的润滑探入,将其撑开,虽然没有在里面泄阳,可开拓的药膏长时间留在体内也于身体不利。   “跟我回京罢。”这时候,刘彻突然说道。     第七十五章 夫夫齐心   东方朔置若罔闻,猛地在少年天子光溜溜的龙屁上拍了一下。   以此作为回答。   刘彻还是没摸清他的主意,到底是走还是不走?不走的话,是不想呢还是不敢呢?   东方朔沉默地将刘彻抱回至榻上,从亵衣到鞋袜,一件件替他穿上。   “把水倒了,再叫一盆来。”   这话是对小司马说的,猫眼眨了眨,意识到这是东方朔的底线,不愿私房话被自己听了去,便依言离开。   东方朔握住刘彻的手,认真端详着,叹息一声:“你我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恐怕空不出多少位置来。”   刘彻道:“天下都装得,区区一个我还装不下吗?”   “你是天子,比江山万民还重,若只是匡扶社稷,我总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来去自如。可在我心里,你又不尽是天子……”   东方朔的脸上罕见地没了笑容,像是研究人的手掌为什么只长出五根手指而不是四根或六根一样,玩弄着刘彻的左手。   东方朔生来便是隐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高居庙堂还是退隐江湖,始终能冷眼笑看。那份桀骜,那份不羁,是与生俱来的。会对这种人动情的人,面对的结局往往是一桌大大小小的杯具。无论怎么伤心怎么落泪怎么吐血,他都不会扭曲自己的心意,也许会有愧疚、悲悯或怜惜,但绝对不会是爱情。而当他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立刻开启自我保护的应急机制,竭力忍耐,一忍再忍,事无不忍,直到忍无可忍,要么爆发去炸别人,要么炸自己自我毁灭。   与刘彻回长安,外人看来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东方朔却感到窒息。因为那样意味着他这一辈子,永远都只能和刘彻绑在一起。   他有几辈子可以活?一年的相识,就要决定今后数十年的人生吗?   “这份情谊,太重了,我怕辜负了你。”东方朔似玩笑又似认真:“头天还在缠绵次日突然消失的混账事情,我做得出来。”   “……你已经做过了。”刘彻撇嘴。   “有吗?”东方朔反问。   刘彻挑眉,冷笑着说:“当日我撞破刘陵的美人计,你不自辩,不解释,顺水推舟,随她至淮南。想来是根本没存过回京的心思,我若是不追来,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你的鬼影了。”他用力握住东方朔的手腕,一字一顿道:“可既然我已经下定决心,来了这里,就算是尸体,也得给朕抬回去! ”激动之下,不知不觉地就把皇帝的自称用上了。   “淮南是非之地,需谨言慎行。”东方朔一点一点将天子霸道的手指掰开,在刘彻震惊的表情中与他十指相扣。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以身犯险,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刘彻露出真心的笑容,眼睛熠熠发亮。   东方朔无奈地摇头:“出兵匈奴,却不坐镇长安,明摆着是引蛇出洞,要看那些乱臣贼子把持不把持得住了。只是,你就不担心前线战事?”   “阿嫣卫青他们,我信得过。”说话间,刘彻的肚子响了一下。   东方朔将小司马放在门口的食盒拿进来,里面盛了一罐清粥,一个汤匙一个碗。   粥是小受生命里出现最多的食物,因为他们的排泄器官已经承受了巨大的鸭梨,屡遭入侵,不能再增加其它方面的负担了。而小攻,之所以总能生龙活虎,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大鱼大肉,营养丰富,能量充足。   刘彻没说什么,只是表情称不上享受,东方朔看在眼里,极其自然地舀起一勺,尝尝味道,觉得尚可,再者他也没用过什么,腹中饥饿,便也跟着一块吃了。   这时候就体现出抢食的妙处来,就像火锅,五个人单独吃和一起吃统计出的食量绝对具有本质的区别。   所以抢着才有味道。所以强扭的瓜才甜。所以掰弯的直男才有爱。   粥还是那粥,心境却有了极大的不同。刘彻吞掉口中的清粥,没尝出什么味儿来,却眼巴巴地看着东方朔送到自己嘴里的匙子,目光催促,东方朔淡淡一笑,又舀了一口粥,送至刘彻唇边。你一口我一口,如此往复,一罐粥很快就见底了。   再如何小心,刘彻还是有点拉肚子,如厕时总有些异样,东方朔陪他吃了两天粥,情况才有所好转。   为了避免引人怀疑,两人只在晚上相会,白天就敞开窗户,虽然双方都在自顾自地做着别的事,想起来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能立刻看到彼此,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期间淮南王宴请了东方朔一次,听东方朔传回来的消息,淮南王还是没有做出决断。刘彻猜测,这老狐狸大抵是想看大汉与匈奴一战的结果如何再做定夺。大多数人对于大汉挑起的首战都不大看好,悲观地认为此战必败,惹怒匈奴被迫求和,还是年年进贡和亲那个套路,最积极的观点是大汉惨胜,但经此一役,元气大损,民怨沸腾。届时再兴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围攻长安,胜算会大上许多。   可是,这完全是基于汉军失败的希望之上,若是刘彻大胜,威望空前,就会像刘陵所预料的那样,各地藩王将再无翻身的可能。   “淮南王老奸巨猾,也因其上了年纪而太过谨慎,想捡便宜,却不愿意付出代价,就这么一直拖着,胆量气魄还不如他的女儿刘陵。”刘彻十分不屑。   东方朔颔首,算是默认了,他看了眼刘彻身后,突然说道:“陛下深谋远虑,草民佩服。”   “陛、陛下?”兴冲冲赶来聆听《追女窍门一百招之后篇》的雷被石化了,他维持着推门而入的姿势,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屋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刘彻从最初的惊讶中反应过来,雷被提过要将他举荐给淮南王,谎言总有一天要被揭穿的,况且,这几天的相处下来,刘彻发现雷被除了看上刘陵这一点瞎了以外,总体来看还算是一棵根正苗红的封建社会好青年,忠君爱国,对淮南王谋反的企图毫不知情。   刘彻和东方朔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顺势表明身份,接受雷被的叩拜,虚扶他起来。   “雷将军无需惊慌,朕收到密报,称淮南王招兵买马,有谋反之嫌。”   “岂有此理! ”雷被急忙争辩。   “朕自然不信,可迫于朝中压力,不得不下旨彻查。又担心张廷尉……”刘彻故意露出说漏嘴的表情,叹气:“唉,防备奸邪作乱淮南,于皇叔不利,因此不敢假手他人,微服私访,还皇叔一个清白。”   “陛下英明。”其实听过刘彻之前胡天黑地乱弹的那一段身世,再相信他的鬼话绝非出自雷被本意,然而对方的皇帝身份摆在那,也由不得他信不信,只能遵从。   “张汤?便是那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廷尉?”果不其然,雷被踏入陷阱,问道:“莫非他与王爷有什么过节?”   刘彻摇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道:“你身居淮南,不知道长安流传的那段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张汤与陵姐姐一见钟情两厢情愿,朕连赐婚的诏书都写好了,却不知何故一朝成仇,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雷被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与雷被的信任刚刚建立,刘彻不希望操之过急引起怀疑,他只要在痴情男儿的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就可以了。掌握不住军队,淮南王拿什么造反?   “朕想,陵姐姐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必然是张汤的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惹怒了陵姐姐。也是他们有缘无分,将军切勿在陵姐姐面前提起,免得无故惹她伤心。”   刘彻替刘陵开脱,雷被的怒气才有所减少。   “是不是他诬陷王爷和郡主?! ”   “朕相信张汤还没有那个胆子,大概也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刘彻诚恳地看着雷被,道:“还要请将军助朕一臂之力,捉住幕后黑手,为皇叔正名! ”   “喏。”   雷被又看了眼东方朔,欲言又止,刘彻立刻心领神会,道:“东方先生乃朕请来的高人,暗中保护皇叔与陵姐姐的安全。至于婚约一事,纯属误会,将军不必当真。待案情明了,洗刷冤屈,陵姐姐的婚事自然由她自己做主。”   雷被得了当今天子的许诺,终于放心离去。   东方朔眯起眼睛,笑问:“万一郡主执意下嫁于我呢?”   刘彻把握十足:“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雷被治军有方,深得军心,若是逼走了他,淮南王无将可用,难道要他亲自领兵上阵不成?那身姿,啧,可怜了驼他的马儿……”   两人肆无忌惮地笑开,仿佛天下除他们以外的聪明人都死光了,小司马听不下去,觉得计划里还有破绽,插嘴道:“万一雷被找刘陵郡主当面对质呢?所有计谋不都一下子拆穿了?”   刘彻与东方朔相视而笑:“我们就怕他不去。”     第七十六章 挑拨离间   回到军中,雷被脚步仍然有些虚浮。他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镇定。   不仅仅因为刘彻骇人的身份,还因为谋反一事并非空穴来风,刘陵曾试探过他对陛下的忠心,当时以为只是小儿女间的玩笑话,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不同寻常,心里很不是滋味。   雷被先入为主,对刘彻袒护叔王以身犯险的举动信了八成,要不是对淮南王具有绝对的信任,怎么敢远离长安远赴敌营呢?若是王爷和郡主真有反意,不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么?枉送了性命。   雷被其实已经意识到淮南气氛诡异,平时练兵不练行军布阵,如何与骑兵斡旋抗争,却反复练习攻城。   匈奴有城池可攻么?!   可淮南王对他有知遇之恩,郡主与他又有私情,他只能把这些疑虑埋在心底,不敢对任何人提及。   若是真如张汤密函所言,他该如何是好?   但如果是张汤有意陷害,必然牵扯出他与郡主刘陵之间的绯闻情史……   雷被陷入两难,越想心里越乱,不禁抓起了头发。   “我道你这几日怎么不来寻我,原来是怕我瞧见你猴儿般抓耳挠腮的模样。”   耳畔一阵女子的昵声低语,雷被恍然,这时候能到军营会到军营的,只有郡主了。   “遇到什么难事了?”见雷被神色有异,刘陵关切地问道。   那俏生生笑吟吟的模样,以往会让雷被立刻退化十岁年纪,立刻像见着骨头的忠犬一样欢乐起来,今天他却心神巨震,加上对刘陵的操守有了怀疑,面上笑不开。   “怎么了?”刘陵对危险毫无所觉,这几天没有被雷被纠缠,难得清静,她看得上眼的淮南俊杰寥寥无几,清静着清静着也就厌烦了,主动找上门来。   雷被自然不便将“你和你爹是不是打算造反”这样的问题直接问出,再加上其中还牵连了一段三角恋情,自己还是三角中的一个点,更是难以启齿。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你不是总说东方先生是神卦吗?我找他测了一字。”他难过地看着心仪已久的女子:“结果不好。”   “我明知事情发展下去会万劫不复,却挣不脱逃不掉抽不出身。”   雷被能测什么?   刘陵自然以为是姻缘了。   雷被应该以为皇帝下旨赐婚,已经心生怨望,只是碍于对方九五之尊的身份不敢反抗罢了,那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刘陵一阵兴奋。   她就像所有女强人那样,心中盛了事业,就很难把生活重心放在儿女痴情上。尽管她很欣赏雷被的才华,多年相处也并非没有好感,可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便像备胎一样抓住雷被。   “事情还没有发生,尚有转机。占卜给了你对未来的预测,而你大可以以此来调整目前的作为,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难道你没听过人定胜天?更何况,你不觉得,成事在我不在天吗?”   刘陵凑到雷被身边,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向忠诚朝廷的雷被宣传造反思想,顺势坐到他的怀里。   用这样的姿势灌汤,一灌一个准。   “若是有一天陛下要杀我,你打算怎么办?”   “陛下为什么要杀你?”雷被目光看向帐外,暖香软玉在怀却是没有半分情动的心思。“你是郡主,就算抗旨拒婚,有王爷护你,也不会伤及性命。”   “想那么多旁的做什么?我只问你,你救不救我?”   雷被恍恍惚惚地答道:“我去求陛下。”   “陛下不听,他不但要杀我,还要杀我父王。”   “你们到底犯了什么罪?”雷被望进刘陵的眼底,那满是赤诚仿佛苦苦压抑着什么的目光竟让她一时不敢与他对视。   刘陵暗道奇怪,面上再度恢复娇嗔的模样:“你到底救是不救?”   雷被的表情百般变化,从迷惘到绝望再到心碎,最后化作一片决然。   声音铿锵:“救!”   刘陵大喜,以为说动雷被跟着自己造反的把握又多了几分,事实与之截然相反,刘陵的“救”和雷被的“救”饱含的意思不尽相同。   前者自然是造反革刘彻的命,后者则是指在犯罪发生前制止它,也就是竭力阻挠他们的计划。   雷被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刘彻的安危,应当尽早说服陛下离开淮南才是。想罢,他连夜离开军营,赶至馆驿,不料却瞧见郡主的车架,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躲藏起来。   以至二更,这么晚了单身女子逗留在外能有什么好事?   雷被心里那片沙漠里的一把火被当面一盆冷水浇了个雪碧透心凉。   他偷偷摸进馆驿,里面只有一处灯火亮着。   那是东方朔的房间。   脚蹲墙角耳贴窗户。   听见刘陵的声音:“长夜漫漫,我来陪陪东方先生。”   东方朔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男女有别。”   “在淮南,我们可没这个穷讲究。”   雷被:我也是淮南人,怎么不知道?   “郡主是富贵中人,当然没我们这些穷讲究,而我们这些穷人,除了讲究,别的恐怕就一无所有了。”   “先生要想成为富贵中人,容易,而且是大富大贵。”   “难道王爷要送我一份大礼?在下先谢过郡主了。”   “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种客套话?”   雷被:你们之间又有什么?!   刘陵接着道:“先生可以尽你所想……”   雷被的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黑影,雷被有所感觉,汗毛直立,正打算出拳,转身却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嘘。”刘彻让雷被噤声。   他在梁上已经看不下去了,叫东方朔作饵套狼是一回事,让他真的被狼吃掉又是另一回事,东方那厮眼见面若桃李的美人往自己身上贴却躲也不躲,丫绝对是故意的!   刘彻往雷被手上塞了一个食盒和一壶酒,指指房里,雷被会意点头。   “东方先生,东方先生!”   房内的刘陵大惊失色:“他怎么来了?”她连忙躲入内室,叮嘱道:“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在这。”   东方朔背对着她,笑得十分惬意:陛下还是定力不够呐……   开了门,放雷被进来。   “先生,我是来给你送卦金来的。你白天之言,说道我心坎里去了,我特备卦礼,陪您一醉如何?”   “将军何必拘礼。”   雷被亲手布菜斟酒,道:“这卦我们还得接着算,我心中挂念之人,总是不给我一个痛快。”   “哦?将军还是测这个字吗?”   他们以测字为名,以手沾水在案上互通消息。   雷被已经失望透顶,每每觉察红杏开出墙垣的时候都被刘陵给圆了回去,此时亲眼见其背叛与利用,心神激荡,思绪不稳,又感激皇帝对他制止刘陵勾搭别人所提供的指点与帮助,两厢对比之下,心中的天平自然倾向了忠君的一方,将淮南王谋反的疑点悉数告知。   刘陵毫不知情,雷被走后才从藏身处走出,发现东方朔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讪讪离开。   待她的足音彻底消失,东方朔才从榻上坐起,眼底一片清明。   “恭喜陛下阴谋得逞。”   “好说好说。”刘彻被小司马带着从梁上跃下,毫不谦虚。   小司马问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雷被不反,淮南王应该无计可施。我们可以回长安了?”   “这倒未必。”刘彻仍然不怎么放心。   没人比他更清楚皇帝的雄性亲戚有多么意志顽强不甘命运了。   淮南王家的谋逆血液是代代相传的。汉文帝时,刘安的父亲刘长暗地里联络闽越人和匈奴人,打算联手叛乱。然而,刘安父亲造反的时候还是个小年轻,长在温室里的公子哥儿,要想造反并非轻而易举,他的密谋很快便被朝廷发觉,他本人也被捉拿到了京城。汉文帝因念及兄弟之情,并未依法处以极刑,而是将他废爵流放蜀郡。刘安的父亲最后在发配途中绝食而死,年仅25岁。   即便造反不成的父亲死后被谥为淮南厉王,当时年仅七八岁的刘安也继承了淮南王的爵位,可造反的情结已经深深地埋在幼小的心灵里。   寄望于幼年便惨遭丧父之痛充满童年阴影的问题儿童能对汉王朝忠心耿耿,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刘安广置门客,进行所谓的学术研讨,数千门客中,有八人最具才华,人称“八公”。雷被就是其中一位,由他代替东方朔做内应是最合适的。   只是,仅仅有内应还不够,要往淮南王的家宅里放一把火,让他再也没有心力谋划造反。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这篇文快要完结了?   第七十七章 除淮南国   淮南王的儿子不多,就两个。   但这并不妨碍侯府里每天上演的宅斗好戏,就算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嫡子刘迁,一个庶子刘不害,可这两人周围集结了队伍庞大的对立阵营,一二三四五妻妾子嗣,六七八九十仆从门客。   侯府大得很,崇尚N世同堂把所有人都围在了墙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有些生活小摩擦,今天被抢了一盆好看的花或者娘家人丢了什么脸面,能够被对手讽刺个两三天,久久抬不起头。事情小,象征意义却大。只不过两家人碍于淮南王的威压不敢爆发,维持明面上的和平。随着同居的日子越来越长,怨越积越多,仇越结越大,连刘安年幼的孙子之间,也互相仇视起来。   刘不害因为是庶出,很少得到淮南王刘安的宠爱,他已经习惯了,可不代表他的孙子刘建甘于现状。他从小受耳濡目染,对他的伯父也就是淮南太子刘迁长期存有怨言,觊觎淮南藩国太孙之位。   此时便体现出淮南王宗族一脉的家庭传统荣誉教育来,爷爷造大汉天子的反,孙子造淮南太子的反。   谋反谋反,谋而后反。   刘小贱童鞋一直找不到人商议,只能把秘密藏在心里,忽然有一天,在他被太子儿子抢了玩具之后正蹲在墙角画圈圈诅咒大伯一家断子绝孙,听到下人的议论说,某某门客被淮南太子炒鱿鱼,宣称要到长安告他谋反,结果被太子抢先一步斩了草除了根。   原来世界上还存在志同道合的先驱!   刘小贱被那种大无畏的精神感染了,他暗暗下了决心,自己也要到长安城告状,陷害伯父谋反,让自己的父亲当上淮南王的继承人。趁着所有人没有注意的时候,默默收拾了行李,和心腹离开了淮南。   他们的身后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驾车的是个眼睛很大皮肤很白的少年。他手上执一卷竹简,一支笔刀,鼻子里塞了几缕布条,低头疾书,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才会抬头驾车,调整马车行进的方向。好在马车走得慢,路上行人也不多,不必担心交通事故。   不过买通了仆人在淮南王亲孙面前说了几句假话,就眼巴巴地上京寻思。蠢人要自找死路的时候,真是拦也拦不住。   小司马感慨了一番淮南王可以预见的结局,有拿起一个新的轴卷。   竹简上赫然有“男色”、“荒淫”、“龙阳”等字眼组成的语句,足以戳瞎所有忠君爱国者的眼睛。小司马无法将刘彻帝王受的属性及受的详细过程公之于众,只能将其束之高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放着大好的肉不吃。   用化名——谁不会呀?   穿马甲——你还能认出我来?   撰野史——哪个规定史学家不能有副业的?   马车内传来有违河蟹不利于未成年教育的声音,小司马感到鼻间一热,唉,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贫血的。   太史公曰:做·得好,东方!   小司马抬头,发现马车差一点又要走到田埂里了,赶忙纠正方向。   车上一个颠簸,小司马听到了皇帝陛下拔高的惊叫。   道路不稳,这种小障碍怎么能成为马车运动的障碍呢?   刘彻就像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劳改犯,承受着保释截止日期日益逼近的巨大鸭梨,他仿佛看到堆积成山的公文在向他招手,母亲“儿子大了不由娘”的哀戚哭诉,还有动不动就死谏的忠臣们酝酿已久的唾沫星子……   于是各种做,各种疯狂地做,各种疯狂且有创意地做。   让他忘记还有一个拟人化之后绝对是挥舞鞭子女王样的长安在等着他吧Orz   东方朔原本因为回长安还有一些小紧张,但看到皇帝陛下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的模样,心里最后一丝迟疑也消散了。   不是所有帝王都会为了一个人不顾安危孤身跑到造反之地的。   也不是所有帝王甘心处于人臣身下婉转承欢的。   更不是所有帝王都如此消魂滋味令人欲罢不能的。   ……其实最后那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吧?   东方朔一旦下定决心,很少有人能改变他的主意,他本想寻访名山,浪迹天下,游戏人间,多少逍遥自在。现如今,他却要像所有为了地位为了利益的庸碌之人那般,货于帝王家,负起天下这副沉重的担子,有违他的本性。   但如果有怀里这个人相陪,似乎也不算坏……   “你打算住哪?馆驿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我记得城外还有几个庄子,很是清静。”   东方朔有种扶额的冲动:“陛下,草民是要算卦糊口的。”   刘彻愕然地看着他。   东方朔指了指窗外老泪纵横的皇帝恩师和眼圈红红的郭兔子,他们收到小司马的消息立刻带领羽林军赶过来捉拿,咳,护驾来了。   “想来陛下这个月都不大可能有空了。”   不但要处理积压下来的公务,还要将淮南王的势力连根拔起。   刘彻的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   “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轻易离去,恐怕到时候,你想甩都甩不开我。”   东方朔捏了捏刘彻的手,后者还他一记白眼。   入了长安城,两人就分开了。   东方朔去了平阳侯府。平阳公主早就从窦老太莫名其妙落败中看出了门道,否则放在陛下面前的婢子,他谁不选,偏偏要选卫子夫?现在得了刘彻的密旨,自然将东方朔拜为上宾,礼数有加。   刘彻手上已经有雷被及一干淮南宾客的供词,现在又有淮南王孙子刘小贱大义灭亲的告发,名正言顺地派著名酷吏张汤前去办案,结果认定刘安谋反属实。   所有人都没想到陛下一段时间没上班,一上朝就倒腾出如此大案,藩王是高祖皇帝封的,现在要灭藩,不是打自家祖宗的脸吗?还让天下所有藩王心惊胆战。可刘彻拿出的证据十足,人证物证都有,人证里还有分量十足的淮南王亲孙,让人想不信都难。   以“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叛逆事”等罪名,派兵往淮南进发,并从淮南王府里搜出了准备用于谋反的攻战器械和用来行诈而伪造的玉玺金印。自知罪无可赦的刘安被迫“自杀”,而与他串通一气的衡山王刘赐闻讯后,也自杀而亡。   因为刘彻许诺,只杀罪首,不诛满门。   刘安死后,朝廷果然没有严厉追究此事,除了造反的铁杆迷,受牵连的数千亲戚宾客侥幸逃过杀劫。但是刘彻却下诏废除了淮南国,将淮南故地改为九江郡,收归中央。   本想只整伯父却毁了整个家业的刘小贱同学彻底傻眼了,再也不敢回淮南——现在应该叫做九江郡了,老老实实地呆在长安,夹起尾巴过日子。   在整个削藩抄家的过程中,握有淮南兵权的雷被始终按兵不动。用淮南王的钱粮养的兵买的马,关键时刻也没管过刘安的死活。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是雷被,和他们起早贪黑一起训练的还是雷被,刘安?没听说过!   尽管已经从轻处置,谋反这样的大案要案仍然招来一片血腥,与淮南王有私教的官员纷纷落马。张汤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除了从小交好的那几人还能与他亲近,旁的官员几乎连正眼都不敢瞧他。   “钦犯刘陵重伤雷被,侥幸逃脱,如今下落不明。”张汤忧虑道:“必留后患。”   刘彻明白,却也无计可施:“人海茫茫,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如今出兵在外,守备不足,兵用起来捉襟见肘,照例在各郡各县张贴悬赏即可。”   刘彻想了想,又下诏安抚雷被,命他痊愈之后便北上抗击匈奴。   国事一了,还有家务。   刘彻陪着笑脸,好不容易安抚了美人娘和阿娇,一家人正和和美美地用膳,便听馆陶公主求见。   “她来做什么?”   阿娇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哼道:“还能干嘛,不知道又给哪个面首讨官来了。”语气里不无怒其不争的味道。   就那些吃软饭的小白脸,空有一副皮囊,也想高居庙堂?   她母亲被吹了枕边风,晕晕乎乎的脑袋不清楚,她可不傻!   馆陶公主的名声在场人都清楚,彼此笑笑,心照不宣,王太后温柔地拉住儿媳妇的手,打圆场:“你母亲也是挂念着你,彻儿不在的时候你什么也吃不下,还不是她变着花样儿尽往宫里送东西?”   阿娇才缓和了表情,只是抿着嘴唇,仍然不说话。   刘彻一边让人请丈母娘进门,一边询问她身体如何。   “只是没什么胃口,容易乏。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这症状,朕离宫前就有了,怎么到现在还是不见好?”刘彻坚持宣了太医。      第七十八章 西南夷族   太医还没到,陈皇后就一扫恹恹的表情,瞪着美目,战意十足。   果不其然,馆陶公主的确是来要官的。   刘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阿娇怒喝:“你到底还要不要这张脸皮?!皇太后和陛下容你让你,两位哥哥不稀得说你,你还真的得瑟起来个没完了?”   “我怎么了我?”馆陶公主一头雾水。   给自己的男人争取福利,有什么不对?偌大的大汉朝,难道养个闲人的钱都出不起吗?   阿娇见她一脸迷茫,心中苦涩无处发泄,大怒:“你知道旁人是怎么笑话我的?”   “笑话你?谁敢!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馆陶撒起泼来也是历史上的一朵奇葩,刘彻也不知道她是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当糊涂,不管阿娇如何跳脚如何呵斥都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种不在状态的表情无疑火上浇油,阿娇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今天我就一句话,想往朝廷里塞人,门儿都没有! ”   馆陶先是被女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接着请求又被无情拒绝,也冒出了几分火气。   “田丞相不和陛下打招呼就随意往朝上插人,我为自己的宾客讨个一官半职的怎么了?”   刘彻脸色微变。   馆陶公主曾经与王太后结盟,合力推倒了栗姬又对抗窦太皇太后,助刘彻登上皇位独掌大权,可谓居功至伟,大汉朝地位尊贵的女子中,除了名称里带个“后”字的,就属她身份最高崇了,她行事无忌,自然而然地骄纵起来。给陈须陈蟜两个儿子安排好了职位之后,又开始动起其他主意。   原本和田蚡田国舅商量商量如何瓜分胜利果实即可,只是她荐的名单没个把关,连乐师伶人都有,开口要的职位还不低,田蚡实在怕了这个耍诨无底线的公主,便把球踢给刘彻,让他自己应付这个难缠的丈母娘去。   馆陶公主看着王太后的娘家人风生水起,一阵眼红,有次还向刘彻的姐姐平阳公主抱怨说:“如果不是我,你的弟弟也不能立为皇帝,现在居然连些低官闲职都不给我,这不是忘本么?”   刘彻也有所听闻,眼见馆陶公主和阿娇皇后母子翻脸,他与王太后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   “你们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王太后柔声劝道。“你是什么年纪的人了?阿娇那都是气话,怎么也吃心呢?”   馆陶公主进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敌耍诨模式:“反正今天啊,我这官还要定了! ”   ——你能把我怎么样?   ——咬、杀、你!   阿娇嘴唇气得哆嗦,久久说不出一个字,她脸色发白,双眼渐渐空洞起来,突然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刘彻眼疾手快,连忙将她扶住,将被殿内家庭不合的气氛吓得不敢进门的太医宣进来,又将手忙脚乱越帮越忙的仆人赶出去,营造一个安静的诊断环境。   “皇后怎么了?”馆陶公主也来不及生气,满脸悔意,连声问道:“她不会有事吧?”   太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慎重地又把了一会脉,确认无误,才敢回禀皇帝。   “皇后娘娘只是急怒攻心,一时间昏过去了,待她慢慢醒转便可。只是皇后娘娘已经有三个月余的身孕,保持心平气和为宜。”   一听皇后的肚子终于有了消息,王太后和馆陶公主脸上满是喜意,仿佛喝了酒,桃面春风。   刘彻还有些发懵,他在后宫的开垦上并不算勤奋,难道这是皇帝超乎常人的精子特性决定的吗?没有避孕措施所以命中率很高?   待阿娇缓缓睁开眼睛,她的世界已经完全变样了。   闭眼前还剑拔弩张的馆陶公主一脸赔笑:“娇娇,你怎么样了?”   当上皇后之后,母亲就很少叫她乳名了,阿娇心里软了软,却嘴硬道:“你还关心我的死活?”   “怎么不关心了?”馆陶公主道:“哪次你发脾气的时候不是我哄你的?”   “还不是你诨得没个人样! ”阿娇不由提高了音量。   馆陶公主伏低做小:“你当你娘真傻呢?还不是你那死鬼爹去得早,娘不这样别人还不都欺负到我们孤儿寡母头上?”   阿娇不言语,她从小受窦太后喜爱,又有个皇帝舅舅,谁能欺负到她头上?只是如果没有馆陶公主不断给先帝拉皮条送美人,费尽心思给她张罗婚事,眼下恐怕会是另一番光景。   况且馆陶公主又是这样一副低姿态,她道:“你说什么我都听,官我也不讨了,这还不成吗?”   “当真?”阿娇面上带着一丝笑。   “为娘的骗过你?”   “经常。”   “……”馆陶公主装作没听到,替她掖好被子,“你呀就放心养好身体,娘日后的荣华富贵就指望着你这肚子了。”等女儿顺利诞下龙子,什么官要不到?   刘彻等在寝宫外头,让她们娘俩在内室叙话,自己也和王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奴婢禀告张汤到了,刘彻朝美人娘示意,出去一下。   走至僻静处。   “馆陶公主说漏嘴,田丞相大肆安插党羽,张汤,可有此事?”   张汤摇头,自信而肯定:“绝无可能。”他监察百官,没有收到此等消息。   “那么,这样的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臣立刻去查。”   刘彻回到甘泉宫,来回踱步。   “彻儿,你坐下来。”   “坐不住。”虽然这么说,刘彻还是顺从了美人娘的意思。   毕竟是头一回当爹,有些小紧张,   “皇后有喜,是我大汉之福。”美人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心思通透,猜到刘彻出去做什么了,她说:“你对陈氏外戚多宽容些。家和万事兴。”皇后专宠,如今又有了身孕,日后陈氏恐怕比另两家外戚都要显贵。   “儿子晓得。”   刘彻让人将地上铺的软席加厚了一层,把室内容易磕着碰着的器具全撤掉了,又关心了饮食上的   不到一个时辰,张汤便回来了。   “这么快?”刘彻愕然。   张汤面色依旧冷峻,只是多了一分忧虑,语速很快:“夜郎无故扣留我大汉使臣司马相如。”   古夜郎国位于湖南西边边陲,是沟通西域的重要枢纽。西汉初,竹王多同兴起于遯水(今贵州北盘江),自立为侯,设置诸县。当地少数民族杂居,与汉人时有摩擦。   离京当日,为引开注意,刘彻命司马相如假装自己,携妻子回巴蜀省亲,行迹故意张扬。当相如到达蜀郡,就给竭力帮助自己策划勾搭富家女私奔一事的死党县令去了一份书信,告之行程安排,信中草草提了一句“身负皇命”。   司马相如受皇帝征召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县令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奉旨巡视来了,这四个字是对自己的提醒。   哥儿们,太感谢你啦!大老板搞突击检查,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幸亏你提前知会我一声!   县令平时偶尔还迟到早退,收点礼喝些酒,收到司马相如的信后立刻端正了态度,修桥铺路还每天命人扫大街,一时间盗贼流氓绝迹,全县气象面貌一新。   他这副突然打了鸡血般的模样怎么可能不教人起疑?   蜀郡太守和其他县令纷纷从县令的小妾的丫环的娘舅的表叔哪里听到了消息,暗骂县令无耻,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藏着掖着。一想也对,其他县令的懈怠无能不就突出了他一人的勤政爱民,于是都坐不住了。   司马相如抵达的当日,本来以为只有好友一人,没想到看到了黑压压一片人头,顿时傻了眼。   蜀郡太守及属官纷纷到郊界上迎接,好友兼县令背负着弓箭在前面开路以示恭敬。提到司马相如这个名字,蜀人都以此为荣,胸膛都会挺高几分。   临邛诸位父老都凭借关系来到相如门下,献上牛和酒,与相如畅叙欢乐之情。   卓王孙亲切地拍着女婿的肩膀,喟然感叹:“还是我女儿眼光好啊……”   暗中悔恨自己把女儿嫁给司马相如的时间太晚,想到当初将女儿女婿拒之门外的举动,恐生嫌隙,又送了一份丰厚的财物给了文君,使她得到的财产与儿子的均等。   卓文君看出其中有所误会,却乐见其成,照单全收,借此机会狠狠敲了她父亲一笔。   只怪当时造成的阴影太大,司马相如一见这位老丈人就手心冒汗,话更说不利索了。   宴席上,县令哥俩好地拉住司马相如敬酒:“老弟,回长安还有劳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其他官员就像闻到鱼腥味的猫一样警惕起来,竖起耳朵。   “我不是钦差……”司马相如结结巴巴地辩解。   “难道不是陛下派你来的?”县令讶然道。   “我出京,的确是陛下的旨意,但……”   “哦,我明白了,”县令恍然大悟,“你是奉陛下密旨暗访民情?”他很善解人意地替司马相如开脱道:“放心罢,我们只是作为老乡邻里请你吃一顿洗尘酒,哪里算贿赂呢?”   再加上卓文君在一旁推波助澜,司马相如只得从命。   于是,司马相如奉皇帝密旨的消息便在巴蜀一带传开了,夫妻二人游性很高,行至夜郎境内犹未返回。   恰逢当地民兵掠取夜郎、僰中的财物,引两国不满,联合部分少数民族密谋反抗大汉,他们做贼心虚,乍闻此消息立刻以为走漏了风声,仓促起事,扣留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蜀郡官员立刻通报朝廷。   刘彻的眉头紧锁,出差旅游都能折腾出事情来,恼怒之余,又无可奈何。司马相如是以钦差的身份被扣留的,不能装聋作哑当做没这个人。   可是,朝廷已经无兵可用。三十万大军集中北方,两线作战……明君爹攒下的家业再大,也不够他败的。   “各地藩王要么没有军队,要么无法信任,唯一可以用的雷被又还在养伤,眼下还真抽不出一兵一将。”   刘彻手执黑子。   棋盘对面的东方朔道:“和局。”   刘彻低头看向棋盘,自己已经被东方朔团团围住,很快自己就要兵败如山倒,他哪里需要和棋?东方朔明显另有所指。   长叹一声,既然打不得,就只有和谈了。   “那就和棋。”他当下抓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扰乱了棋局。   “……”   第七十九章 巴蜀之乱   “夜郎与长安相隔千里,事情起因尚且不明,不宜妄动干戈。朕有意派遣使臣出使西南,诸位爱卿觉得谁能当此重任?”   所有人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木头状。   一个司马相如已经栽了,死都不知道埋哪儿,难道还有人想当第二个吗?   西南蛮夷的名声可不比匈奴好多少。   刘彻点了一个大臣的名,对方立刻扑倒,奄奄一息地推辞:“陛下有命,安敢不从?只是臣年事已高,恐不堪车马劳顿,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刘彻也很好说话,命人将他抬下去,又请了太医医治,送回府去,只是让他今后都不用上朝了。   刘彻又点了一个年轻点的。   对方也扑:陛下,臣就看上去结实,实际上全是虚胖,浑身没有二两肌肉。平时处理公务为君分忧还好,只是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摧残,更何况臣实在是舍不得您啊。万一此去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永远见不到陛下的英姿了。   一番话说得肉麻兮兮,刘彻笑了:既然爱卿那么舍不得朕,朕也不好辜负了你。这事儿其实也好办,来来,这是画师给朕画的画像,你带上,路途寂寞的时候也可以拿出来看看。   年轻官员颤颤巍巍地接过,浑身抖若筛糠。   刘彻笑脸一收:“爱卿怎么不谢恩呐?”   锐利的目光直直撞进对方心里,那年轻官员受到如此精神攻击,心神具创,也被抬出去了。   皇帝一连点了几个,都是他看着眼生的官员,不是辞官就是贬谪,这些人的背后有田蚡也有馆陶公主,甚至连王太后的人都有。   这让所有人一时间拿不准,当今天子究竟是借题发挥趁机削弱外戚势力,还是因为在气头上谁的面子也不给呢?   刘彻气呼呼地来到平阳侯府。   骂道:“一群废物! ”   争官位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真有事了又躲得比谁都快。   平阳公主亲自给弟弟斟茶,她也听说了西南之乱,劝道:“消消气。”刘彻面色还是很难看。她又说:“园子里一处菊花开得极好,东方先生,不如您陪他走走?”散步不过是借口,主要是商讨议事,她一妇道人家,理应避嫌。   “赏菊?”东方笑容怪异,“陛下恐怕没那个心情。”   “……”刘彻寒着一张脸,任他调侃。   “来我府上不就是为了散心么?”平阳公主推搡着刘彻,送他走了几步,注视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命人守住门口,不得任何人靠近。   原本慢一步跟着的东方朔不知不觉地与刘彻并排而行。   刘彻仰头望着光秃秃的枝头,意兴阑珊:“虽说眼下只有议和之法,但心里头还是觉得憋屈。”   朝廷上并非完全没有办实事之人,只是刘彻心里尚有疑虑,举棋不定,所以还没有选出出使的人选。   东方朔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况且夜郎与匈奴不同,自闭狭隘,所图不大,使金银安抚即可。”   这比出兵西南的成本要低很得多。   刘彻想了想,觉得东方朔说的也有道理,适时的低头有时候比死命强撑能带来更大的效益,也就不再坚持。   东方朔突然问道:“陛下心里可有人选?”   刘彻警惕地看他一眼:“不是你。”   东方朔被一口回绝,并不意外:“陛下神机妙算。”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林子里,周围再无第三人在场,东方朔的手变得不规矩起来,缓缓绕上皇帝的腰。   “陛下不妨再考虑考虑?”   刘彻的背紧贴着东方朔的胸口,没有拒绝。   他沉吟着,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东方朔一方面觉得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一方面手上不停,探入刘彻龙纹玄服下摆。   刘彻没有穿开档裤的习惯,东方朔只能遗憾地隔着布料来回抚摸。另一只手去解腰带。   已经入冬了,天气寒冷,打野战确实不大方便,但只是稍微露点肌肤,应该也没有大碍吧?   刘彻感到腿上一冷,回神,连忙按住东方朔的手。   “你做什么?”   “不是赏菊么?不脱了,怎么赏?”   刘彻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最后随东方朔去了,他多少有些愧疚,自己都已经快有子嗣了,东方朔连个妻房都没有。是不是双重标准了?对东方朔太不公平。   可是,真要想象东方朔养出一群小东方的画面,他又接受不能。   皇帝的自尊心坚持:作为被东方朔占有的宾语,一个就够了。   怀着这样复杂矛盾的心情,刘彻坐在东方朔腿上,攀着他的脖子,腰部缓慢下沉。   有意识地夹紧。   带着愧疚和狡诈取悦那个与自己融为一体的男人。   东方朔嘴角挂着不正经的笑容,他的眼睛却很黑很亮,极其认真地注视着刘彻,好像在研究这个皇帝的体内为什么会这么炙热这么紧致。   后者深情回望,张开红润的嘴唇,道:“你觉得郭舍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东方朔开始僵硬。   “出使西南啊。”   “……”   每次都在关键时刻煞风景地提到正事,每次!   东方朔受挫地把头埋在刘彻颈间。   就算是枕边风,也不是这样的吹法吧?!   东方朔把外衫脱下,铺在石桌上,将刘彻翻过身去,趴着,露出半个雪白的臀部,给自己造出一片绝佳的视野。   “你……”放肆!刘彻张口欲言。   东方朔反应更快,手指塞进刘彻嘴里,同时胯骨压上,再次捅入。   刘彻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撑在石桌上的手指发白,也不知是因为用力过猛还是被冻的。胡乱地用指甲抓着东方朔的外衣。   东方朔俯身,使他们两人毫无间隙地贴合在一起,一阵耸动,时快时慢,时而规律时而率性,将自己送进更深处。   风动,疏影摇晃,人亦如此。   刘彻一点也觉察不到冷意,快要燃烧起来的热度被东方朔的手和唇带着,传遍身体的每一处。   美妙到了极致。   所以啊,他才希望东方朔绝后。   ……   郭舍人受诏而来,却又被挡在外头,吹了一刻钟的冷风才得见刘彻。   “九哥。”他皱了皱发红的鼻子,有些委屈地说道。   刘彻已经打理妥当,只是东方朔那件沾了真龙生命精华的外衣是再也不能穿了,东方朔把它胡乱裹成一团,扔到一旁的草丛里。   细心的郭兔子诧异地看了东方朔几眼:“东方先生不怕冷吗?”   “赏菊兴起,也就不觉得冷了。”   刘彻尴尬地咳嗽几声,命人去东方朔房里取了袍子。   刘彻面色一整,说了眼下情况,郭舍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老郭,朕要你考虑清楚。你从来没有单独离开长安过,身边无人照应,而且朕也拿不出太多的兵力给你。”   郭兔子道:“九哥和东方先生不都认定夜郎国不敢与我大汉开战吗?眼下只传来司马相如被扣留的消息,如果西南夷狼子野心,早就将他夫妇二人的人头送过来了。”   刘彻看着郭兔子的娃娃脸,仍然不忍心:“可是,此去路途遥远,消息阻隔,司马相如早已命丧黄泉,也未可知。”   “况且他们都去建功立业了,就我没成大器,说出去多丢人呀! ”郭兔子故作轻松地说道。“九哥你就别劝我了,没有比老郭更合适的人了。”   见他如此积极,刘彻也没有坚持,接着三人具体商议了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与应对措施。   当天,郭舍人点了两百羽林军精锐,连夜准备,第二天城门一开就出发了。   抵达后,郭舍人按照东方朔的指点,重金聘请当地向导,征发巴蜀二郡的官吏士卒上千人,又征用了陆水两路的运输人员一万。所幸司马相如的岳丈卓文公在当地很有势力,派出家丁数百以壮声势。这些家丁和普通杂役不同,多精武艺,是卓文公聘来看家护院的。   然而,兴兵之势于巴蜀两地闹得人心惶惶,尤其是某些民族混居的区域,已经到了互相仇视水火不容的地步。因为各族风俗习惯不同,本就纷争不断,此时相互猜忌,不知道汉军会把大刀砍向水,气氛更是紧张,一触即发。   郭舍人先是连日赶路,接着又征调兵马船只,什么钱粮运力不够,什么士兵水土不服,这些也就罢了,为什么……他才知道要成器是那么辛苦的一件事,忙道黎明才睡下。   一个时辰都没到,他就被外头的吵嚷尖叫声吵醒了。   顾不得背后冒出的冷汗,郭舍人冲出房门,只见外头火光冲天,他拉住一个错身而过步履匆忙的仆役,喝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仆人目光空洞:“完了……我们完了……外面全反了……”说着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郭舍人浑身冰凉:“何人造反?”   可那人已经被吓破胆,只是不反地重复几个模糊不清地词语,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这时,反应迅速的羽林军已经赶到,集合完毕,将郭舍人与蜀郡郡守等严密地保护起来。   第八十章 痛击匈奴   “怎么,还在担心?”   立于窗前的刘彻被东方朔拉开,后者将窗户关上,将凛冽的北风挡在屋外,然后摸了摸刘彻的手臂。   一片冰冷。东方朔皱眉。   “我可不希望你成为大汉朝第一个冻死的皇帝。”东方朔将一个精巧的暖炉塞到刘彻怀里,路出轻松的、戏谑的笑容。   “哪有那么容易就冻坏的?”刘彻不以为然,却把暖炉捂紧了,“小时候习武,只穿单衣在殿前蹲马步,就算是冬泳也游得。”   东方朔倒是第一次听刘彻谈起儿时的事,兴致勃勃地听着。   刘彻陷入回忆里,温暖的笑意融化了连日来诸事不顺的阴霾。   “朕与他们游戏,从来没有输过。”   “陛下,这里只有我一人,没必要说大话。”   刘彻不满,语速加快:“谁骗你?”   “玩捉迷藏,你猜朕躲哪儿?”   东方朔想了想,道:“屋顶上。”   “这倒是个好主意,阿嫣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上屋顶也不安全,找宫人问问谁用过梯子就知道了。”刘彻语气欢快,不待东方朔发问就滔滔不绝地说道:“张汤年纪最长,不屑躲藏,我们总让他来找。老灌老郭一块躲在假山山洞里,张汤还没开始找,他们两人自己就先吵起来了,可每回又总是分不开,一个走到哪,另一个跟到哪。至于李陵那个臭小子,一根筋,只要张汤冷哼一声‘挺会躲的嘛,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罢’,他就会老老实实地爬出来,其实张汤每到一处都会这么说,他回回上当,但谁也没提醒过他。”   “哦?”东方朔奇道,“看不出张廷尉少时便有如此天赋。”   刘彻得意地说:“这马屁拍得好,连张汤都找不到朕,那么朕的智力不是更上一层楼了?”   他故意让东方朔猜:“朕给你点提示,每次时间一过,他们回到殿里,都都会看到朕沐浴更衣,像这样抱着暖炉,坐在殿里吃茶。”   东方朔眼睛一亮:“陛下躲在池塘里?”   刘彻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哭笑不得。   “张汤一直以为朕躲在厕中。”   厕,养豕圈也。俗称猪圈。汉朝的宫廷,是要养猪自给自足的。   “这不正合了陛下‘小彘’的乳名么?”东方朔笑开,屋子里其乐融融。   刘彻又说了几件儿时的趣事,不无吹嘘的意思,他的身份不用这么做就能得到一片尊敬敬畏,无需画蛇添足。可在东方朔面前,他却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东方朔略睁大眼睛作愕然之状或者与自己一起朗声大笑的时候。   “除了跑两步就气喘还以此为荣的老郭,其他人的武艺放哪朕都是放心的,不会教人欺负了去。”刘彻比较起各人的武艺,道:“去年即位之后,没那么多空闲,身手反倒退步了……说不定现在只能勉强和阿嫣打个平手。”   “陛下事事都与人较劲。”东方朔指出一点。   刘彻理所当然道:“若是连他们都比不过,朕还当什么皇帝?你是没见过阿嫣,那般模样身姿,谁能没有一争高下之心?”说着说着不由心向往之。   阿嫣武艺很高强。   “是吗……”东方朔双眼变沉。   刘彻被东方朔突然这么盯着,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却又不确定该不该说出来。   东方朔微笑,只是笑意没有达到眼底。   “陛下,我们手谈一局?”他高兴地建议。   “……”   将刘彻从前有饿狼后有猛虎左边明抢右边暗箭的四面楚歌中解救出来的,是北方的战报。   刘彻故作镇定地打开,视线空洞无焦距。   即便他拿出刚愎自用的姿态,对朝中的一切反对、迟疑的声音充耳不闻,可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上有没有咽气的太皇太后和心怀担忧的王太后,下有百官万民,大汉朝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北方战事。   新皇帝是好是孬,就看这一仗了。   随着时间过去,国家财政也吃紧起来。仅仅是大军每天要消耗的钱粮,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国家的钱包也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首战必捷!   否则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刘彻屏住呼吸,脸色变了数变。   东方朔也难以镇定,脸上收起笑意。   他问道:“前线如何?”   刘彻面无表情:“露了马脚,伏击匈奴的计划败露了。”   “这是何故?”东方朔一惊。   “战报上说,军臣单于识出破绽,到武州塞时突然悬崖勒马,命令全军停止进军。改道进攻雁门郡,拿下一名尉史,供出全盘计划。”刘彻脸上无一丝血色,表情灰败:“惹怒匈奴,恐怕我大汉将有亡国之危。”   “东方……”刘彻低头看向败局已定的棋盘:“棋局如战场,就这么输了,朕不甘心! ”他神态转为癫狂,袖子猛然一拂,黑白棋子落在地上,发出一片弹跳的脆响。   刘彻抬头,展颜笑道:“骗你的。”   挫败不甘疯狂神马的,都是浮云。   “……”东方朔脸上的表情无法用语言描述。   大概勉强能用“卧槽”、“尼玛”这些词形容出内心百分之一的悲愤和苦逼。   “将战事当作儿戏,大汉堪忧。”   静坐许久,东方朔俯身,将棋子一颗一颗捡回来。   刘彻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似乎开大了,为自己辩解道:“朕说得情形那么详尽具体,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封战报上说得那般清楚?明显是胡诌的嘛。”可惜效果不明显。   这样的解释和“我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是你没看到自己掉进去”的推脱没什么两样。   东方朔仍然不理他,捡起地上掉落的棋子后,悉心地用帕子擦拭干净。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光滑莹润的黑子。   刘彻将战报递给他看。   “你是对朕的兵马没信心,阿嫣有勇有谋,身边有李广老将军指点,还有卫青自带的上好风水,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东方朔扫了眼捷报,淡淡地说:“这么说,我被陛下戏弄,也是因为我关心则乱,自取其辱?”   “哪有那么严重……”刘彻吱唔。   东方朔此时已经重新整理好棋盘,问道:“陛下要黑的还是白的?”   刘彻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就这么揭过了,立刻道:“黑的。”先下手为强。   坐在他对面的东方朔一个箭步逼近,刘彻只觉地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就被撂倒在榻上了。   东方朔的手向钉子一样牢牢地将他禁锢住,腰带很乖觉地没有挣扎,在东方朔的手里脱落。   “陛下要黑的,草民就给您黑的。”   刘彻瞳孔微缩,瞪着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墨玉做的棋子,对准了入口就要往里送的东方朔。   焦急道:“取不出来怎么办?”眼里透出一丝恐惧。   “草民就把白子吞到肚子里去。”   “那于朕又有什么用?! ”刘彻叫道。   挣扎,手握成拳,不留一丝余力地往东方朔砸去,却被早有防备的东方朔躲开。   “陛下的身手的确退步了。”东方朔一边讥嘲,一边拿布条将皇帝绑了。   第一颗有些疼,刘彻忍不住合拢了双腿,抬高腰部,连连吸气。   东方朔从床头取来药膏,沾上一些,又喂进去一颗。   受此大辱,岂能苟活?   刘彻气得浑身泛红,不住颤抖。   “朕不会放过你的! ”   “呵。”   “够了……嗯,朕今后不再悔棋就是……”   “陛下终于肯认输了?”   才不要!“……不管怎么样,这一轮……快完了吧?”   平阳公主恰好经过,她本是来请弟弟和东方先生用膳的。听到他们“下棋”正起劲,不便打扰,暗笑弟弟棋艺不精,静静离去。   文武百官们发现北方打了个有史以来最大的胜仗,陛下还是不高兴。   心有戚戚:皇帝喜怒无常,果然伴君如伴虎。   高坐于龙椅上,刘彻紧锁着眉头,脸色和身上的龙袍颜色差不多——汉朝以黑为尊。   他很想把腰部以下的部位割掉,臀部隐痛,双腿发软,委实坐立难安。如果缘由是腹泻,吃一帖药就好了,偏偏……他以后都会憎恨围棋这项娱乐活动的。   简略讨论了一下封赏情况,本来仗还没结束,是赏是罚难说,然而除了李广以外,其他四位都是年轻将军,明显是天子在培植自己在军中的势力,没有自掌嘴巴的道理。   刘彻声音冷峻:“匈奴受此大辱,一役折损四万之数,但实力犹在,恼怒之下势必凶猛反扑。各军囤积粮草,严阵以待,若有松懈,定斩不饶! ”   简而言之,和匈奴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一章 一战成名   马邑埋击一战,从来只占便宜的匈奴从没吃过如此大亏,彻底与大汉翻脸。   这些狡猾的强盗不是没有发现疑点,汉朝的防备也太松懈了一些,路上的行人似乎少了一些。但他们还是中计了,怪只怪单于忽然看到一丽人乘坐步辇从百步外晃过。他们似乎被这浩荡的骑兵吓坏了,惊呼一阵,手忙脚乱地往城中去。   弓箭手目光总是那么锐利,可以看清远处一片叶子的脉络,可是,他们却看不到美人脸上的一丝瑕疵。   只是惊鸿一瞥,再难忘记那绝色的容貌的出尘的气质。   见色起意的匈奴单于顿时豪气云天。无论是英雄还是狗熊,但凡名字和“雄”字沾亲带故的,都过不了美人关。   单于什么都不怕了:汉朝忍气吞声了六十年,新君又是个黄口小儿,怎么敢挑衅草原上的雄鹰?   这实在不能怪他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尽管匈奴经常骚扰汉朝边关,可汉朝从来没有与它彻底撕破脸皮,非但如此,还会送个名义上的公主过去和亲。   虽然摩擦不断,双方始终保持贸易关系,汉匈边境上的关市日益兴隆。匈奴离不开关市,因为汉朝有很多特产,丝绸茶叶瓷器,始终受外虏敌寇觊觎。然而,相对一本万利的抢劫买卖来说,关市带来的利润实在微乎其微。所以每到冬天,匈奴都会出来干一票大的,抢人抢粮,奴隶既能给自己干活,又能充当储备粮。   大汉朝,从来都受着,没有主动攻过。   然而这次他们失算了,   眼见着那个大汉美人就要到手,他们几乎能看到美人纤细的腰肢和高挑的身材了,旁边突然冲出一队巡逻的汉朝士兵。   人数不多,军臣单于根本没放在眼里。   只是……似乎……美人身高也太高了点……完全可以与北国男子媲美了。   “美人嘞,别怕,随哥哥们回草原吧~”   哄笑中间还夹杂几句匈奴语,扮作奴仆的李陵完全听不懂,只是从韩嫣越来越慑人心魄的笑容中了解到那肯定是清蒸河蟹油炸河蟹的话,自己还是装蘑菇,不要出声的好。   韩嫣勾起嘴唇,用匈奴语回道:“我已心有所属,恐怕要辜负诸位的好意了。”说着,他从车上下来,跃至马背,动作干脆利落,一眨眼便听到扬鞭催马的声音。   “追! ”军臣单亲自率兵追击,直至落入陷阱才看到绝代佳人从仙子瞬间魔化的可怕表情。   与此同时,弩箭带着弱受进化为强攻的凛冽杀气从韩嫣手上射出,狠狠咬入单于的胸膛。   射偏了?   韩嫣眯起眼睛。   在关键时刻,军臣单于凭借多年的战斗经验培养出的直觉,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护住了心脏要害,勉强捡回一条命,却也身受重伤,摇晃几下,最后从马背上跌落。   军心大乱。   李广也是趁你病要你命的主,命令城上士卒大喊“单于已死”。   军臣在众目睽睽之下落马,早就人心惶惶,再加上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喊杀声,匈奴毫无战意,顿时兵败如山倒。   围三缺一,汉军故意放出一个小缺口。   灌夫遗憾道:“真可惜,不能把这些畜生全留下! ”   李广捻须而笑;“困兽犹斗。”人在绝境中会爆发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陛下之意是以最小的牺牲歼灭尽可能多的匈奴,况且,军臣单于带来的十万人汉军一时间也吃不下。   李广又命卫青率精锐绕到匈奴两侧,在撤退之路上追击,拣些调队的伤兵残勇,带走数千敌兵。   匈奴的可怕之处,在于机动性,突袭而来,疾驰而去,打的多是闪电战。他们抱着打劫的野心,虽然遭遇埋伏,但仍有十五万余的战力,再加上严冬将至,若是空手而回,没有粮食,大本营里的老弱妇孺将熬不过这个冬天。   军臣单于重伤昏迷,军权落在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的手上,此人没有花时间为兄长的伤势担忧,而是以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立刻扑向大汉的养马场——上谷郡。   尽管早有准备,上谷郡还是险些若如敌手,若不是郡守及属官们浴血厮杀,恐怕早已城破人亡。   上谷郡这个地名对李广来说并不陌生,它是上郡的前沿,景帝时期,李广曾在此担任太守。后来,他被调回长安,由被太皇太后看不顺眼惨遭贬谪的郅都接任。   商议之后,汉军兵分四路,分别由李广、卫青、韩嫣与灌夫统领。出灌夫驻守为援外,其它三路各有各的方向。   为了表示自己大公无私,李广把自己的亲孙子派为先锋,屈居于卫青麾下。   李陵蹲在墙角画圈,对家长都死光光的卫青道:“我好羡慕你。”   卫青:“……”   卫青按计划,直奔边境关市,先把关市的匈奴驻军扫荡了再说。   尼玛!还想和我们边打边做生意?   早就受够了,大汉要变强攻!   汉朝长年不动干戈,除了休养生息的原因以外,还因为缺乏拿得出手的大将军。这是自刘恒以来一直埋在汉朝人心里最大的隐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所有大将军,都是血雨里一点一点拼杀出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怕万骨枯,只怕万骨枯了,将军也随着枯下去。   现在四名统帅,有三个都是年轻将军,机会就摆在面前,前途是无量还是无亮,就看各自的实力与运气了。   这四人当中,卫青也许不是最具实力的那个,却无疑是最幸运的。脑袋上顶着“大神亲儿子”五个大字。   他的兵马一到关市,放开手脚,逮着匈奴一顿痛打。这个姐控要证明给世界看,曾经被异母兄弟欺负,被人看不起的平阳侯府骑奴,是有能力保护姐姐的。等他成了大将军,就再也不用看太皇太后的脸色了。   李陵本来就憋着气,从小玩到大的都飞黄腾达了,连卫青这种半途插队的也混得风生水起,就他,因为有个亲爷爷而低人一等。他此行可是专门挣军功来的,回去就算有了正经事业,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秋蝉娶进门当媳妇。没有匈奴的人头,怎么置办聘礼呢?   于是,他们的部队,像疯狗一样,看到匈奴就追着咬。   匈奴见过蛮的,见过横的,但就是没见过疯的。   面对卫青的骑军,他们只有发挥骑兵机动性极高的特长——能进就能退,能打就能逃!   匈奴人在前面疯跑,卫青李陵在后头疯追。   这一追,就追到了龙城。   龙城,匈奴的著名碉堡,由于匈奴一族在此地祭祀龙神,故名龙城。   其实说起来疯狂,卫青所率领的骑军斩首的,不过千余人。   像那种挥挥手数万人头落地的大招,凡人世界是没有的。即便是马邑的那场伏击战,大汉也折损了两万兵马,二比一的战绩,已经算是大捷了。   此时,一千多的头颅,被卫青带出的一万兵马一分,十个人一颗人头,听着都脸红。   卫青用憨厚无比的目光遥望守备空虚的龙城。   “干不干?”他低声问。   “干! ”李陵掷地有声地回答。   “干了! ”他身后的士卒齐声应和。   这是一场奇异的攻城战,从来只有据城死守的汉军将匈奴城池团团围住,双方的角色彻底调了个。没有了马上优势,令人闻风丧胆的匈奴也只是两条腿一个脑袋,和普通士兵没什么差别。更何况单于出兵抢劫创收,城中守备空虚,粮草不足,没几天就被卫青拿下了。   汉军损失不小,却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   入城之后,指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痛痛快快当一回强盗的汉军傻眼了。   祭祀龙神的圣地,就破成这样?怪不得龙神一直没显灵……   卫青道:“抢不了钱,那就抢人! ”让匈奴公主给姐姐当丫鬟?不错不错。   李陵再也不敢小瞧这个面相敦厚的姐控。   爷爷,咱李家抢军功抢不过他,呜呜%>_<%   除了卫青进展顺利外,其他三路的战绩平平。韩嫣将军队化整为零,打起游击战,不断骚扰匈奴侧翼,虽然取得了极大的战略效果,但歼敌数目有限。李广老将军承受来自匈奴的正面攻击,他成名已久,匈奴对他百般忌惮,拿出了十分的精神应对,所以双方交战,不取巧,不用计,只能硬碰硬。   且不说匈奴生在马上死在马上的彪悍血统,即便汉军骑兵与匈奴的单兵战力相当,匈奴大军的人数远超李广。历史上的胜仗,十之八九都是以多胜少,老将军不敌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李广败了倒是其次,他身为主帅,竟然还被匈奴活捉了去。   奉命守城的灌夫每天站在墙头,望着连匈奴的毛都没有的前方发呆,在夕阳中感慨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也不知老郭怎么样了,在长安也无聊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打了匈奴,平了西南,再生个包子   终于看到这个坑快要填平的那一天了~   因为剧情已经大变样,而电视剧后面两部刘彻完全渣掉了,所以决定不写   番外的话会出韩嫣的   还想看神马?   第八十二章 老郭脱险   刘彻没有把郭舍人出使西南的消息告诉灌夫,一来是怕泄露朝中困境,导致前方军心不稳,二来担心老灌做出什么冲动的傻事来,殃及无辜,坏了大局。   这么做,于国于公都无懈可击,可从私情上来讲,却是说不过去的。   由于信息不通,刘彻只知道李广军败下落不明,韩嫣收拢残部退守上郡,卫青与李陵孤军深入杳无音讯。北方噩耗连连,西南又传来异族造反的消息,朝廷上一阵失声,再度出现了和亲的声音。   上至丞相下至百官,面上都笼了一层忧色,更有几个见风使舵的,不识趣地去求见窦太皇太后,老太太门前又开始热闹了起来。   连美人娘,也不得不以太后的身份规劝刘彻,切勿逞一时益气。   刘彻已经很久没去长乐宫了,收到窦老太的懿旨,厌恶地皱起眉头:“子夫,你去。”   “可太皇太后特别吩咐,说有关乎江山社稷的要事相商,无论如何都要奴婢将陛下请到。”卫子夫跪伏于地。   “要事?无非是老子道家那一套,证明朕对匈奴用兵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一件事。”刘彻毫不掩饰自己对亲祖母居然还没死的不解,他说:“子夫,你说是不是祸害活千年?”   卫子夫不敢出声。   刘彻失笑,若是东方朔在场,必然会放肆地嘲笑皇家无情,刘彻笑了几声,觉得自己的幽默无人欣赏,无趣地闭上嘴。   低头看了两眼奏折,心里还比较满意,没有太多人哭着喊着要议和,倒是很多高官委婉地建议要做两手准备,其中也包括太史公司马谈。   卫子夫没有得到答复,仍然不敢起身。   “朝上朝下都担忧前方战事,你觉得呢?”   “奴婢不敢妄言。”   “朕恕你无罪。”   “喏,”卫子夫想了想,语气沉稳,说道,“奴婢以为陛下励精图治,推贤选能,汉师麾下皆骁勇善战,定能凯旋而归。”   “你是变着法儿地夸你弟弟呢……”接着,刘彻不屑道:“满朝文武的见识,还不如你一介女官。”桌上的公文看着无趣,刘彻看卫子夫还跪着,决定不让她夹在自己与老太太之间为难,灵机一动。“朕记得没错的话,你是东方朔的学生?”   “是。”   刘彻招手让她上前,卫子夫满怀疑惑地从命。   刘彻指着近千斤的竹简,漫步经心道:“把里面与匈奴相关的挑出来,分作两堆,右边放议和的,左边的放其它。”   “后宫不得干政的呀……”卫子夫表情慌乱,要是被大臣们知道,一定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的结局。   罪名她都想好了——牝鸡司晨。   母鸡代替公鸡打鸣,还不得闹翻天?   “又不是让你批阅奏折,只是看看而已。”刘彻给卫子夫一颗甜枣:“朕也不好叫你为难,好些日子没见祖母了,趁此机会走动走动,省得她总罚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窦老太积威数十年,在前朝遗臣和藩王侯爵中仍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卫子夫明面上还是太皇太后的人,埋在刘彻身边的暗刺。   大概最近的消息都很好,老太太精神矍铄,刘彻向她问了安,声音恭谨,脸上却满不在乎。   那些仆人心腹,一个个低着头,没有胆子对老太太报告真相。   谁都看出太皇太后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无论这颗太阳的光芒如何闪耀过,都是日薄西山,暮气沉沉,哪里还敢为了她和当今天子作对?   “听说前方战事不顺利。”老太太双目无神,看不到孙子,就亲切和蔼地抓住刘彻的手。刘彻清楚她是想借此判断自己的真实反应。   他稳当当地说道:“皇祖母多虑了,大汉已经斩了匈奴四万人头,战绩斐然,诸事顺利。皇祖母无需担心,养好身体颐养天年才是。”他语气转冷,道:“朕倒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居心叵测之人多嘴,竟敢搅了皇祖母的清净。”   “本宫就算想管,也管不动了,”窦老太语重心长地说:“陛下,你还年轻,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经验不足。”   “皇祖母说的是。”刘彻声音诚恳,目光却心不在焉地移到了一旁的盆栽上。   这时,仆从告罪而入,城上八百里加急的战报。   老太太故作担忧,假惺惺地说道:“别瞒着本宫,无论什么坏消息,皇祖母都帮你担着。”   刘彻飞快扫了两眼,大喜:“皇祖母,孙儿念给您听。”   “……卫青奇袭敌后,直捣龙城,掳十万人口,牛羊无数。李广亦转危为安……原来飞将军(指李广)被俘后佯死,被拖了十几里地,趁机夺马逃亡,好在有惊无险,顺利回到上郡……”   “等等,怎么敢有劳皇帝,”窦老太神情变了数变,突然打断刘彻,手往旁边胡乱一指:“你给本宫读! ”观其神色,明显不相信刘彻的话。   被选中的奴婢一脸倒霉相,窦老太看不到,刘彻淡淡一笑,将战报放到她颤颤巍巍的手上。   “不得有一字疏漏,否则……”太皇太后冷声威胁,虽然眼神空洞,可脸上的狰狞却依旧令人心悸。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不管换了几个人读,答案都是一样的。   老太太如何也不相信一个黄毛小子能把前两朝皇帝驱逐匈奴还我河山的梦想实现,刘彻即位才多久?难不成,这真是天意?   不……   一定是这些狗奴才见风使舵,合起伙来骗我!都是群喂不熟的小畜生!!   老太太固执地认为自己遭到了无耻的背叛,脾气越发不好了,终日疑神疑鬼,稍不如意就大发脾气苛责下人,身边再忠心的奴婢也渐渐与她离心。   “子夫,长乐宫你今后不用再去了。”   刘彻脸上柔和的表情让卫子夫愣了一下。接着,她彻底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夹在虎姑婆和大老虎中间担心什么时候被吃掉了……   随战报一同会长安的,还有几封家书。   分别由托邮差皇帝转送子夫、张汤、老郭和秋蝉处。   卫子夫温柔地用手掌托着布帛,卫青的字还是那么丑,哎,这愣小子,以后就要封侯了,可不能再懈怠……   刘彻发了会呆,老郭的信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看。   蜀地的冬天温度不是很低,却因为湿冷而抵挡不住寒意。   蜀郡的叛乱虽然已经被控制住,街上仍然没有空荡荡的,门阀紧闭,行人寥寥无几。   很多人都亲眼目睹或参与了那场屠杀。   乱党贼子包围了府衙,在城中四处放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到处都是哭声喊声,有人说蛮夷杀进城,有人喊杀光所有汉人,只能闭门不出,可又怕屋舍被带人点燃。待官府终于反应过来,已经与不少奸邪之徒趁乱烧杀抢掠,其中不乏狡诈阴险的汉人,趁势冲入官员富商之家,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罪行令人发指。   眼见局势越来越乱,郭舍人拔剑砍了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吏卒,才震慑住当地的民兵。   当夜,血洗蜀郡。   所有人都被这个娃娃脸少年的铁血手腕吓破了胆,当夜无论以什么理由出现在大街上统统杀无赦。里面大多数都是被裹胁、煽动的无辜百姓,还有的是慌乱中茫然乱逃的平民。   民兵们用看恶鬼的目光望着长安来那一群疯子。   他们的人数是禁卫军的十倍,但砍掉的人头,却不及羽林孤儿的一半,禁卫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三人为一组,只有一个动作——刺!他们就像滚刀肉一样,所到之处乱民就像被割了的麦子一样纷纷倒下,眼睛眨也不眨立刻转向另一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郭舍人这么做,虽血腥残酷,但却是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若是任由这种形势发展下去,别说区区一郡,整个西南都会乱掉。他皱眉,事情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始终有种幕后有人操纵的预感。   否则,为什么他一到蜀地就有乱党造反?   他武力不及灌夫李陵,查案断案不及张汤,才学谋略不及韩嫣,但若论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却是顶拿手的。   翌日,他发布《谕巴蜀檄》的公告,采取恩威并施的手段,告诫四方百姓昨日所为绝非皇帝本意,把罪过推到乱臣贼子头上,又宣布减免两年税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除了夜郎外,西南周围有不少独立的小国,郭舍人选择了夜郎国临近的南夷,贿以重金,那数目,基本上可以买下南夷整个国家了。如此利诱,南夷这块君长都要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的穷乡僻壤立刻俯首称臣,其周围邛、笮、冉、駹等国的君长听说此等买卖,纷纷献上国书,请求成为汉王朝的臣子。老郭照单全收,不惜钱财,彻底将夜郎国孤立。   第八十三章 张骞归来   此次家园保卫战,最显眼的当属卫青。杀敌数量虽远不及正面战场,却起到了围魏救赵的重大战略意义。听闻后方大本营被一锅端的匈奴,逮着大汉守备空虚的县城,草草劫掠一番就退兵了。   更关键的是,首次远处塞外拿下匈奴的城池,长了汉朝的志气,灭了匈奴的威风。大汉臣民个个脸上写着“风光”二字。   刘彻赐爵关内侯,虽然没有实际收入,但卫青毕竟也是侯了,有了底气,再无人敢拿他的出身背景说事。   其实对卫青而言,封侯升官倒是其次。   这天,他早早地守在侯府外,伸长了脖子望着道路的尽头。   每次听到马蹄声眼睛都会像猫头鹰那样发光发亮。   发现只是过路的又迅速黯淡下来。   “你至于吗?不过是迎姐姐回家,又不是娶媳妇儿……”   李陵牵着未婚妻,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他和秋蝉已经订好了日子,和和美美幸幸福福欢欢乐乐,看花觉得花是为他俩红的,看草以为草是为他俩绿的,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不知道皇帝陛下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卫青的对门就是李广将军府,李广老将军虽然捡回一条命,皇帝也没追究,可终究,叱咤风云的老将军铭感皇恩,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该退休的时候,自动请辞,告别了军事生涯。以后李家还能不能在军事界立足,就要看李陵的武艺和秋蝉的肚子了。   秋蝉俏皮地对自己的准夫君说道:“等我们成婚那天,你也要像关内侯那样,在门口等我。不,要到街道上等着! ”   “嗯,我不会输给卫青的! ”李陵郑重其事地说道。   面对他们的调侃,卫青压根不予理会,千盼万盼地,终于盼到了姐姐。   从今往后,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再也不用东躲西藏偷偷摸摸地见面了!   ——觉得这样形容姐弟有些诡异的请举手。   卫子夫如愿以偿地被放出了皇宫,为弟弟操持家务,她在宫中耳濡目染,长袖善舞,深谙待人接物的门道技巧,替弟弟搞好各种社会关系。设宴的座位安排,送礼的轻重,拿捏得格外妥当。一时间无论是清高的士大夫,或者低微的大头兵,或是皇宫中权贵,无人不施之于礼。   卫青名声鹊起,奠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   然而,关内侯的尾巴没有翘起来,为人低调,待人亲切,不张扬不奢侈不浪费,是那种看到老奶奶过马路会搀扶、发现小朋友跌倒会立刻走上前扶起来、捡到金子也不会占为己有的正直少年。他的生活仿佛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差别,每天不是练兵就是养马,只偶尔去平阳侯府坐坐,见见另一个亲切的公主姐姐,成全姐控之名。   除了卫青,保家卫国抵御匈奴的功臣们都得到了厚重的封赏。   只是在刘彻的刻意维护下,不是很惹眼。弓高侯和灌家,一个是高门侯爵一个是地方豪强,本来就是朝廷忌惮特别留意的势力,再往上封恐怕就要失去平衡了。   与凯旋而归的大军一同回来的还有张骞。   在后世,作为一个中国人没听说过张骞,就像一个欧洲人不知道哥伦布,那是要被笑话的。   而在公元前,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形容憔悴格外沉默的汉人,他随众位凯旋而归的将士走进长安城,别人满载欢声笑语,他背负的,却是失败。   张骞并不知道,当他拖着自己的影子回到汉朝,自己的名字将被载入光荣的历史。发现西域新大陆,走出丝绸之路等等功绩,会随着张骞这个名字,与日月争光,与天地同寿。   因为听说在敦煌与祁连山之间,有一个被匈奴单于扭下人头当酒虚的月氏国,张骞怀着一个伟大的外交梦想,踌躇满志地踏上出使西域的旅程。可如今匈奴都被打败了,他还没能走到西域,这如何不让他心灰意冷?   刘彻看到张骞依然很高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一时受挫在所难免。   他劝慰道:“子文(张骞的字)无需气馁,匈奴之患,非一朝一夕能够平定,日后还有你的用武之地。况且,被匈奴扣留耽误结盟,非你所愿,若不是关内侯奇袭龙城,机缘巧合救你出来,朕还不知你已经落难。”   当时骆驼队伍里的人不多,一个张骞,一个匈奴籍导游,一百号随从,山贼悍匪就能把他们拿下。况且,想通西域,就要从匈奴境内偷渡过去。一百多号汉人呐,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渡过境,除非匈奴人的眼全瞎了。   匈奴巡逻兵将张骞将给了军臣单于,这位草原头号抢劫分子,听说张骞越境往西,牙笑掉都快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张骞一行人扣押,全部软禁。   这一年来,张骞老实本分地牧羊薅羊毛养羊崽等羊崽大了继续牧羊薅羊毛,匈奴人对他日渐放松警惕,他趁机摸清了从匈奴到西域的路线和西域诸国的风土人情,寻找逃跑的时机。   “如今我大汉与匈奴开战,若想到西域更是不可能了。”张骞心灰意懒。   “子文莫急,先看看这个。”刘彻将一份公文递给他。   张骞扫了几眼,讲的是巴蜀之地的战乱,没什么特别的……扫到邛国,张骞眼睛一亮,喉咙连连吞咽。   他所知的西域地图中,有个大夏国,据往来的商贩说,那里可以买到来自邛的竹杖和蜀国的布。   邛国,在递国书请求大汉朝包养前,鲜少为人所知。历史上仅有的记载,不过是秦朝时设置郡县,到汉朝建国时废除而已。   “条条大路通西域。”刘彻恬不知耻地盗版权,他说:“出使西域,并不一定非要经过匈奴不可。”   汉朝通西域,走北道,有匈奴,于是走蜀道。由蜀通西域诸国,路短且无寇,是汉朝朝廷打通外部世界开拓视野、大汉臣民游山玩水逃命跑路必备的绝佳捷径。   “陛下圣明。”张骞心悦诚服,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比他还心急的是灌夫,好不容易回到长安,满心想念的人却不在,领了圣旨,草草谢恩。   灌夫脾气暴躁,却不怎么会与人有隔夜仇,看不顺眼,上去揍一顿,出了气就是了,像越王勾践白天黑夜都记挂着要报仇,那多辛苦。   只是这一次,他决定要每天睡前都要提醒自己一遍,牢记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至理名言,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此同时,他率领九哥的军队运走九哥的粮草拿着九哥的圣旨,凶猛地扑向西南。   这一去,就没回来。   不是所有出征的将士与恋人相约战后成婚结果肯定化作无定河边骨的那种没回来,而是乐不思蜀到了就不想走的那种没回来。   成都好啊,温暖湿润,气候宜人,川妹子又直爽又水嫩的有木有!   张骞没有在蜀地多待,而是等灌夫温柔地敲开夜郎国的大门,立刻抓住机会,开通西南夷的道路。郭舍人极力配合,征发巴、蜀、广汉的士卒,参加筑路的就有数万人,耗费的钱财用亿来计算。所以每次收到巴蜀方向的报告,刘彻都一脸菜色,削减宫内吃穿用度,甚至还动用了自己的小金库,去填万国来朝形象工程的无底洞。   穷了刘彻,富了西南夷族。   他们将家里不名一文的土特产运往长安,换走一车车金银珠宝丝绸茶叶,更别说今后有汉朝这个经得起日晒火炼雨打风吹的保护伞。   “筹划西南的确烧钱,但这钱烧对了。”   小司马难得给了刘彻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   他以独具一格的史官慧眼,看到了张骞此次远行的价值。   既然大夏国中流通的一部分大汉制造的布匹货物是从身毒国(今印度)贩来的。大夏距离汉朝上万公里,在西南方向,而身毒国又在大夏国东南方向,售有蜀国特产。   张骞以此推断出身毒国横在蜀国和大夏国中间,距离蜀国应该不远。   原来遮蔽汉朝投向世界的目光,不过是蜀地那片高山峻岭,只要绕一圈,视线就豁然开朗。   西域一直以来都风闻汉朝富饶兵强,只不过是路途遥远,道阻且长,才断念作罢。眼见张骞主动送上门去,自然倒履相迎,积极配合汉使西行的工作,大夏国派出向导,护送张骞至印度边境。   向导详细地介绍:“身毒国风土人情跟我大夏差不离,唯一的不同是,其民乘象作战,国临大水(大海)。”   “象?”张骞将好奇的目光投到远处。   作者有话要说:   刘彻的小包子要出来咩~   第八十四章 这是结局   当灌夫郭舍人过足了二人世界的瘾,准备打道回京的时候,刘彻的儿子已经呱呱坠地了。   司马相如作为整件事情的导火索,被解救出来后就被刘彻任命为中郎将,令持节出使,自、费或凭借巴蜀的官吏和财物去拢络西南夷。经过大规模的征战和建设,在今年的税收收上来以前,朝廷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银子了。   司马相如每天就带着妻子亲自周游邛、笮、冉、駹、斯榆等国,这俩文艺青年很得附庸风雅的君长欢心,作赋饮酒,焚香抚琴,与各国首长私交甚笃。   于是,大汉拆除了旧有的关隘,使边关扩大,西边直到达沫水和若水,南边到达牂(zāng)柯,以此为边界,并开通了灵关道,在孙水上建桥,直通西域。   又近年关,刘彻已经将正月初一定为岁首,历史上正式有了春节这个节日。   除夕当夜,皇帝赐宴群臣,带着新出炉的刘小包子对所有臣民炫耀一下。   看,这就是朕的儿子!   刘彻满足地笑着:“再过六天据儿就满百日了。”   刘据这个名字是太傅东方朔起的,取“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意。不知为什么,刘彻心里就是有些别扭,“据”和“菊”音近,可别人的神色都很正常,啧啧称赞——难道说,是他自己太敏感了么?   小刘据已经不再是刚出生时邹巴巴的模样了,小家伙精力旺盛,机灵的眼睛总是滴溜溜地乱转,满是好奇地打量外面的世界,引得所有人都爱过来捏一捏摸一摸碰一碰,他也不怕生,不但不哭,还咯咯直笑,有时候激动起来会伸手去抓。这时候的小手还没有什么力气,软绵绵的,只是在他不小心挥舞到脸上的时候有些疼。   王太后总说小据儿像极了刘彻小时候的模样,一样的不安分,爱闹腾,把周围人折腾得精疲力竭才罢休。   群臣们冒出“现在也这样啊”的念头。陛下新登基的两年里,贬梁王,除窦氏,开科举,兴学校,除淮南,平巴蜀,打匈奴,通西域……有为的程度大概超过了先帝一生。   长辈们说起这一辈年轻人的孩提时代的糗事,诸位俊杰面面相觑,互相嘲笑起来,宴席上气氛甚为热烈。   阿娇小心地把渐渐安静下来眼皮往下耷拉的孩子抱给乳母,道:“抱回去让他睡吧,要是在宴席上被闹醒,哭出来可不吉利。”   馆陶公主多喝了几樽酒,步JJ的后尘了:“陛下,什么时候给我的外孙一个名分啊?”   刘彻料到自己会面临这样的疑问,早有准备,镇定自若地说道:“据儿还小,等他当了太子,每天不是习文就是练武,一刻不敢松懈,连玩乐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朕怕约束了他的性子,揠苗助长。朕与太傅商量过,东方也认为事缓则圆,过几年再说。”   东方朔含笑点头,高深莫测。   只有刘彻知道,这厮神游天外去了,压根就没听到馆陶公主在说什么。   说不定在感慨“没有对手的天下,太寂寞了”之类。   馆陶公主无可辩驳,却还想说什么。韩嫣突然站起,带领小辈们向王太后敬酒,错过胡搅蛮缠的时机,她只好悻悻作罢。   其实除了外戚专权,刘彻还有别的担心,他迟迟不立太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阿娇毕竟是近亲结婚,要是将来是个傻子怎么办?   所有现代人一直认为近亲结婚会生出畸形婴儿,这些孩子患有多种疾病,比如心脏病,弱智,失聪,甚至失明等等。的确,亲表兄妹结婚生出畸形孩子的机率是非近亲结婚生出患病孩子机率的三倍。但实际上,非近亲夫妇生出畸形婴儿的机率是2%,就算是三倍,近亲结婚生出的孩子患病概率也高不到哪里去,只多出4%而已。   人们闻近亲结婚而色变,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只带有偏见地认为但凡是表兄妹生出的小孩,不是早夭就是弱智。   带着这样错误观念的刘彻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频繁地召唤太医给儿子诊脉检查身体,像所有等更的读者一样时不时地刷新看一眼,再看一眼。紧张兮兮的模样一度被阿娇韩嫣等人视为笑柄。   就在这种年节的氛围中,灌夫迫不及待地表示自己原谅了刘彻先前把郭舍人往火坑里推的作为,刘彻早料到这种结局,所以他压根就没上心过= =   按规矩行礼,郭舍人说了张骞出使西域最新的情报。   “在大宛国,张骞听说被匈奴打败的月氏,又被一个叫做乌孙的国家攻打,月氏不敌,已经举国向更遥远的西边逃亡。”   李陵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乌合之众,不用联合他们我大汉也能痛击匈奴。与丧家之犬合作,恐怕到时候还会拖我们的后腿! ”   郭兔子笑笑,似乎也很赞同,他没有表达意见,看到刘彻认真倾听的表情,继续说道:“大宛国王收了我朝国书,做个顺水人情,派出卫队翻译,将张骞一行安全地送到了康居。康居王也挺给面子,又将张骞安全地送到了月氏国。在那里,他们发现一件奇事。”也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口干了,郭兔子端起茶盏。   李陵问:“然后呢?”   “从前的月氏国是男子当王,现在却换成了女子。”   不知为何,刘彻觉得低头玩儿子的阿娇眼睛亮了许多。   阿娇惊讶地问:“这世上竟此等奇闻?”   老灌瓮声瓮气地说:“一开始我也不信,却在大夏等国的使团里得到证实。”   “逃亡的月氏国发现移居之地土地肥沃,而匈奴又远在天边,近处大夏软弱可欺,就在大夏附近扎根而居。”郭舍人语气转为沉重:“月氏女王虽然放张骞安然离开,却一口回绝了联合抵抗匈奴之事。”   “竟然连祖辈的血仇都忘记了! ”李陵完全不能理解,其他人也是一脸愤愤不平。   刘彻并不惊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过上好日子的月氏国,淡忘远方的匈奴还欠着他们祖宗的血帐。时间是最好的狗皮膏药,融合了纳米级的生物学物理学心理学等多项学科的尖端科技,不管多大的历史创伤。只要轻轻一贴,一按,一揉,所有曾经刻骨铭心的伤痛都会随着岁月如水的流逝不医自愈,早贴早轻松。   月氏女君或许是目光狭隘耽于安逸,或许是心怀不忍闵怀百姓,也有可能是觉得汉朝在地球的东边,月氏国在西边,匈奴横在中间,一旦与匈奴交恶,汉朝鞭长莫及,相通弊大于利。   这些都不是刘彻所关心的,他只知道,大汉需要在西边寻找新的盟友,联合制约匈奴。历史告诉他,马上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生存竞争,始终存在,无论有没有万里长城,金人、蒙古、女真……每朝每代都会受到外族的入侵。刘彻没有那个自信和资本一举将匈奴灭种,只能利用各种手段削弱匈奴人的实力。   战争就是烧钱,历史上的汉武帝长驱漠北,兴兵动武,其代价却是全国近半人口的惨重损失,败光了文景之治攒下的巨大家业,因此,汉武帝到了晚年,执政方针又回到了休养生息的主题。   就像警察的使命不是打击犯罪而是预防犯罪一样,烧钱的战争还是应该尽量避免。要打得起,却也忍得住。否则穷兵黩武,国家兴,百姓苦。   这一点刘彻感触最深,为百姓津津乐道的辉煌战绩背后,是惨痛的伤亡数字和天价的抚恤金。毁于战乱的郡县要重建,难民需得到妥善的安置,当时又处于隆冬季节,因缺乏棉衣冻死的百姓不占少数。   刘彻将目光放在西域诸国中实力最强的乌孙上。只要造成同盟抵抗匈奴之势,匈奴便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的年假比所有人的都短,新年第二天,刘彻就开始处理政务了,首先是随同西南开发队一同到长安的各国使节与贺礼。   刘彻看着那一匹匹大宛宝马,比见到美人娘还亲。   比刘彻的目光更炽热的是卫青,没人比他更了解爱护珍惜动物了。   无视卫青被抢了妻子自己还被凌辱了的悲愤眼神,刘彻从中挑了一匹神骏,作为礼物赠给东方朔,当初厚着脸皮强行征用东方朔的汗血马拿去配种,时隔两年,这份人情终于能还上了。   “利息呢?”这样就把我给打发了?   “因为天杀的匈奴,去年的年节都没好好过,今年总算得空了。”   刘彻顾左右而言他,侧头发现窗外飘着雪,盯了许久,就是不去看东方朔的债主嘴脸。   本来只是假装处理公文,没想到将竹简升级为粗糙纸片之后,还会有堆成小山一样的文书,不知不觉地进入到工作狂的状态。   殿内一片安静,待刘彻处理完最后一篇报告,屋子外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他抬头往东方朔那边一看,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到头顶。   尼玛!居然睡、着、了?!   怒气汹涌的刘彻不动声色地走进,手里拿着一支干净的毛笔,他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做出往人脸上画乌龟的事情来呢?顶多用笔戳~死~他~   不想原本沉睡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劈手夺走刘彻手上的凶器,目光戏谑而危险:“陛下终于想起臣了?”   “……”被制住的刘彻咳嗽几声。   不要用那种怨妇的语气,朕养家糊口的鸭梨很大的。   东方朔似看出刘彻心中所想,笑容满面:“请允许臣替陛下分忧。”   虽然是疑问请求的语气,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不是这么说的。   刘彻茫然地被扒了裤子,愣住,他的确经常与东方朔和奸,但从没想过对方有亵渎历代帝王办公之地、以下犯上形同造反的念头。   其实,他才是穿的吧?   这种寻欢享乐的态度……哟,原来有绿卡?   “等、等等……”   直到兔毛制成的笔头轻轻扫在意志力薄弱的脆弱器官上,刘彻才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臣已经嘱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陛下处理要务。”   “也就是说,没人会来就朕了么?”   “陛下英明。”   笔头像绘画一般描摹着挺立起来的灼热,殿里开始响起天子连连吸气的声音。   白雪埋葬了深宫,以及诸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了哟   番外   第八十五章 韩嫣番外      韩嫣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面对城门前的酒案和十多为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视线怎么也凌厉不起来。   132年秋,匈奴再度南下,先破辽西,杀死辽西太守,又打败渔阳守将韩安国,劫掠百姓两千。   于是韩嫣等常胜将军又被刘彻召唤了,扫平学不乖的强盗,联合乌孙端了匈奴的老窝,而灌夫则一如既 往地看守家门。   那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怨气,即使隔着城门,韩嫣也能感受得到。   老灌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九哥之所以不派他作先锋,是因为郭舍人提前向九哥打了招呼么?!   韩嫣一点也不同情那个谋划了这场庆功酒阴谋的灌夫。   “将军率仁义之师,驱逐匈奴,我辽西百姓幸甚!天下幸甚! ”领头老者颤颤巍巍地说完这句话。   一大碗——不,一小盆酒送到韩嫣的面前。   老灌究竟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小的脸盆的?   韩嫣鲜少喝酒,不是酒量的问题,他算不上海量,不是千杯不醉,但喝个几斤没有问题;也不是他酒品 不好,只是……   唉,他没想到辽西百姓会摆出此等架势,心中叹息一声。   这酒,不能不喝。   在陛下独尊儒术兴办学堂的教育国策下,儒家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对于军队的看法也与先前大有不同。 老子是极力抵制战争的,百姓对于士兵也是害怕居多,而儒家却提出了“仁义之师”的概念,要求军队在军 纪严明的基础上少破坏,少杀戮,当得起仁德的将军才有可能受到百姓的拥戴。   韩嫣不是头一个受到此等待遇的将军,在卫青收复了河套地区后就兴起了这样凯旋之酒的习俗,胜利回 来的将军要接受当地群众代表的敬酒,敬酒的一定是德高望重的元老耆宿,敢不喝,那就从全城百姓的尸体 上踏过去!   谢过辽西父老,端起酒碗。   韩嫣表面上温和笑着,心里却渐渐焦急起来。   突然,灵机一动。   露出桃花笑春风的笑容。   他将酒碗高高举起,朗声道:“这第一口酒应该先敬为国浴血奋战壮烈牺牲的将士们! ”   一半的酒倒在地上,躲在城墙背后的灌夫心疼地捶胸顿足: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韩嫣接着说:“这第二口酒应该敬我大汉之百姓,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没有今天的胜利! ”   “这第三口酒,则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愿我大汉国运昌隆,国泰民安! ”   当韩嫣敬完这三次,碗里的酒只剩下浅浅的一层了,他故作豪爽地仰头,翻腕,动作潇洒,引得一片欢 呼,此间又有一些美酒洒出,沾湿了他的下颚与衣襟,韩嫣自然抬手,用袖子抹去。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碗第三碗……   这样想着,他傲然一笑,充满英气地将酒碗往地上一摔,啪嗒一声,酒碗四分五裂。   伴随着叫好声:“好酒!”   百姓见他如此风采,掌声如雷,欢呼喝彩声连成一片。   来不及与灌夫算账,韩嫣就匆匆回到临时下榻的太守府,卸甲休息。   虽是严冬,但灌了几口凉茶,脸颊依旧滚烫。   不用看铜镜,也知道自己是满脸酡红双目含春无限诱惑的情状。   没办法,他生来就是一个沾酒即红的体质。   这种弊病,小时候还不大明显,待身边的竹马们通晓人事,便再也不与他同饮了。   连他敬若神明亲如兄弟的天子,也说:“长成这样不是你的错,长成这样还出来勾人也不是你的错,但 是,长成这样出来勾人还不让人上,就是你的不对了。”   韩嫣只能将此窘境化作洒脱一笑,他不像老灌嗜酒如命,而一个人喝闷酒没什么意思,便再也不碰酒了 。   即使在不得不出席的宴会上,他也喝果饮。九哥很细心,每次都命人偷偷将酒换掉,除了那几个穿开裆 裤一起长大的损友,没人发觉这一点。   老灌这厮,没了郭兔子的管束,越发不知道收敛了,等回了长安,一定叫他好看!   韩嫣眯起眼睛,一个人对着屋顶发笑。   想到长安,思绪就漂浮起来。   不知道那人现在在做什么?   和刑具约会,还是和尸体零距离接触呢?   为了尽快知道这个答案,韩嫣稍作休整便启程回京了。   战况陛下大致都从战报中清楚,韩嫣直接找上廷尉。   作为九卿之一,张汤很忙。韩嫣到的时候,他正在查看审讯刘陵的报告。   时隔多年,这个充满野心的狡猾女子终于落网,张汤对她很上心。   “你其实可以像东方朔那样摸鱼的。”韩嫣说道。   “你可以看不上朝廷发给你的俸禄,不代表我不在意。”张汤头也没抬,别说“你终于回来了”妻子迎 接出差丈夫归来的热情,连“啊原来你出门过我一点也没发觉”这样的表情都没有。   完全的漠然。   韩嫣心里腾起一股焦躁。   自己还不如公文好看吗?   他对所有人都能温和以待,偏偏是眼前这个无情的酷吏,能让好脾气的他有种把礼仪教养扔到天边的冲 动。   韩嫣深深吸气。   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张汤仿佛现在才回过神,意识到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给了韩嫣一个正眼。   “你刚从北边回来?见过陛下了?”张汤看了看天色,冷冷地说道:“不,如果已经觐见过陛下,应该 不会那么早……废公,延误军机,韩嫣,你可知罪?”   你还能把我抓起来不成?   这种话,韩嫣是不敢对眼前之人说的。   那个恪守法令到偏执地步的家伙,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所以,韩嫣只能无力地说:“我认罪,罚金都已经提前交了。”   张汤面色稍霁,这才露出见到熟人的缓和表情,目光也不再那么锐利了。   “什么事?”张汤问。   “我想你了。”韩嫣直白地说道,他已经放弃了吟诗作对的浪漫幻想。   “哦。”张汤点点头。   “哦?”韩嫣挑眉,就这样?!   “我知道了。”张汤不解地看向他,好像不明白韩嫣为什么连这么浅显的意思都不明白。   暗暗猜测:不是被匈奴打坏脑子了吧?   韩嫣:“……”   去他的礼法!   不管世界美不美好,韩嫣只想暴躁一回,让眼前淡漠的混蛋知道什么叫做小攻一怒!   张汤脸不红心不跳地被韩嫣推倒在软席上,双腿高高架起,脚脖子上还挂着亵裤,他的官帽被韩嫣远远 地扔到另一边。   伸手往那个方向虚空地抓了抓,像是舍不得自己的权利,不满地念叨韩嫣的罪名:“对朝廷官员不敬… …”小心我剥夺你兵权终身哦!   “嘘。”   韩嫣左手食指按在张汤的嘴唇上,右手向下,握住张汤双腿间的海绵体,慢慢揉捏,手中的触感已经转 为坚硬,可张汤脸上却仍然是毫无表情。   美人蹙眉:“专心点。”   张汤轻轻“嗯”了一声,与其说是答应不如说是敷衍,韩嫣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并不断用指甲搔刮柱体 敏感的顶端。   张汤发出一个短促而焦急的吸气声,但很快又压抑了下去。韩嫣却将此视为理智即将崩溃的缺口,用上 更重的力道和更快速的动作。   双腿不自主地加紧,腰开始跟随着韩嫣一上一下的手而摆动,沉浸的黑色眼睛里泄露出一丝慌乱,张汤 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呼吸,乱了。   张汤闭上眼睛,似在努力压抑这种极乐的感觉。   “看着我。”韩嫣低头,在张汤耳边低喃,他的呼吸很炽热,像是要把整块冰融化的炙灼。   “难……受……”张汤闻言,无奈地睁开眼睛。   韩嫣笑了,盖住了为了获得更多的氧气而微微分开的双唇,和记忆中的一样,凉凉的,倒是很柔软,并 不僵硬。   “又不是第一次,你早尝过这样的滋味……况且,很快就会舒服了。”   精致的五官因为饱含的目光而更显妖冶,如此情境下,大概任谁都会顺从他的意思,化作傀儡奴隶。   张汤不语,胸膛剧烈起伏着。   舌头怀着先前被忽视的报复,掠走了张汤嘴里所有的空气,韩嫣又吸又吮,窒息感让张汤常年与阴暗的 地牢、刑罚、罪案为伍的脸颊染上了几分血色。   被迫抬起的双腿一阵痉挛,张汤用力蜷缩起脚趾,腰无助而失控地扭动起来。察觉到他即将攀到顶峰, 韩嫣五指收紧,并在顶端狠狠地用拇指一抹,随和他就听到了张汤“啊”的低喘声。   余韵过后一闪而过的羞耻和懊恼,让当朝首席酷吏的表情也鲜活了起来。   韩嫣笑着压上张汤松懈下来的身体。   第八十六章 张汤番外      张汤的脑袋一片空白。   他很清楚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也知道压上来的那人即将对自己做什么……不,是正在对自己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感受着手指进入身体的触感。   异物入侵,这不是什么稀奇的刑罚,像手指这种粗细的绝对算不上粗暴,在所有人的忍耐范围以内。   只是有些不适而已。   尤其是那人仿佛倾注所有感情的视线,比一点一点前进的手指还要危险。   那人的视线,张汤不是看不明白,而是不愿意去懂。   懂了,又能怎么样呢?   两人双宿双飞,相携到老,这和他们目前的关系又有什么差别?也就是从偷偷摸摸地做变成大大方方地 做。   都是做。   都是被压。   张汤从小就被灌输了审案的理性教育,平日里,他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接触到的感情,都是罪恶而丑陋的 。比如妻子偷情怕被夫君知道半夜用菜刀砍死枕边人,比如两兄弟为一个歌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比如官员 经受不住诱惑走上贪赃枉法的道路……   因为感情,所以会害怕,会发怒,会软弱。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去碰这种毒物?   能有信任自己的君王,已经很幸运了;能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更是老天眷顾。   他不想得到太多。   一旦开始贪心,就会失去。   张汤回神,因为那人加入了第二根手指。   有些疼痛。   那人以一种奇异的敏锐很快就注意到了,张汤始终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从自己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来的 。   “你吸得太紧了,手指动都动不了。”   纤长漂亮的手指抽出,落在张汤的嘴边,用目光催促着他含进去。   张汤没有任何迟疑地张开嘴巴。   润滑不够的话就真的像上刑了,何苦来着?   这是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   张汤很仔细地梳洗着白玉的手指,用舌头带起唾液,绕着手指来回滑动,室内响起若有似无的液体摩擦 声。   这次进入地更顺利,并起的手指直直冲入,偶尔弯曲一下,使柔软而炙热的通道变得更开阔一些,每次 他这么做,张汤就会浑身颤抖。   比起手指带来的刺激,被那人彻底贯穿的时候,张汤的喉咙下意识地吞咽起来。   真实的被填满的热度,从连接的地方蔓延至头顶,连胸口都跟着暖和起来。   很美妙。   “叫我的名字。”   又不是没人知道你的名字。   但张汤还是开了口,喊道:“……阿嫣……”   “我还想听。”   韩嫣动了一下。   张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继续道:“阿嫣,阿嫣……”   每喊一次,身体就会得到更多的欢愉。   不知不觉地就一遍一遍地唤了起来。   结果第二天喉咙沙哑,连犯人都审不了。   亏他期待了很久的说。   张汤露出失落的表情。   素来以温和有礼闻名的韩嫣一反常态地讽刺道:“刘陵不过是藩王之女,才情相貌也一般,你就这么想 着她?”   张汤坦白地说:“她是特别的。”   煽动造反,勾结党羽,挑拨夜郎与大汉的邦交,制造西南夷族暴动,谋杀司马相如夫妇未遂……这么多 重案要案还要她背呢!   韩嫣拂袖而去,临走前脸部满是阴影的瞪视让张汤心有余悸。   这就是将匈奴单于赶得满地跑至今无一败绩的将军本来面目吗?   张汤摇头,驱散那一丝凉意。   然后带着“啊,世界终于清静了”的念头,安然睡去。   “张廷尉。”属下来报告,询问韩将军带回来的箱子该如何处理。   张汤才想起来已经有整整两天没见到韩嫣了。   那人不打仗的时候,不总是每天过来骚扰自己的么?   “箱子?”对了,韩嫣每次回长安,都会给自己带“礼物”的。   张汤命人打开箱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饶是见惯了上司经常处于血肉横飞画面的从官们,也不由往后倒退两步。   那一个个箱子里,装的全是满满的尸首,看服饰,应该都是匈奴人。   又有新货了。   张汤指挥着头皮发麻脸色发青的仆从,让他们将为解剖学发挥余热做出贡献的尸体运进库房,这个库房 本来是用来储藏新鲜蔬果的,经过改装后变成了张汤的实验消耗品储藏室。   时人迷信,百姓们对自己的尸体很有保护欲,对切割成几块没什么兴趣,所以尸体来源很受限制。   神经末梢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有种冲动似从体内破茧而出。张汤毫不犹豫地……提审了刘陵。   床上运动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如果不趁着脑细胞如此活跃的时候审讯犯人,他一定会后悔的。   刘陵的精神有些不济,却比张汤想象的要好一点。   她已经被关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内没有刑讯,没有审问,她就一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吃最粗糙 的粮食,睡最硬的石板。   见到张汤,刘陵反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不杀她,说明她还有用处。   “张廷尉是来治我的罪?”   “你认罪?”张汤问道。   “形势比人强,如今我是阶下囚,任何莫须有的罪名我都得认了,不是吗?”   张汤早见识过刘陵的能言善辩,料到她不会轻易松口:“纵然你巧舌如簧,我手中却有十足的证据,没 有你的认罪状,我也能判你死刑。”   “那张廷尉又在等什么?”   “我要淮南王党羽的名单。”张汤直言不讳,说:“你从淮南逃到巴蜀,又接近夜郎君长,没有人暗中 协助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你本想拉拢我,必然知道我的能耐,所以,我奉劝你不要负隅顽抗。”   刘陵神色微变,她镇定下来,走到张汤面前,与他隔着栏杆对视,歪起头,妩媚地笑着:“如果我告诉 皇帝,偷偷帮我的那人是你呢?”   “陛下不会信的。”   刘陵挑拨道:“伴君如伴虎,天子手握生杀大权,就算他现在信你,将来呢?”   “你想我怎么办?”张汤试探地问道。   “放了我,与我私奔。”   张汤一口回绝:“不可能。”   刘陵无限深情地望着他。   她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   “是个女孩,乳名叫宝宝,大名儿还没起。眼睛像我,鼻子像你。”   “……我没和你做过。”   “没人会相信的。”   即使衣衫褴褛,鬓发凌乱,狼狈的刘陵也难掩其丽色。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跃出韩嫣那张耐看的脸来。   张汤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洋洋得意的美丽女子,他突然弯曲了嘴唇,爆发一声大笑。   “随便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我会爱上你。”   刘陵问道:“为什么?”   张汤凑近她,压低声音,像是要传递一个惊天大秘密。   “因为啊,我连韩嫣都不屑要。”   刘陵的瞳孔骤然缩小,她惊惧地喃喃着:“你开什么玩笑……不、不可能的……”   要从根本上摧毁一个人,就要在他最得意的方面击垮他!   刘陵自诩的美貌,和韩嫣比起来,不堪一击。   再也没看瘫倒在地的刘陵一眼,张汤冷酷地转身而去。   身后传来刘陵凄厉而尖锐的声音:“你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   张汤没有回头,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他说了一句仿佛无关的话:“雷被仍然没有放弃寻找你。”   张汤给了刘陵一个虚幻的希望:说不定有一天会被雷被救出去。一旦有一丝脱险的希望,刘陵这种偏执 而疯狂的野心家就不会轻生。可实际上,这丝希望是如此脆弱如此飘渺,更多的可能是刘陵在失去自由的死 寂中无声无息地憔悴,死亡。抑或者,雷被早已对刘陵绝情,娶妻生子,好生过日子了。   刘陵也看穿了这一点,可她就像溺水之人绝望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不甘就此放弃,只能踏入张汤 的陷阱。   雷被会来救她的吧?   雷被肯定不爱她了……   雷被……   雷被……   刘陵蜷缩在地上,双目无神,抱着头,机械地重复着两个字——“魔鬼”。(请不要计较魔鬼是不是汉 朝通用的词语)   被骂作魔鬼的张汤无所谓地走出牢房。   天空万里无云,天气很好,阳光洒下来落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冷意。   他命人驾车去弓高侯府。   “廷尉,是韩将军犯了什么罪吗?”从官战战兢兢地问。   “为什么这么问?”张汤心情不错。   从官道:“因为廷尉很高兴,您只有在捉犯人的时候才那么愉快。”   张汤看向车窗外。   “是犯人呢……”只不过是采花贼。   站在侯府门外,看着有些喘气、明显跑着过来的美人。   “你想我想得要死?”张汤劈头盖脸就给韩嫣来了那么一句。   韩嫣先是愕然,接着反驳:“哪有那种程度?! ”   “也就是说,你的确想我了。”   “……”   张汤敢如此断言,自然有他自信骄傲的资本,若论审案套话,整个长安城谁能比得过他呢?   他绕着韩嫣走了一圈。   “衣服新换的?”张汤指了指证据:“头发有些乱。我没有递拜帖,事发突然,所以只能临时换一身衣 服,来不及打理其它。”   他低头,又问:“靴子上有尘土,刚才在练武吗?也就是说,你现在有空。”   韩嫣不明白张汤究竟是怎么了,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冷战结束了,忧的是冷战莫名其妙地就结束了。 陷入对未来相处模式的深深忧虑中。   接着,他就被张汤“我想做”的直白宣告砸晕了脑袋。   张汤对刘陵说的“连韩嫣都不屑要”自然是假的,他只是突然发觉这段不但一无是处还会惹来无尽麻烦 的绯闻竟然还有多余的用途,有些惊讶罢了。   ……好吧,其实还有一丝期待。   那种微妙心情,随着心脏缓慢而有力的跳跃传遍身体的每一处。   原来他是如此渴望被亲吻,被触碰,被挤压,被破坏……   贴着自己身体的手掌,是那么炽热,好像整个人都会在那种温度在化开。   什么时候,开始互相做这种事的?   对了,是韩嫣喝了酒,满脸媚态,他不得不用视线绞杀行人一路护送的那个晚上。由于那天天色太晚, 他留宿在侯府,睡到一半觉得有人爬到了自己的床上。   那样的韩嫣美得不像人间之物,张汤如同所有凡夫俗子一样凭借本能抓住了仿佛会随时消失的美好,不 曾想过这种美好会像冤鬼一样缠身。   要是被别人看到他们两人纠缠的模样,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这个念头,让张汤直接达到了高潮。   身体的急剧紧绷和颤抖中,臀部肌肉致命地咬合起来。   “天……”美人叹息着将种子撒在张汤的身体里。   两人贴着胸膛亲吻,舌头互相摩擦,柔软而坚韧。   韩嫣大口大口喘气,才想起来般问道:“你不会误食了自己研制出的新毒药吧?居然这么热情……”   张汤不置可否,沉默了几秒:“用春药折磨犯人?这倒是个好主意。”   张汤将因为汗水粘在额头的碎发拨开,又恢复了性冷感的表情。   “全天下看着你的脸能高潮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了。”韩嫣道。   “全天下看着你的脸能不高潮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张汤说。   韩嫣久久无语,好半天在找回自己的声音:“算了,不管那么多……如果这就是结局,我愿意接受。”   第八十七章 李陵番外      “当我决定将这个秘密公开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和我的娇妻稚子共赴黄泉的准备了。”   李陵停笔,检查了一下白纸上的标点——这是九哥下诏命天下人学习的断句符号——确认无误后继续起 笔写道:“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制止,厄运就降落在了李家的头上。”   亏我李家代代忠臣,竟然天不佑我,偏心眼的老天爷净帮着卫青那亲生儿子!爷爷在的时候,我就是卫 青的副将,爷爷走了,我还是TMD副手!就连生出儿子,也比他儿子晚了五天!!   李陵满腹怨气,一时不察,捏断了脆弱的笔杆。   墨迹沾染了纸张,他将纸团成一团,扔到一边。   这种叫做纸的书写用具,比一开始出来的好用了许多。李陵听九哥提起过,起初是用次等的蚕茧漂絮而 成,先是反复捶打,以捣碎蚕衣,然后覆盖在竹篾上,积蓄成薄薄的纸片。但这种纸片成本太高,九哥提议 换成树浆,才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得以在全国推广。   这轻飘的白色纸张,就是一切事情的导火索。   那天,八岁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听说纸是由有黑有粗糙的木头制成的,硬缠着自己去皇家造纸坊游玩。   李陵身负教导太子刘据弓马骑射之责,本不想答应,但看到和九哥小时候那样沉稳的太子眼里也露出雀 雀欲试的期待光芒,将军之心瞬间变柔软了,无声叹息,让他们三人一人骑一匹小马驹出发。   没错,是三个。   除了太子与宝贝儿子以外,还有直属长官卫青的长子卫伉,大多数时候李陵都是无视他的。   “爹。”儿子一口一声叫得挺亲热,李陵板起脸,瞪了他一眼。   没看到卫家小子也在吗?给我拿出李家大公无私大爱无声的家教和气度来!   儿子不高兴地改口:“李将军。”   “什么事?”李陵面色稍稍缓和。   “难得出宫一趟,我们能不能多玩一会?”   “不行! ”   “可我听灌伯父说,你小时候经常和陛下一起偷跑出宫的?”   眼见优等生太子刘据小朋友的眼睛亮了亮,李陵头顶冒汗,他就知道人间是有现世报的……他怎么生出 一个那么活泼那么好动那么精力旺盛的儿子来呢?   自己小时候就很听话的呀~   好吧,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   “宫外鱼龙混杂,要是殿下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吗?”这话好违和,似乎以前叔叔在对自己家暴前 都会念叨几遍。   “爹,不,李将军,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请看客们大度地不要计较这个典故 的出处)   刘据提议道:“往返劳顿,不如在中途休息片刻,太阳下山之前我们一定回去,老师以为如何?”   李陵沉吟片刻,拗不过太子的意思,只好妥协。   儿子上蹿下跳东跑西逃的模样,李陵看不过,扭头去检查了一下街上的守卫布置,命羽林军扮作商贩、 行人,暗中保护。   离开造纸坊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小鬼们只用了一些点心,必然饿了。   看他们游性高昂,李陵道:“我带你们去灌氏酒楼坐坐。”   “我爹最好了~”   儿子欢呼着跳到李陵怀里。   以沉稳懂事闻名的太子刘据也满脸遮不住的笑意。   整个行程中,卫家小子始终沉默不语,健壮的身体紧紧跟在太子后面。   李陵没有在意,到老灌的地盘神经明显松懈下来。   儿子对那个偌大的擂台啧啧赞叹,比武的第一个名次已经不是灌夫了,但他的名字却被挂在了历任擂主 的荣誉榜上。   讲解地域风情的茶博士正在对长安的旅客介绍种种奇闻,引得刘据等人一阵惊讶。尽管九哥对太子管教 不严,但刘据毕竟年幼,不方便经常出宫,从没见识过民间此等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模样。   邻桌的茶博士正口若悬河地说着当年太子党的轶事。   “爹,灌伯父真的一拳把你打飞了?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娘亲的。”   李陵被噎得说出话。   儿子,你真的不是卫家派来折磨我的卧底吗?!   李陵道:“互有胜负。”   他明明说了实话,但在场的三个小鬼都露出了“虽然我不相信你但我其实很理解你为什么说谎”的安慰 表情。   李陵怒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可拘泥于一地一战的得失。”   “父亲也经常这么说,”卫伉突然开口说话,“谢谢您,李将军。自从上次看了西域进贡的大象之后, 太子已经很就没这么高兴了。”   李陵愣了一下。   似乎,卫家的小子也不都是混蛋嘛……   卫伉接着说:“虽然父亲说过您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很靠谱,但我一开始还不信,看来父亲的话是正 确的。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都不理你。”   明明是我无视你啊喂——!!   还有,这种上司对下级点将阅兵的鉴定语气,真的很欠扁啊……   你为什么不和你全家都在河套地区养马呢?回长安做什么?!激起我心底一直想让天下姓卫的人都死光 光的杀意吗?!   填饱了肚子,新太子党们也折磨够了旧太子党人李陵,决定去对门的楼外楼听听小曲儿。   李陵自暴自弃地守在厢房外面,如果再对着卫家小子那张脸,他说不定会忍不住拿剑砍过去。   今天恰好有长安第一名伶的场子,据说他总以轻纱蒙面示人,其真面目已经被列为长安第四大未解之谜 ,前面三个依次是:   第一,韩嫣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张汤手上不得不以色侍人?   第二,当今皇后有何独占圣宠的秘诀?请慷慨地赏赐给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吧!   第三,《汉宫纪事》的神秘作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至于第五个问题,则是卫大将军和小李将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如此水深火热水火不容呢?是 不是谁把谁压倒了吃干抹净了抛夫弃子了呢?   李陵对吃饱了撑的闲来没事就爱挖八卦的人民群众表示无语。   能因为什么,这还用问吗?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当然是抢——军——功——啊!   可是,越是浅而易懂的答案,人们越是不相信。   就像韩嫣和张汤在一起是因为彼此心仪,陛下专宠皇后是因为夫妻琴瑟和谐(雾)。   至于导致所有罪恶引发所有舆论的根源,就是那本《汉宫纪事》!里面满是OOXXXXOO,荼毒了不知多少 少男少女纯洁而幼小的心灵。   从老灌郭兔子八到自己,又八到张汤韩嫣,接着是后来者居上的卫青,最后居然八到东方朔身上了。还 写得有凭有据好像亲眼见到似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九哥看上东方朔——虽然只是假设李陵还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反正,无论如何 ,九哥都不可能是下面那一个吧?!   李陵就奇了怪了,这样的读物,九哥居然没有列为,看过之后只是笑笑说:“他用的都是化名,又没有 实证。但如果你真的去抄他家灭他族,反而坐实了里面的内容,百口莫辩。”于是就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楼外楼里起了骚乱。   哪个白痴?竟然在这满是疯狂歌迷的地方闹事?   “啊,李陵!快来帮我捉奸!我一定要把那家伙五马分尸!! ”   我不认识这货我不认识这货我不认识这货……   “是灌伯父! ”   儿子很没有眼力见地叫道,还很欢乐地挥手:“我们在这里——这里——”   儿子,难道你没有察觉到群众的视线已经将为父的身体戳穿了么?   会被活活踩死的……   “老灌,你闹什么闹?喝醉了吧?”李陵前去阻拦。   “我才没有喝醉! ”   灌夫一把推开包围上来的打手。   “我明明看见老郭到后台与这厮私会的!一定有密道!快把郭舍人给我交出来!! ”   郭舍人总是每隔几天不见人影,灌夫盯他不是一天两天了,问他他又不肯说,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灌 夫自然而然地往别的地方想了。   台上的名伶目光闪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瞪了灌夫一眼,完全符合奸夫幸灾乐祸耀武扬威小人得志的 心境,灌夫彻底炸毛了。   那些打手如何拦得住这名天生神力的虎将?顿时人仰马翻,被他闯到台上。李陵大急,若是由着灌夫的 性子胡来,恐怕张汤就要来个大义灭亲了。他立刻从楼上跃下,也顾不得身处二楼,利用楼上装饰的绸缎缓 和了下落的冲势。   “爹好样的!打败灌伯父,一雪前耻! ”   “……”李陵听到儿子的欢呼声,气不打一出来,你以为是打擂吗?   此时,灌夫的手已经抓住了一代名伶的神秘面纱,别人阻止不及——更有可能是不想去阻止。   “老郭?”灌夫惊叫。   台下一片哗然。   “你、你怎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是怕你知道我登台卖艺,看不起我……”郭兔子眼睛开始变红。   “当然不会! ”   “可你在我面前不是那么说的,”郭舍人模仿起灌夫平时不屑的语调,“再出名也就是个戏子,被人赏 玩的玩意儿。”   “那只是因为楼外楼抢了我家酒楼的生意啦! ”   “真的?那你不会嫌弃我?”   灌夫说了什么,李陵不想再回忆,总之捉奸事件的结果是,两人在台上相拥而吻,群众在下面嗑瓜子。   而自己和卫青究竟谁压了谁的谜题升到了第四位。   李陵扶额,如果他当时能早点意识到这种龙阳之风对少年儿童的毁灭性影响,他一定会像母鸡保护小鸡 一样牢牢捂住太子和自己儿子的眼睛,至于卫伉嘛……   哼,要是卫家真的都去搞基了绝后了,那该多好啊!   事实证明,害人之心不可有,他很快就吃到了这么想的苦头。   李陵拿出一支新毛笔,沾了浓墨,换了张白纸写道:   “我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父亲,却必须承认,自己对这件事的认识不够敏锐不够深刻。起初发现儿子 的嘴唇总是发红发肿的时候,我奇怪地询问过,儿子说是与人比试的结果,我非但没有上心,仅仅把它当做 孩子们之间的武艺切磋,还关心了一下结果。儿子很高兴地告诉我,他打败了太子。”   太子的武艺是我手把手教的,可惜这孩子的性情温厚,对骑马狩猎没什么兴趣,虽不至于偷懒,却也没 有像九哥当年那么拼命,所以太子的武艺一直处于三人中最末。   李陵没有夸奖儿子:“欺负太子算什么本事,卫家小子呢?”   儿子吞吞吐吐:“我……我没和他比过。”   接下来的几天,儿子都闷闷不乐,只是嘴唇红肿的现象更严重了。   就算是比武,也不该每次受伤的都是嘴唇吧?   李陵有所怀疑,上了心,偷偷在暗中观察。   结果……   忽想起那惊世骇俗的那一幕,手里的笔杆又断了。   当他把挂在太子身上狼吻的儿子迅速拎走的时候,他的心里涌现出无数个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小混蛋塞回 妻子肚子里重生一次的念头。   呜呜,九哥,我李陵对不起你!!   关上家门,暴走的李陵已经愤怒到不想用家法了,他让儿子跪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   “我们比憋气啊,上回灌伯父和郭伯父就是这么做的。”儿子很骄傲地说:“爹,我没给李家丢脸哦~卫 伉那小子也比不过我~只是他的舌头很不老实,总是钻到我的嘴巴来试图干扰我的求胜意志。我就按你说的以 牙还牙以眼还眼,也用舌头舔回去,结果每次他都失败。”   =口=   儿子,别高兴了,你其实被姓卫的占了天大的便宜啊!!   不对,这不应该是重点……   “以后不许再这么做了! ”如果我们李家还有以后的话……   “为什么不行?”   “男子之间不该这样。”   儿子露出明显不信的表情。   李陵讪讪地说:“你灌伯父和郭伯父是特例,张伯父与韩叔父也是例外。”   “可是,东方先生也对陛下这么做啊……”儿子还嫌不够乱,大爆料:“捉迷藏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商量 ,说要甩开大汉朝这个大包袱,归隐山林去呢! ”   愤怒震惊到了极致,李陵反而冷静下来,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儿子没有说谎的必要,也就是说,那本《汉宫纪事》里的故事是真实的了?   李陵动用他所能利用的所有关系,终于和该书作者搭上线。虽然不知道他的名讳,只是文字交流,却相 谈甚欢相交恨晚,那人建议他写一封自白书,以为证据。   以上就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陵想,任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臣子都容不得试图将天子拐跑的奸佞吧?希望陛下能够体会到他的一 片苦心,迷途知返。   第八十八章 东方朔番外(二)      “唉,”东方朔听到刘彻的叹气,“据儿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太子已经满十岁了。”东方朔道,他自己一个人摆弄着棋子,左手与右手下,自从上次把这黑白子用 到榻上之后,当今天子就再也不碰围棋了。   “唉……”刘彻又一声叹息,“孩子大了由不得朕。”   东方朔不怎么上心地说:“就算以前,你们父子也不是无话不谈。”   “可是这一次不同,他这幅心事重重的模样已经维持了好几天。太子宫的奴婢向朕反映,太子的胃口都 变差了。”   “是因为李陵的儿子没来上学?”东方朔身为太傅,对太子宫的情况了若指掌。   “大概吧……”刘彻发愁地揉了揉眉心。   东方朔拿出围棋大师新刊印出的棋谱,翻过一页,照着样子摆棋子。   “唉……”   又开始了。   “李陵不是第一次对自己的儿子家法伺候,唯独这次据儿满腹心事,愁眉不展,朕确定了,太子一定有 事瞒着朕。”   “嗯。”胡乱应了一声。   东方朔以为刘彻会就此作罢,没想到他又开始唉声叹气。   “又怎么了?”东方朔无奈地问,将视线从自己把自己困住的棋局上移开。   刘彻看了他一眼,东方朔愣了一下,因为与其说“看”还不如用“瞪”来得恰当。   咦?自己没说错什么呀……   “朕还有要事在身……”   原来不过夜啊,东方朔语气淡淡的:“臣恭送陛下。”   玄服男子拂袖而去。   东方朔望着他的背影半响,继续摆弄杀成一片的棋子。   翌日,照常到太子宫上课,他不知不觉地想起皇帝发愁的面容以及独自离去的背影,一边暗骂自己多事 竟然去插手皇家事务,一边留心观察太子的神色。   的确如刘彻所言,太子脸色憔悴了一些,虽然课上对答尚可,但是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精神。   布置了课业后,东方朔没有像平时那样潇洒走人,而是挥退众人,独留太子一人。   刘据紧张地捏住自己的袖子,露出明显不乐意的表情。   你以为我乐意么?东方朔暗暗撇嘴,那些幼稚愚蠢冲动的少儿心事,他是真的没有兴趣听。   东方朔本身就是无根的浮萍,一直在江湖上漂着,漂到哪玩到哪,有时候雨打风吹,有时候天晴气爽,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活出自己的风采来。无家无妻无子,恣意妄为,任性薄情。   但是……   他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当青春期少年心理咨询师即知心姐姐的地步了?   “先生有什么想告诉学生的?”   没等东方朔发问,刘据就抢先打破了沉默。   东方朔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太子脸上的表情不像是被逼问或者审讯时的样子,倒像是在质问自己,莫非 ……   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东方朔故作随意地笑笑:“殿下要保重身体。”   “嗯。”刘据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先生就没有其他什么想说的?无论是什么烦恼,都可以和学 生说哦。”   “倒不是我,而是陛下,他很担心你。”东方朔不动声色地说道。   刘据非但没有因为亲爹的关爱而高兴起来,反而有违沉稳性子地扭头,低声嘟囔:“谁在乎啊,他都打 算抛弃……”   “抛弃?”   “没什么。”刘据欲言又止,用同情的视线扫了东方朔一眼。   虽然刘据话没有说全,但这种突然得不到长辈关注而单方面决定断绝父子关系的模样,足够东方朔猜到 事情始末了。   “……”不会是要被甩了吧——吧——吧——   东方朔目送太子飞快逃离的背影,喃喃道:“这下麻烦了……”   现在换成东方朔叹气了。   事情的导火索应该在李府,在秋蝉“孩子都是无辜的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基本教育策略下,李陵已经 很少对独子进行李家传统家暴了,为什么好巧不巧,偏偏要在这时候禁足?   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巧合。   东方朔鲜少到朝廷官员府上串门,一来他没有勾结党羽稳固地位的必要,二来他很忙,还有很多事情要 做,比如研究棋谱,比如为陛下排忧解难,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东方朔,你来做什么?”李陵充满敌意的视线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就算他还是个厌次算卦的,这直率的李将军也会尊称一声“东方先生”。   “李将军还是那么光彩照人风采依旧啊。”东方朔笑道。   “哪比得上你风光?”两人在门口对答这么久,这是十分失礼的事情,东方朔脸上笑意更浓了。   越见李陵根本没有将自己迎入府中招待的意思,东方朔越要赖着不走。   “你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听闻贵府公子卧病在床,我这个当老师的自然要上心些。”   “先生,先生——”此时应该“卧病在床”的学生很欢乐地奔了出来,面色红润有光泽,一点病痛也看 不出来。   “谁准许你出门的?给我老实在屋里呆着! ”   李陵拎小鸡一样拎住自己儿子的后衣领,往身后一扔,远处的家将训练有素地架起小少爷高速往后退走 。   李陵冷哼:“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犯下的罪孽总有一天要偿还! ”同时用看奸 佞的目光斜睨着东方朔。   东方朔笑容不减,无所谓地任他骂。   “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年老色衰的大叔! ”   “……”东方朔背过身去,因为他笑不出来了。   看来等待自己的命运的确难以预测。   按道理说,作为一个攻,应该不需要考虑年老色衰的问题,他只要保证运动的激烈性、持久性和有效性 就足够了。   然而,李陵的话再无稽,有一点却说对了,他与皇帝的确进入了某个瓶颈期。   他们两人相处了那么多年,敢摸的地方都摸过了,不该摸的地方也摸过了。他们熟悉彼此的每一处肌肤 每一个眼神每一种声音,看到对方的表情,就能立刻做出对方想要的动作。不需要任何言语。   然而,默契会心的配合渐渐变成了毫无新鲜感的常规运动。连春宫图上的所有姿势都试过了,玩不出 什么新鲜的花样。   两人寻找各自时间的空档,秘密相约,然后运动,十年来雷打不动地保持着这种模式。   似乎热情正在随着时间慢慢消退。   算了,反正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了,做好最坏的结局的准备就是。   尽人事听天命罢!   不止太子刘据,李陵父子也知道了,不管他们的信息来源渠道是什么,这等宫闱阴私最是难以处理,天 子说不定会迫于种种压力而做出无奈的选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回到屋子里,他依旧感到身上挥散不去的寒意,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大网网住的飞蛾,挣扎不脱。   “发生什么事了?”   刘彻到的时候,立刻发现东方朔的心情有够糟糕。   “没什么。”   刘彻不信:“今天怎么没摆弄你的棋谱?”   “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   “因为陛下不擅长也不喜欢下棋,所以戒了。”   “……那真话呢?”   “不小心把棋谱遗失了。似乎市面上也销售一空买不到的样子……”东方朔看了刘彻一眼:“是被陛下 买走了么?”   “唉。”刘彻叹气,这几乎是东方朔最近听到最多的声音了。刘彻抱怨:“你就不能笨一点好骗一点? ”   东方朔觉得这种吃醋耍手段的模样有些小趣味,因为陛下的表情明显在说“我就算做了坏事,快来惩罚 我吧”。   东方朔说出自己的猜测:“太子可能知道我们的事了。”   刘彻没有太在意,只是露出“你果然还是屈服了”的胜利目光,不管朝上朝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他 有心,就能让东方朔去做。后者即使知道这是阳谋,也还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没有一次例外。   “是时候离开了。”   刘彻随东方朔一起看向窗外。   “嗯。”他轻声应道。   公元前127年,大汉首席军事东方朔暴病而卒,享年XX岁。   当李陵的那封告白信经由司马迁之手转呈到自己的案头,刘彻才意识到所谓臣子对帝王专宠的怨念有多 强烈。且不说李陵还是自己的青梅竹马,多少将自己视为有血有肉会爱会痛的人,他都这样,更别说是满朝 文武天下百姓了。   起初信誓旦旦地宣称要网罗天下贤才自己当一个甩手掌柜,可实际上却是这张龙椅改变了他。他身边包 围了太多利益集团,美人娘,皇后,外戚,知己……谁都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又两年,刘彻驾崩,传位于太子刘据,谥号汉武。   ——剧终——   那是不可能的。(都说了是HE嘛~)   身毒国(印度)来了个神卦,前知三百年,后知三百年。   在与汉朝通商往来的十几年里,汉朝商人带着丝绸茶叶走向西域,汉语普及率相当高,沟通上没有任何 困难。   “一日三卦,卦满即收。”   异域风情的街道上走来一个身着普通汉服,却英气逼人充满威仪的年轻人。   神卦头也没有抬,问道:“公子是来算卦的?”   “不。”   “那就是测字。劳驾写个字罢。”   那年轻公子在地上划了一横:“就测这个字。”   “问什么事?”   “姻缘。”   “一世一双人,公子好福气。”   “彼此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作为彻彻底底的结尾,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了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