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同人)红楼之凡人贾环 作者:duoduo 文案 一个意外身亡的大学生,倒霉催的转世成了贾府的庶子,偏偏却前尘尽忘,他只是一个凡人,没有先知,没有空间,没有异能,没有金手指,却偏偏身在贾府这腐朽的大船上。 贾宝玉:环儿看着也清雅秀丽,不想也是国贼禄蛊样的庸人! 贾环:二哥当然不用做国贼禄蛊,只需花用国贼禄蛊挣来的银子吃喝玩乐便罢。 贾环:你和太子抢天下和我有毛关系! 四四:他要不和爷抢你,爷也不和他抢江山! 贾环:你清理户部和我有毛关系! 四四:你冬天畏冷,夏天惧热,偏又用不得冰烧不得碳,一年四季倒要住四个不同的地方,爷没钱拿什么建行宫? 起名字好难啊,唉,禛心环意说是太烂俗了,所以我干脆回归我原有风格,闲人、俗人再加一个凡人! 既然将红楼和四爷扯到一起,无论红楼也好,清史也好,都不得不变。所谓同人,一样的人演不太一样的故事,如果我的故事和你所知的不同,看不顺眼的可以点X,拒绝人身攻击,拒绝考据党。 内容标签:四大名著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贾环 第1章 楔子 “碰!” 青瓷茶杯摔在王夫人脚下,跌的粉碎,王夫人哀声道:“老爷!” 向来稳重的贾政怒火冲天,气的连胡须都在颤抖,戳指骂道:“你这无知妇人!平日只当你豁达大度,不成想竟这般恶毒,环儿才几岁,不过先生说了几句他字写的比宝玉好,竟日日将他拘来抄写佛经,现如今竟移了性情、入了魔障!都是你这蠢妇做的好事!” 王夫人举帕子拭泪,眼中泣道:“环儿的事情,原是我的不是,但是老爷说我是毒妇,却是冤死了我。环儿天生便有不足,从会吃奶就会吃药,到如今吃的药倒比吃的饭还多,连太医都道尽人事听天命,若不是我遣人精心侍候,四处延医问药,但凡有一日懈怠,环儿也活不到今日。环儿和探春两个虽不是我亲生,但我素日待他们如何,老爷难道不知道吗?” 贾政颜色稍霁,但余怒未尽,冷哼一声:“若不是你让他小小年纪,日日抄写经文,如何会有今日之事?” 王夫人低泣道:“环儿身体骨弱,我花在环儿身上的心血,倒比宝玉还要多些,可他身子还是一日弱过一日……珠儿走了不过两年,让我如何不担心环儿他也……我不过想让环儿抄些经文,我在佛前日日诵读,求佛祖保佑他平安无事,谁想到环儿他就……环儿年纪太小,都是我想的不周……” 贾政张口欲言,抬了抬手又放下,叹道:“罢了!” 王夫人柔声劝道:“老爷,环儿到底年幼,不过是一时糊涂,待我好生劝他几日,定可让他回心转意,打消了这糊涂念头。” 贾政怒色又起,道:“那个孽障,向来性子倔强,已经两日不言不食……唉!” 王夫人小心翼翼道:“王太医曾言,环儿怕是有早夭之相,他虽磕磕绊绊长到现在,身子却仍是一日弱过一日,也许这也是天意,我佛慈悲,说不得……” 贾政冷哼一声,不语。 他虽不喜欢贾环,但到底是他儿子,有几分感情。但官场之上,是非尤多,若是幼子早夭,原是寻常,算不得什么,但若是让五岁的庶子出家为僧,却有不慈之嫌,在政敌手中,便是一个大大的把柄。 想到此处,恨不得冲过去将那孽子生生掐死!但到底也不过是长叹一声。 王夫人知道他的顾虑,道:“环儿倔强,身体又弱,我们总不能看着他活活饿煞,但若依了他,此事传扬出去,我们面上需不好看,知道的,是环儿一心要皈依我佛,不知道的,只当我量小容不下庶子……” 贾政拍案道:“这个小畜生,饿死他算了!” 王夫人试探道:“不若老爷谴一个心腹的家人,悄悄儿送他去个清净的寺庙,需知将体弱或命硬的孩子寄养在寺庙,在外面也不是没有的事,每年只多给些银子,断断不会亏待了他。” 贾政面色阴晴不定不定,想是还在犹豫不绝。 王夫人道:“对内我们只说是送他去外面的庄子养病,对外只说是那个家人的亲戚,这样儿里里外外都瞒的死死的,待环儿大一些儿,醒了事,再接回来便是。” 贾政叹道:“也罢,也只得如此了。” —— 厢房炕上,一个瘦弱之极,脸色青白的幼童闭着眼睛,静静躺着,对一旁赵姨娘的咒骂哭泣充耳不闻,眉目间一片安宁,恍如已经坠入梦乡。 但是他没有睡着。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赵姨娘哭得是她的儿子,是贾府的二少爷贾环,可是他不是。 他记得很清楚,他叫江航,是全国重点农大的学生。 江航生在七六年,是个孤儿,从小和爷爷在山上长大,山里穷,没有通电,水靠背,米靠扛,连种地也只能种在石头缝里,念小学的时候,每天要走十多里的山路,上半天学再走回去,能上初中的,十个里面能有一个就不错了,但爷爷硬咬着牙让他上了。 江航一直认为爷爷是个有故事的人,虽然在山里,可是会治病,会打拳,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是这些本事都变不成钱,为了能攒上江航上学的钱,日日在石头缝里扒摸着,那双能写出一手好字的手,枯瘦变形,布满了老茧,看上去像卤过的鸡爪一般,。小学毕业的时候,江航死活不肯上初中,于是得到了他人生第一个耳刮子,看到了爷爷的第一滴眼泪…… 于是,他抹着眼泪,开始了他半工半读的生涯,从高中时开始,他就没有再用过爷爷一分钱,大学有了奖学金,一个字儿掰成两半花,除了上课,余下的时间都忙着打工挣钱,给爷爷一笔一笔寄去,让他过得好一些。 江航是个自私的人,他这辈子只想对一个人好,那就是爷爷。 他知道爷爷想让他走出去,想让他出人头地,可是,他不愿。他在外面,就算活的再好再风光,就算寄再多的钱回家,也不能白天为爷爷背一桶水,晚上为爷爷煨一次脚,夏天为爷爷打一回扇,冬天为爷爷烧一炉碳,看不见爷爷的白发,听不到爷爷的唠叨…… 他想陪在爷爷身边,让爷爷过上好日子,爷爷的肩塌了背陀了,可是他长大了,轮到他做爷爷的脊梁了,他想让爷爷像城里的老爷子们一样,早上出去打打太极,下午在树荫底下下下棋,打打茶围。 可是爷爷不愿意下山,有人来请过爷爷,可是爷爷说了,他这辈子活就活在这山上,死就死在这山上。 爷爷要在山里过一辈子,他就在山里陪爷爷一辈子。 他可以陪爷爷打拳、下棋,渴了给他倒水,饿了给他做饭,闲了陪他聊天。他报农大,就是为了回家,在石头缝里种出钱来,让爷爷过的好一点,他已经想好了,自己买电动机,将山里的水抽到家里,买发电机天线,让爷爷也看上电视…… 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拒绝了许多诱人的工作岗位,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他无数次梦到见到爷爷时的情景,梦见爷爷见到他时闪着泪花的眼,合不拢的嘴…… 终于,汽车终于到了驶到了离家最近的站,他正准备歇一晚上山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泥石流! 他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听到恍如火车行驶的轰隆轰隆的巨响…… 当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背了几千里,用几乎全部积蓄买的东西扔下,疯了一样的向上山爬去…… 他已经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要看一眼,看一眼…… 夜里视线模糊,加上雨后山路湿滑,当失魂落魄的江航掉下山崖时,他的泪才水汨汨而下。 “爷爷……”眼泪和他的呼唤声被山风吹的粉碎,心中又悔又恨,无尽的不甘…… 他不后悔自己连夜山上,却恨极了自己跑去念什么大学,不该看着爷爷日日眼巴巴的守在山口等着邮递员,心疼手欠的将藏起的通知书拿了出来,不该在爷爷不吃不喝一天后,挨不住答应了爷爷去念什么大学,不该为了一本没什么用的毕业证,拖到现在才回家,不该总想着日后好好报答爷爷,日后日后,可笑的,哪里来的什么日后…… 他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但现在他怕,怕的浑身颤抖,怕的泪水横流…… 他怕,怕爷爷此刻正孤单单的埋在泥水下,不尽的痛楚孤单,他怕,怕爷爷活的好好的,却听到唯一亲人的死讯,失去了唯一的寄托和希望,他怕爷爷白天在他的坟前流下浑浊的泪水,他怕爷爷夜晚躺在床上,冰冷孤寒,辗转难以入眠,他怕爷爷一日日苍老下去,身边却连砍柴挑水的人都没有,他怕爷爷有一日会无声无息躺在地上死去,无人知晓…… 爷爷,爷爷,江航对不起你…… 江航在黄泉路上、三生石旁,等着您,等着下辈子再孝敬您…… 然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不是在黄泉路上,而是被倒提在产婆的手上…… 是转世投胎,还是借尸还魂?他不愿去想,只是瞪大了看不清人影的眼睛,张大了耳朵,想看一眼电视,听一句新闻,找到一点零星的爷爷的消息。 然而他很快绝望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他的时代! 顿时心如死灰。 脑海中只剩下爷爷颤颤巍巍的身影,爷爷含辛茹苦将他带大,从未享过他一天的福,他拼命的读书,是为了什么…… 让我回去,看一眼,看一眼…… 只要让我看一眼,看看爷爷是否平安,看看爷爷是否康健,便是立刻让我魂飞魄散了,也再所不惜。 既然是不同的时空,那么两个时间的时间当是没有牵连的,或许再死一次,就能回到自己的时间,飘去看一眼…… 连孕妇心情不好,都会影响胎儿的发育,成人郁结于心,也会百病缠身,更何况刚出生的婴儿虽然五脏俱全,功能却都未发育完全,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正是无忧无虑甚至无知无觉长身体的时候,可他心思百结,甚至已经存了死志,身体如何能好?自然是一日弱过一日,到了三个月,大夫便通知预备后事。只是他偶尔一次清醒时,听到赵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带着声声诅咒,才想起自己这个身体,也是寄托了他父母全部希望的,自己虽然不愿活着,却不能害死了人家的孩子,便是爷爷,也不许他做这样丧良心的事,何况便是一死,也未必能回得去,也许有更稳妥的法子。 这世上既然有他这样的孤魂野鬼存在,便该有可以驱邪捉鬼的高人,待自己稍大一些,找到那样的人,送自己回自己的时代,将身体还给人家孩子。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这孩子的身体已经被自己毁了,连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两说,他一个婴儿能做什么?想起爷爷小时候教自己的一门养神炼气的法门,便死马当做活马医,练了起来,终于捡回了一条小命,磕磕绊绊的活到了现在,身体仍弱的很,五岁的孩子看上去像三四岁一般。 这五年来,他也渐渐知道了,这里似乎是清朝,却和他了解的那个清朝相差甚远,而这个身体的主人竟是那个似是而非的红楼梦中的庶子贾环。 但这和他没有关系,那个整日咒骂的妇人与他无关,那个面慈心狠的夫人与他无关,那个对他置若罔闻的老爷与他无关,那个对他冷淡漠然的小姐与他无关,那些阳奉阴违的丫头们与他无关,这只是这个身体的家人而已。 他只在思恋爷爷,一日胜过一日,但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出去找什么能人?终于等到开蒙,因着前世的根基,在学堂写出几个略略工整些的字被夫子夸了几句后,连着十多日被王夫人唤去在昏暗的灯光下抄写佛经,他终于想到了一条路。 以出家为由,寻觅高僧。 “周大娘来了。”门口传来一声招呼,江航精神一震,睁开眼睛。 赵姨娘色厉内荏的声音响起:“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周瑞家的礼貌中带着不屑,道:“老爷太太有令,三少爷病的厉害,送他出庄养病。” 赵姨娘的声音变的尖利:“不去,不去!我们环儿哪里都不去,你们休想带走我的环儿……” 周瑞家的道:“难道赵姨娘想要违背太太的意思?” 赵姨娘噎了一下,又厉声道:“环儿也是老爷的孩子,你们敢这样对他,回头我告诉老爷,看不一个个揭了你们的皮!” 周瑞家的道:“好叫姨娘知道,这件事就是老爷决定的,外面马车正等着呢,送三公子去庄上的人可是老爷亲自安排的。” “我不信!”赵姨娘跌坐在地上:“我不信,环儿是他的儿子……他不会……” 江航被周瑞家的抱出内室时,她仍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直到他们走出大门,赵姨娘才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环儿,环儿……” 在这府里呆了五年,也就是在这孩子的生母身上感受过片刻温情,不由有些同情这孩子来,比起他,自己好歹还有个对他爱逾生命的爷爷。 “姨娘。”江航睁开眼睛,轻轻唤了一声。 赵姨娘怔住,泪眼模糊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环儿……” “姨娘,环儿会回来的。”他没有称我,因为再回来的时候,就是你真正的儿子贾环了。 第2章 前尘尽忘 慈云看着面前的孩童,一身衣物柔软华丽,应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一双眼睛清澈宁静的如同一汪清泉,不见半点波澜,也不见半点孩童特有的童真与好奇,和声:“小施主为何一定要见老衲?” 江航抬头,那双由于太过瘦弱而显得大的惊人的眼睛专注的看着他:“听说大师是我朝佛法最为精深的人。” 慈云摇头道:“出家人当谨守己身,焉能与人争强好胜,不过是外人以讹传讹罢了。” 江航对他的说法不予理睬,只问道:“大师可会降妖除魔?” 慈云微微失笑,这孩子看着老成,却原来只是被家人的床头故事惊吓住的小人儿啊,笑容越发慈和起来,眼睛弯成一钩月牙,脸上的皱纹都变得生动异常,呵呵笑道:“小施主,这天下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是人杜撰罢了。” 却见江航看着他的笑容,几乎落下泪来,低了头,再抬头时,眼中的泪意已经掩去,唯剩下一抹坚毅:“就算没有妖魔,孤魂野鬼总是有的。” 慈云摇头笑道:“孤魂野鬼也没有。” 江航静静道:“有。” 慈云失笑道:“小施主如何知道定有孤魂野鬼?故事里的事,总是假的多。” “没有人给我讲故意。”江航静静道:“大师佛法精深,为何却看不见我这个孤魂野鬼?” 慈云一惊,江航已经跪在地上,他这辈子和上辈子,只跪过父亲母亲的坟头,如今却心甘情愿的给眼前的人跪下,深深叩头道:“大师,求你送我回我该去的地方吧,也好将这身体还给这孩子。” 慈云呆愣了一阵,江航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他只能看见青石板上晕开的一滴滴湿痕。 慈云终于不再将他当做无知的孩童,缓缓蹲下来,布满皱褶的手抚在江航的头顶,江航愕然抬头,便陷入一双幽深无限的眼眸中,再也无法自拔。 良久,耳边响起慈云大师一声轻叹:“施主既已转生,前世种种……” 转生?转生! 江航耳中再也听不到其他的话。 竟不是夺舍重生,而是转生吗…… 那么这是说,自己再也看不到爷爷了,再也不能知道,他是否平安,是否知道自己的噩耗,是否能承受失去唯一亲人的打击…… 忽然浑身就冰凉了起来…… 慈云骇然发现,那双宁静的眼睛瞬间变得死寂,明明泪如泉涌,偏偏眸中不见丝毫情绪。他医术精湛,早看出眼前的孩子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如今竟有有了死志,若不设法,只怕一时片刻之间便有生命之忧。 轻轻叹息一声,这或许便是他们的缘法…… “咄!”江航耳中炸雷一般响起一声暴喝,顿时浑身一震,一股怪异的感觉传遍全身,一时间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忽然耳中响起悠悠叹息:“既已转世投胎,何不前尘尽忘!” 一根手指点上眉心,爷爷的音容笑貌从江航的脑海中飞快的闪过,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小小的身子软软倒在地上…… “痴儿。”慈云长叹一声,将他抱了起来,回到外室:“送他来的人呢?” “留下了一百两银子,趁我稍不注意,竟悄悄去了。”小沙弥道:“师祖,这孩子……” 慈云看着怀中的静静沉睡的孩儿,心中一片柔软,道:“是我俗家的一个侄孙,因体弱多病,寄养了来的,以后便跟在我身边就是。” …… 星月流转,转瞬便是八年。 一间朴素的禅房,禅房中,慈云静静盘坐在云床上,目光中带着一丝得意,一丝狡黠,道:“三儿(三儿的儿请读儿化音,连起来像‘沙’一样的发音)啊三儿,我们打赌我们二人谁先死,这次可到我赢了吧?” 他对面是一个一身白色粗布麻衣的少年,低着头,仿佛没听到他的声音。 “不要哭,三儿,”慈云道:“你是有大造化的人,你若在这边天天哭,我去了那边,岂不是要天天下雨?和尚我最不喜欢下雨天……”却见地上已经湿了好大一片,无奈让步道:“唉,好吧好吧,你哭就哭吧,你就是会哭!八年前就是被你哭的心软才捡了你这个大麻烦……” 少年三儿仍是不答,倒是他脚下的一条牛犊子般大的大黑狗不满的呜咽了几下。 慈云道:“我说黑啊,你也别不满,你家主子是不怎么爱哭,可是哭起来真要命啊……他一哭啊,唉,不提了不提了,说起来丢人啊……我说慈空啊!” 一旁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合掌应道:“师弟在,师兄请吩咐。” 慈云道:“这些儿,为这小家伙治病可花了我不少体己,这原是要留给寺里的,谁知道被这小东西花了个干净……” 三儿豁然抬头,道:“喂!” 慈空道:“师兄,这些身外之物……” 慈云打断道:“这天底下,除了这一己之身,什么不是身外之物?可人要活着,谁能离得开身外之物?这些年,他花用了多少,我床上的匣子里有个单子,让他还!” 三儿撇脸道:“还就还!” 慈云不理他,对慈空道:“我死了以后,留下的舍利,有眼的那颗,穿了绳子给三儿挂在脖子上,剩下的,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骨灰就让三儿替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埋了。” 慈空低头合十道:“是。” 慈云点头,对三儿道:“过来。” 三儿走到他身前跪下,慈云这次没有阻止,伸手抚摸他的头,叹道:“三儿啊,我已经跟你那个家人说过了,让他百日之后就来接你,和他回去吧,生养之恩,不能不报啊……” 三儿觉得一股暖意从慈云手上慢慢传了过来,浑身一震,抬头正要说话,慈云的双眸金光一闪,耀眼的让人无法直视,却又偏偏挪不开视线,顿时脑海一片空白,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良久,慈云缓缓缩回手,对低头诵经的慈空道:“这件事,万不可让他知晓……” “师兄……” 慈云道:“我已老了,早死一日晚死一日没什么区别,三儿却还年轻,这也是我们的缘法。”溘然长逝。 …… 一个很普通的山谷,没有奇花异草,没有山涧流泉,有的只是地上斑驳的草地,和几株寻常的杨柳。 这里没有美景,又藏在深山,少有人际,却有一座孤坟,坟上一个普通的石碑,石碑上写着“大和尚之墓”,后面只属了几个字:“陈三儿立”,坟前盘膝坐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和尚,”三儿缓缓开口,声音清越悠扬,带着某种悠闲暇适,不像是在坟前祭拜,倒像是和熟稔的友人面对面聊天:“你不让我拜你,我便不拜,你不让我哭你,我便不哭就是,可是我还是想给你念念经的,你是和尚,多一个人替你念经总是好的,” “今日已足百日,我回去收拾收拾,再来陪你最后一晚,明儿一早,我便回寺里去了。明日便家去了。” “我原不想回去,可是你想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但我不懂,你似乎一定要让我在这世间找一个依托,不过你似乎看的很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的生命中像是缺失了很重要的一样东西,觉得只有死亡才能找回来。但是,你不愿意看见我早死,对吗?” “好了,我先走了,晚间再来,只是想到从明日开始,从此不得清净,便有些不舍……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不舍得你,只是不舍得此地风光罢了……” 三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叶,头也不回的出了山谷,走了半刻钟,便看见一座木屋。这些年来,他和和尚在各处山中采药时,大大小小的造了二十多处木屋,这一座是最后建的,也是离寺里最近的一座。 三儿将放在床下的木牌取出来,用帕子仔仔细细的逐字擦拭了一番,放在了门口,那牌子上的每个字都是和尚在木屋建好的时候亲手刻的,大意是这木屋是为山中失了宿头的猎户或采药人躲避风寒和野兽修建的,若有人来此,屋中之物可以自取,但方便之时还望能补充此地损耗,以方便后来之人。 木屋很干净,但是三儿仍又打扫一遍,认真的近乎吹毛求疵,直到每个角落都找不到半点灰尘,才将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包了起来,放在简易的桌子上,开始生火做饭。 缸里的米面还有大半,但柴火却不多了,三儿简单的煎了几个面饼,吃了两个,剩下的放进包裹,便拿了斧头出去,回来时天已将黑了,他将背上的柴放在檐下,忽然一愣,他走的时候,并不曾关门,风吹的吗?还是有人来过? 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空荡荡的,三儿暗笑自己多疑,迈步走了进去,忽然身后风声乍起,一个高大的黑影从门后闪电般扑了上了,三儿察觉不对,正要回头,嘴巴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捂住,将他的后脑勺死死按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然后冰冷的触感从颈项传来。 “我问你答,不许叫,一叫便死。”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三儿可以感受他胸腔的震荡,鼻中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三儿垂目,看见一把雪亮的匕首被反握在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中。 不叫,也是会死的吧! 三儿看着刀锋的角度,完全可以想象的出自己答完他的话时,他手腕微微一转,就是一颗人头落地的模样,真是很方便的角度啊! 和尚你还真是在天有灵啊,刚为你守完灵就有煞星上门送我去九泉之下陪你。 嘴上的手挪开,换做将他整个上半身固定在怀里,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在这里?” 反正答不答都是死,加上这样的姿势让三儿极度不悦,有点不想说话,感觉男人握着利刃的手微微一紧,脑海中闪过老和尚的模样,终于开口道:“我会治伤。” 感觉到紧紧贴在身后的身躯僵了僵,于是又道:“我有药。” “这里是哪里?” “是宁云寺的后山,离寺中只有十里路。” 身后的男子似乎送了一口气,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将匕首从他的脖子上挪开,道:“去床上。” 真重,三儿腹诽着,这男人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太过虚弱,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坠的他两条腿都在发抖,好容易将扶人到床上坐下,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跌倒在男人身上,耳边听到他呵呵的低笑:“真瘦。” 三儿心中大怒,一张脸已经冷了下去,若是以性命相挟,唯生死而已,他无话可说,但要是肆意轻薄就太过了,强忍怒意撑着身子站起来:“我去拿药。” “点灯。” 此刻天色已晚,房中虽不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面对面也无法看清人的容貌。 三儿冷然道:“没有灯。” 这里自然是有灯的,他昨儿还在这里读书,怎么可能没有灯,但是他对此人印象极差,不愿再和他有任何牵扯,怎么可能让他看清自己的模样? 感觉对面男子气势一盛,仿佛欲择人而噬的猛兽,骇人自己,三儿淡淡道:“这里是山里的猎户建的临时歇脚的地方,有些米粮就不错了,哪里来的灯?” 男人冷飕飕道:“那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你别告诉我你是附近的猎户!” “不是,”三儿信口胡说:“我来宁云寺为祖父祈福,因天色已晚,在这里暂住一宿,明日一早上山,你看我带的行李便知道……去去开窗子。” 男人不再说话,三儿推开窗子,淡淡的月光洒了进来,男人仍未看清三儿的模样,只觉得在月光下看去,三儿的肌肤白的像牛乳一般,眼睛极大,睫毛很长,洒在脸上的阴影很动人。 三儿就着月光找到伤药,递给男人,男人将衣襟掀开,露出肩头,大咧咧躺下来:“给爷上药。” 男人的伤在肩头,似乎被砍了一刀,三儿俯身将药洒了少许在伤口上,皱了眉。 男人不耐烦道:“怎么了?快点!” 三儿微微皱眉,道:“有毒。” 男人猛地坐起,神色骇人,喝问道:“什么有毒?” “伤口有毒。”他本不愿说,但是若是不说,日后这人毒发身亡的话,说不得拿药给他的自己就会背一大口黑锅。 男人猛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你如何知道?” 三儿淡淡道:“这药很猛,洒在伤口上会很痛。” 男人冷哼一声道:“爷也很痛。” 三儿摇头道:“这药猝不及防撒下去,就是铁汉也忍不住会呼痛。啊!”却是男人听到他的话,手上不自觉的攥紧,他只觉得手腕几乎断掉了,忍不住痛呼出声,脸色疼的煞白。 男人对他的疼痛视而不见,怒骂道:“狗奴才!” 三儿忍痛道:“我替你把脉。” 男人神色稍缓:“你会把脉?” 三儿点头,男人这才松了手,三儿飞快缩回手,按在男人手腕上,片刻后松开,道:“可是受伤之初疼痛异常,慢慢便没有那么痛了?” 男人点头:“正是。” 三儿道:“不妨事,是一种蛇毒,中毒的人会慢慢麻痹痛觉,七日后才会取人性命。这种毒很好解,只是中毒的人不易察觉,才会有性命之忧,你回城后找个好些的大夫就可以解了。” 男人淡淡道:“你既然能诊出来,自然能治。” “……没有药。” “那就开方子。” “……我不识字。” 男人冷笑道:“会诊脉的人会不识字?那包袱里的书难道是带给寺里的和尚看的?” 三儿暗骂他卑鄙无耻,趁主人不再时乱翻人家的行李,口中却道:“月光昏暗,写字不便,何况此地没有笔墨。你中毒未久,只需将伤口的毒血允出来便会没事。” “既如此,还不过来?” 三儿冷冷道:“你自己不会么?” 男人见他百般推脱,早已不耐烦,身躯豹子般弓了起来,沉声冷喝道:“过来!” 三儿见他发作在即,心中权衡一下道:“我给你写方子……” 男人哪里还听他的,冷冷道:“过来!” 三儿不理。 男人从齿缝里发出阴测测的声音:“你想死吗?” 三儿万分后悔昨日将黑送去了庄子,若是有黑在这里,就是此人功夫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口的事,谁知道会在最后一晚出事,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看此人的模样,视人命如草芥,若是不答应,只怕立刻便要血溅当场。只得冷着脸,慢慢靠近,男人满意的躺倒在床上,淡淡道:“吸。” 第3章 封锁寺庙 少年暗骂了一声,强忍着恶心伏在男人胸口,在伤口上吮了一口污血,快快的吐到一边。 少年的唇极软,轻轻的触碰恍如羽毛柔柔拂过,或许是麻痹了痛觉的原因,偶尔被牙齿碰到伤口,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轻微的酥!痒,加上软软的鼻息洒在男人的颈侧,不由让他心痒难熬,几乎难以自已。 “跟了爷吧,爷保你一世的荣华富贵。” 男人很少会给人承诺,但在这静谧的月光下,荒野的小屋中,这个连模样都看不清的少年,似乎有种让人沉迷的魔力,让他不由自主想对他好一点,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 少年不答,一心一意吮着毒血。 男人不悦了,勾住他的腰,将失声惊呼的少年一把拉进怀里,唇凑在他耳边,恶意的将鼻息吹入那白腻的小耳朵:“嗯?” 好轻,好软,好香。 仿佛微一使劲就能将这小小的身子挤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鼻端传来的幽幽的药香更是醉人心神,让他差点忍不住就想将这怀中的小人儿按在身下好好疼爱一番。 少年挣了挣,发现自己的力气和男人差距实在太大,咬牙道:“好。” 男人满意一笑,放开了他。 少年咬了牙,继续为他吮吸毒血,男人闭着眼舒坦的躺着任他施为,心中已在想着,待伤口处理好了,不妨好好享受一番,在这等荒野之地,有此艳遇,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反正已到了这里,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了。 忽然一阵剧痛从肩头传来,仿佛扯着全身的肌肉一起剧痛起来,他猝不及防下疼的闷哼一声,整个脸都扭曲了,怒骂道:“你做什么?” 少年吐掉口中的污血,道:“疼的话,就是毒血吸尽了……可要上药?那药更痛。”语气中略带轻蔑。 再痛能比现在痛吗?何况此刻若说不上,岂不是承认了怕疼? 男人冷哼道:“少废话。” 少年应一声,道:“我先去漱口。” 来到灶边,回头见男人仍闭着眼睛,悄悄的攥了一把白色的粉末在手心里。 …… “啊!”男人惨叫一声,疼的全身都抽搐起来,刚生起来的一点旖旎心思烟消云散,咬牙嘶声道:“你想要爷的命?” 少年迅速跳到一边,道:“你自己说要上的。” 男人怒极,吼道:“你!过来给爷包扎!” 少年快手快脚的打开包裹,将内衣撕了一件,给他包扎好,转身向外走,男人不悦道:“做什么去?” 少年伸手指向床边的一滩血水,道:“铲些……” 男人不再说话,少年出去,反手带上门。 过得片刻,外面不见有人进来,却听到少年曼声吟道:“怀中暖气温僵虫,苏醒昂头毒齿攻。至死农夫知悔晚,从来善恶怎相同!” 男人大怒,这少年竟敢将他比作忘恩负义,反噬恩主的毒蛇!一跃而起,追至门外,外面月明星稀,静谧一片,那样半点人影?只得作罢。 只是他身份何等尊贵,见到的人无不对他趋之若鹜,百般奉承,何曾有过这等经历?心中又别有一番新奇感受。 …… “和尚,莫非你怕我赖在这里不肯回家,故意找个人来恶心我?竟连十多岁的孩子也调戏,且男女不禁、荤素不忌,委实让人恶心,活该让他受点教训。”少年盘膝坐在坟前娓娓而谈:“只可惜了我那几本书和那几身衣服,虽再用不上,但捐出去也能助几个人……” “明儿我便走了,从明天开始,陈三儿怕是没了,你若是托梦,莫忘了我的名字,贾环,你会托梦与我的,对吧?” 贾环絮絮的说着:“你不肯教我佛法,我无法替你念经,不如背些医书给你听可好,看我这些日子可用功否?” “凡诸草本、昆虫,各有相宜地产。气味功力,自异寻常。谚云∶一方风土养万民,是亦一方地土出方药也。摄生之士,宁几求真,多惮远路艰难,惟采近产充代……” 朗朗的书声一直响到天明,贾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腌过头的鸭蛋黄一般的太阳,似乎因为太阳光太过刺目的原因,他的眼眶有点发红。他慢慢站了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腿,将身上的衣衫头发好生理了理,掀起下摆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不言不语的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贾环来到宁云寺门口的时候,天已大亮,他轻车熟路的进门,忽然间,两只手臂交叉拦住去路:“站住!” 贾环微微一愣,愕然看着那两个家人打扮的汉子:“怎么了?” 右侧汉子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何上的山?” 贾环皱眉,他在这寺里呆了八年,从不成见过这种架势,是什么达官贵人在此?问他如何上的山,难道上山的路已经被封锁了不成?这两个汉子虽着便装,但看他们身姿挺拔,神色冷厉,言行果决,更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分明就是见过血的军旅中人。 他不由想起晚间遇到的那个男人,直觉和他有些关系,越发不肯说实话,讶然道:“我一直住在山上,又不曾下山,谈何上山?” “一派胡言!”一个低沉冷肃的声音响起,许是因久居人上,动辄决人生死的关系,他的声音中似乎拥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此刻带上了怒意,那一声低斥,便让人心惊胆战。 贾环抬头,看见一张坚毅的脸,刀削似的剑眉,狭长的凤目,挺直的鼻梁,刚毅的双唇和线条冷硬下巴,构成了一张极为耐看的脸,但这张脸亦如他的声音一般冷肃的近乎不近人情,一双冰冷的眸子带着审视冷冷盯着贾环。 身材高大,贾环被他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倍感压力,皱眉道:“何以见得?” 男子冷冷道:“还敢狡辩!你若宿在寺中,为何发间夜露未干?你若未曾上山,何以脚上诸多泥泞?” 贾环觉得甚是不悦,淡淡道:“我说我一直住在寺中,又不曾说昨晚也宿在寺里,脚上有泥泞便一定是上山?难道别处没有露水泥泞?” 男子剑眉不悦的挑起,感觉到他即将勃发的怒火,贾环一向自认胆大,也忍不住有些暗惊,这人气势之强,实在是他平生仅见。 一旁陪同的那男子的慈空大师忙道:“贵客息怒,这位小施主是敝寺已故的慈云师兄的俗家侄孙,因身体孱弱,寄养在敝寺已有八年,昨日是慈云师兄圆寂百日之期,陈施主昨晚在后山为慈云师兄守陵,是以此刻才回寺中。” 那男子闻言,神色略略缓和,道:“能为长辈彻夜守陵,也是个知礼孝敬的,原是我误会了,勿要介怀。” 心中生起淡淡怜意,说什么因身体孱弱寄居佛门,不过是托词罢了,若父母珍爱,多是买了替身出家或带记名符,能真正被送到寺里的,不过是家中长辈不待见,懒得见罢了。他从小不被生母待见,倒是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再看贾环时,目光已然不同,只觉得这少年眉目如画,气质清雅,虽一身粗布麻衣,却不减风姿,自有一股翠竹幽兰般的高雅出尘之态,让人见之忘俗。那潮湿的发梢,沾了污泥的布鞋此刻再看也格外顺眼,正是他纯孝之举的见证。大清以孝治国,对孝之一字看得极重,凡纯孝之人,无论是布衣平民还是王孙贵族,都会十分尊敬。 只是这少年的身子也太纤弱了些,那一身单薄的粗布麻衣,硬生生给他穿出几许弱不胜衣的美感来,斥责道:“能为长辈彻夜守陵,虽是一片孝心,却也要顾及自身,如今虽非天寒地冻,但夜里也是寒气逼人,你既体弱,为何还穿的如此单薄?若是风寒入体,岂不是让长眠之人在地下也心中不安?” 第4章 所谓四爷 他身份高贵,日常管教幼弟,指挥下属,颐指气使惯了,且他又是天生一副冷面,如今说的虽是好话,却也无法让人产生好感,但他到底是一番好意,贾环淡淡敷衍应是。 男子何等阅历,如何看不出贾环的态度不以为然,但他与贾环不过萍水相逢,既然对方和他要找的人无关,便也不再理会,恰在这时,急急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便装汉子脚步如飞,面带喜色:“四爷!” 那汉子请示男子后,附在他耳边低语起来,贾环耳力极佳,隐隐听到其中夹杂着“找到、受伤、木屋……”等语句,心中一动。 四爷听完那汉子的话,一惯冷然的面上也略略带了些喜色,带了人,匆匆向内走去。 慈空目送四爷离去,转向贾环道:“今日之事甚是怪异,你还是早些下山去吧。” 贾环点头道:“我收拾下东西就走。” 慈空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薛涛纸递给贾环,贾环接过来,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记写的账单,看到最后一行,顿时呆住,上面写着:“合计白银一万两,限每年还银百两,百年还清。” 慈空道:“师兄说,你也生计艰难,让我们不得逼迫,每年只得收你百两银子,多的一两也不要,他说,令你有生之年必须还尽了,否则他在地下也不得安宁,便是与你九泉之下见了面,也不认你……” 慈空话未说完,贾环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慈空从怀中取出一根红绳,上面一颗舍利子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芒,慈空将它亲手为贾环戴在项上,道:“这颗舍利子,是师兄留给你的,我将它放在佛堂,诵经百日,日后定可保你平安。去吧去吧,痴儿。” 贾环对他慎重弯腰一礼,向内走去,还未到地方,便被一个急急跑来的小沙弥扯住:“一澄师傅说,让你别收拾了,马上从后门走,从小路下山。” 贾环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他们绝不会害自己,道了声谢,匆匆向后门走,到了门口,早有人替他开了门,并将一件灰炮披在他身上,贾环二话不说穿上,匆匆离去。 …… 胤禛在门外理了理衣冠,门内传来慵懒而优雅的声音,道:“是老四来了?进来吧。” 早有人打起帘子,胤禛进门,一个五官俊美身材高挑的青年赤着上半身坐在榻上,他带来的两个御医,王太医正在为他肩头的伤口上药,林太医却拿着一包药粉仔细研究,胤禛目不斜视,对青年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胤礽摆手道:“你我兄弟,不必多礼。今次多亏了你,孤不会忘记今日之情。” 胤禛正色道:“太子言重了,太子是君,弟弟不过是做了身为臣子该做的事罢了。” 胤礽道:“老四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拘谨了些,自家兄弟,又不是御前奏对,何须如此?对了,皇阿玛日里万机,这些许小事,还是不要劳烦他老人家的好。”这件事传扬出去,闹得天翻地覆不说,他身上又少不得又要扣个“不慎”的帽子。 胤禛点头道:“弟弟省的。” 说话间,胤礽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他随手披上外裳,面色不耐的看向林太医:“还没看出来?” 林太医犹豫道:“殿下用的这药,虽不甚名贵,但是方子却是极好的,只不过,只不过……” 胤礽不耐道:“说!” 林太医道:“只不过……殿下伤口上的药,比这纸包中的,要多了一味……” 胤礽皱眉道:“多了什么?有何功效?” 林太医额上的汗都要出来了:“看着好似是海盐……这海盐嘛,药用……性咸味平、微凉……具有调味和中、催吐利水、泻热软坚、润燥通便……” “砰!”一只茶杯狠狠摔在他脚下,发出的巨响让他连忙闭嘴。 海盐!居然是海盐!胤礽想起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气的七窍生烟,一把将几上的东西扫落满地:“好大的狗胆!” 见主子大发雷霆,两位太医茫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忌讳,急忙战战兢兢跪下:“臣有罪。” 胤礽犹未解气,将茶几狠狠一脚踹翻到地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吓的跪下的两个人心惊肉跳,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胤礽这才稍稍纾解些郁气,骂道:“没用的奴才,都给我滚!” 待二人连滚带爬的出去,胤礽才重新坐下,道:“老四,哥哥有件事烦你!” “太子请讲。” “你将上山的哨给撤了,使人便装守在各处,务必替我找到一个人。是个男孩,大概这么高,很瘦,白色的衣服,很是粗糙……还有,身上有一股药香,好闻的紧,说话声音极好听,只可惜总是冷冷清清……他大约今天会上山进香。令他们务必给爷看住了,不可漏了一个角落!非要把他给我揪出来不可!” 随着胤礽的形容,胤禛心中少年的模样渐渐清晰,心中怒气上涌,原来以为的纯孝之人,竟然是个奸狡之徒!寺中塔林离寻到太子的小屋足有十里之遥,那少年分明和太子在一起,竟拿替长辈守陵做幌子,实在是无耻之极! 心中恼怒异常,面上却丝毫不露,道:“若他今日不曾前来上香呢?” 胤礽冷哼道:“一日不来,便守两日!什么时候守到了,什么时候撤人!我就不信了,他能逃出爷的手掌心!” 胤禛不再说话,应了一声,出门安排。 胤礽则心烦意乱的翻着粗布包裹里面的几本书,游记、医术、诗经、四书和话本竟各有一本,上面一个字的注解也没有,几件衣服也粗糙平常的很,还有几张乡下人常吃的大饼……竟半点儿线索也找不到!咬牙又狠狠骂了几句。 “小兔崽子,别让我抓到你,不然爷定治的你服服帖帖,让你那张爱骂人的小嘴儿,除了在床上撒娇,再吐不出旁的话儿来!”不免又想起那软软的唇吮在肩头时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儿,顿时心痒难熬。 院外,胤禛顿下脚步道:“你即刻下山,将太子的话吩咐下去。” “是。” “……且慢。” “爷?” 胤禛沉吟一下道:“太子吩咐找寻的,是今日上山进香之人,其他的,就不要节外生枝了。”无论这男孩是好是坏,这件事都对太子声誉有碍,他身为臣子,即劝解不了太子,便让事情到此为止好了。 高福微微一愣,他自然是明白主子的意思的,没敢多话,恭声应了一声,快步去了。 坐在马车上的贾环并不知道,他所惹上的人,是何等身份。 他正挨在软垫上,眯着眼,听着张汉说话:“……只一件,老爷让小的交代三爷,三爷这些年原是在保定的庄子养病,先如今病略好了些,且早该进学读书,才接了回府来的,三爷莫要说漏了嘴才好。” 贾环微微点头:“我省的的。” “老爷说,三爷难得回府,原该设宴庆一庆,但月前东府的小蓉奶奶去了,未免对亡人不敬,便只得免了。” “嗯。” “也是赶巧了,三爷这次回去,刚好可以赶上替小蓉奶奶出殡,小人还从未见过这般隆重的白事,足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法事……” 第5章 疏不间亲 这小蓉奶奶是东府贾珍之子贾蓉的原配,最是袅娜纤巧,风流美貌,她有一个幼弟名秦钟,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更在贾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往日和贾宝玉最是交好。 如今府中为秦氏大办丧事,人多事杂,贾宝玉恐秦钟受了委屈,遂带他去王熙凤那里坐坐,王熙凤现如今掌管着两府内事,最威风不过,贾宝玉便缠着催促她布置外书房,好与秦钟秉烛夜读。 正夹缠不休间,却听人禀报去苏州的昭儿回来了,却是之前黛玉之父林如海病重,贾琏带黛玉回苏州探望,这昭儿便是从人之一,此次贾琏谴他来带了林如海的死讯。 宝玉蹙眉长叹,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的怎么样呢。” 正为林黛玉担忧不止,忽然门外有婆子来报,道:“老爷唤宝二爷呢。” 贾宝玉一听便慌了神,道:“可知是什么事?” 婆子道:“只恍惚听说来了什么人,让二爷去见见。” 贾宝玉松了口气,又道:“什么人有老爷陪着还不够,偏就要见我!没的惹人厌憎!” 话虽说着,到底不敢怠慢,急急的去了。 进了贾政的书房,却不见什么客人,只一个白衣少年端坐在下首喝茶,见他进来,起身站了起来。 贾宝玉顿时就愣住。 当初他初见秦钟,只感叹:“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甭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原文) 如今见了眼前的少年,却连这样的心思也生不出,这少年眉目如画,五官精致,整个人仿佛美玉雕琢而成,竟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动人,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一汪清泉,清润灵透,一举一动更是从容闲适,翩然如仙,让人见之忘俗。 当日他见到秦钟,便以为见了世上顶顶出色的人物,却不想眼前这少年不仅相貌身形将秦钟比了下去,那清逸出尘的气质更是秦钟远远不及的。 最难得的是,他虽容貌秀美,身形纤弱,举止言谈却大方脱逸,丝毫不显女儿之态。 贾政见贾宝玉看着贾环眼也不眨,如何不知他又犯了痴,将茶盏重重搁下,干咳一声。 贾宝玉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贾政和声道:“这是你二哥,多年不见,怕也生疏了。” 何止是生疏,贾环从小体弱,又是不受待见的庶子,家中的大场面从未有幸出席,贾宝玉又是只爱妹妹,不爱弟弟的,两人几乎没怎么见过。 这话贾环自然不会说出口来,他初回府,并不知道家中情况,但听外面传言,这个兄长在家里是极受宠的,而且天资极高,如今看来似乎有些痴呆,口中规规矩矩问安道:“贾环见过二哥。” “环儿?”贾宝玉顿时呆住:“你是环儿?”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有个在庄子里养病的弟弟,只是他一向看不惯赵姨娘鄙薄,对她生的弟弟也不甚在意,不想今日得见,竟是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暗恨自己浅薄,只当赵姨娘生的孩儿也如她一般,却不想探春妹妹的这般出色,她的弟弟又岂是凡俗?早知如此,早该缠着太太将他接回府才好,竟到如今才得相见。 他这番心思,幸而贾政无法得知,否则又是一顿好骂,贾政看着面前的一双佳儿,且不论腹内学问如何,这般站在一起,却是如兰芝玉树,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只可惜一个被娇惯太过,只知在内帷闺阁厮混,一个却身体孱弱,且被佛法乱了心性,想到这里,心中因贾环归家来的一丝喜悦也烟消云散,挥手道:“环儿今日回府,宝玉你带他回内院见过老太太、太太,明日带他去家学,日后你们便在一起读书上进,不得懈怠。” 宝玉闻言大喜,遂携了贾环出门。 贾环不惯与人肌肤相接,出门便挣脱了出来,宝玉也不在意,带他去见了老太太,又见过了王夫人,一番寒暄热闹自不必说,罢了携了老太太赏赐的一个小丫头,带着赏赐的几件玩意儿,出了荣禧堂。 宝玉道:“如今见过了老太太和太太,我再带你去见见众位姐妹,你怕是还不知道,薛姨妈一家正在府里做客,薛家的宝姐姐最是温柔大度……可惜林妹妹回家奔丧去了……” 一只走在他身边的贾环却忽然停住,道:“二哥。“ “怎的?” 贾环语气有些冷淡道:“下面便不用劳烦二哥了,我先去见姨娘,明日再去看望众位姐妹们。” 贾宝玉道:“姨娘有什么好见的……” 贾环冷冷打断道:“二哥可知道一句俗语?” 贾宝玉一愣道:“什么?” 贾环冷冷道:“疏不间亲。” 竟拂袖而去。 方被赐给他的小丫头小红愣了愣,快步跟了上去,在前面引路,道:“姨娘的院子在这边……” 留下贾宝玉在原地呆愣住,他原没有什么恶意,他日常和姐妹们一同玩耍,心中并无远近嫡庶之分,大户人家的规矩,姨娘妾室不过是奴才丫头罢了,所出的子女却是正经主子,身份比姨娘高出一大截,他日常和探春一道,探春每每道:“只认老爷太太……”待赵姨娘极为冷淡,在赵姨娘身边多呆一秒也是不愿,旁人也道:“可惜不是托生在太太肚子里……”是以才他会以为贾环也是这般。且他日常最厌恶的,便是赵姨娘这般的鄙薄妇人,他连自己的奶娘都是厌恶之极,更何况是赵姨娘?才会冷不防说出“有什么好见”的话,却不想惹怒了贾环,落得好大一个没趣儿。 贾环随着那小红向赵姨娘的院子里去,还没到地方,便有一个妇人哭天抢地的扑了上来,抱住他便是又哭又骂:“你个黑心肝小没娘心的,狠心贼,怎么还舍得回来……” 时隔多年,忽然又听到熟悉的咒骂声,贾环倍感亲切。 小丫头红儿看着自己的主子,方才在老太太、太太和宝玉跟前,都是一副清冷模样,便是老太太抱着他流眼泪也不过低头不语,此刻被赵姨娘这般抱着又揉又打又骂,却露出微笑来,霎时间间明丽的令人无法逼视。 好一阵赵姨娘才收了泪,带着他去了自己的房间,摸着贾环身上的衣服,又抹泪道:“那些黑心肝的奴才,竟让你穿这样的衣服!便是府里的奴才也不穿的……这些年,我每年给你做些衣服,千恳万求太太派人给你送去,偏是不肯,说庄子里什么都有……这黑心……” “姨娘。”贾环苦笑,不敢让她再没完没了的骂下去,打断道:“姨娘给我做了衣服吗?正好从庄子里回来,身上乏的很,想要洗洗风尘,姨娘帮我找一套合体的,我一会换洗可好?” 赵姨娘有了事做,风风火火的进了内室,贾环悄悄抹了一把冷汗,摊上这么个口没遮拦的娘亲,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赵姨娘很快就取了几套衣服来,皆是衣冠鞋袜亵衣样样俱全,贾环轻轻抚摸,眼中有了酸意,天底下,也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为儿女想的这般周全。 赵姨娘有些羞愧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料子,好容易得些绸缎,都做了面子,里衣还是用细布做的……也不知道你的身量,比着年纪相当的小子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贾环正要说话,门外传来小红的声音:“姨娘,周大娘来了。” 赵姨娘忙抹了泪,还未开口说话,门帘掀开,周瑞家的便进了来,道:“自打知道三爷回府,太太便吩咐人给三爷做了衣裳,只是不知道三爷的身量,恐大的小的都有,太太说了,三爷先将就穿着,过了年便该裁制春衫了,到时再为三爷做好的来。” 赵姨娘见她身后的小丫头捧着一叠衣裳,皆是上好的料子,全新的衣服很是华贵,顿时大喜道谢,等周瑞家的离开,忙不迭的撑开一件,兴高采烈向贾环身上比划,却发现袖子足足短了一截,只得皱眉另换一件,却又太阔了一些,再扯开一件时,却不再往贾环身上比划,开始不住口的咒骂:“没脸的奴才,黑心肝的,这样作践我们母子两个……” 贾环将衣服提起来,这件却勉强合身,料子也是极佳,奇道:“姨娘,这是怎么了?” 赵姨娘却只是哭泣咒骂,小红在一旁欲言又止,贾环道:“你来说。” 小红道:“奴婢原是在宝二爷院里洒扫的,这件衣服两年前曾看见宝二爷穿过一次,因嫌太过素净,便撂下了……还有这几件也是,却未曾上过身……这件看起来却像是兰少爷的……” 小红原不过是一个三等的粗使丫头,却有些见识,府里的大小丫头都打破头的想往宝玉身边凑,她却知道宝玉身边被四个大丫头把的严严的,她们这样的小丫头连身都近不了,更别说出头了。是以这次贾环回来,旁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她却主动托人在贾母面前说了好话,才得来的这个差事,能一举从三等丫头升为头等大丫头,却是意外之喜,却也看出在贾母心中,完全没有贾环的位置。 她原是极聪明的,知道既跟了贾环,那么以后生死荣辱便在贾环身上,是以才会出言,一方面是为贾环解惑,一方面却是向贾环表忠心。 贾环微微皱眉,他要回来的事情,提前两个月便说了,万不至于来不及缝制衣物,更不可能是府里缺了他几件衣服钱,看来是给他一个下马威,也是让府里其他人知道,他贾环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罢了,也只配穿用他们不要的。 第6章 衣服风波 想通了这些,贾环不见生气,反而有些觉得可笑起来,随手翻了翻,全是些华丽崭新的外裳,不见一件里衣,笑笑放下。 一旁的赵姨娘却哭的他头疼,只得道:“姨娘可知道这些年我在庄子上过的如何?” 果然这句话吸引了张姨娘,收了泪,望向贾环。 贾环不由觉得这位娘亲虽然为人鄙陋,但却可爱的紧。口中却正色道:“姨娘知道的,幼时我身子骨差,才会去了庄子养病。说来也怪,在庄子里粗衣拙食的,身子竟一天天好了起来。后来遇见一个神僧才知道,原来我命中不得富贵,若强行与之,恐要折寿。”和尚啊,我都将你升级成为神僧了,那么借你的名头说几句谎话,想来你是不会在意的。 赵姨娘一向信这个,闻言大惊:“这可怎么办?你可是贾府的少爷,生下来就是富贵人……” 贾环道:“是这话,我也问神僧了,他说只需不着丝罗,不食荤腥,便没有大碍。” 赵姨娘松了口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贾环见她终于消停,也松了口气,道:“幸好姨娘替我备了些细布衣服,否则我不知道穿什么好呢!” 赵姨娘发愁道:“里衣是有了,可是外衫可怎么办?这一时半会,可到哪里去寻布衣?” “是啊,”贾环假作发愁道:“可怎么办好呢?” 小红道:“奴婢的爹是府里的管家,奴婢可以托他去外面连夜买些细布回来,听人说,外面上好的细布,丝毫不比绸缎差,穿着也体面。” 赵姨娘大喜,忙拿了银子交与小红,道:“好姑娘,有劳你了。” 小红清脆的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去了,赵姨娘又道:“裁剪衣服倒是快,我和丫头们手脚快一点,一晚上也就得了,可是上面的刺绣花纹,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绣的好的。” 贾环忙道:“刺绣也是要不得的。” 赵姨娘这才作罢,有些不满道:“这却可惜了,我的绣工,在府里可是一等一的……” 贾环见她又来,道:“姨娘可以绣给探春姐姐,姐姐是女子,正爱这些个细致的东西。” 赵姨娘低头,黯然道:“她哪里肯用我的东西呢!” 贾环见她伤怀,换而言他道:“这些日子恐姨娘也没功夫刺绣,我从庄子来,除了身上这一身,什么都不曾带,姨娘有功夫不如多替我做几身衣裳,虽是细布的,也要找个精致时新的样子才好。”对付这个娘,还是让她忙起来比较好。 “正是呢!”赵姨娘一拍大腿道:“我做丫头时的一个姐妹,现下在管着裁制衣裳的活计,各色款式样子的衣服都有,眼光也好……环儿,你且坐坐,我去拿样子,包管明儿有你的新衣裳穿。” 见赵姨娘风风火火去了,贾环露出微笑,他终于找到应付姨娘的好法子,只要给她事做,她也不至于在外面惹是生非。 找个丫头将东西抱上,回到自己的院子,他的院子除了红儿,仅两个丫头。 贾环也不与他们废话,令小丫头准备了热水洗浴,他洗的很慢,等他穿上里衣出来的时候,丫头们已经按他的吩咐将他换下的衣服洗好熨干。 终于收拾好了,歪在软榻上觉得筋疲力尽,这一天过了,比以往一年都累。盖了薄被正要小睡一会,却听到外面小丫头禀报:“大奶奶和兰少爷来了!”只得又撑着身子坐起来,只听外面一个温婉的声音道:“环兄弟,可以进来吗?” 贾环只得撑着身子迎接,却原来是李纨带着贾兰送了两套亲手缝制的衣衫来,李纨到底是寡嫂身份,不便久坐,略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只留下贾兰,道是从明儿起便要一起念书,望他这个做叔叔的多照应一下。 贾环笑笑,算是领了她的好意,贾兰是贾政的长子嫡孙,又在进学多时,何须他这个刚回府的庶子照应?怕是该反过来才是。 贾兰对这个清雅出尘的叔叔印象很好,又得了吩咐,只把学中的大大小小的事说与贾环知道,他漫无心机,贾环几句话便套出为何李纨会为他缝制衣物的原因:“月前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过来,问母亲要我近年制的,现已不穿,样子还新的衣物,说是太太要赏人用,母亲不知端的,便与了她,谁想后来从太太院子传出流言来,说是那些衣物是留给三叔的。母亲便道:‘万没有让年长的叔叔穿年幼的侄儿穿剩不要的衣服的道理,知道的人,只道我们是蒙在鼓里,不知道的人只道我们母子竟这般不尊重。’只是这是太太的吩咐,母亲不敢道长辈的不是,便亲手缝制了两套衣物,当是赔礼。” …… 那边贾宝玉闷闷的的回去住处,连去探望秦钟的心思也没有。他自出生以来,便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只有他不喜欢人家,哪到人家不喜欢他的份儿?却不想今日竟被自己的亲弟弟嫌弃。 回到住处,袭人见他闷闷不乐,问了缘故,变着法儿劝道:“环三爷打小被送到庄子长大,见识有限,不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是有的,等日子久了,自然就明白了。何况三爷去庄子养病,原是太太的主意,三爷对你心中不自在也是有的。” 贾宝玉暗觉有理,想到贾环进府时那一身粗布麻衣,顿时又同情起来,自己这个谪仙般的弟弟,也不知在乡下庄子怎么熬过来的,看他那般瘦弱,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心中暗暗有些埋怨王夫人,竟狠心将他五岁时便送去庄子自生自灭。 顿时心中对贾环又愧又怜,又担心他没上过学,下人也是不得力的,忙吩咐袭人晴雯等人,将明日进学要带的东西,连带着笔墨纸砚、点心手炉,都备下两份来。 晴雯因见他忙的团团转,没个消停,嗔道:“难道三爷那边便没有丫头婆子给他准备吗?便是没有,还有赵姨娘在呢!哪到你操心?” 贾宝玉叹道:“你知道什么?老太太今儿赏的一个大丫头,原是三等洒扫的,大丫头尚且如此,可见他房里的小丫头是什么模样了。赵姨娘也是个没见识……快些收拾好,我一会亲手给环儿送去。” 晴雯道:“难不成日常带去学里添减的大毛衣服,也要给他备着不成?”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话,贾宝玉顿时想起今天贾环穿的一身单薄的粗布麻衣,忙道:“快快,将我前儿制得,还未上过身几件衣裳找来……” “我的爷,你就别添乱了,”袭人将他按在椅子上,道:“三爷的身量小你一大截嗯,你的衣服他如何穿的?” 贾宝玉道:“那两年前制的呢?我记得每年制得衣服,总是穿不着的……” 袭人道:“原是有的,只是前儿被太太着人取去了,何况就是有,也万没有让正儿八经的少爷,捡人家穿剩不要的衣服穿的道理。知道的,说你体恤兄弟,不知道的,不知道的,要说你作践同胞兄弟呢。” 贾宝玉这才作罢,只把自己最爱的点心,和笔墨纸砚挑了最好的出来,又添上些茶叶蜂蜜等物收拾出来,带着袭人便去了贾环的院子。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小丫头不满的声音:“……到底是庄子里养大的,眼皮子这般浅,又偏爱使唤人,他那身衣服,便是扔给乞丐人家也不要,偏就让我们现洗了给他熨好……” 另一个婆子道:“可不是,太太送来的新衣不穿,偏还穿那一身,瞧那寒酸的样儿……啊,二爷!” 宝玉一惯讨厌那多嘴长舌的婆子丫头,更何况说的又是贾环,顿时冷了脸,道:“爷们的事,也是你们能说的!再有一次,便回了太太,撵了出去……” 撇下那两个,径直向穿过院子,刚到房门口。却又听到里面贾兰的声音:“……万没有让年长的叔叔穿年幼的侄儿穿剩不要的衣服的道理……只是这是太太的吩咐,母亲不敢道长辈的不是……” 顿时呆愣在门口,仿佛觉得脚有千金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后面贾兰又说了什么,竟也不知道了。 这时,帘子却突然打开,一个小丫头捧着一叠衣裳出来,看见他们,忙蹲下行礼,贾宝玉将她手里的衣服胡乱翻几下,果然发现里面的衣服大多都有些眼熟,气的狠狠仍在那丫头怀里,怒道:“这是什么?” 丫头吓得楞楞的,道:“这是太太给三爷制的新衣,三爷让我拿去收起来……” 门内传来贾环的声音:“翠儿,谁在外面?” 贾宝玉如被雷击,失措的向后退了两步,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袭人忙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翠儿,道:“这是宝二爷给三爷的。”转身向贾宝玉追去。 贾兰见门外没有应声,出来道:“方才谁在这里?” 翠儿楞楞道:“宝二爷来过了。” 贾兰微微愣了愣,对随在他身后出门的贾环道:“三叔,天将晚了,我也该回去了,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做完。” 贾环微微点头,送走贾兰,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他耳力出众,早听到贾宝玉进来的声音,才令小丫头拿了衣服出去给他看。便是贾宝玉来的不是这般巧,他自然也有办法让他凑巧看见。 太太啊,既然你用姐姐来戳我娘的心窝子,就莫怪我用你儿子去戳你的心窝子了。要怪,就怪你这般阴狠毒辣,却偏偏养出这般纯良的儿子来,若知道你在你宝贝儿子心目中仁慈大度的菩萨模样,已经变的虚伪刻薄,不知会如何反应? 是了,你当然是不会知道的,料那贾宝玉也没胆子去质问,但是,自己的儿子看自己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异样、对自己一日比一日疏远的感觉,你慢慢享受好了。 若是一次不足以他的看法,三次四次又如何?我贾环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第7章 听墙角 到了第二日,贾宝玉收拾心情,一大早便去找贾环同去上学,却在小丫头口中得知,贾环已经和贾兰一道先去了,只得怏怏离去。 贾环不是第一次上家学,他五岁时曾念过几日,可惜很快便被送去庙里,然后便跟着慈云大师,慈云大师博学多才,却不曾教他时文诗书,只待他将字认全了,便给他书看,探讨得失。贾环天资聪颖,过目成诵,是以他小小年纪,便博览群书,但是若论起对四书五经精义理解,他只怕比起家学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如,而要是作诗写文或对联,更是一窍不通。 是以贾代儒稍稍问过他学习进度,听闻他不曾习过四书五经,更不会写诗论文,便随意扔了一本字帖给他练字,不再理他。 贾环却是求之不得,他从未想过考个八股或者做什么文豪,比起听贾代儒摇头晃脑以念经般的语调唱念,他还不如安安静静练自己的字。 贾宝玉在贾代儒的碎碎念中早不耐烦,正与香怜、玉爱三人挤眉弄眼、暗送秋波间,忽然看见在一片喧闹中静书的贾环,那修长的手指在棕色笔管的映衬下,雪白细嫩,根根如玉,美不胜收,他低眉垂目,如画的眉眼一片静谧,从他的角度看去,那精致的侧脸映着古朴的窗棂和窗外几根残枝,整个人像是从这喧闹的学堂中剥离了出去,恍如千年古画中的翩翩美少年忽然间活了过来……一时间,顿时痴了。 贾环对贾宝玉对自己又犯了痴一无所知,他更非贾宝玉想象中的那般专注,在他写完一贴的间隙,已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偌大一个学堂,众多学子,打瞌睡的、挤眉弄眼的、传字条的、偷看小人书的、直着两只眼发呆的、闲聊嬉笑的……真正好生读书的,竟唯有贾兰一人而已,不禁对这贾府,失望更多了一层。 等到午间休息,众人像刚入水的鱼儿一般,瞬间活了过来,贾环更长了见识,相互之间调笑戏弄,动作下流猥琐,更有因什么薛大爷宠了谁、厌了谁、送了谁什么物件儿撒泼放刁的,有因宝玉和谁好了拈酸吃醋的,更有两个名香怜玉爱的,没一个人不想去摸几把的,只是碍于他们是薛大爷的相好没敢下手。 贾环顿时只觉得肮脏的无法忍受,这哪里是什么学堂!倒像是青楼楚阁一群争风吃醋的小倌儿! 贾环心中盘算着如何从学堂中脱身,又忍受了两天,却到了秦可卿送殡的日子,贾宝玉磨着王夫人一顿夹缠,王夫人便在贾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准了他一同去。 贾环知道后,心中万般不愿,只推说不会骑马,贾宝玉便缠着王熙凤多准备了一辆马车,供贾环及贾宝玉秦钟骑马倦了时乘坐,贾环再无借口可用,只得允了。 一路上热闹排场却不必说,只中间北静王亲来路祭,特特点名让贾宝玉去见,贾宝玉回来后,不住口的道北静王如何秀丽端方,如何和蔼亲切,又将北静王送的御赐香珠拿出来送与贾环,无奈贾环不收,只怏怏又收了回去。 走了半日,路过一个庄子,早有人将庄子里的庄汉撵尽了,进去歇了一阵,冷眼看着贾宝玉对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兴致勃勃听小厮介绍,只做出一副恹恹乏色来,并不搭理他们。 到了铁槛寺,又是好一番热闹,直到未时末,宾客方才散尽,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王夫人当即回城,贾宝玉难得出门一次,自然百般不愿,王夫人只得将他交代了王熙凤照管,贾环倒是想回去,可惜并无他说话的余地。 于是晚间王熙凤带着他们兄弟和秦钟一起,去了离铁槛寺不远的水月庵安置,用过茶水点心,各自歇息玩耍,到了晚间,却忽然发现不见了秦钟,贾宝玉便央了贾环一同去寻,走到后面房中,房门打开,却听见里面吚吚呜呜的呻吟声,听声气儿却是秦钟和庵里的小尼姑智能在里面行那云雨之事,贾环面色一寒,顿住脚步,贾宝玉一脸兴味的悄悄走了进去。 随即贾环便听到里面嬉笑声,智能儿捂着脸跑了出来,却听宝玉笑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 因拉了秦钟出来,外面却不见了贾环。 到了安歇时,因庵中狭小,只得三间房,王熙凤独用一间,原本安排贾环和秦钟一间,贾宝玉却道贾环年小体弱,恐挤坏了他,主动与秦钟一间。 贾环也乐得一人独寝,只是到了半夜时,却有吱吱咯咯的声音从隔邻传来,又夹着秦钟难耐的喘息娇吟:“啊!啊……好人儿……慢些儿……好人儿,这次依了你,下次好歹也让我一次……哦啊……慢些儿,要死人了……好人儿,你也疼我一疼……” 宝玉的低喘带着调笑:“难道这番还不够你受用么?” 秦钟啊的一声大力呻吟起来,声音中带上了低泣:“好人儿……且饶了我这一遭儿……实实的受不住了……啊……啊啊……” 贾环先是捂了头,但秦钟的呻吟一浪高过一浪,委实忍受不住,拿了烛台,在墙壁上当当敲了两下,里面的声音霎时顿住。 贾环将烛台放下,清声吟道:“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他念的是陶渊明挽歌中的第三首,本是以亡人视角写了,“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是说人死后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把尸体托付给大自然,化做一抔泥土,显示陶翁何等豁达的胸襟。 但贾环却将它在送灵之日念出来,显得鬼气森森,尤其那一句“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让秦钟在心虚之余,仿佛听到秦可卿从棺中站了起来,幽幽叹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顿时便是一身冷汗。 贾宝玉亦瞬间想起袅娜风流,可亲可敬的秦可卿来,当初听闻秦可卿的死讯时,还曾激的他吐出一口鲜血,如今却在替她送灵之时,在俺里和她弟弟做这等之事,顿时也是又愧又羞。 他们这边又怒又怕又羞又愧,贾环却全然不理,见对面房中终于消停,躺下便睡。 第二日起身时,贾环见二人眼圈红红的,也假作不知,又有贾母王夫人打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贾宝玉尚未玩的尽性,原是要再住一日的,但此刻却没了心情,便闷闷上马回城。 他见贾环神色冷淡,有心要解释几句,那边秦钟却又骑了马,离贾环的马车远远的,他担心秦钟昨日受了委屈,心中不自在,忙驾了马,跟在秦钟后面照看。 好容易到了府,贾宝玉去送秦钟,贾环一人向院子走去,不多时却听贾宝玉在身后唤道:“环儿,环儿,且等我一等……” 贾环停下,等贾宝玉气喘吁吁追上来,将身后的从人使得远远的,问道:“二哥有何事?” 宝玉张开却又顿住,他一心要替秦钟解释一二,将贾环追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停了停道:“过了今日,鲸卿(秦钟表字)也要同我们一同进学,他生的柔弱娟秀,性子却是再好也没有的,日后我们一同进学……” 贾环打断道:“二哥不用说了,二哥以后还是离我远些儿吧!” 贾宝玉大急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便是你不喜欢鲸卿,也与我们之间不相干,大不了各交各就是。” 贾环淡淡道:“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二哥眼里的人,以容貌丑美而分,弟弟却是不同,如秦钟这般寡廉鲜耻之人,便是生的天下第一美貌,我看他也如粪池中的蛆虫一般恶心,二哥整日与这种人为伍,我闻着也臭不可闻,二哥若是当真疼惜我,便远着我些儿吧!” 转身不顾而去,独留下呆愣的贾宝玉。 贾环如何不知道这话恐怕大大的得罪了贾宝玉,若是让王夫人之流知道了,更没有他的好果子吃。但他当初回府,原是应了大和尚的话,要报贾府的生养之恩,却万万没有想到,这贾府竟糜烂自此,虽然他看见的,虽然他不过看了冰山一角:刻薄寡恩的王夫人,生活在自己的梦中浑浑噩噩的贾宝玉,奢侈的令人咂舌的葬礼,还有肮脏污秽的家学……这一切,让他对这贾府的印象坏到了极点,一天都不愿多呆,恨不得当即带了赵姨娘便走。 但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且不说赵姨娘愿不愿意,他还有个父亲贾政,在贾府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贾府出事,他绝跑不了,而这般肮脏奢华不懂得收敛的贾府,怎么可能不出事? 这样的认知让贾环心中烦闷不已,贾宝玉便成了他的出气筒, 而且他说的也是真心话,如秦钟这等人,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第8章 用强 这番泄愤的话却贾宝玉痴痴立了许久,直到袭人来寻,才被拽了回去,心中翻来覆去想着贾环的话,不得安宁。 鲸卿明明生的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性情腼腆恍若女孩儿家,为何偏偏环儿却不喜欢他,甚至说他“如同蛆虫般令人恶心”?不过是行些风流韵事罢了,古往今来的才子佳人,谁没有些风流佳话? 忽然又想起贾环吟的那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想到秦可卿是秦钟的姐姐,又对他一向关怀备至,秦钟却连“余悲”也不曾有,在送葬之时,灵前不远,寻欢作乐,若换了自己的姐妹……顿时一个寒战,竟连想都不敢想,但若真有那一日,哭也哭死了,哪有心情想别的。 这般想着,便有些觉得不自在起来,只觉得按着秦钟干那事的自己,也不堪之极,难怪贾环会说,自己身上恶臭逼人…… 贾环本以为说了这么重的话,贾宝玉无论如何总要冷他一段时间,不想他第二日便又寻了来,正色道:“你我二人原是同胞兄弟,骨肉至亲,岂有为了别人坏了我兄弟感情的道理,只是鲸卿向来与我交好,偏又新丧了至亲,若是直接这般断了交往,岂不是令人心寒?以后我渐渐远着他些,可好?” 贾环微微有些诧异,这宝玉竟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觉得这位兄长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不可救药,口中淡淡道:“二哥这话说的,你要和何人交友,岂是我该管的?” 贾宝玉见他虽语气淡淡,神色间却不似之前那般冷漠,大喜下试探道:“那我明儿过来,和你一同上学可好?” 说起上学,贾环微微皱眉,看见宝玉眼巴巴的样子,心中一动道:“我实不愿上学,我根基太差,去了夫子也只让我练字,还要被人讥讽,二哥可否替我告假,我自己在家练字可好?” 贾宝玉与贾环相处数日,这还是贾环第一次对他温言细语,对他诉苦更是第一趟,顿时身为兄长的正义感和自豪感上涌,道:“不妨事,既然你不爱上学便不上,包在哥哥身上!” 贾环微微一笑:“多谢二哥。” 这是贾宝玉第一次看见贾环露出笑容,虽是淡淡的,却恍如冰雪融化,阳光初绽,鲜花渐渐开放,动人之极,一时又呆了。 …… 却说那香怜玉爱二人,原是薛蟠的相好,只是薛蟠向来喜新厌旧的,在外面又有了新人,这香怜玉爱二人便已见弃,十多日才亲近一次,眼见得便要彻底断了,这二人这半年来得了薛蟠不少好处,如何舍得下这些好处?便商议着要想个法子将薛蟠的心思再引回学里来才是。 是以趁着与他亲近时,只说学里来了美貌的新人,只说的天上有地下无,薛蟠果然动心,然而一连去了两三次,贾环都告假不来,竟想见一面也不得。 少不得向贾宝玉打听,贾宝玉这几日与贾环关系尚算融洽,他心中极以有这样的兄弟为荣,一番大赞,更让那薛蟠心痒难熬,只揪住了贾宝玉道:“那环儿也是我的表弟,他从庄子回来,我不曾与他洗尘也就罢了,竟连见也不曾见,岂不是失礼之极?不若你约他出来,我去寻摸一桌上好的酒席,大家兄弟好好乐上半日如何?” 贾宝玉想到贾环自回家以来,一直深居简出,一概应酬往来皆无,想是因在庄子长大,对这繁华世界、富贵生涯不能适应的缘故,自己作为兄长,实在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顿时有些心动,道:“好是好,可是有一样,环儿自幼体弱,有和尚说终身不能着丝罗,食荤腥……” “这好办!”薛蟠道:“城东的白云庵做的一手好素斋,我们不拘在什么地方摆了桌子,让小子们抬上一桌去不就好了?” 贾宝玉忙点头称善。 薛蟠大喜道:“既如此,我这便去张罗,就定在明日如何?环表弟既不着丝罗,我家店里正好来了新罗进的上好的云棉,深的细、密、轻、软之妙,便是宫里的娘娘也用得的,正好拿两匹给环表弟裁制衣裳,当是我这做哥哥的一番心意。” 贾宝玉喜道:“这是最好也不过了。” …… 贾环正在房中练字,便看见贾宝玉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拉着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才明白这些东西都是贾宝玉口中那个极有义气的表哥送的,还约他明日午后聚上一聚。 他这几日正心中烦闷,自从知道小红是林管家的女儿后,他便着意向她询问贾府的情况,再加上赵姨娘时不时的啰嗦,他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浓,贾府现在糜烂自此,只怕覆没便在顷刻之间,他自己到时也难保不受牵连,更何况他还想将赵姨娘和贾政拖上岸? 偏偏这贾府之中,人人都沉迷于这虚假的奢华中,能看出贾府危机的竟无一人,他不过是贾府庶子,连府里的丫头也不定使唤的动,说的话有谁肯听?再困于这内院之中,就算他费尽心机,讨得老太太太太的欢心又有何用,君不见受宠如宝玉,也不过是把他当孩子宠罢了,何时有他说话的余地? 若想要有些影响,要不他好生读书,中了进士做了官;要不他离了这里,自己去闯一块天地。 但他对做官着实没有兴趣,何况现在皇上年迈,几个皇子个个出色,官场上风云变幻,这个时候做官,绝不是什么好事。是以出路便只剩了一个,离开贾府。 既已有了决定,便没有拒绝贾宝玉,这些年他和大和尚不是住在寺里,便是藏在深山,或者僻静的庄子,还真不知道这些富家哥儿们是如何生活的。多了解外界,也是为将来离开贾府打下根基。 第二日,为了将就贾环,贾宝玉便和他一同坐了马车前往薛蟠定下的处所,薛蟠早便等在哪里,一眼看见被贾宝玉扶下马车的贾环,顿时便直了眼。 席上的素斋的确出色,但是贾环素爱原滋原味,对这些精雕细琢的吃食并不感兴趣,酒水更是点滴不沾,对唱曲儿的姑娘连正眼不成看过,这般热闹的场景,多了他一个,不仅没有热闹多少,反而变得冷清多了,薛蟠却全然不成发现,只顾盯着贾环发痴,偶尔被贾环发现,不悦的冷冷看他一眼,更觉得全身的骨头都酥了。 贾环听他们谈论一阵,渐觉无趣,薛蟠时有时无撇来的眼神让他浑身难受,同贾宝玉说了想要回去,然贾宝玉此刻正与那艺名叫琪官的戏子相见恨晚,哪里肯就走?唤了叫来福的车夫来,吩咐先送贾环回去,再来接他。 贾环上了车,马车稍停了停便开始移动,贾环在里面闭目养神,昏昏欲睡,忽然马车越走越快,贾环渐渐察觉不对,他们并未出城,城中道路虽广,但行人众多,是以只能缓缓行驶,怎的忽然跑的如此之快? 猛地揭开车帘,只见道旁飞速后退的山林,顿觉不妙,喝道:“停车!” 马车不见停下,反而跑到更快了。 贾环如何不知道自己着了道儿,冷冷道:“你若再不停车,我便跳下去!” 马车仍越跑越快,似乎不相信他真敢就这么跳下去。 贾环一把将车厢中的薄被扯过来,裹起小几,一言不发,重重扔了下去。 重物滚落的声音传出,车前果然传来“吁”的一声,马车冲出十多步终于停下,薛蟠连滚带爬的跳下车,向后狂奔了数米才反应过来,一回头,便看见刚从车厢中跳下来的贾环。 薛蟠抹了一把冷汗,道:“谢天谢地,环儿你没事。” 贾环冷冷看着他,道:“薛大哥为何在此?” “这不是……呵呵,”薛蟠傻笑道:“这不是想和环儿你亲近亲近吗?” “来福呢?” 薛蟠道:“他拿了我的银子,不知道到哪里快活去了呢……环儿,不如……呵呵,我们也快活快活?” 贾环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薛蟠被他秋水般的明眸看着,越发心痒难捱,慢慢逼近,赌咒发誓道:“好环儿,我实在是欢喜你的很,只要你应了我,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要我打狗,我绝不撵鸡……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摘给你!好环儿,你应了我,从今后,你就是我老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贾环又气又怒,仍忍不住被他几乎逗笑,僵了脸,一面向树丛退去,一面冷冷道:“在学堂里便知道薛大哥是惯会哄人的,对香怜玉爱几个,都费尽心思好生哄了几日才弄到手,怎么今日对我竟是要用强不成?” 薛蟠央道:“我不过和他们玩玩,他们怎能和你比,好环儿,实是你生的太美,哥哥一日也等不得……环儿你放心,只要你应了我,什么香的臭的金的玉的统统不要,只守着你过日子……好环儿……求你了,应了哥哥我吧……” 贾环冷冷道:“薛大哥难道就不怕我去告诉长辈们知道?” 薛蟠得意洋洋道:“环儿你怎么会那么傻,听说自你回来,姨父也不过见了你一面,就算你说了,我不过就是被我娘打一顿板子,但姨父最是正经古板的,只怕要嫌你有辱门风,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至于姨母,你母亲不过是她跟前打帘子的,在她面前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你说姨母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贾环怒极反笑道:“好,好啊,你倒是打探的清楚。” 薛蟠道:“若不是打探的清楚,我也不敢就这么……嘿嘿,好兄弟,你别犟了,哥哥保证,那滋味儿你试过一次,便再也放不下……” 贾环不愿再听他污言秽语,冷冷道:“好,你过来。” 第9章 应祥 薛蟠原本见贾环为了躲避自己,慌乱中似乎不辨方位,渐渐离开大路,进入树林,正按捺不住准备动手,听了这话,顿时如奉纶音,向前扑了过来。 贾环目露寒光,不闪不避,眼看薛蟠到了身前,却忽然脸色一变,向侧面闪了开去,大声喊道:“救命啊,杀人啦,杀人了,救命啊……” 薛蟠被他闪开,也不生气,反而觉得甚是有趣,呵呵笑道:“环儿你别叫了……这种地方,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请恕我恶俗一下下……) 贾环对他的话恍如未闻,仍大声呼救,薛蟠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有激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起来有十多骑,来势奇快。薛蟠见贾环仍不住口的呼救,忙扑过来要捂他的嘴,不想贾环在山里长大,力气虽小,身体却极灵活,一时间竟捉他不住。 薛蟠正在懊恼,不想那蹄声到了跟前,竟毫不停留的驰了过去,薛蟠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好环儿,你这次可死心了吧,他们骑着马,你就是在他们面前叫唤,他们也不定能听的到呢,何况离这么远?” 贾环也不再白费力气,扶着树干站住,薛蟠缓缓逼近,道:“好环儿,这是老天要成全我们的好姻缘呢!你就别再犟了……” 贾环看着他,淡淡一笑,道:“好啊,既然是老天的意思,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便成全了你就是。” 薛蟠大喜,猛扑过来,这次贾环果然不再躲闪,薛蟠抱着他的腰,迫不及待的就亲了上去,嘴还未到,热烘烘的酒气便喷了贾环一脸,贾环侧脸避过,薛蟠也不介意,将他一把按在树干上,迫不及待便去扯他的腰带,谁知手刚碰到腰带,人便被整个提起来扔了出去,薛蟠大怒:“谁敢管你家薛大爷的闲事?” 一个年轻充满活力的清朗声音喝道:“狗奴才,你是谁家的爷?” 一根马鞭子劈头盖脸便抽了上去,薛蟠惨叫一声,脸上已经多了一道狰狞的血痕,薛蟠眼睛都睁不开,疼的哭天抢地,在地上打滚,但他无论滚到哪里,都脱不开鞭子的笼罩范围,顿时叫的跟杀猪似的。 贾环早站了起来,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冷冷看着薛蟠在地上打着滚哭喊,一语不发。 那人打了十多鞭,觉得无趣,一脚踹晕了薛蟠,转过身来,贾环这才看清这是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生的高大俊美,剑眉入鬓,一双墨玉般的眼神彩飞扬,很是英气,上前行礼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青年也上下打量贾环,谑笑道:“爷是救了你,还是救了他?” 贾环淡淡道:“自然是救了我,公子何出此言?” 青年道:“救你免于牢狱之灾?” 贾环道:“公子的话,我听不懂。” “别跟爷耍花腔,”青年道:“爷这双眼好使的很,你方才指缝中闪着银光,分明是持着利刃,见了爷才收了回去,若是爷晚来一步,这小子已经死了……爷可有说错?” “有,”贾环伸出手,玉白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根银针,闪着幽冷的光芒:“其一,这算不得什么利刃,其二,我从未想过要杀他,其三,我便是杀了他,也不用坐牢,因为没有人能看出来。” 青年不以为忤,笑道:“好大的口气,不过爷喜欢……你说你不准备杀他,那你方才拿着银针要做什么?” 贾环淡淡道:“随便找个脊椎,也不拘是哪里,从缝里刺进去,再随意搅搅……他也不痛不痒,不过是从此以后,下半身再动弹不得、何时要拉要尿也由不得自己而已,便是找大夫看了,大体也就诊出个马上风而已。” 青年只觉得背后寒气直冒,若真是这样,岂不是生不如死?若是他凶神恶煞的说这样的话,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对面少年语气随意平淡的像是谈论天气,顿时让他头皮发麻,道:“看来爷是多管闲事了。” 贾环摇头道:“怎算是多管闲事?这银针是至亲留给我的,若不是万不得已,我怎肯污了它?” 他不说怕污了自己的手,却说怕污了手里的针,让青年更觉得面前这人实在有趣,笑道:“不想今日居然会遇上一个妙人,着实有趣。我叫应祥,你叫我应大哥就好,你呢?” 贾环沉吟片刻,道:“我家中出了这样的事,并不光彩,我并不愿说出我的真名,却更不愿随便编个假名来骗你,却该如何是好?” 应祥哈哈大笑道:“正好正好,我告诉你的也不是真名,你告诉我假名,这下我们两个两不吃亏,省的下次与你相见时,心里不自在。” 贾环扑哧一笑,觉得眼前这青年可爱的紧,道:“那你叫我陈三儿好了。” 应祥将他的名字在嘴里转了几个圈儿,不满道:“你也太没有诚意了,用这种一看就知道是假名的名字来敷衍我。” 贾环道:“那你替我想一个有诚意的假名好了。” 应祥苦笑,道:“罢了罢了,都是假名,有什么诚意不诚意的,原是我错了……嗯,我还有事,可要送派人送你回城?这条路僻静的很,平日少有人来,你独自一人怕有危险。” “不必了,”贾环道:“你若能将他搬到马车上,便是帮我了。” 应祥扬声喝道:“还不出来?真要爷亲手搬这只死猪吗?”立时便从树后闪出两个人来,抬了薛蟠便走。 贾环和应祥跟着后面上了大路,那两个从人将人扔上马车,贾环正要说话,马蹄声又起,应祥笑道:“催来了。” 贾环道:“你们?” 应祥道:“亏的四哥耳朵尖,听到你的呼救声,我们怕直接过去惊了贼人反而不美,便假作不曾听见直接过去,他们假作已经走远,我们在前面一点便下了马。” 贾环道:“也是怕遇到陷阱吧?” 应祥有些不好意思,道:“现今的贼人也越来越狡猾,不得不防啊……” 贾环道:“应大哥侠义心肠,又能不莽撞行事,胆大心细,着实让人佩服。” 应祥脸红道:“你莫要夸我,夸的我以为你还要使唤我呢。” 贾环道:“正是要麻烦应大哥……此人是皇商出身,敢问应大哥可惧怕他的报复?” 应祥道:“莫说他一个小小的皇商,便是……咳咳,爷反正用的是假名,凭他是谁,爷也不惧。” 贾环失笑,道:“那么,如果有黑锅扣在应大哥头上,应大哥也是不惧的吧?” 应祥的笑容有些发苦,口中道:“一个假名,怕什么黑锅?” 贾环又道:“若是他回家去,身体出了那么一点点小毛病,他的家人闹起来,应大哥也是不惧的吧?” 应祥苦笑道:“反正是假名,谅他们也找不到爷……不过,你不会闹出人命来吧?” 贾环道:“绝对只是小毛病,且这小毛病他九成九不敢说出来,说出来大夫也九成九看不出问题,就算看出问题了,会算到应大哥头上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只是,若是得不得应大哥的许可,就是只要一丝机会给你惹上麻烦,我也是不会做的。” 应祥道:“你且放心好了,这么点小麻烦,爷……说爷说惯嘴了,我顶的住。” 说话间,那十几骑虽是缓步而来,却也到了眼前,应祥唤了一声“四哥”,贾环循声望去,顿时一愣,这不是那日在宁云寺见到的那位四爷吗?那位四爷也正好望了过来,四目相对,贾环正要说话,四爷却目光一寒,直接略过他,对应祥道:“事既了了,就走吧。” 提缰调转马头,留下几匹马,走个干净。 应祥不好意思道:“我四哥就这幅德行,不然人家也不会叫他冷……哈,其实他最是嫉恶如仇,今日若来的是他,这头猪半条命都没了。” 贾环故作诧异道:“难道他现在还剩下多半条命不成?” 应祥哈哈大笑,上马一抱拳,飞驰而去。 贾环目送他的背影走远,脸色变得越来越冷,翻身上了马车。 …… 薛蟠一个激灵醒过来,觉得全身仿佛浸在冰水里,连骨髓都冻成了冰渣子,这才发现自己竟被从内向外,淋了个透,脖子上还挂着几片茶叶,想来是被哪个促狭鬼将车上备的茶水给他从脖子里倒灌了进去,这也罢了,还大开着车窗,十一月的寒风透骨,生生将他冻醒。 薛蟠撑起身子要去关窗,这一动,全身上下一起疼了起来,他惨叫一声,这才想起之前的事,敲着车壁大叫道:“环儿,环儿是你吗?你停车,哥哥错了,哥哥给你磕头……环儿,你别生哥哥的气……” 马车忽然减速,一个颠簸,他啊哟一声撞在车壁上,鼻血哗啦就下来了,薛蟠捂了鼻子,却感觉马车停了下了,随即听到贾环急促的声音:“不好了,快来帮忙,薛大哥被强人打伤了……” 声音很快传了开去。 “不好了,薛大爷受伤了……” “薛大爷遇上强人了……” “薛大爷……” 一时间报信的报信,抬人的抬人,牵马的牵马,贾环却一概不管,径直向王夫人的荣禧堂而去。 第10章 对质 王夫人刚用罢饭,接到薛蟠被打的消息匆匆带了丫鬟婆子去往梨香院,方走出正厅不远,斜刺里闪出一个人来,道:“贾环给母亲请安。” 王夫人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口中嗯了一声,脚步丝毫不停,带着人便要越过他去。 贾环闪身拦在她身前,道:“母亲,贾环有事禀告。” 王夫人哪里有空理他,匆匆道:“有事明日再说。” 贾环并不让路,加重语气道:“贾环有要事禀告。” 王夫人不悦的皱起眉头,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贾环道:“事关合府大小,贾环不敢耽搁。” 他一个庶子,才回府几天,能有什么关于合府大小的事情?王夫人越发不耐,但贾环找的这地方,原是府里人来人往最为频繁的地方,便只这么一会,已经聚了一些人了,若在这里发作了他,只怕她薄待庶子的话明日便会合府传遍。私下里给他没脸,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是了,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大面子还是要的。 幸而有些话,她是不必亲口说的,周瑞家的最有眼色,开口道:“三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便是要禀事,也没有拦在路中央的道理,况薛家大爷被人打伤,生死不明,三爷但凡醒一点点事,也不该拦在这里,若只是耽误了太太的事,太太大度可以不同三爷您计较,若是耽误了薛大爷的身家性命,可怎么了得?” 贾环淡淡道:“周大娘说的是,但我要说的,正是薛大哥的事。好叫太太知道,薛大哥原是和我一道出的事,人也是我送回来的。” 王夫人方才情急之下,没有细问原由,闻言道:“既如此,还不赶紧说!” 贾环环顾四周,朗声道:“太太明鉴,府里的车夫来福,勾连外面的强人,要害了薛大哥的性命,求夫人做主,严惩这叛主逆奴。” “这不可能!”王夫人还没有说话,周瑞家的已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太太,我家来福老实憨厚,一向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种忘恩背主的事来,求太太做主!” 来福原是王夫人亲自派给贾宝玉的,他家原是王夫人的陪房,父母在府里深受器重,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和强人勾连,亏他想的出来!冷冷看着贾环道:“环儿,你年纪小,不懂事,又在庄子长大,没人教你道理,却不知道,有些话不可以乱说。要知道来福虽是府里的奴才,可也一条性命,你这样胡说八道,坏人了的清白性命可怎是是好?” 这句话说的极重,生生将无教养、虐待奴仆、坏人性命的帽子扣到了贾环的头上。 贾环并不生气,淡淡道:“太太说的极是,贾环也不愿冤了谁,幸好此事并不是我一人所见,还有薛大哥也是知情并受害的。贾环愿与来福、薛大哥三方对质,是非清白,一问即明。薛大哥受伤行动不便,但做个见证却是能的,恳请太太命人将那来福找了来,我们在梨香院中,将这件事说个清清楚楚,也好给受伤的薛大哥一个交代。” 见王夫人似乎还有些犹豫,又道:“是非曲直,贾环也不便在这里说明,免得太太心里先有了成见,只是兹事体大,这等叛奴,今日可以将我出卖给强人,明日便会将主意打到各位哥哥姐姐身上,贾环自知身份卑微,但哥哥姐姐们却身娇肉贵……” 王夫人打断道:“够了,你是老爷的骨血,府里正牌的主子,以后什么身份卑贱的话再不可说,彩云,去外院找小厮传话,让来福到我这儿回话。” 周瑞家的急道:“太太……” 王夫人道:“你且放心,若他是冤枉的,我自不会让他受了委屈……环儿,随我一同去梨香院看你薛大哥。” …… 来福正在厢房里喝酒,薛蟠专给他在这里置了一桌,虽比不得贾宝玉他们席上的珍馐佳肴,但也是极为丰盛。他时不时看一眼门口,看贾宝玉他们何时散场,若是散的早,他便用薛蟠另给他备的马车送宝玉回府,若是直到薛蟠回来才散,他便说路上车子坏了,只得回转来修理,到时再将贾宝玉和贾环一道送回便好。 至于贾环会不会拆穿他,他一点儿也不担心,等他回来,早被薛大爷得了手,还不是薛大爷说什么就是什么,难道他敢嚷的天下人都知道,他贾府正牌的少爷被人睡了不成?到时候只怕还要央他保密呢。何况就是出了什么事,总有薛大爷在跟前挡着呢,和他有什么相干? 若说贾环事后私下报复,他更不担心了,他娘是谁?那是太太身前最得力的人。贾环的娘是谁?不过是给太太打帘子的,说起来是半个主子,见了他娘哪次不是点头哈腰的巴结?他拿什么来报复自己?他就看不起这样的主子少爷,说起来是主子,其实连他这样的奴才都不如。 正想着,忽然门外来人,正是一个和他往日甚是相好的小厮,道:“来福,不好了,薛大爷受了伤,太太传你去问话呢?” 来福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妥,道:“薛大爷受了伤?怎么伤的?伤的可厉害?” 那小厮道:“听说是遇到强人了,来福你快走吧,别让太太等急了。” “但是二爷……” “薛大爷出事,太太早派了车来另接二爷了。” …… 贾宝玉匆匆赶到梨香院,满院的人里,他一眼便看见孤零零立在一边,身边连一个婆子丫头都没有的贾环,忙赶了过去,道:“环儿,我听说你们回来的路上遭了强人,薛大哥还受了伤,你有没有事?” 贾环撇了他一眼,道:“多谢二哥关系,我没事。” 贾宝玉道:“为何站在风地里?回头着了凉可怎么好,同我一同去看看薛大哥吧。” 贾环道:“不了,二哥自去便是。” 贾宝玉道:“那你等我,我去去就来,立刻就来。” 贾环笑笑,不语。 贾宝玉正要进房,王夫人并一干人从里面出来,王夫人对贾环道:“蟠儿说,此事不过是个误会,他不也计较,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贾环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就这么算了,想的倒美!他扬声道:“虽薛大哥顾着亲戚家的面子不予计较,但我们家的人害薛大哥挨了打,岂能不给个交代?况这等背主刁奴,今日能勾结强人,害了薛大哥和我,明日就能害了二哥三姐……这样的奴才留在府里,合府上下,哪有安全可言?” 那边来福早等在一旁,闻言跪地大哭道:“虽小的是个奴才,但三爷也不能信口污蔑啊,小的合家大小,都在府里,生生死死都是贾家的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求太太明察秋毫,小的一人性命是小,合府声誉是大啊。” 他的话有理有据,顿时引的府里一干下人共鸣,他们也是做人奴才的,自然对来福更有认同感,何况贾环给他载的罪名也委实可笑了些,和强人勾结,出卖主子,他在府里做的好好的,父母都是太太跟前的脸的,吃穿用度也不差,怎么会去做这样的事?合家大小的性命不想要了吗? 贾环对众人的指指点点不予理睬,只冷冷道:“我知道你定会狡辩,才会在这里和你对质。正因为人人以为你不会做这样的事,做出事来,才没有人怀疑。却不知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既说你未曾做过,那我问你,你今日有没有受过他人的钱物,将我出卖给外人?” 来福一噎,贾环说他和强人勾连,他是不怕的,但是若说到拿了银子将贾环出卖给外人,却是有的。这话如何敢说出来,说出来出卖主子罪名坐实不说,还会因出卖了薛蟠被王夫人厌弃,于是直了脖子道:“不曾。” 他打定了主意,无论贾环说什么,他一概不认就是,却不知他这一噎,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顿时心里便有些狐疑,来福这样迟疑不决,难道真做了这样的事不成? 贾环冷声喝问道:“你不曾将我出卖他人?” 来福想也不想道:“不曾!” “你不曾受人钱物?” “不曾!” 贾环冷笑道:“好,既如此,还请太太派人搜他的身,他现今来的匆忙,定还不曾将赃物转移。” 来福顿时脸色大变。 王夫人见他说的肯定,来福的表情她也是看在眼里的,一挥手,顿时有人上前,果然从他怀中搜出两个的五十两足银的元宝,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王夫人面如寒霜:“来福,你怎么说?” 来福道:“这、这些银两原是我自己的。” 贾环冷笑道:“敢问你月银几何?你在府上当差以来的月钱加起来,可有一百两?便是有,却不知你竟有出门当差时将全副身家都带在身上的道理。” 来福顿时噎住。 顿时又一阵议论纷纷,来福每月月银不过500大钱,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攒上二十年才能攒够一百两,他才当差几年?况也绝没有当差的时候将全副身家都放在身上的道理。 来福一时大急,他方才已经说了并无人送他银钱的事,现在再改口是薛蟠赏他的也不成,正无计可施,周瑞家的出声道:“好叫太太知道,这些银子是今儿早上我交给来福的,让他借着和二爷出门的机会,将合家攒上的一些碎银子换了整的好存起来,可巧便遇到这等子事……” 这番话说的是天衣无缝,将零散银子换成整的存起来,原也是常有的事,来福一家合家在府里,又是得脸的,有一百两银子的身家也正常。 这次连贾环也是一愣,不想周瑞家的竟有这样的急智,一回头,只见来福低下的头微微向他侧了过来,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第11章 睚眦必报 来福眼神中是故意让贾环看的见的得意:你不是主子爷吗?你不是要对质吗?你来对啊!夫人偏着我,我娘为我说话,薛大爷是我的同谋,你来啦!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怎么收场!我看过了今日,你还有什么脸面在府里称爷? 正在心中想入非非,却看见贾环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来,却不看他,而是看向周瑞家的,淡淡道:“周大娘,可记清楚了,那银子是你今天给他的?” 周瑞家的冷冷道:“回三爷的话,是我今天给来福的。” 贾环看向周瑞家的,嘴角的笑容渐渐扩大,周瑞家的看见他笑的越来越开怀,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里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似乎正要开口说话,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有来福今日不曾兑银的证据不成?忙打断道:“不对……” 话一出口,见贾环眼中出现错愕的神色,顿时知道自己赌对了,忙道:“是我记错了,这银子不是我今天给他的,是前几日。” 贾环脸色骤冷,道:“原来周大娘这么有钱,一百两银子事情也说忘就忘。” 周瑞家的笑道:“我年纪也大了,有时候记不住东西也是有的。” 贾环淡淡道:“周大娘既然年纪大了,就该好好休息才是。” 周瑞家的淡淡道:“我休不休息,还不劳三爷关心,自有太太做主。” “好,好的很。”贾环道:“这钱,是你几日前交给来福的?” “不错。” “到底是哪一日?” “这个……”周瑞家的有些犹豫,来福白日要当值,晚上钱庄关门,她也不知道来福到底那一日有机会出门兑银,只得道:“我不记得了……” 此刻周围的人也听出端倪来,细碎的议论声又起,贾环也不再多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原就没准备让她在时间上露出破绽,只要她像这样犹豫不绝,就已经足够人们得出结论了,要知道她可是府里有名的仔细人,只听底下的蜂鸣般的窃窃私语就知道了。 王夫人冷哼一声,顿时周围一静,王夫人狠狠瞪了周瑞家的一眼,又转向贾环,道:“既然银两的事情已经说清楚了,这件事就这样吧!来福,你起来,环儿,你既冤枉了来福,向他陪个不是也就是了。” 来福站起来,眼中现出得意,主子当众向奴才道歉,这可是合府第一次,今日若贾环真的同他道了歉,以后就再难抬起头来做人了。 贾宝玉惊道:“太太!” “宝玉退下。” “太太,这件事分明就……”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连他都看出来福母子的话不尽不实,太太却硬要偏帮他们,而且居然还…… “宝玉!”王夫人大怒,寒声斥道。 贾宝玉见王夫人动了真怒,不敢再说,担忧的看向贾环,只见贾环正楞楞的看着王夫人,一双大大的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似乎完全不敢相信王夫人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一样。 宝玉心中大恸:“太太!” 声音中的失望和愤怒让王夫人就是一惊,只见贾宝玉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陌生和不可思议,仿佛这才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亲娘,顿觉心中愤懑的几乎想要吐血。她自然知道周瑞家的说谎,但贾环的话也是不尽不实,若在这里处置了自己的心腹,不仅颜面尽失,更是让贾环趁了心,是以她才想先了了这件事,回去再收拾这母子俩。她对贾环今天的举动极为愤怒,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子,居然还敢搅动是非,是以才想狠狠落一落他的脸。就是传出去,旁人也只能说她宽待下人,但宝玉的反应却是她万万也想不到的。 当贾宝玉的眼神从贾环身上移开的时候,他的眼神便已恢复了平静无波,淡淡望向来福,道:“周大娘年纪大了,你的年纪总是不大的,那么,你总该记得你哪一日拿的银子,哪一日兑的银子,又在何处兑的银子吧?” 来福早就想好说辞,流利道:“是前日我娘给我,我亲自去钱庄兑了银锭。” 贾环淡淡一笑,轻轻将从来福身上搜出来的元宝放在手心里,道:“我开钱庄的朋友曾和我提过,所有钱庄在铸整银的时候,都会在自己的银锭上做一个记号,外人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的,但是他们钱庄的人却一眼可以看出来,官府的捕头便往往利用这一点破案……你现在告诉我你在哪个钱庄兑的银子,我们可以去问一问,这到底是不是他们钱庄的银子,如果是,他们每一笔出入都有明细,我们可以去细细的查,看有没有这么一笔帐,若是仍是有的,我们便可以找到当日当值的伙计,问一问这笔交易到底是和谁做的……我们绝不担心找不到人,更不用担心他的记性会像周大娘一般,要知道,银庄的生意最是谨慎,每一笔生意是什么人做的,上面都会有记录……好了,来福,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在哪个钱庄兑的银子?” 没有人等到答案,因为来福已经双腿发软的重新跪倒在地上了,周瑞家的一见他的反应,心中咯噔一声,跟着跪在了地上。 贾环冷冷看了周瑞家的一眼,他要不是为了将这个被他姨娘咒骂了无数次的周瑞家的拖下水,他也不会多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低着头,看着来福,淡淡道:“现在我再来问你一次,你有没有受人钱财?” 来福耷拉着头,道:“有。” 贾环冷冷问道:“这些银子是不是你将我出卖与人得来的?” 来福急道:“是,但是……” 贾环声音忽然拔高,打断他道:“今日我和二哥应薛大哥之约前去海天阁,席间我因身体不适,便和二哥说要提前回来,二哥让来福先送我回去,我便上了来福驾的马车,谁知车越跑越快,我觉得不对劲,便掀开车帘来看,原来马车竟出了城……来福,我说的,可以一句假话?” 来福道:“没有,但是……” 贾环又道:“我唤你停车,你却置之不理,等到地方,我才知道,我竟被他用一百两银子,卖给了强人!我人小力弱,本已准备一死了之,幸好薛大哥突然出现,和那强人奋力搏斗……可惜强人武艺高强,薛大哥虽然……仍被打的偏题鳞伤,路上忽然传来马蹄声,薛大哥又奋力抵抗,那强人只好离开……若不是老天有眼,我和薛大哥,便被这叛奴活活害死!” 来福终于缓过神来,怒道:“你胡说八道!” 贾环冷冷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我说了不算,薛大哥,我知道你听到见,你说句话,我说的可有一句谎言?” 来福也高呼道:“薛大爷,你倒是帮小的说句话啊!” 等了半晌,里面没有声音。 贾环道:“太太,这来福狡猾之极,满口谎言,方才太太就差点被他们母子欺瞒过去,现今被我揭穿,居然还想抵赖,对付这等恶人,只有三木之下,才会口吐真言,先打他二十板子,看问什么他不说?” “太太!”周瑞家的噗通一声跪下,死死抱着王夫人的腿:“太太,太太开恩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贾环一个箭步上去,一脚踹在她脸上,将她踹翻在地,这一脚踹的极狠,周瑞家的哎呦一声,捂着鼻子呻吟,贾环冷冷道:“太太活得好好的,你嚎什么丧?难道我就活该给他出卖?难道你的儿子是儿子,老爷太太的儿子就不是儿子?难道奴才的儿子竟比主子还尊贵不成?别忘了,你刚才是怎么巧舌如簧,编造谎言欺瞒太太的,哼,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继而转向王夫人,道:“这来福,先是出卖主子,又谎言欺骗主母,请母亲下令杖责!” 王夫人阴沉着脸,这件事的发展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总觉得事情绝非贾环说的那样,但来福母子骗她的事情总是事实,微沉吟了一下,道:“这件事太过诡异,我还要细细审问,先把来福带回荣禧堂……” 她话没说完,贾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贾宝玉忙在后面追赶:“环儿环儿,你做什么去?” 贾环冷冷道:“二哥,这些时日多承照顾,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贾宝玉急道:“这、这是什么话?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贾环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昔日在庄子上时,日日盼着回家,谁成想,回家竟是这般光景!被家奴卖给强人,死里逃生,受尽惊吓回府,不见半点关切!为了以后合府安宁,强忍不适揭发叛奴,谁知竟不信儿子信奴才,令我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奴才对质,对一个奴才道歉……这也罢了,现如今已真相大白,居然还要姑息……罢罢罢!还有什么可说的!还不如离了此地,落发出家,还能得个清静自在!今日一去,你我红尘内外相隔,从此后,永不再见。”一把推开宝玉,疾步离开。 王夫人大急,实在想不到一直逆来顺受任她拿捏的贾环忽然间这般激烈,她如何不知道是贾环在故作姿势逼她就范,虽心中万般不愿,却也由不得她了,今日若让贾环这样离开,别管剃度不剃度的,贾政回来,就立刻能休了她! 忙急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拉回来!” 贾环原本就只是做做样子,就势被人拥了回来,王夫人柔声道:“环儿你误会了,这等叛奴,母亲怎会姑息?只是这里到底是亲戚家的院子,在这里管教奴才,太过失礼了,便是回去审,自然也是要动刑的。” “太太错了。”贾环道:“这里虽是亲戚家,但姨太太却不是外人,更何况薛大哥更是受害者,在这里杖责,正是给薛大哥一个交代,况且,我们又不将他在这里打死,不过二十板子罢了。” 王夫人无奈道:“来啊,绑上,打!” 来福顿时大急,他正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只要太太将他带回去单独审问,他自然会将一切合盘托出,到时候,虽出卖主子和谎言欺骗的罪名还在,但他也好歹保全了薛蟠啊!到时候太太就算明面儿上处置了他,也不怕没有复起的时候,忙大叫道:“太太,小人有下情单独禀报。” 贾环冷笑道:“怎么,你以为你单独找太太说几句好话,太太就能徇私饶了你不成?你若当真有话,就在这里说,若是当真有理,谁也不会冤了你。” 王夫人心中一动,知道果然蹊跷,但是贾环态度坚决,不打是不成的,何况这来福也的确该受点教训,道:“先打他二十板子,再押回荣禧堂审问。” 来福又忧又喜,喜的是终于有了单独说话的计划,忧的是这二十板子还是跑不掉,还好,反正二十板子也死不了人,这二十板子可以说是为了薛蟠挨的,到时总有他的好处。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很快将他捆在刑凳上,贾环挥手让几个家丁站的远些。 这会儿连王夫人都怕了他,他们还不快快的听命,贾环看着来福,用低低的,只有来福能听见的声音道:“好叫你知道,我原没有开银庄的朋友,更不知道银庄如何兑银子的。” 来福浑身一震,恶狠狠看着他。 贾环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来福,你一定在想,只要熬过了这二十板子,你以后一定要我好看是不是?不过很可惜……” 来福瞬间瞪大了眼。 “你以为我辛辛苦苦及唱这出戏,就只为了要打你二十板子?我告诉你,我贾环,心如针眼,睚眦必报。你既然敢偏帮他人坏我清白害我性命,就别怪我不给你留活路!” 贾环看也不看来福变得精彩之极的脸,向后退开,淡淡道:“给我打,可要仔仔细细的打好了……” 几个家丁虽不明白打人怎么还有仔仔细细这种说法,但现在他的话就是圣旨,轰然应是,被他看着,也不敢放水,重重的板子便打了下去。 “啊……”来福杀猪般的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剧烈的抽搐起来,连刑凳都被他挣的跳了一跳,可见是他是如何疼痛。 这一棍,却是打醒了他:这一棍,怎么就这么疼的!贾环为什么肯定自己熬不过去?仔仔细细打是什么意思……越想越心惊。 他委实是想多了些,他这一棍的确比以往疼的多,却不是因为这一棍有古怪,而是之前的有水分。 板子一下重过一下的落下来,不过才五六下,来福就觉得自己的命已经丢了半条了,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再不怀疑贾环说的熬不过二十板子的话,生死关头,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大声嚷嚷道:“太太,太太,我冤枉啊……薛大爷,薛大爷,您替我说句话啊……薛大爷……太太,我说了,我什么都说了……” 自打他开口,贾环唇角便露出一丝冷笑来:好啊,很好,我最喜欢这种聪明人了……你若不是那么聪明,我还真拿你没什么办法呢! 第12章 探春 随着这一声“太太,我全说了……”薛蟠养病的房间门吱呀一声打开,薛蟠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伤患。 来福喜极而泣:“薛大爷,你可出来了,奴才可冤死了……” 谁想薛蟠冲过来便夺了一根木棍,劈头盖脑的就打了下来:“作死的奴才,谁冤了你?若不是你,爷这一身伤从哪里来?” “薛……啊!”来福不可思议的大叫,话还没说完,后脑上重重挨了一下,将那半截话生生打了回去。 薛蟠被那双血红的眼盯着,一不做二不休,木棍对准了他的头,狠狠砸了下去,不过三两下,来福惨嚎一声,红白相间的液体溅了一地,两只脚不甘愿的蹬了几下,便断了气。血腥的场面将所有人都惊吓住,周瑞家的大叫一声便翻着白眼撅了过去,其它人也是两股战战。 薛蟠对着来福的尸体呸了一声,扔下棍子,对贾环赔笑道:“这奴才欺负你,我替你把他打死了,你这下不生气了吧?” 贾环冷冷一笑:“太太正要审他呢,你怎么就把他打死了?你自己打死了人,怎的朝我身上推?”不再理他,对王夫人道:“太太,我乏了,先回去歇着了。” 转身撇下惊慌失措的众人,和面目铁青的王夫人,不顾而去。 薛蟠的出手,早在他的料中,不然也不会非要在梨香院动刑。薛蟠之所以敢向他下手,无非就是赌他不敢说,若是薛蟠真的得手了,他自然怕人知道,但既然薛蟠没有得手,那么怕人知道的就是薛蟠了,若让人知道他寄住在亲戚家,却要强了亲戚家的正牌少爷,别说他们一家再没有脸面呆在贾府,就是京城,他们也呆不下去了。所以他算准了薛蟠定会下手。 他绝不能给王夫人从来福口中知道真相的时间(薛蟠自己是不敢说的),否则事情一定会被压的死死的,这才一回府立刻出手,设计死来福,拖下水周瑞家的,更重要的是,让贾宝玉对他母亲的失望更深了一层,算是一举三得。 但贾环却并不满意,他刚才信口开河,满口谎言,但有句话却是真的,他的心比针眼还小,有些事,你就是做一百次他也不计较,有些事,只要有一次,等来的便是狂风骤雨般的报复。所以来福死了,薛蟠要让他生不如死,但他们仗的是谁的势?王夫人!他们认准了就是欺负死了他,王夫人也会站住他们身后给他们撑腰! 只是王夫人是荣国府的当家主母,他却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庶子,先不说身份的悬殊,一个大大的孝字就能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无论他如何不满意,王夫人如何憋屈,这件事也能到此为止。 只是他今天的言行,只怕还会有些后继的麻烦。 刚出梨香院,便看见赵姨娘风风火火的向这边跑,一看见他拥在怀里就是一阵乱摸:“听说遇到强人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疼?没被怎么样吧?啊?” 贾环被她摸得浑身不自在,要换了别人这样碰他,早一巴掌过去了,可这是他亲娘,你能怎么办?忙道:“姨娘,我没事,好着呢,那强人连碰都没碰到我一下,真的。” 赵姨娘松了口气,开始大骂:“这天杀的贼人……” 骂了几句,见梨香院里热闹的紧,便伸长脖子去看,忍不住迈开腿便要过去,贾环可不敢让她现在去做王夫人的出气筒,忙扯了她就走:“今天可吓坏我了……姨娘,你陪我回去吧,我腿肚子都软了……” “好,好……”赵姨娘依依不舍的看了那边几眼,但还是儿子重要,扶了他就朝小院里去。 贾环今儿吓倒没吓着,但是着实累着了,回去便沐浴更衣,收拾好出来,发现赵姨娘将针线活拿了来,在外间坐着等他,奇道:“姨娘,你还没走啊?” 赵姨娘道:“你不是说吓到了吗?姨娘在这里,给你壮壮胆。” 贾环挨在她身边坐下,眼圈儿有点发红:“姨娘,你真好。” “废话,”赵姨娘道:“不对自己儿子好,对谁好?” “娘,”贾环轻生道:“我也会对你好的。” “嘘!”赵姨娘大惊道:“可不兴乱叫的……回头老爷打死你。” 贾环将头靠在她肩膀上:“我偷偷叫,心里叫……娘!” 赵姨娘唬了一跳,左右四周看个遍,才松了口气,责道:“说了不兴乱叫的,”却又露出仿佛偷东西的神情,低低的微不可闻的:“哎!” 贾环忽然觉得眼中酸酸的,涨的难受,将脸埋在赵姨娘的肩头,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娘,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的叫你,让你堂堂正正、大大方方的应我。 哼,太太啊,能将向来口无遮拦的赵姨娘降服成这样,你可真不愧是人人夸奖的慈善人儿啊。 一时无话,贾环挨在她的肩头,看她一针针纳鞋底儿,不用问也知道是自己的,那鞋底儿又硬又厚,每一针要用顶针死命的顶进去,再用钳子夹紧了拔出来,贾环看着上面细细密密的针眼,一时楞楞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小丫头的声音:“三小姐……” 贾环微微一愣,探春他只是在回府的第二日去见了一次,她到这里来,可还是头一次呢,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探春的来意,看了看赵姨娘,皱起眉头。 “环儿……”探春看见赵姨娘,微微一愣,皱眉道:“姨娘怎么在这里?” 赵姨娘冷哼道:“你弟弟出了事,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吗?”这句话却夹枪带棒,“别的什么地方”更是意有所指,显然对探春现在才来,心中有些不满。 “姐姐!”贾环见探春微微皱眉,忙站起身仰起笑脸道:“姐姐你也来了啊,我没事儿,你放心好了。” 将探春将出口的话打了回去,探春的脸上有些讪讪,贾环道:“姨娘,我和姐姐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可是你……” “姨娘放心好了,有姐姐陪我,不怕的……晚上我让红儿陪我睡,你放心好了,回吧回吧。”将不情愿的赵姨娘退出门外,又不放心道:“要回去听到什么,也别担心,我好着呢。” 赵姨娘一头雾水的向外走,一出门,浑身的八卦情绪又起来了,加快了脚步赶回去,还不知道梨香院里面出了什么热闹呢,关于那一家子的,哪怕就是死了一只鸡,也够她高兴的。 赵姨娘前脚刚出门,贾环的脸就冷了下来,道:“姐姐有话就说吧!” 探春原是揣了一肚子话要说的,此刻见他这副样子,反而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想起今日来的目的,顿了顿道:“环儿你回府,原是合府的喜事,老太太、太太……” 贾环淡淡看着她,道:“这些话,姐姐不嫌说的太迟了吗?有话就直说好了。” 探春咬了唇,她如何不知道贾环的意思,但是她何尝没有自己的苦衷,咬了咬牙道:“我听说,你今儿当众对太太无理,且在梨香院里打死了一个小厮?” 贾环不置可否,道:“姐姐如何知道的?” 探春道:“现在合府的人都知道了,我如何不知道?环儿你在庄子上长大,没人教你规矩大家都不怪你,可是起码的孝道应该是懂得的?你怎么敢当众对太太无理?不过是一点点小事不依你,竟转头便走,还敢大声指责太太?天下哪有这样为人子女的?且薛姨妈家虽借住在府里,却是亲戚家,哪有非要在亲戚家的院子责罚下人的道理,就算那下人有千般错,也自有太太处置,更没有在亲戚家就动刑的道理,最后竟然还生生打死!环儿你便是不懂规矩,为人处世的道理总……”既已开了头,便越说越顺,越说越是激愤。 “姐姐,”贾环突然开口打断她自我感觉极好的长篇大论,道:“二哥可惊着了?” 探春微微一愣,下意识开口答道:“是啊,宝玉吓得魂不守舍,连老太太都惊动了,找大夫瞧过,喝了安神汤才好些……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虽太太大度不计较,但我做姐姐的……” “二哥比我大两岁,”贾环淡淡道:“姐姐。” 探春一愣。 贾环冷冷道:“就像姐姐说的,合府的人都知道了,知道我被人掳劫出城,知道我被卖给强人,知道我差点死掉……姐姐你担心的是什么?是二哥第一次看见死人惊到了,可是我也第一次看见死人,而且……只差一点点,那具鲜血淋漓,冰冷的尸体,就是我。姐姐,你骂的好,骂的对,骂的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啊!”说道后面,声音不由自主的大了起来,他并不是瞎说来哄骗探春,今日,若是他手里没有救命的银针,应祥又不曾及时出现,他真的会死。 贾环很少用言语伤人,但这一次却是动了真怒,他早料到今日的事会有人来找他算账,但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的居然是探春! 他同父同母的嫡亲的姐姐。 第13章 诛心之言 这是贾环回贾府后第一次动了真怒,由于身体的原因,他极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向来认为,同不相干的人是不值得生气的,所以薛蟠的事情之后,他虽立刻展开全力报复,情绪上却并没有多少波动,但是这个他嫡亲的姐姐、他除了赵姨娘以外理该是最亲近的人,太让他失望了。 感受到来自胸腹之间的悸动,贾环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看了看神色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探春,淡淡道:“三姐姐,我知道你有苦衷,你是女儿家,一生幸福全寄在婚嫁之事上,这等事,全看太太一人的意思,你不得不讨好太太,姨娘和我是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 探春迅速向门外撇了一眼,道:“你莫要胡说,太太最是仁善不过,活菩萨一样的人……” 贾环淡淡道:“外面没人。” 探春松了口气,脸色回复正常,正要说话,却看见贾环脸上嘲讽的笑容,顿时呐呐不得语。 贾环的笑容她看的很明白,若是太太真是这样的人,她何以因这一句话这般紧张。 贾环冷冷道:“三姐姐要疏远我和姨娘,去讨好太太,我们不怪你,谁让我们无能,帮不了你。你要疏远便疏远好了,为何还要来捅我和姨娘的心窝子,难道非要踩着至亲才能往上爬吗?” 探春已恢复镇静,闻言冷声斥道:“环儿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三姐姐自己知道,”贾环已经不直接叫她姐姐,冷冷道:“旁的人要讨好太太,何等艰难,便是日日端茶递水,也未必能得太太一声好,三姐姐就不同了,只需从姨娘这里红着眼、流着泪回去,便会有人将你揽在怀里怜悯叹息:‘好好的孩子,偏摊上那么一个娘……’,便会对你再好一分。久而久之,连你自己都这样认为了吧,为何自己不是太太养的?久而久之,你自己都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讨好太太了吧,的确,你确实取悦了太太,那个时候,她心里不知多么开心快活,而另一个人呢,却在自己房里偷偷伤心懊悔,后悔自己又口无遮拦伤了你的心,后悔自己又错过一次和女儿亲近的机会,担心你心中如何不痛快,却万万也想不到,这样的结果,原是她的好女儿故意的……” 探春尖声道:“我没有!你胡说,分明是姨娘……” “够了!”贾环冷喝一声,打断她的话:“姨娘虽然性子莽撞,口无遮拦,但是我回府不过十多日,便已知道该如何与姨娘相处,三姐姐和姨娘相处十多年,又是府里出了名的聪明机智,为何次次都和姨娘不欢而散?难道对自己的亲娘竟这般容忍都没有?我在庄子上时,常听到一句俗语,叫:‘肉烂在锅里’,先生也教我们‘家丑不可外扬’,为何以三姐姐的谨慎,你和姨娘的冲突会弄的合府都知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怕太太知道你和姨娘亲近而疏远你吗?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这样可以取悦太太吗?” 探春已经说不出话来,瞪大了眼失神的看着他,眼中已经有了泪水。 贾环冷冷看着她,道:“还有这一次,你知道事情是我惹出来的,生怕太太迁怒在你身上,迫不及待便要来撇清,无论我们说些什么,只需你摆出一副有苦难言或痛哭过的样子出门,人人都道:‘可怜三小姐这么好的一个人,竟摊上这么个娘,又有这样一个弟弟……”,便大功告成,可是?” 探春道:“我是真心来……” 贾环冷冷打断:“你是真心来为太太报不平,斥责你差点被人害死的弟弟的?” “我……我……” 贾环这次差点又动了怒,大口大口喘息片刻,才压了下去,淡淡道:“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该说的已经说过了,也该走了。” 探春看了他一眼,张开欲言,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低头向门口走去,这个地方,她也的确不敢再呆。 将要出门时,却听贾环唤道:“三姐姐,我还有一句话。” 探春转过头来,黯然道:“你说。” 贾环道:“三姐姐,你既然同我们疏远,还是疏远个彻底的好,以后,不要再去找姨娘了。” 探春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贾环冷冷道:“为何你能一次次戳到姨娘的心窝子,不就是因为姨娘将你当做了至亲至近的人吗?日后姨娘自有我会照料,我也会告诉姨娘让她远着你,你再也别想用刺伤姨娘来讨别人的欢心,若是让我知道你再这样做,别怪我把你的龌龊心事传的合府都是,这荣国府,最不缺的便是谣言!” 探春看着他,眼中的泪水绝了堤一般的涌了出来,贾环觉得心口闷闷的,转了眼不去看她。 良久,却听到门口传来探春的声音:“今天的事,太太不会干休的,今日你原受了惊吓,或可抵了对太太不敬的事,但这几日你不去学堂的事,原是太太压下来没让老爷知道,只怕……” 贾环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下文,再转头已不见了探春的人影。 皱了皱眉,亲自到外面将小红唤了进来,问道:“在府里,不去上学会如何?” 小红想了想,道:“这却不一定了,若是二爷几日不曾上学,怕是要挨板子的,如果是兰少爷,总有一顿斥责再加几戒尺,若是三爷的话……” 她顿下不说,贾环接道:“若是我,怕最多是斥责几句吧!”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贾政越是重视的人,自然管的越紧,不上进时打的便越狠。 小红欲言又止道:“三爷……” 贾环知道她向来聪明,她爹是府里的大管家,她耳濡目染,也是有几分见识的,问道:“你说就是。” 小红道:“虽老爷可能只会斥责几句,但若是加上今天的事,一个应对不当,可能会给老爷留下性情乖戾,不堪教化的印象,只怕……” 贾环淡淡道:“你还少说了几样儿,对下人不仁,对嫡母不孝,对亲戚不礼,对兄长不敬……”贾环毫无忌讳的说出口,这些罪名,并不是凭空捏造,细细一想,这可都是他做的,下令杖责来福,当众指责王夫人,在亲戚院子里闹事,还推了一把宝玉…… 贾环顿时意识到,只怕他入贾府以来,最大的危急来了,若是处理不当,本来就被王夫人仇视、贾政忽视,若是再被贾政厌弃,他在这府里,只怕呆都呆不下去了。 虽然并不喜欢贾府,但是,这样被人灰溜溜的压着,或者被逼出走,他可不愿意。 思索片刻,对红儿道:“我今日倦的很,先去歇着,你令他们不许进来,然后你去外面打探,要是老爷回府,进了荣禧堂便来报我。” 红儿虽不知他有什么打算,仍应了一声去了,她父亲是府里的大管家,她要打听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容易不过。 贾环浅浅一笑,你既探我的品行,我也探一探你,一个姐姐已经很令人失望了,若是一个父亲也让人失望,那么便带了姨娘,远离此地,若是姨娘不愿,便先离了这里,等到了那一日,捞了姨娘便走就是。 又想起探春流下的眼泪和最后的提醒,不由有些后悔说话太过伤人了些,探春从小在老太太、太太身前长大,尚不醒事时,难免和心直口快又有些刻薄的姨娘发生冲突,若那时太太便如此引导,以致探春成了现在的模样也有可能,这样次次戳姨娘的心窝子,也未必就是故意的。 虽有悔意,但贾环是性情坚毅之人,既然做了,也就不再多想,换上亵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着红儿的消息。 第14章 苦肉计 王夫人捏着帕子拭泪道:“……若是宝玉说这样的混话,我便是打死他的心都有了,可偏偏是环儿,我自小便疼他,偏又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打不得骂不得,我不过说要带回荣禧堂细审,他便……我只怕他一气之下当真又去了庙里……这也不是我没凭据胡说,他五岁上时便……万般无奈只得在梨香院里动了刑,那本是亲戚的院子,偏又是借住在我们的地方,这岂不是在打亲戚的脸吗?传扬出去,我们荣国府的脸面还要不要?可是为了环儿,也只有让姐姐她们受点委屈了,可是谁能想的到,谁能想……” 说到这里,王夫人眼泪又落了下来:“可怜那来福,一肚子的委屈,只求一个辩白的机会,我原是要答应的,但环儿非要先打再审,就这么着,竟就给……便是临死,也喊着冤,竟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便是官府杀头,也总要先问个清楚明白,再三审问……” 贾政手中茶杯重重顿在几上,茶水溅了出来,咬牙骂道:“这孽子!竟然草菅人命!亏他还是……哼!” 原想说亏他还是庙里长大的,但是终于又忍了下去。 王夫人又道:“我原也怕环儿性情太过偏激,自他来回府以来,便处处精心,便是他学里只去了两日,我也替他瞒着……” 贾政原就气的胡须打颤,听到这里,更加按捺不住,连声叫人:“快去把那孽子给我绑来!” 王夫人劝道:“老爷也消消气,也不在这一时,老爷明日正好休沐,到时再叫来管教不迟,现在天已晚了……” 贾政正在气头上,如何肯听,连声催道:“还不快去!” 见状王夫人也就不敢再劝,举了杯子开始饮茶。 一旁的金钏儿忙去传话,不想刚出院门便哎呦一声,和人迎面撞个正着,那人比她身量还小一些,被撞的倒翻在地上,金钏儿忙将她扶了起来,诧异道:“你不是三爷身边的红儿吗?怎的没在三爷身边服侍,反到了这里?” 红儿忍着痛站起来,道:“烦姐姐帮我通报太太一声吧,我们爷不好了……” 金钏儿犹豫了一阵,老爷太太现在心情不好,她身上又带着差事,更不敢揽事儿,但是她的差事正是去唤贾环,若是贾环的事…… 想了想,道:“你且等着,我去给你通报就是。” 红儿在门口等了一阵,金钏儿便出来唤她进去,她见金钏儿眼圈有点发红的,想是因她受了委屈,感激的福了一福,这才进门。只见贾政面色不愉的看着她,道:“环儿怎么了?” 红儿红着眼睛,哽咽道:“三爷……似是魇着了,求太太发话,找个太医看看吧……” 王夫人面带忧色道:“看这事闹的,白日时先是宝玉骇着了,这会儿又轮到环儿……” 贾政冷哼一声,道:“不过是魇着了,叫醒就是,这也值得你急急惶惶的来打扰夫人?” 红儿急道:“老爷有所不知,三爷他……样子吓人的很……奴婢奴婢……” 贾政见她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道:“仔细些说。” 红儿道:“今儿三爷和二爷一同出去吃酒,到申时末却是被姨娘扶回来的,说是吓到了,姨娘在这里陪了三爷一个时辰,三爷便让姨娘先回去了,不久便早早歇了,晚饭也不曾用,也不许我们进屋。直到一刻钟前,我听到里间有声音,忙进去看,只见三爷眼睛闭的紧紧的,牙齿咬的咯咯响,忙将三爷推醒,谁知三爷眼睛是睁开了,可是却不认得人,疯了似地又砸又打……奴婢并着两位妹妹,好容易才安抚的好些了,奴婢便赶紧来见太太,太太,三爷他……他现在人都不认得……求太太找个大夫看看吧!” 王夫人不等贾政发话,对彩云道:“你去将外院的林太医请来。” 又转而向贾政道:“这也是巧了,正巧白日宝玉惊着,请了林太医来,怕晚间有什么变故,便留了林太医先在外院住下来,可巧环儿又出了事……” 被一连三个巧字提醒,贾政冷哼一声,道:“早不病晚不病,正要寻他来倒病了,若真的这般胆小,怎会做出罔顾人命的事来!” 越说越气,拍案而起,道:“我倒要亲眼看看,这小畜生怎么个病法!” 又道:“谁也不许通报那小畜生知道,我要亲自去探探他的病!” 他既要去,王夫人自没有不去的道理,两人带了彩霞金钏儿并红儿三婢,便直直往贾环的院子而来。 贾环的院子不大,里面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因有贾政的禁令在,没人敢出声,直接穿过了院子便朝贾环的房间来,刚进门,便看见一个小丫头抱着一堆布匹鞋袜等物从里间出来,看见贾政过来,虎了一跳,忙蹲下行礼。 贾政冷着脸道:“这是什么?” 小丫头道:“是……是宝二爷昨儿送来的东西,方才三爷发狂,不小心翻到了,扔的一地都是,疯了似的令我们拿去烧掉……” “这是怎么说的,”王夫人道:“难道宝玉也惹了他不成?这府里谁不知道宝玉待环儿比对我这个母亲还上心的,但凡得一点好东西,也尽想着他……” 红儿在一旁道:“昨儿听二爷说,这些东西原是薛大爷送的。” 王夫人微微皱眉,金钏儿责道:“太太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红儿忙低头应是,贾政转身进了里间,王夫人也跟了进去。 小丫头抱着手里的东西,为难道:“红儿姐姐,那这个……这个……” 红儿悄声道:“糊涂,既知道是疯话,便先收起来,待三爷醒了再做处置就是。”也跟着进了内间。 里面的小丫头早听到声音,恭立在一旁,贾政扫了一眼,只见里面凌乱之极,小丫头眼圈红红的,混不像做假的样子,连王夫人也微微愣了愣,道:“三爷怎么样?” 小丫头尤有余悸道:“好容易安抚住,仿是睡着了。” 贾政早望见躺在床上似乎睡得不甚安稳的贾环,冷冷道:“将他唤醒!” 小丫头虎了一跳,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一旁的彩霞刚走进两步,却听到贾环嘴里喃喃唤了声什么,顿时浑身发寒,不敢靠近。 贾政离得远,听到不够真切,问道:“他说什么?” 彩霞战战兢兢道:“仿佛是在唤……来福……” 今天来福的惨像,她是亲眼看见的,当时吓得魂不守舍,这会儿来福两个字从贾环口里说出来,更让她胆寒:莫不是……莫不是来福屈死……来…… 这样想的人,不止是她,同来的几婢无不吓的两股战战,浑身发寒,连王夫人也迟疑的望向贾政:“不如明天请个道士来……” 贾政冷哼一声:“装神弄鬼!”见无人再敢上前,自己亲自靠近了,伸手要去推贾环的肩头。 “来福!”贾环忽然又唤了一声,这次吐词清晰了很多,头不安的晃动,似乎看见了极为可怕的东西,道:“来福!” 众人都是一愣,生出一种诡异的感觉来,贾环的声音中带着急切,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呼唤求救的样子。 “来福!来福!”贾环的头晃动的更加厉害,声音中软弱中带着哀求:“来福!不要走,来福……别扔下我……”声音惶急恐惧,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次来贾政都信了他是真魇着了,忙推推他肩膀:“环儿醒醒,快醒醒……” 刚被碰到身体,贾环便像被点击似的跳了起来,眼睛睁开,直愣愣全无焦距,全然不认得眼前的人是他的父亲,恍如看到极为可怕的事物般,向后一点点缩着,下巴格格的响着,颤着声音哆哆嗦嗦:“表哥……表哥……表哥……” 一句表哥,有惊讶到恐惧到愤怒,惊了一房的人,贾政一惊,目光豁然望向王夫人,王夫人失声道:“这不可能,蟠儿怎会做这样的事?!” 几个丫头都将头压的低低的,望着脚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贾政手有些发颤,抬手欲要指向王夫人,终又放下,将注意力又转回贾环身上,伸手去按他的肩头,还未靠近,贾环便露出惊恐之极的表情,尖叫一声,竟一头向床柱撞去。 幸好贾政离的他近,又本就准备伸手抓他,见状忙将他死死抱住,贾环这一撞,将吃奶的劲都使上了,连贾政都被他拖的翻倒在床上,心中碰碰直跳,一阵后怕,方才若不是自己见机的快,以这样的力道,自己这个刚得回来的儿子,怕就没了! 一面死死按住挣扎不休的贾环,一面对王夫人怒道:“看你们王家的好亲戚!” 这句话委实够重,王夫人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道:“这定是有什么误会,蟠儿他……” 贾政哪有心思听她解释,将在他怀里似吓得魂不守舍、拳打脚踢、连声尖叫的贾环按住,道:“环儿莫怕,是我,是我!我是你父亲!” 听到父亲两个字,贾环的挣扎微弱起来,一双毫无焦距的眼渐渐变的清明,看着那双眼从浑浊暗淡,变得明如秋水,这个时候再有人说他是装的,连王夫人都是不信的……只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弥漫着某种让人让人心酸的东西,静静傻傻的看着贾政,久到贾政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陷进了那一潭清水中时,才喃喃唤了声:“父亲……” 闭上了眼,软软倒了下去。 顿时连着贾政与王夫人在内,均松了口气。 见过了片刻没有动静,贾政才站起身,将贾环交给红儿,去了外间,王夫人急着和他解释,忙跟了出来,她一走,金钏儿和彩霞没有她的吩咐,不敢呆在少爷的房里,也跟了出来,小丫头翠儿出来给贾政王夫人沏茶,内间转眼便只剩了贾环和红儿。 红儿也抹了把汗,坐在床头,伸手替贾环掖掖被角,忽然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忙掩了嘴,原来贾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外间。 这苦肉计,算是成了吧? 大和尚啊,你若知道我用你教的东西来演戏骗人,不会从西方极乐世界气得蹦下凡来敲我的脑瓜崩吧? 慈云大师本是当今佛法最为高深的人,佛家最擅长的是是什么?用贾环的话来说,装神弄鬼,愚民洗脑。慈云大师也不同他计较,只问他愿不愿学,贾环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有个本事,为了能活得长久些,他不得不学,他自幼身体极弱,凡七情大动时,必会病发,慈云便教他调节情绪之法,可惜他忘了前尘,否则他定会觉得,这名为“镇魂”的法门,和后世的催眠术有异曲同工之效,他本来用它平复情绪用的,这会儿逆着用它来演戏,也算的上是举一反三? 贾环用这苦肉计也是身不由己,那些罪状,桩桩件件都是他自己做过的,并不是王夫人诬告,便是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那么只有让贾政看见,自己确实吓坏了,那么不管做了什么,也可以借此掩过去了。 他当然也是有一点优势的,王夫人到现在仍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狠抓他的弱点,却不知自己的弱点也被贾环拿个正着,现在不趁机咬她一口,更待何时? 他既然并未被薛蟠得手,自然也不怕人知道,为何好心要替薛蟠瞒着?但他总不能丢脸到处去说,若直接去贾政面前告状,贾政好面子,又兼薛蟠没有得手,大概也就对薛蟠的恶感再深一成罢了,反而会责怪他自己不尊重,只有让贾政亲眼看看自己的儿子被害成什么样子,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看来效果还真不错。 居然当着下人的面这么骂她连带她的亲戚家,看来着实气得不清呢。 他看了一眼脸上仍有骇色的红儿,他不怕红儿去告密,要知道一起干一百件好事的交情,也比不上一起干一件坏事,既然人是红儿请来的,那么不管她愿不愿意,红儿也成了他的帮凶。便是去告状,一是自己也讨不了好,二是有没有人信她,三是就是王夫人信了她,又还能怎么样?王夫人去跟贾政说,我们都上当了,贾环是假装的? 看一眼床柱,他倒是有点后怕,这个爹怎么就这么笨啊,他为什么要撞柱不撞墙?一是因为床柱在外侧,离贾政近,方便他拉,二是万一拉不住他也可以撞偏啊,最多伤个肩膀什么的……谁知道这个爹那一把拉的,让他差点就结结实实的撞了上去,这个悬哦! 第15章 凶险 贾环这里胡思乱想,那边红儿却忧心忡忡,一会儿太医便来了,若诊出贾环装病,她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且这次她又大大得罪了太太,不知道她爹会不会受牵连呢。 王夫人此刻比红儿更加不安,她见贾政将手里的茶杯不断端起又放下,知道他心中极度不悦,试探道王夫人道:“不过是一句呓语罢了……老爷何必当真?” “呓语?!”贾政怒道:“环儿呓语怎就不叫别人?怎不把别人送的东西扔出去?” 王夫人:“老爷,此事定是有什么误会,蟠儿便是再大胆,也不敢……” “不敢?”贾政打断道:“他有什么不敢的?杀人掳劫,强抢民女的事都能做出来!” 王夫人噎了一下,她知道贾政对薛蟠向来不满,不敢在这方面多说,只得道:“老爷是不知道,这环儿惯会作伪的,白日时才说是遭遇了强人,是蟠儿救了他的命,如今却又是一套说辞……” 贾政猛地一拍案子,吓的王夫人连忙闭嘴,贾政道:“若是薛蟠救了他,环儿会吓成这个样子?!你既这样说,彩霞,去给我宝玉叫来!我倒要问问,他们吃酒怎么就吃出强人来了!” 彩霞迟疑的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劝道:“宝玉白日惊着了,好容易才吃了药睡下,又何苦再去招他?” “他那就惊着了?”贾政冷哼道:“那环儿呢?环儿可还比他小两岁!” 虽这样说着,口中却吩咐道:“去把今天跟着他们出门的小子给我叫来!” 彩霞这次不敢迟疑,应了一声,快快去了。 不多时,彩云带着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过来,贾环并不装睡,老老实实伸出手让太医整治,贾政的目光便太医和贾环的身上游移,这太医医术甚高,往日诊脉时,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今日脸上却显出惊色来,好一会才松了手,贾政正要说话,他却摇了摇头,又让贾环换了另一只手,按了半晌才抚须叹道:“令郎活到如今,可当真不易啊,政公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着实让老朽佩服!” 贾政知他把脉已罢,将他请在外间,诧异道:“太医何处此言?” 林太医道:“如是老夫看的不错,令郎幼年便有宿疾,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五脏六腑生的极弱,若不是万般精心,万万不能活到现在啊!” 贾政只觉脸上一片臊热,问道:“那犬儿他……” “此乃七情伤身。令郎幼年时五脏六腑发育不全,原是早夭之象,如老夫料的不错,令郎每逢冬夏时,必要犯病,且切不可七情大动,否则五脏失调,凶险之极,凶险之极啊!”林太医摇头道:“唉,你们怎可在此时掉以轻心?他能撑到此刻,不知多少遭险死还生,怎可让他在此关键时刻受如此大的惊吓,重者命丧一刻,轻者前功尽弃啊!” 贾政大惊道:“还请太医相救。” 林太医道:“说救谈不上,幸好方才你们及时将他安抚了下去,否则就是等到老夫来,也回天乏术啊……唔,现在却是没有什么大碍,待我来开个安神养气的方子,调养数日方可。只是有一点,万万不可再让他受到惊吓,否则……就是扁鹊复生,也无能为力。政公可知他是因何受到惊吓?最好将与之有关的东西都收的远远的,如此关键时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贾环躺着床上差点失笑,这个太医,倒也有两下子,居然能探出他五脏虚弱,只是也未免小题大做了些,方才为了骗过太医,他的确让自己略略“惧”了一下,但这种程度,实在是小儿科,却被这太医说的凶险无比。 这却是他不知道太医诊治病人的习惯,他们接诊的病人,大多非富即贵,为免麻烦,轻的要朝重里说,重的便要说凶险,这样,治好了是他医术好,治不好,他也早有言在先的,药更要开最贵最好的,否则别人还当你不尽心。 慈云大师的医术也是极好的,贾环这方面却是得了他的真传,这些年也诊了不少穷苦人家,他们却是相反,为了给病人信心,什么病也只往轻里讲,开药更是越便宜越好,是以贾环才对这林大夫不以为然,但他却不知道,这林大夫已经是医德医术颇高的大夫,若换了另一个人,像这种真正有点凶险的症状,还不说的仿佛他下一刻便要死了才怪。 却听外面贾政道:“太医说的关键之时是指?” 林太医道:“政公竟不知道?” 贾政脸色发红道:“小儿自幼在庄子里养病……” 他没有说完,林太医也是人精,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继续追问,道:“令郎五脏六腑都极弱,在孩童时,只不犯病,也就比寻常人虚弱了些,但是,男孩到了十三岁上时便会开始第二次长成,这时,他的五脏六腑便再承担不起,即使再不复发,也会慢慢衰竭而死……:贾政看一眼内室,怀里仿佛还残留着幼子温热的体温,他遵循着祖宗抱孙不抱子的规矩,三个儿子,他都没怎么抱过,却不想当他将自己的孩子紧紧按在怀里的时候,仿佛有一种深埋在血肉骨髓之中的东西被唤醒,那一瞬,一种温暖酸涩骨肉相连的感觉几乎将他淹没,难以自已。 想到这样一个儿子,被自己扔在庙里,一个人在生死边缘拼命挣扎,自己却不闻不问,顿时觉得心中像被人挖了一块似的难受,口中干涩道:“那小儿,难道就……就……” 林太医撸了一把胡须,道:“却不知令郎得了什么造化,吃了何种灵药,不仅不断调理他的五脏六腑,而且竟隐隐有起死还生之能,原本人的五脏六腑过了童年便已经发育完毕,再无生长的可能,但这种灵药,竟能借着令郎十三岁再次发育之机,令它们再次获得了一次生长的机会,只要小心过了三年,便可和正常人一般无二,真是大造化啊,却不知令郎吃的是何种灵药?老夫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这等圣药……唔,若老夫所料不差,令郎服下吃药当有百日左右……” 林太医说了许多,但贾环却再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大和尚呵呵的笑声…… “三儿三儿,你会活到一百岁的。”他总是这样摸着他的头,笑的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像是盛放的菊花。 他嗤之以鼻:“大和尚,我要是能活到你一百岁的那一天,就已经是奇迹了。” “那我们打赌吧?” “赌什么?赌我们谁先死吗?” “好,就赌我们谁先死,谁先死谁就赢,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 “好!”贾环是信心百倍的,老和尚的身体一向健壮,他对自己把脉的水平是很有信心的,道:“我要是赢了,你就要收我做徒弟,帮我剃度,我的骨灰也要放在那些小和尚待的佛塔里,那里面热闹……你还要每天念经给我听,让我在下辈子能有个好身体,当然最重要的是,也要遇到像你这样的滥好人……” “好,”大和尚笑道:“和尚死了以后一百天才能飞升极乐世界,若和尚先死了,你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埋了,在那里陪和尚一百天,一天不能少,也一天不能多,多了一天,和尚走了,你又寂寞了……”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与此同时,贾政却听到内间红儿惊慌失措的叫声:“林太医!老爷!不好了,三爷似乎又惊着了……啊,三爷吐血了……” 第16章 贾政和太医冲进内室时,红儿正拿了帕子擦拭着从贾环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贾政看着儿子那双幽若深潭的眼睛,明明是漆黑如墨的眸子,他却感觉到一片苍白漠然,空洞的让人心酸。 林太医将手指按在他苍白的近乎透明的手腕上,急声道:“政公!快!先将他安抚住!不然性命危矣!快快!” 贾政顾不得多想,连连推贾环的肩头:“环儿!环儿!环儿醒醒!” 贾环一直很努力的活着,他有时候会很迷惑,他能撑过一次次病发时的折磨,到底是因为自己对生命特别的执着,还是因为大和尚对他的生命的执着,让他也不得不努力。其实他并不害怕死亡,反而觉得死亡对他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似乎有什么丢掉很久的东西只有死亡才能让他找回来。 他因为大和尚的不放弃而坚持着,却不知道,大和尚的坚持何尝不是因为他的不放弃? 贾环一直为自己能够坚强的陪着和尚活到现在而骄傲,但现在他却后悔了……他愿意活着,但是却绝不愿意用别人的性命尤其是老和尚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这世上,哪有什么可以起死回生的圣药,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虽然他自认医术不差,但是,自己是把不准自己的脉的,若不是这林太医着实有一手,他还不知道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贾政的呼声响在耳边,贾环喃喃:“和尚,你骗的我好苦……” 贾政听见他说话,却听不真切,忙将耳朵凑上前,道:“环儿,你说什么?你要什么?” 耳中传来儿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好后悔……好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去死……” 为什么不早点死掉,早点死掉,和尚就不用死了……你只想着让我活下去,却不想,我何尝不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害了你…… 贾政只觉得一口血堵在胸口,难受之极,心中蓦然燃起怒意,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针对自己,还是对王夫人,抑或是面前的这个少年,一扬手,狠狠一耳光便扇了上去,怒喝道:“你这孽子!你老子我还好好的活在这里,你给我说的什么昏话?!” 随着这一声脆响,贾环的眸子渐渐清明,人却剧烈咳嗽起来,贾政又气又怒又悔,怕他呛到,将他扶的半坐起来,刚坐起身,贾环哇的一声,一大口污血吐了出来,气息却渐渐平息。 林太医却松了口气,道:“好险,好险。” 贾政扶着贾环躺下,替他将嘴角的血拭去,却见贾环不知何时闭了眼,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却有泪水无声无息淌下来,浸湿了耳旁的软枕,不知怎地,只觉得心中酸楚的难以自抑,差点陪他落下泪来,叹道:“往事已矣,不管之前你遭遇了什么,现在既然已经回了家,父亲便再不会让人欺辱与你,莫要再多想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好吧,和尚,你既让我好好活着,我就活着,一直活着,快快活活的…… 贾政见这番话不仅没有将贾环安抚下来,反而泪眼越来越多,他本就不善言语,只得难受的转过脸去,令红儿好生照料,带了林太医出来开方子。 林太医叹道:“这次若不是政公,怕就凶险了。不是老朽多嘴,令郎此刻的情形,可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了。” 贾政点头,叹息不语。 林太医道:“如今性命之忧虽解,但伤了根底是难免的……却不知往日替令郎诊治的是何人?他既能让令郎平安活到当下,医术当是在我之上的……政公何不请他……” 见贾政似有难言之隐,林太医摇头道:“即使人不在,有以往留下的方子也是好的。” 这些事贾政如何知道?当下吩咐彩霞进去替了红儿出来,问道:“你贴身服侍三爷,可知三爷身边可有什么方子?” 红儿惶恐道:“三爷来的时候,就穿在身上的一身衣物,奴婢并不见什么方子,想是有,也是三爷贴身收着,奴婢并不知道……要不,奴婢去问问三爷?” “算了,若又让他想起什么不好的来,便麻烦了。” 红儿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忽然轻咦一声,道:“奴婢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三爷让奴婢备了一个小匣子,许是用来装东西的。” “去找。” 几个婢子一起动手,贾环的房间不大,东西也少,不过片刻便从柜子里找出匣子,又在他床头摸出了钥匙,一起交给贾政,贾政将匣子打开,从里面掏出几张纸来,便是浑身一震:“这……” 林太医疑惑道:“政公?” 贾政强自按捺情绪,将其中一张纸递了过来,剩下的却小心收进怀里。 林太医看了半晌,叹道:“好方!真是好方!只是病发因缘不同,待我改上几味药,服上三剂也就够了。令郎体弱,药吃多了反而不好,待我开上些食补方子,日日按方子轮着准备吃食,我一月来为他复诊一次,再换新的方子,总之这三年最为关键,切不可马虎了。” 贾政接过林太医开好的方子,皱眉道:“好是好,只是,环儿他因了和尚的话,说是不能吃荤腥,这……” 林太医道:“不食荤腥?这如何使得?令郎如今真是滋补元气的时候,怎能开这等玩笑?” 贾政叹道:“林太医有所不知,我这个儿子,从小就倔的很,他不愿做的事,着实逼迫不得啊。” “老爷……”红儿迟疑的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是,”红儿低声道:“以奴婢来看,三爷那句话,原是说了哄姨娘玩的。” “他无缘无故哄他姨娘做什么?”贾政皱眉道,见红儿一脸为难,如何不知道里面有猫腻,收了方子,让人分别送去了厨房和药房。林太医告辞出去,最后道:“只一件,政公要切切牢记,万不可再让他受惊、动怒,凡他怕的东西,且收远一些就是。” “这我省的,”贾政道:“只是若是不知道他因何受惊,却该如何是好?” “这个嘛……”林太医皱眉片刻道:“那不如政公多让他在身边陪伴?在父母身边,孩子总能心安一些,便不那么容易受惊吓了,何况若有个万一,我看也就政公能安抚一二了。” 贾政点头,送走了林太医回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儿是个聪明的,她原本担心得罪了王夫人日后日子难过,现如今发现贾政对贾环似乎颇为重视,便改了主意。至于她父亲,原就不是王夫人的人,他们是贾府的世仆,王夫人掌权以后,用的都是她的陪房,她父亲的位置原是贾母保下来的,她想明白了,贾母在一日,便不会允许王夫人将大权独揽,她父亲的位置就是有保障的,若是贾母不在,她就是讨好了王夫人,王夫人也会将她父亲换掉,何况她已经得罪了王夫人?既然如此,还不如看看自己这个看起来颇有主见的主子,能不能帮自己一把,不说别的,要是他能讨贾政的欢喜,到时能为她父亲说句好话也好。 红儿正要合盘托出,方才避在厢房的王夫人过来,道:“老爷,今日跟着宝玉出去的茗烟和扫红来了。” 贾政道:“让他们在外面跪着!红儿你接着说!” 红儿偷看了王夫人一眼,犹犹豫豫道:“那日,周大娘给三爷送衣服来,不知为什么,姨娘对着衣服哭哭啼啼的,三爷便信口说,有神僧说了,他穿不得丝罗,食不得荤腥……才把姨娘安抚住。” 贾政不耐烦道:“她为何对着衣服哭哭啼啼?” “这原是我的不是,”王夫人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她既做了,且并没有瞒人,虽没有料到事情有一天会传到贾政的耳朵去,但理由却是早准备好的,抹泪道:“当时老爷说环儿要回府,我立时便吩咐了人准备住处和衣物,只是不知道环儿的身量,原派了人去问张汉打探,可巧老爷派了他出去,我想着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不急,便耐心等他,谁知等张汉回来,东府的小蓉媳妇又没了,一时间两府都忙得转不过身来,这一来二去的,居然就耽误了。等到环儿将要回府,我这才急了,便派人将宝玉新作的、并没有上身的衣服取了来给他……后来环儿的话传开,我还当真以为是……谁知道这孩子气性怎么就这么大……便是在富贵人家,哥哥不穿的衣服给弟弟也是有的,何况又是新作没有上身的衣服,他竟一件也不肯穿,还传出这样的话来,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想我呢……” 这番话,说的红儿佩服无比,一样的事,换了套说辞,便完全变了个味儿,她绝口不提贾兰的事,即使有人在贾政面前捅开了,她只用来一句:“竟有这样的事?我竟一丝丝也不知道,这些下作的奴才……”便可以再次推的一干二净,红儿自然也不敢多嘴的,当面说主子的坏话,戳穿主子的谎话,她得有几个胆儿? 王夫人这里说的委屈无比,贾政却皱眉道:“此事夫人的确做到不妥,虽说弟弟穿哥哥的衣服不碍什么,到底环儿也是刚回府,难道府里还欠了他几套衣服钱不成?便是来不及,也该和他说清楚才是。” 王夫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贾政向来提倡节俭,她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出来,贾政只会对贾环起恶感,而绝不会说她什么,谁知最后竟是她得了不是,咬着牙应了是。 第17章 王夫人正咬牙暗恨,耳中却听贾政道:“明日一早,你便吩咐人去给环儿买个八字相合的替身出家,便定在宁云寺好了。” 王夫人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开口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们家向来没有这样的规矩,连宝玉也不过是挂寄名符罢了,若是要让老太太知道了,岂不怪我们没有规矩?要不,替宝玉也……” “糊涂!”贾政斥道:“宝玉好端端的,没病没灾的,买什么替身,环儿体弱多病,才要给他买个替身消灾解难,难道老太太是这般不讲理的,会因你爱惜环儿反而责怪你不成?” 王夫人只得应是。 贾政又道:“如此,也好趁机将环儿传出的话掩了去,总不能让他真的从此就吃素,小孩子家家正长身体的时候,如何撑得住?” 王夫人叹道:“原本养了个宝玉便是个不省心的,不想回来个环儿也是一样,随口说个谎,倒让我们给他找台阶下。” 贾政冷哼道:“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 王夫人一愣,贾政对子女向来严苛,今日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屡屡为贾环开脱,难道是方才林太医来说了什么,让贾政态度大改?问道:“不知道环儿的情况怎么样?林太医怎么说?” 贾政摇头道:“倒没什么,只是以后断不能再受惊吓,林太医开了食补方子,我已经着人送去了厨下,你盯着人一日三餐轮着做了,且不可大意。” 并不等王夫人答应,对金钏儿道:“去把外面的两个小子带进来。” 王夫人将脱口而出的话收了回去,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她也不清楚白日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真是蟠儿…… “呵,四哥白日才到,晚上便有客来,啧啧,真是好长的耳朵!”胤祥刚在胤禛这里蹭了顿饭,美美的坐在他书房喝茶看书,听到有客来,谑笑道。 胤禛并不理他,对高福儿道:“来的是什么人,帖子呢?” 高福儿犹豫道:“来的是陈家庄的庄头,并没有帖子。” “噗!”胤祥一口茶喷了出来,失笑道:“我当是什么客呢,原来是个庄头!四哥啊,你的门槛什么时候这么低了,随随便便一个庄头便能大咧咧径直到府上来见,莫不是来鸣冤告状的吧?” 胤禛冷冷看了胤祥一眼,不悦的望向高福儿,作为掌着户部的实权阿哥,想见他的人多了去了,就是三品大员要见他,也要提前三天递了帖子求见,别说区区一个庄头,就是那庄头的主子也未必有资格见他。 高福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契纸来,道:“那庄头送了这东西来,因是前些日子爷问起过的,是以小的才大胆来通报一声,他说他家主子常年不在庄子上,他也并不是真的要求见爷,只是想用这个换一个小恩典。” 胤祥认出恍惚是地契的模样,笑道:“居然是来行贿的吗?竟不知道你们爷是有名的冷面王吗?最是不讲情面的,行贿给他还不如给我呢!” 胤禛不理会,道:“他要什么?” 高福儿道:“他说,他家主子买下这块地的时候,里面一明一暗有两处温泉,他建了两座庄子,明的便是这一座,暗的却在山里,自前年皇上在汤山建了行宫以后,便不断有人要来买,来头一个比一个大,眼看便撑不住……卖出一座原不值得什么,可是他家主子身子极弱,每到冬日,必须有温泉调养,不然便会病发,他希望将这座明处的庄子送个爷,换得爷将暗的那处也一并认了下来,以免日后给人强买了去。” 胤祥原在插科打诨,等知道原是正事,倒不再多话,只笑道:“这家主子,倒是好大的手笔。” 胤禛将地契递回给高福儿,道:“你告诉他,他若要卖庄子,不管多少银子,爷买了,但若是其他便免了。” 胤祥忍不住道:“四哥何必如此认真?他求的不过是小事罢了……” 胤禛冷哼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你今日认了,明日便有无尽的脏水泼上来。” 胤祥道:“也未必就是……八哥他们也让门人四处买庄子呢,这处的事,未必和他们有关系。” 胤禛摇头道:“就算现在不是,以后就不一定了。” 胤祥不再说话,高福儿拿了地契出去,过了片刻又回来,手里却拿了两张契纸,道:“那庄头说,若是四爷不放心,他家主子愿意将两座庄子都送给四爷,四爷可自派人前去经营,他只求每年冬天,让他家主子来住上两个月。” 胤禛皱眉沉吟,胤祥也低头喝茶,并不打断他的思路。 高福儿又道:“他还说,四爷是信佛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家主子靠这温泉救命,已经八年了……” 胤禛沉吟片刻后,道:“你去取十万两银子给他,将他明处的庄子买下来,另一处地契还给他……日后有人问起,爷不否认就是。” 高福儿闻言去了。 胤祥道:“四哥不怕……” 他话未说完,胤禛却明白他的意思,道:“现今汤山的温泉庄子大多有了主儿,想再买可不容易,至于其他……过段日子,我寻个机会将此事在皇阿玛那里过了明处,以后便有什么事,也不碍的。” 他原本就有些意动,刚才不过是试探一下而已,此刻见对方不似作伪,便应了下来,便是有个万一,他既是给了银子的,又在皇上那里报备过,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胤祥见他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说,等高福儿再回来,手里不仅拿着地契,还有早便写好的买卖契约,胤禛拿着看了一眼,发现上面的买房人和金额是新添上去的,笔迹和整张契约是一样的,应是那庄头写的,最下面原主的签名却是另一种笔记,飘逸洒脱中有种宁静祥和之态,字倒是好字,只是名字太俗了些。 胤禛将两张纸都交给胤祥,道:“你明日便遣人去办了过户手续吧,你再过些日子也要出宫开府了,当是做哥哥的一点心意。” 胤祥一愣,他知道胤禛一直找人寻摸庄子,他还托了门人帮忙找找,却不想胤禛竟是为他寻的。他还未建府,爵位也低,当年大家一窝蜂在汤山买庄子的时候,他手里不宽裕,后来地价一涨又涨,到最后就算有钱也没地方买。近年来他开始学着办差,巴结的人渐渐多了,也不是没人送庄子的,可是他如何敢收,便也没做指望了,却不想胤禛竟一直想着他。不由眼圈有些红了,他知道自个这个四哥最是严谨不过,日子并不比他好过,也就是最近手头才宽裕一些罢了,这十万两,对他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了。 心中想着,却并不多说,接了过来,却不敢让胤禛看见他的眼神,低头看契约,顿时一愣,道:“陈三儿?” 胤禛微微一愣:“你知道他?” 胤祥笑道:“这却巧了,四哥可还记得白天我们救的那个少年?那少年有趣的很,明明白白告诉我一个假名儿,便是陈三儿。不过应该不是同一个人,这陈家庄建了有八年了,那孩子现在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胤禛神色却凝重起来,道:“这个陈三儿,我原是见过的。” 胤祥道:“难怪白日他看见你像是要说话似的……四哥不喜欢他?” 胤禛皱眉道:“谈不上,不过……太子正找他呢。” 这次胤祥也皱了眉:“他怎么和太子还扯上关系了?” “太子似乎没见过他的容貌,”胤禛道:“这件事不要让太子知道,你以后也少和他牵扯,那少年狡诈的很。” 胤祥虽觉得这次四哥似乎是看走了眼,但是也没和他争论,对高福儿道:“你去派个人,跟着那个庄头。” 一面对胤禛道:“我倒是想看看这陈家庄的庄主到底是什么人,‘陈三儿’怎么看都像个假名,这十万两银可不是小数,谅那庄头也不敢搁在自己手里,跟着他,不怕找不到他家主子。” 胤禛却也没有反对,他倒不是好奇陈三儿这个人,而是仍然有点担心,京城附近虽然是汤山温泉最多,别处也不是没有,愿意将两座庄子送给他,只求一年住一两个月,这件事怎么看都有些不对。 第18章 贾政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有些眼熟的小厮道:“你们两个,谁是跟着环儿的?” 茗烟和药红对视一眼,没有人回答。 贾政冷喝道:“答话!” 茗烟小心翼翼开口道:“禀老爷,我们都是跟着二爷的。” 贾政皱眉道:“跟环儿的是谁?” 两人低了头不答话,王夫人干咳一声,道:“跟着环儿的小子还在和管家学规矩呢,小子可不比丫头,丫头只要侍候好主子就行,小子是要随主子出门的,各处的规矩甚多,更怕带累主子学坏了,不好生调教一番怎么放心给环儿用?便是茗烟他们几个打小就服侍宝玉的,我也少不得时时敲打一番,何况新进府当差的,又要随身服侍环儿,不得不仔细些。” 贾政道:“环儿新回府,添个小厮也是新入府的,能中什么用?我记得宝玉有四个贴身小厮,环儿减一等,给他配两个也就够了,回头将我身边的凝墨调来给他,再另在外面挑个伶俐的也就是了。” 王夫人道:“凝墨原是老爷身边得用的,调开了老爷岂不是不便?不如从宝玉身边的小子里挑一个出来先给环儿用着也就是了。” 贾政道:“何必如此麻烦?动了宝玉身边的人,回头又惊动老太太,就这么定了。” 王夫人无奈应是,贾政转向茗烟和药红,喝道:“让你们两个侍候爷们出去,结果主子在外面出了事,差点连命都丢了,你们两个奴才倒好好的!只这一条,便是将你们活活打死也尽够了!将白日你们随爷们出去的事仔仔细细说一遍,若让我知道有一句不尽不实,直接拖出去打死!” 茗烟叩首喊冤道:“老爷明鉴,那日我们在里间侍候二爷喝酒,三爷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啊!” 贾政怒极反笑道:“主子出了事,奴才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好!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便奇怪了,这来福不过是个车夫,如何能知道内院的爷们哪一日出门,还能提前和强人约好?原来是内外勾结!来啊,把这两个畜生拖到外院打死,让所有的人都去看看,出卖主子的下场!” 茗烟顿时吓白了脸,药红更是连连叩头,吓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音道:“老爷饶命,这些事都是来福干的,和我们没有关系啊,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贾政冷哼一声,道:“把茗烟拉出去先打二十板子,再拖进来问,若还敢抵赖,直接打死!” 等到外面茗烟的惨叫声传进门来,贾政才对吓得两股站站的药红道:“你说,来福干了什么?” “来福……他……他拿了外人的钱,把三爷卖给了外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何事先不禀告。” 药红战战兢兢道:“这件事,合府的人都知道,来福在梨香院里亲口承认的,小的当时跟着二爷去了,所以也听到一些……” 贾政道:“他自己认的?” 药红道:“三爷同他对质,他原先还狡辩来着,后来……后来被三爷戳穿,他就认了。” 贾政大怒,他对这件事了解不深,不过听王夫人说了几句,说是贾环一口咬定是来福勾连强人,出卖了他,又说“来福是一肚子的委屈,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听药红的意思,这来福分明已经承认了出卖了主子,便是没有强人的,这样的奴才,打死一万遍都有了,哪里来的“一肚子委屈”?冷冷看了王夫人一眼,道:“把白天的事,给我仔仔细细的说。” 药红大喜,知道自己这顿打应该是躲过去了,道:“那天我们跟着二爷三爷付薛大爷的宴,我和茗烟两个在外间侍候着,来福守在院外,吃到一半的时候,三爷要回去,二爷便让小的唤了来福进来,二爷好生交代了他一番,让他路上仔细些,将三爷好生送回去……” 当下将白天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他记性极好,几乎将几人的对话都重复的一字不差,只隐去了和王夫人相关的一些话,但即使如此,贾政也气的不清,道:“你说,来福是被薛蟠打死的?” “是……是的,来福当时大叫‘我全招了’,薛大爷就从房间里出来,当头就是几棒,就将他打死了!” “碰!”一声闷响,却是贾政气的一拳砸在几上,在荣禧堂时,王夫人一句话没提来福的死因,但话里话外无非是贾环下令将他打死的,若不是刚才听了贾环的梦呓,他也不会多事来亲自审问,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的这个妇人,还真是、还真是……家门不幸! 又问道:“你说送环儿的是来福,那为何是薛蟠和环儿一同回来,薛蟠什么时候去的,来福又去了哪里?” 药红道:“这个小的真不知道,小的去唤来福进院子,进来便不见了薛大爷。来福什么时候回来的,小的在院内,他在院外,小的实在不清楚。” 贾政转向早被拖进来扔在一旁的茗烟,道:“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茗烟忍痛道:“小的和药红一样,也就知道这些。” 贾政冷冷道:“好个狡猾的奴才,往日跟着宝玉,教唆着主子不学好,到关键时刻,倒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无能又背主的奴才,我贾家可用不得!来人,把茗烟关到柴房去,明儿一早,唤了人牙子来,将他一家老小发卖到西山煤窑去……” 王夫人忍不住道:“老爷……” “你给我住口!”贾政怒声打断:“还不给我拖下去!” 茗烟大骇,忍着一身的痛,向前爬了几步,哭道:“老爷!老爷饶命,小的都说了,小的说了……那天药红出去叫来福,薛大爷便在后面跟了出去,小的一时好奇,就偷偷去看了一眼,看见三爷上了马车以后,薛大爷就上了御座……后来小的又出去看了一次,看见来福躲在厢房里喝酒,原来薛大爷另给他置了一席……” 话还未说完,贾政已经连声道:“拖下去,都给我拖下去……” “小人冤枉……”茗烟被人拖着向外走,一面大叫:“小的冤枉,小的以为薛大爷只是和三爷玩笑……老爷……老爷……” 贾政怒道:“给我堵了他的嘴!” 王夫人也听的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个样子,否则打死她也不会借这个由头来寻贾环的晦气,道:“许是环儿误会……” “误会?什么是误会?”贾政怒道:“难道他不曾将环儿拐出城去?难道他不曾将环儿吓的神志不清,差点吐血而亡?是误会他一身伤从哪里来?是误会环儿为何一定要在梨香院发落来福?是误会为何环儿和来福对质的时候他一声不吭,来福一说要招,他就跳出来将人打死?” 贾政声音越说越大,顺手举了杯子就要砸下去,又怕惊到房内的贾环,重重放下,恨声道:“引狼入室啊!引狼入室!” 这句话说得委实太重,竟将王夫人至亲的姐姐同侄儿这样的正经亲戚称为入室的财狼,王夫人惊呼道:“老爷!” 贾政尤未解气,不耐烦的道:“你明日去和他们说,让他们另找了宅子搬出去。” 王夫人难以置信的望着贾政,眼中泪水直流:“老爷!这薛家,原是我们主动邀了来住的,如今无缘无故的让人搬出去,这让我怎么开口?难道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连亲戚间的脸面都不顾了不成?” 贾政怒极反笑,拍案道:“小事?什么是小事?我儿子的命就只是小事?你别忘了,环儿虽不是你的儿子,可他是我的儿子!” 贾政的话一句重过一句,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直言她苛待庶子,王夫人惊的眼泪都忘了流,身子摇摇欲坠:“老爷!老爷这话,妾身……” 贾政根本不听她解释,道:“十日之内,让他们搬出去!哼,亲戚家的脸面?他们要是顾及亲戚间的颜面,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王夫人哀声道:“老爷!” 贾政冷冷道:“时候不早了,夫人也该回去休息了。” “老爷你……” “林太医说环儿再受不得惊吓,我在这里对付一晚,以防他再魇着。” 王夫人见贾政语气极为冷淡不耐,不敢多说,心里盘算着如何挽回这件事,便起身要离去,又听到贾政的声音道:“来福是家生子,他老子娘都是在府里当差的吧,既然养出这样背主的儿子,他们也用不得了,明日便寻人远远发卖了。” “老爷!”王夫人大惊,她与贾政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对他极为了解,知他脾气火爆,性情耿直,极易被人打动,她今日虽然看似落尽下风,但只要等贾政怒火消退,她再述述委屈,不是没有挽回的机会,但若是卖了周瑞他们两口子,却是动了她的根本。 这周瑞两口子原是王夫人的陪嫁,周瑞现在掌管的是春秋两季地租,这可是府里最大的进账,她为何敢将府里管家大权交给王熙凤?除了那是她内侄女,更因为府里的进账全掌在她的手里,王熙凤便是给丫头做件衣裳,也要从她手里拿钱,现如今将周瑞一家发卖,岂不是断了她一条胳膊?这是万万不成的,忙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向来只有买人的,哪有卖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怎么了呢。” 贾政不耐烦道:“那就找个庄子远远打发了!” 王夫人咬牙应了,只要不是立时就发卖了,便还有转还的余地。她之前也因为来福的事对周瑞一家不满,现如今却知道原来所谓的背主是为了维护她的亲侄儿,这点不满便烟消云散了,心里已在盘算着如何保下他们来,他们并不知道来福背主的真相,见犯下这样的大罪自己都愿意维护他们,以后岂不是会更加忠心? 第19章 贾环醒的时候,正好听到贾政的声音在外间响起:“还没醒吗?” 红儿道:“没有,可要先将三爷唤醒,吃了药再睡?” “罢了,先温着吧。” “是,只是一会就到了饭点,三爷昨儿晚饭便没用,今儿早饭也睡过去了,这午饭……” 没有听到贾政的声音,似乎还在犹豫,贾环出声道:“红儿……” 红儿惊喜道:“三爷醒了!”进来见贾环正自己起身,熟练的将靠背安置在他身后,道:“快躺下,三爷身子还没好,可不兴乱动,我去端药来。” 不多时端了药碗来,贾环见她执了浅浅的小勺来喂,就着吃了一口,苦的他只皱眉,便有小丫头捡了一颗蜜饯递过来,贾环皱眉道:“这样吃法,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一把将药碗端了过来,一气喝完,从目瞪口呆的小丫头手里抢了水漱了口,却将蜜饯推到一边:“我不爱吃那个。” 贾政等为他收拾的人退了出去才进来,对看见他要起身的贾环道:“躺着吧,环儿今日气色不错。” 贾环默然。 他以为知道了和尚死亡的真相,他会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但事实上他昨夜睡的比任何一日都要沉。 贾环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有病,随时会死去的、绝对活不到成年的病,所以他虽活着,却活的很无谓,初时只觉得老和尚寂寞,能陪他一日是一日,待老和尚死了,又因了老和尚的遗言,才回到贾府。这样百无聊赖的活在,多活一日,就赚一日,便是死了,也是无所谓的,至于活的怎么样,他也并不在意。 老和尚待他好,他愿意为了和尚活着,愿意听和尚的话去报答贾府,可是,当知道和尚连命都搭给他的时候,他先是觉得这生命沉重的难以承受,当他终于撑过来的时候,反而释然了。 和尚,牺牲了他的命,是为了让自己活着……真真正正的活着吧? 想明白了这一切,贾环反而放开了,那股被他压抑了多年的天性便显露了出来,路出几分任性和肆意,整个人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若换了往日,无论多苦的药,也是面不改色的吞了,再不喜欢蜜饯,最多不过摇头拒绝,万万不会说出“我不爱吃这个”的话来。 贾政在他床边坐下,道:“晚上睡的可好?” 贾环原本对贾政这个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昨夜若不是贾政那一耳光,或许他真的已经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太清楚,但总是知道贾政是在为自己出头的,这是他第一次在贾政身上体会到了名为父爱的东西,无论如何坚强的孩子,总是希望希望有个像山一般高大强壮的的父亲让自己依靠的。尤其今日醒来,对他来说恍如新生,第一眼看见的至亲又是贾政,贾政在他心中的地位便忽然间不同了起来。 “不好,”贾环脱口道:“吵的很,又乱做梦。” 语气中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撒娇几分任性,说完自己都愣了。 贾环第一次在贾政身上体会到父爱,贾政又何尝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儿女的娇痴任性,他另外几个儿女,在他面前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何时有过这样随意任性的时刻,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却出奇的没有感觉不悦,道:“我已经和你母亲说过了,让他们一家子快快搬出去,到时便不怕了。” 贾环正有些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嗯了一声便低头不语,耳中却传来贾政带着些暗哑的声音:“……这些年,在……寺里……过的可好?” 便有一股酸意从鼻子直冲眼角,贾环难堪的撇开了头,说了一个“好”,这一声好字,气出来,声音却卡在嗓子里,半日也吐不出来。 这半个好字却让贾政的眼圈都有些红了,贾环离家八年,回来也有十多日了,这一声问候,似乎来的太晚太晚了…… 见贾环低了头,贾政叹了一声,道:“……说说吧。” 贾环沉默了许久,声音低低的轻轻的,道:“刚去寺里的时候,我还小,只恍惚记得似乎是自己坚持去的,可是到底为什么,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寺里冷,床很硬,被子很薄,只有馒头咸菜吃,也没有丫头……我以为家里很快就会来接我,可是我等啊等啊……逢年过节的时候,别的孩子,哪怕出家的,除了孤儿,总有人送几双布鞋,几个馒头,几块糕点……我以为我也会有,坐在门槛上,从日出等到日落……” 耳中听到一声闷响,贾环抬头,发现是贾政失态下一掌拍在了床沿上,便住口不说。 贾政只觉得气闷之极,当初的事他记得清楚,那时贾环才方五岁,被王夫人唤去抄了几日经文便吵着要去庙里,自己一气之下,又被王夫人说动,便派人送了他去,当时怎就没有想到,他才只有五岁,五岁的孩子让他去寺里受几日清苦,怕早就悔了,竟就没想过将他接回来……想着那五岁瘦弱的孩子坐在门槛上的模样,顿时眼眶都湿润了。 贾环抬眼看了他一眼,觉得差不多够了,人说升米恩,斗米仇,内疚也是这样,适当的内疚可以让人想尽力弥补,多了的话只怕连看都不想看到那个人了,换了语气道:“不过有大和尚对我好,大和尚跟人说我是他的俗家侄孙,庙里的师傅都很照顾我,可是我总是犯病,大和尚自己会开方子,可是药很贵,不到一年就花了上千两的银子,大和尚的私房都被我用的差不多了,总不能用庙里的银子,……大和尚说我的病一因七情,二因酷暑严寒,便教我调节情绪之法,夏天带我去山里住,冬天去找温泉,气候好的时候,就去采药,用不了的便换成银子买药用……一年一年的,便也到了现在。” 贾政道:“你母亲没有安排人送钱去么?” “听说一年是有一百两的……” 贾政默然,摸了摸怀里的东西,正准备开口,忽然听到外面红儿的声音:“赵姨娘,且等一等,哎……” 话音未落,赵姨娘已经端着托盘进来了,道:“环儿你看姨娘给你弄了……”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贾政,顿时萎了,眼中却是又惊又喜又怕,道:“给老爷请安。” 贾政哼了一声,道:“你端的这是什么?” 赵姨娘结结巴巴道:“是、是给环儿熬的药……” 贾政道:“太医开的药,环儿才刚吃过,你又弄的什么幺蛾子?” 赵姨娘磕磕绊绊道:“我先前来的时候,听红儿说环儿惊着了,我想着环儿和宝玉都惊着了,大概可以吃一样的药,就去问袭人要了一副,亲自熬了两个时辰,听说环儿醒了,就……” “胡闹!”贾政呵斥道:“药也可以浑吃的?环儿病了,自然有太医给他开药,谁让你去拿宝玉的药给他浑吃的?” 赵姨娘红了眼,期期艾艾道:“我想着都是一个事惊着了,且宝玉的药总是好些儿……” 贾政却越听越气,道:“都是府里的爷们,怎么宝玉的药就会比环儿的好?府里就是你们这等人,见天的生事!” 贾环见赵姨娘挨骂,忙示意红儿将药端了来,嗅了一口,道:“是一般的安神汤,便是好人喝了也是无碍的,正好我也心里发慌,父亲便将二哥这服药赏了我喝吧。” 贾政见贾环开口,才醒起这是儿子的房间,干咳一声道:“你懂医?” 贾环道:“人道久病成良医,我不仅懂,而且医术不错呢,只是难以自医罢了。”将碗里的药一口喝完,对赵姨娘递过来的蜜饯却没有拒绝,吃了一口,对贾政道:“父亲若放心,我替你把把脉可好,绝不会比太医差多少。” 贾环倒没有自夸,他的医术得慈云大师真传,按慈云大师的说法,他天生五感强大,论摸脉的准确,怕是慈云大师也比他不过。 贾政见他难得露出一副跃跃欲试之态,便伸了手,想着不过是哄他玩玩罢了。 贾环把了一会脉,收了手,道:“父亲转过身去。” 贾政依言转身,背上便有一双手抚了上来,贾政感觉到贾环跪在自己身后,正要说话,双肩上被贾环的大拇指按住的地方像被钝的锥子狠狠扎了一下似的,痛的锥心刺骨,几乎痛呼出声时,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爽感觉像过电一般蔓延开去,让人飘飘欲仙。 贾环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僵硬,一个穴位一个穴位的按了下去,道:“父亲在衙门里总是坐着的吧?” 贾政点头。 贾环道:“这是坐出来的毛病,还好现在发现的早,若是日子长了,可麻烦了……以后坐一阵子要起身动一动才好,我一会教几个法子,父亲得闲便动一动吧。” 贾政眯着眼睛点头,贾环原就身子弱,又有近一日没有进食,按了一阵子额头便出了汗,赵姨娘心疼的拿了帕子去擦,贾环便将位置给赵姨娘让了出来,细细指点。 贾环看出赵姨娘对贾政是又爱又怕,贾政对赵姨娘却有些腻味,男人总是喜欢能让自己舒服的女人的,赵姨娘的性格很难让人喜欢,让人喜欢上她的手艺也是好的。赵姨娘是做妾的,只要留在府里一日,过的如何便只能看能不能的贾政的欢心,能得贾政的几分欢喜,她的日子也好过些。 贾政默认了他们母子的小动作,赵姨娘的动作也渐渐熟练,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红儿进来,看见这一幕,低头又退了出去。 第20章 当贾政几乎昏昏欲睡时,王夫人遣了金钏儿过来,问他的午饭摆在哪里,贾政有些不悦的睁开眼睛,道:“自然摆在这里……怎么,环儿的午饭还不曾送来?” 红儿答道:“按往日的时辰,应该还有两刻……” 话尤未完,外面已有小丫头道:“红儿姐姐,三爷的午饭来了。” 红儿一愣,立刻想到应该是厨房知道贾政在这里,所以不敢怠慢,先做了送来,忙去接了进来。 金钏儿也福了福,退了出来。 赵姨娘洗了手,接过红儿手里的食盒,打开一看却愣了,道:“是不是弄错了,环儿不吃荤食的。” 贾政道:“我已经替环儿找了替身在宁云寺出家,以后不拘什么都能吃得。” 赵姨娘大喜,这可是连宝玉都没有的恩宠啊,心理又是得意又是高兴,和红儿一同欢欢喜喜的摆饭。 贾环见他们似乎有将饭摆在内间喂他吃的模样,皱眉起身道:“摆到外面,我换好衣服去外面吃。” “三爷!” “环儿!” 贾环道:“我没那么弱。” 见他坚持,贾政知他从小倔强,也不多说什么,率先避了出去,赵姨娘也只好跟着,却见红儿也跟了出来,眉毛一竖便要责骂,红儿忙道:“三爷贴身的事,向来不许婢子们插手的。” 贾环的动作很快,过了片刻便出来了,贾政正在一旁看他练的字,见他出来,率先入了座,贾环坐下正要招呼赵姨娘,却见她端端正正站在贾政的身后准备服侍贾政用膳,不由微微皱眉,要开口叫赵姨娘一同坐下,却见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而赵姨娘甚至觉得与有荣焉。 贾环知道她不是因为服侍贾政吃饭而荣幸,而是为了贾政在儿子房里和儿子一同用饭而自豪,皱眉道:“姨娘也回房去用饭吧,不然一会凉了,吃了伤身。” 赵姨娘愣了愣,一脸不情愿。贾政道:“你先回去吧,我有话要同环儿说。” 赵姨娘不敢多说,悻悻然退了出去。 贾政道:“快吃吧,吃完我有事问你。” 贾环嗯了一声,端了粥来吃,吃了几口,一块片好的鸭子被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中,不由皱了眉。 他吃饭向来不要人侍候,赵姨娘也被遣走了,那么是……他诧异的望向贾政,贾政干咳一声,叱道:“太医专为你开的食补方子,为何不用?单吃粥顶什么用?” 若换了是以往的贾环,他二话不说便吃了,或是换在另一个人面前,也是如此,但面前是唯一疼爱他且能让他使使性子的贾政(至于赵姨娘,不让他去哄就不错了),皱眉道:“我不惯吃荤……” 贾政怒道:“不惯也要惯!你多大了,还这般任性挑食?” 贾环见贾政动怒,勉为其难的夹起鸭子,递到唇边,还不曾张口,便将脸急急撇到一边,一脸嫌弃道:“腥!” 一抬眼,看见贾政满脸不悦的看着自己,又犹犹豫豫的将嘴凑了过去。 贾政见他一张秀气的小脸皱成一团,不仅眉毛,连鼻子都皱了起来,颜色浅淡但水润柔软的唇撅起来,试探的张开一点点向鸭肉凑近了一点,又快快撇开,仿佛吃的不是鸭子,倒是毒药一般。 贾政见自己难道好心为他布的菜,竟被嫌弃至此,将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道:“不爱吃就别吃!” 却见贾环抬眼望来,那双昨日看去还清冷的近乎死寂的眸子,此刻却写着委屈,刚刚升起的一点怒火烟消云散,竟生出一点满足感来,放软了声音道:“不爱吃就别吃。”将自己面前的冬笋端到他面前,道:“这个不腥。” 天下的父母或许都是如此的,对子女的期望既贪婪又卑微。当他还在母亲的腹中的时候,唯一的希望是他健康,等健健康康的生下来了,又希望他漂亮,等漂亮了,还希望他聪明,真聪明了,却又希望他出息……等等等等,贪婪的永无止境。然而真正当儿女身体孱弱的随时会死去的时候,他们又会变得卑微的比任何人都要容易满足,只要平安,只要活着,其他什么都好。 现在贾政对贾环大概便是如此了,这个儿子能活到现在、能继续活下去,便已经是奇迹了,还要强求他什么呢?那双死寂的不见丝毫感情的眸子能这样精神的、任性的看着自己,就不错了,还想怎么样呢? 虽是这样想着,却仍然觉得没了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望向贾环,却发现他虽然只肯吃清粥小菜,却吃得甚是香甜,且仪态大方自然,看的人赏心悦目,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觉得这孩子虽然养在庙里,难得的半点也不曾失掉是大家子弟的风范。 对红儿道:“你一会去告诉管家,拿了我的名帖去找林太医,让他重新开些清淡些的食谱。” 贾环道:“父亲,那个替身,可不可以不要……” 贾政皱眉道:“这件事已经定了,不用多说。” 贾环道:“那……不让他去宁云寺好不好?” 贾政道:“为何?他们对你……不好?” “不是,”贾环顿了顿道:“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在宁云寺……那里……我不要人替……那里是我、是我的、我的……”他鼻子有点发酸,低了头不让贾政看他的表情。 贾政叹了口气,道:“即是你的替身,由得你就是。”从怀里掏出几张契纸,道:“这些东西,你……” 贾环看了一眼,道:“当初我和大和尚……” 贾环才刚开口,外面传来金钏儿的声音,贾政皱眉将东西收了回去,唤她进来,金钏儿道:“老太太让老爷用了饭便过去,说是有事要问老爷。” 贾政起身,在金钏儿的服侍下披上外裳,对起身相送的贾环道:“你身子不好,外面风寒,就不要出来了,好生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贾环应了一声,看着贾政出了门,他耳力惊人,隐隐听到贾政的声音道:“你告诉太太,吩咐人快快的给环儿做几身冬天穿的大毛衣裳来,天一日冷过一日,这些事,竟还要我来提醒她不成?” 不由低了头。 …… 胤祥一阵风似的冲到胤禛的书房,惯了一杯凉茶,兴冲冲对一个人独自下棋的胤禛道:“四哥,你万万也想不到,你那十万两银子去了何处。” 胤禛叱道:“说你多少次了,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这般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胤祥满不在乎的坐下,道:“四哥,先别忙教训我,你猜你那十万两银子去了哪里?” 既是让他猜,那么银子的去向应是两个人都极熟悉的人才是,一时间脑子里闪出无数的人来,老八、老九、太子、雅尔江阿……但说到万万想不到,便是这些银子最终去了皇上那里,他也不觉得奇怪,更谈不上万万想不到了,摇头放下一枚黑子,淡淡道:“凭他去了哪里,总不会在我手里。” 胤祥拍腿道:“哈!那银子还真就到了你的手里……哈,不对,也不能说到了你的手里,该是到了皇阿玛手里才是。” 这次连胤禛都奇了,道:“这话怎么说的?” 胤祥道:“这钱,今儿一早,入了户部了!” 入了户部? 户部是胤禛掌管的,若是那庄子若是充入户部的,他没有理由不知道,更不会拿来卖给他,若是私人的银子,为何要送去户部? 脑中灵光一闪:“这是……户部积欠?” 户部积欠是历来已久的问题,现如今,向户部借款的官员越来越多,几乎已经成为了风气,即使是不缺钱的,也少不得去借上千儿八百的凑凑热闹。这件事皇上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对臣子向来宽待,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即便借能借几个钱?况是借的,总要还的,总比贪墨的好。胤禛对此却极不以为然,以为必成大患,但即使是自诩孤臣的他,也绝不敢去捅这个马蜂窝,这种一下子得罪上上下下所有官员皇亲的事情,便是太子,也不容他去做。 却不想人人借款的如今,竟有人主动还钱,道:“到底是何人?” “还的是荣国府的积欠,却是以贾政之名,”胤祥道:“且不止这一笔,从四年前开始,每年都有一笔,从八百到一万两不等,加上这一笔,一共是十二万两有余。” “贾政?”胤禛沉吟:“竟然是他?” 胤祥讶然道:“四哥竟然知道他?”贾政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罢了,竟能然胤禛记得? 胤禛道:“我既掌着户部,虽不能各处的账目一一过目,但是那些个积欠大户我总是知道的。只是这贾政为人古板,不像是有远见的,何况荣宁二府家业甚大,前些日子听说死了一个孙辈的媳妇,仅用的棺材便价值五千两,他要还款,何须这般零星琐碎?” 胤祥道:“是啊,若是他的庄子,何须担心人强占了去,咦?难不成是变着法子来行贿的不成?” 胤禛道:“你何时见过匿名来行贿的?若不是你心血来潮,又怎会去查他根底,知道这庄子是贾政的?何况他拿那十万两银子可没有半点犹豫的。” 胤祥一想也是,奇道:“那是怎么回事儿呢?” 胤禛见他好奇心大盛,若不是皇子阿哥的架子在,就差抓耳挠腮了,不由笑道:“要知道此事何难?回头问一问那贾政便是。” 胤祥道:“这倒是不错,但是皇阿玛向来不喜我们私自结交朝臣,还是算了,还是我托人去打听得了。” 胤禛道:“这些年,户部只见借银的,不见还银的,忽然有人还了十万两巨款,招来问问又有何妨?若他当真是有远见当用的,我还要向皇阿玛推荐一把呢!” 第21章 胤祥失声道:“四哥,你不会是想……这可使不得!” 胤禛面沉如水,道:“你可知道国库中现在还有多少银两?” 胤祥摇头。 胤禛一拍案几,震的棋盘上棋子乱跳,胤祥的心也跟着跳了一跳,只听胤禛恨声道:“六百万两!国库中只剩了六百万两银子!” “什么?”胤祥惊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胤禛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道:“户部的账面上还有五千万两银子,但是库里却只有六百万两!” 胤祥诧异道:“你是说,这些钱,全被……” 胤禛冷冷道:“这些人,或为一国重臣,或为皇亲国戚,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却不顾国事艰难,借着国库的银子,花天酒地,挥金如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哼!”最后一声冷哼,已带了浓浓的杀气。 胤祥知道这个哥哥向来嫉恶如仇,他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道:“只这些银子,不过放几次赈就没了……但皇阿玛数年之内必会向西北用兵……可这个马蜂窝,捅不得啊!” 胤禛叹道:“我如何不知道,但总要有人给皇阿玛提个醒儿,否则皇阿玛准备发兵的时候才发现国库中没有银子,岂不是误了大事?” 胤祥道:“那这件事……太子知不知道?”如果这个马蜂窝有一个人能捅的话,那就是太子了,说到底,他也是君,这件事由他去说,最合适不过。 胤禛眼中闪过阴霾,神色中带着一丝疲惫,道:“我早就禀告过太子了,他说这件事皇阿玛心中有数,原是皇阿玛默许了的事,他不好多言。” 胤祥道:“皇阿玛是默许了没错,但是皇阿玛并不知道事情已经如此严重了啊……难道太子连这个都不知道?” 胤禛道:“他如何不知道?只是这件事说出来,其一让皇阿玛丢了面子,其二得罪了满朝文武……他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等着别人来揭这个盖子。” “可是他是……唉!”胤祥猛的起身,道:“我去说,反正我是个无权无势的光杆儿阿哥,也不怕得罪了谁。” 胤禛喝道:“给我坐着!你何时能不再这般冲动,也不想想你一个光杆儿阿哥,如何知道户部的事?人人都知道你我交好,你去说和我去说有什么区别?反将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沾上了阴谋之名!这次,我正好借着贾政还款的事,将事情稍稍透露给皇阿玛,反正西北用兵还有几年,只要皇阿玛有了准备,或是清理户部,或是另谋财路,都有皇阿玛圣裁,至少也能扼杀这股借银的风气,否则金山银山也要被他们搬空了。” 胤祥颓然坐下:“也只能如此,只不过……这样岂不是害了贾政?” 胤禛淡淡道:“是福是祸,全在他一念之间罢了。他若以之为福,便是福,他若以之为祸,便是祸。哼!” …… 针线房的反应很快,贾环窝在房里看了一阵书,便有婆子来为他量身,又捡了衣料样式来让他挑,不仅是大毛衣裳,还将以往的例也补齐了。贾环很是庆幸赵姨娘不在,否则只怕她尽检华丽富贵的挑,只交代来人,凡他贴身的衣物,只用白色的细布缝制,至于外衣,料子且不论,颜色越素净越好,样子越简单越好,便打发了。 到底是吃了安神汤的,针线房的人走了不就,便乏了,睡了一觉便又到了晚上。红儿告诉他贾政来过,见他睡的香便走了。 贾政第二日要去衙门点卯,晚上回荣喜堂换了身衣服,便来了贾环的小院,脸上却不是很好看。 贾环见他脸色有愧有怒有忧,道:“父亲身体不舒服吗?我替你按一按可好?” 贾政脸色好看了些,露出一丝笑容道:“你身子还没好,等会让你姨娘揉好了。环儿的法子很有用,今日觉得身上松快多了。” 贾环微笑道:“那就好。”是说会宿在赵姨娘那里吗?她会高兴的吧? 贾政喝了口茶,将杯子放下又端起,又放下,道:“你薛家姨妈……” 贾环见他的表情便知道他要说什么,道:“薛家姨妈对我向来亲切的很,宝钗姐姐对我也好,要是搬出去我会不舍不得呢,大表哥虽粗鲁了些,我以后只少去招他就是了。” 贾政叹道:“知道你是个醒事的……你母亲去老太太面前哭诉,老太太发了话,不许再提让他们搬出去的事,唉,我又不能将环儿你的事说给老太太听,一是老太太难免着急上火,二是总是有损你的名声。” 贾环道:“我知道是父亲爱护我,没关系的,只不过……” “怎么?” 贾环撇脸道:“有他一日,我是不去家学上学的。” 贾政皱眉道:“小孩家家的,不念书怎么行?” 贾环反问道:“父亲还想让我考状元不成?” 贾政不免想起长子贾珠来,好生生的儿子考科举都生生没了命,这个本来就只有半条命的更别提了,不由软了口气,道:“难道不靠科举便不读书了不成?” 贾环道:“反正我该认得的字都认的差不多了,在家里看书练字也是一样的,那个人将学堂弄的乌烟瘴气,我实在不愿意去……父亲!父亲!” “罢了罢了,”贾政道:“你既不愿去,我也不逼你,这样,我每隔三日给你布置一次功课,若能完成的好便好,若有一次我不满意,你便老老实实去上学,若不肯让家学,上官学也是一样的。” 贾环大喜道:“这个好。” 见儿子难道开怀,贾政心中的那点不快也散去,再度将怀中的东西掏出来递给贾环,道:“这些东西,你从何而来?” 贾环道:“当年我和大和尚去采药,有些药材没有成熟,或不在采摘的季节,因大师傅年纪大了,我身体又不好,下次再寻不易,便凡遇上少见些的药,便采了来,种在我们住的温泉附近的山上,有些活了有些死了,有些却又繁殖了开来,后来有了经验,渐渐便成了一片药园,专种一些贵重药材,日子便好过了起来,后来除了供我的病,还有了盈余。便把周围的地都买了下来,因本是荒山,也不是很贵,不过用了一千两银子,还建了庄子,也雇了人种植。只不过钱财对大和尚没有意义,我也要它无用,便也不曾用心经营,不过是病发的时候去挖几颗来用,若有人找上门要买,便卖几株给他。” “后来有一日,我在寺里小住,经过院中的时候,听到厢房中有两个青年闲谈,由从军建功立业,谈到户部积欠,又言及几家欠银大户,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家竟还欠了这么多银子,那些日子我虽病发次数渐少,但每一次病发都凶险无比,实不知哪一日便去了,那些钱财留着也是无用,便以父亲的名义还了欠款,虽然微薄,却也能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这些,便是这几年来户部还款的凭条,原该早教给父亲的,却又怕父亲怪我多事,想着户部也是有存根的,总不至于赖账,便放下了。既父亲看见了,便收着吧。” 贾政轻叹一声,道:“环儿一片孝心可嘉,只是……这件事却做岔了。” 贾环好奇道:“怎么了?” 贾政道:“你可知道,这些银子是如何欠下的?” 贾环摇头。 贾政道:“当年你祖父尚在的时候,圣上南巡,我们贾家曾接过一次驾,这些银子便是当时花用了的,是以欠银的虽是我们贾家,花银子的却是当今圣上,因此上,这笔欠款并不需担心。” 贾环点头,道:“就算如此,钱还了总是好的,为何父亲说我办岔了?” 贾政道:“你有所不知,现如今,朝中上下向户部借款已成风气,只有借银的,没有还银的,若是豁然去还银,怕是有哗众取宠之嫌。” 贾环沉吟道:“我却不这样想。” 贾政道:“环儿你说。” 贾环道:“我想,如果人人都是父亲这般的想法,那么户部借银的状况会越来越严重。我听那二人的口气,在几年前,户部积欠便严重到会影响西北的战事,到如今,只怕情况更加严重,而且听闻西北越发不稳,父亲在朝为官,已皇上的性格,可会对这葛尔丹一忍再忍?” “这……”贾政沉吟:“这,皇上雄才大略,应该不会姑息葛尔丹。” 贾环道:“皇上一心要做的事,如何会因缺钱便放弃?到时,若不清理欠款,便只能加赋。” “皇上乃千古明君,加赋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是我家欠下的银子,却是……” “这些银子,难道父亲要让皇上去还吗?”贾环道:“若有一日真的清理积欠,满朝的目光怕都要落在这几家欠银大户头上,若是我们不还,只怕皇上一两银子都收不上来……若我们家果然清贫,家徒四壁,皇上或许会有额外恩典,但是我这些日子看家中行事,仿佛生怕旁人不知似的,奢侈无度又张扬跋扈,只看东府的小荣媳妇的葬礼便可见一斑……皇上正为没有银子开战发愁,我们家却这般行事,皇上会怎么想?” 见贾政陷入沉思,贾环又道:“如若惹得皇上不满,便是皇上不便用户部积欠之事来发落我们,却也不是没有别的由头,旁的且不说,单是琏二嫂子在外放贷的事情,我回府不过几日便知道了,外人又如何不知道?” 贾政一震向他看来:“什么放贷?” 贾环诧道:“合府都知道的事,怎么父亲竟不知道吗?” 贾政一愣,继而冷哼一声,手握成拳,沉声道:“我还真是、真是娶了个贤惠的好夫人啊!” 贾政说到王夫人,贾环不便开口,论理这话听都不该他听的,只道:“我们这般悄悄的还着,旁人并不知道,户部的官员也不会傻的将积欠的事到处乱说,等万一有一日皇上清查此事,这便是一个为君分忧的姿态,让皇上看看也是好的。” 第22章 见贾政似有动容,贾环再接再厉道:“父亲为何会只担心得罪同僚,却不担心触怒皇上?我听闻皇上数位阿哥皆为人中龙凤,一时人杰,朝中暗流涌动,但皇上却精神旺健,此刻皇上最忌讳的,当是结党营私四个字,若此刻做了孤臣纯臣,孩儿觉得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个道理贾政如何不懂,若做了孤臣,一来可以让皇上用的放心,二来可以让绝了众位阿哥拉拢之意,以免日后站错了队,引来灭门之祸。 但是他不过是个区区四品员外郎,又在最不打眼的工部,这些事对他来说未免太遥远了些,此刻得罪同僚,被暗地打压排挤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贾环见他神色变幻莫测,也不再多说,只道:“父亲先不必想那么多,不过悄悄的还着帐罢了,且又是几年前就开始的,未必就会得罪同僚。父亲还是想想,若是这几年皇上便要清查户部积欠的话,我们家的银子可够还不?” 贾政顿时陷入沉思,从王夫人进门不久,家中的产业便大多是她在打理,他向来不大过问这些俗务,但是也知道府里欠的库银多达六十余万两,这还不算这些年贾赦另借的,这么多银子,就算能还清,怕也是要倾家荡产啊。 一时间又是心乱如麻,又希望皇上不要清查旧账,又希望皇上清查时能赐下恩典,一时又想到王熙凤竟然胆大包天在外面放贷的事,若一旦被人捅破,可是大罪…… 贾政不知道怎么出的贾环的小院,出门后,冷风一吹,顿时冷静下来,冷哼一声,加快步伐向荣喜堂而去。 当夜,荣喜堂发生了什么事无人得知,只知道第二日王夫人的眼睛红肿的厉害,荣喜堂中扫出一地的碎瓷片,紧接着贾政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封存了府中所有的账面,花了三日三夜才核对查实,然后迅速撤换了十多个管事,将王夫人气得银牙咬碎,推说头风犯了,整日躺着不见人。 府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如何瞒得过贾母,将贾政唤去连他带贾环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又亲去安抚了王夫人,一面又拔了些府里老实可靠的世仆填补了贾政撤换下来的人的位置,这才算平息了风波。 而贾环这个贾母口中“下流没脸的,一进府便搅得合府不宁的祸根”,却借着养病的由头,这几天却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一门心思的练字看书,贾政隔几日总要来探他一探,所以府上还没有人敢怠慢他,要知道,贾环可是一状将王夫人告的直到现在都还在养病的人。 这边府里在一片平静中激流暗涌,上上下下都屏了呼吸过活,梨香院那边的薛蟠却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由于天气渐凉,事发那日薛蟠原本就穿的厚实,对方的武器又是马鞭子,所以身上的伤看起来虽吓人,但除了脸上那一道,其余不到两天便好利索了,偏偏碍着脸上那道明显的伤痕不方便出门,满身的精力无从发泄,目光便又落在被他打死了人方抢来、却稀罕了不到一个月便像马棚风似的撇到一边的香菱身上。 这小妮子原就生的好看,被他滋润过后似乎更诱人了,腰是腰臀是臀,胸前也渐渐鼓起来了,那端着水行走时摇摆的身姿越发的勾人。 薛蟠舔了舔唇,吞下一口唾沫,干咳一声大叫道:“香菱,爷口渴了,还不快倒水来,想渴死爷吗?” 香菱被他厌了许多日子,也未曾多想,忙应了一声,端了茶过来刚递到他嘴边,便惊呼一声,被薛蟠一把抱住按到在床上,茶水泼了一地也不理。 香菱哪里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面挣扎,一面低声哀求道:“爷,爷,青天白日的……门还开着呢,爷……”这事要是让人看见听见,她还怎么做人? 薛蟠哪有心思理会这些,翻身压到香菱身上,夹住她踢蹬的双腿,三两下将衣襟扯开,发现那双雪白的椒乳果然大了一圈,再按捺不住,一张大嘴将那嫣红的樱桃并那饱满的白腻一并咬住。薛蟠只觉的顿时满口的温香滑腻,勾的他魂魄都要飞走了,更是一阵大力的吮吸,啧啧有声,舌尖在那樱桃上下一阵挑拨,下身在香菱大腿根部猛力的摩挲挤压,顿时坚硬如铁。 香菱心中又惊又怕,偏偏那处传来的酥麻让她浑身发软,她憋着不敢喊叫呻吟,呼吸却一阵紧过一阵,忽然一阵刺痛传来,忍不住“啊”的惊呼出声,原来薛蟠在她酥胸上狠咬了一口,顿时又痛又麻,偏偏又带着一种奇特的满足和愉悦,紧接着那作怪的舌头在樱桃上一阵飞快的拨动,陌生的强烈快感一阵比一阵猛烈从那处蔓延开来,让她像过电似的浑身颤抖起来,下面又被那坚硬如铁的东西隔着衣襟死死抵住,竟在内心深处隐隐生出希望那东西快快冲破束缚、撞入身体的欲望来,一方面却又知道这是坏女人才会有的反应,矛盾的心理和折磨人的快感逼的她几乎疯掉,忍不住低泣起来。 谁知这时薛蟠忽然浑身一颤,从她怀里缓缓抬起头来,一双豹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香菱先是一呆,然后迅速反应过来,飞快的爬了起来,拉上衣襟,匆匆忙忙向外跑去,临出门时向内看了一眼,却发现薛蟠将手缓缓伸进了自己的裤腰。 …… 薛蟠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满手的粘湿。 居然这样就……居然…… 我可是堂堂的金枪不倒薛大郎啊…… 这、这…… 哈,一定是太久没碰这小妮子了,竟这般勾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3章 薛宝钗带着莺儿向薛蟠房中走去,刚过拐角,便有一个人慌慌张张的冲了过来,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莺儿喝道:“走路不长眼的……啊,香菱是你?” 香菱忙低头站在一边:“小姐。” 薛宝钗皱眉道:“什么事这么急慌慌的?” 香菱连连摇头道:“没、没什么。” 薛宝钗问道:“大哥可好些了?” 一提到薛蟠,香菱顿时脸色一片羞红,点了点头,不语。再抬头却发现薛宝钗和莺儿行走的方向,忙急声唤道:“小姐!” 薛宝钗转身,问道:“有什么事?” 香菱张口结舌,期期艾艾道:“小姐不如、不如……先去别的地方逛逛再来……” 薛宝钗见她脸色羞红,衣冠不整,顿时恍然,也羞的两颊通红,啐了一口,转身向院外走去。 出了梨香院,莺儿问道:“小姐,我们去哪里?” 薛宝钗道:“环兄弟前儿犯了病,还不曾好利索,我们去探探他。” 莺儿哼一声道:“小姐就是好心肠,那样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好探的?前儿我们大爷为了救他受了伤,竟从来不曾来探过一次,便是也犯了病,为何连派个人来问问也不曾?还在贾大人面前挑唆是非,让王夫人这么好的人都受了挂落。” 薛宝钗冷喝一声:“闭嘴!” 莺儿一愣,薛宝钗一向对她宽厚,往日便是说错了话也不过软语谴责,这次竟对她这般疾言厉色,不由渐渐红了眼眶,终不敢多说。 薛宝钗却无心体谅她的心情,心中微微不安,来福死的那日,她一直在房中,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那贾环机敏聪慧,若真的是薛蟠救了他的命,怎么会连这点礼节都不懂?且那一日,贾环对薛蟠的态度分明比对来福还要冰冷几分。而且薛蟠的举动也着实太可疑了,既然是三方都知道的事,只要薛蟠一发话便真相大白,何须贾环和来福对什么质?可偏偏薛蟠在外面对质甚至贾环被指责污蔑的时候都不吭气,等到来福要招的时候,却冲出去一棍将他打死……她越想越是觉得不安,去盘问薛蟠,他便将贾环那日的话拿来敷衍,若问的细了,便不耐烦的推说身上疼将她撵出来。 薛宝钗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也看出薛蟠八成是做了什么对不住贾环的事。依她的本意是要早来探望的,但是先是薛蟠的伤让她走不开,后来王夫人又称病,明眼人都知道是因为贾环的原因,为了不让王夫人误会,她更不好上贾环的门了。 这几天事情渐渐淡了,这次决定来走一遭,便是不能化解误会,能探探贾环的态度也好,贾政那般宠他,若因他不喜薛蟠,影响到贾政就不好了。 从后花园穿行时,却听莺儿道:“小姐你看,那边可是宝二爷和环三爷?” 薛宝钗微微一愣,只见临湖的小榭中,一个纤弱瘦小的少年正趴在栏杆上,伸着头看湖中的游鱼,身上雪白柔软的狐裘被他丝毫不见爱惜的压在栏杆上,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雍容尊贵,和上次相见时的布衣素服的清冷少年恍如两人,而那围在他身旁作揖打恭的,并替他捧着鱼饵的,竟是贾宝玉? 不由皱了眉,竟这般使唤自己的嫡兄,好不轻狂! 渐渐走近,便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环儿,好环儿,你随我去探探他吧,你要是应了我这一次,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天上的月亮,哼,我好稀罕么?”贾环的声音清亮灵澈,带着几分懒意:“若是一心一意要送我东西,便是一根草我也觉得是喜欢的,若是因旁的什么拿东西来换,便是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稀罕?你不如将天上的月亮摘了来给他,看能不能治好他的病,只缠着我做什么?” ……若是一心一意要送我东西,便是一根草我也觉得是喜欢的,若是因旁的什么拿东西来换,便是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稀罕?这句话却是说到了贾宝玉的心坎里,只觉得眼前这个弟弟果然不同凡俗,实在是自己的知音,只是自己却被他误会,他岂不是以为自己是那样虚情假意、蝇营狗苟之人?大急之下拉了他的手,道:“好环儿,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贾环从他手里抽了手,将盛着鱼饵的托盘抢了过去,一点一点扔到水里,看无数鱼儿抢食,在水中描绘出一幅幅生动的图画,一时看的有些痴了。 却不知他这副模样,在贾宝玉的眼中,何尝不是一副美丽生动的图画,只觉得自己这个神仙般的弟弟,前几日见时还清冷的不似真人,却像忽然间活了过了,虽仍是冷冷清清的,却焕发出勃勃生气,越发的动人。 忍不住靠近了一步:“环儿……” 贾环只当他仍在央求方才的事,懒懒道:“我看见他就讨厌,连听到他的名字都觉得恶心,为什么要去探他?” 薛宝钗脚步一顿,这说的……难道是她哥哥吗? “他的病总是因你我而起的,环儿,你便去一次吧,不然他总好不了……”贾宝玉道:“总要你去解了他的心结才好。” 贾环淡淡道:“他自己心虚,和我有什么相干?” 贾宝玉道:“你就当帮哥哥这一次,大不了等他好了,我再不见他,便是在学堂遇到了,我也不同他说话可好?” 贾环冷冷道:“你见不见谁,和我有什么相干?再说,你们两家原是亲戚,若是因为我不再说话,不知道有多少脏水要泼到我头上呢!” 薛宝钗心中更是笃定,学堂中上学的,大多是贾家的族人,算不上亲戚二字,便是有那么几个外姓之人,能和贾宝玉称得上正经亲戚的却没有几个,又在家养病的,除了薛蟠还有何人? 贾宝玉道:“什么‘你们’两家,我和你不是一样的吗?应该是咱们两家才是。“贾环冷哼一声道:“这样的亲戚,我可高攀不起。”将瓷盘塞回到贾宝玉手里,转身便走。路过薛宝钗身边时,淡淡叫了声“宝姐姐”,便从她身边越过。 贾宝玉将瓷盘顺手搁在石桌上,跟在贾环后面解释道:“你既不喜欢他们家,我以后也远着他们就是了,不要因为外人,反伤了我们自家兄弟的和气……”临路过薛宝钗身边时,点头招呼一声,丝毫没注意到薛宝钗苍白的脸色,急匆匆的追在贾环身后。 莺儿呆呆道:“宝二爷家的亲戚,环三爷却说高攀不起的……难道是咱们家吗?” 薛宝钗愣愣无语。 贾环一直走过两条长廊才停下,转身对跟着他的贾宝玉道:“那秦钟哪里是被我吓到的,分明是被他姐姐吓到了,我去说又有什么用?” 贾宝玉方才因他说听到秦钟的名字便觉得恶心,便绝口不提他的名字,现在见他主动说起,便道:“可是……那诗总是你念的,鲸卿现在吓得连命都没了半条,人命关天,你若不去看看,他要是死了,你岂不是会心中不安?” 贾环正要答话,却听一旁有人接口道:“什么人命关天?” 贾宝玉一听声音便虎了一跳,恭恭敬敬站住,道:“父亲。”原来正是下了衙的贾政回来了。 听到贾政动问,贾宝玉呐呐道:“没什么……” 却听贾环开口道:“是小蓉媳妇的弟弟秦钟,那日……”贾宝玉急的只跳脚,趁着贾政看向贾环的时机对贾环又是瞪眼又是抹脖子,这件事要是让贾政知道了,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却听贾环道:“那日我们去送小蓉媳妇,晚上歇在馒头庵里,那秦钟半夜和庙里的小尼姑偷情,嗯嗯啊啊的吵的我睡不着觉,就念了首诗来吓唬他,谁知道……听二哥说,都要吓出人命了呢。” 贾政一听小蓉媳妇四个字便皱了眉,一个孙辈媳妇的葬礼,办的这般奢侈,委实让人侧目,等听到她弟弟竟在送殡的晚上和里面的姑子偷情,更是不悦,贾宝玉整日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如何能学好?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贾宝玉大气也不敢出。 等贾环说完,贾政道:“你念的什么诗,怎么把人吓人这样?” 贾环老老实实念了一遍,贾政皱眉道:“你便是要念诗,只检那礼义廉耻的出来念念便是了,怎的念那鬼气森森的东西?” 贾环道:“那时厌烦的很了,便只想着吓唬吓唬他们……何况,我会念的诗又不多……” 贾政想到他在寺里长大,能识字已经是万幸了,神色略缓了缓道:“既然知道不足,便要好好研读。既然人命关天,你便去探他一探吧,若是万一有什么不幸,你也无需自责,也是他对亡人不敬,该有此报。” 贾宝玉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敢开口,贾环却道:“我不去,我不喜欢他。” 贾政沉声道:“环儿!此人虽人品不端,但人命关天,焉能轻忽?还不速去!” 第24章 贾宝玉大喜,拉了贾环的走便要走,贾环挣了出来,道:“若要治他的病,我开个方子便好了,何须我亲自去?” 贾宝玉瞪大了眼:“你会开方子?” 贾政皱眉道:“他既病了许久,早请了不知多少个大夫看过,难道人家的医术还不如你不成,况你就算要开方子,也要先看过了才好,怎么能胡乱开方?” 贾环道:“那秦钟分明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却不愿去做那个心药……唔,让我想想……嗯,就这样好了!” 附在贾宝玉耳边絮絮说了许久,贾宝玉道:“能行吗?” 贾环道:“若是没用,我便同你一起去探他。” 贾宝玉道:“那好吧,我先去了。”又忐忑不安的看了贾政一眼,不知道贾环当面违逆他的话,会不会被收拾,却听贾政对贾环不悦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不许拿人命作耍!” “知道。”贾环发誓道:“若是治不好他,我立马就去探他,说我是胡说八道吓唬他的。” 贾政这才点头,对贾宝玉喝道:“这次便罢了,以后再不许与这等人往来!” 贾宝玉诺诺应了一声,正要走,贾环道:“二哥,你切莫说方子是我开的,要说……唔,是向一个道德高僧苦求来的。” 贾宝玉道:“这我省的。” 贾政斥道:“还不快去!去了不许多呆,速速回府温书!” 贾宝玉有些心虚的看了贾环一眼,应了一声,慢慢退过了拐角,转身飞跑。 贾政见贾宝玉已走,对贾环道:“我正要找你,随我去书房。” 贾环闷闷道:“今天还不到检查功课的日子呢!” 贾政喝道:“恁多废话!” 去了书房坐下,贾政脸上似忧似喜,道:“今日我见到了四阿哥。” “啊?”贾环愕然,一是不明白为何四阿哥会见贾政,二是不明白贾政为何要对他说这件事。 贾政道:“你何时又去户部还了十万两欠款?” “十万两?”贾环也是一愣,他这几年挣得钱,加起来不过两万两,哪里来的十万两,想了想道:“在回府前,我曾交代庄头将我名下的两处庄子处理一座,随他是卖是送……许是他把庄子卖了。” 贾政虽觉得贾环对那庄头也太过信任了一些,且不明白他为何要将好好的庄子送人,但他私心不愿过问儿子的私产,便也不多问,只是见这个从小被自己扔去寺里吃尽了苦头的儿子,将价值十万两银子的庄子说送便送,得了银子也毫不在意的拿去还了欠款,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骄傲,道:“如今四阿哥掌管户部,便是这十万两惊动了四爷……环儿果然有先见之名,听四爷的意思,清理户部,势在必行。” 说着,脸上现出忧色来,清理户部……家里的银子……眼见大祸将至,可家里这些人……唉! 收拾心情,道:“四爷说他将在皇上面前保举我,问我可愿调去户部……环儿,你认为呢?”由于贾环前次的先见之明,也由于贾环抬手便是十万两,让他不再将贾环当成一个单纯的孩子来看,开始征求他的意见起来。 贾环想了想,道:“去户部?万万不可!” 贾政道:“难得入了四爷的眼,若是拒了他的好意,只怕……” 贾环道:“父亲,四爷招父亲入户部,无非是为了清查户部做准备,若父亲真去了,一则到了清查之时,户部必是首当其冲的,否则户部连自己的官员欠账都不曾收回,何以清查别人?二则,清查户部的官员必须铁面无私,手段强硬,讲不得半点人情……否则只要有一便有二,到时候清查户部将成为一个笑话,父亲向来交游广阔,到时定是拉不下面子的……这时候拒了四爷的好意,总比关键时候坏了四爷的好事强啊。” 贾政一愣,陷入沉思。 贾环道:“父亲只需跟四爷说,家中筹款困难,想必四爷必会体会父亲的苦心,若是能帮父亲谋一任外任,避免到时候在风口浪尖就更好了。” 贾政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唉,环儿这般聪慧,真的不愿参加科举吗?” 贾环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喜欢睡懒觉。”傻子才去做官呢,累也累死了。 见儿子这般惫懒,贾政下意识便要责骂,但不知怎的有些舍不得,只得喝道:“回去念书!” 贾环在心里嘟囔一声“过河拆桥”,哦了一声准备回房,贾政却又道:“你方才给宝玉说的方子到底是什么,怎不写下来,若是万一他记错了一味,岂不坏了人的性命?” 贾环道:“哪有什么方子,那秦钟不过是太过娇养,又被吓的吃不下睡不着才成了这幅模样……我让他住去铁槛寺,采露水每日泡澡去了,既解他的心结,又对身体有益,然后挑挑水、劈劈柴什么的,人一累,便吃的香,睡的着,便什么事都没了。” 贾政一想也是,心中对这秦钟更是没了好感,又觉得贾环这般机敏,却无意功名,着实可气,没好气挥手让他退下。 一连数日,贾政忙得脚不沾地,贾环除了检查功课时见了一次便再没有见到了。数日过去,贾政谋外放的事还未见定论,却得来另一个好消息,贾环的大姐,王夫人嫡亲的女儿贾元春晋了贵人,成了宫中的主子娘娘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霎时间,荣国府内一片欢欣,王夫人的病一夜之间便得以痊愈,又重新执起管家的大权,便有几位刚上任不久的管事因玩忽职守被重新撤了下去,贾母对此似乎一无所知,整日带着宝玉和探春惜春几个做耍,安享天伦,内院中一片和谐。 紧接着贺喜的人不断上门,府中热闹非凡,一片繁华景象。 只贾环先是发现自己的伙食一日比一日晚,而后林太医开的食补方子也撤了,只道连老太太的饮食也没有这般日日单做的道理云云……再来连出门的车马也不易叫到了。 贾环虽不介意这些,但对内院这些扒高踩低勾心斗角的把戏着实厌烦,便在贾政难道清闲的一刻,去寻了他只道:“……以往每到冬日总要去温泉庄子避寒,如今已经比往年晚了,再不去恐又要病发。” 贾环最近的冷遇贾政也知道一些,但是如今王夫人风头正盛,连贾母都避其锋芒,贾政又不好总盯着后宅的事,提醒过王夫人几次也就罢了,此刻见贾环提出来要搬去温泉庄子,心中对贾环的歉疚之意又起,道:“庄子里面到底简陋,不若我寻人先去替你修葺一番,再搬去住如何?” 贾环摇头道:“一是时间上已然不及,若要修葺,也要等明年开了春才好,二是那庄子已是既舒适的,我令庄头卖掉的那个庄子并不是我常住的,也能卖出十万的高价来,我常住的那庄子比那个要好的多,不比家中的环境差,父亲不用担心。” 贾政一想也是,又心中难受,这孩子在外十万两的庄子也卖了为家中还债,在家里却只住这么一个小院,偏还要受嫡母的气,索性道:“那也罢了,我后日轮休,再多请一日假,到时亲自送你过去。这两日你好好收拾,要带什么东西,列个单子出来,我去着人给你准备,要带哪些下人,也要先想好。” 贾环也没想到贾政竟肯亲自送他去庄子,先是愣了一愣,道:“我不想带府里的下人去……父亲,我在庄子里有两个惯用的小厮,我回来的时候带他们回府好不好?” 府里的下人前程都在王夫人手中,有他们跟着,一举一动总瞒不过她去,贾政也不愿贾环在外有庄子的事情被王夫人知道,道:“既你不愿带他们,也随了你,那两个既然是你惯用的,带进府也好。”心中已想着去了总要见见这两个小厮,看看是否可靠,并敲打敲打才好。 回去和王夫人只说要带贾环去朋友的庄子养病,口气中难免便带了不满,王夫人现在是贵人的生母,连进宫请安的资格都有了,正志得意满,不想竟还要受庶子的挟制,心中恨的牙咬咬,口中却向贾政懊悔道,都是自己这几日忙昏了头,前阵子又病着,一时没顾上云云…… 贾政此刻对王夫人说话的技巧也有了一定认识,凭她说的天花乱坠也不理,只冷冷警告了她几句,便去了赵姨娘的院子,气的王夫人牙都咬碎了。 既然贾政开了口,又要亲自去送,王夫人自然要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所以到了第三天,贾环带着红儿提着个小布包出到二门来的时候,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到,知道的是贾家公子出行,不知道的,以为谁家嫁闺女呢,装着满满当当的三辆马车,被子、枕头、澡盆什么的也就算了……要不要把马桶也带着啊! 赵姨娘最难过的,她好容易看到王夫人被打压了下去,贾政也难得对她温和了许多,谁知道一眨眼功夫,王夫人的女儿成了娘娘,气焰更高了,然后儿子又要离开,抱着贾环哭的梨花带雨。贾环让她同去,她却又不肯,哄她又越哭越厉害,正焦头烂额间,贾政来了,不过轻咳一声,世界清静了…… 贾环松了口气,又好生安慰许久,这才同贾政上了车。 贾政见贾环和赵姨娘在那里使劲的黏糊,早等的不耐烦,见他终于上车,正要斥责几句,却又见他一脸犹有余悸的样子,一上车便挨到了自己的身边,脸上显出几分孩儿的娇憨来,不由心中又是一疼。 这个孩子,从小便长在庙里,唯一一个疼爱他的老和尚也去了,回到府里,王夫人且不说了,祖母不喜,姐姐不亲,好容易有个娘亲,却又是这个样子,比他还大两岁的宝玉在贾母王夫人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却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去哄他的亲娘,想来想去,这府里唯一能让他稍稍依靠的,竟只有自己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软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那句话,既然将红楼和四爷扯在一起,有些东西不得不变的。 比如元春,康熙并不重美色,他后宫能得妃位的,都是一些有资历或者极有背景的后妃,年轻的一下子便封妃几乎没有,从十五阿哥到二十四阿哥的生母的分位都只到嫔,连给他生了三个皇子的王氏,到最后也只是嫔而已,所以突然封妃的事情在那个时候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就让她做贵嫔吧……不要太计较啊亲。……已经将贵嫔改成贵人了,大大们原谅我吧。 关于贾政的官职什么的,我去把他改回五品。 唉,我看红楼的时候,被里面众多的人物关系绕的七荤八素,更别提细节了,贾政的官职什么的还是因为要用才百度出来的……可是好基友说,他看了一遍红楼,就能将贾家的族谱抠出来,更别提贾政的官职了,被看出来是必然的……我这才知道,原来看书也是要天分的,为什么这样的天分我没有啊,从来都是走马观花,看了后文忘前文!所以,唉,里面破绽多多是必然的,大家千万包涵……干笑……欢迎指正,提出来俺就改,万一是改不动的,就将就将就吧呵呵。 还有,关于红楼和胤禛等的年龄问题,请忽略了吧,因为我硬把它们绑在一起的,不可能符合的嘛,红楼梦隐射的时间应该是雍正年间吧,可是我都给挪到康熙了,所以,看个高兴就行。 第25章 贾政终于明白,贾环的一个庄子为何会卖出十万两的天价来,原来他的庄子竟然在汤山。自皇上在此建立行宫以来,这里权贵云集,仅地价就高的吓人,有温泉的庄子更是有价无市。 庄子环境清幽,主院修的大方舒适,贾政甚是满意,将下人打发回去,命了车夫第二日来接,亲自陪贾环在庄子上住了一晚,又见了庄头并管事小厮等,见都是妥帖忠心的,这才放下心来,因来接的人还不曾到,便和贾环在厅中喝茶聊天,觉得这山中的野茶,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庄子为何要叫陈家庄?” “大和尚俗家姓陈,当初父亲不许我暴露身份,送我的人又趁我和大和尚见面的时候便离去了,大和尚见我可怜,便对人说我是他的俗家侄孙,又因我在家排行第三,便化名陈三儿,后来置庄子的时候,因大和尚是出家人,便托了人帮我以陈三儿之名办了独户,把庄子置在我的名下,便叫陈家庄。” 贾政听完半晌无言,唏嘘叹道:“是为父对不住你。” 贾环摇头道:“父亲不要说这样的话,没有父亲,哪里来的我,况当初原是我自己要去庙里的。” 贾政不再多说,手在贾环头上轻轻抚过,半晌叹道:“你且先住着,等我下次休沐,便来看你。” 贾环道:“大姐姐新封了娘娘,家中此刻正忙,父亲不用为我奔波,况这地方原是我住惯的,父亲不用担心。” 说起元春,贾政又想起一事,皱眉道:“前儿皇上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 贾环道:“我们家也要接大姐姐回府吗?” 贾政道:“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盖省亲的别院呢。又有吴贵人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只是家中自老太太往下,无一人不欢欣鼓舞,便是我也阻拦不得,况既是万岁的恩泽,若是不领岂不有负圣恩?” 贾环沉吟道:“这次不止封了大姐姐一个娘娘吧?” 贾政浑身一震,道:“你是说……” 贾环道:“当今万岁圣明,深谋远虑,一举一动自有深意……虽陛下不会因旁的什么事而册封后宫,但是借着册封后宫之事布下几招暗棋却是再正常不过了,父亲,我家现今不比以往,偌大的家业,却并无擎天之柱在朝支撑,一朝不慎,便有覆灭之灾,父亲千万慎重。” 贾政被他的话惊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贾环又道:“既有钱建园子?为何还要借库银?为何无钱还债?父亲?” 贾政被他一声惊醒,苦笑道:“这个我能想明白,可是老太太不明白啊,娘娘从小是老太太身边长大的,老太太正望眼欲穿,我若是敢说个不字……唉!何况这府里承爵的,并不是为父……” 贾环低头想了想,道:“父亲,建一座园子要多少银子?” 贾政道:“这说不准,几百万是有的,几十万也不是不能建。” 贾环道:“府里的银子够吗?” 贾政皱眉无语。 贾环道:“父亲还款的事情已经上达天听,若是能一下子拿出几百万两建园子,之前零星的还款不就成了笑话?这让万岁爷作何想法?” 贾政苦笑道:“这你却不用担心,前几日我因放贷之事,查了查账簿,这才知道府中已是这副模样,入的少出的多,几百万的银子,那是万万也拿不出来的。” 贾环道:“既然父亲阻不了此事,不妨尽力将园子建的节俭一些,不论是否为难,总要做出艰难的模样来,唔……不如再去国库借上三五万两银子使使。” 贾政道:“这怕是不妥吧?” 贾环道:“不碍的,父亲先去借了,显出家道艰难来,等开了春,我将这座庄子也卖了,得的钱再拿去还了,陛下总能看到父亲的诚意的……” 贾环话未说完,便被贾政断然打断道:“此事万万不可,这庄子是你养病用的,况即使要卖庄子,难道便只有你的庄子可卖不成?” 贾环道:“反正我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过了今年冬天许就用不上了……” 贾政再次打断他道:“此事再也休提!明年的事情谁说的准,若是卖了,到时若是要用,一时之间却到哪里去寻?即便是好了要卖,卖的银子你只管自己收着就是。” 贾环低头无语,便有下人进来回话,说是贾府的车来接了。贾环令人招待车夫喝茶吃点心,又将早便备好的瓜果蔬菜另装一车跟随,对正穿上大衣服的贾政道:“我在外听闻,在建园子等事物上,虚头甚大,稍有不慎,便要花费四五倍的银子,多出来的多是被管事的贪了去。我知道父亲不爱理这些俗物,但现如今是非常时刻,这些人若只是拿了贪去的钱去挥霍也就罢了,若是说嘴传了出去言道我们府上建园子如何如何奢侈,便坏了大事了。” 贾政皱眉,点头。 这些事他委实不愿操心,但如今也不得不上心些,只是他从未管过这些事务,只想着回去后定要好生敲打敲打。 贾环看出他的心思,道:“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前朝朱元璋为治贪腐,定下‘贪污60两以上银子者,立杀!’之法,且将贪官的把贪官的皮剥下来,然后在皮内塞上稻草,做成稻草人,并挂于公座之旁,供众人参观,也不曾遏制人之贪恋,可见仅是警告威胁是没有用的。” 贾政眉头深锁道:“环儿可有什么法子?” 贾环道:“我听闻府里买办向来是先领银子,再去采买,回来交账便好。父亲不妨让他们交账时附上店家的签字画押,货物数量品种单价,共收了多少银子等等。” 贾政沉吟点头,贾环又道:“只是一点,虽大多商家重信誉,但也难免有里外勾结之事,甚至有假冒签押的,父亲不妨参照市价,出入甚大的,便派人去核查,发现一例,只管用最严厉的法子在众人面前严惩,且无论身份如何,没收了家财,从此绝了他的晋身之路,合家世代都只能做最最下等的活计,如此必能吓阻一些人。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凡做的好的,父亲也要不吝奖赏,若是做的不算过分的,父亲也酌情私底下敲打一二也可。” 贾环知道贾政才华或许是有的,但在管家上却是几乎一窍不通,是以说的极为仔细,贾政一一记下,抚着贾环的头道:“我儿甚是聪慧。” 送贾政出门,打帘子让贾政上车,贾环含笑放下帘子,忽又想起一事,重又掀开,低声道:“父亲。” “嗯?” 贾环的声音很轻,似乎希望贾政听不到一样:“多置些祭田吧。” 贾政浑身一震,再要去看贾环时,便只见了晃动的车帘,心中莫名沉重起来,祭天……这是连抄家都不会动的产业,这算是最坏的打算? 送走贾政,贾环对贾政的那句聪慧的夸赞哭笑不得,这些东西,王夫人怕是深得其中三味的,可自己这个爹却完全不开窍似的。不过也好,他宁愿他爹笨拙正直,也不要像王夫人一般口蜜腹剑,一肚子坏水。 贾政满腹心事回到荣国府,却发现府中欢欣一片,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贾琏路上听到好消息,便带着林黛玉日夜兼程提前赶了回来。 看着喜上眉梢的王夫人,贾政有强烈的违和感,自己这个太太向来是不喜欢黛玉的,但现在她脸上掩也掩不住的喜色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此刻也无心计较这些,让人唤了贾琏过来,交代了一些事宜,又招了黛玉来,见她虽清减了许多,但精神却还好,好生安慰一阵让她回去休息,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书房思索。 贾环的所作所为,让他骄傲又惭愧,作为家中的幼子,十多岁的孩子,原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能看破家中的危局,卖了经营数年的庄子悄悄为家中还债,还为他出谋划策。即使不为了应对此刻的局面,仅为了不想输给儿子的作为父亲的骄傲,便由不得他懈怠。 此刻贾宝玉却在黛玉面前懊恼:“……你们竟是无缘的,当初你进府的时候,环儿刚去了庄子,你走了,他又回来,昨儿他刚又去了庄子,今儿你便到了,若是知道你今儿便能到,我怎的也要让他迟几日再动身。” 林黛玉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般惦记环儿呢?” 贾宝玉道:“妹妹你不知道,环儿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往日我见到的那些,统统不及他的一半……” 林黛玉瞥过了脸去,嗤笑道:“原来你惦记环儿,不是因他是你弟弟,竟是因他生的好看……若他生的丑陋不堪,还是一样的品行,你可还惦记他不?” 贾宝玉顿时呆住。 林黛玉心中一阵酸涩,她原是多心的,贾宝玉因贾环生的好才惦记他,那自己呢,他惦记自己可也是因为自己生的好?若自己丑了呢,老了呢?顿时悲上心头,眼泪便止不住掉了下来了。 贾宝玉大惊,道:“林妹妹,你别哭,都是我的不是,又惹你伤心……” 林黛玉这般心事,却不愿让他知晓,强笑道:“我哪里就哭了呢,不过是沙子迷了眼……你方才说环儿怎么了?” 贾宝玉将秦钟的事大略说了一下,道:“你万万想不到,环儿那性子,竟也有促狭的时候,好不娇养的公子哥儿,竟让人去庙里挑水劈柴……昨儿我还去探他,黑瘦了许多,但精神却是极好的,竟真的就被环儿一个方子给医好了……” 第26章 冬天日短,感觉午后不久日便西斜,山间小路上,有一行八1九人迤逦而来,看情形是父子三人带着几个从人闲来无事散步消遣。 为首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步伐稳健悠闲,走着崎岖的小路上,亦如闲庭信步,举手投足皆有一种难言的气势,一眼便能看出当是久居人上之人。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容貌皆极俊美,只是气质截然不同,一人冷峻庄重,举止沉稳有度,一人温文儒雅,飘逸潇洒却不失随和,二人皆是人中龙凤,此刻并肩而行,让人顿生一时瑜亮之感。亦觉得这老者有福,生下这样一双出色佳儿。 细看之下,这面容冷峻之人,正是曾与贾环有过两次巧遇的胤禛,走在他身边的却是皇八子胤禩,之前老者的身份已不言而喻。 胤禛见老者目光落在路边齐整的梯田上,似颇有赞赏之色,心中一动道:“阿玛有所不知,这座庄子,名义上还是我的呢。”他原就想找机会向康熙说明此事,恰巧今日康熙一时兴起出来走走,竟就到了这里,算是天赐良机。 康熙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胤禛道:“前些日子老十三托我给他谋个庄子,好容易找到一家肯卖的,却又提了条件。原来他那两座庄子,日日有人寻他买,偏他一个都开罪不起,又想留下一个自用,是以想让我对外认了是这庄子的主人,才肯将另一座卖给我。” 康熙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胤禛目的已达,便不再多话。 康熙手挡在眼前,像远处眺望了一下,道:“既是老四的庄子,不妨去看一看……这里的庄头,很会种地啊。” 胤禩仔细查看梯田,疑惑道:“看这渠道的分布,难道这上面有水源不成?” 康熙赞道:“老八长进了。”不曾种过地的人,一眼能辨出排水渠和灌溉渠的区别,也是难得。 又问胤禛:“可认得这里的庄头?” 胤禛摇头道:“我只见了一纸契约,庄头庄主都不曾见过。” 康熙不再说话,率先向那隐隐露出粉墙一角处走去。 还未靠近,便听到有少年清澈的声音:“嘿!嘿!” 顿时一愣,四下望了一眼,都不见人影,这“嘿!嘿!”两声叫的竟是他们?好个无理的孩子!虽这样想着,但心中却涌出一种新奇的感受。 说话的少年站在庄外一座七八米高的圆柱般的砖塔上,旁边架着木梯,塔顶上有木质的围栏,少年就趴在围栏上向下望,他生的极是纤弱,一身并不算飘逸的白衣穿在他身上,硬生生穿出几分仙气儿来,逆着光看不太清他的容貌,但从这几人的角度看去,冬日的阳光似乎毫不吝啬的将全部温暖都集中在了少年单薄的身体上,衬的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一时间美的难描难画。几人见惯了美色,也不由因着这巧合而来的难得的美景吸引,为这连面目都模糊的少年而惊艳。 少年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众人眼中的风景,仍茫然不知自的冲着下面道:“黑,你怎么这么笨啊!” 众人愕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哑然失笑,原来塔底下方正对着一个水池,水池中飘着一个木桶,木桶上方系着绳索,绳索绕过塔顶的一个铁轮又垂落下来。这不是他们失笑的原因,他们笑的是,一只牛犊大小的、浑身漆黑不见一根杂毛看去极为凶猛的大狗,正在进行一项艰难的工作……打水。 这只大黑狗,就是他口中的黑?的确够黑的。 打水或许不难,当黑偶尔使对了力气的时候,也能让大半的水进到桶里,若它是个人,只需一手扶着桶,一手拉起绳索便能稳住,可它是条狗,于是就悲剧了!好容易让桶里灌了点水的大黑狗,无论用多快的速度猛地跳起来咬住绳头,那只头重脚轻的桶都会在它的脚离开自己的一瞬间,将桶里的水倒个干净…… 察觉到口里份量不对的大黑狗那双冰凉的眼中闪过无奈,认命的松口,回头继续和木桶搏斗,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几个侍卫立刻崩紧了神经,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这样阴沉静默的狗是最危险的,尤其是以黑的硕大体型、满口闪着寒光的利齿加上暴起时闪电般的速度,无不让人心生寒意。 胤禩却赞叹一声:“好个灵性的畜生!”回头却发现胤禛的目光仍旧落在那少年身上,笑道:“怎么?四哥认得他?竟像看傻了似的?” 胤禛神色自若的收回目光,道:“八弟倒真说对了,这少年我倒真有过一面之缘……他说自己叫陈三儿,却又明白说那是个假名,奇怪的是,我买的那座庄子的主人,竟也叫陈三儿,我之前只当是巧合,现在见他出现在这里……难道他竟是这庄子的主人不成?也未免太小了些。这般想着,便一时跑了神。”这话却不是说给胤禩听的,而是给康熙报备一声。 胤禩笑道:“这孩子倒也胆大,居然敢对四哥用假名。” 胤禛道:“他也不知我的身份。”话一出口便先皱了眉,心中对自己生起不满来,自己这是在为这狡猾的少年辩解吗? 却听贾环清亮的声音仍在继续:“黑,你笨死了,一边按住木桶,一边去咬绳子啦……你不会先将绳头扯近一点吗?” 笨死了的黑一丝不苟的执行着他的命令,将绳头咬近一些,只可惜那绳头绕过轮子的另一头是连着木桶的,木桶动了,绳子怎能不动?黑倒是不骄不躁,很沉稳很有耐心的失败一次再来一次,上面的少年急得跳脚:“笨死了笨死了……” 这次连康熙也不由失笑,道:“帮帮它。” 便有一人上前,将水桶灌满,扯住绳子拉起来,便是一愣:“咦,好轻!” 康熙这才注意,这木桶并不是直接栓在绳子上,而是固定在一个轮子的轴心上,一根长绳绕过轮子,一端系死在塔顶,一端却绕过塔顶的另一个轮子垂落下来,现正握在侍卫手中。(其实就是动静滑轮组啦) 康熙学贯古今,格物学也是精通的,西方文化也有涉猎,机会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赞道:“好精巧的心思。” 从侍卫手中接过绳子,亲手拉了两下,发现足足轻了一半,又交回侍卫手中,从胤禩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手,道:“这庄子,果然有趣。” 贾环见有人帮忙,道了声谢,弯腰将木桶提上塔去,看着弱不禁风的少年颤颤巍巍提着沉重的木桶,似乎随时可能会一头载下来,地下的人都不禁蘀他捏了把汗。 原本见有人帮忙便退在一旁的黑眼睛都不眨的盯着他,压低了身子作势欲扑,直到贾环成功将水提了上去,将空桶扔下来,才慢悠悠坐了下来,状态甚是悠闲。 这次连康熙都忍不住赞道:“这畜生好生忠心。” “汪汪汪汪汪……” 话尤为完,剧烈的犬吠声响起,众人诡异的从它的叫声中听出了强烈的斥责之意,正是一直静默的黑突然狂吠起来,而且对象正是他的主子贾环,几人抬头看去,只见贾环讪讪的收回去抱旁边架着的毛竹的手,白嫩的手指按住嘴唇:“嘘!嘘!安静,你要把所有人都招来吗?嘘!好了好了,我爬梯子爬梯子行了吧?” 贾环郁闷之极,他以往身子不好,爬高纵低的想也别想,好容易今年身子好些,难得动了童心,想学庄里的孩子抱着毛竹潇洒的滑下去,谁知道还没付诸行动,便被黑给看穿了。只得老老实实踩着梯子下来,再次向几人道谢,这才发现里面竟然有熟人,愣了愣道:“四爷。” 胤禛漠然点头。 胤禛态度冷漠,使得贾环微微愣了愣,这位四爷似乎对他心存不满,每次看见他都没有好脸色,但是他却偏偏感觉不到胤禛对他有任何恶意,而且在他身边还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这样的感觉是连贾政都无法带给他的,这是只有大和尚和黑才能给他的东西。 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想法,贾环转而打量康熙,这老人气度雍容,举止从容,当是久居人上之人,虽已上了年纪,但也可以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极风流俊美的人物,便是老了,也是个极有魅力的老人家,尤其那一双眼,睿智却不锐利,像是饱含着无穷的智慧和力量,贾环在心中下了结论,这是一个饱经人世风霜之后又归于平淡的充满了智慧的老人家,最这样的老人,贾环一向是尊重并喜爱的。 目光转向胤禩,又是一愣,好俊的人品!这位四爷已是他见过的最为出色的人物,而眼前之人容貌俊美,身形颖长,气质儒雅,恍如从古画中走出来的谦谦君子,让人见之忘俗,丝毫不比四爷逊色多少。心中不由想起贾宝玉来,他向来爱用谪仙二字形容人的形貌,真该让他来见见此人,才知道真正的谪仙是什么模样儿。 康熙也在打量面前纤细的少年,方才在塔上乍看时,还以为是普通的农家子,此刻才发现,他穿着虽颜色素雅,样式简洁,衣服的料子和做工却都是极好的,且肌肤雪白细腻,五官精巧细致,一双漆黑的眸子更是清润如水,这少年便像是一股清澈之极的涓涓细流,只看着他,便觉得神魂一清,连呼吸都清冽起来。好个养眼的少年,在这乡野之地,能遇上这样一个养眼的人儿,也算是一番奇遇了。只是这少年分明是养在温室中的娇花软玉,言行举止也是一派大家风范,分明就该是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世家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因问道:“小哥儿是这庄子的人?这里名陈家庄,你姓陈?” 贾环正要开口,胤禛冷冷道:“之前你不是说陈三儿是假名吗?难不成你竟真的姓陈?” 贾环微微一愣,胤禛语气不善,他偏偏从中感觉到一丝善意的警告,这是提醒自己不要用假名吗?莫非这老者是什么王孙贵族,用了假名会有不好的后果? 想着反正自己已经归府,贾家庶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微微一愣后,道:“我姓贾,名环……” 胤禩哑然失笑道:“贾环——假还、还假……这个名字倒比陈三儿更像假名。” 第27章 胤禛冷冷看了贾环一眼,撇过脸去,显然也认为他用的仍然是假名。 贾环见胤禛脸色不善,斟酌一下道:“其实陈三儿也不算什么假名,我自幼身子极弱,眼见的养不活,有和尚说我不得长与富贵之家,需抛了荣华富贵舍去庙里才得长生,于是父亲便送我去了慈宁寺,新近才回府。我跟的大师傅俗家姓陈,我又是排行三,所以自五岁上就开始叫陈三儿……至于贾环,是父亲所赐,更不是假名了。”他这番话仍不尽不实,却说的极有技巧,九成真话带着一句假话,这句假话却是无处验证的——他五岁时有没有和尚说过这样的话,却到何处去查?这样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撇清贾政,以免他落下不慈之名。 又道:“这处庄子原是大师傅为了蘀我养病置的,大师傅去世了,庄子便留给了我。” 康熙不置可否的点头,目光却从胤禛脸上淡淡扫过。 胤禛知道康熙对此事已经起了疑心,不光康熙,便是他自己,也不得不疑……这少年姓贾,京城姓贾的世家子还能是谁家的?自己才刚买了贾家的庄子,就在康熙面前保举了贾政;才说与这里的庄主并不相识,便闹出这么一出……这让康熙怎么想? 胤禛虽心思百转,但脸上却仍是冷然一片,看不出任何心虚或担忧的神色。 只听胤禩开口道:“贾环……我便叫你环儿如何?”却不等贾环开口拒绝,便问道:“环儿,这却是何物?” 他问的是水池边上从地底伸出的一个碗口大的铁管,铁管中有活塞,活塞上方不远的管壁上连着一个壶嘴似的儿臂粗的支管,正对着水池。活塞与上面一根一米多长的手柄相连,摇动手柄,便可推动活塞上下移动。 被陌生人换做环儿,贾环多有不适,淡淡看着胤禩一眼,贾环的感官比常人要敏锐的多,方才乍看之下,只觉得此人温文尔雅,谦谦如玉,笑容温暖暖如冬日阳光,令周围的人如沐春风。处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得他身上似乎带着某种沉重而悲哀的东西,让贾环觉得有种透不过起来的感觉。 反而那个四爷,虽冷冰冰的,对他爱理不理,不知怎的反让他觉得舒服。 口中答道:“这是压水井,可以将地下水抽到地面上来……”忽然脸上一变,语气中尽是无奈:“哦!黑……黑!” 黑将口中拖着的东西扔在贾环面前:“汪!” 贾环指着地上的东西,气道:“你让我穿这玩意儿?” “汪!” 贾环撇过脸去不理他。 “汪汪汪!汪汪!”叫声中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一双眼也威胁的盯着他。 “好吧好吧,我怕了你了,你比我娘还啰嗦!”让他再叫下去,只怕全庄的人都要被他叫来,贾环无奈,咬牙将在地上拖了许久、沾满了灰尘还带着黑几个梅花足印加口水的白狐大氅捡起来,随手拍了几下便披在了身上:“这下满意了?” 黑不理,退开悠闲的趴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这狗不错啊,”胤禩道:“忠心的很,可肯割爱?价格好说。” 贾环一脸嫌弃道:“我倒是想卖,只是这狗脸皮厚的很,只怕卖也是卖不掉的。” 黑半迷着眼趴在一边,似乎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胤禩怎会不明白贾环的意思的?也不夺人所爱,仍指向抽水井,道:“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便能将水抽上地面?” 贾环将压水井的原理大致解释一番,几人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一点即透,胤禩道:“你怎的知道的这般清楚,难不成这压水井竟是你想的不成?” 贾环略有迟疑,他若是说实话,不免要在众人面前大大戳伤了胤禩的颜面,他对胤禩颇有好感,并不愿当众让他没脸。 微顿了顿正要说话时,胤禛淡淡开口道:“我曾偶尔在一本古籍上见到过关于压水井的记载,实物却不曾见过,据说是宋代便有的东西,只可惜当时便未能普及,技艺几近失传,难得你还能找到会打压水井的匠人。” 他这一开口,便解了两人的尴尬,若这话从贾环口中说出,未免显得胤禩孤陋寡闻,将宋人的东西当成今人的,连十多岁的孩子都不如,但胤禛直言自己也只见过一次相关记载后,便不觉得有什么了。 贾环此刻性情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冷情,见胤禛为他解围,虽不知他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仍对胤禛微微一笑。谁知胤禛看到他的笑容后微微愣了一愣,便漠然转过脸去,让他讨了好大一个没趣。 贾环也不以为意,收回目光。 胤禩自嘲一笑道:“倒是我孤陋寡闻了。”面上丝毫不见异色。 胤禛淡淡道:“老八言重了,这些东西原不是什么正经文章,我若不是近年因公务所需,派人去专门收罗了一些相关的杂书,也绝不知晓这个。”他说的是实话,他们身为皇子,要学要做的事情何等之多,一个在宋朝偶尔出现过的水井的原理这样的小事,不知道是正常,知道是巧合。但他解释这些,却绝不是为了给胤禩解围,而是下意识不愿某人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得罪了胤禩,给他自己惹来麻烦。 贾环道:“我也不曾见过实物,我自幼爱看杂书,曾在一本书上见过相关的资料,因觉得不是很难,便自己琢磨着找匠人试做,便做出这个东西,却也不知道算不上正宗的压水井。” 康熙含笑道:“小哥儿过谦了吧,若是真的简单,为何多少年不见人做成此物?” 贾环认真道:“老人家错了,一件事物能否推广,并不是看建的是否困难,而是用的是否方便。因为人越来越聪明,总能设法让工艺越来越简单,但是用的人若不喜欢,没人用便没有人做,自然就流传不下来。” 康熙的话也不是没有人反对过,但都是婉言相劝,被这样正面驳斥却还是第一次,尤其是说话的还是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感觉更是新奇。只见那小子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埋在毛茸茸的白狐皮毛中,更显得精致娇贵,连康熙这般饱览群芳的人都忍不住要赞一声,好标致的模样儿。偏这样一个理应不解世事、纯真无邪的小孩儿,这般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一番长篇大论,偏还说的似乎有点儿道理,康熙大感有趣,道:“那你说说,为什么这压水井不能推广呢?” 贾环有条不紊道:“一因压水井工艺复杂,造价高,是普通水井的两倍;二因它出水量小,一个村庄数百人,只一个普通水井便够用,但压水井却要两三个才够用;三因它打水虽省力,但是论方便快捷却反不如普通水井。只这些缺点,已经足够它无法普及了。” “倒还有几分道理,”康熙点头,和两个儿子对望一眼,颇有兴致问道:“既如此,你为何要建这个压水井?” “因为我要建水塔啊。”贾环指着塔顶道:“那上面还有一个压水井,可以将这个池子里的水压到塔上去,然后顺着管道通到我的院子,便省了挑水的劲儿了。而且若是年成不好,遇到旱季,接上竹筒可直接通到地里,大半的地便可直接灌溉了,还有小半地势太高的,从地里直接接水去浇也省事的多。” 康熙点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颇有远见。不过,既然上面有压水井,为何你还要用桶从下面打水?” 贾环红了脸,不好意思道:“我方才慌里慌张的上去压水,不小心把引水弄洒了,没有引水,我把它压不上来。” 胤禩取笑道:“所以你就让你的狗帮你打水?” 贾环的脸更红了,他一惯清冷自若,只有在大和尚与黑面前本性毕露,不想今天竟被人看个正着,索性也不再掩饰,不满道:“谁知道它这么笨……” 康熙等均摇头失笑,觉得这小大人般的人儿终于也有点小孩子模样了。 贾环又羞又恼,忽然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回头去看时,却只看见胤禛的半张侧脸,他正对康熙道:“我来试试。” 康熙点头,目光中略带赞赏:“是该试试。” 方才贾环虽然说了压水井的许多缺点,当它有一个优点却不曾说,可以将水从地势低的地方压到地势高的地方去,仅无视地形这四个字便是水车等万万不及的。而且一桶桶取水它或许不及水井方便,但是若要源源不断的供水,井水就远不及它了。 近年来,几乎每年总有地方大旱,能抗旱的法子无非是挖渠和深井,挖渠总要渠中有水才好,深井靠人肩挑手抗,能救得几亩地? 若是这压水井真能持续供水,且将水源源不断的送上高处,再配以简单的管道输送…… 康熙心思百转间,胤禛已经向压水井中灌了引水,开始摇动手柄,贾环在一边指点道:“提的时候稍快,下压的时候须慢一些,但也不要太慢,唔,感觉到阻力增大的时候,便不要再加速了……否则便是虚耗力气……嗯,出水了!” 不过几次,清亮的井水便汨汨的冒了出来,从碗口粗的井口溢了出来,更多的从壶嘴般的铁管中流入了水池,形成儿臂粗的水柱,胤禛正要继续,贾环道:“先等等,等这一股水出完了再来……唔,好了,可以了,提仍要稍快一点,压得再慢一些,到底了便停下,直到水流弱了再来。” 胤禛也是聪明绝顶的人,就算贾环不说,他也能很快从手上的感觉和出水的状况找出规律,何况现在有贾环指点,很快壶嘴处便形成一股儿臂粗细延绵不断的水流。 而因手柄每次提起的时候并不费什么力气,而压下去之后又有一小段休息的时间,胤禛的神色丝毫不见吃力。 “四哥,让弟弟也试试?” 胤禛让开位置,胤禩早从他和贾环身上得知诀窍,轻轻松松便做到了极好。 胤禛在一旁对康熙道:“并不需多大的力气,压起水后,七八岁小童也可轻轻松松压出数桶水来。 康熙点点头,从胤禩手中接过手柄,试了几下,招了一个侍卫借着干,又另叫了一个人去塔上压水,对贾环道:“小哥儿让我们长了见识,我们便蘀你将水塔加满,如何?” 贾环也不推辞,道了谢。 康熙看似不经意问道:“你每日都要亲自压水吗?为何不带家人?你家大人呢?” 第28章 贾环道:“这庄子里只我一个主子,往日里自有人帮我加满水,只是如今整个庄子的人都去了收番薯,我那两个小厮也被我派了去,所以身边便没了人。” “收番薯?种番薯的人可不多啊。” 贾环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我爱吃烤番薯,所以庄子里便种了几亩,因过几天要冬灌,所以今这几日要全部收回来……这东西不大容易坏,若不是要冬灌,便是在地里过年也是使得的。” 康熙笑道:“难不成这地里种的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贾环道:“嗯,我最爱吃煮毛豆、烤番薯、煮玉米还有水煮的鲜蚕豆,因此庄子里除了种大米蔬菜还有药材,剩下的地都种这些东西。” 康熙道:“我见过人收麦子、大豆和稻谷,但是收番薯却不曾见过,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贾环点头道:“这有何不可,便在前面。” 率先带路,一路上,康熙与贾环随意闲聊,胤禩也在一旁凑趣儿,只胤禛却不知是何原因,很少开口。 “为何你不只在塔顶建一个压水井,而要上下各一个,岂不麻烦?” “我建的压水井并不完善,最多只能将水压到八九米的高度,只一个并不能直接从地下压上塔去。” 康熙点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啊。 “唔,那个轮子也不错啊,省力的紧。” 贾环摇头道:“那玩意儿正要拆掉呢,那东西省力是省力了,可是要拉的绳子却长了一倍,庄子的人都不喜欢,一桶水对他们来说又不重,倒是嫌那轮子浪费时间。” 康熙点头道:“凡事有利必有弊,你能看到这一点,很不错。” 贾环道:“为人处世,不过就是权衡利弊四字,值得的便去做,值不得的便放弃就是。最怕便是被欲望蒙了眼,不顾一切向前冲,等最终时,才知道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加珍贵。” 康熙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像是颇有感触的样子。” 贾环淡淡道:“大和尚一天到晚在我耳朵里说这些神神叨叨的事,这些话原是他说的,当初只觉得他啰嗦的紧,现在再想多听一次,却也是不能了……” 他语气虽淡淡的,略点伤感,但听的人偏能从他淡淡的话语中感受到他心中刻骨的伤痛,连带着心情也沉重起来。 贾环想起大和尚往日模样,只觉得心中一片凄苦,耳中却听得胤禛冷冷的声音道:“逝者已矣,若一味纠结于心,不能释怀,岂不是让逝者在地下也难安宁?” 贾环微微一愣,恍惚间倒似回到了那日寺里的初遇:“……虽是一片孝心,却也要顾及自身,如今虽非天寒地冻,但夜里也是寒气逼人,你既体弱,为何还穿的如此单薄?若是风寒入体,岂不是让长眠之人在地下也心中不安?” 那时他也是这般语气冰冷,但话语中却隐含关切,只可惜自己那时并不领情,只觉得此人态度恶劣,便淡淡的敷衍过去,心中却不以为意。 倒是回府后心境大变,且又经历了府中一家人中的倾轧欺诈、血肉至亲间的冷漠无情,府中下人的踩低捧高,更觉得这份来自陌生人无条件的关切让人尤为感动。 此刻闻言,心中莫名温暖了起来,对胤禛又是微微一笑。却见胤禛仍是一愣后便漠然撇过脸去,不由心中郁闷,难道自己的笑容特别惹人厌憎,所以他一见到便要生气吗? 胤禩笑道:“四哥说的甚是,环儿你该放开心胸才是。” 贾环点头道谢。 说话间便到了田间,里面二三十人正在劳作,有老有少,有的收拾藤蔓,有的挖地,有的从土中扒出大块的番薯,剥去大块的土疙瘩,将番薯放在一堆,后面自然有人用筐子收了去。 “这就是……”贾环话方说到一半,却见康熙两眼发直的盯着一人手里提着的一窝红薯,以为他感兴趣,便命人舀来给康熙细看,这一窝结了四个,最小的一个只有拳头大小,最大的却足有一两斤,其它两个都是半斤多的样子。地里散落的有比这一窝生的好的,也有不如的。 康熙心中的震撼是贾环无法理解的,番薯康熙见过,甚至吃过,但是他见到的番薯不过像婴儿拳头般大小,味道绵软甜糯,他只当一般的点心罢了,此刻亲眼看见,手都有点哆嗦了起来:“这……番薯,一亩可产多少斤?”只这一窝便有三四斤的,那么一亩…… 康熙一生,除鳌拜、平三番、收台湾、抵御外辱,立下不世功业,对百姓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可谓爱民如子,但有一件事却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大清疆域广阔,几乎每年都有地方或旱或涝,每年都有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每次看到流民的身影,他便觉得什么“千古明君、不世功业”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一个让百姓连饭都吃不上的皇帝,还敢说什么千古明君? 他每年耗费大量的精力在抗旱、防洪、救灾、放赈上,为了让百姓吃饱肚子,他亲手种麦子、种水稻,好提高产量。只是,几千年人们以米面为主食终于还是束缚了他的思想,只主要把目光投放在小麦稻谷身上,直到此刻,他亲眼看见收番薯的情景,才豁然惊醒,竟有这样一种食物,产量如此之高!自己心中的那根刺,终于有了除去的希望,这让他如何不激动,作为一个帝王,还有什么比让他的百姓填饱肚子更重要? 他的这番心思便是胤禛胤禩也无法体会,但是以他们的见识才智,一眼便看出此物的意义,顿时脸上都显出激动之色来。 只贾环仍懵懵懂懂,道:“谁耐烦记那些呢!陈叔!陈叔!唔……这是庄头,陈叔,这番薯一亩产多少斤?” 陈旭正是在翻地的那个汉子,锄头扔给另外一个人过来,道:“这番薯是夏天种的,产量低些,一亩也就三千斤的样子,春天那一季,收个四五千斤没问题。” 康熙眼睛一亮,道:“可以种两季?” 陈旭道:“番薯四个月便能成熟,种两季再正常不过。” “别的地,也能有这么高的产量?” 陈旭道:“比这个应该要高些……公子他虽爱吃这个,一年也不过吃个几十斤,种一小块就够他吃了。我们种这个,便是因为这块地贫瘠的很,也就种番薯产量高些。” 康熙道:“种番薯,可难不难?” 陈旭笑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我家公子旁的倒没什么,就是什么东西到他手里,没有种不活的。便是不会的,给他指点几句,也就会了。” 康熙的目光落在贾环身上,多了几分凝重:“你会种地?这番薯是你教他们种的?” 贾环并不谦虚推?,点头道:“种番薯并不算难,我们庄子连人参灵芝也种,倒是种虫草很是费了一些功夫。” 康熙对这些倒并不怎么在意,问道:“这些也是那位大师教你的?” 贾环摇头道:“我幼年身体极弱,师傅采药给我治病,有不到季节的药我便挖回来试着种,慢慢的便越来越熟练了。”这句话也不尽不实,他种地的本事有部分是后天的,但更多却是天生异禀,舀到一种植物,潜意识便知道该如何种植,就是不会的,也大致知道需要向哪个方向研究。 康熙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亲身下到地里,从翻起的土里将番薯剥出来,他既下了地,其他人自然不可能闲着,纷纷从农人手中接过工具便干了起来,一时间便只剩了贾环一个闲人,他阻挡康熙等人不住,索性不管了,趴在黑身上,看着众人干活儿。 康熙一边干着,一边问一旁的农人道:“这番薯怎么吃?” 同在一旁收拾的中年妇人随口道:“煮着、烤着、蒸着、炸着做丸子、磨碎了做糕饼、切成片儿晒干了油炸,怎么做都好吃。只公子偏爱吃烤的,又喜欢自己动手,偏还掌握不了火候,一个两斤的大番薯,烤的就剩下最中间一口儿,贴着肉烫的跟什么似的也不撒手……” “二婶!”贾环耳朵尖,不满的叫了一声,一回头看见胤禛嘴角微翘,顿时一愣,这人还会笑?还笑的蛮好看的样子……眨眨眼再看时,又是一张冷冰冰的侧脸,产生错觉了啊,我说呢,这人根本就不会笑的。 康熙也失笑,又问道:“此物可能果腹?” “能,怎么不能?”二婶感慨道:“切成块,加几颗小米,两个红薯就能煮一大锅,又香又糯又能解饿……唉,若那年春上大旱的时候,若是我们没有卖了地逃荒出来,而是补种上番薯,也不会到现在的光景……”说着便要掉下泪来。 陈旭喝道:“又浑说,我们现在的日子比之前难道差了吗?” 二婶哽咽道:“我们倒是好了,可是小三儿他……我答应娘好好对他的,都是我没看住,让他吃多了观音土……”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过脸,用袖子无声的抹着眼泪。 陈旭叹道:“都好几年的事了,你还想起一次哭一次……唉,小三儿要是转世,都会打酱油了。”一面对康熙不好意思道:“我婆姨不懂规矩,贵客莫要见怪。不过也难怪,以往我们自己有地的时候,从来不知道从地里刨食这么容易,弄的家破人亡,现在没地了,反而活的像个人样儿了。” 康熙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不过干了一会,便在胤禛胤禩的劝告下歇了手,在一旁水桶舀了点水出来洗了手,回头去找贾环,却见他正半趴在黑身上打瞌睡。康熙干活的时候,还有人敢干看着甚至打瞌睡的,这倒是第一次,康熙此刻正心情大好,一时童心大起,一弹指尖,便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那张精致的小脸上。 “黑!不许顽皮!”贾环咕哝了一声,睁开眼。 康熙看着那双迷迷瞪瞪的眼,宛如氤氲着雾气的潭水,转瞬间,云开雾散,露出那一汪清泉,正因为清澈无比,反倒让人看不出深浅来。 贾环迟疑的看看康熙,又看看黑,这么慈祥庄严的老人家,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啊,黑被自己坐着呢,也不可能啊……他傻傻的用手指摸摸自己脸上的水珠,又望望天……下雨了? 康熙被贾环难得的傻乎乎的模样逗笑了,等他诧异的转头来看时,却又换了一副表情,道:“怎么,吵到你了?” 贾环摇头,从一旁捡了一个草墩子过来:“老人家坐。” 康熙坐下,道:“我们也算是认识了,何必还如此客气,不如叫我一声伯伯,我便唤你环儿如何?” 贾环对这父子三人也心存好感,点头道:“伯伯好,今日的事,多谢伯伯了。” 康熙笑着挥手道:“不过小事耳……听你说过几日便要冬灌,只是,冬天万物枯竭,地里也是寸草不生,为何还要浇水?这里面可有什么讲究?”这却是要考考贾环了。 贾环道:“人说瑞雪兆丰年,倘若没有瑞雪时,冬灌便是我们自己造的瑞雪。冬灌起码有三个好处,一是冬灌充足时,春天即使干旱,也能保证幼苗不死,二是可以让土里面的残枝烂叶腐烂的更快,做来年的养分,三是可以冻死土里里虫卵,来年可以少些虫灾。不说旁的,这一场冬灌下去,里面蝗虫的虫卵便会被灭的七七八八。” 康熙也是惊奇,冬灌的好处,便是让他自己说,也未必能说的这般清楚明白,此刻他才当真信了这孩子果然是会种地的,口中道:“其实还有个好处你却不曾说到。” 贾环想了想,道:“伯伯你说。” 康熙道:“冬灌下去很快会上冻,先上冻再解冻,这土壤便如翻过的一般,变的疏松的多。” 贾环拍掌道:“正是!哈,想不到伯伯富贵中人,竟然还懂的种地。” 康熙笑道:“你都会种地,我为何不会?我还亲手种过地呢。” 贾环道:“我也亲手种过,每一种植物一开始都是我亲手种的,等种好了、他们学会了我才撒手。” 康熙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是个好孩子。” 胤禛和胤禩因康熙没有发话,只得老老实实在地里干活,耳朵眼睛却都放在这边了,听这一老一少聊的开心,胤禩对胤禛低声笑道:“环儿当真有福,竟能得老爷子的青眼。” 胤禛并不说话,目光却落在不远处向康熙二人走来的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身上,干咳一声,顿时便有两个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不动声色的走到康熙身后。 那人却是贾环认得的,轻咦一声道:“张汉,你怎的来了?” 张汉行了礼,道:“三爷,老爷让您立刻回去。” 贾环一惊,来的时候贾政分明答应他过到开春,只需过年回去一次便可,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第29章 贾环皱眉道:“现在吗?天已晚了,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呢。” 张汉道:“老爷说,让三爷不必收拾什么,并不在府里久住。” 贾环更是不解,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张汉摇头道:“小的不清楚。” 贾环知道里面必有变故,张汉虽受贾政重用,但是内院的事情也不是他能知道的,是以不再多问,反正等他回去就知道了,便是贾政不肯说,他还有个包打听的姨娘呢,道:“既如此……坎儿、铜儿,去收拾一下,同我回府。” “耶!”一直在地里埋头干活的两个半大小子欢呼一声,连蹦带跳的向庄子冲了去,一路上打打闹闹,好不欢快。 贾环不好意思的望向康熙,道:“我方才已命了人准备了一车瓜果蔬菜,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种的,伯伯莫要嫌弃,无论我使人送了去府上,还是伯伯自己派人来拉,都使得的。” 康熙也不与他客气,笑道:“你若舍得,不如再多送我一筐番薯如何?” 贾环道:“不过是些贱物儿,伯伯要多少,只管拿去,只替我留一筐烤着吃便好。” 康熙哈哈大笑,道:“你倒是不小气……等你冬灌那日,我再来打饥荒,到时你莫要撵了我出去就好。” 贾环假作思索一下道:“伯伯要是肯多带几个人来我才应你……冬灌累的很,伯伯带了人来,便省了我雇人的银子。”这也是玩笑而已,此刻正是农闲,要雇人满大街都是,廉价的很。 康熙笑道:“既如此,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未定。”贾环举起手,康熙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哈哈一笑,伸出那双保养得力的白皙有力的手和贾环细嫩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 贾环回到府中时天已擦黑了,一进府便被告知贾政让他去书房,也顾不得回房收拾,直接去了。 “父亲……”贾环推开房门,却是一愣,贾政并不在书房,里面只有一个白衣少女,本是端坐在椅上,听到他的声音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却听贾环一礼道:“贾环唐突了,姑娘切莫见怪。”便急急退了出去,掩上门,倒让那少女微微一愣。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也让贾环震撼不已,好个钟灵俊秀的女子,虽仓促间不见容貌,但仅是一个无限美好的背影已让人浮想联翩,果然是闲静时似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这就是贾宝玉口中的林家姐姐吧?这般落凡仙子般的模样,难怪会让他恋恋不忘。 他在这里赞叹林黛玉的品貌出众,却不知林黛玉心中的惊叹不在他之下,得他之前一声“父亲”的提醒,有了准备的林黛玉比他看的更加清楚,以往只当宝玉便是这世上顶顶出色的人物,现如今见了贾环,竟无论相貌身形气度都远胜贾宝玉,更难得的身上有一股她父亲身上有、舅舅有,但在贾宝玉身上却完全找不到的可让人安心的东西。 听他叫父亲,这应该就是贾宝玉口中的环儿了吧,难怪宝玉提起他总用“神仙”二字,却也当真当的起这二字。只是听宝玉说他在庄子养病的,不知道何时又回来了? 正胡思乱想间,本已离去的贾环的脚步声又响起,另有一个忐忑不安的少女的声音道:“三爷,奴婢是没有资格进书房的……” 只听贾环淡淡道:“你只管进去,父亲来了我自会解释。” 便看见门被轻轻推开,林黛玉正准备好了与贾环见礼,不想进来的只有一个丫头,看打扮只是个粗使丫头,正局促不安的端着茶盘:“姑娘请用茶。” 林黛玉与那丫头闲话了几句,才知道贾环方才专门去了外院找了这个丫头来,她心思百巧,微微一想便明白贾环并不是真找这个连倒茶都不太会的丫头来侍候她,而是为了维护她的声誉。心中对这个还未正式见礼的表弟便多了一层好感。 又坐了近半盏茶的功夫,却听贾政的不悦的声音响起:“怎的不在屋内等候,这般天气,就在廊下坐着,回头又犯病了可怎生是好?怎么这般不知爱惜?” 只听贾环笑道:“屋里烧着碳,气闷的很,便到外面坐坐……不碍的。” “手这般凉,还说不碍!”贾政的声音中带着斥责:“里面说话。” “父亲,”贾环道:“方才我见林姐姐一人在书房,便出去找了个不识字的丫头进来侍候她,父亲莫要怪我多事啊。” 贾政这才明白贾环为何不肯进屋,扶额道:“原是我思虑不周,但你也该找个屋子先坐坐才是,怎的就等在外面?” “因为我想父亲了,想快快的看见父亲啊!” 贾政被这拙劣的马屁逗乐了,领着他一同进屋,命他与黛玉见了礼入座,才道:“玉儿,今日舅舅找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林黛玉忙起身道:“舅舅言重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贾政顿了顿,方道:“你弟弟环儿自幼体弱多病,原是养不大的,幸好得上天庇佑,竟得了机缘有了痊愈的希望,太医特特交代了饮食必须仔细,专开了饮食方子,可环儿他顽皮的紧,没人看着是一口也不肯吃的。他姨娘被他哄的团团转,他姐姐和他又不亲,总不能找了老太太亲自看着他吃药,是以我想托玉儿亲身去庄子照看他一段日子,不需多久,等开春天暖和了便一起回来……可好?” 林黛玉一愣,让她去庄子?照看贾环?这…… 贾政叹道:“我知道是为难玉儿了,只是我实在找不出人管的住他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玉儿你合适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也容不得林黛玉拒绝了,忙应了下来。 见林黛玉答应,贾政转向贾环道:“去了庄子,需好生听你林家姐姐的话,不许顽皮。” 贾环也被贾政的决定震得七荤八素,抗议道:“父亲……” 贾政却不理他,对林黛玉道:“若是他在庄子不听管教,你只管告诉我,回来我扒了他的皮!” 林黛玉见贾环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扑哧一笑,一本正经的应了。 贾政又对贾环道:“你林姐姐身子也素来不好,听说那边的温泉最能养人,你要好好安排。” 贾环点头道:“父亲放心,我回去便让人替林姐姐现修个小池子,十来天就能得。” 贾政这才点头,让他们回去收拾,林黛玉行了礼就退下了,贾环却赖着不肯走,若说让他回来就是为了接林黛玉去看他吃药,打死他都不信的。然而向来耳朵软的贾政这次嘴巴却咬的死紧,贾环半句话也问不出来,只得老老实实回去看姨娘。 一夜无话。 从赵姨娘口中也没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的贾环因贾政说了让他们上午就走,便难得的起早了点,收拾好就去了黛玉的院子。 紫鹃正带着小丫头们收拾东西,见贾环过来,忙将他迎了进去,倒了杯茶给他,道:“三爷先坐坐,我们姑娘还没起身呢,我去唤我家姑娘。”却是林黛玉也察觉贾政让她去庄子并不简单,她心中藏了事,便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近天明才迷迷糊糊睡了去。紫鹃心疼她半宿未睡,便没有叫她,原准备收拾的快好了才唤她起身的。 贾环端着茶杯正要递到唇边,闻言微微一愣,抬头要说话却见紫鹃已经转过了屏风去了内室。 等紫鹃唤醒了林黛玉再出门来的时候,却发现贾环已经离开了。 …… 贾环被赵姨娘足足缠了一个多时辰才得脱身,估摸着林黛玉也该收拾好了,便又去找林黛玉,果然这边已经准备妥帖了,略寒暄几句,林黛玉便带了紫鹃同贾环出门,贾环微微皱眉道:“林姐姐要带这丫头去吗?” 林黛玉点头笑道:“这是紫鹃,最是粗笨不过的,可我偏还离不开她。” 贾环自然明白她口中的粗笨不过是谦词,却不答言,找了个小丫头道:“你去我房里传话,让红儿收拾几件衣服随我去庄子。” 又对林黛玉道:“姐姐且再等等吧。” 虽然林黛玉和紫鹃都奇怪为何贾环临到要出发了才决定让他的丫头同去,但她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便也没问。 三人又回到厅里坐等,紫鹃收拾了茶水点心来给两人吃。 红儿向来是利落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收拾好了过来了,贾环吩咐道:“带你去庄子,是去服侍林姐姐的,既派你去服侍林姐姐,那么便要将林姐姐当作唯一的主子,一心只为林姐姐着想,其他的便都要靠后,知道吗?” 红儿恭声应是,转而站到林黛玉身后去。 林黛玉皱眉道:“我只带紫鹃一个,是因为舅舅说庄子里简陋,不好多带下人,并不是人手磨不开,怎敢要环儿你的丫头服侍?”她并不喜欢旁人对她的事自作主张。 贾环道:“姐姐放心,红儿虽是我的大丫头,但我贴身的事情从未让她沾手,便是值夜也不曾有过……况只是在庄子侍候几日,等我买到合适的丫头,自然还要将她讨回来的。” “可是……”黛玉实在不解,自己明明说了丫头够使了,为何还要将红儿硬塞给她。 贾环道:“林姐姐我们出发吧……紫鹃你就不要去了,留在府里看家吧。” 紫鹃一愣,愕然向林黛玉望去。林黛玉皱眉,她已经说过了自己离不开紫鹃,这贾环为何一定要换了紫鹃让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丫鬟来侍候? 贾环见林黛玉的模样,知道不解释清楚是不成的,挥挥手让红儿退下,淡淡道:“我不让紫鹃去庄子,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紫鹃不忠。” 紫鹃瞪大了眼,求助的望向林黛玉,道:“姑娘……” 林黛玉不悦道:“我们朝夕相处四年,紫鹃对我如何,忠与不忠,我心中有数,环儿你不过见了她一次,话也不曾说过一句,何以这般武断说她不忠?你可知道,言语最是伤人无形,焉能这般信口开河?” 林黛玉语气中带了几分严厉和责备,倒让贾环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这个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姐姐倒并不是一味的伤春悲秋,对她亲近的人也知道不遗余力的维护,且言语中理正词严,让人佩服—— 第30章 幸好贾环并非真的信口开河,道:“早上我来探望姐姐时,姐姐尚未起身,紫鹃便将我迎了进去,并奉了茶……” 两双不解的眼睛看着他,这怎么了?难道迎了他反迎出错来了? 贾环问紫鹃道:“二哥来时,你也是这般?” 紫鹃点头道:“自然。” 紫鹃向来忠厚,与府中其它踩低捧高的下人不同,对贾环这个庶子也没有什么偏见,都是一视同仁。 贾环淡淡道:“若是薛大哥来了,你也这般?” 紫鹃一愣,道:“这如何使得,薛大爷是外男……” 贾环打断道:“我也是外男。” “三爷怎么会是外……”她忽然顿住,贾环是荣国府的正经主子,自然不是外男,可是林黛玉却是客居于此,她是姓林的,对他来说,不光贾环,便是贾宝玉,也是外男。 贾环道:“我虽在庄子长大,却也知道女儿家的闺房是何等私密之地,亲生父兄也等闲不得擅入,女儿家卸去钗裙休息时,便是父兄也不便入内。若是外男,更是一步也不能近……紫鹃你既是林姐姐的丫头,却在林姐姐熟睡时将外男引入她的卧室,你有何居心?” 紫鹃顿时张口结舌,她向来对黛玉一心一意,眼里心里都只有黛玉一个人,凡是只为林黛玉打算,无论大小事,事事以黛玉为先,怎么到了贾环口中,却成了不忠了的呢?偏偏贾环的话却字字句句辩驳不得,顿时急出一头大汗,道:“姑娘……” 林黛玉此刻却正自顾不暇,贾环的话如同一个重锤敲在她心口。男女七岁不同席,这道理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从小儿和贾宝玉一同吃一同住,几乎形影不离,便下意识的将贾宝玉从那“不同席”的范围中摘了出来,当他是不同的……可贾环的一句“外男”敲醒了她,原来贾宝玉也是外男,是和薛蟠他们一样的该避忌的外男。可是贾宝玉在她熟睡的时候进来算什么?便是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聊天也是有的…… 一时间,心乱如麻。 贾环又道:“我在外常听人说起二哥,都言是带玉的公子,最爱在内帷厮混。却不知“内帷厮混”这四个字对二哥来说不过是个风流名声,但对“内帷”中的女孩儿家的影响却几乎是致命的。二姐姐、三姐姐她们与二哥是一家姐弟,倒也罢了,可林姐姐到底是外姓亲戚……” “姑娘!姑娘!”话未说完,林黛玉已经面目苍白,摇摇欲坠,紫鹃慌忙扶住,连声唤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三爷,都是奴婢的错,和姑娘没关系,求求您别说了!” 贾环见紫鹃一脸惶急的扶着黛玉,眼中的心疼焦虑却是假不了的,顿时一愣,莫非误会了她不成?再细想想,林黛玉来的时候年纪尚小,与贾宝玉同吃同住,那时起紫鹃便侍候她,见惯了二人这般行事,便是一日日大了,又如何能突然想到起避讳来?便是想到了,长辈们尚且不说,她一个婢子又能如何?何况无论如何她总是贾府的丫头。 林黛玉一把揪住紫鹃,满眼的茫然无措:“紫鹃、紫鹃……为何……”她从七岁上就和贾宝玉同吃同住,为何到了现在才有人提醒她……为何连老太太…… 紫鹃反手握住林黛玉的手:“姑娘……”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 贾环见她们主仆这般模样,倒先就心软了,安慰道:“林姐姐不要多想,姐姐现在还小,只以后避讳些,并无什么大碍的……紫鹃,方才是我错怪你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紫鹃摇头道:“三爷言重了,何况这件事,原就有奴婢的错……” 在紫鹃眼中,宝玉便是天下顶好的男子,最难得的是从小儿和林黛玉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了的,对林黛玉又真心实意,若林黛玉能配了宝玉,总比配了外面不知品行的男子好,若是遇上那喜欢三妻四妾的好色之徒,以黛玉的性子,岂不要哭干了眼泪去?何况她的卖身契还在贾府,年纪又比黛玉大几岁,到时陪嫁的未必有她,便是想照顾周全都照顾不到。心中有了这般想法,便总希望二人能更亲近些,不想却好心办了坏事,顿时自责不已。 贾环正要说话,门口传来小红焦急的声音:“二爷!二爷!您……” 话音未落,贾宝玉已经掀了帘子急急冲了进来:“林妹妹,林妹妹……听说他们要送你去庄子,可是不是真的?咦,环儿你怎么在这里?你何时回来的?” 贾环见他也不招呼一声便冲了进来,眉头微皱,紫鹃开口道:“二爷怎么也不通报一声便进了?这里到底是我们姑娘的闺房,二爷好歹也尊重些。” 宝玉一愣,道:“紫鹃你怎么……我们向来不是……” 林黛玉淡淡接口道:“那时大家都小,不醒事也就罢了,现如今我们两个都渐大了,二表哥以后也该避讳着些才是。” 贾宝玉从未见过林黛玉用这样陌生的口气和他说话,便是两个人吵架,也比旁人亲昵些,更不会生疏的叫他什么二表哥,顿时大急:“林妹妹……” 林黛玉却不理他,道:“环儿,我们走吧。” 起身便要离开,贾宝玉忙扯住她的袖子,道:“林妹妹,我知道他们要送你去庄子让你受了委屈,你且等等,我这便去回了老祖宗,万不会让你去庄子受苦。” 贾环道:“二哥说的什么话,父亲让林姐姐去庄子,是因为庄子里有温泉,不仅气候温暖如春,更对林姐姐这般先天孱弱的体质助益极大……这是父亲好容易从同僚那里借来的庄子,怎会是去吃苦?难道二哥不喜欢林姐姐身子骨好些吗?” 贾宝玉自然是希望林黛玉好的,可是他好容易盼到林黛玉回来,才不过几日便要离开,不由大急,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这件事想想也不可能,老太太和太太怎么可能答应,贾环信口道:“二哥还是留着府里好好温书,到时候考个功名才是正经。” 谁知贾宝玉闻言立刻变了脸色,冷冷道:“我自比不得三弟你胸怀大志,读不进那圣贤文章,也做不得那国贼禄鬼。” 如同贾宝玉第一次见林妹妹对他这般生疏一样,贾环也是第一次见贾宝玉对他这样不客气的说话,只是他可不是贾宝玉那样的脾气,只微微一愣,倒轻轻笑了起来。 贾宝玉见他这副模样,仰头皱眉道:“你笑什么?” 贾环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笑话:却说有一个人,养了一只猫,他对那只猫极好,顿顿山珍海味,件件绫罗绸缎,住最精致的阁楼,找了许多个伶俐美貌的丫头日夜服侍,香囊玉佩件件精致……只那只猫与朋友闲来叙话,提起它家主人时,种种不屑,说他是小偷盗贼,它朋友道:‘既然如此,何不劝他不要再去偷盗?’你猜它说什么?它道:‘我又不会捕鼠,他不去偷盗,我吃什么?’二哥,你说这个笑话好不好笑?” 贾宝玉却如何能笑的出来? 贾环笑容一敛,豁然起身,冷冷道:“烦二哥以后学会了捕鼠再来说这些话,不然没得笑掉了人的大牙!” 言罢也不看贾宝玉的表情如何,兀自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好叫二哥知道,二哥在这府里,无忧无虑,却不知外面的百姓,需要有人为他们抵御外辱、将那些手持刀枪的外族强盗阻挡在我大清疆土之外;需要有人替他们清剿土匪山贼,让他们生活安定;需要有人为他们缉捕盗贼,保他们家宅平安;需要有人为他们修渠建坝,抵御天灾;受了灾的时候,需要有人赈济救灾,帮他们重建家园;被人欺辱的时候,需要一个可以击鼓喊冤的地方,需要为他们出头的人……这些事,都是二哥口中的国贼禄鬼带人去做的,二哥不妨扪心自问,与这些国贼禄鬼相比,你……”后半句话到底没有说完,转而对黛玉道:“林姐姐,我在外面等你。” 贾环在外面并没有等多久,很快紫鹃便扶了黛玉出来,贾环见紫鹃背上只背了装着林黛玉贴身细软的小包袱,自己的包袱并没有带上,道:“紫鹃去取东西吧,我们到前面等你。” 紫鹃身子一僵,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飞快的对贾环福了福,道:“多谢三爷。”语声中竟带着哽咽。 小红忙上前接手扶过黛玉,和贾环一起先走,贾环本以为贾宝玉还要来缠林黛玉一阵子,谁知道竟直到出发时,才看见他在门口痴痴的向这边望。 马车离开贾府,内院中,王夫人低头敛目细细数着佛珠,熟悉她的人却不难看出她眉宇间的志得意满。贾环、林黛玉这两根她心头的利刺一起离去,怎不让她心怀大慰? 却听门被猛力的打开,王夫人不悦的抬头,谁这么不懂规矩,居然敢这个时候闯进来,难道不知道她的规矩吗? 待看清了来人后却是一愣,道:“老爷,你不是……” 贾政面沉如水,劈手就扔过来一物,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带着风雨欲来的沉重压力:“你干的好事!” 第31章 王夫人一惊,她和贾政成亲数十年,贾政发火她不是没见过,但从未像此刻般让她心生寒意,忙道:“老爷,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做错了何事让老爷你大发雷霆?” 贾政定定的看着她,突然长叹一声,语带悲怆,道:“我贾政,自知迂腐无能,但为人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上对陛下尽忠,下对百姓尽责……我贾政无能无德,做不得兼济天下,却自认能做到独善其身,不鱼肉百姓,不苛待下人,不收受贿赂……自以为是个好官,是个好人!然苍天何其不幸,竟让我娶到这么一个口蜜腹剑,心如蛇蝎的妇人!” 贾政的话恍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王夫人三魂去了两魂,脸色顿时煞白,身体摇摇欲坠,好半响才醒过神来,双眼通红,哽咽道:“……妾身到底做了什么事,让老爷这般生气,竟不顾数十年夫妻情分,说出这样的话来!” 贾政指着王夫人手中的东西,冷冷道:“你自己看!” 王夫人不看也知道上面有什么,这原本就是她亲手交到贾政手中的账簿。 却原来贾政虽听了贾环的话,要将建园子的工程亲自管起来,但是他到底公务繁忙,日日都呆在衙门,不可能事事亲理,是以把规矩交代一番以后,便将具体事务交给王夫人贾琏等人,他也知道这几人不可信,但除了他们,他还能交给谁呢? 只交代他们十日拿一次帐来看,谁知王夫人昨日交来的帐让他大吃一惊,不过十日功夫,便已花了好几十万,虽然大宗儿的钱都已经付了,剩下的开销只占少数,且有贾环定的规矩在,里面的钱还会回来一些,但是他一再交代要节俭,可是这上面……绘一张图纸五千两,采买几个戏子便是三万两,其它山石木材零零散散不必细说,若按这般算法,便是一百万两也打不住! 贾政看到账本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大祸临头!他前儿才因还款十万之事被四阿哥保举,甚至还因此陛见了一次,现如今便拿一百万两银子建园子……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他的顶戴花翎前程甚至脑袋,还保的住吗?这个妇人!这个妇人!他和贾环正绞尽脑汁想要皇上相信贾府的确没有银子,可是一转头,府里便整出这么一出……若是事情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去,岂不是大祸临头? 第二个念头却是,府里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耳中却听王夫人丝毫不见心虚道:“这账本怎么了?” 贾政怒道:“我一再交代要俭省些,你便是这般俭省的?” 王夫人并不气弱道:“京城里稍稍体面些的远子,哪个不要花海量的银子?何况这园子是建了接待娘娘用的,这关系的娘娘的脸面,皇家的体统,规格太小如何见人?这已是我再三削减了用度才……” “砰!”一个茶杯重重的砸在她的脚下,发出巨大的响声,溅起的碎片四面飞射,可见贾政用的力气之大,可见他心中怒意之强。 “再三削减!几个十来岁的小戏子要三万两!她们是金子做的不成?便是外面红遍京城的名角也不过几千两银子的身价,这些连戏都没唱过几天的小戏子能值几两银子?还有所谓的小尼姑小道姑,不过买的逃难的经文都不会念的小女孩儿,一两银子在外面可以拉一车来!两万两!看看!看看!还有这个……”贾政翻开账本,指着上面的一项项逐一辩驳,因心中太过恼怒,手指都微微发颤。 王夫人微微一惊,贾政向来对这些俗事并不过问,便是看帐也不过走个形式罢了,不想这次竟来真的,而且对里面的猫腻竟了如指掌的样子。 她却不知道因了贾环的言语,贾政为了到时候能查出虚帐、假账,专门寻了人去问,他到底是做官的,人脉甚广,便有熟知这一些事故的人为他细细说来,他这才知道里面的名堂之多,只让人瞠目结舌,更是惊叹贾环的远见,原准备等报账的时候狠狠教训一帮人,却不想还不等报账,便出了这等子事…… 王夫人此刻却显出一脸骇色来,惊道:“竟有这样的事!这这……”她已经恢复了镇定,若只是这件事,实在算不得什么,拿了帕子抹泪,道:“我一个内宅妇人,见识有限,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更是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事,不想这里面竟……这些该死的下作胚子,都是我往日太纵了他们……” “够了!”贾政打断她道:“这里面的猫腻,我自会慢慢查个一清二楚,此刻也不和你分辨,我只问你,这么些银子,从哪里来?” 王夫人诧异道:“老爷何出此言,难道这些银子还是我去偷的抢的不成?自然都是府里的银子……” 贾政只静静的看着她,若不是前不久因知道了皇上要清查户部的消息,瞒着所有人将府里的财务清理了一遍,以他从不过问俗事的习性,他还真不知道府里剩了多少银子。 看着那丝毫看不出作假的诧异的表情,贾政以手抚额,心中对这个妇人已经失望至极,想到自己竟和她同床共枕是数年,顿时心生寒意,有些心灰意冷道:“琏儿已经都招了。” 王夫人脸色一僵,剩下的半截话噎在嘴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嘴唇张合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贾政只看她的脸色,便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怎么可能先去问了外人,然后再来和王夫人对质? 他原只是有些奇怪王夫人哪里来这许多银子,甚至想过是不是从薛家挪用的,他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想,想到更多的是如何度过皇上那关。 谁知正惶惶不安在园中寂静处沉思时,听到两个丫头闲聊,其中一个还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正言道:“……林姑娘拿什么跟宝姑娘比呢?宝姑娘他们院里一概采买用度都是他们自己的,不过是白住咱们的屋子罢了,可是林姑娘,一草一纸都是花的咱们府里的,只每年用的药便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呢!” 听到这里,贾政先是一怒,府里的奴才这般放肆,居然敢这般胡乱议论主子!林黛玉是他妹妹的骨血,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儿,便是花府里的银子也……想到这里却又是一惊,林黛玉虽父母双亡,他们家也是勋贵之家,虽比不得贾府富贵,但是也是世代为官,尤其他妹夫林如海乃是探花出身,去世前任的可是巡盐御史,出了名的油水丰厚,便是清廉为官,只是各处孝敬也是不小的数目。先前林如海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送大量的财物过来,说是年礼,但实则含了黛玉的花用,真说起来,倒是他们占了林家的便宜,黛玉一年哪里用的了那么多? 林家世代单传,林如海去世,所有东西自然都是留给黛玉的,他们家并不清贫,继承了整个林家的林黛玉又怎么会“一草一纸”都是贾府供着的? 越想便越是心寒,这才有了方才的试探,因林如海的后事是贾琏办的,便拿他来一试,果然便试了出来,想到这是故去的妹妹的唯一的骨血,想到向来与他交情甚笃的林如海临终托孤……心中只觉得憋闷的几乎要吐出血来,道:“好,好!果然是你!居然连欺负无依弱女的事情都做出来了!玉儿是谁?那是敏儿的骨肉!是如海兄唯一的骨血!是、是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你、你……” 王夫人见他这幅模样,索性豁出去了,道:“玉儿还小,又是女儿家,我们贾家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财物,我们不保管谁来保管?现如今家里建园子,手头颇有不便,暂挪来用一用又有什么干系?到时还她就是。” “既然如此,”贾政怒道:“你既替玉儿保管财物,为何玉儿自己并不知道?” 王夫人一愣。 贾政见一言又试了出来,恨声道:“你替人保管财物,它的主人倒不知道,你花了用了,她还是不知道!你保管的好,保管的好啊!这和强盗明抢暗偷有什么区别?!”最后一句却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夫人噎了噎,道:“妹夫将玉儿交给我们照料,原就含了要亲上加亲的意思,不过提前用她些嫁妆罢了……” “宝玉那个不知上进的东西,哪里配得上玉儿?” 王夫人道:“宝玉自然配不上玉儿,我说的是环儿,环儿模样清俊,人又体贴周到,配上玉儿正好,老爷将他们一同遣去庄子,难道不……” 只听彭的一声巨响,面前的茶几被盛怒的贾政掀翻,茶壶落在王夫人脚下,泼洒的茶水溅了一脚,她何时见过贾政发这么大的脾气,顿时吓得动弹不得,那一瞬她几乎以为贾政要冲上了打她,但是没有,当她醒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不见了人影。 贾政在案上奋笔疾书,手指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在颤抖。在王夫人心中,宝玉和贾环的份量不啻是天壤之别,在她心里,宝玉配不上玉儿,倒是环儿能配上了?!分明是不喜林黛玉,又想占她家财,便把一样可厌的环儿推出去…… 他不过是担心和王夫人之间的战火烧到黛玉身上去,那孩子一向敏感,若是因此愁坏了身子便不好了,另外也担心万一事情闹大,让人知道了他和王夫人之间的争吵和黛玉有关,会坏了她的声誉,这才找个理由将她遣走,等风平浪静再回来。送去环儿的庄子不过一是因为那里条件的确最好,二是也怕黛玉多想,所以才找了照料环儿的理由,当然,她若真能看住环儿吃药是最好也不过的了。 可是万万也想不到,这一番心思,到了王夫人那里,就生生变了个味儿!他若真要将玉儿环儿配成婚,直接给他们定亲就是,难道还找机会让他们做私相授受的事情不成?这个妇人,怎的心思就这般龌龊! “老爷!” 贾政看也不看也知道是醒过神来的王夫人追了过来,他头也不抬的将手里的纸扔了过去。 王夫人愣愣接过,一看之下,只惊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在颤抖:“休书!休书!你、你竟要休我!你……” 贾政方才在激愤之下写下休书,但在扔给王夫人的一刻便已后悔,休妻在权贵之家是极不光彩的事情,何况贾家与王家世代交好,怎能为了此事伤了彼此的颜面?更何况王夫人是贵人的生母,无论如何也是休不得的。 心念转时,口中便软了些,道:“你不听我言,坏我大事,不过是你蠢,我尚可原谅,但是你算计孤女,心肠恶毒,我断不能容!我限你十日之内,拿了玉儿多少银子,便还多少,我拿去交给玉儿,不管是她自己保管还是交与老太太都由得玉儿自己做主!若是十日之内你不交出来,便拿着这张纸,回娘家去吧!” 转身扔下惊呆了的王夫人,拂袖而去,方到门口,却听金钏儿急冲冲的跑来:“老爷太太大喜,有钦差传旨来了,老爷高升了!” 贾政一愣时,却另一个丫头跌跌撞撞的跑来,道:“太太,太太不好了,薛大爷眼看不行了,央太太下帖子请个妥帖的太医给看看呢!”—— 第32章 扯着笑脸送走钦差,贾政看着合府欢欣一片,心中却惶惶不安,这次升迁原在他预料之中,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大的恩典,连升两级,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若是升上一品半品外调,那是正常的,可是这是京官啊,且是实缺,连升两品简直就是幸进啊!越是这样他心中越是害怕,现在的恩典越大,事发之后皇上的怒火只怕越盛。至于瞒过皇上?他想也没想过,皇上那是什么人?千古明君啊,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 越想便是越怕,越怕便越恨这个将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王夫人,真恨不得立时休了她才好! 另外这圣旨,也有让他看不懂的地方。 “廉洁奉公”这四个字他自觉是当得起的,“忠君体国”应该是因了那十万两银子,可是这教子有方……他那两个儿子,一个是混世魔王,正经书不念,只知在女儿家的胭脂水粉上下功夫,一个虽聪明懂事,却惫懒不愿读书,且只有十三岁,说他教子有方却从何说起啊? 只听王夫人对贾母道:“阿弥陀佛,多亏了我们家贵人娘娘争气,连带着我们老爷也升了职,连升两级啊,这是多大的体面啊!若不是娘娘在皇上面前得脸,哪里来的这样的恩典啊!” 贾政心思一动,若是因了元春,不该是教女有方吗?不过除了元春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原因来,用“子”字兼称“儿女”也是常有的……若真是有这个原因在,那个妇人还就真奈何她不得了! 正想着,王夫人过来赔笑道:“老爷大喜,恭……” 话未说完笑容僵住,原来贾政竟理也不理他,转身便走了。只看得一旁侍候的赵姨娘心花怒放,差点没笑出声来,死死咬着唇憋住,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她便是不笑,王夫人又如何看不出她在幸灾乐祸?只不过现在王夫人自己正焦头烂额,哪有空和她计较? 王夫人知道自己这个丈夫向来是言出必行,自己若不把银子交出来,说不得真的会休了她,可是这银子已经花掉了大半,她从哪里再变回来? 不过幸好她还有个有钱的姐姐,没法子便只得找她帮衬帮衬了。 想到薛姨妈,这才想起来薛蟠此刻还生死未卜呢,也不知道请的太医来了没有……忙急急的带了人朝梨香院而去。 梨香院此刻正愁云惨淡,王夫人到的时候,太医正在诊脉,薛姨妈坐在床边抹泪,宝钗则避去了别的屋子。 王夫人一看薛蟠的模样,大吃一惊,这唇青脸白、两眼无神、出气多入气少的模样儿,可不就是不中用了! 老太医一面诊脉一面摇头叹气,看的薛姨妈心惊肉跳,太医不过摸了一会便放下了,薛姨妈忙道:“太医,我家蟠儿他怎么样?可……还有救吗?” 老太爷摇头叹息道:“年青人要知道爱惜,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薛姨妈闻言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幸被香菱扶住,薛姨妈定了定神,道:“太医……我家蟠儿他……还有……多少日子?”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老太医一愣,道:“什么多少日子?”瞬时反应过来,道:“他不过是纵欲过度,伤了元气罢了,待我开点养气补神的药养上几月就好了。” 纵欲过度? 薛姨妈的脸顿时羞的通红,但同时精神大振,命人带了太医去开方子抓药,千恩万谢送走了太医,一回到房中,便哭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爹去的早,我原也不指望你能成多大的事,只要你们兄妹平平安安,不要在外惹是生非,不要将祖宗的家业都败光了就好!可是你,三番五次的在外面惹事,好容易才了了人命官司,这会又闹这么一出来……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怎么就生下这么个讨债的……成日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鬼混……” 薛蟠躺在床上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凭她怎么骂也不吭气,薛姨妈骂了一会倒也没趣,在王夫人的劝慰下抹了泪离去,只吩咐香菱好生侍候,谁知这时薛蟠倒开口了,死活不许留丫头,直到薛姨妈换了个婆子进来才消停,让薛姨妈诧异不已,自己这个只爱美人的儿子今日怎么转了性子? 却不知薛蟠这会儿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自打上回在香菱身上走了火,便自觉丢了面子,没脸见人,一连几日,走路都躲着香菱,只想着等自己养好了,好好拾掇她一番,将里子面子一起找回来。 养了几日,自觉已经恢复雄风了,因有那日的阴影在,不敢就找香菱,便抓了个小厮,二话不说就按倒在床沿上。 那小厮侍候惯了薛蟠的,自然知道自己爷要干什么,他长相不过清秀,往日哪里入的了薛蟠的眼,是以还是个雏儿,但也听人说,这码字事第一次是极疼的,若是遇到不知道心疼人的,半条命便没了……可他们爷,什么时候懂得疼人啊?顿时吓的魂不附体,不敢大力挣扎,只一个劲儿告饶:“爷、爷!你饶了小的吧,小的这副模样,哪里配得上爷您啊!前儿家学的香怜公子还问小的打听您来着,说想要来探望……爷,小的这就给您将他找来……要不,小的给您找云儿姑娘也……” 他说的薛蟠虽然心动,但他薛大爷兴致来了哪有憋回去的道理?找香怜玉爱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不耐烦的喝了一声:“闭嘴!再嚷嚷一声,爷塞你一嘴马粪!” 小厮苦着脸闭嘴,塞人马粪的事情,他们爷也不是没干过,绝不是吓唬吓唬他那么简单。 薛蟠吸取了教训,也不和他狎玩,直接扒了裤子便提枪上阵。那小厮虽长相只是清秀,臀部也不够白嫩细腻,却生的饱满圆润,弹性十足,那处也紧致的很,薛蟠用那处拍打了几下后,倒真来了兴致,胡乱撸了几下,半软不硬的就向里挤,自然是进不去的,却把那小厮吓出一身冷汗来。 又磨了两下便硬了,薛蟠自傲的一笑,提枪作势,臀部一挺……一阵白浊粘稠的液体喷射而出,正正儿的全洒在那小厮的屁股上,倒是一滴都没有浪费。 那小厮只觉得光裸的臀部上沾满了又热又湿又粘的东西,他也是男人,如何不知道那是什么,也顾不得害怕了,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 薛蟠醒过神来,正好对上小厮的脸,只觉得那张脸可恶之极,全是讥讽嘲笑,一脚便踹了上去:“滚!快给我滚!” 他裤子还挂在腰上,如何能踢的实在?那小厮也机灵之极,提了裤子一溜烟便跑的没影儿了。 这一次的打击对薛蟠着实不轻,他在家足足窝了两天没敢出门,更不敢找人再试,只敢一个人偷偷的撸,得出一个让他绝望的结论:他薛蟠,真的不行了,他那玩意儿,不硬则以,一硬就射啊! 绝望之中,他倒是想起云儿的话来,她记得她曾玩笑说道:“男人的那些病啊,便是太医也没有我们会治……” 忙急匆匆的去找了云儿,隐晦的说了自己的意思,那云儿善解人意的很,也不需他多说,香葱般的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勾魂摄魄的一笑,便从柜子里拿了一瓶药给他。 薛蟠大喜,抢过来吃下一颗,迫不及待便要捉了云儿上床,那云儿在风月场中惯了的,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发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一边伶俐的闪躲推让,一边一颦一笑越发的娇媚,时不时指尖唇角在薛蟠身上勾描,只弄的薛蟠心如猫爪,一时间药效又发作,只觉得身体中燥热难当。 云儿见他面红耳赤,知道火候到了,真要半推半就成就好事,便假作闪躲不及被薛蟠捉住推倒,薛蟠美人在手,得意笑道:“好人儿,这下可从……” 话说了一截便哑了火,两眼发直。 红儿推了他两下,娇嗔道:“薛大爷,你怎么了?” 却见薛蟠慢慢将她推开,干笑道:“我想起今天还有笔生意要做,我明儿再来……” 云儿瞪大了眼,这样的事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呢,照说男人到了这份儿,天大的事情也得放一放,这薛蟠不像是有这样毅力的人啊,何况他可是吃了药的。 正想着,只见薛蟠还没走到门口,便腿一软,栽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却似完全没有力气的样子,忙去扶了起来,道:“薛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薛蟠咬了牙不说,云儿眼尖的发现他裤子湿了一块,顿时了然,强扶他去床上,道:“爷总不能这个样子上街吧?先脱下来我去找小丫头洗了熨干了,一会儿便得,薛大爷放心,这里的丫头,嘴巴严着呢,这样的事也不是一遭两遭的,薛大爷不用羞燥。” 薛蟠一想有理,便将裤子脱了交给云儿,云儿去了再回来,却发现坏了事了!薛蟠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那处一会软一会硬,软时还好,一硬便泄了,泄过便软一阵,等药效再次发作,便又硬了…… 这一波一波的,只看的她心惊肉跳,这才发现,糟了!原来薛大爷是早泄,自己却拿了阳痿的药给他吃,偏他这早泄的毛病比人厉害了百倍不止…… 不过六七波,那出来的东西已经跟清水似的,眼看着薛蟠出气多入气少,再这样可就出了人命了啊! 机灵一动,用帕子裹了冰块来给他敷上,这才熬过了药效,赶紧找人送了他回府…… 薛蟠这一出闹的,不光是去了半条命,那处更不像自己的似的,完全没了知觉,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用,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啊! 薛蟠这边如何懊恼且不说,王夫人那边见薛姨妈这般模样,借钱的话也开不了口,勉强劝慰了几句,却见金钏儿在一旁使劲的打眼色,便辞了薛姨妈出来,一出门,却听金钏儿急道:“太太快回去看看吧,老爷回了老太太,说要从荣喜堂搬出来呢!” 王夫人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得这一下的打击,只比贾政的休书还要大,死死撰住金钏儿的胳膊,道:“你、你说什么?” 第33章 金钏儿重复道:“老爷去回了老太太,说要搬出荣禧堂。” 王夫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神色一阵恍惚,这府里是要变天了吗?二十年了,这荣国府虽袭爵的是贾赦,可是外事一向是贾政做主,家事全是王夫人说了算,他们二房,住着荣国府的正堂,是这荣国府真正做主的人,可是现在,竟然要把荣禧堂让出来! 让出荣禧堂,等于是让出她掌管了二十多年的权利,让出这荣国府!她绝对不答应!她辛辛苦苦打理荣国府二十年,说让就要让她让出去?休想! 定了定神,扶了金钏儿的手,快步向贾母的住处走去。 进了贾母的院子,里面的丫头都被遣开,只有鸳鸯在门外守着,见王夫人过来,忙上来招呼:“二太太。” 若换了往日,看见贾母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儿,不免要客气几句,可现如今,她哪有这个心情,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老爷在里面?” 鸳鸯点头道:“老太太让我在外面看着,不许放人进去。” 王夫人点了点头,越过她向门口走去,鸳鸯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话,不想王夫人自己走到门口却站住了,凝神细听,只听里面传来贾母愤怒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让你们两个住荣禧堂是我的意思,老大还没说什么,你反倒不乐意起来?我都是为了谁?啊?你这是对我这个老太婆不满了?好、好啊!你现在也大了,翅膀硬了,看我这老不死的不顺眼了是不是?好,我走!我走!” 使劲拄着拐杖,喊道:“鸳鸯!鸳鸯!给我收拾东西……鸳鸯!” 鸳鸯这个时候哪里敢开口应声,只装聋作哑,假装不在。 只听贾政无奈道:“老太太,大哥是长子,又袭了爵,论情论理,都该大哥住正房,我……” “你也认为我是偏着你,才让你们住正房?”贾母怒道:“我还没那么糊涂!你也不看看你那个大哥的样子,他就一天守着女人和那些古玩过日子,这个家,我敢让他当?还有老大媳妇,就只知奉承老大,什么事都由着老大摆布,偏偏一个子儿都过不得她的手,无论什么事,一人不靠,一言不听,我敢让她管家?这个家真要交到他们手上,不出一年就能将这偌大家业败个精光!” 王夫人在外面松了口气,按这个意思,大概是不成了。 却听贾政道:“大哥大嫂不成,不是还有琏儿和他媳妇吗?反正荣国府迟早也要交到他们手里的,琏儿媳妇原不就管着家吗?琏儿也是个能干的,母亲您再稍稍看顾些,也就妥帖了。” 反正荣国府迟早也要交到他们手里的……这句话如同一道炸雷响在王夫人的耳边,这荣国府是贾琏的?那、那她的宝玉呢?这荣国府不是她和贾政的吗?不是应该留给宝玉的吗?怎么怎么就成琏儿的了? 正要冲出去和贾政理论,却听贾母怒道:“那宝玉呢?你想过宝玉没有?” 贾政道:“母亲糊涂了!国家自有律法在,当初父亲留下的爵位,无论您如何反对,最后还不是大哥袭了爵,现如今,大哥的爵位难道不传给亲儿子,反而传给侄儿不成?您再疼宝玉又如何?难道到时候再由琏儿袭着爵,让宝玉当家?先不说琏儿的性子和大哥不同,便只说宝玉,他能当得了这个家?” 贾母顿了顿,抹泪道:“我如何不知道这个缘故,可是让他老子娘管着家,也可让他少受些委屈……” 贾政都气笑了,道:“合府里将他都捧成了天上的凤凰了,他还受委屈?我如今是四品京官,虽比大哥袭的爵低了一些,但实权还在他之上,谁敢给宝玉气受?何况还有老太太您看顾着……现如今趁早将这些事掰扯清楚了,也省的有些人存了不该有的念想,反而生出祸事来。”王夫人本来已经收拾心情准备进去了,听到最后一句,又犹豫的缩回了脚。 贾母迟疑了片刻,道:“待我想想。” 贾政停了停,又道:“若是往常,自该让母亲好好思忖才是,只是我如今升了太常寺少卿,管的是礼乐、祭祀等事宜……若是自己反倒不知礼,占了袭爵的长兄正房不让,若是让人一本参到皇帝面前……岂不是万事皆休?” 贾母轻呼一声,显然是被这一句所打动,迟疑道:“这件事你媳妇知不知道?” 贾政冷哼道:“还由不得她做主!” 贾母叹道:“搬就搬吧,唉,我老了,由得你们折腾就是……” 王夫人心中一凉,知道此事断没有转还的余地,贾母便是再疼宝玉,也不可能拿儿子的前程开玩笑,不光贾母,便是她自己也是不能的。咬咬牙,反正自己即使不当家,也是四品大员的夫人,难道还有人敢狗眼看人低薄待自己不成?一狠心,干脆进也不进房,转身离去,此事已成定局,可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狠狠道:“回荣喜堂,给我把琏儿和她媳妇并东府的蓉儿叫来!” 刚走到半路,却看见袭人匆匆而来,一脸焦灼:“太太不好了,二爷走失了!” 王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袭人的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终于再承受不住连番的打击,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 荣国府中诸多事宜,马车上的贾环却全不知情,不知是不是因太医所说的五脏六腑再次生长的原因,他越来越嗜睡,今儿早上不过比往日稍稍早起了些,在马车上就困的不行,迷迷瞪瞪就睡了过去,到了地方才醒来。 红儿和紫鹃扶着林黛玉从另一辆车中下来,贾环见她眼圈儿红红的,似乎是哭过的样子,但神情中却不见软弱,便知道自己这个表姐看上去虽弱不禁风,但是骨子里倒有一股常人难及的韧性。 贾环的庄子建在山腰,四周风景如画,让从未见过山间自然美景的三女顿时看呆了,原本以为是去贫穷脏乱的地方,不想竟有这般风光,一时间看的目不暇接。 贾环见她们看的入迷,等她们稍稍回神后方道:“林姐姐,庄子不比府里出入不便,这里只要你愿意,便是在外面逛一整日都行,只是现在我们先去看看住处如何?” 林黛玉这才察觉自己失态,郝然道:“还烦请环儿带路。” 山庄中有两座主院,隔墙并肩而建。左手一座上书着“听云阁”,右手一座却空空如也。贾环径直带着三人进了听云阁,院子不大,却整洁舒适的很,贾环道:“这座院子……自建成以后,从未有人住过,从今日起,就是林姐姐的了。”这座院子原是他专为大和尚建的,可惜大和尚一天也不曾在这里住过,说太舒适的生活不适合出家人…… 说完这句话,他倒是心中一轻,仿佛放下了什么似的,也不等林黛玉答话,率先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道:“林姐姐请。” 又道:“昨儿知道姐姐要来,便让那两个小厮昨夜趁着城门没关回来报了信,让他们今儿早上彻底打扫了一遍,被褥等物也都是全新的。林姐姐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便和我说,我立刻找人去办。” 林黛玉四下看了一遍,只见地上铺的是一层木质上清漆的地板,被擦洗的平滑如镜,内里的布置全无花瓶画屏等物,却有藤条编织的兔子,木刻的小马,草编的帘子,竹子做的笔筒等等,既精致清新又野趣横生,桌椅等物亦是朴素而舒适,让人打心里觉得欢喜,道:“这里很好,环儿有心了。” 贾环见她表情不似作伪,不由微微一笑。 他来到时候还有些担心,若是自己这个表姐也如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一般,不是大惊小怪,见到一只鸡便惊呼许久,就是将所有的东西都贬的一文不值,仿佛看一眼都脏了她的眼似的,又或哭哭啼啼,仿佛送她来庄子让她受了无穷的委屈……心中对林黛玉由多出几分好感,不矫揉作态,不自以为是,骨子里又不失纯真天性,有这么个姐姐,不坏啊。 林黛玉这才进屋,轻呼一声道:“这里面……” 贾环自然知道她惊讶什么,道:“我让匠人在下面埋了铜管,铜管中有温泉流过,所以温暖如春,若林姐姐嫌冷了或热了,还可以调整一二。” 林黛玉已经惊喜难言,哪有什么嫌弃可言,她向来畏寒,一到冬天无论穿多少衣服觉得遍体冰寒,手脚冰凉,无论如何都暖和不起来,成日在火边烤着,烟熏了却又要犯病,每年冬天对她最是难过。却不想原来竟有这样温暖如春的屋子。 转到卧室,仍是一般的风格,床上雪白轻薄的纱帐,不同于在贾府时细腻丝滑的被褥,这里的被褥都是素色的细布,只看一眼便觉得温暖洁净,仿佛带着阳光的味道,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道:“这里真的很好。” 贾环道:“这院子里还有个小温泉池子,若能每日泡上一刻钟,既能强身健体,又可驻容养颜、延年益寿,对肌肤尤其滋润。只姐姐现在身体还弱,不能呆的时间太久。” 林黛玉见连一惯稳重的紫鹃脸上都显出艳羡之色来,红儿更是一脸向往,对二女抿嘴一笑,紫鹃与黛玉是何等默契,立刻便明白她的意思,喜滋滋扯了红儿的袖子,点点头,红儿也大喜。 林黛玉奇道:“你昨天不是对舅舅说,还需现起一个池子吗?” 贾环眨眨眼道:“我骗他的。” 见这个清冷如仙、言利如刀的表弟突然露出属于他的年龄该有的调皮模样来,林黛玉先是一愣,然后扑哧一笑,那如同鲜花乍放般的明媚笑容的让贾环都差点看花了眼。 红儿却奇道:“老爷不是说,这是借的同僚的庄子么,怎么……” “这是我的庄子。”贾环并不欺瞒,她们三个是要长住在这里的,且又都冰雪聪明,日子长了哪有察觉不了的,索性直接告诉她们,道:“这是我在外的一个长辈留给我的庄子,父亲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一个庶子,名下有自己的庄子若被太太他们知道了,不知会惹起多少风波来,所以帮我瞒了下来,此事只得我和父亲两个人知道。父亲既然安排林姐姐过来,自然是相信林姐姐的,事关合府安宁,希望林姐姐切莫要告知他人。” 林黛玉如何不知道这件事若是传回去会掀起怎样的风浪,这无疑是贾环最大的秘密了,竟丝毫不隐瞒的告诉自己,不由心中一暖,道:“这我省的,亦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紫鹃我也可替她作保,不会吐露半个字。” 红儿自然也起了誓。 贾环倒并不怕她们不守信,便是被王夫人知道又如何,这原是贾政允了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归公,他又不在乎这些。 再交代几句,让庄子上的人将行李送了来,又令几个伶俐的妇人帮忙归置东西,便回了自己的院子,黑正趴在门口晒太阳,看见他回了,只懒懒的看了他一眼,尾巴都没摇一下。 等几女忙的差不多了,已近午时,黛玉想起自己的职责来,拿出贾政交与她的长长的单子,挑了四个抄了,命小红送去厨房,不想过了片刻,小红神色怪异的拿着单子又回来了,道:“姑娘,这庄子里面没有厨娘。” 黛玉一愣道:“没有厨娘,那环儿之前吃什么?” 小红道:“有时候是这里庄头的媳妇儿二婶做了送来,有时候是三爷自己下厨……二婶根本就不认得字,便是认得,她也做不来这些东西……她也不过就能将菜做熟罢了……” 黛玉和紫鹃同时呆了:“环儿(三爷)会做饭?” …… 贾环看见面前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药膳时,有些发傻,道:“这……紫鹃做的?” 他知道红儿是没有这样的手艺的。 红儿一笑,道:“三爷再猜?” 贾环一惊道:“难道是林姐姐亲手做的不成?”这是丫头口中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写一些无病呻吟的诗词、一年连一个荷包也做不好的林黛玉? 黛玉道:“旁的也就罢了,药膳却是难不倒我,当年母亲身体不好,都是我亲手侍候汤药……只可惜……” 说着差点落下泪来,却见眼前的碗里忽然多出一块冬笋来,贾环收回手,道:“姐姐手艺真好,我有福了,这庄子里难得有一顿正经饭吃呢。” 黛玉不由失笑道:“你还没开始吃怎么就知道我手艺好?” 贾环道:“我的鼻子比嘴巴还灵呢。” 黛玉扑哧一声,笑道:“贫嘴。” 在这一笑中,两人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许多,他们二人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旁人对他们不好,他们不稀罕,但是旁人对他们的一分好,必要记得,还报十分才行。贾环对黛玉的细心安排,打动了黛玉,才有了洗手做羹汤,而黛玉亲手做的药膳,也同样打动了贾环,才有了这笨拙的劝慰之举,或者这就是两个人的缘分。 见黛玉终于将眼泪收了回去,贾环悄悄松了口气,这个姐姐还不错,不过也太爱哭了些……这毛病,得治!—— 第34章 吃过饭,紫鹃侍候二人吃茶,红儿去收拾碗筷,贾环道:“听父亲说,姐姐身子不好,不知吃的是什么药,这庄子里旁的不多,药却应有尽有,姐姐说了,我便立时让人配来。” 黛玉摇头道:“不过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惯常吃的人参养荣丸带了许多,不必另配药物。” 贾环奇道:“听姐姐的话,这药姐姐吃了许多日子?” 黛玉点头道:“自七岁上便开始吃。” 贾环不悦道:“既吃了多年不见效,便早该停了才是。人参养荣丸虽可养神补气,但若吃了月余不见好转便改请大夫对症下药才是,怎可一直吃下去?需知是药三分毒,这般吃下去,仅是药毒便可要人的命。” 紫鹃掩唇惊呼一声,急切道:“果真如此?那、那该如何是好?” 黛玉的眼神微微暗了暗,却不说话。这府里便是稍有头脸的丫头病了,也要请太医前来诊治,唯有她,每次犯病,便只说是旧疾犯了,拿了旧日的方子捡了药来吃,便这般足足数年…… 贾环道:“不妨事,姐姐在府里也该知道我原该是养不大的,如今却连痊愈的希望都有了,便是因为遇上了高人……” 他还未说完,紫鹃已等不及喜滋滋道:“莫非这高人就在这庄子里不成?” 贾环原本准备将自己的医术吹嘘一番来替黛玉诊治,听了紫鹃的话灵机一动,道:“正是如此,不过这个高人很是古怪,最不愿人知道他的事,轻易也不肯替人治病,我央了他许久才答应替姐姐治病,不过他也不肯见姐姐,他方才已经暗中观察了姐姐的气色,这会儿让我替姐姐把了脉,将脉相告诉他,便为姐姐开方子。” 黛玉讶道:“你会把脉?” 贾环暗自侥幸,幸好自己没说自己会治病,不然定会当自己吹牛,道:“我是他的关门弟子,虽还没学到什么真东西,脉相却是识得的,只不懂得根据脉相断病罢了。” 黛玉还未说话,紫鹃已经抢道:“如此劳烦三爷了。” 黛玉还在迟疑,紫鹃跺脚道:“姑娘!” 贾环一脸受伤道:“姐姐不相信我吗?” 黛玉这才将手伸了出来,贾环正了神色,细细摸了脉,末了又换另一只手,紫鹃知道病情严重时,大夫才会两只手都把一次,顿时大为紧张,一等贾环缩手,便道:“三爷……” 贾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把脉也是新学,两只手一起,有把握一些。” 紫鹃松了口气,黛玉嗔怪的看了贾环一眼,道:“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贾环沉吟一下,道:“姐姐吃的人参养荣丸可否给我一粒看看?” 紫鹃忙去取了,贾环嗅了嗅,脸色微变,又尝了一点,道:“这批药,姐姐没吃几日吧?” 黛玉却不知道这些,看向紫鹃,紫鹃讶道:“正是,这是数日前太太方派人送来的,旧的虽还有些,但我想着新制的药效总要好些,便给姑娘用了。” 贾环道:“把姐姐以往日用的药也拿一丸来吧。” 紫鹃取了来,贾环又细查了查,将两丸药都收到怀里,道:“我去给神医检查一下,才知道姐姐身上的药毒如何去除……我这就去找他开方子。” 他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却又不放心的站住,道:“是药三分毒,这两种药,姐姐都千万别吃了。” 送走贾环,紫鹃奇道:“姑娘,分明都是人参养荣丸,为何三爷要说是两种药呢……姑娘?” 她这才发现林黛玉面色不对,忙扶了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手心却全是冷汗,全身在微微发抖,忙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且忍忍,我去叫三爷回来。” 方松了手,却被黛玉反手死死抓住,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开口道:“……不要去。” “姑娘?” 林黛玉深吸了一口气,狠狠闭了眼又睁开,声音低低道:“今天的事……死也不许提。” 紫鹃骇然望向黛玉,低低应了一声。 贾环走到院外,回头望了一眼,他终于明明为什么父亲一定要将黛玉送来了,那个地方,虎狼之地啊…… 只怕父亲也不曾想到,那个人狠毒至此吧。 手被暖暖毛毛的东西蹭了蹭,温热的鼻息洒在手上,贾环摸了摸黑的大头,道:“和她比起来,我才知道,我是何等的幸运……黑,要对姐姐好一点知道吗?” 黑对他投来鄙视的一眼,慢慢跟在他身后。 —— 早上贾环是被黑拖起来的,他揉着眼睛,不满的嘟囔一声掀开门帘,顿时有些傻了:“你们、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康熙和胤禛胤禩胤祥站在门外,看着那个穿着亵衣,赤着一双小脚丫子站住地板上的少年,都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脸上带着枕头印,迷迷瞪瞪半梦半醒的乖顺模样比他平日里清冷老成的样子可爱多了,胤祥差点忍不住上去摸摸他的头,但在康熙面前终于不敢放肆。 “你说我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康熙瞪眼道:“都什么时候还在睡懒觉!” 贾环有些摸不准状况,眨眨眼,看看天色,指着房顶上的太阳道:“这么早,不睡觉干什么?” 康熙怒道:“日上三竿了,还早!” 胤祥在一旁憋笑,这算什么事儿,一大早的皇帝老儿带着三个儿子加上三十个侍卫带着铁锹镐头水桶等等跑来帮着小子干活,结果这小子自己在呼呼大睡,还把人拦在门口问是从哪里冒出来…… 没睡醒加上早上起床有点低血压的贾环半天也没明白“天色早不早”和“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却终于想起来把人家堵在门口是不对的,将四人让了进去。 胤禛目光落在那双精致白嫩的裸足上,斥道:“衣冠不整,鞋袜不着,成何体统!” 康熙亦责道:“大冬天的,就这么赤着脚到处跑,也不怕着凉!还不快去穿衣服!” 也许是这两个人的口气实在都太理所当然,让晕乎乎的贾环完全忘了这是他的家,这两个训斥他的不过是见过一两次的陌生人而已,揉了揉眼,道:“这地板是热的,不会着凉……唔,我去洗个澡……” 迷迷瞪瞪的向后面走,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似乎不太礼貌了,下意识的嚷了一句:“黑,让姐姐来帮我招呼客人……” 然后大摇大摆转到了后面,留下面面相觑的四个人…… 把他们带进庄子就跑掉的小姑娘,将他们带到主人院子门口就不见了的庄头,将他们挡在门口一步不许进的黑,还有将他们扔在客厅跑去洗澡的贾环…… “噗!”康熙率先失笑,似乎他每次见到贾环,总有意外的“惊喜”在等着他。 胤祥眨眨眼,整理好座椅,笑道:“既然主人家不招待,我们只有自己招待自己了……父亲,四哥、八哥,请坐,做弟弟的招呼你们。” 也不客气,找出一壶隔夜的凉茶来,给四人各自倒了一杯,又摸了摸地板,奇道:“咦,这地板果真是热的啊。” 这几个人都是人精,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一是为了解众人的尴尬,二是因为他对贾环心存好感,不愿康熙因被冷落而对贾环心存不满,故意插科打诨,好转移康熙的注意力。 胤禩亦点头笑道:“这里倒比我们住的地方还要暖和些,不知有什么讲究?等环儿来了,倒要好生问问。” 胤禛亦道:“许是地下有炭火?” 康熙摇头道:“若是炭火,难免燥热,想来他是在地下铺了铜管之类通的温泉,这小子,像是比别人多了个脑瓜子似的。” 这三个儿子想什么他如何不知道,连一惯冷情的老四都来笨拙的凑趣,是以也不愿拂了他们的好意,顺着他们的意思便说了下去。 正在闲聊间,门外忽然传来一把恍如冰玉交击般轻灵悦耳的声音:“环儿,你找我做什么?你今儿起的到早。” 第35章 四人一愣间,便见门帘一掀,一个清丽出尘恍如天上仙露般的少女在两个俏婢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看见厅中几人,先是一惊,退了一步,却又强鼓起勇气,福道:“小女失礼了,见过几位贵客,却不知几位为何在舍弟房中?他现在人在何处?” 四人同人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总算有一个正常的了…… 胤祥道:“你是环儿的姐姐吧?环儿方才去沐浴更衣去了,临走的时候让黑唤你来招呼我们。” 黛玉心中暗怪贾环怎么会让她来接待外客,更离谱的是找了个不会说话的黑去叫她,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过来,顶多吩咐丫头好生时候罢了。 但此刻既然已经来了,再扔下客人离开更显得无礼了,幸好这几人看来气度不凡,更有长者在此,不需太多避讳,忙吩咐红儿去准备茶水糕点,歉然道:“舍弟年幼无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好说。”康熙道:“坐,丫头,你是环儿的姐姐,你也姓贾?” 黛玉犹豫了一下,她到底不便久留,只准备茶点上来之后便告罪离开,只是这眼前的老人虽语气平和,却似有一种让不敢违背的力量,只得依言坐下,道:“我与环儿是表亲。”女儿家的姓名,对陌生男子是不能随意透露的。 康熙点头,不经意道:“那你是姓林?还是姓薛?” 胤禛三人眼中同时闪过诧异之色,他们自然是知道贾府中有贾环的两个表姐,甚至知道面前此人姓林名黛玉,但那是因为贾环是康熙关注的人,他们不得不查他个祖宗十八代,却万万没有想到,康熙也派人查了,不仅查了,看了,甚至还记在了心里。 黛玉只当是贾环所说,答道:“小女姓林。” 康熙嗯了一声,道:“我记得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黛玉暗惊,道:“家父讳如海,过世时任扬州巡盐御史。” “林如海啊……”康熙叹息一声:“是个人才……可惜了!” 黛玉眼中闪过亮色,声音微微发颤:“老人家认得家父?” 康熙手指轻轻在茶几上敲打着,便似有一股凝重的气氛从他缓慢敲打的节奏中蔓延开来,平和的目光变得深邃难测:“可惜了……” 一时间,像空气凝聚了似的,沉重的让人呼吸都困难起来,直到神清气爽的贾环出现才为之一松:“咦?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 一室人无语。 “应大哥?你怎的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胤祥无语,康熙等人幸灾乐祸。 “伯伯,你们干什么这么早过来,害我都没有睡饱……” “……”胤禛胤禩胤祥低头闷笑无语,康熙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你不是让我带人来帮你冬灌吗?” 亏他为了看这小子冬灌,故意将一天的时间都腾出来……真是岂有此理! 贾环道:“就是冬灌也不用这么早……好吧好吧,冬灌,冬灌!”看着康熙的脸色越来越黑,贾环连忙改口:“黑,去告诉陈叔我起床了。” 胤祥忍不住道:“要不要我送你几个小厮,省的你一天就使唤一条狗。” 贾环道:“我有小厮。” “人呢?” “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住,”贾环道:“他们会帮我收拾屋子什么的。” 正好红儿送了糕点进来,贾环接过道:“来来,先吃点心,然后去冬灌!” 康熙气不打一出来,拍案道:“吃什么吃?!” 贾环吓了一跳,眼中射出委屈之色来,这几个家伙,一大早闯到他家里把他揪起来,颐指气使的不说,居然还对他发脾气。要不是他对这几个人都有好感,一定叫黑把他们统统赶出去! 黛玉欲言又止,胤禛淡淡道:“先找人带我们去地里……你吃过早饭再来。” 康熙这才想起贾环还没用饭,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认,贾环如蒙大赦,道:“黑!带……” “咳!”三声咳嗽极有默契的在三兄弟口中同时响起。 被三声咳嗽一惊,贾环将脱口而出的“带他们去地里”硬生生转了个弯:“……带……陈叔过来见我。” 紫鹃笑道:“三爷忘了黑方才被派出去了吗,还是奴婢去吧。” 贾环一拍头,今天他脑子好像不太清晰的样子,正要说话,忽然外面一阵鞭炮声传来,好一阵才停下,贾环呻吟一声,无奈道:“又来了!” 胤祥好奇道:“这是干什么?冬灌还要放鞭炮吗?” 贾环摇头道:“他们……闹着玩呢,这下也不用我找人带路了,你们跟着他们走就行了……真头疼!” 胤祥怎会信他的话,正要说话,只听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青龙出海!” 然后是二十多人齐声喝道:“请龙神!” 贾环头疼的扶额,一抬眼正对上胤禛严厉的眼神,忽然发现康熙四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顿时微微一愣。 外面一阵喧闹声起,锣鼓声声,康熙笑笑,却不达眼底,道:“我去看看他们请的龙神。” 贾环这才反应过来,“龙”这个字眼,可不能随便用的,去龙王庙求水拜龙王是一回事儿,把“龙”请回家可是另外一回事了。心中不免埋怨这些家伙,尽给他找麻烦,下次再不许他们胡闹了。 他却不知在这片刻之间,康熙心中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要知道这几年,借着“某神”“某仙”愚弄村民,积攒势力,图谋不轨的事情他见的实在太多,更何况这次还是“龙神”这么敏感的东西…… 康熙循着声过去,来的一个类似打谷场的宽阔地方,里面聚着不少人,康熙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在听到人们闹哄哄的声音后缓和了起来,再走近一看,哑然失笑,暗笑自己杯弓蛇影。 “大个子,你别站中间,到最后去抬尾巴!你这么高,在那儿杵着谁还够的着?” “坎儿你给我下来!你这么丁点儿的个头,是你抬龙神啊还是龙神抬你啊!” “陈叔!你请错龙神了!公子说了,以后用那个五截的,可以直接用车拉,人抬太累了。” “就你小子聪明!我前几天刚试过,漏水!天杀的刘铁匠,等开春了我去找他算账!” “不是试过了才拿回来的吗?” “那个奸商用蜡封的,拧开在漏了!废话少说,还不来干活……明年我去找木匠做个木的,那个轻……” “哈,龙王爷要减肥罗!” “哈哈哈!” 细看他们的龙神,不由全然失笑,那是有一个弯角的铁管,碗口粗细,十多米长,虽管壁不厚,但也重的厉害。这庄子里一人才三十多人,且有老有少良莠不齐,总共也就十几个壮年,抬着极吃力,一旁派不上用场的老少在一旁鼓劲儿加油,还有乱敲锣鼓的。 这样乱糟糟嘻嘻哈哈的,说他们借龙神妖言惑众简直就是笑话。 康熙微一点头,顿时从身后出来十多个侍卫加到队伍中去,众人顿时压力一轻,陈旭从队伍中脱了出来,到康熙面前道:“多谢老爷子援手,不然我们要将这管子抬上去可不容易啊。” 康熙道:“好说。我们原就是来帮忙的,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他们去做就是。” “岂敢岂敢,”陈旭看着那三十人的大队伍道:“不用这许多,不过要五六个人,拿上铁锹,旁的都不用。” 康熙点头,自然有人安排下去,那边又传来一声大吼:“青龙行云!” 扛着铁管的庄汉又跟着吼了声:“请龙神!”然后扛着“龙神”浩浩荡荡的向庄外走去。 陈旭笑骂一声:“这帮小子……老爷子,请。” 康熙道:“这庄子的人都去了,不留人压水吗?” 陈旭微愣才反应过来,道:“不必,那边修的有蓄水池,额,也不能算是我们修的,那里地势奇特,周围好几个山头的雨水都流经那里,公子说他就是看中这天然的蓄水池才买了这块地,然后带人堵了几个口子,又引了两股山泉,便成了,老爷子去一看便知。” 抬着铁管的队伍走的慢,陈旭便带着康熙几人并剩下的侍卫先行。 不久康熙便看见了这天然的蓄水池,四下探测一番,道:“这里的水也不多啊,这些水怕不够冬灌吧?” 陈旭道:“差得远呢,不过,多就多灌,少就少灌吧。” 康熙奇道:“你们不是有压水井吗?” 陈旭道:“公子不许我们用压水井冬灌,他说冬灌用水量太大,用压水井太耗人力,反正他又不缺那增产的那点粮食,不要就是。” 康熙摇头,心中不以为然,陈旭道:“老爷子小心些,这里虽在边上,却是水位最深的地方。” 康熙会意道:“那么到时候从这里挖开?” 陈旭道:“是要从这里汲水,却不必挖开。” 胤祥奇道:“不挖开怎么把水弄出来?这里也没有水车啊?你们那个压水井也没有。” 陈旭道:“所以才要请龙神啊!” 胤祥讶道:“龙神能帮你们把水吸上来?” 陈旭点头。 胤祥失声道:“就那根管子?这怎么可能?” 陈旭点头道:“是我们公子想的法子,我们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失败过。” “这法子也不是我想的,”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却是贾环胡乱吃了几口赶来,在他身边一个戴着帷帽的白衣少女悄然而立,正是被贾环拖来看热闹的黛玉,贾环清声道:“唐杜佑撰《通典》二百卷,其兵十有云……” “……渴乌隔山取水,”一把清冷的声音接道:“以大竹筒雌雄相接,勿令漏泄,以麻漆封裹,推过山外,就水置筒,入水五尺,即于筒尾,取松桦干草,当筒放火,火气潜通水所,即应而上。” 贾环讶然抬头,他自幼爱看闲书而被人不齿,但他却向来认为这些闲书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的圣人之言更加实用,只是这种看法不被世人所认同,他也只有深埋心底,却不想今日竟会遇上同好。这通典或许看过的人不少,但是能深解其意,且将这“闲书”如同“圣贤书”一般一字不拉的背诵下来的,却是首次得见。 不由心中顿生知己之感,抬眼望去,却正好遇上胤禛恍如心有灵犀般投来的一撇,四目相对,贾环便是一愣,却见那双向来幽深清冷的眸子在那一瞬似有耀目的光芒一闪而过,可惜还不等他捕捉住,便又变的深邃难测,只是里面似乎多了些他全然不懂的却让人揪心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关于男女大妨的问题讨论很多,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说清楚,为了以免大大们说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把本书的设定强调一次吧,都是为了剧情需要,合不合理的大大且容忍一下啊! 我不可能弄一个封建礼教的卫道士来做本文的主角,我本人也讨厌那些太过严苛的男女之防,被人看一截手腕都要剁下来,和陌生男人说一句话就活活饿死什么的,我深恶痛绝。 之前环儿之所以斥责紫鹃,是因为紫鹃在她家姑娘睡着的情况下将男人引到她姑娘的卧室,这样的事情,就算在今天我们都无法接受吧?而我这样写紫鹃也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宝玉在黛玉睡觉的时候进来也不是一次两次,原文上有黛玉和湘云在熟睡,他进去欣赏两个人的睡颜,还替湘云盖了被子,还有黛玉和宝玉一起躺在黛玉的床上聊天的事情…… 扯的远了,回到本文中贾环和紫鹃分别做的两件事: 紫鹃将男人引到小姐的房里,而且是在她家小姐睡着的情况下…… 贾环让她姐姐带着丫头衣冠整洁的正大光明的招呼客人…… 这两种行为,难道真的是后者更难让人接受吗? 或许只是我个人的见解,我真的觉得女孩的卧室是很私密的地方,即使是作为现代人的我,我在睡着的时候我哥哥和父亲都不会进我的屋子,更不用说别的男人了,而在那个时代,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罗嗦了这么多,现在才说我的设定:我的设定中,男女大防不是很严,男人和女人在公共的场合见面,是允许的。 这样肯定是和清朝的真实情况不符合的,但是请大大们理解,这本书只是同人,只是小说,在这本书的世界里,就当它是我说的这个样子吧,这一是因为我个人的喜好,二是因为剧情的需要,多多理解哈! 另外,渴乌这种东西的原理,看明白了不?我找这玩意找的很辛苦呢! 第36章 胤祥突然失笑,贾环受惊似的缩回目光,胤祥笑道:“四哥你总说,这些所谓闲书杂书中,暗藏古人无穷智慧,于民生民计比那圣贤书还要有用的多,不想今日竟遇上知音了。” “这些所谓闲书杂书中,暗藏古人无穷智慧,于民生民计比那圣贤书还要有益……”这句话却是戳在了贾环的心坎上,只他向来只在心中想想,今日才知道有人与他一样,且敢宣之于口,比自己要强的多,不由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去,却见胤禛幽深无限的双眸仍盯在他脸上,并未因胤祥开口而移开,此刻见他再次望来,才不经意的将视线挪开,淡淡道:“……比我强。” 康熙道:“的确比老四强,老四也不过想想说说,环儿却能付诸于行动,比之空谈强之百倍,你们三个亦需牢记。” 胤禛胤禩胤祥敛容恭声道:“谨遵父亲教诲。” 贾环暗忖这家人家教可真严,幸好自己不是他儿子时,抬着龙神的队伍终于哼哧哼哧过来了,又一声“青龙归位”的大吼,龙神被安置在了坡坝上,应是量身定做,铁管弯角真好和坡坝相符,短的一截可伸入水中,长的一截正好通向下方一低洼处,与四面延伸的渠道相连。 一旁看热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他们如何让“龙神”将水替他们抽过坡坝。 只见他们极为熟练钉下木桩让龙头歪着不使其接触水面,却将“龙尾”浸到一口锅大里,竟在下面点火,开始烧起水来。 陈旭将人撵开些,将位置留给几人凑到龙尾边去看,黛玉何曾见过这等事,也忍不住走近了些,众人都是知礼的,便特意在贾环身边让出三女的位置。 康熙道:“环儿能学而致用,甚好。却不知知其然可知其所以然?” 贾环道:“自然知道。” 他道:“将铜管此端浸入水中,水沸则化为蒸气,蒸气会将铜管中的空气尽数排出,当此管内尽是蒸气,届时用皮塞将此端塞住,另一端置于水中,蒸气遇冷而化为水,管中气少,便会将水吸入管中,最终充满铁管,彼时水路一通,便可延绵不绝,再不需虚耗人力。” 康熙点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于格物之学能有这般造诣,着实难得。” 贾环却被他夸的有些脸红,这些东西并非他研究所得,当时他一见渴乌此物的描述,便下意识认为是这个原理,究其根底也不知道自己这种认识是从何而来,却隐隐知道这便是事实。 火势甚大,不多时锅中水便沸了,胤祥道:“我去看水气通了没。” 便越过堤坝,去了另一边。 不一会便听他嬉笑道:“龙王爷开始吞云吐雾了!该汲水了!” 贾环应一声,用钳子夹了一个皮塞塞上铁管,他动作不快,胤祥在那边已经不耐烦了,叫道:“塞住没有?” 贾环再应一声,对陈旭道:“打水来灭火……我们先退开一点……” 却听那边胤祥道:“没有动静儿啊,环儿,你这龙王爷不灵啊!” 贾环大惊道:“应大哥,先别……快退开,姐姐快退!” 便伸手去拉黛玉,这时已然晚了,却见铁管一沉,大锅再支撑不住铁管的重量,向一侧骤翻,一锅开水眼看就向黛玉贾环的方向泼来,贾环顾不得多想,赶紧挡在黛玉身前,他是男人,身上有些烫伤并不碍事,若是女儿家就麻烦了,且不说他对黛玉深有好感,便只是黛玉是被他带出来的,他便不能让她有事。 却不知黛玉心性也极坚毅,这许多年,在贾府受尽冷眼,一个人在这风刀霜剑中苦苦支撑,便是贾宝玉,也不过是能替她偶尔带来些暖意罢了,何曾有过什么人能奋不顾身挡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见比自己还矮了半个头的贾环想也不想便将自己护在身后,眼中顿时一片湿热,使出吃奶的劲将贾环向自己身后拖去,一面转过身子想挡在他身前。 贾环大惊挣扎:“姐姐!” 却听一声巨响,然后是水声哗哗,预想中的疼痛并不曾到来,一愣间,一只铁箍般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三两步便拖着他上了渠,贾环顾不得看拽他的是谁,只扭头去看黛玉,见黛玉也被方才站的稍远、反应不及的紫鹃小红扶了上来,道:“姐姐你没伤着吧?” 黛玉答道:“没有,你呢?” 贾环见她声音镇定,只脸色有些泛红,想是吓到了,便放下心来,道:“没事。” 这才向拉他上来的胤禛道谢,却见胤禛衣服下摆湿了一大片,道:“四爷,你……” 胤禛摇头,淡淡道:“无妨。” 却听紫鹃惊呼一声:“八爷,您的衣服被火灼了。” 黛玉闻言轻呼一声,一双妙目落在八爷脸上,又急忙转开。 胤禩道:“我没事,不过是件衣服罢了,只是四哥方才踢开铁锅,被水烫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却原来方才情急之下,胤禛和胤禩二人站的稍近,二人极有默契的一个一个箭步上前将大锅踢飞,被溅出的热水烫伤了腿,一个挡在贾环黛玉面前,被铁管击飞溅起的火行灼烧了衣物。 胤禛仍是一句无妨。 方才康熙站的远,并未波及,却将四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贾环与黛玉之间姐弟情深,胤禛的果决刚毅,胤禩的奋不顾身,都让他甚为满意,唯一不满的是那个提着木桩爬上来,茫然不知所以的胤祥:“哈,真的出水了?咦,怎么这么乱,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老十三啊老十三!你还真不愧是莽十三!” 胤祥茫然道:“我怎么了?”却不知正是他不等贾环这边收拾好便拔了木柱让铁管吸水,才弄得这一地狼藉。 贾环不忍他受责,解围道:“四爷八爷衣服都穿不得了,姐姐也受了惊,不如都先回庄休息,我算过水位便来。” 康熙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道:“林丫头先回去吧,我们等你测了水位一同走。” 贾环点头,送走黛玉,一回头却见胤禩的目光落在黛玉的背影上,竟有些痴意,见被贾环注意到,胤禩收回目光,苦笑一声,却并不多做解释。 虽是量水位,也不需贾环亲自动手,陈旭拿着已然量好的几处数据过来,贾环对着数据沉吟一阵,说了句两寸,便有坎儿前去传话。陈旭虽不会算,但是在庄子许多年,也能看出大概,奇道:“若是放这么深的水,只怕剩不下多少,若明年春旱可如何是好?” 贾环道:“不怕的,过几日便有大雪,春天雪化了,又是半池。” 陈旭点头,对铜儿道:“你带上庄子里的所有马车,将要卖的酱菜等运一半过去,另买齐一冬用的粮食等物回来,还有吩咐柳儿,开始高市价两成收购干柴。” “错,”一直没出声的贾环道:“不是两成,是两倍。” 陈旭惊道:“这般大雪?” 贾环点头,道:“嗯,这几天大家别闲着,检查一下房梁什么的,到时别给压垮了,铜儿先别出发,等会儿问问大家可有什么要捎带的,回头大雪把路封了,出门便不方便。” 铜儿应了一声,便去了,无论是他还是陈旭,竟是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康熙道:“你怎么知道过几日有大雪?” 贾环神色微微一暗,道:“我会算。” “慈云大师教你的?” 贾环点头,这种实用的东西他是来者不拒的,不过学了两个月,便比慈云大师算的还要准些,但他会的,也就这些了。 康熙神色凝重了起来,若是传自慈云大师,倒有几分可信,使个眼色过去,胤祥会意,道:“我去吩咐小子回去给四哥八哥拿衣服。” 于是一同回庄,路上康熙问道:“你方才所言两寸,便是此次冬灌放水的高度?” 贾环道:“正是,梯田高度不一,必要先将下游渠道各处封死,上面灌好一块,便挖开一处灌下一块地,若不事先算好水量,到时候下面水不够便不好了。” 康熙点头,又问:“你让他们在京城买许多柴火做什么?” 贾环理所当然道:“卖啊!听陈叔说,大雪前后的柴火价格相差三倍呢,若是雪大,五倍十倍也是有的。我在京城有个大仓库,往常收些码头上客商积压的货物,慢慢儿卖出去,也挣不少银子,反正空着也空着,收上一仓库的柴火,等下雪了翻倍卖出去也能挣点银子。” 胤祥撇嘴道:“卖柴火能挣几个钱?” 贾环抓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陈叔在管,他每年告诉我挣了多少银子,到底哪是哪都在账本上,我是懒得看的。” 康熙不悦道:“旁的也就罢了,趁着雪灾投机倒把,大发横财,你是世家子弟,怎的学一身奸商作风?不成体统!” 贾环毫不示弱道:“我虽是挣了银子,可是旁人也跟着受益,并没让任何人吃亏,怎么算是奸商?” 康熙道:“胡言乱语,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受益?” 贾环掰着手指头数到:“第一,打柴卖的人受益,他们可以双倍价钱卖掉他们的柴火,而且省去了卖柴的功夫,便可以打更多的柴来卖。第二,许多不以此为生的人知道有人肯双倍价格收柴,反正冬天闲着没事,便也会专门砍材来卖,有些额外的收入。第三,不需打柴换钱,但是自己砍材烧的人家知道要下大雪了,会提前准备好干柴。第四,许多殷实人家大雪后往往有钱没处买,我们可以为他们提供不太贵且干燥的柴火……” “狡辩!”康熙道:“旁的也就罢了,你肯告诉人家将有大雪?” 贾环不喜道:“恁的小看我!六年前我算出天有大雪,让人去跟他们说,让他们修葺房屋,他们只当我们是疯子,没一个肯信。我这才想出这个法子,让柳儿花大价钱收柴,一面通知此事,才有少数人稍稍信了些。” 胤祥讶道:“为何你收柴,他们便相信会下雪?” 贾环哼一声道:“你现在去大街上喊一声:‘粮价要涨了。’看有几个人信你,你若一边喊着,粮价要涨了,一边跑去买上大批的粮食,那便截然不同,他们会想着,若是真的,他们便赚了,若是假的,还有更大的傻子呢……哼,这帮人,若不是大和尚慈悲为怀,我才不费这个心思,他们爱信不信……唔,你们先走,我去找点东西,一会就来。” 挥挥手,也不管几人的反应,向另一边山头转去—— 作者有话要说:七岁不同席什么的已经改掉了。 渴乌的原理大家也都知道了吧,这个是随便一个高中生都能想明白的东东。万恶的停车场偷油的家伙利用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原理了! 十三虽好,但是大大咧咧的,私下以为不太适合敏感的林妹妹啦! 第37章 康熙看着贾环的背影转没见,也见不生气,笑说道:“这小子,脾气倒不小。” 胤禩笑道:“也是皇阿玛大度,才能容他放肆。” 康熙笑道:“你也不用在我脸上贴金,不容他放肆又能如何,亮出身份打他板子?对了老四,他老子接到圣旨,到现在还没有反应吗?” 胤禛道:“他现在怕是还没工夫理会这些。” 康熙道:“哦?” 胤禛道:“他儿子弄丢了。” 康熙轻哼一声,道:“那个衔玉而生的?” 胤禛应了一声,道:“昨天上午走失了,到现在没找到,已然弄的满城风雨。” 康熙先是冷哼一声,罢了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笑了,负手道:“这个贾政政事上素无建树,家事上一塌糊涂!当真庸才。” 胤祥奇道:“既是庸才,为何皇阿玛还要连升他两级?” 康熙道:“虽是庸才,却有忠、正、勤三字可用,三者得其一亦可算可用之才,何况三者皆得?只是辨事不明,难堪大用,去太常寺任个副职,管管礼仪祭祀也尽够了。尔等需谨记,天下无不可用之才,只看你会用与否,为君之道,尽在‘用人’二字。只是有些人才,天下比比皆是,用之弃之,在乎一心,但有些人才,却要慎之惜之。” 三人如何不知康熙借贾政与贾环二人之能教诲他们用人之术,忙躬身道:“谢皇阿玛教诲。” 胤祥向来得康熙宠爱,胆子也大些,道:“只为何皇阿玛提到贾政时会发笑?莫非这贾政有什可笑之处?说出来让儿子们也乐呵乐呵?” 康熙摇头道:“堂堂朝廷命官,先是被小儿子十万两纹银推到风口浪尖,弄到焦头烂额,总算因祸得福,却又后院失火,被他妇人的当头一棒打的手足无措,好容易强硬一次要一振夫纲,二儿子又走失了,家里还有个自以为精明的老太太,拿捏的他死死的……一家之主,做到这般份上,也算是奇葩了!” 胤禛沉声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都是儿子识人不明,将这等庸才保举给皇阿玛。” 康熙摇头道:“我倒觉得他此番倒颇有奋发之态,且看看吧。别的且不说,单凭着环儿番薯种植之术,给他老子一个四品官也不算什么。” 胤禛应一声,不再说话,康熙道:“老十三,他那走失的儿子,你让五城兵马司稍稍留意一些,这几日大雪,莫要让他冻死在外面了。” 胤祥道:“找到给他送回去吗?” 康熙冷哼道:“送回去做什么?不是说国贼禄鬼吗?且让他看看,离了国贼禄鬼,他能否活的下去!哼!贾政也太不会教养儿子了,亏的他这般运气,生出一个环儿来,否则只这个儿子和那毒妇,也够带累他一家子万劫不复!” 胤祥笑道:“亏得环儿不是他养大的,否则也不定是什么模样。” 闲聊之间,已到了庄子,黛玉并未出现,紫鹃和红儿引他们去贾环院里小坐,那里早备了茶水点心,两个丫头在,他们倒说话不便,索性将她们也遣了出来。 有侍卫在院门口守着,倒不怕有人靠近,康熙沉吟道:“老四管着户部,清理户部之事便交与你和十三去办,年前先将账目打理清楚,等开春时便开始清查吧。” 胤禛胤祥忙跪下领旨。 康熙又道:“另有推广番薯种植之事,此事关乎国计民生……”他将目光落在胤禩身上。 胤禩忙道:“此事若成,泽及天下,儿子窃以为,此等大事,只有皇阿玛亲自主持为宜,即使皇阿玛日理万机,不能亲理此事,也该由太子殿下负责才稳妥。” 康熙眼中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忽然觉得这个儿子他有些看不透了,这样可博天下贤名、恩泽万民的差事居然向外推,这个儿子是真的没了丝毫野心,还是看穿了自己的用心? 但无论如何,这三个儿子,两个将天下最得罪人的差事毫不推诿的接下来,一个将可收买民心的美差向外推,倒也颇让他满意,点头道:“既如此,老四,你得闲的时候,带太子来这庄子逛逛吧!” 胤禛却不领旨,跪下道:“儿子有罪。” 康熙脸上笑容一收,道:“起来说话。” 胤禛站起身来,将宁云寺之事仔细说了一遍,又道:“因太子要寻的是上香的香客,且似乎并未看清贾环的身形相貌,儿子一时未能想到他身上。后来皇阿玛与贾环相遇,儿子便去查了他的来历,才知道太子那晚休息的小屋,正是他为慈云大师守墓时的住所……只是,听太子的口气,似乎对他颇有误会……” 话犹未完,康熙拍案怒道:“太子遇刺,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有人报与我知道?!” 胤禛忙道:“皇阿玛息怒,原只是一点小伤,太子殿下因不忍皇阿玛担心,才不曾禀报,此乃一片孝心……” “一片孝心?!怕朕担心?”康熙怒笑道:“我看是怕朕问他为何会遇刺!” 胤禛三人忙跪下,道:“皇阿玛息怒!” 皇上也好,太子也好,都是人君,他们做臣子的,并不敢多说。 康熙发过脾气后,却又叹了一口气,似陷入沉思,跪下的三人因不见叫起,也只敢老老实实跪着,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却听外面侍卫一声笑着招呼,道:“贾公子回来了?” 贾环回道:“嗯,老爷子在里面吗?” “在,我去通报一声。” “通报什么,”康熙道:“没听说进自己的屋子还要通报的,小子进来就是。” 贾环抱着药箱进来的时候,三人已回到座位,贾环径直走到胤禛面前,将药箱放下道:“四爷方才烫伤了吧?我看四爷行走似有些不便,便现去做了些药膏来,我替你先敷上吧。” 胤禛见他在自己面前蹲下,便要去卷自己的裤腿,忙缩腿道:“不必,不妨事。” 贾环道:“妨不妨事,先要看了才知道,四爷为救我和姐姐才受了伤,若是连药都不敷便走,叫我们如何过意的去?若是四爷嫌弃乡下药膏低廉,回去再换好的不迟,只是烫伤不好拖延的。” 话说到这份上,胤禛倒不好再说什么,求助的目光落在康熙身上,康熙道:“老四,便让环儿看看,难道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胤禛无奈,老老实实伸出腿,看见那双白净清瘦的小手熟练将自己的裤腿一点点卷起来,清凉细腻的指尖不时柔柔的划过肌肤,给人一种被细心呵护的错觉,便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慢慢升起。 胤禛有些忙不迭的移开视线,却又不经意落在那张精致的侧脸上,微皱的眉,低垂的目,轻抿的唇,认真专注的让胤禛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些心虚……只觉得若是伤的重些,才对的起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专心致志。 掩饰的将目光低垂,落回自己腿上,裤腿已被卷到膝盖,贾环皱着眉看着那大片的红肿,胤禛只觉得他视线过处,似有毛毛虫在肌肤上慢慢爬过,不知怎的背上便僵直一片,贾环拿了药膏过来,见他这副模样,习惯性便道:“放心,别紧张,一点都不疼……” “噗!”胤祥忍俊不禁。 贾环自然知道说错了话,脸一红,偷偷抬眼看一眼胤禛,发现他面沉如水,嘴唇抿紧紧的,一双眼锐利的想要杀人似的,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头埋得低低的,快手快脚的替他抹药。 这下胤禛别说看他的脸色,连自己的腿都看不见了,只看到一截白净纤细的脖颈低垂着,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只感觉到肌肤上传来的恍如错觉似的温温的鼻息。 “环儿,”康熙开口道:“听老四说你见过我家二儿子,回头我带他来见你可好?” “二儿子,谁啊?”贾环道:“我见过吗?” 康熙道:“就是你遇上老四的前天晚上在小木屋里,不记得了?” 贾环微微一愣,道:“那也是你儿子啊?” 康熙道:“是啊,你觉得他怎么样?” 贾环开始替胤禛裹上两圈纱布以免药膏弄脏衣物,一面语带同情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四爷、八爷还有应大哥都是人中龙凤,偶有不肖的,老爷子也不用太过在意,这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不同,胤禛胤禩胤祥敛气屏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康熙眼中一阵风云变幻,出口的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咦,你连他的模样都没见到,怎的知道他便不像我?” 却是故意将“不肖”二字,解为容貌不肖。 贾环却似尤为察觉,道:“他容貌上像不像老爷子我不知道,但品行上实在差的太多。当初他潜入我房中,我一进屋便被他挟持,不问善恶,不问老幼,一心要取我性命,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入宅行凶,与强盗何异?且……” “住口!”胤禛忽然冷喝一声打断他道:“休要胡说八道!” 贾环抬头,对上胤禛冷厉的眸子,顿时一愣。 “老四!”康熙声音低沉有力,充满警告,胤禛心中一凛,不再说话,但那双眼仍死死盯着贾环,亦是充满了警告意味。 “环儿,”康熙放缓了声音,道:“你继续说。” 贾环赌气道:“我不说,你们都是一家子,我傻了才去说他的坏话。” 康熙道:“不过大家闲聊,你便是说错了,又没人会怪你,老四他和老二好,听不得有人说他坏话,我在这里,他不敢怎么样。” 贾环道:“我说他坏话,你也不怪我?” “不怪。” “也不告诉你儿子让他来报复我?” 康熙冷声道:“他敢!” 贾环鼓着脸道:“那我不说!” 康熙无奈道:“我不告诉他就是。” 贾环这才道:“后来我解了他的蛇毒,救了他的命,他反过来却要欺负我,要不是我机灵,朝他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说不定已经被他得手了!哼,不是我说他的坏话,你这个儿子,受了伤,还在险境呢,不想着如何脱身,就开始动起淫念来,对的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偏偏他连我美丑都没看清……这般色令智昏之人,若是一世平庸还好,若让他掌了权,做了大官,没了顾忌,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遭殃,老爷子你小心一世英名莫要尽毁在他手上。” 这最后一句,实在太过敏感,太过直白。若不是康熙对贾环的来历查的一清二楚,若不是康熙确定贾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知道康熙的身份,如何有人敢这般放肆?扔下他去洗澡什么的――只怕定要怀疑贾环是受了人的指使,怀着大逆不道的心思来故意说这些话,立刻便让人将他拿进大狱。 贾环对突然恍然凝固下来的空气似毫无所觉,手上灵巧的打了一个结,满意道:“好了,还好伤的不重,过两日便好了。若运气好,连水泡也不会起呢。” 一面替胤禛小心放下裤腿,又开始收拾药箱,在他视线不及的地方,康熙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些,同样是因为贾环的话太过敏感、太过直白,让他最终释了疑,若是真的存心诋毁太子,在他面前也要绕上十七八个弯儿来说,断不敢这般直白的说若让他掌了权如何如何的话,不过是童言无忌,不知者不罪罢了。 胤祥这才敢开口打破沉寂,从贾环的药箱中提起一物,打开闻了闻,道:“咦,你的药箱中为何还有一坛酒?” “消毒用的。”贾环道:“遇到外伤的时候,抹一点,可以防止化脓之类……有时候不注意,一个小伤口便能要人的命,有这个便不会了。” 胤禩道:“我听说用烈酒的确可以消毒,只是时灵时不灵,有时候甚至适得其反,你这个便一定可以吗?” 贾环得意道:“这是我用秘法治得,万试万灵。你若不信,拿去试试。” 胤禩笑道:“哦?我倒真要试试。不过想来所谓的秘法不过就是多蒸几次罢了,有什么难的。” 贾环吐舌道:“想套我的话啊,没门!” 气氛渐渐轻松下来,又过了片刻,便有人送了衣服来,胤禛胤禩换过,几人便告辞离去了。 出了庄子,康熙才再次开口道:“老四,你这个庄子不错,将它转送给我如何?” 胤禛一愣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庄子分明是贾环的,他不过挂个名头,康熙这话,却是要亲自背这个虚名了,有什么事什么人是胤禛的名头都镇不住,要让康熙亲自出马的?心中一凛,道:“能得皇阿玛青睐,是他们的福气。” 康熙点头道:“这庄子有趣的很,里面的人也很有趣,我时不时要来散散心,这里平日你们几个来逛逛也就是了,旁的人,便不要来搅扰这里的清静了。” 三人忙应了,慢慢回宫不提。 却不知此刻贾环正倚在黑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它背上的毛:“皇阿玛啊……微服私访?啧啧,我的运气还真不错啊,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就有皇帝老儿上门……既然喜欢玩这个,我就陪你玩好了……听说当今圣上气量大的很,不会和小孩子计较的,何况不知者不罪,我还是不知道的好,嗯,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是吧,黑?你说,我演小孩儿演的可像?我原本就是小孩儿嘛……” “那个人,居然是太子吗?哼!这般太子!皇帝老儿瞎了眼吗?” “话说回来,皇帝老儿不是我的大姐夫吗?那太子啊、四爷八爷什么的,岂不是全都要叫我小舅舅?这倒有趣。” 第38章 次日,坐镇京城的太子胤i被招入汤山行宫,父子二人说了什么无人得知,只有大总管李德全隐隐约约听到康熙的低沉压抑的声音:“胤i,你现在还不是皇帝!……”便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多听一句,避的远远的,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胤i才沉着脸出来,径直出宫回了京城,竟没有多呆片刻。又过了片刻,一脸疲惫之色的康熙才招他进去,地上那一地的碎片,分明原是康熙最喜欢的那尊白玉镇纸。 胤i一路快马回京,一张脸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一入东宫,却发现宫中尽是陌生脸孔,原来康熙以换防之名,将他身边的侍卫撤的一干二尽,胤i冷哼一声,强自按捺怒火,回到寝殿,只见殿前跪了一地的人,中间却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顿时僵住。 见他回来,领头跪着的吴安慌忙起身,在胤i面前请了安:“太子爷吉祥。” 见胤i僵着脸,没有半点反应,忙起身扶了他的手:“太子爷,外面冷,奴才扶您进去。” 感觉胤i浑身僵直,手死死握成拳,不着痕迹的拽了两下未能拽动,吴安急道:“太子爷……” 胤i一把将他掀开一边,快步入殿,吴安忙跟在身后,周边的小太监侍女这才三三两两的起身。 等胤i坐定,吴安送了热茶,才小心翼翼禀道:“太子爷刚走,陛下的钦差便到了,撤换了宫里的侍卫,当着所有奴才们的面杖毙了宜欢,说再有人敢带累主子学坏,便是这般下场,并让奴才们跪到太子爷回来,才许……” 话未说完,胤i猛地一把抄起茶杯,却硬生生停在半空中,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流的一手都是。 “啊哟,我的太子爷!”吴安慌忙从太子紧握的手中将茶杯夺了下来,一面替胤i用帕子擦手,一面大声吩咐底下的人拿烫伤膏来。 胤i一动不动的任吴安摆布,却又突然失笑:“太子?哼!太子……我算他妈的什么太子!” 吴安慌忙四下望了一眼,发现周围没有第三个人,胤i声音又甚轻,这才松了口气,道:“太子爷,您……” “别慌,”胤i靠在椅背上,轻飘飘道:“爷没事。” 吴安不敢再说话,替胤i上药时,才发现他白皙的手心中,几个月牙形的伤口渗出丝丝血痕,顿时又是一惊。 胤i已慢慢恢复冷静,淡淡道:“昨儿陪老爷子去庄子的是老四老八和老十三……明日起老四和老十三要回京理事,到时让老四……不,让老十三过来一趟。” “是。那……那座庄子?” 胤i冷冷道:“老爷子说了,那是他的别庄,让我没事不要过去……这些日子,还是消停点吧。” “是……只是宜欢的尸……” 胤i不耐道:“这点子事还要问我!拉去乱葬岗埋了就是,滚滚滚,让爷消停一会。” 心中却不由浮现宜欢那张柔媚如处子的面容,纤细柔韧的体态,娇嫩如少女的肌肤,还有那低喘的呻吟哀求,便有一股暴虐的情绪从胸中升起,喝道:“冬儿,进来侍候。” 一个清秀的内侍战战兢兢的进来,胤i道:“衣服脱了。” 冬儿一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叩首道:“太子爷饶命!太子爷饶命啊!”宜欢的尸体还在外面呢,他就是有一万个的胆子也不敢啊! 胤i气不打一出来,一个窝心脚便踹了上去:“让你服侍爷,还委屈了你不成?” 胤i从小练武,这一脚何等分量,冬儿艰难的翻身又跪倒在地,嘴角漫出血丝,连连叩头:“太子爷看着奴才对太子爷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了奴才一条小命吧,奴才来世做牛做马……” 话未说完,胤i一声怒喝:“滚!” 冬儿如蒙大赦,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出门,胤i牙咬的咯咯直响:“老八!老八!” —— 贾环这几日过的很是逍遥,庄子里的人为了将至的大雪做着准备,他只需隔日替黛玉把一次脉,开着方子让紫鹃去熬便好,眼看着黛玉身子渐渐好转,他自己的身子也一日强似一日,每日吃吃睡睡玩玩,逍遥快活的很。 到了第五日,一开门便看见漫天的素白,刺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地上已是银装素裹,天上鹅毛般的大雪还在尽情铺洒,伸手接了一片在手心里,看着它在素白的手心里渐渐晕开,便有一种宁静的喜悦在心中也慢慢晕开,只觉得遍体清凉舒泰。 一个鼓起的雪堆突然动了一下,伸展四肢站了起来,贾环先是一愣,继而大笑道:“人说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就是说你的吧!” 黑一抖身子,抖落一身碎雪,露出那身缎子般顺滑的黑毛,慢慢走到他身边,留下一路的梅花足印,贾环将手伸出门外,探了探它足印的深度,道:“好大的雪!今年我可以堆雪人了吧?我身子可好了呢!” 黑鄙视的看他一眼,只听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红儿慌慌张张的冲进来,道:“三爷,不好了,姑娘咳血晕过去了!” 贾环一愣,昨儿他才替黛玉诊过脉的,分明是好转了的,怎么会突然咳血?也顾不得多想,掀了帘子便奔了出去。 红儿急道:“三爷,您先穿件衣服!”却哪里拦的住,只得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避讳了,贾环在外面问了一声便进了屋,紫鹃正在一旁落泪,见他过来,大喜道:“三爷!” “别慌,不会有事的。”贾环看了看黛玉的面色,将手搓暖和一些,呵了两口气,才坐下替黛玉把脉,良久才道:“不妨事,过会便醒了,我先开个方子。” 好在药材都是现成的,贾环去外间开好了方子,让红儿抓药去熬,遣走了红儿,才对紫鹃道:“姐姐还有一阵才会醒,现不需人侍候,我只问你,看姐姐的脉象,分明是急怒攻心,这几日庄子里不见外人,好端端的为何会气到咳血?” 紫鹃咬了咬唇,转到内室,提了两只鸟笼进来,道:“三爷,您看……” 笼中有两只画眉鸟,一只已经死了,另一只也恹恹的。 “这……” “这是前几日姑娘托人买回来的两只画眉,姑娘拿了人参养荣丸化的水来喂它们……今儿一早……姑娘一见,便吐血晕了过去……” 贾环一时无语,过了一阵,才唤道:“黑。” 黑用大头拱开门帘进来,贾环将死去的画眉笼子放在地上,道:“埋了。” 黑叼着画眉笼子,轻快的跑了出去,贾环看着黑的身影被门帘挡住,又沉默良久,才道:“所谓不破不立,姐姐这次,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原准备替姐姐慢慢调养,总要大半年才能和常人一般,但姐姐这口血却吐的好也不好,若是能借机散了胸中的郁气,我再另开方子调养,只要月余便可如常人,可是若是散不去……便凶险了。” 紫鹃道:“那要如何能让姑娘散了胸中郁气?” 贾环道:“若姐姐醒来,能大哭一场便好,若只是默默流泪,又或连泪都没有……” 贾环不再多说,起身道:“再过一会姐姐也该醒了,你先去照看姐姐吧,我去看看红儿药熬的怎么样了。” 紫鹃道:“待奴婢先去给三爷拿几件衣服过来,三爷这个样子如何出门?外面那般大雪。红儿也是,怎么让您这个样子就过来了。” 贾环道:“你穿的还不是一样单薄,没关系,两边院子近的很,我回去穿了衣服再去找红儿便好,你去照看姐姐吧。” 并不等紫鹃多说,径直出了院子。 紫鹃低头转回内室,却见黛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静静的看着她,只是一双眼茫然没有焦距,顿时喜道:“姑娘,您醒了?” 黛玉并不答话。 紫鹃道:“方才三爷的话,姑娘都听到了吧?姑娘,您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便好了。” 黛玉勉力露出一个笑容道:“我也想哭,只是心中堵的慌,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哭不出来,紫鹃看见她的笑容,却只觉得心如刀绞,再忍不住,哇的一声捂住了嘴,趴在黛玉床前,失声痛哭。 “别哭,紫鹃,”黛玉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别哭。” 黛玉看着紫鹃哭的越发厉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眼泪将被褥浸湿了好大一片,明明知道自己这个丫头是为她的遭遇而哭,可是偏偏她自己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心里堵的有些难受,伸手轻轻拍抚着紫鹃的背,一双眼却空空荡荡,不见丝毫情绪,只喃喃低叹道:“别哭,紫鹃,别哭……” 红儿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象,只觉得鼻子一酸,捂着嘴悄悄退了出去,对贾环轻轻摇了摇头。 贾环皱了眉,道:“你先去服侍姐姐把药吃了。”掀帘便走了出去。 第39章 见红儿端着药进来,紫鹃勉力止了泪,和红儿服侍黛玉喝下汤药。 两人见黛玉虽顺从的服下汤药,却仍是两眼茫然一片,别说大哭,便是连眼泪也不见一滴,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若要劝人不哭,她们有的是法子,可是劝人哭,却全然不会,只急的落泪也无法可想,正在此时,只听外间“哇”的一声大哭传来。 声音清脆稚嫩,洪亮有力,只可惜这么洪亮的哭声,却不见悲意,分明就是在假哭。 红儿好气又好笑,这个三爷也太荒唐了,竟找了庄子里的小女孩出来装哭,偏还装的一点都不像。 红儿一跺脚,这不是瞎捣乱吗?悄悄出到外间,想要让贾环将那小女孩弄走,谁知道贾环见她出来,张嘴无声的说了一个字。 “哭?” 贾环点头,红儿见他神色慎重不似玩笑,只是让她进去故意哭给黛玉看却着实做不出来,索性趴在桌子上,嘤嘤哭了起来。 紫鹃怕黛玉多想,欲要出来阻止她们,却不又不愿离了黛玉的视线,只坐在黛玉的床边抹泪,听外面的哭声越来越大,顿时悲从心头起,又哭出声来。 贾环在桌边呆坐,他也是无法可想,才出了这歪招,他听人说,无论哭还是笑都是最有感染力的,只希望这话是真的才好。 里面终于传出哭声,可惜却是紫鹃的,其中悲苦难言,又绝非二人能比。 哭声此起彼伏好一阵,贾环都觉得自己实在荒唐,正要站起来制止,那被他找来装哭的小丫头却被紫鹃哭声感染,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哽咽的哭道:“娘!娘!丫丫想你!娘……丫丫也想去天上……爹,娘……你们带丫丫一起去,丫丫乖,娘,丫丫想吃你做的糕糕,爹,丫丫想骑大马……娘啊,娘……哇哇哇……” 看着丫丫坐在地板上哭的惊天动地,贾环心里戈登一下:玩了,这下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却听紫鹃似喜似悲一声惊呼:“姑娘……” 贾环和红儿同时惊喜抬头,红儿用手背略拭了拭泪,快步走了进去,只见黛玉和紫鹃正抱头痛哭,也忍不住再次流下泪来。 三女哭了好一阵,才慢慢停下,黛玉看着眼圈红红的二婢,心中只觉得有些空荡荡,嗓子也干哑的很,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贾环无奈的声音:“好丫丫,你别哭了,你要什么,三哥都答应你。” “娘!娘!我要娘!哇……” “也许……紫鹃亲手做的桂花糕?” “娘啊!娘!哇哇……” “四婶家的母猫不是下小猫了吗,二婶不让你养是不是?我去跟她说,给你挑最漂亮的一只怎么样?” “娘……”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最喜欢黑了,你不是早就想骑着黑出去玩吗?我让它背着你绕着庄子跑一圈。” 丫丫吸吸鼻子,伸出三根手指:“三圈!” “三圈就三圈!”贾环道:“黑!” 黑趴在他脚边,懒洋洋的扭过头去,竟是连理都不理他一下。 “黑!”贾环转到它面前:“黑,陪丫丫玩一会儿嘛!” 黑再次扭头,贾环这次不自己转了,抱着黑的头扭回来,道:“一只兔子!我亲手烤的兔子!” 黑不为所动。 “两只!” “……” 贾环豁出去了:“一顿烤肉,管饱!” 黑抬头看了贾环一眼,甩了甩尾巴,懒洋洋的起身,丫丫欢天喜地跟在后面,临出门道:“公子别忘了,还有桂花糕和小猫咪。” 红儿扑哧一笑,对黛玉道:“我去给姑娘取药,公子之前便为姑娘分别开了两个方子,药都在炉子里熬着呢,再过两刻钟也该好了。” 黛玉苦笑一声,道:“我现在这个模样,喝不喝药有什么关系,左右不过就是熬日子罢了,我便是死了,又有谁会多看一眼,他们巴不得我早点儿死了,省的碍了他们的眼。” 红儿正色道:“姑娘这话就说的不对了,难道姑娘还为了那起子不怀好意的人活着不成?姑娘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三爷也该保重着些儿才好,三爷身子原就不好,前儿才吐血昏迷,死里逃生了一回,听说姑娘晕了,一身单衣就跑了过来,外面可还下着大雪,地上铺了足有一尺多厚……又是把脉又是开方子熬药,又怕姑娘哭不出来,什么法子都想尽了……还有紫鹃,急的跟什么似的,只恨不得病倒的是自己。” 紫鹃不好意思道:“且只知道说别人,姑娘晕了,你还不是厚衣服也不及穿一件,便冲出去找了三爷来,一直忙到了现在,倒是我无用的很……” 黛玉郝然道:“都是我带累了你们……” 红儿道:“姑娘快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我们该做的,只要姑娘好起来,我们谢天谢地了……我去给姑娘拿药。” 黛玉应了一声,道:“让环儿进来吧。” 贾环进来,见黛玉神色黯然,心中轻叹一声,道:“姐姐可觉得好些了?” 黛玉神色仍恹恹的,挤出一个微笑来,道:“让环儿费心了,我好多了。” 见她这副模样,贾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了几次嘴,终道:“姐姐勿要多想,当好生养好身子才是。” 黛玉苦笑一声,幽幽道:“养不养的又能怎么样?往日我只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寄人篱下,日日煎熬,受人冷眼,被人厌弃,已是最可悲可叹之人……但到如今,才知道自己不只是被唯一的骨肉亲人嫌弃,竟是想生生要了我的命去……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说话间,已是泪流满面。 贾环不悦道:“天下人千千万万,若是人人都要依靠他人才能活,那么大家都不要活了!” 可能是他的语气太过生硬,黛玉和紫鹃都是一惊,紫鹃看他的眼神更是充满责备。 贾环既开了口,索性直说下去,道:“我原并不喜欢姐姐,只因听小丫头们说,姐姐爱哭。我在外面,见过不知多少生死离别,却知道,一生之中,哪有那许多可哭的事情?那天天哭日日哭的,不过是蜜罐里泡着的,一点苦也吃不得,听别人一句闲话要哭,和兄妹争几句嘴要哭,便是比人少了一口粥吃也是要哭的……却不知真正苦的人,哪有这么些哭的功夫?” 缓了一口气道:“不说旁人,便是方才在这里装哭的小丫头丫丫,每日笑嘻嘻,最爱装哭逗弄人,过的比人快活百倍,却不知她也是个苦命的,我实在不曾想到今日会引得她想起往事,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个法子……” 并不等黛玉动问,低叹一声,缓缓道:“丫丫原是南边人,具体在哪里,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家里原也是有地有房,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爱……大水来的时候,她爹只来得及将她们母女抱进沐浴用的木桶,便被水冲的无影无踪,她娘因她渴的厉害,爬出桶去替她捞水里飘的橘子,便再也没能爬上来,就这样扒着桶沿和她说话,给她弄吃的,足足撑了一天一夜,直到见了岸,才再也坚持不住,就那样无声无息的沉了下去……” “丫丫被人救了上来,就跟着救她的人一路北上,只是她年纪小,走的慢,没多久便被人扔下了,她就跟着人流,运气好的时候会要到一点吃的,运气不好就吃草根树皮,或是饿着肚子,一路上,饿死了不知道多少人,丫丫一个四岁的小丫头却硬是活了下来,就靠那么一双脚,走了几百里路,到了京城,仍是没有生计,便学人家在头上插了草标,自卖自身,被陈叔看见,便带了回来,认了养女。那丫头每日都笑嘻嘻的,少有不笑的时候,问她,只说,娘在天上看着她呢,她笑,娘就开心了。” 话说完,耳中已是哭声一片,叹了口气道:“你们别哭,丫丫她并不稀罕别人为她哭……” 见没有效果,便在二人的哽咽声中道:“姐姐为何总要想着无依无靠四字?大家都是人,为何要依附别人才能活?丫丫四岁时便能独自一人生存,姐姐已经十五了,难道还不如丫丫不成?姐姐总说自己受人冷眼,姐姐若凭着自己活下去,哪里还用看他人的冷眼?” 黛玉渐渐止了泪,贾环又道:“何况姐姐远远谈不上孤苦无依四字,旁的不说,这次的事,老祖宗和父亲是决计不知道的,他们都是真心疼爱姐姐的,否则那人也不需用这般下作的手段来……若姐姐连他们一同恨上,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至于那人,姐姐若为她伤心,也太不值当了。” 顿了顿又道:“姐姐可曾听过这样一则故事,说有一个行商,每年只过年的时候回一次家,若那一年挣了钱,回家时便唉声叹气,若是亏了,偏要做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出来。他妻子问他为什么。他说,每次见我挣了钱回来,邻居家总是愁眉苦脸,见我亏了钱回来,他家必是欢天喜地的。如今我挣了钱偏做出亏钱的模样,亏钱时做出挣钱的模样,这样岂不是高兴时他们陪我一同高兴,难过时他们陪我一同难过?” 黛玉扑哧一笑,道:“这商人也忒促狭了些。” 贾环道:“姐姐笑了便好。” 又道:“这世上,总有好人和坏人,总有想让你过的好也有想让你过的不好的人,红儿那句话说的好,姐姐还为了那些个不怀好意的人活着不成?不过将他们当作笑话看便是了,为他们伤心难过,实在太过不值。” 见黛玉若有所思,贾环道:“姐姐且好生想想吧,到底命是自己的……若我猜的不错,过几日父亲应该会来一次,到时……姐姐还是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站起身来,道:“红儿也该回来了,姐姐吃过药便好生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却听到黛玉一声唤:“环儿!” 贾环回头:“嗯?” “……多谢你了。” 贾环笑道:“姐姐若要谢我,只以后少哭些就是了,我着实吃不消。” 黛玉露出一丝郝然的笑意,道:“我记得呢,你原是讨厌我的……” 贾环摸头无奈苦笑道:“我说了这么多,偏姐姐就只记住了这么一句。” 黛玉眨眼笑道:“你不知道吗?我原就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儿。” 贾环一笑去了。 黛玉的笑容却渐渐敛去,紫鹃担忧道:“姑娘……” 黛玉叹道:“紫鹃,你放心,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儿了,若我还那般只知自怨自艾,别说九泉下的父母,便是连环儿今日这番情意也对不住。” 第40章 从黛玉的院子出来,一个温热的身体贴到腿边来,贾环不看也知道是谁,揪了两把耳朵,道:“你不是陪丫丫玩去了吗?三圈这么快就跑完了?” 黑甩甩尾巴,很是不屑的看了贾环一眼,贾环道:“丫丫呢?你把她扔哪里了?” 仍是没有回答,贾环抱怨了:“不会说话就是麻烦!” 转身向陈旭的院子走去,远远的就看见丫丫拿着小扫帚在门口扫雪,笑道:“丫丫,这会儿正下着呢,你扫了也没用。” 丫丫道:“谁说没有用,我扫一点就薄一点,爹爹和娘亲回来就可以少做一点了。” 贾环笑道:“丫丫真聪明。”也不招呼,直接进院子拿了铁锹出来,道:“雪太厚,用扫帚扫不动,要用铁锹铲……你跟在我后面扫就好了。” 丫丫忙去抢他的铁锹,道:“爹爹要是知道我让你干活,会生气的!” 贾环躲开,道:“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你就说你出去和黑玩,回来不知道谁弄的不就好了。” 丫丫被说服了,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扫雪,过了一会,抬头道:“公子,你这是不是在教坏小孩子?” 贾环一噎,道:“你还需要我教吗?庄子里最人小鬼大的就是你!” 丫丫吃吃的笑,贾环道:“你不是要骑黑的吗?它不听话?” 丫丫撅嘴赌气道:“黑又不是马,有什么好骑的?” 贾环道:“你没骑?” 丫丫道:“黑背上像泥鳅一样,一走就溜来溜去,一点都不舒服,坐都坐不稳!” 贾环有些心虚道:“会吗?哈,是啊,黑又不是马……” 因只需扫除从院子到屋门口的一条两尺来宽的小道,两个人干的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弄好了,目送丫丫回到屋子,贾环一敲黑的大头:“真狡猾!” 黑歪了歪头,一声不吭的跟在他后面,贾环道:“你说……好好的,太太为什么要对姐姐下手呢?我记得,外面那些大族并不介意多养个女儿,甚至专门找族里优秀的女孩儿养在府里,因为只一副嫁妆,换一个得力的姻亲,是很合算的,何况姐姐并不需要家里掏嫁妆的吧?林家很有钱的啊……不想了,雪还不停,好想堆雪人玩呢,嗯,其实堆雪人也不一定要等雪停的对吧?” —— “户部施世纶他们正在清查账目,十三亲自在户部守着,年前应该就可以整理出来……” “老四。”康熙站在门口,对胤禛的话恍如未闻,目光深邃的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下雪了……好大的雪。” 胤禛目光落在鹅毛般飘飞的雪花上,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张清秀的面容,口中应道:“前几日太子便已吩咐了各处巡检防范,也通知了百姓修葺房屋等事,又有老八亲自去盯着,皇阿玛不需担心。” 康熙道:“但听环儿的口气,这场大雪,怕不止如此。” 胤禛道:“贾环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的话皇阿玛何必认真?” 康熙转头看了他一眼,提步向外走去:“老四陪我出去走走。” 胤禛默默跟上,出了宫门,路便难走起来,踩着一尺多厚的雪,举步维艰,康熙恍如未觉,眯着眼环视这大好江山,漫不经意开口道:“老四,你是不喜欢他,还是太喜欢他,才怕我迁怒于他?” 胤禛一惊,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康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仿佛方才的话不是他说的,道:“你太小看他了,到此刻为止,你可曾见过他有一句虚言?走,去问问他,这场雪,到底会下多大!” 同第一次一样,庄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他们走到打谷场的时候就停了下了,因为他们看见了黑,黑那一身漆黑的皮毛在这素白的世界里醒目之极,康熙忍不住失笑,第一次见到黑的时候,它在打水,并给它家主子拖来了大衣服,第二次见黑的时候,将他们堵在门外,从床上将它主子拖了起来,这第三次,黑正用它的大头艰难的推着一个大雪球…… 果然老十三没有说错,这小子就是将黑当小厮在用麽? 眼尾扫过仍面无表情的老四,康熙腹诽,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无趣了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一身素白,几乎和漫天雪花融为一体的身形。 在他面前,是一大一小两个垒起的大雪球,堆起来倒比他还要高了一个头,已经被拍打的很结实,他用一根树枝在上面刮削着,他动作不快,但是很轻柔很流畅,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个形象就深深的刻在他心里许久许久,他的手自己就知道该做什么。 没多久,一个苍老的上半身略略前倾的人影渐渐成型,少年很满意的站远了些,含笑打量着自己的成果。黑有些担心的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拱着雪球让它滚动中变大。 康熙和胤禛静静的看着,这一人一犬还有那个雪做的老人之间,似乎弥漫着一种旁人无法涉足的气息,静谧美好的让人心酸。 少年仍静静站着,痴痴看着,手上的树枝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雪地上,当胤禛几乎以为他也化作了风雪中的一尊雪人时,他却动了,极慢极轻的,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慢慢的靠近老人,慢慢的挨近,慢慢的、慢慢的将脸贴在了老人的胸口上…… 胤禛忽然觉得被一种酸酸涩涩的东西紧紧撰住了胸口,压抑的他无法呼吸…… 良久…… “老四。”康熙低低的声音传来。 胤禛转头,看见康熙也静静的看着那个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伤感似怀恋又似艳羡…… 胤禛低头:“皇阿玛。” 康熙低叹一声,道:“雪冷……” “是。” 他以为少年在哭,然而没有,他看见的是一张闭目含笑,仿佛坠入美丽梦乡的脸,脸上不见半点泪痕。将他轻轻拉出老人的怀抱中时,胤禛看见老人心口上有一滴深深的烙印,那一滴烙印仿佛在那一瞬间移到了自己的心口,滚烫又冰凉。 少年的肌肤在风雪中苍白的近乎透明,脸颊上沾着细碎的雪花,胤禩伸出手,指尖拂过雪花,雪花冰凉,少年的脸似乎比雪还要冰凉,胤禛的手指却是热的,白雪在触到他手指的瞬间融化成晶莹的水珠,让胤禛不由产生错觉,仿佛自己拭去的不是雪花,而是少年晶莹的泪珠。 贾环有些傻乎乎的看着胤禛,这个对自己总是凶巴巴的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不过那带着薄茧的粗糙的指腹带着暖意扫在脸上很舒服,便下意识的蹭了一下,看见胤禛仿佛被刺扎了一下似的缩手,贾环无奈的耸耸肩,果然还是看我不顺眼吗? 胤禛若无其事的缩回手,道:“雪冷……回家吧!” 贾环应了一声,转头笑着招呼走过来的康熙:“老爷子,这么大的雪怎么还出门?” 康熙道:“来看看你,反正雪大的很,留在府里也做不了什么……你倒是有兴致,这么大的雪出来堆雪人。” 贾环笑道:“很漂亮吧!我第一次堆雪人呢……以前身体不好,下雪的时候门都不敢出,看人家在雪地里玩的开心总是很羡慕,所以一时没能忍住……黑!回家了!”向自己院子走去。 黑留恋的看了一眼自己好容易滚大的雪球,转身跟在贾环身后。 贾环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去将扔在地上的破草帽给雪人戴上,看了一眼,才心满意足的跑回来。 不知怎地,胤禛看着他欢快的笑容,心中却有些发酸。 回到房子,贾环在门口蹬掉靴子,穿着袜子便跑了进去,留下康熙和胤禛面面相觑……他们一脚的雪水泥泞,踩在这么光洁的地板上可就好看了,如是在自己府里自然不会有什么顾忌,多的是人收拾,但是在这里…… 幸好贾环又跑了出来,脚上已经多了一双没有鞋帮的软布鞋,手上也提了两双出来,道:“换鞋换鞋!” 康熙道:“这怪模怪样的,也是鞋吗?” 贾环道:“是仿木屐子做的,我叫它拖鞋,穿着很舒服呢!” 康熙无奈道:“入乡随俗,老四,我们就穿穿他这个……拖鞋,为什么叫这么怪的名字?” 贾环迷惑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它应该叫拖鞋。” 拖鞋原就做的极软,又在热的地板上放了许久,康熙在雪地里被冻的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被暖烘烘的裹起来,一股暖意从脚底只冲上来,顿时舒服到了极点,道:“你这个拖鞋,不错。” 贾环一笑,将他们让进屋,又去找热茶,他方才冻的狠了,这会儿一进屋,热气一激,一个哆嗦接一个哆嗦的打,胤禛皱眉,正要说话,康熙道:“你先别忙,先去找丫头给你煮碗姜汤喝吧,不然回头又病了。” 贾环应了一声,拿笔纸上画了三个碗,扔给黑,道:“姜汤!” 黑衔着字条便出去了,贾环见康熙和胤禛都瞪着眼看他,解释道:“昨晚大雪,庄子里强壮些的都去了后面小庄查看牲棚,那里养了些鸡鸭猪羊……庄子里早熬了大锅的姜汤等着他们回来,我让黑去要几碗回来就行。” “黑又不会说话,你让它怎么给你要姜汤?” 贾环苦恼道:“所以我才要画画啊,黑只要知道找谁要姜汤就行了……你也认为不它不会说话太讨厌了吗?我听说鹦鹉之所以会说话,是因为剪过舌头的,我很想把黑的舌头也剪一剪,可是黑死活不答应……” 二人顿时无语。 贾环拿了干布,蹲下来擦换下的靴子外面的雪水,胤禛皱眉道:“这种事让丫头们去做。” 贾环解释道:“姐姐今儿病了,丫头们忙……而且我又不喜欢人侍候,这些事我都习惯自己做……” “林丫头病了,你还有心思堆雪人玩儿?” “姐姐是心病,我急也没用,心病这种东西,谁没有一个两个呢?终须自己想明白,旁的人使不上劲儿。”贾环将靴子上的雪水擦干,找地方放好,道:“这里最热,一会烤暖了,你们回去的时候也暖和些。” 这才洗了手,过来陪他们坐着。 “环儿看天象很准啊!” 贾环得意道:“我很厉害的吧?” 康熙微笑道:“听说你打小跟着慈云大师,莫非也像他那样能掐会算?” 胤禛微微一惊,康熙虽是笑着说话,但能掐会算这四个字从康熙口里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好话。 望向贾环,却见他捧着杯子,笑回道:“能掐会算什么的,都是人瞎说的呢!大和尚都不会,何况是我?”和尚的确有那么一点玄机,但是,似乎当今圣上是不信这个的。 果然康熙闻言,不见失望,反而颇有兴致道:“那你如何知道会有大雪? 贾环道:“要知道天气很容易啊,看风,看云,看霞,看星星,看蚂蚁,看泥鳅,看蜘蛛,看蚊子,还有灶膛的灰,墙角的土,都能看出东西来。‘云下山,地不干。云绞云,雨淋淋。黑云接驾,不阴就下……’这样的儿歌,丫丫都会唱好多呢……我有一阵子特别迷这个,后来看多了,倒像成了直觉似的,下意识就知道能晴能雨。” “哦,那你说,这大雪什么时候会停?” 贾环想也不想道:“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吧,不过天一插黑又得下……恐怕要段日子才能晴呢。” 康熙沉默不语。 贾环却不理,比手画脚,笑很欢快,道:“这次的雪可大,等明儿大家都闲的时候,我叫上人,做一个大大的雪雕,我要做一个塔,还要做一个比房子还要大的黑……” 康熙不悦道:“这场大雪,不知道有多少人发愁呢,你就光想着玩儿。” 贾环眨眼道:“不想着玩我想什么?” 康熙噎了噎,胤禛道:“我们来了数次,你不是玩儿就是在睡懒觉,你这年纪,正当好好念书,日后金榜题名,报效朝廷,也好光耀门楣。” “不念!”贾环摇头,道:“我才不喜欢念书。” 康熙怒斥道:“小小年纪,怎的这般惫懒?不知上进!” 贾环哼一声,道:“我就不念书,你管我不着,你又不是我爹!” 康熙冷哼道:“只有你爹管的了你不成?” 贾环得意洋洋道:“我不念书,夫子便管我不着,我不犯法,官府便管我不着,我不做官,皇上也管我不着……我爹能管我,可是他既舍不得打我,又舍不得骂我……” 康熙只气的吹胡子瞪眼,又好气又好笑,道:“都是你那个爹,把你惯的无法无天!” “错!”贾环伸出一根手指,纠正道:“我是最‘有法有天’的,只有在规则之下,才能得到最大的自由,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了!” 康熙扑哧一声失笑,贾环眼尖的看见胤禛微翘的嘴角,忽然间有种胜利的感觉,对着他调皮的吐吐舌头眨眨眼,胤禛脸色一僵,却被康熙看着正着,难得看见自己儿子的窘况,康熙恶劣的大笑起来。 第41章 贾府中,鸳鸯正苦心劝着:“老太太,再多吃一口吧,您可有两日没好好吃过东西了……” 贾母摇摇头,眼泪又开始向下落,拿了帕子擦拭,道:“宝玉在外面也不知怎么样了,我哪里还能吃得下啊……这么大的雪……” 忽然外面喧哗声传来,她正心中不快,不由怒道:“这是怎么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却听外面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二爷回来了!二爷……” “什么?”贾母一惊,问道:“他们说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 “老太太,您没听错!”鸳鸯喜道:“是二爷回来了。外面是谁?还不快进来回话!” 贾母忙问道:“人呢,人呢?宝玉人呢?” 外面有人进来行礼道:“外面说看见二爷进了二门了,想是已经先回了院子,老太太且安心些,等二爷梳洗好了,自然要过来见过老太太的。” 贾母哪里等的及,急忙忙起身,不顾鸳鸯的劝告,带着丫头婆子冒着大雪,便向贾宝玉的院子而去。 书房中,贾政长身而起:“宝玉回来了?” “是。” 贾政向外快走了两步又顿住,缓步回到案后坐下,冷哼道:“这个孽障,还知道回来!让他马……晚膳后来见我!” 却听外面一声通报道:“二爷来了!” 贾政微微有些吃惊,口中却冷冷道:“让他进来!” 一个身影夹着寒风进来,只见他头发散乱,雪花和枯草纠结一团,身上披着一件下人穿的棉袍,看样子是不久前哪个小厮现脱给他的,里面是单薄褴褛的衣衫,脚上一双大了许多羊皮靴估计也是有人现脱给他的,一张脸血色全无,嘴唇都变成了乌色。 贾政开口正要斥骂,但在看清他的模样样时生生收了回去,恨铁不成钢的咬牙戳指道:“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宝玉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一个响头磕下去,伏在地上哭道:“父亲,我错了……” 贾政斥道:“你这几天到底去哪了?可是遇到强人了?怎的弄成这副模样!你多大了,怎的在家门口还会走失!你知不知道老太太快急死了!” 宝玉只摇头,一句话不肯说,坚持磕了三个响头才让小厮扶自己起来,贾政知道老太太定等的急了,见他不说,这般模样也不好问话,令人取了自己的披风先给他披上,又吩咐“先收拾好了再去见老太太,莫要让老太太惊着了……”才令人送他回院子。 宝玉出门前又回望了一眼,见贾政又开始低头看帐,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来。 他哪里是走失了,不过被贾环一句‘烦二哥以后学会了捕鼠再来说这些话,不然没得笑掉了人的大牙!’所激,一时冲动下离家出走,要证明给贾环看自己绝不是那只看不起偷盗的主人、却又道‘他不去偷盗,我吃什么’的家猫。 温室中的花朵,到了外面才知道那里不是天堂,才知道什么是风雨雷电,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 身上故意不带一文钱的宝玉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就饥肠碌碌,凭着一股狠劲儿硬是没有回府,学人做工却以用衣裳赔了老板的损失结束,幸好老板心也不坏,另给他一件粗布衣服,便裹着衣服,在人檐下窝了一整夜……第二日,有人将这蹲在街边哆嗦的少年当成了乞丐,扔给他一个馒头;第三日,被人抢走了他的鞋子,但也因着那双鞋的关系,他的到了山神庙的住宿权;第四日,他便与街边的乞丐无异了;第五日,官差拿着哨棍,将山神庙的二十多个乞丐统统赶了出来;第六日也就是今日,他看着官差从山神庙的废墟中抬出几个胆子大溜回山神庙住宿的乞丐的尸体…… “真晦气,早跟他们说要下大雪,这个地方不能住,偏不听!赶出去又回来,死了倒要我们来给他们收尸!” “这些人,有手有脚的,偏不肯自己干活养活自己,只管要人施舍,难道谁家的钱不是自己辛苦挣的么?哼,这些人死了倒好,活着也只会糟践粮食!” “可不是?不过比起水井儿胡同的胡老四,他们可强多了,他们好歹是自己去行乞找吃的啊。” “胡老四是谁?” “前街卖豆腐老头儿的儿子,都二十了,整日里什么也不干,就知道管他爹要钱去秦楼楚馆里胡混,他爹起早贪黑卖豆腐能挣几个钱,全给他糟践了,偏还到处说他爹坏话,嫌弃他爹不是做大官的,嫌他爹挣钱少……哼,人说养儿防老,养这样的儿子还防什么老?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溺死在马桶里!” “别说闲话了,快点干,西城那边塌了不少房子,老爷正带了人急修几座棚子出来给他们住,不然今天晚上就要冻死人了……咱们赶紧干完去搭把手。” “什么事都找我们,这年头,真不好干!这么大的雪,人人都躺在热被窝里,就咱们在外面熬着……” “谁让我们是吃公粮的呢?不干活,朝廷白养着咱们不成?连老爷都亲自去了,你有什么可抱怨的?” 贾宝玉顿时呆了,原是不相干的话,却仿佛句句戳在宝玉的心窝子上,几乎将他人生的信念全部打破……贾环的话不由又在耳边响起‘二哥不妨扪心自问,与这些国贼禄鬼相比,你……’,贾环当时的话没有说完,但宝玉终于明白了他要说的话,他自嘲一笑,以极轻蔑的口气接道:“……你算个什么的东西?” 然后转身,回家,是以也不曾看见那几个官差看着他的背影,相互使了一个眼色,这才加快步伐离开。 —— 陈家庄。 康熙有些不舍的看着外面夜色渐渐降临,在这温暖如春的房子里,和聪明懂事、天真活泼的少年在一起,听着他的欢欣笑语,只觉得连那偶尔的撒娇任性,甚至蛮不讲理都那般可爱,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如飞而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轻松适意的时候了,实在不愿意离开这座舒适无比的房子,重入风雪之中,回到那座规矩森严的宫殿中去,那些规矩,在牢牢锁住别人的同时,何尝不也是锁住了他自己? 贾环何等眼色,一见康熙的目光落在窗外,伸头望了一眼,道:“天快黑了,一会儿又要下雪,老爷子快回去吧,不然家里人都等急了。” 康熙何等定力,虽有不舍,但也绝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职责,他曾交代太子将雪后灾情第一时间报上来,如果有消息,外面的侍卫自然会来通报,但是直到此刻也没有丝毫动静,也不知是雪大封路,还是有了别的变故。依言起身,笑道:“懒猫又想睡觉了,所以迫不及待的下逐客令了?” 贾环撅嘴道:“我一人在庄子,都没有人和我说话,闷的很……你要是不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康熙呵呵道:“正好,我这个儿子也闷的很,以后我让他多来陪你说话。” 贾环看了胤禛一眼,不依道:“四爷太闷了,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会更闷的,你让应大哥来陪我玩儿好不?” 康熙哈哈笑道:“老四啊老四,你被人嫌弃了!你们两个也是,一个连名带姓的贾环贾环,一个一口一个四爷,也见过不少次了,怎的还如此生疏?” 贾环似真似假道:“四爷不喜欢我,应大哥好歹还告诉我一个假名呢,四爷连个假名都不说,老爷子也是!” 康熙摸摸他的头道:“告诉你就没意思了!你之前不是还叫我伯伯的吗,怎么又叫回去了?” 贾环道:“我有个伯伯,荒唐的很,我不喜欢他。” 康熙哈哈笑道:“你喜欢我?” 贾环很肯定的点头,眼睛亮亮的,道:“你懂很多,而且也不凶。” 康熙开怀大笑,道:“原来不凶的就是好人,好吧,老爷子就老爷子,不过以后别四爷八爷的,就叫四哥吧。” 贾环爽快的应了一声,学人的模样行了个礼,道:“给四哥请安!四哥四哥,见面礼拿来!” 胤禛微微一愣,请示的目光落在康熙身上,康熙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含笑看着伸手讨要见面礼的贾环。 胤禛无奈,伸手从腰上解下一方玉佩,慎重放在少年素白的章心中。温润的触感传来,贾环微微一愣,这玉佩通体润泽,纯净莹透,分明是最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这也罢了,他知道此人身份极高,这样的玉对他算不得什么,但是这玉上的绦子却是半旧的,这原是不该的,这东西或许对他有另外的意义。 心念动处,一翻手便又还了回去,道:“四哥好小气,给个不能吃又不喝的玩意儿……就是给我几两银子也好嘛,我还可以拿去买东西吃。” 康熙的目光中闪过诧异之色,笑道:“环儿不要不识货,就这么一方玉佩,别说吃的,就是拿去买栋酒楼也尽够了……这还是我六岁时赏他的,几乎不曾离身,那绦子更是他养母生前亲手结的,难为他竟舍得给你。” 贾环诧异的看了胤禛一眼,他原不过是玩笑,不想胤禛竟拿出这样的东西来,自然更不肯收了,摇头道:“不要不要,这样的东西,若是拿去换钱,我会觉得对不住你,若是不能换钱,我拿它做什么,我又不爱带这些东西……换一个换一个!” 胤禛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拿了这东西给他,清醒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常,贾环第一趟拒绝时他本欲借势收回算了,但贾环知道这东西的意义后,仍一副嫌弃的模样,却让他心中无名火起,冷冷道:“只有这个,你爱要不要。” 听出胤禛似乎动了真怒,贾环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求助的目光望向康熙,康熙笑道:“给你就收着吧。” 贾环无奈,将这烫手山芋收进怀里,他收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能没有表示,只是他浑身上下,除了衣物,竟找不出一件价值百两银子以上的东西…… 康熙和胤禛看出他的难为情,含笑向他告辞,起身穿衣换鞋。 贾环目光落在胤禛手腕上,那里挂着一串佛珠,顿时愣住……莫非,这就是天意?在他正准备将那东西送回去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正是他得到此物之时…… 康熙和胤禛换上靴子,正要出门,胤禛的手被一把抓住,他微微一愣,一个带着体温的暖暖的东西落在手心:“这个……给你……” 胤禛低头,这甚至不是一块玉,看上去是块石头,一个普通的白色的甚至有些粗糙的石头。 贾环撇过脸去不看他,道:“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放下……但凡是他希望我去做的事,我……” 挤出一个笑容,道:“四哥,对它好一点,它能护佑你平安,若是不喜欢了,不要送人,也不要扔了,把它拿到宁云寺,交给慈空大师。” 胤禛忽然觉得手里的东西甸甸的几乎承受不住,却又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将它紧紧攥在了手心……他知道他应该将这东西还给贾环,但不知怎的,出口的却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跟在康熙身后出了门,走到院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贾环仍站在门口,似乎在看着他们,又似乎看着别的什么东西,一双漆黑的眸子反射着雪光,亮亮的闪烁着…… “老四,”康熙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胤禛沉吟一下,方低声答道:“如果孩儿所料不错,应该是慈云大师留下的舍利子。” 康熙沉默许久,才叹道:“这孩子……你好生保管。” 走了几步,又道:“不犯法也就算了,不念书、不做官……倒还成了他的理了!简直岂有此理!老四,回头给他老子荐个厉害的先生,好好管教一下!” 胤禛应了一声。 康熙目光扫过那个草帽也变的素白的雪人,又道:“当然,最重要要找有几分真本事的。” 目送康熙和胤禛的背影远去,贾环使劲的眨了几下眼,转回身将触不及防的黑扑倒在地板上,死死抱住脖子撒娇:“黑,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对我好一点,再好一点,再再好一点……” 黑被他勒的只翻白眼,好容易才挣扎着翻了回去,头在他脖子上蹭了两下,权作安慰—— 第42章 贾环到底还是料错了,他们又在庄子住了半个多月,也不曾见到贾政,倒是等来了接他们回府的马车,原来已经进了腊月,该回去过年了。 贾环见黛玉眼中颇有不舍,道:“姐姐不需如此,等过了十五,咱们再回来,庄子又跑不了。” 黛玉道:“在这庄子住了半月,倒觉得在府里的那些日子像是一个一戳就破的泡沫,假的像做梦一样……着实不愿回去。” 虽说着不愿回去,但到底还是上了车。 雪深路滑,半日的路程倒走了足足一整天,到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黛玉在门口换了小轿进去,贾环带了小红,自己向里走。 刚进院子,房中烛光摇曳,赵姨娘闻声便迎了出来,捂着他的手只搓:“我的儿,怎么现在才到……瞧这手凉的,路上冻坏了吧? 贾环笑道:“还好。” 吩咐了红儿自己回房收拾,随赵姨娘回到屋里,里面点着暖暖的灯,赵姨娘的手也是暖暖的,顿时觉得回府也不是那么难熬的事情了。 一个眼生的丫头倒了茶来,道:“三爷请用茶,姨娘今儿午时起就来等着三爷,直等到现在,晚饭也不曾用呢。” 能在主子面前插话的,应该是个大丫头了,贾环也没怎么在意,对赵姨娘道:“姨娘也是,我回来了自然会去看你,哪用的着巴巴的在这里等?连饭也不好好的吃。” 赵姨娘道:“我总要第一个见到你,才觉得安心。来,你看,我专去厨房给你要了你最爱吃的菜,让丫头热了好几次了,现在正好能吃。” 贾环知道像他和赵姨娘这样在府里不得势的,单去厨房要菜是要额外加银子的,赵姨娘份例就那么多,能有几个钱?她往常一个子儿都要掰成两半花,但在他身上,却从不肯省。 虽然贾环心里更希望先洗去这一身风尘寒气,再来用饭,但看着赵姨娘一脸的热切,便顺势被她扯到桌边坐下。 热过几次的饭菜,能好吃到哪里去?尤其贾环的胃口最近被黛玉养的很刁,但他仍吃的津津有味,不住口的称赞,只因他知道,这已是尽了赵姨娘最大的力了,这里面的情意,已比任何美味佳肴更加鲜美。 吃过饭,送走心满意足的赵姨娘,贾环发现那个丫头并未跟着赵姨娘离开,而是留在房中,似乎是想要侍候他沐浴的样子,奇道:“你是我房里的丫头?” 那丫头行礼道:“奴婢橙儿见过三爷,奴婢是大太太分派过来伺候三爷的。” “大太太?”贾环微微一愣,这府里什么时候轮到大太太做主了? 细一问才知道,他不在的这大半个月,这府里发生的事情还真不少,先是贾政升了太常寺少卿,然后是宝玉失踪,贾政一房搬出了荣喜堂,将正屋让回给了大房,连带着管家的事也交了出去。原是说让琏儿两口子管着,可是邢夫人好容易住了正屋,王熙凤又是她正牌的儿媳妇,少不了要指手画脚,出一出这几年受的二房的恶气。 但是贾政刚升了官,她断不敢找事,王夫人又自搬了住处后便一直住在小佛堂,让她有力无处使,便戳起宝玉的不是来,说宝玉和贾环虽然嫡庶有别,但也是亲兄弟,贾环只得一个大丫头并两个小丫头侍候,但宝玉仅大丫头就有八个云云,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想裁减宝玉身边的人,并削减他的用度。谁想王夫人还没反应,便先激怒了贾母,她的宝玉吃尽了苦头才回来,还大病了几日,才刚好些便有人开始找事,不软不硬道:“既如此,便给环儿添上几个丫头吧!” 只把邢夫人恨的牙痒痒,她原是找二房的不是来的,不想竟还添了二房的体面!也不肯便宜了旁的人,做主将自己的一个二等丫头拔了一个上来,给了贾环,另又额外添了两个粗使丫头。 贾环苦笑:这算是无妄之灾?他可不喜欢院子里这么多人,而且还是大太太的“眼线”。 可惜赵姨娘却不知道这些,喜出望外,只觉得她家儿子如今也出头了,还欢欢喜喜的仿了红儿的名字给她取名为橙儿。 贾环看橙儿说话时不自觉流露的傲色,也知道不是个省心的,皱眉道:“我不喜欢人近身侍候,你先去和红儿学学规矩……以后我的房间,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橙儿瞪大了眼,她可是当家太太派来的头等丫鬟,且原是大太太身边的人,那小红可是三等丫头才拔上来的,让她教自己规矩?还不许自己进房间?口中道:“三爷,奴婢是大太太……” 贾环淡淡打断道:“你若是大太太的人就去侍候大太太,你若是我的人就去找红儿。” 橙儿欲言又止,最后悻悻然行了礼退下:“奴婢这就去找红儿姐姐学规矩。” 打发了橙儿,贾环洗了澡,美美的直睡到了日上三竿,贾政派人来叫他才起了来,去了贾政的书房,看见几乎苍老了好几岁的贾政,贾环一惊道:“父亲,你怎么……” 贾政摆摆手让他坐下,道:“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唉!” 原来贾政自从从账册看出问题,又从王夫人口中套出银子的来由后,担心她再弄鬼,便专门遣了人去苏州查探,这才知道原来林如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便已然做了准备,将家产一一变卖,给黛玉留下了六十余万两银子,托贾府里代为保管,十万两作为她的用度,剩下五十万两,黛玉出嫁的时候便交还给她,还请当地的官员乡老签了押做了证的……只可惜黛玉年纪小,又伤心过度,林如海便不曾见此事告诉她,以为是骨肉亲人,又有文书为证,断不会有什么闪失,却万万想不到,这六十万两银子,先在贾琏处便缩水了十万两,剩下的一个子不少的落在了王夫人的口袋里。 知道真相后,贾政气得七窍生烟,先将贾琏的十万两收了回来,又严令王夫人交出另外的钱,但那五十万两却用来建了园子,花的一干二净,王夫人哪里拿的出来?只得找薛家借了些……可是那银子到底是花在了公中,又有王子腾的关系在,贾政哪里能真的休了她?狠狠训斥一通后,令她在佛堂反省,到底还是要自己想办法。 他原本就不是灵活机变之人,能想出什么法子?不过是卖房子卖地罢了,好在贾赦虽然算是家主,却向来不管事,他的想法是凭他卖什么,反正总不会短了自己的花用,贾政才得顺利将一座近千顷大庄子和两个位置极好的店面变卖出去,才补齐了黛玉的银两。 只是原本贾府近年来就有些入不敷出,又竭尽所能的建园子,再去了这几个大进项,便更加艰难起来,偏府里奢靡惯了,用度一时哪里削减的下来? 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建园子的钱已经大笔大笔的花出去了,满京城都知道贾家花钱如流水的建园子呢,再没有行动,那还的十万两欠款就真的不是功,而是过了! 他为人古板,实在想不出辄了,又找不到人商量(想想贾家那堆主子爷吧),只得来问自己这个机灵过人的儿子。 贾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办法,只得道:“这园子现花了多少银子?没有虚头吗?” 说起这事,贾政更是生气,怎么没有虚头?到处都是!要卖家回执的法子也不是贾环独创的,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与采买沆瀣一气的商家多的是,你不肯我找别家就是,尤其是有些有点后台的卖家,更是肆无忌惮。 贾政道:“最可气的是木材山石等所有建材,这一项几乎占了总开支的一半之多,比我探查的市价高了足足一倍有余,偏负责这一项采买的是你珍大哥,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一时不查买的贵了些,那商家后台又极大…… 贾环沉吟道:“那商家自己开的凭执可在?” “便在我手中。” “父亲可以肯定确实比市价高了一倍有余?” 贾政点头:“确实,有些甚至不止,两倍三倍也有的。” 贾环道:“那些东西还没用吧?” 贾政点头:“冬天不好开工,都库存起来,大部分甚至还存在卖家的库里。” 贾环想了想,道:“那……我们去告他吧!” 贾政断然摇头,道:“胡闹!哪有自家人的事情闹到公堂去的!” 贾环道:“我又不是说去告珍大哥,我是说去告那商家!” 贾政道:“那商家又不曾真收了这许多银子,银子大多在你珍大哥手里呢,再说,这世上只有民告官的,哪有官告民的?” 贾环道:“虽是没有,可也没说不许告啊!那商家黑了我们家银子,难道不去告官,反靠着父亲的官威去压人不成?何况父亲你还压不住人家呢!” 贾政道:“那商家又不曾真黑了我们银子,何必为了这个,再去多得罪一人?” 贾环道:“父亲就知道一味怕这个怕那个,倒是不怕皇上!哼,我们先装傻告了他,再去赔礼示好,那人既然来头极大,我就不信珍大哥哥敢真让他们赔银子!何况咱们家都能为了银子豁出脸去跟人打官司了,皇上还能不信咱们没银子?” 贾政还在犹豫,贾环道:“父亲若不愿去,我便出面,我一个小孩子家,便是得罪了谁,父亲再去收拾残局也来得及。” 贾政摆手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便是出头,也轮不到你。前儿四阿哥说要荐个先生给我,是极有学问的,等开了年,你便和宝玉一道拜了师,以后好生读书,再不可这般懈怠。” 贾环大急,正要抗议,外面人道:“林姑娘来了。” 贾政道:“快请进来。” 他着人唤了黛玉来,便是要把银子交还黛玉,见她掀帘子进来,正要说话,黛玉已盈盈跪倒在地,泣道:“求舅舅救玉儿性命!” 第43章 小佛堂中,王夫人低眉敛目,正一颗颗慢慢数着佛珠,如果不是她数佛珠的手指实在太过用力,每一次都几乎掐断线绳,几乎让人以为她是最最虔诚的居士,万念俱空在佛前静修。 “太太……”金钏儿进门来,脸上带着喜色,道:“老爷让您出去一同用饭呢。” “啊!”王夫人豁然起身,却因为盘膝坐的太久,双腿发麻,又跌坐回去,金钏儿忙去扶她,王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老爷叫我?” 金钏儿将她慢慢扶起来,笑道:“是啊,老爷让您和他一同用饭呢,就说嘛,夫妻哪有隔夜仇,老爷一时生气,过几日便没事了。” “可是……宫里来人了?” 金钏儿摇头:“没有。” “那是舅老爷家……” 金钏儿笑道:“也没有,谁都没来,就是老爷想见太太了!” 王夫人舒了口气,仔细理了理衣冠,抿了抿发髻,这才扶着金钏儿出了门。 贾政看着缓步而来的妻子,慈眉善目,端庄沉静,一身素净的衣衫,头上不见钗环,手上还挽着一串古朴的佛珠,看见自己后,稳重的行了个礼,眼中露出不着痕迹的委屈之色,举止仍是一派落落大方。 贾政什么话也不说,点头让她坐下来,丫头们便开始上菜,贾政看着丫头们在王夫人面前摆下的清粥小菜,皱眉道:“你们每日便给太太吃这些东西?” “不怪他们。”王夫人幽幽道:“是我自己的意思……这些日子,我日日在佛前静思反省,自知罪孽深重……我已对佛祖发了誓,今生再不沾荤腥。” 贾政淡淡道:“夫人真是慈悲为怀。” 王夫人听他这句话用平淡如水的口气说出来,总有种说不出的讽刺的意味,正要说话,贾政拍了拍手,便有丫头端了托盘过来,上面一丸药,一杯水,贾政淡淡道:“这段日子,夫人也辛苦了,又不沾荤腥,身子骨如何受的了,这是府里制的人参养荣丸,夫人饭前用一丸,也好养气补神。” 王夫人一听人参养荣丸几个字,心里便是一跳,犹豫间,贾政讶然问道:“夫人,怎么了?” 王夫人赔笑道:“没什么。” 就着水吃了进去,笑道:“多谢老爷关心。” 贾政不置可否,道:“用饭吧。” 一顿饭在沉默中用罢,贾政一句交代也没有,转身便走,王夫人看着他的去的方向,几乎将手中的佛珠捏碎。 —— “你看看。” 胤禛疑惑的接过折子,看了几眼,道:“这是顺天府尹的折子?恭喜皇阿玛,此次百年一遇的大雪,京城死亡不到二十人,都是皇阿玛先见之明,太子处置得当,还有八弟督促得力之功。” 康熙道:“你还忘了一个人。” 胤禛道:“皇阿玛是说环儿?他不过信口一说,若非皇阿玛英明,旁人只当他是小儿无稽之谈罢了。” 康熙摇头不置可否,手指虚点,道:“向后看……” 胤禛低头看折子,皱眉道:“这顺天府尹也是,这么一个小案子也要交皇阿玛圣裁……咦?这……” 康熙摇头失笑道:“自古只听说民告官的,今儿竟见了官告民的,也算是千古奇事了!” 胤禛皱眉道:“到底是有失体统,只是这贾政……” 康熙接道:“这贾政迂腐古板,这绝不是他能做的出来的事……环儿这小子,回家才几天,便整出这么些个幺蛾子,贾政越来越没出息了,由得妻儿可劲儿的折腾……我记得葛园木石行是老九的产业吧?” 胤禛微微迟疑了一下,方道:“正是。” 康熙道:“告诉顺天府尹,这件案子,让他审!不过,环儿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回去看着点儿……别让人欺负了去。这件案子……不简单啊!” —— “这是……”贾环看着面前厚厚的一叠银票,有些不明所以。那日他听黛玉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后,便避了出去,并不知道贾政和黛玉具体说了什么,但想来黛玉应是将人参养荣丸的事情捅了出去,而这些银票,应该是贾政还给黛玉的那六十万两银子。 黛玉道:“我已看过了舅舅从琏二哥那里取来的文书,这里面的十万两,我会找个大家都在的时候,交给老祖宗。” 贾环赞道:“姐姐总算长进些了。” 黛玉啐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般没用的?”心中却暗愧,这次的事,若不是有贾环和贾政相帮,她只怕被人连钱带命都算计了去,还将人当恩人感激呢!若换了以往,便是贾政将银子还她了,她恐怕也只会悄悄儿的交给老祖宗算了,现在既已知道了人心险恶,自然不会还这般天真,这才要专门找个大家都在的日子,将那十万两给了出去……十万两,别说一个黛玉,就是十个一起花也花不完,看还有没有人故意乱传舌根,说什么一草一纸用的贾府的。 “只是剩下这些银子,你替我交给舅舅吧,听说府里建园子正艰难,只当是我借他的。”黛玉道:“早上我给舅舅,他总是不肯收。” 贾环摇头道:“父亲不会要的……” “那……”黛玉蹙了眉,突然多了这么多银子,她倒觉得棘手的很。 贾环道:“若姐姐信我,不妨让父亲去打听打听,姑父在户部可有欠款,若有,不妨让父亲代还,最好在衙门封印之前,这件事,总归是有些好处的……” 黛玉点头道:“既是欠款,有没有好处也该还了才是,父亲一世清名,我绝不会让父亲身后背上污名。” 贾环道:“若还过欠款还有下剩的,不妨在城外置个庄子,又或者在城里买个宅子,说远了,便是日后姐姐出嫁的嫁妆,说近了,若姐姐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总有个自己的地方可以去……像我在府里闷了,就去庄子住几日,何等快活?又或者买几个门面,挣点儿胭脂水粉钱……不管怎的,也比这银票拿在手里惹人惦记的强。” 黛玉心中大为意动,绽出笑容道:“我这就去找舅舅。” —— 到了晚间,贾政仍旧唤王夫人出来吃饭,饭前还是让人送了一丸人参养荣丸给她服下,第二日早上也是,这样一连数日,王夫人坐不住了,捻着药不肯吃,道:“老爷,这药……” 贾政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怎么,这药吃了不好吗?” “不是,”王夫人赔笑道:“只是药又不是饭,哪有一日三顿的吃的道理,这人参养荣丸一日吃一丸也尽够了。” “无妨。”贾政淡淡道:“我已经寻太医问过了,这药多吃了也无妨,不过药效来的更快些罢了。” 见王夫人仍不肯吃,贾政道:“难道你还怕我下药害你不成?你放心,这药原是你亲自令人配的,我专门从林丫头那里讨了来给你用,你亲手配的药总不会有问题吧?” 话犹未完,王夫人手中的药丸已经滚落在地,脸色惨白,手死死揪着胸口,口中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是割破了喉咙的公鸡一般。 惊得几个丫头花容失色,扶着她连连叫唤。 贾政冷冷道:“你不用担心药不够用,我已从林丫头那里将所有的药都讨了来,也找到了替你配药的大夫,他说一日三丸比一日一丸药效要猛的多,或许药不用吃完你身子便已然大好了,便是不好,我还可以让他一模一样的再配了来,要多少有多少……” 话还没说完,王夫人的身子已不由自主的向下软倒,彩云和金钏儿两个也扶她不住,几个丫头使了全身的力气将她向椅子上扶去。 “下去!”贾政冷冷道。 几个丫头一愣,贾政怒道:“滚下去!” 见贾政发怒,几个丫头只得放王夫人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快步奔了出去。 贾政一把抄起托盘,狠狠砸在王夫人脚边,发出碰的巨响,怒喝道:“吃!” 王夫人浑身发冷,牙齿咯咯只响,连合都合不拢,更别提说出话来,被贾政惊的浑身一跳,拼命的向后挪着身子,头哆嗦一般的神经质的摇着,仿佛地上那个托盘里放的,不是药而是择人而噬的毒蛇。 贾政冷冷看着她,良久,才冷笑道:“好一个菩萨心肠的二太太,好个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好个扫地不少蝼蚁命的居士信徒!你算计环儿,算计黛玉,我只当你是小妇人的鄙薄心思,真是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我实在太小看你了……我实在没想到,你连杀人谋财的事情都能做的出来……真是好慈悲啊!好慈悲!” 冷冷一笑,转身向门外走去,却忽然腿上一紧,却是王夫人使了全身的力气抱住他的腿:“……我没有……我没有,你不能听那个小崽子胡说冤枉我!” “冤枉你?冤枉你什么?”贾政冷漠的将一瓶药扔在地上,道:“既然是冤枉你,既然这药没问题,你为何吓成这般模样?好,你将这瓶药全吃了,我就权当这次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如何?” 见王夫人连看都不敢看药瓶一眼,贾政冷冷道:“你以为到了现在我仍看不透你的恶毒心思?玉儿的六十万两银子,虽到了你的手里,但是那是签了文书的!各处都有存根,玉儿想不起也就罢了,只要她想起来,这笔钱,你就要一分不少的拿出来还给她!便是她现在想不起,将来她嫁的夫君也想不起?林家世代功勋,怎么会连嫁女儿的银子都没有?所以你绝不肯让玉儿嫁出去,却又不肯让宝玉娶她,甚至连环儿也不过是你用来欺骗推诿我的借口!黛玉诺大一份嫁妆,你肯便宜环儿?你肯将到手的钱给他?所以你就只能害死她……让她无声无息病死在贾府,当然再也没有人会提起那笔钱的事了……夫人!你真是好算计啊!好算计!我贾政瞎了眼,竟然跟一条毒蛇过了几十年!到今天才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若安安分分在佛堂里度过余生也就罢了,看着宝玉的面子,我不休你,你还是贾府的二太太,若是……哼,你配的这些药,我还给你留着!” 一脚踹开王夫人,不顾而去。 王夫人看着贾政决绝的背影,第一次丝毫不顾体面的坐着地上,失声大哭起来,心中充满了绝望…… 就算女儿是贵人又如何?即使儿子能中状元又能怎么样?女人最终仍然是要靠着丈夫生活,现如今丈夫已经彻底决裂,下半辈子可怎么过……自己在贾府中手握大权几十年,难道后半生真的要在小佛——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钱的问题,因为和清朝接轨,不好办啊,要知道,清朝一年的国家财政总收入只有四千万两……能有六十万两银子,相当于全国一年财政收入的1.5%。 想想我们国家现在,2011年的财政收入超过了10万亿元,1.5%就是一千五百亿啊!当然了,我们国家现在很富的说,但是我要说明的是,林如海家虽然也是勋贵,但是并不算富有,能占一国一年财政收入的1.5%的财产,怎么也不算少是吧! 把红楼也清朝写一块儿,难免有不对付的地方,见谅见谅。 第44章 在勋贵云集的京城,区区一个四品官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四品官太常寺少卿贾政这次可出了风头了,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自古以来,民告官的故事四海流传,什么击鼓鸣冤、滚钉板等等为人所津津乐道,但堂堂一个四品京官,一纸诉状将一个平民百姓告上公堂的,还真没听说过,立刻被引为奇谈,这段日子,贾政被无数同僚取笑,上衙门都是低着头的……这臭小子,出的什么的破主意,真是把脸都丢尽了! 开审那日,衙门外面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彻底,但最内层有十多个衣着华丽之人自成一体,周围的人自动给他们让出一块地方,并离开他们一段距离,不是因为他们身份有多高贵,而是因为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张请帖,很常见很普通的请帖――如果上面写的是请客吃饭而不是请人听审的话。 正等的焦急,只听外围几声欢呼:“来了来了……” 便见一辆马车慢慢驰了过来,停在人群之外,众人瞪大了眼等着看这位状告平民的大官儿是什么模样,却见车帘一掀,跳下来的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一身雪白的狐裘,肌肤如玉,眉目如画,生的粉妆玉琢恍如天上的仙童,而最引人的却是那清澈恍如初生婴儿、不见半点杂质的漆黑双眸,让人见之忘俗,一时间看呆了眼。 贾环转身去扶贾政,贾政扶着他的手,踩着凳子下来,方下地便斥道:“身子才好些就蹦蹦跳跳,若是跌出个好歹来,有你哭的时候!” 贾环哦一声扶了低头,贾政知道他完全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也拿他没辙,转身向顺天府衙走去。 走到门口时,贾环回头的看了那十多人一眼,淡淡一笑,却威胁意味十足,跟在贾政身后进门了。 贾政官职虽然不高,但是人缘却甚广,与顺天府伊汪普徽也是旧识,关系不错,见贾政亲身而来,汪晋徽微微有些吃惊,他以为贾政最多不过找个管事来过堂就罢了,不想竟亲自过来,作为四品大员,为这样的小案子亲自过堂,而且还是作为原告,这还真是千古第一遭呢。 寒暄几句后,汪晋徽道:“不过是钱财纠纷,贾大人何以就亲自来了,让家人递了帖子也就是了。” 贾环闻言,道:“汪大人,我父亲为人最是严谨不过,便是自己打官司都要亲自过堂……才不会递什么帖子!汪大人要是以后接到什么帖子条子的,可千万不能信,一定是假冒的。” 贾政正要斥责贾环多嘴,却见汪晋徽微微皱眉,心中一凛,斥道:“环儿休要无礼!”又对汪大人语带歉意道:“犬儿被我惯坏了,不过他说的却是实话,朝廷自有法度,下官不才,却也知道要谨守己身,不敢妄为。” 汪晋徽脸上闪过复杂之色,却含笑道:“正当如此。” 因被告还未到,便招呼衙役搬了凳子给贾政坐下,贾政是官身,又是原告,当然不能让他跪着回话。 身为官身的原告到了,作为平民的被告倒迟迟不来,汪晋徽等了一阵,心中渐渐火起,他虽然也知道那作为被告的刘林后台极大但是他本身却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商人罢了,这般行径,也太过托大了。 只听外面有是几声激动的“来了来了”,汪晋徽面色一寒,冷冷看着门口,贾政也端坐不动。 只见一前一后两个人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后面那个哈着腰,低着头,前面那个青年却像是进了自家的院子一般悠闲自在,只见他长身玉立,修眉入鬓,秀长的双目,勾起的眼角,微挑的长睫,墨色的眸子波光流转,凉薄润泽的红唇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好一个美人儿,只可惜这美人儿美的太过锋利了一些,那宛若天然含笑的眼中,眸子却是冰寒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带着居高临下的傲然和漫不经心,连那带笑的唇角也锋利如刀。 原端着架子的汪晋徽和贾政一看见他,忙站起来,正要行礼,那青年一抬手,道:“都免了,爷今天是来当被告来的!你们两个才是大爷。” 贾政和汪晋徽对望一眼,都露出苦笑来,这下,事情可闹大了……只不过汪晋徽的苦笑中带着一丝歉意,这位爷亲自来当被告,他就算想秉公处理只怕都不敢了,更别提偏向贾政了。 贾政苦笑中带着无奈,他打官司原就不是为了一定要赢,现在更是不敢赢了,但是只怕已经惹到这位爷了……听说这位爷可是出了名的心眼小,还不知道怎么善后呢! 贾环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这个人来头大的很,不过这次官司本来就是幌子,并不会朝死里得罪人,事后好生挽回也就是了,是以显出天真之态来,道:“父亲,这个就是黑了我们家银子的刘林吗?” “环儿!”贾政喝道:“不许对九爷无礼!” “不是吗?”贾环看了九爷一眼,道:“这位……九爷,你弄错了,我们没有告你呢!” 九爷冷冷梭了他一眼道:“刘林是爷的人,他的事就是爷的事。” “可是……”贾环道:“那也要他先把你招出来,然后汪大人找你麻烦,你才能当被告的……是吧,汪大人?” 汪晋徽道:“按律来说,正是如此……不如九爷您先坐着听审?”不是他偏向贾家,而是正要让这位爷当被告的话,这案子也甭审了,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呢,不管结果如何,过场总是要走的啊。 九爷当然也不是真的来做被告来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就够了,冷哼一声坐下,对仍恭立一旁的贾政道:“贾大人可真是出息啊,堂堂四品京官,为了几两银子把个小老百姓告上公堂,贾大人这下可真要千古留名了啊!” 贾政冷汗都出来了,道:“九爷取笑了。” 九爷一拍桌子:“谁给你玩笑!” 贾政心中一跳,贾环已经略略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反倒不怕了,老爷子家教严着呢!道:“那按九爷的意思,做官的遇上不平事,就不应该来衙门找个公道,反而该带了奴才、摆了官威,去将那人直接打一顿,然后自己拿着银子回家不成?” 九爷一噎,冷哼道:“贾政,你这儿子倒也伶牙俐齿的很,可惜太没规矩,爷说话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插嘴!” 贾环也冷哼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个什么爷?我还是三爷呢!” 九爷怒道:“贾政!” 贾政正要呵斥,一个沉稳清冷的声音响起:“环儿不许对你九哥无礼。” “九哥?”贾环和九爷同声惊呼,然后对望一眼,一个冷哼一声,一个翘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却又同声道:“四哥。” 汪晋徽见鬼似的望向贾政,却见他的脸上五颜六色的,比自己还难看,两人强打起精神和胤禛见了礼,再次坐下,胤禛才道:“环儿见过你九哥,他和你八哥关系最好。”这句话却不是说给贾环听的,不过是告诉胤禟,贾环和胤禩也是认得的。 贾环不请不愿的行了礼,伸手道:“见面礼!” 胤禟八竿子摸不着头脑,自己哪里来的这么个弟弟,灵牙利齿的顶撞自己不说,还要见面礼? 很想直接甩脸子,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份,若不是老爷子的意思,别说胤禛替他认弟弟,就是他自己想认也没那个胆子呢。 悻悻然从腰上接下一块玉,仍给贾环。 贾环把玩一阵,问道:“九哥,这块玉能卖不?” 胤禟没好气道:“给你就是你的了,随你怎么处置。” 贾环喜笑颜开道:“还是九哥好,不像四哥那么小气,给我一块不许卖的玉。” 不许卖的玉?胤禟心中一跳,目光落在胤禛腰上,那里挂着一方美玉,竹报平安的纹路,暂新的绦子,顿时脸色微微一凝,道:“好说好说,一会儿官司了了,九哥请你喝酒去。” 贾环目的达到,笑道:“喝茶才去,喝酒不去。” “喝茶就喝茶!” 胤禛岂会不知道贾环的心思,也不介意,道:“阿玛知道你跟人打官司,怕你吃亏,让我来看顾些儿,早知道九弟也在,我也就不多跑这一趟了。” 见胤禛将康熙都摆出来了,胤禟敷衍道:“好说好说,不过这官司嘛,还是要汪大人来秉公处理才是,汪大人,人都到齐了,升堂吧!” 也不是多悬疑的案子,事实清楚明白,贾政虽现在已经不敢赢官司了,但是状子和证据等物是早就交上去了的,包括刘林亲手写的五十四万两银子的收据,还有这些材料的清单、价格林林总总,状子上也清清楚楚写了目的,要求退还多收的二十九万两银子,或者退货。 刘林听懂胤禟的暗示,知道主子并没有在官司上让步的意思,也不否认确实收了这么多银子,只说生意场上的规矩,银祸两清,出了大门概不退换。 案子并不需多审,就看汪晋徽怎么判了。 贾环见汪晋徽左右为难,脑门上都急出汗来了,他看一眼老神在在的胤禟和面无表情的胤禛,既然九哥都叫了,帮自己一个小忙应该不成问题吧?而且他总觉得胤禛不会让自己吃亏,于是开口道:“若是正经买卖自然是这样,但是既是欺诈,怎能一概而论?比如民间若在擂台上若签下生死契,便生死无怨,官府也不管,可是若有强人逼迫人写下生死无怨的文书,然后将人杀死,官府也不管吗?” 贾政在一旁急的跟什么似的,他巴不得汪晋徽立刻判他输才好,可贾环偏不识趣,他咳嗽了好几次也假装听不见。 刘林道:“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贾环道:“杀手逼人写下生死无怨的契书,骗子骗人签下银货两讫的文书……都是犯法的!” 刘林急道:“我何曾偏他?是贾大人自己要签的!” 贾环道:“我珍大哥哥又不傻子,明明知道你卖的东西比人贵还买吗?” 又对胤禟道:“九哥,我们不要汪大人审案了,你让他把多拿的银子退给我们家好不?我又不占你的便宜,都按市价结算就好……要不,退货也行,那些东西我们都还没用过呢,你让他把银子退给我们,我们去别处买,好不?” 胤禟阴沉着脸不说话。 贾环道:“你要不答应,我就去找老爷子说,反正都是你们家的产业,老爷子才不会坑我们家的钱!” 康熙早就对胤禟做生意心存不满,贾环要真去告一状,结果不问也知道,胤禟咬牙道:“刘林,退给他!” 贾环喜道:“谢谢九哥。” 刘林却急道:“九爷,不行啊!” “怎么不行?” 刘林大急道:“九爷,我一共才收了贾大爷二十八万两银子啊,退给他二十九万两,那不是贴钱白送吗?”虚报的二十九万两银子中,他可只收了三万两而已啊! 贾环瞪大了眼道:“你收了二十八万两银子,却写了五十四万两的收据?” 刘林连连点头:“正是。” 贾环扯了胤禛的袖子,道:“四哥,借我点银子!” 胤禛猜到他要干什么,从怀里掏了几张银票给他,道:“若是不够,我找人回府拿。” 贾环数了数,欢天喜地的递到刘林面前。 刘林不解的望着他。 贾环喜滋滋道:“我借给你三千五百两银子,你给我写一万千两借据好不好?我不要利息的哦!” 刘林瞠目结舌。 胤禟怒道:“别再这里给我丢人了!退钱!” 刘林急道:“这是这么多银子……店里……” 胤禟咬牙道:“爷来掏!” 转身向门外走去,贾政这会才醒过神来,忙追上去,道:“九爷,都是小儿无状,这银子我们是万万不能收的,九爷千万别放在心上……” 胤禟冷哼道:“爷还就放在心上了!让你的人跟爷去领银子吧!” 贾环也追上来,扯住胤禟的袖子道:“九哥别生气,珍大哥说上了刘林的当,他又好面子不肯来打官司,父亲见他愧疚欲死的样子于心不忍,才来帮他打的……也可能真的是刘林开错了单子也不一定,不知道当时有没有证人呢,要是有,带上堂和珍大哥哥对质……” 胤禟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让他去找贾珍的麻烦呢! 贾环目光扫过门口观审的一群人道:“说来也奇怪,这次我们家上当受骗的人可真不少,我们还要一个一个的告呢,现在的商人也太心黑了,信誉都不要了,让汪大人罚的他们倾家荡产,然后在这门口枷号三天才好!” 又对贾政道:“父亲,我不和你去珍馐阁吃饭了,我和九哥喝茶去,你自己去吧。” 贾政一愣,自己何曾说过要去什么珍馐阁呢?但看贾环煞有介事的样子,只得点点头,却不曾注意,那十多人一听这话,纷纷散去。 胤禟倒也不急着走了,反手抓住贾环的手腕,拽着便走,他腿长,步子极大,贾环惊呼一声,踉踉跄跄被他拖着,一路拽上马车。 胤禟拉上车帘,咬牙道:“拿爷当枪使?” 贾环掏出怀里的玉佩,小心翼翼的递给他。 胤禟抱臂道:“怎么意思?绝交?还是拿爷的东西贿赂爷?” 贾环道:“九哥,我把这个还给你,你帮我收拾珍大哥哥做见面礼好不好?” 胤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说话。 贾环被他看的发毛,道:“九哥,你不知道珍大哥哥有多讨厌,我们家卖房子卖地才凑到银子建园子,他一声不吭就吞了一大半……可他的官比父亲还大……我们也是实在没有法子……谁知道会告到你头上啊,我们本来想找个冤大头宰一宰,弄的满城都知道,其他人自然就不敢糊弄我们家了……” 胤禟冷哼道:“我长得很像冤大头?” 贾环摇头道:“不像不像,你头一点都不大。” 胤禟失笑,道:“算了,看着你叫爷一声九哥的份上,爷不跟你计较!”提高声音,悠悠道:“四哥,难道遇上,一起去喝杯茶?” 贾环伸头向外看,却没看见胤禛的影子,胤禛的声音从旁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走传来:“也好。” 胤禟挑眉一笑,那精致的眉眼恍如绽放的曼陀罗花,魅惑之极,凑到贾环耳边低语道:“环儿,四哥对你可真上心啊,我不过随口那么一说,不想竟真在外面守着呢……难道我还吃了你不成?” 微启红唇,湿热的气流向那晶莹如玉的小耳朵喷洒而去,成功的看见贾环瞬间连脖子都变得通红,一跃而起:“我去和四哥坐!” 逃也似的冲下车。 这个人,比太子可怕多了。 目送贾环爬上胤禛的车,胤禟暧昧的轻笑一声,用恰好那辆马车上能听到的声音,调笑道:“环儿害臊了!”—— 第45章 “四哥,我和你坐。”贾环匆匆说了一句,也不等胤禛答话,手脚并用的向车上爬去。 刚上了一只脚,胤禟轻佻戏谑的声音便传来:“环儿害羞了呢……”听到声音中浓浓的暧昧,贾环另一只脚顿时找不到了地方,一脚踏空,整个人向前载去。 慌乱中手撑在身前,反正五体投地总比头先着地要好看的多……还未落地,便听到一声闷响,被人揽住胸口牢牢托住,贾环松了口气,抬头便看见胤禛冷冰冰的脸,见他抬头,胤禛冷斥一声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贾环有些心虚的扶了胤禛的手起身站稳,发现自己这个便宜四哥虽然一张脸总是冷冰冰的,但是手却暖和的很呢,而且这个人,心好软的…… “四哥,你腿疼不疼?” 胤禛一愣。 贾环有些舍不得的松开他温热的大手,将歪在一边的茶几扶正,道:“听声音,刚才那一下很重的吧?” 方才自己就算跌下来,车厢上有垫子,自己又用手撑着,最多不过模样难看的一点罢了,这个人慌慌张张的来扶,弄的自己被坚硬的茶几磕了腿……到底谁更不小心啊? 胤禛一张脸立刻更臭了,冷冷道:“无妨。” 贾环道:“我帮你看看。” “不必。” “虽然我没药,但是揉一揉也是好的。” “不用。” 贾环被这两个字两个字的打败了,闷闷坐下,胤禛面无表情的将脚炉放到他脚边,又将手炉递了过来,贾环的确有些冷了,但是看着车上一共也就这两个炉子,道:“四哥,我们一人用一个好吧?” 胤禛淡淡道:“不用。” 又是两个字! 贾环一噎,也不跟他客气,手炉脚炉一起用上,顿时暖和不少,此刻马车已经开始移动,他和胤禛也没什么话可说,便掀了车帘看外面的风景,胤禛不理他,闭目假寐。 走了一阵,同仁堂三个字落入眼帘,贾环忙敲了车厢:“停车!” 胤禛却道:“不用。” 胤禛发了话,车自然是不会停的,贾环怒了:“喂!” 胤禛淡淡道:“车上有药。” 贾环一愣,这个人不是闭着眼睛睡觉的吗,怎么连自己想干什么都知道。 胤禛伸手打开一个暗盒,里面大大小小十多个瓷瓶,贾环见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完全没有自己动手上药的意思,一想也是,人家是什么身份,上药这样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亲自动手?想到那伤也是因自己而来,过去依次拿起瓷瓶嗅了嗅,找出最合适的一瓶,便蹲下开始卷胤禛的裤腿。 这场景……好生熟悉…… 胤禛微微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少年也是这般蹲在他身前,细细暖暖的呼吸洒在腿上,那酥酥麻麻的感觉便像是从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中蔓延开来……但这一次又似不同,与上一次轻巧的像是猫儿的绒毛轻轻拂过,这一次少年的手重了不少,微凉的手指光滑柔软,在伤处一次次揉搓,少年的手像是有魔力一般,从他手心里便是传来的疼痛也让人心神皆醉…… 轻也好,重也罢,那少年蹙着眉,凝了目,抿了唇,长长的睫毛低垂的模样,总是专注的让人心颤,总让人产生正被他捧在手心里全心全意呵护的错觉,让人觉得自己的伤痛让他心疼,便是犯下了最大错……而那双不厌其烦细细揉搓的小手,更是将人的心都揉的酥软如棉。 贾环将药膏一点点揉散,心中不由腹诽,康熙老爷子只知道叫胤祥“十三”,我看这位才是“莽老四”呢,不是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吗,怎么这个人总是这般不小心,先是为了救自己和黛玉被水烫了,这会儿又为了扶他一把,便被茶几磕成这副模样。 将裤腿慢慢放下,贾环抬头道:“四哥的药很好,两三日也就好了,每六个时辰要换一次药,四哥别忘了。” 见胤禛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四哥?四哥?你不会睡着了吧?” 忽然手腕一紧,被胤禛牢牢握住,贾环一愣,却见胤禛一双眸子盯着自己的手,由迷茫而清明,最后渐渐冷厉起来,转过来盯着他的眼,冷冷道:“这不是一双种地的手。” 贾环的手极美,纤细修长,根根如玉,肌肤细滑恍如初生婴儿,这样的一双手,的确不是种地的手。 “这也不是一双写字的手。”贾环脸色一寒,冷冷抽出自己的手腕,取了挂在一旁的羊毫,也不研磨,沾了茶水,就在几上挥毫疾书。 贾环的字写的极好,胤禛是知道的,却不知道他能用清水在毫不挂墨的茶几上也写出这么好的字来,飘逸潇洒,飞扬不羁,又带着空灵的出尘之态。胤禛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笔字,没有成年累月的苦练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他也写的一手好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一个写得这么一笔好字的人,不该有一双完美的手,成年累月的握笔会让食指和中指稍稍变形,但贾环的那双手,却完美的恍如美玉雕琢而成,不见丝毫瑕疵。 贾环放下笔,冷冷道:“四爷也不必探我,我一个小官的庶子,原也不配和四爷这般的王公贵胄论交。四爷又何必在我身上费什么心思,大家只以后再不相见就是了,也省得四爷当我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故意接近四爷。” 他是真有些怒了,他的确是假装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否认自己有谋得他们好感的意图,但更多的却是不想对人卑躬屈膝,不想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和人说话。而且他从来没有故意凑上去和他们交好,从头到尾都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 贾环一向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他心中对胤禛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又或许是因为胤禛是他将对大和尚的思恋托付的人,这句话从胤禛口里说出来,让他格外不能忍受。 不理智泄愤的话出口,贾环仍未解气,狠狠拍着车壁:“停车!停车!” 才拍了两下,便被胤禛一把抓住:“别闹。” 贾环努力挣脱他的手,胤禛从小练武,虽看去精瘦,但力气却极大,被他掐着肩膀便像是被铁箍箍住一般,哪里挣脱的开,怒道:“谁和你闹!放开!我要下车!” “好了,听话,别闹。” “不听!” “噗。” 闷笑声从紧贴着的胸口传来,贾环一滞,自己在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胤禛怀里使劲儿的折腾,可不就像在大人怀里撒娇胡闹的小孩儿吗,明明自己才是有理的一个,可听听自己答的什么话――“听话!”“不听!” 顿时气势泄了一大半,脸色绯红,胤禛顺势将他拉到身边坐下,道:“原是我错了,只是……阿玛比我还要多疑。” 贾环顿时安静下来,半晌后,冷冷道:“我以后只离你们远些儿就是了。”这却是他的真心话,父亲分明是认得胤禛的,以后自己再想装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能了,自己虽对康熙几父子多有好感,但也不愿意这般低三下四和他们交往。 胤禛看着茶几上的几行字“人无轻信,事无多疑。轻信招衅,多疑招离。”,叹一声伸手抹去,知道眼前的少年的确是生了离意,道:“有些人,不是你想离就能离的。” 别的不说,这少年种番薯的法子还未到手,康熙怎会许他离开,更何况这少年又何止只会种番薯而已。 贾环闷了半晌,才道:“你们家人,都这么霸道的吗?” 胤禛见他一脸郁闷,正要答话,马车一震停下,高福的声音传来:“爷,到了。” 胤禛将起身要的贾环拉回来,等下面的人摆了垫脚的凳子,才缓缓下车,又转身扶了贾环下来。 贾环脚刚落地,手还握在胤禛手中,便听到一声嗤笑声,转头看见胤禟正抱着胸,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凉薄的唇似笑非笑,声音充满戏谑:“你们这是……在车上……打架了?” 打架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语气诡异的让贾环想扑上去咬死他。 —— 半个多时辰后,胤禛等三人坐在珍馐阁的包间等着上菜,贾环不满道:“九哥,干什么到这里来,我爹在呢。” 胤禟瞥了他一眼,道:“你怎的这般难侍候,说请你喝酒,你要喝茶,请你喝茶你又喊肚子饿,来吃饭吧还嫌地方不好……爷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 贾环道:“我是要去喝茶,可是没说要去听戏啊,我听了半个时辰,他就唱了一个字‘咿……’,你说他什么事啊,要咿半个时辰,我耳朵都被他咿出茧子了。” “噗,”胤禟失笑,道:“和你这俗人说了也不懂。” “我本来就是俗人。”贾环对胤禛道:“四哥,你也不爱听对吧?” 胤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道:“四哥当然帮你说话。” 门被轻轻推开,小二端了托盘进来,贾环问道:“贾大人可还在店里?” 小二摇头道:“并不见贾大人。” 贾环哦了一声,小二放下菜出去,胤禟道:“问他做什么?” 贾环道:“要是父亲在,我自然要去拜见的。” 胤禟嗤笑道:“也不知贾政这个老古董,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的。” 贾环怒道:“不许你说我爹坏话!” 胤禟何曾被人这般顶撞过,挑眉道:“怎么,你爹就说不得吗?” 胤禛喝道:“老九!” 贾环愤而起身道:“我都没有说你爹坏话,你也不许说我爹!” 胤禟轻笑一声,缓缓道:“怎么,在你心里,你爹……难道能和我爹……相提并论不成?” 胤禛冷声道:“老九,适可而止。”若只是吵嘴也就罢了,但是设了陷阱给人跳就过分了,若胤禟将这句话换个说法传到康熙耳中去,便是康熙再喜欢贾环,也要心存芥蒂。 他却不知道,胤禟这句话一出口的瞬间,隔壁便有人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只是请罪的话尚未出口,对面老者便淡笑一声,漫不经意道:“你这个儿子,倒是维护你的很啊。”他声音放的很轻,并不虞给外面的人听到。 顿时冷汗浸湿了衣背,贾政正要说话,老者将食指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顿时不敢出声,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第46章 却不知此刻隔壁的贾环微微一顿,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语气和表情却不见丝毫变化,冷哼道:“一样是爹,为什么不能比?” 不等胤禟说话,又道:“我大清以忠孝治国,所以在大清子民心中,当然都是皇上第一大,父亲第二大,你爹是第二大,我爹也是第二大,为什么不能比?” 胤禟顿时一噎。 贾环得理不饶人,又道:“我知道你们家显赫,可是除了皇上和我爹,哪怕你爹是王爷是宰相呢,在我心里,连我爹一……”这话一出口,贾政刚刚放下一点的心又重新提的高高的,差点冲过去把这小子嘴巴捂住,却听贾环话音一转,道:“好吧,老爷子对我也很好的,但是总归是比不上我爹的!” 胤禟心中憋气,本来想设个套给他,不想倒被他拍了马屁,冷哼一声不语,贾环又道:“而且就算不论这个,你爹也比不上我爹。” 胤禟听他还没完了,怒道:“你倒是说说,我爹怎么就比不上你爹?” 贾环得意道:“我爹会牵着我的手逛街,我生病我爹亲自守我一晚上,守着我吃药膳,我走路累了就让我爹背我,你敢吗?” 胤禟道:“爷多大了,还要人背?” 贾环哼道:“就是小时候,你也不敢!” 胤禟一噎,道:“哪有比这个的?” 贾环道:“既然是比爹,不比这个,难道比谁的官大不成?” 胤禟正要反唇相讥,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老九,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跟人比什么爹?”最重要的是,居然还比输了! 胤禟一惊,忙和胤禛一同起身,道:“阿玛。” 门外站着的,正是康熙和贾政。 贾环也忙起身,先叫了一声父亲,才有些脸红的对康熙道:“老爷子,我不是故意要说你坏话,是九哥他先欺负我的。” 康熙笑道:“老九欺负你,回头我打他板子。” 贾环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要了,九哥给了值钱的玉给我呢。” 康熙道:“那好,看在你的面子,就免了吧,老九,还不谢谢环儿给你求情?” 胤禟从怀里掏出一个鼻烟壶丢给贾环,咬牙道:“谢你的!” 贾环知道胤禟不愿向他道谢,拿了东西敷衍他,也不介意,反正康熙说打板子也不过就是玩笑罢了,自然不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喜滋滋收起来,道:“老爷子不是在汤山的吗,怎么回来了?” 康熙道:“你都知道要回家过年,我就不用吗?一回来就听说你家要跟人打官司,官告民,可是千古奇事啊,专门过来看看热闹,可惜……虎头蛇尾!” 贾环看贾政不停的抹头上的冷汗,开口道:“当今万岁是千古明君,当然就会有这样的千古奇事。” 康熙被这当面的低劣马屁拍笑了,道:“怎么有人打官司,倒还成了明君了?” 贾环道:“既然官告民,便说明有民欺官,若不是当今万岁爱民如子,当百姓的,见官便绕行百里,哪里还敢有欺官之举?二则,被欺的官,没有直接派了家奴去把那人教训一顿,也没有一个帖子去官府找官差直接拿了了事,而是规规矩矩对簿公堂,可见当今万岁吏治清明,做官的不仗势欺人。” 康熙哑然失笑,道:“说了半天,就是要说你爹是清官是吧?”他如何不知道,事情哪有贾环说的那么好听,若不是仗着胤禟的势,区区一个商人敢和贾政叫板?说是民欺官,倒不如说是皇子欺官。不过贾环的马屁拍的也还算顺意,也就一笑置之了。 贾环理所当然道:“我爹当然是清官!” 康熙失笑,对贾政道:“贾大人,借你家环儿陪我出去逛逛街可好?” 贾政哪里敢说不,贾环却不乐意了:“我还没吃饭呢。” 贾政斥道:“环儿!” 贾环只得改口:“老爷子要是给我买街上的小吃,我就陪你逛。” “行,给你买。” —— 长安人勤劳善良,雪停了不过几日,街上的积雪便被扫的干干净净,在道旁堆出各种模样,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康熙看着前面捧着比他的头还大的馕馍啃的欢快的小家伙陷入深思,这小家伙,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若是假不知,他小小年纪,心机也未免太过深沉了一些,言谈举止,不见丝毫破绽。若是真不知,他之前的聪慧机敏,难道是假的不成?还有方才的对话,若说是无意的,也未免太巧了。 “环儿。”走了一段,康熙开口道:“我收你为义子,可好?” 贾环微微一僵,下一刻却脱口而出:“不要!” 康熙一愣,道:“为何?”他想到贾环可能会拒绝,不想却拒绝的如此果决。 是啊,为什么呢?贾环自己也迷茫了,做皇帝的义子,一下傍上最有强力的靠山,真的很吸引人的啊!为什么自己会断然拒绝呢?是因为不喜欢康熙?是因为直觉他这句话试探多过真心?是不想搅进皇家这潭浑水?最后得出的结论让他自己都笑了,居然是因为大姐姐元春,虽然知道康熙对自己后宫女人的辈分什么的完全不在乎(要知道世祖爷的两任皇后可是亲姑侄呢),何况元春不过是个新封的无宠的贵人罢了,但是从贾环的角度,康熙好歹也是自己亲姐姐的男人,做自己的干爹也太怪了吧? 听到康熙问话,这个原因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随口道:“我又不傻,为什么要多个爹?要是多个娘还好,多个爹不要!” 被不要的康熙奇道:“为什么?” 贾环信口道:“娘疼我,爹管我,多个娘疼还好,多个爹管不要!而且你们家家教也太严了。” 康熙道:“你知道我们是哪家?” 贾环低头不说话,过了许久才闷闷道:“我回去问我爹……” 康熙温声道:“……不想知道?” 贾环泄愤的啃了一口馕,咬的咯吱咯吱响,不肯答话。 康熙对他伸出手,贾环微微一愣,康熙道:“你不是说你爹会牵着你的手逛街吗?来。” 贾环愣愣的将手递过去,康熙的手宽厚而温暖,被不松不紧的握在这样的手心很舒服。 走了一段,见贾环低了头不说话,康熙低头问道:“怎么了?” 贾环抬头,眼中有隐隐的水光,道:“我骗九哥的……我爹没有牵过我的手逛街……”五岁之前,父亲连看都没看他几眼,回府之后,让古板的贾政拉着十三岁儿子的手逛街,这辈子也别想……牵着父亲的手逛街,不过是对街头孩童的艳羡下的臆想,不过个渐渐远去的梦罢了…… 康熙叹道:“我却牵过孩儿的手逛过街……只可惜……”是因为儿子大了,心越来越大,还是因为他老了,越来越多疑,以致他们终于越走越远,在外人眼中,他们仍是父慈子孝的典范,但他们都清楚,再也回不去了…… 怅然长叹一声,回首望向贾环,他低低的埋着头,一滴晶莹的水珠悄然坠落,在青石板上砸的粉碎,四下溅落开。 “环儿。” 贾环抬头,一张带笑的脸,灿烂如阳光,如果不是颊边的那一抹水痕,康熙几乎以为方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贾环转目四望,眼尖的看见有糖炒栗子的摊子,将啃了一小半的馕扔给路边的乞丐,道:“要吃那个!” …… 日渐西下,康熙将手里捧着半包鸭舌,两根糖葫芦,放在路边的石墩上,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竟会真的陪着这个少年足足逛了半日。 贾环正在啃牛肉干,康熙将他手里的牛肉干也收了,放在一边:“今天乱七八糟的吃了不少了,别回头又闹肚子。” 贾环又抢了一块塞进嘴里,这才恋恋不舍的被康熙牵走,康熙道:“时辰不早了,逛了半日,也该回府了。” “哦。” “我已派人去叫了你家的马车来,就停在路口。” “哦。” “回去吧。” “哦。”贾环向着路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头看着康熙,康熙仍在原地,目光亦落在他身上,他们都知道,这个牵着他的手逛街的慈祥和蔼的老爷子,下一次再见时,他就要口称奴才,爬在地上和他说话了…… 贾环咬了咬唇,又走了回来,站在康熙面前,抬头看着他:“陈家庄……十万两!” 康熙看着他,目光渐渐转冷,心中怒意上涌,这是在……要挟他? 贾环一眨不眨的和康熙对视,道:“庄子里种了很多草药,很值钱,还有陈叔他们,他们都很会种地……我会的,他们都会,十万两,不贵。” 康熙不答,冷冷看着他,贾环毫不退让的和他对视,然而那双清润如泉、纯净如初生婴儿的眸子却渐渐涌上雾气,清透的流泉满溢后渐渐涌出眼眶,从那小巧玲珑的下巴蜿蜒流入衣领。 不知怎的,就有些无措了起来,康熙叹一声,伸手去抹他的泪,道:“多大一点儿事,哭什么哭?湿了衣服,回头又要发病。” 贾环在康熙的手落下之前,用袖子狠狠将眼泪一抹,头高高仰起,将剩下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咬牙道:“我不做官,皇帝老儿也管不了我!陈家庄,你不要,我卖给别人!”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他喜欢的人也不多,却有那么几个,是对他好,他又喜欢的……若不是康熙多此一举的要牵着他的手逛街,他也绝不会如此决绝,他记得那双温厚的手将他的手裹在手心中的感觉,他宁愿以后再不见他,也不愿那种温暖变了质。 康熙看着他断然转身离去的背影,瘦瘦小小,像路边的雪堆一般清冷,他看不见,却总感觉有晶莹的东西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上一片片跌的粉碎,细小的钻石一般四下溅落。 “环儿。” 贾环转回头。 康熙慢慢走到他身边,叹道:“多大一点儿事呢,哭什么哭?” 仍是这句话,却差点让贾环眼中再次涌出泪来,康熙摸着他的头,道:“既然不想知道,那就不要知道好了……” 牵了他的手,向一旁宽大却看去极朴素的马车走去,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47章 马车径直出了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贾环先下车,又扶了康熙下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荒郊野外――或许也不是荒郊野外,只是入眼处只有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看不见雪下的风光。 康熙跳下马车,眯着眼看着这茫茫大地,叹道:“这里是京郊最近的土地,也是最肥沃的土地,这大雪覆盖的泥土中,是我亲手洒下的麦种,我还会亲自守着它们发芽、抽穗……亲手将它们收割。” “老爷子你不是很忙吗?” “我是很忙,”康熙唇角挂着一丝苦笑:“可是我为什么而忙?做再多的事,也不过是为了我大清子民能够填饱肚子……民以食为天啊!吃不饱肚子,其他什么都是虚的。” 贾环无语。 康熙问道:“你饿过肚子吗?” 贾环摇头:“没有,我很会找吃的,我也很会种地……所以我不挨饿。” “我尝过那种滋味……那一年山西大旱,饿死了几千人,也许更多,其中有很多人是吃多了观音土被活活憋死的,我就想,饿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逼的人连土都能吃的下去,明明知道吃了就是一死……所以我把自己饿了两天……那时我便发誓,在我有生之年,终有一日,不再让一个我大清子民挨饿。”康熙苦笑一声,长叹一声,黯然道:“这辈子,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大多都做到了,唯有这一件、唯有这一件啊……免赋税、轻徭役,又有什么用?旱灾、涝灾、蝗灾、黄河决堤、长江泛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苦啊!” 贾环看着康熙,心中充满敬意,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建立了大清盛世的千古一帝,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百姓苦”这三个字。 “所以,我开始亲手种地,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大清这么广袤这么肥沃的土地,长出来的东西,就养不活我大清的子民呢?” 贾环沉默片刻,道:“老爷子,我知道你很能干,但是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专业的事情,还是应该找专业的人去做。” “全天下都是专门种地的农民,可是饿死最多的,就是农民。” 贾环哑口无言。 康熙指了指方向:“这边。” 贾环这才发现,那边山坳里,有一座庄子,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庄子,但是墙砌的很高,康熙牵了他的手,踩着厚厚的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向那边走去,几个从人远远的跟在后面,康熙道:“这个庄子不大,只有十来顷,但是地却是极好的……” 贾环不说话,静静的听康熙说下去:“你帮我把它种起来,开销算我的,要什么我给什么,要多少我给多少……种出来东西都是你的。” “只有两个条件,第一,要用我的人,无论什么事,无论多少人。” “你的人听话不?” “这庄子里,除了服侍的下人,就只有二十个侍卫,除了我,只听你的话,若有人不服,你直接让他们砍了就是。” 贾环道:“那种地的人在哪?” “在另一个院子住着。” 贾环点头:“好。”他知道,康熙并没有给他多少反对的余地。 康熙道:“第二个条件,只许种主食,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这个不好。”贾环连连摇头,在康熙发怒之前道:“要是只许种主食,又哪里来的番薯?你要是让我种地,就不许管我种什么,不许管我怎么种,就算我全种死了,也不许你骂我。” 自从登基以来,还从来没人敢对康熙说“不许”两个字呢,这一连三个不许,倒让康熙笑了,道:“那你说说为什么不许骂你,要是你说的有理,我就答应。” 贾环道:“之前在庄子,我种了很多从没有人种过的东西,大多第一次都活不了,我就一次一次的试……老爷子让我种地,总是因为前人做的不好,想要趟出新的路来,既然这样,就要许我输……” 康熙揉着他的头,失笑道:“敢和我这样讲条件的,也就是你了,行,都依你。” 进了庄子,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带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厮等在门口,康熙举手止住他的问安,带着贾环进了主院的书房。 和贾环的庄子一样,这是个看上去普通,内里却舒适无比的地方,贾环抱了手炉,又喝了热茶,舒服的叹了一声,康熙这才对贾环道:“这是王禄,你可以叫他禄叔。” 贾环从善如流,叫了一声禄叔,王禄惶恐道:“老奴不敢当。” 康熙继续道:“以后要人要钱要告状,都找他。” 贾环哦了一声,康熙道:“王禄,以后这座庄子,就是环儿的了,如果我的话和他的话冲突了……听他的。” 王禄骇然抬头,对贾环行礼道:“奴才见过环爷。” 康熙道:“叫什么环爷,没得把人叫老了,叫少爷也就是了。” “是。” 康熙挥手让他下去,指着架上满满一面墙的书,道:“这些书,有的是收集的天下农书,有的是我找了人去各地寻访了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人,整理下来的。上面还有我的批注,或许有的对,有的不对,你看看总是好的……以后,你想看什么样的书,也只管告诉王禄就行,他知道找谁。” 贾环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上面慢慢的文字、标记和批注,他回头道:“老爷子。” “嗯?”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康熙笑道:“不对你好一点,怕你哭鼻子啊!” 满意的看着贾环红了脸,才又叹道:“这世上,要找一个会种地又肯种地,而且还有闲心去研究怎么种地的人……太难了。” —— 贾环回去的时候,天已插黑了,贾政已经在家等了他半日了,等他回了,却又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道:“今天在珍馐阁,九爷派人送了二十九万两的银票来,除了他,还有各处商铺送来差额赎回他们的签押收条的,加上一共四十万多万两,我已经将它们全部拿去还了欠款,还有你姑父家欠下的十多万两银子,我也受你林姐姐的托,替她全部还上了。” “哦。”贾环今天着实有些累了,撑着头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 贾政看他那副模样,真想揪起来好生审审,可是想想贾环回来之前万岁爷派人来说的话,终究不敢,只得道:“只是这些银子,并不真是那些商家拿了去,旁的人还好,最多不过寻贾蔷等把诈去的银子要回去也就罢了,可是九爷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你去东府走一趟,给你珍大哥哥提个醒儿吧!” 贾环虽然很不情愿,但是看着贾政那张今天饱受惊吓的脸,还是怏怏的应了一声,刚出门不久,便看见宝玉站在路边看着他,说来他回来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宝玉,却见他脸上竟带了几许风霜之色,比之前看去要沉稳多了。 “二哥好,二哥要去见父亲吗?” “不是,”宝玉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道:“我来找你。” 宝玉找来,想必不是为了黛玉,就是为了王夫人的事了,点头道:“父亲让我去东府见见珍大哥哥,等我回来就去找你,可好?” 宝玉微一沉吟,道:“珍大哥哥那边……乱的很,我陪你去吧。” 贾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自己这个二哥,不管自己如何对他的不负责任、软弱单纯看不顺眼,他到底是善良的,善良的让自己都有些自惭形秽,在心中不知藏了多少事的情景下,也会惦记着怕自己去东府吃了亏、受了气。 应了一声,兄弟二人一同向东府走去。 “听说你和父亲今天去了衙门打官司?” “嗯。” “赢了吗?” “和解了。”贾环道:“那个东家原是我们家认识的,很干脆就赔了咱家的银子。” “既是认得的,又何必为了这些个腌H物,伤了感情呢?” 见宝玉没说几句话,又原形毕露,犯了痴,贾环心里叹了一声,原来这位哥哥,仍是活在梦中啊,还以为他有所醒悟呢,不过,比之前好多了,至少没有露出鄙夷之色来,淡淡道:“二哥可知道,我们家欠了国库多少银子?” 宝玉一愣,贾环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这些事他竟全不知情,叹一声,道:“二哥可知道,皇上已经放了话,年后便要清理户部……而我们家,原就有些入不敷出,琏二嫂子甚至去外面放贷维持家用(放贷是有的,维持家用未必,骗他的),现如今为了建园子,父亲又卖掉了好几个产业,整个家业都掏空了,等开了年,为还库银不知道还要卖多少东西……到时候,二哥哥再想过如今这样的日子怕是不能了,不说旁的,二哥哥身边的丫头也不知能剩下哪个呢……” 贾环走出几步,才发现宝玉仍愣愣的站在原处,两眼发直,便叫了一声:“二哥?” 宝玉半晌才醒过神来,声音干涩道:“我们家……竟已成了这般光景吗?” “若非如此,”贾环道:“以父亲的脾性,怎会为了几两银子和人打官司,没得丢尽了颜面。” 见宝玉还站在路边发痴,许是想起了他房中那八个貌美如花、如春兰秋菊般各擅胜场大丫头,脸上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来,便转身走了回去,站在他面前,道:“古人曾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二哥哥难道要一辈子都活在梦里吗?” “活在……梦里?” “我以为二哥哥出门走了一遭,总能醒悟些儿,不想还是这般天真。在二哥眼中,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老太太慈爱可亲?太太端正仁慈?姐姐妹妹们无忧无虑?你可知道,老太太年轻时为爵位为子嗣,费了多少心机?你可知道,太太花了多少力气来争夺府里的大权?你可知道,三姐姐为何要每日费尽心机讨好太太?你可知道,二姐姐被丫头嬷嬷们欺负的连头都抬不起来?你可知道,林姐姐被人日日挤兑,以泪洗面,连命都差点没了?还有那些丫头,多少的明争暗斗……说来说去,二哥不过活在你一个人的梦里罢了。”贾环顿了顿,道:“二哥只知活在自己梦里,快活似神仙,却不知这诺大家业,父亲一个人撑的好生辛苦;二哥只知自己烦读书烦会客烦功名利禄,自以为便是清高脱俗,却不知此等的清高脱俗,谁人不想,谁人不会,谁人不爱?只是不能罢了……二哥,你且醒醒吧!”—— 第48章 见宝玉仍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不愿再和他多说,转身便走,却被宝玉反手抓住手腕:“环儿……你说,林妹妹差点连命都没了……是怎么一回事?” 贾环自知说漏了嘴,微微一窒,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惦记这么一件儿……我不和你说了,我去找珍大哥哥。” 甩了宝玉的手便走,但宝玉到底比他大了两岁,又捏的死紧,哪里甩的开,不悦道:“二哥,你弄疼我了。” 宝玉忙不迭松手,看着那纤巧细致的手腕有上几道刺目的青紫,在莹白的肌肤上看得人触目惊心,忙道:“是我莽撞了,环儿你疼不疼……”慌慌张张便俯下头去去吹。 贾环躲开,拉下袖子遮住淤痕,道:“无妨。”转身就走。 宝玉忙跟在后面:“林妹妹她……” “林姐姐她现在很好。”贾环知道宝玉此刻百爪挠心,心有不忍,安慰一声,又道:“回来再和你说。” 宝玉只得收拾心情,和贾环一同朝东府行去,只是一路上眼睛总不离贾环右腕。 其实宝玉一个文弱书生,虽力气比贾环稍大一些,但不过就是握一下,哪里就能将他弄伤?只因贾环自幼体质特殊,稍稍碰一下便是一片青紫,被树枝挂一下也会红肿一片,看上去极为吓人,但其实根本没什么,而且他身上无论受什么伤,都不会留下痕迹,是以他虽从小种地砍材的粗活也做了不少,手脚却从不起茧子。 贾环自然知道贾宝玉心中不安,却也不耐烦和他解释,两人不再说话,很快便到了东府。 东府贾珍正在宴客,两人也不好霍霍然闯了去,只得找了人通报,便在小花厅等着,过了好一阵,喝的醉醺醺的贾珍才摇摇晃晃的过来。 贾环对他心中厌恶,也不多和他客套,直接道:“父亲让我来,是来告诉珍大哥哥好消息来了。” “什么好消息,竟让你们两个亲自来说?” “珍大哥哥忘了吗?今儿上午,父亲上公堂打官司去了啊,正为了珍大哥哥被人讹去的二十多万两银子……” “你说这事儿啊!”贾珍毫不在意的挥手,喷着满口酒气道:“我早就和二叔说了,那点银子就算我们倒霉,那家人来头可大的很,别到时候银子要不回来,还得罪了人……” “珍大哥错了。”贾环一字一句道:“银子已然要回来了。” “要不回来就……”贾珍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大半,道:“你说什么,银子要回来了?这怎么可能,那银子还……我是、是说……那银子怎么要回来的?” 贾环淡淡道:“好叫珍大哥哥知道,原来那背后的东家竟是我们家认得的,一听说刘老板讹的是我们家的银子,官司也不必打了,立时便让刘老板还银子,刘老板当时拿不出来,还是九爷先拿了自家的银子垫着呢,二十九万两,一文都不少,当时就给了父亲……父亲让我来和珍大哥报个喜,银子已经拿回来了,珍大哥以后就不用再心中不安了。”将‘不安’两个字声音放的重重的,也不理贾珍什么反应,转身便走。 还未出门,便被贾珍反应过来,几步赶上,声音急促道:“二……二叔他疯了吗?九爷的银子也敢收?” 贾环见他一头的汗,看来酒已是醒完了,奇道:“珍大哥哥说的什么话,父亲何时拿过九爷的银子?那银子分明是我们家的……啊,对了,我听九爷说,原来那个刘老板竟然对他报了虚帐,原来那银子竟是他私吞了的,真是好大的胆子,连九爷的银子也敢吞……九爷说了,要拖回去活活打死呢,不过那刘老板没口子的喊冤,看去好不可怜……” 贾环看着贾珍额头上沁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来,两条腿哆嗦的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深觉解气,正要再吓唬吓唬他,却听门口外面一把阴阳怪气的声音道:“贾大人?” 便看见贾珍大喜向外看去,却见刘林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顿时像打了强心针一般,先狠狠瞪了贾环一眼,才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刘老板,正开了宴,就等您一个呢!快请快请。” “宴不宴的好说,”刘林笑的冷森森的,道:“只是贾大人欠我们家爷的四十万两银子可准备什么时候还呢?刘某替您遮掩到现在,可担了不少关系,您要再不还银子,我们家爷可就要发飙了……” 贾珍一惊道:“下官何曾欠过九爷的银子?” “贾大人记性真不好啊,容小人稍稍提醒一下……上月的时候,贾大人您替贾政贾大人在小店买东西,分明只付了十四万两银子,却骗小人写了五十四万两银子的收据,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现如今,那位贾大人拿了小人写的收据来问小人要银子,小人又问该谁要呢?嗯?贾大人?” 一声贾大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将贾珍吓的神不守舍,道:“这、这……我……下官可不止给了十四万两银子啊……” “人说官字两张口,小人今儿算是长了见识了……前儿您一张口,硬让小人将十四万两,改成了五十四万两,今儿又一张口,又想改什么啊?” 贾珍冷汗淋淋:“刘老板,您可不能这样啊……我哪去找四十万两银子啊……” 刘林冷哼一声道:“能不能的,现如今也不是小人说了就算的……只跟你说一声,我们九爷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贾大人您要是爽快些,将吞的我们爷的东西尽早还了,也就罢了,否则小人一条贱命是小,大人您身娇肉贵,可要珍重啊!” 说着,在贾珍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差点拍的他跪了下去,一回头却又看见了贾环,立刻脸上堆起笑容,道:“这不是环三爷吗,哈,真是巧啊,小的给您请安。” 贾环忙止住他,道:“你可是回去见你们家九爷?” “正是,环三爷可有话要交的小的?” “嗯。” —— “爷一个羊脂玉配、一个牙雕四骏鼻烟壶再加二十九万两银子,你就给爷换了一包满大街都是、十文钱一大包的糖炒栗子来?!”胤禟斜着眼,嫌弃的用两根手指拧起来纸包,丢在几上,面色不善的看着刘林。 刘林脸上沁出汗来:“要不,小的……这就退给他去?” “退给他?退给他爷连这十文钱的东西都别想!” 含笑坐在一旁的胤禩摇头失笑,修长好看的手指从缝里拈了一颗出来,指尖慢慢的剥着壳,悠然道:“正好闲的慌,拿来磨磨牙也好。” 老十胤誐撕开纸包,扔了一颗在嘴里咬破,含糊不清道:“八哥你要真无聊,不如去找个女人抱抱,要不,弟弟给你找个漂亮的男孩解解闷也行……你再这样下去,别说皇阿玛,就是我们都以为你是准备当和尚了……” 胤禩淡淡一笑,无可无不可道:“做和尚也不错啊……” 胤誐瞪大了眼:“八哥!” “行了,”胤禟不快的打断他:“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八哥,皇阿玛要是能许你去当和尚,我把头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胤誐被堵住,不快的对刘林骂道:“没眼力见的奴才,没看见爷们在说话吗,还不快滚?” 遭了无妄之灾的刘林忙连声应是,向后退去,刚将栗子皮剥净的胤禩道:“且慢……环儿将这东西交给你的时候,没说什么?” 刘林顿时迟疑了,说是说了,可是…… 胤禟骂道:“既然有话,还不快说!” 刘林期期艾艾道:“环三爷并没有话要带给爷,就是和小的说了几句闲话……” “还不快说!” “他说……他今天下午的时候,和一位长辈逛街……”他说到这里,胤禟等眼睛一亮,刘林出了顺天府便回去筹银子,自然不知道和贾环逛街的长辈是谁,但不代表他们也不知道,刘林继续道:“逛到一半的时候,那位长辈突然感慨,说他儿子众多,却只牵过一个儿子的手逛过街,便去买了一包糖炒栗子,说要带给他儿子,省的下次和人拼爹的时候被噎的话都说不出来……可是那长辈走到半路,又叹息说,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错过了……就将糖炒栗子给了他,说自己儿子多,又都大了,怕是没人稀罕这个……环三爷说他今儿吃的撑了,这东西他吃不下,所以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九爷尝尝……” 胤禩喂到唇边的手顿时顿住,胤禟手心渐渐捏紧,原没有什么棱角的栗子咯的他手心生疼,胤誐忽然感觉到满嘴的苦涩…… 刘林敏锐的发现气氛越来越诡异起来,声音便越说越低。 厅中许久无声,直到胤誐噗的一声将口里的东西吐个干净:“呸,吃不下的给爷,当爷是捡破烂的吗?爷不招待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爷不稀罕!” 头也不回,大步便走了出去。 胤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胤禩将手里的栗子咬了一口,慢慢的嚼,直到口里甜的发腻的栗子几乎嚼出了苦味儿来,才缓缓开口道:“蛮甜的……九弟你不妨尝尝,这东西坏的快,若不赶紧吃,等过几日再拿出来,就成苦的了。” 也不告辞,就这么慢慢的走了出去,胤禟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仿佛比这夜色下的茫茫大雪还要冰寒……—— 作者有话要说:“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 许多大大已经猜出来八八是重生的了,康熙对百姓好,对臣子也好,可是对皇子真的太狠,最狠的莫过于八八了……所以,希望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对康熙,我当然要洗白白一点,因为他最大啊,他不护着贾环怎么成?但是有些事,我也不平啊!做康熙的儿子,苦啊! 八八还没成婚的问题,以后自然会交代的…… 第49章 回到府里的时候,各处都已掌了灯,刚进二门,便遇上来找宝玉的袭人和麝月二人,贾环见宝玉似乎想起之前自己说的话、看着两女发痴,皱眉道:“二哥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不如就在路上说?我实不愿去二哥的院子,里面熏的太香,我闻着难受。”除了这个,宝玉院子里表面上一团和气的莺莺燕燕们也让他吃不消。 宝玉这才醒过神来,道:“也好。”吩咐二女先走,又从袭人手里接了灯,亲自提着,照着贾环脚下的路。 贾环眼神极好,原不需他如此,但见了宝玉的举动,仍是心中有些感动,见他神色黯然,道:“将来的事情尚未发生,二哥便要开始怨天尤人了吗?二哥若当真舍不得她们,不如苦读诗书,只要府里认为二哥将来能高中,合府供着二哥一个也是有的,到时别说留下几个丫头,便是再多添几个又有何难?即使二哥不愿读书,也该早做打算,留谁放谁,放出去的,也要选个好人家。现如今若是一味的舍不得,什么也不做,当真到了那一刻,也不知会被卖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反倒害了人家。” 见贾宝玉陷入沉思,贾环也懒得等他想明白,贾环原就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贾宝玉屡教不改,他耐心早就用罄,这趟算是他最后一次劝诫宝玉了,宝玉听不听的,他也懒得管了,直接道:“二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宝玉强打起精神,道:“前儿我去探望太太,结果被丫头拦了下来,说是太太要安心礼佛,什么人也不见……太太虽是虔诚,可是断没有到为了礼佛连亲生儿子也不见的地步……我已经三日不曾见过太太了,不仅是太太,连金钏儿几个大丫头也不见,而且守在佛堂外面的丫头都面生的很……环儿,你说,太太是不是被老爷禁足了?” 贾环微微一愣,他知道因了黛玉的事情,贾政肯定要发作王夫人,只是一连过了几日,府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还以为王夫人又设法圆了过去呢,原来贾政竟悄悄将她关在了小佛堂……那地方可阴冷的很啊…… 只不知贾政怎么应付的贾母,不过肯定不会说实话就是了,贾母年纪大了,府里但凡有一点不好的消息都尽力瞒着她,她要知道有人将主意打到她的两个宝贝疙瘩之一――黛玉头上,万一气出个好歹来,贾政和王夫人可担待不起。 只听宝玉又道:“前儿听说因了建园子的事,老爷发作了太太,令太太去佛堂反省,可那时候,太太每日也出来见见人,给老太太请安,我每日下了学也能见一次……可怎么突然就……环儿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贾环迟疑了一下,宝玉一直盯着他的脸,如何不知道他表情的变化,急道:“环儿你知道原因是不是?” 贾环叹道:“二哥你不会想知道的。” 贾宝玉道:“环儿你总说我是生活在梦里,若是不想知道的便不去知道,岂不是永远生活在梦里?” 想不到贾宝玉竟会忽然来这么一句,贾环呆了呆,道:“二哥说的是……只是疏不间亲,这件事不该由我来说,二哥你去问父亲吧。” 贾宝玉脸上现出忐忑之色来。 贾环见他刚说了一句着调些的话,立刻就故态复萌,不由怒道:“我知道二哥惧怕父亲,却不想二哥懦弱至此,生身母亲被人禁足,竟连去问一问、求求情的勇气都没有!我真为太太不值!” 甩开了宝玉,大步向前走去。 宝玉大急:“环儿,环儿!”他提着灯笼,奔跑颇为不便,索性扔了灯笼,在后面急追,没走几步,便听他啊哟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贾环原不欲理他,向前又走了两步,却听后面连呼痛声也没了,只得一跺脚,转身回去。 只见宝玉坐在地上,低了头,捧着脚,看不清他的表情,忙蹲下来,去摸他的脚踝,却被宝玉一把拽住手腕:“好环儿,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贾环抬头,见他略带得色,哪里是受伤的样子,顿时大怒,使劲抽回手,转身就走,却听贾宝玉在后面急道:“环儿,你放心,我以后都改了就是……” 贾环冷哼一声,暗道你改不改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再不理他,大步离开。 —— 贾政坐立难安的又看了一眼外面,又偷眼看看静静品茶的胤禛,虽然看不出怒色,但是眉头却是微微皱着的,赔笑道:“环儿他素来惫懒惯了,往日这个点儿还未起床,我已令宝玉去叫他,这会儿也该来了,四爷切莫怪罪。” 胤禛道:“无妨。”看贾政那副几乎想要亲自去掐着贾环的脖子将他拧来的模样,不由恶劣的想到,要是让他知道他儿子当面将康熙老爷子扔下跑去洗澡,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呢。 若是换了胤禟,八成是要抖出来吓唬吓唬他的,不过胤禛还算厚道,见贾政坐立难安,和他就政事随口闲聊几句。 “老爷,老爷……”一个下人冒冒失失就闯了进来,贾政虽心中不悦,但也不敢在胤禛面前教训下人,只得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那下人急声道:“隔壁东府的珍大爷又来了,说见不到老爷他就不回去!” 贾政冷哼一声,道:“他还得了理了!不肯走就让他呆着!” “可是珍大爷他……” “不理他就是!”贾政不耐烦的打发他下去。 胤禛见贾政脸色有些不安,道:“贾大人有事便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等着就是。” 贾政虽口里说的硬气,但是那贾珍却是个全不着调的,若自己不去,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着实不放心。既然胤禛发了话,便也就势道:“既如此,下官去去便回。” 胤禛点头,贾政起身,还未迈开步子又停下,道:“四爷……” “贾大人还有何事?” 贾政深深一礼,道:“四爷,我家环儿自幼在山里长大,不知礼数,回府后又因身子弱,便少不得娇惯了些,他不知四爷和诸位阿哥的身份,日后若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还望四爷看顾些儿。”他也是没法子,有康熙的警告在,他不敢对贾环多说,众位阿哥中,也只有胤禛他能说的上话,除了托付胤禛,他别无选择。 却见胤禛微微愣了一愣,过了一阵,才道:“……好。” 那语气倒让贾政愣了一下,他不是应该漫不经心道:“既然叫我一声四哥,看顾他原是应当了……”然后日后真有什么事,能给他提个醒儿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怎么这位爷竟答的这般慎重?不过这终究是好事,天下谁不知道四阿哥冷心冷面,但是只要答应了的事情,便绝没有做不到的,顿时大喜:“多谢四爷。” 胤禛摇头:“贾大人无需客气。” 贾政告辞离去,没多时,贾环便施施然过来,脸上犹带了些不满。 胤禛看着他的模样,点头道:“今儿气色不错。” 贾环咕哝道:“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气色能不好吗?” 二房管家的时候,贾环的药膳便给撤了,现在换了大房管家,不克扣他们就不错了,专门给他做药膳那是想也别想,贾政也无奈,只得在贾环的院里设了个小厨房,请了会做药膳的厨娘,拿了私房银子给他单开火。 那厨娘手艺相当不错,原只按单子给他做素食,后来知道贾环不是不吃荤,只是厌恶腥味儿,便用秘法,做了腥味极淡的鱼和蛋之类的吃食,也能让他吃几口,自然精神一日好似一日。 加上贾环不喜欢碳味儿,房子里没烧多少碳,被子内外温差实在太大,是以贾环每天早早上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吃过饭不久,便又开始午睡…… 几天过去,贾环虽不见胖,但精神却养的极好,按贾宝玉的说法,便是多了些人味儿。 胤禛并没有听到他的嘀咕,招手唤道:“过来。” 贾环不知他有什么事,刚走到他身前,胤禛便站了起来。 胤禛生的高大,贾环只得十三岁,个头比同龄人还要矮些,两人挨的进,胤禛一站起来,他就只能看见胤禛的胸口了,想退开两步,却被胤禛大手将肩头握住,不由皱眉道:“四哥。” 没有得到回应,却见胤禛慢慢伏低了身子,脸渐渐的贴近了耳侧,不由便想起胤禟那日在他耳中吹的那口气,不自主的便红了半张脸,一股毛毛的痒痒的感觉从脊椎升起,腿脚顿时有些发软。 幸好胤禛没那么恶劣,放过了他可怜的耳朵,贾环刚松了口气,却发现颈侧一阵热流喷吐,顿时一个激灵,差点软到在胤禛怀里,更可怕的事胤禛的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脖子,惊呼一声道:“四哥!” 胤禛微微一顿,便又坐了回去,神色若无其事,让贾环想要问一声都不好意思。 “你刚洗过澡?” “嗯,四哥你怎……”贾环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在犯傻,怎么知道的,还不是闻出来的!好端端的,闻他洗了澡没有干什么? 胤禛微微皱眉,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一件通体雪白的兔毛大氅来,道:“穿上这个,一会我带你去见二哥。” 这是极少见的长毛兔的皮毛做的,一个兔子不过取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是以虽是兔毛的,却极是珍贵,贾环道:“为什么?”他又不是没衣服穿,为了见那个人,巴巴的送件衣服来做什么? 胤禛道:“那日你离开宁云寺以后,二哥派了人到处找你,他虽未曾看见你的模样,却记得你身上有股极好闻的药香……” 贾环这才明白,原来胤禛方才是在闻他身上的药香,贾环自己没有感觉,但是看胤禛的模样,应该是还有的。依言接过大氅,便闻到一股上好的檀香味儿,这才明白了胤禛的用意。 他原不喜欢熏香,但檀香却是例外,将大氅换上,发现这东西珍贵也不是没理由的,既轻又软又暖,而且竟极为合身,也颇喜欢,伸了脖子道:“四哥再闻闻,看看还能闻到不?” 胤禛身子一僵,不理他,道:“去了以后,坐在我身边,少说话。” “嗯。”贾环点头,那日和那人说的话也不少呢,别被听出了声音来,又叹道:“真不想去。” 胤禛道:“前几日你同老爷子逛了街,老爷子又令你唤我们兄长,他怎会不见你一见?我推脱了几次……但是他终究是……有些事由不得你我。” 贾环无奈点头。 胤禛道:“二哥素来喜新厌旧,那日的事他未必还放在心上,即使认出来,看在老爷子面上,也应该不会……但还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 贾环原来没觉得有什么,被他这么一安慰,反而觉得有些不安了……未必、即使、应该……你会不会安慰人啊! 第50章 贾环还是第一次和胤禛一起单独走路,走了片刻便发现胤禛和大和尚在某方面还挺像。 贾环一直习惯靠着右侧边边上走路,大和尚每次都会在他左侧稍稍靠后的位置,贾环小小的时候便察觉到了这一点,曾故意落到后面,发现过了一阵子他们又恢复了原状,问大和尚,大和尚便笑说道:“走到后面才可以看见三儿啊。” 再后来,贾环看见街上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上街时,有父母跟在身后将路中心来来往往的车辆隔绝在身侧,这个时候,他会很羡慕的望向自己身侧的那处,然后总能看见一个苍老但稳健的身形,便笑的像偷了腥的猫儿一般,大和尚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也会跟着笑,很开心的样子。 贾环偷偷看一眼胤禛,发现他仍是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或许是身为上位者的习惯,总是走在中心的位置,才造成了这样的巧合?但是不管怎么说,贾环突然便心情大好,像是悄悄占了人的便宜,那人却丝毫不知情一样,笑的很是得意。 胤禛微微一呆,不知道身边的少年为何突然会笑起来,还笑的那般好看,全不同于以往敷衍应付的浅笑,带着一股既顽皮又神秘莫测的味道,从侧面看去,那双静谧的眸子仿佛幽暗的天空中忽然闪烁起灿烂的星光,无限的引人,不由便痴了。 马车就停在门口,贾环回头望向胤禛,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莫名便有些心虚,眨眨眼道:“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要那么高兴吗?胤禛抬头看了看天,虽不见太阳,但天空却是出奇的亮,看不出有下雪的预兆。但是空气中有星星点点的寒意迎上肌肤。 胤禛上车,见贾环正掀了帘子向外张望,仰着头,仿佛那净白的天空中正有雪花飘落一样,看的入神。突然便生起一种被冷落的不快,问道:“喜欢下雪?” 贾环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胤禛,又转回头去看天空,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自己不太礼貌,又补充道:“喜欢。” 胤禛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贾环梦呓般的声音传来:“出了陈家庄,一直向南走,进了深山深处,有一座小小的山谷,很漂亮的地方,有很粗的藤萝,各色的花,有一颗这么粗、但是又不是很高的大树,树冠很密……还有一汪温泉……不大,但是很美,上面总是飘着落叶……一到冬天的时候,湖面上就会飘起一层薄雾,如丝如缕,像仙境一样,雪落的时候,飘飘荡荡,有的还没有落进湖面,就被化进了雾里,有的会落进水里,慢慢的变薄变浅变的无影无踪……我最喜欢坐在树杈上看,到了晚上,每一片雪花都像会发光一样,像是点点星光,慢慢的越来越小,最后熄灭,但是天上还有无穷无尽的雪花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源源不绝……” “很美是吧?那个时候,我总认为我会死在大和尚的前面,我就和大和尚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那里,春天看花,冬天看雪……大和尚说好,我就说,如果万一你死在我前面,我也把你埋在这里,大和尚也说好。可是等到大和尚要死了,他却反悔了,他说那里太寂寞,我说我可以去陪他,他说那就更寂寞了……” “你说,大和尚是不是很奇怪?为……”贾环回头,望向胤禛,却发现胤禛正看着他,一双幽暗无限的眸子带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光芒,一闪而逝。 贾环顿时愣住,下面的话便未曾出口。 “冷吗?” 贾环下意识点头。 宽大厚重的披风落在身上,将他裹的严严实实,带着热热的体温,上面若有若无的清冷檀香被热气熏过,便带上了浓浓的暖意。 “四哥……”贾环忙伸手向下扯:“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冷,你快穿上吧,会着凉。” 胤禛伸手拉了拉衣襟,贾环便被毫无悬念的又裹了回去,缠的跟个粽子似的,在里面蚕蛹似的挣扎,胤禛皱眉道:“听话!” 贾环一愣后便渐渐安静了下来,“听话”这个大和尚最喜欢说的词,这两个带着无奈、宠溺和纵容的字眼,就好像是咒语一般,即使从旁的人嘴里说出来,也让他无力抗拒。 胤禛奖励性的摸摸贾环带着毛茸茸帽子的头,道:“听话。”莫名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地…… “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个?” “不知道。”贾环耸肩淡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来了……不过反正那个地方我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了,告诉谁听也没关系吧!” 贾环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些事,为什么会将这些事告诉不过见了几次的胤禛? —— 不得不说,在天象上,贾环的确有着常人难及的天赋,到下车的时候,天上已经零星的下起了小雪。 胤i请客的地方,自然不会是在随便一座酒楼要一个雅间,而是在清韵阁包了一座小楼,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两个是他认得的,八阿哥胤禩和九阿哥胤禟,见他们进来,胤禩和胤禟都站起来,先和胤禛打了招呼,胤禩对贾环含笑点头,胤禟也是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些幸灾乐祸。 贾环微微一愣,胤禛道:“环儿,过来见过二哥。” 主位上的那个人,俊美,高傲,举手投足都带着恍如刻进了骨子里的尊贵优雅,但贾环却无法对他产生好感,或者是因为那天的事,又或者是因为那人唇边那一缕轻蔑傲然的笑容,以及双眸中淡淡的冷意。但同样的,贾环也放下了心事,胤i这副模样,应该是完全没有将他和那一晚的人联系起来,于是微微低头,开口道:“二……” “老四来的正好,快入座吧,只等老十三过来就开宴了。”胤i不等贾环的话出口,浑不在意的挥挥手。 胤禛微微皱眉,却终究没说什么,目光落在席上,眉头便皱的更紧了。 席上的空位不少,座位却分了两种,一种是宽大舒适的靠背椅,胤i胤禩胤禟坐的便是,另一种却是一般的绣墩,胤i身边一个垂着头、因面向胤i看不清容貌的白衣少年和胤禟身边绝色的彩衣女子便坐在绣墩上。胤禩坐在胤i右侧,他身边的绣墩却是空着的。 胤i左边的位置都空着,两把椅子两个绣墩,既然胤祥还要来,那么这两个椅子自然是为胤禛和胤祥准备的,这么说……是让贾环坐绣墩? 胤禛心思电转间,便已明白了胤i的心思。若是其他皇子,知道有人被康熙另眼相看,自然不免要刻意的亲近结交,但是胤i是什么人?他是一国储君,别说是一个被康熙多看了几眼的平民,就算是康熙信任重用出生入死的老臣又如何,在他面前还不是要恭恭敬敬下跪行礼……一个区区贾环,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给个机会见见已是天大的面子……太子向来高傲,除了康熙,从未有能入的了他的眼的人,今日贾环可能会受冷遇,胤禛早有预见,但是这般近乎侮辱的行径,却是胤禛绝未想到的,眼中已现出怒意来。 他却不知道,他不过猜出了太子的部分心思而已,太子高傲是一回事,他用人的习惯也是一个原因,作为国之储君,大清朝将来当然的皇帝,他自然不需如其他皇子一般,玩什么礼贤下士的把戏。他已见惯了那起子人的德行,若是一开始对他们太过客气热情,他们便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似的,不论给他们什么恩惠,也只当自己该得的,反过来若是一开始便冷淡疏离,日后只要稍稍给点好处,便会感激涕零。 然而这些,却都不是胤i今天这个下马威的真正原因,他虽高傲冷淡,但是对于人才的尊重是有的,不然怎对的起康熙的亲自教养?他只是还未见面便对贾环心中有种莫名的厌恶……上次被康熙斥责,换了他一宫的侍卫,还杖毙了他最喜欢的内侍,实是他的奇耻大辱,这件事是康熙去了贾环的庄子后发生的,不管和贾环有没有关系,他已将贾环彻底恨上了,且老四老八老十三都可以去的庄子,却独独不许他前去“搅扰”,怎不让他气恼?之后更有认兄长之事,可他这个做太子的,竟一点儿风声也不曾提前听到! 而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康熙牵着贾环的手,陪他足足逛了半日的事情。这件事就像是一跟刺扎在他心口,仿佛是自己小心翼翼珍藏的东西被人觊觎了一般,心中的怒意无法按捺。这才有了今日之事,不过是要告诉他――你算个什么东西?老爷子一时兴起,找个乡老聊聊天,同个孩子耍上半日也是常有的事,若是真将你当一回事儿,怎么会严令他们不许告诉贾环他们的身份?不要以为随口许你唤一声哥,便真的当自己是一回事了,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胤禩也是此刻才知道胤i的心思,若有所思的看了胤禛一眼,唇边挑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看来……这位太子的忠臣,没有告诉太子环儿的真正价值,没有告诉他环儿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啊…… 能够种出亩产五千――不,如果两季相加,便是亩产万斤的粮食,能让天下人吃饱肚子的希望……贾环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只怕比这些个做儿子的还要重的多吧,没人比他更清楚,名之一字,对康熙的诱惑何等之大,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康熙心中或许不乏爱子之心,但是和某些东西一比,便什么都不是了。 贾环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向两张空椅子之间的绣墩走去,却被胤禛一把扯住。 胤禛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愿贾环受辱,还是不愿贾环因了今日的事迁怒于他,想也不想便拉住了贾环,正要说话,却听胤禩轻笑一声道:“环儿,八哥好久不见你,过来和八哥坐如何?老九,给环儿让个地方!” 胤禟原是在一旁等着看好戏,他是最喜欢太子倒霉的,贾环是胤禛带来的,太子这样对他,便是给胤禛没脸,而且他虽对贾环真正的价值并不清楚,但是康熙和贾环说话时,脸上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宠溺让他印象深刻,他乐得看太子和贾环交恶,也乐得看太子和胤禛窝里斗。突然听到胤禩让他让位,虽不知道向来隐忍的胤禩为何突然会为贾环出头,但是既然是让太子没脸的事,他还是愿意去做的。 正要起身,却见胤禛替贾环收拢了衣襟,责道:“先别忙,刚进屋,等寒气褪了再脱大衣服,不然受了寒,回头又要生病……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不会照顾自己?” 一面将两张椅子之间的绣墩拖开,将胤祥的椅子拖到身边来,扶贾环坐下,他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完全没有看出胤i的意图一般,施施然坐下,歉然道:“是我们来迟了……环儿最爱睡懒觉,要把他从床上挖起来可不容易,他爹也拿他没法子……二哥勿要见怪,一会儿我替他多喝几杯。” 贾环正给自己和胤禛都倒了杯热茶,抱在手里捂手,闻言不悦道:“又没人给我下帖子,谁知道今儿要早起来着?四哥你要是馋酒就自己喝,莫要推到我头上。” 这句话已说的极不客气,直指胤i不知礼数,胤i脸色一寒,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酒杯慢慢放下,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钝响,开口道:“你算……” “环儿,”胤禩仿佛全然没看见太子的反应,将一个匣子打开了,推到贾环面前,道:“补给你的见面礼。” 里面是一个青铜镇纸,简单大方,透着一股古拙的味儿,贾环拿起来把玩一阵,又收起来,笑道:“谢谢八哥。”却不知是谢他的见面礼,还是谢他的解围。 胤禟语气酸酸的道:“这可是好物儿,原是阿玛惯用的,我磨了几次也没能到手,还是八哥那阵子忽然开了窍似的把字练好了,阿玛赏的,八哥宝贝着呢……那可是古物,你别回头几两银子扔到当铺去了!” 贾环不悦道:“我就是那么不识货的吗?要卖也先卖你的鼻烟壶!” 胤禟怒道:“爷随身带的东西,难道会差到哪里去?这样儿的东西,你卖了可再没处买去!” “给我就是我的东西,哪怕我拿去给路边的乞丐呢!” 胤禟正要发怒,胤禩笑道:“九弟你每次和环儿一起,就像小了几岁似的,没完没了的吵嘴。” 胤禟悻悻然住嘴。 门再度被推开,胤祥大步进来,一见眼前的景象,苦着脸道:“怎么,不过迟来一会,就把我的座位都撤了吗?我块头大,这么个绣墩儿可让我怎么坐?” 坐在胤禟身边的彩衣女子嫣然一笑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胤祥这才笑嘻嘻的见礼,完了对贾环道:“今儿我迟到可全是因为你,若是一会儿罚酒,可要为我挡几杯。”完了从怀里掏出几本书来,道:“知道你喜欢这样的书,便四下托了书局去找,可巧今儿到了,便先赶去拿了才过来,看看可喜欢不?” 贾环接在手里,并未翻看,用指尖爱惜的在封面上细细摩挲,许久才抬头,笑道:“喜欢。” 这是他最喜欢的礼物,没有胤禩的镇纸贵重,不像胤禛的有特别的意义,但是却不像胤禩胤禛一般,将自己的贵重或重要的东西给他,而是特意寻找的他所喜欢的东西。 胤禩眼神微微一黯……原来如此,难道当初即使圈禁十年,他也……自己当初果真输的不冤,即使是一切重来,自己也学不来那份真诚,幸好,他已不必去学。 胤祥咧嘴一笑,道:“喜欢就好。” 胤i脸越来越黑,冷冷看着在座的几人旁若无人的谈笑风生,原是他给贾环的下马威,现在倒像成了这些个人联手给自己的下马威了! 最可恶的是老四和老十三,竟然和老八一起给他没脸! 彩衣女子带了人鱼贯而入,重新添了座椅,上了酒菜,又让他们挑了侍候的人,贾环这才知道,原来做绣墩上的,是陪酒加布菜的人,幸好方才不成冒冒失失坐下去,否则变成了一世的污点了,心中对胤i恶感更甚,对胤禩胤禛又多添一层好感。 却听胤禛对他身边的少女道:“环儿不惯荤腥,只能用些清淡的素食,另外,将酒都换成热茶吧……” 不由奇道:“四哥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胤禛还未答话,胤禟嗤笑道:“你问他还不如问我!前些日子你爹到处找善于做素斋药膳的厨娘,这样的人都在大家里养着呢,一时哪里找得到?不知怎的就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去了,轻飘飘一句:‘老九不是开着饭馆吗?让他匀一个就是了……’四哥就捧着鸡毛当令箭,把我楼里最好的一个厨子硬挖了去!害我一年不知道少挣多少钱!哼,我就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娇气的人,也不知道你爹怎么把你养大的!” 贾环嗤之以鼻道:“当我这么好骗的吗?九哥你何时做过赔本的生意?哼,四哥肯定给你好处了!” 胤禟嘿嘿一笑,算是默认,贾环道:“原来那厨娘是你的人,难怪那么大的胆子!前儿我心里烧的慌,要吃冰碗,我好说歹说就是不给我弄,我自己掏了银子找大厨房做,还没吃到嘴里呢,就被她一状告到我爹那,拧着我的耳朵骂了我足足半个时辰……我装头晕才躲了过去!九哥你跟她说说,让她以后别这样的成不?要是能悄悄再给我弄一碗就更好了!” 胤禟道:“大冬天的吃什么冰碗?上次不过和你吵几句嘴,就差点被老爷子赏了板子,要是吃病了,回头不打断我的腿?何况这事也找不到我头上,我可是什么都没吩咐她,你找四哥的麻烦去……” 贾环转向胤禛,看见那张不悦的脸,一双写满不赞成的眸子,讪讪的低头:“我不吃行了吧……”—— 第51章 “这就对了,环儿你也不小了,怎的还这般任性?若是吃坏了身子,岂不是让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心疼?”一把慵懒随意的声音响起,却让贾环心中升起惊悚的感觉。 原是一句虚套的话,不管出自在座的谁的口中,都不会让贾环感到惊讶,然而说话的,居然是胤i。 讶然抬头,却见胤i向他微微一笑,竟带了几分亲切真诚,顿时心中凛然。 这些皇子变起色来,当真比四脚蛇还要迅速啊,虽然刚才没有撕破脸,但是这也太…… 胤i到底不是庸才,虽被一时的嫉恨蒙了眼,但此刻终于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来,如果说胤禟这番表现是故意让他难受,但老八的镇纸可不是假的,若贾环真的只是康熙一时兴起时多说了几句话的无知少年,老八会把御赐的镇纸给他?老十三会专门去给他寻书,老四会亲自帮他要厨娘?这些念头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一转,便已明白这少年或许在康熙眼中还是有些分量的,又或者,有什么本事? 虽心中恶感未减,但却不妨碍他粉饰太平,不过后悔却绝不会有,作为太子,无论恶了谁,也不过就是勾勾手指的事。而真正成为他心中块垒的,是为什么这件事康熙知道、老四老八老九老十三都知道,却独独漏了他?便有一种不安在慢慢扩散…… “今日请诸位弟弟来,一来大年下的,我们兄弟难得聚上一聚,二来也是想见见环儿……来,音儿,替我去给众位弟弟斟杯酒,大家畅饮一回。” 坐在他身边的白衣少年低应一声,慢慢站了起来,贾环原以为他和彩衣女子一样,是清韵阁的人,现在看来似乎是太子带来的。 白衣少年转过身,贾环终于有机会看清他的模样,眼前顿时一亮,不由暗叫了一声可惜,这样的人儿,居然跟了太子这样的…… 少年生的极美,肌肤雪白如玉,眼睛极大,低垂着双眸,细密的长睫铺洒,极是动人,最难得的,是他身上有股沉静如水、清冷如霜的特殊气质,就像最精致美丽的瓷器,让人一方面忍不住待之如珠如宝,又会升起不顾一切将这份完美摧毁的强烈欲望。 “咦,这孩子生的……”胤祥轻笑一声,话到嘴边又打了个哈哈,道:“啧啧,可真是好看……二哥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正是,二哥得此佳人,一会可要多喝几杯啊……” “好说,好说。” “……” 气氛顿时热络起来,看着这一派其乐融融、兄友弟恭的模样,仿佛方才隐形的冲突从未发生过一样,贾环头皮顿时有些发麻,这些皇子皇孙,可真没一个省油的灯。 忽然耳边响起一把清越的、仿佛冰玉相击时动听声音:“贾公子,请。” 却是音儿过来斟酒,贾环微微点头,忽然,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却极为清晰的药香,香味沁人心脾,醉人之极,贾环却浑身一僵,这香味儿便像是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尾,霎时间遍体生寒。 他医术精湛,立刻便嗅出这股药香并非来自于熏香或香粉之类的东西,而是从人体内散发而出的,而散发出这种香味的那个人,绝非天生如此,更非如自己一般,打生下来就开始吃药,学医后更时时与药材为伍,天长日久下沾染上的,而是故意用了秘法,内服加药浴,强行染上去的。而且这方子只能让人体带异香,肌肤如玉,却对人身体没有丝毫益处,还会让人身体孱弱,大大缩减寿命。即使如此,这香味也只能维持短短的一段时间,要想保持,就必须持续服药……这和自杀实在没有区别…… 一抬头,正好看见胤i温柔含笑、带着无限宠溺的目光,虽然知道他看的是自己身边的音儿,但也忍不住冷冷打了个寒战……若真的喜欢在意的,又怎么带出这样的场合,和那些陪酒的妓子一起,坐在绣墩上干侍候人的差事? 贾环望向音儿那张秀美之极的面容,仍是一片清冷,素手执壶,纤细的手指似乎比白瓷更加白皙,指尖上是精心修剪过的尖而圆、形状美好仿如贝壳的指甲,但贾环却莫名的升起几分厌恶……这件事,是他还是胤i的决定?若是他自己,以性命的代价换取一个人一时的欢心,值得么?若是胤i,那么,一条人命,还真是廉价…… 皇家啊,皇家…… 伸手将笼在椅背上的兔毛大氅披上,裹紧,清雅的檀香味儿将那缕药香驱散,才觉得稍稍安心一些,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却生出悔意,自己,似乎将皇家看的太简单了啊…… 他扬起笑脸,宛然是被家人保护的太好、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子的模样……不过是演戏而已,谁又比谁差了不成? 胤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贾环此刻的表现与之前一般无二,他却总觉得,在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贾环脸都笑酸了的时候,酒宴终于结束了,送走太子,胤祥轻轻拍拍贾环的肩膀,道:“环儿,那个音儿……” 他似乎犹豫着该怎么说下去,胤禛接道:“像极了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模样……” 贾环微微一愣。 胤祥道:“长得倒不是很像,但是气质却有些相似,不过……终究是个赝品罢了……那种如同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清冷孤寒,让人竭尽全力也无法靠近的冷寂……岂是他人能学的来的……” 贾环眉头微皱,胤禛道:“放心,你和之前给人的感觉已经大不一样,否则太子也不会全无察觉。” 胤祥接道:“不错,就好像……被什么人硬生生拉回了人间一样……虽然你之前的气质更加引人,但是,我却更喜欢你现在的模样儿。大约真正喜欢你的人,都会更喜欢你现在的这幅模样儿……” 贾环极正经的唤道:“十三哥。” 被叫惯了应大哥的胤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愣了愣才道:“怎么?” 贾环干咳一声,很正式的通知他:“十三哥,你不可以喜欢我的……我喜欢香香软软的女孩子呢……哎哟!为什么打我?” “小不点点的,知道什么男人女人!少恶心爷,爷喜欢的大胸脯的女人……你有吗?” “老十三!胡说什么呢!环儿上车,我送你回家。” “哦。”贾环应一声。 “四哥。”胤禩施施然过来,道:“我想和环儿句话,行吗?” 胤禛看一眼贾环,见他没有意见,点头道:“你们聊,我和十三再进去坐坐。” “四哥不必回避,就一句话而已。”胤禩道:“环儿,还记得上次我从你那里拿的酒吗?” 贾环点头。 胤禩语带歉意道:“我回去试了试,果然百试百灵……你可知道,我边关将士,条件恶劣,往往一个小小的伤口,就能要了一个铁血汉子的命……你那种可以防止伤口化脓感染的酒……若运去边关,不知能救多少条命……” 贾环接道:“八哥想要方子吗,我给你就是,容易的很。” 胤禩耸耸肩道:“不是我要,我要它做什么?我只是把你出卖给了阿玛而已……你不妨提前想想,问阿玛要点什么好处?” “好麻烦,”贾环皱眉:“我告诉你,你去转告老爷子好不?” “不好。” “为什么?” “我也怕麻烦啊!”胤禩淡淡一笑,拉拢人心这样的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再也不想做了。 “哦,对了,”胤禩一副八卦的样子道:“知道那个音儿是从哪里来的吗?” 贾环好奇道:“你知道?” “多少知道一点。”胤禩道:“听说一个多月前,二哥忽然让人替他找一个人,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气质冷然,声音动听……还有会作点诗,哦……对了,身上还要有一股极好闻的药香……然后,就有了音儿,哈,错了,是就找到了音儿,二哥宠爱的很呢,养在密宅,这是第一趟带出来见人呢。” “二哥不怕老爷子生气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胤禩语气毫不在乎,眼睛却极专注的看着贾环,道:“若是二哥犯了什么错误,老爷子不在乎打死一两个让二哥警戒警戒,至于其它……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 马车上,胤禛和贾环默然无声。 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不管是提醒还是警告,他都谢谢胤禩了。 他实在早该想到的……皇家……那是高高在上的,将天下百姓视为家奴牲畜的一堆人啊,便如康熙,前一刻还牵着他的手逛街,对他几乎百依百顺,转瞬间便差点翻脸无情,比如胤禛,前一刻还为他敷药,下一刻便怀疑自己怀了不轨之心,刻意接近……比如这些皇子们,看着康熙的面上,给自己几分好脸,高兴时称兄道弟,不高兴时,也不过就是个玩意儿…… 不过就是个玩意儿…… 他突然深深后悔那日在康熙面前真情流露,就算如父亲一般明明白白做个磕头请安的臣子奴才,也比成为皇帝老儿一时兴起时趣致的玩物要好的多吧…… 贾环闭上眼睛,还有太子……他在宁云寺的事情,康熙可以查到,胤禛可以查到,太子如果去查,又如何会查不到?只要知道他曾在小屋守灵百日,那么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胤禛看着闭着眼,面容宁静如睡梦之中的少年,总觉得,那个会在马车上对他怒斥争吵、会向他吐露心思的少年,忽然之间,和他的距离拉到了很远很远……——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上一章胤禩说的那句话不要误会啊! 因为许多小说里,胤禛之所以最后能顺利即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时胤禛提前去放出了圈禁了十年的胤祥,胤祥控制住了丰台大营,围了畅春园,胤禩才没敢发作。 胤祥圈禁十年,胤禩在丰台大营也下了功夫的,可是居然抵不过胤祥十年前的影响力,所以才有这样一句话…… 第52章 胤禛番外 胤禛向来是很现实的人,对一见钟情这样的戏码最是反感,看着那些小女人为戏台上的故事哭的梨花带雨,他心中唯有不耐――所谓的一见钟情之下,见的不过是皮肉表象,便是情钟,又能几何? 便如他后院的那些女人,哪个不比戏台上演的还要温柔可人,还要多才多艺……可是内里……早已将他心中的某些东西,消磨殆尽…… 然而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第一眼就迷于人皮肉表象的一天,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的事,真的是身不由己。 第一次看见那个人时,他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脚上沾着泥土,发梢上带着寒霜,但整个人却恍如迎上第一缕阳光的晨露,晶莹剔透,清新的仿佛不似凡人。 尤其是那双眼,他从未见过什么人能够拥有这样一双恍如初生婴儿一般纯净无邪的眼睛,清润如水,宁静悠远,在他抬头望来的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喧嚣尘世中找到了一汪清潭。 然而他错了,那是他用一生也未能读懂的一双眼,最单纯又最复杂,正如那个他同样也读不懂的人,既深情更无情。 他不管回想多少次,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从第一眼开始,就已经走到了他的心里,最后在他一步步的侵蚀下,再也无法自拔。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当太子形容出那人的模样的时候,他立刻就知道是他……他知道太子的私生活是如何糜烂,和太子一夜相处、让太子对他如此恋恋不忘的人,还有贴身相就才能闻到的药香……仿佛有什么被深深玷污了一般,仿佛被欺骗被背叛,他愤怒的难以自抑,“不是说在墓塔守陵吗,怎的跑去了数里之外的木屋……”,刻意忽略了守陵之语并非出自贾环之口,而强硬的在心中给他按上“借为长辈守陵之名,和太子厮混”的无耻奸猾的罪名,然而尽管如此,当太子令他布下天罗地网捕捉那人的时候,他第一次对太子阳奉阴违…… 虽然给自己找了一个“不愿太子名誉受损”的借口,但是他知道,太子的禁脔如此之多,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下意识的想保护那个人而已…… 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小看了那个人,那个人何须他的保护?他和太子说几句话的功夫,便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在胤禛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再见的时候,他却听到了那人的呼救声,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在如雷的马蹄声中,自己竟能听到那么微弱的声音,为什么声音一入耳,他立刻就知道是那个人…… 明明知道他在这里被人伏击的可能性为零,明明知道自己和身边带着的这些人已然足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但他仍多此一举的设下所谓的惑“敌”之计,不过是怕有人在慌乱之中伤了那人而已…… 明明胤祥已经传来平安无事的信号,他心中却越来越焦躁……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有没有受伤,他……直到他再也按捺不住,调转马头回去,却看见那人对着胤祥露出灿烂如星光的笑容,顿时焦躁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怒火……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对胤祥说:“以后远着他些儿……” 直到第三次脱口而出:“他也不知道的我身份……”说完便悚然而惊……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似的,只要看见那人,下意识的便开始回护,一而再,再而三,明明告诉自己,那是个奸猾无耻之人,可还是抑制不住仿佛是发自本能的冲动…… 这次见面,那人和之前判若两人,用胤祥的话来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拽回了人间一样……”而他的身份,也从一个贫家少年,变成了世家公子,小小年纪,名下竟有两座有市无价的温泉庄子…… 他终于有了去查他的借口,终于,知道那人小小年纪身患绝症,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知道那人随和尚足迹踏遍群山,每到一处,就要建起供往来猎户药农歇脚的小屋,留下柴米油盐;知道那人就是用那双只合写字弹琴的手建起了一片药园,两座庄子;知道那人随同和尚,所到之处施医赠药,每年不知救治多少人;甚至知道那人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济世救民的慈悲之心,做这些,只是因为和尚希望他做罢了;知道了那座孤坟、知道了那座木屋、知道了百日守陵、知道了和尚的舍利子……知道的越多,便越是心疼,越是心酸…… 然而所有的心疼加起来,也比不上那人在风雪中将脸偎在雪人的怀中取暖的那一刻,疼的他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心酸加起来,也比不上那滴烙在老人心口上的那滴眼泪,将他的心融出大片的空洞…… 他不知道自己第一次情动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在他第一次蹲在自己面前,卷起自己的裤腿的时候,也许是在他捧着他的腿,专注的仿佛这世界上他只在乎他一个时,也许是在闻到那让人心身皆醉的沁人药香时,也许……他只知道,当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那份相思已入骨…… 在马车上,那人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笑容,描述着仙境一般的美景,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莫名的惶恐,感觉这个描述着雪花的少年自己仿佛下一刻就会化成雪花,被风一吹就会无影无踪……他强硬的将自己的披风裹上那人的肩头,用自己的体温将他包围,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他们最融洽的时候吧…… 借着康熙的名义,亲自为他挑选名师,不要太刻板,那人不喜欢,不要太严苛,那人会受气,不要太轻浮,那人会被带坏,不要太清俊,那人会…… 知道那人要同胤禟打官司,打破一惯的隐忍低调,不惜亲自出头给他撑腰,搬出康熙和胤禩,生生压了胤禟一头…… 知道贾政为他寻找厨娘,假作无意透露给康熙知道,然后打着幌子,用府里最好的、他最惯用的川菜厨子,换了胤禟店里的一个厨娘…… 为了他,屡次推脱太子,甚至在饮宴时当众给太子没脸…… 为了他,他甚至造了一个音儿…… 难道这些还不够?! 难道他对他还不够好?! 胤禛自认,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上心过…… 然而那个人、那个人…… 他果然小看了他,他一直在小看他…… 那个人,那个他一直小心翼翼想要保护的人,何须他的保护! 还是老十三说的对,让人竭尽全力也无法靠近的冷寂……果然是…… 呵呵…… 我胤禛,从未这般不计回报、全心全意只想对一个人好…… 真是,好大的一记耳光…… 许多年以后,他对身边嫌弃他剥栗子剥的太慢的人算起旧账,那人眨眨眼,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你说那个啊!人都说,受伤的总是先爱的那一个……谁让你没本事让我先爱上你呢?” 只恨的他牙痒痒,一口就冲那白皙的脖子去了:“我真想一口咬死你算了。” 那人先伸着脖子给他咬,罢了又笑着向后缩:“痒、痒,你饶了我吧……我错了……哈哈哈……哎呀!” 他慌张张的爬起来,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一阵才让那人咽下口中的东西,才道:“怎么偏爱吃这种东西,吃了涨肚子不说,还老噎着……” 那人揉着喉咙道:“知道吃这个容易噎着还弄我,真想要我的命啊?” 他冷哼一声:“你死了,爷赔你一命便是。” 那人摇头道:“还是不要了,谁知道来生还能不能遇上呢,便是遇上了,我认不出你怎么办……还是珍惜现下的好……唔,若是真有来生,就让我先爱上你好了,便当还了这世的债如何?” 他将那人按进怀里,许久才说:“爷怎么舍得……” 那人在他怀里笑的像个小狐狸:“就知道你舍不得……” 再气的他牙痒痒的时候,那人却幽幽道:“可是……我还是希望我先爱上你,就算一时受伤难过,也总比伤了人,心痛难过好受的多……” 他不知道这爱骗人的小狐狸说的有几层真话,他只要知道这个人现在爱死了他就够了,将他狠狠搂进怀里,像搂着一世的珍宝—— 第53章 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风,不时将什么拍在车厢上,发出哗啦轻响,反而让人更觉得车厢中一片静谧温暖。 时间过的似极快又似极慢,当贾环睁开眼睛时,胤禛才发现车已停了。看见胤禛从自己身上收回视线,贾环眼神微微一黯,脸色又白了几分。 胤禛仍率先起身下车,贾环在他的搀扶下默然下车,这才知道,外面的雪又大了,风卷着雪,四处凌虐,本清扫干净的路面上,又被铺上了一层,虽不厚,却最是滑脚。 胤禛望了望,道:“我送你回去。”走了两步,却不见贾环跟上,回身看来。 贾环开口道:“四哥。” “怎么?” 贾环解下身上的大氅,极仔细的折叠好,双手捧着递了过来:“多谢四哥今日回护之情。” 外面风雪正盛,一解下大衣服,风便卷着雪花无孔不入的扑了上来,风吹在脸上,刀割一般,雪花落在脸上,脖子上,眼睫上,偶尔打在眼睛上,便酸涩一片。 胤禛皱眉,眼神先是一愣,又渐渐变冷,静静看着贾环,不语。 落在脖子上的雪化的很快,融化的雪水顺着领口流了进去,凉的刺骨。贾环似乎毫无所觉,又道:“父亲请了先生,年后我要和二哥一起进学,大概不会去庄子了,以后恐怕再不能和四哥一起出去玩了……” 胤禛的手拢在袖子里,完全没有去接衣服的打算,幽深暗沉的眼静静的看着他,沉默许久,才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道:“今天的事,的确让你受了委屈……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过几天爷再来看你。” 提了大氅,便要替贾环披上。 贾环伸手挡住,退开两步躲开,直视胤禛的眼睛:“四哥,这世上有些东西,就像这件大氅,珍贵又温暖,让人难以割舍……但却不是任何人都承受的起的。” 胤禛顿时愣住,手忽然顿在半空中,表情也忽然凝固,那双幽深无限的漆黑眼眸,竟显出几分惊色来,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良久,才静静开口:“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少年清亮如泉的眸子似乎在风雪中冻成了冰,冻结了所有的情绪,只有零星的雪花挂在漆黑的长睫上在风中颤抖,显出几分脆弱来。闻言先是一愣,嘴角微微勾出一个笑的弧度,默然道:“原是我误会了,对不住。” 胤禛没有任何反应。 贾环道:“天色不早了,再不回恐父亲担忧。四哥,告辞。” 却终于没有接过胤禛手里的大氅,就这样走入风雪之中。 胤禛拎着衣服的手微动了动,又慢慢放下。 良久…… “爷,雪越发大了,我们……” 雪越发大了,风也越发大了,视线中一片苍茫,到处都是狂飞乱舞的雪花,带着一股子的狠劲,狠狠将自己摔在任何可以触到的地方。 胤禛静静看着这满目的空茫,良久:“……回府。” ……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场雪,之后便一路艳阳高照到了大年三十,原是各家各院最热闹的一天,贾环却无缘参与这份热闹,他病了。 他原就体弱,那日受了寒,当晚便开始发烧,请太医开方子抓药,折腾好一阵子。底子弱,病一次便不易好,太医换了两三个,仍是这般拖着。 对于这种情况,贾环自己也无能为力,被子内外温差太大,贾环又不喜烧炭,他体弱畏寒,每起来折腾一趟,病倒要加重几分,便是他自己也开不出更好的方子来,一直折腾到了十五,才算是大好了。 十五这一日,家里倒是喜事连连,先是午后元春使了人,从宫里赏了些御赐的扇子宫花绢帛等物下来,府里不管有没有得的,提到此事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唯有赵姨娘最是不喜,趁着无人拉着贾环唠叨:“府里大小主子,人人都得了,偏就漏了你一个……你好歹也是府里正经的爷儿,别说府里的正经姑娘,便是林姑娘、宝姑娘都得了……” 贾环无奈,道:“大约是我才刚回府,大姐姐不知道也是有的。娘姨少给自己找不自在吧,回头让人听见,不知惹出多少是非来。” 赵姨娘撇撇嘴道:“现如今那一位整日在小佛堂里住着,除了一些大场面露露脸儿,成日里不见人,哪里就能把我怎么样呢?现如今,老爷不是独宿,便是到我房里……”说到这里,忙掩了嘴,脸色羞红,到底知道有些话是不好和儿子讲的。 贾政向来端方,只得两个妾侍,自从王夫人去了佛堂,便只剩了早已无宠的周姨娘和赵姨娘了,赵姨娘年纪不算大,生的也十分俏丽,贾政原一向不喜她见识浅陋,说话刻薄,但自从恶了王夫人,倒觉得赵姨娘的爽直性子倒更让人放心些,也就多去了几次。 贾环却知道,这种现状维持不了几日,切不说赵姨娘的性子一日不改,贾政迟早还是会厌了她,就是贾母,也容不得她独占贾政,也许过不了几日,便会塞个年轻貌美、温柔小意的侍妾过来了。 只是长辈房里的事,贾环不好多说,但也不能不给赵姨娘提个醒儿,道:“太太潜心礼佛虽是一片诚心,但是大姐姐定是舍不得太太成日呆在佛堂的,这会儿那边说不得已传了话,若我猜的不错,太太今儿怕就要搬出佛堂了。” 赵姨娘一听,脸色苍白,手绞着帕子,连说话都磕巴了起来,道:“真、真的?” 贾环道:“姨娘怕什么呢,往日怎么过,还怎么过就是了……太太慈悲,不会为难姨娘的。” 王夫人就算出了佛堂,少了贾政和贾母的撑腰,又没了管家的权力,她再回不去往日的风光了,只是这话却不好跟赵姨娘直说,这样拐着弯的话,赵姨娘也听不懂,见她还是焦灼的踱着步子,也只有无语了,反正她总能知道的。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这边还在说着呢,那边便已传了话,太太虽对佛祖一片虔诚,但是不忍拂了元春的一片孝心,终于允了搬出小佛堂了,这也罢了,她搬出小佛堂的做得第一件事,差点让赵姨娘气晕了过去――给彩云开脸,而且不是做通房丫头,而是正儿八经的姨娘。 贾环见赵姨娘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叹了口气道:“姨娘你挣那个做什么呢?你有我和三姐姐在,只要自个尊重些儿,谁又能越的过你去?” 只是赵姨娘如何听得进耳,贾环劝了几句,也只得作罢。 他倒是希望王夫人一辈子住在小佛堂里不出来,可是连贾政都做不到,他能有什么法子?一个孝字就能将他扣的死死的。 好在赵姨娘在太太跟前服侍了这么久,虽然心中不满,但在王夫人面前还是笑的一脸谄媚,贾环虽心中酸楚,到底不用为她多担心了。 到了晚间,府里设宴,因有元春的赏赐在前,最风光的自然就是王夫人了,大家出身又当惯了当家主母的人,只几句话气势便压过了邢夫人这个继室。 贾政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吃了几盅酒,便欲离席,又不放心贾环,沉着脸道:“病了这些日子,身子才好些,耍了这半日还不够,还不让丫头服侍你回去歇着?若要吃什么,只管让厨娘给你另作就是。” 贾环忙应了,贾政沉着脸朝里间看了一眼,虽看不见什么,但是,黛玉向来是和宝玉坐在贾母身边的,想必离王夫人不远,这丫头心里向来藏不住事儿,也不知道会难受成什么样子呢。 王夫人两次吃挂落,一次是为了黛玉的钱,一次是为了黛玉的命,以王夫人的性子,想来是不会觉得自己自作自受的,可黛玉以后还要仰她的鼻息过日子……想到这些,贾政心中一阵烦闷,有些后悔将这些事对王夫人说破,可是一想,便是不说破又如何,她连那样的下作手段都使出来了,倒不如揭穿了让她有所顾忌,叹一声道:“环儿,你一会让人知会跟着你林姐姐的人,就说我说的,林丫头身子还没好,让她别贪玩,早些回去歇着……还有,让你那厨娘做几道林丫头爱吃的点心送过去。” 贾母一席中,贾母的脸色不太好看,王夫人正在训斥宝玉,道:“那个杜先生,就算教皇子阿哥也使得的,好容易仗着宫里的面子请了来,万不可再顽皮胡闹……尤其是那些狐媚子,自己不尊重也就罢了,偏还带坏正经哥儿,我们府里可是功勋世家,可比不得那小门小户出来的……” 这番话,不仅黛玉,连宝玉都听出来了,侧过脸去,只见黛玉脸上一片煞白,宝玉忙道:“太太,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好生读书,您就饶了我吧。” 贾母皱眉道:“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没得扫了大家的兴致。” 王夫人笑道:“是是,不过是想让他上进些,省的辜负了贵人的美意……那杜先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请的来的……也就是咱们这样的门第,又有贵人的面子……”或许是刚从佛堂出来,迫不及待的要找回自己的颜面和地位,全无往日的沉稳大气,句句不离元春,别说邢夫人等人,连贾母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 却见紫鹃上前道:“老太太,太太,老爷传话说,林姑娘身子弱,让不要贪玩,早些回去休息呢。” 王夫人的话头被个丫头打断,顿时脸色一寒,正要发作,贾母却恍如没有看见她的脸色似的,道:“难为他想的起来,瞧我只顾着自己高兴,倒忘了林丫头身子骨弱……正好我也乏了,林丫头和我一起回去吧。” 对王夫人铁青的脸视而不见,在黛玉的搀扶下起身,刚要走出门口,便听到丫头欢快的脚步声,道:“老太太、太太,宫里又来人了,老爷说让老太太太太还有各位姑娘都去正厅接旨呢!” 贾母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 “奴婢不知道,不过总之是好事,同来的,有好几大箱的赏赐呢!” “阿弥陀佛,”王夫人喜上眉梢,道:“竟然连皇上都有恩典……往年我们府里,何时有过这样的风光……”—— 第54章 正厅中已经设好了香案等物,贾母贾政王夫人等按身份高低,跪了满满一堂。 贾府虽富贵,但圣恩并不浓厚,自元春封了贵人起,便先有贾政的升官,后又请了了不得的先生,这会儿连皇上都有赏赐下来,怎不让人兴奋? 王夫人竭力做出一副稳重端庄的模样出来,可惜眉梢眼角掩也掩不住的得意出卖了她。 然而天使拖长了声音的第一句话便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前苏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佳氏接旨。” 王夫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这圣旨居然是给黛玉的?皇上为什么下旨给这么个小丫头? 贾环也微微一愣:林佳氏? 黛玉微微一愣,望向贾环,她记得贾环建议她让贾政替她还清林如海所欠库银时,曾说过“总归是有好处的”,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就是贾环所说的好处? 贾环对她微微一笑,点头,黛玉回之一笑,出声领旨。 接下来就是贾环几乎听不懂的长篇大论,等到所有人都含着笑起身便跟着一同起身,扯着身边有些失魂落魄的宝玉道:“圣旨上说什么呢,我听不大明白。” 宝玉道:“大多是称赞林妹妹的,大意是说林妹妹双亲亡故,孤身一人,还能替亡父尽忠云云,赞其是忠孝之女,又因姑父是死在任上的,为国尽忠而亡,怜妹妹孤苦,圣上仁慈,封妹妹做了乡君……以后就要称格格了。” “哦。”贾环早猜到这点,在这关口归还库银,因黛玉又是孤女身份,以康熙的脾性,有好处是一定的。不过,只是“归还”库银而已,这个恩典未免也太大了些,若是林如海的遗泽,也不至于现在才来。 大概也和康熙对黛玉的印象不错有关吧?对于康熙来说,不过是给个虚名,一年多花四十两银子的俸银,到了年龄再指个婚罢了,而对于下面,这却是了不得的恩典。 大概也是借着这么大的一个恩典,来昭示他对清理库银的决心? 贾环没有深想下去,老爷子智慧深不可测,往往走一步看三步,不是他可以揣度的,但是老爷子为人却还是信得过的,总不会让黛玉吃亏就是。 “原来林姐姐家竟然是旗人吗?” “是啊,林家世居江南,便用了林为汉姓,生活习性也和汉人相近,后来更娶了姑姑为妻……”他话说了一半便没了声音,视线不自觉的便溜到了黛玉那边,却见那传旨的钦差不知正和她说什么,态度极是恭敬,他带来的两个四十来岁的宫女,已站到了黛玉的身后,想是因她没有父母家人,皇上便钦赐了教养嬷嬷。 贾环微微一笑,一夜之间,孤女变成了贵女,这下子,王夫人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对她做什么了吧?转头向贾政看去,见他也松了口气,欣然而笑,便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了,欣慰之余不免对贾政有些不满,这个父亲,实在太……唉! 宝玉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贾环不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黛玉封了乡君,以后自然要由皇上赐婚,可是宝玉却是没有指婚资格的,他们之间已经彻底不可能了。 其实他们之间在王夫人对黛玉下药的一天起,就已经不可能了,也不知是宝玉上次并没有去问贾政,还是贾政不愿对他提起他生母的不是,宝玉似乎还不知道此事。目光便转到了王夫人身上,发现她的表情实在奇怪的很,以往她再看自己和黛玉不顺眼,最多也就是笑不达眼底,现在这是什么样子?脸虽带着笑,却扭曲的不成样子,像给人打了狠狠一耳光回不去原位的模样…… 扯了扯宝玉道:“二哥,太太是不是不太舒服,你去看看吧,不然钦差见了以为我们府里对圣旨不满可就糟了。” 宝玉暗叹一声,他知道恐怕太太是真的对圣旨不满,毕竟她刚刚骂过的“不知尊重的狐媚子”,转眼变成了皇上口中的“忠孝之女”,真是好大一个耳刮子,别的人也就罢了,只怕邢夫人以后要将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讲了。 忍不住看了一眼贾环,自从他回来以后,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府里的很多人都变了,父亲变了,林妹妹变了,太太变了,连他自己,似乎也变了……轻叹一声,向王夫人走去。 —— 这一道圣旨,仿佛就是一个信号弹一般,皇上十九日开印,下的第一道政令便是由太子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坐镇户部,彻底清查库银。 这一道圣旨恍如晴天霹雳,把很多人都震的晕头转向,虽然之前早有风声传来,但是他们认定了法不责众,并不将它当一回事,便是清查,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康熙对臣子向来宽仁,难道还会为了区区几两银子逼迫臣子不成? 但是作为新年第一道圣旨出来,又是太子亲自坐镇,执行的又是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四阿哥,便是十三胤祥,那也是个难缠的,那可是做起事来毫无顾忌的主儿……皇上这次是来真的了? 事实证明,康熙这次的确是来真的,最先遭殃的便是户部,胤禛称“己身不正,何以正人”,便先拿户部开刀,清理户部之事,便在这贴面阿哥的带领下,风风火火的展开了。 太子原还十分积极的去户部坐镇,却先被胤禟戳穿了他自己欠了库银数十万两的事,清帐清到自己头上,让他大失面子,后又因死了几个大臣,朝臣顿时有了发作的理由,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及施世伦等人立刻成了众矢之的,被扣上逼死大臣的帽子,每天弹劾他们的折子堆成了山,太子眼见形式不佳,便借口公务繁忙,将这一堆子烂摊子交给了胤禛几个,再不肯去。 而贾环自那一日和胤禛分别后,便再没有见过他一次,却也不知是因胤禛是如了他的愿保持距离,还是他果真误会了什么,只是每每想起那日的事,心中便是一阵空荡荡的难受。 贾政回府后,也会给他说起朝上的事,每每提起户部之事,都是胤禛又被多少人弹劾,哪位大臣被逼自尽,谁谁又在大殿里泣血跪请云云,他虽不曾亲见,却也知道胤禛现如今是举步维艰,几乎已经到了满目皆敌的地步,每每想到那个一贯沉稳如山,看去冷漠无情却会细心的为他请先生找厨娘的男人现如今的处境,心中便有一处隐隐作痛。 他的这番心思却不被贾政察觉,贾政更头大的是府里的欠银问题,以他的意思,再卖几处产业,先还了欠银再说,却被贾赦强烈反对。贾赦原不知道府里的情况,但自从大房开始管家,邢夫人便去查了府里的收益开支,顿时气的七窍生烟,没少在他面前抱怨,说府里有钱的时候,被二房牢牢把在手里,现在入不敷出了,就交给大房来当家云云,是以贾赦也多少知道一点,原就入不敷出,若是再卖产业,荣国府只怕就剩了个空壳子,连他也要缩紧了裤腰带过日子了,这让他如何愿意? 贾政去劝他,他只说,清查户部的事不过走个样子,眼看就要叫停,若是还了岂不是吃亏?邢夫人更加直接,言道府里这般境况,都是为了元春修园子造成的云云……让贾政数次无功而返。 贾政倒真恨不得将园子卖了算了,可是现如今,园子还没建好,钱却花了,卖也是不好卖的。 倒是黛玉因最近卖房子的人多了,很容易便在内城买了一座宅子,又再京城附近置了一座庄子,虽不算大,但是维持黛玉一个人的花用却是绰绰有余的。 还剩下二十多万两银子,在黛玉的坚持下借给了贾政,贾政慎重写了借据,贾母也在征求了黛玉的同意后,将她放在府里的十万两花用银子挪了出来,又卖了不少私房和库里的老物儿,再寻薛姨妈借了十万两银子,共凑了六十万两还去了户部,加上贾环和贾政之前陆续还掉的五十多万两,便只剩了三十万两的债。这三十万两,贾政是完全没了法子,好在他算是里面还的快的,便也没人来逼迫,只是这样入不敷出的境况,想要将欠下的公的私的六十多万两银子还清,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与他们相比,宁国府的奢靡比之荣国府有过之而不及,而产业却比荣国府还要少一些,原已是个空壳子,欠的帐却更多,前阵子还被胤禟狠狠宰了一刀,更加艰难。不过贾珍却认定了清查户部的事是个幌子,该吃吃,该喝喝,混不放在心上。 只不过他们府上的事情,别说贾环,就是贾政都懒得理会。贾环现如今正忙着念书,不得不说,那个杜先生的确是个有本事的,贾环很喜欢听他讲课,不过很显然,贾环在念书上的天赋远远不及宝玉的。好在杜先生也并不苛求,对宝玉教的是四书五经科举之道,对贾环却是天南地北人情风土,一心培养他的眼光见识,同是学诗,宝玉学如何作诗,他便学如何品诗,更多的时候,宝玉被吩咐背书,他便撑着头津津有味的听先生将书中的各种故事,宝玉经过一连串的事情后,倒似真像他说的“都改了”,竟真的一门心思念起来书来,且之前那些离经叛道的话也再也没有说过。贾政见两个儿子总算都走上了正路,欣慰不已,对胤禛更是感激。 时光如飞,转眼便过了月余,因地里的雪新化了,贾环便抽空去郊外的庄子去了一趟,看了看小麦的生长状况,托了人去把黑接到这个庄子来,又绘了图纸并一堆的清单交给王禄。 回府时,却发现门口被堵了个水榭不通,几十人带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儿,在门口摆摊儿呢,贾府的人也出来不少,可是别说驱赶,连头都不敢抬,能做主的贾琏站在一个气势不凡的青年面前,点头哈腰,连声央求。 贾环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来找茬,这些事还轮不到他来插手,便下了车,准备直接穿插回府,却不想刚下车便看见了一脸焦灼的紫鹃,才知道黛玉的马车竟也被堵在外面,已经半个多时辰了。 贾环皱眉,黛玉总不能和他一样,下车从人堆里穿过去,皱了皱眉,向贾琏二人处走去。 第55章 走近了些,只听贾琏语带哀求道:“……家叔现下不在府里,小人也做不得主,十爷不如先去寒舍坐坐喝杯茶,等家叔回来再说如何?” 贾环一听十爷二字,便是一愣,细看那人略略熟悉的五官,立刻便明白了他的身份,皱了皱眉。 却听那十爷大大咧咧道:“爷见贾政做什么?爷在这里卖爷的东西,你要是看上哪件,不妨买回家去,若是不买,就别在这里碍爷的事儿!” 贾琏赔笑道:“小人自然不敢碍十爷的事儿,只是这里……” “怎么?这条街卖给你们了不成?” “不是,不是,”贾琏道:“只是这里来往的人少,十爷的东西在这这里恐不好卖,不如小人带着人帮您将东西搬到西大街去,那里……” “那里现如今满大街都是卖房子卖地卖丫头卖家伙什的可怜人,哪有人来光顾爷的生意,爷想来想去,也就这里有几户有钱的人家,不到这里卖,却到哪里卖去?” 贾琏额头的汗都出来了,道:“我们家也是卖房子卖地的,现如今还没能还清欠款呢,十爷您……” 十爷冷笑道:“怎么你们家会没钱?你们家没钱会在大家都穷的要当裤子的时候挑唆着万岁爷清查户部?挑唆着万岁爷找了那些个强盗去挨家挨户的抄?爷现如今是家徒四壁,老婆孩子正在家里抱着哭,等着爷卖完东西得了银子好开火呢!你就行行好,买了爷的这些物件,爷也好回家吃饭!” 贾环原来要再听听,看贾琏能否应付过去,若应付不了,便搬出老爷子将他劝走,但此刻听了十爷的话,心中升起一团无名怒火,竟一个字也听不下去,冷哼一声,大步上前。 只听贾琏连声道:“十爷明鉴,我们家的确没有银子了啊,这又是借又是卖的才……” “你没钱,你们家那位格格也没钱不成?那可是万……” “琏二哥哥。”贾环不得他说完,打断道:“这是做什么呢,挡着我的马车,害得我家都回不了。” 贾琏还未说话,十爷冷哼一声,扬眉道:“你就是贾环?” “我是叫贾环,你认得我?” 十爷冷声道:“爷不认得你,爷在这里卖东西,怎么,你有意见吗?” 贾环道:“你要卖东西,自然想在哪里卖就在哪里卖,官差都不管,我管什么?只不过,十爷既说是来摆摊的,就当守着摆摊的规矩,一不封门二不挡路,十爷这般行径,倒不像是来卖东西的,倒像是来打劫的。” 十爷怒极而笑道:“你这是在教爷规矩?” 不知何时,人群之外,多了两辆马车、一抬官轿和数十个从人,而人群之中,有三个人慢慢靠近,其中一个已急的满头大汗,可惜碍于另外两个人在不敢出声。 “不敢,”贾环笑嘻嘻道:“我哪有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资格,只不过就是论事罢了……不过依我看,十爷实在是想错了法子,靠卖这些东西,能得几两银子?倒不如学学我们家的法子。” “你们家怎么着?” 贾环道:“我们家人口不少,往日在家里也有争争吵吵的,可是眼看着追债的上门了,也知道大家朝一处使劲儿,能掏一分便是一分,能借一个子儿便算一个子儿,实在不成的,也只有变卖祖宗留下的产业了……不过只要兄弟家人还在,总有重整家业的一天……不像某些人……” 话音一转,冷哼道:“老百姓都知道,一家兄弟,关起门来打破头,打开门能挡刀子,便是家里闹的再厉害,为了祖宗家业的事,也是齐心协力……当然,也有那么些个不肖的,只管自家的喜好,明明知道自己的亲兄弟毫无半点私心,只为了祖宗家业,孤军奋战,举步维艰,却偏偏为了一己私利,不说帮一把,还专做使绊子、下套子的事,专向亲兄弟的心窝子里捅刀子,干出这种带着万两银子的玉佩卖马桶的事儿来,还恨不得扯起一面,拉了一堆子的人和人作对……这样的人,在哪里也让人瞧不起!” 胤禩浑身一震,恍如被人当头打了一拳一般……那个时候,老十也是闹过事的,在户部闹,在万岁爷跟前闹,里面少不了自己的煽风点火的功劳,便只为了坏了老二和老四的差事,好让康熙对他们失望……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康熙不仅在看着老二老四的表现,只怕也在看自己吧?只怕那个时候就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吧? 那个时候,太子的储位还做的稳稳的,老四为了那一分一毫都不是自己的银子,不怕得罪了全天下的人,可是给他使绊子最多的,偏偏是他自己的亲兄弟……便如他登基之后,为了收拾皇阿玛留下的烂摊子空壳子,焦头烂额,和老十三熬的油尽灯枯,可是自己那时候却豁出去了一切,领着一堆的人和他作对……被亲兄弟戳心窝子……难怪他那么恨…… 想当初,老十四拜了大将军王,人人都以为这天下便是他的了,而这个人掌着户部的粮草,别说使绊子了,恨不得使了浑身的劲儿,只为了老十四能在边关打胜仗…… 无论这是计还是真性情……我不如他。 轻叹一声,转头向胤禛看去,只见他正盯着那场中侃侃而谈的少年,一双向来深邃难测的眸子竟带了几分痴傻,一双手死死的握成了拳。 “四哥。”胤禩轻轻开口道:“……对不住。” 虽说天下之争,成王败寇,但是,心中不恨是不可能的,但是既然重活一世,恨也罢,愧也罢,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胤禛豁然惊醒,转眸道:“什么?“ 胤禩温和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我们要是再不出去,环儿可就要吃亏了……老十那个脾气,整个一头蛮牛。” 胤禛转目回去,果然见胤誐已经变了脸色,右手蠢蠢欲动,忙快步上前。 贾环冷哼一声,仰了脸让他打,他既然敢说这些话,早料到了会有这个结果,他要是真敢打,自然有他好受的。 然而疼痛还不曾到,便有一个高大的背影结结实实的挡在了自己面前,贾环愣了愣神,转到旁边去看,微微一愣:“四哥?” 再一看把胤誐按住的人:“八哥?” 胤誐有些不好意思,他早知道贾环和胤禩关系不错,可他就是看不惯这个比自己还得宠的小子,便也没看胤禩的面子,仍旧惯着自己的性子闹到了这里来。 谁知道这小子嘴皮子居然这么厉害,几句话就说的他哑口无言,气得只想动拳头,这会儿见了胤禩才想起来,这个小子是打不得的,顿时悻悻然道:“小子,算你运气,看着八哥的份上,爷不和你计较。” “算你运气才对,”贾环差点挨了一巴掌,正气头上呢,道:“原来你们也是一家的,幸好你没动手,不然我就顶着你的巴掌印儿去找老爷子告你一黑状!我跟他说,你自己不肯还债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许别人还债……而且还动手打人!” 这个罪状就有些大了,胤誐怒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贾环道:“我明儿就去老爷子那儿告你的黑状!让他打的你屁股开花!” 胤誐怒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老子打的你屁股开花!” 贾环冷哼一声道:“我爹才舍不得打我!” 胤誐喝道:“贾政!” 贾政苦笑着从人群中钻出来,道:“十爷恕罪,小儿他自幼体弱,好容易捡回来一条命,前不久又大病一场,要是几板子下去,可就没命了……” “废话少说,我只问你,你打是不打?” “这个、这个……” “十弟不过说几句玩笑话,贾大人不必当真。”胤禩拦住道:“老十,环儿他若真要去告状,也不会告诉你了……你既欠了银子,怎的不和我说,偏干这种给自家兄弟拆台的事来……还不收拾东西回去?欠多少银子,明儿我去替你还了就是。”此次清查欠账比前世要早的多,且许多事已经不同以往,但没想到老十还是欠了钱,心中不免有些内疚自己忽视了这个兄弟。 胤誐在康熙面前都表现的桀骜不驯,但偏偏就服胤禩,咕哝了一声:“怎么连你也说我。”便招呼人收拾东西走人。 竟理也不理胤禛他们几个,胤禩对胤禛贾环抱歉一笑,同胤誐一同离开,贾政忙陪着笑脸去送。 贾环见走了那煞星,也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一抬头便看见胤禛正盯着自己看,不由一愣。 两人数月不见,顿时都有物是人非之感。贾环原就瘦,又大病了一场,之前好容易养起来的一点精气神全耗光了,看着瘦弱的可怜,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就见了一双大眼睛了,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样子。 胤禛也变了不少,虽精神尚可,但这些日子熬下来,也瘦的厉害,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嘴角也起了一溜的火泡,想也知道,这段时间过的十分艰难。 “听你父亲刚才说,你病了?” 见胤禛语气透着几分亲近,贾环微微退了一步,道:“多谢四哥关心,已经大好了。” 他表现的十分生疏,胤禛沉默了,静静的看着他,良久后,才缓缓道:“可还记得我在马车上对你说过的话?” 胤禛说过的话,贾环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一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是那一句却不是在马车上说的。 一时想不起来,问道:“什么?” 胤禛缓缓道:“有些人,不是你想离便能离的了的。”—— 第56章 看着贾环一瞬间连嘴唇都开始发白,胤禛心中一恸,抬手向他的头抚去,贾环白着脸向后退了两步,胤禛的手落在空处,微顿了顿,慢慢落下:“环儿……” 贾环滞了滞,看见胤禛那一瞬间带着点触不及防的愕然和呆滞,终于察觉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掩饰道:“四哥,林姐姐的车被挡在外面,我去照看一下,省的被人冲撞了。” 也不等胤禛答话,逃也似的向黛玉的马车走去,胤禛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无语。 …… 贾环还未靠近黛玉的马车,便诡异的发现胤禩胤誐两个人站在黛玉的马车外,看胤誐的模样竟像是在道歉,而且极有诚意的样子,顿时愕然了……这个人,连对着胤禛都没一个好脸,不过说了黛玉半句的坏话居然会跑去道歉? 还有那一脸灿烂的笑容,居然给人感觉诚意十足……不会在打什么歪主意吧?哼,笑那么灿烂姐姐也看不到! 一旁的胤禩也是含笑的,不同于以往的亲切温和,笑容中带着某种浅浅的恍如错觉般的温暖,对黛玉说了什么,扯着还想说话的胤禟走开,胤禟也不生气,笑呵呵随他离去。 他们一走,便有人去引了黛玉的马车过来,贾环让到一边,目送黛玉的马车经过。当那素色的车厢恍如幕布从眼前拉开时,一个高大瘦削的人影便冲入眼帘。 在贾环的心中,那个人的形象一直如同雾霭沉沉中耸立云霄的山峰,神秘莫测又高不可攀,可以不惧人间的任何风雨,仿佛一个人就可以撑起一片天地,永远不会受伤不会颓废。 然而在看了胤禩胤禟两兄弟脸上轻松愉悦的笑容后,再看见那个即使站在人群之中,也掩不住一身的疏离冷漠气息的人,心中便有一处窒息般的疼痛起来……这个人,也许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坚不可摧……那眉心中渐渐深刻的竖纹,微皱的眉峰下渐渐深陷的眼窝,还有那紧抿的冷厉的唇上干裂的死皮无不在说明这一点。 深吸了一口气,在贾琏看到救星似的目光中靠近胤禛,含笑道:“好久不见四哥了,四哥有没有空去喝杯茶?若是能赏脸用顿便饭就更好了,我家的新厨娘手艺好着呢。”他已经想明白了,有些事,是误会就解开,不是误会就了断,拖拖拉拉下去,倒像是欲拒还迎的女人似的,最后只会让人越陷越深,伤人伤己。而那个人,似乎自己越来越不忍心伤他。 胤禛深深看了他一眼,默然点头:“好。” —— 康熙看着跪在下面的儿子,冷哼一声道:“这么说,又让朕输了一次?” 胤誐眨眨眼,惊讶的发现他老子的思想朝着另外一个诡异的方向拐了过去,愣了一下以后,心虚尽去,反而越想越是郁闷,咕哝道:“他敢当着他老子和所有人的面大声的说‘我爹才舍不得打我’……我敢吗?” 他已经压低了声音了,但是那是相对于他天生的大嗓门来说的,康熙现如今耳不聋眼不花,哪有听不到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在心里骂了贾政一百遍教子无方。又对胤誐怒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还要人教不成?老四做这些事,为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那些银子有一分落在他口袋里不成?库里没有银子,边关怎么办?难民怎么办?河工怎么办?我大清的江山怎么办?” 他越说越气,又道:“这大清的江山谁的?难道是他老四的不成?朕告诉你,这江山,不是老四的,不是老二的,甚至也不是朕的!这是我们爱新觉罗家族每一个人的!这江山在我们爱新觉罗家一天,我们爱新觉罗家的每一个子孙,都可以享受无上的荣光,所以朕才是皇帝,你胤誐才是皇子!我们的子孙才世世代代都是皇族!没了这一切,你们争什么?抢什么?” 缓了一口气,又道:“你们私底下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朕懒得管,但是朕的话就放在这儿,没有什么比大清的江山更重要!你们兄弟在家里哪怕是打破了头,在江山社稷面前,谁要是不顾大局,朕就不认这个儿子!” 这句话说的极重,连一旁站立的胤禩也跪下听训,胤誐也不敢再犯倔,磕头道:“皇阿玛息怒,儿子知错了。” 康熙放软了些口气,又道:“胤禟啊,不是朕说你,你若实在没银子,告诉朕、告诉你额娘、告诉你兄长,不管是谁,难道还真看着你去卖家伙什不成?老四这差事原就办的艰难,你不出上一把力也就算了,还跑去给他添堵……” 胤禟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模样……” “碰!”康熙气的一拳捶在案上:“朕说了这么多,感情都进了狗肚子了!你既看不惯他,朕这就把差事收回来给你去做,我看你胤禟能办出什么名堂来!” 胤禟这才慌了,他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忙道:“皇阿玛息怒,儿子真的知道错了,儿子明儿就去给四哥摆酒致歉……” 康熙冷冷道:“你明儿也不用去摆什么酒,老老实实在家里反省一个月,不许踏出府门一步。” 胤禟虽满心不愿,但是知道康熙的话既出了口,就没有收回的,怏怏的应了,康熙又道:“贾环那个孩子,朕是真心喜欢他,而且他也是朕要大用的人,你不喜欢他朕不勉强,但是不许唐突了他,今日的事,再不可有第二次。” 胤禟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康熙又道:“老八你明儿通知环儿一声,让他下午去庄子一趟,朕有不少日子没见他了,正好雪化了,也该去看看庄稼的长势了。” 胤禩忙应是。 —— 胤禛和贾环都没有吃饭的时候聊天的习惯,贾政在陪他们喝完茶吃完饭后,便识趣的离开了,临走前很是不放心的看了贾环一眼,他可是记得清楚,上一次贾环被胤禛带走,回来便大病了一场。 贾环有些不安的看了看低头品茶的胤禛,他知道不该耽搁这个人的时间,但是却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胤禛看了看贾环,这个向来极有主意的少年,少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不知不觉便开始心软,叹道:“上次还没有机会问你,为什么突然就使起小性子来了?” 贾环微微一愣,他一直以为上次的暗示,胤禛是明白了的,那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和“有些人不是你想离就能离的了的”,无不让他得出这个结论。 他偷看一眼胤禛的表情,却没能看出这个男人真实的意图,低声答道:“……因为四哥对我太好。” “哦,”胤禛看着杯中热茶升起的雾气,一双暗沉的眼看不出任何情绪,道:“为什么?” 贾环垂眸,过了许久,才声音低低的道:“我这个人,自私又贪婪……有些东西得到了便再不想放手……” “就好像姨娘,她是小时候唯一一个会抱着我哭的人,所以不管别人怎么鄙薄她,我总要护着她守着她,不让她吃一点点亏;还有父亲,虽然他小小的时候不管我,后来我去了庙里更不管我,我原该怨他的,可是他会为我出头,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守我一日一夜,我便千方百计的帮他,为了让他高兴,也为了让他一日比一日更疼我;还有老爷子,他的手心很温暖,我试过一次便再也舍不得放手,所以明明知道我们身份悬殊,却竭尽全力也想要守住……” “我就是这样贪婪的人,巴不得所有的人都对我好,一辈子都对我好……凡是我得到的,我一个都舍不得放手……” 胤禛一直静静的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直到此刻才道:“……我对你不好吗?” “不是……”贾环慢慢摇头:“是四哥对我太好……四哥总是在维护我,四哥在我面前从不称爷,四哥为我伤了两次腿,四哥为我开罪二哥,四哥为我聘先生,找厨娘,甚至记得我爱吃什么菜……”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做了这么多了吗?胤禛默然。 贾环又道:“就像我说过的,有些东西,既珍贵又温暖,可是,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起的……四哥,你给的东西太多太珍贵,我怕有一天,我会再也舍不得放手……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好……” 我是这么贪婪又自私的人,连掌心中一时的温度都不能割舍,又何况几乎是被人捧着手心里,放在心坎上的疼爱…… 胤禛沉默的抬头,看向贾环,那双熟悉的清澈双眸中带着浓浓的雾气,似乎随时都会化成水溢成河,然而却被死死的限制在眼眶里。他孩子气的咬着唇,神情中带着一种隐隐的愧疚和不安,这是他从未在贾环身上看见过的东西,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惶恐不安会比眼泪更让人心疼,他不愿意看着这个号称“要在规则之内寻求最大的自由”的肆意生活的小家伙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当然知道他在不安什么,所以他也曾经决定放手,但是,为什么会在他被世人的冷漠自私刺的疲惫不堪的时候,听到这小家伙为他境遇发出的控诉,一声声一句句,仿佛响在了他的心底,让他鼻子发酸,让他心里发烫……于是便再也放不开…… 你说你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再也放不下,可知不知道,有个人,早就已经放不下了…… 将杯中的茶水如同喝酒一般一饮而尽,茶杯放下时,脸上已经带上了几分笑意,道:“环儿果然还是误会了。” 贾环微微一愣时,胤禛道:“你以为我是将你当成了音儿一般的人?你也太小看自己了些。” 贾环苦笑。 他当然不是音儿,胤礽不会为音儿专门出面请厨娘,不会为他请先生,不会顾及他的尊严体面……但是,如音儿一般做个玩意儿,和被康熙一杯鸩酒赐死,谁又能比谁强到哪里去? 这个人是皇子,他的情,一旦受了,退一步是玩物,进一步是死路,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让他佯装不知却肆无忌惮的享受他给的温暖,而不予丝毫回报,他却还没有那么自私……若不是那一日在马车上想的万般清楚,又怎么会突然做出那样伤人伤己的事情来。 胤禛继续道:“你以为天底下人人都像二哥一般男女不忌?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只喜欢香香软软的女孩子?爷也是不好男风的……” 贾环一愣,胤禛好不好男风他不知道,但是那一日,胤禛的灼热的呼吸喷吐在他的颈后时,他原以为那也只是误会,直到胤禟点出胤禛亲自出面为他请了厨娘,直到他发现每次一回眸,总会看见胤禛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连,他才幡然醒悟,那个时候,他是想亲下去的吧…… 他抬头看向胤禛,人都说从来不笑的人笑起来会特别好看,可是胤禛的笑容却一点也不好看,却仍竭力维持着:“原来真是嫌爷对你太好……老爷子让你叫我一声四哥,我自然要照料你周全,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啊,爷惯常都是这样的,不信你问问你十三哥,他蛀牙的时候,一天吃几颗糖都是爷管着……” ……忽然就觉得眼中有什么东西沉重的再也装不下,盛不住,一颗颗落了下来…… 第57章 看见沉甸甸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滴落下来,胤禛脸上的微笑便再也挂不住,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他后院有康熙和德妃塞给他的许多女人,个个都是女人中的女人,人们都说眼泪是女人的武器,所以这样的武器他挨了不少,柔弱的、坚强的、心碎的、惊喜的、感动的……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展现在他面前,终于让他从麻木而厌烦。 当他以为眼泪这种东西再也打动不了他的时候,却突然被它打得措手不及,他甚至没有看见那两滴眼泪是如何从少年的眼眶中涌出,只是看见它们无声无息的滴落下来,落在少年雪白的衣襟上碎裂开来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脆响,就那样被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康熙的性情,居然会允许这个小东西在他面前玩这种掩耳盗铃的把戏,甚至令他们谁也不许戳穿这层窗户纸,原来这少年的眼泪果真是没有人能够抗拒的东西…… 明明知道他的眼泪因何而落,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强烈的负罪感,觉得无论为了什么原因让他落泪,都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另一方面,却又生出此生再无所求的满足感来。 忽然间,当那句话脱口而出的一霎那心中生起的丝丝悔意就烟消云散。 伸手摸摸少年带着毛茸茸白帽子的头:“听话,别哭。” 手指落在毛茸茸带着暖意的帽子上,再没有被人如避蛇蝎般躲开,躁动的心莫名的被安抚下来。 罢了罢了,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正大光明的靠近他,宠爱他,而不会将他吓得像蜗牛一般缩进自己的壳里…… 他胤禛并不是只知付出不求回报的圣人,可是他怎么忍心这少年因为他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甚至是陷入生死绝境? 就像梦寐以求的绝世珍宝近在咫尺,却要竭尽全力抑制自己不去触碰……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看着少年红着眼的抬头,脸上仍带着几分忐忑,胤禛叹道:“你倒是没有骗人,的确是自私又贪婪。” 贪婪的想留住一切温暖,却又自私的不敢承受那份温暖背后的危机。 贾环小脸一红。 胤禛拍拍他的头,起身披衣,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我。” 走出门外,看见贾环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叹道:“最近忙的很,得空再来看你。” 贾环这才展颜一笑。 胤禛看着那张如同云开日出般的灿烂笑容,胸口微微一痛,暗暗叹息一声,这个样子下去,自己又能按捺到何时? 总会有法子……总会有法子的…… 胤禛走了不久,贾环便迎来了坐立难安的贾政,贾政来的时候,贾环正点着蜡烛看书,贾政在他房里走了两圈,想起他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胤M跳着脚吵架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环儿,你到底知不知道四爷他们的身份?” 贾环眨眨眼,道:“不知道。” 贾政道:“就算不知道,也该想到他们身份尊贵的很,不是我们开罪得起的,你以后再不可这般鲁莽,不然总有一天要惹下要惹下大祸!” 贾环讶然道:“咦?父亲怎么知道?难道父亲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贾政一滞,道:“……不知道。” “哦。” 贾政被他老神在在的样子气的七窍生烟,想到今天为了这事儿一晚上的心惊肉跳,又在他跟前转了两圈,目光落在他摊开的书上,一把抽了起来,看了一眼,终于找到了发作的借口,怒道:“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这是什么东西一天到晚正经书不看,就知道看这些闲杂……” 忽然觉得那两句话旁边的几行小字怎么越看越眼熟:“已证,虽略言过其实,可为借鉴。”“实乃中肯之言也。”再翻几页,满满的全是注释,顿时连手都开始抖了起来:“环儿,你这本书,从哪里来的?” “庄子里拿的啊。” “你的庄子怎么会有这东西?” “不是我的庄子,是老爷子的庄子……”贾环道:“一屋子的书呢,我随手拿了几本回来看,父亲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 “胡闹!这东西也是可以胡乱拿的!还不给我快快还回去!” 贾环眨眨眼道:“可是,我平时又没有多少时间去庄子,不拿回来要看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啊?” “那个……那天那个老爷子让你看的?” “嗯。” 贾政呆滞半晌,道:“算了,让你看你就看吧。” 贾环道:“父亲,明天我要去庄子玩……” “……随便你。” 反正这个儿子,他是越来越管不了了…… —— 因为派了人去接黑,贾环早早的便去了庄子,倒让胤禩传话的人扑了个空。因为去小汤山有足足半日的路程,黑自然没有那么早到,倒是先见到了康熙和胤禩两个。 他们去的时候,贾环正在看一堆人挖坑,还在一旁指手画脚的瞎忙,康熙看着上好的水田被他折腾成池子,顿时哭笑不得道:“环儿,你这是做什么?” “挖藕池,种莲藕啊。” 康熙想起他爱吃什么就种什么的毛病,头疼道:“你要吃莲藕,集市上多少没有,非要自己来种……有时间不会做点正经事吗?”比如种种水稻小麦番薯之类的…… “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正经事。”贾环眯着眼道:“莲藕其实我也不是很爱吃,可是我爱吃莲子,嫩嫩的刚采下来的新鲜莲子,咬一口,甘甜清爽,鲜嫩多汁……呀,不行了,口水流下来了……快挖快挖……” 康熙无法,摇头道:“你别在这里添乱他们就挖的快了,走,跟我去地里转转,好了,别舍不得,我让老八帮你看着行了吧……怎么一阵子没见又越发瘦了?你九哥给你的厨娘手艺不好?我让他给你换一个!” 贾环忙摇头道:“是我自己雪地里贪玩,病了快一个月才好,那个厨娘我很喜欢的。” 康熙责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又贪吃又贪玩,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大?” 贾环嘻嘻笑道:“贪吃贪玩和年纪没有关系的,我就是老了,也是个又贪吃又贪玩的小老头儿。” 康熙摇头失笑:“你哟!” 厚厚的大雪不仅为土地提供了充足的水分,也在严寒中保护了幼苗不被冻死,地里的麦苗长势喜人,康熙亦心情大好,道:“听说年前你见了你二哥一面?” 贾环纠正道:“不是二哥,是二爷!” 康熙皱眉道:“怎么?还是不喜欢他?” 贾环道:“你不能要求你的每个儿子我都喜欢,就好像我从来不要求你每个儿子都喜欢我一样。何况,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坚不可摧的!” 康熙叹道:“别的也就……算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他身边有个叫音儿的小厮你也看见了?” 贾环微微一愣,康熙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对他提起一个小厮……既然胤禩可以知道音儿的来历,康熙自然也是知道的,那么他提起音儿的用意不言而喻了,微一沉吟道:“看见了,很漂亮很精致,可是我不喜欢。” “哦?” “因为太漂亮太精致。”贾环耸耸肩,道:“我总觉得,男人不该这样活着……哦,不对,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该这样活着……” “你是个好孩子。”康熙轻叹一声,道:“雪刚化,里面不好走,回吧,我还想见识见识你制药酒的秘法呢。” “算不上是药酒,里面又没有放药……那个东西容易的很,我一会给你弄一大缸出来。” “花费可大?” 贾环摇头道:“不大……除了酒,根本没什么花费,连酒也没什么损耗。” 康熙欣然道:“若当真如此,我算你立一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贾环沉默着,低头踢地上的小石子,过了一阵才似乎鼓足了勇气道:“我倒是有想要的,可是……你要答应我,听了不许生我的气,我才说。” “你说。” 贾环闷声道:“……上次我看到音儿以后,总是做噩梦……梦里被人变成另外一个音儿……我不愿意做那样的人,不愿意过那样的人生……老爷子,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护着我好不?” 他的话,康熙如何不懂,若换了让胤i产生执念的不是贾环,或者一杯毒酒已经送去了,闻言长叹一声,道:“你是个好孩子,当然不会变成音儿……你放心,要真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自会好好收拾他。” 贾环一听,喜笑颜开,道:“谢谢老爷子。” 康熙道:“护着你原是我愿意的,算不得奖励,可还有别的什么想要的?” 贾环心里的大石头被搬开,早就心满意足,哪还有别的什么想法,笑着摇头道:“我这样快活自在的日子,神仙来了也不换呢,哪还有不知足的……我想要的东西是很多,可是我还是喜欢自己去种出来比较有趣。” 康熙看他在小路上蹦蹦跳跳,时不时踢一脚石子儿,果然快活似神仙似的,被他感染,不由也心情大好,笑道:“行,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要了,什么时候跟我说。” “嗯。” 贾环自然不会傻的将这句话当成免死金牌来用,一是答应他的人是老爷子,不是康熙,二是若他真的不知分寸,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翻起脸来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心里已在盘算着还是快点将这个奖励用掉比较好,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凡是帝王一时激动许下这样的诺言以后,事后总是要后悔的,只有在他后悔之前快快的用掉,用的他心满意足,极有面子又有里子,才可免掉成为帝王心中的那根刺。 第58章 早在胤禩将酒的事情告知康熙后,康熙便让人在庄子预备了蒸酒的简单用具,贾环跟着康熙进去转了一圈后,吩咐王禄派人挑一担生石灰进来。 屋里早开好了十多坛酒排成一排,十多人守着一旁,胤禩道:“这些都是从酒庄招来的师傅,酿酒蒸酒都是行家,什么事情吩咐他们去做就好。” 这倒是方便,贾环点头,蹲在第一个酒坛面前,指尖伸进去沾了一滴出来,康熙见他伸着红红的小舌头,在白嫩的指尖小心翼翼舔了一口,然后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样子可爱之极,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头道:“又犯馋!” 贾环抗议的摸摸头,不理他,问请来的师傅:“都是烧酒?” 那人道:“都是最上好的烧酒。” 贾环摇头:“浪费。” 他虽不爱喝酒,但是他五感强于常人,味觉听觉视觉等极为敏锐,一尝便知道,这酒为了最求醇厚的味道,用了不少复杂的手段,而且还窖藏了三年之久……见那人一脸不以为然,贾环道:“我们制的这酒原不是为了喝,所以味道什么的不需要。直接用最便宜的原酒蒸馏一次的就行……唔,这会儿老爷子要看,就拿最便宜的一坛出来凑活用吧……浪费浪费!” 几人面面相觑,这里面哪有便宜的酒啊…… 贾环一见他们的模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道:“那就这一坛好了,省的我再尝一次……这种酒的话,一斤酒里放上一斤三钱生石灰再蒸一次,蒸完以后,每七升里兑上三升的凉白开水就行了……用完的石灰别扔了,我还有用呢!” 转向康熙道:“这就成了,我们出去吧,一会儿味道可难闻……” 康熙讶然道:“这就成了?” “本来就很简单……”贾环道:“用生石灰将酒里的水全部吸掉,再蒸出来的就是纯的……唔,我叫它酒精,然后按比例兑上水就成了……” 康熙看着已经开始忙碌的众人,眼中闪过少许激动,道:“简单才好,越简单越好。”若是真的工艺复杂,或者花费极多,便是再好也用不上,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哪里都能制,直接就能用,所需甚至比一般烧酒还要低。而这么简单又廉价的东西,可以救多少人的命啊! 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贾环的头,这个孩子,真是他的福星啊! 贾环不喜和生人接近,但是对心中认可的人却恰恰相反,很喜欢这样亲昵的举动,心满意足的在康熙的手心里蹭了蹭,他发自内心的欢喜也明显取悦了康熙,又多在他头上揉了两把。 下人挑了生石灰进来,贾环捂了鼻子,拉了康熙出来,一面道:“关键就是加多少生石灰,越烈的酒加的越少,等有经验就好办了……不成就加多一点,反正那东西到处都是。” 走到门外又回头吩咐道:“把其余的酒收起来,不许偷喝了,我回头带回去孝敬我爹……哎呀,为什么打我?” 康熙道:“就知道惦记你爹!” 贾环不满道:“他是我爹,我不惦记他惦记谁……你说过庄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不会反悔吧……啊哟,又打我!还打!打坏了你养啊!” 康熙冷哼道:“你不是有爹吗?” 想起贾政,贾环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他连他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康熙失笑。 …… 书房,贾环膝上盖着毯子捧了书看,康熙和胤禩在研究一叠图纸,一张大的,是庄子的地图,上面被分成了一区二区……直到八区,每一区又分成许多块,分别表上一号二号等,多的几十号地,少的十几号不等。 小图上是各个区哪里挖井,哪里修坝,每一块地如何耕作等等。 康熙满意道:“算我冤枉了你,还是有做一点正事的。” 再看下去,又不满了,道:“半夏、天星子、白术……别告诉我你连药材也爱吃……” “药材不爱吃,”贾环理所当然道:“可是种药材挣钱啊。” 康熙顿时为之气结,他当时告诉贾环说产出都算他的,可从来没想过这小东西真的敢用他的地正大光明的为自己挣钱花。 贾环偷看一眼,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吐吐舌头道:“麦子稻谷什么的种了那么多块地已经够用了,多的白放着也是浪费……” 胤禩帮忙解围道:“之前看你不是很大方的吗,怎么突然就贪起财来了?” 贾环无奈道:“我有什么法子,家里公的私的欠了几十万的外债,我爹那性子,说好听是直,说不好听是傻,欠条上全都写着他的大名……不是我小看我爹,指望他啊,一百年都还不清……谁让他是我爹呢?” 他口气中对贾政并不算恭敬,但是康熙偏偏突然对贾政生出强烈的不满来:这个家伙怎么就那么好命! 胤禩道:“贾大人并未袭爵,你亦非贾大人的长子,怎么也轮不到你吧?“贾环耸耸肩,叹道:“谁让我爹有个靠不住的哥哥呢?谁让我也有个靠不住的哥哥呢?” 康熙摇头失笑,道:“你就是从这十顷地里种出银子来,也挣不了几十万两。” “不要小看我!”贾环抱怨一声,忽然又皱眉道:“不过我就算真的从这地里种出金子来,恐怕对老爷子也没什么作用。” 康熙道:“那是自然,我要的是粮食,可不是金子。” 贾环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就算我再会种地,又有什么用呢?哪怕我一亩地能种出一万斤粮食来,又能养活几个人?” 康熙微微皱眉。 贾环道:“这些年,老爷子应该也找到不少会种地的人,他们能在一样的土地上种出多一成两成甚至更多的粮食出来,可是于民生又有何用……” 康熙眉头皱的更紧。 胤禩打断道:“环儿慎言,你只需找到最好的法子,种出最多的粮食,至于其他,自然有人会去做……” 康熙抬手示意,对贾环道:“我知道环儿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你继续说。” 贾环道:“我知道八哥的意思,找到最好的法子,然后让地方官去推广……但是恕我直言,第一,这世上没有最好的法子,只有更好的法子,第二,让地方官去教百姓如何种地,我总认为这是很傻的事。” 看康熙和胤禩的眉头都结成一团,贾环继续道:“天下的官员,不管是清官还是贪官,不管是鞠躬尽瘁的还是尸位素餐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不会种地,他们前半生用来谋取官位,后半生用来做官,他们都是从来没有种过地的人……这天下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让外行去指导内行,每个地方的土质和气候都不相同,如果让这些从来没用种过地的人去强硬的指挥农民,种什么、怎么种、何时下种、何时捉虫……这将是一个灾难……” 从来没有人敢当着康熙的面这样说话,然而并没有人去在意他的无礼,康熙和胤禩有些失神的看着贾环,这个精致的孩子,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埋在毛茸茸的领子里,更加显得稚嫩娇憨,分明就是一个备受娇宠不解世事的小孩儿,但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忽然就变了,变的如同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无敌将军,酒樽前挥毫泼墨的绝代诗人,整个像是会发光一样,耀眼的让人无法逼视,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眼前这个孩子,居然如此美丽。 康熙手指缓慢敲打着桌面,沉吟道:“你的意思,我懂,但是你有更好的法子吗?把这些东西写成书发行天下将是更蠢的事情,因为种地的人都不识字,而识字的人都不必再种地。” 贾环的眼睛闪闪发光,道:“老爷子还记得我说过的如何学会识天象的吗?” 康熙沉吟道:“……东虹日头,西虹雨?” 贾环点头道:“百姓不识字,很多经验只能口口相传,而这些就是流传的最广最久的东西……也是百姓最信服的东西,只可惜他们每个人都只知道其中极少的一部分。” 他指着身后满满的一面降氖椋溃骸奥笠窖浚艘交ǎ淮缏蟛慌鲁咚呗蟮麓缢傩兆蠲蚊乱郧蟮亩鳎荚谡饫铩裁床蝗盟侵溃俊“你是说?” 贾环道:“是俗语的,对的好的挑出来,是经验的,找秀才编成俗语……按物种、按节气,编撰成册……那些官员,不会种地,但是到季节的时候,找几个人教会孩子唱几首相应的儿歌总是会的……比如现如今正要春耕,若满大街的孩子都唱着:‘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总会有人信的,第一次一个人信,若吃了甜头,下一次就会有一百个人信……” 康熙沉吟片刻,道:“老八,你认为呢?” 胤禩道:“环儿的主意虽然孩子气的一点,但是,值得一试。” 康熙点头道:“的确值得一试,环儿的主意的确很好,不用费什么钱物,也不必扰民……倒颇有润物细无声之姿。” 贾环被夸的羞涩一笑,顿时孩子气尽显,他们所熟悉的贾环似乎又回来了。 胤禩笑道:“最重要的是,阿玛多年的心血,终于可以看见成效了!” 康熙颇有所感的看着那慢慢一架的书,多年的心血啊,他如何不想早日普及天下,怕的无非就是扰民二字罢了,贾环的这个近乎儿戏的主意,让他终于有机会得偿所愿,心中的激动和喜悦,甚至更甚于贾环造出酒精之时。 牵了贾环的手,伸手抚摸他的头,道:“环儿,你……很好。” 感觉到康熙情绪的波动,贾环嘻嘻笑道:“老爷子不用谢我,您只要让人早点把这些书整理出来我就满足了……那些东西又多又杂又乱……我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啊!” 康熙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心中那点感动烟消云散,道:“敢情你出这个主意就是为了方便你看书啊!” 贾环这才收敛了笑容,低声道:“这些书又多又杂又乱,我连看看都觉得累,可是老爷子却每一条都认真看了,想了,甚至试了……所以,不应该让它们就这样放在这里……这样是不对的!” 他的表达并不明确,可是康熙却清楚的听出他声音中隐隐的心疼,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莫名的就软了下来:“环儿?” “嗯?” “你叫我一声阿玛可好?” 贾环眨眨眼道:“为什么?” “你叫我一声阿玛,我一辈子都不许人欺负你。” 贾环道:“你有那么多儿子叫你阿玛还不够吗?” “那么多个儿子,没有一个有环儿贴心啊!”康熙叹息,他儿子是很多,他儿子也很能干,可惜都太能干、太有主意了些……或许是他一惯太过强硬,那些儿子,敬他、爱他、惧他……却从来没有谁会向眼前的这个少年一般去心疼他。而这个纯净少年那种晚辈对于长辈发自于内心的隐隐心疼,亦让他生不出任何恶感。 贾环眨眨眼道:“会吗?可是我爹他从来不这样想,他觉得我比二哥还让他头疼呢!” 康熙摇头失笑,就在他以为这个孩子又一次拒绝了自己时,却听见贾环清清脆脆的声音,道:“阿玛也会给我见面礼吗?” 借着东扯西拉,贾环想的很清楚了,眼前这个人不是可以一再拒绝的人,而且那句承诺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至于元春,反正康熙都不在乎,管她呢!相对于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姐姐,他还是对康熙的感情更深――他才不会承认是因为元春赐节礼的时候单单漏了他一个而心存芥蒂呢! 虽然一声阿玛出口,但是贾环绝不会认为自己就成了爱新觉罗家的皇子,一是认他为义子的仍然是老爷子,而不是康熙,二则皇家认个格格容易,要想光明正大认个义子,尤其是汉人义子,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一声阿玛,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是一种情感上的认可罢了。但不得不承认,康熙在心底的这种认可,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 第59章 康熙先是微微一愣,继而露出笑容,这个孩子,他是真心稀罕,他阅人无数,早看出这孩子看上去似乎天真无邪,活泼可爱,实则清冷的近乎无情,但若是一旦有人能走进他心里,却又会毫无保留赤诚相待。 听到那一声阿玛,不由生起欢喜之情,忽而又有些感叹起来,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因为别人的亲近而感到欢喜了?心中既伤感又温软,含笑招手道:“环儿过来。” 贾环笑着蹭到他身边,康熙解开腕上的手串,牵了他的手,替他将戴上,道:“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我戴在身上也很有些日子了,跟着我的人都认得……你的那颗珠子给了老四,这东西也是高僧开过光的,时常戴在身上,也可护佑你平安……切不可学那些小家子气的找个匣子装着恨不得供起来,便是不小心遗失了,我这里还多的是。” 贾环当然不会真的以为能让康熙带了好一段日子的东西会是凡品,却也点头应了,东西是否珍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心意……若是帝王的赏赐,他自然要按规矩找个匣子放在祠堂供起来,若是老爷子送的东西,便要欢欢喜喜的戴起来。 康熙戴好手串,看那纤细的仿佛一碰就能折断的精致手腕,在近乎黑色的深紫色檀香珠的映衬下,苍白的近乎透明,皱眉道:“怎么这么瘦,贾政不给你吃饱饭吗?” 贾环被看得不好意思,缩了手,拢下袖子,道:“可别冤枉我爹,我爹对我已经够好了,家里就我一个有自个儿的厨娘,我爹因为这个,被阖府的人埋怨呢!” 坐回椅子,笑着继续道:“尤其是我那伯娘,对此最最气愤不过,前些日子我姨娘还学给我听呢!说:‘现如今府里是入不敷出,偏一个二个的还不知俭省……一个宝玉,仅大丫头就是八个,一个个比那大家小姐还要娇养一些,又来一个环儿,看着是个节俭的,可一个厨娘拿的月钱倒比宝玉那八个大丫头加起来还要多……连老太太也没有这般奢费的……’” “她原是憋在心里,后来忍不住便在人前抱怨,见还是没人理她,实在憋不住,便派了人拐弯抹角的给我爹传话。我爹之前对这些事向来不计较的,可巧那几天因大伯死活不肯卖产业的事生气呢,竟也难得的硬气了一回,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道:‘宝玉那八个大丫头确实有些多了,不过那八个丫头,有四个是老太太赐的,月银也是老太太的私房里拿的……是撤宝玉份内的四个还是老太太赐的四个,大嫂子只管自己做主就是。至于环儿的小厨房,那里面无论是厨娘还是食材,都并不算在公中,这世上万没有做嫂子的管叔叔房中的私房银子如何花用的道理……’把伯娘气了个仰倒,回去寻大伯告状,谁知又被大伯骂了一顿,足足两天没敢出门。” 贾环笑嘻嘻的说,他当然不是为了将家里的丑事拿出来给人看热闹,无非是为了借着这件事不着痕迹的替贾政开解,解释为何却还欠着库银几十万两不还,他可不愿意他爹替贾赦背了黑锅。 话说完,发现康熙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太好看,眨了眨眼有点不太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胤禩温声问道:“贾夫人不是在家吗,为何内院的事却要去问贾大人?” “太太啊……”胤禩向来知礼,怎么主动问起人内院的事了,贾环有些不解,仍道:“太太身子骨不好,这些日子总在生病。” “是吗?”胤禩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听说贾夫人自十五那日你们府里接了圣旨不久,便病了……” 贾环微愣,他在胤禩身上并没有察觉到恶意,可是这话说的……这是朝贾府头上扣帽子呢,还是朝王夫人头上扣帽子呢?他和王夫人完全没有交集的好吧? 不过既然有帽子下来了,他自然不会朝自家头上揽,若是蒙混的话不免又让康熙多想,转了转念头道:“十五那日太太以为是皇上因贵人姐姐而下的赏赐,欢天喜地的去接旨,谁知道圣旨却是下给林姐姐的,因大话已经说在前面,所以些磨不开脸面,再看见林姐姐的时候难免就有些不自在,跟着林姐姐的两个姑姑便提示了些规矩……”后面声音越说越低,嗫嚅道:“然后,就病了。” 他把关于圣旨的那一部分解释清楚了,后面发生的事却亲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事情的原委很简单,王夫人心里不痛快,却也拿黛玉没法子。禁足出来以后,她明显发现自己地位远不如从前,竟然连小丫头都敢怠慢她交代的事,那日正抓了一个狠狠训斥呢,看见黛玉经过,便开始指桑骂槐,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黛玉当时气的脸色煞白,但是也不能上前和长辈争执,但那两个嬷嬷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那是人精啊!当即上前,绝口不提黛玉,只从王夫人处置丫头的方式、训斥丫头的言语开始提醒,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轮流上阵,态度谦恭、言语谨慎的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王夫人差点当场晕了过去,更气人的是等着她的还有贾母的冷眼和贾政的怒斥,罢了又被邢夫人好一阵的冷嘲热讽。 不过是教训一个小丫头,竟然弄出这么多的事来,王夫人是彻底没了脸,后面一连几天不管看见谁,都觉得别人是在偷看她、嘲笑她,最后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反正就算卧床了,贾环守着规矩去探了几次,也没见着人。 贾环对后面的事含糊其事当然不是因为要替王夫人遮拦,而是因为王夫人是他的嫡母……康熙最重孝道,他除了将事情解释清楚以外,是绝对不敢说王夫人半句坏话的。 不过既然林黛玉有两个御赐的教养嬷嬷,他们要知道当时的事也容易的很,他很怀疑胤禩说这个是不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事儿了。 话刚说完,便听到康熙冷哼一声,怒道:“乱七八糟!” 贾环吓了一跳,康熙余怒未消,斥道:“贾政怎么治的家!简直是一塌糊涂!” 贾环很无力的解释道:“我爹他……嗯,不是家主……” 康熙冷哼一声,不予置评道:“这种地方你如何呆得?回头我赐你一个宅子,搬出去住!”这种地方,好好的孩子也要给带坏了! 贾环这才知道康熙的怒意是来自于对自己的关心,心中感动,却连连摇头,道:“不要,我舍不得我爹。” 康熙一阵气闷,贾环在家里的处境他也是知道一点的,祖母不待见,嫡母能将五岁的庶子送去庙里,能欺负无依孤女,心性可想而知,唯一能稍疼他一点的贾政,反倒让他操的心还多些!以前也就罢了,可现在他既认了贾环,难道还让他在这样的家里受气不成? 他却也想多了,以贾环的性子,人家不受他的气就不错了,他的老九老十甚至老二不都先后在他手上吃过亏吗? 但是现如今,他一还不能正大光明的拿出义父的名义替他出头,二因贾环虽立的有功,但还未见成效,且他年纪实在太小,不好因而重重嘉奖。而他的赐的手串儿,镇住他的太子儿子都够了,可是对这些无知妇人还真没什么用…… 正想怎样替贾政整治一下内宅,贾环耸肩道:“阿玛不用多事,那些个人,连让我耀武扬威的欲望都没有……不过就当个笑话看罢了!而且自那日我和十哥吵架以后,家里主事的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只差把我供起来了,老太太都没有我受用呢。” 将康熙似乎仍未放弃,贾环又道:“阿玛送了我好东西,可是我实在没有能拿的出手的东西送给阿玛……唔,不如我去弄几道菜给阿玛尝尝?” 胤禩道:“环儿有心了,但是现下已经快到饭点,底下的人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环儿不如下次再试?”底下的人做没做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快到饭点了,难道让康熙饿着肚子等你一个半个时辰不成? 康熙却饶有兴致道:“原来环儿会做饭?” 贾环却有些不太确定:“应该算是会的吧?” 康熙道:“这话怎么说?” 贾环不好意思道:“我做的饭只有大和尚和我两个人吃过,味道我自己说不好,问大和尚,大和尚每次就说:出家人不贪口腹之欲,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康熙一听连贾政也没吃过他做的饭,顿时兴趣大增,道:“那好,阿玛等着吃你做的菜。” 胤禩道:“环儿不要太辛苦,不需每道菜都亲自动手,随意做两道即可。” 贾环点头离去,康熙和胤禩知道短时间怕是吃不上饭的,索性找了盘棋来下,谁知开局不过一会儿,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便有丫头来传话,说午膳已经摆好了……不由对视一眼,难道这小子看见御厨做的饭菜以后,吓得不敢动手了? 一进饭厅便知道自己猜错了,只见在这精致的连菜肴都摆的跟花儿一样好看的一堆小盘小蝶中,三个原该是盛汤的大碗突兀的放在正中间,一碗绿油油的青菜,一碗黄橙橙的土豆丝,一碗白生生的冬笋……仿如一群十二三岁水灵灵羞怯怯的江南小姑娘中的三个彪形大汉……实在让提不起胃口啊! 于是开饭。 胤禩吃了几口,看见贾环低着头就着他自己弄的菜吃的很慢,不觉得有些内疚,这孩子好容易下定决心要做一次菜,自己不吃一口是不是太伤这孩子的心了……算了,爷那个时候什么苦没吃过,还怕吃这几口菜不成? 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向那个看着稍稍顺眼一点的冬笋伸出了筷子,在碗里遇上另一双,这父子两首次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一人夹了一小根回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鲜嫩清香蔓延开来…… 顿时大呼上当,这个小骗子!一个嘴巴这么馋这么刁的小家伙,如果还喜欢自己做饭吃的话,他弄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好吃! 与御厨或酒楼大厨们拼命的将各种味道向菜肴中强行添加不同,贾环似乎能神奇的将食物最原始的鲜美发挥到极致,这中间他比常人敏锐的多的舌头功不可没,不过他倒希望他的舌头没那么敏锐,不然他就不会这么挑食了,至少也能多吃几块肉,好长长个头啊! 贾环再一次伸出筷子的时候发现碗里好像矮了一小截,再再一次伸出筷子的时候发现又矮了一截,再再一次…… 贾环的筷子悬停在空中…… 皇家用的碗都只有一点点大,装一口饭,要想吃饱肚子就要多吃菜……可是……菜呢? 贾环无辜的看着那两个心满意足放下碗筷的人,这是欺负我从小肠胃不好,吃硬东西必须要细嚼慢咽? 看着一桌子的林浪满目,贾环不知道从哪里下筷子,有他自己做的东西吃的时候,他向来不吃别的东西,何况他们弄的菜,哪怕一碗白菜都是浇了高汤的,就是一块茄子都是用鸡汤熬出来的…… 正迟疑呢,胤禩将一盘绿色的鲜花样的东西放到他面前,道:“这个酱黄瓜稍稍清淡一些。” 酱黄瓜……它长的哪里像黄瓜啊! 不过还好,大约厨子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把它弄成一朵花了,没向里面额外加许多乱七八糟的,吃的倒挺爽口的,贾环心满意足的就这黄瓜吃米饭,倒让那两个人很有点不好意思—— 第60章 看贾环吃的香甜,康熙想起他的话,心里又开始不舒服了起来,这么一个可人疼的孩子,用个厨子还要被“阖府的人埋怨”,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吃过饭,丫头送了茶水过来,贾环道:“吃完饭最少要过两刻种才能吃茶……去换白开水来。” 那丫头不知所措的看着康熙,康熙饭后却是喝惯了茶的,正要开口,贾环不满道:“你自己说这庄子里什么都听我的!” 康熙无奈,道:“依你,依你!白开水就白开水。” 白开水淡而无味,康熙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道:“环儿手艺不错,可惜只有素食。” 贾环道:“原来阿玛喜欢吃肉啊,下次我再弄给你吃好了。” 胤禩讶然道:“环儿不是茹素的吗?” 贾环道:“我只是怕腥,并不是只吃素……我家厨娘会做几道几乎没有腥味儿的鱼,回头我学了弄给你们吃。” 康熙知道自己应该训斥一声“不许不务正业”,但是还是用“不愿拂了环儿一片孝心”说服了自己,干咳一声道:“你自幼在庙里长大,我也只当你受他们影响才不吃荤腥。” 贾环道:“我虽然住在庙里,但是和尚从来不教我佛法,不过关于茹素的问题,我倒是想过的。” 胤禩讶然道:“这有什么可想的吗?” 贾环道:“我五岁上时就开始吃素食,吃了八年,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茹素的。” 他顿了顿,道:“我小时候曾听过释迦牟尼佛割肉饲鹰的故事,人都赞佛祖慈悲,我却觉得不值,鸽子的命是命,和尚的命也是命,他救了鸽子,又偿了肉给老鹰,可是和尚的命呢?后来大一点的时候,我又看了一句话,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才想明白了。” 康熙并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讨论,不过听到这么小的孩子说这些却是第一次,饶有兴致道:“哦,你想明白什么了?” “老鹰吃鸽子,鸽子吃虫子,对老鹰仁慈就是对鸽子不仁,对鸽子仁慈,就是对虫子不仁,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就是对天地间的万物一视同仁,这才是天地最大的仁。而与之相比,佛祖说众生平等,他对鸽子慈悲,对老鹰仁慈,却将自己摘离于众生之外,才会以身饲鹰……同是仁慈,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我想,大约原因就在立场二字,所以才有天地的不仁之仁,和佛祖的舍身之仁,站在鸽子的立场,虫子是食物,老鹰是天敌,站在虫子的立场又不相同,而我的立场就是人,所以既吃菜也吃肉——如果肉好吃的话……” 康熙原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面却渐渐伤感起来,眼前出现瘦弱的孩子一身粗布麻衣,一个人在清冷的禅房,在冷月凄凄中抱着膝盖,想着这种对大人来说都孤僻玄奥的问题,何等的寂寞萧条…… 贾环见康熙眼中出现怜惜之色,想了想便知道原因,道:“阿玛可知我为何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康熙未曾说话,胤禩接道:“为什么?” “那个时候我七岁……当然,那个时候想的更幼稚的多……”贾环道:“我在后山捡到出生没多久的黑,还没有牙……稀饭面糊都不吃,我把黄豆煮熟了,磨成粉,再煮成糊糊给它吃,它还是不吃……我就抱着它坐在门槛上想啊想,想了半个时辰,终于想明白了……我不是视万物为刍狗的天地,也不是舍身成仁的佛祖,我只是一个凡人,任何事都先从自己的立场出发的自私的凡人……想通了以后,我就爬到后山的树上,掏了两个鸟蛋回来……” 康熙失笑道:“就为了给黑掏两个鸟蛋,你便足足想了半个时辰的借口?而且是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的不靠谱的借口?” 贾环低头道:“我怕大和尚回来会生气,会失望,会不要我……我想如果我能说的出理由,也许就不会被赶走……” 康熙顿时默然。 胤禩打破沉寂道:“那大师有没有生气?” 贾环有点不好意思道:“大和尚晚上带回来一只正产奶的羊,我一高兴,就把那个事给忘了……不过再后来我却想明白了,大和尚也不是佛祖,他也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自私的地方,就是他知道了,也舍不得赶我走的……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些,否则就不用像等待赴刑场的犯人般煎熬了足足一下午。” 胤禩轻叹一声,难怪康熙会对他另眼相看,这个孩子,让人怎么能不心疼,怎么能不稀罕…… 忽然发现气氛古怪,贾环郝然道:“我话太多了吧……我在家里,没什么人说的上话,一高兴就说不住嘴……” 康熙温声道:“没关系,阿玛喜欢听你说。” 贾环眼珠子一转,道:“其实那个时候我特别怨我爹,要不是他送我去庙里,要不是他送去的银两都不够我的药钱,我才不用老担心会被人赶走呢!不过看他现在为银子愁的头发都白了的样子,我又觉得心疼,可惜我想的法子他不敢用,否则哪用这么着急?” 康熙讶然道:“你有法子?” 贾环点头道:“老爷子可还记得年前的那场官司?因了那场官司,我爹彻底‘出名’了,但凡我们家的采买出去,断没有敢喊虚价的,尤其是园子那块儿,有些为了赎回收条,甚至主动把价格降到比市价还低得多,最后算下来,那些材料花的费用,竟只有其他人的四成不到……可惜现在都烂在手里。我让他转手卖出去,他嫌丢人,我说那先把园子建起来再卖,怎么也能卖个六七十万,去了本钱,还能挣个一二十万两呢。他又不敢,说是这当口上,但有一分银子都该拿去还债,哪敢用来建园子?何况园子是贵人省亲用的,要是卖了,就是大不敬……反正我拿他没法子……” 眨眨眼,对康熙陪着笑脸道:“阿玛,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康熙如何不知道这小子想什么鬼主意,含糊点头道:“好,怎么不好?” 贾环大喜道:“阿玛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啊,那我回去再给我爹说说……不过到时候老太太和太太肯定不愿意,唉,要是贵人姐姐忽然不省亲就好了……啊哟,又打!你老是打我!”他原是十分顾忌提及康熙身份的,但是现在既然阿玛都叫出口了,便是康熙亮出身份也不用主子奴才的,所以也就不避讳那些了。 康熙见他得寸进尺,又好笑又好气道:“才吃了你几口菜,就开始使唤人?” 贾环讪讪一笑,又不满道:“要不是户部做事太婆妈,我爹也不用那么为难……要知道像我大伯这样身上只有爵位没有实职的,最是色厉内荏,只要叫到户部去一问话,四、四阿哥那张冰块脸一摆,保准腿都软了,要什么给什么,再不然,直接封上几个庄子一卖,什么事都没有了。” 胤禩被他的“冰块脸”三个字逗笑,康熙却被勾起心事,道:“人人都骂他们如狼似虎,如同入室强盗,你还嫌他们做事婆妈,就这样就死了十多个朝廷命官,若是再进一步,也不知……” 康熙在人前摆出强硬之姿,将所有弹劾胤禛的奏折全部压下,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如果不态度强硬,收回欠款之事便会前功尽弃,但这并不表示他心中对胤禛没有不满。康熙自诩为仁君,对朝臣向来宽厚,只为了逼债之事就将无罪朝臣逼死,这种事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忽然见贾环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环儿有别的想法?” 贾环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你要是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说。” 说句话还有条件,康熙正对他心软的时候,纵容一笑,道:“你说!” 贾环道:“第一,我的话只是说给阿玛和八哥听的,可不是说给别的什么什么爷听的……” 康熙摇头失笑道:“那些什么什么爷也没空听你说话。” 贾环道:“第二,我之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我也是有立场的,你不能因为我偏着谁就生我的气。” 这么明目张胆理直气壮的说要偏着谁的人康熙还真没见过,其他的人,不管怀着什么心思,谁不是摆着最最公正无私的样子来和他说话?闻言笑道:“你要偏着谁?” 贾环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四哥!” 康熙摇头失笑道:“好,你这两个条件我都答应,现在可以说了吧?” 贾环这才道:“嗯,不过……先听我讲个故事如何?” 康熙点头,道:“你说。” 贾环整理了一下,道:“我十岁的时候,同师傅路过一个村子,里有个少年人,他母亲一年前患了急症,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也没能治好,正山穷水尽时,偏他父亲又摔了……他万般无奈,只得去借了高利贷,才救回父亲一条命,但是这辈子也只能在床上过了,之后他母亲也去了。” “一年过去,他和他妹妹没日没夜的干活还债,可是那高利贷利滚利,越滚越多,催债的最后说了狠话,若第二日再不还钱便将她妹妹卖去青楼抵债……” “当天,他便做了两件事,先卖了房子,和妹妹一起在村头盖了个草棚,把父亲搬了过去,然后去了人市,找了户好人家把他妹子卖了。第二日催债的人来了,他把卖妹子和房子的钱都拿出来,自然是不够的,那些人肯借钱给他无非就是图他妹子生的美貌,卖去青楼可以大挣一笔,现如今人没了,便上前对他百般殴打,他说,你们可以有三个选择,一是现在打死他出气,那么钱自然是没有了的,还会摊上人命官事,二是放了他,让他继续挣钱还债,他总有能还清的时候,三是把他也拉去人市上卖了,只是有个前提,就是让他带上他爹,不然他就是死也不会答应……他并不能值几个钱,何况带着他爹定是卖不掉的,那些人无奈,只好同意他继续挣钱还债。” 谁也没有问后来如何,既然贾环去了,又对他的事这么清楚,定是帮了一把的。 康熙沉吟片刻,道:“此人倒也算不错,不过……环儿想说什么?” 贾环道:“我想阿玛顶天的富贵,定然没有见过被逼债的人是什么情况,所以才先给阿玛讲讲。” 又道:“这不过是许多被逼债的百姓中很平常的一个例子罢了,人的韧性是很强的,怎样的绝境,总也要设法活下去……被逼债逼死的也有,可是那都是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外加生无可恋时,才会走上绝路。” 康熙渐渐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了,脸上慢慢凝重起来。 贾环又道:“朝上逼债逼死大臣的事,我听我爹说过,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太奇怪了!户部最强硬的手段,不过是将官员自己住的宅子留下,把其他园子什么的拿去拍卖……他们仍有高官在身,厚禄在手,有吃有住有丫鬟,还有老婆孩子老人要照料,为什么要去死?” 这句话一出口,胤禩背上已经是冷汗一片,却又松了口气,幸好,这次不是我…… 其余的话已经不必贾环再说出口,康熙想的比他要多得多…… 那些朝臣若不是被逼债逼死,那他们是被谁逼死,被什么逼死?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让这些人不得不死?他们想针对谁?老四?太子?他?还是大清…… 这么大的一个破绽,竟然直到现在才从这个小小少年的口中揭破……他并不知道“逼债”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又被无数的折子看的心头火气,才一时没有想到,可是朝臣们难道也没有人想到不成?竟然本本折子都说胤禛逼死人命……为什么竟没有人对他说一句实话?为什么朝臣的口径竟如此一致?难道这大清竟是要变天了不成…… 忽然右手被一双温暖的小手紧紧握住,康熙这才发现贾环不知何时握上了他的手,不由露出一个微笑,伸出手想安慰的摸摸他的头,却发现自己的左手正不自觉的轻微颤抖着。 贾环恍如未觉,低头为康熙按捏右手,又慢慢的延伸上手臂,最后站到他背后,道:“阿玛,我在家时常替我爹捏背,他每次都被我捏的舒服的很,昏昏欲睡,偏还不肯承认,我有时候故意说话,他也不管我说什么,一惊醒就很是威严的嗯一声,不知道多好玩……” 康熙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暗叹岁月不饶人,以往除鳌拜,平三番都心平气和的过来了,现在一点小事倒沉不住气了。 胤禩已经跪在了地上,道:“阿玛千万保重,那些官员到底不是百姓,许是觉得封了宅子伤了面子也不一定。” 康熙叹道:“若是顾及面子,又怎会干出养着别院戏子却赖着库银不还的事来?你起来吧!” 不再说话,慢慢闭上眼,道:“环儿再给我多捏捏,嗯,真舒服……再重一些……” 第61章 康熙眯了小半时辰就醒了,在这种时候还能睡着,可见贾环的手艺的确不错,而且和这孩子在一起,当真能让人身心舒畅。 睁开眼睛,发现贾环不在房中,胤禩正站在窗前向外看,脸上挂着的笑容温暖中带着宠溺,全然不同于一惯的优雅亲切,心中暗叹一声,自己有多久没看见自己这个儿子露出真正的情绪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这些个儿子们一个个都习惯在自己面前带上面具了? 揭开身上的毯子起身,胤禩闻声回头,笑道:“阿玛醒了?阿玛歇的可好?” “嗯,环儿呢?” 胤禩含笑道:“在外面玩呢。” 康熙走到他方才的站的地方向外看,顿时失笑。 贾环不知道从哪个侍卫手里弄了一张弓来,正使了吃奶的劲儿来拉,好容易拉开三四分,眯了一只眼瞄了一阵,终于射了出去,歪歪斜斜飞了五六步以后很干脆的落在了地上…… 康熙惨不忍睹的摇头,道:“朕六岁的时候就比他射的好了,这孩子……不像话。” 一看落在地上的箭,哼道:“就这样的箭法能射的到人?还需要折了箭头?” 贾环自己也不满意,跺脚道:“黑,你近一点!” 康熙一愣,胤禩解释道:“黑方才来的时候,大约是跑急了点,差点被侍卫的箭射伤,环儿吓的不轻……之后便央人帮他训练黑闪避箭矢,不过侍卫们不敢擅离职守,他只好借了弓箭自己来。” 康熙点头不语。 一个懒洋洋的黑影出现在视线之内,慢腾腾的挪到贾环箭矢跌落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上去。 贾环又开始折腾他的弓,这次却连三四分也没能拉到,不放心有向前进了一步,开始瞄准。 黑歪等得不耐烦,索性懒洋洋趴了下来,贾环大怒:“黑,你认真一点!” 黑于是转过头,很认真的看着他。 贾环咬咬牙接着瞄准,看着他一塌糊涂的姿势和力道,康熙掀帘而出,道:“环儿,箭不是这样射的。” “阿玛,”贾环大喜,扔了弓箭,揉着胳膊奔过来:“阿玛你说要答应我一件事的,现在还算不算数?” “怎么,这么快就想好了?” “嗯。”贾环道:“阿玛你借几个会射箭的人给我,帮我训练一下黑好不好?” 康熙道:“就要这个?” “这对阿玛当然是一件小事,可是对我很重要!”贾环强调的点头,很认真道:“很重要很重要。” 康熙知道这条狗在贾环心中的地位,只怕是所有人都及不上的,虽觉得自己的一个允诺竟然被用在一条狗身上有些憋屈,但还是点头答应,又问道:“我过几日便派人来整理这里的书,你到时候多来看着些儿……你想让那个哥哥来主理此事?” 贾环眼珠子一转,道:“他来了也听我的吗?” 康熙笑道:“自然听你的,在这儿不是连我都听你的吗?” 贾环喜道:“那要十哥!” 胤禩一愣看向贾环,康熙亦微愣,道:“为什么选他呢?”老四老八老九老十三和他都熟,且关系也不错,怎么偏偏就选了老十? 贾环一握拳头道:“谁让他欺负我!我要把他指使的团团转!” 康熙失笑道:“行,依你!” —— “皇阿玛!” 胤祥难以置信的声音响起。 康熙看着一惯神采奕奕的老十三面容憔悴,唯一一双尚且还算明亮的眼中透着失望和受伤,而他身边的老四胤禛低垂着头,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清,但声音干涩疲惫,跪下道:“都是儿臣办事不力,让皇阿玛失望了,皇阿玛放心,儿臣和十三弟一定会好好协助八弟办差,绝不会……” “老四!”康熙一顿茶盏,胤禛立刻闭嘴不言。 胤祥在胤禛身边跪下,刚开口就被胤禛扯了扯袖子,强行忍住。 康熙叹了口气,道:“老四,你也认为朕派老八去彻查那些人的死因是为了问你和十三的罪?” 胤禛叩头道:“儿臣不敢。” 康熙怒道:“你是不敢想还是不曾想?” 胤禛低头没有说话,胤祥欲言又止。 康熙放软了声音叹道:“老四,老十三,在你们心里,朕这个阿玛就这么不可靠?” 两人正要答话,康熙又叹息一声,温声道:“你们两个,只知道埋头办差,难道就没有发现,那几个人死的蹊跷吗?” 两人一震抬头。 康熙看见那两张如出一辙的憔悴瘦削的面容,干枯的唇瓣,深陷的眼窝,心中大恫,叹道:“老八,快把你四哥搀起来。” 胤禩上前,去扶胤禛的胳膊,一面道:“皇阿玛知道那些人死的蹊跷,不想让四哥和十三弟被人构陷,才让我去查他们的死因……” 胤禛闻言,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激动之情,挣开胤禩的手,坚持又磕了一个头,语音哽咽,道:“多谢皇阿玛体恤。”这才在顺势起身。 胤禩心中叹服,不管是真是假,胤禛的这般形容,这般作态,加上实心办差、被人构陷千夫所指也不退缩不叫苦不撂挑子的品行,让康熙焉能不感动? 胤祥跟着起身,颇不好意思道:“都是儿子不孝,还以为……” 康熙见他们的样子也心中难受,动容道:“你们的差办的艰难,朕如何不知道?旁人说什么,你们不要理,该怎么办怎么办,就是天塌了,还有朕顶着呢。” …… 从殿中出来,胤祥脸上还带着激动,胤禛却已恢复平静无波,对胤禩道:“今日的事,多谢八弟了。” 胤禩笑道:“四哥却是谢错人了,我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真正替四哥在皇阿玛面前仗义执言的,另有其人。” “哦?” “是环儿。”胤禩注意到胤禛双眼微不可见的亮了一下,露出微笑道:“我们兄弟很久没有聚一聚了,不如小弟做东,找个地方坐一坐如何?” “如此要让八弟破费了。” —— “老爷子真说这是好主意?”贾政追问道。 贾环很认真的点头:“真真切切是好主意!” “好吧。”既然康熙说了是好主意,那不是也是,贾政无奈道:“我明儿就去户部报备一声,然后开工建园子。” 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那几十万两的债就像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一样,勒的他喘不过气来,现在总算有了还清的希望了。 “父亲,”贾环话音一转,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来,道:“我看父亲近日有些着急上火,嘴角都起泡了,嗓子也干哑的很,特意为父亲做了这个……里面有金银花、胖大海、菊花、甘草、薄荷还加了糖调味……最是清热降火,清心润肺,还能提神醒脑呢,啊,还有人参补气!最重要是味道很好吃!父亲你一个时辰含一粒,保准两天就好了。” 虽然有点不满贾环的不务正业,但是对他的孝顺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家里这么多人,就他发现自己身体不适,而且还亲自做了药,点头嗯了一声:“我儿有心了。” 却见贾环嘻嘻一笑,从怀里又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来:“父亲明儿反正要去户部的,帮我把这个带给四哥吧!” 贾政一愣,顿时有些不自在,继而反应过来贾环口中的四哥是谁,道:“四爷什么样的人,会吃你做的这个玩意儿?” 贾环道:“吃不吃在他,反正您帮我送去就行了。” 贾政不得已收了起来,想着明儿怎么跟胤禛说,忽然一愣,道:“你怎么知道四爷在户部的?你知道四爷的身份?” “四哥在户部吗?”贾环眨眼道:“我怎么会知道?我是说反正父亲明儿要出门,顺道给四哥带去啊!” 贾政哪肯信他,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小厮急急跑了进来,道:“老爷,不好了,宫里来人了,说我们家贵人主子降成常在了!” “什么?”贾政大急,长身而起:“怎么会这样?” 贾环也是一晕,我只说不想让大姐姐省亲而已啊,降等什么的……可不关我的事啊! “小的也不清楚,这会儿老太太已经赶去了,命老爷太太赶紧过去呢!” 贾政点头,走了几步,看贾环还呆在原地,怒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走!” 贾环咕哝道:“我也要去啊……” “废话!”贾政怒道:“快点!” 两人到的时候,那个内侍正和贾母说着:“我们主子一直谦恭守礼,怎么会做触怒万岁爷的事呢?再说,这段日子我们主子连万岁爷的面都没见着呢!只忽然万岁爷身边的张总管亲自来传了旨……” “没有问缘由吗?” 内侍道:“怎么会没问?张总管说,林格格是万岁爷亲封的格格,虽寄住在贾府,那也是宗室,身份贵重,万岁爷听内务府的人说主子的生母对格格不敬,且苛待庶子,便说‘此等妇人,不足以为贵人之母也’,便……唉,事情便是如此了,现在主子身份不比从前,咱家也不敢多呆,告辞了……” 贾政忙吩咐贾环照看被气的不轻贾母,自己送了内侍出去。 王夫人来晚了一步,匆匆忙进来,不见了内侍的人影,对贾母道:“老太太,到底……”话还未说话,却听一声脆响,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掌,却是原本昏昏沉沉的贾母,一见到她倒清醒了过来,伸手狠狠刮了她一耳光。 王夫人在家是娇小姐,出嫁是掌家太太,何时曾挨过打?便是当初贾政激怒之下,也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忽然挨这么一耳光,顿时被打的整个人都蒙掉了。 贾政送人出了花厅回来,便看见王夫人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贾母,理也没有理她,扶着气得发抖的贾母道:“老太太消消气,为她生气知不道,没得脏了自己的手。” 贾母指着王夫人,手指都在发抖,骂道:“这个毒妇,亏的大丫头还专门从宫里带话给她求情,一转眼便将大丫头害的那么惨……不足为贵人之母……有这个毒妇一日,我们元春就一日出不了头啊……”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元春,还这么年轻,在那深宫内院可怎么活啊……我们家怎么就娶了这么个毒妇……” 贾政安慰道:“老太太不用太过担忧,虽是降了等,并不是元春的干系,只要圣宠还在……” 贾母哭道:“一辈子也就是个常在了,一时的圣宠又有什么用……” 贾政也是心如刀绞,一眼看见王夫人还捂着脸颊一副委屈万分的样子,顿时怒气上涌,喝道:“你个毒妇,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第62章 不足为贵人之母……一辈子就是个常在…… 那一个耳光已打得王夫人头昏眼花,贾母随后的话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的王夫人魂飞魄散,紧接着贾政的“滚”字入耳……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彻底崩溃…… 滚?让她滚哪里去? 这是她的家,她的地盘,她在这里苦苦经营了几十年,她在这里呼风唤雨了几十年,居然让她滚,凭什么?凭什么! 忽然发现摇摇欲坠的身体被人扶住,一个熟悉的清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太太,你没事吧?” 这个时候,还有人担心我? 王夫人低头,看见一张粉妆玉琢的脸,一双漆黑的眸子,他的声音中担忧无限,一双眼却是含笑的,满满的都是得意的讽刺的幸灾乐祸的笑…… 是他……是这个小崽子!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这个小崽子,要是没有他,她还是这府里当家作主的人,丈夫敬重,儿子孝顺,婆母慈爱,她是四品诰命,她是贵人生母……就因为这小崽子的出现,让这一切像一个泡沫一般破灭……贵人的生母,这原本是她最后的立身之籍,可是现在却成了她一辈子翻不了身的枷锁…… “报应。”一个微不可闻恍如幻觉般的,充满幸灾乐祸的声音仿佛直接从脑海中响起,她死死盯向贾环,看见那张形状美好的菱形的小嘴动了动,她没有听到声音,但是却清晰的读出了他的唇形,他在说――“活该。” 她清楚的听到了脑中一根玄断裂的声音……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死死的掐在那可恶的小崽子的脖子上,然后她听到一个惊恐万分的声音:“太太,你干什么?母亲,放手,快放手……” 手腕被一双白净的手拉扯着,她什么都不顾了,死死掐着不放,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掐死他!掐死他!只要掐死他,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贾政正扶着老太太温言抚慰,耳中听到贾环担忧的声音还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好……忽然间听到贾环半声惊呼,然后贾宝玉一声尖叫冲了过来,他一回头便看见令他睚眦欲裂的一幕――他心爱的小儿子被人死死掐住脖子,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儿子的脸色,只能看见那双无力拍打的手,和软弱踢蹬的双脚…… 似乎听到脑海中一声巨响,什么风度仪态统统抛到脑后,两步便窜了上去,将那双手猛地撕开,一脚便狠狠踹了上去…… 王夫人惊呼一声跌了出去,身前身后的剧痛传来,才渐渐恢复清醒,只见贾环软软的躺在贾政的怀里,贾政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掐着人中:“环儿,醒醒环儿……” 宝玉也焦急的在他虎口上捏着,贾母拄着拐杖叫道:“太医,快去请太医!” 房中乱成一团,丫头婆子在王夫人眼前来来去去,但是无论是丈夫儿子婆妈,还是下人,都好像没有人看见她这个大活人躺在地上一样…… —— 胤禛来的时候,贾环还未睡醒,此刻天气已经转暖,被子松松的搭在肩膀上,整个人猫儿似的团起来,怀里抱着一个软枕,脸埋在软枕上,睡的极是香甜,浑然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娇儿……但那脖子上狰狞的青紫色掐痕和暗红的划痕,只看的人触目惊心…… 怎么敢?她怎么敢! 连爷都小心翼翼只敢远远看一眼的人儿,居然敢…… 差点就没了……差点就没了…… 贾环做梦了,梦见黑变回了小时候,伸着小舌头舔他的手指,湿湿的暖暖的很舒服,还有热热的鼻息喷在手背……黑越大越不可爱了,现在的长舌头一卷就能把他的手包在里面,弄的整个手都湿答答的,讨厌死了…… 恍惚中似乎有一只手抚上了额头,那双手一开始的时候是颤抖着的,渐渐的又稳定下来,温暖的手指在眉梢眼角细细的描绘着,那样细致又轻柔,给人一种被珍视被爱惜的感觉,这种感觉贾环很喜欢,舒服的呻吟一声,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当那只手反复滑过唇瓣后,迟疑了一阵,缓缓向颈上的掐痕抚去…… 贾环豁然惊醒,睁开眼睛,顿时松了口气,看见的不是王夫人那张狰狞的脸,不过胤禛的脸也没好看到哪里去,黑的几乎要滴出水来……贾环很怀疑他要是摆着这样一张脸去催债,会有人敢不交? 见贾环下意识的向被子里缩,胤禛叹了口气,脸上稍缓了缓,道:“吓着了?” 贾环点点头。 胤禛看他那双还未完全清醒的眸子里还带着水雾,嘴巴微扁,下巴小幅度的点了两下,样子又可爱又乖巧,让人没来由的就心软。再叹一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能在康熙面前应对的滴水不漏,能狠狠告太子一个黑状却让康熙完全不起疑,能让胤禟吃了哑巴亏却完全不记恨,能在众皇子宛如众星捧月般的虚假风光中看到自己的危机,能和自己断然决裂后还是自己巴巴的上门求和……这样的贾环,会被一个无知妇人欺负?借她几个脑子都不够用! 贾环一下子就心虚了…… 他也不想的啊…… 这件事,说的文雅一点,那是咎由自取,说的直白一点,那叫自作自受!再说白一点,贾环他自找的!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王夫人毒害黛玉的性命,早已超过了贾环的底线,那会儿见王夫人神志不清,便想要激她失态,让贾母和贾政对她彻底失望,省的到时候她明白过来,又反口将脏水泼在他和黛玉的头上――王夫人那说话的技巧他是深有体会的,而且无论怎么样,王夫人也是他的嫡母,一日不彻底倒下,一日便要压在他和赵姨娘头上……若她大度一些,贾环他们深为姨娘和庶子也就认了,可偏偏是这么个心黑手辣的…… 原本他只是想激怒王夫人,让她口不择言说些出格的话让贾母贾政看清她的嘴脸也就够了,谁知道她竟然会忽然扑上来掐他的脖子…… 他的计划倒是成功了,可是看着贾政的心疼,宝玉的歉疚,黛玉的眼泪,还有胤禛的责备……不自觉的就心虚起来…… “我……”一张口,吐出的声音破碎沙哑,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胤禛的脸色更黑了几分,口气却软了:“喝点水?” 贾环乖巧点头。 胤禛试好水温,放在小茶壶里让他对这壶嘴抿了几口,见他不喝了才放到一边,摸着他的额头,道:“下次再不可这样了,不值得……不管为了什么,再不许了!”不过是个挑梁小丑,这孩子当自己和康熙都是死人不成? 贾环再次乖巧的点头:“四……” “别说话……乖。”见贾环态度端正,胤禛声音温和了些,道:“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受伤了?贾大人之前去户部,我问他你身体可好,他立马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连声的说好,我便知道定是出了事了,吓唬了一下,又说是被猫抓了……哼,什么猫长了只人手出来!你啊!” 贾环缩着脖子等着下一轮的训斥,却没了下文,一个圆圆的硬东西被塞到嘴巴里,甜甜的味道很熟悉。 只听胤禛道:“你嗓子疼,吃这个应该也有用吧?做的很好吃,不过太甜了一点,下次记得少放一点糖,爷不爱吃甜的……薄荷要再多一点,爷晚上没事就放一个在嘴里嚼着,比浓茶有用……” 贾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不能多吃。” 他喝了水,已经好一些了,声音虽然干涩,但总算能说出话来了。 胤禛道:“那下次做些能多吃的……一瓶原本就不多,还被你十三哥抢了一半去――我来之前不知道你的情况,便也没跟他说,不然他定是要跟着来的……唔,剩下这么点儿,两日就吃完了,记得给爷续上,别让爷断了顿,知道吗?” 他一口一个爷,贾环听在耳朵里却全然没有被侮辱的感觉,倒有种奇怪的亲昵隐在其中,这种亲昵正是贾环最最不能拒绝的东西,老老实实点头。 胤禛满意的摸摸他的头,外面传来开门声,胤禛道:“方才我带了太医来,给你诊了脉,开了好大一堆方子……别怕,大多是食补方子……应该是贾大人送了太医回来了,我先出去看看,你再睡会儿。” 贾环听话的闭上眼睛,胤禛又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才转出外室。 “贾大人家的猫可真厉害……”不久胤禛的声音冷冷的响起:“这样的异种,爷可从来没见过,不如贾大人见它捉来,让爷长长见识?” 贾政脸上沁出冷汗,道:“这个……” 胤禛淡淡道:“怎么,贾大人舍不得?环儿还在里面躺着,贵府的人口也不少,贾大人希望我传何人来问话?老太太?” 贾政急道:“四爷息怒,实在是贱内她一时得了失心疯……” 胤禛哦了一声,道:“既然是疯子做的,这也就罢了。” 贾政微松了一口气,待要解释王夫人并未疯癫,只是一时失常时,胤禛已经接着道:“贾大人有此不幸,我也深为同情,但是既然已经疯了,便不该放出来伤人……这次伤了环儿,下次还不定伤了谁。前车之鉴,不得不防,贾大人虽伉俪情深,但是却也要顾及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 贾政心中有些发苦,胤禛这话出口,那么王夫人不是疯子也是疯子了,点头道:“是,下官一定严加看管。” 胤禛点头,到门口掀帘子向内看了一眼,贾环似乎又睡着了,叹息一声道:“环儿睡着了,我就不再去扰他了,贾大人好生照看,我明儿得空再来看他。” “四爷公务繁忙,还能来探望环儿,实在是环儿的福气……”不过天天来就不必了吧…… “爷再忙,来看看弟弟的功夫总是有的。”—— 第63章 拒绝了贾政相送,胤禛的马车才走出两个街口,便有一个贾府的家丁骑马追了上来,急道:“四爷……那天在我们门口卖东西的十爷又找上门来了!抬着东西就向内闯,说要找我们家三爷……老爷正设法拦着……四爷您看……” 胤禛皱眉,吩咐道:“去贾府。” 胤誐岂是贾政拦的住的?他要拦的住也不会找人来求助了。老十也是,银子都还了,还来闹什么?环儿刚伤着,怎么经得住他来闹?催道:“走快一点。” 到了贾府,才知道胤誐已经闯去了贾环的院子,胤禛暗骂一声贾政无能,加快了脚步,刚到贾环房门外就听到贾环气愤的声音:“我睡着了!你不许进来!” “睡着了还会说话……爷今天又不是来找事的……”胤誐的大嗓门道:“……你缩什么缩,爷还吃了你不成?” 听这话似乎已经闯进了内室,只听他道:“捂什么?难道被子里藏了小美人儿?” 然后是贾环一声惊呼,和胤誐的一愣后的哈哈大笑:“环儿,你带狗链子了啊……” 胤禛掀帘子进去,正好看见贾环愤怒的叫一声,怀里的软枕狠狠向胤誐头上掷去,贾政反应慢了一步没能拦住,急道:“环儿,不许无礼!” 胤誐随手挡住,浑不在意道:“环儿你不仅长得像女人,脾气也和那些女人一样,爷的福晋最喜欢用枕头……” 话还没说完,贾环已经彻底抓狂了,直接从床上站起来冲,这次贾政早有防备,在他跳下来之前就将他拦住,道:“环儿不许无礼……” 贾环冲不过来,嘴巴却还在,怒骂道:“你才是女人,你们全家都是女……呜呜呜……” 见贾环被他老子捂住了嘴,胤誐笑的更加嚣张,却听身后有人干咳一声,贾政忙松了手,贾环顿时红了眼:“四哥,四哥,他又欺负我!” “老十!”胤禛抚额道:“你都是做阿玛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胤誐道:“天地良心,我可是好心给他送礼来的!” 贾环怒道:“你才不会那么好心!” 胤禛上前将贾环按下来,盖上被子,道:“躺下,别回头又受了凉……” 贾环将被子拉起来捂住脖子,余怒未消,狠狠道:“你等着,等我好了,我要让你天天挑粪!” 胤誐顿时苦了脸,道:“别介,我真是来给你送礼的!” “刷马桶!” “别太过分啊你!” “洗臭袜子!” “环儿,你不是嗓子疼吗?小声些!”胤禛头疼道:“老十,你还小啊,少说两句!” 胤誐悻悻然道:“算了,你是病人,你最大!爷不和你吵,等明儿爷再来看你。” 贾环怒道:“明儿也不要你来,后天也不许!” 贾政终于再也忍不住爆发了:“环儿你给我闭嘴!” 于是贾环终于闭嘴…… 贾政苦着脸将胤誐送到门口,胤誐似笑非笑的看着贾政,道:“贾大人很威风啊?” 贾政苦笑道:“环儿他自幼顽劣的很,十爷……” “贾大人不会以为什么人都够格叫爷一声十哥,什么人都能跳着脚跟爷吵架吧?” “下……” 胤誐并不听他把话说完,径直上车,道:“走,进宫,告诉老爷子,他的心肝宝贝儿差点给人掐死……” 贾政大惊:“十爷,十……”终究是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一筹莫展。 —— “明明嗓子不舒服,和人吵什么架?”胤禛喂了几口水,又塞了颗药丸给他含着,道:“贾大人被你吓死了。” 贾环捂着被子生了一会闷气,终于忍不住道:“四哥,我真的像女人?” 胤禛好笑道:“老十怕你尴尬,故意逗你的,别当真,你才多大一点,什么男人女人的?” 贾环冷哼一声道:“他哪有那么好?” 胤禛道:“老十最讨厌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既然来了,就是真心来道谢的……你和他吵一架,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 贾环眨眼道:“道谢?道什么谢?” 胤禛道:“你当老爷子叫他一声浑十,就当他真是个浑人不成?我们兄弟中,哪里会有真正的浑人,老十外表鲁莽,实则心细如发,如何能不领你的情?” 贾环闷闷道:“很明显吗?” 胤禛道:“整理农书,编成民谣发行天下,看起来没什么了不得的,却是老爷子十多年心血所寄,执念所在。此事若成,便是老爷子十多年来最为得意之事,办差的人在老爷子心中的地位便会截然不同……轻轻松松一个差事,既得民心,又得圣心,此事若不是被你荐了老十,信不信老大老二老三一个个会抢破了头去?” 贾环认真看着胤禛,好一会才道:“四哥也想吗?” 胤禛微微一笑,道:“你说呢?” 贾环眨眨眼,认真道:“当时阿玛问我,想要谁去,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四哥……但是,我觉得,四哥不会欢喜。” “哦?” “编书谁都能编,可是四哥现在做的事,却只有四哥能做、敢做、愿做……明明是关乎国计民生,却不得人心,不得圣心,但这样的事总要有人去做……也只有四哥和十三哥傻乎乎的才……我总觉得四哥绝不会像别人一样,去抢所谓的美差,而是真的想做事……” 胤禛唇角露出微笑,手轻轻抚在贾环额上,叹道:“你太高看我了……当皇阿玛说要让老八彻查官员死因的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幸好还有你,幸好……”幸好这个时候,还有这么一个人…… 默然片刻,又道:“谢谢你,环儿。不过……我还真希望你选的是十三,要是能将他从这一潭浑水里拖出去,该多好……” 贾环摇头道:“十三哥不会愿意的!” 胤禛哑然失笑,这个孩子,的确生了一副玲珑心肝,问道:“为什么选老十呢,我以为你不喜欢他呢!” 贾环道:“四哥和十三哥不会愿意,八哥当时就在旁边,如果老爷子想让他做的话就不会来问我,剩下我认得的只有二爷、九哥和十哥,二爷我讨厌他,九哥和十哥……我看见十哥给林姐姐道歉了。” “就为了这个?” “嗯,”贾环道:“十哥只说了林姐姐半句坏话,却愿意向她道歉……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领他的情。” 胤禛愕然,复又失笑,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贾环了,却不想原来还是不够…… 竟然是这种理由……这孩子,还真是恩怨分明的过分啊! “真是个孩子!” —— 胤誐见贾环将自己和胤禩撂在一边,却托着那只小奶猫的腋下和它顶额头玩,笑的不知多开心,顿时有些吃味,道:“爷送的那么多东西,还比不上那一只小奶猫?” 贾环一面和猫咪玩着,一面漫不经心道:“你送我哪些东西?说出十样来给我听听?” 胤誐顿时哑了火,他就随手翻了一下单子,哪里记得有些什么? 贾环哼一声道:“哼,没诚意!” 将猫咪捧在脸颊上摩挲着,好舒服!猫咪却被他蹭的不舒服,拿了小爪子使劲的推他的脸,但是如何能推的开?便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胤誐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张脸,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道:“真像!” 贾环一愣:“什么真像?” 胤禩失笑道:“他说你和那猫儿真像……别说,还真挺像的!” 贾环顿时一窒,又将猫儿在脸上蹭了两把,将它递回给胤禩,脸却撇向一边。 胤禩道:“这是怎么了?” 贾环哼道:“男人不养猫!” “男人?”胤誐捧腹大笑:“哈哈,男人?你?男人?哈哈哈……” 贾环脸色涨的通红,正要发作,胤禩无奈喝道:“老十!” 胤誐捂住自己的嘴:“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行了吧?” 胤禩转向还要涨红着脸的贾环,道:“真不要?” “不!要!” 胤誐道:“你是说你不要,还是说不,你要?” 贾环犹豫了,一旁进来奉茶的红儿道:“林姑娘前儿将鹦鹉送给了四姑娘,正无聊呢,不如三爷将这个送给林姑娘解闷儿?” 这倒是个好主意,等他们走了还可以拿回来玩……贾环正要答话,胤誐道:“这却好,正好我前些日子得罪了林姑娘,还不曾赔礼呢,就当……” 贾环冷哼道:“这是八哥给我的东西,我就算转送给林姐姐,又同你有什么相干?你要赔礼,自己另寻了东西送来!” 贾环原是故意找茬,却不想胤誐嘻嘻笑道:“另寻就另寻,不过我最不耐烦这些娘儿的东西……不如八哥替我寻了来,送与林姑娘如何?” 胤禩含笑道:“好。” 贾环有些迷惑的眨眨眼……怎么总有不大对劲的感觉? 红儿见气氛似乎有些诡异,知道该回避了,道:“三爷,奴婢现在将东西送去可好?林姑娘这两天眼睛都哭肿了,一天遣人问三回呢,我去也好让她宽宽心。” 贾环壮士断腕一样将猫咪交了出去,眼巴巴看着红儿抱着猫咪开门出去,却听红儿刚出门便是一声惊叹:“呀,三爷,三爷快来看!” 贾环闻言第一个抢出门,顿时看呆了眼:院子里,一匹半人高的雪白的小马驹正闲闲的站着,听到声音一双琉璃般的眼望了过来,灵气逼人,微一甩头,长长的鬃毛飞扬,美到了极处…… 胤誐看着贾环呆滞的表情,用胳膊碰碰胤禩,道:“八哥,你的小不点儿可被比下去了。” 胤禩淡淡一笑,并不多说。 送马来的人是高福儿,道:“这马儿是我们爷特意托人去塞外寻得的,因我们爷今儿脱不开身,又想让三公子早些看见,便命奴才送了来。这种灵性的马儿,最是忠心不过,一生一世只得一个主人,三公子公子需亲自喂养才好,我们爷说,等公子大一些了,能骑马射箭了,这马儿也就长大了。” 贾环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马儿,慢慢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将手伸在马儿面前,马儿嗅了嗅,在他手心里舔了一口,顿时笑逐颜开,抱着马脖子再不肯放手。 胤誐不屑道:“切,不就是一匹马吗?爷的马厩里多的是。” 胤禩笑而不语,胤誐没有见过贾环与黑的感情,不知道这样一个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同伴,在贾环心中是什么样的存在。只看他对着猫儿时肆意亲近玩耍,对着马儿却这般小心翼翼便可得知。 人与人,是否用心,一眼可知。 …… 与此同时,贾府的正厅中,贾母和贾政等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极少亲自出宫传旨的李德全面无表情的站在前面,道:“咱家今日不是来传旨的,只是奉了万岁爷的旨来问一句话,尔等需老实回答。” 李德全神色肃穆,等几人应了是,才又道:“万岁爷问:朕方因王氏苛待庶子之事降了贾常在的分位,王氏便欲掐死庶子贾环泄愤……可见尔等对朕心存不满。万岁爷问,尔等意欲何为?” 话未说完,贾母等便已冷汗淋漓,这罪名扣下来,轻一点是大不敬,重一点是图谋不轨……哪一个都是死啊! 哆嗦了好一阵,贾政才答道:“臣等万万不敢!臣等对万岁爷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只是贱内……贱内年前便已疯癫,一直……拘在佛堂静养,年后有所好转才放了出来,不想竟会忽然伤人……臣等万死!” 李德全不置可否,道:“贾大人的话,咱家自会一字不漏的转给万岁爷知道――咱家的差事也算是做完了,这就告辞了,万岁爷还等着回话呢。” 贾政忙起身相送,走到无人处时,一张银票便悄悄的递了过去,李德全一伸手,不动声色的挡了回来,贾政顿时大为惶恐,李德全却一改之前的冷漠,脸色缓和,道:“贾大人不用送了……还贾大人请代问三公子好,说老奴今儿身上有差事,就不过去了,下次再来给三公子请安。” 贾政顿时呆住了……老奴……请安…… 他家小儿子到底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啊! 怎么感觉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啊…… 这几天,那几位爷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的来,害得他几乎没收了胤祥送的话本,差点命人砸了胤禟送来的西洋美人瓶……好容易习惯了一点,来的又是更大的一个惊吓……—— 第64章 胤禩说到做到,过了几日,便送了一把古琴过来,贾环不懂音律,对这些东西也没兴趣,略略瞅了一眼,只知道是唐朝的古物,也看不出个好坏来。等送走了胤禩,便亲自抱了琴去找黛玉――正好脖子上的印记已经散尽了,终于可以出门了。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空气中都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贾环兴致好,便兜了个大圈子,打从后面花园里过,顺道看看景致,才刚走不久,却看见挨着假山的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却是宝玉和黛玉两个。 自打黛玉从庄子里面回来以后,便和宝玉疏远了,却不想这会儿却在这里单独相会。正疑惑呢,却见再远一点的地方,两个嬷嬷和紫鹃站在那里,时不时向他们的方向看上一眼。 贾环顿时恍然,或许是他们两个想要私下里说些话儿,两个嬷嬷却又不放心,便只得寻了这个两全的法子――他们的私密话儿听不见,却可以监督他们恪守礼仪。 好奇心起,对红儿悄声道:“我们小心些,从后面绕过去,吓他们一跳!” 红儿笑着点头。 两人从假山悄悄绕过去,贾环耳力好,远远便听到宝玉的声音:“我知道妹妹是一番好意才来劝我,只是现如今我便是学好,又有什么用呢?我原还想着,虽妹妹封了格格,我若是能博个金榜题名,也能配得上妹妹,再凭着我们两家的关系,到时候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现如今,太太因了妹妹的原因挨了打……我们怕是再也不能了……” 说到后面,已经语带哽咽。 贾环被假山遮住视线,看不见两人的表情,也不知黛玉是伤心还是愤怒,总之过了一阵,才听到黛玉的声音:“原来二哥上进读书,竟只为了这个不成?” 宝玉道:“我也想替父亲分忧,让母亲高兴,可是现如今……我是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恨不得现今就这样死了,化成灰,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才好……” 贾环和红儿此刻已经靠近,红儿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很显然这绝不是“吓他们一跳”的好时候。 贾环也就势停下,只听宝玉继续道:“你不知道,年前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环儿,心里有多么欢喜,原来我的亲兄弟是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儿,可是渐渐的,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黛玉声音中透出冷淡来,道:“二哥哥认为这是环儿的错?” 宝玉无力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妹妹打小一同吃,一同睡,比旁人不知亲近多少倍,可是环儿一来,你就同我生分了……太太是那么仁慈和蔼的人,和老爷也相敬如宾,可自打环儿回来,老爷对太太一日不如一日,太太也……” 黛玉豁然起立,冷冷打断他道:“二哥哥说错了,这不是环儿的错,这是我的错才对!我就该老老实实被人下药害死,这样舅舅自然不用因了太太吞了我家的银子而生气,自然也不会因太太害了我的性命而发怒,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我不该活着!” 对宝玉瞬间变的惨白的脸色视而不见,语气缓了缓道:“今儿原是我不该多事,听了袭人的话来劝二哥哥……日后哥哥不读书也罢,和丫头们整日的鬼混也罢,再同我不相干。”径直转身不顾而去。 贾环和红儿面面相觑,黛玉已经带着人走远,宝玉却还呆在亭子里,痴痴傻傻的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贾环想了想,将怀里的琴交给红儿,进了亭子。 虽然宝玉语气中对他不无怀疑,但是他记得那天王夫人掐着他的脖子的时候,是这个哥哥第一个冲上来,奋力的想将他从王夫人的手心里救出来……无论他性情如何,无论他母亲是谁,他对自己总是好的。 这个时候,总要有人拉他一把才好。 伸手握住宝玉的手:“二哥。” 宝玉缓缓抬头,呆滞的眸子渐渐恢复清明,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反手抓住贾环的手,眼睛里全是希翼之色,声音急促:“环儿,林妹妹说的不是真的,她骗我的是不是?太太他绝不是这样的人,绝不是……再说……她为什么要害林妹妹,她没有理由要害林妹妹的……” 贾环顿了顿,低声道:“听父亲说,太太她……自己也认了。” 宝玉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全部褪尽,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瞬间失去色彩…… 贾环知道他的心情,伸臂搂紧他的肩膀,并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宝玉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却不知是哀悼他彻底远去的爱情,还是哀悼他心中那个仁慈善良的母亲…… 直到贾环两臂酸麻,宝玉才渐渐收了眼泪,道:“环儿,你是好的,我不该听了太太的话,以为你真的陷害她……” 其实我是真的有陷害她…… 打断道:“疏不间亲,二哥。” 宝玉微微一愣,他想起了第一次和贾环见面时,便是自己不小心说了赵姨娘一句,贾环便是一句“疏不间亲”,拂袖而去,现如今,又是这一句。 贾环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二哥哥这几日,只顾着自己伤心,定是没有想过太太的处境吧?” 宝玉迷惑道:“我每日都去探望太太,太太身子渐好,这几日便能出门了!” 贾环暗叹一声,这个人怎么就不开窍呢?王夫人这辈子怕也出不了门了!叹道:“太太疯了。” 她是一定要疯的…… 贾环虽然小心眼,但是既然是一个“疯女人”,就实在没有在放在心上的必要了。 如果非要有个什么理由才能让宝玉争气的话,也许她还是有用的……或者宝玉愿意为了让她过的好一些而去上进读书? 如果这样也不行的话,那么这个哥哥也可以不用再指望他什么了,只以后不让他受人欺负就算是报答他了。 —— 王夫人病了,贾政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是一个成年男子盛怒下的全力一脚绝对不是好受的,王夫人躺了几日,药吃了几服,便也好多了,却仍躺在床上“卧床不起”。 又过了几日,她终于躺不住了,她病的这些日子,除了宝玉每日会来探望以外,旁的人竟一个也不见,贾母她们别说亲来,竟然连遣个奴才来问句话的都没有。 这两日更是连宝玉也不来了,自己再这样躺下去,只怕府里就快忘了有这号人了!心中气愤之极:贾政再不待见自己,自己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四品诰命,元春的分位再低,那也是皇上的女人!只要她能笼络皇上的心,什么都是可能的!可这些眼皮子浅的,居然会因为自己伤了一个小小的庶子就这样对自己! 吩咐金钏儿将衣裳首饰取来,好生打扮了一下,对着镜子照了照,还是一样的尊贵端庄,起身向外走去,这些人不是以为自己再也抬不起头了吗?自己偏要抬头挺胸让他们看看! 金钏儿欲言又止,静静的跟在后面。 外室只有玉钏儿在做绣活,见王夫人出来,微微吃了一惊,慢慢站了起来。 王夫人不悦道:“还有人呢,彩霞呢?” “彩霞出去了。”玉钏儿答道。 王夫人没有发现玉钏儿的声音远不如以往恭敬,她一心要出去亮亮相,沉着脸向外走,却发现这两个自己用惯了的丫头竟然完全不似以往的机灵,根本没有上前打帘子的意思。 顿时脸色更加难看,居然连这两个小蹄子也开始小觑自己,回头再收拾她们! 亲自一撩帘子,怒道:“青天白日的,关什么门?” 一推,没有推开。 再推,还是没有推开。 顿时脸色开始发白,道:“这是怎么回事?” 玉钏儿道:“老爷怕太太发癫伤人,所以让人把门窗都封死了。” “发、发癫?” 玉钏儿道:“太太你又不记得了吗?您年前就疯了。” 王夫人怒道:“你胡说什么,快让他们开门!” 金钏儿玉钏儿不答,面带同情的看着她。 王夫人大怒,拍门道:“开门!快开门!” 她拍打的力气越来越大,叫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但是外面静悄悄的,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了她们三个人。 金钏儿道:“太太不用白费力气了,现在不到饭点,外面没有人来。这个门,一个月才开一次,到时候我和玉钏儿出去,再换两个人来服侍太太……” “金钏儿!”王夫人厉声道:“你们两个打小儿就服侍我,我对你们怎么样你们心里清楚!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玉钏儿道:“没有人要害太太,太太对我们好,我们知道,所以虽然太太疯了,但是我们还是很愿意服侍太太的……” “我没疯!” 两人不答,王夫人道:“宝玉呢,叫宝玉来见我!” 金钏儿道:“太太要见二爷,也要等一个月以后。” 王夫人怒道:“叫他现在就来见我!” 两人静静的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真正的疯子…… —— 康熙让八阿哥胤禩彻查官员死因的真实目的并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因此政令下发以后,顿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继而是欢声一片,只当清理户部之事终于落下了帷幕。 太子原还偶尔去户部逛上几日,但自那日以后,便再也不肯露面,胤禛胤祥等人更是给人当成了瘟神一般,一看见便远远躲开,仿佛同他们靠近都会倒霉一样。 胤祥心中有气,胤禛去见了太子两次都被他找借口推脱,索性也放弃了。 然后大家发现,康熙的圣旨不仅没有让户部的行动停止下来,反而越演越烈,手段越发强硬了起来,动作又快又狠,人们形象的称为临死前的疯狂或者黎明前的黑暗……反正,这阵子是谁碰到谁倒霉。 其中就有贾珍一家。 先是户部有请,然后是四爷问话,才哭了几句穷,宁国府的资产清单便扔了出来,各处的庄子和店铺一清二楚,只问一句话:是不是你们家的,不是,那正好无主资产拿来充公,是,拍卖还债。若是不肯,一个不忠的帽子便扣了上来……贾珍当时就在户部软了脚。 户部的动作极快,不过十来天,宁国府的资产便只剩了五分之一,荣国府里天天有人从隔壁过来哭…… 贾环莫名的就觉得心虚,便三天两头的朝庄子里跑。 因修书刚开始,康熙也来的较多…… 翰林们在认真修书,一条条分门别类,有专摘抄的,有专整理的,有专誊抄的,有条不紊。 康熙很满意,不过…… “不是说环儿来了吗,人呢?” “十爷说后山有一种马儿最喜欢吃的草,带着环少爷去认去了……” 第二次…… “环儿今儿没来?” “十爷说会打猎的狗才是好狗,所以带了环少爷和黑白一起去打猎了……” 第三次…… “环儿呢?朕知会他今儿过来的。” “环少爷今儿没出门,在后院给黑烤肉吃呢,十爷亲自扛了一只獐子过去……” 康熙终于忍无可忍! “叫老十滚回来见我!”—— 第65章 “十哥,我们出去玩吧?” “去去去,”胤誐没好气道:“没看爷正忙着吗?” “十哥……” “撒娇也没用!”胤誐怒道:“每次和你出去被老爷子抓到都是我倒霉!上次老爷子都说了要过来,你还偏要去烤肉,爷给你扛个獐子就挨了好大一顿排头,添了一堆的活!你倒好,一句‘我知道阿玛喜欢吃肉,专门为阿玛烤的呢!’就把老爷子哄的眉开眼笑……你那是给阿玛烤的吗?爷好容易抢赢了黑,你一转头就送给了老爷子!” “今天老爷子又没有说要来……” “要是万一来了呢?” 贾环举手道:“我会给你求情!我发誓!” 胤誐道:“少来,你不求情还好,一求情我的下场一定更惨……去去,一边去!” “十哥……” 胤誐被缠的没法,道:“这样,阿玛从来不会连着来两天,等下次阿玛来了以后,第二天我带你去山上好好玩上一整天,怎么样?” 贾环这才满意,带着人去给他的荷塘洒生石灰。现在已经是四月了,洒了生石灰,过上几天就能下种了。水稻也开始育苗,贾环令人寻的各地的稻种也陆续到齐了,被分片种在秧田里。贾环对这个还是比较重视的,这段时间几乎隔三岔五来一次,主要就为了看秧苗的长势。 走了一圈回来,便看见院子外面停着康熙的马车,不由有些奇怪,每次康熙来了总会派人找他,这次却无声无息的。 进了书房也不见人,胤誐一看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手让他过去。 贾环悄悄走近,道:“老爷子呢?这次没骂你吧?” 胤誐呶呶嘴,悄声道:“爷就请了个安,什么都没说就去了小花厅……老爷子心情不好,”想了想,补充道:“很不好。” 贾环奇道:“最近朝上有什么烦心事吗?” 胤誐摇头:“没听说啊。” 他们每次不是呆在正厅便是在书房,小花厅里很少有人去,贾环走到门口,门帘紧闭,贾环悄悄掀开帘子向内看了一眼,小花厅里很幽静,窗外树影重重,光线透过枝叶再穿过窗棂射进来,康熙就坐在这斑驳的光影中,挨着椅背,手支着额头,仿佛不堪重负的样子,他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一个人独坐椅上,一股难言的寂寞沧桑便蔓延开来…… 贾环呆了呆,又慢慢合上帘子,悄悄退了出来。 那个世界不是他可以涉足的。 不管康熙遇到了什么,他这种时候过来,怕就是为了图个清静。 然而到了饭点儿还不见康熙出来,贾环不放心了,对胤誐使了个眼色,胤誐会意,站在小花厅门口大声嚷嚷:“阿玛,环儿做了一桌子的菜,您吃不吃?您要不吃可都便宜我了啊!” 片刻后,康熙掀开帘子,骂道:“你个吃货,除了惦记吃,还惦记什么?” 贾环翻了个白眼道:“十哥还惦记银子,上次为了银子还去我们家闹事呢!” 胤誐没好气道:“多大一点事儿,你要记几辈子?” 贾环哼一声不答。 虽有贾环亲手做的菜,还有胤誐故意狼藉的吃相,康熙却仍有些食不下咽。 胤誐看了康熙一眼,大声抱怨道:“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了点儿,环儿你也太小气了。” 贾环道:“我觉得十哥应该比八哥会吃一些,所以比上次还多做了一道呢,还说我小气!” “三个人四道菜!环儿你抠门到家了!” 贾环道:“是你太奢侈了!我以前和大和尚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最多吃一个菜,更多的时候不过一人啃一个馍馍而已……我们还算是好的了,你都不知道穷人家怎么过日子的。” 胤誐不屑道:“怎么过日子,还不是一天三顿饭?” 贾环道:“吃糠咽菜的我就不说,便是稍稍过得去的人家,我亲眼看见,一家七八口人,就着一碗咸盐腌过的韭菜吃窝头,小孩子不小心一次夹了两根韭菜,就被大人一筷子抽在手背上,立马就肿起来一条红棱,还骂他:‘你个败家子,吃完这顿下顿吃什么?’” 这样的事康熙也是第一次听说,是以虽满腹心事,也认真听起来。 胤誐道:“没这么夸张吧?” 贾环瞪他一眼,道:“我倒是想编,也要编的出来啊!若是早几个月,我还可以带你去农家拜拜年……各家都有点心出来待客,但是绝不会有人吃的。” “不好吃?有毒?” 贾环摇头道:“不是,那些点心味道还是不错的,只不过都被用细线串在一起的,若是拿起一个,一整盘都会扯起来,所以没有人好意思吃。” 胤誐不可思议道:“这、这也太、太……”他也算饱读诗书,这会儿却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了。 贾环道:“有什么法子,过年时亲戚邻里都要来拜年,总要有东西招待,但是合家能弄出一盘过得去的点心已经算是不错了,就那一盘点心,从三十晚上就开始往出端,过了十五才能给孩子们吃掉。” 贾环说完,也不理胤誐,对着听的入神的康熙冷哼一声,将筷子倒过来握住,筷头狠狠在桌子上一杵,发出噗的一声响,狠狠道:“所以,我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了!” 反手抓过筷子,埋头开始大吃,再不说一句话。 康熙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朕这是被人训斥了? 望向胤誐,胤誐呆滞的表情立马一抖,低头扒饭,那架势,像是要将自己的大头塞到碗里去。 无奈重新拿起筷子开吃,这才发现那鱼鲜嫩香滑的让人欲罢不能,只是……为什么只剩了这么几块了?胤誐,你个不孝子! 忽然发现心中的阴郁不知何时竟已散去了大半。 —— 第二天贾环又去了庄子,见了胤誐才知道康熙之所以心情不好,是因为魏东亭死了。听胤誐说,魏东亭是康熙汉师傅的儿子,也是他的伴读,从小到大多少风风雨雨一起走过来的,在康熙心中,直如兄弟一般,他去了难怪会心中难受。 虽然也替康熙伤感,但是这些事,外人也只有感叹的份儿而已。 胤誐守信,带着贾环在山里玩了一整日,回来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刚下车便有小厮殷勤的过来服侍,又道:“三爷回来的不巧,前些日子常来的四爷今儿来过了,不过听说三爷不在,便走了。” 贾环没见着胤禛,也有些失望,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两刻钟前。” 贾环也没多想,他玩了一天累的很,急着回去洗澡换衣服呢。却听那小厮继续道:“看四爷的样子,好像有点喝多了。” 贾环一愣,道:“喝醉了?”胤禛向来注重仪表,便是喝酒也少有喝醉的时候,喝醉酒了更不会到别人家里去,这是怎么了? 小厮道:“看不出醉没醉,但是身上有股酒味儿,有个随从想扶他,但被推开了。” 贾环迟疑了一下,扔给小厮一个荷包,转身上车,道:“去雍贝勒府。” 胤禛住的地方,贾环还是第一次去,心里颇有不安,和他们相交以来,他一直都在装傻,大家知道他的心思,也由着他,但是他若是进了贝勒府,可就捅开了窗户纸……而且,堂堂皇子也不是那么好见的吧?更何况天都黑了…… 贾环几度想转回去,等明儿去找胤誐带路过来,但是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一直犹豫到门口,也就豁出去了,下了车让人叫门。 皇子家的门房倒比贾府的门房气派还小些,先问了有没有名帖,可曾约好,知道没有后又让报名,竟全没有狗眼看人低的样子。 贾环见他们态度虽然客气,但听他们的话要想这会儿见到胤禛怕是不能,想了想便道:“那烦请通报一下高福儿,就说贾环就在这儿等着他,若他说不能见,我立刻便走。” 两个门房对视一眼,来求见胤禛的,提到高福儿谁不是客客气气一声高总管又或者高公公,敢叫他一声高福儿的,不是在装腔作势,那就是真有几分来头的,忙抽了一个人去通报,另一个又殷勤了几分。 高福儿来的很快,几乎是小跑着出来的,一面训斥两个门人没眼力见儿,一面将他向里面迎。 贾环却不进去,道:“我原只为了问问四哥的情况来的,既然你亲自出来了,我就不进去了——我听家里的门房说四哥今儿喝多了,可是有什么事?” 高福儿笑道:“环三爷想多了,我们爷就是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回来的时候想顺道去看看环三爷,但环三爷不在,也就回府了。” 贾环顿时放下心来,道:“那就好,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你帮我给四哥带个好。” 转身要上车,却被高福儿苦着脸扯住,道:“这如何使得,爷要是知道您好容易过来一趟,奴才连门都没让您进,回头不得扒了奴才的皮,您就当可怜可怜奴才吧!” 这样的话哪里会有人信,贾环失笑道:“我今儿早上出门,玩了一天才回来,到现在家门还没进呢,我要再不回去,我爹也要扒了我的皮呢!” 高福儿无奈,声音略低,道:“我们爷今儿心里不痛快,原想找环三爷说说,不想三爷不在……三爷好歹进去看看我们爷吧!爷今儿可真喝高了!” 第66章 高福儿亲自掌着灯,在前面引路,贾环跟着走了一段,皱眉道:“四哥现在应该在内院吧,现在天色已晚,内院我如何去得?” 高福儿道:“我们爷不在内院。” 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们爷已经很久没有在内院休息了。” 贾环虽知道里面必有缘故,但他和胤禛还没有熟到可以过问内帷私事的地步,也不多话。他不问,高福儿倒似乎有点失望的样子,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胤禛住的并不远,走了不过片刻便到,从窗外望去,里面黑沉沉的,没有点灯,不见半个人影。 高福儿在门口停下,低声道:“我们爷就在里面,环三爷您进去吧。” 贾环皱眉道:“四哥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高福儿道:“我们爷从来没这么早睡过……这会儿我们爷许是不痛快,一个人呆在里面,说了不许人打扰,奴才也不敢进去通传……” 贾环不悦道:“既然不许打扰,你又领我来做什么?” 高福儿赔笑道:“环三爷是我们爷想见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环三爷请进去吧,奴才还有事,先告辞了!” 竟就这样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逃也似的离开了。 贾环皱眉,这人平日里看着蛮稳重的样子,怎么这会儿这么不靠谱起来?有心不顾而去,但是既然已经到了门口,不进去看一眼着实不放心,伸手轻轻推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这一片寂静中却听得额外刺耳。 贾环还未举步,便听到一声冷喝:“出去!”声音低沉冷漠,带着隐怒,听不出醉意。 贾环微微一愣,若不是听出这的确是胤禛的声音,他几乎以为里面是另外一个人,他从未听过胤禛用如此不耐烦的口气和他说过话。 “四哥,是我。” 里面静了片刻,才传来胤禛的声音:“环儿?” 声音极轻,带着试探,恍如怕惊了什么似的。 “嗯,是我,”贾环答道:“四哥,我进去看看你好吗?” “唔……”胤禛道:“等一下……我、我先点灯。” 贾环目力惊人,早看清了房中的大半景象,只是胤禛坐在最暗的角落里,他一时没能看清,这会儿一站起来,贾环便看见了,道:“四哥,你别动……” 这话却有些晚了,只听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碰倒了,胤禛的身子有些摇晃,贾环忙上前扶住,道:“四哥,你没事吧?” “没事……”胤禛在他的搀扶下重又坐下,重复道:“我没事……” 果然还是醉了。 贾环把他踢倒的东西扶起来,是个绣墩,听刚才的声音应该撞的不重,送了口气,问道:“灯在哪里?” 没有听到回答,贾环只得自己去找,刚松开他的胳膊,手腕一紧,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胤禛的声音疲惫干涩:“别去,环儿……哪里也别去……” 胤禛的脸埋在阴影之中,贾环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眸子,黑沉沉的让人没来由心疼。 “四哥,”贾环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沉稳刚毅的男人会喝醉了酒,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黑暗之中? 回答他的,是一只有力的胳膊,缓慢而坚定的圈住他的肩膀,将他拖进怀里,成年男子特有的雄性气息混着酒气扑鼻而来,贾环有些慌了,正要挣扎,胤禛的头轻轻枕上他的肩膀,脸深深埋进他的颈侧:“环儿……还好有你……还好有你……” 贾环撑在他胸口的手一下便软了,胤禛的手慢慢收紧,霸道而温柔,无限依恋。 —— “年福晋,爷说了不许人打扰的,爷的脾气您知道,奴才可万万不敢放您进去……您放心,爷一起身,奴才就将东西给您送过去……” “吵……”贾环咕哝一声,用被子捂住头。 听到里面一声不悦的冷哼,高福儿忙放低了声音,道:“年福晋,您赶紧回去吧……”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贾环却也被吵醒,拥被而起,揉揉眼,皱眉捶着酸痛的肩膀,却听身边一人含笑道:“醒了?” 贾环眼睛撕开一条缝,看清楚了一身中衣半躺在他身边的人:“四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胤禛揉了揉他的头:“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吧?” 贾环睁开眼,阳光透窗而入,陌生的房间简洁大方,昨晚的事顿时在脑海复苏……很显然,他现在是躺在胤禛的床上。 慌忙从床上一跃而起,急道:“四哥,你害死我了,我昨儿一晚上没回去,夜不归宿!我爹一定会扒了我的皮的!” 从胤禛身上爬过去手忙脚乱的找鞋子和外衣,被胤禛一把按住,道:“放心,昨晚高福儿已经去你府上知会过了。” “不早说……”贾环埋怨一声,一下松了劲儿,哧溜钻回被子,道:“那我再睡一会儿……困!” 胤禛哭笑不得时,贾环却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道:“四哥,昨天我怎么到床上来的?”他明明记得被胤禛缠的脱不开身,最后撑不住窝在椅子上睡着了,谁把他弄到床上来的,而且还有人帮他把外衣鞋子都脱掉了? 胤禛干咳一声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对了,你昨儿怎么过来了?” “哦……”贾环想不通索性不想了,道:“昨儿回家的时候听下人说你喝多了,有点不放心就来看看,谁知道四哥喝醉酒那么缠人……高福儿又不在……” 意犹未尽抱怨一句道:“四哥酒品太差了!” 胤禛揉揉他的头,道:“是我的不是,让环儿受累了。” 贾环悻悻然道:“还好。” 喝醉酒就抱着人不放,这是什么毛病啊!幸好自己不是女人,不然名节……呸呸,想什么呢! 而且睡相也不好!昨儿做梦总给什么缠着,肯定是因为他! 盯着胤禛看了一会,发现他这会儿神清气爽,嘴角含笑,分明是心情极好的样子,难道昨天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问道:“四哥,你怎么还不去衙门,今儿休沐吗?” 胤禛摇头。 贾环眨眨眼,恍然道:“呀,是我耽搁四哥了!四哥你赶紧去吧,我自己收拾收拾就回了。” 胤禛道:“不是你的关系,我现在便是去了,也无事可做。” 贾环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胤禛苦笑一声,道:“你不是还想睡会吗?睡吧,等你睡饱了再说。” 贾环将头缩回去,一会又伸出来,道:“四哥……我昨天没有洗澡……” 胤禛笑道:“没事,爷不嫌弃你,爷也没洗……” 贾环恼道:“谁管你!我浑身黏糊糊的好难受……昨天和十哥在山里玩了一天,脏死了……我要洗澡!” …… 等他洗完澡出来,胤禛早已收拾妥当,房里摆好了早饭等他来吃,只是胤禛面前比他多了几碗醒酒汤,不由感叹,到底是皇子,气派就是不凡,连醒酒汤都要煮五碗,碗碗都不带重样的…… 见胤禛正不耐烦的挥手让高福儿端走,贾环道:“宿醉醒了还是喝点醒酒汤会比较舒服,四哥还是喝一点吧。” 胤禛便挑了一碗青花瓷小碗,低头喝了一口,贾环原还笑看着,忽然脸色微微一变,伸手夺了过来:“别喝。” “怎么?” 贾环放到一边,道:“这东西喝多了不好,别喝了。我们吃饭吧。” 用补身的食材熬制的醒酒汤,喝多了怎么会不好?胤禛的眼神变了变,对高福儿使个眼色,挥挥手让他将醒酒汤都端了下去。 贾环见他目光沉沉,早起时的好心情似乎一扫而空,知道他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一面喝粥,一面道:“我二哥曾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这句话虽然混账,但只怕不是一个人这样想。依我看,什么一个人变出三样儿来?不过是处境不同、立场不同罢了……处在四哥的位置,自然希望为妻的贤淑大度,为妾的安分守己……可是妻若大度,便是将丈夫送到她人怀抱,妾若守己,便是一世凄冷,你让她们如何大度,如何守己?” 胤禛白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家家的,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她们都没错,是爷错了行了吧?” 贾环失笑道:“谁让我有个做姨娘的娘呢,不多想想怎么行?其实感情的事,那有那么多的对对错错……成全了这个就耽误了那个……若世上女子都是娥皇女英,那她们也就算不得神话了。从古到今,妻妾之间哪有不争的,差的只是手段罢了,四哥既娶了妻妾成群,就要习惯才好。像我说的,妻妾各有各的立场,四哥虽信佛,却也是凡人,也不妨自私些儿,凭心为之,才不会这么累。” 贾环全然不知道胤禛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听高福儿说他许久没在内院休息,且看他对着这一堆的醒酒汤不耐烦的样子,猜到他大约是内院不平,便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的乱劝着。等唠唠叨叨说完,却发现胤禛不吭气静静的盯着他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平时话不是很多的,可是遇到他们,便时常有化身为话痨的危险。 胤禛却突然展颜一笑,倒把贾环吓了一跳,道:“你说的对,我是该自私一点才对……”竟真的想开了似的,埋头喝粥。 “四哥!” 门外传来一声叫唤,胤祥推门而入,看见贾环,顿时傻了,直愣愣看着他,贾环点头招呼道:“十三哥好。” 胤祥终于回魂:“环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贾环道:“四哥昨儿喝醉了闹酒,我来看他,缠的我走不开。” 胤祥讶道:“四哥昨儿喝醉了吗?我怎……” 胤禛干咳一声,道:“昨儿是喝多了几杯……十三弟用过早饭没有,一起吃?” 胤祥于是摇头,闭嘴。 贾环奇道:“四哥,十三哥,你们两个都不去衙门行吗?你们不去坐镇,户部的差事怎么办?” 胤祥冷哼一声,道:“户部还有个屁的事可做!” 胤禛皱眉道:“十三!” 胤祥闭嘴,贾环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低头喝粥。 胤禛叹一声,苦笑道:“不是不肯告诉你,不说你也能知道——户部的差事停办了。” 贾环轻呼一声,道:“是已经清查完了吗?” 胤禛摇头。 那就是功亏一篑了…… 贾环抬头看看两张同样消瘦的脸,他虽不曾亲见,只在贾政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知道这两个人顶了多大的压力才撑到如今,几乎是千夫所指,举世皆敌……竟然失败了? 便如人使了全身的力气拉车上坡,要容易要到顶了,却被人将绳子剪断…… 难怪会如此沮丧。 却听胤祥咬牙道:“瞧吧,两年之内,不回老样子,挖了我的眼!” 贾环道:“老爷子应该没这么糊涂啊!” 胤祥道:“若是皇阿玛的意思,我也什么都不说了……和在胸口戳一刀相比,从背后痛来的刀子才是最痛的!” 胤禛沉声道:“别说了,十三。” 胤祥道:“四哥,你让我说!再不让我说,我要憋疯了!” 胤禛沉着脸不吭气。 胤祥咬牙道:“万岁爷说,太子坐镇,老四总揽,老十三亲办……就为这一句话,半年了,我和四哥在户部苦熬着,谁要是睡过一个囫囵觉,谁他妈不是人!我们这么熬着,还不是为了给他争脸,半年了他来过几次?可我们弄出点成绩来不都是他的?” “可我们一心为他办事,却说我们想让他当独夫!什么叫独夫?残民以逞才是独夫!我们办的是皇差,惩的是民贼,怎的就成了独夫了?!”他声音渐大:“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这就是他做太子的对我们的论断!我们辛苦办差,得的,便是这八个大字……” “魏东亭病了十几年了,熊赐履根本没有欠库银……旁的人都还没说什么,他便先将屎盆子扣在我们身上……说人是被我们逼死的……”说话间,声音已然哽咽,道:“我们没日没夜的苦熬,好容易……他一句话,顷刻间功败垂成……” 贾环心中恻然,他们两个差事办到如今,不知道挨了多少明枪暗箭,明里暗里被人称为“小人、强盗、钱串子、刽子手……”,这些他们硬着头皮顶过来了,没退缩没软腿,没半途而废。好容易将要功成,那个他们为之尽忠的那个人,原该给他们撑腰,为他们说话的那个人,却一刀从背后捅了过来……那一刀,刺得他们鲜血淋漓,让他们以往做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 难怪胤祥会说,从背后捅过来的刀子才是让人最痛的。 想了想道:“太子爷为何会如此不智?” 胤禛沉声道:“不过是揣摩圣心罢了!前些日子皇阿玛让老八彻查官员的死因,太子便有些慌了手脚,将我们当成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前几日魏东亭死了,皇阿玛对着遗折落了泪……他便自以为揣摩到了皇阿玛的心思……” 一掌拍在案上,沉痛道:“可他是做太子的啊!他是做太子的啊!这天下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 胤祥沉着脸不说话。 房中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贾环三两口将剩下的粥喝完,道:“四哥,十三哥,好容易你们闲了,我们今儿去庄子玩!” “去!”胤祥大声道:“干什么不去?爷熬了这些日子,也该出去松快松快了!” “走了走了,”贾环大喜,拉了胤禛道:“四哥你派人去给我爹说一声吧……我是不敢回去的。” 胤禛无奈,招呼人准备马车,胤祥奇道:“环儿你好像真的很高兴似的?” 贾环点头道:“嗯,我是很高兴啊!” 胤祥道:“爷正难受着呢,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贾环嘻嘻笑道:“就是因为你难受,我才高兴啊!” “你这是什么话?爷招你惹你了?” 贾环道:“十三哥没有招我,这纯粹是政治立场问题,你们是太子党的,我是反太子党的,你们倒霉了,我当然高兴了……哎呦,四哥不许打我!你不用看了,没人我才说的。” 胤禛斥道:“你又不是官,要什么立场,乱说什么?” 贾环道:“便是老爷子问我,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 “环儿!”胤禛打断道:“不管怎么样,今后这天下还是他的,以后万不可胡说。你现在对他不敬,他或者拿你没办法,可是总有一日,太子是要登基的……” 贾环冷哼一声道:“四哥说这话还早了些吧?” 胤禛道:“你不懂……太子是万岁爷嫡子,身份贵重,万岁爷亲自抚养,深的圣心,文武皆通,居储位四十年,助皇上处理政事,从未有半点差池……太子之位稳如泰山。” 贾环道:“依我看,四哥是当局者迷……那个太子,下对黎民百姓视如牛马,肆意妄为,上对皇上揣摩逢迎,小心翼翼……皇上雄才大略,怎么会瞧得上这样的太子?皇上要的是可以撑得起这片天下的太子,可不是奴才!这次他坏了皇上的大事,就是因为他不顾大局,只一心揣摩圣意……这次的事,万岁爷看在眼里,我看他的位置,什么稳如泰山,是岌岌可危才对。” 胤禛与胤祥对视一眼,皱眉不语,胤祥道:“知道我们是太子党,还敢对我们说这些?” 贾环道:“四哥十三哥才不会出卖我!而且,太子最是小心眼儿,他这次揣摩错了圣意,就是因为不知道皇上找八哥调查官员死因的真正目的,到时候肯定把帐算在你们头上……你们两个的太子党可做不长久了!” 见他一副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样子,胤祥举手就敲,贾环这几天被打多了,一闪身就朝胤禛身后躲,胤祥见胤禛将贾环护住,悻悻然道:“我倒是想告诉他,可他见了我们像见了瘟神似的,四哥专门去了几次也不见……倒有脸来记恨我们?” 他虽仍以太子党自居,但是说话间对太子尊重已点滴无存,可见这次太子所为,着实伤了这位侠王的心。见胤禛也没责怪胤祥出言不逊,贾环顿时眉开眼笑,他对太子最看不顺眼,偏偏和他最好胤禛胤祥又是铁杆的太子党,这会儿看他们之间有了龃龉,自然心情大好。 到了门口,却见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胤禩弯腰下车,看见三人微微一愣,道:“是我来的不巧,你们这是要出门?” 贾环道:“我们去庄子找十哥玩儿,八哥一起?” 胤禩笑道:“正好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大家一处热闹热闹……你们先去,我去找了老九一道儿。” 竟不等胤禛说话,径直上车离去。 胤禛啪的一声敲在贾环头上,道:“故意使坏是吧?” “四哥!又打我,打坏你养啊!” “爷养不活你么?” 第67章 胤禩动作很快,贾环他们去了庄子没多久,胤禩和胤禟的马车便到了,这个地方他们比贾环还熟,往年康熙亲来撒个稻种什么的也会跟着来尽尽孝心,别的不说,割个麦子插个秧绝不会惹人笑话就是。 但这次一进庄子胤禟就傻了眼,除了已经洒过麦种的地没变以外,其他的地方被弄的面目全非,挖坑修渠且不说,好好的地被分成无数的方块,每块地上都插上木板,上面大大小小一串的字儿。 “这是那小东西弄出来的?”胤禟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进了坟地呢!阿玛也由着他胡闹?” “九弟不要小看他,”胤禩道:“以后指不定我们兄弟还有仰仗他的地方呢!” 胤禟不屑道:“凭他?要不是八哥你……” “九弟!”胤禩正色打断道:“多言招祸。” 胤禟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胤禩拍拍他的肩膀不语,他早便想通了,这个烂摊子,谁接上都得活活累死,他胤禩可再不会犯傻,哭着喊着去抢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凭他的本事,只要不存心招事儿,不管谁上位,难道还能被人糟践了去不成?闲来无事听听戏、溜溜鸟、打打茶围,不比那累死累活整日的勾心斗角的强? 庄子视野开阔,举目望去,天高云阔,地下麦苗青翠喜人,空气中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连心中憋闷难言的胤禛胤祥都心情舒畅起来。 胤祥指着荷塘外围一圈的深沟道:“这是做什么的?外面倒比里面深,难道是防贼的?” 贾环鄙视道:“十三哥真笨,莫说这里没有贼,就是有贼,一条水沟能拦得住?你当是护城河呢?” “看把你能的!”胤祥道:“爷说一句,你倒有一百句等着爷!有本事别朝四哥后面躲。” 贾环从胤禛胳肢窝探出头来,道:“谁让你说不过人就动手,等我再大些了,也未必就打不过你!” 不等胤祥嘲笑的话出口,胤禛将贾环的头按回去,转移火力道:“你说这里面养藕又养鱼,那这深沟可是为了收鱼?” 贾环点头,道:“还是四哥聪明。等收鱼的时候,将水位放低,鱼就会自己跑到外围的深沟里来,倒时水都不用下,在岸上用网捞就成。” 胤祥收了笑,道:“你小子倒还真有点想头。” “那是!”贾环得意一笑,眼尖的看见胤禩胤禟走了过来,招呼道:“八哥九哥来了!” 胤禟道:“怎的没见老十?” “十哥在干活呢,”贾环笑道:“老爷子说十哥惫懒,下了死命令,汇总誊抄之事一笔一划都得他自己动笔……十哥积了几日的活了,再不干老爷子要发火了。” 胤禟道:“我怎么听老十抱怨,说只要你一来,他整日休想写一个字?” “太过分了!”贾环跳脚道:“他前儿才和我抱怨呢,说我老不来陪他,他要憋疯了……我们去找他对质去!十三哥你做证!” 拉着胤禟胤祥去找胤誐,胤禩注目他们的背影,笑道:“今儿老十又别想干活了。” 胤禛道:“若不是亲眼得见,怎会知道一向浑浑噩噩的老十,办起差来竟这般细致规整?只怕连万岁爷也看走了眼。” 胤禩笑道:“又怎比的上四哥?四哥此次办差,可谓简在帝心。” 胤禛道:“户部的差事办砸了,皇上不怪罪已是万幸,还说什么简在帝心?” 胤禩并不答话,转目看看身周,道:“在这等开阔之地说话,实比关在暗室密谈要高明的多――环儿看着没心没肺的,聪慧处实非常人能及……四哥,我们一味的兜圈子,岂不辜负了环儿一番心意?” 他随手扯了一根枝条,蹲下来在水面上有一下每一下的拍打,胤禛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极目远眺,即便有人远远见了,也绝想不到这二人是在“密谈”。 既然胤禩把话说开,胤禛也不再和他套虚词,沉声道:“你是故意的?” 胤禩淡淡一笑:“什么故意的?” 胤禛放缓了声音,冷声道:“坑害、离间。” 胤禩将枝条远远扔进水里,起身笑道:“我早知道瞒不过四哥。” 胤禛皱眉道:“别向水里乱仍东西,环儿好容易弄好的池子,还没下种呢!” 胤禩笑道:“四哥对环儿果然上心。” 胤禛不答。 胤禩又道:“今儿一早去找四哥,确有离间的意思,我认了。至于坑害嘛……要看对谁了,若说坑太子一把,对,我故意的。但是坑四哥和十三……你们自己没有和太子通气,才被坏了差事,四哥不会把这笔帐也算在我头上吧?” 胤禛冷然道:“你早就查出东西来了,却死攥着不放,还一味的找户部官员问话,就是为了让太子误会皇阿玛有问责户部的意思,太子才会抢先停了清理积欠的差事,让我和十三功亏一篑,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胤禩点头道:“我的确是拖着未报,也的确是故意找户部官员问话误导太子……但是,我可没本事让太子半步都不踏足户部为四哥和十三撑腰;我也没本事让太子不遣一人来刑部来为户部官员开脱半句……刑部户部,太子只要任去一处,岂能到现在仍不知道真相?我更没有本事让太子不顾大局,在大功告成之际釜底抽薪,令四哥的差事功败垂成……四哥将这些都算在我头上,是否有失公允呢?” 胤禛沉默半晌,叹道:“你我皆知清理户部乃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此事虽是太子失策,但是八弟此举岂非亦是不顾大局?” 胤禩嗤笑一声,道:“连太子都不在乎,我一个出身微贱的皇子,理那么多作甚?” 见胤禛眉头一皱似乎要教训人,耸耸肩道:“四哥,你和太子相熟,你都想不到太子会做出这等不智的决定,你不会以为我就能想到吧?” 这句却是不怕被人戳破的谎言了,前世时,并没有他彻查死因之事,太子尚且如此,现如今,他故意闹的满城风雨,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逼死官员的帽子扣在太子一党头上一样,太子若是不这样做,他倒要怀疑这太子和他一样是从头来过的了。 胤禛不再说话,转身欲行,胤禩忙道:“四哥且慢。” 胤禛冷冷道:“今早在我府门露面,又有此地一会,只等你将官员死因奏明圣上,我和太子之间势必决裂。且经此一事,万岁爷对太子大为不满……八弟目的已达,还有何话可说?” 胤禩道:“昨儿太子停办了户部的差事,今儿我与四哥密会,若明儿我便交出三哥逼迫官员自尽构陷太子的证据来……四哥以为如何?” 胤禛回身道:“八弟好心计,轻飘飘一招顺水推舟,太子圣心尽失,三哥大落尘埃,再难翻身,我和十三也被牵连,不仅差事办砸,与太子离心,万岁心中也会留下一根刺……只是,万岁爷可不是傻子,八弟难道就不怕圣上忌讳?到时候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胤禩笑道:“四哥可曾听过一句话?无欲则刚。” 胤禛目露异色。 胤禩道:“数年前,阿玛要我娶郭络罗氏为妻,之后又数度欲为我挑选福晋,都被我一力坚拒。”郭络罗氏,安庆王外孙女,不仅家世显赫,更从小在养在宫中,深得康熙喜爱,若能以之为妻,不仅势力大涨,身份更能高出一截来。 胤禛微微一愣,胤禩拒绝娶郭络罗氏也就罢了,数度拒婚,违逆圣上,这可不像八面玲珑的胤禩会做的事。 胤禩道:“我对万岁爷说,我此生此世,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的正妻之位,只留与我真正心仪之人,且此生绝不纳妾不娶侧妻,更绝不会让一个庶子出生……” 胤禛诧异的望向他,终身不娶侧室,不生庶子……古往今来,没有只有皇后的后宫,他这是对皇上表明心迹? 胤禩道:“万岁爷大怒,什么话都出来了,我剪了发发了毒誓,万岁爷差点动刀子杀了我……那一次,万岁爷罚我在祖宗牌位前跪了足足一个月,四哥应该还记得吧?” 断发盟誓……若果真如此,假的也就成真的了。 胤禛沉吟片刻,道:“八弟早有心仪之人?” “四哥何必试探?”胤禩道:“心仪之人么,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胤禛苦笑,包括太子在内,这天下谁不认为八爷党乃是太子劲敌,与太子争储者,非八阿哥莫属,谁能想到胤禩竟在数年之前,便用这种荒诞的理由这样决绝的姿势向万岁表明了心迹,这父子二人,竟将天下人当傻子一般耍弄。 胤禩看见他那副模样,心情大好,笑道:“无欲则刚,我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我知,皇阿玛亦知,所以,我便是使尽了手段又如何?皇阿玛难道因为我让他看清了太子和三哥的本质就把我圈禁了不成?只要不得罪了将来的皇上,我便是可劲儿的折腾,谁又能将我怎么样?” 胤禛叹道:“我是真看不懂你了……既然如此,你这番折腾又为了什么?” 胤禩道:“四哥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胤禩道:“天下有汉人亿万,旗人却只得一白多万……当年五胡乱华,不过昙花一现,蒙古人建立的元朝,也是九十年就完,可见外族治汉,何其难也……也就是皇阿玛雄才大略,才得以江山稳固……太子遇事软糯,对下却又肆意妄为,他能撑得起我大清的江山?若有一日他真的登基称帝,莫不要应了朱元璋‘胡人无百年运’的骇人之言才好。那个位子,我虽不要,可是却希望大清国祚万年,也好舒舒服服做个闲王。” 见胤禛目露凝重之色,胤禩却又洒然一笑,道:“这却是假话,真话是……我对太子着实看不顺眼的很,顺便踩他一脚,如此而已。”不论前世今生,太子为人处事,都不在他眼中,让他对这等人卑躬屈膝,下跪称臣,倒不如让他昔日的宿敌上位……品着热茶,看他仍在那个位子活活累死,也算是一种报复? 胤禛淡然一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要是当真,他便输了。 胤禩又道:“虽说当局者迷,四哥或者不如我等局外人看的清楚,但是万岁爷废太子之心久矣……我不信四哥没有看出半点端倪。” 胤禛沉吟片刻,道:“既然八弟将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必掖着藏着。本朝二十六年,朱三太子在莫愁湖差点一炮送皇阿玛归天,后来武丹查到索额图门下噶礼头上,却因太子的赏赐而不敢继续――此事连我都能知晓,万岁爷不可能不知――这便是阿玛心中的第一根刺。” 胤禩接道:“后来索额图谋害圣驾,欲扶太子上位,若说此事太子一无所知,连我都不信,何况万岁――这是皇阿玛心中的第二根刺。” 胤禛道:“之前宫中传出谣言,说太子有言:‘我是命运最不济的人,天下古今,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此事不论真假,皇阿玛是必知的,皇阿玛却至今不曾找太子问话,可见心中对太子疑心已深。” 胤禩心中叹服,他也是重来一遭,才想明白一切,不想胤禛身在太子身边,竟还能看的如此清楚,赞道:“四哥果然心如明镜……四哥说看不懂我,我也有些看不懂四哥了,四哥既然如此清楚,为何还要稳稳当当做个太子党?” 胤禛道:“话既说到此处,也不怕你知道:太子是君,我是臣,为太子做事,便先天占了一个忠字,太子安,我自然没事,太子不安,横竖总要有新太子。我左右是个办事的,谁上位也大体不会将我怎么样。” 胤禩静默片刻,道:“四哥就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位子?” 胤禛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从未想过,八弟想必是不会信的。” 胤禩笑而不语。 胤禛道:“天下之事,俯而就者易,仰而求者难。当今朝上皇阿玛一人乾坤独断,太子之位,圣上一言可决……但万岁爷身体尚佳,却年老多疑,是以此刻,争即使不争,不争便是争。上蹿下跳,勾结奉承的,只怕大位无缘,反而心无杂念,一心办差的,或许那东西就会从天而降。” 胤禩笑容敛去,叹道:“听四哥此语,我倒是真的相信四哥并无此心了,若非是身在局外,如何能看得如此清楚。” 胤禛淡淡一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尽人事而听天命,反正再次也少不了我一个亲王。” 胤禩苦笑道:“既然四哥有此心,我此番投效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投效?胤禛豁然转头,胤禩却不看他,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话如何惊人一般,道:“既然四哥不争,想必也不会出手做什么了,既如此,三哥逼迫官员自尽的证据我也只好烂在手里了,我还要指着他们拉太子下马呢……我不喜欢太子,这句话却是真真切切的。” 胤禛淡淡道:“这是八弟的事,与我无关。”转身离去。 胤禩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升起不忿,自己前世竭力经营,便是为此人做了嫁衣裳,今生重来,竟还是如此吗?将手中的嫩草狠狠扔下水,微微拔高声音道:“好叫四哥知道,我已禀了阿玛,今生非林佳氏黛玉莫娶。” 果然看见胤禛豁然转身,露出笑容道:“四哥不必担心我对她不好……既是我发了誓要一世相守的人,便绝不会负她。感情是需要经营的,便是如今我对她还谈不上情爱,但是用一生一世去经营的感情,总比所谓的一见钟情要可靠的多……何况我们这些做皇子的,谈什么情情爱爱实在太过奢侈了一些。”两世为人,那颗历经沧桑的心再回不到从前,难道还指望他能轰轰烈烈再爱一次不成?一时的心动,再加一世的经营,一生的相守,足矣。 胤禛道:“为何会选她?她出身不高,又是孤儿……” 胤禩打断道:“四哥还不明白吗,我的妻族,自然是越单薄越好……而且,多少年来,她的确是唯一能令我动心之人。” “……但老爷子怎会应允?” 胤禩道:“仍是那句无欲则刚……老爷子遇上无欲无求的儿子,也就是个拿子女没有办法的父亲罢了……他倒是威胁过我要赐死黛玉,可惜他又担心我真去当了和尚,又怕环儿再不理他,加上他对黛玉印象还真不错,也就允了。四哥不会以为,真的十万两银子就能买个乡君吧?” 胤禛无语。 胤禩道:“好叫四哥知道,老爷子已经允了我,只要黛玉一出孝,便为我们赐婚。所以……即使我被圈禁,黛玉也是要嫁我的,四哥若是不想身边有人整日的郁郁寡欢,还请看顾着小弟些儿……” 胤禛一张脸顿时变臭,胤禩却心情大好,从他身边施施然经过,语调悠然:“听说环儿在那府里,真正在乎的除了贾政和他姨娘,就只有黛玉一个……环儿那般重情的人……啊,环儿出来了。” 胤禛黑着脸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贾环牵着他的小马从庄子出来,刚出门几步,那马儿不知道闹什么脾气,他又推又拉也不肯多走半步,急的直跺脚…… 看着看着,不知怎的,那烦恼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的无影无踪,唇角露出笑容来。 第68章 白虽然只有几个月大,个子却不小,贾环抱又抱不动,又舍不得使蛮力推拉,胤禟几个无良的又只知在一旁看笑话,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贾环索性不理他们,唤道:“黑!” 胤祥笑道:“真以为你们家狗是万能啊?” 贾环哼一声,看见黑从院子里窜了出来,贾环扔了缰绳,道:“看着白。” 事实上白是不需要黑来看的,一见黑出来,它便迅速溜到黑身边,讨好的低下头去蹭黑那张锅盔脸,撵都撵不走,哪里还需要特意看着? 贾环看着那一黑一白两张脸挤在一起,觉得有些妒忌又有些欣慰,不过,看着蛮顺眼的就是。 胤禟却是第一次见黑,顿时傻了眼:“你家的狗成精了啊!” 胤誐不屑道:“环儿把黑当保姆用,那两只感情能不好吗?” 贾环不理他们,对过来的胤禛胤禩道:“四哥八哥,九哥他们打赌来着,你们要不要一起?” 胤禩微笑道:“打赌?赌什么?” “赌谁先饿死。” 胤禛胤禩顿时同时愣住。 贾环道:“刚刚我和九哥吵架,他笑话我是小鸡崽,我说他是白大个,若不论家势外力,遇到饥荒的时候,第一个饿死的就是他那样儿的……然后十哥和十三哥又吵起来了……最后决定上山,赤手空拳找吃的,谁找到吃的少,谁就认输,承认自己虚有其表――我是公证。” 胤禩奇道:“现在这种时候,山上能有吃的?”野果子什么的也没长出来吧? 贾环道:“莫说现在,就是再早两个月,山上也能扒出食来,哼,你们以为老百姓怎么过日子的?” 胤禛道:“这倒有趣,我同你们一起去。” “无聊。”胤禟抱臂道:“你们去吧,我略逛一逛就回了……有那功夫,不如多挣点银子,有银子在,还能饿肚子不成?” 贾环想想道:“这却也有理,不过总有有钱也买不到吃的的时候……你不去我们去。” 将王禄叫来交代了几句,贾环解释道:“虽然是以量取胜,但比的是不被饿死,所以找的东西还得自己能吃的下才行……不然,一人去抓一捧观音土来,大家也不用比了,所以我找了厨子和侍卫,不仅锅碗瓢盆,连油盐酱醋胡椒面都背上了……到时候,自己找的东西让厨子做了自己吃,吃不下的就不做数,谁把自己弄饱了,谁就赢!” 胤祥道:“你是公证,听你的。” 斜睨了胤誐一眼,道:“就怕有人打肿脸充胖子,饿着肚子喊饱啊!” 胤誐冷哼一声道:“要是某人待会直接抓一把观音土就吃,我倒是不介意认输。” “有力气留着找吃的。”贾环打断两个,道:“出发出发……黑,看着白,别让它走丢了。” 一行人出庄不远,贾环眼尖的看见一辆马车旖旎而来,顿时傻了眼,呐呐道:“那个……像不像是老爷子的马车?” 胤祥道:“不用看了,这种地方还能有谁来?其他几个除非跟着老爷子,是绝不会踏足这里半步的。” “老爷子前儿不是刚来过吗?”贾环转向一脸苦像的胤誐:“十哥,老爷子还没看到你,你现在回去做样子应该还来得及吧?” 胤誐低声道:“你当阿玛傻的啊,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会相信我在干活?” “那怎么办,十哥你好几天没做事了,被逮到肯定要挨骂。” “骂就骂吧,爷反正就是被骂大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跟前,几人避到道旁,康熙下车,免了几人的礼,道:“你们这是要出去?” 胤祥在康熙面前还是比较自在的,也不遮掩,大大方方的把两人的赌局说了,康熙倒也觉得有趣,没骂他们不务正业,道:“是该看看老百姓怎么活的……老九呢,不是说他也来了吗?” 胤禛胤禩眼神都微微一变,康熙还没进庄子就知道他们来了几个人,这…… 胤祥答道:“九哥对这个没兴趣,还在庄子逛呢。” “让他一起!”康熙道:“也好让他别整天钻到钱眼里,正经事半点也不上心!” 康熙既发了话,后面自有人去唤胤禟,康熙道:“不等他,我们先走。”摇头拒绝了胤禛等让他坐车的建议,率先向来路走去,一面道:“老八,听说你今儿一早就登了老四家的门?” 康熙的口气悠闲,恍如饭后闲聊,但听的人可不敢这么想,康熙对几个儿子之间的交往,向来是知道但不过问,这次却一反常态,不知为何。 胤禩面色不变,躬身道:“是,只因儿子无能,未能及时查出真相,才导致四哥的差事功亏一篑,儿子心中不安,所以才会登门致歉,不想四哥他们正要来庄子,便约了一起来耍上一日。” “这件事……”康熙叹了口气,道:“罢了,今儿不谈国事。环儿,你过来。” 贾环凑到他身边:“阿玛。” 康熙揉了揉他的头:“昨儿一晚上没回去?” 贾环顿时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的?”他可不是皇子,那些皇子们就是心里有疑问也不敢问出口,他不仅敢问,而且还敢很不高兴的问。 康熙一指扣在他头上,贾环缩了缩,没能躲过去,捂头抗议道:“阿玛!” 康熙冷哼一声,道:“还敢问!今儿早上我起意去你四哥的宅子转转,就看见你爹的马车停在拐角那儿,我一问才知道他在那儿守你守了一个时辰了!才知道你一夜没回,你才多大?就敢夜不归宿!” 胤禩的眼神微微一黯,康熙一早上胤禛的宅子,怕也是知道这个儿子受了委屈,一为安抚,二也是来看看他的反应吧……原来他这个时候就已经这般看着胤禛了吗? 可叹自己那个时候,只恨不得将六部都攥在自己手里,恨不得满朝文武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怎么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势力越大,越是会被人视为狼子野心,也离那个位置越远…… 贾环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目光望向胤禛,胤禛道:“都是儿子昨儿不该贪杯,还累及环儿。” 又对贾环歉然道:“我早上遣人去了告知贾府,但若是贾大人出门前没有和家里说明去向,许是两厢错过了也不一定……都是我的不是。” 贾环低头不说话。 胤禛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道:“别担心,今儿我送你回去,到时候给贾大人负荆请罪就是,不会连累你被贾大人责罚。” 贾环不满道:“你怕吓不死我爹吗?” 低头道:“我倒不是怕我爹骂我,我就是有点心疼,早上外面冷的很,他守了一个时辰,一定又冷又急又累……你说他怎么胆子就那么小,找个人到门房问问都不会吗?” 康熙摸摸他的头,道:“许是怕惹老四不满……你说他胆小却也未必,今儿还敢和我拐弯抹角的说什么‘我家环儿还小,开蒙又晚,不敢耽误了学业什么什么的’……你听听,倒像是我把你拐带的不读书了似的,你那先生还是我让老四给找得呢!哼!” “阿玛,”贾环抬头看他,道:“你可不许吓我爹,我爹胆子小……” 胤誐嗤笑道:“听说过护崽的,没听说过护爹的,你爹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一天到晚看着?” 贾环白了他一眼,道:“那是我爹,我不看着他看着谁?”罢了又叹了口气,低头道:“我回来这半年,爹好像更老了,头发又白了好多根,腰也没那么直了……唉,我果然是个不省心的……要是我爹不老就好了,我情愿永远都是个小孩子给他管,只要他能一直那么有精神有力气的看见我和二哥就骂……想想就觉得难受,我以后要对我爹好一点,再好一点……” 随着语无伦次的感叹,胤禛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悄然落在康熙身上,似乎这时才豁然发现,自己这个雄才伟略、一直高高在上仿佛无所不能的父亲,再不似印象中的那么高大巍峨,虽然仍是精神奕奕,绝称不上是老态龙钟,但是,那已的确是个老人无疑了……不知怎的,心中渐渐升起酸意,感情外露些的胤祥更是连眼圈都红了,却丝毫不敢在康熙面前表现出来。 贾环却又话音一转,愁眉苦脸道:“唉,要是我爹不那么爱骂人就更好了……四哥,你今儿真的送我回去吗?” 顿时气氛全无。 “送,”回答他的却是康熙:“我让他送,他敢不送?” 贾环这才放心,正要开口,胤禛揉着他的头道:“知道了,不许吓你爹,他胆子小是吧?我和他好好说话,行了吧?” “嗯。” 山上看着不远,走起来却着实费时,贾环身子弱,上到一半便开始气喘吁吁,胤禛有心背他,却既怕他多心,更怕康熙看出端倪,反害了他的性命,只得一路看扶着。 胤誐却没什么顾忌,嘲笑道:“怎么?又走不动了,过来,爷背你!” 贾环这阵子被他背惯了,正要高高兴兴过去,胤禛忙伸手拉住,心中暗悔,自己是关心则乱,这个时候光明正大的把他背在背上,谁能想到其他?竟给那老十抢了先。 发现贾环胤誐的目光一起望过来,正要说话,胤禩笑道:“四哥是怕十弟多耗了力气,一会若是输了,赖到环儿头上么?” 胤誐不满道:“四哥也忒小瞧我!” 胤禩的话却不是说给他们听的,果然,只听胤祥道:“十哥若背了环儿,一会我赢了岂不是胜之不武?环儿过来让我背!叫十哥你输的心服口服!” 这下胤誐又不干了,若让胤祥背了,输了他倍加丢人,赢了却又胜之不武。 胤禛打断道:“行了,别争了,环儿上来。” 半蹲下来,背上一个软软的身子伏了上来,不重,却让人感觉格外的踏实,满足的让人觉得此生别无他求。 唇边不由露出微笑,一抬头,却碰上胤禩似笑非笑的目光,笑容僵住……他这是,在表功?—— 第69章 “四哥。”贾环向上蹭了蹭,胤禛会意的把他托高一点,贾环舒服的把头挂在他肩膀上,道:“四哥背上比十哥舒服多了。” 这……算是表扬? 可惜现在胤禛的手腾不出来,否则贾环早挨了一下了。 “哎哟!” 他打不着自然有打得着的人,胤誐冷哼道:“爷长这么大连儿子都没背过,还敢嫌三嫌四!下次上山自己走!” 贾环自知一时得意忘形说错了话,赔笑道:“十哥背上也舒服!特别特别舒服!真的!” “当爷是傻子呢!”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放过了他。 玩笑一般的赌局,有了康熙的参与却不得不认真起来,临溪找到了一块开阔些的地方做营地,几个爷都被打发出去找吃的,剩下的人去拾柴和架锅,因怕熏着康熙,便将锅架的远远的。 唯一闲着的康熙便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看贾环煞有介事的摆弄一块石头,道:“环儿别弄了,过来坐我这边就是。” 贾环道:“我不是在弄凳子,我在架锅呢!” “锅?” “嗯,”贾环道:“我和大和尚常年在外,居无定所,总不能背着锅四处跑,所以我最拿手的,就是做石板烧……阿玛你有口福!”一面吩咐了跟来的厨子揉面。 居然还带了米面吗?康熙笑道:“怎么,不相信他们能找到吃的?” 贾环眨眼:“这叫有备无患。” 康熙摇头失笑,不再说话。 突然没人说话了,贾环抬头,发现康熙似陷入沉思,面带郁色,微微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太子搅黄了户部的差事,办差的胤禛胤祥固然心里不痛快,康熙只怕还会更难受一些,一是因太子搅黄的是国家大事,他不得不想可能会引起的后果,另外恐怕是对他这个亲手教养的寄予厚望的儿子心中无限的失望。 明明知道太子的决定大错特错,却偏偏不能推翻,否则太子的威望将荡然无存,失望之余,一面要为太子所做之事收尾,一面要安抚胤禛胤祥,另外,只怕还要想想,这个太子到底能不能撑得起这大清的天下了…… 看来这个皇帝,也不好当啊! 想想也是,他爹只有两个儿子就愁白了头发,这位便宜阿玛可是有几十个儿子呢…… 当贾环打了水来洗“锅”的时候,康熙已恢复了常态,颇有兴致的看着他忙活,问道:“你们在山上的时候,每顿都吃这个什么石板烧?” 贾环道:“兴致来了才做,更多的时候啃馍馍或者烧饼……和贫苦人家的黑面馍馍比,这个不知道香甜多少呢。” 突然又想到什么,扑哧笑了起来,道:“有一次我和大和尚给难民瞧病,里面有个山东的,会唱大戏,便唱了一段儿,有几句词特别好玩,我唱给你听……” 便开始唱:“……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他那嗓子脆脆的,应是憋粗了,装出山东大汉的模样儿来,刚开腔康熙便不由失笑,等听清楚他的唱词,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贾环见康熙笑了,也露出笑脸来,又道:“还有呢,说大热天一对夫妇在干活,那妇人累不过,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那农夫也羡慕道:‘皇上爷使的扁担,肯定是金的!……” 康熙再次失笑,笑罢却又叹道:“我们的百姓,到底淳朴……民生多坚啊!” 贾环道:“这只是故事罢了,但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欲望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便如那农妇,只要能睡个午觉,对她来说便是皇后娘娘一般的享受了,可是这世上能日日睡午觉的人,又有谁因为这个而满足呢?我和和尚一起化缘,好得坏的都吃过,各色的人也见过,所以,当我啃干馍馍的时候,我知道有很多人还饿着肚子,我用两只脚辛苦赶路的时候,我知道有的人连脚都没有……所以,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有些人,他们一生下来,几乎就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这种生下来就有的东西,来的太过理所当然,所以,他们不会因为这些东西而感到满足而珍惜,只会期待更多……” 见康熙的脸色渐渐凝重,低头呐呐道:“……这是大和尚说过的话。” 康熙叹了一口气,道:“就那么不喜欢太子?” 他的语气温和,声音低沉,却让贾环的脸白了白,撅嘴道:“不喜欢!” 低头去干自己的活,不肯再说。 康熙道:“这些话,谁教你说的?”他的语气仍然是温和的,却让人感觉到沉重的压力。 贾环诧异的抬头,看了康熙一样,道:“要是有人教我说,我就不会说了……我又不是傻的。” 康熙叹道:“你要不傻就不会说这些了!” 贾环哼一声,理直气壮道:“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我不喜欢他,在你面前说他的坏话有什么稀奇!” 康熙一愣,哑然失笑。 这个小家伙! 若换了其他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挑拨他与太子的关系,便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可这小家伙偏偏说的理直气壮――我就是专门说他的坏话来着!我不喜欢他当然要说他的坏话! 就如上次胤禛之事,他也是这般理直气壮――我当然要偏着四哥! 拍拍身边的位置,道:“过来!” 贾环不情愿的蹭过来,在康熙身边坐下。 康熙摸着他的头,叹道:“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以后不许乱说了!” 贾环低头不说话。 康熙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他的回答,道:“怎么不说话?” 贾环忍了一会,才闷闷道:“我以后不和你说话了。” 康熙都气乐了,这小东西,自己不仅没治他的罪,连骂都没骂一句,他反倒来劲了! 耐着性子道:“为什么?” 贾环撅嘴,道:“人都要好恶,说话的时候,自然会把好恶带出来……若要以后我每和你说一句话,都要粉饰雕琢,那还不如不要说话!” 这小家伙为什么总是这么“有理”呢? 康熙无奈了:“那你说怎么办?” 贾环讨好一笑,眼睛弯成小月亮,道:“喏,你反正知道我不喜欢他,以后我说话的时候,你打个折扣听就行了嘛!凡是我说他坏话的时候,你不要当真就好了!” 康熙为之气结,如果知道是坏话就能不听不想不信,那天底下也没那么多反间计了…… 一指头敲在他头上,没回答他的话,问道:“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起说他的坏话?真的没人跟你说什么?”若换了说话的是旁人,康熙断不会这么直接去问,但是贾环…… 贾环老老实实低头:“四哥喝醉了,十三哥很伤心……他们比之前瘦了好多……我有点心疼……” 康熙无奈叹息:“你啊!” 沉默了一阵,又道:“人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常在乡野之中,可知道下面的人是怎么对讨债的?” 贾环理直气壮道:“告官府啊!” 康熙道:“这招不算!” 贾环起身,道:“其实对于欠账这个问题,关键看债主和欠债的谁的势力大……如果是债主势力大的话,那么我们看到的就是……” 他弯下腰,做出一副哀求的样子来:“求求你,再宽限几日吧,现下实在是没有钱啊……” 话音一转,又道:“如果是欠账的势力更大,我们看到的就是:‘爷,您行行好,把那笔款子赏了小人吧,小人家里解不开锅了……’” 康熙失笑,道:“行了,别绕圈子了,就说户部的库银,有没有讨回来的法子?要是你有法子,以后不管在我面前说谁的坏话,都不怪你。” 贾环愣了愣,道:“户部的欠银不是都免了吗?” 康熙道:“谁给你说免了?只是将时间宽限了五年罢了。” 贾环道:“那让他们五年以后交不就好了?” 康熙摇头道:“你不懂……现在都要不回来,五年以后就更要不回来了。” 贾环道:“他们没有钱,还是有钱不肯还?” “后者居多。” 贾环挠挠头,道:“那……有个损招……” 康熙道:“有招就好,你说。” “派账房。” 康熙一愣:“派账房?” “嗯,”贾环道:“一样的俸禄,凭什么人家能过,你家却过不下去?可见是不善理财的原因,所以要派账房帮他们理财。府上每一文收入都要入账房的手,花每一分钱都要找账房批准……若还有私银在手,便是欺君。” 这招连康熙都有些傻了眼。 贾环道:“然后,账房先生就可以说:‘李大人,您欠着国库那么多银子,居然还要花二十两给姨娘买簪子?您竟然要拿国家的税银这般挥霍?’‘刘大人,您今天这顿饭可超支了,明儿就只能吃素了。’‘周大人,您昨儿上酒楼用的钱从哪来的,小人怎么不知道?’‘张大人,您欠着国库一万两银子,怎么能用十两一个的马桶?我给您换成了十文钱一个的……’” 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康熙也忍不住摇头失笑,这法子可真够恶心人的,不过对那些个……指不定还真有用……—— 第70章 贾环正要表功,却见厨子一脸为难的过来,道:“面已经和好了……可是,这野菜小人不会做啊!” 贾环道:“若他们找了鱼、肉什么的你们做,野菜我来弄就好了。” 那厨子如蒙大赦,行礼便要离开。 贾环转头对康熙得瑟道:“野菜我也能做的好吃!” 康熙止住厨子,问贾环道:“穷人家是怎么吃野菜的?” 贾环道:“他们弄的不好吃……不拘是什么,但凡是能吃的,洗干净、剁碎了放在锅里煮稀粥,放多少米就要看各家的米缸了,一般一锅放上一小把――到底肯吃野菜的家里都穷,有得就只洒那么几粒。” 康熙点头,对厨子道:“就这么的煮一锅。” 贾环提醒道:“野菜先用开水过一过,不然太难吃了。” 康熙道:“不用,就那样煮。” “可是会很难吃……” 康熙冷哼一声道:“不难吃他们怎么知道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厨子喏喏的回去烧水准备煮粥,贾环也在自己的石头下面架起了火堆。 约定的时间渐渐近了,便看见胤禟最先回来,手里提着几根挂着树叶的枝条,随手扔在地上,不知对厨子说些什么。 康熙起身道:“走,去看看他弄了什么回来。” 走近了,正好听见那厨子哭丧着脸道:“九爷……这树叶子、树叶子怎么能吃啊?” 胤禟冷哼道:“羊都能吃,人怎么就不能吃?” 康熙不悦道:“老九!” 胤禟闭嘴。 康熙看着被随手扔在地上的几根枝条,冷然道:“这就是你找的吃食?!”语气中隐含怒意,出去这么久,居然就随手折了几根枝条回来,分明是敷衍了事。 贾环见康熙动怒,起身拾起一根,道:“唔,是香樟树叶子……别说,这玩意儿真能吃。” 连胤禟都瞪大了眼:“能吃?” 贾环点头肯定道:“能吃。” 胤禟道:“老百姓……就吃这玩意儿?” 贾环道:“这算好吃的呢,便是过得去的年景也吃这个,若是遇到灾荒,草根树皮都扒出来吃掉呢。” 听他这般说,胤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偷瞟了康熙一眼,讪讪道:“要不,我再去摘点儿?” 康熙脸色稍稍好看了些,道:“罢了!” 说话间,胤禛和胤禩从不同的方向过来,手里都捧着野菜,放在一处,胤禩采的要稍少一些,且都是同一种,胤禛却是五花八门都弄了点儿,胤禩颇不好意思道:“只有这种我见人吃过,便只摘了这种回来。” “是蒲公英,”贾环蹲在地上挑拣,道:“做好了很好吃的……唔,四哥的就多了,蒲公英也有,水芹菜、芥菜、马齿菜……都是能吃的,四哥你懂这个吗?” 胤禛嗯了一声,道:“我以前在农家养过一个月的病。” 贾环诧异的看了胤禛一眼,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在农家养病?就是养病,也不会沦落到吃野菜吧? 胤禛似乎看他的疑惑,道:“我也只是见别人吃过。” 胤禟嘲讽道:“我看四哥采的野菜,这河边到处都是啊,四哥就弄了这么一点儿来,看来也不是很用心嘛。” 胤禛道:“本来想多弄一点,路上看见这个,想着也许环儿会喜欢,就多摘了几把。” 贾环疑惑道:“什么?” 盯着胤禛从怀里取出包的鼓鼓囊囊的帕子,等他解开,顿时眉开眼笑,欢呼道:“桑椹!是桑椹!我最喜欢吃桑椹了!四哥最好了!” 许是因节气还不到,里面完全成熟的不多,但是个个饱满晶莹,贾环捏了个红白相间的扔进嘴里,酸的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吸溜了一下,美滋滋道:“好吃。” 胤禛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喜欢就好。” 贾环再吃一个,又捡了一个紫红色大个的,喂到康熙嘴里,他刚翻过野菜,手上沾着沙子,康熙却也不嫌弃,就着他的手吃了,赞道:“鲜甜多汁,很不错。” 贾环捧着帕子,凑到康熙身边:“我们两个吃。” 康熙笑道:“嗯,我们两个吃。” 胤禟顿时郁闷,同人不同命啊,同样偷奸耍滑的,他就被骂,胤禛就没事。 贾环道:“阿玛吃紫的,我吃红的……我喜欢酸酸甜甜的。唔,这个给你,这个我吃……” 见这一老一小旁若无人的分赃,胤禛胤禩胤禟面面相觑,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贾环犹自有空吩咐厨子:“将这些菜洗干净了,各自掐一小把出来剁碎了煮掉……不用等十哥和十三哥的,他们要比赛,肯定会去弄肉来吃。” 厨子知道这难吃的野菜粥是给几个皇子吃的,难得有人开口让他只用掐一小把出来放,忙应了去忙活。 等他将菜扔进锅里的时候,胤誐大步回来,衣衫脏乱,倒像是和人打了一架似的,嘴角却含笑,一手端着一个鸟窝,一手拖着一条一米来长的大蛇,将蛇摔在地上,道:“这下我可赢了吧!老十三呢?还没回来?” 贾环将桑椹交给康熙拿着,凑近了弯腰去看,道:“这是……”话还没说完,那蛇尾猛地卷起,从他脚上扫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 下一瞬便被人紧紧搂着怀里,抱着远远避开,胤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好一阵,贾环僵直的身子才慢慢放松,反手抱住胤禛,头向他怀里使劲的挤:“四哥,吓死我了……” 感觉胤禛的身子微僵了僵,一只大手轻轻拍抚在背上,道:“好了,没事了……别怕。” 贾环将头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道:“我以后再也不理十哥了……” 胤誐讪讪道:“我怎么知道你连死蛇都怕?” 贾环将头露出来,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从胤禛怀里退了出来,觉得有些不安,又挨近了些,躲在他身后捉着他的袖子,才道:“死蛇我才不怕,我连活蛇都不是很怕……可是死了还会动的蛇好吓人……” 胤誐纳闷道:“这东西也够命大,头都被我砸扁了,居然还能动……你刚才说这是什么蛇来着,有毒没毒?” 贾环看着他,疑惑道:“你不会被蛇咬了吧?” 胤誐一僵,道:“怎么可能……” 他说话神色极不自然,在场的几人都看出来了,贾环肯定道:“一定是被咬了!” “没有的事……” 康熙神色一肃,斥道:“老十!面子比命还重要?!” 胤誐这才磨蹭的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两个深深的牙印,低着头不说话。 胤禛道:“环儿,这蛇有毒没有?” 贾环道:“这是赤练蛇,勉强算是一种毒蛇吧,不过被它咬到一般不会中毒,因为它的毒牙在很后面……” 他凑到胤誐跟前看了好一阵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他也没见过被赤练蛇毒牙咬过的伤口是什么样子的,把了脉也没把出什么异常,只得道:“赤练蛇的毒性不是很强,没听说有被它咬死的人……稳妥起见,十哥先把毒血吸出来,我去采点草药回来敷上,没事的。” 胤誐伤在小臂下方,他使了老大的劲儿也没能将嘴巴凑上去,无辜的看向贾环。 贾环眨眨眼道:“你找人帮忙吧……嘴巴没有伤的就行,四哥不行,四哥嘴巴起泡了。” 胤禛道:“我陪你去采药。” 贾环点头,朝来路走去,他过来的时候有看到过几株可解蛇毒的草药。 回来的时候,胤祥已经回来了,胤禟正臭着一张脸给胤誐吮吸毒血,胤誐却眉开眼笑,极是高兴。 贾环诧异道:“十哥,干什么笑的那么开心,九哥吸的你好舒服吗?” 话一出口,胤誐的笑容顿时就僵硬起来,胤禟的臭脸更臭了,胤祥拼命憋着笑,胤禩侧过头去不让人看清他的表情,贾环发现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连康熙的脸色都怪异的很,扯了扯唯一面色如常的胤禛,不安道:“四哥,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胤禛面不改色道:“是他们想多了。” “啊?”贾环眨眨眼:“他们想什么想多了?” “扑哧!”胤祥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胤禩怒道:“环儿!闭上你的臭嘴!” 贾环哪还不知道说错了话,老实闭嘴。 胤禩狠狠瞪了胤誐一眼,走到一边漱口。贾环接他的位置给胤誐敷药,胤誐干咳一声,道:“我是因为赢了老十三才高兴的,环儿你别胡说。” “十哥赢了?”贾环看到厨子正收拾六七条三四寸长的小鱼儿,胤誐的一窝鸟蛋加上一条蛇,是比这些鱼要有分量,点头道:“是十哥赢了,嗯,十哥不是先饿……” 胤祥接口道:“好吧,我认输,我是先饿死的,因为十哥在饿死之前就先被毒死了……” 顿时一片哄然大笑。 胤誐大怒:“环儿不是说被它咬了没事吗?” ……可惜被无情的淹没在笑声中。 —— 夜色将临。 马车慢慢停下,贾环揉着眼睛:“四哥,到家了吗?” 胤禛把他从自己膝盖上扶起来,道:“到了。” 先一步下车,背对着车门,道:“累吧?上来我背你。” “嗯。” 贾环迷迷瞪瞪扶在他背上,胤禛拒绝门口下人的殷勤,背着贾环慢慢朝院子走。 凉风一吹,贾环睡意渐消,胤禛背上宽厚温暖,他实在不想下来,便搂了胤禛的脖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四哥……” 胤禛背上的肌肉都僵硬起来了,贾环这个懒骨头,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说话时一动一动的软软的蹭,磨的人又酥又痒,让他不敢说话,只得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嗯?” “野菜粥很难吃吧?” “嗯。” “那你还吃两碗……下次不要你帮忙,我自己也能吃下去……” “……好。” “我煎的饼子好吃吧?” “嗯。” “我把最嫩最香的菜都包给四哥了……唔,还有阿玛……四哥对我最好,你喜欢吃什么,下次我专门弄给你吃。” “嗯。” “……” “……” 忽然间,就想这么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第71章 忽然,背上传来贾环软软的声音:“四哥,我今天对老爷子说太子的坏话了。 胤禛浑身一僵,斥道:“胡闹!” 感觉到胤禛语气中的不悦,贾环冷哼一声,便是一阵乱挣,胤禛防他掉下来,忙紧紧按住,贾环挣不下来,便使劲的踢他的大腿:“放我下来,不要你背!” 胤禛无奈道:“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 贾环红了眼,怒道:“你和太子是一伙的,不高兴我说他坏话!哼!你和他一样,都不是好人!小木屋的时候,他要杀我,欺负我;酒楼的时候,他羞辱我……他还想把我变成音儿那样的玩意儿……你和他一伙的,你是太子党!你看着他欺负我!我不要你做我四哥了,你也好,十三爷也好,我都高攀不起……我再也不理你们了!”越说越气,到最后眼泪都快下来了,越发挣扎的厉害。 感觉背上贾环的动作越来越大,胤禛一阵手忙脚乱:“环儿,听话!” 贾环微微一顿,立刻更加奋力的挣扎起来:“不听不听不听!” 胤禛无奈叹道:“我怎么时候看着他欺负你了?” 贾环顿了顿,安静下来,他好像是每次都帮他来着,可是…… 委屈道:“你不许我说他坏话……” 胤禛轻叹一声,语声无奈,道:“我是怕老爷子恶了你……环儿,你就这样撒娇扮痴,让老爷子无所顾忌的疼你宠你护你……不好么?” 贾环默然片刻,才声音低低的道:“可是……四哥喝醉酒,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我会心疼……” 想到这个沉稳刚毅的男子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周身萦绕着浓郁的萧索冷漠气息的情景,那种仿佛隔离了尘世般的孤寂,让他心里一扯一扯的痛…… 许久,才听到胤禛低低的答复:“不要这样,环儿……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 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贾环却能感受到他声音中深深的怜意,心中一暖,忍不住习惯性的将脸凑了上去,在他头上轻蹭了两下。 贾环的小脸蹭的胤禛心中温软一片,却又知道这只是贾环和黑惯用的亲近方式……将他当黑一般,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路再长也有尽头,还没到贾环的院子,贾政便已闻声赶到,先狠狠瞪了贾环一眼,便欲大礼参拜——以前是有康熙的吩咐,不许在贾环面前露了他们的身份,但昨儿贾环居然自己跑去了贝勒府,很明显早就知道胤禛的身份了,既如此,他自然也要按规矩来。 胤禛见贾政就要下跪,忙道:“贾大人免礼。” 贾政却不肯就势起身,胤禛实不愿受贾政的大礼,忙腾了一只手弯腰去扶,贾环这个时候哪还敢赖在胤禛背上,顺势溜了下来,乖乖跑到贾政身边老实站着。 胤禛亲手来扶,贾政哪敢矫情,不等胤禛的手触及手肘便赶紧起身道谢。 胤禛见贾政生疏拘谨,贾环也不自在,暗叹一声,温声道:“原是我太过唐突了,昨儿未曾得到贾大人的应允便留环儿住了一宿,今儿又带他上山陪老爷子玩了一日……老爷子命我送环儿回来向贾大人赔罪,都是我的不是,贾大人莫要责怪环儿才好。” 贾政连声道不敢,也不知是不敢责怪贾环,还是不敢受胤禛的赔罪。 胤禛又道:“老爷子令我送环儿回府后去见他,并不敢多呆,就此告辞。” 贾政原就没想留他,听了这话更不敢留,胤禛又道:“环儿,得空了四哥便来看你,闲了也去四哥府里转转,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使人去找高福儿要就是了。我先去了,不敢让老爷子久等。” 贾环知道他这些话是说给贾政听的,也不多说,点头嗯了一声,胤禛点头,拒绝贾政相送,径直去了。 贾政贾环看着胤禛的背影远去,对视一眼,下一瞬,贾环心虚低头,贾政强忍怒火:“跟我过来!” 转身便走,贾环在后面小跑跟着,不由在心中小小腹诽一下,爹真凶,还没有四哥心疼人…… 小半个时辰后,贾环的院子里,贾政脸色稍缓,道:“就这些?” 贾环连连点头,道:“就是在温泉庄子的时候,他们去了好几次,我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每次四爷四爷的叫着,老爷子听着不顺耳,便叫我唤四哥,一来二去的就叫顺了口…… 贾政神色松懈下来,道:“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又神色一凛道:“你没骗我?” 贾环信誓旦旦道:“就只这些,四哥的身份我也才知道的……吓死我了呢!” 贾政想想这样才合理,点了点头,道:“之前便罢了,日后离那些爷能远一些便远一些,你年纪小,不小心便得罪了人……现如今,那些爷,交好了并无益处,若是开罪了,却又万万承担不起。” 贾环微微有些诧异,想不到自己的死脑筋父亲竟有这样的见识,进益了啊。 忙点头应了,见贾政似乎要开始他的长篇大论,打了个哈欠,嘟嘴咕哝道:“好困……昨儿没睡好,今天又在山里跑来一圈,累死了,肚子也饿……” 贾政见他揉着眼睛,大眼睛里雾蒙蒙的全是水汽,没来由心中一软,剩下的话便兜了回去,道:“天晚了,你早些休息吧……” 贾环连连点头,贾政走到门口又转身,发现贾环软趴趴挨在椅子扶手上,一看见他回头又飞快的坐直了身子,张了张嘴,破天荒没有开口训斥,道:“收拾了早些睡,明儿可不许再到处跑了,老老实实跟着杜先生念书,你二哥这些日子可比你上进多了!” 贾环欢喜道:“二哥上进就不用我上进了……”声音在贾政的目光中渐渐低弱,低头:“知道了……” 目送贾政离开,贾环心中大叫侥幸,看来贾政变精明也是有限的,分明看见胤禛背他回来的,居然会相信他们不熟? —— 不管白日在山中这君臣父子几人玩的如何轻悠自在,也无法掩盖现在朝中一团和气下隐藏的风云莫测。 太子给出五年之期,仿佛是一个信号,一个清理户部到此为止的信号,拖到如今的暗自庆幸,幸好挺住了,已经还过的后悔不迭,有的欲奏本弹劾,有的欲待风声稍缓时,再去借上一笔…… 但无论是什么想法,在看到康熙的态度之前,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所有人瞪大了等着看康熙的反应时,康熙却谁也没见,消失了整整一天。 这件事中,最为忐忑不安的人是太子胤礽,他原是极为笃定的,自认是看准了康熙的心思的,他清楚记得,魏东亭的遗折之上写着“……奴才以待罪之身,拊心俯仰,此躯行作掩陵之土,而逋欠国债十未归一。如此辜恩,正不知地狱何门而入!夜台徘徊,昏目望阙,泪血已干,心痛无声……”,这几行字旁斑斑点点,分明就是泪痕。纸角上加着朱批:“着即由魏东亭之子魏天祐袭一等伯爵,仍领海关事,逐年赔补亏空银两。” 无论泪痕也好,朱批也罢,无不证明康熙对户部追缴欠款太急之事已然不满,他这般做法,应该正和圣意才对。 然而第二日康熙竟未见他,他多方打探,才知道康熙去了郊外的庄子,这才稍稍安心——那个庄子他是知道的,康熙时不时便会去逛逛,查看农事。 虽然急切的想知道康熙的态度,但未免有窥探圣驾的嫌疑,强忍着没有赶去庄子。 到了晚间,好容易打探到圣驾回宫,他故意拖延了半个时辰才去觐见,谁知道竟被人挡在外面……但他分明得到消息,康熙召见了胤禛胤禩胤祥三人……康熙白日便和他们在一起,为什么见此刻还要见他们,为什么召见他们却不肯见自己? 这个疑虑让他如老猫挠心一般惴惴不安,一夜辗转到天明,却还不曾单独见上康熙一面,便已是朝会。 接下来的事情,将忐忑不安的太子和蠢蠢欲动的群臣打得措手不及。 先是胤禩禀告了他彻查官员死因的进展:他不曾发现官员有被杀嫌疑,但是死亡官员都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所有自尽官员都很有钱,二,这些人在死前都曾秘密会见过一个青衣男子。 胤禩的话没有指出任何人的嫌疑,但是有一点确定无疑了,所谓户部逼死官员,分明就是一个惊天的阴谋! 康熙怒极而笑:“好,好啊,家中几十万的家产,居然会为了一万两银子的债务自尽!逼债逼债,穷人没逼死,倒把这些家财万贯的逼死了!此人真是好本事,我大清的朝廷大员,几句话便能让他们甘愿就死……而让另外的‘大人’们,个个为他张目……张敬!朕记得你弹劾胤祥逼死官员,言辞激烈,所言种种恍如目见,那你再来告诉朕一次,你到底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 “臣有罪!”张敬跪伏于地,双股站站。 “臣有罪。” “臣有罪。” “……”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朝上已经跪下八成,以逼死官员为名,弹劾胤禛胤祥的大臣,何止是张敬一个? 他们原只为私利、立场等各种不同原因弹劾胤禛,但此刻,这种行为却和阴谋、陷害甚至谋逆扯上关系,让他们如何不惊?如何不怕? 要知道眼前这个帝王,虽向来仁厚,但是在谋逆之事上,从未有过心慈手软的时候。 而太子,此刻已是呆了…… 接下来,是康熙如雷霆一般的怒火:凡在此事中自尽的官员,令刑部彻查生前所有不法事,若有,数罪并罚,若无,亦有污蔑陷害之罪,累及家人,最轻也要抄没家产,家人发配宁古塔。 康熙这一决定,让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自我朝以来,便是有千般罪过,只要生前不曾问罪,死后绝无追究,但康熙如今不仅要追究,而且还要因死人之罪累及家人,且量重刑,可见康熙心中怒火之盛。 虽有不少人认为康熙此举有违仁德,但是此刻哪里敢开口说话,只要不祸及己身,就是大吉大利了。 此事一了,再来却是胤禛的折子,不少人便是心中一寒,看来这位冷面王是要得理不饶人了,然而胤禛开口说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太子仁德,定下五年归还之期,但是儿臣以为,五年实在太短……” 五年太短?之前逼债的时候,这位爷可是嫌五个月都太长啊!难道冷面王也转性了? 却听胤禛继续道:“为何会有官员借银之事,无非是囊中羞涩,俸禄收入不够生活所需,既如此,以前既不够,日后自然也不够,如此别说是五年,便是给十年二十年又如何有钱归还?然我朝俸禄不低……” 林林总总例举一堆后,终于说出了最终目的:官员之所以钱不够花,不是因为钱少,而是因为不会打理的原因,望皇上能体谅官员苦楚,恩出于上,御赐管事账房等人,助其管理府上收入开支…… 等他说完,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这一招,狠啦! 在座的,哪怕是最清廉的,他敢将自己的每一分收入都让皇上知道?在座的,哪怕最正派的,他敢让自己每一分花销都让皇上知道? 恩出于上……这是恩? 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是到了这会儿,凡是还欠债的,谁没因户部之事弹劾过胤禛?他们最怕的便是康熙想起他们方才的旧账来,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谁敢开口说话?至于不欠债的,我们都还了,凭什么你们不还?恨不得拍手叫好呢! 朝堂之上,原本少有政见统一的时候,什么事总须来来往往争执许久,但这一次,这么荒唐的一件事,竟然没有任何人反对的通过了…… 于是,在康熙御赐的管家和账房还没到的时候,户部的欠款半日之内,便自动回来了小半,归其原因,一是因为这招太狠,二是因为皇上的怒火太盛,而且拖延欠款之事现如今闹的太大,已经不仅是钱的问题了,再拖下去,恐有同谋之嫌。 也有些不怕的,尤其是那些军爷,曾贴身护着康熙血雨腥风里面滚过的,放出去做了武官,在康熙面前得脸,皇子的面子都不给的,还能怕了几个账房?真来了,自然让他们服服贴贴。 然而第二日,他们终于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管家带着账房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点家中财务,那些铺子庄子什么的,如何能让他们知道?否则有钱不还一条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自然一概不认,道自己只有俸禄可拿,那些管家却也好打发的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正当他们以为不过如此的时候,第二日,庄子店铺的管事哭着找来了,那些庄子店铺等等,已经全部充公…… 户部为了清查账目,早将这些人的根底查的一清二楚,但凡是没认的产业,全被当成无主之物,被户部接收……那些管家可是皇上派去,算半个钦差,对他们说的话便是对皇上说的,对皇上说了不是你的东西了,那是也不是。 于是装穷变成了真穷,假哭成了真哭,去户部哭天喊地一顿后,户部也不把事做绝,欠款拿来,东西还你。 是以“恩出于上”仅仅五天之后,余下的欠款已然回来了九成。 而康熙对贾环的这个主意最满意的地方,不在能迅速追回来欠款,反而在没能追回的那几笔上……穆子旭、魏东亭是欠银大户,人人都知道他们的钱其实是康熙花掉的,可是康熙偏偏不能免了他们的债,只因口子一开便再堵不住……贾环的法子却好,管家是康熙派的,去了做什么怎么做,那全凭康熙的意思,那几家,不过去个人做做样子,便可赌了天下人的口。 当然除了这几家,也有漏网之鱼,总有那自作聪明的,早在清查之初就将产业挂到了别人的名下,自然没有中招,不过胤禛他们却也不急,只一句话:看你能耗到几时! 只一日不还,花自己的钱,便要向旁人请示!一顿吃几个菜,多久才能制一次新衣,给妻妾买首饰一月不可超过几两,用丫头不能超过几人,一月可上酒楼几次,请名角唱堂会想也不用想…… 最后怒了:靠,爷要是一直过这样的日子,还要银子做什么! 于是,在最长的熬了三个月之后,户部的差事终于完美落幕。 这些却只是后话。 在贾环来说,却是好容易逃脱了贾政一顿教训,赶紧洗澡睡觉,第二天一早老老实实去书房听杜先生讲课。 他当然不知道在他津津有味的听杜先生讲故事的时候朝堂上发生的故事,也不知道散朝之后,太子连看都没看胤禛胤祥一眼,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却叫住了胤禩,只冷冷说了一句:“八弟,好本事。”便拂袖而去。 吃了午饭,又听杜先生讲了半个时辰的书,便被贾琏派人唤去了客厅会客,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大摇大摆的坐在上首,贾琏在下首作陪。 那人见贾环进来,便挥退了贾琏,厅中只剩了他们二人,憋着嗓子,阴阳怪气问道:“是贾环,贾公子?” 贾环打量了他几眼,在贾琏方才坐的地方坐下,问道:“是我,你是谁?” 那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扬起下巴,道:“咱家,是太子的人。” “哦。”贾环不看他,低着头,用嫩白的手指一个一个的戳着佛珠玩儿。 那人对贾环的反应极是不满,抬高了声音,道:“咱家是太子的人。” 他声音原就尖锐,再一拔高,便刺耳的很,贾环皱了眉,道:“我又不是聋子,你小声些说话不成吗?” 第72章 那人顿时愣住,这是什么情况?以他的身份虽然算不得什么,可是他头上那可是太子,那是将来的皇帝!之前不管他走到哪里,只要抬出太子二字,老虎也变成老鼠,这小子不过是个四品小官的庶子,居然这么不识抬举,要知道,别说这小子,就是贾政在他面前也是服服帖帖的! 也太嚣张了吧? 贾环可不觉得自己嚣张,起码他不觉得自己有对面那个讨厌的家伙嚣张。 用手撑着下巴,又看了那人几眼……高福儿在外面,可从不会说自己是四爷的人,他那张脸就是最好的身份证明,若有不认得的,只用报个名字,也就都知道了,这个家伙口口声声将太子挂在嘴上,可见身份不高,连万岁爷的佛珠都不认得,可见也不是太子贴身侍候的人…… 问他是谁,只说自己是太子的人,连个名字也不好意思说,难道叫猫儿狗儿不成?太子不会随便找个扫地的太监就来见他吧?真不给脸啊。 神情更加懒散起来:“太子派你来的?什么事?” 那内侍道:“太子要你跟我去见他。” 贾环哦了一声,懒洋洋伸手。 内侍半天没反应过来:“做什么?” “帖子啊,请人做客就这样请的?” 内侍差点没骂出声来:你算哪一号人物,敢问太子要帖子? 阴测测道:“有咱家过来,难道还不够吗?” 贾环冷哼一声,翻脸便骂:“我知道你是谁家的狗?就跑到这里来乱吠!你说是太子的人就是太子的人?当人都是傻子不成?若少爷我这么容易上当,早给人拐去卖了十趟八趟了……若要请我,正儿八经的下了帖子来!还有,下趟找个会说人话的来和少爷说话!” 扔下被骂的一愣一愣的内侍,拂袖而去,杜先生的故事正讲到精彩的地方,他还急着听下文呢! 然而回去不过半个时辰,贾琏又派人来了,贾环微微有些发愣,太子向来高傲,目中无人,他不愿去听太子说话,也没有话和太子说,便借故发挥将那内侍打发掉,不曾想他这样驳了太子的面子,太子居然还会派人来,顿时有点头大。 这次来的是个清秀的宦官,满脸含笑,见他过来,立刻起身行礼道:“奴才何柱儿,给环三爷请安。” 贾环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快走几步扶住,没让他真跪下去,道:“我听说太子爷宫里的管事便叫何柱儿,不知……” 何柱儿也没有真跪他的意思,顺势起身,道:“奴才便是。” 贾环歉然道:“这么说来,难道方才来的人真是太子爷的人?只他名字身份都不肯明言,贾环不敢轻信,却是我无礼了,还请公公代为致歉的好。” 何柱儿忙道:“环三爷这样说,可折杀奴才了,都是奴才的不是,遣了个不懂规矩的下贱胚子来,奴才已重重惩处了他。” 两人心知肚明的这一顿虚套,算是揭过了此事。 贾环引他坐下,何柱儿从怀中掏出一精致的请柬,道:“我们太子爷请环三爷过府一叙,马车还在外面等着呢,您看……” 过府一叙?太子住在毓庆宫,并未和其他皇子一样,在宫外建府,总不会让他进宫一趟吧? 贾环接过帖子,地址上面写着清音院……清音院……音…… “清音院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太子爷新近在外置的宅子。” “太子爷时常下榻清音院?” “偶一为之。” “不知清音院中还住着何人?” “自然只有太子爷一个主子。” 贾环见他说话滴水不漏,也不再和他绕圈子,直接道:“我记得太子爷身边有一位名为音儿的公子,不知住在何处?” 何柱儿滞了滞,道:“音儿正是在清音院中侍候。” 贾环闻言,将请帖递回给何柱儿。 “这是?” 贾环道:“请公公代为转告太子殿下,请恕草民不能前往。” 何柱儿是太子身边第一个得意的人,便是皇子看着他也客气几分,他几曾像这般对一个小人物好话说尽的时候?居然还会被拒,顿时也上了火气,不软不硬道:“环三爷这是何意?难道还要让我们太子爷亲自来请不成?” 贾环淡淡道:“贾环与太子只有一面之缘,并不相熟,太子在安置娈童之所召见贾环,请恕贾环不能应招,否则万一若是惹人误解,难道要贾环自尽以表清白不成?” 何柱儿顿时一噎,道:“贾三爷误会了,我们太子爷并无此意……” 贾环打断道:“公公误会了,贾环并未说太子爷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怕人误解罢了。” 何柱儿一句话被噎了回来,顿时大怒,这贾环好不识抬举!三番两次拒绝太子邀约不说,连自己亲来都不给面子,冷哼一声,声音中已带上了冷意:“环三爷只怕旁人误解,却不知这样几次三番拒绝我们太子爷,就不怕我们太子爷误会什么吗?” 话语中威胁十足。 贾环冷哼道:“太子爷深明大义,聪明仁厚,又怎会误会与我?便是真有什么误会,那也是有人故意挑唆,欲陷其主于不义。” “你!” 贾环并不理会他的怒火,淡淡道:“烦请公公转告太子爷,说蒙太子爷厚爱,贾环感激不尽,特在一品楼中设宴相待,还望太子爷赏脸。” 何柱儿神色稍缓,道:“奴才自会转告太子爷,至于去不去,那就由不得奴才做主了。” 贾环点头道:“那是自然,太子爷赏脸,是贾环的荣幸,若是不得闲,那也是贾环无福。” 何柱儿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告辞而去。 贾环叹了口气,既然太子铁了心的要见他,他想不见也不行。但是胤礽可是有对他动粗的前科的,不管他现在还有没有这个心思,贾环也不会没心眼到自投罗网,太子的地盘尤其是那种地方,他是打死也不会去的,还是自己找地方靠谱一点……也不是万无一失啊…… 门外早有坎儿和铜儿吩咐人备好了车,贾环想了想,道:“你们两个,一个去四贝勒府,一个去户部,去找高福儿,告诉他,我要去一品堂宴请二爷,但那个地方一座难求,烦他帮忙给定个雅间。” 见两人分头去了,这才上车。 一品楼虽然生意不错,但是说一座难求就夸张了,而且这个时候并没有多少客人,贾环很轻易便定了一间大些的雅间,去了也不点菜,只让人捡拿手的先做。 过了不到两刻钟,胤礽便到了,他到的时候,看见贾环正在削鸭梨,先去了皮,再用刀将果肉一小块一小块削在盘子里。 果盘是莹白的,梨肉也是莹白的,但和那双手放在一起,便瞬间失色……那果盘虽瓷白却不够柔和,那梨虽水嫩却稍嫌粗糙。 贾环听到开门声抬头,便看到胤礽略带痴色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手上,微微皱眉,忽然就想起音儿那双手来,嫩白修长,细细的涂了脂,十指尖尖,长长的指甲修剪的极为细致,上面甚至涂上了一层无色的油脂,让它看起来晶莹剔透……会那样精心修饰一双手,想来太子或者对手有特别的偏好也不一定。 可是音儿那双手,美则美矣,他每次想到,心中却是一阵恶寒,一个大男人,那样打理自己的手,实在让他难以想象…… 虽是如此,贾环也并未将手缩回袖中,而是起身行礼道:“草民贾环见过……” 人还未弯下腰去,便被胤礽大步上前扶住双臂,道:“环儿不必多礼。” 又责道:“你我自家兄弟,怎的这般生分?” 贾环微楞,这个看起来亲切热情的男人……是太子?根本就像换了个人好不好?是我发烧了还是他发烧了? 顺势起身,道:“太子殿下且坐,草民去找小二上来点菜。” 胤礽按住他的肩膀,将披风解下来交给何柱儿,道:“这些事让底下人去做就好了。”另吩咐何柱儿道:“环儿不食荤腥,让他们仔细点儿,单寻了干净的锅灶做来……来,我们坐。” 最后一句却是对贾环说的。 贾环等他在上首坐下,才坐回原位,道:“能得太子殿下赏脸……” 话未说完,便被胤礽苦笑着打断道:“环儿,你我之间一定要如此生疏吗?” 语气中隐隐带着无奈。 贾环微微一愣,他原已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甚至想好了若是太子就着他数请不至发难该如何应对,却万万想不到,此刻出现的太子,完全没有上一次的气焰万丈,反而显得体贴大度……这般作态,到底有何目的? 口中道:“太子殿……” 胤礽不悦打断道:“你与老四他们都能兄弟相称,难道我就当不得你一句二哥吗?” 贾环微微垂眸,道:“非是贾环不识抬举,而是家中已然有了一个二哥,并不敢混叫,唐突了太子殿下,如蒙太子殿下不弃,贾环便唤一声二爷如何?”他贾环心眼最小,当初太子没让他一句二哥出口,那么这一世,休想再得他一声二哥。 胤礽叹道:“知你是怨了我,也罢。” 贾环猜不透他的心思,客套几句后便无话可说,取了牙签插在小块的梨肉上,请胤礽用,也自己戳了一块咬着玩,等着听太子说明来意。 胤礽只吃了一小块便停下,看向贾环。 这才发现这个自己对他原并无好感的少年竟生的如此好看,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尤其唇形极美,只可惜唇色稍淡了些,但此刻在梨汁浸润下,却显得格外的水润柔软,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当嫩红的小舌无意识的舔过唇瓣时,更是惑人之极。 贾环感觉的太子目光的异样,抬头皱眉道:“这梨子不和二爷的口味?” 胤礽回神,微微一笑,道:“这鸭梨虽水润多汁,肉质却粗糙了些,我那里有些回疆贡来的香梨,最是香甜细嫩,回头我让人送些去你尝尝。” “不必劳烦二爷,”贾环道:“我原不是很爱吃这个。” 胤礽再度被拒,叹道:“我知道你是厌了我……你原是该厌了我才是,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那般对你……” 第73章 “啊?”贾环茫然的看着胤礽,道:“救命之恩?什么救命之恩?前些年虽然我和和尚一起救过一些人,但都是穷苦人家……二爷是不是认错人了?” 胤礽苦笑一声,叹道:“你可知道,那日之后,我寻了你多久……难道就真的无法原谅么?” 贾环茫然道:“二爷说什么啊……” 胤礽盯着贾环,却见那张脸上写满茫然和好奇,甚至还带着少许同情之色,全不似作伪…… 难道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想来也是,那日月色昏暗,自己既看不清他的模样,他自然也是看不清自己的,自己既想不到他原是富家子,他又怎会将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和大清的太子联系在一起? 然而,年前时康熙无缘无故对他大发雷霆,斥责他肆意妄为,甚至连“你还不是皇帝”的诛心之言都出来了,且将自己身边的侍卫全部撤换,杖毙了他的贴身近侍——这是康熙继索额图之事后,对他发的最大的一次脾气。而这一切,正是康熙去了贾环的庄子之后发生的,而且事后又令他不可前去滋扰……现在想来,除了那晚之事被康熙得知,再无其他。 但他在贾环脸上看不出半点异色……看之前贾环在木屋中的表现,虽有几分狡猾,心机却并不深沉,而且上次设宴时,若不是胤禛胤禩拦着他,他径直就朝侍候人的位置坐去了,事后还茫然不知,一派娇憨模样——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 这样一个孩子,在被人揭穿内心的秘密时,能如此镇静?能让自己这个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人半点都看不出端倪? 这么说来,他或许真不知道那晚的人就是自己。 那么,又是谁将此事捅到了康熙面前?当初他以为定是胤禩进了谗言,但现在想来,胤禩又如何能知道那晚之事?唯一知道的…… 老四! 胤礽几乎没费什么脑筋就想到了胤禛,一瞬间便变了脸色。 老四,果然是老四! 好个老四,原来这么早就和胤禩勾结在了一处,暗地里给他捅刀子!难怪那次宴会时会和胤禩一唱一和让自己没脸,难怪清理积欠时,第一笔清出的就是自己的欠款(这件事虽是胤禟捅出来的,但是户部是胤禛理事),难怪户部的差事自己一次次让他不可操之过急,却总是阳奉阴违,难怪会和胤禩一起陷害了自己…… 怒火攻心的同时,忽然又觉得遍体生寒。 当初索额图一案,凡是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的大臣,几乎都被卷入其中,死的死,发配的发配,他身边的人也被清理一空,但凡和哪个臣子略近一些,便被人谏止……现在才过去数年,虽朝中大臣对自己恭敬有加,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太子身份,而真正站在他这边的,寥寥无几。 他最大的支柱,其实就剩了胤禛胤祥二人。 现在居然连他们都…… 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指甲戳进肉里也全无所觉。 此次他一定要见贾环,甚至在贾环数请不至的情况下还纡尊降贵的亲自赴宴,当然不是因为所谓的什么“救命之恩”,更不是因为觊觎贾环的美貌——先别说音儿的容貌不在贾环之下,就是他真有此心,也绝不敢动康熙眼皮子底下的人,尤其昨儿打探到的消息,康熙心情极糟,但只要在贾环面前,便笑不离口,两个人挨坐在大石上,头碰着头分桑葚吃,实在比亲生父子还要亲近。 他见贾环,一来是因为他料错了贾环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有必要借机和贾环拉近关系,二来却是为了从贾环口中打探消息。 今儿早朝,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康熙分明和胤禩胤禛分别演了一出双簧,目的不言而喻——户部积欠。这没什么不对,可问题是,论身份,自己是太子,论职能,自己坐镇户部……可在这场双簧里,他却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康熙是不是厌弃了他,胤禛是不是背叛了他——他的眼线虽多,但是能到康熙近前、听到他们说的的,却一个也无。 所以他只有死马当做活马医,看能不能从贾环嘴里套出点什么,可是还不等他开口试探,他便已经得到了结果,几乎是最坏的结果——胤禛早就和他不是一条心了! 他的脸色瞬息百变,最后变的铁青,甚至带着点儿失魂落魄,贾环欣赏了一会儿,带着担忧的语气道:“二爷,您没事吧?” 胤礽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叹道:“只是想到了那日的事,心中难安罢了……那时我中了陷阱,被人砍伤,逃了数日才勉强脱身,心中难免戾气难平,是以才会唐突了环儿……唉,环儿为我解毒上药,我却……事后想起,悔恨不已,托了人四处打探环儿下落,却一无所获……” “啊!”贾环发出一声惊呼,细细打量胤礽,拍手道:“你是、是那日小木屋那个……原来是你!” 胤礽听到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意外甚至惊喜,心中更为笃定,含笑道:“是我。” 贾环眼中再不见方才的生疏提防,带了几分亲近之意,笑道:“这世界实在太小了,若是二爷不说,我是断断也想不到的……” 胤礽道:“现如今真相大白,故人重逢,我们合该好生喝一杯,今日的帐便算在为兄的头上,算是为当初唐突环儿赔礼如何?——至于救命之恩,且容后报。” 贾环郝然道:“什么救命之恩,那小小蛇毒又如何难得住宫里的御医,至于致歉就更不必了,二爷不怪我洒了一把盐在二爷的伤口上,就是大恩了。” “环儿这样说可是要羞煞为兄了,那日之事,纯粹是我自作自受——我们不提这个。”胤礽道:“我找了你许久也不曾找到,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不想却成了兄弟,也多亏了阿玛我们才得再见……却不知环儿与阿玛如何相识的?” “哦。”胤礽一心要将话题绕到康熙头上,贾环虽不知他的目的,却如何肯让他如愿,道:“那天我在外面玩水,正好老爷子路过,就认得了啊……啊,二爷,你不是太子吗,这天下以后都是二爷您的,为何还会被人追杀?” 胤礽摇头苦笑,含糊道:“你以为,太子便是那么好当的吗?唉,我倒宁愿……”声音中无尽的苦涩无奈。 贾环眨眨眼,好奇道:“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万岁爷就是你最大了,难道还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胤礽叹道:“正因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才惹人觊觎,所以才……唉,若是人一直都不用长大,该有多好……” 贾环不知道胤礽想说什么,目带好奇的看着他,并不答话。 胤礽却并不继续,笑了笑,目光中闪过怀恋之色,道:“只是看环儿这般无忧无虑,不由便想到自己小的时候……我虽从小没了母亲,但是阿玛却疼我如眼珠子一般,听嬷嬷说,我四岁的时候出了天花,阿玛十多日不理政务,守在我身边,连个囫囵觉都不敢睡……我射下第一只兔子,我作了第一首诗,都能让阿玛心花怒放,先生在阿玛面前夸我几句,阿玛便比边关大捷还要欢喜……只可叹我是个不争气的,越大便越让阿玛失望……助阿玛处理政务十多年,却一无建树……甚至连自家兄弟也……”说着,声音已是哽咽,眼中闪烁泪花。 贾环撑起下巴,若是熟悉他的人,必然知道他现在是来了看热闹的兴致了,但在胤礽眼中,他撑起小小下巴,睁大了眼极认真的看着自己,时不时眨动一下,长长的睫毛扑扇,目光专注温软,明显是被打动的样子,再次轻叹一声,道:“小时候,其他兄弟都怕我敬我,远着我,只有老四与我最近……他小时候,长得极是秀气,白白嫩嫩小姑娘一般,却偏喜欢板着一张脸,小小的人,偏像个小大人一般,最是可爱不过……”似想起往事,微微一笑,却又是一叹,黯然道:“只可惜,世上什么都抵挡不住时间的力量,在欲望面前,有些东西更是不堪一击……” 贾环原听得眉开眼笑,到最后却微微皱了眉,垂眸片刻又抬起来,道:“前儿我听杜先生讲诗,便说道本朝纳兰公子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胤礽脸色微变,贾环却恍如未见,继续道:“天下事大抵如此,人永远都只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纳兰公子道友人‘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却不知只怕那友人也是这般想法……在任何人眼中,变的永远都是别人。” 胤礽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却又勉强一笑,道:“环儿这话大有深意……” 贾环郝然道:“二爷也觉得有道理吗?这些都是杜先生讲的,我却不是很懂……不过,若是二爷和兄弟之间有什么误会的话,何不大家面对面说开了,也省的日子长了,伤了兄弟的情分。” 胤礽轻叹道:“环儿实在太过单纯善良,若是天下的事,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伸手去揉贾环的头,却被他歪头躲开,胤礽的手微微一僵,又若无其事的缩了回去,道:“环儿可以和我讲讲你和阿玛的事麽?”他神情既尴尬又伤感,道:“我和阿玛……只怕再回不去儿时的亲近了……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和阿玛之间,就是单纯普通的父子,而非君臣,便不会有那么多人横加挑拨……” “好啊!”既然胤礽直接开了口,贾环也不能拒绝,爽快答应,道:“那天我在庄子外面压水,往日原不用我去弄的,可是我们庄子里面人少,那天又赶上收番薯,不仅庄子里的农户都去了,连我身边的小厮坎儿和铜儿也跑去了……二爷知不知道什么叫番薯?那东西烤出来可好吃了,还可以做点心……” 他虽答应了,却啰啰嗦嗦东扯西拉,话一堆堆的,就是不上正题,偏说的欢乐又兴奋,胤礽想打断他也不能,只得耐着性子听着……反正今儿他是豁出去了,就跟这小东西耗在这儿了,他说的再慢,也总是要说完的! 可惜胤礽不知道贾环想什么,否则怕是要气晕过去——臭四哥,干什么还不来啊!虽然告诉这个人一点点也没什么,可是我凭什么要讲给他听!哼!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般,恰在此时,外面敲门声响,贾环如蒙大赦,跑去开门,便是微微一楞:“九哥?” 胤禟进门笑道:“果然是你,我听到掌柜的说有个贾三公子来定了位置,猜着就是你……怎么来九哥的店里吃酒,也不去我那儿坐坐……哎呀,二哥?竟然是您!真是稀客,难得难得,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哈,今儿这顿一定我请!” 三人见了礼坐下,贾环不满道:“九哥,你这个店不好!” “怎么不好?” 贾环道:“我们来了这许久,也不见上菜……等你们做好,我早都饿死了!” “咦,竟然有这样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又笑道:“放心,既然我来了,那菜一准儿马上就上!……咦,怎么茶都凉了,这些小子,真该收拾一下了!” 胤礽脸色极是难看,这胤禟又不是傻的,怎会不知道是他令人拦着不放人进来,这般说话,分明是故意恶心人……反正胤禟既来了,他休想再从贾环口里问出什么来,起身淡淡道:“多谢九弟的美意,不过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物不曾处理,便不打扰了……环儿,今儿既然有九弟请客,下次我再请你好了。” 贾环点头起身道:“二爷慢走。” 目送胤礽出门,贾环整个软倒在椅子上,哀嚎道:“和他说话好累哦……” 胤禟道:“爷听你们说话更累!你不是饿了吗?走,跟爷到隔壁去,那里有现成的吃食。” 贾环道:“我说你怎么来的那么及时呢,原来居然偷听我们说话……你这店里的隔音这么不好吗?” 胤禟冷哼道:“这是爷的店,爷想让它好就好,不想让它好就不好。” “奸商!”贾环骂一句,又道:“这会儿还不到饭点,我饿什么啊,那是故意说给二爷听的——我要回家了!” 胤禟骂道:“下次别指望我这奸商搭救你!你真不去隔壁?” “不……”贾环眼珠子一转,后半句话缩回去:“隔壁有什么?” 胤禟道:“你以为爷闲着没事儿每个店里乱逛,问来了什么客人?爷有那功夫还不如再多开几个店!” 贾环立刻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欢呼道:“四哥!是四哥叫你来的!”不等他多说,扑到外面推开隔壁的门,里面果然坐在胤禛,还有胤禩也在,道:“四哥!八哥!” 跑到胤禛身边坐下,道:“四哥来了也不先去找我,害我担心了好久。” 胤禛道:“我知道消息晚了一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二哥下车……恰好八弟九弟也在,便在隔壁守着……”微带歉意道:“二哥既然铁了心要找你,拦的了一次拦不了十次,倒不如让他说出来的好。” 贾环点头,这个道理他懂,可是…… “为什么二爷说了那么多,我还是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啊!” 胤禛失笑。 胤禟道:“我倒是听出来一点……然而可惜了,太子向来顺风顺水惯了,这哀兵之策麽,用的实在太急了些……不过想来也是,以他的身份,只要稍稍和颜悦色一些,立马就能让人感激涕零,怎么会想到,他煽情煽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听得人还只当听笑话儿,而且才不过隐晦的说了四哥半句坏话,立马就倒戈了……噗!” 贾环冷哼道:“什么叫倒戈?我什么时候站他那边儿了,我从来都是四哥这边的!” 胤禩制止胤禟继续和贾环斗嘴,道:“我倒也听出点东西来——之前我替环儿背了好大的一口黑锅,现在总算把黑锅换到四哥头上背了。” 贾环如何知道康熙对胤礽大发雷霆之事,眨眼问胤禛道:“什么黑锅?” 胤禛道:“那黑锅背不背的都是那回事儿,环儿你不知道也好。” 他既不说,贾环也不多问,又道:“八哥九哥都听出东西来了,四哥你呢?” 胤禛揉着他的头叹道:“只听出某人的预言成真了。” “什么预言?”贾环一眨眼便想起来了,道:“我知道了……四哥的太子党做不久了!” 胤禟道:“何止是做不久,只怕是做不成了。” 贾环道:“做不成正好!” 又闲话了几句,贾环有些不舍道:“我爹昨儿说让我今天不许到处乱跑的……我还是赶紧回去吧!” 胤禛道:“也好,我送你上车……” 送他到门口,又道:“昨儿见你爱吃桑葚,回去听人说起,在西边二十里的山里有几株桑树结的是白桑葚,每个都有一寸来长,味道最是香甜多汁……我便派人快马去摘,也不知这会儿回来没有,等我遣人去问问,若是回来了,我便让人给你送去。” 贾环迈向自家马车的脚硬生生便转了回来,道:“四哥……反正今儿我出也出来了,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我们先去看看白桑葚回来没有好不好?” 胤禛失笑,点头道:“只要你不怕回去挨骂就行。” 又对高福儿道:“你去告诉八爷一声,就说我现在有事走不开,明儿再请他喝酒。” 贾环迟疑道:“四哥和八哥有正事吗?” 胤禛摇头道:“没什么,坎儿去找我的时候,正好老八也去找我喝酒,便一起来了,约莫是有什么话想说,不过因太子在隔壁,也不方便,便拖到了现在……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 贾环还在迟疑,胤禛已经已经让人套了车来,实在抵抗不住白桑葚的诱惑,欢欢喜喜的上车。 发现胤禛的车比上次坐的时候还要软些,熟门熟路的坐下,没骨头似的挨在胤禛肩膀上,叹息道:“好舒服!” 当然舒服了,只底下这坐垫,便比这马车还要值钱了。 胤禛原不是爱享受的人,但是耐不住有人喜欢啊,口中道:“喜欢就好。” 贾环享受的眯起眼,片刻后,声音低低的开口:“四哥。” “嗯?” 贾环用只有胤禛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可曾见过被逼到死胡同的狗?” 胤禛低声回道:“环儿是说狗急跳墙?” 贾环道:“二爷那眼神,像极了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野狗……被逼急了的狗,便是不跳墙,怕也是要找个人咬一口才甘心,四哥千万小心。” 胤禛知道,贾环虽年纪小,看起来纯真无邪,实则聪慧之极,但凡是他说的话,少有不应的时候,慎重点头。 忽然却又莫名欣喜起来,环儿在胤禩胤禟面前尚且装傻充愣,这些话只留着和自己单独相处的时候才说,是不是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然不同? …… 同一时间,胤禩的脸色却极为古怪,心中万分纠结:居然会为了这种原因扔下正事不顾,放他的鸽子……这人和自己一样重生了吧?是吧是吧是吧? 不然,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第74章 贾环到底还是失望了,二十里地来去,还要采摘,而且回来的时候恐怕不好仍旧骑马,哪有这么快的。 胤禛见他一脸失望,整个小脸都跨了下来,歉然道:“我不该告诉你,应该到了直接给你送去才是。” 贾环也这么想的,但是胤禛先说出来他也不好意思埋怨,撑着头趴在书房的椅子上坐等。 胤禛替他寻了一本话本来打发时间,便先出去了,贾环也不以为意,胤禛忙得很,真要有时间陪他倒奇怪了。 话本他却不是很爱看,或者是因为在外面见的多了,人便变的格外现实,这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在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只听一曲琴,便会爱一个人爱的死去活来?为什么墙头一笑,便算是一见钟情,此生无悔? 连话也不曾说上一句,他们到底爱对方的什么啊?才或者貌?空有才貌,不知品行,焉能托付终身? 司马相如,才如何?貌如何?一曲凤求凰,绝世无双,令富甲天下的卓王孙的掌上明珠不惜为他私奔,当垆卖酒,等到的却是郎君一日富贵,便将她扔在乡间五年,千盼万盼,盼来的是一封“无忆”(即“无意”)的书信。虽卓文君才华横溢,一封书信令司马相如因愧疚而返乡接她去长安,但是贾环心中已然对这位大才子倒足了胃口。 看了几页才子佳人如何一笑结缘后,便漫不经心的翻到最后看了一眼,毫无意外最后是凤冠霞帔风光过门的一幕。 突然便忍不住失笑起来,幸好这故事到成亲便结束了,若是写到十年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忽然又自醒起来:是不是因为自己太阴暗了才会有这种想法啊? 哈,四哥的书房里居然有这种东西,四哥竟然喜欢看这个? 将话本扔在一边,跑到书架上去翻,却无论如何也没找出第二本来,不过那上面的书却更和他的意思,甚至有许多是他向往已久的。 正在挑自己最爱看的,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很轻很礼貌的样子,头也不回扬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贾环也没在意,等他终于找到一本杂记回过身来时,才发现屋里没人,但门开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子站在门口,愣愣的看着他。 那孩子长得很秀气,白白嫩嫩的,眼睛又大又黑,就是长得实在太瘦了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贾环刚好对这般大小又乖巧听话的孩子没什么抵抗力,微微一笑,温声道:“你为什么不进来呢?” 那孩子愣愣的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眨眼道:“哥哥长的真好看。” 贾环不喜欢别人夸他的相貌,但是出自一个小孩子口中却又不同,再次问道:“为什么不进来?” 那孩子道:“阿玛不在的时候,谁也不许进书房,额娘也不行。” 有这样的规矩?贾环眨眨眼,貌似他现在就一个人在书房呆着…… “你是四哥的儿子?” 那孩子道:“阿玛是排行第四,我是弘晖,爱新觉罗·弘晖。” “我叫贾环,你可以叫我环叔……进来说话吧。” 弘晖摇头道:“我不敢。” 贾环正要说话,门外传来胤禛不悦的声音,道:“让你进去就进去,杵在门口做什么?” 弘晖忙应了一声,却向后退,等胤禛进了门才跟进来,等胤禛落了座便开始行大礼:“儿子弘晖给阿玛请安。” 贾环好奇的看着他蹦着一张小脸,一丝不苟的将整套动作做完,静等胤禛叫了起,才舒了口气道:“四哥,你们家规矩真严。”把这么一点点大的小孩子教的跟个小老头似的。 却见还没等胤禛答话,弘晖已经转向他了,眼看着弘晖似乎要对他也来这么一全套,忙起身制止——人家可是正牌的皇孙,哪是他这个康熙的便宜儿子能比的?弘晖的礼,他可受不起,也不愿受。 胤禛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该当的。” 贾环微微一愣时,弘晖已经跪了下去,再阻止却晚了,瞪了胤禛一眼,浑身上下的摸,找见面礼。 最后却只摸出几张银票出来——他身上向来不喜欢戴什么多余的东西,这银票还是准备大出血请太子吃饭的,不想给省下来了。 正为难呢,胤禛从案上取了一方端砚递过来,贾环接了等弘晖起身便递了过去,也不知弘晖有没有认出来是他爹的东西,反正是恭恭敬敬的接了,正儿八经的道了谢。 贾环却有些脸红,拿老子的东西给人儿子做见面……太掉价了!便又掏出一个荷包来,里面装的却是他惯吃的糖果,他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外面买的糖总是不合他的胃口,便自己做了些,放在荷包里,什么时候想吃就掏一颗,递给弘晖道:“来,叔叔请你吃糖。” 这次弘晖却看了看胤禛的脸色才敢接过来,再次道谢。 小孩子是可爱的,有礼貌的小孩子最可爱了,可是太太太有礼貌的孩子就不太可爱了……在四哥进来之前明明很可爱的说…… 看向胤禛,却见他自进门以来就没个笑模样,那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同样的古板严肃,不过那两双眼里倒是一样的闪着温情。 不由再次感叹:家教真严啊…… 胤禛道:“你到书房来有何事?” 弘晖应道:“这两日额娘病重,儿子想请几日假,在家侍疾。” 胤禛道:“允了。” 见胤禛再无二话,弘晖看着有些失望,嘴唇蠕动了两下,没敢说话,胤禛不悦道:“既要侍疾,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弘晖不敢再呆,低头退了出去。 贾环见他出去的时候眼圈都红了,道:“弘晖是想四哥你去探探他额娘吧,四哥不去吗?” 胤禛略略失神的目光从门口收回,道:“女人的伎俩,只要应了她们一次,便有十次二十次等着你……” 语气中带上了冷意:“反正我现在子女俱全,女人……罢了!” 贾环听出他话音中的决绝冷然之意,不由一愣,要开口却不知该安慰还是该劝告,心里总觉得这样对他后院中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不公,只是他并不知道胤禛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荒唐的决定,并不敢豁然开口。 他在胤禛面前并不作伪,是以胤禛一眼便看出他的心思,叹道:“环儿或许觉得我对她们不公,却不知我们这些做皇子的,个个院中总有妻妾无数,既非我所愿,也非她们所愿……等着看我一个接一个的新人迎娶上门将她们弃之如敝屐,还是永不进后院让她们争无所争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可是……”贾环总觉得胤禛的话实在太牵强,道:“你就不能不喜新厌旧吗?” 胤禛摸着他的头,叹道:“怎么个不喜新厌旧法?若后院有十个女人,就把心分成十份,一人一份,等到再娶一个进门,就再分一次,分成十一份?” “四哥你强词夺理,”贾环终于抓到他话里的破绽了,道:“你就不能不娶新人吗?” 胤禛低叹道:“娶不娶的,由不得我做主……没有心上人之前,当然是以孝为先,长辈让娶谁就娶谁。可是若有了心上人……环儿,你说,我若是有了心上人,又该如何是好呢?便是再不娶新人,那旧人呢?按你的意思,难道让我将十分之一的心给他,让他和那些女人日日争宠不成?” 贾环顿时愣住,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道:“反正四哥你又没有心上人,想那么多干什么?” 胤禛道:“若是有了呢?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贾环苦恼的抓了抓头,不管了:“我怎么知道!” 胤禛道:“若当真喜欢一个人,若不能全心全意待他,倒不如不要喜欢的好……环儿不是曾道,让我自私些儿吗?既然那些女人我着实亲近不起来,与其让她们折腾的他苦我也苦,倒不如自私些儿,得一个清净,给她们一世衣食无忧,富贵荣华也就是了……或许这才是她们真心想要的,大家各得其所,岂不是甚好?” 贾环被这一顿洗脑,绕的七荤八素,好容易清醒些儿,揪住了他的话尾,道:“话虽如此,旁人也就罢了,但是福晋却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总不能……” 胤禛叹道:“福晋……她却巴不得我一辈子不去后院才好。” “啊?”贾环瞪大了眼:“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不喜欢和丈夫亲近的妻子?难道……里面有什么狗血的剧情? 一瞬间,什么青梅竹马、乱点鸳鸯、洞房惊情之类的词汇涌上心头。 胤禛如何不知道他想什么,叹道:“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却又比你像的还要复杂……福晋生弘晖的时候凶险异常,后来虽捡回来一条命,却一直……”似乎不知如何措辞,顿了顿道:“再不能生育,也不能同房……环儿你是聪明人,该想到上次那晚醒酒汤是何人送来的……若不是你提醒,我还以为只有她送来的东西会干净一些……” 昨日发生的事,他如何不记得?那晚醒酒汤里大多是补身的药,其中却有一味,并不伤身,甚至也算是补药,却会令男子在吃后的一段时间内不易让女人受孕……因为这种药并不会沉积在体内,所以就算诊脉也不会被人察觉。 贾环叹了一声,的确,这故事比他想像中要简单的多,里面的心机却又比他想象中又复杂的多。 却又不解道:“我知道有正妻会设法限制庶子的出生……但既然福晋没了生育能力,便不该……”像这种情况,应该会挑选听话的小妾多生几个,放在自己跟前养吧?而且,为了限制庶子出生而把手脚做到自家男人身上的,他还从没见过呢。 胤禛道:“她将弘晖将眼珠子一样的疼,但偏偏弘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足七岁的孩子,看着和五六岁一样……她难免就会担心……” 贾环默然,皇家的事情,不是他能弄的懂的,皇子的后院,实在比普通的富贵人家要复杂的多,只看了冰山的一角已然让他头皮发麻,难怪胤禛不愿在后院呆呢。 心中对胤禛不由升起同情之心。 胤禛看了一眼他的反应,露出微笑,满意的转换话题道:“我方才又派了人去路上迎你的桑葚,让他们快马先送一些回来你吃。” 又道:“因我不爱吃水果点心,院子里便也没备着这些东西,我已令高福儿取去了,其中有广州贡的甜橙,想来你是爱吃的。” 酸酸甜甜的水果是贾环的最爱,连连点头道:“橙子我最爱吃!” 胤禛笑道:“莲子你最爱吃、桑葚你最爱吃、烤番薯你最爱吃、橙子你最爱吃……还有什么不是‘最’爱的吗?” 贾环想了许久,也没能排出个一二三来,哼道:“反正都是最爱!” 第75章 不多时高福儿便来了,水果点心的带了不少,甜橙却只得一盘,见胤禛微微皱眉,高福儿道:“都是奴才的不是,因爷不爱吃这个,得了便全数送去了后院,前儿福晋已经各个院里分下去了……这些是福晋院里的,福晋说环三爷难得来一趟,还特意让厨下做了点心过来。” 胤禛淡淡道:“放下吧。” 贾环原拿了一个甜橙在去皮,闻言却有些吃不下去了,福晋院里的,那就是弘晖那份了――本来弘晖比他这个做叔叔还要礼貌懂事就已经够让他纠结了,现在还要去抢小侄儿的零食吃,这算是什么事儿嘛? 回望胤禛,却见他微微皱着眉,神色有些复杂。 那个福晋,乌拉那拉氏,原是好的,至少他曾以为是好的,温柔贤淑,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仅仅有条,让他可以全无后顾之忧…… 即使他久不去内院度夜,对她却同之前是一样的,时不时会去和她吃顿饭,闲话片刻――数年的相濡以沫,虽不曾有爱情,却不乏亲情…… 若换了往日,乌拉那拉氏病重,他早便去探了,但是那碗药,委实让他心寒……在这个府里,他最信任的人,不是高福儿,不是那些幕僚谋士,而是乌拉那拉氏,所以才会在那一堆的醒酒汤中毫不犹豫的端起了她送来的那碗…… 这些年来,院里那些女人的龌龊心思一个一个被展露在他面前,让他对这些女人厌憎之极的同时,他总还能想,好歹乌拉那拉氏是好的……却原来,她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难怪自己数年来,只得弘昀一个孩子。现在仔细想来,后院那些女人的隐秘心思能被他一一察觉,自己这个福晋也是功不可没…… 若换了往日知晓此事,这雍贝勒府只怕要变天了,敢对皇子下药阻其生育,论起罪名不比杀害皇嗣小,一旦追究,她即使能活着也将永不见天日。但此刻,胤禛却全无无和乌拉那拉氏计较的心思,甚至隐隐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若说胤禛将所有人都撇开只对环儿一心一意,让他对谁存有愧疚之心,那么便只有乌拉那拉氏了,但那碗汤,却让他终能心安…… 胤禛可以不计较乌拉那拉氏此举,比起其他妇人手上沾着的婴儿和产妇的鲜血,乌拉那拉氏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无论如何,心中的那份寒意,却始终无法消弭……若不是有贾环在,这一刀甚至会比太子那一刀来的更狠更痛,说到底,这才是来自真正信任之人的一刀。 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情,让他不愿见到那个妇人。 在贾环眼中,胤禛神色复杂,却惟独没有恨和怒,对一个男人来说,被女人下那种药是应该不可原谅的吧……那他这样的表现是说――他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福晋? 因为福晋不能与人同房,所以他才不去后院和那些女人亲近,好让福晋心安?(原谅环儿并不知道胤禛不去后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越想便越觉得有理,便道:“四哥,我已是第二次到府上拜访了,却一次也不曾见过四嫂,实在太过失礼,听弘晖说四嫂病重,我可否前往探视?”他虽是男子,但年纪小,又占了义弟的名头,在胤禛在场的情况下探病,并非不可。 贾环说到底是个极自私的人,他不是没有正义感,只不过当正义感和感情冲突的时候,他便是选一百次也会选择感情……比如如果他姨娘和人吵架,即使他姨娘一万个没道理,他也最多就劝劝架,让他大义灭亲,就是下辈子也休想。 乌拉那拉氏对胤禛下药,他自然不喜欢,但是如果那是胤禛喜欢的人的话,却又不一样了,正义和感情,选哪个?当然是感情了!说到底,乌拉那拉氏下的药又没有伤胤禛的身子……而且弘晖好可爱的说…… 胤禛皱眉。 让环儿见乌拉那拉氏……不妥吧? 却见贾环睁大眼睛看他:“四哥,不方便吗?” 胤禛矢口否认:“不是,怎么会?”让贾环觉得在他府里有什么事是不方便做不方便知道的――他疯了才会这样做! 胤禛后院的正房,自然是大气庄严的,许是数年没有男主人,看起来冷寂的很,府里的丫头也全不似贾府中的吵闹,个个屏声静气,见到胤禛过来,也只是默默退到一边行礼静候。 胤禛福晋的卧室,贾环自然不能随意进去,只在外等了片刻,胤禛便出来唤他进去。房间很朴素,乌拉那拉氏虽半躺在床上,但衣冠发髻均极整洁,脸上的妆容更是一点未乱,精气神看起来还不错。 弘晖正守在乌拉那拉氏身边,表情欢喜又担忧,胤禛的目光更多的却落在贾环身上。 “是环兄弟吧,爷和弘晖都提到过你,快请坐。”乌拉那拉氏含笑招呼,若不是声音中带着虚软,几乎看不出是个病人。 贾环却深深皱眉,看了胤禛一眼,听他的话,乌拉那拉氏虽久病在床,但是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才是,为什么即使在这么浓的妆容的遮掩下,他仍看出几分灰败的死气? 既然是四哥喜欢的人,自然不能放着不管,是以寒暄了几句,贾环便道:“我听四哥说,四嫂久病在床,小弟也略习过几天医术,可否容我替四嫂把把脉?” 乌拉那拉氏微微一愣,贾环应该知道她的病是太医诊治过的,他一个小孩子难道自认医术比太医还好不成,何况第一次见面便提出这种要求,着实唐突了些。 胤禛也微愣了愣,贾环绝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这样做必定有他的道理,难道乌拉那拉氏的病有什么隐情不成? 见乌拉那拉氏面带为难,开口道:“环儿的医术得慈云大师的真传,福晋便让他试一试吧。” 乌拉那拉氏只得点头,伸出手,便有丫头上前盖了帕子,贾环仔细摸了摸脉,神色慎重,问道:“可否取了帕子?” 他年纪小,倒没那么多顾忌,丫头见胤禛点了头,便去揭了帕子,贾环又把了一次,道:“四哥,让丫头带弘晖出去。” 胤禛从未见他用如此慎重的语气说话,心中一凛,挥挥手令人将极不情愿的弘晖带走,问道:“环儿,福晋的脉像如何?” 贾环却不答,缓缓道:“民间有一种毒蛇,毒性极强,被咬过之后伤口剧痛,如果不及时医治,便会出现多处出血的症状,严重的几个时辰之后便会身体衰竭而亡。” 乌拉那拉氏的笑容瞬间僵硬起来。 胤禛脸色极难看,道:“你是说福晋中了毒?” 贾环道:“世上大多数蛇毒如果吃到肚子里都不会有事,要中毒,便必须将毒液注入到血液中,包括我说的这种――四嫂,您将左手衣袖掀开让四哥看看那如何?” 乌拉那拉氏叹道:“不必了……” 贾环看了胤禛一眼,起身道:“四嫂中毒已近三个时辰,若再不医治恐来不及……我去开方子。” 转身出门。 身后传来胤禛阴沉的声音:“为什么?”胤禛的府里自然不可能出现毒蛇,即使有毒蛇,又刚巧咬了乌拉那拉氏,也不可能三个时辰都不找人医治。 乌拉那拉氏声音虚软,道:“妾身原是死罪……” 贾环不愿偷听胤禛的私事,加快了脚步,胤禛府上的丫头极懂规矩,没有一个敢在外间逗留的,贾环到门外找了两个丫头去厢房准备纸笔,刚写好了方子令人抓药,便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撞了进来,软嫩的声音中带着哭腔:“环叔叔……” “弘晖?”贾环讶然道:“怎么了?” “环叔叔……环叔叔,我额娘会死对吗?” 看着弘晖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中,眼泪一滴滴往下落,贾环大为心疼,道:“怎么会呢?不要胡思乱想。” 弘晖摇头,哽咽道:“我刚才支开了丫头,躲在窗户外面偷听,我听到额娘对阿玛说,说她不活了,也不想活,让阿玛好好照看我……呜呜……还说了好多好多话……” 贾环不由心中恻然:可怜天下父母心。 乌拉那拉氏的心思,他也能猜到一二,估计给皇子下这种药,是极大的罪,若是追究下来,乌拉那拉氏的地位将一落千丈,甚至成为罪人,那么弘晖的嫡子身份也要大大的打个折扣,甚至连庶子都不如,世子之位必将不保。未免连累儿子,她便只有在问罪之前先死了,皇家好脸面,人既死了,自然不会追究其他…… 她本就病了数年,而被那种毒蛇咬死的症状正好和她身上的病状相似,为了不被人察觉,估摸是先报病发,再找御医来开了方子,然后便放毒蛇噬咬……到底是多大的勇气,让一个女人主动让这冰凉可怕的毒蛇咬一口,到底是多大的力量,让她忍受伤口的剧痛,在人前谈笑自若…… 若说他之前对乌拉那拉氏好是因为胤禛和弘晖,那么现在,他倒是真的对她有了好感,这样一个能为自己的孩子牺牲一切的母亲,他尊敬并佩服。 伸手揉着弘晖的头,道:“没事的,你额娘不会死,你环叔叔我医术高的呢!”乌拉那拉氏的毒好解,关键是她心存死志,不过既然四哥真心喜欢她,自然不会让她就这么死掉,有什么好担心的。 “真的?” 被那亮晶晶的大眼睛期盼的看着,不是真的也是真的啊!贾环再次揉他的头,肯定的点头! 原来揉小孩子的头会这么舒服,难怪康熙和胤禛两个都喜欢这样!哼,你们揉我,我就揉你们家孙子儿子!加倍揉! 弘晖却未觉得不适,得到贾环的保证,满意的露出笑容,主动凑近了些。 被软软嫩嫩的身子挨在身上,贾环从心底发出叹息:小娃娃好可爱好可爱!要是胖一点点就更好了!—— 第76章 胤禛出来的时候,便看见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面对面蹲在院子里,两人之间的地上用树枝画了一个有对角线的田字格,上面摆了三根小木棍和三块小石头,很明显,三块小石头是弘晖的,三根小木棍是贾环的,正一五一十的走棋呢,他出来也没人注意到,干咳一声,两双黑亮的大眼睛便一起望了过来。 贾环眨眨眼:“四哥?”居然这么快就谈完了?就算谈完了,也该温存好一阵才是啊,现在连药都还没煎好居然就出来了? 弘晖愣了愣后,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迅速站起来,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低头道:“阿玛……额娘她……” 母亲病着,自己却在这里下棋,而且还是蹲着地上毫无形象的下棋……虽是被贾环硬拉来的,心里还是虚的很。 胤禛道:“环儿,福晋脉象如何?可会有性命之忧?” 贾环微微一愣,若不是有完全的把握可治好乌拉那拉氏,他如何会表现如此轻松,胤禛应该是了解他的,怎会还会问有没有性命之忧的话?转目看见一脸紧张期待之色的弘晖,顿时有些明白,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自己的儿子却要人家来安慰,口中道:“四哥且放心,三日之类可余毒尽除,只要按时吃药,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弘晖先松了口气,却又瞪大了眼,道:“额娘中了毒吗?” 贾环自知失言,低头不吭气,胤禛道:“你额娘昨儿出门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你进去陪陪她吧,一会药得了,好好看着你额娘吃药。” 弘晖应了一声,疾奔了两步又忙停下,极端庄沉稳的向门口走去,可惜一只脚刚踏进门槛,立刻飞一般的冲了进去,看的贾环目瞪口呆,许久才道:“天下当爹的原来都是一个样子吗?弘晖这幅模样像极了我二哥见到我爹时那副瞬间从野猫变家猫的样子……” 居然被拿来和他爹比!胤禛的脸瞬间黑了几分。 贾环却没注意道,只低头看着脚下,不满道:“四哥你晚一会儿出来就好了,我眼看就要赢了……” 眼看就要赢了吗?爷怎么没看出来? “我陪你下。”胤禛也不去弘晖原来的位置,就在贾环身边蹲了下来,环着他的肩膀,捡着属于弘晖的小石头走了一步。 贾环回过头来看他,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怀疑道:“四哥,你会不会啊?” 胤禛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嫩白的小脸,那双软嫩的小唇只略一低头就能咬个正着,正心猿意马几乎难以自制时,贾环怀疑的话入耳,顿时黑了脸,道:“该你了!” 下这种棋还需要会吗?! 可是贾环却下的极认真,慎重的走下一步。他的手刚收回来,胤禛的石子便跟着动了,于是再走…… 五次之后…… 看着在对角线上排的整齐的三颗石子,贾环呆愣了好一阵,才不满道:“四哥,你都不让让我!” 胤禛按着他的肩膀借力站了起来,又将他拉起来,弯腰替他拍打身上沾的泥土,一面漫不经心道:“好,下次让你。” 贾环想了想道:“还是算了。” 胤禛把他收拾干净,道:“为什么?” 贾环哼道:“省的下次我赢了,还当是你让我呢!” 不让你你下辈子也赢不了!胤禛失笑,道:“好,你说不让就不让。” “偷偷让也不行。” “知道了。” 两人并肩回到前院时,去采摘桑葚的人已经回来了,带回来的不仅有装成小筐的白色桑葚,还有四棵一人来高的桑树苗。 那桑葚果然如胤禛所言,个头硕大,果肉肥厚,甜美多汁,吃的贾环眉开眼笑,罢了却对那几棵桑树苗发起愁来。 桑者丧也,种在家中不吉,他虽不信这个,可是想将这东西拿回家去种是想也别想,胤禛要将它们种在自己院子,却也被贾环摇头否决,最后决定找郊外找个清净的地方种上,等每年想吃的时亲自去摘,可比吃现成的香。 因并非种植的最好时节,贾环怕下人们不仔细弄死了,胤禛便陪着他亲自去郊外寻了地方,看着种好才回来,这一圈下来,回到贾府时,天又黑了…… 贾环苦着脸将胤禛赶上车,带着铜儿和坎儿抱着几筐桑葚回院子,到大门口问了一声,才知道原来贾政还没从衙门回来,顿时大喜,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桑葚放不得,压不得,尤其是熟透了的,一压便汁水横流,是以一回到院子,贾环便令人收拾出来,给各个院里都送去一些,自己则带了红儿,亲自端了一盘去了贾琏的院子。 王熙凤在里面听到丫头的声音,亲自迎了出来,笑道:“竟真的是环儿,我说今儿一早怎么就听得两只喜鹊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有稀客到了。” 贾环脸一红道:“二嫂子是要羞煞我吗?” 王熙凤冷哼了一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不成,环儿回府也有半年了,可来过你哥哥的院子里几次?合着我们这里有老虎,会一口吞了你不成?” 贾环大感吃不消,告饶道:“原是我错了,嫂子就饶了我吧。” 王熙凤虽没念什么书,却深谙人情世故,最懂得适可而止,便放过了他,笑迎了进去,招呼坐下喝茶,道:“环儿肯来坐坐已是大幸了,还带什么东西?” 贾环道:“不过是乡野之物,我想着巧姐儿自幼长在富贵之家,什么没见过,反倒是这些贱物儿吃着新鲜。” 王熙凤道:“这可是好东西,找都没处找去呢……难为你想着我们巧姐儿。”忙叫丫头用凉白开水洗了,送去给巧姐儿。 贾环道:“若是吃着喜欢,明儿我再送些过来。” 王熙凤笑道:“不必你说,若巧姐儿喜欢,少不得厚着脸皮再去要一些,便是不给也是不成的。” 贾环笑笑,转目道:“琏二哥哥呢?还不曾回来吗?” 王熙凤道:“那边园子又开工了,你哥哥难免要忙一些,不过也就是这会功夫了。哦对了,环儿你来的正巧,我正有事要和你说,倒省的我再跑一趟了。” “嫂子你说。” 王熙凤道:“这些日子,府里的状况环儿你是知道的,眼见得入不敷出了,再不缩减些用度,只怕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贾环点头表示理解。 王熙凤道:“若要缩减开支,除去主子的吃穿用度,丫头下人每月也要花一大笔钱,所以我和老太太太太商量了一下,准备裁剪一半的下人……” “这倒好,”贾环道:“我正觉得我院子里人太多了些,裁剪一半儿正好。”他说的是实话,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有多少事儿,可他房里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四个,婆子四个,还有小厨房里一个厨娘两个打下手的,再加上外院还配的有几个小厮……合着他一个人倒要十几个人侍候着,可他也没觉得比他自己一个人过日子时舒服到哪里去,反而不便的很。 王熙凤道:“瞧你说的,环儿你院子里的人原就是最少的,便是裁哪里也裁不到你的头上……只是要问问你,这府里的丫头小子,你有没有看的顺眼些儿的,到时候我便将她们调了去你院里,省的到时不知道会被发卖到哪里去。” 这是刻意示好来了,贾环不是蠢人,自然一点就透,道:“别的没什么,就是自打橙儿几个丫头调过来以后,便觉得院子里面挤的很,我是惯了清净的人,嫂子您看……”那几个丫头一天活儿没见干,光顾着盯着他这个做主子的,成日里朝邢夫人院里跑,早让他不耐烦了。他可不是贾宝玉,看着年轻秀气些的丫头便会生怜爱之心。 王熙凤笑道:“这好说,可还有别的?” 贾环摇头道:“府里的事我也不懂,嫂子你看着办就是了。”他原还想说说黛玉的事,但一想,黛玉现在顶着格格头衔,且交了十万两的花用在府里,那才真是裁谁也裁不到她的头上呢,便没有多事。 转念一想,却又道:“只有一件,林姐姐身边的丫头紫鹃,原是老太太赏的,但前儿我怎的听红儿说起,她的身契……” 王熙凤抚掌道:“正是呢!唉,颦儿来的时候年纪小,当时怕她收着这样的东西不妥当,谁知日子长了竟浑忘了,都是我的不是……今儿天晚了,我明儿就找出来给她送去,不止紫鹃的,那院里的小丫头们的身契也早该送去才是……多亏有环儿你的提醒。” 贾环淡淡一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一点就透。 说起来贾环还是很佩服这个嫂子的,之前贾琏私吞黛玉的银子曝光,原是好不尴尬的事,一般人怕是羞的门也不敢出,偏她一连几日跑黛玉的院子,不知说了些什么,硬是化解了黛玉的心结,两个人倒是越发好了。 这个嫂子旁的不说,虽势利些,但为人爽利,也讲些义气,且有种男子也不及的勇气锐利。只是做的那些事儿…… 微微沉吟了一下,道:“有些话,我原是想和琏二哥哥说的,但琏二哥哥不在,我和嫂子说也是一样的,回头替我转告一声也就是了。” 见贾环神色肃然,王熙凤也收了笑容,道:“环儿你说。” 贾环道:“嫂子可曾听过一句话?叫树倒猢狲散。” 王熙凤一愣。 贾环道:“有树在的时候,树上的猢狲难免也要争抢些地盘食物的什么,但少有猢狲会去做砍树的勾当,因为它们知道,一旦树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嫂子是聪明人,我也不和嫂子兜圈子,年前的时候,父亲查出府里有人往出贷银子,父亲以为这件事已经了了,我知道还没有,只是做的更隐秘些罢了,另外,我还知道府里有人朝府衙里递条子替人打官司什么的……” 贾环低头喝茶,不去看王熙凤变的僵硬的笑脸,道:“这些事是谁做的,还轮不到我来管,只是现在府里是琏二哥哥和嫂子管事,我只来提醒一句:现如今正是风急的时候,便是参天大树,也说倒便会倒,何况是区区一个荣国府……便是半点儿尾巴让人揪到,立刻便是树倒猢狲散的局面,那些事儿,不管是我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不管里面有多大的利,最后立马停下来,便是多花银子赔不是,也必须里里外外都打理妥当了……否则……” 他话音一转,道:“二嫂子也知道,我在外面也认得几个人,消息也灵通几分,到时候若真有个万一,府里的人,有我护的着的,也有我护不着的……” 仍是点到为止,道:“我知道现如今府里困难,这些银子,便当时小弟的一些心意……” 见王熙凤只知呆愣着不接,便顺手放在桌子上,起身告辞出门,没走几步,王熙凤便捏着银票追了出来:“环儿……” 贾环转身,见王熙凤一脸忐忑,道:“嫂子,为子孙计,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少做为妙,便是苍天无眼,皇上也是有眼的。” 王熙凤呆立原处,贾环转身刚出了院子,便见贾琏迎面而来,道:“这不是环儿吗,难得有空过来,怎么也不等我回来便走,来,回去坐坐,我们哥俩喝两杯。” 贾环摇头道:“天太晚了,明儿得空再说吧……琏二哥哥,我有一件事儿要求你,可一定要答应我。” 贾琏拍拍脯道:“环儿你只管说,别管什么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哥哥也绝没有半个不字。” “哪有那么严重,”贾环笑笑,低声道:“今儿有人找我还有我出去的事儿,琏二哥哥可一个字都不要告诉我爹!” 贾琏迟疑道:“这个……” 贾环哼道:“才说要上刀山下火海呢,这会儿一点小事都不应。” 贾琏咬咬牙,道:“要是二老爷不问,我就不说,成了吧?” 贾环粲然一笑,道:“琏二哥哥,多谢你。” 转身离去。 贾琏失神半晌,才摇头进门。 同一时间,贾环却叹了口气,他说的话并不是在吓唬王熙凤二人,现如今的确是风大浪急,而他偏偏在此刻入了太子的眼,又和胤禛走到近,不知不觉便会把贾府带到风口浪尖,到时候有拉的有推的,一不小心便会翻了船。若是贾府本身行得正坐得稳,有康熙在背后撑腰,他不担心什么人能陷害了他们家去,但是若其身不正的话,便难说了。 而且太子量小,他让胤禛小心些,自己也不免担心太子这一口会咬到贾府来,同样也担心太子会不会先将他们家踩一脚,然后再来演一出救苦救难的狗血戏码来…… 这贾府虽然他看不惯,却是贾政和赵姨娘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若是可以,他不希望贾府出什么事,但是如果自己说的话他们听不进去的话,那他也只有扔下这条大船,带着家人逃生去了。 第77章 虽有了贾琏的保证,贾环还是有些担心会被贾政知道,被责骂几句也就罢了,就怕他整日忧心忡忡的睡不着觉。 事实上他是多虑了,知道今日朝上大变的贾政哪有心思追究小儿子白天有没有好好上学?若论欠款,说来他也算是没还清的一员,听到消息便去了户部报道,户部那个热闹哦,看的他冷汗直流,好在他在户部抵押的有地契等物,竟没有给他也配个账房什么的,只令他按约定之期还款即可。 因此逃过一劫的贾环也就洗洗睡了,第二天一早起来,老老实实念书去。 这一整天倒是过的清净……如果不算胤禛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筐甜橙,胤礽送的一筐香梨,再加上贾政对着这两筐东西狠狠瞪了他几眼的话。 当贾环将香梨全都派送出去,又小气的将甜橙的分了贾政、宝玉和黛玉一人一盘,再在红儿的提醒下也送了一盘去给贾母,然后心满意足守着剩下的大吃时,胤禛和胤禩正在水阁中下棋。 他们下的自然不会是贾环的那种田字格的三子棋,胤禩落下一子,道:“四哥似乎有心事?” 胤禛倒没有心事,他只是在后悔,很后悔……好容易找到机会可以离他那么近,大大方方的揽着他的肩,嗅着那醉人的药香,那后颈的肌肤像最精致的瓷器一般,细嫩光洁,还有那小巧精致的小耳朵,离的那么近……怎么就没有假装蹲不住去咬一口呢?就是不敢咬,多抱一会儿也是好的啊! 越想越是悔的厉害,那种三子棋,只要自己愿意,就是一辈子也下不完啊……自己为什么会被环儿一句话刺激到,就爽爽快快赢了他呢?笨! “……四哥?” 胤禛一愣回神,发现自己的一条大龙已经被杀的七零八落,眼看就溃不成军了,摇头道:“八弟棋艺精湛,我认输就是。” 胤禩将棋子一颗颗捡起来,收到陶罐中,道:“四哥非是棋艺不精,只是心思不在棋上罢了。” 胤禛不置可否,也开始收拾棋盘,道:“八弟不是为了下棋而来的吧?” 胤禩自然不是,也不兜圈子,道:“四哥可听说过任伯安此人?” 胤禛摇头,道:“在京的官员我认得十之八九,此人莫非在异地为官?” 胤禩道:“他不是官。” 也不卖关子,爽快道:“他原是九弟的一个门人,后来我见他心术不正,便让九弟逐了他出户。此人竟是有几分本事的,不知怎的和三哥搭上了线……” 胤禛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你昨儿在朝上说,那些自尽的官员都和一人密谈过……这个人就是任伯安?” 胤禩点头,道:“正是。” 胤禛道:“你说有三哥操控官员自尽来诬陷清查欠款的官员铁证,也是此人?那么他现在在你手中?” 胤禩道:“是此人不错,但说铁证嘛,其实我是没有的。” 见胤禛微微皱眉,胤禩继续道:“任伯安秘密为三哥办事,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而且也找不出证据来,反而任伯安曾是九弟的门人,却一查可知,所以即使我抓了他,只怕会被三哥反咬一口——何况此人狡兔三窟,我并没有自信能抓住他。” 胤禛淡淡道:“八弟主动告诉我你那日在庄子说的话是假的,就是为了让我相信你今天的话?” ‘你看,我把之前骗你的事情都坦白了,你这下该相信我的话了吧?’这其实是一种很诡异的逻辑,可是偏偏有很多人还就吃这一套,不过胤禛显然不在这“很多人”中,他更明白的是,既然能骗你第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个骗子主动上门戳穿自己的骗局,会为了什么,当然是更大的骗局。 胤禩一愣,苦笑道:“我承认我是说了谎,但是,在大家同上一条船之前,相互试探是很正常的吧?” 见胤禛不答,又无奈道:“到目前为止,我似乎还没有做过任何对四哥不利的事情。” 胤禛淡淡道:“我是太子的人,可你一招顺水推舟,让皇阿玛对太子失望,令我和太子离心……这还不算是不利的事情?” 胤禩道:“大家都不是蠢人,四哥又何必这般作态,此刻从太子的船上下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此其一;四哥虽和太子离心,但在皇阿玛心中的份量却不降反升,此其二;四哥的差事虽坏,但此刻也已全然挽回,此其三……” 胤禛不置可否,却重提旧话道:“既然拿了任伯安也没有用,八弟此刻提及,又有何意?” 胤禩见他终于肯认真听自己说话,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道:“拿下任伯安的确没用,但不代表不能靠他将三哥拉下马。” 胤禛皱眉道:“之前你设计太子,说是看太子不顺眼,现在又要对付三哥……别告诉我也是看不顺眼。” 胤禩道:“我还真是看不惯他!总一副清高自傲、目下无尘的模样,实则比谁都势利,暗地里拉拢了朝上大量官员,这个任伯安,就是他的钱袋子……贩卖私盐、偷采人参、烧锅庄子,什么来钱做什么,要不然,你以为三哥拿什么拉拢人心?”这个任伯安,本事还是不错的,上一世是他的钱袋子,这一世他早早便甩了这个祸根,谁知他又成了胤祉的钱袋子……幸好前世他所做所为,胤禩一清二楚,否则要查出这些事儿来,还真不容易。 胤禛不语,等着他的后话。 胤禩又道:“另外,他还有一个来钱极快的渠道——斩白鸭。” 胤禛皱眉:“何为斩白鸭?” “有钱人犯了人命案,让穷人卖身替死……替死的人,就被人称为白鸭。” 胤禛大怒,豁然起身道:“竟有这样的事!” “四哥!”胤禩道:“四哥且慢动怒,先坐下再说。” 又叹道:“皇阿玛对臣子一向优容……” 他的话并未说完,胤禛却已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吏治败坏,其实大多是康熙纵容的结果……轻叹一声,无力坐下。 旁的不说,只看魏东亭之事便可见一斑,魏东亭欠国库数百万两,这数百万两却是康熙花掉的……若换了是胤禛,或认了这笔账,或私下用内库银两抵债,但康熙却是给其子找了一个肥差,令其逐年还清,要知道一品官一年俸禄也不过几百两,数百万两若用俸禄来还,要还一万年!康熙的意思,分明是让他以权捞钱……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康熙都如此,何况其它? 胤禛面无表情,但熟知他登基后所作所为的胤禩对他的心思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暗自叹息,幸好你还不知道十年以后,康熙晚年这吏治会败坏到何种程度,否则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忽然却又想到,以康熙的精明,吏治败坏他岂能不知,只怕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概也是看出他们众兄弟中,唯有胤禛能嫉恶如仇,有大魄力大毅力,才将天下交付给他的吧。 凭心而言,那样一个烂摊子,除了胤禛,还真没人能收拾的下来。 胤禩接道:“据我查知,三日之后,就有一只白鸭要斩。” 胤禛皱眉。 胤禩道:“我们要救下这个人,自然是极容易的,但是,救了他一个,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就算我们将此事报与皇阿玛,皇阿玛也只会以为我们要捏谁的痛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静静看着胤禛。 果然胤禛并没有让他失望,接道:“我朝制度,所有死刑犯皆由皇上御批勾决,所以要杀的是什么人,皇阿玛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有让皇阿玛亲眼看见,此事才会得到重视……” 胤禩道:“正是,那待决的犯人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但找的白鸭却已年近五旬,只要皇阿玛看一眼,立刻便能看出他的是假的来。” 胤禛正色道:“此事我应了。只是如你所言,三哥和那任伯安的关系隐秘,便是揪出了任伯安,最后不怕仍将黑锅扣在老九头上吗?”扣在胤禟的头上和扣在胤禩的头上没什么两样,谁不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胤禩笑道:“四哥若是以为我来找四哥是想让四哥引皇阿玛出宫,那便错了,我来,只是想让四哥,不要插手刑部的事。” 胤禛皱眉。 胤禩道:“我知道四哥向来嫉恶如仇,到时必不肯袖手旁观,所以才要来一趟……刑部的事,还是给三哥去查的好,以三哥的为人,必不肯得罪人的,而且此事与他有关,到时候定会粉饰太平。然而皇阿玛又不是傻的,当他以为自己做的漂漂亮亮的时候,正是他从此与大位无缘之时。” 见胤禛的眉头越皱越紧,胤禩知道他极不赞成自己,又叹道:“我知道四哥更希望能严厉彻查,但是四哥身上有户部的差事,再去管刑部,只怕皇阿玛要不放心了……何况不争即争的道理,三哥比四哥更懂,若是万一皇阿玛看走了眼,将我大清天下托付在他手里,岂不糟糕?需知他连斩白鸭之事都能做得出来……至于斩白鸭之事,有了皇阿玛的亲自关注,总能消停一整子。而吏治……不是我妄言,四哥除非你是皇上,否则,你还真管不得。” 胤禛沉默许久,点头道:“八弟的意思我懂了。” 虽胤禛没有正面答复,胤禩的目的却已达到,点头道:“既如此,小弟便告辞了。” 胤禛却不答话,静静看着他,许久才道:“八弟不费吹灰之力,设计太子,拉三哥下马,只怕我和大哥也在你算中……八弟的见识心机,实远在众兄弟之上,且亦心存公义……若八弟有意大位,我愿助之。”这句话并非试探,他对皇位并没有什么执念,但是他总是希望大清能繁荣昌盛的,可是太子也罢,胤祉胤禟也好,都不是能成大事的人,只有这个老八,心机手段都有,有能力也愿意将这大清管好,大清的弊端,他看比自己还清楚…… 胤禩只觉得心脏狂跳了几下——他能听出这句话发自肺腑……胤禛,未来的皇帝竟然愿意帮他? 难道,自己前世为之拼了一辈子的东西,竟能在今生得到? 成为万万人之上的存在,让母妃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让胤禟胤誐跟着他一起荣华富贵,将那些鄙视他嘲笑他的人都踩在脚下…… 前世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 胤禛看着胤禩的脸色瞬息百变,最后却化成一声长叹,恍如历经沧桑之后的回归故里。 胤禩轻叹一声,道:“记得第一次见环儿时,他曾言道:‘……最怕便是被欲望蒙了眼,不顾一切向前冲,等最终时,才知道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加珍贵。’有些代价,我付不起……” 他记得前世时,康熙亲口说由百官推荐皇太子。众人选谁,谁就是太子。当时他得九成朝臣推许,自以为胜券在握,自以为这天下就是他的了……谁知道康熙一句:辛者库贱奴之子,将他从云端打落尘埃,成为大清朝最大的一个笑话…… 那段时间,他几欲癫狂,深深陷入怨天尤人自我厌弃之中:对,我是辛者库贱奴之子,我身份卑贱,可是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儿子!额娘是辛者库贱奴,那和辛者库贱奴生儿育女的你又是什么? 他自怨自艾时,却忘了,在这句话中受伤最深的,不是他,而是康熙口中的辛者库贱奴——良妃。 被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之人称为“辛者库贱奴”,因为自己辛者库贱奴的身份,连累爱子…… 被康熙厌弃,她认了,可是连累爱子,她不忍,她知道,自己活着一日,便会拖累儿子一日……所以,她不活了。 妃嫔自尽是大罪,但要死,总是有办法的,她就那样花了数月的时间,缓慢的杀死了自己…… 良妃的死,让胤禩万念俱灰、几欲疯狂,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抢那个位置,恨康熙为何如此无情,他恨所有人…… 后来雍正即位,他明明知道已经毫无机会,还肆无忌惮的和他作对,不过是因为心中那疯狂的念头,想毁了自己,毁了所有…… 天知道他重生以后第一眼看见还活的好生生的良妃时,是何等感激上苍怜悯……仇恨也好,大位也罢,去他妈的! 环儿说最怕便是被欲望蒙了眼,不顾一切向前冲,等最终时,才知道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加珍贵。 这句话,他已然验证过一次了,若不是他被大位迷了眼,又怎会失去一切?良妃、胤禟、胤誐还有福晋,自己身边的人个个凄凉收场……所以,他再不愿来第二次,哪怕风险再小,他也不愿试、不敢试…… 至于那个位置……的确诱人的很,但是看了胤禛当年殚精竭虑、焦头烂额的模样,他岂会还觉得那张椅子有那么舒服? 至于胤禛……贤王也好,闲王也罢,岂让你那么悠闲自在? 一念自此,起身笑道:“四哥,你莫非忘了,我可是投效了你的,我现在可是四爷党。” 转身不顾而去,背影潇洒之极。 他走的潇洒,胤禛却心情沉重——斩白鸭! 虽胤禩说的对,此事他实在不该管,但是这样的事,让他如何能视而不见?! 心里便像憋了一团火一般…… 要是环儿在就好了……不知怎的,心里就冒出这么一团念头,让他无法抑制……这个时候,应该还没睡吧…… 那个,福晋的毒,应该找他来复诊一下的吧! 第78章 贾环麻利的爬上车,便是一愣:“四哥?你怎么在这里?” 胤禛被他一句话气的够呛,还想给他个惊喜呢,惊是有了,喜在哪里? 仍微笑道:“我来接你,知道你不喜欢我去你府上,所以就在门外等了。” 贾环抗议道:“四哥不要冤枉我,我什么时候不喜欢四哥去了?” 又道:“四哥要让我过府,找人来说一声就好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胤禛道:“顺道。” “哦。” 在外面放下车帘、收拾垫脚的小凳子的高福儿翻了个白眼:果然是顺道过来的,顺道从贝勒府到贾府,又顺道从贾府回贝勒府…… “福晋的病弘晖担心的很,但却不好请太医,只有麻烦环儿多跑几趟了。” 贾环摇头道:“不麻烦,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四嫂的病要紧。四嫂今儿可好些了?” “……好多了。” 高福儿再度翻了一个白眼,面无表情的坐上车辕:四爷,您从衙门回来就见八爷,八爷一走您就过来接人——您那只眼睛看见大阿哥很担心,看见福晋好多了的啊? 车身一晃,开始前行。 胤禛问道:“用过晚饭没?” 贾环摇头道:“正要吃呢四哥便来了……不过今天吃多了橙子,肚子里面水当当的,一点都不饿。” “那就晚一会儿再吃。”胤禛道:“我府里的厨子不太会做素食,不过有一道酸笋却做的极是地道,我让他做了你尝尝……可还有别的什么想吃的?” 贾环眼睛一亮,道:“想吃冰碗。” 还真是执着…… 胤禛皱眉道:“冰碗吃了对身体不好,你身子太弱……” 话未说完便被扯住了袖子,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他:“只吃一点点……” 被那双眼睛盯着,胤禛精神有点恍惚……也许,只吃一点点没关系的吧……打住! 干咳一声,道:“等过两年你身子好些了,要吃多少都成……” “想现在就吃!就想现在吃!现在就想吃!”贾环一连声嚷道:“我都想了好几个月了……” “环儿听话。” “听话”二字一出,贾环一双闪闪亮的眸子渐渐暗淡下去,脸上写满失望:“不吃就不吃……” 屁股一挪便到了里胤禛最远的角落,掀开车帘,撑着头,兴致勃勃的向外张望,再不多看胤禛一眼…… 直到胤禛无奈的声音传来:“……那就一点点。” 贾环大喜,又凑了过来,道:“四哥最好了!” 胤禛苦笑。 贾环道:“四哥放心好了,我是懂医的,这条命,我爱惜着呢……”他怎会忘记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来的,他怎么会不珍惜和尚用生命留给他的东西? 见他语气中带着伤感,胤禛伸臂环住他的肩拉近,道:“靠一会儿,很快就到了,我留了好吃的给你呢。” 贾环在他肩膀上挨了一阵,觉得不够舒服,躺下来枕在胤禛膝盖上,道:“什么好吃的?” 胤禛微微一笑道:“去了便知道了。” 见胤禛卖关子,贾环也不追问,他现在视线压的低,一眼便看见矮几下面放在一本书,伸手便拿了过来,却是上次他在书房挑出来还没来得及看的那本杂记,便兴致勃勃的翻开。 刚翻开一页,便被胤禛抽走,道:“这会儿光线暗的很,看了伤眼,等回去的时候带回家看。” 贾环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却又忽然想起一事,睁开眼睛道:“四哥,你喜欢看话本吗?才子佳人的那种。” “不喜欢。”胤禛道:“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贾环道:“那为什么四哥的书房会放那个?” 胤禛干咳一声道:“我以为你会喜欢看,所以专门拿给你打发时间用的……” “四哥……”贾环道:“你在转移话题,我是问你,为什么书房里面会有话本,不是问你为什么会给我看那个……四哥书房里面的书本本都是经典,那种话本在里面好奇怪……四哥喜欢看那个吗?” “……不是,”胤禛噎了噎,道:“我没收的弘晖的。” “不是吧,”贾环诧异道:“弘晖还那么小,就已经看这种书了啊!嗯,是要没收!” 又想到什么,笑道:“我爹也喜欢没收我和二哥的书,前儿在外书房搜了好几本二哥的珍藏,差点动了板子……上次还差点把十三哥送我的话本也收了呢!” 笑了几声,却发现胤禛臭着一张脸,眨眼道:“四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居然又拿我和你爹比! 只是这话怎么也不能让贾环知道,胤禛干咳一声,道:“不是……想到了一些事。” 他既不说是什么事,贾环也不问,又闭上眼睛假寐,却听胤禛道:“环儿,你在民间见的多,可曾听过斩白鸭?” 贾环眼皮也没抬一下,道:“听过啊,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还捡过一只白鸭呢。” 胤禛很怀疑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道:“你真的知道什么叫斩白鸭?” 贾环翻了一个白眼,不屑道:“白斩鸭和斩白鸭我还是分的清的……我庄子里就有一个,他娘病的厉害,实在没钱治了,又欠了大笔的银子,便联系了中人说好了要做白鸭,说白了也是两厢情愿的买卖……谁知我和和尚去的巧,把他娘给治好了,他就没去做白鸭,去了我的庄子做佃户了。”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谈论天气一般,尤其买卖二字,让胤禛极不舒服,难道民间这样的事竟是习以为常了吗? 胤禛皱眉道:“很常见吗?” 贾环摇头道:“怎会常见?真正有权有势的,直接就免罪了,哪里会判处决?都是些有钱无势的,才会找白鸭替死……我朝一年也就处决那么几十个人,就是全是白鸭也没多少啊!” 贾环虽是在摇头,但给出的答案却让人更加无力,却听贾环又道:“不过流放充军找替身的就多了,毕竟提取犯人的时候,又没有画像什么的,只要塞足了银子什么都好说……而且不用替死,肯做的人也多,毕竟皇上时不时便会大赦,去做上几年苦力便回来了,却能挣上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银子。” 胤禛沉默许久,沉声道:“我朝吏治……竟糜烂至此!” 贾环见胤禛语气凝重低沉,知他心情沉重,安慰道:“四哥不必如此,这些事也不是我朝才有的,皇上是仁君,不加赋,少纳贡,百姓的日子比历朝历代不知道好了多少呢!” 胤禛叹一声,道:“我也自诩清明,可是你说的这些事,当真是骇人听闻,我却是首次得知……” 贾环道:“四哥身份高贵,有些事不知道也正常……民间有句话叫欺上不瞒下,有些事儿只要顶头上司不知道便好,至于老百姓,便是知道又能如何?还能到皇上面前去告他们一状不成?” 胤禛皱眉,叹息一声,陷入沉思。 一年只处决不到四十人,难道是这数亿人中,一年只有这四十人该死不曾?只怕未必!在他眼中,一年便是杀四百个也不够。可惜康熙却不这么想。 康熙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包容宽纵,一味简政施恩,弄得文恬武嬉吏治败坏,种种贪风愈刮愈炽,都从这“包容”二字上生出来。 这个道理,不仅他懂,只怕康熙也是懂得,便是他直言相谏,也是没用的,反而让他刻薄之名更盛。 但是,总要想出点法子啊…… 车厢中陷入沉默,直到到了地方,两个人也不曾说话。 下了车,胤禛让高福儿带了贾环去内院,自己却去了书房。 贾环给乌拉那拉氏把了脉,安抚了弘晖,又回到前院的时候,天上月亮都升起来了,高福儿带他去了书房,自己却守在外面,并不进门。 贾环进去的时候,胤禛正伏在案上写东西,见他进来点头道:“先坐一会,我马上就好。” 胤禛的小书房里有椅子和软榻,向来怎么舒服怎么来的贾环自然毫不犹豫便选了软榻,趴在上面看胤禛写字。 人都说认真的男人最美丽,这话倒也不假,贾环的眼神极好,在灯光下,连胤禛有几根睫毛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他之前觉得在他们几兄弟中,数胤禩和胤禟长的最好看,但日子越长,便越觉得四哥长得不比他们差,现在再看,明明四哥才是他们中间最好看的嘛! 八哥的鼻子哪有四哥那么挺,九哥的嘴唇太薄了,十三哥眉毛太粗,都比四哥差远了…… 只有四哥眉毛眼睛鼻子都那么好看…… 嗯,手也好看。 最喜欢的,却是四哥身上的气息,温暖又安心,挨着四哥的时候,感觉好舒服……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身边的床榻一沉,眨眨眼发现那个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忽然就有些心虚,翻过来,撑起半身,胤禛在身后垫了个软枕,让他半躺着,歉意道:“等久了吧?” 贾环摇头。 胤禛将一个瓷盘放在小几上他伸手可及的地方,道:“饿不饿?你来的时候说不想吃饭,我便让厨下晚一些准备……先吃点这个垫垫肚子。” 贾环道:“不是很饿。” 但还是抓了一个起来,讶道:“这是什么?” 小小的一个个指尖大小,裂开的白色果壳像是在开口笑,里面露出淡绿色的果仁。剥了一个出来,塞到嘴里,赞道:“好吃,脆脆的,好香,真好吃。” 又捏了一个起来,道:“这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吃过,好香。” “是波斯来的阿月浑子,听说过吗?” “不要小看我,我是学医的,”贾环道:“我和大和尚学医,第一件事便是背本草,背千金方好吧?” 言罢,摇头晃脑道:“无名木生岭南山谷,其实状若榛子,号无名子,波斯家呼为阿月浑子也……我背的可是?” 胤禛摸摸他的头,道:“环儿很厉害。” 贾环嘻嘻一笑,开始专心对付手里的无名子。 胤禛等他将手里的一颗塞进嘴里后,将一叠纸递过来:“帮我看看。” 贾环很不情愿将捞果子的手缩回来接过纸张,不过随即塞进他嘴巴的一颗果肉让他不满全消,一面嚼着一面含糊道:“这是什么?” 胤禛却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指腹碰触到的那柔软的不可思议的唇瓣,还有牙齿轻轻噬咬在指尖那酥酥麻麻的让人浑身发软的……用最快的速度又捻起一颗,迅速剥颗…… 第79章 贾环手中是一份奏折的初稿,其上洋洋千言,以斩白鸭为引,言及刑狱之事,又言道不应就事论事单说刑狱,根由在于吏治败坏,所以讼不平、赋不均、河道不修、贼盗不治、四境之内民有不安,边塞之外逆藩觊觎,是以吏治是当今第一要务云云。 “讼不平、赋不均、河道不修、贼盗不治、四境之内民有不安,边塞之外逆藩觊觎……”贾环越看越是心惊,连胤禛喂进口中的无名子也忘了咀嚼,抬头看着胤禛,道:“四哥,这些话,老爷子怕是不爱听的。” 胤禛手微微顿了顿,苦笑一声继续剥壳,道:“我如何不知道这些话老爷子是不爱听的,只是如今天下积弊如山,吏治败坏,几乎无官不贪,官员结党成风朋比为奸,长此以往,大清江山何以为国?老爷子喜欢听的那些话,说的人多了,有些话既然没有人愿意说,就由我来说吧。” 将手中的果仁向贾环的嘴巴塞去,却见他愣愣的看着自己,微抿着唇,从长睫掩映下,只觉得那眸光清亮之极,胤禛不由微微一愣,道:“怎么了?看着我做什么?” 贾环微微一笑,张嘴从胤禛手中将果仁叼走,嚼的咯吱咯吱响,一面道:“四哥好看。” 既然没有人愿意说,便由我来说……这句话胤禛说的一点都不慷慨激昂,一点舍我其谁的气概都没有,反而带着几分平淡几分无奈……他只是在说明一个事实罢了。正如当初清理户部之事…… 没有人愿意做,便由我来做……于是做了。 没有人愿意说,便由我来说……于是说了。 如此而已。 贾环自己并不是心怀天下之人,但是却并不妨碍他对这样的人心存敬意。 胤禛尚还沉浸在手指被贾环含在嘴里那瞬间的柔软湿润中难以自持,又被贾环一句好看弄得云山雾罩时,却听贾环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道:“四哥你真傻。” 胤禛苦笑道:“我原就是个傻子,有些事总也学不会……前些年,老爷子兴致高涨,要在热河建行宫,我谏了几次,老爷子都留中不发,我如何不知道老爷子的意思,只是眼下国库空虚,便顶了一句‘皇帝山庄真避暑,百姓仍在热河中’,惹得老爷子大怒,却最终还是未能阻止此事……” “四哥……” “嗯?” “唉!”贾环若有其事的叹了口气,道:“要是世上都是四哥这样的傻子该多好啊!” 胤禛失笑,觉得心中的愤懑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欢欣,忍不住伸手摸摸贾环的头。 贾环不满意的张嘴示意:“四哥,吃完了!” 胤禛依依不舍的再揉一把,继续给他剥壳。 贾环翻到下一页继续看,只见历数吏治败坏之害后,便是两条提案:一是撤查狱案,要着实剔察,雷厉风行,凡贪赃坏法的官员,无论州县台府乃至部院大僚,该杀的要杀一批,不可心存慈软,不可如同以往,只办小官不办大吏。 二是无论何种任职,上至上书房大臣,下至未入流吏员,凡逢有百姓拦轿鸣冤的,一概停轿接状,订为国家制度。这样,各有司衙门就不至差使不同互相推诿,庶几天下冤狱可渐减少。 见贾环看完,将纸张递还,胤禛道:“你自幼在民间长大,见的多,看看这法子可能用?” 贾环心下敬服,自己方说了“欺上不瞒下”,胤禛便针对此事定下切实可行的策略,若果真此策果真能实施下去,民冤有处可诉,旁的不说,那些做地方官的,便再不敢如此肆无忌惮了。 点头道:“这样很好啊,百姓们一定很欢喜。” 胤禛却摇头苦笑道:“能用就成,若说有多好却未必!此事即使老爷子准了,定下铁律,也只能让他们接状子,接完状子如何处置,却在这些官员自身……百姓不是常说‘官官相护’麽?之所以官官相护不是因为他们关系如何融洽,而是因为官员之间盘根错节,往往得罪一个,便连带着得罪了他们背后的无数大小官员,所以,即使接了状子,知道了冤情,有几个肯伸手管上一管的?说白了,也不过是能震慑一二罢了。” 贾环道:“能震慑一二也不错啊,只要他们知道,百姓们能够将他们做的坏事让他的同僚、上司、政敌知晓,他们在做坏事的时候,总要好好想想的,再说,大清朝好官也多,百姓可以任意拦轿喊冤的话,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出几个李青天王青天的。” 贾环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闷笑了一阵,却见胤禛仍蹙着眉头,又道:“所谓同行是冤家,按四哥的说法,那些做官的之所以会相互遮掩,只是因为害怕得罪人,被人事后报复罢了,那么只要给他们免去了后顾之忧,不就好了?” 胤禛眼睛一亮:“环儿可有什么法子?” 贾环道:“朝上我不知道怎么弄,但是民间的话,怕人报复的时候,会写匿名信。” 胤禛微微皱眉,的确,写匿名信可以免了写信之人的后顾之忧,但是同样的,这样匿名信的可信度便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而且这匿名信写给谁? 见胤禛陷入沉思,贾环也不打扰他,伸手将还剩下小半的果盘端过来,自立更生! 等他将盘中剩下的无名子的全部处理干净时,胤禛豁然起立,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忽快忽慢的踱起步来,贾环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眼珠子跟着他的身影一趟一趟的转。 转的贾环脖子都开始发麻的时候,胤禛终于停下,走到案前,开始奋笔疾书,他写的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笔下不见丝毫停顿,片刻之后,便拿了两张散发着墨香的纸张过来给他看。 第一行只有三个字――密折制。 即允许和鼓励中央及地方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直接向皇上递密折,密折由皮质封套密封,由皇上亲拆亲阅,其余人等一概不得见,密折中,可言风土人情,可言民心动向,可言贪官污吏不法行为等等。 密折中的内容只有皇上一人可知,如此官员之间便会相互监督,彼此牵制。比如一省之内,督抚、布政使、按察使、道台都可以独自上折密奏,这中间难免有和自己政见不和之人,若做了不法事,难免不被皇上知道,如此,谁还敢背着皇上做不臣之事? 贾环三两下看完,由衷叹道:“四哥好厉害!” 这密奏制一出,只怕天下官员要人人自危,兢兢业业。只要当官的知道怕了,老百姓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胤禛微微一笑,将前后两叠纸都凑到烛火上,烧的一干二净。 贾环诧异道:“四哥?” 胤禛道:“这些事,都要等斩白鸭之事发作之后,才好上奏的。” 贾环道:“斩白鸭的事,老爷子还不知道吗?” 胤禛点头,道:“老八预备着三日之后,想法子带着老爷子去亲眼看一出。” 这算是……设计皇上? 贾环道:“四哥,这样的事,你不该告诉别人才对的。” 康熙年老多疑,此事要是让他察觉,可不得了。 胤禛用火钳在火盆中翻了翻,直至确认都已化为灰烬,才起身,看着贾环的双眼,缓缓道:“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 只是告诉你而已…… 贾环被那双黑沉沉深邃莫测的眸子盯着,莫名的便心虚了起来,将手上的空盘递了出去:“四哥,吃完了……” 胤禛见他舔着唇,一副意犹未尽的馋样儿,歉然道:“早知道你稀罕这个,就该全留下才是。老爷子赐的不多,又给弘晖送去了一份,便只得这些了……十三家里没有孩子,明儿我去把他那一份要来。” 贾环一听是康熙送给小孙子们吃的,顿时红了脸,道:“那还是不要了,好丢人……” 胤禛道:“那我就说弘晖喜欢吃好了……” “不要!”贾环撅嘴道:“那更丢人!” 见胤禛还想再说,扯着他的袖子道:“四哥,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 胤禛这才发现窗外黑漆漆的,忙道:“都是我耽搁了你,现在就去吃饭。” 打开门,外面漆黑一片,天上月亮没有,星星倒是不少,贾环抬着头努力想通过星星辨认一下现在大概时辰,手上忽然一暖,被胤禛紧紧握在手心,下意识挣了挣却未能挣脱,胤禛道:“环儿对这边的路不熟,我牵着你,免的摔着。” 贾环想说自己的眼神好着呢,但是胤禛的手暖暖的,握的很紧,不疼,却让人在这样的黑夜里安心之极,便闭了嘴,老老实实被他牵在手里,安安静静的走路。 心里却有点奇怪,书房里面不留人侍候也就罢了,为什么外面连个掌灯的人都不留呢?难道胤禛每次晚上在书房呆晚了,都要摸着黑回院子吗? 不过好在也没有几步路…… 四哥对摸着黑走路也不是很熟嘛,走的这么慢,还不如我来带路呢…… 胡思乱想间,便已到了,饭厅里倒是灯火通明的,胤禛却像是忘了还牵着贾环的手,直到入了座才松开。 贾环在桌上看了一圈,各色的素食,都是他爱吃的,可是…… “冰碗呢?四哥你答应让我吃冰碗的……” 记性真好……胤禛腹诽一句,道:“冰碗自然要用冰镇着,不然不就化了吗?” 贾环怀疑道:“我怎么觉得四哥是想说话不算数呢?” “哪有的事?”胤禛挥挥手,立时便有人送了一个食盒进来,食盒打开,里面装的都是冰块,中间一个小碗,里面五颜六色的果肉鲜艳欲滴,冒着寒气,顿时大喜,不等丫头将碗放稳,便迫不及待的拿小勺舀了一勺,喂到嘴里。 胤禛的“少吃一点”还未出口,却见贾环痛吸一声,口里的东西全部吐回勺子,吸着气:“痛!痛痛!” “哪里痛?”胤禛忙站起来,要抱又不敢抱,怕碰到他的痛处,额头上一瞬间便出了一层细汗,道:“环儿你先忍忍……还不快去请太医!” “不要太医!”贾环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还口齿不清道:“不要太医!” “好好,不要太医……哪里疼?” 贾环捂着嘴,眼泪汪汪:“牙……” “好端端的怎么会牙疼,来,让我看看……” 见贾环死死捂住嘴不让他看,也不许叫太医,顿时急了,正要发怒,一旁一个丫头道:“爷不用着急,奴才的弟弟浑吃东西的时候也时常牙疼,但凡吃了冷的、酸的、硬的,便时不时要疼上一疼的,过一会便好了。” 端了一杯水来,道:“用温水漱漱口会好受一些。” 胤禛接了,将杯子凑到贾环嘴边,贾环这次倒听话的很,就着胤禛的手喝了一口,在嘴里含了一阵吐了出来,胤禛只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好多了,松了口气,又喂了一口进去,责道:“知道自己牙不好,还闹着吃什么冰碗?” 贾环将水吐掉,道:“我的牙好着呢,白日里吃了那么多甜橙都没……事。” 最后一个字在胤禛越来越黑的脸色中含在嘴里没敢向外吐,胤禛咬了咬牙,道:“吃了那么多的橙子,再好的牙也酸倒了,你还敢吃冰碗!你……”终于还是没能骂出来,无力道:“你不是懂医的吗?酸倒牙怎么治?” 贾环声音小小的:“听说嚼茶叶会好一点……” 立时便有人送了茶叶来,贾环捏了一掇,迟疑道:“很贵的吧,拿最便宜的来就……” 见胤禛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没敢再说,扔进嘴里……—— 第80章 “皇阿玛……” “老四啊,”最近户部的事得到完美解决,康熙心情不坏,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这个向来冷静自持的儿子脸上露出少许尴尬之色,道:“有事?” 胤禛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干咳一声,道:“这是环儿托儿臣交给皇阿玛的……嗯……密折,说只许皇阿玛一个人看。” 康熙哈哈笑道:“环儿居然也会写奏折了?而且还是密折?拿来朕看看。” 胤禛将信封呈给康熙,康熙亲手拆了,里面薄薄的一张字,区区一百来个字,他几眼便看完了,顿时表情变得十分古怪起来。 一旁胤祥见康熙似笑非笑的样子,忍不住道:“皇阿玛,环儿说什么了,是不是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来?” 康熙不答,道:“环儿不许告诉其他人知道,你要想知道,不如自己看?” 将字条直接放在案头,似乎真的是想看自己拿的意思。 他不这样也就罢了,这般作态倒让胤祥按捺不住,他向来是想做就做的性子,伸手便取了过来,看了几眼,顿时哭笑不得,一抬头便看见胤禛胤禩胤禟三双眼睛盯着自己,呵呵笑了几声,什么也不说,将贾环的“奏折”又放回了原位。 胤禟忍不住问道:“老十三,那小子到底写什么了?” 胤祥呵呵只笑不吭气,胤禟去看康熙,却见他目光已经转到他处,他向来和胤祥不和,也懒得看他卖关子,直接自己伸手取了,一看之下,顿时臭了一张脸,道:“小子皮痒了!” 顺手便递给了胤禩,胤禩看了两眼,咬牙道:“老九你……” 胤禟拍着他的肩,呵呵笑道:“你我兄弟,有什么事哪能落下八哥你啊?” 胤禩将纸条放回原位,看一看无动于衷的胤禛,干咳一声道:“四哥不看看吗?上面环儿可专门提到你了。” 见胤禛不为所动,又道:“四哥若信不过我,让老十三说……环儿是不是专门提到四哥了?” 胤祥点头,将字条取在手上,递给胤禛,正色道:“正是,里面除了阿玛,就只提到四哥。四哥若不信,一见便知。” 在给皇阿玛的信中提到了自己? 他说什么了? 胤禛终还是没能忍住,接了过来,只见上面用自己熟悉的秀逸字体写着:“阿玛你太不地道了,我有了好吃的都惦记着分给你,你有了好吃的却不想着我…… 你对我不好! 我以后有好吃的也不给你吃,石板烧还有烤肉都没有! 不过……如果你拿多多的无名子来换,我也许会考虑原谅你! 还有,我的信是写给阿玛一个人看的,其他的人不许偷看,谁看谁是小狗!四哥要是监守自盗的话,就是两只小狗! 小狗请跟我念:汪!汪汪!汪汪汪!” 见胤禛那张冷脸终于变色,再看看四个儿子各自不同的表情,康熙终于再按捺不住,吭哧一声笑出声来,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好一阵哈哈大笑。 胤禟撇嘴道:“儿子做了小狗便那般好笑麽,我们要是小狗,皇阿玛你不就是那、那啥吗?” 康熙终收了笑,对李德全道:“去看看前儿波斯贡的阿月浑子还有没有,若有便全数装了,给环儿送去,有其他什么稀罕的吃食,也一并给他送去……记住了,下次再赏东西,可别忘了给他留一份,不然又要上密折找朕算账了。” 李德全忙应了,下去吩咐,康熙道:“说来也有好几日没看见环儿了,怪想他的,这会儿正好没事,老四,你去接了环儿,我们去庄子转转。” 现在去庄子? 今儿便是处决犯人的日子,再过一个时辰好戏便要开场,他们四个来的这般齐整,也是为此,胤禛拿出贾环的“密折”也是为了逗康熙一笑,好激起他的兴致。 谁想竟然弄巧成拙,若是康熙去了庄子,那这出斩白鸭演给谁看? 胤禩和胤禟的表情也微微有些难看起来,胤禛也皱了眉,若是康熙今儿去了庄子,那只白鸭岂不是真要枉死了?便暗自下了决心,一会总要找个理由留下,好阻止此事……法场刀下留人这档子事可不是随便找个人便能做的,而且事后还要担干系,除了他自己,连十三他也不愿牵累……既然不能让康熙亲自揭发此事,那就让他再捅个马蜂窝好了…… 心中有事,反应便慢了半拍,康熙皱眉道:“老四?” 胤禟硬着头皮道:“皇阿玛,前儿我请了天桥的第一铁嘴去讲西游记,又用苏州的糕点师傅做引子,才勾的环儿答应今儿中午去茶楼吃顿茶……皇阿玛您可不能抢我的东道……” 康熙道:“好好的下这么大的功夫请环儿吃茶,可是又要算计他什么?” 胤禟道:“就环儿那机灵劲儿,他不算计我就不错了……皇阿玛若是不放心,不如一起去好了。” —— “便是如此了,”胤禛将贾环鬓边一缕断发顺到耳后,给他戴上帽子,道:“今日的事,原不想牵扯到你,不想老爷子忽然想去庄子……记得莫要说漏了嘴。” 贾环随口应了一声,见胤禛仍皱着眉头,不满道:“四哥对十三哥也是这么不放心的吗?” 胤禛苦笑:“这怎么一样?” 贾环轻哼一声:“反正你就是不相信我。” 胤禛苦笑,往日即便是事关生死,他也不曾这般患得患失,但事情和贾环有关,便再由不得他不多想.若是事情暴露,在他和胤禩胤祥,大不了不过是一顿训斥,失了圣心,但在贾环,却是欺君之罪,别看现在康熙对贾环似乎是毫无原则的好,不过是贾环不涉政事罢了……若是犯了康熙的忌讳,便是再稀罕他,只怕也…… 扯住正要跳下车的贾环,道:“老九请你喝茶,你就只管喝茶听书就行,其他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别管,知道吗?”无论如何,便是不成事,也不能牵累了他。 “知道了。”贾环道:“四哥好嗦!” 下了车,贾环看着那茶楼门口的金漆招牌,顿时笑了,道:“四哥,你看九哥的茶楼取得名字真好玩,若是我看了这样的招牌,也要忍不住上去坐坐的。” 茶楼名字取得并不响亮,却让看到它的人忍不住会心一笑,‘有间茶楼’,可不就是有间茶楼? 进了楼,却发现康熙没在三楼的雅间,而是在二楼的大堂。 胤禩胤禟眼中略带无奈,他们原在三楼备下了视线最好的雅间,待会正好可以看见那待斩的犯人的脸,但因扯了贾环进来,康熙为了方便贾环听书,便在二楼大堂里坐了,而且靠窗的位置早被旁人占了,当着康熙的面,他们也不能撵了人走。 贾环到的时候,果然在讲西游记,正讲到“三打白骨精”那一段,那说书的先生时而学着猪八戒瓮声瓮气的说话,时而学着小娘子扭扭捏捏,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又旖旎无限,比书上写的好玩了无数倍,听的贾环眉开眼笑。 只可惜到了听到后面,店里的客人渐多,连清净宽敞的二楼都拥挤起来,而且吵吵嚷嚷的,好不讨厌,那铁嘴王似乎也受了影响,再说一小段便“请听下回分解”了,恨得贾环牙痒痒的,闷着头吃糕点。 才吃了三四块,面前的碟子便被胤禛无情挪走,面对贾环谴责的目光,胤禛半点不见气虚,道:“吃这么多甜食,还想牙疼吗?” 贾环嘟嘴道:“早就不疼了……” 康熙笑道:“那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听你四哥的,当初你十三哥牙疼,整个腮帮子都是肿的,连说话都不利索,整天的流口水……” 贾环打个寒战,收起和胤禛继续抗争的心思,其他也就罢了,整天流口水什么的太可怕了…… 偷眼看了看臭着脸的胤祥,嘻嘻偷笑。 康熙道:“环儿,你九哥这次请你可下了工夫,连我原本想约你去庄子都被他给搅了……你九哥向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可好好想想你身上有什么好东西,可别被他算计了去!” 贾环瞥了胤禟一眼,道:“我知道九哥想要什么!” 胤禟不屑道:“你身上那几样好东西,还不是我们哥几个给的,有什么可惦记的?我就不能好心一次请你喝杯茶?” 贾环不理他,对康熙道:“前儿九哥跟我吹呢,说他又开了什么什么店的,好得意的模样儿,我就说:‘看人家开什么店自己就开什么店,有什么了不起?挣得不过是人家挣剩下的,有本事便开旁人都没开过的店,挣头一份钱才算本事!’九哥问我有什么店是旁人没开过的,我就偏不告诉他。九哥肯定是惦记这个呢!” 胤禟道:“切,你以为你胡说八道一句,我就信你?爷我上到珠宝玉器,下到酒楼茶馆,还有车门行,糕点店,就没我没开过的,我还会惦记你那个没影儿的?”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倒真像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若不是胤禛胤禩两个知道这两个在套词,差点都要信以为真了。 康熙闻言冷哼一声,道:“成日的不务正业,正经差事不做,只知道做这些个与民争利的事!” 贾环见胤禟一脸愤愤,要说话却被胤禩按住,转了转眼珠子,起身抓了一个离得最近的人,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家店是谁开的?” 那人一愣:“谁开的?” 贾环不理他,又问另一个人:“你知不知道这店是谁开的?” 那人摇头:“不知道。” 贾环道:“你们连是谁的店都不知道,就来喝茶啊?” 那人被他问的不耐烦,又见他衣着华贵,不敢开罪,道:“我是来喝茶的,只要价钱公道东西好就行,管他是谁开的?” 贾环得到想要的答案,笑着回到座位,对康熙道:“你看,阿玛你说九哥与民争利,可是人家可不是这么想的呢!” 又道:“我们买东西的,从来都不怕开店的人多,最好越多越好,才能货比三家,只捡实惠的买,这样便是其中有昧了良心的奸商,为了挣钱也不得不收敛一二。最怕的就是一家独大,想卖多少钱由得他,若卖的还是生活必须的话,那才是真正的与民争利……错了,岂止是与民争利,简直是鱼肉百姓才对。” 康熙原还笑听着,到最后一句不由皱紧了眉头,胤禛胤禩对视一眼,都知道康熙从贾环的话中想起了什么,顿时心中一凛,只因他们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盐商。 若说盐商,那么贾环口中的“鱼肉百姓”倒是一点都不夸张,只是此刻显然不是提及此事的时候。 这一点贾环显然也是明白的,话音一转,又兜了回去,道:“阿玛你只看九哥这店里生意这么好,就知道人家都认为这里实惠才会来,哪里来的什么与民争利?” 康熙哼道:“歪理!” 贾环道:“歪理也是理,反正我就觉得只要是做正经生意的,都算不得是与民争利!” 又道:“也就是阿玛瞧着九哥不顺眼,若是换了别家,有九哥这样的儿子,早就把嘴都笑歪了。” 他嘻嘻一笑,作势捋了捋莫须有的胡须,干咳一声,装出苍老的模样,道:“老九啊,这一千两银子拿去做本钱,想开什么店就开什么店吧……” “等到了年底,找人去一查账,然后这样‘老九啊,今年不错,挣了七千两银子,嗯,这五十两是赏你的!这七千两,两千两入库,还有五千两,再拿去开个店吧……’就那样,银子还不是哗啦哗啦的到手了!” 胤禟被他一口一个老九叫的火气,偏偏康熙在一旁听到兴致勃勃,气的在一旁使劲的灌凉茶。 康熙笑道:“那个老九要是真摊上你这么一个爹可就倒霉了。” 贾环哼道:“怎么叫倒霉?家有老人不许分家,连置私产都是犯法的,儿子挣钱给老子花是应该的……而且,我还掏了本钱呢,人家都说,要用一文钱挣一百两银子,难如登天,要是用一百两挣一百两,稍稍精明些的便能做到,可是要用一万两挣一百两的话,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本越大,挣得越多,没有我的本,他拿什么挣钱,所以挣得都是我的!” 说完,冲着胤禟直吐舌头。 胤禟大怒,正要反唇相讥,却被胤禩紧紧按住,转头去看胤禩,却见他神色恍惚,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不由低声唤了一句:“八哥?” 胤禩勉强一笑。 上一世,他最对不住的两个人,被他连累最深的两个人,除了他的生母良妃,另一个便是胤禟。 胤禟胤誐,一直站在他的身边,不管他最终如何落魄,始终不曾动摇,胤誐也就罢了,好歹捡了一条命,可是胤禟…… 现在想来,胤禟之死,除了受自己牵累以外,只怕和他手上的资产有关……康熙末年吏治糜烂,康熙又大手大脚惯了的,几乎每年都要出巡,胤禛接手时,国库里只有八百万两银子,偏偏又天灾人祸不断,他也是万般无奈,四处寻了贪官抄家,落下“抄家皇帝”的名号,这种情境下,有这么一个不停和他作对的偏偏又富可敌国的胤禟在,不宰他宰谁?而且有那么多的银子在他手里,能做的事就太多了,谁敢放任他不管? 他之前一厢情愿的想,只要自己不争那个位置了,总不会再连累胤禟胤誐,现在却有些拿不准了,胤禟向来桀骜不驯,手上又有大量的资产,将来新帝上台,岂有不惦记的?便是不惦记,怕也是不放心的…… 胤禟的声音入耳,胤禩露出微笑,面向康熙道:“环儿说的倒是不错,九弟倒时常说想要尽一尽孝心的,只是怕阿玛银子多的花不尽,用不上罢了。”暗地里一脚踩在胤禟脚背上,让他将脱口而出的话堵了回去。 反正,胤禟爱的也不是银子,他不过喜欢挣银子的过程罢了,既如此,与其便宜了将来的皇帝,倒不如做了康熙的钱袋子,最起码也能得个全身而退。 贾环道:“银子哪有嫌多的,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阿玛你说是不是?” 康熙笑而不答,熟悉他的胤禛胤禩等却都知道他在认真考虑此事的可行性了。 贾环低声嘀咕道:“反正做生意什么的让老百姓高高兴兴的拿银子出来,总比收税什么的强……而且有些生意,老百姓倒巴不得由官府来做呢!“康熙奇道:“还有这样的事儿?” 贾环点头,认真道:“比如钱庄。朝廷不发行银票,初衷原是好的,可是有走南闯北的商人,那么重的银子带在身上,又累赘又不安全,便只能换成银票,可是现下发行的银票却是商号钱庄自己印的,若是万一倒闭,白花花的银子便成了废纸……若是有一家永远不会倒闭的钱庄在,百姓愿意去哪家可就不必说了。” 康熙皱眉不语。 贾环道:“其实银票那东西是不坏的,只是不能乱用罢了。若是像普通钱庄一样,收一两银子,便发一两银票出去,怎的都不会有事,但是若是一阵乱印,拿它当白条当然会天下大乱了……开了钱庄,换了真金白银在手里,或者拿去做生意,或者薄利贷出去,钱来的都是飞快的。” 这些贾环其实也不太懂,连说的对不对也不清楚,差不多便撤了,又道:“又比如说送信……朝廷在各处都有驿站,可以传递文书什么的,可是若是百姓想要送信便麻烦了,大户人家还好,找下人一趟一趟的跑,穷人家父女间十多年没有音讯的多得是,若是只花个几十文钱就能和亲人联系上,哪有不愿的?” 胤禟不屑道:“还以为你说什么大不了的生意,一次几十文钱,有什么挣头?” 贾环不屑道:“若一次只一封信自然没什么,可是若是各处分拣,分段传递,走上一次便送出几千份,上万封呢?” 胤禟一滞,正要说话,只听楼下一声呼喊:“来了来了!” 顿时周围的人蜂拥而起,向窗边扑去,贾环顿时来了兴致,早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窜起来就朝人堆里挤,却被胤禛眼明手快一把拉了回来,挣脱不得,跺脚道:“什么什么来了?!四哥你放手,一会走过去就看不到了!”—— 第81章 康熙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朝人堆里挤,就你那个小身板,仔细挤出个好歹来!” 贾环讪讪坐下,仍眼巴巴的看着被堵的严严实实的窗口,康熙见他那副可怜样儿,没好气道:“去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儿。” 在座的除了贾环,就数胤祥最小,应了一声,便去外围截了个人过来,那人原在后悔慢了一步没抢到窗口的位置,这会儿见有人拿着银子问事,顿时喜出望外,比起看热闹,当然还是白花花的银子更可喜。 说的自然是外面菜市口处斩犯人的事儿。 贾环一听便泄了气,道:“好晦气!” 扯着康熙的袖子道:“阿玛,趁着还没杀头,我们走吧,我怕看这个……” 康熙见他白着一张小脸,眼睛里惴惴不安,顿时心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娃娃,何时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便道:“怕看咱们就不看,现在离午时三刻还有一阵,走就走吧。” 楼下门口也挤满了人,他们一下楼,自有人在前面分出一条路来,身后亦被人隐隐护住。 人群一散开,贾环忙闭上眼将头扭到一边,康熙见他那副样子,无奈道:“又怎么了?” 贾环道:“我不敢看……看了要是晚上做梦梦到他来找我怎么办?阿玛,你牵着我走好不好?” 胤禟嗤笑道:“所谓掩耳盗铃就是说你了……不就一个糟老头子吗?一会还变成没脑袋的老头子,有什么好……” 话还未说完,就被贾环尖叫着打断:“九哥!” “老九!”康熙呵斥一声,对贾环温声道:“环儿别怕,你九哥胡说八道吓唬你呢。” 贾环道:“可是书上说,人越老,死了以后变的鬼就越厉害……” 都看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康熙腹诽一句,又道:“自古以来,处决犯人都是在午门或菜市口,时辰也要等午时三刻,这些都是有讲究的,所以但凡是被处斩的犯人,不管年纪……” 说到这里忽然神色骤变,声音一冷,道:“老八,你去将那监斩官和犯人都带过来……环儿,我们上去,今儿不杀人了!” 康熙口中说着不杀人了,但是语气却冷的像是要杀人。 贾环终于肯把眼睛睁开,不安的眨巴了两下,道:“阿玛,我想回家吃饭……”既然康熙已经察觉,胤禛他们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吧?后面的事,他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康熙见贾环惴惴不安的双眸,轻叹一声,温声安慰道:“没事的……老四,先送环儿回去吧。” —— 贾环知道后面的事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消息的来源自不必说,当然是他那个官职不高但是消息还算灵通的爹了。 用贾政的话来说――“捅破天了!” 堂堂帝京、天子辇下,国家最高法司衙门居然放走真凶,由无辜贫民代验正身、代赴法场,被偶尔出访的皇帝亲眼看见。 待斩的犯人年不过二十,却找了个五十三岁的老头儿替死……刑部这些大小官员都是瞎子不成? 是日起,由三阿哥胤祉受命彻查刑狱之事,从步兵衙门抽了一队人马过来,将刑部整个封了起来,接管了牢狱,封了大印,锁了卷宗,刑部大小官员,一概不许归家,呆在刑部接受审查。 “这次不知道又要砍多少颗人头啊!”贾政摇头叹息。 贾环撇撇嘴,道:“那可说不定,你当三阿哥是四哥、四阿哥啊!铁定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贾政对贾环说了无数次让他远着那些爷,见他还将四哥四哥的挂在嘴边,顿时不悦道:“你见过三阿哥不成,怎么就知道他比不得四阿哥?” 贾环哼一声,道:“我就是知道!” 见贾政张口就要训斥,忙道:“倒是父亲你别事不关己似的,前儿我打听到我们府里有人朝顺天府递牌子代人打官司什么的,回头别给人抓出来做了幌子。” 贾政皱眉道:“竟有这样的事?怎的到现在才告诉我?” 贾环不满道:“父亲整天就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什么时候后院起火了都不知道。” 贾政被戳到痛处,顿时火大,狠狠一拍桌子:“怎么和为父说话的!” 贾环顿时收声。 贾政见他低头不吭气,也颇心虚,干咳一声,道:“环儿不必多虑,三爷他们抓的是惊天的大案,些许诉讼小事,不会过问的。” 贾环道:“那可不一定,若是三阿哥真要铁面无私一查到底,说不定这些事倒放过了,但若他只是虚张声势,暗地里包庇那些人的话,说不得就要抓些小事儿了……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儿,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出去是不是?抓些小事儿,也能显得他办差细致不是?” 贾政皱眉,暗中思忖,现在王夫人已被软禁,邢夫人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贾赦的话,想必是懒得亲自去做这些事的,那么是谁干的便一目了然,道:“你去外面吩咐一声,让小子们寻了琏儿两口子来见我。” 前儿贾环不过随口和王熙凤提了一句,第二日他院子里便清净了一大半,这些贾环还是承情的,转转眼珠子道:“这是之前的事了,琏二哥他们早改了,也去处理了首尾,只没想到刑部会突然出事,这会儿找他们来也是没用的……父亲不如且先看着,三阿哥查刑部总是要用人的,父亲便找个不大不小的管事儿的,塞张银票进去,什么也不说,那些人都是人精,知道该怎么做事,那些诉讼小事,略抬抬手就过去了……只别找太有脸的,省得他拿去三阿哥面前邀功去,也什么都别说,说多错多。” 贾政点头。 贾环又道:“只还有一件事比较麻烦……” 贾政道:“还有什么?” 贾环跺脚道:“父亲忘了薛大哥哥还在府里住着吗?他身上可是有命案的!” 提到薛蟠,贾政也是头疼,当初王夫人被软禁的时候,薛姨妈便没脸再住下去,可是收拾宅子也不是一时片刻的事,后来又借了他们大笔的银子,薛蟠又犯了病,便在贾母的殷切下继续住了下来。 贾政皱眉想了片刻,叹道:“现如今这事儿万岁爷看着呢,谁也没法子,少不得去提醒一二便是,若万一真追究起来,该如何便如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便是追究窝藏之罪,也只得认了。” 贾环想了想,这窝藏的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康熙松松手也就放过了,估计也不会拿这个治他爹的罪,他最怕的还是贾政多事,把自己卷进去,现在他能这样想再好也不过了,便不再说话。 贾环不愿牵扯政事,后面的日子便显得格外乖顺,老老实实在家念书,不出大门一步。 转眼便到了插秧的日子,贾环早早去了庄子,却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了,他到的时候,地里早就热闹起来了,起秧的,挑苗的,插秧的,虽忙却不乱。 贾环在田埂上转了一圈,发现这些人做起农活来,比自己熟练的多,便不管了,准备回院子,刚转身却是一顿,方才有个背影感觉好生眼熟。 再转过去,却见那个方向一溜子十来个人,只是距离太远,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太清,只隐隐看见全是一色的布衣短褂,卷着裤腿,站在及小腿深的水里,弯着腰背对着他,一面退一面熟练的插秧。 “四哥?四哥!”贾环眼睛一亮,大叫:“四哥!” 怕隔得太远听不见,一面小跑过去。 便见站在左手第二个位置的人站了起来,转身对他点头一笑,将手上的秧苗交给旁边的人,上岸便向他走来,步子跨的极大……不是胤禛是谁? 贾环气喘吁吁的迎上去,埋怨道:“四哥,你在这里怎么都不叫我一声?” 胤禛含笑过来,轻轻揽过他的肩膀,他从未在人前和贾环如此亲近过,贾环顿时一阵不自在,终究没有挣脱。 胤禛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揽着他向庄子走去,悠然答道:“方才……我突然就想和自己打个赌。” 贾环抬头看他,好奇道:“赌什么?” “赌你在那么远的地方,能不能找得到我。” 贾环身子一僵,揽着他的胤禛立刻便感觉到了,低头道:“怎么了?” 贾环仰脸一笑,道:“四哥要赌这个应该和我赌才对,怎么和自己赌起来了?四哥赢了吗?” 胤禛笑道:“自然是赢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欢喜。 贾环低头不肯再说话,走了几步,却又忽然惊呼一声:“四哥,别动,蚂蝗!” 胤禛低头看去,只见小腿肚子上一个黑色的东西缓缓蠕动着,贾环已经蹲下来了,伸了手去抓,胤禛见他手指头都在颤抖,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哪里忍心他的手去碰那么恶心的东西,忙伸手拦住,道:“我自己来。” 胤禛用三只手指捏住那东西,使劲向外拽,谁想这种东西越拽便吸的越紧,整个扯成了一条细线,竟也未能扯落,一旁的贾环脸色发白,道:“别拽了……这东西趁它不妨的时候猛力扯下来还可以,若是慢了,它越吸越紧,这时便是拽断了也拽不下来……等我去拿盐来。” 胤禛按住他道:“等你去拿还不如我自己去来的快。” 这里离庄子却还有一段路,贾环怎肯让他带着这玩意儿走这么远的路,一时手足无措,忽然灵机一动,道:“有了!” 伸手便在胤禛腿肚子上一阵猛拍,数下之后,蚂蝗蜷成一团掉了下来,贾环一脚将它踢了老远,又将胤禛的裤腿卷高了些,细细查了一遍,确认再没有第二只,才松了口气道:“我们庄子的人都是这样弄的,一般人家,哪有那么多盐浪费……刚刚手忙脚乱的,竟给忘掉了。” 一抬头,便是一愣:“四哥,被蚂蝗叮了还那么开心啊!” 胤禛笑道:“谁说被蚂蝗叮了就不能开心?” 贾环惊讶道:“四哥你竟然真的很开心似的?” 胤禛微微一笑,道:“我本来就很开心,因为难得看见环儿你手忙脚乱的样子啊。” 贾环顿时大怒:“我替你担心,你还在幸灾乐祸!” 甩开他,抢在前面大步向庄子走。 胤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他认识的环儿,似乎从来没有被什么事难住过,不管多棘手的问题,也能举重若轻玩笑一般的解决掉,便是喊救命的时候也是镇定的,落泪的时候也是清冷的,连气急败坏都是有分寸的……然而现在…… 如果远远的惊鸿一瞥就能将他从人群中认出来,还不能说明问题,那么为了他脚上一只小小的蚂蝗就会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连日常见惯的东西都会忘掉……这算不算? 唇边笑意渐浓,却见前面贾环回过头来,不满的叫道:“四哥,你身上全是泥巴,脏死了!还不快点回庄子洗洗?你再不走,我可不等你了!” 忙应一声:“来了,来了!” 加快了脚步。 第82章 胤禛收拾好出来的时候,贾环正拿着砸核桃的小锤子砸巴达木,紫檀木的桌子被他砸的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巴达木的模样像杏核,不过略扁一些,也像杏核一般硬,不砸个正着就会跑掉,若是不小心力气大了,又会连着果仁一起砸个稀烂。贾环手艺一般,往往要砸好几次才能弄到嘴一个,砸的火起,索性直接塞进嘴巴拿牙齿咬。 胤禛一进门就听见咯嘣一声响,一旁的王禄正急得跳脚:“我的小祖宗,小心磕着牙,快点吐出来!吐出来!” “环儿,你又乱吃东西!”胤禛大步上前,将手摊在他嘴巴前面:“快吐出来!” 贾环原还想再咬一下,将它彻底分成两半,但胤禛的动作让他觉得下一秒不吐出来的话,这人就要掰着他的下巴进去掏了,只得恋恋不舍的吐到胤禛的手掌上。 “牙怎么样?疼不疼?” 贾环摇头表示没事,将嘴巴里的碎渣吐掉,又用茶漱了口,道:“四哥你别大惊小怪的,人家八十岁的老奶奶还能咬核桃呢,这个还没有核桃硬呢。” 从胤禛手里将带着两行牙印的巴达木捡起来,满意的发现果壳顺着牙印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缝隙,掰了两下便成了两半,贾环得意的将里面完整的果仁抽出来,扔进嘴里,嚼的咯嘣咯嘣响,道:“还是这样比较快。” 胤禛那边才用帕子擦了手,这边他又捻了一个向嘴里塞,忙一把抢过去,道:“既不会弄,不知道让下人剥好了再吃吗?” 贾环翘着脚道:“这样就没意思了。” 庄子今儿插秧,王禄也忙的很,胤禛挥手让他退下,没好气坐到贾环身边,拿着锤子敲了一个,将果仁从一堆烂壳中检出来放在贾环手上。 贾环不满道:“瘪了……” 一脸嫌弃的扔进嘴里嚼着吃了。 胤禛不理,又拿了一个来敲,他是打小习武的人,力道和方位都把握的极好,除了第一个敲烂了以外,后面一锤一个,很快贾环就吃不过来了,胤禛便把果仁捡在一个瓷盘里装着,贾环嘴里塞的满满的嘀咕:“我还是喜欢自己弄……” 胤禛冷着脸道:“要不吃我弄的,要不吃下人弄得,自己挑!” 贾环想了想,折中道:“我不用牙咬,自己敲行不行?” 胤禛淡淡道:“不行。” “为什么?” 胤禛语气仍是淡淡的,但极笃定:“你会敲到手。” “不会!” “会。” “不会!” 胤禛索性不再理他,贾环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没戏,怏怏的连盘子一起端过来,一把三四个朝嘴里塞,务必要在速度上打败胤禛。 因盘子里装着小半盘,贾环也不等着吃,胤禛便随手抓了一把扔在桌子上,拿着锤子挨个锤完,再一一捡出来扔进盘子……贾环那边刚消灭了三四个,这边又多出七八个来,只得闷闷的结束了单方面的无聊比拼,抱着瓷盘懒歪歪靠在软榻上,吃巴达木,看胤禛。 “四哥,你今儿怎么会来庄子,还这么早?” “我现在是闲人一个,这段日子都在庄子,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胤禛转身头将果仁扔进盘子,却见贾环张嘴示意,不由腹诽一句:懒到家了! 认命的塞了一个进去……还张着,于是又喂了一个……闭上了。 贾环满意道:“四哥,你身上不是有差事吗?怎么会是闲人?” 胤禛道:“户部的事现在已然理顺了,不需人整日看着,有老十三时不时走一趟便成。像我们这样的身份,没有皇命不许出京,也就能上庄子松快松快了,每日种种地,喂喂马,也不错。” 贾环道:“庄子哪有园子好?能赏花能品酒能钓鱼能游湖……岂不胜过庄子无数?” 胤禛道:“环儿喜欢园子?” 贾环点头嗯了一声,道:“原本府里建园子,我还高兴了一阵呢,后来又不成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便是建好了也不是我的。我做梦都想要一座自己的园子呢,要有回廊有假山有凉亭,最重要的是要有荷塘……‘步有凌波袜,掌为承露盘。尚嫌花片少,千叶映朱栏。’想想便觉得眼馋,那玩意儿,就是干了枯了,都还那么有诗意。‘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为自己难得记得的两首诗暗自得意片刻,又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面有嫩藕,上面有莲蓬,中间再种上菱角儿,水里养上好吃又好看的鱼……兴致来的的时候,划一条小船,隐到藕花深处,左手摘一把莲蓬,右手捞一捧菱角,若是困了,摘一片荷叶盖在脸上,一觉睡到日西斜,若是不巧下了雨……” 胤禛又喂了他两颗,接道:“若是下了雨,‘雨落莲湖结伴采。惊跳珍珠,脆拍青罗盖。摘下雨荷当伞戴……’可知后一句是什么?” 贾环摇头道:“先生没讲这首,唔……许是讲了,我没认真听……是什么?” 胤禛并不回答,悠然道:“等再过两年,我替你盖个大大的园子,十里荷塘,万顷花香……” 贾环翻个白眼道:“四哥哪有那么多的银子?指望你给我盖个大园子,我还不如自己攒钱,盖个小园子来的快呢。” 胤禛不置可否,贾环换了话题,道:“王叔忒势力,我来庄子这么多次,每次都只有常见的水果点心吃,四哥一来,什么稀罕东西都拿出来了。” 胤禛道:“你可冤枉他了,王禄倒哪里弄这些东西去?便是万岁爷来了,除非自带吃食,否则也只有这些。” 贾环立刻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喜滋滋道:“四哥你真好!” 胤禛道:“知道你喜欢吃这些,也知道你这段日子故意远着我们,不便给你送去府里,便带了过来,谁想一连十几日也不见你的人影。” 贾环道:“四哥对我真好……大和尚对我也好,可是连他都没这么宠过我……” 胤禛摸摸他的头,叹道:“我也从来……”话却只说了一半,又道:“这东西一次吃多了也不好,今儿只许吃这些了,剩下的明儿再吃。” 贾环原还有些不满,回头却见一桌子的果壳和空空的大果盘,知道那一盘的巴达木已经全在自己手里了,问道:“还有吗?” “有,我带的多呢。” 贾环顿时心满意足,改一个个细嚼慢咽,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听我爹说,这次刑部的事是三阿哥在管,那四哥和八哥的念想落空了吗?” 胤禛摇头道:“八弟的意思原就是要让他接手。” 贾环哦了一声,只要知道胤禛的目的达到就成了,至于其他,他也懒得管,又问:“四哥的折子上了吗?老爷子准了没?” 胤禛点头:“准了。” 何止是准了,简直龙心大悦。其他也就罢了,那密折制,不仅有利于吏治,更能巩固皇权,让皇上对周边大事了如指掌,且将文武百官牢牢掌握在手心里,这让康熙如何不喜,如何不准? 贾环又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胤禛道:“还有一事,倒是和你有些关系……” 话未说完,门帘忽然被掀开,胤誐探进头来,看着这一坐一卧的两个人,呵呵道:“庄子里上上下下忙的脚不沾地,你们两个倒是清闲的很啊……看你们把好好的桌子糟践成了什么样子?” 贾环哼道:“十哥什么时候知道心疼东西起来了?” 胤誐道:“你不知道弟兄几个里面,就数我最穷吗?” 打着帘子却不进门,反而让开身子,胤禟施施然进门,道:“环儿终于舍得出门了?” 贾环奇道:“九哥怎么知道我这些日子都没出门?难道你也和四哥一样,待在这里享清闲?” 胤禟冷哼一声道:“托你的福,我这阵子怕是难得清闲了!” 贾环不满道:“你清不清闲,和我有什么关系?” 胤禟冷哼道:“老爷子让我建钱庄,你说和你有没有关系?你小子一张嘴,爷跟着你跑断腿!” 贾环心虚的低头,将手里的盘子递过去,道:“我请你吃果子……” 胤禟嗤笑一声,道:“能干了你啊,又拿爷的东西讨好爷?” 贾环不满道:“怎么又成你的东西了?明明是四哥带给我的!” 胤禟道:“这东西原是回疆送来的贡品,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这次送来的也不多,老爷子便让后宫分了,连皇子大臣也没得……宫里这些年都是我母妃和四哥的生母德妃娘娘在管事儿,那日我去请安,恰德妃娘娘的管事过去回事,提及此事,说难得四阿哥居然会找娘娘讨一回吃食,预备留下一成……我猜就是为你要的,弘晖那小子想让四哥亲口为他要吃的,等到下辈子吧!便道:‘四哥难得开一次口,这东西反正也不多,索性都送去算了。’便除了几个主院留了一点,其余的通通送去了四哥的府上……你说,这算不算是爷的东西?” 原指望贾环说几句好听的,谁想贾环听完,理也不理他,只对胤禛甜甜一笑,道:“四哥你对我真好。” 胤禟明明知道贾环故意气他,还是忍不住气结。 胤禛干咳一声,道:“只是顺带罢了,那日你不是说,要和长辈处好关系,有时候送她东西倒不如问她要东西来的亲近吗?所以就试了一试……” 胤禟低声咕哝道:“死鸭子嘴硬!” 贾环何等耳力,如何听不见他说什么?故意瞪大眼睛道:“九哥你说什么?” 胤禟没好气道:“我是问你,这几日我要去江南,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贾环捂住荷包,道:“我可没有钱!” 胤禟怒道:“爷的银子多的十辈子都花不完,还惦记你那点银子?要什么快说,爷自己掏腰包给你买!” 贾环怀疑道:“你有那么好心?” 胤禟大怒:“要不要随你!” “要!”送上门的好事,不要才是傻子,贾环道:“凡是好吃的好玩的,你尽管买就是了,我不嫌多的!” “不是你花钱,你当然不嫌多!”胤禟哼了一声,道:“爷忙的很,不和你啰嗦了,走了!” 当真说走便走,一句多的没有,大步出门径直出了庄子。 贾环顿时目瞪口呆,望向胤誐,道:“九哥……他到底干什么来了?” 胤誐坐下,顺手去贾环抱着的盘子里抓果仁,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找你来了。” 贾环看着胤誐的那只大手,一把下去岂不是大半都没了?这可是他一天的份额,忙抱着躲到胤禛后面,道:“这是我的!你要吃自己锤去!” 胤誐气的只瞪眼道:“看你那小气样儿,赶明儿我给你弄一筐去!” 贾环抱着盘子,半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你明儿弄一筐来,我今天也只许吃这么多的…… 胤禛却心情大好,替他解围道:“十弟还没说完呢,九弟这是做什么来了?” 胤誐悻悻缩手,道:“我怎么知道?九哥让我留意着,环儿什么时候过来就找个人去告诉他一声,谁知道他大老远来一趟,就为了说这几句话。” 胤禛道:“许是和建钱庄有关吧?” 胤誐眼睛一亮,道:“是了,九哥以前整日无聊的很,就是开新店的时候能兴奋几日,后来店开的多了,更是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这些日子接了开钱庄的活儿,倒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来去都是风风火火的……皇阿玛还给了个内务府外管事的差事给他,我就奇了,当初让他总领内务府他都不愿意,现在一个什么什么破管事倒干的有滋有味的……” 贾环偷偷扯了扯胤禛的袖子,低声悄悄道:“老爷子真的揪了九哥给他挣银子去了?” 胤禛点头,亦低声悄悄回道:“恐怕是的。” 贾环哭丧着脸道:“九哥会不会给我带一堆的蝎子蟑螂回来吓唬我?” 胤禛失笑道:“乱想什么呢,老爷子可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习惯,九弟若不想干,老爷子有的是人使唤。” “哦……” 他们两个嘀嘀咕咕,胤誐也不介意,道:“原本我们三个,就我喜欢到处跑,现在倒好了,八哥九哥跑出去办差,我却困在这里修书……环儿啊,眼看着书也快弄好了,不如你再想个什么活儿,让老爷子也派我去干?” 贾环还不及说话,却听胤禛道:“八弟去弄驿站,不过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展一二,但九弟的钱庄之事却千头万绪,且涉及到各方大族的利益,十弟的书若是修的差不多了,不妨找老爷子请旨,去帮他一把?” 胤誐如醍醐灌顶,拍掌道:“正是正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少了我怎么行?我这就去请旨……” 却又忽然泄了气:“唉,书还没修完,我便要走,到时候必定少不了老爷子的好一顿排头!” 胤禛道:“不妨事,正好现下户部清闲的很,我正闲的紧,便和你一同去,将这修书的差事接过来就是了。” 胤誐大喜道:“四哥你真够义气!”这事儿他已经做成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收尾的小事,胤禛就算接手也并不会抢了他的功劳,却能将他从这些琐事中扒出来,却是再好也不过了。 想着便一刻也等不得,急匆匆起身道:“四哥我们这便去请旨,再晚等交接完,就赶不及同九哥下江南了!环儿,江南小吃最是有名,等着,我全给你弄回来!” 贾环道:“十哥你不是穷的很吗?” 胤誐嗤笑道:“傻小子,爷到下面去还用的着花自己的银子?四哥,你倒是快点儿,得赶在老爷子午休之前回去。” 胤禛点头起身,道:“这就走。环儿你要不要顺道回城?” 胤誐不耐烦道:“我们去了就回来了,环儿等在这儿就成!” 贾环见他急的不行,不耐烦挥手道:“去吧去吧!” 第83章 胤禛和胤誐一走,庄子就像空了大半,贾环呆坐了一会后,决定去稻田看看。转了几圈,发现王禄将自己的命令执行的极好,各个小区不同的稻种,没有出现混种的现象,感觉自己有点多余,便又回去庄子看书。看了三四页才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书里说了些什么…… 胤禛回来的时候,看见贾环正在软榻上睡着,皱着眉将被子拖过来给他盖上,将坠在床沿的手放回被子,才在他身边坐下,取下他盖在脸上的书,却见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全无半点睡意。 顿时一愣,道:“没睡着?” 贾环嗯了一声。 “怎么了?”胤禛摸摸他的额头,道:“不烫啊,怎么这么没精神,生病了吗?” 贾环闷闷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以前的时候,我觉得一个人在大树底下数蚂蚁都有趣的很,可是忽然就觉得连最喜欢看的书都没意思透了……我是不是真的病了啊……” 胤禛笑笑,端过瓷盘,里面的巴达木比他走的时候没少多少,道:“这个也不想吃?” “嗯,觉得也没那么好吃了……”贾环道:“不过现在又忽然想吃……” 将被子掀到一边坐起来,道:“四哥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十哥呢?他不是要和你交接吗?” “他去找老九,我就先回来了,”胤禛道:“老爷子听说你在,说下午会过来,晚饭在这里用。” 贾环嘟嘴道:“老爷子就知道把我当厨子使唤……唔,弄点什么吃呢?” 胤禛轻叹一声,道:“老爷子最近心里不是很舒坦,能出来散散心也不错。” 贾环也不过说着过过嘴,并不是真不愿弄给康熙吃,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道:“四哥,不如我们去捞鱼吧?” “捞鱼?” “上次十三哥不是捞了好几条小鱼吗,那种山泉野生的小鱼儿,熬汤吃最好不过,老爷子想来也只吃过大鱼,正好吃个新鲜。我们先去野炊,然后捞了小鱼儿回来给老爷子吃……上次我和王叔说荷塘里面要养鱼,庄子里大的小的各种渔网都有呢!正好用上。带上黑和白一起!嗯,再带个厨子?还是带个帮厨吧……” 胤禛道:“今儿庄子里面忙,我们不帮忙也就是了,还是别添乱的好,不若我们吃了午饭再去,便不用另带人了。” 贾环摇头道:“我还从来没有专门给四哥弄过吃的呢……我想弄给四哥吃,可是现在厨房里面忙的很……” “既然厨房里忙,再抽人去就更不合适了……你之前和慈云大师上山的时候会带从人吗?” 贾环嘀咕道:“可是……你又没有大和尚能干……” 胤禛顿时气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如他?” 贾环很不确定道:“……那好吧。” 胤禛身上穿的还是面圣的衣服,自然不好就这样去抓鱼,去换了衣服,提着鱼篓和渔网出来,贾环正在外面收拾东西,看看他的模样,笑道:“四哥扮的很像哦!回头我也弄几身衣服在这里。” “我叫了小厮去给你买去了,下午回来就有的换。” “谢谢四哥!哎呀,原来四哥带了小厮的,该让他去帮忙才对的……唔,四哥你带了几个小厮?” “一个!” “可惜我的下人没许他们进庄子……算了!”转回身又继续在黑白身上折腾起来。 黑白现在个头差距不大,倒是白还高了一点儿,并排站在贾环面前,看起来乖顺的很,地上放着两个褡裢和一个包袱。 贾环先踮起一个褡裢,架在黑背上,道:“黑你年纪大一些,就驼重一点吧,白它还小……” 褡裢一搭上去,感觉黑的背猛地一沉,忙又掂了起来,犹豫了一会以后转向白,道:“白你虽然年纪小,好歹也是一匹马,驮东西什么的比黑要专业一点吧……” 白的背倒是没沉,就是腿抖了两下,贾环看了看它那四条小细腿,认命的解了下来,把两个褡裢里面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检出来一些,又另装了一个包袱,这才给黑白各自分了一个褡裢,自己一手提了一个包袱,满意道:“走了,上山!” 才走了两步,忽然左手一空,包袱轻轻松松掉到胤禛的手上,胤禛将手上的鱼篓递给过来,道:“东西给我,你拿这个就好。” 贾环接过鱼篓,右手的包袱还来不及递过去,便是一轻,一低头便看见黑轻蔑的眼神……黑叼着包袱,不屑的看了贾环一眼,头一甩,便将包袱从他手里夺了过去,小跑步追上走在前面的白。 贾环顿时傻了眼,傻愣愣的望向胤禛,道:“四哥,黑它小看我……” 胤禛揉揉他的头,道:“等会儿你不要人背再说这话吧……”将鱼篓从他手上提走,道:“走了!” 留下贾环一个在后面自语:“也许……我们可以去近一点的地方?” …… 春天水凉,但是刚刚热食下肚,肚子饱饱的两个人都不觉得难受,下摆别在腰上,裤腿卷的高高的便下了水。 胤禛见得活鱼仅限于养在缸里的和荷塘里的观赏鱼,而贾环,找野菜一流,可惜和尚可不会教他抓鱼,甚至还会故意避开这种场景。 水里鱼倒是不少,游来游去的甚是喜人,两人摊开渔网,一人扯着一边,朝着鱼多的水面便信心十足的按了下去…… 渔网一入水便慢了起来,不管按着渔网的人使出多大的劲儿,还是慢悠悠的向下沉,两人眼睁睁看着网下的三四条鱼儿优哉游哉的游走…… “要快!”贾环总结道。 只可惜人快不代表网快,按了这头飘了那头,如是两三次…… 贾环有气无力的抬头,正好看见黑叼着一条鱼上岸,放在白面前,白嗅了两下,嫌弃的转到另一边吃草,黑叼起来,三两下便吞到了肚子里…… 贾环咬牙:“瞄准一条抓!”就不信了,两个大活人拿着网,还比不过一条狗! 胤禛道:“好。”反正你说什么都好。 再一次按下,眼看有一条正游在渔网下正中间的位置,贾环大喜,扔了网直接下脚踩:“就是它了!四哥快快快……按住按住!” “四哥你太慢了……” “这条这条!哎呀,别跑!” “四哥,这边!兜住兜住!” “……” …… 终于……贾环两手掐着一条鱼将它捞出水面,胤禛掐着贾环的腰将他捞出水面…… 贾环举着两个人忙乱许久的唯一收获,笑不出来:两个人拿着网半日也没捞着一条鱼,不想摔一跤倒是用屁股坐了一条…… 贾环将鱼愤愤扔进鱼篓,道:“我们还是用手抓吧,十三哥一个人就抓了那么多,没理由我们两个还比不上他一个吧?” 胤禛将渔网捞起来,道:“应该还是用网快,只是我们没找到法子罢了……若渔民像我们这样捞鱼,不累死也饿死了。” 贾环看他轻而易举将渔网提出水面,顿时眼睛一亮:“也许是用提的?” 越想越觉得对,拍掌道:“捞鱼捞鱼,当然是向上才是捞嘛!我笨死了!再来!” 胤禛皱眉道:“你浑身都湿透了,还是先回去换了衣服再来,别回头着了寒。” 贾环刚找对方法,哪里肯就走,连连摇头:“四哥快点!我身子好着呢!快点快点,不抓到鱼我就不上岸!” 胤禛无奈,先将渔网铺好,静等着鱼儿上钩,找对了法子倒快了,一次总能弄到一两条,只可惜等的太无聊了些,一开始抓到鱼的新鲜劲儿过了,贾环倒觉得还没有先前好玩,看着黑从不远处游过,所到之处大小鱼儿纷纷避退三舍,叫道:“黑,把鱼赶过来!” …… 康熙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掀帘子出来,便看见两个湿淋淋的儿子……胤禛还好些,起码身上还能找出一点干的地方,贾环整个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也许就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也不一定…… 这小子还喜滋滋捧着半篓的小野鱼献宝:“阿玛,你看我们抓的鱼,一会我给你做鱼汤吃……阿嚏!嚏!” 康熙好气又好笑,斥道:“喝什么鱼汤,还不去洗澡换衣裳!跑慢点,先喝了姜汤再去!” 贾环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个没影儿,康熙的火力便转向胤禛:“环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不成,多大的人了,带着他出去玩水!弄成这幅模样回来!” 胤禛恭声道:“环儿说,山泉里面的野鱼最是滋补,所以要亲手抓了炖给阿玛吃……都是儿子没照看好他……” “罢了罢了,”康熙顿时消了气,挥手道:“你也去收拾收拾!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贾环煮的鱼汤的确好吃,康熙一连喝了两碗还意犹未尽,可惜贾环自己是不吃的,一面喝着粥一面头一点一点的犯困,胤禛见他脸蛋红扑扑的,大感不妙,伸手在额头一摸,果然烫的厉害,急道:“阿玛,环儿发烧了!” 康熙怒斥一声:“看你干的好事!” 还好康熙年纪大了,走到哪都带的有御医,把了脉开了方子,好在只是普通的风寒,只是贾环体质偏弱,身上又带着宿疾,若不仔细调养,怕要留下病根。 胤禛看着吃了药,睡的昏昏沉沉的贾环,道:“阿玛,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难道能裹着被子送回去不成?贾政是个不靠谱的,环儿又任性惯了,送回去倒不放心……派个人给他送信,说我留环儿在庄子住几天,等养好了再送回去!还有你,这几天你也别想闲着,他一天不好,你给我一天呆在这看着!” 胤禛忙低头应了。 第84章 贾环觉得自己陷在一团沉重的黑雾里,闭上眼睛是黑沉沉一团,睁开眼睛还是,他就在这样的黑暗中奋力挣扎,不得解脱,不知过去多久,有一只暖暖的大手抚上额头,那种被小心翼翼的呵护的感觉熟悉的让他想流泪:“和尚……” 额头上的手微微一震,贾环伸手在它抽走前按住,动作敏捷的不像个病人,五指慢慢扣紧:“和尚……和尚……” 那手微挣了挣,并没有抽离,反手握了上来,很用力,那带着厚茧的手掌、修长有力的手指、紧致的肌肤……不是,不是…… 感觉到贾环的手慢慢松开,胤禛微叹一声,将手收了回去:“醒了?” 贾环揉揉眼睛,睁开:“四哥?” 胤禛起身,扶他坐起来,道:“昨儿你发烧了,感觉可好些了?先起来喝点粥,然后吃药。” 贾环刚醒,不太想说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胤禛也不介意,继续道:“昨儿老爷子遣人去和贾大人说过了,让你在庄子多住几日,等病好了再回。” “嗯。” 粥是现成的,温在炭火上,胤禛亲自去盛了一小碗来,贾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有些不耐烦,自己接过来舀着吃,他高烧刚退,手脚酸软无力,胤禛怕他弄洒了烫到自己,倒比喂给他吃还要累些。 熬得稀烂的小米粥,入口即化,可惜没什么味道,贾环吃了大半碗,便再吃不下去。胤禛也不勉强他,端了药过来给他吃了,又喂他用温水漱了口,才又扶着躺下,重又用被子捂起来。 “四哥!”贾环从重重的被子里挣扎出一只胳膊,道:“我现在已经不发烧了,不用再盖这么厚的被子……昨儿捂得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胤禛依言将被子褪了一层,贾环舒服了一点,又嫌弃的皱着鼻子道:“四哥,这房子昨晚烧了多少碳啊,闻着好难受,我想出去透透气……还想洗澡……” “老实躺着。”胤禛道:“太医说了,若是到了晚上还不发烧,就可以洗一次澡,且只许洗最多一刻钟,想出门的话等明儿再说。” “可是难受……”好吧,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以往发烧的时候,捂一身汗以后衣服被子都会湿透,冷的跟铁一样,这次却不同,被子还是干燥温暖的,身上也清爽的很,但是还是想洗澡…… 胤禛想起昨晚昏昏沉沉乖巧的像个猫儿一样的贾环,觉得还是眼前这样能折腾会撒娇的小家伙更可爱些,于是满足了他小半个条件:“你盖好被子,我去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终于侍候好这小祖宗,胤禛端起他没吃完的小半碗粥,勺子扔在一边,直接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四哥!” “怎么?” 贾环看着他手里空空的粥碗,道:“会过病气给你……” 胤禛淡淡道:“要真能过给我倒好了,听老人说,若将病过给别人,就能好得快些。” 贾环失笑道:“他们还把煎过的药渣扔在马路中央,说可以去病根呢!” 胤禛却没被他逗笑,将炉子上剩下的粥一并盛了,几口喝完。 贾环见他眼角上的红丝,道:“四哥昨晚上没睡?” 胤禛不答。 贾环道:“四哥不用这样的,是我自己要出去玩水抓鱼,也是我自己弄湿衣服不肯回来的,和四哥没关系……” 胤禛皱眉喝道:“贾环!” 胤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过他了,何况语气还这般不善,贾环知机的闭上嘴不说话。 胤禛打断他,张了张嘴却化作一声轻叹,道:“太医在药里放了补身和安眠的药,好好睡一觉吧。” 贾环老实点头,道:“四哥也去休息吧。” 胤禛道:“等你睡着我就去。” 贾环并不坚持,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半刻钟之后,呼吸渐渐悠长起来,胤禛摸摸他的额头,替他掖了掖被子,放下帐子,又将窗子开小了些,才转身出去。 听到门被反扣的声音,贾环翻身蠕动了两下,又伸了条胳膊出来放在外面,便再没了动静。 这一觉睡的极踏实,再醒的时候感觉神清气爽,只是骨头酸酸的懒得动,舒服的朝被子深处又缩了缩,不愿意睁眼。 一只手在他额头探了探,又从脖子摸到后背。 “四哥……”贾环不满的哼唧一声,整个人缩进被子,逃离了那只魔抓,滚了滚又探出头来,睁开眼:“四哥……” “醒了?” “嗯,”贾环看着胤禛眼中的血丝又浓了些,道:“四哥没去歇一会吗?” “歇了,我也刚起身。” “骗人!”贾环看他从炭炉里上取出的吃食,不满道:“又是白粥!我不喜欢吃白粥,一点菜都没有……” “明儿就能吃别的了。”胤禛不为所动,将粥碗递过来。 贾环虽抱怨不好吃,但到底饿了,吃了一口,轻咦一声:“咸的?” 胤禛道:“我看你早上吃的不香,所以让厨娘向里面加了点盐,又滴了一滴香油,可吃的惯?” “比早上好吃。”贾环嘻嘻一笑道:“原来四哥连煮粥都会。” 几口将一碗粥吃完,摇头表示够了,又吃了药躺下。 胤禛仍用贾环用过的小碗盛了剩下的白粥喝,贾环见状道:“四哥,你又没有生病,干什么陪我吃粥,让厨娘给你做点好吃的不行吗?” 胤禛道:“吃什么还不是一样,没那么多讲究。” 贾环等他吃完,道:“四哥,我现在可以洗澡了吧?” 胤禛熟练的将手从贾环后颈探进去,摸了摸他的背心,贾环不舒服的扭来扭去,胤禛面不改色的将手缩回来,把被子提了提,掖紧,道:“又出汗了,再过一阵子才能洗。” 贾环不满道:“刚刚吃了热粥当然会出汗,又没有发烧有什么关系?” 倒是提醒了胤禛,伸手在额上探了探,皱了皱眉。 “怎么样,没发烧吧?” “嗯,我再看看……”胤禛有点不确定。 贾环确定自己没发烧,扬起脸道:“你再摸!” 这次落在额头上的却不是温暖的手掌,而是热热的柔软而湿濡的双唇,贾环微微一愣,脸迅速红了:“四哥!” 胤禛面不改色,道:“老人说,这样探的准些……嗯,是没发烧。” 贾环涨红了脸:“我要洗澡!” “嗯,再过两刻钟,不流汗就可以洗了。” 又转回去了……贾环连争论的力气都没了,狠狠缩回被子,静等两刻钟过去。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洗澡的福利,因为不到两刻钟,他便又昏昏睡去。 按他事后的话来说:“太医根本开的不是什么安神的药,是蒙汗药还差不多。” 不过按太医的话来说的话:“不过就是让人睡的香甜些罢了,贾公子身子着实弱了些……” —— 贾环这次的病治的及时,也就发了那一晚的烧而已,又被迫躺了一天,便又活蹦乱跳了。因康熙给贾政说的是四五日,便也不急着回,整日在庄子闲逛,除了和胤禛就着吃饭睡觉洗澡的事儿打官司,最常做的便是坐在还未出牙的荷塘边,找他下的那些小鱼苗。 一亩的荷塘,几百条鱼苗扔下去,连个影儿都不见,偏贾环每日找的兴致勃勃,偶尔看见一两条,便高兴半日,倒像是回到了和和尚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做什么都觉得有趣的紧。 “环儿……” “四哥别催我,我再看一会儿就回去……”贾环含笑转身,顿时一愣:“咦,八哥?八哥今儿怎么得空过来?” “老九和老十过两日就要出京,今儿晚上我给他们设宴送行,正好老十来和四哥做最后一点交接,便和他一同过来请你和四哥去赴宴。” 贾环想了想,道:“你们和四哥去吧,我就不去了。” 胤禩微微一愣便明白了他的顾虑,笑道:“太子设的洗尘宴前儿已经吃过了,这次不过是我们几兄弟聚一聚,除了我们和十三,再没有旁人。” 贾环实在懒得动,何况也没什么好吃的,道:“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万一碰上我家的人,被我爹知道可没好果子吃,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庄子好了。” 胤禩并不多劝,叹道:“你若不去,四哥八成也不会去了,四哥不去,光我们几个也没意思的很……罢了,罢了!” 贾环见他失望的模样很是内疚,道:“我实在不愿出门,不然你们过来,我做给你们吃?” 胤禩含笑道:“这怎么好意思,你还病着……” 贾环道:“我反正觉得我是好了,只是太医总不肯放过我……一日三顿的药,吃的我直想吐……没关系,我做饭很快,又有人打下手,不费什么力气,只要你们不嫌简陋,又不怕我过了病气给你们,就过来吧。” 胤禩微笑道:“只是劳烦环儿了。” 贾环摇头道:“八哥那么客气做什么?嗯,八哥不需要去通知他们改了地方吗?” 胤禩笑道:“不妨事,午后若是我还不曾找他们约地方,他们自然就过来了。” “哦。”贾环应了一声,忽又一愣,道:“午后?你不是设晚宴吗?” 胤禩笑而不答。 贾环哼道:“好呀,八哥你算计我!” 胤禩也不否认,笑道:“有什么法子呢,一说到请吃饭,那两个便一个劲儿的叹气,说也不知道过多久才能再吃到你做的东西,凭是我说去哪里也不能打动他们。” 难得被皇子拍一次马屁,贾环哼一声,道:“我若是答应了去赴宴呢?” 胤禩道:“不答应有不答应的法子,答应有答应的法子……比如订的位置被人占了之类的……” 贾环失笑,道:“你们这些人,一点小事也要绕十七八个圈子,累也不累,想吃了直接过来,难道我还会饿着你们不成?” 胤禩道:“你没意见不代表别人也没意见啊!若不让你主动提出来,一会我不知道要挨多少冷眼呢。” 贾环哼道:“四哥才不会那么凶。” 胤禩讶然道:“我有说是四哥吗?” 贾环一噎,立刻道:“这里就只有我和四哥,不是说四哥是谁?” 胤禩忽然上前一步,两人原就挨的进,他这一步一迈,便紧紧贴在了一起,一瞬间呼吸相接,贾环惊退数步:“八哥你……” 胤禩站在原地含笑看着他,道:“是他的话就不会这么大反应吧?” 贾环一愣,不语。 “你啊,就喜欢玩自欺欺人的把戏……之前和老爷子也是……”胤禩摇头失笑,道:“偏那位也由着你。” 贾环低着头,目中闪过茫然之色。 胤禩道:“你们的事,我懒得插手,也插不上手……不过,我如今欠了你一个大大的人情,你若是有什么要求,不防说出来,凡我能做到的,必全力以赴。” 贾环讶然道:“八哥何时欠了我的人情,我怎的不知道?不会和九哥一样,是因为我给你添了事儿做吧?” 胤禩摇头道:“当初为使政令通达,广建驿站,朝廷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现如今每年也有大笔银子耗费在这上面,若你的法子真能成,别说挣银子,只要能省了那笔支出,也是大功一件……不过若是为了此事,却轮不到我来谢你。” 贾环道:“那八哥谢我什么?” 胤禩摇头微笑,道:“你只需知道,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就行了……若有什么想要的,记得告诉我。” 心中却喟叹一声,那两个人,身份、地位、资质都不下于他,却偏偏愿意站在他身后,为了他的一己私欲,耗尽了一世的心血,最后甚至连尊严自由还有生命都丢了……这一世,他岂能再让他们重蹈覆辙? 但是,正如前一世,他一厢情愿的带着他们不顾一切的向前冲,自以为终有一日,能给他们无尽的尊荣……而这一世,他却又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只想换得他们平安无事…… 无论前世今生,自己似乎都这么一厢情愿的替他们打算着,站在他们身前,却从未回头看一眼,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生活…… 高傲如彼,无论是富贵荣华,还是苟安一世,又岂是他们想要的? 老九喜经商,会经商,却因经商而被老爷子嫌弃,连正眼也不肯看他一眼……他心里怎会不怨?他怎会不想让老爷子看看,他不是他眼中全无用处的庸才,他不是不务正业的不肖子…… 而老十,贵妃之子,遏必隆的外孙,除太子外身份最高的皇子,未免树大招风,一味的装混耍横,成为众皇子中最不着调最不成器的一个,装的连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性情……他心里也是不甘的吧,他总是也想要做点什么的吧! ……能让他们真正做自己想做愿做的事,不管这少年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领他的情—— 第85章 胤禩的这番心思,贾环如何猜的出来,他也没心情去猜,他此刻满心想的都是胤禩那句“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吗? 贾环记得很清楚,当初便是察觉到那人对自己好的太过,害怕他有了别样的心思,害怕成为音儿那样的附庸品,害怕被康熙厌弃甚至一杯毒酒赐死,累及家人,才会有雪中一幕,才会有“有些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起的”的伤人之语。 他记得当时,那人脸上的表情,那触不及防的狼狈,那瞬间的呆滞空白…… 他记得过了许久,那人才涩声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再然后、许多天之后…… “爷也是不好男风的……” 再然后……再然后…… “小心。”胤禩关切的声音传来。 贾环被他声音中刻意的温柔刺激的一阵恶寒,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幸好胤禩及时扶住他的肩膀才没有跌倒,胤禩道:“看吧,都说了让你小心一点。” 贾环怒瞪一眼,要不是他忽然阴阳怪气的来那么一声,自己就是再发呆也不会被天天走的门槛拌倒。 还不及说话,双臂被人稳稳扶住,从胤禩手中拖了出来,贾环不看也知道是谁,莫名就有些心虚:“四哥。” 胤禛却没有看他,直到贾环出声,目光才从胤禩脸上收回,道:“怎么恍恍惚惚的,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贾环摇头。 胤禩笑道:“方才环儿说老九老十不日离京,今儿晚上要亲自下厨给他们践行,许是环儿在想今儿晚上弄些什么好吃的?” 胤禛目光落在贾环脸上,贾环不敢和他对视,目光飘忽,低头道:“明儿我也要家去了,这几日多亏了四哥照料……也好借此谢谢四哥……” 声音越说越低。 胤禛面色微寒,嘴角抽动两下,勾出一个笑的弧度,道:“……那多谢了。” “不客气……应该的……” “我说你们两个吃错药了!”胤誐实在忍耐不住,道:“扮家家酒是吧?” “十哥!”贾环恼羞成怒,咬牙道:“今天晚上想吃煮虫子是吧?” 胤誐呵呵笑道:“这才对嘛!别扭扭捏捏跟个小媳妇儿似的!煮不煮虫子无所谓啦,只要是环儿煮的,虫子也好吃!” “你等着,我要在你的饭里面吐口水!” 胤誐笑的更大声:“环儿的口水,别人想吃还吃不到呢!” 贾环彻底被他的厚脸皮打败,冷哼一声转去厨房,既然是宴会,总不好两三个菜打发了,他做菜虽快,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要和厨房先采买招呼一声。 虽说是亲自下厨,但是像贾环这样亲自拿拿锅铲的便算是不错了,更多的不过去厨下看着罢了,事后的打扫收拾自然是轮不上他。 站在院子外面目送胤禩四人的马车离开,贾环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低着头便向自己房间走,冷不防手腕被胤禛一把攥住,贾环挣了挣没能挣脱,便加大了力度,但两人力气悬殊,胤禛的手腕像铁箍一般,攥的不紧,但任凭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也不能挣脱。 “四哥!” 胤禛面沉如水,全然不理贾环如何动作,拽着他便向房中走去,虽动作粗鲁,却仍下意识的放慢步伐,迁就着着贾环的小短腿。 贾环进了院子便不敢再出声,若是惊动周围的下人来围观便不妙了,老老实实被胤禛牵着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不小,由多宝阁隔成里外两间,两人在里间坐着说话,只要声音不太大,对方又没有贾环一般的耳力,在门外断然是听不到的。 “是不是老八给你说了什么?” “没有。” 贾环答的飞快。 他答得越快,胤禛的脸色越是难看,默然片刻后沉声道:“老八再过两年便会迎娶你林家表姐,他的话,你……” “啊?”贾环一跃而起,将刚才的烦恼一抛脑后:“八哥会娶林姐姐?” 胤禛看着那双瞪的大大的眼,除了惊讶完全找不到任何伤心沮丧的痕迹,顿时松了口气,却又开始后悔说出这个消息。 果然贾环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了这上面,急道:“林姐姐看着柔弱,实则清高孤傲,怎能给人做妾?” 胤禛忙安抚道:“不是做妾。” “侧福晋也不行!” “不是侧福晋,是嫡福晋。” “那也不成!”贾环道:“八哥是做皇子的,今年也二十多了吧,府里不知道多少小妾偏房的,林姐姐去了不是要受尽了闲气……我去找老爷子!” 不知道有多少小妾偏房……说的是谁? 胤禛伸手拽住贾环,向他解释胤禩如何洁身自好,如何温柔深情……贾环却听得将信将疑,夸人有这样咬牙切齿的吗? 不管怎么说,以黛玉的身份,将来要嫁的必定是官宦人家、世家子弟,现在这个年月,别说那样的人家,便是家里稍稍宽裕些的商贾地主,少有不娶妾的,难得有能承诺一世不娶侧室不纳通房的…… 黛玉敏感善良,胤禩温柔细致,且都生的那般好看,一个宛如天上的仙子,一个仿佛谪凡的仙人,倒是天生一对。 只是…… “四哥,”贾环担忧道:“你说八哥他不会是好男风吧?” “老爷子眼睛雪亮着呢,”胤禛道:“若是老八因为好男风而不肯娶妻,老爷子早将那些娈童通通杖……” 急忙打住,幸而贾环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其他,仍忧心忡忡道:“难道是寡人有疾?” 若是真有这种事,他们会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老爷子早就找个出身差些的庶女指给他做幌子了,还会等到现在?口中却鬼使神差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哦……”贾环转着眼珠子:是直接去问他好呢,还是先找十哥试探一下呢?也许找九哥? “环儿,老八不会委屈了林姑娘,”胤禛将他的脑袋拧过来,道:“倒是你,今天是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你了?” “哪有……”贾环小声道。 胤禛沉声道:“环儿,你我都不是傻瓜。” 这小家伙同胤禩从庄子回来以后,便对他刻意回避,便是在宴会上笑得欢快时,对他的目光也是躲躲闪闪的。既然事情与胤禩无关,那么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记得那日带他从胤礽的宴上返回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决裂……他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记得那件兔毛披风上慢慢冷却的他的温度,记得那场像疯了似的摔打着一切的风雪,却惟独忘记了他离去时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背影…… 只是因为知道他曾亲自出面为他找了一个厨娘,便如此果决的和他断绝关系,若不是自己再次找上门去,若不是自己认命的缩回了他允许自己待的位置,此刻他与他,只怕已经形同陌路…… 难道还要再来一次?难道还要再退一次? 胤禛沉着脸不说话,贾环也不说话,心中却乱成一团。 如那日一般,再来一次了断? 他此刻只是想起那日胤禛脸上的狼狈和苍茫,心中便阵阵隐痛,如何能下决心再伤他一次…… 更何况…… 那个人,那双手,他怎么舍得…… 那双布满厚茧的,只合握着弓箭、握着羊毫、握着天下权柄的手,却攀着树枝只为替他摘下几颗桑葚…… 那颗原该惦记国家大事、百姓生计的心,惦记的却是他吃的粥里该放几滴香油…… 他已经习惯了那双手的温度,习惯了那双手会时不时抚上他的额头看他有否发烧,习惯了那双手会冷不防伸到他的背心,探他有否出汗…… 他已经习惯了那个人,习惯了被他惦记着何时吃饭,何时睡觉,何时吃药…… 他已经习惯了那双眼,习惯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总会那道目光被追随关注…… 让他怎么舍得,这么舍得…… 他喜欢他吃自己做的饭,他喜欢挨在他身上耍赖,他喜欢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他喜欢离得他近近的感受他的温度,哪怕只是小手指头挨在一起,也暖暖的让人心安…… “不许哭!”熟悉的声音传来,贾环才惊觉泪水已经溢满眼眶。胤禛的声音全不似之前的纵容无奈,反而冷淡生硬之极,那一声冷斥,倒像是打开了阀门,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 “不许哭!” “别哭了!” “好了,听话,不哭。” 贾环原还不觉得有什么,听胤禛的声音一声软过一声,他倒是觉得委屈了,眼泪掉的更快。 胤禛万般无奈,挨着他坐下,流下一滴便用手指抹去一滴,坚决不许它流下脸颊,并且咬紧了牙关不说话……心却渐渐安定下来,能为他哭成这个样子,这次总算不再是他一厢情愿…… 贾环虽然偶尔爱哭,到底不是女人,没那么多眼泪,胤禛很快脱离苦海,在炉子里倒了热水,拧了毛巾给他抹脸,叹道:“不装傻了?” 贾环不答。 胤禛叹息道:“你看看你,这件事该纠结的是我才对,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呃?”和自己没关系?贾环瞪大了眼,若不是胤禛的毛巾还在脸上抹来抹去,他的嘴巴也要张得一样大。 胤禛叹道:“你怕的,无非是老爷子的反应罢了,但是老爷子如何反应,看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拒绝也好,接受也好,又有什么关系……所以,你有什么可纠结的?” 贾环愣愣的看着他:这种理由,也太霸道了吧…… “你要是以为,还像之前一样说几句难听的,我就老老实实走开,那就太天真了。现在不管你再做什么,说什么,也绝动摇不了我……若要躲,这是大清的天下,你就是躲到乌龟洞里,我也能把你揪出来……”胤禛总结道:“所以,现在不管你做什么,既影响不了我,也影响不了老爷子,什么事该发生还得发生,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可纠结的?……这些事,放到我来纠结不就好了?” 贾环气道:“歪理!” “歪理也是理。”胤禛认真道:“退一万步说,若是我万一做的不好,老爷子雷霆万丈,你想他会怎么做?你担心他做什么?” 贾环气的懒得和他说话,胤禛继续道:“首先肯定是担心我的安危吧?” 自作多情!贾环心里冷哼一声,却竖起了耳朵听他说什么。 胤禛道:“我是皇子,老爷子的亲生骨肉,就算是大逆谋反,最多也就是个圈禁……知道什么是圈禁吗,就是关在院子里不许出门,但是院子还是挺大的一个院子,吃得喝的也全是皇子的规格,在里面也是呼奴使婢,要什么供什么,而且时不时还会赐个美人儿,老爷子心情一好,就给放出来了……你说,我们的事再大也大不过这个吧?” 贾环道:“比这个小的罪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打上几板子,抄上几篇孝经什么的……我们做皇子的,谁敢下死力气打?全不过是做做样子,多少板子也就五六日便好了,至于抄书,我练的那笔字可不比你差,还会怕抄书?” 贾环歪头想了想,算是默认了这一条。 “再来,担心连累家族?” 贾环老实点头。 胤禛道:“这样阴私的事情,皇家捂还捂不过来呢,就算要处置,起码也要等个好几年,事情都淡了,找个幌子将他们打发出京城……至于你担心的抄家灭族,那是绝不会的,皇家的脸面还要的呢!最多不过丢了爵位罢了,但是我还在不是?能让他们饿死了去?” 贾环想了想,要是家里丢了爵位,说不得反而是好事呢,便不再吭气。 “最后……是怕老爷子杀了你?” 这个贾环倒是不是很怕,但是好歹答应了和尚要活一百岁的,怎么能自己朝死路上走?不过,按胤禛的道理,走不走的好像和自己没关系……反正老爷子看得又不是自己……呸呸呸,才不要被他洗脑! “环儿也不是那么怕死的对不对?” 贾环下意识点头。 “你看,其实比你来,你的生死最担心的是我对不对?所以,要害怕也是我害怕,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句话歪的更厉害! 胤禛却不等他的话出口,将他轻轻搂在怀里,嘴唇轻触着他的额头,道:“别担心,别害怕……交给我就好了,不会有事的,我怎么舍得你死……你只要乖乖的,乖乖的,别再拿刀戳我的心窝子就好了……它不是铁做的,也会疼,疼的死去活来……” 贾环鼻子一酸,眼泪涌进眼眶,又被他生生逼了回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带着哽咽的:“嗯。” 过了许久,贾环吸着鼻子,道:“可是福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反正我早就不去后院了,我们之间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不是喜欢福晋,才不去后院的吗?” 胤禛无奈道:“你的脑子怎么长的,其他的事倒机灵的很,一到这上面就犯糊涂,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巴不得一刻也不离开才好呢,怎么反倒会搬出去离她远远的?” 第86章 贾环觉得自己很失败,明明是很正经很严肃很让人绝望的一个问题,结果被那人抱在怀里哄啊哄啊的,把脑子绕的晕晕乎乎的,最后讲着讲着道理,居然就在人怀里睡着了…… 好吧好好,既然让不要纠结,那就不纠结! 反正很喜欢很喜欢和四哥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好了,至于其他……嗯,让四哥去操心好了,反正他最爱操心了! 先缩回被子睡个回笼觉,然后起床吃热热的早点,然后胤禛和黑和白各自黏糊一阵,高高兴兴的答应了胤禛明儿就过来,然后上马车回府……心里还隐隐有些失望,就算明儿再过来也不能在庄子过夜,这些日子都是四哥看着睡着的,今天晚上开始就要自己睡了…… 贾环向来是说话比较算数的,这次却失信了,因为家里正在办丧事――贾敬死了。 他这才知道,他在庄子玩耍的这几天,家里发生了多少事。 正如他所言,三阿哥去了刑部肯定是要弄点儿动静出来的,而很不幸的,宁国府成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中的一把火。 先从一个小小的聚赌开始,一个问题扯着一个问题的出来,一个大似一个,然后是官兵封锁查抄,贾敬贾蓉等纷纷入狱…… 不幸中的万幸,荣宁两府之间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贾政的那张银票太过有用,宁国府的事居然完全没有蔓延倒荣国府来。 像这种大家族的案子,往往至少要拖个月余才会有眉目,但是这次朝廷的反应却快的惊人,贾敬入狱的第三天,旨意便到了:贾敬除爵,杖四十,贾蓉贾蔷等释放。 众人等都松了口气,这实是天降之喜。虽然除了爵,但是比起预想中的抄家发配不知好了多少,至于杖四十什么的,只要掏足了银子,别说四十杖,就是一百杖也不过是受些皮肉苦罢了,十天半个月便养好了,事实也似乎如此,贾敬被抬回家时还是好好儿的,看着伤的一点都不重,说话也有精神,但谁也想不到的是,回去当晚吐血便断了气…… 贾敬死了,爵位也没了,宁国府自被清缴了欠款就成了个空壳子,再被抄捡一番,房子虽然发还了,但是里面但凡值钱些儿的东西都不翼而飞。 树倒猢狲散,一个诺大的宁国府,转眼间烟消云散,大家各谋生路,只剩了贾蓉贾蔷两兄弟守着空空的摘了牌子的宅子,可笑的事,宁国府出了这么多的事,偏贾蓉在秦可卿过世时买的爵位居然还好生生安在他身上,爵位带来的那点儿他原看不上眼的俸禄,倒成了最大的依仗。 荣宁两府原是一家,事发时贾政等帮不上忙,但是事后却不能坐视,接手贾敬的丧事便是一宗,这种情况下,贾政自然不会允许贾环跑出去到处玩,把他拘在家里足足七天才算是脱了身。一得自由便高高兴兴直奔庄子。 于是当天下午…… 御书房中,胤祥看了看康熙的脸色,除了隐隐带着些阴郁,看不出其他,但他知道,康熙的心情已经糟到了极点,小心翼翼道:“户部的积欠,如今已然回来了九成,若是不算那几家,剩下不到二十万两银子,清理户部之事,已然可算是了了。” 虽是预料中的事,但也算是几天一个难得的好消息了,康熙容色略缓,点头:“这次的差事,你们做的不错,辛苦你和老四了。” 胤祥道:“都是阿玛英明,儿子不敢居功。” 康熙道:“也多亏了环儿的法子,这促狭小子,也不知那小脑瓜子是怎么长的,这样的法子也想的出来。” 正说着,李德全进来回话,道:“方才庄子里的王禄过来了,想请皇上赐个御医过去瞧瞧四阿哥和环三爷。” 康熙一惊,道:“他们怎么了?” 李德全道:“好像说是落水了。” “怎么又落水了?”康熙微松了口气,又皱眉道:“孙德新善治风寒,先让人带他过去,把王禄叫过来,朕要问问,那两个怎么好好又会落水!” 胤禛要找御医治病,原不需如此麻烦,找人招呼一声便成,但是那个庄子没有康熙的应允,谁也不敢擅自带人去,才不得不由王禄亲自过来,且惊动了康熙。 康熙见王禄神色如常,便也知道事情不大,冷哼一声道:“看来老四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啊,居然又带着环儿去玩水!这次可没朕给他们做幌子了!什么山泉里的野鱼,最是滋补不过……打量着朕不知道呢,那种小鱼小虾,十文钱就能买一大筐来。” 王禄也是人精,只听康熙的语气便知道他并非真的对上次的事不满,要知道虽只是值十文钱的东西,但儿子亲手捞上来的怎会一样? 是以小心禀道:“回禀皇上,这次二位爷没去外面。” 康熙冷哼道:“不在外面,难道竟还在家里落了水不成?” 王禄低头不答,竟是默认。 康熙顿时气结。 胤祥失笑道:“我说呢,环儿天天蹲着荷塘边上看他那些鱼苗,这次终于忍不住要下去捞了……只是那些鱼苗现在还没有豆芽儿长,这也太饥不择食了吧?” 康熙不理他,对王禄道:“仔细说来。” 王禄一声,道:“许是之前环三爷和四阿哥说过想要亲手摘菱角儿吃,前几日四爷不知从哪里弄了些菱种来,洒进了荷塘,偏环三爷来晚了一日没能赶上,懊恼的不行。四阿哥便安慰说,等到了六七月份,就有菱角儿吃了。环三爷一听便来了精神,让小人立刻去找木匠,做小船儿,到时候坐着摘莲蓬和菱角儿。” “小人万不该多了一句嘴,说小船在荷塘里不好掉头,江南的姑娘们采莲蓬和摘菱角儿坐的都不是船,而是大木盆儿。” “环三爷便兴致勃勃的要坐下人们洗衣服的大木盆下水玩,小的们吓坏了,便都说这木盆还不够大,坐不得人。环三爷便说,木盆不够大,浴桶总是够大的,便让人搬了最大的浴桶过来,拿了大锯子来锯。” 康熙失笑道:“这环儿真够胡闹的,老四也不管管他?” “四阿哥劝了,说明儿就找木匠按尺寸做了,找会划木盆的江南人来教他。可是环三爷等不得,和四阿哥打了半天官司也没如愿,便拿了大锯子要回家去,说他家里也有大浴桶,也有荷花池,池水足有一丈深,比这个好玩多了……” “四阿哥自然不敢让他回家去试,实在没法子,只得应了他。环三爷亲手和四阿哥一起把浴桶锯了成了个大盆,放下了水,小人说先让下人试试,可环三爷不干,非要自己下去,没法子只得让人扶着桶,四阿哥把他抱着放了进去……三爷在盆里站着玩了阵子,觉得自己会了,就逼着小的们放了手,拿着长竹竿学人家撑船的样子撑了一下……于是,就飘到中间打转去了……” “扑哧!”胤祥失笑,一回头发现康熙脸色不善的看着自己,干咳一声道:“然后呢?” “环三爷吓的脸都白了,竹竿也丢了,好容易木盆不打转了,站在上面不敢动,一动木盆就晃的厉害,幸好环三爷那一下撑的不得法,木盆飘的不远,四阿哥便又拿了根竹竿递过去,要把人拉回来,许是用力不得法,或是环三爷脚下站得不稳,四阿哥一使劲,环三爷就朝前倾……就那样趴进水里去了……” 康熙一时哭笑不得,道:“环儿知道了,那老四又是怎么落水的?” 王禄道:“环三爷不会水,落水的时候又慌张,一时忘了那水只及他胸口,在水面扑腾了两下就向下沉,四爷一见他向下沉便急了,也忘了那水淹不着人,便跳下水去救……” 康熙斥道:“胡闹,他自己还不会水,救什么人?!那些下人难道是死的不成?” “四爷许是忘了……”王禄道:“那荷塘中间虽然只有半人深,周围却是一条一丈多深的深沟,一下水便沉了,呛了好几口水,我们忙下水去救,只是我们也大多是不会水的,好一阵兵荒马乱的……后来还是环三爷反应过来,把人都拉到了水浅的地方……” 康熙道:“我记得那边上虽是深沟,但是四角上为了收藕方便留了路的,老四既然不会水,就该从那里过去才是。” “四爷……许是忘了?” 康熙又好气又好笑,心情倒莫名的好了些,道:“他今儿的忘得事可真不少!” 又道:“环儿也是,看着斯文的很,骨子里比谁都野,之前老十在的时候也是,只要他去了,便跟着老十漫山遍野的跑,只当老四稳重些,不想更拿他没法子……你回去告诉他们两个,环儿身子弱,今儿别回去了,晚上让老四好好看着他,别又发烧了……明儿我去探他。” 王禄应了一声,向外退走,康熙又道:“跟他们说,明儿朕自带食材,不许再找什么借口溜出去玩,老老实实给朕在庄子呆着等!”—— 第87章 贾环见胤禛端着托盘进门,远远的便闻到一股药味,原本听到推门声还露出些欢喜的脸马上皱成了包子:“都已经喝过姜汤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胤禛在他身边坐下,熟练的递了药碗过来,没有因他的话有半点动摇,道:“太医说你身子弱,一般人落水一次没什么,你就不一定了,便是喝了这个,也不一定能没事。” 贾环打小在药缸里泡大的,虽极厌吃药,但也不怕这个,若是旁的人端来,再苦的药也就一口吞了,可是来的是胤禛,便忍不住要苦着脸儿抱怨几句。抱怨无效以后也就老老实实喝了,伸手摸荷包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他的糖果和他一起成了落汤鸡,估计就算在也吃不成了。 正叹气呢,嘴巴里便被塞了一颗冰糖,味道很熟悉,比他惯吃的多了一点清苦,正是他以前给胤禛做的,咯嘣一声咬破,嚼的咯吱咯吱响,道:“四哥还带着这个呢。” 胤禛嗯了一声,道:“头发还没干,怎么就梳起来了?”他的头发倒是早就烤干了,但是贾环嫌炉子碳气重,太医也说他体弱,冰和碳都要远着,胤禛也就由着他了。 贾环道:“散着头发做什么都不方便,而且湿湿的披在背上也容易着凉……我以前洗过之后也是头发半干就松松的辫起来,等睡觉的时候再散开。” “自己辫的?” “嗯。”贾环道:“我小小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编辫子,自己做饭洗衣服,很多事我都会做……嗯,四哥,再给我一颗。” 胤禛掏了一颗出来,却绕开他伸出的手,直接塞到他嘴里,淡淡道:“我还以为慈云大师对你很好。” “和尚对我的确很好啊,”贾环这次不嚼了,含在嘴里抿着,道:“和尚说,如果知道不可能让人依靠一辈子的时候,还一味的让他依赖,那就不是爱,而是恨了。所以和尚从来不宠我,因为他知道自己宠不了我一辈子。” 胤禛轻轻抚摸他的头,叹道:“他的确对你很好。” “嗯。”贾环眯了眯眼,道:“和尚对我说,如果不是可以依赖一辈子的人,就尽量的不要依赖……可是四哥,我好像越来越依赖你了,可怎么办呢?” “没关系,”胤禛伸臂将人揽到自己怀里来,道:“没关系,不就是一辈子吗?也不是很长啊,放心,爷会一直宠着你,宠到你七十三岁的时候还像十三岁的时侯一样刁蛮任性。” 贾环原还心里甜丝丝的,赖在胤禛身上磨蹭,听到最后一句瞪大了眼,坐直了身子,不满道:“我现在很刁蛮任性吗?” 胤禛捏着他的鼻子,笑道:“你不刁蛮,一点都不刁蛮。” 想起白天的事,贾环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站不住脚,道:“其实我以前一点都不任性,不对,其实我现在也不任性……就是在四哥面前我才会这样!” “是是是,是我把你惯坏了,对不起。” 贾环嘻嘻一笑,自动钻进胤禛的怀里,讨好道:“四哥,你放心,我也会宠你的,和尚说,感情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只有一方付出的感情绝不会长长久久……所以四哥宠我,我也会宠四哥……四哥如果宠我一辈子,我就一辈子宠四哥!” 胤禛含笑道:“好……我等着环儿来宠我。” “嗯!”贾环很肯定的点头,舒服的闭上眼睛。 胤禛有一些没一下的在他头上抚着,道:“明儿老爷子过来,设法让他开心些。” 贾环眼睛也不睁,道:“老爷子心里又不痛快了?是三哥刑部的事做的不漂亮吗?” 胤禛道:“不仅是为了三哥,也为了太子。” “太子怎么了?” “若我猜的不错,太子只怕做不长久了。” 贾环的眼睛一下便亮了:“太子又干什么坏事了吗?” 胤禛微微有些迟疑,贾环并不勉强,道:“如果不方便说就不说好了,我不一定要知道的。” 胤禛道:“不是不能让你知道,只是说出来怕脏了你的耳朵……罢了,反正你以后还要在那府里待着,难免和那些人打交道,让你知道一些也好。” 贾环瞪大了眼睛:“和我们家有关系?我们家和太子有关系?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你们家,是宁国府……不过,别说你了,就算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否则贾珍也不会就那么死了。” “珍大哥哥和太子有关系?” “嗯,”胤禛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十余年前,江南一位富家千金,邂逅了一位京城来的少年公子,两人一见钟情,缠绵月余后公子回京,留下字画为凭,说以后会来接她……谁知他走后不久,那小姐就发现自己身怀六甲……数年之后,一个妇人带着五岁大的女儿上京,拿着字画逢人便打探,可惜却一无所获……” 贾环听的入神,道:“那少年公子就是太子?” 胤禛嗯了一声,道:“太子的笔迹认得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告诉那妇人,另一面,却有人告知了太子,太子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有过这么一个女人,心中腻烦,又恼她坏了自己的名声,便派人半夜去抢了那副字画,并警告她远离京城,否则有杀生之祸。那妇人丢了字画,万念俱灰之下,居然就扔下五岁的女儿投缳自尽了。监视她的人不敢隐瞒,告知了太子,那女儿到底是太子的骨肉,也不能让她自生自灭,但认了她却是万万不能的,于是便有知趣的,说不如替她找个毫不知情的好人家收养,于是最后找到了多年无出的营缮郎秦业。” “秦业!”贾环此刻终于听出端倪来,惊呼一声道:“秦可卿!小蓉媳妇!” “太子自认做的周全,却不想此事暗地里不知落在多少人眼中,别的不说,我们当时稍大些的兄弟,哪个不比太子更早知道此事?何况是老爷子?只是妇人已死,秦可卿也有了归宿,便也罢了。太子事后也将此事抛之脑后,后来秦可卿大了,到了婚嫁之龄,便又有人将此事报给了太子,太子便有些犯愁,秦可卿名义上不过是个六品小官从养生堂抱回来的养女,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不会娶这样的妻室,但若是随随便便嫁个商贾之家,让太子的脸面朝那里放?这时便又有人出了主意,说秦可卿生的极美,京城有些个家里娶妻,不怎的注重出身,倒是只管相貌人品的,于是便有人提到了宁国府……只看贾珍的继室尤氏的出身便可见一斑。贾蓉相貌堂堂,日后又是要袭爵的,便允了此事。于是自有身份合适的人去做了大媒,成全了这一桩婚事。” 贾环听完来龙去脉,啧啧称奇,这事倒是比戏台上唱的还要有趣,可见这一见钟情什么的,对男子来说算不得什么,一场风流韵事罢了,可是女儿家还是慎重些的好,若是遇人不淑,一辈子都赔进去了,又奇道:“小蓉媳妇也不是今天才嫁了贾蓉,怎的现在老爷子倒追究起来了,而且这事也不是珍大哥哥的错吧?他也不知道这些啊!而且他对小蓉媳妇很不错啊!” 胤禛叹道:“这就是我不愿告诉你的原因了,你可知秦可卿是怎么死的?” 贾环摇头,他回来的时候,正赶上秦可卿出殡,知道的不多,道:“不是说是病死的吗?” 胤禛道:“秦可卿和贾珍通奸,被人撞到了,羞愤之下投缳自尽了。” 贾环张大嘴,半天也没能找回神智:“和珍大哥哥……这、这、这……” 和儿媳通奸已经让人瞠目结舌了,可他通奸的儿媳妇居然还是太子的女儿,皇上的孙女……若是太子顺利登记的话,那就是公主啊……现在又不是那个皇室出了名的淫乱的唐朝,大清皇室可是尤其注重声誉的…… 胤禛继续道:“三哥向来与太子不对付,当初清理户部时官员自尽便是他背后做的手脚。三哥不知从何处探听到此事,便借故捅到了皇上的面前……听说好像和一个叫赖大的贾府下人有关……” 贾环的思绪仍旧停留在太子的女儿、皇帝的孙女居然和公公通奸的事情上,半晌才道:“难怪皇上的圣旨来的那么快,难怪四十板子就把珍大哥哥给打死了,难怪出了这么大的事,贾蓉身上的龙禁卫居然还给他留着……” “皇上原就对太子不满,之前他又差点坏了户部的差事,这次的事,真要说起来,太子对那女子无情、无义、无信,对女儿不慈,还欺瞒圣上……其实这些都是牌面上的话,最重要的还是秦可卿的事,伤了皇家的脸面。”胤禛道:“三哥其实做岔了,他将此事捅出来,虽然打击了太子,却也让皇上颜面无存,皇上怒太子不争的同时,只怕更恨三哥不识大体。” 贾环哼道:“太子和三爷,我一个都不喜欢,一起倒霉最好!至于珍大哥哥……唉!只怕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胤禛冷哼一声,他对贾珍乃至整个贾府都没什么好感,说起来那秦可卿也是他的亲侄女,但当着贾环的面自然不好说他们家的不是,只道:“时间不早了,你该睡觉了。” “我还不想睡……” 胤禛虎着脸:“听话。” “不要!”贾环摇头:“头发还没干呢,现在睡觉会头疼。四哥你陪我说说话吧!” 胤禛只得投降:“说什么?” “再给我讲个故事听好吧?” 胤禛顿了黑了脸:讲、讲故事?!他刚刚是在讲故事吗?! 最重要的是,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关系啊!不会还把他和贾政等同起来吧! 同一时间,在胤礽的别院,胤礽面目狰狞,破口大骂:“贱人!贱人!那个下贱的娼妇,当年害我还不够,生的小贱人死了还要害我一次!当初我就不该心软,一起送她上西天最好!” 目光落在脸色惨白的音儿身上,骂道:“你躲什么,难道你也认为我这个太子做不长久了?连你也敢看不起我?嗯?” “不是,我……啊!”惊呼一声,胸口的衣襟被扯开,伸手护住,央求道:“太子爷……音儿今天身子不适……啊!” “啪!”胤礽狠狠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爷把你宠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 伸手紧紧掐住他的下巴,道:“告诉你,爷就是在落魄,也比你这下贱的东西强一百倍,惹的爷不高兴,明儿你便是那后花园的花肥!” 也不管音儿如何反应,直接翻转过来按在案上,两下便扯下裤子,直挺挺便撞了进去。 “呃!”那处虽久经鞑伐,但是终究不是正途,未经拓展便长驱直入,只令人痛不欲生,音儿将脱口而出的半声惨叫生生吞了回去,咬紧牙关,死死抓着案沿,任凭身子被撞得在案上剧烈抖动,大滴大滴的冷汗滴落下来,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双眸中透出绝望之色…… 第88章 贾环睡着以后是很老实的,睡姿和猫儿一样,没有用枕头,侧着身子,手脚和头在胸前蜷成一团,看起来极是乖巧。 胤禛低头看着沉沉睡去的小人儿,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疼,比起白天时张牙舞爪的模样,晚上的贾环显得更加真实。不知听谁说起过,用这样的姿势睡觉的人,不是从小受了许多病痛,便是缺乏安全感,因为这是胎儿在蜷缩在母体中的姿势…… 胤禛伸手,将他轻轻挪到自己胸前抱在怀里,十指相扣。 贾环不满的咕哝了一声,推了两下没有推开,便又沉沉睡去。中间不舒服的挣了几次,都被胤禛强势镇压,不得已捉了胤禛胸前的衣襟,头埋在他胸前便没了动静。 胤禛轻笑一声,这个小家伙,怎么就能这么可爱呢……真恨不得狠狠一口吃到肚子里才好…… 可是不舍得…… 不舍得就是不舍得…… 听说男子第一次是极痛苦的,尤其是未长成的孩子做这样的事,受到的伤害极大,他悄悄派人打听过,像姑馆里那些十二三岁便出来常年接客的孩子,长不大的居多,便是活下来了,也都落下一辈子的病根……环儿他还不到十四岁,不能急,不能急…… 而且太医说了,这两年,要小心再小心,若是养的好,说不定以后比常人还要强健上几分,若是养的不好,就可能连这两年都活不过去,便是再想,便是再急,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个时候伤了他…… 便是没有这些,胤禛也舍不得就这样不明不白随随便便要了他,贾环顾虑的,只是不为家人招祸……可是他想要的,却是堂堂正正……不要和他这么鬼鬼祟祟的偷情,不是成为他胤禛的附庸他的外室,他想要这个小人儿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和他并肩站着,不被任何人看不起……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对得住他的环儿,才觉得有资格和他在一起……若他得到环儿,要以环儿的尊严和自由去换,他宁愿放了他! 这很难,很难很难,他知道。 但是总会有法子的,他还有两年的时间去筹划去准备…… 便是万一不成,也只有诈死脱身一途了,也不知环儿舍不舍得下贾政和他姨娘…… 将怀里的人儿又紧了紧,惹来一阵不满的哼哼,轻笑一声又暗叹:这样在老爷子的眼皮子底下睡在一起的机会,也不知再到什么时候才有……天赐良机,可是偏偏他什么都不敢做…… —— 贾环这一晚睡的格外香甜,往日缠绕不休的噩梦也不知被什么驱散了,半睡半醒中,听到门被人轻轻推开,然后被自己枕着的胸口轻轻震动,胤禛刻意压低的声音便在身边轻轻响起:“怎么了?” 高福儿声音很轻,但极焦急:“爷,万岁老爷子的马车快进庄子了!” “这么早?”胤禛微微皱眉,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高福儿切声道:“爷,我帮你收拾收拾吧……老爷子就快到了!” 胤禛闭上眼,道:“爷睡的正香,要收拾什么?” “可是,这……” 胤禛淡淡道:“我睡在这里,你以为万岁爷会不知道?出去吧!” “是。” 高福儿脚步又快又轻的远去,胤禛微微调整了一下两人的睡姿,刚将贾环从自己身上挪开,贾环一只手便伸过来抓住他的衣襟,胤禛正要将它移开,忽又一笑,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困意袭来,竟真的就这么睡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一声隐隐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响起:“老四!” 胤禛一个机灵睁开眼睛,顿时一惊,一翻身便到了床下:“儿子给阿玛请安。” 伸手去推床上的贾环,顺道将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抽出来,道:“环儿快起床,皇阿玛探你来了。” 贾环伸手揉了揉眼睛,睁开,看了康熙一眼又闭上:“困……” 胤禛道:“让你昨儿不肯好好睡觉!阿玛来了,还不起床!” 贾环咕哝道:“又不是在家里……又不用念书……皇阿玛干什么来这么早嘛!”嘴里东一句西一句的抱怨着,到底还是爬起来,闭着眼睛摸衣服。 康熙见他那副样子,一时哭笑不得,他之前刚经历了秦可卿的事,看见什么难免就朝那方面想去了,这会儿见了两人的模样,忽然便觉得自己怀疑他们之间有点什么实在有些可笑。再回头想想,贾环虽穿着睡衣,胤禛却是和衣而睡的,而且回想刚刚进门时看到的,胤禛睡在床沿,半个身子都在外面,看他眼中的红丝,分明就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正要让出去先他们整理,却听贾环一声惊呼:“四哥!你怎么把我辫子解开了?!” 胤禛奇道:“不是你说睡觉前要解开的吗?你睡的迷迷糊糊,我就帮你解开了……” “四哥你笨死了!”贾环彻底醒了,跺脚道:“我是说睡觉前不用干活的时候解开,让它干快点,可是真要睡着的时候,还要重新绑起来的!” 胤禛黑着脸道:“那你睡觉前缠着我讲故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将它散开?” 贾环不满道:“都是四哥讲的故事太无趣,所以我才那么快睡着,忘了先解开让它干了再睡!” 胤禛顿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康熙见他气得狠了,解围道:“不过解个辫子而已,这么一点小事有什么好吵的,回头再编上不就成了。” 贾环哭丧着脸道:“不是小事……阿玛,这绝对不是小事啊!” 胤禛忍气道:“阿玛,容儿子先回房梳洗。” “嗯,”康熙点头应了,同他一起从贾环的房间出来,道:“你怎麽会歇在环儿的房间?” 胤禛松了口气,只有康熙肯问,便是好事,便是不再怀疑其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阿玛说怕环儿发烧,让儿子守着他,儿子守到近天亮的时候,实在熬不住便上去迷了一会……” 康熙皱眉道:“虽让你看着,也不过是有什么事的时候有人拿个主意,谁让你亲自去守夜……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是了。” 胤禛道:“环儿脾气古怪,他睡觉的时候房里向来不许有旁人,也就是我他才撵不走,换了下人去,前脚答应的好好地,后脚便找理由撵出去了……他身子弱的很,若房里没人,晚上发起热来万一有个凶险……儿子着实不放心,便是前些日子也是儿子亲自守着的。” 康熙颔首道:“难怪他说他病了他爹会守他一整夜,想来他府里也就他爹他撵不走……这小子也忒任性了些!却是辛苦你了。” 胤禛道:“既是阿玛的吩咐,也是真心疼爱环儿,儿子不敢说辛苦。何况也不是整夜的熬着,时不时便眯上一阵,并不觉得什么。” 康熙不再多说什么,胤禛便告辞回房梳洗。 …… “都是四哥不好!” 贾环说辫子的问题不是小问题,果然不是小问题……两个丫头拿着梳子都不敢怎么下手,梳子刚下去便被卡住,稍一动,便扯的贾环头皮疼,他虽不叫唤,但被梳子拽的一歪一歪的头,和不时微不可闻的吸气声让看的两个人一阵一阵的心疼…… “怎么就结成这个样子,刚洗过的头发,不至于啊!”康熙唏嘘道。 贾环道:“就是刚洗的头发才这样,又散着在床上滚了一夜……能梳的动才怪。” 贾环长的虽好,头发却生的不好,想想也是,他身体向来不好,人且营养不良,又何况头发?平时编成辫子不觉得,这下一打开,却见发丝又黄又细,干燥没有光泽,握着手里别说如丝如缎,分明就是一团麻似的,现在更是一团乱麻…… 两个丫头因给主子梳头,哪敢使劲,努力了半个时辰,也不过将挨着头皮的部分弄顺了,可是断发去跑到后颈处彻底篷成了一团……一到了那里,便寸步难行了。 实在没法子,用手强行从里面掰了一小缕出来,准备一缕一缕的对付。 贾环看着他们掰出来的那一小点儿头发,几乎要哭出来了:“像这个样子梳,我今儿一天就耗在这头发上了……”他宁愿她们下手狠一点,拽断几根就拽断几根,又不是肉,有什么关系?可显然这两个丫头可不是这么想的。 其中一个怯生生提议道:“要不,抹点儿桂花油?” 不是她们不专业啊,要让她们梳出各种美丽的发髻,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要让她们对付这种东西,没经验啊!没听说有主子的头发会结成这个样子的啊! “不抹桂花油!女人才抹桂花油!” 康熙和胤禛面面相觑,胤禛除了心疼还心虚……除了因为辫子是他打开的,还因为贾环的睡相原本是很乖巧的,除了偶尔翻几个身,并不会动多少……如果没有他在一边和他叫了一晚上阵的话…… 就那么分出来的一小缕头发,到后面也遇到了麻烦,到了还剩下不到一尺的地方,又彻底卡壳了…… 胤禛道:“环儿你一开始就知道麻烦,肯定是之前遇到过的,那个时候你怎么弄的?” “那个时候头发哪有这么长……”眼睛一亮,望向康熙道:“阿玛……我剪掉一截子好不好?” 康熙哪里能答应他,虎着脸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能想剪就剪?我和你四哥都陪着你呢,你还要怎的?” 贾环不敢多说,但是后面却开始不配合起来,哎呀哎呀的叫的两个丫头手都颤了,下手更轻,半天也没能梳动多少,贾环偷看一眼康熙的臭脸,继续央求道:“阿玛,我就剪一小截……小小一截,不然梳到明天早上也梳不好。” 康熙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但是剪发不是小事,无论他说的多好听,只是不允。 贾环气道:“你不让我剪一截,这个样子就算梳好了,断也断了一半了!” 气哼哼坐在一边,扭着脸再不肯说话。 康熙和胤禛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是死板的人,见他样子实在可怜,而且这样下去还真不是个事儿,胤禛试探道:“不如就说是不小心被火灼了……” 康熙实在没法子,叹道:“剪吧剪吧剪吧!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半尺多长的发梢刚落地不久,王禄便来了,道:“小的心想这样的事儿,还是庄户人家知道的多,便去那边庄子问了问,找了一位妇人过来,她家三个小子,成日的跳上跳下的玩,听说很能拾掇这个。” 康熙看着地上那截子头发,道:“叫进来吧。” 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收拾的干净利落,只是有些拘谨,也不甚懂礼仪,康熙自然不会和她计较,直接让她上手。 便有丫头递了梳子过来,那妇人看了一眼道:“这个不成的,这样的头发,用这么密的梳子,梳到明儿也梳不好。” 从怀里掏出一把木梳来,果然比丫头手里用的疏了两倍有余,站在贾环身后有些犹豫,贾环道:“大娘只当我是你儿子一般拾掇就好了!我不怕疼,便是梳断了也没关系。” 妇人应了一声,把一旁的水盆端来,沾湿了梳子,先用手捏住最下面一截发梢,一梳子下去,直接死拽到底,第二梳子便顺了,再梳了第三下,便将手往上移了一段,又是三下下去…… 几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妇人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头乱发收拾停当,然后编成个大辫子,目光不约而同的又望向地上那截断发…… 只有贾环浑然不觉,不满的提着自己的辫子,道:“这也太难看了吧?” 可不是难看?那一剪刀下的极是齐整,是以就算编成了辫子,断口也整齐的很,倒像是被咔嚓一刀剪断的粗麻绳一样…… 妇人麻利的将他头发打散,拿着剪刀竖着剪了个来回,道:“好了。” 又快手快脚的编了回去,果然这次便有了发尖尖了,贾环甩了甩头,很是满意,喜道:“多谢大娘。” 王禄送了那妇人出去,贾环想了想追在后面,片刻后乐滋滋的回来,手里拿着那妇人用的大木梳,一抬头却见两双眼睛不善的看着自己,忙收了笑,讪讪道:“那个……好厉害的哈!” 康熙忍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怒道:“以后老四你离环儿远一点,你看看你,你在庄子环儿统共就来了两次,第一次落了水,病了好几日,这一次又落水,连头发都剪了!回头他爹不知道怎么编排朕呢,之前便嫌朕耽搁了他儿子的学业……”越说越气,道:“上次便拿着给朕捞鱼当幌子,这次剪辫子也是!合着朕就是来给你们两个背黑锅的是吧!” 贾环忙求饶道:“阿玛放心,我下次再也不下水了!碰都不碰一下!我发誓!啊,阿玛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快到饭点儿了呢。” 康熙看一眼那西洋座钟,可不是快到午时了?他心里烦闷,是以早些来庄子散散心,结果半上午就载在这小子的头发上了……好吧,不得不说,他心情的确好了很多。 冷哼一声不说话,贾环如蒙大赦,飞奔出门。 胤禛干咳一声,道:“儿子也该去……”将康熙目光不善,硬生生转道:“……陪阿玛下盘棋?” 第89章 贾环一心虚.康熙的待遇就好了些.往日里习惯用三四个菜打发人的贾环.一口气弄了八个.外加一碗清淡的菜汤.收拾停当出来.却发现饭桌上多了两个人.笑的温润如玉的太子胤和一脸无奈之色的十三爷胤祥。 贾环到胤慎身边坐下.暗自腹诽.幸好今儿勤快了一点.多做了几个菜.不然哪够吃啊。 其实即使他勤快了.五个人吃八盘菜还是太少了些.幸而康熙今儿过来.不仅自带吃食.而且还自带厨子.贾环和胤慎两个的早饭便是这位御厨做的.不然以贾环披着一头乱发焦头烂额的状态.别说让他弄饭吃.让他吃饭都烦。+是以贾环的八盘菜一上完.立刻便有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填满了餐桌。 胤祥很是郁闷.康熙坐上首.太子和胤慎挨着康熙.他挨着太子.贾环挨着胤慎.贾环做的那几样儿全堆在康熙跟前.离他那个远啊.虽不是够不着.可是桌子小东西少也就罢了.这会儿一大桌子的吃食.他要一次次伸长脖子到康熙面前捞菜……这得多厚的脸皮啊贾环比他更郁闷.他想吃自己弄的东西容易的很.所以并不馋这个.可是他面前的那几盘几碗.怎么看着就那么眼熟啊而且一分神的功夫.一碗汤便被胤慎放在了他面前.不满道:“四哥.我不吃这个在家就天天吃这个.早就吃腻了” 康熙冷哼道:“你当我为何带厨子过来?你四哥说你借着上庄子的机会不肯吃药膳.特意为你求了个会做药膳的御厨放在庄子里.放心.绝不会比你九哥给你的那个厨娘差。” 贾环道:“就是他手艺再好.天天吃一样的东西我也会腻的讨厌药膳” “听话.”胤慎道:“等熬过这两年就好了.昨儿给你诊脉的那个太医医术是极好的.我又让他开了许多药膳.每天换着吃.且又没人令你除了药膳不许吃别的……来.把汤喝了。” 又多一个人管又多一个人管贾环心里碎碎念着.老老实实把汤喝了.才开始吃饭。 身边的胤慎却忽然起身.端着碗迎上胤隔着桌子夹过来的鱼块.道:“多谢二哥。” 咦.太子爷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隔着桌子给胤慎夹菜……人家又不是够不着好吧? 却见胤的笑容却有些僵硬.道:“你我兄弟.原该亲近些才是。” 真假 贾环低头吃饭.他可不像胤祥那么多的顾虑.爱吃什么捞什么.等他从康熙面前弄了块黄瓜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碗里多了块鱼.胤微笑道:“这道鱼做的不错.我看环儿隔得远够不上……尝尝吧。” 胤慎的笑容有些无奈.自己已经拦截掉一次了.太子爷就楞没看出来吗?太子应该是知道贾环不爱荤腥的吧?是他对人太漫不经心.还是在故意试探? 正要开口说话.康熙招手唤了丫头过来.道:“给环儿换碗粥来.这饭太硬.环儿吃不得。” 贾环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将碗推到一边——果然太子什么的最讨厌了.什么时候都只知道扫兴偷眼看看另外几个的脸色.好像不止他一个这么想呢一转眼却看见胤握着筷子的手因为捏的太过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忙低下头吃饭.不敢再乱转眼珠子。 吃过午饭.又闲话的几句.康熙便带着胤和胤祥回了宫.胤慎去修书.贾环便也跟着去了.眼下农书即将修好.各地的俗语也整理的差不多了.当初他建议康熙修书时.说嫌那些农书太乱他看着不方便也是实话.现在有了现成的.便挨着胤慎找了张大椅子.窝在上面看书.时不时还可以骚扰一下那人。胤慎见他窝的辛苦.索性让人给他搬了张贵妃榻过来。贾环对贵妃榻三个字很不满.但是难得的能躺又能坐.也就将就着歪在上面继续看书。 他现在正长身体爱睡觉的时候.人一舒服便又昏昏睡了过去.才看了不到十页的书便落在地上。胤慎摇头失笑.起身帮他盖了被子.脱了鞋子.朝里面搬了一点.再在小脸上偷亲了一口.继续去于活。 等贾环再醒来的时候便已将近酉时.便起床给胤慎弄饭吃——他自己得吃御厨弄的药膳…… 早早吃了饭便上车回家——夜不归宿加上剪了小辫子.他还是老实一点的好。 可惜他运气着实不怎么样.刚到门口便遇上了贾政的轿子回府.只得苦着脸站在一边等着。 贾政这段时间遭遇的事情太多.再加上宁国府之事.着实让他心力交瘁.此刻见了贾环短了半截的小辫子.嘴唇抖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道:“晚饭用了不曾?若是没有.便陪我一起用吧。” 贾环见贾政神色疲惫.心里一阵内疚.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孝顺贾政.却什么没做.便是连几颗糖丸也是顺道的.而且想到和胤慎的事.更是心虚……他要知道自己小儿子和男人好上了.一定会很伤心吧…… 低头道:“刚刚吃过了。” 贾政嗯了一声.转身向院内走去.见贾环还站在原地.道:“傻站着于什么.还不快走?” “哦。”忙小跑跟上。 一路无话.直到到了分岔路口.贾政才开口道:“……环儿。” “父亲?” “你的辫子……” 来了见贾政终于开口问了.贾环反而松了口气.准备了一路的话终于能脱口而出:“不小心被火灼了。” 等了半日也没听到贾政的责骂.贾环抬头看贾政神色黯然.奇道:“父亲?” 贾政叹道:“是父亲无能.让你受委屈了……” 贾环一愣.还不及说话.贾政却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贾环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贾政的心思.宁国府之事连皇上都惊动了.其中的于系绝不是一张银票能掩的住的.但偏偏事情却没有牵连到荣国府半点.难怪贾政会以为是贾环的缘故.此刻见他辫子都少了一截.只当他在庄子被那些爷给欺负了。 荣国府此次平安无事.有没有自己的功劳贾环不知道.但是委屈什么的还真没受过……至于辫子的事.胤慎受气在前.康熙背黑锅在后.谁给谁委屈还不一定。 贾环心里内疚.回到院子便去了小厨房.认认真真给贾政熬了一锅汤.亲自送了过去.说起来.贾政还没吃过他煮的东西呢。 他的手艺自然是极好地.贾政喝的很是满意.道:“你的那个厨娘手艺长进不少啊。” 贾环虽没煮过东西给他吃.但是隔三差五的总是让厨娘做好吃的送去孝敬贾政.这会儿听了贾政的夸奖.得意道:“这不是厨娘做的.是儿子亲手煮的。” 原还想再听几句夸奖.却不想贾政脸色一肃道:“大好男儿.学业不顾.整日的琢磨这些东西好好进学才是正……”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某人这才开始有点理解早上因为献殷勤帮忙解了辫子反被人埋怨的胤慎了.低着头不说话.本以为要惹来长篇大论.谁知贾政说完两句便嘎然而止。 贾政一直就很奇怪.贾环无知小儿.何以能惹得康熙胤慎等人青睐?此刻终于恍然.贾环有这般手艺.也难怪能……想到那被火灼了的辫子.心中更是笃定.暗叹一声.自己这个做家主的.不能护佑家人.却要未成年的小儿子在外奔走.操此贱业讨好皇室……想到这里.眼圈便有点发红.话音一转道:“环儿也算有心了.味道不错.只是庖厨之事.兴之所至偶一为之即可.莫要太过痴迷于此。” 贾环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误会了.但是该怎么和他说呢?说你儿子不是给人做厨子去了.是去和男人……还是算了吧贾政原就不怎么管贾环出门的事.此后更是连问都问的少了.贾环也乐得轻松.成天的朝庄子跑。 到底是康熙的庄子.两个人断不敢在人前做出过分亲密的动作来.是以两个人虽成日的粘在一起.偏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没有一个人朝别的地方想——贾环调皮贪玩的习性深入人心.十爷在的时候便这样.现在换了四爷.虽之前落了两次水.后面倒还消停些了.那些人大多都赞一声.比十爷每次都磨不过带着贾环出去玩耍.四爷能天天把他拘在家里看书.实在了得。 虽不能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但是偶尔没人的时候.搂搂腰亲亲脸颊勾勾小手指头什么的.也是其乐无穷——其他地方胤慎是断断不敢碰到.万一不小心火起压不住了.伤了他可怎么是好?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眼看着农书就要修好.等书修好了.胤慎再没有理由日日待在庄子里.再加上贾环也不能天天过来等他.再要见面可就难了。 这般过了大半个月.贾环再去庄子的时候.里面冷冷清清的.负责修书的那群人已然不在.想起胤慎之前说过的话.想是修书之事已经彻底完结.并不觉得很意外。但是连胤慎都不在就有些失望了.他应该知道自己今儿会过来才对啊。 修好的书已经搬走了.人走了.东西也走了.显得空荡荡的.只留下了整齐的副本.贾环随手抽了一本.窝在胤慎常坐的椅子上看.有些神思不属……下次再见.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以后可再没有人每天准备各色好吃的果子等着自己了……可怜自己好容易将他从将一个大苹果削成小草莓的技术.训练成能熟练的削出一米长不间断的苹果皮的水准.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去——哼.肯定是弘晖小子正叹气呢.门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贾环惊喜的抬头.胤慎几大步便走到他身前.微笑道:“环儿。” “哼。”贾环不理他.继续看书.让你知道我来还敢不早早的等着“环儿.书拿倒了。” “要你管.我就喜欢倒着看”贾环嘴很硬.将还是将书倒转回来.才看了一个字.道:“四哥.你骗我” 现在才是倒的好不好 胤慎将他的手抽走.道:“别看了.有好消息。” “耶?”贾环也顾不得假装生气了.道:“什么好消息?” 胤慎仗着腿长.在他面前的案上坐下.道:“前儿得了一个皇差.要去浙江一趟.我和皇阿玛请了旨.带你一起去。” 贾环眼睛一亮:“一起去浙江?” “嗯.就我们两个……虽然还带着些从人.但是我们两个悄悄的先走.他们带着车马仪仗在后面……” “微服私访?” “对.微服私访”胤慎见他兴高采烈.眼睛闪闪发光.亦笑道:“怎么样.喜不喜欢?” 贾环连连点头.微服私访哦.那可是戏台上才唱的东西.听起来就好厉害的样子。 “那我们过两日就出发.”胤慎摸着他的头.温声道:“等到了浙江和他们会合.然后要在那里呆上一个多月……等我办好了差.再带你去江南好好玩一趟.你不是一直都羡慕江南的美景吗?那个时候.正是景致最好的时候.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可不是你最喜欢的?” “嗯……喜欢。”贾环原是蜷在椅子上的.直起身子抱住胤慎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我好喜欢。” 胤慎微愣了愣.才一阵狂喜.反手将他轻轻搂进怀里:“喜欢就好。” 却听贾环低声道:“可是……我不能去。” 胤慎身子微微一僵.和声问道:“可是担心贾大人不喜欢?没关系.我去说和他说……“贾环摇头。 “是担心家里吗?我会让十三看着的.而且有老八在.他绝不会让……” 贾环再次摇头。 “是怕老爷子看出端倪?” 贾环还是摇头。 胤慎笑容微敛.涩声道:“那是你自己不愿和我去?” 贾环不吭气。 胤慎笑容一点点变冷:“贾环。” 贾环听出他声音中的冷意.咬着唇抬起头。 胤慎握着他的双肩将他从怀里推出去.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声音苦涩.道:“环儿.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我心中是怎么样的存在……你……在你心里……我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你说喜欢我.喜欢和我在一起……你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就像当初一样.喜欢有个人宠你.就想握着不放?还是.把我当你爹当你兄长一般的喜欢?你……” “不是”贾环被他推开.心中一阵莫名的慌乱.连连摇头道:“我喜欢四哥.比喜欢父亲、比喜欢二哥、比喜欢老爷子.比喜欢所有人都要多一些……我不知道我在四哥心里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四哥希望在我心里四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戏台里面那些爱的死去活来的人心里又是什么样子……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老爷子.可是我不会想一直一直和他呆在一起;我喜欢父亲.可是看到父亲我不会忍不住想靠近闻他的味道.牵他的手;我喜欢十三哥.可我从来不会觉得十三长的越看越好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四哥要的爱.可是我只会这些……我……我……我……” 他越说越乱.越乱越急.到后面索性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哗啦便涌了出来:“我不知道……不知道……” “好了.别说了.够了.别哭.我知道了.你别哭……”胤慎手忙脚乱的抹着他的眼泪:“别哭了.啊.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哭了行吗?” “四哥这个样子……”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滴落:“四哥这个样子.我害怕……” “好了我错了.是我错了.别哭了.乖……” “四哥推开我……”贾环哽咽:“我害怕……” “别怕.别怕……”胤慎将他拥进怀里.紧紧抱着:“不会了……四哥只是、四哥只是有点害怕” 贾环抬头.道:“四哥也怕?” 胤慎看着那双水雾蒙蒙的大眼.那张挂着泪珠的瓷白小脸.低下头.顺着泪痕吻了下来.道:“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第90章 泪水是咸的,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但胤禛却觉得甘甜如蜜。 那一日,他把自己这辈子能想出来的歪理全都讲完了,只为了让那个人安心,但他自己却是不安的。 贾环说喜欢他,喜欢和他呆在一起,他知道贾环没有说谎,可是贾环喜欢很多人,喜欢和很多人在一起……老爷子、老八、老十三……贾环对老爷子甚至比对他还要依恋,他对着老八有时会精神恍惚,他对着老十三笑的那么开心,他和老十在一起玩的比任何人都疯……那日,他的确哭了,但是老爷子当初要表明身份、他知道从此再不可能和老爷子那般亲近时,不是也哭了吗?他哭了,只说明他是喜欢自己的,可是这种喜欢,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吗? 这些日子,日日对着那张笑的没心没肺的脸,心里越发的不安: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爱? 看着每日欢欢喜喜窝在自己身边、欢欢喜喜为自己弄饭的贾环,这些疑虑却始终藏在心里,难以释怀。 他好容易谋来了那个差事,又费尽了心思才让康熙点头让他带着环儿一起去,只为了能和他单独相处,能带他去看一眼他最喜欢的江南一望无际的荷花,像贾环向往的那样,坐着一个小船儿,左手摘一把莲蓬,右手捞一捧菱角,困了便一觉睡到夕阳西下…… 他在心里设想过贾环无数可能的反应,可是从来没想过,他不愿去。 他不愿和他一起去,不愿和他一起单独相处,不愿和他一起泛舟江南,他不愿…… 就像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的淋下来,彻底寒到了心底,累积了多日的不安终于爆发,质问脱口而出之后又是后悔,为什么一定要捅破这层纸,环儿爱他也罢,不爱也罢,只要那个人是他的,就够了…… 然而贾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中一片狂喜…… 贾环说不知道,可是他却知道了,知道自己不是自作多情,不是一厢情愿……这个小家伙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便像他一般,爱惨了他了…… 将小东西抱在自己膝上,叹息道:“怎么就这么爱哭呢?” 不说还好,一说贾环想起来了,瞪着眼质问道:“刚才干什么那么凶?!” 胤禛苦笑,这实在不能怪他啊,贾环突然把他抱住,说什么“很喜欢,但是不能”的话,简直就像极了戏台上那些痴男怨女生离死别的戏码,让他怎么能不多想?直接问道:“为什么突然……嗯,抱我?”以前贾环虽然喜欢在他身边挨挨蹭蹭的,可是这样主动扑上来抱他却是第二次,这样反常的举动…… 贾环闷闷道:“你要去浙江,我又去不得,舍不得你不行吗?而且,我也好想去江南……好想去……” 一下一下的踢着桌子腿:“想去!想去!好想去!都是你不好,突然说什么去江南!你存心让我眼馋!坏死了!踢死你!” 果然果然,唱戏的害死人啊!就知道那个不能信!不过好歹也算是因祸得福,这场误会闹得,胤禛自己都要脸红了,多大年纪的人了,居然演起悲情戏来了,干咳一声问道:“为什么不想和我去江南?” 贾环却迟疑了,看了看胤禛的脸色,怕他再次发怒,开口道:“我说了,你不许笑话我。” “当然不会。” 贾环涨红了脸,道:“上次我和十哥很正经的说话,他捂着肚子笑的那么大声,说我是异想天开,还摸我的头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以后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不喜欢就对了!胤禛心中赞一句,道:“我不笑话你,你跟他说什么了?” 贾环鼓起勇气道:“你跟我来。” 康熙的这个庄子不大,只有十多顷,大多数地都是好地,也有一些例外的。 胤禛记得很清楚,这里是整个庄子里最贫乏的一块地方,原是一整块的麦田,现在一句被分成了一块一块的小格子,里面的麦苗生的参差不齐,有的长势极好,有的却是稀稀拉拉,瘦小枯黄。 贾环解释道:“听王叔说,这块地原也是上好,还是最早开出的一块,可是种的年份久了,就越来越贫瘠了,所以我拿它们来做个试验。” 偷偷看一眼,发现胤禛仍认真听着,便拉着他走到田埂上,递给他一个草墩儿,自己找了另一个坐下,道:“是我编的,乡下人都会这个,四哥坐。” 胤禛将草墩儿放在贾环身边,挨着他坐下来,道:“嗯,很舒服。” 胤禛的夸奖让贾环添了点儿信心,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见有人自动送上门来,胤禛自然不会客气,顺势搂住他的腰,朝怀里紧了紧,道:“然后呢?” 贾环道:“老爷子把庄子交给我的时候,说,想让全天下的人都吃饱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想让天下的人都吃饱饭,只有找地里要更多的粮食,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全天下的农民几千年都是这么想着做着的,种地的技巧和经验总结起来可以写满一房子的书。我就算再会种地,比他们又如何?所以,我不再想种地的法子,我开始想别的事。” 胤禛奇道:“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地会越种就越贫瘠?再好的地,种的时间太久就成了薄田,最后甚至不得不放弃掉,重新去开垦荒山……我想,如果全天下的地都是良田,都能长出最多的庄稼,是不是就没有人挨饿了?” “想法不错,只是……”天底下的地都是良田,谁不想,可是……这怎么可能? 贾环道:“庄稼人都知道,地种久了,肥力就会不够,然后可以用粪、塘泥这些东西补充肥力,甚至长江黄河泛滥,浸过的土地都会变成良田……我就想,肥力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是不是庄稼把它抽出来,变成了粮食?所以这样一年又一年的抽着,最后越来越少,最后良田变成荒地?而塘泥这些东西里面,也有这个,所以可以将土地重新变得肥沃……” “不管十哥怎么嘲笑我,我还是觉得,这种东西,它在。凡是可以生长植物的土地里都有这种东西,”贾环伸手,抓了田埂上的一把土,捏碎了,让它们一点一点洒下来,目光痴痴盯着洒落的泥沙:“它就在这里面,我知道。我想把它找出来,我想让全天下的土地都变成良田,我想让全天下的人都填饱肚子……百姓们不应该活的那么辛苦,不应该一年四季辛苦劳作,每年却靠着野草麦糠过日子,不应该只要一年干旱,就会没有吃的活活饿死……”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将空空的右手缩回来,傻傻看着沾在上面的泥巴,良久才转头,看着有些神思不属的胤禛,道:“四哥,你也觉得……我是在异想天开?” “环儿……” “嗯?” “我错了。” “呃?” 胤禛将他脸颊上被风吹起的乱发捋到耳后,叹了口气。他一次次告诉自己,环儿不是他的附庸,他要让他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尊重他,宠爱他,迁就他,可是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将环儿当成了依附自己的存在,觉得他只要高高兴兴的被自己宠着疼着就好了……他忘了,眼前这个少年,从来都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单纯无知,他喜欢的,又岂是那个单纯无知的贾环?他医术超群,他知识渊博,他能种出亩产五千的粮食,他一个方子,救了大清无数将士的命,他一句话,轻轻松松解决了户部积欠问题,他弄出来的渴乌和压水井,正在普及天下……还有老九的钱庄,老八的驿站都紧锣密鼓的建着…… “环儿,你每次过来,都在我最忙的时候出来转一圈,就是为了来看这个?” “嗯,”贾环道:“除了这个,还有稻田,番薯地,豆田……还有那边种的草药,都要去转一转的,我还种了一些棉花……唉,其实论挣钱的话,种粮食是最亏的,种棉花都比那个收入好……可是,人总要吃饭的不是?” 后面的话,胤禛却没有怎么听进去,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宠着他的,那个人也高高兴兴的让他宠着……现在他才明白,他在宠着环儿的同时,环儿何尝不是在宠着他? 老十在的时候,贾环会缠着老十上山下水的玩,但是和他在一起时,却绝不打扰他做事,只会静静窝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书睡觉吃零食,让他忙碌之余,一回头便能看到他的笑脸,每顿变着法的亲手给他弄吃的,明明有这么重要的事做,却只在他最忙时候才匆匆忙忙走一趟…… 环儿说,自己如果宠他一辈子,他也会宠自己一辈子,原来,他已经在这么做了,自己却一无所知…… “环儿……”胤禛轻轻吻着他的发顶,道:“我该有多傻……”我该有多傻,才会怀疑你对我…… “四哥?”贾环奇道:“你傻什么?” “傻的浪费了那么多次和你一起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要是和你一起出来转多好?”胤禛道:“嗯,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你说要把它找出来……然后呢?” 贾环见终于有人肯认真听他说话,来了兴致,道:“然后我就把地分成了好多块,把我能想的出来的东西都加了进去……看,这块我撒了很多草木灰,这块用的是塘泥,这一块,我加了一堆煤粉,还有这个连草都死的差不多了,是因为被我加多了生石灰……还有这个,加的是硫磺,好像都不对的样子……不过还是有好的,四哥你看!” 他指着一块绿油油长势极好的地,道:“你猜,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是什么?牛粪?” 贾环摇头。 “马粪?” 看贾环的模样也知道这里面加的定然不是常见的肥料,胤禛却只往这些东西上面猜,果然贾环很快就忍不住了,道:“四哥你真笨,这里面,我加的是硝石。” “硝石?”若不是亲眼看见这块地的长势比其它明显要好得多,他也一定会认为贾环在异想天开,连石头都拿来做肥料,但是现在却只剩了惊讶和赞叹。 “嗯,”贾环道:“就是他们用来做烟花炮竹的原料,我加的不多,但是效果却极好……我不和四哥去江南也是为了它,我想亲眼看看它们的生长,它们的收成……如果硝石真的有用,我还要将里面的那种东西亲手找出来……你说,要是万一我成功了,我就提着一个小袋子,抓一把洒出去,然后荒地变良田……你说,老百姓看见了,会不会把我当观音菩萨一样的拜?” 胤禛胡乱揉着贾环的头:“你原本就是个小菩萨!” “四哥你说了不笑话我的!”贾环不满的哼唧一声,又道:“我也想去江南,可是,种地这种事,一耽搁就是一年……” “我知道了。”胤禛道:“不用解释,原是我错了,江南什么时候都可以去。” “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我不去,等到了浙江,我用最快最快的速度办差,办完差就快马回京,哪里都不去,江南就留在那里,以后我们一起去看。” “嗯。”贾环点头,道:“四哥,趁着你还没出门,身上又没差事,我们出去玩吧?” “玩是可以……但是,绝对不许下水!” “四哥你真不讨人喜欢!” 第91章 第三天胤禛便离开了京城,贾环第一天在家里心不在焉的念了一天书,第二天去了庄子,庄子现在除了他就只剩一群下人,先在地里转了一圈,然后回书房看书,看了半上午也没看几行字,百无聊赖的跑去藕池旁朝水里扔土疙瘩,惊得王禄以为他又要去玩水,急急忙忙跑来阻拦,得到保证后仍然不放心,派了两个人在一旁盯着他。贾环无所事事的磨到中午,发现饭桌上一桌子的全是药膳,于是更呆不住了,匆匆吃了几口,在王禄的啰嗦还没出口之前,便飞也似钻上了马车。 第三天在家念书,第四天在家念书,第五天在家念书…… 贾环觉得日子从来没过的这么无聊过,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句“度日如年”的成语了。也许还要加上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六天却意外的接到了乌拉那拉氏的帖子,请他过去喝茶,顿时坐立不安。 不管胤禛说的多好听,贾环对乌拉那拉氏心中都始终存着一份愧疚之心,磨蹭了许久,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乌拉那拉氏对他的态度却极好,亲切自然,倒真像多了个弟弟一般,谢了他的救命之恩,又对他说起胤禛的旧事。贾环先还忐忑不安,到后面却听的入神,才知道胤禛幼年竟受了这多的苦楚,养母近而不亲,生母偏疼幼子,宫中明刀暗箭,防不胜防……顿时心疼不已,但是突然又想起眼前这位才是正主儿,便是心疼也轮不到他,顿时又是酸甜苦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甚至开始生出悔意来。 等到下人进来请示,贾环才惊觉已然在这里呆了半日,急忙请辞,乌拉那拉氏留饭不住,也就罢了,亲自送了他出门,走到无人处时,开口道:“环儿若不嫌我这深宅妇人无知,得空的时候便多来走走……” 贾环心中更是愧疚,深觉自己就是“引狼入室”中的那头狼,道:“四嫂学识,比我这个男子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若四嫂是无知妇人,我便要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却对乌拉那拉氏的邀请避而不谈。 乌拉那拉氏轻叹一声,低声道:“我的病,环儿知道多少?” 贾环迟疑了一下,答道:“我听四哥说起过一些。” 乌拉那拉氏苦笑道:“七年前我生下弘晖后,身子便一直不得利落,按规矩爷们不能沾了秽气,从那时起,爷便从主院搬了出去。原先我还指望着什么时候好了,就……七年过去,药不知吃了多少,也不见好,而且太医说,即使是好了,这身子也毁了,这辈子再也不能生了,我也就彻底死了这份心。” “我身子虽不争气,但爷对我和弘晖却是极好的,隔三差五总要来陪我吃顿饭,对弘晖的功课也是亲自过问,管的极严……我这样的废人,爷还能这样对我,我是极感激的。当初爷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住的是离主院最近的院子,可偏偏这样,才最让人伤心,原是我……却不得亲近,只能看着那些女人一个个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我恨过怨过,慢慢的却也想通了,别说我这样的,但凡是做皇子福晋的,谁不是忍受着后院里的一堆莺莺燕燕?只不过她们还能自己也去争一争,我却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转念一想,其实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贾环不知道乌拉那拉氏为什么对他说这些,只是静静听着。 “后面我也就淡了心思,只把精神都放在了弘晖身上,只要他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求了。可是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弘晖三岁那年,被人推到了水里,差点淹死。我虽猜到是谁做的,但却因没有证据而奈何她不得——当时她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竟就向弘晖下了毒手!这时我才想明白,府里就只有弘晖一个孩子,又是嫡子,我不争,不等于别人就能容得下你(胤禛现在是两个儿子,那时候只有一个)。所以后来,我不再置身事外,我冷眼看着她们明争暗斗,平衡内院的势力,在合适的时候让她们的恶毒行径暴露给爷看,但即使如此,弘晖仍不时遇险……我想,只要她们没有孩子,就不会再向弘晖下手,也没有人会威胁到弘晖的地位……反正我是不能生了,不如让大家都不要生好了,于是我就开始向爷下药……” “四嫂。”贾环打断她,道:“四嫂不用和我说这些的……” 乌拉那拉氏不理,继续道:“我从做的那一天开始,就知道,这是死罪,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想不到,爷竟能容我活下去……这都是多亏了环儿……” 她盈盈下拜:“多谢环儿救命之恩。” 贾环慌了手脚,忙去扶了起来:“四嫂,四嫂你……四哥的决定,不关我的事……我……其实……原是我对不住你……我……” “环儿错了,”乌拉那拉氏苦笑道:“我是个废人了,爷是谁的也不可能是我的,我早就想明白这个道理了。与其爷有朝一日遇上心仪的女子,与她相守一生,生儿育女,将我和弘晖抛之脑后,和别的人夫唱妇随、父慈子孝,我宁愿爷喜欢的是个男人……” 贾环脸色骤白,骇然道:“四嫂,你……我……你怎么……” 乌拉那拉氏道:“我到底和爷过了这么多年,爷对谁动了心,我如何能不知道?何况,爷并没有瞒我。” 贾环心潮起伏,干涩道:“四嫂,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要我离开四哥,我也、我也、我……” “让你离开爷?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乌拉那拉氏幽幽一叹,黯然道:“我听说在南方有个摆夷族,那里的男子女子地位平等,一个男子只许娶一个妻子……若来生我还身为女子,我希望能出身摆夷,哪怕是一生清苦,哪怕是嫁个凡夫俗子,我也是……” 她并未说完,只轻叹一声,贾环一时无语。 乌拉那拉氏又道:“爷终究对一个人动了真心,虽然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心中也是不甘的……但是,对我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再不会有人那么多人来害弘晖,也不会再有爷更喜欢的孩子来威胁弘晖的地位。” 贾环道:“……四嫂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 乌拉那拉氏苦笑道:“因为你心里有心结,而这个心结由我而起,所以也只有我能把它解开……它的存在,对你,对爷,对弘晖,对我,都不是好事,若万一有一日,你因此而疏远了爷,我和弘晖只怕会成为爷心中永远的那根刺……环儿其实不必内疚,皇家的男人,从来都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想让就能让的。何况,我没有因为你的出现而失去什么,如果你还是不安的话,那么,希望你以后能对弘晖好一点,我便感激不尽了。” 贾环沉默许久,道:“谢谢四嫂……弘晖是个好孩子,我一直很喜欢他。” 乌拉那拉氏含笑道:“多谢。” 贾环尴尬一笑,告辞出来。 门外春风徐来,吹得人心神俱醉,贾环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贝勒府,他不知道这是胤禛的安排还是乌拉那拉氏自己的主意,心中都充满感激,一直以来,他虽然和胤禛在一起,但是总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的感觉,现在终于像是终于得到主人的允许一般,亦下定决心,将来不管胤禛如何,他一定要对得起这母子二人。 不知怎地,心忽然就雀跃起来,越发的想念起那个人来,只恨不得现在就跑到他身边,和他说一肚子的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只静静的挨着他坐着,也是好的。 回到府里见到红儿,才知道自己和温泉庄子来的人错过了,自打他回府,庄子隔三岔五总是送些瓜果蔬菜来,最是新鲜水灵,味道比外面采买的要鲜美的多,这次必也不会例外,便吩咐道:“红儿你去跟厨娘说一声,捡着嫩嫩的小白菜给我做碗汤吧,少少的放点盐,其他东西一概不要。” 红儿脆脆的应了一声,又笑道:“三爷的口味,不用我多说厨娘也是知道的,断不会乱放东西。三爷也是,以府里的富贵,不说龙肝凤胆,但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三爷偏就爱这些东西,这小白菜,那些庄户人家随手撒一把种子在地头,十几二十天就能收一茬……” 话未说完,贾环忽然啊的一声站了起来。 “三爷?” 却见贾环敲着自己的头,道:“笨,真笨!怎么就这么笨呢!” 红儿慌忙抓了他的手,道:“三爷,您这是怎么了?别是魔怔了!” “我没事。”贾环将手收回来,道:“父亲今儿下衙了没有?” 红儿道:“三爷糊涂了,现在才什么钟点,老爷哪有这么早的?” 贾环急急吩咐道:“你去告诉铜儿,让他去买些小白菜的种子来,越多越好,让坎儿去南城门外,找一块最最贫瘠的地,问主人买一车土,也不必带回来,就拉在南城门外等着我。” 红儿道:“三爷你真是魔怔了,坎儿和铜儿前不久不是跟着四爷去了浙江吗?” 贾环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胤禛去浙江是因为那一块儿春旱,虽新近下了场雨,但是大片的麦子已经干死了……之前赈灾的钱粮早已派发了下去,但因新近下了雨,让康熙想起了贾环之前的话,决定让他们补种一季番薯试试,具体的事自有地方官去做,胤禛不过去督导一二,他做事向来认真,这样的活在旁人不过借机出去游玩一番,他却当了正事来办,不仅坎儿和铜儿,连庄子里其他会种番薯的青壮也借了个干净。 却听红儿又道:“不如我去跟我爹说一声,让他另派两个机灵的小子去?” 贾环点头,道:“去开箱子拿点银子打赏。”这府里的下人最是势力,但凡让做点什么,只要掏钱才能让他们腿脚快起来。 红儿笑道:“我看三爷急的很,奴婢这儿有钱,先给三爷垫着,反正三爷的钱箱子是奴婢管着的,赖不掉。” 她说话行事向来利落,说话间人已到了院外。 贾环也顾不得和她打趣,回房去收拾东西。 一面暗暗骂自己实在太蠢,种庄稼是一年一茬没错,可是他为什么非要用这一年才一茬的麦子来试验?诚然最后还要它来验证实效,可是现在,还有什么比十几二十天就能收一次小白菜更快捷方便?而且收麦子的时候,胤禛也该回来了,若是什么事儿都攒到那个时候去做,那他们岂不是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 收拾了几样随身物品,原还想等着贾政回来说一声,但是越等便越是心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实在等不下去了,索性包袱一背便向外走,正好遇上红儿进门,惊道:“三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贾环一面吩咐一面向外走,道:“你回来的正好,帮我把衣服什么的收拾收拾,一会儿有人来取……种子买回来也交给来人就成。还有,老爷回来帮我说一声,说我要去庄子住一段日子,少者一月,长的话就难说了……” “三爷,我的爷,”红儿追在后面,哀求道:“这到底是怎么了,突然便要去庄子,好歹也先和老爷打个招呼啊……这让奴婢怎跟老爷回话啊?” “没事,老爷不会怪你的……还有,告诉老爷,让他保重身子,我隔几天就回来看他。快回去收拾东西!” 第92章 这边贾环前脚刚走,后脚太子的帖子便进了门,多亏了贾环走得及时,否则在胤禛胤禟胤誐都离京的情况下,太子找上门来还真不好应对。现在去了庄子,那里是康熙的地方,太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在那里放肆,可见贾环的运道也是极好的,这歪打正着的一走,不知省了多少麻烦事。 去了庄子,他要做的事也不是很多,因为最艰难最耗时间的事情在他不知是运气还是直觉的作用下解决了——那便是找到硝石这种东西。 他现在要弄明白的是:一,是否真的是硝石的作用。二,若是,硝石该用多少为宜。第三,硝石种出来的东西是否真的能吃。第四,硝石生产是否困难,硝石的储量是否充足。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些问题一个不解决,硝石便无法普及,他必须去一个个证实,但是另一方面,直觉却告诉他,是的,就是它,可以的。 贾环从小就知道自己在种地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或者直觉,但是现在,这种直觉让他自己都有些害怕起来,因为它来的实在太准确,太直接。 比如硝石,硝石的提炼,早在南北朝的时候便有记载,但是数千年来,从没有人想过要用它去做肥料。可是当贾环准备将各种东西都放进地里试一试的时候,毫不迟疑的就将硝石作为了选择之一。现在想来,他当时竟从未怀疑过这种从石头中提取出来的、向来用来做火药做鞭炮的东西,居然能够洒在地里做肥料用。 而此刻,没有任何证据说明硝石种出的东西能吃,他也从未从任何资料上得知大清硝石的储存量有多少,可是他却莫名的笃定:是的,就是它,它可以。 他强迫自己将这种笃定从脑海中逐出去,开始忙碌起来,不管怎么样,硝石的用量和功效还是要他亲手去验证。除了这些,还额外找了些道士的丹书来看,每日折腾那些硝石,以便找出最快捷省力的提取方法。 时间一晃便是月余,这一个多月,他一步也不曾踏出庄子,并不知道在这段时间,三阿哥胤祉对刑部清查的结果如何,也不知道康熙的反应如何,只从他几次派回贾府请安的人口中得知,府中一切平安,平安的他都有点奇怪,不仅没有被宁国府的事情牵连到半点,居然连薛蟠的事都没有人来查问,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一个多月过去,贾环要做的事情已经告以段落,胤禛却还没有回来,是以那天一早,贾环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回去住。 一向机灵的王禄在他一边站着,绕着他转来转去,不帮忙不说而且还有些碍手碍脚,一会说荷花池再过几日便要长出荷叶了,一会又说有个侍卫以前做过猎户,会在山里挖陷阱捉小兔子云云。 平时派了一堆的人跟在他后面,生怕他跑出去玩惹是生非,这会儿又主动引诱他,有古怪! 贾环听了一会便明白了,这是拦住不让他走呢,越发不理他,继续收拾东西道:“好啊,等我今儿回家住一晚,去给我爹和姨娘请个安,明儿就回庄子,你让他带我去挖陷阱玩!” 王禄抹汗道:“小祖宗,你玩几日再回去不成吗?” 贾环奇道:“我回去住一晚就过来,又什么关系?你干什么杵在这儿,快点去给我准备马车!” 王禄无奈道:“环三爷,不是老奴不让您走,老爷发过话了,说这几日先不让您回京。” 贾环道:“为什么?我家里出事了?” “没有,老奴保证没有。” “那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王禄道:“这个……老奴也不知道,反正老爷子说,他一日不发话,您就一日不能回京。” 贾环冷哼一声,加快了手脚,道:“我又没有犯法,也没有做官,哼!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我!你说,你给不给我派车?” 王禄道:“小祖宗,您……” “那就是不答应啰!”贾环将手里的东西一丢,道:“你不给我派车,我就自己走回去,东西放在这里,给我好好保管着!” 转身便向外走。 王禄忙拦在门口,道:“环三爷,您别让老奴难做啊,老爷子的话,老奴不敢不尊啊。” 贾环冷哼道:“阿玛又没命令我!哼,老爷子有没有说,我要是一定要回去,你可以把我关起来?” “这个、这个……” “没有就让开,有就出去锁门!” 王禄为难道:“虽然没有,可是老爷子下了死命令的……环三爷,这附近山里好玩的东西多着呢,您就多玩几天吧,很快就能回去了……” 贾环哪里肯信,冷哼一声,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就朝外走。这段时间他原就感觉有些奇怪,以前康熙十天半个月总要来庄子一次,尤其是他在庄子的时候来的越发勤,但是这一次除了他刚来的几天来庄子看过他两次以外,已经二十来天不曾来过,他本以为是康熙公务繁忙,现在看来,八成是京里出了什么事了。 他不是遇事只懂尖叫让人保护的柔弱女子,也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冲上去,看似勇敢无畏、实则只知道添乱的鲁莽之人,但是他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做出一副任性妄为的模样来,自然不会是真的想一无所知的冲到京城去,而是为了逼出王禄的实话。 幸而他任性的印象深深刻在王禄心中,要知道,四爷十爷是什么人?一个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一个朝野上下听到名字就头大,可是遇上贾环,哪个不是被他指使的团团转,完了还有背黑锅?连康熙遇上这位爷都头大三分。是以这会儿贾环做出这种姿态来,王禄完全没有怀疑,急的满头大汗,见他要走,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贾环瞠目喝道:“你敢!” 王禄做惯了奴才的,没有吩咐就对主子动手动脚原就心虚,被贾环一喝,慌忙撒手,眼见贾环绕过他便要离开,噗通一声跪下来,将贾环的腿牢牢抱住,道:“小祖宗,今儿您就是杀了老奴,老奴也不能让您出了这个门!@您要是有个好歹,老奴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小祖宗,您就行行好,在庄子再多住些日子吧……” 贾环那点儿力气哪里是王禄的对手,被抱住双腿,顿时动弹不得,徒劳的挣了半晌,他头一次被人跪,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道:“你要是老老实实告诉我京城出了什么事,我就考虑一下,不然,你有本事一天就十二个时辰都抱着我,否则你看我能不能想到法子离开!先起来再说!” 贾环力气没有王禄大,跑到也没他快,王禄不怕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起身道:“不是老奴不肯说,实在是怕环三爷听了担心,老爷也是一片好心,怕三爷有个好歹……京城,发生了瘟疫!” “瘟疫?”贾环一愣,继而骇然道:“天花?” “是啊,”王禄道:“现如今京城城门已经封了起来,许进不许出,您要是进去,万一不小心……您就听话,安安心心再玩几日……过些日子天就热了,那疫症也就过去了……” 贾环骤然安静下来。 天花,居然是天花…… 见鬼,我竟会把这东西忘了!他在庄子或者无虞,但是京城还有那么多人,父亲、姨娘、黛玉、迎春、探春还有康熙胤禩胤祥…… “我知道了,我不去就是了……”贾环想了想,道:“我不进去,你们总是能进去的吧?我有一封信,你找人帮我送到阿玛手里,不然,我就自己去。” 王禄挣扎许久,断然道:“既然是环三爷的意思,老奴就拼死为您走一遭吧。” 贾环展颜笑道:“你不用拼死……等我片刻。” —— 上书房中,康熙面色疲惫,天花、天花……为什么我大清连中原的万里江山都打下来了,但在一个小小的天花面前,却一败涂地! 他们旗人向来骁勇善战,却偏偏对天花畏之如虎,当年入关前,肃亲王豪格就曾言说:“我还没出过痘呢,此番入关作战,叫我同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成为众人笑柄,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并非无由。 豫亲王多铎,为一代名将,一生征伐天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率兵入关打下大清的大好江山,何等英雄了得,却最终折在这小小的天花之下。先帝顺治共有八位阿哥,六位格格,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五个,甚至连先帝自身也丧生天花恶疾之下。而康熙本人虽在天花魔掌中死里逃生,但他的子女,二十多个儿子,十九个女儿,一共夭折了二十多个,天花便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 这天花,难道就是我大清皇室头顶上,永远的魔咒…… 脚步声传来,头也不抬,道:“你没告诉环儿眼下的情景?” 王禄恭声道:“老奴说了。” 康熙心中生起不悦,这贾环也太不知轻重了些,在这种时候竟还要惹事,皱眉道:“他要什么?” 王禄听出他声音中的不耐烦,忙道:“环三爷便是知道了天花之事,才让小人送了封信来交给万岁爷。” “呈上来。” 这是一封信,说是信的话,却也未免太厚了些,康熙漫不经心的打开,上面并没有请安之类的虚辞,开篇便是最直白的话:“我知道得过天花的人终身都不会再犯,听说南方会用种痘的法子来预防天花,将病人的痘痂制备成干粉,吹入鼻孔,让健康的人患上轻度的天花,病愈后可以终身不染,但是,也会有一定几率死亡,所以人们不是很愿意用。” 康熙没能看出他要说什么,皱了眉继续看下去:“两年前,我随大和尚行医的时候发现,原来不止人会的天花,牛也会得天花,而且牛得的天花还会传染给人,但是却没有人因为被传染上牛的天花而死亡……所以我想,也许种牛痘也可以预防天花,至少没有人痘那么危险。当我还是陈三的时候,我和大和尚一起为人治病时,有时会问一句愿不愿意种牛痘,有的人愿意,有的人不愿……后面,是我还记得的在京城种过牛痘的人的名单中的一小部分,也许阿玛可以查一查,他们是否都还活着……如果牛痘真的可以预防天花的话,我的温泉庄子的药箱里,有一包牛痘痂的干粉,足够一百人用,当然,阿玛也可以派人去找得病的牛。” “另外,阿玛还记得我弄出来的酒精吗?不要怕浪费,在病患待的地方多洒一点,时常用它洗洗手,还有,出门的时候别忘了带口罩,口罩就是王叔戴着的那个东西,我让他戴着口罩抱着酒坛去闯京城去了……样子是不是很好笑?我故意的,谁让他派人跟着我,而且还不许我出门……哼,全京城的人都看见他的傻样子了,哈哈!” “阿玛,病患隔离起来一起治,多撒点酒精,然后戴上口罩,多用酒精洗手,然后穿的衣服都用开水煮一会,你会发现,天花一点点都不可怕。” “还有,该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吃饭,该睡觉的时候一定要睡觉……和尚说,这天底下没有比吃饭睡觉更重要的事了,所以阿玛你不能因小失大,先把最重要的事做了,再管其他的吧。” “最后,阿玛我想你了,你一定没有想我,因为你已经二十天没有来看我了……如果你再不来,我就喜欢四哥超过喜欢你了,不对,我觉得现在我已经喜欢四哥超过你了!阿玛你再不来,我喜欢八哥九哥十哥十三哥都会超过你……好吧,九哥不会,因为他总是喜欢戏弄我,十哥也不会,因为他老喜欢嘲笑我……那么,我就喜欢八哥和十三哥超过你了!” 李德全诧异的发现,脸色阴沉了二十多天的康熙脸上居然露出微笑来,又带着稍稍的恼意,开口道:“传九门提督和顺天府尹立刻来见,还有老八老十三。” 李德全忙应了,只听康熙又道:“去叫御膳房做点清淡的吃食送来。” 李德全又惊又喜的应了,心中骇然,这位小爷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康熙笑出来,而且还恢复了食欲……幸好之前自己对他对他爹甚至他姐姐都还算客气…… 康熙转向王禄,道:“那个……环儿让你带的那个口罩呢?” “啊?” “戴上朕看看。” 随即,走出殿外的李德全听到康熙一阵爆笑声,心中更是惊骇。 康熙这几日阴郁尽去,不管贾环的牛痘的法子顶不顶用,心情已然好了许多,忍笑道:“环儿应该教了你预防天花的一些法子吧,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留在宫中传授一下,还有那个口罩的做法……不过,那口罩上面的几撇猫胡子就不必绣了……” “但是环三爷说,这几撇猫胡子才是最关键……” 还未说完,康熙又是一阵爆笑,王禄哪还不知道自己被贾环耍了,顿时又羞又恼,但是能搏康熙一笑,也算是值了。 第93章 乾清宫,康熙翻过一页一页的名册,上面密密的记载着姓名、年龄、住址、家人状况等等资料,康熙目光却只落在每一页的最后一行上:安好,未有染疾之兆。 他越翻越快,到最后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声音也不由有些急促:“全部都没事?” 胤禩应了一声是,才又道:“名单上一共三百二十四人,其中有一人半年前意外去世,还有两人现在不在京中,其余三百二十一人,没有一个人染上天花,其中有十九人,或是邻居,或是家人有染上的,但是自身却安然无事。儿子曾找过他们问过话,一提到陈三这个名字,便想起此事。说当时环儿跟他们说要找人帮忙试一种新药,曾言事后可能会有低烧或者疱疹出现,但是绝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们因心中极感激信任环儿和慈云大师,便允了,让环儿将一种粉末吹入了鼻孔,然后,有的完全没有反应,有的则低烧了两天……据他们说,和他们一起测试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一个因为这个出事,而且,这些人,这次也没有一个染上天花的。” 京城人口不少,要找到三百个没有患病的容易之极,但是随便的三百人名单,能一个都不染病的几率有多大?而且看这三百人的住址,都在贫民窟内,正是瘟疫的高发区…… 想起死在天花手中的父亲、兄弟、儿子们,康熙眼中渐渐染上泪光,喃喃低语:“天佑我大清,天佑我大清……先祖在上,我爱新觉罗一族,终有战胜天花恶疾的一日,从此子孙万代,再不用在生活在那天花的阴影之下……” 胤禩胤祥亦心潮澎湃,多年以来,天花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剑,悬在他们头顶太久太久了,想不到能亲手完结掉它的一天…… 胤禩更是百感交集,他自重生以来,从未有一刻这么清楚的认识到,一切,都不同了…… 只听胤祥开口道:“可惜当初环儿未曾明言牛痘可预防天花恶疾,否则,此方早已传扬开去,也不致有今日之祸……” 康熙摇头道:“环儿向来谨慎,这牛痘之法,他当时只是猜测,是不是真的能预防天花尚不清楚,若是不能这些人却自以为无惧,岂不是害了他们性命?罢了,其余的事可准备妥当?” 胤祥道:“早在去查这些人之前,八哥和儿子便遣了人去做了,现在已经一切妥当,只要阿玛一句话,便可以开始种痘。” 康熙笑道:“你们两个倒是笃定的很啊。” 胤祥道:“自儿子认识环儿一来,还没听他说过一句空话……儿子自然是笃定的。” 康熙深吸一口气,断然挥手:“去吧!” 胤禩胤祥抱拳应是,这不是一场战争,但是他们心中却有着仿佛是上战场似的慷慨激昂。他们要去终结的,是那个肆虐了他们家族数十年,肆虐了这个世界上千年的噩梦。 牛痘的推行,既顺也不顺。普通的百姓接受的很快,甚至有些暂时轮不到的,主动自己去寻了法子种痘,但是在皇室宗亲中,却受到了莫大的阻挠。 庄子里的贾环对此一无所知,只在头一天见到了康熙派来报平安的人之后,便安安心心呆在庄子种地,间或去山上散散心。 每天太阳一下山就睡觉,早上睡到日上三竿,倒让庄主里其他人大大的松了口气,这位爷这段时间,既没有要下水玩木盆,也没有想去山上捞野鱼,更没有要离开庄子回京城的打算,出奇的老实听话……幸好如此,否则其他主子不在,王禄也不在,谁能劝的住啊! 一连过了八九天,贾环正窝在被子里睡的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停在他院子外面,然后是剧烈的敲门声。 贾环揉着眼睛汲着鞋去开门,便见胤祥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不等他开口,急急道:“环儿,你有没有治天花的方子?” “十三哥?”贾环诧异道:“怎么了?牛痘的法子不成吗?谁得天花了?” 胤祥急道:“先别问那么多,你到底有没有法子治天花?” 胤祥语气急促,可见染病的人和他关系极深,贾环也跟着有些着急起来,道:“天花根本就没有对症的药,最好的法子就是种痘预防……十三哥,到底是谁得了天花?牛痘没有用吗?” 胤祥颓然坐下,贾环这才去点了灯,只见他的模样比之前瘦了一大圈,下巴上都长出胡渣子来,但是精神还好,只是难掩焦灼之色,闻言勉强对贾环露出一丝笑容,道:“没有,牛痘的法子好用的很,环儿这次可立下了大功。” 功不功的贾环并不在意,他又不想当官,要功劳有什么用,皱眉道:“十三哥还没告诉我,到底是谁染上了天花?” 胤祥哑声道:“弘晖,是弘晖……” 贾环啊的一声站起来:“怎么会这样?弘晖没有种痘吗?” 那个瘦瘦小小的,明明已经七岁却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子,礼貌懂事的让人心疼,会扑到他怀里哭,会蹲在地上陪他下棋,会很老实的任他去揉他的头…… 胤祥轻叹一声,苦笑道:“自从老爷子下令全城接种牛痘以来,平民中推行顺利的很,大家争着抢着种,可是王公贵族中,不知怎的却传出流言,说种痘会让好端端的人也染上天花,十个里面总要死一两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有些人便信以为真,说他们好端端的没有病,种了倒要染病,打死不肯种痘。后来老爷子发了脾气,下了死命令,他们才不得不听,却也有阳奉阴违的……你知道四嫂就只有弘晖这么一根独苗,便一时犯了糊涂……唉,只过了两日四嫂便得了准信儿,可是,就着两日的功夫,偏就……唉!” 又涩声道:“牛痘的法子是你弄出来的,想必对天花懂得多些,所以我过来来问问,看你有什么方子没有……太医说弘晖的情景凶险的很,只怕……唉!那孩子,从小就乖巧懂事,怎么就偏偏……四哥原就子嗣艰难,底下就两根独苗,弘晖又是嫡长子,若是有个万一,四哥可怎么受得了!四嫂她怎么就偏偏在这种时候犯了糊涂!” 说到后面已是语无伦次,贾环也有些恍惚,苦笑道:“天花原就没有什么对症的方子,我若是有,早就给老爷子了,又怎会藏到现在?” 胤祥沉默片刻,霍然起立道:“环儿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这会儿城门都关了,十三哥你……” “没关系,我有令牌……四哥不在家,我总要想想法子……总能想到法子……总会有法子的……” “十三哥等等我,我换了衣裳和你一起去。” 胤祥苦笑道:“你去做什么,嫌现在还不够乱吗?等过几日都平息了,再回京不迟。” 贾环道:“全大清第一个种牛痘的人就是我,十三哥担心我什么呢?我答应过四嫂要对弘晖好的,而且,十三哥担心四哥会受不住,难道我就不担心吗?” 胤祥叹道:“你便是去了,又能有什么用?你自己身子本就弱……” “总比十三哥有用,”贾环道:“我是懂医的,我虽没有对付天花的方子,但我却知道得了天花的病人该如何护理……天花说白了,无非就是一个字:熬!二十天,熬过了便活,熬不过便死。我虽治不好他,但是我或者可以让他多活几日。多了这几日,兴许便熬过了也不一定。” 胤祥终于点头:“那好,我等你!” —— 贾环月前才见过乌拉那拉氏,那个时候的她从容自信、雍容大度,一派皇家风范,然而此刻再见,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憔悴的妇人就是他见过的那个人。 内疚、绝望、悔恨,差点将这个女人完全摧毁,若不是弘晖还躺在病床上,贾环相信她此刻已经倒下了。 “环儿!”看见贾环和胤祥,乌拉那拉氏强撑的坚强褪去,腿一软,差点向下跪倒,幸好被胤祥眼疾手快扶住:“四嫂。” 乌拉那拉氏不理他,伸手握住贾环的手,手指不受控制的大幅度颤抖着,声音干哑无力:“环儿,你既然能找到种痘的法子来预防天花,那么一定能治好天花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一连三声是不是,一声比一声急切,那双幽暗的眸子闪出星火般的光芒。 感觉到自己被抓的手在发疼发颤,贾环暗叹一声,微微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四嫂只管放心交给我就是。” “那就好,那就好……”乌拉那拉氏声音渐渐低弱下去,人也慢慢软到下去,胤祥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四嫂,四嫂!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快来搀着!”后面一句却是吼一旁的丫头们。 贾环吩咐道:“去煮点参汤喂给四嫂,然后让她好好睡一觉。” 看着丫头扶住乌拉那拉氏远去,胤祥道:“环儿,你真的有把握……” 贾环摇头苦笑道:“我连弘晖的面都没见到,能有什么把握?再说天花这种病,谁又敢说有把握?只是眼下我若不这样说,只怕弘晖没出事,四嫂先倒下了……十三哥没看出来吗,四嫂现在的气血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她那个病,原就熬人,现在再不休息调养,就来不及了。” 胤祥苦笑道:“只是这样若是弘晖万一不好了,四嫂岂不是……” 贾环道:“哪里顾得了这么多,问心无愧便好。何况,若弘晖真的不在了,也许让她有个可怨恨的对象也是好事,总比她日日自责来的好些……” 胤祥默然道:“环儿你不需如此的……” 贾环打断道:“弘晖和四嫂既然是四哥的家人……”微微一顿,道:“十三哥带我去看看弘晖吧!”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弘晖和乌拉那拉氏是胤禛的儿子和妻子,是胤禛的家人,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是胤禛的责任所在。既然他想和胤禛在一起,那么胤禛的家人或许不会成为他的家人,但是胤禛的责任便是他的责任。 胤禛既然不在,他便该好好照顾他们,正如他从不怀疑自己若是不在,胤禛会不会照看贾政和他姨娘一样。 何况,撇下这些不谈,他怎忍心看着乖巧可爱的弘晖遭受病痛,甚至失去生命?他怎忍心胤禛承受这样的丧子之痛? 不管能不能做到,总要试一试,日后才不会后悔。 第94章 有清清凉凉的东西抹在脸上,脖子上,弘晖感觉很舒服,他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睫毛轻轻闪动两下……出奇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丫头们喜极而泣的“大阿哥醒了”的惊呼声,如果不是脖子上的凉意还在不断传来,他几乎以为周围没有人。 空气很清新,没有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环绕他的、浓浓的药味和熏香,还有从他身上传来的脓血的腥臭味儿,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水果的幽香……像什么呢,苹果? 还是没有人理自己,弘晖有些委屈的睁开眼睛,感觉有点陌生,虽然也这里也拉着窗帘,但是比他的房间要亮一些,好在并不炫目,但是给人一种干净舒爽的感觉,连身上的衣服和被子都带着阳光的味道。 “呀!”在一旁为他擦拭身上的脓疮的小丫头这才发现弘晖醒了,惊喜道:“大阿哥,你醒了啊!” “你是……小橘?” 弘晖有点不敢确定,因为那个小丫头脸上带着奇怪的面罩,但是声音听着很熟,很像他房里洒扫小丫头小橘的声音,他之所以会记住小橘的声音,是因为她好像永远都是笑着的,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快快活活的味道,这让他很羡慕。 “呀!”小橘欢喜道:“大阿哥居然还记得奴婢!” 弘晖有些委屈,这小橘一点都不关心他,他都要死了,还能笑的出来!额娘呢,他的大丫头们呢,他记得,她们在的时候,自己动一个小手指头都会让她们紧张半天,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含着泪的,好像恨不得生病的是她们自己,而且她们还会不断的安慰自己,说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她们现在为什么不陪在弘晖身边…… “我……” “喝点水。”弘晖刚张嘴要问乌拉那拉氏在哪里,小橘的勺子就递了进来,好吧,他正好也有点渴了,这水温温的,带着淡淡的咸味儿,他有点喝不惯,这么想的时候,一口水已经进了肚。 “我……” “再喝一口。” 塞进嘴巴的小勺让他把后半截话吐了进去,弘晖一面吞下水,一面在肚子里把话说完:我一点也不喜欢喝这个…… “大阿哥醒的正好,把嘴巴张开,我帮您洗一洗……” “我……”我自己来,漱口我会的…… 后半截依然被咽了进去,在他张嘴的一瞬间,快手快脚的小橘用小钳子夹着湿润的沾着淡盐水的棉球便伸了进去,他只有老老实实张着嘴巴,让小橘细心擦着他嘴巴里的疮伤,换过了几次棉球,小橘才罢手。弘晖有点不敢说话了,不然一张嘴谁知道这个丫头还会塞些什么东西进来? 不过即使不张嘴,小橘将东西收拾妥当以后,又端着小碗过来,道:“大阿哥,喝点豆浆。” 弘晖摇头,他什么都不想吃。 然而小橘完全没有征求他同样的意思,坐在床头,端着小勺等着他开口,弘晖闭着嘴僵持了一会,对笑嘻嘻的小橘完全没了脾气。他有好多事想要知道,可是他不敢开口问,一问那小勺就会伸到嘴巴里来……平时他就算闭着嘴巴一天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会儿不能开口了,反而好想说话、想打哈欠、 想、想张嘴…… 于是终于屈服,一口一口喝完豆浆,自我安慰道,甜甜的也不是很难喝啊。 然后是苦苦的药,然后是甜甜的蜜饯,然后一碗参汤,然后是漱口的水…… 弘晖发誓他长这么大吃药吃饭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终于等到小橘将那些勺子碗都放下了,又拿了棉球来给自己擦脓疮,不知道她用了什么东西,擦过以后感觉凉凉的,连那难熬的瘙痒也被压了下去,让他觉得这个小橘也不是很可恶。 弘晖这才敢开口道:“我额娘呢?” “福晋去睡了。” “冬儿她们呢?” “也去睡了……” 弘晖眼圈开始发红,他都要死了,额娘都不来陪他…… “噗!”一本什么书翻落在地上的声音传来,弘晖含在眼中的泪水一时忘了流出来,又收了回去,这才发现原来房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窗子下面放着一张软榻,一个白衣少年盖着被子的一角,睡的正香,刚刚就是他翻身把放在枕头上的书打翻下来。 书滚落的声音把少年也惊醒了,他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伸到地上摸索了两下就将书摸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就那样躺在床上开始看书,弘晖清楚的看见那书封面上写着“玉钗缘”三个字。 居然是话本! 自己都要死了,可是额娘不在,冬儿姐姐她们也不在,而这两个人,一个笑嘻嘻的,一个看话本…… 小橘见弘晖撅着嘴望向贾环,以为他要和贾环说话,忙唤了一声:“环三爷,大阿哥醒了。” “哦,”贾环将手上那一页书看完,才不情愿的放下,直起腰来:“睡醒了?” “环叔叔?”弘晖愣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有个不听话爱哭的小孩生病了,我就只有来了。”贾环伸着懒腰起身,在弘晖身边坐下,把了把脉,对小橘道:“多喝水。” “哎!”小橘应了一声。 去准备温水。 不听话爱哭的小孩弘晖撅着嘴看着贾环,道:“环叔叔,我想见额娘。” “你额娘这几天照顾你,累病了,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养病呢,等你好了,自己去见她吧。” 在弘晖脑子里转了太多圈子的那句话,终于转出来了:“可是……我都要死了……” 贾环眨眨眼,诧异道:“谁说你会死?” 小橘却表现的比贾环还要吃惊,道:“环三爷在这里,你怎么会死?” 为、为什么环叔叔在自己就不会死?弘晖迷惑了。 并不需要他多问,小橘双目闪闪发光,以一种西洋人看上帝的眼神望着贾环,道:“环少爷是天上玉皇大帝派来专门消灭天花的人,环三爷已经将全京城的天花都消灭了,最后一只逃到了大阿哥这里,所以环少爷才亲自过来消灭他……大阿哥你放心好了,天花最怕的就是环三爷了,只要环三爷在这里,来多少只天花都不怕!” 这段话不光让弘晖惊呆了,连贾环都一头黑线:原来他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为了消灭天花吗?他自己怎么不知道!最后一只天花?!你怎么不说最后一头天花!这小丫头看着挺清秀机灵的,这脑瓜子怎么长的啊! 正要斥一声胡说,却见弘晖也眼睛亮亮的看了过来:“环叔叔,是真的吗?你消灭了全京城的天花?” 我只是找到一种种痘的方法而已好吧,贾环看着弘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话到嘴巴又缩了回去,道:“嗯,全京城的人以后都不会得天花了。唔,等我去给你开药……” 慢悠悠晃了出去。 耳中仍旧听到小橘的声音:“大阿哥你看,我没说错吧?天花最怕环三爷了,只有环三爷在这里,天花不敢怎么样的!” 顿时脚下一个踉跄。 他来之前先见了胤祥的焦急和乌拉那拉氏的绝望,到了弘晖的房间,又见了那关闭的死死的门窗,闻了那弥漫了整个屋子的药味儿,又看到那四个泪水盈盈、带着悲痛哀伤的目光看着弘晖的四个大丫头,还以为弘晖真的命悬一线呢,实际上弘晖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要知道天花致死率虽高,几乎每四个人中便要死一个,但这些人大多并非死于天花本身,而是与天花并发的脑疾、肺疾、喉疾等等,现在弘晖的状况看着虽凶险,但是他身上的疱疹已然化为脓疱,却还未出现这些症状,可见治好的几率还是极大的。 但是他很怀疑,如果自己不在,弘晖痊愈的几率能有多少,这种环境,好好地人都会被照料病了,何况是个本来就患了重病的孩子?像弘晖这么大的孩子,原就最懂得察言观色,被这群人哀哀凄凄的照看着,每次睁眼都大惊小怪的仿佛是奇迹,连多喝一口药都含着眼泪喜极而泣,不停的说:“你会好的,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这是什么事儿啊!怎么看都是在暗示他,你得了重病,你要死了…… 贾环从小随慈云大师行医,要知道慈云大师除了医术高超之外,更是民间最负盛名的高僧,身为和尚,最擅长的绝不是医术,而是其它……贾环每每对他在行医中装神弄鬼的行为看不过眼,然慈云大师却道:“意志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确是实实在在有用的。患同样一种病的人,自认一定能治好的比自认活不了几天的人总能多几分生机……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不管是开方抓药,还是装神弄鬼,只要能让人活下去,便是好法子。” 不管贾环心中是否认同,现如今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但凡是有点用的,总要用上,何况那种环境对弘晖的病无益,贾环便将就近找了个空气新鲜些的房间,又寻了弘晖房里最爱笑的小丫头来侍候。更是要做出一副“你的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可紧张”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儿来,好歹要让弘晖恢复活下去的信心。至于乌拉那拉氏等人,则被他关在了门外,要看可以,趁弘晖睡着的时候看一眼就走。按他说的,你什么时候能够在弘晖面前笑的快活自然了,什么时候就可以进去。 是以小橘的那番话,他也不曾反驳,也是为此。 贾环不是女人,不会在弘晖面前做出只有我对你最好的模样来、事事亲力亲为来显示自己的慈爱体贴,而是将一堆的人使唤的团团转,自己只管把脉开方子。 贾环或者在医术见识上还有所欠缺,但他天赋异禀,把脉之准天下无双,是以用药之准也是惊人的,天花没有专门的方子,只能对症下药,弘晖的方子几乎是一顿一变。另一面,他又派人去收罗了各种药物,包括因药力太猛而从不敢被太医使用的民间退烧的草药等等,让底下人熬着备用,自己便在弘晖弘晖的房里放了张软榻,看看书睡睡觉,以防有什么突发状况。 “环叔叔,我痒。”弘晖开口,于是咕嘟一声,被灌下去一口水。 “不是刚擦过吗?”贾环慢悠悠道:“小橘。” “哎!哪里痒?”小橘不浪费的将小勺里的淡盐水喂了进去,又开始用贾环特制的药水给他擦身。 “环叔叔,我嗓子疼……”咕嘟,又一口。 “嗓子疼就少说话。” “环叔……” 贾环终于将手里的书放下,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人们常说,小孩子不装病,便是蔫蔫的发四十度的高烧,只要烧一退,立刻就精精神神的下地玩儿,贾环现在一见弘晖的模样,便知道他如今好着呢,至少没有比昨天更难受。 日子每过一天,弘晖的痊愈的希望便更大,贾环的模样也越加轻松起来,偏他越是漫不经心,弘晖便越是信他。间中发了几次高烧,弘晖烧的面红耳赤,神智都不清了,看着凶险之极,偏一看见贾环,眼睛便亮了起来,小橘更是欢呼:“环三爷在这里,谅那天花也不敢怎么样!” 这两只显然对贾环比他自己更有信心。 早备好的退烧药下去,再用酒精涂抹额头、脖子、腋窝等地方,若是一个时辰还不褪,便将从民间找来的猛药灌下去,不过两刻钟,便出一身的大汗,再高的烧也退了,也就是贾环,敢对阿哥用这样的猛药,需知这种药伤身不说,若用的重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幸好贾环用药极准,并没有出现什么状况。 现如今,弘晖身上的脓疱已经渐渐干了,连持续的低烧都退了,眼看便要大好,只不过满身的痘痂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弘晖委屈道:“我无聊……” “好吧好吧,”贾环道:“我陪你下棋……” “那个三子棋没意思,”弘晖道:“环叔叔你给我讲书吧!” 贾环道:“我自己还没念过几本书呢,跟你讲什么啊?” “就你看的那个……” “话本啊?”贾环鄙夷道:“你才多大一点儿,这上面情情爱爱的你懂吗?到底下不下棋?不下就去睡觉!” 弘晖央求:“那我们下围棋好不好?” 贾环断然拒绝:“不好。” 弘晖哀怨:“为什么?” 贾环气愤:“我不会!” 弘晖退让:“那好吧……” …… 胤禛猛地推开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床上,中间一张大白纸,画着田字格,两人面前一个面前是团好的纸团,一个面前是掰断的牙签…… 大的那个咬着唇,下的很是认真:小的那个也咬着唇,下的很是委屈…… 听到开门声,一大一小两个同时抬头,两双同样漆黑清亮的眼睛诧异的望了过来。 怎么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呢? 胤禛觉得有点儿晕…… 是谁和他说,弘晖染上天花,命悬一线的? 是谁和他说,贾环为了照看弘晖,不眠不休的? 这两只分明就是一副吃饱睡足的快活模样好吧? 第95章 贾环睡的很香,迷迷蒙蒙中,有人把他裹的紧紧的被子硬是掏了个洞挤了进去,在他身边躺下。贾环才用脚踢了两下,便被镇压了下去,正要睁开眼睛,耳边传来熟悉低沉的声音:“是我。” 于是又闭上,被抢了被子的不满让他又继续踢了两脚,才翻过身背对着那人继续睡。 才躺舒服,就被人勾着腰拽了回去,挨近一个劲瘦的胸膛,贾环蹭了两下,不太满意,倒是屁股挨着的地方是小腹,又软又热,很是舒服,又磨了两下,心满意足的将屁股撅了过去,摆脱了身后的胸膛和枕头,将身子弯成了虾米似的,抱着被子心满意足的便要进去梦乡。 那只讨厌的手又伸过来,勾着腰拖回去。 讨厌! 贾环挣了两下,没能挣动,迷迷瞪瞪睡了一会,又慢慢向下弯去……又拖回去…… 于是贾环怒了,使了吃奶的劲儿出来,将人蹬到半尺开外,弯着腰接着睡。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向后蹭,再向后蹭,再蹭……碰到了,软软的,热热的,屁股在上面磨了两下,抵紧,把被子狠狠拽过来抱着……睡觉! 这毛病得治!一定得治! 胤禛咬着牙着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床沿挤了回去,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将人再拖回来的打算,将仅剩的被角替他掖在背上,又扯了一床被子来自己盖着,转身将那一团连被子带人一起抱着……睡觉!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 贾环醒来的时候是黄昏,他最讨厌这个时候睡醒,因为接下来如果继续睡觉,会睡不着,如果不睡,无聊不说,第二天还会头疼。 许是睡久了一点,浑身都软趴趴的,懒懒的不想动,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屏风外面有两个人在说话,声音放的很低,但贾环是何等耳力?一字不漏的收进耳中。 其中一个声音是胤禩的,仍是一惯的温文儒雅:“……一直以来,环儿看到的,都是老爷子温情脉脉的一面,他又怎知,老爷子并非无情,但是在他心里,有些东西比情之一字重的太多,连老爷子从小宠到大的太子都说弃便能弃,更何况……” 胤禛的声音永远是冷静沉稳的:“八弟何不想想,老爷子儿孙众多,有几个能见到老爷子温情脉脉的一面?老爷子这般对待环儿,你焉知不是因为环儿只愿见到老爷子这一面?” 胤禩道:“环儿的确聪慧过人,但是老爷子宠他,更是因为环儿一不是皇子,二不是朝廷命官,对朝政毫无兴趣,才能让老爷子放心大胆毫无顾忌的宠他,但如今却……” 胤禛淡淡道:“这我知道,只是,之前我不在也就罢了,既然我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扰了环儿的心境。他既然只愿见老爷子温情的一面,便只需见这一面便好。” 胤禩皱眉道:“四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也是为了环儿安危着想——若他对此事一无所知,在老爷子面前如以往般言行无忌,万一说错了话……” “环儿不会,”胤禛道:“他从来没有真正言行无忌过,不管是在老爷子面前,还是……我一直记得他的话——‘在规则之中寻找最大的自由’,所以他看似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实则比任何人都知道分寸。” 胤禩道:“这么说来,倒是我多事了,想必四哥心里已然有了应对的手段了,小弟告辞了。” 胤禛道:“八弟且慢。八弟对环儿爱护之心,我替他谢过了……我虽有了应对的法子,但是若有八弟的配合,就再好不过了……” “四哥不必客气,我也不全是为了环儿,林佳氏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要相守一生的人,她与环儿姐弟情深,我怎能看着她为环儿伤怀?” 贾环竖起耳朵想听清他们到底说的什么事,可惜这两个人也不知在如何交流,竟没听到任何声音,片刻之后,才听胤禩道:“三哥的手段真是越来越下作了,一个比一个上不得台面,偏太子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与他一唱一和。” 胤禛淡淡道:“还不是拜你的离间计所赐,太子如今恨我更甚三哥和你,若非如此,自有太子在上遮风挡雨,他们又怎会将脑筋动到环儿身上来。” 胤禩嗤笑道:“以四哥的手段,若不愿太子生疑,有的是法子……分明是四哥借机下船,却又得了便宜还卖乖——现如今明明是四哥弃了太子,朝野上下包括老爷子,却谁不知道是太子不顾大局,差点坏了国家大事,罢了却又心胸狭隘怀恨四哥——四哥不谢我也就罢了,反而怪起我来了!” 胤禛却并不否认,苦笑道:“若不是环儿着实不喜欢太子,太子对环儿又心思难测,我保他上位又如何?” 胤禩学着胤禛的口气,道:“是啊,太子这样的人做皇帝,实在比老爷子好侍候的多……若不是我实在看他不顺眼,保他上位又如何?” 胤禛摇头苦笑。 胤禩话音一转,道:“四哥,现如今太子已是不成了,三哥对你我敌意甚浓……我之前的话,四哥不考虑一下吗?” 胤禛道:“我也正想说,我之前的话,八弟也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胤禩淡淡道:“我记得我曾对四哥说过,此生只得一心人……四哥见过只有一人的后宫吗?”前世,他为那个位置负的人太多,今生,再不愿为此辜负任何人。 胤禛亦淡淡道:“八弟聪明绝顶,想必早已察觉我对环儿的心意,我若坐上那个位置,又如何能光明正大和环儿在一起?” “光明正大?!”胤禩声音微微扬起,又压低了下去:“四哥你疯了!你想害死环儿不成?” 胤禛道:“环儿堂堂男儿,若不是和我在一起,他有阿玛宠爱,会娶美貌贤淑的妻子,会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过最肆意潇洒的日子……和我在一起,不说带给他多少,但若让他过的反而不如无我,我宁放他自由。” 胤禩沉默良久,道:“到如今我才相信四哥是真正爱惨了环儿……” 胤禛轻叹一声,声音中微带苦意。 胤禩默然片刻,又道:“只是要光明正大谈何容易?难道你还能披红挂彩的娶了他不成?别说光明正大,你们只要行事稍有不密,被老爷子知道,老爷子便是再疼他,只怕也是毒酒一杯……四哥,你可想好了……” “这我如何不知道?是以除非有完全之策,我绝不会让老爷子察觉到我对环儿的心意。” “恕我直言,环儿此刻还在里面熟睡呢,四哥就不怕有有心人……” 胤禛道:“老爷子是聪明人,聪明人遇事总比人多想一层……我和环儿同床共枕他都见过了,再有旁人说什么,他又如何肯信?” “四哥你、你、你……”胤禩瞠目结舌,良久才勉强找到词:“四哥胆识过人,小弟自愧不如……”何止是胆识过人,简直就是胆大包天,若是一不小心弄巧成拙,那就万事皆休……康熙大概正是想到此处,才不相信一向冷静睿智的胤禛会弄出这么一场欲盖弥彰的戏来。需知世上最好的隐藏方式,绝不是什么灯下黑,而是让人完全不知道想不到才好。 胤禛苦笑,这个道理他懂,但是他自知无法忍受和贾环保持距离,只好来了那么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胤禩摇头,不再多说,告辞出去。 胤禛转身入内,却见贾环整个头捂在被子里,摇头失笑,小心将被子向下拉,道:“偏就喜欢这样睡,也不怕憋坏了,这枕头竟是摆设不成?怎的从不见你用它?” 扯了一下却未能扯动,明显是被人拽住了,胤禛道:“醒了?” 贾环从里面探出头来,道:“八哥走了?” “你怕见老八?” 贾环摇头,嘻嘻笑道:“我怕不小心听到你们的密语。” 胤禛道:“那你听到什么?” 贾环连连摇头:“什么都没听到。” “什么都没听到就知道我们说的是密语?” 贾环转转眼珠子道:“我就听到什么‘贤淑美貌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什么的……” 其实他更想知道,胤禛口中胤祉针对他的手段是什么,但是既然胤禛一手揽了过去,不愿他操心,他也就当做没这回事了……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胤禛和胤禩联手都做不成的,就是再加上他也没什么用,何况他相信胤禛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就将他陷于危险境地,定是有了万全之策,才会如此,是以也就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好吧,其实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奇的…… 胤禛咬牙道:“你想也别想!” 贾环眨眼道:“可是我还听到‘放他自由’什么的。” 胤禛黑着脸,道:“你听错了!” “哼。”贾环背转身,不理他。 胤禛道:“我是说,如果有我不如无我,不如放你自由……但是,这天底下哪有比我对你更好的人?除了我,谁还能让你过的更好?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想都不要想!” 贾环坐起身来,笑道:“四哥好不知羞,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别的人喜欢我?我长得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是啊,还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如果你再高两个头的话!”胤禛沉吟:“唔,也许两个头还不够,要三个头?” “四哥!”贾环怒了:“你没听人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吗?我还在长呢!” “好了好了,”胤禛毫无诚意的哄道:“别气,环儿没长高不是也有人喜欢吗?” 贾环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道:“是啊,四哥,我个子这么小,你怎么喜欢上我的啊……” “是啊……”胤禛叹道:“我也奇怪的很……” “四哥!” “好吧好吧,”胤禛不逗他了,道:“你虽然个子小,可是也有十三岁了吧,在民间十三四岁成家立业的比比皆是,十三岁可不小了……而且,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丝毫不见孩子气,第二次见你,正被人调戏呢!谁知道你越长越像个孩子似的……” 眼见贾环嘴巴开始撅,改口道:“不过越来越招人疼啊!” “哼!”贾环从鼻子里哼哼一声,开始算旧账,阴测测道:“四哥,你真的要‘放我自由’?” “当然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对八哥说那么多……”贾环道:“四哥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更不会忽然对人倾吐心事……为什么突然对八哥说那么奇怪的话?” 胤禛咬牙道:“遇到你以后,爷做的无意义的事还少吗?” “不要转移话题!” 胤禛叹息一声道:“你个傻子,你难道没听出来吗,我是在对老八说:你别打我家环儿的主意,你不能让他过得比现在更好,死了这条心吧!” “你说八哥……这怎么可能?”贾环先是一惊,又怒道:“他怎么能这样,他要是不喜欢林姐姐,为什么又要娶她?我去问他!” “环儿不要多事。”胤禛忙拦住,道:“这种事,最好是心照不宣,只要老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至于林佳氏,你放心,老八若不是真心稀罕,又怎会千挑万选的找了她?这般身世的孤女难道只她一个不成?何况,我总觉得,老八自上次大病之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还是那样的性子,却变得……唔,像你一样贪婪。” “贪婪?” “嗯,别人对他的好,会格外的珍惜,全然舍不得放手,更舍不得辜负……仿佛怕一松手,就从指缝里溜走似的——你若不是这样贪婪的性子,只怕我也没有今日。” “四哥,说八哥的事,谁让你乱扯!” “老八这样的性子,注定他不会对谁第一眼便刻骨铭心的喜欢上,但是,对他越好、相处越久他便会越舍不得放手,感情便越深厚……现如今,且不管他求娶林佳氏的目的如何,他已然开始放手经营,然而偏偏林佳氏的性子也是如此,你对她一分好,她便要十分的报偿。或许老八对林佳氏的好,一开始是有目的的,但是只要林佳氏开始回报,他便会陷进去,然后这两个人就会越陷越深,感情一日比一日深厚,到那时,他心中对你的那一点点悸动,便微不足道了……而且这两个人,都是那种对自己喜欢的人一心一意,对旁的人冷心冷情的性子,只要有了感情,旁人万万插不上手……到时候他们只怕头发白了,牙齿掉光,还会在我们面前黏黏糊糊秀恩爱呢!” 贾环对胤禛的眼光向来是有信心的,放下心事,好奇道:“四哥说八哥开始经营……八哥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胤禛冷哼道:“就是隔三差五的送几篇琴谱,用良妃的名头求几道药膳,寄养良妃生病的猫儿,又借了她的猫儿去糊弄良妃,然后又被良妃识破……总之借着那只猫的名头,没完没了的折腾!那两个嬷嬷,原是知道林佳氏今后身份的,日后更是要随她一同过府的,是以旁的人接近,防的更贼似的,老八过去的时候,生怕他们不方便,恨不得就这么消失掉!” 贾环跺脚道:“太可惜了,偏我就不在家,没看见这么多的热闹……” 胤禛道:“你要是在家他也就不这么折腾了,你在家他做什么都要通过你去,还怎么和人家姑娘……”干咳一声将不雅的话收回肚子,又道:“宫里的药膳方子难道不比外面的齐全?便是没有的,老九天南地北的厨子不知道挖了多少个,他要什么方子没有?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偏偏老爷子也乐见其成。” “四哥,我怎么总觉得你的语气酸溜溜的……” 胤禛叹道:“你说,一样是我们家的人喜欢你们家的……凭什么老八就那么顺!我小心翼翼的围着你绕了多少圈儿才得偿所愿,到现在还偷偷摸摸!可那小子……哼!” “有吗?”贾环眨眼道:“我怎么没觉得我们有偷偷摸摸过?” 胤禛无语。 “咦,这是什么声音?” “你的肚子在叫。”胤禛起身到炉子上盛粥,恼道:“被你缠着说话,竟一时忘了。” “我一点都不饿……” “是饿过头了。” 果然是饿过头了,贾环就着小菜吃了两口粥,便胃口大开,大口吃完,道:“还要。” 胤禛换了一碗再端来,贾环顿时黑了脸,道:“我又没病,怎么又要吃药?我要吃饭!” “太医说你损耗太过……” 贾环哼道:“太医的话也是信得的?当初我听了太医的话,还以为弘晖快死了呢。他们什么事儿都朝重了说。” 胤禛黑着脸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胤禛怒道:“若不是太医说你只是睡着了,我……明明知道自己体弱,你就不能爱惜一点吗?” 见胤禛气急,贾环顿时气虚,老老实实喝药,一面道:“我已经很注意了,每顿都吃药膳吃到撑,觉睡的比弘晖还多……” 胤禛哪里肯信,道:“若真是吃饱睡好,怎麽还会一睡三天?” 贾环道:“我是睡的很早,可是睡的不好……总是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福晋恨你?” “弘晖的事上,我对她问心无愧,是以她如何想,又与我何干?我只是担心,弘晖要是死了,你伤心怎么办?你怪我怎么办?你再娶了妻子重新生孩子怎么办?”贾环闷闷道:“一想就睡不着……四哥,我好想越来越像女人了,明明知道想这些也没有用,可是白天还好,晚上一闭上眼睛,这些念头就会冒出来,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唉!” “患得患失,又岂只是女人独有……”胤禛道:“那次大雪之后,我何尝不是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罢了又板起脸来,道:“弘晖没事,我自然欢喜无限,但却绝不愿你因此熬坏了身子。还有,弘晖若是有事,我伤心自是难免,但是你怎会觉得我会怪你,怎会觉得我会另娶妻子?实在该打!” 贾环听了前面半截子,原是十分内疚,等听到后半截,怒道:“早知道就不管你们家的事!好人不是!” “你啊,有时候聪明绝顶,有时候又笨的可爱……”胤禛把他揽过去,道:“若是换了旁人,避嫌尤嫌不及,偏你就主动揽过去。” 贾环道:“若是帮不上忙,我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但既然是能做的,若是因避嫌二字,坏了弘晖的性命,让四哥承受丧子之痛……我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第96章 贾环没有听到回话,只是揽着他的胳膊在缓缓收紧,将他贴在胸口上,唯恐留下任何空隙,头顶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湿热的鼻息喷在发顶,柔软的唇在额头轻轻触碰摩挲,久久流连。 贾环将头放在胤禛的胸口蹭了许久,抬头眨眼,得意洋洋道:“四哥是不是很感动,是不是觉得爱惨了我了呢?” 胤禛好一阵无语,才狠狠道:“是啊是啊,爷是爱惨了你!” 贾环得意笑道:“还说我笨,你看,小弘晖活了,四嫂感激我,最重要的是,四哥喜欢我又多一点……做了这样一举数得的事,四哥还说我傻。” 胤禛冷哼道:“若是万一弘晖不在了呢?” 贾环道:“若是弘晖不在了,我因尽过力了,所以可以问心无愧,四嫂便是恨我,我也不是很在乎,至于四哥,若是会因为这个怪我,也就不值得我喜欢了!” 胤禛咬牙道:“既然想的那么清楚,为什么还担心的睡不着觉?” 贾环叹了一口气,摇头晃脑感叹道:“可见我的修为还不够深……不过想和做真的完全是两码事啊!就像上刑场的死刑犯,不管他对自己说多少次‘怕也无用,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了临行的时候,又有几个不怕的?唉,所以说,四哥,原来我也是爱惨了你的……啊!唔……四……唔唔……” 却是被忍无可忍的胤禛按倒在床上,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堵了个结结实实。 贾环先还惊呼一声,踢了胤禛两脚,瞪大了眼推拒,当那条舌头灵活的卷进口腔时,便再发不出任何声音,陌生的灼热感席卷全身,带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软成了一堆烂泥一般……原还嫌胤禛压在他身上重的很,这会儿胡乱的抱着胤禛的背,只恨不得把自己挤进他的血肉里才好,却偏偏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只徒劳的蹬着脚丫子…… 当胤禛极满足又极不满足的放开身下的人时,贾环早没了之前的精神,原瞪得大大的一双黑眸迷迷蒙蒙透着水雾,红肿的唇微张着,急促的喘着气,双颊早就红透了,一只手还揪着胤禛的胸衣……胤禛低头看见他那副模样,差点忍不住再次俯下身去,贾环见他那副模样,忙伸手去推。 贾环那点力气,跟猫儿似的,按在胸口,人没有推开,倒挠得胤禛心痒难熬,贾环喘道:“等、等一下,等我喘口气先……” 胤禛顿时失笑,捏了捏贾环的鼻尖,道:“先放过你!” 贾环红了脸,拍开他的手,道:“要不是我没有准备,谁放过谁还不一定呢,我可是打小练气的,虽然力气没你大,但是比憋气,少有比的过我的!你等着,等我喘匀了气,我们再比过。” 胤禛黑了脸:“你就这样和人比憋气?” 贾环扑哧失笑,搂着胤禛的脖子一口咬在他的鼻子上,嘲笑道:“四哥不会以为我长在和尚庙里,就连亲亲都不知道了吧……我还听过二哥和秦钟的墙角儿呢!” 于是下一秒便被压了下去,热热的唇密密的落在额头、脸颊、鼻尖,却独独放过那张小嘴儿,让深吸了一口气的贾环白白做足了准备,正要抗议,却听见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环叔叔!” 下一瞬,里间的门帘被掀开:“环叔叔……啊,阿、阿玛……” 胤禛脸色一寒,道:“你怎么过来的?” 先不说弘晖见了这种状况会如何着想,他记得很清楚,因他和贾环歇在一处,是以下了禁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这院子一步,且之前他和胤禩密谈,院子外面和外间大门都令人守着,弘晖是怎么进的院子?怎么进的房间? 弘晖嗫嚅道:“儿子听说环叔叔病了,所以想来探望……” “四哥,你吓到弘晖了!”贾环跳下床,伸手去牵弘晖,弘晖面色有些僵硬,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的将手给他握住。 贾环牵他坐下,道:“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半个月不许出门,怎么这么不听话,自己跑出来?” “可是我闷的很……而且太医说我已经好了……” 贾环皱眉道:“你额娘不是陪着你吗?” “额娘今天不在……” “弘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花?” “可是太医说……” “太医说的没错,你是好了,可是别人却不好!”贾环正色道:“天花是很容易传染的病,得了天花的人,即使病好了,半个月之内,都还会将天花传染给别人……你穿过的衣服,走过的地方,对人说一句话,咳嗽一声,都有可能将病传染给别人,这些日子,凡是你用过的东西,我都让人用开水煮半个时辰,你住的屋子外面,用石灰和酒精一遍一遍的洒,不仅是为了不让你病的更重,更是为了不让你传染给其他人……弘晖,你现在的确好了,甚至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得天花,难道因为这样,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将天花传给其他的人吗?要是别人因为你生了病,甚至死了,你于心何安?” 弘晖脸色煞白,一双大眼睛盈满泪水,惊慌失措的看着贾环:“环叔叔……现在怎么办……弘晖不要有人死……弘晖不知道、不知道……” 胤禛冷冷道:“犯了错,一句不知道就完了?!天花会过人你不知道?你环叔叔让你不要出门你也不知道?” 弘晖原就惶恐不安,胤禛的斥责入耳,再也按捺不住,眼泪唰唰向下落,却一声都不敢哭出来。 “好了,别哭了,既知道错了,便该尽力弥补,光哭有什么用?” 弘晖抬头,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贾环,抽泣道:“弘晖不知道该怎么做……环叔叔……你一定有法子的,你帮帮我……” 贾环叹道:“法子是有,不过不告诉爱哭又不听话的小孩!” 弘晖那袖子擦去眼泪,哽咽道:“弘晖知道错了,弘晖以后听话……弘晖不爱哭。” 贾环原就只为了吓唬弘晖一下,给他个教训,现在也差不多了,道:“你只在府里走动过,而府里的人都是种了痘的,所以并不怕被传染。你只要告诉我们你都到了那些地方,我们用石灰和酒精好好洒一洒,还有你碰过的东西都要煮一煮,就没事了。但是你要记得,你这段日子里,身上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玩过的玩具,一件一件儿的都看好了,最后全部烧掉,若是有实在舍不得的,就用开水煮上半个时辰,否则,就算过个一年半载,还是会让没来得及种痘的人得上天花死掉,若是有人偷拿了去干坏事就不好了。” “唔,现在先告诉我你都去过什么地方,然后就乖乖回房间,你阿玛会安排人去撒石灰和酒精”贾环继续说着,却见弘晖脸色煞白,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一双眼睛充满惊恐,忙道:“弘晖?你怎么了?” 见弘晖惨白着脸不说话,以为方才吓的他太狠,安慰道:“弘晖不用怕,天花虽可怕,我们只要仔细一点,不会有事的。” 胤禛却比他更了解弘晖,冷然道:“弘晖,到底出了什么事?” 弘晖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恐怖和哭意:“我、我刚才……去见了弟弟……” 胤禛豁然起立:“什么?!” 弘晖吓得瑟瑟发抖,哭道:“我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听到弟弟在里面哭,哭的很大声,就进去哄他玩了一会……我不想的……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已经好了……他们都说我好了……呜呜呜……” 他原就生的单薄,七岁的孩子生的和五六岁一般,又瘦又弱,这会儿孤单单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好不可怜,除非是铁石心肠,否则哪能看的过去,贾环出声安慰道:“别哭,没事的……”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弘晖便哇的一声,抱着贾环的腰大哭:“环叔叔,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害死弟弟的,我不想弟弟死……呜呜……环叔叔,环叔叔,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你能救弘晖,也一定能救弟弟的,求求你环叔叔环叔叔……” 贾环被他抱着腰,念咒似的叫唤个不停,便是想说什么,弘晖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抱着救命稻草似的哭个不停。 “弘晖!”胤禛冷喝一声道:“闭嘴!” 弘晖到底是怕他爹的,抽抽噎噎的闭嘴,慢慢把贾环放开。 胤禛道:“环儿可有法子?” 贾环问道:“小阿哥没有种痘吗?” 胤禛皱眉道:“我之前问过,因种痘有一定危险,牛痘虽安全些,但太医也无法确定太小的孩子能不能种,是以只给三岁以上的种了痘,弘昀如今正好三岁,便没有种。” 贾环道:“四哥不用太担心,弘晖也别怕,天花感染以后,要十多天才会发作,只要及时种痘,便不会有事……四哥放心,牛痘别说三岁的孩子,便是刚出世的孩子种了,也绝不会有事。” 胤禛的眉头终于松开,起身道:“我现在便去安排……环儿,弘晖便交给你了。” 贾环点头,目送胤禛出了门,转身揪了弘晖的耳朵,骂道:“看吧看吧,叫你不听话,惹祸了不是?” 弘晖哎呀叫疼,撅嘴道:“反正只要有环叔叔在,什么都不用怕……” 贾环被他气乐了,拎着他的耳朵骂:“出了什么事,不知道反省,只想着让别人去给你擦屁股,没出息!你知不知道,有的错误是可以挽回的,有的错误却是挽回不了的,若是这个时候,你弟弟已经被你害死了,我还能让他再活回来不成?” 弘晖拼命踮着脚尖好减轻耳朵的压力,求饶道:“环叔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知错就要改!”贾环放开他,道:“这次我凑巧在,下次我不在呢?谁还能跟在你后面给你擦一辈子屁股不成?” 弘晖低头道:“环叔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不是听我的话,”贾环道:“而是你要自己动脑子想问题,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没有谁的话就一定是对的。比如这次,你的病是我治好的,太医都知道你好了,难道我会不知道?可是为什么我还一定要让你呆在房间半个月?难道我是要害你不成?便是听了太医的话,也要先问过我是不是?” “可是我没有偏信,他们都说……都说……” “兼听则明,不是听到说的人多就是兼听!而是要兼听各个方面的声音,比如有一个农民在和一百个书生争论,你听那一百个书生说话,还不如听一个书生和一个农民各说些什么,什么事该听什么人说,该信什么人的话,都要你自己动脑筋去想……呸呸,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我自己还不懂呢!你现在,赶紧把自己关回房间去,然后派人去找你额娘,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她,让她派人去你去过的房间消毒……你别自己傻乎乎的跑去找人,知道吗?” 弘晖撅嘴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可是,阿玛明明让你去做的……” 贾环哼道:“你们家的事,当然你们自己做,你闯的祸,当然你自己收尾。” 弘晖道:“可是我明明看见你和阿玛亲亲了!你还说不是我们家的人!” 贾环一跃而起,捧着弘晖的小脸蛋便是一阵乱亲,任凭弘晖怎么挣扎也不放手,直到涂了他一脸的口水,才叉手道:“现在,你也是我的人了!” 弘晖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 贾环道:“贾弘晖,刚刚我告诉什么话该听,那么,什么话该说你知不知道?” 弘晖直着脖子道:“我又不是傻子,之前额娘听到阿玛和那个格格亲热,都会很伤心,我才不会告诉她。” 贾环伸出一只手指,道:“不仅不能告诉她,谁都不许告诉,不然我就把你被我亲了的事告诉所有人都知道,贾弘晖!” 弘晖的脸又红了一层,怒道:“我才不姓贾,就算要改,也是你先随阿玛姓!” 贾环道:“怎么就不是他随我姓?” 弘晖反口道:“怎么就不是你随我姓?” 贾环顿时哑口无言,一怒而起,两只手指就冲着弘晖的耳朵去了,弘晖兔子一般跳起来向外跑,一面道:“道理讲不过就动手,环叔叔你太没品了。” 贾环撒腿就追:“你没听过拳头才是硬道理吗?” 弘晖人虽小,跑的却飞快,贾环追到门口就只得停下,他还穿着寝衣,光着脚丫子呢。 院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弘晖停在他够不着的地方,道:“环叔叔,你放心,弘晖谁也不会说的!我发誓!”飞快的跑了出去。 贾环却站着门口,愣愣无言,忽然间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红了半张脸。 第97章 虽有些不舍,但是弘晖已然病愈,贾环也没有理由再住在胤禛府里,第二天一早便坐上马车回府。 胤禛也并不留他,叮嘱了许久,送他上车,装了一车的东西预备他回去送人,又道:“我在浙江买了许多好玩的好吃的,可惜回来的急,不曾带着,等过几日到了,我就给你送去……你是在庄子还是在府里?” 贾环啊了一声,想起他留着庄子的一堆东西,道:“我明儿就去庄子……还会住一段日子。四哥得闲的时候就去庄子找我好了。嗯,等弘晖好了,也带他去玩吧,好好的小孩子,给你养的暮气沉沉的!没有快乐的童年,长大会留下阴影的。” 胤禛揉了揉他的头,道:“真爱操心,知道了。” 贾环哼道:“要不是你的儿子,我才懒得管呢。”径直上车。 胤禛含笑目送贾环的马车远去,拐过街角消失不见,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眼中慢慢透出一种肃杀的味道,淡淡道:“高福儿,召集所有人……府里许久没有见过血了,倒让人忘了爷的规矩。” 贾环这么急着离去,并不仅是因为弘晖已经脱离危险,更多的是要避开一些事,想必胤禛也是愿意他避开的。 他并不为胤禛担心,毕竟要糊涂到贾政这份上,也算是本事了…… 虽不担心,好奇还是有一些的:什么人能够接触到他吩咐不能见外人的弘晖,并蛊惑他出门?什么人能够恰好在弘晖经过的时候,将弘昀身边的人都调开?什么人调开了胤禛院子外面的守卫让弘晖能长驱直入? 能在胤禛的府里做到这种地步的人绝不会多,且从其表面的目的‘害死弘昀、揭破贾环’来看,怎么看都像是乌拉那拉氏做的,但是贾环知道不是她。不是因为贾环对她的印象有多好,而是相信她对弘晖的一片爱护之心。她若真的想让弘昀死,有一千种法子让弘晖用过的东西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弘昀的身边,何须利用自己的儿子,让他一辈子背负着害死弟弟的枷锁? 而且这件事,想深一点,分明目的不仅在弘昀,更在弘晖……现如今外面天花到处肆虐,那人既然能调开弘昀身边的人,那么要在外面找到一件天花病人用过的东西送到弘昀的身边,分明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何还要设计弘晖亲自走一遭? 他可以想见,如果弘晖完全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或是如一般孩童一般,惹下大祸之后,不敢说更不敢认,那么即使弘晖见弘昀的那一次并未让弘昀染病,弘昀最终也会被人刻意染上天花不治而亡,然后会出现一堆的铁证将帽子扣在弘晖和乌拉那拉氏身上。 从此弘晖和乌拉那拉氏,将永无出头之日。 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胤禛和乌拉那拉氏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事来?而且,那人还清楚胤禛和贾环的关系。 贾环也就略想了想,他并不了解胤禛府中的情况,如何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想不通也就放下了,这些事还是让胤禛来操心的好,省的他老说他爱操心。 马车走的并不快,贾环掀了帘子,兴致勃勃的看着周围的各色招牌,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临近贾府,忽然发现原本并无多少人往来的街道上热闹非常,延绵不绝的车轿箱笼将路上堵的严严实实。 因他坐的马车内里虽舒适,外面看去却朴素的很,且没有任何标志,那群人却连下人都一个个衣冠不俗,个个神色高傲,见了车来也不让路,甚至还有意排挤,车夫无奈,道:“环三爷且先等等,我去找他们管事的,让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贾环正要答应,眼尾扫到一条人影,微微迟疑了一下,道:“不必了,已到了家门口,没几步路,我下车自己走。” 车夫忙道:“这可不成,爷吩咐了……” 贾环打断道:“我二哥在前面呢,我去和他说说话儿……” 见他还要再说,又道:“你还怕我给人拐跑了不成?放心,四哥不会怪你的,他自己还拿我没法子呢。” 也不等车夫再回话,直接跳下马车,钻到了人群中去了。 车夫望向他离去的方向,果然看见贾宝玉正站在旁观的人群中看着那队人马发愣,便放下了心事,调转马车回府。 贾宝玉一改以往只爱穿鲜亮衣服的旧习,穿了件素色的衣衫,神色间显出几分落寞。 贾环上前道:“二哥。” “是环儿啊。”贾宝玉回头看见他,勉强回之一笑。 “这是在做什么?好热闹啊!二哥今儿怎的不在府里念书?”听贾政说,贾宝玉最近念书勤奋的很,连杜先生都赞不绝口。 “杜先生放了我半日假,让我来看看热闹,”贾宝玉嗤笑一声,道:“果然是热闹的很……热闹的很……” 低低吟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是好没意思……” 贾环见他神色恍惚,说的又是这样的话,不由皱眉冷哼道:“二哥果然超脱,既二哥想的如此通透,何不寻一清净地,自埋枯骨,省的活一日,便要耗一日的钱粮,父亲便要辛苦养你一日。”之前是不通俗物、清高自诩,好容易似乎上进些了,居然又看破红尘了……贾环是真的怒了,对贾宝玉的耐心已然告罄。 说完转身便走,冷不防被贾宝玉一把拽住手腕,道:“环儿,你当我是舍不得这幅残躯吗?若不是为了母亲大人,我……” 贾环冷冷道:“母亲到最后不是也是一副枯骨吗?怎么二哥反而放不下了?” 贾宝玉一噎,道:“我……” 贾环冷冷道:“我在外面,二哥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家里有权有势的,自幼凤凰一般的给人捧着,一旦有了变故,没人这般宠着了,便称是看破了世态炎凉,抛妻弃子,一走了之……委实让人齿冷!‘当年笏满床’,若非数十年寒窗苦读,抑或浴血疆场,凭空哪里来的笏满床?‘陋室空堂’,非有不肖子只顾贪恋享受前人搏来的富贵荣华,又怎会成‘陋室空堂’?二哥你长到如今,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靠着前人恩泽,靠着父亲辛劳,过着旁人一辈子也想不到的富贵日子,却说好没意思……倒真是没意思的很。”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然走完,贾环摔开手,跟在队尾,向府里走去,这才发现那些人走的方向却是宁国府。 贾环终于明白了贾宝玉感叹从何而来,原来是宁国府的新主人到了……错了,现在也不是宁国府,而是倪府了。 贾环看着府前的两个大字,也有些恍惚起来,想当初他刚回府,正赶上秦可卿之死,那个时候的宁国府,何等风光无限…… 轻叹一声,贾环转头对身边的贾宝玉道:“二哥,你知道吗?父亲和母亲一直说我去了庄子,其实我是被送去了庙里……母亲一年送去一百两银子的花用,这些银子连我一个月的药钱都不够……” 贾宝玉瞪大了眼:“啊?” “洗衣叠被,砍柴做饭……这些事我都做的熟的很,可我从来没有觉得没意思过……”贾环道:“年前府里还的欠款里,有十多万两是我的,我在小汤山还有一座温泉庄子,值二十万两银子……这些东西,不是谁留给我的,而是我自己挣得的。二哥,不要总感叹世事无常,这世上更多的是福祸自招。你看着这宁国府烟消云散,只觉伤感,却不知百姓却道‘皇上圣明’,却道‘早该有今日’……” 贾环摇头失笑,道:“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二哥你是被老祖宗惯坏了,惯的以为这荣华富贵是合该给你的一样……难道谁前世欠了你的不成?难道要父亲七八十岁高龄的时候,还来供养你不成?二哥要出家也好,要自裁也罢,还请早些,也好让父亲早清闲一日,切莫等到我们荣国府风光不再的时候再去看破红尘,那可真是要笑掉我的大牙了。” 不再和贾宝玉多说,转身进了荣国府。 当晚在府里住了一日,各个院子都去转了转,毕竟已经快两个月未曾回府了。一个一个院子转下来,寒暄加送礼,便去了半日。 自然也见了黛玉,黛玉因手里有自己的产业,又封了乡君,有嬷嬷教导,贾母和贾政的疼爱,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尽,再不似之前伤春悲秋动辄落泪的模样。虽仍是袅袅婷婷,但眉宇间的自信从容,却给她更添了一份光彩。贾环看了她的模样,放下心来,要知道她是要嫁皇子的,便是胤禩不纳妾侍,他的妻子也要主持中馈,管好大一家子的人,可不是只懂得写诗作画的人能胜任的,黛玉这个样子,是最好也不过了。 另外还被告知迎春已然定了亲,成亲的日子便在半个月之后,让他届时莫忘了回府。贾环略有些不放心,大户人家,少有定了亲才一两个月就成亲的,去问贾政打听了一下,说是受过他们家恩惠的人家,现今袭了官职,又在兵部候缺题升,是个出息的。贾环一想,迎春性子懦弱,找个受过他们家恩惠的,定不会亏待她,也算合适,便没有再多问。不管怎么说,他和迎春也是隔了一房的,迎春的婚事,便是他爹也插不上手,何况是自己? 于是第二日便去了庄子,继续折腾他的那些庄稼。 第98章 一晃便是七八天,胤禛说过的东西已然送到了庄子,但是胤禛却没有亲来,贾环虽有些失望,却并无不满,胤禛此刻既要清理门户,又要应对上次和胤禩说的事,想必不是忙的厉害,就是有什么原因不方便过来。 又过了两日,仍未等到胤禛,贾环决定提前回贾府,虽迎春的婚事上他帮不上什么忙,但早些回去也能添点儿热闹。刚上马车,便看见胤禛的车子驶了过来,笑着从车上跳了下来,道:“四哥你怎的才来?再晚一会便要错过了。” 车帘掀开,下车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贾环看着有些脸熟,似乎是胤禛府上一个副管事,不由微微皱眉,胤禛的脾气,很少让人在车厢中侍候的,难道出了什么事? 那管事反身从车上抱了一个孩子下来,贾环微微一愣:“弘晖?” 副管事恭声道:“因天花之故,上书房要到下个月才会复课,爷说大阿哥这段日子憋坏了,所以让小人送大阿哥过来松快松快,爷说,求环三爷帮忙照看两日,到时爷亲自过来接。” 好吧好吧,他是说过让胤禛带弘晖来庄子玩……但是重点不是弘晖好吧? 不过贾环还是很喜欢弘晖的,当下让人将他的行李放回去,又将弘晖的东西送去胤禛住过的院子。便带了弘晖进庄子,那个副管事却是没有资格进去的,转头便回了京城。 白日里,贾环带着弘晖在庄子耍了一日,到了晚上,各回各的院子安置。 贾环惯了早睡早起,天一擦黑就洗洗睡了,到了半夜,被外面的敲门声吵醒,却是庄子分派的临时侍候弘晖的丫头,道:“环少爷,大阿哥好像魇到了,我们怎么也哄不住……” 贾环无奈,只得穿了鞋子,披了衣服,打着哈欠过去看,好在两个院子隔的近,两步路就到了。弘晖的房间灯火通明,却出奇的安静,弘晖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两个丫头手足无措的站着,竟也没有上前哄哄,见贾环过来,顿时如蒙大赦,小声道:“我们一开口,大阿哥就吓的厉害……环少爷您看……” 贾环眼皮重的厉害,唔了一声,就朝被子里钻,弘晖将被子扯的死紧,他一时没能扯动,开口道:“弘晖,给我让点地方……困死了。” 弘晖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环叔叔?” 贾环嗯一声,趁着被子松开的机会钻进去,被子被弘晖炜的暖烘烘的,舒服的很,贾环意犹未尽,将弘晖向里挤了挤,随手拍拍他的背,大大的打了个哈欠,道:“睡觉。” 于是吹灯,睡觉。 弘晖终于舍得探出头来,轻轻推了贾环一下:“环叔叔……” “嗯……” “环叔叔!” “嗯?” “我睡不着……” “嗯。” “环叔叔!” “啊?” “我害怕。” “啊。” 被嗯啊嗯啊的对付了半天的弘晖终于怒了,揪着贾环的耳朵,嘴巴凑过去:“环叔叔!!!” 贾环终于被吵醒,睡觉到半夜被吵醒的经历,他一共就两次,两次都为了弘晖,第一次也就罢了,天花什么的不能耽误,但是做个噩梦也吵他,真过分,不知道他要多睡觉才能长的高吗?含糊道:“……做什么?” 弘晖气鼓鼓:“环叔叔,我害怕!” “有吗?”贾环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哪里害怕?” 弘晖一噎,道:“我现在是不害怕,可是刚才我害怕……而且过一会儿我还会害怕的……” 贾环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是害怕一个人睡吗?现在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弘晖气愤道:“我很小就一个人睡了!” “你现在也不大……”眼看弘晖有暴走的趋势,忙道:“好吧好吧,你到底怕什么?” 弘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啪嗒啪嗒的向下掉,若不是贾环眼神好,旁人在这样的黑蒙蒙的环境中是万万察觉不到的,见弘晖掉了眼泪,贾环终于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想起白日弘晖在庄子的模样,原先只以为是他少年老成,现在想来,他的情绪很低落,许是发生了什么事,胤禛才将他送来庄子。 “到底出了什么事?” 弘晖有些迟疑的看了外面一眼,贾环暗赞一声,不愧是皇家的孩子,这么小一点点就知道出门在外要谨慎行事,开口道:“放心好了,外间也没有人,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留人值夜,都被我赶去睡觉了。” 弘晖这才哽咽道:“我怕冬儿姐姐……” “这个名字很熟啊!”好像听弘晖提过,似乎是她的大丫头,半夜睡觉会怕的话,那么就只有:“她死了?” “嗯……冬儿姐姐是乳娘的女儿,比我大六岁,从小就服侍我的……呜呜呜……” “好了别哭,大和尚老说我爱哭,我看你才爱哭呢,前后见你三趟,没有一趟不哭的……唔,生病的时候除外!唉,她既然对你好,就是死了也会保佑你,怎么舍得来吓唬你呢?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冬儿姐姐是阿玛下令打死的,她好疼,叫的好吓人……她一遍一遍的喊我的名字,眼睛红红的蹬着我,然后就死了,可是眼睛还是直愣愣的看着我……我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冬儿姐姐站在床头,瞪着眼睛看着我……我好怕,我好怕……呜呜呜呜……” 恐怕是真吓到了…… 贾环将他抱进怀里,低声哄道:“没事没事,我在呢!” 被人抱进怀里,弘晖更觉委屈,哭道:“阿玛为什么要打死冬儿姐姐,除了额娘,只有奶娘和她对我最好……呜呜……冬儿姐姐那么好……” 贾环叹道:“在你心里,你阿玛就是那么残暴不仁的吗?” 弘晖一呆,贾环道:“既然你觉得冬儿好,那你有没有去替冬儿求情?” 弘晖哭得更凶,道:“我是想去的,可是又害怕……好害怕……阿玛的样子好吓人!他站在那里,府里的人都跪着,高福儿每叫一个人上去,就用棍子慢慢的打死,他们叫的那么凄惨……阿玛就冷冷的看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死了好多人,最后连高福儿自己也,高福儿他他他他……” 弘晖哆嗦着,身体抖的厉害,舌头打结,话也说不出来,想来是吓的狠了,暗忖胤禛也太不小心了,那种血淋淋的场面怎么能让七岁的孩子看到,而且看弘晖的模样,高福儿死的并不轻松……看到这种东西,弘晖没能被吓到神智失常已经算是了不起了。 不过还真没想到,竟会是高福儿!以他的身份地位,倒是能做到这些事,但是,这样做对他完全没有好处啊……府里能指使的动他的,除了胤禛,只有乌拉那拉氏,但是他们两个都不可能,那么,黑手是从外面伸进来的?高福儿这种奴才身上早就贴了主子的标签,万万不该背叛才是,许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拿住?像高福儿这般身份的内应,隐藏起来作用更大,竟然就这么直接跳了出来……如此看来,储位之争,已经迫在眉睫了吗? 也幸好胤禛心思缜密,没有什么切实的把柄被人通过高福儿拿捏住……咦,不对,自己的事不就是胤禛的把柄吗?不过这种事,无凭无证,他一个背叛了的下人的话如何有人肯信?所以才会想借弘晖的口将他们的事嚷嚷出来? 若他真的成功,胤禛难免受则,他只怕会赐死,弘昀则被害死,弘晖成为害死弟弟的凶手,乌拉那拉氏也休想逃的了干系……真是好狠的心,好毒的计,也难怪胤禛会大动干戈。 只听弘晖又道:“我是想出去的,可是我腿软,想走也走不动,等我好容易站起来的时候,冬儿姐姐已经死了……呜呜……她就死了……她一定是怪我没有救她……呜呜……我想救来着……” 只怕这个才是他真正的心结。 贾环不说话,静静搂着他,过了许久,等弘晖渐渐安静下来,才道:“你事后没有问过你额娘,冬儿犯了什么事吗?” 弘晖点头:“我问了,额娘不告诉我,只说她罪有应得。额娘前些日子又发病了,我不敢多问……昨天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敢睡,阿玛知道后,就把我送过来了。” 这对做父母的,打死人都给孩子看见了,还不知道解释一下……把孩子丢给他,这算什么啊! 问道:“冬儿是你乳娘的女儿,冬儿死了,你乳娘呢?” “乳娘一个月前就去了,她得了天花,额娘派人将她挪出了府,就再也没有回来。” 又是天花…… 贾环有些明白了,叹道:“那她有没有留什么东西给你?” “有,”弘晖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布老虎来,道:“是乳娘托冬儿姐姐带给我的。” 贾环从外间翻了一把剪子进来,递给弘晖:“剪开。” 弘晖将布老虎护在怀里:“为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贾环道:“真相就在这里面,你剪开看看就知道了。” 弘晖有些迟疑,但是他早惯了听贾环的话,只是他力气小,剪了一个小缝,就被卡住了,贾环伸手接过来顺着缝狠力一撕,只听嘶啦一声,里面的棉花散了一地,弘晖一声惊呼,骇然看着地上的棉花,之间上面处处是干涸的血渍和黄色的脓浆。 贾环将手里的东西仍下,道:“现在,你还觉得冬儿是无辜的吗?” 弘晖脸色惨白,乌拉那拉氏身体很差,不能亲自照看他,所以他对奶娘的感情极深,奶娘去后,他每晚都抱着这东西睡觉……喃喃道:“冬儿姐姐说,因为奶娘得了天花,所以这布偶煮了很久才拿来给我……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不然知道她拿了病人的东西进来给我,会打死她的……我谁也没说……” 贾环叹道:“若真是你奶娘做的,又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缝在里面……冬儿害的你差点丧命,你阿玛和你额娘没将她千刀万剐已经算是仁慈了。不过……这东西你带了到处跑,到底煮过没有?” 贾环心里清楚,冬儿之所以没有被千刀万剐,只怕不是因为胤禛他们仁慈,而是根本不知道布偶的事,否则如何会让弘晖随身带着这种东西?贾环也有些明白为什么乌拉那拉氏会不告诉弘晖真相了,他们处死冬儿的原因,八成和上次丛恿弘晖外出有关,若是告诉了弘晖,弘晖还小,不知人心险恶,反而会自责自己擅自出门才会害死冬儿。但是这话,还是不告诉他的好。 “环叔叔去了以后,我身上的东西都煮过好多次了,而且后来好了以后,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就这个还煮了足足两个时辰呢。”弘晖道:“我亲自看着她们弄的……上次环叔叔的话我还记得,我才不会让别人因为弘晖而生病。” 贾环点头:“那就好。” 看着满地的狼藉,叹道:“这里住不得了,过去和我挤一晚吧!” 弘晖咬着唇,点头,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才牵着贾环的衣袖向出了门。 外面月如勾,不甚明亮,蒙蒙的光将四下照的影影绰绰,弘晖下意识拉紧了贾环的袖子。贾环见他脸色苍白,想来还是怕的很,不过小孩子嘛,越和他说没有,他越是怕的厉害。幸好贾环对付这个有经验的很,弯下腰,“啵”的一声在弘晖额头上响亮的亲了一口,弘晖瞪大了眼诧异看他,贾环道:“慈云大师听过没有?” 弘晖傻傻的点头。 贾环信口道:“慈云大师可是世上最最厉害的和尚,什么妖魔鬼怪都怕他……我打五岁起就跟着慈云大师,可是得了真传的,而且慈云大师坐化之前,还用佛家醍醐灌顶大法,将毕生的法力都传给了我。别小看我亲你那一口,有那么一下,世上没有妖魔鬼怪敢近你的身,要是不成器的小鬼,直接就飞灰了!” 弘晖眼睛亮晶晶:“真的?” 果然对付怕妖怪的小鬼就要以其人真的还治其人啊!贾环煞有介事的点头:“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慈云大师的吧?” 弘晖连连点头,一时间兴奋的连冬儿背叛他的事都抛到了脑后。 …… 贾环昨儿睡的晚了,早上自然醒的也晚,原在庄子里他最大,想睡到什么时候睡到什么时候,可是一早上又被人吵醒,睁开眼就看见和鼓着腮帮子和丫头僵持的弘晖,叹道:“又怎么了?” 弘晖红着脸不说话。 那丫头道:“大阿哥不肯洗脸……” 贾环先是一愣,继而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无奈道:“快点洗,白天那玩意儿不敢出来,晚上我再亲你一口就好了,乖。” 弘晖这才乖乖就范,贾环迷迷糊糊刚要睡着,梳洗罢的弘晖又坐到他床头来,道:“环叔叔,你以后会住我们家吗?” “我又不是没房子,为什么去你们家住?” “可是,你不住我们家,晚上我怎么办?”弘晖苦恼道:“我不能一辈子不洗脸啊……” 贾环晕了,道:“弘晖啊,你就不能胆子大一点吗?” 弘晖闷闷道:“我本来胆子很大的……” 想到这孩子经历的事情,贾环也不得不承认,弘晖的胆子其实是很大的……想了想道:“你知不知道那种东西怎么害人?” 弘晖摇头。 贾环道:“那种东西没有身体的,所以碰不到我们,只能靠吓唬,胆子小的人就会被它吓死。” “那怎么办?”按弘晖自己的话来说,他本来胆子很大,现在没了。 “好办!”贾环道:“最没出息的法子,就是闭上眼睛不看!不管它变成什么丑怪的模样,你看不见它,它又碰不到你,凭它怎么折腾也奈何不了你。” “这样啊……那有出息一点的法子呢?” “那就当它在变戏法好了。”贾环叹道:“唉,我倒是一直想看看它们怎么变戏法的,可是从来没看见过,如果弘晖你看到了,一定要来讲给我听啊!” “可是,”弘晖很诚实:“……我不敢看。” “没关系,以后长大一点就好了……”贾环道:“其实你完全不用怕那些东西的,你阿玛可是冷面阎王,阎王啊,那些妖魔鬼怪最怕了!而且这世上的鬼啊,最厉害就是小孩子变的,他要是吓不死你也就罢了,它要是敢吓死你,你直接就会变成最最厉害的鬼,咯嘣咯嘣几口把它咬的吃掉!” 弘晖眼睛亮亮的,道:“真的?” “真的!”贾环道:“下次你看见它,就对它说,你有本事过来吓我试试,我要死了,立刻就吃了你!它要是还敢上前……那就是假鬼,人扮的!” 弘晖道:“环叔叔……我死了,真的是最最厉害的鬼?” 贾环心里咯噔一声,完了,忽悠过头了,忙道:“话是不错,不过、不过……那个、嗯……再厉害的鬼也是鬼啊,别人看不见摸不着,也不能吃东西也不能玩,孤孤单单的没有亲人……你可千万别去试啊!” 弘晖哦了一声,贾环再不敢胡说八道,拿被子捂住头,道:“你自己出去玩去吧,我困的很,让我多睡一会儿。” —— 御书房中,胤禛捡起康熙扔在他脚边的折子,翻开细看。 康熙冷哼道:“你可有话要说?” 胤禛面无表情道:“儿子有事启奏。” 这个时候,居然回起事来了,康熙怒极反笑,道:“你说!” 胤禛道:“儿子觉得王大人在礼部任职实在太过屈才,肯请皇阿玛将其调任督察院。儿子府中前日发生的事情,今日奏本便到了御前,这位王大人着实耳聪目明,不做御史言官,实在可惜了。” 康熙怒喝:“老四!” 胤禛这才道:“儿子治家不严,请皇阿玛责罚。” 这奏章中,满篇都是不仁、暴虐等等言辞,胤禛却先是反告了那人一状,说到自己的事,只轻描淡写的一句“治家不严”。 康熙怒道:“好,你倒是说说,你如何一个治家不严法?” 第99章 胤禛面不改色道:“儿子治家不严,是以离府才月余,家里的奴才便与外贼勾结,差点害了弘晖和弘昀的性命。儿子膝下就这么两根独苗,还未能好好看护,是儿子的不是。” 康熙皱眉。 胤禛继续道:“儿子昏聩无能,清理门户竟也未竟全功,导致仍有家贼内外勾结,传递消息,造谣中伤……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叹了口气,温言道:“你起来。” 胤禛起身,康熙道:“李德全,拿给他看看。” 李德全躬身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道圣旨捧给胤禛,胤禛疑惑打开,不同以往满篇的骈文,只区区几行字:查礼部侍郎王宁,行为不捡,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遇赦不赦,子孙五代内不得为官。 这圣旨收在李德全那里,分明是康熙早就写好的,且康熙若要贬谪官员,不知道能找出多少罪名来,但这道圣旨上,罚的极重,罪名却只是一句含糊敷衍的行为不捡。了解康熙的人都知道,这并不代表王宁无过,而是说康熙心中对此人已经厌恶到了极点,更是对幕后之人的一个警告。康熙向来极重子嗣,几个儿子之间明争暗斗,他乐得隔岸观火,细看其品行,但是对那么小的皇子皇孙下手,却不能容。 胤禛豁然动容,掀开衣摆,再次跪下叩首,声音略带哽咽:“儿子不孝,将近而立之年,却还让皇阿玛为儿子的家事操心……” 康熙长叹一声,道:“老四你起来。老四,朕罚了王宁,并不是说你便毫无过错。你熟读史书,应当知道,以外族身份入主中原,是何等艰难!当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让多少汉人对我们恨之入骨?大清建国近百年,为了天下归心,朕和先皇费了多少心思?先皇驾崩留下‘永不加赋’的遗言,为的是什么?我大清入关时,前朝百姓早已民不聊生,各地义军纷起,朕自认在我大清治下,虽不敢说百姓尽皆富足安乐,但是低赋税、轻徭役,赈灾修渠从未怠慢,他们的日子胜过前朝百倍,但是各地反清复明的呼声却从未断绝!何以至此?想来无非一是异族二字,二是入关时杀孽太重,三是满汉之间矛盾重重……唉,朕知道,你一直觉得朕手段有些疲软……““皇阿玛……” 康熙挥手打断胤禛的话,继续道:“不是朕觉得他们不该死,也不是朕要贪图这仁君之名,而是我们大清朝,需要一个仁君,需要一个人将汉人心中满人嗜血滥杀、狂暴不仁的印象抹去……” “皇阿玛,儿子知错了。” 康熙摇头道:“你的错,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杀人之后……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说,有些事,可说而不可做……老四,记住我今日说的话。” 胤禛应是。 康熙点头,示意李德全将圣旨拿去颁了,等李德全出去,脸又沉了下去,道:“诸学民是你的门人?” 胤禛微微一顿,沉声道:“是。” 康熙冷哼一声,道:“那道密折也是你让他写的?” 胤禛滞了滞,道:“是。” 康熙冷声道:“朕说过,不许皇子与朝臣勾连,你当朕的话是耳旁风不成?” 胤禛抬头,面露无奈,道:“儿子也是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好一个万不得已!”康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密折摔在胤禛脸上,冷然道:“你在密折中写到让朕赐死环儿,也是万不得已?” 胤禛咬牙道:“是。” “好啊,”康熙怒极反笑道:“朕准奏!朕赐贾环鸩酒一杯,你去传旨吧!” 胤禛骇然道:“皇阿玛!” 康熙冷着脸不答。 胤禛跪伏在地,额头触地,连连叩首道:“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万不该自作聪明,求皇阿玛收回成命!” 康熙冷哼道:“你果真是在乎他的很。” 胤禛道:“且不说儿子是真心稀罕环儿,便是只看他救了弘晖和弘昀的命,儿子也不能看着他被人算计了去……皇阿玛!” 康熙冷哼道:“所以便对朕使出这欲擒故纵之计?” 胤禛抬头,道:“前日儿子读到一则野史,说到唐代宗时,宦官程元振为陷害郭子仪,令人在民间散布谣言,说郭令公病重,然后领代宗去寺庙,看见庙中人山人海,皆为求佛保佑郭令公病体安康而来……代宗大怒,以为天下百姓只知有令公不知有皇帝,差点自毁长城,诛杀国家栋梁……虽是如此也收回郭令公军权,这才有之后的内外交困,洛阳长安先后陷落,代宗东逃,国家危如累卵……正是郭令公率二十骑收拾散兵游勇,才救国于千钧一发……” 康熙冷哼,打断他的话,道:“在你心里,朕就是这等不能容人之人?环儿你稀罕,难道朕就不稀罕不成?” 胤禛顿了顿,又道:“皇阿玛圣明,自然绝非唐代宗可比,但却挡不住有人要枉做小人,想要效仿那程元振。何况,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古到今,死在流言之下的人,数不胜数……” 康熙沉着脸不答,胤禛破釜沉舟道:“儿子记得皇阿玛说过,民心此物,虽看似虚无缥缈,却是国之根基所在,民心如水,只能利用,不可压制,越是压制,越是汹涌……皇阿玛也说,我朝现今最重要的就是收拢民心……既如此,皇阿玛何不顺水推舟……” 康熙缓缓起身,胤禛伏在地上,只看着明黄色的衣角从脸侧划过,康熙的沉缓的声音入耳:“老四,换了衣服,陪朕出去走走。” —— 康熙倒是听王禄说过贾环锯木桶的事,却没有亲眼看到来的震撼……贾环袖子挽得高高的,衣摆也被掖到腰上,头发盘在脖子上,那扮相倒像个干活的。正灰扑扑着一张小脸,头上零星沾着锯末,和一个放倒的大浴桶较劲儿。 旁边七八个下人,扶桶的扶桶,扶人的扶人,扶锯子的扶锯子……至于为什么要扶人,是因为贾环并非站在地上——那桶横过来有大半个人高,而贾环的大工程才刚刚开始,是以从最上面开始锯,偏锯子又不够长……贾环嫌抬着手做太累了,只得找了个凳子站着,还偏学人家做惯了活的匠人,要用一脚踩着桶……那桶面是圆的,时不时还转一下,他一脚站在凳子上,一脚踩着桶,如何站的稳?就康熙看的那么一小会儿,已然被旁边的人抢救了数次! 贾环第无数次掉下来一半又被下人抱上去以后,终于有了法子,从凳子上跳下来,嚷道:“真笨真笨,我变高不稳当,可以让它变矮啊!快拿铁锹来,挖了坑把桶埋一半儿下去!” 正忙乱呢,耳中听到一声熟悉的冷喝:“贾环!” 茫然抬头,就看见胤禛臭着一张脸看着他,眨眨眼,有点委屈又有点心虚:好久没见了,要不要这么凶啊……不是说过两日才来的吗,现在才第一天好吧!算术会不会啊! “贾环!”胤禛咬牙道:“给我过来!” 贾环磨磨蹭蹭的过去,眼角却扫到另一个人,顿时如蒙大赦,欢呼道:“阿玛!” 顿时加快了速度,一溜烟跑到康熙身边:“阿玛,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我都想你了。” “这不是来了吗?我前些日子忙的很……”康熙笑道:“不过,我可不是来给你当挡箭牌的……” 努努嘴,示意他去看胤禛那张黑脸。 贾环无奈,赔笑道:“四哥……” 胤禛咬牙道:“你怎么答应我的?!” 贾环闪烁道:“你说不许坐着木桶下水玩,又没有说不许做木桶玩儿……我又没有下水……” “过来!” 贾环蹭过去,被胤禛一把揪住后面领口,贾环泥鳅一般在他手里扭来扭去:“四哥!四哥四哥!阿玛阿玛,四哥欺负我……” 胤禛将手从他后颈伸进去,摸了背心一把又缩回来,冷着脸道:“又汗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去换衣服!不然回头又着了寒!” “哦……”贾环应了一声,却不回房,走到木桶边上,从里面揪出一个小人来,拎着他的后颈在他的挣扎中把手伸进去摸了一把,又在额头上敲了一记,学着胤禛的口气斥道:“又汗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去换衣服!不然回头又着了寒!” 待康熙看清楚那个被贾环折腾的小家伙是谁的时候,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对仍在贾环手里挣扎着要来请安的弘晖挥手道:“先去换了衣服再来。” 胤禛的脸早就黑了,冷然道:“刚出了汗,不许洗澡!” 贾环回头做个鬼脸:“知道了!”牵着弘晖的手回房。 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手牵着手走远,康熙道:“你什么时候把弘晖送了来?” 胤禛道:“就是昨儿……前儿受了惊吓,福晋正病着,弘晖又向来怕儿子,想来想去,也只有环儿能帮我开解一二,弘晖最肯听他的话。” 康熙不置可否,道:“回去吧,省的两个小家伙又要多跑一趟。” 贾环收拾好了出来的时候,便听到里面有人在讲笑话,已经到了最后一句:“……‘你冻我的儿子,我也冻你的儿子!’ ”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这个笑话流传甚广,在座的都是博学多才之人,如何能不知道?只是放在这个时候讲来,却另有一番风味。 贾环如何不知道是在取笑他,板着脸进去,冷哼道:“笑的人没有午饭吃!” 笑声先是一顿,后又更大声的响了起来。 贾环气道:“阿玛,你们一起欺负我!” 康熙笑道:“谁让你欺负弘晖的?” 贾环怒道:“那四哥先欺负我你怎么不说?” 康熙道:“没听说抱孙不抱子吗?谁让你比弘晖高了一辈儿呢?” 贾环顿时一噎,目光转向方才说笑话的人,他原就发现康熙身边多了两个生人,本以为是康熙身边的从人,此刻见他们入了座,还说笑话儿解闷,应该不是下人,这般年纪,当然不会是皇子,那应该是大臣了……他刚才一时大意,在大臣面前叫出阿玛两个字,不知会不会惹麻烦。 在那二人眼中,贾环的目光却是好奇的,被他看的那人含笑道:“下官马奇,见过……小公子。” 贾环点头道:“马大人好。” 另一人亦道:“下官佟国维,见过小公子。” “佟大人好。” 康熙招手道:“环儿过来。” 贾环哦了一声,有些迟疑,他以往在庄子,总对着康熙和一堆正牌皇子,每次自动自觉的在最下首坐着,这会儿他们却将康熙身边的座位空了一个出来,明显是留给他的……他一个康熙的便宜儿子,阿玛什么的不过随口叫叫而已,让他坐在大臣的上首……不妥吧。 康熙又催道:“环儿快过来坐。” 贾环只得过去坐下,康熙含笑对那二人道:“环儿自幼在庙里长大,化名陈三跟在慈云大师左右,后来慈云大师过世,才认了回来……” 贾环讶然抬头,康熙对他微微点头,继续道:“小汤山朕名下的那座庄子,便是环儿住的……” 贾环一愣,那座庄子原是他自己的,对外称是在胤禛名下,怎么从康熙嘴巴里一过,倒像是成了康熙为了安置他专门置的宅子一样?而且“认了回来”这几个字,也很让人误会啊。 马奇啊了一声,一脸的不可思议:“陈三?!臣在坊间听到一些传言,说牛痘之法便是慈云大师身边一位陈三公子所创……莫非……” 康熙点头,望向贾环的目光慈爱而满足,道:“正是环儿。” 马奇和佟国维对望一眼,目中闪过了然之色。 贾环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不安的望向胤禛,胤禛皱眉斥道:“我不是说了不许洗澡的吗?怎么又不听话?御医说你身子弱,刚出汗不能洗澡!你什么时候能稍稍听话一点?” 贾环微微一愣,给他诊治的虽的确是御医,但是对外向来只说太医的,以胤禛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刚好有外臣在的时候说漏嘴才对,心念电转,口中却反驳道:“我哪有我不听话?我又没有洗澡!” 胤禛道:“没洗澡辫子怎么湿的?” 贾环一噎,道:“……你又没有说不许洗头!” 胤禛斥道:“还敢狡辩!真要我找下人来问不成?” 贾环急了,道:“我真的没洗澡!就是用热毛巾擦了一下……我倒是想洗来着,可是这庄子的澡盆都……咳咳!”抬头看天花板……没听到没听到,他们什么都没听到…… 康熙忍笑道:“你把庄子的澡盆都祸害完了?” 贾环急道:“不是我!是他们自己总是做不出我想要的东西,才把澡盆都糟蹋掉的,还剩下最后一个,我怕他们浪费了,所以才自己亲自动手!可是他们笨的很,四哥又不在,所以弄来弄去中弄不好……” 见康熙的脸渐渐扭曲,贾环声音越来越小,呐呐道:“王叔说……已经派人回京去买了……晚上就有的用……” 康熙摇头失笑,对胤禛道:“老四,前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朕这才知道你和老十的辛苦啊!” 贾环不解:“啊?” 胤禛面无表情道:“还好,儿子应付的来。” 第100章 将近午时,贾环收拢半干的头发,准备去弄饭,胤禛唤了丫头来给他编辫子,道:“一会要吃饭,散着头不方便,编松一点,吃过饭再打散。” 贾环自然听出胤禛让他不要亲自下厨的意思,虽不知缘由,却也乐得偷懒。 吃了饭,康熙便带人回京,贾环送到门口,期期艾艾道:“阿玛,你回头帮我弄个木匠来好不好?” 康熙无奈道:“你还要折腾你的木盆啊?” 贾环道:“前儿十哥从江南派人送了一个大大的不倒翁回来给我玩,我觉得有趣,就把它给拆了……我想,地上既然都有不倒的翁,水里也会有不翻的盆,我要做一个出来,等到夏天的时候,坐着去摘莲蓬……” 康熙无语了,揉了揉他的头:“知道了,回头给你找个会做小船儿的木匠来……你啊,就不能琢磨点正经东西吗?” 贾环理直气壮道:“坐木盆儿摘莲蓬……这就是我的正经事儿!” 康熙摇头失笑。 送走康熙,因为“挂念弘晖”而留下来的胤禛便把弘晖打发去书房看书,贾环趴到他背上荡秋千:“四哥四哥,你怎的才来看我?” 胤禛将他从背上捞下来,放在膝盖上,道:“想我了?” 贾环老老实实点头。 胤禛道:“我看你玩的很欢实嘛!” 贾环道:“玩是一回事,想又是另一回事,四哥难道会因为想我而办不下去差吗?” 胤禛冷哼道:“爷会因为想你而加紧办差,好快点回来见你,你呢?” 贾环理直气壮道:“我也是因为想四哥才跑去玩的,因为这样时间可以过的快一点!就能快点见到四哥了!” 胤禛一口咬在他鼻子上:“狡辩!” 贾环使出吃奶的劲推胤禛的脸,才将自己的鼻子解救出来,怒道:“你再咬我鼻子,我就把鼻涕喷到你嘴里!” 胤禛煞有介事的摸他的头,道:“怎么,又流鼻涕了?着凉了吗?好像不发烧啊……唔,手摸的不准,我再探探。” 湿热的双唇贴上额头。 贾环这次没挣扎,乖乖的给他亲,问道:“四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是啊,很高兴。”胤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玛也怪怪的。” “别问,”胤禛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等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哦……是好事?”贾环耳朵被他嘴里的热气喷的痒痒的,缩着脖子躲开。 “嗯,是好事。”胤禛道:“离我的目标更近了一步,当然是好事。” 贾环眨眼道:“什么目标?四哥想要做皇帝吗?” 胤禛骂道:“笨蛋,我的目标不就是你吗?” “我才不笨!”贾环不满道,完了又补充一句:“我一点都不笨!” “是是,你不笨!” …… 胤禛是傍晚回的府,弘晖在贾环提前支付了一个晚安吻以后,也恋恋不舍的跟着一起走了。 康熙虽走的早些,但找了几处茶馆坐了坐,回宫时天也黑了,李德全一面安排人服侍他更衣,一面道:“皇上,王禄说有要事要回禀皇上,老奴不敢擅自回了他,让他一直候着呢……皇上,你看见还是不见?” 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连候着的资格都没有,直接就被李德全打发了事,但是王禄曾是贾环现住的庄子的管事,他口中的要事,必和贾环有关,李德全知道贾环在康熙心中分量极重,便不敢随意处置。 康熙这才想起此人,点头道:“让他晚膳后来见。” …… 第二日,巳时初刻,康熙刚下马车,便听到一阵喧嚣声和水声传,只见那边的荷花池里水里岸上一堆人,呼呼喝喝的好不热闹。顿时想起贾环昨儿折腾的那堆浴桶,不由皱眉道:“快去看看,是不是环儿又落水了?这孩子,昨儿才答应的好好的,一转身的功夫又下去了!” 王禄忙应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康熙亦向那边走去,走到一半,王禄便领了一个人过来,却是这庄子的侍卫首领卢翼,行了礼,道:“因昨儿环三爷又开始玩木桶,虽未下水,但奴才想,以环三爷的脾气,下水是迟早的事儿。因弟兄们多是北人,不会水性,是以让他们得空便来练练,省的像上次一般还要主子来救……都是抽了轮休的功夫才过来,并不敢耽误差事。” 不仅卢翼,连康熙都觉得那小子下水是迟早的事,他很怀疑就算自己亲自来也未必能看的住他,当下道:“练习水性原是好的,但也需看好了地方,这里岂是你们练水性的地方?” 王禄此刻已然变了脸色,担忧的看了看左右,松了口气,骂道:“你们有多大胆子,敢在这里面练水性,不知道里面养的莲藕菱角儿还有鱼都是环三爷的命根子吗?哪天不看个十好几回?若是被他知道你们一群人下水去游泳……看回头不把房顶都掀了!” 他这么一说,卢翼也慌了手脚,道:“幸好我们怕环三爷要跟着一起下水,趁他出去才敢……我这就去叫他们上来。” 向康熙请示后,匆匆回到藕塘边,将水里的小子都吼了上来,穿衣服,找鞋子,消除痕迹……好一阵忙乱。 王禄领着康熙进了庄子,却不进屋,直直像后行去,直到庄子后面的高墙下,康熙皱眉道:“这里何时多了一扇门来?”他记得很清楚,这个庄子原是没有后门的。 王禄无奈道:“环三爷在后面种了东西,每日都要去几次,嫌从大门出去要绕老大一圈儿,便和老奴说要开个后门。老奴说不敢乱来,环三爷也不多说,自己搬了个大梯子每日上上下下的爬……爬上墙以后还要自己递梯子过去,环三爷年幼力弱,哪里弄的上去?差点一头就栽下来,老奴吓的魂都丢了……是以每日环三爷要爬墙时,便先找人爬过去,七八个人上上下下墙里墙外的守着,就这样还是险象环生。这般过了七八天,老奴实在是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环三爷没跌着,老奴倒先吓死了……只得挖了个小门出来……” 因是康熙的庄子,是以院墙修的额外高,若是真跌下来,便是不死也半条命没了,康熙抬头看了一眼,想象贾环骑在墙上的样子,也有些后怕,皱眉道:“朕之前便说过了,这庄子里一切都听环儿的,便是朕到了这里也听他的……莫说是让你开一扇门,便是让你将这墙拆了,也只管照做就是。幸好环儿不曾出事,否则,你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王禄忙跪下道:“老奴知罪。” “罢了,平身吧。” 王禄起身,掏出一把钥匙道:“这后门只有老奴和环三爷有钥匙,老奴也和卢大人通过气的,卢大人也加重了这里内外的守卫。” 打开门,出现在康熙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棋盘,不过密布在棋盘上的,不是黑白棋子,而是一块块翠绿的菜地。每个方形的格子,都不到一丈大小,里面种着各色蔬菜:白菜、菠菜、萝卜……在另一边,却是一排栏杆,分养着鸡鸭,还有几只羊羔和两只小猪。 康熙皱眉道:“环儿一天上上下下的爬墙,就是为了弄这些东西?你所说的朕一定要看的东西,就是这些?” 王禄道:“老奴久不回庄子,这里的格局已然变了许多……那东西环三爷总随手乱丢,老奴不在也不知有没有人替他收拾……容老奴找找。” 这样空旷的地方,随手乱丢的东西只要不是太小都是很好找的,王禄很快就从不远的地上捡起来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里面也不知是什么装了大半袋子。 王禄将它打开,奉到康熙面前,道:“便是此物。” 那袋子虽脏兮兮的,里面的东西却细小晶莹,洁白如雪,像是最最上等细致的精盐,康熙道:“这是何物?” 王禄道:“听环三爷说,是火硝。” 康熙皱眉,火硝这种东西他并不陌生,节日的烟花鞭炮,洋人的火铳,还有大清的红衣大炮,都离不开火硝。这种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王禄继续道:“是环三爷从硝石矿中弄出来的,说是用什么雷公袍子什么的……” “雷公炮炙论。” “是,皇上圣明,正是这个雷公,说是用这个法子提取出来的,不过环三爷嫌它太慢,一直在在设法改进……” “说重点!” “是。”王禄指向一旁的菜地,道:“老奴一个月未曾回庄,这里种的东西已经换了一拨,是以老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环三爷有个习惯,每一横行的菜总是同一天,同一时刻种下。” 康熙望向离自己最近的一行方格,这一行种的都是小白菜,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方格里面的菜明显比旁边的要矮了很大一截,只有两寸来长,叶片呈浅黄绿色,根茎都纤细的很,像是刚出苗不久的样子。 紧挨着这块地的方格里的小白菜已经长到了三寸左右,茎叶肥大饱满,深绿色的叶子显得精神十足。 它们怎么可能是同一日种下的? 王禄继续道:“环三爷之所以挑了这里,是因为这是庄子里现今唯一一块空地,只因土地太过贫瘠,无论种什么都没多少收成,徒费人力,便空置了下来……” 康熙蹲下身子,伸出手将两块地里的小白菜各拔了一根起来,伸手掐了一下,青青翠翠个头硕大的那株一掐便折,空留下一手的汁水,而嫩黄细小的那株却茎叶俱老,一掐之下未能完全折断。可见王禄说他们是同一日种下的并不是谎言。 康熙不是蠢人,王禄先是火硝,后是白菜的说了半日,他若听不出王禄的言下之意,他也就不是康熙了……忽然就觉得这日头明晃晃的好生刺眼,连四下的景致都忽然便有些不真实起来。 他虽然让贾环替他种地,却从未真正奢望过贾环真能实现他‘让全天下人都填饱肚子’的愿望,或者说,之前十年的努力,已经让他认清事实,让他内心深处渐渐放下了那种奢望,留下贾环,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然而那个孩子,却真的、这么快、这么真真切切的将它捧到了他面前,捧到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闭了闭眼,康熙伸手向下挖了一把,半寸深便被板结的土地阻住了,顺手抓了一把土壤,淡淡的黄白色……王禄没有说谎,这块地,原本贫瘠之极。 王禄又道:“这里的地,环三爷不仅播种的时间,连浇水的时辰和量都是定死了的,每块地都是一模一样的。环三爷的习惯,每一行的第一个格子不动,其他的或早或晚,或多或少,都洒了一点火硝。” 康熙静静看了许久,才缓缓伸手,将手里的沙土漏尽,最后深吸一口气,道:“这东西,可难得?” 王禄道:“如果硝石足够,就不难。环三爷已经改了好几次,老奴走的时候,五六个人开工,一天之中从千斤硝石中,制了五十斤硝肥,听环三爷说,若这东西真的能用,建个大的厂子,造出工具来,按流程做工,还能快上十倍。”王禄指着将近占了一亩地的方格,道:“这么大的一块地,这么贫瘠,一共也就用了三十斤不到……” 康熙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吩咐底下的人将那一小袋火硝带上,转向一旁栏杆中养的鸡鸭,问道:“这些又是做什么用的?” 王禄道:“老奴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所以老奴也不敢肯定,只是曾听环三爷说过,火硝想要派上用场,还有两个症结,一是硝石矿的储量够不够多,二是用了火硝种的庄稼还能不能吃……以老奴来看,这些牲口必是用来试吃的。”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说?” 王禄道:“环三爷说,怕让皇上白高兴一场,也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但是现在,奴才害怕如果万一……” 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泣道:“皇上明鉴,环三爷虽然年幼贪玩,但是对万岁爷您是一片孝心,毫无私念。旁的不说,从火硝的用途到提炼,一次次流程的改进,工具的制作,从没有半点是瞒着人的……以环三爷的本事,若真的心怀不轨,藏在民间不知道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又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献给朝廷……求皇上明察秋毫……” 康熙不置可否,冷声道:“你在宫里,听到什么了?” 王禄伏在地上,一时不敢开口,康熙冷哼一声,王禄这才战战兢兢道:“先是听说,牛痘之法是慈云大师身边一个名为陈三的公子所创,说这位陈三公子,自己身体孱弱,朝不保夕,但是却心怀慈悲,活人无数,说牛痘之法就是他牺牲了寿元在菩萨面前求来的,长安城里的百姓,家家都立了他的长生牌……后来,又听人说,说这位陈三公子是、是、是……” 康熙道:“朕恕你无罪,说!” “说陈三公子是朱三太子的幼子,‘陈三’的意思就是承继朱三太子大……”王禄壮着胆子说到这里,便再也不敢继续,只连连叩首道:“老奴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环三爷和朱三太子绝无半点关系……” 康熙面沉如水,冷冷道:“环儿的性情,朕比你清楚!还有什么?” 王禄摇头道:“老奴在宫中,只听到这些……并未有其它……” 康熙神色稍缓,这些流言,他不是头一次听到,早没了之前的震怒,想到的却是其它。 一直以来,宫中的事在民间总是传的飞快,什么今儿升了个常在,明儿宠了个贵人等等,这些康熙也知道,但是却从未想过去阻住,反正传出去的都是芝麻小事,而且还是面目全非的,甚至是上面的人故意散播的版本,这也算是变相的亲民吧。 外面爱流传宫中的事,宫中却很少会出现外面的流言,何况常年在宫中生存的人,朱三太子几个字,是连想都不敢想一下的,然而这样的流言却在宫中流传起来,而且越传越广,最后竟还进了他的耳朵……康熙冷哼一声,若让他相信这里面没人弄鬼,他几十年皇帝也白做了! 民间关于陈三的流言绝不止这些,在关于朱三太子的传言出来不久,更多更加荒诞不经的说法突然间便充斥了大街小巷,什么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子下凡,什么玉皇大帝的使者等等,但这些流言却没有一个字传到宫中。 忽然便想起胤禛的那句“万不得已”,好一个万不得已!后面这些搅浑水的流言,老四、老十三、老八,甚至不在京城的老九老十也参了一腿,现在后宫是老四的生母德妃和老九的生母宜妃在主事,要在宫中做手脚,比那几个要便宜多了。但是他们却聪明太多,只说是‘万不得已’,却宁愿让门人上密折让流言传进他耳朵,背负勾连朝臣的罪名,也不肯在宫中搅风搅雨……显然比那几个自作聪明的,更明白他的逆鳞所在。 开口问道:“环儿呢?” 王禄道:“老奴方才问了卢大人,说是朝庄子西头去了。” 康熙起身,将手上的泥沙拍尽,道:“我们去找找他。” 贾环在的地方总是特别热闹,康熙到的时候,他正被十来个农人围在中间,他个头小,被这么一围,从康熙的角度连根头发都看不见。更多的人乱糟糟的散在周围,挖田埂的,抗麻袋的,端了家伙什朝地里洒东西的,康熙虽眼神不是很好,但看那雪白晶莹的模样,也知道是火硝无疑。 那几个农人围着贾环七嘴八舌的不知道询问什么,贾环注意力却不在他们身上,跳着脚吼地里的一个庄汉:“多了多了,一亩地只需放十斤,像你那个样子洒,十斤不够你洒一路的,匀一点,你在家不喂鸡的吗?洒小米儿都不会吗?” 只听那农户憨憨道:“少爷,我家的鸡不吃小米……还有,在我们家,都是我婆姨喂鸡的!” 贾环愣了愣,气道:“那就叫你婆姨来洒!” “哎!”那农夫应了一声,又犹豫道:“可是我婆姨正在洒着呢,瞧,那个不是?” 贾环顿时气到仰倒,康熙摇头失笑。 人说上帝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也许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的同时也关闭了一扇门,也许贾环在别的地方聪明尽显,但是组织能力却差到了极点,就这么几十号人,事情也不复杂,居然就能被他把场面弄的这么混乱。 但这对贾环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康熙收回目光,沉声道:“不要告诉环儿朕来过,朕回去会派兵来重新布防,从现在开始,庄子里的人除了环儿,擅自离庄者……杀无赦。” —— 贾政最近多添了一个嗜好——坐茶馆。 自从数日前,一位同僚隐晦的暗示他找个茶馆坐坐,让他有机会听到一段让他胆战心惊的“大德高僧和朱三太子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之后,这个嗜好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刚听到时,恍如晴天霹雳,脑海中翻来覆去就一句话:祸事来了!祸事来了!祸事来了!(读的时候请语气逐句加重) 坐在衙门时仿佛屁股底下有钉子,眼睛时不时要睃一眼门口,看见有穿公服的进来就是一个哆嗦;回到家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听到一声犬吠,便一惊而起:抄家的来了! 偏都这样了,那惹事的小畜生还连个面儿都不露一下,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幸好过了几日,风向便变了,各色的传言一起出来,仅传到他耳朵里面的,就有十七八种,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这么多种流言,皇上不会专挑那一种来信吧? 叫了一壶茶,这些日子,他倒是惯了喝这个,不由也有些感叹,一文钱一壶的茶,和往日喝的几两银子一壶的茶,喝惯了都是一样的。 要了几碟瓜果,却并不吃,慢慢喝着茶,看似悠闲,实则竖起来耳朵听旁边的低语。 “这次是真真的,我家外甥是西街卖糖葫芦的,看见一个老爷子牵着陈三公子的手逛街,还在他那儿买了一串糖葫芦,连钱都没付,直接拿了就走。我家外甥去追,结果被几个人拦下来……听他说,那几个人,分明是见过血的,那眼睛一瞪,就吓得人腿都软了,他当时还以为遇上打劫的呢,虽知道直接给了他一锭银子……那老爷子,就是当今万岁爷!你说,万岁爷会牵着人家的儿子逛街买糖葫芦吃?” “这么说……那陈三公子,真的是龙种?” “噗!咳咳咳!”贾政一口水喝了一半喷了一半,还有一点呛在嗓子里,让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说话的几人看了他一眼,没理,又有一人道:“这算什么消息?小汤山知道不?陈三公子每年冬天必去那里住一段日子,你知道他住在哪里?那是万岁爷的庄子!” 贾政忍不住插嘴道:“便是那陈三在小汤山有庄子,也不一定就是万岁爷的啊!”那庄子分明是他儿子自己挣得好不好!他还在里面住过呢,什么时候变成皇上的了! “不是万岁爷的庄子,能有御林军在外守着?”那人不屑的瞟了他一眼,继续道:“听说陈三公子现在还在万岁爷的别庄住着呢。” 贾政一噎,他儿子现在可不就住在皇上的别庄里面?可是,那真是他儿子啊! “我倒是听到另外一个消息,说那陈三公子在慈云大师过世以后,就化名贾环,一直寄住在荣国府贾家……” 寄住!寄住!贾政现在不想喷茶了,他想吐血……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敢想! “这我也听说了,说是这位陈三公子,命运多桀,所以先是托付慈云大师照看,用佛法化解,谁知道慈云大师早早过世,临去前留下遗言,说寄住在一‘假’姓人家才能得脱大难……” “原来如此,难怪宁国府那么大的罪,硬是半点都没牵扯到荣国府,原来是家里养了龙种啊!” “难怪要叫贾环,贾环‘假还’嘛!” 贾政只欲喷血,他承认在给贾环取名字的时候有点敷衍了事,但是跟什么“假还”完全没有半点关系啊,谁让他是丫头生的,那个环字又刚好和了他的辈分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氮肥,大家不要把农药和化肥混为一谈了,农药不是好东西,但是化肥……这世界还真是离不开它。 化肥的功效,我是用过的,在阳台上种的小白菜,蔫不耷耷的,又老又小又黄,一点氮肥洒下去,几天就返青了,猛窜个儿。 为了写的更实际一点,跑去查了资料,然后在高中的化学课本上看到一句话“合成氨解决了世界上因粮食不足而导致的饥饿和死亡问题……”这里面的“解决”两个字真的让我惊悚了一下子。 现在世界上用的氮肥,也就是铵盐和硝酸盐两种了,其中火硝,也就是硝酸钾是一种使用广泛的复合肥,而且它的提炼非常简单。 基于本文是耽美,而不是起点升级争霸文,具体工艺也就不在文里说了,不过,duoduo是比较现实的人,有些玄幻的地方可以凭空乱凑,但是有关科学,却不敢太过yy,硝石的提取早在南北朝就研制出来了,先将硝石粉碎,浸泡,形成硝酸钾的热饱和溶液,然后冷却。由于100g水在100度的时候可以溶解硝酸钾246g,而二十度的时候,只能溶解31.6g,所以硝酸钾的热饱和溶液一冷却,就会析出大量的晶体,如果要除杂的话,只需要加草木灰就行了……总之,火硝的大量提炼,在那个时代也是可行的,最后,感谢万能的百度。 第101章 贾环在庄子又多过了一天,便回了府,前脚回院子,后脚贾政便跟了进来,盯着他好一阵打量。 贾环被他看的毛骨悚然,不安道:“父亲……您……” 贾政脸上看不出喜怒,道:“过来!” 贾环慢慢蹭过去,贾政嫌慢,道:“转过身去。” 贾环转身,感觉贾政靠近自己身后,然后将他的辫子揪起来,伸手去扒拉他后颈,忙缩着脖子躲闪,道:“痒、痒……父亲……” 贾政按住他的头,冷喝道:“别动!” 贾环耸着肩榜,缩着脖子站着不敢乱动,好容易忍到贾政放手,听到他松了口气似的吁了口气,忙转回身闪开老远。 却见贾政已然板起了一张脸,道:“你怎么回来了?” 贾环眨眨眼,奇道:“父亲不是您让我回来的吗?二姐姐过两日就要出嫁了啊!” 贾政一愣,这段日子总想着贾环也不知是被皇帝关了还是杀了,全然忘了贾环在迎春出嫁前会回来的事了。 干咳一声,冷然道:“既回来了,就去看看你姨娘吧!”负着手慢慢踱出门。 你不说我也会去好吧!贾环腹诽,还是应了一声,送贾政出门。 贾环原以为以赵姨娘的性子,贾政也稀罕不了几日,不想大约贾政是被王夫人糊弄怕了,倒就喜欢这嘴巴藏不住话的。而且新纳的小妾虽是年轻貌美,却是王夫人身边的人,贾政便也不是很待见,从开了脸便一直冷落着,不过挂个姨娘名分罢了。是以他身边现在除了早已失宠的周姨娘,便只剩了赵姨娘一个,赵姨娘原就生的貌美,又惯了侍候人的,就是一张嘴太不讨喜,当贾政不为这个而腻味她以后,倒觉得她在身边倒也舒心。而且,赵姨娘被王夫人调教的相当不错,贾政脸色一沉,便会立刻识趣的闭嘴,绝不惹人腻烦。是以这数月来,贾政或者独宿,或者来赵姨娘的院子,一时间竟有一家独大的意思。 贾环回来,自有人告诉他这些,去了赵姨娘的院子,发现里面的布置和之前相差不多,赵姨娘也还是和之前一样的爱嚼舌头,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不休,却全然没有一点张狂之色,顿时放下心来。自己这个姨娘看着荒唐,实际上还有些分寸的,不然也不会这般顺利的生下一子一女。她到底之前是贾政的身边人,知道贾政此人最重规矩,最不能容身边人逾矩,所以从不去触他的逆鳞。 赵姨娘唠唠叨叨的说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快到饭点,便将院子里唯一的丫头遣了去厨房取饭,关上门,神秘兮兮的拉着贾环去了里间,从床底下拉出个箱子,掏出贴身藏着的钥匙开了锁,招呼贾环去看。 贾环陪她蹲在地上,只见箱子里是几块上好的缎子,道:“姨娘又要给我做衣服吗?现如今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对我好,给我备的都是最上好的东西,姨娘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赵姨娘不理他,将上面几块缎子掀开,入眼的尽是黄白二色,只见最上面是六锭五十两一锭的银子,下面还有不少碎银子和金银首饰。 贾环倒晕了晕,想不到赵姨娘看着寒酸,却有不少身家,光这些东西,就够一个五口之家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了。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怀里已经被塞了老大一把,赵姨娘还在继续从箱子里朝他怀里搬。 “姨娘,你这是干什么啊,”贾环一面手忙脚乱的将怀里的东西都抖落回去,道:“姨娘,你怎么了?” 赵姨娘又继续装了几把,发现她装的没有贾环扔的快,恼道:“姨娘给你你就拿着,这些日子,府里大不如从前,连宝玉手头都捉襟见肘,他还有老太太的帮衬都成那样,何况是你?你是做爷的,在外面手里哪能少了钱花?请客吃饭的,打赏下人的,迎来送往的……” 贾环心下感动,这些银子,也不知赵姨娘攒了多久才攒下的,因怕他少了花用,便毫不心疼掏出来,当下道:“姨娘,你留着自己用吧,我有的是银子花呢。” 赵姨娘迟疑:“真的?” “真的。”贾环点头,他的确有的是银子,而且他根本就没地方花——打赏下人?庄子里的下人不用打赏,更不敢打赏,不仅如此,吃的玩的张口就要,可不像府里,不仅要自己给钱,还要加跑腿费。迎来送往?迎来是有的,送往没有。至于请客,他要是真花钱在外面请客,那帮爷才会不满呢! 见赵姨娘将信将疑,道:“姨娘要是不信,看我这身衣服便知道。” 他去庄子原是带了换洗衣服的,但是他既住在了庄子,王禄便自觉把他的衣食住行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从头到脚,吃的穿的睡的玩的,无一处不精心置备。 贾环也不知道自己穿的衣服料子如何,但是感觉穿着极舒服,而且从他每日零嘴儿的档次来说,王禄给他弄的那堆衣服绝对不便宜就是了。 果然,赵姨娘在他身上摩挲了一阵,放心了,却又捧起银子塞过来,贾环无奈:“姨娘……” 赵姨娘道:“我在这府里呆一日,府里便管我一日的吃穿用度,哪里用的了银子?而且你吩咐那厨娘隔三差五的便送吃食过来,琏二奶奶现在对我也好,吃穿都不亏着……这些银子实在用不上。你拿着这个钱,悄悄的在外面去买个小院子……你看,偌大一个宁国府,说没就没了,我们府里虽比宁国府强一些,可也是有限的,不知哪一日就……你提前悄悄买个院子,日后若有个万一,也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姨娘!” “呃?” “姨娘,你别担心,我好着呢,荣国府也好着呢!” 赵姨娘搓着手,呐呐道:“可是,可是……” 贾环看见她眉宇间流露的不安和隐隐的失落,想了想,伸手从箱子里拿了两锭银子,收在袖子里,道:“不过姨娘说得是,买个院子以防万一也好。外面一座小院子不贵,这些银子尽够了——若买大了岂不是会惹人注意?明儿我就去寻。” 见赵姨娘面露笑容,又道:“姨娘日后不要再这般俭省了,该吃便吃,该花便花,攒着这些银子做什么?若没那一日,儿子以后自然会孝敬姨娘,不会让姨娘短了花用,若是真有那一日,攒这些银子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在赵姨娘被说得晕乎乎,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贾环快手快脚的将缎子放了回去,同时回去的还有他袖子里的那两锭银子,合上箱子,锁好推回床底,将钥匙塞到赵姨娘手里,见她还要说话,道:“我后颈上痒的很,姨娘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虱子了?哎呀,好痒?” 赵姨娘顿时忘了想说的话了,道:“哪里哪里?” 贾环将自己辫子揪起来,指着根处那一块儿,道:“就是这一块儿,痒死了。” 赵姨娘仔细找了找,用手指给他轻轻抓挠,道:“若真长虱子了,满头都是芝麻大小的虱子卵,哪有你这么干净的……许是许久没洗过了,头皮痒。回头让丫头给你篦一篦就好了。” “姨娘你看仔细些,旁的地方都好好的,就那儿痒,铁定是有什么,许是长了疖子也不一定?” 赵姨娘又仔细看了看,道:“好着呢,除了你打小就有的那颗小痣,什么都没有。” “什么痣?在哪儿?” “就是这颗。”赵姨娘用手指在他发根处点了点,道:“你打小头发就生的下,马道婆说,后颈上的头发叫苦头发,头发生的越下,命就越苦,加上这颗痣,就苦上加苦了,唉,果然从生下来就开始生病,断奶都没断过药……” “父亲也知道我后颈上有痣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当初你生下来,老爷也是稀罕了好一阵子的,只是后来整日的生病,就……好在老天可怜,终于让环儿你有了出头的日子,老爷虽口上不说,但我知道,他疼你的很呢。” 贾环笑笑不说话,父亲刚才……是在找那颗痣? 又过了两日,就是迎春的大日子,府里一大早就热闹了起来,贾琏和王熙凤两个一个管内,一个管外,他们年纪虽轻,但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再加上有贾母提点,偌大一件事,被两人打理的妥妥当当的,没出一点纰漏。 贾赦正站在外厅拱手应付着连绵不绝“恭喜”之声,脸上虽带着笑,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 这是什么意思?!真当他荣国府落寞了不成?派来的都是些什么小虾米?!送的礼更是不值一提! 虽然还欠款让府里的资产缩水了大半,虽然他贾家没有一个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臣子,虽然荣国府无论金钱权势都大不如前,但是荣国府还没有倒,他贾赦还是朝廷的一等将军!居然敢这样轻贱于他!竟商量好了似的,个个都不上门,派个偏房的晚辈就来充数! 正强笑着应付一个前来祝贺的小辈,一个小厮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匆匆道了一声失陪,便随着小厮出了门。 外面是急的团团转的贾琏,见他出来,忙迎上来,急道:“老爷,时辰已经到了,可是迎亲的人连个影子都不见……这可如何是好?” 贾赦怒道:“这点小事也来问我,孙家离这里又不远,不知道派人去催吗?” 贾琏急道:“已经催过几次了,都说马上马上,可是直到现在迎亲的人都还没出门。” “反了他了!”贾赦怒骂道:“孙绍祖那个白眼狼,当初要不是我们收留他,现在还不知道在那个嘎达里窝着呢,现在不过得个小官儿,居然就猖狂起来,若不是他千求万恳的,我会把迎春那丫头给他?” 贾琏见他只顾骂了不停,却一个主意也不见,催道:“那现在怎么办?” 贾赦骂道:“就知道问怎么办怎么办?再去催啊!” 贾琏无奈,正要应是,一人冷声道:“不用了。”却是大步走来的还穿着官服的贾政。 贾赦道:“老二,你说孙家这是……” 贾政一脸疲惫,叹道:“且等着吧!” “这……” 贾政道:“等吧,若他们不来,这等人家,迎丫头不去也好。” 贾赦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贾政欲言又止,只道:“大哥,是做弟弟的连累了你……且等着吧。” 率先进了门。 —— 乾清宫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跪在最前面的,是佟国维和马奇二人。 李德全三度出来,劝道:“各位大人,你们的折子万岁爷已经接了,中午日头大,各位达人先请回去吧!回去吧!” 马奇义正词严道:“昨日公公便是这话……事关皇家血脉,并非是万岁爷的私事,此事是真是假,万岁爷无论如何也要给个回话,若是真,便该认祖归宗,若是假,请万岁爷发话,严惩假冒皇家血脉之人!万岁爷不说清楚,我等绝不会起来!请万岁爷发话!” “请万岁爷发话!” “请万岁爷发话!” “请万岁爷发话!” 声音一阵阵,远远传开…… 乾清宫内小书房,康熙正和胤禛下棋,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微微一笑,道:“佟国维和马奇都是聪明人啊!” 当然是聪明人,若不是聪明人,又怎么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何止他们聪明,现在跪在外面的,个个都不是蠢人。马奇和佟国维是什么人,常年伴君,圣宠不绝,除了李德全,再不敢有人说比他们更了解康熙,他们两个会为了一则谣言,一起来逼迫康熙?谁信谁是笨蛋。 先不说陈三是皇子的谣言是怎么来的,单只看康熙身边的内卫,那一个个对康熙忠心耿耿,做梦都不会泄露康熙的半点行踪的人,居然不止一个的说漏了嘴,证实了“谣言”部分内容,更别提守卫这两个庄子的御林军,差点没主动找人说:陈三住的庄子千真万确是皇上的…… 若陈三不是皇子,康熙为什么在小汤山置个庄子安置一个六岁的小孩?康熙会牵着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子逛街?康熙会让一个陌生的小孩子住进他时常去暂住的庄子? 胤禛从窗口向外望去,每张脸在抬起来的时候,都是那么的义愤填膺…… 康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淡淡道:“现在你可明白什么叫能做不能说了吗?朕若突然说要认下环儿做义子,这会儿反对的折子都能堆到房顶上去了!” 胤禛迟疑道:“可是他们会以为环儿是……” “不是以为。”康熙道:“环儿原就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嗣,要什么以为?” 胤禛骇然道:“皇阿玛!” 康熙道:“朕这么做,一是因为环儿值得,二是因为朕是真心稀罕他……虽然皇家血脉不容混淆,但是只要不让他做皇帝,又有什么关系?环儿为亲王,下一辈便成郡王,再下一辈便是贝勒,最后不过是个镇国公罢了!但是,环儿做的事情,却会作为我爱新觉罗家的功业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大清的亿万百姓,当他们种痘的时候,他们会想起,是我爱新觉罗家族的恩赐,让他们世世代代摆脱了天花的威胁;当他们将火硝洒进地里的时候,他们会想起,是我爱新觉罗家族的恩赐,让他们每个人填饱了肚子!那么我爱新觉罗家族,便在这中原大地,真真正正扎稳了脚跟。到时什么反清复明,什么红花会、天地会、白莲教,不需朝廷出马,老百姓都能踩死他们……所以,环儿只能是满人,只能是皇子,只能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阿玛不担心,环儿会不安分吗?” 康熙想起那一堆被贾环指使的和没头苍蝇似的人,微微一笑道:“朕相信环儿,他不是有野心的人,即使有,他也没有实现野心的本事。” 胤禛低头道:“皇阿玛圣明。” 康熙不答,门帘掀开,李德全悄然进来,道:“启禀万岁爷,各位大人说,若万岁爷不发话,他们绝不肯起来……万岁爷,大人们已经在外面跪了两个多时辰了,有几位老大人已经支持不住,昏厥过去了,您看……” 康熙落下一子,对胤禛道:“时候差不多了,去宣旨吧!这一局,朕等你回来再下。” 胤禛苦笑道:“不用了……儿子早就认输了。” 康熙淡淡一笑。 第102章 贾环和贾宝玉作为迎春的堂兄弟,虽不似贾琏那般需总揽全局,但是想享清闲却是休想,两个人都不擅长应对这些场面,只能见人便先含笑,连声“同喜同喜……” 两个人脸都笑酸的时候,有小厮过来说贾政令他们过去一趟,顿时连向来害怕贾政的贾宝玉都如蒙大赦,匆匆赔了不是,便去了休息的小花厅。 推开门便看见一身官服的贾政单手撑着额头坐在椅上,他背后就是窗子,外面日头正大,光芒有些刺眼,却衬的厅中一片幽暗,两人刚从热闹的大厅出来,乍一进门,倒像是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而眼前这个撑着头彷如不负重负的人,更是和他们印象中那个在家中说一不二、永远板着一张脸的父亲判若两人。 贾环不安的开口:“父亲?” 被他的声音惊醒,贾政抬起头,看见面前并肩而立的恍如兰芝玉树般的一双佳儿,顿时叹了口气。 宝玉的确聪明,可是却用的不是地方,便是如今上进一些了,也只在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上面,或者做学问是一流,考科举也不致落榜,但是若要他出去经营地方,或是撑起整个大家子,却是想也别想。 府里的爵位在大哥身上,连他自己都是科举出身,一日日熬到现在的地位,可是宝玉该怎么办?既没有爵位,也没有谋生的本事,等贾母若不在,贾琏袭了爵,他也就是个旁支,到时候难道和贾代儒一般,只能以教族学为生,唯一的孙子病了,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叹了口气,又望向贾环,这个儿子好归好,可是儿子太好,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啊! 挥手让宝玉先出去,看着贾环,却许久不说话。 贾环道:“父亲今儿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是二姐姐的夫婿不好吗?” 他一说贾政倒想起来了,那孙绍祖的人品他倒是遣人去问过,说是个武夫,脾气暴烈,好色如狂,家里的丫头媳妇就没有他没碰过的。贾政为了此事还差点和贾赦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后来贾环的事情便用掉了他全部的精力,如何还想得起来孙绍祖是何方神圣? 贾环最会察言观色,一见他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发愁道:“人家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可是二姐姐一辈子的事。二姐姐性子绵软,若是万一嫁个品行不好的,岂不是会被欺负死?” 这个贾政如何不知道,但是他自家的儿子都顾不上了,哪里管得了人家的丫头?再说,贾赦铁了心要把迎春嫁给那人,他有什么法子?道:“你既然不喜欢迎春嫁给孙绍祖,待会让她不嫁就是了。” 本想着孙绍祖是个武官,为人粗鲁些也是有的,有些人虽然在外风流不羁,但是在家对妻子却也尊重,指不定孙绍祖便是这样的,何况荣国府对他有大恩的……但是此刻花轿还不上门,想必是孙家知道乾清宫外的事了……可见这家人品行的确低下,贾政也心中有气,这才有了此语。正好孙家迟迟不来迎亲,退亲也是由理由的。 贾环却是一愣:“啊?” 这种事,他说了能有什么用? 贾政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叹了口气重又闭上。 贾环道:“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父亲明明说已然请好了假,去衙门点个卯就回,为什么现在才到?父亲还要招待客人呢,为什么还穿着官服?” 贾政犹豫了一下,道:“我被八爷叫去了。” 便只这么一句,再无后话。 “八、爷,说什么了吗?” 贾环皱眉,胤禩对他一向亲近,理应不会对他们家不利才是。 耳中听着贾环极不自然的一声‘八爷’,贾政心中一阵烦躁,喝道:“你别问了!” 贾环乖乖闭嘴。 贾环样子原就生的好看,玉白的一张小脸,漆黑清亮的大眼,委屈又乖巧的闭着嘴,怎么看怎么可人疼……贾政却越看越是心痛,伸了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又终究放下,过了许久,才道:“待会的时候,我只要一咳嗽,你就不许说话,听到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贾政不耐烦道:“我一咳嗽,你要是还敢说一个字,我贾政就、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父亲?!”贾环瞬间瞪大了眼,骇然惊呼。 “出去!” “父亲……” “出去……”贾政语气又软了下来,无力挥手道:“让为父一个人呆一会……” 贾环无奈,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出门。他忽然感觉一夜之间,康熙、胤禛、胤禩还有贾政,每个人都突然变的神秘了起来,每个人都有什么秘密要瞒着他似的,让他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出了门,朝大厅走了几步,听到里面的喧闹声皱了皱眉,拐了个弯儿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着偷懒。 不过坐了半刻钟,便听到小厮在外面唤他,只得从藏身处出来,本以为还是贾琏要抓他的苦力,不想那小厮却道:“三爷,有圣旨到了,快去接旨吧,就等你一个了!” 果然去了正厅,地上跪了一地的人,站在香案前的那人虽不熟,却也见过几次,正是康熙身边最得意的人——李德全。 李德全见贾环过来,对他点头微笑,让贾环放下了心,反正不是坏事就是了。 快步跑到贾宝玉身边,正要跪下,贾政道:“过来这边。” 贾环应了一声,按他的意思走到贾政贾赦之间跪下,李德全等他跪好,就开始抑扬顿挫的读了起来。 他一开口,贾环就开始走神,他也算是接过一次旨的,上次黛玉封乡君的时候他就陪跪过,对这一点额外不满,你说颁旨就颁旨吧,找对了人拿着念不就行了,非要找一大家子的人来陪跪。这也就罢了,偏偏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话,非要骈五骈六的,长的要命不说,居然还听不懂!要不要这么折腾人啊! 过了好一阵,贾环才听到一声‘钦此’,吁了口气,终于念完了。 却见李德全含笑道:“十五爷,接旨吧?” 十五爷?府里有排行十五的爷吗? 悄悄转头看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低着头,没看见接旨的人啊?还有,父亲和大伯什么时候悄悄向后退了一点点,居然让他跪到最前面去了? “十五爷?”李德全俯下身子,温声道:“十五爷……旻郡王,接旨吧?” 贾环终于发现李德全好像是对着自己说话了,一愣:“啊?” 身后贾政低声道:“接旨!” “李公公,你的圣旨是不是传错……”他虽然听不太懂又走神了,可是明明听见他颁旨的对象是什么平妃的儿子,一个叫胤禨,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咳!”身后一声咳嗽传来。 贾环一时没反应过来,继续道:“我不……” “咳!咳!咳!” 贾环回头,见贾政铁青着脸看着自己,想起他所说的再敢说一个字,就不认自己这个儿子的警告,只得闭嘴。 李德全手里的圣旨还递在他眼前呢,只得老老实实拿了,李德全不等他磕头,便扶他起来,自己当先跪了下去:“老奴参见旻郡王,给旻郡王请安。” 贾环刚要说话,跪在地上的一群人一起拜了下去,道:“参见旻郡王。” 其中自然有贾政。 见父亲竟给儿子下跪,贾环如何不慌,连忙伸手去扶。 贾政也不矫情,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见贾环正忐忑不安的看着自己,顿时一窒,拂开他的手,再不看他一眼,对李德全歉然道:“鄙府中还在办喜事,不敢多耽误,下官暂时失陪一下,李公公若是无事,不如赏脸喝杯喜酒再走?” 李德全点头道:“那是一定的,贾大人有事但去无妨。” 贾政点头,贾环愣楞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呼喝丫头们当心的声音,心中一阵迷茫……大伯还在这里呢,这满厅的客人也在,父亲这是去忙什么呢?何况,他不是最腻烦这些俗事的吗?怎么抢起琏二哥哥的活儿了? 李德全走到他身边,含笑道:“恭喜旻郡王,劫难终满,今日终于可以重回宫中,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又一句明郡王,贾环终于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皱眉道:“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李德全叹道:“十五爷离宫的时候,才只有三个月,如何能记得住这些?唉,十五爷身份贵重,生母平妃娘娘乃是元皇后的亲妹妹,幼年便在宫中待年,深受万岁爷爱重,只可惜命里只得一子,偏又生的体弱多病……有高僧言,须得暂时远离皇家,寄居一‘假’姓人家才能得保性命,万岁爷原还不信,谁想旻郡王您身子果真一日弱过一日,不到三个月,便……唉,万岁爷万不得已,假托夭折,将您送出了宫。谁想如此竟还是不行,虽勉强保住性命,却仍是……唉,皇上只得又找到那位高僧,央他将您带在身边,化解灾厄……恭喜旻郡王,如今终于功德圆满,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贾环听的目瞪口呆,若不是他清楚的记得是他自己跑去庙里然后遇到了慈云大师,只怕也会信以为真,更别提那些跑来喝喜酒加陪跪的宾客们顿时一脸恍然,然后纷纷开始找自己的小厮…… 这算什么?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做义父做的不满意了,想改做亲爹了?这也太…… 忽然便想起贾政离开的背影,贾环顿时心乱如麻,拔步去追,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个烫手的玩意儿,拿着这个去,岂不是让贾政心中更加难受? 忽然便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这个父亲虽然幼年对他的确有些失职,但是自从他从庙里回来以后,却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虽然永远都是那样严厉的脸色、凶巴巴的语气,但是他生病了会彻夜守候、他受气了会为他出头、会到处给他找厨娘、会看着他吃药膳,每次他从外面回来,总会第一时间来看他…… 这个人,以后……就不是自己的父亲了?自己就不是他的儿子了? 这样的念头,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像要窒息了一般的疼。 父亲一定比他更难受吧…… 忽然间,心中对康熙生出一丝怨怼来,皇家的这些人,从太子开始,到康熙,甚至到胤禛,都是这个样子,看到好的喜欢的就抢过来,完全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所以说,皇家什么的,最讨厌了! 将圣旨随手朝李德全手里一塞,朝贾政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第103章 贾环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正在呵斥丫头的贾政,他到的时候,那丫头差点要哭了……快了被骂毛毛躁躁,慢了被骂磨磨蹭蹭,低头被骂小家子气损了府里的气度,抬头被骂傲慢无礼……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原来二老爷这么严厉的…… “怎么,主子说你几句还委屈你……”贾政的眼尾扫到慢慢靠近的贾环,顿时没了力气,不耐烦的一挥手,那丫头如蒙大赦,转眼便跑了个没影儿。 贾环扬起笑脸,道:“父……” 才说了一个字,笑容便僵住了……贾政像没看见他似的,转身便走,贾环张了张嘴又闭上,默默跟了上去。 贾政极忙碌的在前面指挥丫头、吩咐婆子、训斥小厮、叮嘱厨娘……贾环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一声不吭。 “旻郡王!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老臣了,老臣……”两人来来回回,里里外外逛了好几圈,贾政终于不耐烦了,猛的转过身来,说到一半的话却嘎然而至。 贾环头埋的极低,贾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一滴水落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那般沉重锐利,将他花了无数功夫包裹起来的重重的壳击成碎粉,直接打在了心窝上,立刻连呼吸都疼痛起来。 “旻、旻郡王……”贾政声音干涩,道:“老臣恭喜旻郡王,终于认祖归宗……” 贾环豁然抬头,贾政被他眼中受伤的神色刺的一窒,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贾环看着贾政眼中隐隐的水光,质问的话到嘴巴又吞下,只道:“我不是……你知道的,我不是。” 贾政嘴唇颤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有说,他能说什么? 贾环咬咬唇,道:“……父亲,您放心。” 转身便走。 他一说放心,贾政如何还能放心的下,急道:“你干什么去?” 贾环不理。 “站住!”贾政见他越走越快,附近虽没人,但是那边还有下人看着呢,他可不想在下人面前演一出老父追打儿子的场面,喝道:“贾环,你给我站住!” 贾环听贾政终于唤出‘贾环’二字,乖乖停住,贾政走到他身边,道:“你想干什么?” “我去找老爷子,让他收回成命。” “你疯了?”贾政低声怒斥道:“圣旨都下了,怎么可能收回?你不要命了?” 又放缓了声音道:“皇上也是爱重你才有此举,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又何必惹皇上不高兴……” 贾环怒道:“他下旨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不高兴?” 贾政慌忙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贾环从贾政手里挣脱出来,红了眼,咬牙道:“本来就是,他们就是那个样子,什么东西看中了都要抢走,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我、我真后悔招惹他们……我、我再也不理他们了!” “环儿!”贾政叹道:“你误会了,皇上也是为你好……” “我不要他为我好!” “环儿,”贾政正色道:“听我说,万岁爷是为了救你才会这样,你切不可因此怀恨在心……” “救我?”贾环一下子联想到那日胤禛和胤禩的对话,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贾政四下看了一眼,这里虽暂时清净,但一会难免有人路过,便带他进了一边的凉亭,那里地势高,就是有人过来也能远远看见,下人找他们也方便。 坐下,问道:“那个种痘的法子真是你弄出来的?” 贾环点头。 贾政叹了口气,道:“那你知不知道,自从皇上用牛痘之法遏制了京城的天花蔓延,便开始有流言传出,说你是朱三天子的幼子?” 贾环一愣,这也太扯了吧?老实摇头道:“我一直在庄子住着,外面的事哪里知道?” 贾政道:“那一阵子,流言铺天盖地的传,为父整日战战兢兢……好在过了几日又有旁的流言传出,才冲淡了些。那些流言太过无稽,为父也就不说了,但是从三日前开始,又传出你是皇子话来,比之前朱三太子的那阵还要凶猛,连许多大臣都信了,从前儿开始就有人上折子,今天上午,近百官朝臣跪在乾清宫外,求皇上澄清流言,严惩假冒皇嗣之人……唉,皇上若是不认,我们全家都是抄家杀头的罪啊!好在万岁爷慈悲,保全了我们一家人,朱三太子的流言也不攻自破……你、你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贾环静静听贾政说完,这阵子以来心中的疑惑终于渐渐散去,乱糟糟的脑子也渐渐冷静下来。 贾政的话他是不信的,以康熙的强势,他会受朝臣的威胁?会为此混淆皇室血统?他要是,他就不是康熙了! 问道:“父亲,这是八哥跟你说的?” 贾政点头。 贾环问道:“今天跪在乾清宫的,可有一个叫马奇的?还有一个佟国维?” 贾政道:“正是以两位大臣为首。” 就知道康熙带那两个家伙来就没安好心,原来是要唱双簧呢!贾环咬牙道:“父亲,您上当了!” 贾政一愣:“啊?” 贾环道:“不过是流言罢了,万岁爷和各位阿哥是什么样的人,区区一个流言能难得倒他们?便没有这些,老爷子认我做个义子,一样可以给朝臣一个交代,一样可以平息朱三太子的流言,为什么要费劲心思,编这么一个故事出来?” 贾政一想也是,但是,万岁爷这是为什么啊……他家的儿子就真这么好? 贾环也想不通,咬牙道:“反正没安好心!哼,他们就欺负父亲你老实,父亲你也是,为什么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老实的被欺负的’贾政顿时变了脸色,怒道:“怎么跟为父说话呢?!” 贾政一句为父出口,贾环心情大好,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讪一笑。 贾政冷哼道:“万岁爷是君,我们是臣,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好端端的,倒成了他的错了,难道他想将儿子送人不成? 贾环道:“要不是父亲你傻乎乎的被人家骗,我怎么会接旨?那圣旨上又没有我贾环的名字,我只要一口咬定是李德全传错了人不就成了?”他虽听不懂骈文,但是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知道的。 贾政道:“你敢抗旨?就不怕万岁爷雷霆之怒?” “他才不会因为这个……咦?”他忽然想起,以康熙的智慧,还有执笔圣旨之人的细致,怎么会留下这么大一个漏洞给他钻? 一想明白,顿时欲哭无泪,康熙和他相处这么久,如何会不知道他的脾气,他既有心认自己为子,又怎会故意做出令自己反感的事来?他应该也知道以自己的脾气,绝不可能抛弃生父攀附皇权,这才用了这么下三滥的法子。 一面欺骗贾政,一面又欺负他听不懂骈文,故意将那东西写的又长又晦涩……若不是贾政逼迫,贾环不会接这莫名其妙的东西,若是贾环能听得懂圣旨,便是有贾政的吩咐,他也绝不可能接旨…… 现如今自己既然主动接了旨,就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去问康熙,铁定是‘朕也怕你不情愿,故意在圣旨中半句未曾提到你的名字……你自己接了旨,与朕何干?现如今圣旨也下了,且在场之人如此之多,你叫朕自打耳光不成?” 贾政见贾环咬牙切齿的模样,勉强一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起码不管怎么说,终归是一件好事。” 亲生儿子成了皇子,从奴才秧子变成了主子,他这么小就封了郡王,日后一个亲王只怕也不在话下,怎么看都是好事……但是,终究不再是他的儿子了,那个聪慧过人又调皮捣蛋的小东西,再也不是他贾政的儿子,而是他的主子了,他们贾家的族谱上,一个叫贾环的名字将永远消失,他贾政,也没了唯一一个可以撑得起门户的儿子…… 有时候甚至会想,走的怎么就不是宝玉呢?让他去皇家,在那里,他正好有了清贵的资本,诗情画意也好,伤春悲秋也罢…… 贾环此刻已然完全想通了,道:“父亲你放心好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老爷子最了解我不过,此事必有后继。” 想了想又道:“若是没有,我要也能要来。” 贾政被吓了一跳,这东西也是能要的吗?道:“你可不要乱来。” 贾环冷哼一声,道:“我不乱来……父亲你放心好了,老爷子是想要个儿子,又不是想要个仇人。” 贾政能放心才怪了,正要说话,有小厮匆匆跑过来,面露喜色道:“二老爷,三爷,接亲的花轿到了。” 贾政冷哼一声,道:“现在知道来了,之前做什么去了?” 到底还是起身,随那小厮前去,贾环跟在后面,脚步比之前轻快了许多。 第104章 贾政和贾环赶到的时候,迎亲的队伍已经进了门,贾政眉头微皱,按规矩来说,迎亲队伍要想进门,还有不少过场要走,谁竟这么不懂规矩将他们随随便便就放了进来? 且先不说这样的人家能不能嫁,便是要嫁,花轿晚来,迎春又这么匆匆忙忙出门,日后在婆家如何能抬起头来做人? 见两人过来,正和贾赦说话的红衣高大青年匆匆丢下贾赦迎上来,对贾环作揖道:“下官孙绍祖见过旻郡王。” 贾环见他对贾政视而不见,心中不悦,越发不待他,并不理会,和随后来见的贾赦见了礼,便对贾琏道:“琏二哥哥真不仗义,说好了我们弟兄三个一起来守门的,怎么我还没来,你便把人放进来了?好没意思。” 贾琏苦笑一声,正要说话,孙绍祖道:“旻郡王说的正是,果然好没意思,若旻郡王不介意,我们先退回去,再来一次?” 贾环脸色一变,唤道:“来人,把这个捣乱的家伙给我轰出去!” 一堆人顿时面面相觑,贾环的话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左右为难,最后只有一致的低下头,假装自己没听见。 贾环怒道:“姑娘出嫁,是何等庄重的事?今日是我二姐姐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你居然敢在这里捣乱?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拿我二姐姐的婚事玩笑?!” 孙绍祖马屁拍到马腿上,成亲的日子被他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指着鼻子骂,直气的脸色发青,却见贾环骂完,理也不理他,扯了贾琏的袖子道:“琏二哥哥,这个人是迎亲队伍的人,咱们不好撵他出去,那就把新郎官叫来……哼,我倒要问问他,带了这么个东西来迎亲,到底是什么意思?!” 贾琏略带同情的看了孙绍祖一眼,道:“禀旻郡王……” 贾环皱眉道:“琏二哥哥做什么忽然这么生疏?大伯是一等将军,难道琏二哥哥每日都将军将军的叫不成?还只如往常便好。” 说起来贾琏算是府里对贾环的身份接受的最快的人,他见多了贾环和胤禛胤祥在一起的模样,对这一日早有预料,贾琏非是迂腐之人,闻言一笑道:“环儿你有所不知,这位孙大人,就是新郎官儿呢。” 一句冷淡讽刺的孙大人,分明就是对孙绍祖的行径也极为不满,贾琏虽然和迎春不是很亲近,却是他唯一的妹妹,被人这般轻贱,心里自然不会舒坦。 贾环这才正眼看了孙绍祖一眼,长的倒是英武雄壮,眉目间带着一股凶悍之气,两眼却有些黯然无神,皱眉道:“这位孙大人……之前为何花轿久久不至?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孙绍祖既然敢来迎亲,理由自然是早就想好的,目露忧色,叹道:“今日,既是二小姐的终身大事,也是下官小登科之喜,下官如何敢怠慢?实则是家母突发急症,下官、下官……唉,孝义两难全啊……” 说到后面,语音哽咽,差点都要掉下泪来。 贾环这半年来见到的人,哪个不是做戏的高手,很明显孙绍祖和他们不是一个级数的,看的贾环浑身只起鸡皮疙瘩,其他人也不是笨蛋,听过他方才“再来一次”的话,此刻再看他的表演也是一阵恶寒。 孙绍祖自以为唱作俱佳,可惜面前这个看着粉妆玉琢浑然不解世事的少年听完后却全无反应,只是冷冷看着他,直到他脸上的忧色几乎挂不住的时候,才听到少年清稚的嗓音道:“你知道麽,我懂医的。” 孙绍祖微微一愣,道:“多谢旻郡王关心,家母的病方才经大夫诊治,已无大碍了,下官这才匆匆赶来迎亲……” 贾环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继续道:“我虽是懂医的,却也无法凭空判断孙大人母亲病况如何……” 孙绍祖虽仍含着笑,却不由腹诽起来,这位皇子难道是在庙里呆久了,神智都不清了?怎么就只知道自说自话……却听贾环继续道:“……但是,却能看出孙大人在半个时辰之前在做什么。” 贾环敏锐的捕捉到孙绍祖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冷声道:“孙大人一片孝心可嘉,提及令堂之病,忧思溢于言表,只令我等感同身受……只是,敢问孙大人,母亲病重在床,孙大人不在病榻前侍候也就罢了,还跑去与人行那鱼水之欢……孙大人如此孝心,还真是让人惊叹!” 这会儿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的人,贾环又有意放开了嗓子说话,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阵窃窃私语,丝毫不掩脸上的鄙夷之色。 孙绍祖脸色青了又白,最后道:“郡王殿下虽身份高贵,但是也不可凭空污人清白,下官怎会做出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来……” 贾环冷哼一声道:“孙大人若果真清白,可敢让我把把脉?看我能不能把出孙大人几岁尿床?看我能不能把出方才孙大人你快活了几次?与你相好的是几人?” 贾环医术虽不错,但是也没到只凭脸色就能看出他半个时辰前有没有与人相好的地步,只是他五感极其灵敏,孙绍祖完事之后虽也稍稍擦拭过,却难逃贾环敏锐的鼻子。 孙绍祖脸色骤变,这段日子,关于贾环的谣言传的到处都是,他的医术自然也被传的神乎其神,孙绍祖原也不是很信,但是他只看了自己一眼,就能知道自己做了那档子事,如何还敢怀疑,见贾环上前一步,便要为自己把脉,忙向后退开,脸上的笑容却温和得体,道:“环儿,姐夫现在还有要事,等过几日再来陪你玩耍可好?” 他心中对贾环的医术畏惧之极,竟忘了能抵死不认,这般作态,更让人认定了贾环说的便是事实。 贾环皱眉,这个人能屈能伸,又善拍马逢迎,若假以时日,未必就不能出人头地,不过现在麽…… 冷然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叫我环儿?你花轿迟迟不至在前,拿我二姐姐的婚姻大事作耍在后,又在母亲病重时同人行那鱼水之欢,白日宣淫,简直妄为人子……你无信,我们可当你深有苦衷,你无义,我们可以当你一时失言,但你这等衣冠枭獍,做人都不配,也敢肖想我家二姐姐?” “你……”孙绍祖脸上青了又白,却终于没敢说出难听的话来,亦不敢说母亲病了的事不过是他胡编乱造的,需知诅咒父母的罪名比这个小不了多少,最后只道:“旻郡王您年纪还小,有些事您不懂……” 不再理会贾环,转向贾赦:“岳父大人,时辰不早了,您看是不是?” 贾赦点头道:“那就赶紧招呼二丫头上轿吧,莫要耽搁了吉时。” 贾环顿时一愣,自己这个大伯是吃错药了吗,自己明明已经戳穿了孙绍祖的本性了,竟然还要把女儿嫁给他!这不是把迎春朝火坑里推吗? 只是他身为晚辈,又是隔房的,能做的事实在太少,刚才若不是仗着自己新得的郡王身份,这些话只怕未必有机会说出口。 可是婚嫁这等事,只要贾赦不松口,别说自己只是一个郡王,就是皇上来了,也是使不上劲的。只能求助的看向贾政。 贾政道:“花轿足足晚来了一个时辰,吉时早就耽搁了……孙公子理当另挑吉日,再来迎娶才是。” 孙绍祖不说话,只看着贾赦,贾赦脸色一变,冷然道:“怎么,老二,你如今连我嫁女儿都要管了?” 府里的大权之前一直把在贾政手中,甚至连主院都是他住着,贾赦原不在乎这些,他只要有使不完的银子给他买那些古玩玉器就够了,谁想到,一夜之间,贾府的资产缩水了大半,原本府里就入不敷出,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哪里还有那么多钱给他挥霍? 要捞银子也不是没法子,首先要掌了府里的大权才好,他这才知道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家主,在府里威望和贾政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连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都更听贾政的,而最能捞钱的活计——修园子,更是被贾政牢牢攥在手里! 手里越是紧巴,心中便越是埋怨贾政,更何况他也认为户部清理欠款之事,就是自己这个弟弟为了邀功惹出来的,他自己倒是升官发财,可是宁国府毁了,荣国府败了! 越想便越觉得贾政碍眼,心中愤懑越积越重,在此刻终于爆发出来。 贾政闻言也是脸色一变,但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终于忍住,道:“大哥的女儿,自然大哥做主。” 贾赦冷哼一声,正要招呼人继续,忽然人群外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道:“老二做不得主,那老身能不能做主?” 人群让出一条路来,贾母在鸳鸯的搀扶下慢慢走近,道:“我贾家也是诗礼传家,只要定了亲,即便是贫病交加,亦会信守承诺,将女儿嫁他……但是这等衣冠禽兽,我贾家便是拼了背负失信负义之名,也绝不敢与之结亲!” 贾环暗赞一声,姜还是老的辣,贾母这番话说的真是漂亮之极,比自己可强的太多了。 既然贾母开了口,贾赦也没法子,眼睁睁看着孙绍祖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后,带着人灰溜溜的离开。 新郎官极走了,亲也成不了了,客人自然也纷纷散去,虽然成亲的事黄了,他们却也亲眼目睹了两场好戏,倒也不觉失望。 贾赦当着众人的面不敢和贾母争执,但客人一走,寻了个时机埋怨一声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呢,这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唉,此次是孙家自己耽误了时辰,不如儿子去找他们另寻吉时……” “你给我闭嘴!”贾母怒道:“迎春在我跟前长大的,你这个做父亲的不心疼,我心疼!孙绍祖这种人,也是能嫁的?” 贾赦道:“年轻人荒唐一点有什么稀奇的,孙绍祖年轻有为……” “住口!”贾母骂道:“养女儿选亲家,一是为了让姑娘过的好,二是为了给家里找个助力!你自己看看,孙家这等人品,迎春过去能有好日子过?我贾家真的有点什么事,他能靠的住?不第一个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老大你真是越来越糊涂!” 贾赦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道:“若不是老二为了荣华富贵,去交什么欠款,咱们家至于成这个样子吗?我至于会将二丫头许给这样的人家吗?” 贾母只气的头晕,怒道:“要不是老二先交了那笔钱,我们早就和宁国府一样,烟消云散了!” 贾赦含糊道:“老二不是还养了个皇子吗?” “你给我闭嘴!”贾母怒喝一声,手指颤颤的指着他,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人人都说她偏心,可是这么一个人,让她……唉! 挥手让贾赦下去,贾赦还未出门,便听外面有充满喜气的声音,道:“老太太,大老爷,宫里又有人来传旨了!” 第105章 贾母和贾赦赶到前厅时,不由微微一愣,厅中的气氛浑不似先前传旨时的庄严肃穆,反而一片祥和。贾政正和一个年轻人叙话,态度尊敬中不失从容,可见这年轻人身份极高,且和贾政是熟识的,李德全便在他下首坐着,这位康熙身边的红人也不自恃身份,笑的很是和气,也能凑趣儿。在他们身边,贾环正在和一个六七岁长得秀气之极的小男孩下棋。 贾环执黑,男孩执白,两个人落子奇快,全然不假思索,倒是让贾赦吃了一惊。 贾环忽然哎呀一声,闪电般从棋盘上捉了一只棋子回来:“这个不算,重来重来。” 男孩哪里肯依,跳起来抢他手里的棋子:“落棋无悔大丈夫……环叔叔你这是第几次了?!快把我的棋子还来!” 贾环张开空空的双手,道:“哪里有什么棋子?不悔就不悔,该你了!” “不兴这么耍赖的!”男孩拽住贾环的衣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放在衣袖里!” “没有的事!”贾环举起手:“不信你搜!” 男孩哼道:“搜就搜!” 不客气的将手伸进贾环的袖子衣襟乱摸。 “你来真的啊!痒!痒……快放手……”贾环连连躲闪:“快放手,不然不和你玩了!” 男孩怒道:“我才不和你玩呢!你总是耍赖!” “弘晖!” “环儿!” 两声呵斥传来,贾环和弘晖同时收声,怒瞪对方一眼撇开脸。 贾政微微有些尴尬,他平日管束贾环管惯了,这会儿看着他跟个小孩儿下棋还耍赖,习惯性的便呵斥了一声,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这个儿子可不是自己的了……自己可没有教训他的资格…… 略有些忐忑的望向胤禛,却见胤禛脸上毫无异色,微笑道:“弘晖被我惯坏了,向来没大没小的,让贾大人见笑了。” 贾政连道不敢,胤禛见他不安,也不再提,问道:“那边可是贾老太太到了?” 于是贾赦贾母上前和胤禛见礼,罢了再看时,却发现那两个小脑袋又凑到了一起,一颗一颗的数棋子。 弘晖嚷道:“你还说没有拿我的棋子……你若没拿,黑子怎么比白子多一个?” 贾环微微一愣后恍然道:“哪有你这么笨的,我走先的,现如今又轮到你,本来要比你多一个。” 弘晖疑惑:“是吗?” “当然了。”贾环不耐烦道:“你到底下不下?” 弘晖犹疑道:“我明明看见你刚刚抓了一个棋子走的……” 贾环举手发誓道:“我要是抓了弘晖一个棋子,就让我变成猪八戒!” 弘晖盯着贾环看了一会儿,嘟嘴道:“你又骗我,哪有那么好看的猪八戒!” 贾环喜滋滋在弘晖脸上啃了一口,道:“我也觉得我长的很好看!” 弘晖立刻被打败,一时羞红了脸。 贾环大乐,一抬头却看见贾政和胤禛黑了两张脸看着他,顿时讪讪。 就像康熙了解贾环一样,贾环也是了解康熙的,正如贾环所料,胤禛带来的圣旨,是给贾政的。 圣旨中一共说了三层意思,一是言道贾环在襁褓之中便以贾政为父,养恩重于生恩,一日为父,终身为父,是以贾环日后对贾府众人当一如既往,不可自恃身份,骄狂任性,对长辈无礼。 二是大赞贾政公忠体国,能为君分忧,封三等男爵,又夸了赵姨娘对贾环如何如何尽心云云,封了她一个四品诰命。 三则是说慈云大师有言,要令贾环在贾府中住满一年,方可消灾解难,从此后福无穷,是以贾环尚需在贾府中住到十月满,方可搬到内务府建的郡王府中居住,日后亦可两处为家,不可因此怠慢养父如何如何。 最后还有一点恩泽算是给贾府的,将贾府抵押给户部的园子赐还,建成以后是卖是住,全由贾府自行做主。 不得不说,这道圣旨正挠到了贾环的痒处,一句“一如既往”便让贾环心中郁气尽消——只要相处起来一如既往,是不是亲生的大家心中肚明,这样一来,自己不仅没有少一个人疼,反而平白多了一个亲阿玛,赚大发了! 而赵姨娘的四品诰命,则让他喜出望外,赵姨娘身为“郡王”的养母,给她一个诰命并不算过,若要凭贾环自己,非得靠科举入仕、立下大功才有可能给赵姨娘挣个诰命——以贾环的性子,想要中举人做大官,那恐怕要等下辈子重新投胎了。他虽不以赵姨娘的身份为耻,但赵姨娘在府中受人轻贱却一直是他的心病,便是他如何孝顺,如何在衣食用度上体贴,也改变不了连府上丫头都看不起赵姨娘的现状,现在却好了。 贾政如今是二品爵,王夫人便是二品诰命,赵姨娘不过四品,并不显眼,但王夫人是万岁爷口中的“疯癫之人”,那么就只有一直疯下去,再高的品级也是一句空话。如此赵姨娘的身份就只在贾母和邢夫人之下,这二人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她,也不敢欺负她。 至于两处为家什么的,让贾环日后也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在贾府,反正他现在本来就是庄子贾府轮流住。 老爷子想的很周到嘛! 贾环是很满意的,在心里夸了康熙几句,忽然又开始咬牙切齿:这道圣旨他可是听的明明白白的!没道理康熙明明知道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儿,传给他的圣旨让他一句听不懂,给贾政的圣旨却能让他听到明明白白……果然就是故意的! 对胤禛冷哼道:“原来写圣旨的那些人还是懂得写人话的啊!” 胤禛笑道:“你自己听不懂,就是别人写的不是人话啊?” 贾环大怒:“好啊,原来你是知道的!” 胤禛叹道:“早叫你多念书了!” 贾环大恼,正要反唇相讥,却见贾政拿着圣旨起身,虽脸上含笑,但贾环却看出贾政不是很高兴。 贾政心情是很复杂的,原以为是为了救儿子的性命,不得已才将儿子让出去,心里虽伤感,却也有一种为子牺牲的壮烈感……谁知道事实是儿子被人瞧上了,软硬兼施,连唬带骗的将人硬抢了过去,于是壮烈感变成憋屈感……这会儿抢儿子变成买儿子,他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 只不过是小儿子名义上多个生父而已,就能凭白得一个二品的爵位,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他自己倒不是多在意,关键是贾宝玉……自己除了贾环,就这么一个儿子,爵位铁定要落在他身上,这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就能做几句歪诗,写几篇文章,他身上有了爵位,自己以后就再不用为了他今后的生计发愁了…… 越是对康熙的补偿满意,贾政心里却越难受,这样一来,倒成了他自愿卖儿子的一般,还卖的心甘情愿的……一抬头,却看见贾环正向他看来,神色忐忑不安,不由暗骂自己一句:万岁爷的补偿说是为了自己,其实只怕是为了讨好自家儿子多些……自己越是心虚,越是疏远儿子,他只怕越是高兴……哼,儿子给父亲挣下爵位的虽不多,可也不是没有,沾儿子的光有什么好愧疚的!能生出这样的儿子也是自己的本事! 瞪了贾环一眼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招呼四爷和大阿哥还有李公公坐?” 贾环先是一愣,忙又欢欢喜喜应了。 虽迎春的婚事黄了,但是贾家多了一个二品的爵位可是天大的喜事,要知道官位虽有实权在手,却不可能总一番风顺,但爵位却不同了,不是有极大的错误,很少有夺爵的,且爵位能传给后人,官位再高也不过风光一时罢了。 贾政等人立时便忙了起来,贾环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出门,果然看见胤禛常用的青色马车正悄悄的停在拐角处,刚靠近,门帘便被掀开,里面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拽了上去。 然后胤禛含笑的声音入耳:“猪八戒,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贾环哼道:“谁是猪八戒呢?我又没有偷拿弘晖的棋子!” 挨着胤禛坐下,这里是大街上,外面还有个车夫,贾环和胤禛都将声音放的很低,两个人挨在一起小声的斗嘴儿,倒像是在说情话儿一般。 胤禛捏着他的鼻子道:“拿了又另寻个地方放回去,就不叫偷拿了?” 贾环打开他的手,闷闷道:“四哥你不是和我爹聊天吗?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胤禛道:“爷一天到晚在谁身上下功夫你不知道吗?我还知道你前前后后换了弘晖三颗棋子,冤枉你没有?” 贾环先还有些讪讪,到后面索性豁出去了:“怎么,给弘晖抱不平啊?哼,要不是我爹使劲儿瞪我,我和弘晖下三子棋,铁定不会输给他。” 弘晖到府,贾环拖着他下三子棋,弘晖却只肯下围棋,贾环正要亮出做叔叔的威严强力镇压,自己就先被贾政的眼刀镇压了,可是他实在不会下围棋,只得各退一步,仿三子棋的规矩,用围棋下五子棋,不管是横着竖着斜着只要五子连成线便赢……就这么简单的游戏,他也玩不过弘晖,可见他在棋艺上的天分有多么出众…… 胤禛摇头失笑道:“怎么就偏喜欢这种连弘晖都嫌太幼稚的玩意儿……” 贾环怒道:“四哥!” 胤禛道:“我只是好奇,环儿你明明算术一流,心思也够缜密,为何在下棋一道上会这么差劲?” 贾环冷哼道:“琴棋书画说白了,都是娱乐而已,有的人喜欢这种绞尽脑汁算计谋划的感觉,自然就喜欢围棋,我又不喜欢想这些,疯了才拿这个玩儿。既然是玩儿,自然是找最最简单最不费脑子的东西来玩!我的脑袋要留着想别的东西呢!” 胤禛笑道:“有理有理!我家环儿就是比旁人想的通彻。” 贾环才不会信他的鬼话,他记得胤禛便是爱下棋的,会赞成他才怪。 却又想起今天的事,感觉还有点晕乎乎的:自己就这么一下子,成了康熙的儿子了?而且居然还叙了齿……十五爷……这是下了决心要以假乱真了? “四哥,老爷子为什么突然要我当他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胤禛道:“贾大人没告诉你?” “说了,”贾环道:“可是你知道的,我爹他是个糊涂蛋,他自己还晕着呢。” 胤禛沉吟片刻,道:“之前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本在返京的路上,突然得到弘晖染了天花的消息,便甩开了车驾,日夜兼程回来,路上便又得知了你创出牛痘预防天花,以及进了府里专门照料弘晖的事……” “回府之后,你一睡便是三天,那三日外面可热闹的很,起先是有人故意在外放出关于你的流言,其实也不算流言,有一多半的算是事实……他们将你的事夸大了数倍传扬出去。偏偏你之前曾救治过无数贫民,又曾亲手为一千多人种过痘,这些人无形之中,便成了流言的帮凶,他们既不遗余力的传播,本身又是证人证据……是以流言在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们深信不疑,到处都立了你的长生牌。” 贾环不是笨人,自然知道世上有“捧杀”二字,牛痘之法虽是他创的,但是下令推广的是康熙、具体执行的是康熙委派的官员,贾环所做的不过是一封书信罢了,但是这则流言却将康熙和清廷所做的事全部抹杀,将所有功劳都归在他一人身上。 若是碰到心胸狭窄的君王,只怕贾环的小命直接就没了,然而便是康熙大度,又心疼贾环,只怕事后也要心存芥蒂,只要再加一把火,要了他的性命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好在这件事现在已经过去,贾环略略后怕了一阵,道:“这是你们兄弟谁做的吗?好不识大体!” 身为皇子,遇到这种事,稍微有脑子一点的都应该将功劳朝朝廷身上揽吧,现成的民心不收白不收,怎么还向外推? 胤禛冷哼一声道:“是太子爷……不过,这算什么不识大体?真正不识大体的人在后面呢。” 贾环并不意外,胤礽当初差点坏了户部的差事他便知道,这个人原就是为了私利、不顾国家大事的人……竟还有比他更过分的? 见胤禛脸上露出鄙夷愤怒之色,这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胤禛来说是极罕见的,便忽然想起贾政说的话,不由讶然道:“四哥说的不会是朱三太子的事吧?” 胤禛冷笑道:“可不正是。” 贾环先是一愣,却又忽然失笑:“我听父亲说起的时候,还以为是正主儿要借我的名头给他捞民心呢……唉,我果然是太自恋了吗?都是四哥不好,这么惯着我,让我以为我真的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 胤禛摇头失笑:“花见花开也就算了,谁让你的确很会种花种菜呢?但是,人见人爱嘛……我怎么不知道?” 贾环怒了:“你敢看不起我?等着,明儿我就给你招惹一大堆绿帽子回来!” 胤禛叹道:“环儿啊,不是我要打击你,换了你半年前的模样,要招惹多少个都容易的很,现在嘛……还是不要了吧,不然明儿惹一堆弘晖般大小的回来,爷可侍候不起啊!” “四哥!”这是说他越长越小,越不招人待见吗? 胤禛哄道:“不过我就喜欢环儿这般快快活活的模样儿。” 贾环哼一声,放过了他,道:“不要跑题,说正事!” 胤禛道:“说来却是我连累了你,太子恨我入骨,却偏拿我没辙,知道我们两个交好,便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若你真有什么事,我自会方寸大乱……” 贾环疑惑道:“高福儿是太子的人?” 胤禛道:“环儿果然聪颖,闻一而知十。” “这有什么难猜的,知道四哥和我的事的,除了九哥他们几个,就只有高福儿,太子既然想到用我打击四哥,自然是从高福儿嘴里得知的,而且四哥以前是太子党,太子要收买他也是最方便不过。” 罢了皱眉愤愤道:“太子做这种绝人子嗣之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高福儿既是太子的人,那弘晖的事背后就是太子指使了,堂堂太子,处事竟这般阴毒! 胤禛冷然道:“在太子心里,这天下都是他的,该当给他予求予取才是。” 贾环望向胤禛,见他神色凛然,心中一动,道:“可是还出了什么事?” 胤禛微一迟疑,叹道:“让你知道太子是什么样人也好……前儿我得知弘晖之事是太子做的,便暗地里派人监视了他几处别院,其中有一处,便是音儿的住所。那日太子不在,我派去的人半夜看见音儿鬼鬼祟祟出来,进了后花园,拿了铁锹在后花园乱挖……挖着一阵,便扔了铁锹踉踉跄跄的跑了,我的人下去一看,却是一只人手……” “他继续挖下去,才知道这整个后花园的地底,埋了不知多少尸体……现在想来,大约是太子在音儿面前说漏了嘴,让他看出了端倪,才会有此举。那音儿也是个胆大的,事后扮成恶鬼,硬是从下人口中套出了真相。” “原来太子好色,有你情我愿的自然好聚好散,有不情不愿的,太子的性情你是知道的,如何会因为旁人不愿而按捺自己的欲望?便将人强掳了来,等厌了,放也不敢放,关着也是个祸根,便索性杀了,将尸体埋在后院。听说第一个的时候,是因那女子性烈,一直未肯屈服,还说要去顺天府告状,太子一怒之下将她掐死,之后便做的顺手了……” 贾环打了个寒战,一阵后怕,若不是机缘巧合,他只怕也成了那后花园的一块花肥了,朝胤禛怀里挨了挨,道:“太子不是说,那院子是他新置的吗?” “他的话你也能信?” 贾环默然片刻,又道:“太子做的事,老爷子知道吗?” 胤禛道:“若是早就知道,太子的位置坐不到现在……老爷子还在世太子就这般模样,若果真即位,只怕更加肆无忌惮,这大清岂不是要毁在他手里?老爷子便是再疼他,也不敢用这天下做赌。” 贾环道:“四哥会告诉老爷子吗?” 胤禛冷然道:“太子欲绝我子嗣在前,流言陷害于你在后,收了他如此大礼,我岂能不好生回敬一下?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罢了。” 贾环便也放过此事,道:“四哥你又跑题了,正说到朱三太子呢!那个流言不会也是你们家哪个兄弟做的吧?不会有这么蠢的吧?” 第106章 如果说太子胤礽将牛痘之事尽推在贾环身上可以说是不智,那么将此事和朱三太子扯在一起的人,就只能用愚蠢二字来形容了。 胤禛闻言便是火起,冷声道:“不是才怪!我看三哥成日的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文人的风骨气度半点没有学到,倒学了一肚子的阴暗龌龊心思。平日里清高自诩,正经差事不做,却整日的暗地里给办差的兄弟下绊子,想着只要整倒了所有弟兄,那位置自然是他的。哼,他也不想想,我们兄弟办的是皇差,是在为大清为朝廷出力,他坏我的事便是在坏朝廷的事!老爷子又不是傻子,会把天下传给这样的人?” 是三阿哥?贾环虽没有见过三阿哥,但对他的印象却极差,当初就是他暗中唆使大臣抗交欠款,又逼死朝臣将帽子扣在胤禛头上,后来斩白鸭之事,又睁着眼睛说白话,道大清吏治一片清明,只有这一只白鸭……若说胤礽是不顾大局,那么胤祉整个就是颗老鼠屎,专门坏事的。 胤禛继续道:“老爷子将刑部的差事给他,未必不是要最后试他一试,可惜他得意忘形,一心只想着借机搬倒太子,他倒是如愿了,却不想老爷子对太子失望的同时,对他也彻底失望。只是为了制衡,还不曾将刑部大权收回,倒让他越发看不清事实,越发的猖狂得意……竟就做出这等事来!可笑他到现在仍不自知,还在做着他的太子梦!” 贾环道:“所谓当局者迷,莫不如是……只是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他,好端端的竟要害我全家。” 胤禛叹道:“你何用得罪他?只要觉得你挡了他的路,自然要搬开。这次却是我们连累了你。他知道太子已是不成了,目光自然便对准了别人——大哥是武夫,为人过于刚烈,遇事不知转还,老爷子不会选他,剩下便只有我和老八威胁最大,偏这段日子我们又成办了不少差事,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和我们素来交好,若你和朱三太子扯上关系,我们自然也跟着受牵累,他倒是打的好主意!” 贾环扑哧一笑道:“可不止四哥和八哥和我交好,那可是好大一窝呢……唉,我总是那条被城门殃及的小鱼儿!” 胤禛道:“三哥他自以为聪明,实则愚不可及,那朱三太子是什么人?那是反清复明的一杆大旗!从大清开国到现在,凡是造反的,谁不是举着这杆大旗行事?朱三太子的名号一亮出来,四处纷纷响应!这边杀一个,那边就能冒出十个来!他只看到老爷子最为忌讳的便是朱三太子之事,只看到只要和朱三太子有关的事,不管真假,老爷子一概赶尽杀绝,便以为只要将在你身上泼上脏水,只要百姓信了你是朱三太子的人,不管皇上信还是不信,都非杀你不可,却忘了他自己做的事比再冒出十个百个朱三太子还要可怕。” 胤禛冷哼一声继续道:“为什么那些人造反非要用朱三太子的名义?还不是为了民心二字!三哥却尤嫌他名气不够,竟将这让万千百姓世世代代受益的牛痘之法,硬扣到对方的头上去!若他不是皇子,老爷子凌迟处死他的心都有了!瞧着吧,等不了多久,老爷子定会找理由发落了他。” 贾环想想也觉得后怕,道:“幸好有四哥为我周旋,不然这次怕真的惨了……” 胤禛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安慰道:“你当老爷子疼你是假的吗?他怎会因流言而杀你?更何况老爷子岂是三哥这般蠢人可比?流言也罢,民心也罢,都是只能利用,不可压制的东西。三哥能将它套在朱三太子头上,老爷子自然也能拿来自用。” 又道:“当初初闻太子放出流言,我还很是担心,怕老爷子心中真存了芥蒂,幸好三哥弄巧成拙,倒帮了我们一把……现在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贾环道:“难怪人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我只当老爷子生的儿子,虽性格各异,但个个都是聪明的,不想还有这样的蠢人。” 胤禛道:“他倒不是不聪明,只是知人易,知己难……他打小儿念书便比我们兄弟强的多,老爷子和先生都常夸奖,日子长了,便未免自负了起来,只把自己当做世上最聪明的人来看。成日里只知道盯着旁人,却不知道自己也被人看着。” 贾环冷哼道:“自作聪明是比笨还要笨的笨!三爷又笨又坏,活该他倒霉!” 胤禛正色道:“环儿,可不能再叫三爷了,要叫三哥才是。” 贾环道:“我才不要叫那种人三哥!” 胤禛叹道:“环儿,你可知道,老爷子也罢,我也罢,最先只是想公开你的义子的身份而已。后来老爷子悄悄去了庄子,看了你做的硝石,回来便改了主意……我来的时候,老爷子已对后宫下了令,原十五阿哥,现为十六阿哥,原十六阿哥,如今是十七阿哥,凡是有不小心说错的,皆以犯上之名就地杖毙。” 听到杖毙二字,贾环啊了一声,沉吟片刻道:“……是因为硝石?” “因为民心。”胤禛见贾环神色有些黯然,又道:“当然也因为你……若只为民心,老爷子大可破格封你高官厚禄,民心一样可得,又怎会费尽心思做那么多事?现如今,宫里宫外,都知道你是平妃娘娘之子,是当朝的十五阿哥……不光是朝臣和百姓信了,阿哥中,除了我和老八因老爷子和你初见时在场而心知肚明外,连老九老十老十三也信以为真……之前老九还感叹呢,说难怪老爷子那么疼你,人都说远的香近的臭,养在外面的都是香饽饽。” 贾环有些尴尬,道:“我回头还是和他们解释一下吧……” “这是老爷子有意为之,你去解释什么?不光是宫里,便是贾府也是一样。老八已经交代过贾大人了,这会儿,除了贾大人,便是你姨娘还有老太太也只会当你是掉过包的……” 贾环啊了一声,道:“那姨娘岂不是会以为我不是她亲生的?” “也只能如此了,你日后好生孝敬她也就是了……切不可告知真相。”胤禛正色道:“环儿,这次老爷子是很认真的,非常非常认真,所以环儿,切莫不当回事儿。” “我知道了!”贾环终于明白了,老爷子是铁了心要将它弄成事实了,现如今圣旨也接了,爵位也封了,再说什么就矫情了,想了想,点头,眨着眼迷惑道:“我打记事起就在大和尚身边,小时候的事情哪里记得清楚?你们说我是谁的儿子就是谁的儿子好了!” 果然聪明!胤禛奖励的在他额顶印下一吻,道:“这便对了,就是这样。一会下车之后,可也莫忘了。” “下车……四哥,你还没说,我们去哪里呢?” “没说吗?我们去赴宴。”胤禛道:“太子在珍馐阁摆宴替我们众兄弟庆贺呢。” “呃?庆贺什么?”贾环道:“四哥有什么喜事吗?又新娶了格格了?” “顽皮!”胤禛在他头顶敲了一记,道:“托你的福,我们稍年长些的几个阿哥,昨儿都封了郡王了。” “啊?”封郡王要托他的福吗? 胤禛道:“你是皇子的事传出去以后,百姓们只知道皇子便是王爷,哪里分得清贝勒贝子的,于是大街小巷的便王爷王爷的叫开了,老爷子原就喜欢你,你又是立了大功的,也想成就一桩美谈,便封了你做郡王……之前我们兄弟都只是贝勒,你一来便做郡王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所以算是沾你的光,但凡是身上有差事,年纪又比你大的,个个都封了郡王……” 贾环笑道:“原来四哥做王爷还是沾了我的光啊!”辛苦办差的正牌成年皇子,倒沾了他一个冒牌货的光才封王爷! 胤禛被他得意洋洋的样子逗乐,捏捏他的鼻子道:“是啊是啊,若不是环儿,我哪里来的王爷当呢!” 见胤禛全无诚意的道谢,贾环哼一声,正要说话,马车停下,胤禛正色道:“莫忘了我说的话。” 贾环点头。 论演技,他可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当第二日贾环被礼部和内务府轮番围剿时,才知道做王爷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尽管在康熙的严令下,一切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可是康熙也严令,速度是最快的没错,可是礼节也要最全的! 于是贾环穿着郡王服饰,带着顶戴花翎,像个唱戏的似的给人摆布了足足半个月之后,终于解放了,但是身上被府里庄子两个厨子联手养出来的那么一点儿肉,也长了翅膀飞走了…… 当贾环脱掉一身‘戏服’,蒙头大睡了三天之后,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于是抱着半人高的请帖拜帖礼单等等等等,找到贾政:“爹啊,你就不能帮我处理了吗?” 贾政从他怀里随便抽了一张出来,翻开亮在他鼻子面前,没好气道:“你看看,这里面谁是我能处理的了的人?” 贾环顿时无语…… 贾政赶苍蝇似的挥手:“你去找你那个爹处理去吧!” 贾环噎住。 老老实实抱着东西回院子,院子挤着一院子的太监宫女,按内务府的说法,知道旻郡王情况特殊,只送了贴身服侍的宫女太监过来…… 贾环怒了!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收拾东西,去庄子! 第107章 下了马车,入眼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青翠无限,碧蓝的天空中,高远无限的云朵儿悠悠,又有清风徐来,贾环欢呼一声,感觉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放开脚步向庄子飞奔。 王禄早等在庄外,脸上挂着笑:“老奴算算日子,估摸着主子爷您也该过来了。” 贾环不满道:“一来就听到王叔奴才主子的,真扫兴!” 王禄含笑道:“爷还不知道吧,老奴现如今是王爷您的管事官了,日后您就是老奴的正主儿了,只等您的王府建好,奴才便去任职——您可不能再叫老奴王叔了,老奴可承担不起啊!” 贾环微微皱眉,王禄原是康熙的人,既然能派来这里管事,想来也是亲信,如今却跟了自己这么个冒牌王爷,应该算是被贬了吧? 想到王禄一直以来对他既尊重也疼爱,有些不安道:“王叔,要不我和老爷子说一声……” 王禄忙道:“爷可千万不要,老奴好容易在万岁爷面前求了这个差事,您要是看不上老奴,老奴日后少在爷面前出现就是,可千万赏老奴一口饭吃啊!” 贾环怎会嫌弃他?王禄对他一向很好,而且知根知底,更是在康熙身边侍候过的人,对皇家诸事了如指掌,有他在身边坐镇,可是旁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喜道:“那敢情好……不过,当初是老爷子亲口让我叫你王叔的,他不开口,我可不敢改口,王叔你就先应着吧!王叔王叔,我的木盆儿可做好了没?老爷子答应给我找个木匠来做的!” “做是做好了,但是您可不能再去试……您要是实在想下水也不是不行,起码要等到了进了暑,正午太阳大的时候……” “王叔!”贾环打断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王禄可没这么啰嗦。 王禄道:“以前老奴是庄子的管事,万岁爷交代了什么事都得听您的,可是现在,老奴是爷府上的管事官,爷行事不妥的时候,有劝阻之责……尤其爷现在还小,很多事都不懂,奴才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贾环愣了好半响,气急败坏的向内冲。又多一个人管!又多一个人管!多一个爹管人还不够,还多一个管事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爷,爷,你去哪儿?” “去找我的木盆儿!”贾环气势汹汹:“你有劝阻的责任,我也有不听劝的权力!谁让我年纪小呢?不听话是小孩子的专利!哼!” 王禄忙起身跟在后面急追,一面急急道:“前儿万岁爷派来的那个木匠,好生能干……他做了个会自己泅水娃娃,游到岸还会自己转身……爷要不要看看?” 贾环的脚步一下便被黏住了:“会自己泅水的娃娃?” 王禄大喜:“是啊是啊!” 贾环眼睛发亮:“还会自己拐弯?” 王禄连连点头:“没错!” “在哪里?” “不要爷您先回院子,老奴找人搬个大盆……”王禄差点咬了舌头,这张老嘴,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幸好这个时候贾环已经压根忘了什么盆不盆的,快快的朝自己院子走去,等着看会泅水的娃娃。 王禄松了口气,一面招呼人去安置贾环的行李,一面亲自带了人去抬盆提水。 —— 庄子果然清净,康熙住的地方,除了他那些儿子,没人敢来打扰,贾环总算又能优哉游哉过日子了。 而最让贾环高兴的,却是胤禛刚交了差事不久,而今正闲着呢,时不时便过来“种地”以“修心养性”,两个人整日不是在书房窝着,便是甩开了从人去地里一逛一整日。 有时候胤禛也带着弘晖一起过来,只是一带来就后悔,看着两个孩子在一起玩的快活,便忍不住有点幽怨起来……果然我已经是贾政一辈的人了吗? 又在庄子住了几日,贾环新上任的亲爹终于想起来看他来了,康熙进了庄子,却四处找不到人,便一面派人去寻,一面去地里看洒了硝石的麦子。 快到的时候,看见好大一团人影,在前面慢慢晃悠,康熙眯起眼,才看清那团人影是什么东西,挥手道:“去看看老四他们是怎么了。” 胤禛真的没有什么,就是辛苦了一点儿,因为他要背贾环。背贾环也没什么,贾环不重,但关键是贾环背上还有一个弘晖。好吧,这也不是问题,因为弘晖也不重,问题是怎么样才能让那两个家伙能稳稳的呆在上面不掉下来…… 贾环也没有什么,也就是辛苦了一点儿,因为他要一只手搂着胤禛的脖子稳住身形,还有一只手按着弘晖的屁股,以防他撑不住从自己背上像下溜…… 弘晖也没什么,用两只手把自己吊在贾环的脖子上也不算什么,无非就是比自己走路辛苦了一点点……好吧,或许不止一点点。 康熙看见的那一团人影,就是这三个人叠着罗汉逛马路…… 胤禛看见康熙,忙蹲下身子,将贾环放下来,又从贾环背上抱下弘晖,一起过来请安。 康熙看着活蹦乱跳的贾环和弘晖,这腿脚也没毛病啊! 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胤禛少有的有些脸红,闷不吭声。 贾环理直气壮:“我走不动了,所以让四哥背!” 弘晖有学有样:“我走不动了,所以让十五叔背!” 康熙顿时无语,半晌才道:“环儿,莫要教坏了孩子。” 贾环瞪大了眼,道:“阿玛,原来你嫌弃我!” 嫌弃你还会费那么大的功夫抢过来?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的,康熙干咳一声,道:“走,陪阿玛一起看看你种的麦子。” 距离上次过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康熙不必走近,远远的便看见前面地里有那么一大块地方,仿佛被观音菩萨洒下了杨枝甘露一般,与周围泾渭分明,青翠的让人想落泪。 康熙泥塑木雕一般站着,久久看着,眼眶渐渐湿润,又渐渐被风吹去。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渐渐回神,看见胤禛目带担忧的看着自己,却在自己回神的一霎那转过眼去,而贾环和弘晖两个,却不知在哪里找了两个草墩儿面对面坐着下棋,虽看似下的专心致志,两双眼睛却时不时飘过来。 走到贾环身后,看着地上画三个大小不一套在一起的方格,三个方格被八条线分别将顶点和中点连在一起,串成一个整体,颇有几分奥秘的样子,问道:“你们下的这是什么棋?” “成三棋。”贾环头也不抬的回答,一面将自己屁股底下的草墩儿抽出来放到康熙身侧,又从旁边给自己捡了一个。 康熙也不嫌弃,就在还带着贾环的体温的草墩儿上坐了下来,看两个人下棋。 康熙何等样人,这样简单的游戏,知道“成三”二字,又略看了几眼,便看出端倪,然后惊讶的发现,贾环居然是落在下风的! 再看几回,发现贾环看似下的很慢很认真,时不时还要犹豫甚至悔棋,但却永远只凭着直觉走棋,全然不去算计,便是犹豫也不过是在赌博似的迟疑罢了…… 这孩子,似乎永远知道自己的聪明该用在什么地方,旁的事,再不肯多动一下脑筋。 “不对不对!”实在不想看见贾环再次悔棋,康熙终于打破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作风,出声指点:“走这里!” “哦!”贾环从善如流,把自己走的那颗子收回来,重又走了一步。 于是轮到弘晖。 然后是贾环。 康熙再次忍不住开口:“又错了!” “那……这里?” “嗯。” 于是又轮到弘晖。 然后是贾环:“这里成不成?” 摇头。 “这里?” 再摇头。 “那这里?” 康熙在贾环头上敲了一记,亲手走了一步:“这里!怎么就这么笨?!” 贾环摸摸被敲疼的头,没好气道:“弘晖,到你了。” 弘晖走。 贾环走,然后棋子被康熙重新捉了回来:“放这里才对!” 弘晖抬头,泪眼汪汪的看着这两个……我才是最小的那个!我是最小的!最小的那个是我! 康熙老脸有些发红,目光不善的落在一旁看热闹的胤禛身上,道:“傻愣着干什么?我帮我儿子,你帮你儿子!待会你们父子输了弘晖哭起来我可不管。” 弘晖撅嘴道:“我才不哭。” “是,你比你环叔叔强多了,他就是一泪包……”康熙补偿性的夸奖一句,一抬眼发现贾环神色不善,话音一转道:“唉,泪包又能怎么样呢,谁让他是我儿子呢,再爱哭也是自己的儿子好啊!” 贾环哼一声,不理他。 那边弘晖已经快快的给他爹找了个草墩儿坐,于是父子对父子…… 然后弘晖和贾环很快就发现没自己什么事了,先是看着康熙和胤禛对战,然后越来越无聊,索性在一边又画了个棋盘,重开战局。 他们两个一走,康熙和胤禛便下得更加漫不经心起来,大半精力倒在他们身上,康熙道:“环儿啊,再过一旬左右,我便要去巡幸塞外,你同我一起去可好?” 贾环眨眨眼,抬头看了他和胤禛一眼,道:“四哥去不去?” 康熙笑道:“你四哥不去的话,你就不去?” “四哥去我也不去。”贾环道:“只不过四哥要去的话,就没人和我玩了。” 康熙摇头失笑,道:“既然这么喜欢玩儿,就更应该和我出去看看塞外,见识见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壮美风光才是。” 贾环摇头:“我还小呢,要看什么时候看不得?只是再过半月,麦子就要熟了,我要好生看着……那些麦子,茎叶虽壮些,却不知是否真的能增产,若是不行,还要重头来过……对了阿玛,可不可以派人修一个大一点的庄子子,我要用它养一些小鸡小鸭什么的……用种出来的麦子来养,若是吃个一年半载的没有问题,再看看有没有人自愿来试吃的……” 康熙开口打断道:“环儿。” “嗯?” 康熙道:“这些事,我会派人去做的……你只管种出东西就好。”试吃这种事,何须如此麻烦?刑部大牢里有的是人。 贾环也不介意,能少操心点儿事更好。 低头走棋,一面哦了一声。 “离京三百里的地方,有一个小型的硝石矿脉,我已派人去了那里开采建厂,用的便是你先前留下的图纸……你得闲的时候,便多去转转,省的他们稀里糊涂的办坏了差事。” “嗯,知道了。” 交代完这些,康熙也一时无话,见贾环低着头,坐在他身边,咬着唇认真的走着棋,很乖巧温顺的样子,忽然便觉得心里温软一片。 “环儿?” “嗯?” “环儿,”康熙道:“可有什么想要的?” “啊?”贾环抬头看了康熙一眼,想了想,道:“我想要先前那个会坐船的木匠帮我做一个大大的会泅水的娃娃……” “环儿……”康熙无奈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可是我就想要这个……”贾环看了康熙一眼,道:“阿玛你太奇怪了……为什么我每次做点儿事,你总要拿东西来换?我又不是你的大臣,难道还要论功行赏吗?小时老子养儿子,老了儿子孝顺老子,儿子完成老子的心愿……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阿玛你不觉得你计较太多了吗?阿玛你不能把儿子当臣子一样养,这样是不对的。” 康熙愣了愣,哑然失笑,揉了揉贾环的头,许久没有说话。 第108章 天经地义…… 康熙无声苦笑,目光却从贾环身上移开……是啊,这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啊,可是为什么到了皇家,却成了这样……他的那群儿子们,不孝吗?孝,一个比一个的孝啊,那一双双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他,摸准他的喜好,探问他的喜怒,揣摩他的心思…… “呀!阿玛!”贾环忽然一声叫唤,唤回了康熙的思绪,温声问道:“怎么了?” 贾环兴奋道:“阿玛,我想起来要什么了!有个人,我特别特别讨厌他!阿玛你帮我好好收拾他一下!” “哦?”康熙颇有兴味道:“是老九又欺负你了?还是老十?” 贾环不满哼道:“他们忙的很,哪里有功夫欺负我?还是二姐姐成亲那日我才知道他们回来了,才见了一面便又走了……枉费我之前那么想他们!我说的是那个差点成了我姐夫的家伙!最讨厌他了!” 康熙哦了一声,道:“怎么个讨厌法?” 贾环道:“就是再也不想见到他、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的那种讨厌,最好让他离的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康熙笑道:“不过是小事罢了,不过,他怎么招惹你了?说来我听听?” 贾环气哼哼道:“那日的事,我本不和他计较,原是不相干的人,他无情无义也罢,不忠不孝也罢,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事后竟然又上门来,说是我爹说的,要让他另择吉日过来求亲……我那不清不楚的大伯,居然真的就和他议起婚期来!幸好老太太还算明白,把大伯收拾了一顿,才算作罢!可是那人竟然还不消停,听说在外成日饮酒,喝完便借酒装疯,说对我二姐姐如何情深,婚事作罢后心中如何如何痛苦云云……哼,他若真对我二姐姐情深,怎会拖着不来迎亲,在家和人苟且?分明就是想在外坏了二姐姐的名声,好令我们家不得不把二姐姐嫁给他!偏大伯还成日的在我跟前帮他说好话,再这样下去,他就真成我姐夫了!我可不要这样的姐夫!” 康熙皱眉道:“竟有这等事?” 转向胤禛道:“老四可知道此事?” 胤禛点头,道:“儿子是知道的,那孙绍祖只是兵部一个候缺提升的小官罢了,这等小事,儿子不敢惊动阿玛,已然给兵部尚书去了个条子,将孙绍祖的品行一一告知,兵部尚书向来嫉恶如仇,想来过几日便会有结果了。” 贾环这才知道原来胤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便已做了处置,喜滋滋道:“四哥四哥!你最好了!” 贾府那日的事康熙也听闻过,只是不知道后继罢了,冷哼一声道:“让他来处置,最多不过贬去偏远之地做个小官儿罢了……哼,这等品行,去哪里也是祸害一方百姓!” 便再无二话。 贾环和胤禛对视一眼,知道那孙绍祖的乌纱怕是保不住了。贾环心里微微有些歉意,这孙绍祖说白了也没怎么得罪他,无非就是势力了些,以为他们家要倒霉的时候,便避之唯恐不及,后来知道他们家发达了,又死乞白赖的想贴上来罢了。 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坏人前程似乎过分了些。但是再一想,这个人可是做官的,范仲淹说过,一家人哭,胜似一路人哭,孙绍祖那样的人,让他做官才是害人呢。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因康熙即将北行,胤禛胤禩胤祥都要随行,胤禛也忙起来了,偏他这一走,和贾环又有一两个月不得相见,便将事情压到一处,隔一两日便来庄子呆上半日,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幸好贾环也不是那娇滴滴的小姐,胤禛来,他快快活活的陪着,胤禛不来,也能快快活活的过自己的日子,让胤禛安心之余又有些不甘心。 胤禛心不在焉的看着书,道:“老爷子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贾环有点漫不经心。 “老爷子问,三千里够不够远?” “啊?”贾环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他正使劲的揉着胤禛的食指指肚,瞪大了眼努力分辨那是一个螺还是一个簸箕。 “你不是说要把孙绍祖远远打发了吗?”胤禛道:“老爷子让我问问你,三千里够不够远?” “耶?这么快?”贾环微微一愣,老爷子说了不让孙绍祖继续为官,去了三千里外的话,那就是流放了? 贾环微有些不安道:“一点儿私事,让他丢官已经够惨了,流放的话是不是……”说到底孙贾两家还是有点交情的,而且还差点成了亲家,那孙绍祖人品再不端,只因看不顺眼便流放了也太过分了。 胤禛道:“那日回去,便有人上了折子,道:‘母亲生死未卜之际,不知在床前尽孝,反而与人白日宣淫……我大清以孝治国,便是骂父母一句都是死罪,虽然民不举官不究,但是官员之中,岂能留有这等不孝不义之人?’,老爷子回的却不是‘准奏’二字,而是‘彻查’,这天底下的官员,有几个经得起彻查二字的?你且放心就是,那孙绍祖罪有应得,判他流放已是轻了。” 贾环哦了一声,对孙绍祖仅有的有点内疚烟消云散,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还有,听刑部的人说,孙绍祖供词中说,贾赦之所以将贾二小姐许给他,是因为花了他五千两银子还不出,那孙绍祖说想尝尝真正名门贵女的滋味儿,是以贾赦便……” 话尤未完,贾环已然大怒:“这厮太可恶了,老爷子怎么不直接打死他算了!大伯他也是,堂堂一个一等将军,竟要卖女儿过日子吗?” 胤禛道:“你若嫌太便宜他了也容易的很,回头我和老爷子报备一声,派个人过去杖毙也就是了。” 贾环闷闷摇头道:“不用了。” 胤禛见他那副模样,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道:“看来你还是没能适应自己的身份,这大清,到底爱新觉罗家的天下……” 贾环冷哼一声道:“你们家的人都……” 胤禛纠正道:“是‘我们’,不是‘你们’。” 贾环不语。 胤禛道:“老爷子虽将你挂在平妃娘娘名下,但是却重又祭了祖,另给你赐名重新上的族谱,重又序了齿,便是不想让你认为自己是顶了胤禨身份的外姓之人……若你还这般见外,岂不是让老爷子伤心?” 康熙做的这些,贾环不是不感激,但是,有些事不是这些东西能够改变的,贾环不认为自己会有真正融入这庞大的家族中的一日,最多不过将这里面的某些人,当成真正的亲人罢了。就好像康熙无论如何疼他,也绝不会将皇位传给他一样。 贾环仍旧不吭气,将胤禛的手又捉了回去研究。 胤禛暗叹一声,贾环的心思,他如何不懂?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多话,这些事,顺其自然就好,反正以贾环的机灵,绝不会在康熙面前说漏嘴,在自己面前,为何还要让他受到拘束? 以贾环的性情,老爷子正大光明的认他做个义子,贾环会更高兴,这一点,他清楚,老爷子也是清楚的。但是从大清长远来看,他们需要将贾环做的这些事,牢牢的捆在爱新觉罗家族头上……贾环只是义子是不够的。 说白了,老爷子做这些事,真心是有,但是更多的,不过是利用罢了。 这一点,即使他口吐莲花,说的天花乱坠,以贾环的通透机灵,又怎会看不出来? 贾环清楚康熙的利用,康熙亦清楚贾环能看透他的利用,所以,贾环的一声“天经地义”才让康熙险些失态…… 虽然康熙掩饰的转过脸去,但是他当时坐在康熙对面,清楚的看见康熙眼中,有水光一闪而逝。 明明知道对方利用居多,明明是被骗着被强迫着成了别人的儿子,明知自己做的可以令他名垂千古的一切,立刻便成了别人的东西……但是他那一句‘天经地义’,却说的是那么的天经地义…… “环儿。” “嗯?” “环儿?” “什么?” “我在想,我和阿玛上辈子一定是积下了大功德的……唔,也许贾大人的功德更大?” 贾环扑哧失笑,道:“幸好四哥的话没让我爹听见,不然吓也吓死了。” 捧着胤禛的手沉吟道:“四哥觉得自己的命很好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胤禛见他又高兴起来,乐得转移话题,道:“生下来就是皇子,这样的命还不够好?你左手右手的研究半天,到底研究出什么来了?” 贾环郁闷道:“人家说‘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豆腐,五螺六螺开当铺……’,可是我找了半天,四哥你也只有一个螺……难道四哥以后是个穷光蛋不成?” 胤禛失笑道:“这个你也信?‘九螺平地朝天子,十螺南面坐金墩……’,那老爷子是不是应该派人将刚生下来的小孩子都看一遍,有十个螺的就先砍了脑袋?” 贾环想了想,也笑了,悄声道:“回头我偷偷看看老爷子的手,看是不是十个螺就知道准不准了。” 胤禛不由失笑……他家的环儿,怎么就那么可爱呢? 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继续看书,却发现完全想不起之前看了些什么,只得重头开始。 贾环也将胤禛闲着的手拉进怀里,继续研究。 大和尚倒是会看掌纹的,可惜他没学过,研究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 胤禛的手生的不是很好看,虽然修长,但是骨节粗大,而且指腹和掌缘都长着厚茧,但贾环却很喜欢。 这个人,就像他的手一样,所有柔软的地方都包上了厚茧,人们看到的,永远都是他强硬冷酷的一面……自己何其有幸,什么也没做,便被他一起裹进了那层厚茧中,可以尽情享受那份温暖和柔软。 胤禛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书,感觉到贾环微凉的指尖在他掌心的厚茧上轻轻的戳,戳一下,挠一下,又一下,小猫儿似的,便感觉书上的那些字儿,长了翅膀一下,东一下西一下的乱飞,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刚刚看了些什么…… 定定神又看了几个字,还没分辨出那几个字儿组在一起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便听到贾环一个人像个偷了腥似的肥猫一样,笑得好不得意。 胤禛叹了口气,认命的将手里的书放下,道:“笑什么?” 贾环摇头:“不告诉你!” 挨个儿的弹着胤禛的指甲,发出嗒嗒的声音……这个人,好像连指甲都比别人硬三分似的。 胤禛反手将他的手捉在手心揉捏,一向知道贾环的手好看,但是每次看到都要忍不住再次惊叹,这样细嫩的一双手,这样的娇憨的一个孩子,怎么看都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世家公子,从未经历过外面的风风雨雨,谁能想到,这个孩子从小恶疾缠身,从小被父母抛弃,从小跟着一个和尚化缘治病采药种地,从小吃着山中的野菜长大…… 忽然便有些怨恨贾政起来。 “四哥,你想什么?” 胤禛回神,笑道:“想环儿的手,长得真好看。” 贾环哼哼道:“我哪里都好看。” 这一点胤禛是很赞成的,点头认可道:“的确。”末了又补充一句:“是好看,从头到脚都好看。” 贾环瞪大了眼:“四哥?” “怎么?” 贾环狐疑的看着他,道:“我怎么觉得四哥说话的口气像是看过似的……” 胤禛干咳一声:“哪有?” 贾环怒道:“还不承认?脸都红了!脸都红了!” 胤禛无奈,道:“是看过那么一次两次……” “还一次两次,为什么我不知道?好啊!”贾环拿手指戳着胤禛的胸口,一字一句道:“你、偷、看、我、洗、澡!” “没有的事。”胤禛有些尴尬道:“你上次高烧,浑身是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不给你弄,难道便宜别人吗?” 说的什么话?怎么给他擦擦汗就成占便宜了?思想龌龊!质问道:“还有呢?” 胤禛道:“前儿我回府,你困的很了,倒头就睡……我知道你是爱干净的,就帮你洗了洗……就这两次,再没有了!” 贾环是个大男人,也不怕给人看,胤禛认了他也就不计较了,只是想到胤禛给他洗澡的模样,莫名就有些脸红,好奇的看着胤禛:“四哥啊,你有给弘晖洗过澡吗?” 胤禛道:“没有。” “那弘昀呢?” “也没有……这些是丫头婆子的事,哪里轮到我来做?” “……那,四嫂呢?” 胤禛道:“爷这辈子,只服侍过两个人洗过澡。” “两个人啊……”贾环语气有些失落:“我和四嫂?” “不错,一个是你,一个……”胤禛满意的看见贾环的眼神慢慢暗下来,笑道:“一个当然是爷自己!难道爷还会给别的什么人洗澡不成?” 贾环笑的眉眼弯弯,口中却道:“难怪那次睡醒的时候,身上连糊糊的难受,原来是四哥洗的不干净!” 胤禛气乐了,拧着他的鼻子道:“好,是爷侍候的不好,下次爷找人练熟了再侍候你行了吧?” 贾环忙笑着躲闪,道:“四哥四哥,下次你累的时候,我也帮你洗!” 胤禛嗤笑道:“就你那小身板,准备怎么把爷扛到浴桶里去?” 贾环目测了一下自己和胤禛之间的高度差距,颓然道:“好像是有点儿难……”也许还不只一点儿…… 颓唐了一阵,便又兴奋起来,道:“四哥,你回头给我弄两头会产奶的羊来吧!” “做什么?” 贾环道:“太医说了,我这两年正长身体呢,长一年顶别人两年,如果养的好,到时比旁的人还要健壮……四哥你没发现这两个月我长高了很多吗?羊奶喝了最长个头,我只要这两年多多的喝,就能长的高高壮壮的……等我长这么高了……” 他站在榻上,在比胤禛还要高两个头的位置比划了一下,道:“……就可以抱得动四哥了!咦,四哥,你冷吗?” 胤禛干咳一声:“不冷。” “不冷为什么打寒战?难道是着凉了?”贾环摸摸胤禛的头:“不烧啊!” 胤禛拿开贾环的手,道:“环儿啊。” “嗯?” “那个……羊奶……” “啊?” “羊奶、咳、羊奶……没什么好喝的……” “我又不是为了好喝,”贾环道:“四哥你喝过吗?” “嗯,小时候喝过,难喝的很,你还是别喝了。” 贾环上下打量他一阵,道:“原来四哥就是因为喝了羊奶才长这么高的!那我要喝多一点,我长得快,很快就能比四哥还要高!咦,四哥,你热?” “有一点……”胤禛干咳一声,擦掉额上的冷汗,道:“虽然长得高是好事,但是……羊奶腥的很,你怎么喝的下去?” “啊?” “你不是最怕腥吗?那羊奶一股膻腥味儿,最是难闻不过,你平时连肉蛋都吃不下,何况是那玩意儿……你看弘晖平日里多乖巧听话,可是他额娘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他喝进一口去,又何况是你?” “好吧……”贾环一脸黯然,终于放弃了,道:“那回头我再翻翻书,看还有什么能长个儿又好吃的东西……” 胤禛道:“所谓过犹不及,你每日吃着的,都是太医精心搭配的药膳,你再添些乱七八糟的进去,说不定反坏了事……好好的吃药膳,养好了身子最重要,至于其他,以后再说吧。” “可是过两年便错过长个最快的时候了……” “只要爷不嫌你矮就行了……” “可是洗澡……” “回头我修个大温泉池子,以后我们一起在里面洗……” “可是……” 胤禛干咳一声,道:“明儿我便要和老爷子一同离京,可有什么想要的?” 贾环将洗澡的事抛下,道:“塞外有什么?” 胤禛送了口气,开始认真想这个问题,道:“那里的吃食都腥的很,只怕你是不喜欢的,猎物倒是多,可是你又不吃肉……唔,算了,等我看到什么好玩的,给你带回来就是。” “哦。”想起明儿起就看不见胤禛了,贾环心里有点难受,道:“都是四哥不好,干什么不许我一起去,我也想去玩……”要不是胤禛当时给他使眼色,他就答应康熙了,后面收麦子又不用他亲自盯着。 胤禛道:“想出去玩,以后有的是机会,等我闲了,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只是这一次,却是去不得的。” “为什么?”贾环道:“会出事?” “嗯。”胤禛点头:“可还记得我很早便说过,太子的位置坐不了多久了?” 贾环瞪大了眼,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子要废太子?” 胤禛道:“废立太子,是何等重要之事?若没有合理的理由,在朝臣面前如何说的过去?且太子的这些过错,有哪一个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自然需要一个契机。” 贾环皱眉道:“按四哥的说法,只要太子不犯错,老爷子也没有理由废他,太子不是傻子,自然也是明白的,他只要小心谨慎,不就……” 胤禛摇头道:“他再小心谨慎有什么用?既然老爷子有了此心,自会有人将契机送到他手里……在京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出去就不同了。” 贾环眨眨眼:“不会是四哥你吧?” 胤禛摇头。 “八哥?” 胤禛仍旧摇头,道:“我们都不愿要那个位置,做这些干什么?给人做嫁衣裳?拥立之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扎手的很哪!” 贾环好奇道:“那会是谁?” 胤禛伸出三根手指,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八那么讨厌老三,手里明明捏着他的把柄,为何却死攥着不用,任他在面前耀武扬威也一笑置之?你不会以为老八是什么以德报怨之人吧?” 贾环如何还不明白,笑道:“你们好狡猾。” 胤禛道:“虽则如此,我们谁也不知道老三会怎么做,太子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我和老八各有自保之法,他们等闲也不敢来招惹,但是却难免不在你身上下功夫,若是我万一有个看顾不到,伤到你可怎么是好?所以你好好在京城呆着,我才放心。” 这种热闹,贾环可不愿去凑,点头道:“四哥你也要小心。” 胤禛道:“你放心便是,我若是连看热闹都看出事儿来,岂不是白做了这麽多年皇子?” 贾环想想也是,便也不再多说。 胤禛又道:“太子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总担心他在你身上下手,若你落在他手里,来要挟我和他一道行事……” 贾环点头:“我会小心。” 胤禛道:“一个区区的荣国府,可挡不住太子的人。” 贾环点头道:“我知道了,待会我便回去探望父亲姨娘,然后住到庄子来,除非你亲自过来接我,我绝不离开这里半步。” 又不放心,交代道:“四哥,你知道我说话向来是算数的,说了不离开,便绝不会离开。我听王叔说,这里老爷子后来又布了重兵,而且庄子里备的有烟花,只要一放,就能招来援兵……所以,四哥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有事,就是太子把我的胳膊手给你送去,你也不要信,铁定是假的!” 胤禛说这些,也只是为以防万一罢了,见他上心,便也放下了心事,正要斥责他胡言乱语,却听他继续道:“就是他们把四哥你的胳膊腿送来,我也不会被他们骗出去,因为那一定是假的,对吧?” 胤禛顿时失笑,道:“哪有那么严重,我有自保之法,你只要小心些,也不会出事……阿玛派在你身边的侍卫,个个都是好手,你只要别任性扔下他们乱跑,就绝不会有事。” 贾环认真道:“我仿佛听谁说过,‘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我现在就是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胤禛轻咦一声,抚掌叹道:“这句话说的倒好,你是听谁说的?” 贾环想了许久,皱眉摇头:“着实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这般大将之才,自有其锋芒毕露的一日。” 第109章 贾环说话是算数的,当晚便和胤禛一同回了京,第二日康熙出京,贾环作为儿子,自然是要去送的,于是第一次见到了久闻其名的三阿哥胤祉。 贾环走完封王过场之后,原该是去见见这些名义上的兄弟们的,他们也该来为贾环庆贺一番才是,只是贾环逃的太快,那些帖子一概没看,自然不知道他的这位三哥给他下过帖子,更送了一份厚礼上门,胤祉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帖子和他精心挑选的礼物,在贾环看都没看一眼的情况下,就被贾政连同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锁在了库房里蒙尘。 若非早知胤祉是什么人,贾环绝难将这个俊秀挺拔、一身儒雅之气,对他含笑点头的男子和那个逼死官员污蔑胤禛和放出恶毒谣言陷害他的人联系在一起。 贾环点头回以羞赧一笑,暗想这个三阿哥果然是个蠢人,便连点头示好也带着自矜之色,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会赞赏他的皇子风范,但是若自己真的是颇受康熙宠爱的皇子,这样的姿态只会惹人反感好吧? 康熙和身边的人交代完事,在人群里没看见贾环,一转身便发现他在身后的阿哥群里,正和胤禛胤禩胤祥小声说话,笑的很是开心,招手唤道:“环儿,过来!” 贾环笑嘻嘻过来:“阿玛。” 康熙道:“怎的只顾和你四哥他们说话,也不来看看阿玛?” 贾环道:“阿玛不是忙吗?” 康熙微微一笑,叮嘱道:“阿玛不在京的时候,行事要谨慎些儿,京城匪类也是不少,阿玛给你派的人功夫不差,出门一定要带上,不许任性贪玩!若是遇上有可疑的,直接打杀了便是,不要有什么顾虑,万事有我呢。” 贾环点头。 康熙又道:“朕走之后,庄子的事你一人说了算就是,朕和卢翼也说过了,庄子的侍卫也听你调度,但是他们的职责是护卫你周全,朕给你权利可不是让你趁机甩掉他们的……朕离京之后,京里每日会遣人来往传递信件奏章,你要记得给朕写信,写好之后交给王禄便是,最多三日便须给朕写封信,知道吗?” 康熙说一句,贾环便点一次头,听到最后一句却瘪了嘴——便是康熙在京的时候都没这么麻烦呢!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我也可以给四哥他们写信吗?” 康熙佯怒道:“你拿朕的人当信差使呢!” “不写就不写!”贾环也不敢拿这个给胤禛写情书,都要过康熙的手呢,退让一步道:“那我有话和他们说的时候,你要帮我传话。” 康熙气乐了,好嘛,不把他的人当信差了,直接把他当信差了,无奈道:“好,朕给你传!” 看时辰差不多该上路了,尤不放心道:“朕不在京,凡是多一个心眼儿,别听什么信什么,知道吗?” 贾环不耐烦点头,道:“知道了,阿玛你好啰嗦!” 康熙道:“你是皇子,又是郡王,京城里除了你几个王叔就数你最大,便是你那几个王叔等闲也不会来招惹你……在京里别乱欺负人,更别给人欺负了去……朕出去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偏偏你又不肯跟朕一起去……” 康熙的一番叮嘱,贾环不是不感动,但是周围一道道炽热起来的视线更让他头皮发麻,是以一送走康熙,便以最快的速度登上马车,躲开身后那一堆围上来献殷勤的各色权贵,便没有看见因逃跑不及被围在了人群中的贾政的幽怨的目光。 回到庄子,贾环便在王禄的提醒下,开始了每三日一篇作业……不,一封书信的日子,他所不知道的是,王禄在帮他交作业的同时,自己也会交一份…… “阿玛万安,又过了三天了,我比三天前的时候还要多想你一点,这三天……”这是贾环万年不变的开头。 “皇上吉祥,老奴恭请圣安,小主子这三日以来……”这是王禄万年不变的开头。 “……昨儿收到阿玛的回信,说十四哥的腿因为骑马时间太长而磨破了,其实我更想知道四哥八哥还有十三哥的腿有没有事……我本来决定明年一定和阿玛一起出去玩,但是看了阿玛的信我犹豫了。我不喜欢坐车,骑马我不会,但是十三哥骑马的姿势很漂亮,我本来一直想象着我像十三哥那样潇洒威风的坐在马上的样子,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原来骑马根本就没有看起来那么舒服……不过,如果阿玛肯给我准备一辆很舒服很舒服的马车的话,我会考虑明年陪阿玛一起去……” “赶路我可以坐车,可是打猎还是要骑马。打猎我是不怕的,因为有黑,黑从小到大都是自食其力的,所以比起打猎一定没有狗狗能赢它。可是我担心白能不能驮的动我。白已经长的很高了,比黑还高,可是我总觉得它的腿太细了一点。我很想试一试,可是我怕自己压坏了它,又总不能找个比我更小的小孩子来帮我试……白从来没有驮过人,万一摔坏了人家孩子可怎么好?” “我听人说外面耍马戏的有会骑马的猴子,我想猴子很轻,而且很机灵,就算掉下来也摔不着,于是就让王叔给我找了一只回来。那个猴子果然是会骑马的,穿着大红袍,带着帽子,在白身上耍各种把戏,好好玩!不过黑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那只猴子好顽皮,居然敲白的头,而且让白去跳树枝,白不理它,它居然抽了白一鞭子……太过分了,我都舍不得动白一根手指头呢!我刚准备叫人去把猴子牵走,黑就冲了上去,闪电一样……好吓人!猴子吓的吱吱乱叫,拼命的逃跑,黑红着眼睛狠追,像是要吃了它似的,两个一追一逃,眨眼就不见了。我知道黑只是吓唬那只坏猴子,不然它第一口就被黑咬死吃掉了。” “后来黑和坏猴子一起回来了,坏猴子看起来垂头丧气的,白好像有点怕它,黑一咧嘴,坏猴子就吓的缩到角落里去了,看着好不可怜,嗯,它活该,谁让它欺负白来着!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黑好像生我的气了……长这么大,黑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呢!我可怎么办呢……” 以上是贾环的某篇作业之一,而同期王禄这样写道:“老奴一直怀疑黑白是成了精的,现在更觉得是这样了,小主子一直把黑当成小厮、坐骑、信鸽、保姆在用,现在黑的差事终于卸任了一半,因为黑神奇的抓回来一只比它更胜任保姆和小厮的猴子回来……老奴本以为猴子是除了人以外最聪明的动物,但是现在感觉似乎狗和马比它聪明的多,不过这只猴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那就是‘识时务’,老奴从来没见过这么识时务的猴子……“三天后,康熙终于等到了关于狗、马和猴子的故事的后继:“黑果然是生气了,哄了它两天了也没能哄好,最后只好答应它帮它烤肉,它拿多少肉来就给它烤多少……第二天一早,我一打开门,就看见小山一样高的肉堆,吓了我一跳。我实在不明白,黑怎么在一夜之间抓到这么多猎物,并且拖回家的……还好庄子下人多,有的是人帮我洗肉、切肉和生火,不然我肯定一天都烤不完……” “……我知道猴子偶尔是会吃肉的,可是为什么白也吃肉呢,它不是马吗?马能吃肉吗?我就知道当初不该让黑照顾它的,黑一定是把白当狗狗养了……马吃了肉不会肠子打结吧?我让王叔去找大夫,王叔找了一个太医过来,太医说白没事儿……可是我觉得白需要的不是太医而是兽医……” 王禄的版本是这样写的:“黑和白在一起已经够异类了,现在多了一只黄,老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奴亲眼看见白驮着筐子回来,黄将里面的猎物扔出来,然后又一起上山去了,想来那筐子也是黄绑上去的……小主子很担心白吃了烤肉会肚子疼,但是老奴以为他多虑了,老奴亲眼看见那堆猎物里面,有一只野鸡上只有马蹄印,而且黑替白分肉的手法也很熟练,老奴想白吃肉大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数日之后。 “虽然最近白表现的很正常,但是我总是在担心……王叔不许我搬到马房和白一起睡,我只好把白搬的我的房子看着,于是又多了黑和黄……啊,黄就是那只猴子,它长的真难看,还喜欢挤眉弄眼……我不喜欢黄,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比黑白有眼色的多,而且它还懂得捶背和倒水,也能给白找吃的……” “接到阿玛的信终于放心了,原来在藏北,马吃肉是很正常的啊,也许白正好也是那边的血统,爱吃肉和黑没有关系,我好像又冤枉黑了。” “昨天麦子收了,洒了火硝的地方比周围的地亩产多了四成,但是比起下过粪的、真正的好地产量还有不少差别……但是我记得,我用火硝种的番薯和萝卜,差距没有这么大的。我想也许是我找错了方向,或许在土里,有的东西可以长叶子,有的可以长根茎,有的可以长种子,硝石也许在长叶子和根茎方面更厉害一点,一定有什么是可以长种子的,我还要再试一下才行……” “阿玛,我能不能不要让王叔做我的管事官了,还是让他做庄头行不?他越来越不可爱了……我只是想尝尝用火硝种出来的粮食和其他的粮食的味道有没有区别而已,可是王叔却百般阻挠,他以前不会这样的!我正在和他争执,突然就有个小厮跑来告诉我说,黑怀孕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回赶,走到半路才想起来,黑明明是条公狗,怎么可能怀孕?等我跑回去的时候,刚收的粮食一颗都没有了!我最讨厌王叔了!讨厌他!” 王禄版:“老奴恭喜万岁爷,托万岁爷洪福,火硝种出的粮食的产量比周围足足高了四成有余,老奴大致算了一下,每斤火硝能增产足足两百斤粮食,若不是老奴亲眼所见,几乎不敢相信……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回禀万岁爷,今儿庄子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贾府的小厮,说小主子的姨娘病重,想要见小主子最后一面。小主子脸都吓白了,收拾了东西上了马车,临行又改了主意,遣人快马回去探消息和请太医,却让老奴架着马车绕着庄子兜圈子。小主子在马车上问了那小厮一堆的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老奴听他问姨娘在哪里晕倒的就问了四次,问姨娘有没有晕倒却问了五次,这两个问题问得也太矛盾了吧……老奴本以为小主子是不是急糊涂了,后来才知道糊涂的是那个小厮,被小主子一阵乱问,刚开始还有条不紊的,很快就前后矛盾起来……小主子什么也没多说,在绕到庄子门口的时候找了个借口下车,让人将他送去了顺天府。后来去贾府的人回来,说赵氏好好的,而且贾府也没有那么一个小厮,而那个小厮,当晚就死在了顺天府衙……” 贾环: “王叔让我最近少出门,其实我一直都在庄子范围没有出去过好吧。如果他说的是不让我离开庄院,那我也太可怜了,里面除了几幢房子什么都没有,连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会被闷死的。王叔让人把庄子的后门封了,封就封吧,反正我也没用它了,可是他现在找了几十个人,只要我出门就跟着,我再走远一点,他就招更多的人来,我怕了他了,我不出门行了吧!” 贾环: “我爹落衙回府的时候,马惊了,马车翻了,摔坏了腿……我找了太医去看他,太医说关系不大……我没有回去,那些人想让我回去,我就偏不回去!我不说了,我心里很难过。” 贾环: “二哥昨儿从马山摔下来了……我从来没恨过什么人,我现在忽然想恨上一恨。这样没完没了的折腾我也怕了,记得阿玛说山里在建厂子,我决定过去住,王禄说那里守卫森严,等闲的人连靠近都不成,也许在哪里能讨个清净。我决定把自己关进去,然后不许任何人出入,也不许任何人传话。我让王禄把我的话传的满京城都知道……让他们知道,他们爱折腾就使劲折腾吧,反正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知道!阿玛回来的时候,记得让四哥或者八哥或者十三哥亲自来接我,否则谁来我也不出去……我听四哥说这个叫圈禁,我把我自己圈禁了,阿玛你快点回来释放我吧……嗯,这是最后一封信,之后我就不收信也不回信了……你要快点回来,我会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想你,也想四哥,你记得告诉四哥我想他啊!” 第110章 康熙收到信的时候,贾环早已不在庄子了,比康熙更先一步收到贾环书信的是贾政,收到信的贾政沉默半晌以后,便吩咐下人去了衙门请假,说他小腿骨折,太医说要卧床静养至少两个月。之后便宣布闭门谢客,连探病之人也一概不见。 他官不大,爵位也不算高,被他挡在门外的不乏位高权重之人,若换了其他时候,免不了要落一个轻狂之名,但而今吃了闭门羹的这些人,无论官大官小,大多闷不吭声扭头回家,硬是没有传出一句难听的话来。 想来也是,贾政身上的正二品爵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当真算不得什么,但关键是他身上的爵位是怎么来的。帮皇上养儿子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养的这个儿子很受宠,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他还在继续养着。但凡是稍稍长点眼色的,都绝不会无端去招惹他。 嗅觉灵敏的官员早已察觉这次康熙北行颇不寻常,贾环是留京的皇子中唯一一个封了郡王的,又是极受宠的,自然便有人想侧面打听些消息。 但是贾府接连出事,贾环拒不回京,紧接着贾环避去山里,贾政闭门谢客……这一连串的事儿出来,谁还不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是以一夜之间,朝廷卧病的官员突然多了起来,那年轻力壮,不好“卧病”的,也突然谨言慎行起来,一扫康熙刚走时的放纵劲儿。 而这个时候,把自己“圈禁”起来的贾环却住的很习惯。 时已入暑,贾环不耐热,每年的这个时候原就在山里住着的,慈云大师有自己的事,不可能一直陪着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贾环一个人带着黑,在山里的小木屋里,一住便是一两个月。现在虽也在深山中,但是康熙既然让他时常来看看,自然为他备下了歇脚的院子,虽不大,却凉爽又舒适,有丫头收拾房子做饭,有黑白黄三个陪着,最重要的是,有事情可以做。 山中的工程进展并不顺利,虽然有贾环画的图纸在,但是到底只是他凭空想象的东西,建成实物时,便遇到了许多的问题,贾环过来,对那些人来说正是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而对贾环来说,这些专业的土木工程大师,比他这个只懂得闭门造车的半吊子可强多了,两拨人凑在一起不到三天,贾环的那套图纸便被他整个撕掉了重画。 他虽号称是将自己圈禁起来,宣称外面闹翻了天他也不知道,其实哪能真的放心?王禄留在庄子,时不时便要过来一趟,贾环知道贾政装病,贾府闭门谢客,才松了口气,安心住了下来。 人一忙起来,时间便过的快了,胤禛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人堆里,捧着一个大大的海碗吃饭,一低头,整个脑袋都要埋进去了一样,一面吃着一面和周围的人说话,笑的很欢。 碗底是米饭,上面是炖的稀烂的萝卜白菜蘑菇,已经被吃了一小半,剩下的米粒、菜和汤汁混在一起,让人无由想起泔水桶里喂猪的东西。 贾环用筷子挡住饭,就着碗口喝了一口汤,刚放下碗便看见胤禛站在树下看着他,风尘仆仆的,头发有些散乱,下巴上有新生的胡渣子,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眼睛却是亮亮的,定定的看着他。 贾环先是愣了愣:“四哥?” 揉了揉眼,发现人还在那里,顿时高兴起来,裂开嘴一笑,傻乎乎的:“四哥!” 他一嚷嚷,周围的人自然也发现了胤禛的存在,贾环的四哥还能是谁?立时便跪了一地的人。 满地趴着的人中,贾环是唯一想站起来的一个,偏偏蹲久了,脚麻的厉害,腿一还没伸直就一个踉跄向下跌去,正好被胤禛抱个正着。 贾环一手扶着胤禛的胳膊,一手捂着鼻子,嫌弃道:“四哥你多久没洗澡了,好熏!” 胤禛正腾出一只手给他揉腿,闻言冷哼一声:“比他们还熏?” 贾环辩道:“我又没离他们这么近!” 胤禛脸色稍缓,对跪着的人唤了起,将贾环架在背上背起来,道:“爷在马背上几天几夜没合眼,换马不换人的赶回来,打个盹儿的功夫都没有,何况洗澡?你住在哪里,带我过去收拾一下。” 贾环挣扎真向下溜,道:“四哥累,我自己走。” 胤禛道:“爷这点力气还有,别乱动!” 贾环安静下来,搂住胤禛的脖子,将头搁在他肩膀上,道:“四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很久呢。” 胤禛咬牙道:“原来是爷回来快了!” 贾环不理,将脸挨近:“四哥,你能回来真好……” 感受到背上传来的真实的分量,感觉到暖烘烘的小脸在自己头上脸上蹭着,胤禛忽然觉得这数日的不眠不休日夜兼程,是何等值得。 心里有什么东西满溢着,难以言喻。 是啊,真好…… 胤禛收拾一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贾环笑嘻嘻的坐在桌边等他,桌上摆了一桌的菜,一看便知道是贾环的手笔。 胤禛在他身边坐下,就近夹了一筷吃下,正要夸贾环好手艺,却又忽然愣住,刚才他吃下得,分明是一块肉,牛肉。 贾环起身给他盛汤,一面道:“四哥,好吃不?他们都说好吃,可是顶着一个郡王的帽子,哪里听的到实话?黑又不会说话的……” “你不是不吃这东西吗?” 贾环笑道:“四哥喜欢吃我的做的菜,以后我总要做饭给四哥吃的,总不能因为我不吃肉,就不让四哥吃肉吧?四哥,你还没说味道怎么样呢,我和厨娘学了几天了……我自己尝不到味道,所以不知道怎么弄才好吃。若是实在不成的话,四哥以后就只能吃烤肉了……烤肉我能做好,打小便给黑烤肉呢!” 胤禛微微一顿,道:“环儿不必如此,不要委屈自己……”只要你快快活活、开开心心做自己爱做的事就好,不用去迎合我的喜好,讨我的欢心,我们之间,不需要。 “嗯?”贾环愣了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摇头道:“你们家的人都好奇怪,老爷子是这样,你也是,但凡有人对你们好一点,总会七想八想……四哥,你帮我摘桑葚、砸核桃、洗澡擦身的时候,想的便是要讨好我?想的便是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 胤禛一愣,那个时候,哪里会想这么多,不过就是想对他好罢了…… 贾环将手里的汤递给他,笑嘻嘻,悄声的:“黑捕的鹿,让我烤给它和白吃,我悄悄把最好的一块留下了给四哥做汤,哈哈。” 胤禛接过,喝了一口,贾环撑着头,认真的看着他喝汤的样子,紧张兮兮:“好喝吗?” 胤禛点头,他着实饿了,汤也的确鲜美,大口大口喝完,抬头便看见贾环仍撑着头看着他,眼中露出满足的神色来,便如同那日他看着贾环从他手心里抓过坚果,放在嘴里咬的咯嘣咯嘣响的时候的神情。 不过,就是想对他好罢了…… 胤禛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自己起身添了一碗,道:“唔,味道还不错,就是稍稍炖老了一点,如果再咸一点儿就好了。” “知道了,下次不煮这么久,不过太咸了吃了不好。”贾环笑的眉眼弯弯,道:“四哥别光顾着喝汤,不吃点东西不顶饿。尝尝这个莲子粥,是我们自己种在庄子种的莲子煮的呢,最新鲜不过了。只可惜不是我亲手摘的……” “嗯。”胤禛从善如流,来什么吃什么,不过说真的,贾环做的肉食虽然也足够鲜美,但是和他住的素菜相比,实在差的太远。 贾环自己也弄了一碗,慢腾腾的喝,胤禛看着他小口喝粥的斯文样子,便想起他方才捧着一个大海碗的模样来,道:“也不是没有吃的,怎的跑去吃哪种东西?我还以为你只有那些吃食呢……” 贾环自然明白胤禛说的是什么,笑道:“四哥还不了解我吗?便是只有白菜萝卜,我一样可以弄的好吃,只是懒得弄罢了,而且这里的丫头也是会做饭的,是我自己想吃那个……小时候和大和尚一起化缘,便是那样吃东西,总是吃的很香,突然就想再尝一尝。” 胤禛默然,许久之后,贾环才听到他的声音:“环儿……” “嗯?” “环儿,你要能快一点长大就好了。” “嗯?”贾环道:“长大做什么?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很大了……” “长大了好成亲啊……”成了亲,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就可以一直在陪在你身边,不让你再守着回忆过日子…… “成亲啊……” 贾环歪头一笑,又低下头喝汤。成亲他是不敢想的,别说康熙那一关过不过得了,便是过了,这世上哪有两个男人成亲的道理,或许几百年上千年以后,会有许男人成亲的地方?但是现在……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总要成了亲,才好在一起……”胤禛道:“若是实在不成,我们就私奔,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我们自己点上蜡烛,穿上吉服拜天地。” 大清朝的两个王爷一起私奔…… 贾环失笑,道:“嗯,到时候我可以养活四哥,我很本事的,会种地,又会做饭……实在不成,还可以去大户人家当厨子……” 胤禛黑了脸,道:“放心,爷就算要私奔,也会带够你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爷不用你养。” “好吧好吧,”贾环退让一步:“我让四哥养。” 见贾环让步,胤禛反倒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些,顿时有些脸红,只是在晒黑的脸上看不太出来,不再说话,心里却慢慢盘算着。 耳中听贾环道:“四哥,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到?是老爷子回京了吗?” 胤禛摇头道:“没有,老爷子收到你的信,知道京里不消停,便让我先一步回京……老爷子怕还有一个月才能到京。” 贾环郁闷道:“早知道一诉苦老爷子就会把四哥派回来,我该早点儿写信的。” 胤禛摇头失笑。 贾环又问:“现如今那边还太平吗?” 胤禛点头:“暂时还没什么事……老爷子派我回来也好,这下我便彻底从那泥潭里脱身了,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终归是扯不到我头上了。” 贾环嗯了一声,道:“希望八哥和十三哥也不要有事才好。” 胤禛道:“老八其奸似鬼,谁出事也轮不到他,至于十三,理该不会……我都不在哪里,在他身上下手有什么用?” 贾环想想也觉得有理,便不再多问。 胤禛道:“老爷子让我回来整顿京畿,京里这些日子情况如何?” 贾环道:“听王叔说最近安静的很……我们家也没再出什么事。” 胤禛点头道:“想也如此……他们大约只是想将你扯进那潭浑水里去,你既然摆明了不肯多事,便也罢了。太子的人见你有了防备,也不好下手,伤了你的家人有什么用,和你结成死仇吗?唔……我明儿就要回京,你和我一起走?且放心,我既然回来了,他们再怎么动作也没用,你现在回京也不会有什么事。” 贾环摇头道:“这里还有事情没有了结,我再住一段日子……唔,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就回去了。” 胤禛点头。 贾环忽然干咳一声,声音微提,脸上却有些发红,道:“四哥,我这里只有一张床,总不能让你睡下人的屋子……不如就在我房里将就一晚上,可好。” 胤禛忍笑,正色道:“荒郊野岭,也只得如此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胤禛便动身回京,贾环早早爬起来干活。 以前是拿干活熬日子,现在是为了日子赶活计,自然效率大不相同,但即使如此,直到第十天,事情才弄好了七七八八,正准备再住两日便回去,却忽然接到康熙的圣旨,说他即日返回,让他从速回京。 东西还未收拾好,胤禛的信使也到了,说的却是康熙已然到京,让他立刻回去,除了这些,便只有一句话:十三阿哥胤祥被关在了养蜂夹道。 第111章 贾环并不知道养蜂夹道是什么地方,但既然是关人的,总不会是什么好地儿,胤禛的书信上就只那么一句话,胤祥为何被关只字未提,他如今在这里急也没用,当下东西也不收拾了,直接上马车回京。 他进山的时候,卢翼也是跟来了的,带了人守在山外,此刻贾环回京,他便带了十来个好手骑着马护卫左右。 因贾环吩咐了要快,马车一上官道,便疾驰起来,贾环窝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也不知走了多久,外面一阵马嘶杂乱的响起,马车向前冲了几步一个急停。贾环及时伸手按住茶几才免了滚到地上,睁开眼,掀帘子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卢翼驭马靠近,低声道:“方才有个兄弟,不小心撞到了路人。” 贾环向外看了一眼,地上果然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死活,那人身量不高,看上去是个少年,一身沾满了灰尘的粗布旧衣,乱发挡住了脸颊,露出的小半张脸也灰扑扑的,看不清容貌。 一个侍卫正蹲下身探他的呼吸。 贾环等他直起腰,才道:“怎么样?” 侍卫答道:“还有气……但是,腿好像折了。” 他脸上有些懊恼,道:“他原在路边上坐着的,我们过的时候突然站起来冲到了路上,小人一时没能拉住缰……十五爷,您看……” 贾环在庄子住的时间不短,和这些侍卫都是熟识的,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个小主子,医术高明,且最看不得人吃苦,便是平日见到那个庄户人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会主动去诊治,想来应该不会看着有人受伤不管。 谁知贾环却从那人身上转开目光,道:“将他搬开,我们继续赶路。” 卢翼微微一愣,却仍然点头,高声道:“将他搬开,继续赶路。” 众人应了是,那撞人的侍卫却犹豫了一下,恭声道:“十五爷,这里虽是官道,但两旁都是深山,若是到了晚间,还有野兽出没……虽是这人自己从道旁冲出来,但到底也是一条人命,总是小人的马撞了他——可否容小人先将他送到临近的人家安置,然后再追上队伍?” 贾环看了他一眼,再看看伤者,点头道:“你说的是。卢翼,给他一个月的假——你带他去寻医救治,所有花销回来后找王叔报账就是。” 那侍卫忙应了,便有同伴助他将受伤的少年移到道旁,贾环放下帘子,道:“我们走。” 车夫抖缰,马车刚起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呻吟声,听起来很年轻,破碎的声音中饱含着压抑的痛楚,声音低弱隐忍,让人心中为之一痛。 众人脸上都不由露出同情之色,胯下的马也慢了下来,卢翼脸色一寒,不悦的冷喝一声:“走!” 贾环对外面的声音却充耳不闻,直到马车再度停下,才掀开帘子,道:“又怎么了?” 还是之前那个侍卫,道:“十五爷,那孩子疼的厉害,不仅腿断了,连肋骨似乎也断了一根……实在骑不得马……” 贾环淡淡道:“那你待如何?” “小人想,能不能多留一个弟兄,同小人一起抬他去附近的村落。” 贾环倒有些诧异,这个人倒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滥好人,并未忘了自己的职责和身份,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提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要求,贾环还以为他会让他下车为此人诊治,又或者让那伤者上车稍他一程呢! 卢翼投来询问的目光,贾环点头,卢翼道:“范平,你随秦彦一起留下。” 方才助秦彦搀扶伤者的侍卫之一抱拳称是,秦彦正要道谢,那伤者却忽然捂着胸口,瞪着眼,张开嘴急喘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离水的鱼一般,耗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吸到一口空气……那些侍卫本是精锐中的精锐,大多是见过血的,心性坚毅,但看到他的模样,仍觉得被人掐住咽喉一般,感受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连卢翼脸上也露出不忍之色,道:“或许是断了的肋骨伤了肺……” 所有目光都落在贾环身上,这里只有他懂医,若是有什么人能救那少年的话,也只有他了,那秦彦更是一脸期盼,人到底是他伤的,若就这样看着他死去,只怕这一生也难安心。 贾环静静看着那人在地上死命的喘气,叹了口气,花样可真多! 脸色露出淡淡的讥讽的笑容来,道:“这位……公子?姑且叫你一声公子吧!你既然受命来对付我,怎的将我的来历也不打听清楚?这一手对付别人还行,你莫忘了我是懂医的。那孙绍祖我只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一个时辰前曾与人同房,你都喘了这么久的气,难道我听不出来你不仅肺部完好,连肋骨也未受伤不成?” 话音未落,出鞘声响起,几把明晃晃的钢刀便架在了那人颈上。这些侍卫和贾环相识甚久,知道这位小主子虽然平时顽皮了点儿,但是出口便绝无空话,是以对贾环的话全文半点怀疑,贾环一点明那人的身份,便钢刀加颈。其中一把便握在秦彦手中,贾环见他手里的刀颤啊颤的,很担心他一不小心将那少年细细的脖子给切断了——看来他着实是气的不轻。 那少年对贾环的话充耳不闻,对架在脖子上的钢刀也视若无睹,扔揪着胸口,垂死一般拼命喘息。可惜这般举动再不能引起一人同情之心。 贾环见状,摇头失笑道:“不知这位公子是哪座楼里的小倌儿,的确很懂得蛊惑人心,只是,你是在装伤,不是在那什么的……喘息的声音不要那么好听行不行?若是苦肉计勾引人的确很有用,可是用来骗大夫的话……也太假了吧。” 卢翼等人脸上露出愧色来,那秦彦更是羞怒交加,他们方才的确是被这少年的声音打动,生了怜悯之心,甚至有人暗怪贾环心肠太硬,这会儿听到贾环的话才豁然惊醒——受伤的人他们见的多了,或哀嚎痛吼,或咬牙苦忍,哪有叫的这么、这么……销魂的! 听到小倌儿几个字,那少年终于停下,猛地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愤怒的望了过来。 贾环冷哼一声,道:“皇阿玛临走时吩咐我,若是遇到可疑之人,无需顾忌,杀了就是。我原不愿多事,给你数次全身而退的机会,既你不肯珍惜,我也是无法。此刻我正急着赶路,没工夫带你去顺天府衙门,说不得也只有得罪了……你们中间有谁是杀过人的?带他去旁边的林子杀了就是……莫要在这里,我怕腥,尸体留在这里惊吓了行人也不好。” 卢翼沉声道:“十五爷放心,这里都是见过血的。” 随手点了两个人,道:“提头来见。” 那两人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一人抓住一只胳膊便向一旁的密林中拖去。 少年原还冷冷看着贾环,等被人毫不留情拖翻在地上,树枝乱石划破肌肤、断腿处传来剧痛时,才终于从对贾环的愤怒中挣脱出来,想起了卢翼的“提头来见”四个字,顿时被死亡的恐惧撰住了呼吸。 卢翼方才也觉得失了面子,点的这二人便都是侍卫中的佼佼者,一身的杀伐果断之气,脚步极大又快,拖着那少年仿佛拖着一条死狗一般,连脚步都不成顿一下,迅速向密林奔去。 两个人迅捷果断的行动无疑加深了少年心中的恐惧,先呆滞了一阵,便剧烈的挣扎了起来,可惜他的挣扎在两个侍卫手中显得微弱之极,他眼睁睁看着贾环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放下窗帘隔绝了他的目光,卢翼挥手,十余骑从前向后依次起步…… 地面在他身下飞快的后退,他拼命的抬头也只能看见那两个侍卫毫无表情的侧脸,贾环的车队也渐行渐远,终于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大叫一声:“贾环,你敢!” 队伍中除了卢翼扭头看了贾环的马车一眼,便再无任何反应。 “贾环,你大胆!我是太子的人,你敢动我!你敢!” 这次不用贾环指示,马车便自动停了下来,卢翼低声道:“十五爷,您看……” 贾环淡淡道:“带过来。” 贾环掀开帘子,居高临下的看着被侍卫拖回来的音儿。他目力惊人,又记忆力极好,第一眼便看出了音儿的身份。他之前对太子虽并无好感,却也算不上有仇,不过不喜欢太子的人品罢了,但是这一个多月的折腾,让他心中对太子不满之极。他知道太子终归是要倒霉的,若是从此消停,他也可以忘记之前的事,但是既然太子自己不肯罢休,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岂能不用? 他还以为,要音儿说出太子两个字会很难呢…… 贾环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音儿公子,恕我刚才眼拙,没有认出来……原该和音儿公子一叙的,但是皇阿玛令我即刻回京,不敢耽搁,就此告辞……再会。” 转头对卢翼道:“给他一匹马,我们赶路要紧。” “贾环!”音儿已然恢复冷静,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想知道我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不想知道我来见你目的何为?” 贾环漫不经心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音儿一噎,咬牙道:“你遣散左右,我有话对你说。” 贾环淡淡道:“我却不想听你说话……今儿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我该启程了,音儿公子,再会。” 音儿冷笑一声道:“贾环,我要说的话,关系到你心中极重的那个人,你愿听便听,若是不愿听,只管走就是,只是恐怕你要后悔一辈子!” 贾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并没有心情和音儿废话,但是他周围跟着的人,并不是他的亲卫而是康熙的人,所以有些事,他宁愿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也不愿这般含含糊糊的让他去猜,开口问道:“你所说的,那个在我心中极重的人是谁?” 音儿环顾四周的侍卫,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来,道:“既然你都不惧人知道,我又何须替你隐瞒?那人还能是谁,自然是雍郡王胤禛。” 贾环似乎愣了愣,才道:“原来是说四哥。四哥在我心中自然是极重的……只是,我为何要听你说话?你之前数番动作,分明是要将我诱到你近身处,想必不是要杀我便是要劫持于我……你既为对我不利而来,我为何还要听你胡言乱语、挑拨离间?” 音儿冷哼一声,道:“胡言乱语?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听过以后自然知道!你只当他是什么好人,却不知道他……” “住口!”贾环冷斥一声打断他,若换一个时间地点,说不定他真的会听故事一般听听音儿到底想说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是疯了才会让让音儿将胤禛的不是在这些人面前说出来,冷冷道:“四哥是什么样的人,他对我怎么样,我自己有眼睛去看,有脑子去想,不需要听别人来讲!想也知道,你要说的定是些阴私之事!先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知道四哥对我好,四哥对天下百姓也好,这就够了,至于其他,与我何干?我可没工夫听你的鬼话!”这番话,既是他的心里话,更是为了给胤禛辩白,今日只怕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会传到康熙的耳朵里去,若是让康熙因此对胤禛心中存了芥蒂便不好了。 音儿一愣,咬牙道:“天下人都道旻郡王慈悲为怀,原来也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呸,我最见不得你们这些人伪善的嘴脸!” “放肆!”卢翼冷喝一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十五爷不敬!十五爷做的事,又岂是你这种下贱东西能想象的到的!” 周围侍卫脸上也露出不忿之色来,他们一直护卫庄子,贾环研制出了牛痘和火硝,他们是清楚的,更明白这是惠及万民、功在千秋的大事,他们心中也一直以护卫贾环护卫庄子为傲,自然听不得半句诋毁贾环的话。 那秦彦被音儿骗的最狠,呸的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到他身边,道:“伪善?什么叫伪善,你倒是伪善一个给我看看?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子宁愿只遇上一个伪善的人,拉扯老子一把,也不愿看见一百个清高的家伙,和老子说什么骨气说什么毅力说什么自食其力!妈的,老子和你这兔儿爷说这些做什么?滚回去卖你的屁股去,看着就恶心!““秦彦!”卢翼斥道:“主子跟前,嘴巴放干净点!” 之前只有秦彦对音儿最好,几度替他说话,更要带他去寻医问药,此刻从他嘴里说出这般难听的话,顿时让音儿脸色瞬间惨白。 此刻却再无一人理会他,车马从他身边经过,卢翼道:“秦彦,主子说了,留一匹马给他,你的马留下。” “我的马凭什么给这种东西?” 范平笑道:“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不留你的马留谁的?上来,我和你共骑。” 秦彦骂一声:“滚你的!”跳下马随手扔下手里的缰绳,也不理音儿断着腿能不能捡到。 范平笑道:“你不和我共骑,难道要和那兔儿爷一起不成?” 秦彦怒骂一声:“滚!” 现如今离京城还远,两人共骑只怕坐骑会受不了,这荒郊野岭,买马也不现实,秦彦目光转了一圈,灵活的翻过车辕,和车夫并肩坐在御座上,道:“这不就成了?” 贾环倒有些欣赏起秦彦来,这个人,心肠不坏,脑子灵活,也知道进退。康熙曾说让他在庄子的侍卫中挑选亲兵,却不知这个秦彦愿不愿意。 音儿坐在地上,看着众骑从他身边一一驰过,却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再按捺不住,大骂道:“你们以为他是什么人,我是兔儿爷,他又比我强到哪里去?还不一样是个卖……啊!” 走在最后的卢翼缓缓收回马鞭,淡淡道:“若我再从你嘴里听到一句不敬的话,便是拼着被十五爷责罚,我也会砍了你的脑袋!”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凶恶,刚才那一鞭子抽的也不重,但音儿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升起,终于没敢再说一个字。 马车中,贾环靠上车壁,陷入沉思,他方才只顾算计太子,应对音儿,其余的事并未多想,此刻冷静下来,却是一愣:音儿此举,说他是在帮太子,倒不如说是在害太子……此时此刻,若音儿将他当着众人的面劫持了或是杀了,那太子可真的是万劫不复了。是音儿真的太蠢,还是他和太子有仇? 忽然想起胤禛曾说过的事,音儿是知道太子暴虐性情的,这个时候,他要做的事应该是逃之夭夭吧,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做这样的蠢事……牺牲自己来污蔑太子?可他看着也不像不怕死的啊! 而且,太子现在应该已经倒霉了吧? 贾环想了许久也想不通,索性就放下了,这些事,还是胤禛胤禩比较擅长……专业的事交给专业人士去做好了。 到底也是几百里路,早上出发,到京也是晚上了,贾环虽心焦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也知道急不得,只有先回了贾府,随即令人去胤禛胤禩的府上下帖子,约他们明儿一同去庄子吃莲子羹。 第112章 晚上贾环便将府里要见的人都见了一遍,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庄子,他已经有几个月不见胤禩了,胤禛也不过是十多天前见了匆匆一面,如今既然正式下了帖子接风,便正儿八经的张罗起饭菜来。 收拾了莲子粳米,正要下锅,却有不速之客推门而入,贾环回头一看,便愣住了:“十哥?你怎么在这里?” 胤誐斜着眼睛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扭头向身后道:“你看吧,我说要早点过来,不然这小吝啬鬼铁定不会做我们的饭……被我猜中了吧?” 贾环乍见他原还十分高兴,闻言冷哼一声,道:“我就是吝啬鬼,你爱去哪里吃去哪里吃,我今天不侍候了!” 对倚在门边上的胤禟露出笑脸,道:“九哥,你不是在江南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胤禟看一眼瞪着大眼干着急的胤誐,笑道:“我们是同圣驾一同回京的。环儿,老十惦记你的手艺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江南的时候就一直念叨着呢,今儿早饭也没吃,专门留了肚子来吃大餐,看他这么可怜的份上,就饶他一次吧!” 贾环哼了一声,道:“在十哥心里,就把我当厨子使唤呢!” “就是,”胤誐黑着脸道:“爷闲着无聊,拼着给老爷子责罚,也非要背着个厨子满山的跑。” 贾环笑起来,他有很多话想问,可是厨房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道:“四哥和八哥来了没?” “我们一起过来的。” 贾环眼睛一亮,道:“我去见见他们。” 从胤誐身边一窜便溜出门去了。 胤誐手慢了一步没能拉着,嚷道:“喂,爷肚子还饿着呢!” 贾环远远回道:“厨房里到处都是吃的,你自己找个馒头啃吧!” 胤誐跺脚骂道:“这小鬼!” 胤禟懒洋洋道:“你放心,四哥也还没吃饭呢,饿不着他就饿不着咱们。” 胤誐呵呵一笑道:“倒把这个茬给忘了。” 贾环进门的时候,胤禛和胤禩正在喝茶,贾环见他二人神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道:“四哥八哥吃饭了没?” 胤禩看了他一眼,道:“吃过饭的话我们还用这么早过来?” 贾环哼道:“我可只请了你们来吃一顿。” 虽这般说着,仍挥手令一旁的丫头下去准备,他防着胤禛没吃早饭就过来,早准备好了,虽只预备了三个人的分儿,但是抵不住种类齐全,这会儿虽然吃的人多了一倍,也将将够用。 胤禩道:“看你那小气劲儿,当我不知道呢,这里的开销可还挂在老爷子头上,花不了你一文钱。” 贾环不理他,将胤禛手里的茶杯抢过来,放在一边,道:“饿着肚子喝什么茶,伤身呢。” 胤禛笑道:“谁让你的茶香呢?现如今,内务府有什么好东西,都朝你这儿送,别处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 贾环撇嘴道:“这算什么好茶?四哥若喜欢喝茶,等到明年开春,我亲手制几两给你,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茶。” 胤禩听得眼馋,想起一事道:“说到好茶,我倒是想起那日在慈宁寺喝过一次‘佛语’,那才叫妙不可言……” “八哥不用拍我马屁,那东西再没有了,不过我在温泉的小庄里还有几斤野山茶,味道也不错,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去。”佛语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专为慈云大师制的,制茶原没什么技巧,知道流程后,凭着他胜过常人许多的五感,制的茶天然便胜过旁人百倍。只是他自己并不嗜茶,慈云大师过世后,便再没有制过。 胤禩暗叹人心不古,胤禛就是精心焙制的春茶,到了他这儿便成了以斤论的野山茶。 贾环瞥了他一眼:“怎么,看不上啊?” 胤禩叹气道:“怎么敢啊,有的喝就不错了。” 话虽如此说,心里却也明白,等来年贾环真制了茶,自然少不了他那一份。 说话间,丫头们穿梭着端上吃食,胤禟胤誐也跟着落座,好容易等丫头都下去了,贾环终于有机会开口:“四哥,十三哥到底是怎么了?” 胤禛道:“我也只知道老十三被关在了养蜂夹道,具体的事,还得问老八才行。自打圣驾回京,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 胤禩道:“这段日子,老爷子心情不好,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个个都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裤裆里过日子,若不是环儿你回来,我们哪敢这样聚在一起说话。” 他口里说的严重,但神色却十分轻松,贾环道:“八哥别卖关子,十三哥到底怎么了?” 胤禩道:“事情始末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半月前,圣驾驻热河上营时,夜里曾骚乱了一次,后来听人传言说圣上夜半惊醒,发现太子窥营,怒斥太子窥探圣驾,意图不轨。这自然是万岁爷想让我们知道的版本,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清楚。” 胤禩喝了口粥,才继续道:“那晚当值的人第二天一早便被撤换一空,太子身边的人更是一个也没剩下,也不知是关在了什么地方,还是直接赐死了,想来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也没有派人去打听,这些事,少知道一点更好……然后隔了一日,万岁爷突然凌晨召见,我才知道之前太子的奶兄凌普竟率人围了万岁爷住的园子。” 贾环啊的一声:“太子他疯了吗?老爷子他有没有……” 胤禩道:“老爷子多少大风大浪里闯出来的,这点小伎俩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把戏罢了……那凌普当场便被人拿下,太子也被软禁,我们兄弟几个被传到老爷子的院子。老爷子却除了老大,谁也不见,我们兄弟几个在院子里跪了半宿,直到日上三竿才被召见,当时老大站在老爷子跟前,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我们只当老大这是要出头了,谁知道老爷子一句话便将他打下尘埃……原来老大得意忘形,居然劝老爷子诛杀太子,他竟不知道,老爷子最忌讳的便是这个吗?” 胤禩暗暗叹了口气,前世今生,惠妃对他都相当不错,他和胤褆的关系也还过得去,他数番暗示过胤褆,老爷子要看到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面,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总要做出样子来…… 谁想他还是走了之前的老路……历史的惯性当真强大,时机到时,胤祉仍是用了前世的计策,老大仍是得意忘形,被康熙彻底厌弃。 非是胤禩不肯尽力,而是无论前世今生,胤褆在胤禩面前都是骄傲的,胤禩的话,他如何能听的进去?胤禩更不可能直接对胤褆说,让他不要提出诛杀太子,那样胤褆只怕会当他是个疯子。 贾环道:“可是这些,和十三哥没有关系吧?” 胤禩道:“原是不关他的事的,只是他万不该开口为太子求情,惹祸上身……” 当时…… 康熙雷霆大怒,胤褆当场削爵圈禁,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便是胤禩也不敢为胤褆求情——胤褆受责是因为他要杀太子,这会儿替他求情,暴怒下的康熙会怎么想?你替胤褆求情,是不是觉得他是对的?是不是也赞成杀太子? 康熙亦精神疲惫,怒斥一通后,便让他们退下,谁知这时胤祥咬牙跪伏上前,道:“皇阿玛容禀,太子虽有万般不是,但若说他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弑父杀君的事情来,儿子是断断不信的,求皇阿玛明鉴,太爷对皇阿玛一片孝心天日可见……” 话未说完,便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原来是康熙便一脚踹翻了矮几,几上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康熙胸膛正剧烈起伏,看起来已然怒极。 胤禩发现不对,拽住胤祥,让他少说两句,胤祥不理会,还要说话,十四阿哥开口附和道:“儿子也觉得是太子是冤枉的,那凌普已经畏罪自杀,死无对证,单凭这张调兵的手令,如何能证明就是太子所为?以儿子看来,这上面虽看似太子的字迹,实则少了几分神髓……分明就是有人伪造的。” 他此刻手里正拿着那张手令,正是康熙方才令他们传阅的,胤祉接过去,细细看了一阵,道:“以儿子看来,这笔迹虽酷似太子,但勾挑之间,倒有点……” 他有些不确定的一笑,道:“皇阿玛恕儿子妄言,这些字迹,倒有点老十三的意思……” “放你娘的屁!”胤祥万万想不到胤祉会把污水朝自己身上泼,当即大怒,道:“胤祉你少在这里满嘴喷粪!我看你就是属疯狗的,见人就咬……” 胤祉冷哼一声,语带嘲讽道:“老十三跟着老四办了几年差,倒是越发长进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连几句实话也说不得了,居然连长辈都辱骂起来。”从理论上来说,胤祉的娘可不也算是胤祥的娘吗? 胤祥一时语塞,胤禩凉凉道:“难怪上书房的时候,先生便说三哥是我们中间最有出息的一个,三哥果然文采斐然,不仅能认出这是太子的字迹,连是谁模仿的太子的笔迹都能看出来,小弟倒是佩服的很。” 胤祉怒道:“老八你这是什么意思?” 胤禩冷冷道:“字面上的意思。” “不错不错,”胤祥大笑道:“我还觉得这像是三哥故意模仿我的笔迹去学的太子的字迹呢,以三哥的本事,自然是不费吹……” 胤祥话未说完,康熙一个茶盏便掷在了地上,顿时全场一静,康熙面沉如水,道:“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胤祉胤禩等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康熙冷冷道:“胤祥,前儿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胤祥微楞,不好的预感袭来,道:“禀皇阿玛,儿子就在自己院子,哪里也没去……” 康熙冷然道:“你没出去,也没有人过去?” 胤祥滞了滞,道:“只五更天的时候,太子来过一次……” 胤祉冷哼一声,道:“五更天!” 胤祥瞪了他一眼,道:“皇阿玛明鉴,太子只跟儿子说,他怕是不成了,有人成心陷害他,说希望儿子到时能为他向皇阿玛求情,旁的什么也没有了。” 胤祉道:“太子果然有先见之明,前儿便知道了今天的事,连求情的人都备……” 康熙怒斥一声:“住口。” 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 “皇阿玛沉默了片刻,便下令将老十三关押起来,”胤禩苦笑道:“皇阿玛盛怒之下,我也不敢多说,次日皇阿玛便起驾回京了。” 胤禛苦笑叹道:“老十三为人向来侠义,太子虽在户部之事上让胤祥失望了一次,但之前关系总是不错的……若是太子放下姿势请托,老十三断断拒绝不了的,若是……”胤禛想说如果他在,能看住胤祥,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可是先不说世上没有如果二字,当时贾环这边处境堪忧,他不亲自来看一眼,又如何能安心? 贾环皱眉,道:“十三哥若是真的和太子勾结造反,他又何须假冒太子的笔迹,直接问太子要不就成了?若是仿写,又怎会自己亲自动笔?如此明显的破绽,老爷子便看不出来吗?” 胤禩叹道:“是个人都能知道的东西,老爷子怎会看不出来?只是太子那夜出事之后,跑去见了胤祥却是千真万确的……我猜,老爷子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那晚的事只怕并不那么简单,不然老爷子在胤祥提到‘孝心’二字的时候,不会如此震怒,另一方面嘛……”目光落在胤禛身上。 胤禛苦笑:“只怕是受了我的连累了。” 贾环讶然道:“四哥身在京城,怎么会连累到十三哥身上去?”而且若胤祥是受胤禛连累,怎么胤禛到现在都还好好呢? 胤禛叹道:“最近我和老八,走得也太近了些。” 贾环微愣了愣,终于明白了胤禛的意思,沉默半晌才道:“若是这样,这皇上做的也没意思的很。” 胤誐原本只埋头大吃,他也是第一次听胤禩说的这般详尽,此刻听了贾环的话,才开口道:“原就是最没意思的。” 胤禟接口道:“我们三个都没那个意思,但既然老爷子都将我们看做一伙了,不把它坐实了我们岂不是白得了个名儿——四哥只要你说句话,咱们兄弟便助你搏一把又如何?” 胤禛摇头道:“我是没那个心,若是八弟有意,我也愿助一臂之力。” 胤誐不耐烦道:“四哥也不必试探了,八哥若真有那个意思,我们也不会等到今天了……行不行,就一句话的事。” 胤禛道:“非是试探……等环儿再大一些,我们处理了首尾,便寻个地方隐居,到时候,环儿的家人,还有弘晖他们,倒要让几位弟弟操心了。” 胤誐瞪大了眼,还要说话,贾环见他们越说越远,打断道:“说来说去,太子、大阿哥还有十三哥都倒了霉,反而三阿哥什么事都没有?”他记得胤禛说过,老三定是要倒霉的,怎么听来听去,都是别人在倒霉? 胤禩冷哼道:“怎会少得了他?不过以老爷子的意思,许是要留下老三制衡的,只可惜……有些事便是他也不能如愿,你问老九便知道了。” 胤禟懒洋洋道:“也没什么好说的,老爷子让我们在路上与他会合,我和老十便顺道带了个人去——那个人四哥应该也是知道的,就是那个任伯安。那是老三的钱袋子,江南贩私盐,东北采人参,扬州卖瘦马……什么来钱做什么,另外刑部斩白鸭,户部的人命官司,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别人只当他神出鬼没,翻手云覆手雨,厉害的紧,却不知他之前是我门下的包衣奴才,虽撵了出去,也只撵了他一个罢了,要拿捏他容易的很。他之前在京城就被八哥看破了行踪,便一直没让他走脱。老爷子出京那日开始,我的人便把他拿下了,折腾了一个多月,早就服服帖帖了。像他那样的人,怎会不防着老三过河拆桥,手里捏着大把的证据,铁证如山,老爷子便是想要偏着老三也不成,直接便圈了。” 胤禟环视一圈,用下巴点了点,道:“看吧,现如今有差事的成年阿哥,没倒霉的差不多都在这里了……难怪老爷子会心生警戒。” 胤禛道:“老爷子虽年事已高,精神却好,底下小阿哥也渐渐长成,别的不说,老十四不是出息的很吗……我们只消别冒头,等熬过几年老爷子自然去了心病。现下最关键的是,如何把十三弄出来。” 胤禩道:“老十三没有如老大老三一样直接被圈禁,便还有一线希望。老爷子未必不知道老十三是冤枉的,等他气消了,我们旁敲侧击说几句好话,便也放出来了。” 胤禛皱眉道:“话是不错,但是昨儿我设法进了养蜂夹道,匆匆见了老十三一面。那地方阴暗潮湿,夏日里闷的跟蒸笼一样,听说到了冬天冷的像冰窟窿一样,如何是住的了人的?等到老爷子气消,只怕老十三身体也毁了。” 胤禩沉吟道:“那便只剩了一个法子了。” 胤禛道:“你说。” “让老爷子复立太子。” 胤禛沉吟片刻,道:“这倒是个法子。”胤祥身上的事儿,说白了都是由太子而来,若是太子都没事了,胤祥自然也就没事了。 贾环疑惑道:“八哥说复立太子,太子已经被废了吗?” 胤禛点头:“老爷子在热河便已下了诏书。” 贾环皱眉道:“听八哥说,太子派人围了老爷子的园子,这样大的事,老爷子还会肯再立他为太子?” 胤禟笑道:“傻小子,你以为真的是太子做的?” 贾环瞪大了眼:“不是?” 胤禟道:“看你平时挺聪明的,在这些事上却缺根筋……老爷子住的地方防卫如何,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会傻乎乎的派了凌普带了千儿八百人就去围老爷子的住处?” “老爷子也知道?” 胤禟道:“自然是知道的。” “那他还……” 胤禟道:“不管那封手令是谁写的,那凌普是太子的奶兄,太子最心腹的人,只凭着一封似是而非的太子的手书,就敢带人去围圣驾……若说太子往日全无此心,你信?” 贾环一噎,胤禩道:“除此之外,那晚的事情只怕也是老爷子的一桩心病。” 贾环道:“既然如此,老爷子如何肯复立太子?” 胤禛道:“只要老爷子感觉有复立太子的必要,自然就能立。” 贾环皱眉,他们兜兜转转的,让他有些糊涂了,太子那样的人,老爷子会觉得有复立的必要吗? 胤禛道:“若没有老九带了任伯安扯老三下马倒也罢了,至于现在麽……差的便只是台阶了。”目光落在胤禩身上,这些事,他是不方便做的。 胤禩点头道:“这个台阶麽,就由我来递好了。” 胤禛起身,慎重一揖道:“多谢八弟了。” 胤禩摇头道:“四哥太见外了,老十三也是我的弟弟……何况,我若袖手旁观,只怕日后再吃不上环儿亲手做的美食了。” 贾环哼道:“偏你们那么多的废话,换了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出事,难道其他人会撒手不管吗?” 胤禩笑道:“有环儿这句话,便是说我们没成群结党,怕也是没人信的。” 贾环笑笑,正要说话,忽然脸色微变,声音微微拔高了些,语气黯然道:“四哥,养蜂夹道那个地方果真糟糕的很吗?可有床铺?” 胤禛收到他的眼色,叹了口气,道:“床铺是有的,只是地方潮的很,被子几乎能拧的出水来,便是想生火烤烤,偏那地方热的跟蒸笼似的……” 贾环忧心忡忡,道:“那种地方,住着最是伤身,十三哥整日呆在里面,只怕再过两个月,身子便要全毁,下半辈子都要泡在药缸里过了……阿玛也忒狠心了些,便是十三哥有千般不是,打一顿骂一顿也就是了,竟要让他年纪轻轻,便带一身的病吗?” 胤誐嘴里含着东西,含糊道:“老十三冤着呢,阿玛也是一时气糊涂了,回头气消了自然就放他出来了……环儿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吃点东西……啊,这烧麦做的不错,午间再弄一点,光吃粥爷可吃不饱!” “吃吃吃,就知道吃!”贾环气道:“你不想法子弄十三哥出来,别说烧麦,馒头都没得吃!” 胤誐正要反驳,门口传来李德全拖长的声音:“皇上驾到……” 那声音从门口乍然响起,让几人倏然一惊,却不知他们在门口站了多久。几人对望一眼,跪倒迎驾,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他们都知道这里是康熙的地盘,之前说话声音都放的极轻,后面几句却是故意说给人听的……但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听的人竟然会是康熙。 第113章 贾环对康熙原还带着几分怨怼:明知三阿哥是什么样的人,却任由他搅风搅雨,任他肆无忌惮的冤枉这个陷害那个,这般纵容,非因善恶,只因利害……明知太子靠不住,却仍要一次次抬举他,此举仍无关品行,只关利害……明知十三哥是什么样的人,明知十三哥的冤枉委屈,却将他关在那种地方,那种可以毁了人一辈子健康的地方,依然是不问曲直,只问利害…… 如果康熙此举,是对他的臣子、对他的子民,贾环无话可说,可是那些人,都是他的儿子,而康熙这样做所针对的,依然是他的儿子,他的那些被他玩命使唤、踏实办差的儿子们! 这种认知,让贾环不仅仅是不平,更有些心寒。 然而在看见康熙的一瞬间,这种心寒便化作了心酸。 康熙老了…… 他出去不过两个来月,脸上并没有多几条皱纹,头上也没有多出许多白发,但是贾环就是知道,他老了…… 不过区区两个月,就像突然老了十岁一样,脸上原本紧致的皱纹松弛下来,头发枯燥无光,那双曾经明亮的不像个老人的双眸也有些浑浊起来。 贾环的心瞬间便软了下来…… 皇帝这个位置,果然是没意思的很。 儿子不争气了要担忧,儿子争气了更要担忧,父子不成父子,夫妻不成夫妻,兄弟不成兄弟…… 真不懂,为什么古往今来这么多人打破头的要去抢它,若是平民百姓,生死都握在旁人手中,抢来坐坐倒也罢了,这些做皇子的,做个逍遥王爷,岂不是比一辈子和身边的人勾心斗角,还要为这天下呕心沥血来的舒服? 想的事多了,动作便比人慢了一步,还未跪下去,胳膊便被扶住,贾环抬头,便看见康熙含笑的脸:“我知道你不爱这些俗礼,以后就别跪了。”自从明面上认了贾环,他原不再刻意以“我”自称,而是称“朕”,此刻却不知是什么心理,让他重又称起‘我’来。 胤禟胤誐有些愣神,他们这些日子,见惯了康熙的坏脾气坏心情,还以为他们此番会面被康熙逮了个正着,便是不被斥责一番,总也不会有什么好脸给他们,不想康熙在贾环面前,雷霆万钧尽皆化为和风细雨,竟半点脾气也无。 胤禛胤禩闻言则微微一惊,见君不跪,这可是殊恩,若换了是他们,听到这句话定是跪地坚辞,但是贾环却没这些顾虑,顺势便起了身:父子之间跪啊跪的,总有一天,最和睦的父子也跪成君臣了。 抬头看见康熙脸上的神情,贾环先是一愣,继而心中又是一软,果然,只有自己这个永远没有机会抢他皇位的冒牌儿子,才能让他放心疼爱吗?以致他来见自己的时候,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忐忑,是怕自己厌了他?远了他? 含笑招呼:“阿玛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用过早饭了没?” 康熙点头:“用过了。” 李德全接道:“知道十五爷昨儿晚上到京,万岁爷一直惦记着呢,早上只吃了半块糕点便过来了,一面另安排了人去荣国府接十五爷,不想十五爷竟先到了。” 贾环暗赞一声,这李德全难怪能做到这般高位,果然会说话的很。明面上是说康熙惦记贾环,实则是在为他解释:康熙并未盯贾环的稍,来这里正好碰上他们的会面真的只是巧合罢了——这些话,康熙自己自然是不便说的。 贾环皱眉道:“早上不吃饱可不行。阿玛你先坐坐,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必麻烦,”康熙道:“你们不是正吃着吗,朕将就着吃两口就好。” 李德全忙道:“这可使不得……”他家主子什么时候吃过人家的剩饭啊,别说主子爷了,便是他这个做奴才的都没吃过剩饭呢! 他这边拦着康熙,那边贾环却已经去桌子上找吃的了:原本他弄的就少,几位大肚子的爷边吃边聊,东西又顺味,不知不觉吃的比往常还多些……这会儿他们自己看着桌子上的境况,都有点脸红了——他们什么时候把桌子打扫的这么干净过啊?倒像是这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此刻贾环却已然找到了一个小碗,从瓮底刮出来一碗粥,又从桌子上将剩下的窝头、包子等捡在一起装了一小盘,最后去了厨房,将他往日弄的咸菜装了一小碟出来,对一众不可思议目光视若无睹,径直端到康熙跟前:“早上便只剩这些了,阿玛就将就着吃吧……都怪十哥太能吃了!” 太能吃的胤誐张张嘴,又无奈的闭上,算是默认了这个罪名。其实他也不算冤枉,刚才可不就是他吃的最多? 康熙却不介意,道:“百姓家若能有这些吃食,便是过年了。” 当真拿起筷子便吃。 李德全目瞪口呆的看着康熙伏案大嚼,望向贾环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层惊诧:这些日子,他费了多少心思,也不能让康熙多吃一口,到了贾环这儿,几口剩饭竟吃得这般香甜。 康熙这般举动,倒让贾环不好意思起来,道:“不如,我再去煮碗粥吧……” 康熙摇头拒绝:“这些尽够了。” 吃了饭,又喝了两口白水,康熙的精神渐好,贾环坐下来替他把脉,皱眉道:“怎的损耗的这么厉害?阿玛又不听我的话,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天下的事,再大也大不过吃饭睡觉,阿玛也不年轻了,可不能像年轻时那般熬着……阿玛回去找御医把把脉,开几个食补方子吧。每日吃着,总能好些。阿玛中午可在这里用饭不?若在,我给你弄锅汤去,补神养气,从现在熬到午时,刚好能用。” 康熙挥手道:“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你在这里陪阿玛说说话。” 贾环并不坚持,重又坐了下来,却又无话可说。 他向来很会和康熙相处,他也知道说什么能让康熙高兴起来,但此刻,却一句也不想说,不愿说。 他不说话,康熙也不开口,胤禩胤禟等原是极会凑趣的,此刻闭紧了嘴巴,更遑论本就不怎么爱说话的胤禛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康熙叹了口气,打破沉寂,道:“环儿可是有些怨我?”这句话,问的便是之前在门外听到的事了。他原也不知道养蜂夹道是那种地方,此刻只等贾环开口,他也好顺势将胤祥挪出来,既是向贾环卖个人情,也是不忍胤祥真的就那样熬坏了身子。 贾环却不吭气。 那就是怨了,康熙叹了口气。 有些事,他没有办法和贾环说,也不知道如何说。 一时默然。 贾环却在抬头看了他一眼后,静静开口:“不是怨,只是有些失望。” 康熙皱眉,心中一股怒意上涌:失望?他也觉得失望的很!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对人这般纵容过,对待这个少年,他甚至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他一回京,自己便大清早的来见,几乎是讨好般的和他说话……可是却这般的不领情,他不过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居然就换来“失望”二字,自己有什么让他好失望的?难道自己对他还不够好? 他的怒意,连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贾环自然不会没有察觉,他低头看着茶杯中起起伏伏的青翠的嫩芽,听王禄说,这是宫里新进的好茶,因为数量稀少,宫里妃位以下的都没有得,却专送了些来庄子给他预备着…… 当康熙心中的怒意化成怒火,将心中刚刚因贾环的关切而升起的暖意烧的一干二净,烧的心灰意冷时,贾环却又开口:“我在乡间的时候,见到乡间大多有恶霸,带着一堆人横行乡里,遇上不识相的,便爱打人……” 康熙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知道贾环绝不会无的放矢,是以收敛心神,静静听着。 “回到家里以后,发现父亲也爱打人,我身子弱,他舍不得打我,可是二哥却不止挨了一次……恶霸打人的时候会喊:‘给我打断他的腿!’,父亲打人的时候,也会喊:‘给我朝死里打!’” 他静静说着,周围的人静静的听,渐渐的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贾环继续道:“被恶霸打的人就真的断了腿,这辈子都要拄着拐杖过日子,而被父亲打的人,不管打的多狠,棍子都永远只会落在屁股上……恶霸打了人后,会冷嘲热讽,侮辱戏弄,而父亲会站在二哥的院子外面长吁短叹,会吩咐太医去看了二哥后去他书房一趟,也会默许二哥多久可以不上学堂……” 贾环说完,最后顿了顿,抬起头来,一双眼就这样直直的望向康熙,慢慢道:“我在外面,也见过许多喜欢打儿子的父亲,我还以为……所有做父亲的教训儿子,都是为了他们好……” 他的声音放的极慢,最后一句话含着嘴里,没有说出口,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原来,不是的。” 胤禛四个却有些头皮发麻,可以想见几乎是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康熙会有怎样的雷霆之怒。 屏着呼吸的四人耳中清楚听到康熙微重的呼吸,却始终没有人说话。 康熙手指动了动,却在指向贾环的一瞬间重又放下,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又能说什么?说你不懂?说我有无限苦衷?说我为人父前先是人君?这些话,在那双澄清如婴儿般的双眸的注视下,显得那么苍白。 天下之争,说白了,也不过是权势之争罢了……而且还是发生在父子之间…… 换了其他儿子,他什么都不用说,只要露出不悦的神情,便足以让他们诚惶诚恐……但是贾环,不成。 换了其他的儿子,他可以圈,可以罚,可以打,可以从此不闻不问,让他自生自灭……但是贾环,不成。 那不是他的骨肉,不是仰他鼻息而活的那些儿子们,不是失去他给的荣华富贵就一文不值的皇子们……那是他尽用了手段,巧取豪夺抢来的儿子,他手里握着的一切,在那个儿子眼中,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唯一珍视的,是自己对他的那份舐犊之情…… 他为他扑灭天花,为他研制火硝,为他种地,为他建厂,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叫他一声阿玛…… 而今,他失望了,而让他失望的,正是他为人父的一面…… 忽然间,便觉得贾环那清清亮亮的一双眼,有些刺眼,有些刺心。 这时,那双眼却轻轻巧巧的移开,贾环慢慢站起身来:“我去给阿玛熬汤。”就那样慢慢走了出去。 两刻钟后,贾环收拾好一切,将炉子交个丫鬟看着火,自己回到小花厅,便发现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对此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胤禛居然留了下来。 胤禛一见他进来,便遣散了下人,拉他在身边坐下,责道:“你有多大的胆子,怎么敢对老爷子这般说话?便是要帮老十三,也要先自己好好的才行……” 贾环不答,挨近胤禛,几乎将身子贴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将胤禛面前的凉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空杯子举到胤禛身前:“还要!” 胤禛给他倒了一杯,贾环仍是一口喝了,舒了口气道:“这么热的天儿,呆在炉子跟前烤的整个人都焦掉了……” 胤禛再给他续上,道:“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用得着你亲自在炉子跟前守着?” 贾环这次不大口灌了,放在唇边小口小口抿着,闻言耸耸肩道:“我总要在厨房里待到老爷子走了才好出来啊!” 胤禛咬牙道:“这会儿又知道怕了?刚刚怎么胆子就那么大?什么话都敢往出说!这些话,便是老臣进谏也要挑个老爷子心情好的时候,绕他十七八个弯、万分委婉的去说,你倒好,吃了豹子胆了是吧,专挑老爷子不痛快的时候揭他的伤疤,你……回头若将你也圈了,你让爷带了亲兵去劫狱吗?” 贾环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四哥就知道小看我……四哥你当我是什么人呢?心直口快、横冲直撞、到处惹祸,完了让你来擦屁股,好来个英雄救美的白痴女人?哼,我何时让你为我的安危操心过?你放心,我聪明的很,最懂自保不过。” 胤禛又好气又好笑,道:“是,是,你聪明,聪明的差点被老爷子一怒之下打了板子!要不是我们兄弟几个把膝盖都快跪烂了,你聪明的屁股今天就开花了!” “他敢!”贾环哼道:“我爹都舍不得打我呢,他凭什么?” 胤禛皱眉道:“环儿!” 贾环一笑,道:“四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四哥是关心则乱。老爷子喜欢同我在一起,便是因为想见人真性情的一面,若是我刚才表现的若无其事,这会儿他是高兴了,事后回想起来,定然存疑……他既喜欢我的真性情,那我就露给他看,说给他听。” 胤禛一指头敲在他额头:“你在玩火知不知道?那到底是皇上,从未给人违逆过……你这样说话,让他如何下得来台?”让皇上下不来台的人,如何有好下场? “所以我才避开啊,腾出空来好让四哥八哥给我求情……”贾环狡猾的眨眨眼道:“我这会儿因牛痘之事,在民间声望正盛,老爷子便是再生气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们递个台阶给他,顺着也就下来了。然后我躲他几天,老爷子看不见我,也就不会生气,慢慢的便也想通了,到时候,哼,谁来哄谁还不知道呢!” 胤禛微楞,沉吟片刻后叹道:“环儿果然聪明,我跟了老爷子二十多年,倒还没有你半年看的清楚。” 贾环笑道:“四哥是做大事的人,有大智慧就行了,这种小聪明就留给我好了。” 胤禛摇头失笑。 若论大事,还有什么比牛痘火硝更大的事?谁敢说能弄出这些东西来的人只有小聪明? 贾环放开康熙的事不提,问道:“要救十三哥,只有保太子复位这一个法子吗?” 胤禛点头道:“虽不是唯一的法子,却是最稳妥的法子。” 贾环气闷道:“我不喜欢太子……好容易将他拉下马,又要弄他上去,那之前的功夫不都白费了吗?弘晖的事就这么算了不成?还有你说过的,后花园的事儿……都不管了吗?” 胤禛摇头失笑道:“废过一次的太子,怎还算得上太子?不过是个靶子罢了……而且,这个靶子,他也未必当得了。” 贾环眨眼,摇头,表示不懂。不是说了要保他复位的吗,怎么又说未必当得了?他真有些糊涂了。 胤禛失笑,他们家环儿,在别的地方聪明过人,可一旦遇上这些事儿,还真是少了一根筋似的。 将他搂在怀里,慢慢解释道:“只要老爷子准备复立太子,自然要先把他身上的罪名清洗干净,连太子都没事,老十三自然也不会有事……只要老十三出来了,他的太子之位麽?当不当倒是无所谓的,反正是已经废过一次的太子了,想要再废一次,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我胤禛岂是那般大度的人?”说到后面,似是想起弘晖之事,声音中带上了冷意。 贾环虽不知道他怎么让太子倒霉,但是只要是胤禛说的话,他便不会怀疑,点点头不再多问。忽然又啊了一声,道:“说到太子,我倒是想起来一事,昨儿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将音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实在弄不懂,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他到底是在帮太子啊,还是在害太子?” 胤禛沉思一会,道:“环儿你已做的极好……若我猜的不错,那音儿是从热河逃回来的。据我所知,太子出京的时候,将他扮成内侍悄悄带着,老八曾说太子身边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这音儿,八成在那之前便已脱身……且不管他对太子如何,总归对你是没安好心。幸好你机灵,若是让他上了车,和你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怕麻烦就大了。唔,对了,你是怎么认出他的?” 贾环得意洋洋,道:“一开始不知道是他,只是觉得可疑。四哥你看,我们大清朝,人人都留辫子,你说,那头发要乱成什么样子才能挡住半张脸啊?他扮的又不是叫花子……当我们都是傻子呢?后来他听到我说让人把他移开,也不装晕了,开始吭吭唧唧的,我就认出来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所以也很好认。” 胤禛笑道:“我们家环儿,果然是最聪明的。” 贾环哼道:“四哥也不用夸我,你便是夸我也没用,老实和我说,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那音儿握着你的什么把柄?” 胤禛一本正经道:“爷瞒着你的事多着呢……比如,爷三岁的时候尿过床,还有,五岁的时候,被万岁爷打过屁股,六岁的时候,告过先生的黑状……” 还未说完,贾环已然笑的喘不过起来,道:“我还以为四哥一直是这样老成的样子呢,原来也有顽皮贪玩的时候。” 他聪明过人,如何听不出胤禛不愿告诉他这方面的事情,他便也不问。正如他对音儿说过的那样,胤禛对他好,对天下百姓也好,这便够了,至于其他阴私之事,又有何干?胤禛愿意告诉他,他们便一同承担,若是不便告诉他,他装傻便是,如此而已。 “是啊是啊,”胤禛笑道:“爷生下来就有胡子呢……” 他家的环儿,怎么就这么可人疼呢?该聪明的时候永远都那么聪明,也永远知道什么时候是该糊涂的时候。 …… 正是巳时三刻,在离庄子十来里路的官道上,一辆看着极朴素的马车慢悠悠驰进城门,马车中,年过五旬的老者闭着眼,面目安详,仿佛睡的正香,但只是入城时马车那微微的一顿,便让他睁开了眼睛。 李德全低声道:“主子,进城了,是回宫吗?” 康熙从鼻子里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李德全‘嗻’一声,便要掀开前面的小窗,却听康熙道:“去贾府。” 李德全一愣:“荣国府?” “嗯。”又是鼻子里一声轻哼,道:“那小东西开口闭口他爹他爹,我倒要看看,他爹到底有多什么了不起,让他这般惦记!” 第114章 纵然贾环千灵百巧,也万万想不到在他这里受了气的康熙会去找他爹麻烦。 康熙原怀着一腔怒火而来,但看见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刻板酸腐的贾政,不知怎的就觉得没意思起来。 “起来吧,”康熙没好气道:“回头环儿又说朕欺负你……” 贾政恭敬道:“小……” 他原想说小儿无状,但是突然就想起来,那可不是他的小儿了,顿时噎住,一个生硬的转折道:“是微臣的不是。” 康熙更觉得没意思,道:“坐吧。朕今儿来,就想找你聊聊家常,不用拘礼。” 聊家常! 贾政只觉得心惊肉跳,他和皇帝之间有什么家常可聊的?难不成聊元春?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剩下还是能是谁?贾环! 两个月不见,刚回来住了一个晚上就又开始惹事! 四爷八爷九爷十爷……一个一个朝家里招,这回好了,连康熙都给招来了! 犹豫了一阵还是向下跪倒:“都是微臣管……”管教?教导?培育?他一连在心里换了好几个词,最后只得道:“都是微臣照料不周,万岁爷念在十五爷从小在寺里长大,性情难免孤僻任性了些的份上……” “罢了。”康熙不耐烦的挥手让他起来,想起从旁人口中得知的宝玉的形象,不由一阵腹诽:幸而你照管不周,要是周到点儿,还不把环儿也弄成那副德性? 想起宝玉,不由冷哼一声,朕养那么多的儿子,那一个不是文武全才,这个贾政,就养了一个宝玉,还养出这么个东西来,朕哪点不如他? 想到这里,心情稍好了些,挨着扶手斜靠在椅背上,微抬下巴,李德全知机的退了下去,康熙道:“贾卿家中的茶不错啊。” 贾政刚将屁股挨上凳子,又忙起身连声道不敢。 康熙甚感无趣,这个人,让人找他麻烦的兴趣都没有。不过既然来了,姑且坐坐,看着贾政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挺解气的。 提起茶,却想起一事,道:“朕方才进门之时,看见一群奴才抬着几个大桶上车,桶中似有茶香溢出……却为何事?” 贾政道:“这是抬去山上施给过往香客的凉茶和绿豆粥。” “哦,想必是你府上老太太的主意了?” “不,此事与家母无关,是微臣的意思……”贾政微微犹豫了一下,解释道:“环、十五爷年幼之时……” 康熙听到十五爷三个字从贾政嘴里冒出来,感觉别扭的很,道:“朕既说了环儿对尔等一如既往,你也不需十五爷十五爷的叫,称他环儿就是。” 贾政应是,继续道:“环儿年幼时,身体孱弱,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微臣找了无数大夫,只说便是暂时保住一条命,也万万活不过十二岁……如今环儿已经将要十四岁了,臣想来想去,除了慈云大师医术高明以外,未必不是因为佛祖的护佑,不然当初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偏偏就吵着要去庙里呢?” “微臣听跟着环儿的小厮提起过,他住在庙里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和慈云大师一起去半山腰的草棚前,夏天施舍凉茶,天凉就架了炉子,现煮热汤水……虽环儿不耐寒暑,每逢冬夏都去山里住着,可是也会将亲手制的茶叶交给慈云大师,代为布施。环儿现今不在庙里住,而且回来以后再没去过庙里,微臣心里有些不安,便将他放在庄子的野茶悄悄取了来,吩咐下人每逢初一十五仍去那里施舍,环儿虽不曾亲去,但茶却是他亲手制的,喝的人哪怕只有一丝感念,佛祖总不会将赐给他的恩典再收回去……都是微臣愚昧,也是为求个心安罢了……” 康熙忽然便沉默了下来,静静听他说完,问道:“这些事,环儿不知道?” 贾政道:“慈云大师去世以后,环儿消沉了好一阵子,总不愿提起之前的事……他刚回来那会儿,安静的不像个孩子,现如今总算好些了,微臣也不敢激起他的心事,终归不过是白吩咐下人一句的事罢了。” 康熙嗯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又道:“我倒不知道他还会制茶……取一点来给朕尝尝。” 贾政苦着脸道:“这可使不得……都是贱物儿……”不过才劝了两句,便在康熙的目光下投降:“微臣这就找人去取……” 不多时,李德全亲手提了个铜壶进来,用茶盏倒了一盏,康熙看着水色橙黄清亮,似乎泡的极浓,却不见渣滓,他以前曾见过乡农喝的茶叶末泡的茶,和这个全然不同,喝了一口,微带苦涩,倒是清凉爽口,问道:“那么多桶茶水,都是这样?” “是。”贾政道:“家人们半夜便起来弄,今儿一早便开始一拨一拨的朝山上送……此刻府里还剩着好几大缸。” 康熙想来也是,这般快速的便取了来,又是沁心凉的茶,不应是现煮的。 皱眉道:“这么多桶茶水,须耗多少茶叶?” 这么浓的茶煮这么多……那环儿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做了,一天到晚制茶就够他忙了。 “不费多少,”贾政道:“微臣也问过环儿。说这是湖广那边一种名为‘三皮罐’的茶叶,湖广那边,说‘一片叶子’时都说‘一皮叶子’,三皮罐顾名思义,三片叶子就能泡一罐茶,一桶也只许十多片叶子便够了。环儿特意托人带了种子,种了一小片地,随便人去摘,听环儿说,不管老的嫩的都行,摘下来也不用炒,直接洗净上笼晾干了就能用。” 康熙沉默下来,这些事,他都是首次得知,知道贾环会制茶,知道贾环初一十五的时候会在山上施茶……也许,他还有很多事不知道,也没想过要知道。 他忽然有点明白起来,为什么贾环对他这个无能的爹这般惦记,因为他这个爹同样也惦记着他…… “当初……为什么会把他送去庙里?” 贾政微微迟疑了一下,道:“环儿自幼体弱,打从会吃奶就会吃药。他刚生下那会儿,微臣也是喜不自胜,谁知道之后就……太医把门槛都踏破了,便只有一句话,拖吧,拖到哪一日是哪一日。那孩子发病的时候,整个人缩成一团,抽搐的不成人形……臣看着都觉得疼,可他就是不哭,手捏成小拳头,眼泪大滴大滴的掉……微臣、微臣看了心里跟刀割一样,有时候就想,反正是要去的,何必还要这么苦熬着,还不如早点……” 贾政原想着,八成是贾环又惹祸了,想说点好话又没那个资格,见康熙问起,便捡贾环的可怜处说,也好让康熙心软一些,谁知想起当时的情景,便当真伤感起来,顿了顿,又道:“就这么着一直拖到了两岁,他大哥便突然去了。那么好好的一个人,年轻好学、孝顺听话,刚娶了妻子,孩子还在胎中,怎么就那么突然就去了!老臣当时几宿几宿的睡不着觉,后来环儿又犯病,虽救了回来,可太医说,无论如何也拖不过十二岁……老臣是被老大吓怕了,想着,反正是要去的,现在越疼他,等到走的时候就越难受,还不如……就狠下心不见他不管他,除了照常给他请太医治病,便只当府里没了这个人……是以当初他吵着去庙里,贱内再一劝,臣狠狠心便允了,想着,就当他已经去了……” “不想佛祖保佑,竟让他活着回来了,长的都那么高了,又干净又漂亮……臣欣喜如狂,他虽看着冷冷淡淡的不爱理人,可是臣也顾不得了,只要人还活着,能跑能跳,就比什么都强。” 康熙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缓缓道:“说说你其他两个儿子吧。” 贾政不敢有违,稍稍整理一下思路,道:“微臣的大儿叫贾珠,极懂事听话的,因是嫡长,微臣对他寄予厚望,日日督促他勤学苦读,许是臣逼得太紧……竟就这么一病去了。二子名唤宝玉,是个不争气的,被后宅妇人娇惯太过,整日只知道说些昏话,读书也不肯上进。臣怕他步了他大哥的后尘,不敢逼他太多,可又怕他将来没了生计,就这般松一阵紧一阵的,却反倒害了他!弄得现在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会念几首歪诗,什么都不会。幸好万岁爷慈悲,赏了臣一个爵位,将来宝玉也有了着落,现在臣也不逼他了,只要不为非作歹也就罢了。” 说到此便停了下来,剩下那个,现在可不是他的了。 康熙却微微叹了口气,合上眼。 贾政此人,做官迂腐无能,做父亲也是一塌糊涂,三个儿子,一个逼死了,一个纵坏了,还有一个从小养在寺里,倒是出息了,可惜现在却不是他的儿子了…… 可就这么个糊涂父亲,在贾环心中却胜他百倍,非因亲生故,只在用心二字。 贾政为保贾环平安,笨拙甚至愚昧的为他买替身,替他施茶,而康熙,却要在他落水之后,才派了太医,叮嘱几句;贾政会为贾环四处打听厨娘,而康熙,却是知道此事后,才吩咐胤禛帮他寻一个;贾政会亲自盯着贾环吃药膳,而康熙,却只在贾环写信要了果子时,才交代李德全,以后有吃的用的给他留一份…… 贾环何等聪明的人,又如何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差别,又如何不分外珍惜贾政对他的好? 半日之前,他还自认从未对人如贾环这般好过,此刻回想,他对贾环好在何处?闲来无事时来看看他,和他说笑取乐,便是他的好?兴致来时带他去逛街消遣,便是他的好?没有因他一时放肆而降罪,便是他的好? 可曾担心过他的身体?可曾忧心过他的前程?可曾操心过他的学业? 自己对他好?好在何处? “阿玛,你不能把儿子当成臣子一样的养,这样是不对的……” “我只是失望……” “我原以为做父亲的教训孩子,都是为了孩子好……” 还有那句未出口的:“原来,不是的……” 这句话并未出口,他却似乎听到了贾环失望的声音:“原来,不是的……” 他圈老大是为了老大好?不是的…… 他废太子是为了太子好?不是的…… 这两个,好歹也是自己先有了错,可是老十三呢?那孩子的冤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若有错,就错在太过正直,太过侠义,太过…… 长叹一声起身,今儿他已经耽搁太久了,也该回去了。 贾政忙起身相送,出了正厅不久,便见一个小厮快步上前,道:“老爷,四爷带了十五爷回来了。” 贾政看了康熙一眼,问道:“在哪?” “就在前面,十五爷睡着了,四爷背着他回院子。小的们想接过来,四爷不让,说怕吵醒了十五爷。” 一早上,康熙去了又走,胤禩等也不敢多呆,只得也回了,不过好歹也算赚了一顿早饭吃。胤禛也不便多留,午饭也等不及便要离开,他既要走,贾环一个人留着也没意思,便和他一同回来了。 胤禛冷着脸将所有下人遣走,将背上的人向上挪了挪,道:“怎么又轻了?你不是说你正长个吗?怎么越长越轻?” 贾环也懒得睁眼,就趴在他背上,道:“我明明长高了,是四哥上次没劲儿,所以才觉得我重,现在有劲儿了,就觉得我变轻了。” “还要狡辩……你的骨头都硌着爷的背了!这些日子,又没好好吃饭是不是?” “才没有!人长个的时候,都会变瘦……土话说叫抽条,抽条能不瘦吗?” 胤禛失笑道:“就你歪理多!” “才不是歪理。”贾环顿了顿,也觉得自己似乎太过狡辩了一点,又道:“四哥,我明白你说的那种滋味了。” “什么滋味?” “就是……为了见四哥,拼命的干活,好快点回来的滋味。”贾环道:“我有好好吃饭,可是我每天睡到太少,所以就瘦了,不过我真的长个了,不行回头你量。” 胤禛心中既甜蜜又心疼,责道:“谁让你这般拼命,等我闲一点,自然会去看你,犯得着那么急吗?” 贾环叹了一口气,口气无奈道:“可是我就是急了,怎么办呢?” “下次不许。” “不要下次了,”贾环闷闷道:“以后我还是在家等四哥来见我好了。” “也不用你等,以后我走哪里都带上你不就好了?” “四哥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你应该说,以后我哪里都不去,只在家陪着你不就好了?” “好,”胤禛纵容道:“我以后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陪你!”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贾环满意了,将头又垂了下去,他是真累了,又累又困。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方才在庄子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禀皇阿玛,环儿是睡着了,这些日子,怕是着实累坏了他……”胤禛道:“儿子听山上的人说,修建的时候问题很多,环儿带着人没日没夜的看着,之前绘的图纸,也被他全部推翻了重画。儿子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正和一堆民夫蹲在一起,捧着诺大的海碗吃饭,儿子当时看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现如今,整个人瘦的只剩了骨头架子似的……” 康熙静了静,叹道:“你把环儿放下,去养蜂夹道一趟,把老十三放出来吧!就说,老十三行事鲁莽,让他回府闭门思过一个月。” 胤禛喜出望外,正要领旨谢恩,康熙挥手道:“罢了……背着环儿多有不便,免了。” 胤禛应了一声,却没看见人来接人,那些下人方才已然被拒了一次,一时不敢上前,而贾政也没胆子叫人——没见四爷都是亲自背着的?自己找下人接过来背,岂不是太过轻狂?不得已亲自上阵,道:“四爷将他交给微臣就好。” 胤禛有点迟疑了,贾政现今年过五旬,又是个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他能背的动环儿? 正犹豫呢,康熙上前道:“给朕吧。” 贾政惶然道:“这如何使得?” 康熙冷哼一声:“你就背得,朕就背不得?” 此言一出,贾政哪里还敢说什么,胤禛迟疑了一会,也就照办了。 康熙虽也过了五旬,但是自幼他文武双全,弓马娴熟,精神也还旺盛,背个个头不大,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似的贾环是绰绰有余的。 果然,康熙轻轻松松便将贾环背在背上,对贾政道:“前面带路。” 贾政战战兢兢走在前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贾环的声音,吓的他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上。 “阿玛。” “唔,你醒了?” “我早就醒了,就是生气,不想和你说话,所以才装睡的。” 贾政再也忍耐不住,回头去看,只见早就醒了的贾环还赖在康熙背上,大大咧咧的用胳膊环着康熙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贾政一连使了好几个眼色,也没能让贾环从康熙背上下来,急出一层冷汗来。 康熙对贾政的小动作视而不见,道:“怎么,现在不生气了?” 贾环道:“嗯,阿玛放了十三哥,我就不生气了,阿玛还肯背我回家,我就原谅阿玛了。” 康熙叹道:“你想让朕放了老十三,直说就是,朕自然就放他出来了,犯得着和朕生闷气吗?” 说一句就能放出来,贾环才不信,但是也不能戳穿他,哼道:“阿玛主动放十三哥出来,和听了我的话才放十三哥出来,那怎么一样?” 不管康熙是因为他的求情,还是因为胤禛胤禩的手段而被迫放出胤祥,他对康熙的失望仍旧还在,不管多久,总是横在两人间的一根刺,但是康熙自己想通,放了胤祥出来自然是不同的。 他的意思,康熙如何不懂,道:“就你讲究多!胆子也肥,为了你十三哥,连朕都敢骂!” “你自己说过,我在你面前说谁的坏话都可以的!” 康熙顿时噎住,这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听贾环继续道:“而且,我喜欢十三哥!” “你不是说喜欢你四哥的吗?” “嗯,我还喜欢四哥八哥九哥十哥……” 康熙失笑:“最喜欢谁?” 贾环毫不犹豫道:“最喜欢四哥!四哥对我最好!” 康熙摇头失笑,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让他说一句最喜欢阿玛就这么难? 却听贾环好奇问道:“阿玛,你以前这样背过四哥吗?” 康熙摇头:“没有。” “那八哥呢?” 胤禛算是半个嫡子都没有这样的殊荣,何况是老八?摇头道:“那就更没有了。” “那你背过谁?” 康熙停了好一会,才道:“背过你二哥……小时候,朕带着他出去逛街,回来的时候他走不动了,朕就像这样背着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中透出浓郁的伤感,仿佛就在昨天……他牵着胤礽的手,走过喧嚣的街道,走过狭隘弄堂,最后站在宫墙上,望着下面的繁华盛世,说:“这些,都是朕留给你的……” 转眼间,物是人非。 第115章 御书房中,康熙刚刚把赖着不走的胤誐撵了出去,热闹后骤然的安静让他忽然觉得有些冷寂起来。 有些疲惫的闭上眼,不知怎的,又想起贾环说过的一句话:“……这种生下来就有的东西,来的太过理所当然,所以,他们不会因为这些东西而感到满足而珍惜……” 原来,是朕的错…… 一直对他说,这天下是你的……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将这天下这江山这黎民当成了他的,所以才会对百姓肆无忌惮,对朝政随心所欲……然而,三十多年了,等了三十多年,理所当然是他的东西却始终没有真正到他手里过,自然,便急了,怨了,恨了…… 想起那个牵着他的手走过大街小巷的孩子,想起那个他抱在怀里手把手教他写字的孩子,想起那个他在床头守了三天三夜终于从天花恶疾手中抢回一条命的孩子……他子嗣众多,他承认自己没有尽到为父的职责,但是在胤礽身上,他却自认做的不比任何人少……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 贾政纵有千般不是,却有一句话说得好:越是上心的,便越是不舍…… 人心都是偏的,为人父母也是,虽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事情来时,并不会对往日忽略的子女因内疚多了多少关心,最心疼的,还是那个一直放在手心里捧着的那个啊…… 康熙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李德全的声音传来:“万岁爷,四阿哥求见。” 又来了! 康熙收拾心情,无奈摇头,道:“让他进来。” 一眼便看见胤禛眼中的无奈,康熙心中升起同病相怜的感觉来,道:“又是为环儿当说客来的?” 胤禛道:“皇阿玛圣明……” “朕不圣明!”康熙打断他,不耐烦道:“你都是第四波了!朕要还不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除非朕是傻子!” 于是胤禛闭嘴。 康熙等了一会,仍没听到他开口,看着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心里有气,道:“怎么不说话?” 胤禛恭声道:“皇阿玛慈悲,容儿子在这里待一阵子就出去……” 康熙又好气又好笑,这些儿子,一个个当他闲着没事吗?到他这儿来避难来了! 道:“去闹你了?” 胤禛嗯了一声。 康熙皱眉:“老九老十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由着他胡闹?” 胤禛道:“儿子说理说不过他,他说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不睡好觉就长不高……” 康熙沉吟道:“这话倒也在理。” “在不在理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弘晖就在旁边……” 康熙不由抚额。 果然胤禛道:“皇阿玛知道的,自打环儿救了弘晖的性命,弘晖对他最是心服,立刻便道‘阿玛我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胡闹!然后呢?” “然后儿子就把弘晖赶去了他额娘那里,环儿便开始耍赖,这会儿还在儿子府里赖着呢,说我要是不能让皇阿玛收回成命,他就不回家……”胤禛道:“儿子实在没法子,只好过来了。皇阿玛你要是不同意,儿子这就回府里给他收拾院子……” 康熙怒道:“多大点儿事,看你们闹得天翻地覆的!不就是让他去上书房念书吗?朕的那么多儿子,个个都去了,你看看哪个比他生的比他矮?” “儿子也这么说了,环儿说,就因为他矮,所以才要多睡,不然就更矮了。”胤禛道:“皇阿玛,环儿他向来自在惯了,突然这么拘着他,不习惯是自然的……反正环儿也不用去考状元,也不消上战场,何不让他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康熙也是无奈,昨儿觉得自己对贾环不够好,没关心他的学业,便下令他和其他皇子一样,去上书房读书,不想竟引起他那么大的反应,折腾的那些儿子一个个反过来折腾他。 “话是如此,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不学无术的吧?” 胤禛皱眉道:“皇阿玛言重了!” 贾环再怎么不念书,和不学无术这四个字也扯不上关系吧? 康熙没好气扔给他一张纸条:“你自己看!” 胤禛接过,上面几行小字,字写的是极好的,清俊有力也不失飘逸,胤禛一眼便认出是贾环的字迹,再一看内容,顿时黑了脸。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这是什么?” “灯谜!”康熙恼道:“还是今年元宵的时候,贾常在那时还是贵人,令荣国府的兄弟姐妹一人出了个灯谜送入宫中,这就是环儿写的那篇……那贾氏是环儿的长姐,朕自遇上环儿之日起,便再不曾见过她,但吩咐了内务府,凡有赏赐时,断不可少了她的那一份,且在份例上还多加了两成。不想也是个不知足的,近来约莫是听说了环儿是皇子的事,便辗转将它送到了朕手里……” 康熙的话只说了半截,但胤禛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贾氏将这东西送到康熙手中,自然是希望康熙能想起她来,无非是想借贾环来搏个圣宠罢了,不由暗自皱眉。 他自然不会去过问康熙后宫之事,只道:“环儿向来是不爱巴结的……许是随便写了敷衍……” 康熙冷哼道:“念了书的人,便是敷衍也敷衍不出这种东西来!” 胤禛一时语塞,但是想到贾环那副哭兮兮的模样,硬着头皮道:“环儿他还赖在儿子家里呢……皇阿玛,上书房的确辛苦,太医也说了,他这两年需好生养着……” 康熙想起昨儿背在背上那轻飘飘的小家伙,也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朕只是说给他找个上书房的师傅教他念书,没说让他去上书房。” “环儿说上书房的师傅都厉害的紧……” 见胤禛得寸进尺,康熙顿时怒了,今儿半日都耗在他身上了,被几个儿子连番来折腾!拍案道:“你告诉他,再敢讨价还价,便老老实实到上书房去!旁的皇子都去得,就他比人娇贵些?若是赖在你那不走,便叫贾政去领!我看他敢不回去?!” 胤禛腹诽,吼的倒凶,怎不去正主儿面前吼去,最后还不是要抬出他爹来镇压……面无表情的领旨谢恩。 还未退下,便听康熙道:“你昨儿去接了老十三回去,他……气色如何?” 想起胤祥,胤禛神色一暗,自然不敢说出什么不好的来,否则只怕康熙会认为胤祥心中对他不满,恭声道:“十三弟看着精神还好,儿子去的时候,他还说让儿子下次给他带床蚊帐去,那里旁的还好说,就是晚上蚊子实在太多……听说儿子带了圣旨去的,还托儿子给皇阿玛谢恩呢。” 康熙先是失笑,继而有些伤神,道:“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去看看他,带个太医过去把把脉,别真落下什么毛病……你跟他说,等他出来,朕把内务府交给他。” 胤禛愕然抬头,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欣喜之色,想起胤祥神色黯淡却强颜欢笑的模样,再次下拜,语带哽咽:“儿子,替十三弟谢过皇阿玛恩典……” 对胤祥来说,能不能出来不是最重要的,最怕的是皇上的厌弃……若是胤祥真的是因胤禛等人的算计而释放,只怕从此再难得康熙的青睐,以后就只能做个光头阿哥了。但是现在却全然不同,内务府的职务不高,权势不重,却是皇室的钱袋子,向来只有皇上真正信任的人担任……康熙此举,无疑是告诉胤祥,他还是信他的,重他的。 胤禛的激动,康熙自然能看出来,心中暗叹一声:一样是他的儿子,为什么有的只需一点点怜悯信任,便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而有的,即使把全天下都捧在他面前,也不能满足。 一时间,兴致全无,挥挥手令胤禛退下。 …… 胤祥到底还在禁足之中,胤禛也不好多呆,见他接了圣旨之后,整个像变了个人似的神采飞扬,便也放下了心事,告辞出来,家里还有个贾环等着他呢。 一见胤禛回来,贾环便飞奔过来:“四哥,老爷子怎么说?” 胤禛黑着脸将那张纸条交给他,道:“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别说是老爷子,便是我都想给你找个厉害先生好好管教一下。” 贾环看了眼纸条,顿时苦了脸,大声喊冤:“这个不是我写的……往年在庄子,庄户们没事的时候也猜谜玩,这是听庄子一个木匠说的。大姐姐要我们出谜,我实在懒得诌,就写了上去应付差事了……我去和老爷子解释。” 胤禛忙拦住道:“别去了,老爷子说了,只是从上书房给你找个师傅教你念书,并不逼你日日去上书房。他已然退让了一步,你再纠缠不休,回头一生气改了主意,看你怎生是好?” 贾环松了口气,仍旧不满意道:“上书房的师傅也不想要……” 胤禛将康熙的话又说了一次,贾环顿时蔫了,道:“老爷子真狡猾,搬我爹来对付我!大姐姐真讨厌,那种东西,做什么拿出来给人看?很有面子吗?” 胤禛道:“放心好了,皇阿玛说了,并不让你背书,只学些陶冶性情的东西。” 贾环仍是怏怏的:“琴棋书画我也不喜欢……” 叹了口气认命了,不再去想那个问题,道:“如今,阿玛已经放十三哥出来,要不要和八哥说一声,不去保太子复位了?” 胤禛道:“其实保不保都是一样的,关键看的是老爷子的意思,他既有心,那么太子复位是迟早的事……我们不过是想提前些罢了,现如今自然是无所谓了。” 贾环沉吟一下,道:“昨儿,阿玛想太子了。” 胤禛点头,并不说话,康熙心中最疼的始终是太子,会惦记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贾环迟疑了一会,道:“不如……让八哥继续吧!” 胤禛一愣:“嗯?” 贾环道:“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我不懂,但是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想念的时候,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过几天便会渐渐强烈起来,越来越强烈,等到最想的那一阵过去,又会慢慢趋于平淡……既然老爷子一定要复立太子的,那么就让他在最挂念太子的时候立,而不要等到他深思熟虑、再三斟酌之后……老爷子复立太子的时候越热切,那么之后的失望便也越大,打人,只有当头一棒才是最有效的。若非如此,以老爷子对太子的感情,日后真的将江山交给他也不一定。” 胤禛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是……我明儿便开始着手准备。”他和太子已然是死敌,这天下落在谁手里也比在他手里强。 贾环诧异道:“不是交给八哥去弄的吗?” 胤禛笑道:“老十三关着的时候,自然我不方便出手,但是现在,我却是最适合的一个。” “不和八哥打个招呼吗?” 胤禛道:“我能想到的事,老八自然也想的到。” 这些东西就不是贾环的脑子能想清楚的了,半懂不懂的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胤禛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家。” 贾环赖在椅子上不起来:“我不想回家。” “再不走老爷子真去叫你爹了。”胤禛也不想就这么送他回去,他又不好在贾府多呆,道:“这样,我知道有个茶楼的干果点心很是不错,我们去那里吃点心听戏如何?” 贾环倒不在乎什么干果点心,但是对听曲儿实在没什么兴趣,道:“四哥,我们去找个说书的茶楼吧,我喜欢听那个、那个孙猴子……” “这好办,”胤禛道:“去了那里,只要花的起银子,想听什么听什么。” “我们要不要把九哥叫上,他银子多……”贾环才说了半句,感觉胤禛脸色有些发黑,妥协道:“好吧,好吧,四哥也有银子……”虽然没有九哥多…… 也许,直接去九哥的茶楼也不错,可以赖帐…… 胤禛带着贾环坐上马车的时候,贾环“真讨厌”的大姐姐元春,正坐在春凳上,纤白的手指拧着帕子,低着头不说话。 她对面,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子懒懒的倚在椅上,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但不管她笑的如何温和,面对着她的元春仍是紧张的手心发汗,低声道:“宜妃娘娘,我……” 宜妃抬抬手,阻住她继续说下去,淡淡道:“我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明白你的心思……你入宫也有不少年了吧,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唉,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尤其是在这宫里,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新面孔,来了又去,那些盛宠一时的,现在也不知道在宫里哪个角落里吃残羹冷饭呢!万岁爷也就图个年轻鲜嫩,几个月一过便扔到脑后,连名字也未必叫的出来……” 元春低头不语。 宜妃继续道:“我和姐妹们常说,贾常在你是个有福的,虽然年轻时没能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但好歹十五阿哥做了你几天弟弟,万岁爷念着你们家的情,专门交代了内务府,不可短了你的用度。我们家胤禟和德妃姐姐家的老四与十五阿哥都相交甚笃,也特特的央了我们照看你……比起那些万岁爷稀罕了一阵子又丢开手的那些,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呢……” 能在宫里平平安安的呆了这许多年,元春如何听不懂宜妃的意思:你年纪也不轻了,万岁爷也不稀罕你,能像如今这般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已经是托了十五阿哥的福了,其他那些有的没的,就别想了…… 元春低着头听宜妃把话说完,慢慢的起身,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她如何不知道,相对于康熙的无数女人来说,她已经算是极为幸运的了,可是总是不甘,总会不甘……世上的女人,谁没有少女怀春的时候,谁没有奢望过梦中的良人……为什么她的青春,就要葬送在这冷冰冰的宫殿里…… 可是不甘又能怎么样呢,她知道,以她的身份,便是有了圣宠,也远远威胁不到宜妃的地位,哪里值得宜妃亲自来警告她?她不过是在转达康熙的意思罢了。 这辈子,就这样了…… 出了门,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 荣国府大门,贾环扶着胤禛的手跳下马车,目光中难掩兴奋:“四哥四哥,我们明儿还去听好不好?他说的真好。” 继而想起方才说的事,又神色一暗,道:“四哥没空的吧……” 胤禛道:“我倒是能抽出空来,只是你明儿要去拜师呢!” 听他这么一说,贾环更蔫了。 胤禛小声安慰道:“明儿我陪你一起,等老爷子走了以后,我假传圣旨,交代他几句,让他不许管的太严。等再过一段日子,你的郡王府建好了,先生就要去你府上执教,你府上还不是你说了算?等再过两年成年了,更是连先生也不用了。” 贾环眼睛一亮,又有些担忧道:“假传圣旨,被老爷子知道会挨骂的……” “不过就是骂几声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你放心,若是十三去说,或许还会有人怀疑一下,爷说的话,他们不敢不信。难道他还敢去找老爷子对质不成?” 贾环一想也是,稍稍放心了些,又抱怨道:“只有四哥对我最好,八哥他们一点都靠不住!” 胤禛笑着揉揉他的头,还未说话,便见贾琏送了一个人出来。 贾环一见那人,顿时变了脸色,道:“阿玛太过分了,我又没有赖在你家不出来,只是没有回家而已!居然真的找我爹告状来了!” 胤禛安抚道:“别急,李公公来许是别的事。” 来的那人不是李德全是谁? 贾环哭丧着脸道:“我爹知道我找了八哥九哥十哥还有四爷你一起去闹老爷子,会活活吓死的……” 胤禛道:“若真是为了去我府上抓你,送李公公出来的就不会是贾二公子了,贾大人现在还在衙门呢。” 贾环一听也是,顿时松了口气。 李德全也看见了他们两个,急急迎上来道:“老奴给四阿哥、十五阿哥请安。可算是见到两位爷了,老奴正要出去找呢,幸好多在这里等了一阵……二位爷快点跟老奴进宫去吧,万岁爷还坐等着呢。” 贾环闷闷道:“四哥你去好了,我不想去!” 李德全苦着脸道:“我的爷,万岁爷可专门交代了,一定要您去不可。” “不要!去了阿玛又要给我找师傅!” 李德全解释道:“不是为了那个……前儿不是来了一拨英吉利国来的洋和尚吗?带了许多那边的书籍过来,万岁爷很是喜欢这些东西,方才还亲自召见了他们,说了一会话便让奴才过来请四爷和十五爷去见见。” “我心情不好,莫说是洋和尚,家和尚也不见。你去和阿玛说,他要是不帮我找师傅,让我见谁都行。” 李德全什么时候遇到过见康熙还要讨价还价的,哭丧着脸道:“我的爷,万岁爷说了,旁人也就罢了,十五爷是一定要去的,那些洋人指明要见十五爷呢。” 贾环微微一愣,胤禛道:“李公公可知是什么事?” 李德全微顿了顿,才道:“朝廷上的事,岂是奴才能知道的?不过看万岁爷的模样,是极高兴的……应该是好事。” 第116章 贾环口中说着不肯见,到底还是去了,到的时候,康熙在正设宴招待那几个穿着宽大袍子的洋人,见了贾环,眼睛一亮,招手让他近前来,道:“这便是朕的十五子了,现今的旻郡王。环儿,来见过几位神父。” 贾环对那几个洋人并不感兴趣,点点头示意,不想那几个闻言立刻便站了起来,对他竟好似比对康熙还要尊敬几分。 贾环原就诧异康熙为何先介绍自己,此刻见了他们的模样,略些不安起来,不知他们所为何来。康熙却不以为意,令二人入座。 “环儿。” 听到胤禛的声音,贾环抬头,却见胤禛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是含笑的,只安抚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转到席上,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道:“环儿可知道,现今的英吉利王,是位女王。” 贾环哦了一声,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胤禛继续道:“我听过来的西洋商人们说,现如今英吉利的安妮女王,是十年前去世的玛丽二世的亲妹妹,环儿可知道玛丽二世是因何去世的吗?” 贾环茫然摇头,不明白胤禛为何忽然给他说这些,英吉利的女王怎么死的,和他有什么关系?他需要关心吗?“胤禛却忽然微微一笑,低声道:“是天花……” 贾环轻轻啊了一声,眼睛却亮了起来。 原来……是有求于人啊…… “原来外国也有天花的吗?” 胤禛道:“不仅有,而且闹的比我们大清朝还要厉害。” 贾环点头,连国王都死在那上面了,能不厉害吗? 果然,说了几句之后,便有人提出请康熙赐予灭绝天花之法。 康熙兴致极好,贾环见他立刻便要答应的样子,插嘴道:“我们的东西,为什么要白白给你们?” 此话一出口,便有一个洋人站了起来,开始说话。 他的汉语发音并不标准,且夹带着许多洋文,贾环撑着头,睁着大大的眼看着他,好容易等他告一段落,眨眨眼道:“你说的那个人,那个叫耶和华的,我不认得他,你搬出他来也没有用,我和他又没有交情!” 话一出口,对面几个洋人脸色立刻变了,康熙摇头抚额苦笑,胤禛微微一笑,道:“神父见谅,环儿并不懂这些。不过,环儿说的确是事实……几位神父远道而来,是我大清的贵客,若几位愿意,宴罢便可招太医来,为几位永远解除天花的威胁,但是,若要方子,却是不能。” 说到此,伸手制止正要说话的洋人,道:“你们有你们的神,我们也有我们的神……如来佛祖有言:法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我大清皇帝将最疼爱的儿子,舍在佛前侍候了十多年,才得悟此法,造福我大清子民——又岂敢轻易传与外族?” 几个洋人凑在一起商议一阵,其中一人问道:“那么,请问我们应该用什么来换呢?” 贾环看了康熙一眼,康熙不说话,望向胤禛,胤禛也不说话,只得自己歪头想了一会儿,道:“前儿我在四哥府里,玩过你们那里穿你爱的火枪,我很喜欢。”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很好办,王爷喜欢,我们明日便拿两把来给王爷把玩。” 贾环抿嘴一笑,道:“那就多谢神父了。” 那人一愣,茫然不明所以,不是拿火枪来换麽,怎么看他的样子,像是自己送给他玩似的? 胤禛微笑道:“我朝佛门典籍中曾有记载,‘向时众比丘僧下山,曾将大乘真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颂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佛祖道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 只听得几人目瞪口呆,他们是神职人员,自然也懂得尊重旁人的信仰,倒不曾说出什么不敬的话,胤禛的意思他们是听明白了:两把火枪就像换方子,这也忒卖贱了…… 胤禛冲贾环使个眼色,贾环会意,道:“那东西虽好玩,可是样子我不喜欢,又大又沉,而且,打一发出去,震的我手都麻了。我不要你们的火枪,我喜欢自己做东西玩,你们找会做这东西的人来,什么时候教会了我,我就什么时候传你们方子……” 那几人脸色有些迟疑,欲言又止。 胤禛诧然道:“怎么,在你们的主心里,救人的法子竟还没有伤人的法子珍贵吗?听说贵国的前女王都因天花而丧命,可见百姓是在如何受难,几位神父若是能千里迢迢将此法传入贵国,贵国百姓定会更加感谢你主的恩德。” 很显然,胤禛的最后一句话是很能打动人的,那几人虽未当场答应,但是显然已经动心,吃饭的时候都有些神思不属,匆匆吃完便告辞离开。 几人换了小厅喝茶,贾环扭着头对胤禛道:“四哥真狡猾,刚刚还和我说那些东西都是写书的人胡诌的,这会儿又拿出来糊弄人家。” 胤禛道:“我说错了麽,西游记难道算不得经典?难道书上说的不是佛门的事?” “狡辩!” “是狡辩……”胤禛叹了口气,道:“但是既然环儿想要的东西,便是不择手段,也总要弄来你玩玩不是?” “四哥,只有你对我最好!” 胤禛微微一笑,还不及说话,便听一旁的康熙干咳一声,提醒这两个旁若无人互献殷勤的家伙他的存在。 贾环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阿玛,你嗓子不舒服啊?” 康熙噎了噎,冷下脸责道:“往日让你多念书你不听,给你请先生还不肯……看,今天就丢人吧?” 贾环哼一声,道:“阿玛也忒小看我!” 清了清喉咙,摆出极虔诚的样子,声音变得柔缓和煦,恍如带着某种神秘不可测的力量:“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得意洋洋道:“还要不要我继续背?” 胤禛和康熙面面相觑,这小子连圣经都会背,又怎么不知道耶和华是谁,康熙摇头失笑:“顽皮!” 贾环嘻嘻笑道:“我也只会那几句……小的时候,大和尚听说西洋那边的医术很厉害,专门带我去找过一个会治病的西洋人,只可惜他们治这个还不如我们呢,不过止疼药很有用。那洋大夫很向往中原的医术,我也对他很好奇,便在一起待了半个月……我还会说西洋话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学那个特别快,才学了小半个月就能和他对话。最后走的时候,他眼泪汪汪的,因为我走了,就再没人和他说西洋话了。” 康熙眼中现出诧异之色,胤禛叹道:“环儿,你似乎永远会比我想象中的厉害一点。” 康熙心有同感,从压水井,到渴乌,到种地,到牛痘,到硝石……这个孩子,已经不知道带给他多少次惊喜了,每当他觉得已经足够了解他的时候,他总能用事实告诉你,这些,还远远不够。 康熙道:“环儿,朕知道你的心意原是好的,但是我泱泱大国,区区一个牛痘之法,赐便赐了,斤斤计较未免有失我天朝气度。” 贾环摇头道:“满招损,谦受益。阿玛这样可不对哦。” 康熙摇头失笑,斥道:“词都不会用!” 又正色道:“你若喜欢火枪,朕送你两把玩玩就是,何必和那些洋人讨价还价,还拉着你四哥一起,没得失了身份。” 贾环想了想,道:“阿玛,那个火枪我是很喜欢呢。有了它,便是小孩子也能对付一个彪形大汉。” 康熙点头,道:“这话也对,火枪我宫里倒有几把,等出宫的时候给你带上防身。” 贾环应了一声,又道:“听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带了许多中原的丝绸、瓷器还有茶叶,送给西洋诸国的国王,那些人都奉为至宝呢,可是真的?” 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康熙微楞,道:“自然是真的,别说那个时候,便是现在,我们的丝绸和瓷器还有茶叶,到了西洋也是极珍贵的东西。” 贾环哦了一声,道:“是啊,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当成了宝贝,却不知道在我们这里,这些东西寻常的很,旁的便不说了,便是乞丐,也还有个破瓷碗呢,大街上的大碗茶,也才一文钱一碗。” 康熙端着茶杯的手忽然僵住,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是何等样人,怎会听不出贾环话里有话,微顿了顿,抿了口茶水,道:“继续说。” 贾环道:“不管是铁,还是火药,都不是什么出奇的东西,他们既然能造出一把来,也可以造出一千把一万把来……火枪这东西,在大清虽不多,可也不算少,能被他们的商人随意带到中原来送人,我想那东西就是珍贵也是有限的,说不定,在西洋,现在便已然是人手一把……” 康熙脸色慎重,没有说话。 “老祖宗告诉我们,居安思危,这句话,我们要听的。”贾环继续道:“虽然西洋离我们很远,听说坐船要几个月,但是,如果他们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富饶美丽,遍地黄金,而那里的人,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轻易杀死,会不会动心?大汉、大唐、大宋,谁不是强极一时,威震四方,可是现在却在何处?我大清现在强盛,或许无人敢犯,但是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呢?谁敢保证,我大清会一直这样强盛不衰?那个时候,也无人敢犯吗?” 顿了顿,又道:“现在那种运货的大船,用来运人的话,一千个人是能坐的吧?不需多,只要十艘,就是一万可以熟练使用火枪的部队……” 一万,一万勾勾手指就能杀人于数十丈之外的士兵…… 莫说百年之后,便是现在……可能抵挡的住? 便是可以,那十万、百万呢? 康熙心中生起寒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案上,道:“老四,明儿拟个禁海的条陈上来……” “不行!”贾环急声道:“不能禁海!” 康熙不悦皱眉。 贾环也微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当康熙说到禁海时,他心里涌起极大的不安,想也不想便打断了康熙的话。此刻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太过无礼了些,但现在后悔已是无用,想了想,道:“禁海只能禁止我们的人出去,又怎禁的住他们的人进来?更禁不住他们造火枪,造大炮,造大船……” 康熙不语。 胤禛看了康熙一眼,问道:“那依环儿之见呢?” 贾环道:“闭关锁国,锁的永远都是自己,是最要不得的。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西洋国虽然比不得我们强大,可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李斯就说过:‘泰山不拒细壤,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所以他们比我们厉害的地方,我们要学。” 又补充道:“谁有好东西,我们都要学,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他们没有的,我们要有,他们有的,我们要比他们更厉害,他们有我们没有的,我们要抢过来用……比如火枪。” 一番话说完,康熙陷入沉思,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叹道:“环儿之语,发人深思……环儿,朕错了,你哪里是不学无术,只这番话,见识便远非他……” 话未说完,贾环已然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康熙:“阿玛,你说我不学无术!” 康熙干咳一声,道:“没有,朕只是一时……” “原来阿玛你看不起我!我以后都不要理你了!”贾环不等他说完,哼一声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阿玛你也不要给我找师傅了,像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怎配的起上书房的师傅来教!” 竟真的就这样向外走去。 康熙何时遇到过这种情况,眼睁睁看着他出了门,手颤颤的指着他的背影,目光转向胤禛:“贾政到底会不会教儿子?把个儿子娇惯成这样,不过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居然就这么走了?” 胤禛面无表情道:“皇阿玛,十五弟年幼无知,又自幼流落民间,任性些也是有的,您多担待些吧。” 康熙听到他加重声音的“十五弟”几个字,不由噎了噎,暗自咬牙,这些个儿子,没一个省心的,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给我把他……哄回来……” 气势十足,可惜最后一句终于露了马脚。 胤禛道:“依儿子愚见,环儿也没这么小气,八成还是为了拜师的事儿……只要阿玛收回成命,环儿自然就高兴了。” 康熙顿时气节,不就拜个师嘛,这小子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去?他已经退让一步了,居然还不满足!实在太过分了! 手举了举又颓然放下,道:“你去跟他说,他赢了!朕不让他拜师了,就给他派个博学的先生,每三日给他讲一次学,没有作业,也不用背书……这总可以了吧?” 胤禛道:“儿子替环儿谢过皇阿玛!” 康熙冷哼一声,道:“你就纵着他吧,看你们一个个的,把他都纵到天上去了!” 胤禛道:“是儿子的错……只是,皇阿玛要是不纵着他的话,谁纵着也没用。” 很显然胤禛最后一句话取悦了康熙,哼了一声算是默认。眯着眼,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不再说话。 胤禛知道这是康熙陷入沉思的标志,也安静了下来。 第117章 贾环回到荣国府,呆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等到了带着好消息来的胤禛,贾环喜出望外,只要不用背书,没有功课,便是天天听先生讲课他也是愿意的,何况是三日才听一次? “那我明儿又可以去听书了……唔,明儿我和九哥去,后天我找十哥……八哥不知道有没有空,如果有空的话,大后天……啊,不对,大后天要听先生讲课呢,那就大大后天让八哥陪我……咦?四哥你不高兴吗?” 问了一句,却不等胤禛说话,又自顾自道:“不过,十哥好像很穷,以前还卖过家伙什呢……不如九哥和十哥一起,九哥有钱,他多付一天帐也没关系……” 胤禛黑着脸道:“你九哥怕是没空的。” “啊?”贾环诧道:“九哥前儿还和我说,他的钱庄已经建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有手下的人去做就行了,他现在不是很忙的。” 胤禛道:“西洋火枪的事儿,老爷子教给了老九去做,老十也自动请缨,他们两个只怕都没有空陪你。” 贾环却喜滋滋道:“我还以为会交给四哥呢!原来不是,太好了!这样四哥就有空陪我了!” 胤禛的脸色终于缓和,解释道:“原是交给我去做的,我荐了老九。老九手底下有几条商船,跑过西洋的,也有会西洋话的商人,他会安排人去西洋,带足了黄金,专去找厉害的匠人回来,尤其是会做火枪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怕寻不到人。” 贾环道:“那些神父不同意吗?” “他们应该会同意的,便是女王不同意,他们的教会在英吉利国势力很大,要弄到造火枪的法子再容易不过,但他们派来的,绝不会是最高超的匠人,教给我们的也绝不会是最先进的法子,所以,还需双管齐下才好。” 贾环点头。 胤禛又道:“而且牛痘之法,在民间亦有流传,虽然他们人生地不熟,但若有心打听,也不是打听不到,终归不能只指望他们。” 贾环继续点头,不得不说,康熙和胤禛的确想到比他周详的多。他或许有不少主意看法是极高明的,可是却缺乏将它们变成事实的缜密思维和行动力,这方面,在胤禛比他强了百倍不止。 比如设计废太子还有复立太子,在胤禛和胤禩口中,仿佛简单的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对贾环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胤禛的行动是迅速的,在他每日抽时间陪贾环逛街听孙悟空之余,有些事,在悄然无声中进行着。 贾环却茫然不知,这段日子他过的太舒服,倏忽便是月余,胤祥早便放了出来,他也是个会玩的,闲暇之余,和他们两个一同出去耍耍,很是快活。 康熙这段时间似乎也闲的很,隔三差五的便派人接了他去,也没什么正事,不过就是逛街坐茶馆或者去庄子耍耍。康熙不摆架子的时候还是极好相处的,而且有求必应,贾环也乐意和他在一起,每次必要宰了大堆吃的玩的回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占用了他和胤禛相处的时间。 这般整日悠哉悠哉的,直到贾政将他唤到书房,问他该推举谁做太子的时候,贾环才豁然想起此事。 贾政见他一副茫然不知所以的模样,解释道:“万岁爷前些日子已发了明旨,让百官从阿哥中举荐,推举谁为太子,万岁爷一惟公意是从!” 贾环微微一愣,不是说要复太子位吗,怎么又成了百官公举了? 只听贾政问道:“环儿你向来与四阿哥最好,和八阿哥似也不错,我们举荐谁好呢?” 贾环诧异道:“我们?” 贾政道:“你现在是郡王,自然也要上表举荐的。” 贾环撇嘴道:“我才不去凑那个热闹,那个什么拥立之功,我一个便宜皇子,还是躲远一点的好。” “那我也……” 贾环点头:“父亲你就说你愚钝,这等大事当由万岁爷圣心独断。” 贾环对胤禛的手段还是极有信心,或许这推举之事,便是复立太子的契机,他也想过让他爹举荐胤礽,但转念一想,他和胤礽向来不对付,在康熙面前说他坏话也不止一次了,他爹去举荐他,岂不是惹康熙疑窦?反正太子还是要下台的,这次,选错了是错,选对了还是错,还是谁都不选更稳妥。 贾政点头,下去斟酌折子,贾环则回去换出门的衣服,这会儿胤禛的马车也该到了,约好了今儿一起去听书呢。 果然一出门,便看见那架素净的青布马车停在门口,贾环熟练的向上爬,胤禛伸出手扶他,一面道:“环儿你今儿可晚了。” 贾环爬上马车,在软垫上坐好,才道:“我爹问我推举太子的事儿……四哥,你把事情弄砸了吗?” 胤禛淡淡扫了他一眼,内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贾环纳闷道:“那为什么老爷子还让人推举太子?” 胤禛道:“老爷子的脾气你还不清楚?老爷子是做明君的,自古以来,大概做明君的都那么个弱点吧。” 贾环一愣,转瞬想明白,道:“四哥是说……好名?” 胤禛点头,道:“废立太子非同小可,老爷子刚废了太子才不过月余,再复立太子,岂不是惹人非议,让人说他朝令夕改?是以才会有百官推举太子之事,才会说‘一惟公意是从’,届时只说是因群臣公举,不得不遵从众意,做出不情愿的样子复立太子便好了。” 贾环讶然道:“他就不担心百官推举的不是废太子,而是其他阿哥吗?毕竟老爷子才废了太子不久,百官哪有胆子再举荐他?” 胤禛摇头笑道:“可还记得老爷子当初是怎么封你做的郡王?” 贾环一愣,继而恍然。 当初康熙为了认下贾环,故意带了佟国维和马奇来庄子,见了贾环与他们相处时的亲近模样,又令人到处传言贾环乃是皇子,聪明如此二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率领群臣,演了一出‘逼迫’康熙认子的戏码。 此次大概是故技重施了。 胤禛细细讲给他听,道:“数日前,我献上三哥用巫蛊之术镇魇太子的铁证,老爷子厉斥了三哥,复又含泪叹息:‘可怜胤礽受人魇昧,混沌迷乱,做出许多不是,自己都不晓得的事来……’,然后下令放了废太子于东华门外读书。继而召见了他的师傅王掞,先是训斥一顿,后又说了保举之事,王掞对废太子最是忠心,当场便问:‘要是臣下仍旧保举太子爷呢?’老爷子答道:‘朕一惟公意是从,只是要秉于公心,不许有拉帮结派的事。’” 贾环听的有些犯晕,道:“只在这些,百官便能看出老爷子是要复立太子吗?” 胤禛道:“自然是不够的,若只是如此,百官便是看出端倪,也不敢冒险举荐废太子,是以,老爷子又召见了李光地,问:‘废太子的病如何医治才能痊好?那李光地答称‘徐徐调治,一旦痊好,为皇家天下之福’。 贾环茫然道:“这两句有什么问题吗?” 胤禛失笑,道:“你自然是听不出来的,李光地能听懂就好。你想,太子好好的,他有什么病?那就是废太子之病!怎么治?当然是复太子位了!李光地是皇上最为信任的老臣,在这档口召见了他,自然有人要向他打探皇上的口风,他只需向其中一人,露出那么一丝丝,便会悄然无声的传遍整个朝野,到时候自然满朝都是举荐太子复位的人。” 贾环只听的目瞪口呆,愣了许久,才道:“四哥,掩耳盗铃……说得就是这个吧?” 胤禛摇头失笑,可不就是掩耳盗铃?而且还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康熙这么多年来乾坤独断,不管是前朝政务还是后宫诸事,哪一件不是他一言而决,太子废也好,立也好,何时轮到别人说话?此刻非要弄个百官举荐的戏码来,百官还不是揣摩圣心,看他想立谁,才好举荐谁。 只听贾环又道:“三阿哥真的用巫蛊之术镇魇废太子了吗?那东西我是不信的,分明就是他本来就坏。” 胤禛道:“我也是不信的……你我都不信,三哥自幼熟读诗书,自然也是不信的……不过,反正三哥身上的事儿够他圈禁一辈子了,再如何也就那样了,应该也不是很在意的吧?” 贾环低声笑嚷道:“好啊,原来你是陷害三阿哥的!今儿可被我知道了,你以后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去把这个告诉老爷子!” 胤禛闻言微微一笑,他有不少事瞒着贾环,对贾环感情越深,便越担心有一日贾环发现他的四哥并不是他看到的模样,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正直无私。此刻故意告知贾环他对三阿哥胤祉的陷害,也是为了试探一下贾环的反应,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无奈叹气道:“居然不小心让你抓了爷的痛脚,唉,可怎么办好呢?” 贾环得意窃笑,冷不防被胤禛勾进怀里抱住,嗅着他颈子传来的药香,叹道:“环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哦,爷等的挠心挠肺的。” 贾环被他的鼻息喷在脖子里,又热又痒,缩着脖子躲开,道:“最近我已经长得很快了……” 胤禛摇头失笑,放过他,只将人揽在怀里搂着。 贾环乐得有人给他做靠枕,挨得更舒服一些,道:“四哥,那你哪里来的铁证?” 胤禛道:“废太子和三哥都关着,要找铁证还不容易吗?一边随意收买几个下人就是。” 贾环点头,镇魇之事,他不信,胤禛不信,胤祉不信,康熙又怎么可能信?不过又是另一出双簧罢了。只是这两个人唱的都有些漫不经心。 贾环闭上眼睛,忽然就觉得这皇家的事,真是没意思透了。 “四哥,你能不能寻个外任的差事?” “嗯?” “我反正是种地,去哪里种都一样……四哥若去了地方,我就在附近买块地,咱们两个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大清朝的宗室,非有皇令不得出京,偶尔出京办差事是有的,可是为官地方却是异想天开……只是贾环的话实在太过诱人,让胤禛一时忘了反驳,反而开始认真考虑这种可能性来。 车身微晃一下,然后停了下来,胤禛收拾心情,率先跳下马车,又扶了贾环下来,贾环一到地方,早将之前的事抛在脑后,迫不及待的向内冲,还没进门,便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抑扬顿挫,气势十足:“好大圣,举铁棒劈面迎来,喝道:‘泼魔那里走!看棍!’那怪使枪支……” 贾环顿时气急败坏,连声道:“昨儿我们约好了的,等我来了再开讲……你说话不算数!这一段儿我还没听过呢!重来重来!” 说书的李铁嘴顿了苦了脸,他如何不认得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这阵子专给他讲西游记,一个月挣得比一年都多,他也就罢了,只每日陪他来的哥哥,一个比一个的出色,一身气度惊人,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人,是以便是除却他金主的身份,也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但是这次点段子的,也不是普通人啊…… 这般想着,目光便向楼上靠着栏杆的一座人望去,心里暗自嘀咕,那帮人,不是来找茬的吧,不然为什么不仅非要他讲这小少爷每日听的段子,还连他一直包着的专座也抢了? 还未开口陪罪,却见靠着栏杆坐的老者招手道:“环儿莫闹,上来。” 贾环气道:“阿玛原来是你!你不叫他重来,我就不上去!” 康熙失笑道:“不过是想看看你每日听的是什么,这般小气。”对李铁嘴点头示意。 李铁嘴见两人原来是一家人,大大松了口气,又在心里暗忖,难怪养出这般娇憨的孩儿,那一家子,做哥哥的也好,做阿玛的也罢,当真娇惯的不成样子,见康熙点头,忙又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道:“话说齐天大圣,空着手败了阵,来坐于金<山兜>山后,扑梭梭两眼滴泪……” 贾环如愿以偿,噔噔噔跑上楼,才发现往日见惯的熟客都不见,但坐在周围吃茶的却也不是什么生面孔,将康熙隐隐围在中间,贾环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径直在康熙下手坐了,道:“阿玛最近很闲吗?总有空出来逛街。” 康熙手抚着茶杯,点头示意胤禛坐下,道:“有你四哥闲吗?每日正事不干,天天陪着你喝茶听书。也不是什么新鲜稀奇的故事,西游记你也不是没看过……” “那怎么一样?他讲的就是好听!而且我也不是每天都来。” 康熙笑骂道:“朕这么多儿子,偏就你爱顶嘴!说一句顶一句!”也就说说罢了,对康熙来说,被儿子这般顶嘴,倒也算是新奇的经历。 贾环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这次不顶行了吧? 康熙失笑。 下面李铁嘴正说到精彩处,贾环侧身爬在栏杆上,听的入神,也不管康熙了,康熙摇头,对胤禛道:“他每次就这个样子?” 胤禛嗯了一声,道:“环儿喜欢这个,儿子便陪他过来……这里看似喧嚣,待惯了,倒有种闹中取静的意味,每日环儿听着书,儿子坐在这里养养神,也是极舒服的一件事儿。” 康熙不置可否,闭上眼,学贾环的模样靠在栏杆上,也不知道是在听书,还是在想事儿,直到李铁嘴一场书说完,再没有一句话。 贾环心满意足的坐正了身子,在才发现楼上楼下除了他们三个,竟再无他人。 康熙看出他的惊诧,道:“朕想静一静,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贾环哦了一声,撑着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茶,也不再说话。 康熙既然想静一静,他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却听康熙忽然开口问道:“环儿,你说,谁做太子好呢?” 贾环一愣,道:“这种事儿,我怎么会知道?” 康熙道:“好,不问谁做好……你更喜欢谁做太子?” 贾环无聊的吹着茶盅里的泡沫,漫不经心道:“谁做太子和我有什么关系?谁爱做谁做。” 反正有康熙在,谁做太子也欺负不到他头上,管他谁做呢? 见贾环一味的兜圈子,康熙沉默片刻,忽摇头一笑,问道:“那么,你更喜欢谁做皇帝?” 贾环毫不犹豫道:“当然是阿玛!” 这个答案早在康熙料中,继续道:“朕之后呢?” 贾环想了想,看了胤禛一眼,胤禛还是老样子,冷着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贾环却从他微皱的眉看出他似乎被什么事情所困扰,见贾环看来,对他安抚一笑,并未有什么提示。既然如此,想必自己怎么答都应该不会有事吧,又想了想道:“当然是八哥!” 康熙微楞:“为何是老八?” 贾环道:“因为八哥很厉害,做皇帝应该做得的吧?而且八哥做了皇帝也不会欺负我。” 康熙看了胤禛一眼,道:“朕还以为你会说老四呢!” 贾环连连摇头,道:“不要!四哥做了皇帝的话,哪有空出来陪我玩,做皇帝累死了!我也舍不得四哥这么辛苦。” 康熙摇头失笑,看向胤禛,却没能从自己儿子身上看出什么特别情绪来,不由又是一阵怅然。 …… 送走康熙,贾环愣愣望向胤禛,道:“四哥,老爷子到底做什么来了,就为了问我喜欢谁做皇帝?” 胤禛皱眉,道:“那件事,只怕有了变故……” 贾环一愣:“太子之事?” 胤禛点头,正要说话,只见一人匆匆而来,道:“我家主子请二位前去一见。” 贾环正要问他家主子是谁,胤禛便已跟在那人身后朝一旁的酒楼走去,贾环哪还不知道他们是认识的,便也不说话,跟着一起去了。 “坐。”包厢中,是含笑而坐的胤禩,见两人进来,有些恍惚的笑笑,也没起身迎客,这对向来八面玲珑的胤禩是极少见的。 胤禩笑的很温和,但是贾环却总觉得有股阴郁的气息在他身边萦绕不去,靠近了些,一股扑鼻的酒味传来,忍不住皱着鼻子道:“八哥,你喝了多少酒?” “是喝了不少……”胤禩摔摔头,答道:“可惜却没醉……真奇怪……喝了这么多,怎么就喝不醉呢……”一面伸手向桌上的酒瓶摸去。 这还没醉呢?贾环眼疾手快,在他之前将酒瓶抢走,问道:“八哥你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我没事……环儿你别这般看着我,我真没醉……没醉……” 胤禛过去扶他起身,道:“老八,我送你回府。” 看清来人,胤禩一把甩开他的手,自己却未能站稳,晃了晃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含糊叫道:“四哥、胤禛、雍正……此生此时,我自认未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何还要害我?”胤禛和雍正二字发音有些接近,他酒后吐词不清,倒也没人听出端倪。 “老八!”胤禛皱眉道:“你喝醉了,跟我回府。” “你不用假好心……重头到尾,只有你最会忍,最会装模作样!你骗了太子,骗了阿玛,骗了全天下人……可你骗不了我,骗不了我……” 贾环抓住胤禩的手,胤禩对贾环倒不怎么抗拒,老老实实给他抓着,贾环把清了脉,抬头对胤禛苦笑道:“醉了……醉的不轻。” 贾环不说胤禛也知道他醉了,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八醉酒失态……怕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了。” 贾环沉吟道:“老爷子今天也不对劲儿,这件事许是和太子之事有关。” 胤禛思索片刻,拍案道:“糟了!” “四哥想到了?” 胤禛苦笑道:“我和老爷子,都料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李光地!” “啊?” “那李光地,人称琉璃蛋子,最是圆滑不过,老臣中,能长盛不衰的也只有他了……老爷子虽选了他放出消息,但是,只怕他是不愿多事的。” “老爷子的话他也敢不听?”这样的人敢称琉璃蛋子? 胤禛苦笑道:“他自会有一套完美的说辞应对老爷子……这次,怕真的糟了。” 贾环摇头表示没听懂:“便是朝臣不选废太子,和八哥也没什么关系吧?” 胤禛苦笑道:“如何没有关系?若是无人知道老爷子的心意,他们会选谁?这朝中,太子、大哥还有三哥的势力已经被一网打尽,剩下除了中立的,便只有我和八哥两人的……我早便和下面的人说了,除我和废太子之外,随意选一个,就那么几个人,你说他们还会选谁?另外老八虽无意太子之位,老九老十却不这样想,有这么光明正大的机会,他们如何肯放弃?八成会瞒着老八推他上台……下剩中立的只怕也多会荐我和老八……老爷子疑心极重,满朝文武都荐老八的话,老八危矣!起码,一个居心叵测,窥探大位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贾环道:“其实八哥做太子爷不错啊,老爷子不是说‘一惟公意是从’吗?” 胤禛道:“你莫忘了,还有‘不得拉帮结派’之语,只是到底有没有拉帮结派,还不是老爷子自己说了算吗?” 贾环一时无语。 康熙对他一向不错,他很不愿意去想康熙的坏处,可是,如同胤祉镇魇太子的事,大家心知肚明是假的,但只要他愿意,假的也成真的,这会儿举荐太子,他自己还令李光地去暗示旁人举荐废太子呢,还说人家拉帮结派。什么拉帮结派?敢情选了胤礽就是公允的,选了旁人就是拉帮结派…… 一时间,两个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心情。 只胤禩喃喃说了一句话,声音小而模糊,贾环耳力惊人,也隐约只听到“额娘”二字,便见两滴清泪,从那微垂的眼睑中,缓缓淌下…… 第118章 贾环心中一片恻然,望向胤禛。 胤禛拉开门,对守在外面的从人道:“你们爷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恭声答道:“来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原是去茶馆找二位爷的,不想在门口看到了万岁爷的车马,爷便令小人守在外面等两位爷出来,自己便在这里等着。” 胤禛微顿了顿,道:“你们爷喝醉了,送他回府吧。” 那人微愣了愣,他跟了胤禩不少日子了,可从未见过他家主子有喝醉的时候,何况还是一个人喝闷酒将自己灌醉?但也不敢多说什么,进去将胤禩扶了向外走。 胤禩这次极顺从的让人扶起来,他脚步不稳,那从人也并不壮硕,扶着他两个人便一起东倒西歪,胤禛在他另一边扶着,到了门口,自有侯在外面的两府的下人来帮忙,临时上马车时,醉醺醺的胤禩却转过身,推开从人摇摇晃晃的站好,对着胤禛拱手作揖,含混道:“四哥,恭喜恭喜……” 说完便是一个踉跄,胤禛离的近,一把扶住胤禩,吩咐下人扶他上车,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胤禛交代了几句,目送胤禩的马车离开,一回头,便见贾环仍盯着胤禩离去的方向愣愣出神,伸手轻拍他的肩膀,道:“别担心,万事有我呢。” 贾环嗯了一声,道:“四哥送我回去吧。” 胤禛点头,他知道贾环是给自己挪空儿做事,他也确实有很多事要做。 胤禩对贾环向来和善,对自己也不错,而这次,当真可以算是自己害了他,他不可能对此袖手旁观。 撇开这点不谈,他尤记得胤禩说过的话,林佳氏黛玉,是他内定的福晋,便是他圈禁了,那林佳氏也是要嫁他的……便是他不管,贾环又如何肯眼睁睁看着他姐姐无端端身陷囹圄? 上了马车,两人各有各的心事,竟谁也没开口说话,直等到了地方,贾环起身要下车时,胤禛才开口:“环儿……” 贾环扭头看来,见胤禛神色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如何说下去的样子,不由展颜一笑,道:“四哥。” “嗯?” 贾环道:“八哥说你骗了老爷子,骗了太子,骗了天下人,可是,并没有说你骗了我。” 胤禛神色一缓,问道:“所以呢?” 贾环笑道:“即使他说了你骗了我,我为何便要信他?正如我对音儿说的,四哥对我如何,我自己有眼睛会看,有心会想……四哥,你不要担心。” 胤禛心下一松,笑道:“亏了爷一直七上八下的,还想着要是被你质问,到底要招几成才好,偏偏你一句话不问,爷就更难捱了。” 贾环嘻嘻笑道:“原来四哥你这么在乎我!哈,这下给我知道了,不怕我以后欺负死你吗?” 胤禛笑道:“爷等着你来欺负!” 贾环笑过一阵,知道胤禛事多,并不多纠缠,起身下车,待胤禛替他掀开帘子才又想起一事,问道:“八哥这般作态,是真是假?” 胤禛微楞,想不到贾环此刻竟还能想到此节,却在他意料之外,微微一笑,道:“你不是把过脉了吗?” 贾环道:“八哥是喝醉了不假,只是我为何觉得他是有意将自己灌醉的呢?” 胤禛笑而不语,使劲揉一把他的头,才道:“环儿进益了。” 贾环冷哼一声,道:“成日的和你们这些爷打交道,再不长进一点,被卖了还替你们数钱呢。” 贾环能看出胤禩故意在他们面前醉酒,倒不是因为他当真多长了心眼儿,而是因为他向来洞察人心,胤禩的性格他还算了解,那人看似温柔可亲,实在内心坚韧之极,越到紧要关头,便越是冷静睿智,是最最靠的住的那种人。以他的性格,便是刀斧加身,也会冷静的思考对策,又怎会在这种时候一筹莫展,只知借酒消愁? 只是,虽是故意醉酒,但醉却是真醉。 那两滴眼泪更是做不得假,他唤出“额娘”二字,莫非这次的事,竟会累及他生母不成?虽说母随子贵,可是,他额娘是皇帝的妃子,便是被牵累,大约也不过是在宫中的日子过的憋屈些罢了,大阿哥和三阿哥都被圈了,可他们的生母荣妃惠妃不一样好好的吗? 他的信息太少,实在想不出端倪,便先放下此事,抬头望向胤禛,道:“四哥,八哥既然是来找我们说话的,为何又要将自己灌醉?” 胤禛轻抚着他的头,道:“有些话,喝醉了比清醒时更容易说出口,或许……他,也是累了……他背负的东西,着实太多。” 有些话,却不曾出口,对贾环,他也好胤禩也好,都是以诚相待,便是偶有利用,也是以情动之。但他们二人之间,诸多的勾心斗角,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胤禩此来,又何必开口说话?只要让康熙知道二人在此密会,便足以将胤禛卷入其中了。 这般醉酒示弱一次,不仅能去了胤禛心中的不满,亦可激起贾环的义愤,让二人心甘情愿为他出力,可算是一举数得。 胤禛虽然想到此节,却也是无法,想起胤禩的醉态,心里稍平衡了些,想必连胤禩自己也想不到,他真的会失态吧,不知道他清醒后,想起自己在二人面前这般情景,会不会追悔莫及。 只听贾环道:“四哥,我希望八哥好好的……我喜欢八哥,八哥对我也好。” 胤禛嗯了一声,微微一笑,道:“知道了。” …… 贾环这句话,既是对胤禛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他自然不会将所有事都推到胤禛头上。次日原是先生讲课的日子,贾环派人给他带了话,说万岁爷召他进宫,便当真去了宫里。 他虽是假传圣旨,但是料那先生也没胆子去打听贾环到底是自己进宫还是被康熙召去的。 康熙见他难道主动进宫一次,奇道:“环儿有事?” 贾环点头,很干脆道:“我想阿玛了!” 鬼扯!康熙才不会信他,他一天到晚不知道多快活,十天半月看会不会想自己一次,更何况自己昨儿才陪他听了一个时辰的书,又聊了许久的闲话,今儿一大早会想自己想的专门入宫来见? “真没事?” “没事。”贾环使劲摇头:“我就是想阿玛了……阿玛,我不碍你的事,给我一本书看就行,不然,你另找个房子给我呆着?” 康熙无奈,这小子,想走的时候他拦他不住,想来的时候他还是拦不住,冷着脸赶他走吧,还真舍不得。不过想想,贾环年纪虽小,爵位却高,这地方他也是来得的,摇头道:“呆就呆着吧,你也该知道点儿如何处理国家大事。” 换了以往听到这话,贾环铁定跑的比兔子还快,这次却异常老实的点头。 他消息不够灵通,什么事传到贾政耳朵就已经够晚了,等到他耳朵里时,早就时过境迁了。而胤禛,平时还好,什么话都说给他听,但真要有什么事,就恨不得把他推到天边去,或者直接找个地儿关起来才好。 他想来想去,这世上能奈何得了胤禩的,也就康熙了,只要守着他,有什么事总能反应过来,所以打定了主意,除非康熙去后宫度夜,否则就半步不离的守着他,反正康熙最近对他也纵容的很。 也不知为什么,自打他对康熙使了几次性子,康熙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越发稀罕他起来。贾环亦感觉到,康熙对他的感情一日深似一日,竟全无半点虚情假意,似乎要将之前没有给到胤禛胤禩等人的父爱一股脑的给了他似的,贾环这般贪心的人,自然康熙越稀罕他,他便对康熙也越好,这般下来,两人倒比那亲生父子更融洽亲密。 这会儿康熙拿他没法子,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书架上抽了本最厚的书,坐在角落里埋头就啃了起来,摇摇头,继续低头看折子。 刚和佟国维说完了话,康熙闭了闭眼,暗叹一声,自己还是老了,没有太子帮衬,还真是有些吃力。话说回来,他这些年,能放下国事,天南地北的跑,太子也是功不可没的。 想到此,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孤寂涌了上来,攥住他的胸口,几乎憋的他喘不过起来。 “阿玛……”一把抱怨的声音传来,清脆稚雅,娇气十足,仿佛一股清泉,在他身上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阿玛,我脖子疼……” 康熙扭头,便看见贾环苦着脸揉着脖子,无奈道:“老低着头当然会脖子疼,让宫女给你揉揉。” 贾环摇头,央道:“不要宫女!阿玛你给我弄张榻子好不好?” 康熙正好坐久了,起身到他身边,给他捏捏后颈,道:“看累了就出去转转,躺着看书伤眼。” 贾环央道:“我不躺着看书,我看书累了的时候,就躺下歇歇。” 康熙终于知道胤禛处理公务的地方多出的贵妃榻从哪里来的了,对着那张哭兮兮的小脸,康熙还真是无法拒绝,心里安慰自己一下,连老四那个冷心冷情的都磨他不过,何况自己? 虽是处理国事的地方,反正贾环也不是每日都来,就给他破例一次罢了。 因房里多了个人,康熙的目光便不时地扫过去,第一次看他的时候,老老实实坐在软榻上看书,第二次看时,斜斜的倚在榻上——这样应该算不得躺吧?第三次看时,是趴着的,书搁在枕头上,趴当然更算不得躺了。等第四次看时,便已然趴在榻上睡着了,那本大部头的书摊开着,被他压在脸下,素白的小手蜷在脸前,极乖巧的样子,没得让人心疼。 康熙走过去将书抽走,重又给他盖了被子,原想将他翻过来莫要趴着睡,又怕吵醒了他,便由得他了。 康熙这般举动无疑又影响了其余的人,不自觉的,说话声音又小了几分,同样的,也少了许多的废话。 许是心有旁骛的关系,这半日康熙感觉过的格外快,更没有往日的烦闷,还有两刻钟便要用午膳,正吩咐人收拾了热水毛巾来服侍贾环起床时,李德全却来禀告,八爷来了。 康熙微微皱眉。 这档口儿,他来做什么?献殷勤、表孝心?冷哼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一声八爷却让迷迷糊糊的贾环瞬间清醒了过来,从宫女的热毛巾下挣扎出头来,道:“阿玛,八哥来了吗?” 康熙神色稍缓,道:“是啊,听说你昨儿见到老八了?” 贾环点头,道:“昨儿八哥喝醉了,样子好傻乎乎,可好玩!可惜阿玛昨儿没有看到!” 说话间,胤禩已然走了进来,步伐悠然,神色轻松,嘴角带着温和笑意,哪有半点昨儿酒楼上的黯然神伤。 先请了安,又对贾环道:“环儿又在说我的什么坏话?” 贾环却是理直气壮的,道:“哪有,我在和阿玛说,正好想八哥了,八哥就来了!” 康熙想起他今儿过来的理由——“想阿玛了”,这会儿一对比,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这小子是完全懒得想借口,才拿“想XX”当万金油用。 心里不怎么舒服的康熙也不等胤禩回答,问道:“老八这会儿进宫,可是有什么事?” 胤禩道:“儿子写了个折子,来呈给皇阿玛看。” 康熙不置可否的点头,道:“放到一边吧,已经到了饭点儿,先吃了饭再说,老八一起吧。” 胤禩笑道:“那儿子就厚着脸皮蹭皇阿玛一顿饭吃了。” 饭桌上,气氛很融洽,完全看不出这父子两个各有各的心思,胤禩极会凑趣儿,贾环甚至觉得,只要胤禩愿意,连他的仇人都会愿意和他相处。 装傻充愣贾环却不输给任何人,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让康熙松了口,允他饭后过半个时辰可以吃一碗冰碗,在康熙颇有身为家长的满足感中,贾环也是心满意足……还有什么比大夏天的美美的睡一觉起来,吃各种美食,然后再吃一碗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冰碗儿更舒服呢? 看着贾环美滋滋的模样儿,连康熙都有些羡慕起来,吩咐了人拿了一叠折子过来,递给贾环。 贾环有些愣神,捧着碗,目光在康熙脸上和折子上转来转去,抗议道:“阿玛你不能这样的,我还没有成年呢,你想奴役童工吗?” 康熙冷哼一声道:“朕登基的时候才八岁,你几岁?” 见贾环一副几乎要拔腿就跑的模样,叹道:“放心,你那个心性儿,国家大事也不敢给你处置……这是你们家的事儿。” 第119章 我们家的事儿?贾环一愣,难道是贾赦或者贾琏又出什么幺蛾子了?还是贾政被弹劾了?这么厚的一叠子,老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 狐疑的翻开一本,顿时有些傻了眼,上面竟是某某贝勒爷在请求康熙给他儿子和探春赐婚。 再看一本,是迎春的,再看一本,又是探春的,再翻一本,是惜春的……他怎么不知道,他们家姑娘什么时候居然这么受欢迎了? 贾环也不翻了,问道:“阿玛,这些全是?” 康熙点头。 贾环同情道:“阿玛你真辛苦,连这种事情都要管啊!” 康熙道:“知道朕辛苦就少顽皮些……你仔细看看,看上哪家了,告诉朕,朕好赐婚,省的到时候又嫌朕办的不好。” 贾环为难道:“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怎么挑啊?” 康熙道:“你不会就拿回家给贾政他们挑!” 贾环想了想,道:“我要是把奏章抱回家去,我爹又要大惊小怪,等我把名字记下来给他好了……阿玛,我们不挑这上面的人行不?” 康熙道:“既然敢让朕赐婚的,家世且不必说,起码人品才华都是过得去的,怎的,都看不上?” 贾环道:“有资格让阿玛赐婚的,肯定个个都是达官显贵,可是我们家家世不显,嫁过去怕会受气。” 胤禩笑道:“环儿多虑了,当初贾二小姐与孙家的婚事虽不成,但是你那一句‘未来的姐夫’却是出口了的。不管嫁到哪家,有个做郡王的小舅子在,谁敢放肆?” 就因为这个,贾环才不乐意,以迎春她们的身份,并无让康熙指婚的资格,这些请旨赐婚的,只怕都是冲着‘郡王姐夫’的身份来的,这般势利的人家,贾环可不愿和他们有什么瓜葛,更不放心迎春等女嫁过去。 只是这话却不好直说,贾环想了想,道:“我觉得,对女儿家来说,丈夫的家世才华都不过是面子上好看罢了,丈夫和家人的尊重才更重要。” 康熙将这些事原就没放在心上,道:“随你。” 贾环便将抄了几行字的纸又揉了,道:“还是不要把这个拿给我爹看,不然一定从这里面挑人,他们若真有诚意,自己去求亲就是……阿玛,我们若挑了旁的人,你也给赐婚吗?” 康熙道:“你好歹也是郡王了,想要我给人赐婚,不知道请旨吗?” 这便是允了,贾环喜道:“谢谢阿玛。”若有了康熙的赐婚,起码婆家是绝不敢小看的,便是懦弱如迎春,也能过的自在些儿。 于是撑着头开始小声咕哝:“二姐姐早就该嫁了,三姐姐年纪也不小了,四妹妹现在定亲的话委实不算早……怎么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我爹不管这个,大伯更不用说……难道要和老太太去说这个事儿?唉,好不想见她……” 一抬头便看见康熙和胤禩两双眼睛看着他,康熙目光中带着不赞同,而胤禩却带着探究。胤禩对贾环的了解亦极深,知道这少年看上去无忧无虑,在康熙面前也言笑无忌,但实际上说话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比他们这些在宫里长大、见惯了言语中深埋的陷阱阿哥们还要谨慎,他怎会在明知康熙极重孝道的情况下,说出这等话来? 贾环被两双眼睛看红了脸,似是醒悟自己说错了话,嘟着嘴解释道:“不是我不孝顺,我也有按时请安,有好东西也先紧着那边送过去,还让厨娘隔几日便做些适合老人家吃的东西拿去孝敬……可是,我是真的没法子喜欢她……” 康熙皱眉道:“无论如何她也是你祖母,老人家便是偏心些,也不该因此便起了逆反的心思。” 贾环白了康熙一眼,不满道:“阿玛也看扁了我,我岂会因这点儿事和二哥争风吃醋?老人家疼爱哪个孙子,原是她的自由,我怎会因为这个心存不满?只是她总爱说我姨娘,我便不大喜欢。” 胤禩神色一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的转开视线,只听贾环继续道:“老太太对我也不算差,至少面上是过的去的,那日我从庙里回来的时候,还搂着我流眼泪呢!我原也准备好好孝敬她的,只是后来,因了薛大哥哥和我的事儿,爹冲着太太发了脾气,还摔了东西。老太太知道后,便说‘到底是丫头养的下流胚子,上不得台面,成日的就知道生事,一回府便闹得阖府不得安宁……’” 康熙微微皱眉,做老太太的,这般骂自己的孙子几句算不得什么,但是问题是被骂的这个现在成了自己的儿子,心里便有些不痛快起来。 只听贾环继续道:“老太太这样说我几句原没什么,我也不甚在意,只是我姨娘却是个消息灵通的,不知怎么的给她知道了,成天的抹泪,说她对不住我,因了她的出身,害的我被阖府的人看不起,连下人都敢欺负我云云……幸而我姨娘向来粗枝大叶的,感触一阵子也就过了,若换了敏感些的,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顿了顿又道:“我便因了这个,再同她亲近不起来,嫌我是庶子也就罢了,同是我爹的儿子,怎的我就成了下流胚子?嫡子也罢,庶子也好,都一样带着我爹一半的血脉,谁也不多一丝儿、不少一丝儿,便是二哥比我高贵些儿,那也是来自太太那一半的血脉,和她有什么相干?还说我是丫头养的……哼,给我爹做主纳了丫头做妾的是她,允了丫头生儿育女的也是她,若说是丫头养的也是错,那错的也不是我姨娘,更不是我,应该是她自己才是!” 贾环说到这里,抬眼看二人的脸色,康熙手抚着茶杯,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目光却有些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而胤禩却在喝茶,头埋的极低,将脸埋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不知是不是错觉,贾环总觉得,他握着杯子的那只手,颤抖的很厉害。 贾环微愣了愣,他借机说出这些话来,原也只是试探,他委实想不到胤禩会如何连累到他额娘,向贾政委婉的打探了一下,才知道胤禩的额娘良妃是辛者库罪奴出身,便想起自己在家但凡犯了什么错儿,老太太和太太便爱拿自己的出身说事儿,连累的赵姨娘也不得安生的事。虽然皇家和普通人家应该是不同的,但贾环实在想不到其它,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此刻见了胤禩的情景,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找对了方向,但是康熙的身份与老太太却是不同的,咬咬牙,又继续道:“幸而说这话的是老太太,而不是我爹,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既然看不起我娘,为什么还要和她生儿育女?既自己和人生儿育女了,却又嫌弃人生的儿子血统低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丫头养的便不如人?我可不觉得我比二哥差到哪里去了……阿玛你说是吧?” 他扭头看向康熙,却不曾发现,胤禩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定定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连茶杯中的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袖也不曾发现。 康熙被他叫的回神,勉强一笑,道:“说的很是……环儿,我每日此事都要小睡一会,这会儿乏的狠了,环儿你是自己呆在这里玩,还是先回府去?” 贾环有些犹豫,看了胤禩一眼,道:“八哥呢?” 胤禩笑道:“我折子也递了,饭也蹭了,自然要回府去。环儿不如同我一道,我来的时候看见四哥的马车正要出门,像是去你家的样子……我记得今儿是你上课的日子,别是四哥去探你没见到人,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追到家里去了。” 贾环啊了一声,因康熙给他找的先生论官职还在贾政之上,去贾府执教多有不便,可是贾环又不愿进上书房,康熙只得令内务府在附近找了个精致的小院,专给贾环读书用。那院子离胤禛的住处近,贾环午休的时候便懒得回家,直接去胤禛那里蹭饭,这会儿怕是胤禛没等到人,找去了。 见自己逃课的事给胤禩捅了出来,有些不安的看了康熙一眼,见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暗自庆幸逃过一劫,欢欢喜喜同胤禩一起告辞出来。 出了殿门,贾环吁了口气,向后看了一眼,脚下却是一空,却是他忘了出了门还有阶梯呢,幸好胤禩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在一旁及时扶住,才没有一路滚下台阶去。 胤禩将他扶稳,含笑低声道:“腿软了吗?” 贾环脸一红,哼道:“才没有。” 胤禩转到他身前半蹲下,道:“上来!” 贾环虽然很喜欢有人背,可是现在上去岂不是认了自己刚才腿软了?嘴硬道:“我自己能走。” 胤禩道:“你虽没有腿软……我却想背你一次。”说到后面时,声音已放的极低,像是呓语一般,让人心中莫名一痛。 贾环也不多说,直接爬到胤禩背上,道:“八哥你力气没有十哥大,可不要摔到我了。” 胤禩并不答话,驮着他慢慢站起身。 胤禩的肩膀,没有胤誐的坚实有力,也不如胤禛般沉稳刚毅,可以让他全然安心,但那种被人小心翼翼如同易碎瓷器一般捧在手心的感觉,足以让人溺死在那份温柔中。 谁也没有说话。 贾环趴在人背上时,瞌睡总是特别多,虽然才刚睡醒不久,不多时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在耳边低低的说话。 “我知道,你会帮我,可是万万想不到,你会做到这种程度……这种敏感时刻,还敢大谈嫡庶,聪明如你,竟不知道这是要命的话吗?你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 “其实……是不值得的,今日的局面,原就是我有意为之,因为,我一直再等……一直等着那句话……” “我有上百种法子,可以将此事消弭于无形,可是,我不甘心……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上一辈子的时候,每时每刻,即使在梦里,我都在想,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如果我知道,是那么一个结局,我一定在当时,就把那些话,狠狠的摔在他的脸上……就像一个耳光般清脆响亮……” “可是,真的重来一次,事到临头,我却退缩了……我怎么敢?我怎么敢……我两辈子小心翼翼守护的东西,怎么敢就让他一句话就摔的粉身碎骨……” “那道折子,我在怀里揣了三天,却始终不愿送上去,我想等着他说出来,我想痛痛快快的,将两辈子的委屈对他吼出来……可是,我终究还是不敢……我以为,就这样了,算了吧,算了吧……活着的人总比死掉的人重要,今生总比前世重要……” “然而,终于听见,有人替我……谢谢你,环儿……” “终究……再无遗憾。” “可惜我这辈子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终究没敢去招惹你,只是我现在即使后悔了,你却第一个便不会答应……如果还有第三次机会,那此事,将成为我唯一的执念……到时候,不要拒绝我……” ……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环感觉自己被移交到一个熟悉的背上,下意识便紧了紧胳膊:“四哥……” “嗯,没事,睡吧。”胤禛安抚了一句,目光落在胤禩身上:“八弟,有劳了。” 胤禩微微一笑,回避了他的“有劳”二字,淡淡道:“那件事,我已经处理妥当了,烦四哥转告环儿一声,他不用每日再跑去宫里盯着皇阿玛了……还有四哥,也一样谢谢你。告辞。” 胤禛目送他背影远去,侧头看了看贾环的睡颜,叹道:“到底还是招惹上了……还好,是个识趣的。你个惹事精,我才挪开眼一会,便又开始惹是生非!” 虽说着埋怨的话,语声中却满满的是宠溺。 同一时间,声称要小睡一会的康熙,轻叹一声后,伸手拿起放在案上的折子。 第120章 后面发生的事情,贾环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胤禩还是受了斥责,并禁足一个月,却不是为了举荐太子之事,而是因为他上的折子。 折子的内容贾环数日后才从胤禛口中得知,算是上次英吉利火枪之事的延伸吧,胤禩的折子里极详尽的罗列了我朝对海外诸国的外交方案,在外,派遣明暗两股人马,在各国设大使馆,由朝廷派遣官员常驻海外诸国,具体负责各种对外事宜,如海外贸易,聘请人才,促进两国邦交等等,另再遣探子,潜伏在各处,收集情报,培养细作,收买官员等等,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内,则设立海事衙门,总理海外事宜云云。 贾环并没有看过折子,但只听胤禛赞叹的口气,也知道那折子写的是极妥当的,为何还会被斥? 胤禛叹道:“这些倒没什么,只是他在其中提到英吉利各种风俗时极是向往,尤其是对英吉利国一夫一妻制,极为推崇,不仅称今生今世要对妻子一心一意,最后甚至自请前往英吉利国担任大使……语气中,只恨不得自己便是英吉利人一般。” 贾环啊了一声,去英吉利的话,那林姐姐怎么办? 胤禛道:“他的折子写的自然是极好的,但是皇阿玛怎会让堂堂一个皇子跑去英吉利当什么大使?会被斥责是意料中的事。” 贾环有些糊涂了,既然明明知道康熙不会应允,还会被斥,胤禩为何还会写这个折子? 胤禛只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糊涂了,解释道:“老八此举,是自污。” 贾环摇头表示依然不懂。 胤禛道:“这折子的关键,不在于做不做英吉利的大使,而是他在折子里提及英吉利时,语气极为狂热,只如走火入魔一般……我大清朝上上下下都最重规矩的,怎会将天下交到这样一个离经叛道之人手上?何况做皇帝的,如何能一夫一妻?老八现在还没有妻室儿女,真一夫一妻的话,子嗣单薄怎么办?老八这封折子,既是自污,也是自辩,他要告诉老爷子,他对那个位置,毫无兴趣。” 贾环哦了一声,道:“那现在八哥没事了吧?” “嗯,”胤禛叹道:“皇阿玛虽训斥了他一顿,对他折子里写的提议却是极欣赏的,却也以此为由,将胤禩的折子交由几位重臣传阅并讨论……当时二哥便在旁边,老爷子还问了他的意见,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儿。那些大臣也不是傻的,这几日不少人重又上了折子,将举荐的人改作了二哥。老爷子对重上折子的人训斥了一顿,训的却非是他们出尔反尔,而是说他们在此等关乎国祚的大事上,竟也不能慎重考虑,思忖再三决定云云,一面却又认可了他们另上的折子……等着吧,过了今天,满朝都是推举二哥的,老爷子自然可以以众望所归为理由,正大光明的复立太子。” “好没意思。”贾环听得无趣,知道胤禩无事也就不再关心,打着哈欠道:“四哥,你帮我给先生请个假好不好?我下午不去听课了,天气这么热,每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山里避暑呢,现如今虽好些了,可是一到午时就又困又乏……” 胤禛原还要劝几句,听了这话,皱眉道:“累了就睡吧,我去和先生说。” 贾环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又睁开,道:“四哥,那样的话,岂不是八哥日后再也没有了登上皇位的可能?” 胤禛嗯了一声,叹道:“老八原就不想要那个位置,早在数年之前便对老爷子表明了心迹,只是此事只有他和老爷子知道,老爷子一直将此事埋在心底,未必不是还想给他个机会。这一次,老八的折子虽是明折,却是直接递到老爷子手中的,只要老爷子愿意,此事依然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但是老爷子将它亮了出来,可见真的对老八疑心已深,直接绝了他的大位之缘了。” 贾环一时无语,他在这件事上,终究还是没能帮上胤禩什么忙……他当时大谈嫡庶,说道“嫡子也好,庶子也罢,都带着父亲一半的血脉,既不多一丝儿,也不少一丝儿”,便是希望康熙能摒弃嫡庶之念,认真考虑一下胤禩做太子的可能,谁知依然是这个结果。 安静了片刻,才道:“我真不知道老爷子在想什么了,这天下,他到底要传给什么样的人?儿子无能他嫌弃,儿子能干他忌讳……在这些成年皇子中,除了四哥,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八哥更适合这个位置,便是他小阿哥众多,可是都是品性未定的,他怎么就知道将来一定比八哥强?难道他就一心认准了太子不成?” 说到此却是一愣,一个机灵,瞌睡醒了一半,道:“四哥……老爷子不会是想把那个位置给你留着吧?” 若真是如此就麻烦了,若胤禛做了皇帝,那他们几乎就不可能了。他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和一后宫的女人去争风吃醋的地步。 胤禛安慰道:“瞎想什么呢,老爷子心里最重的始终是二哥,他对二哥失望之前,不会考虑其他人选……便是没了二哥,还有小十四呢,小十四文武双全,老爷子也曾说过,在众皇子中,只有小十四和他最像。你放心就是,你喜欢我,自然看我哪里都好,却不知在老爷子心中,我唯一的优点就是‘耐烦,不怕琐碎’,怎会将大位传给我?” 贾环放下心来,哦了一声,道:“十四哥啊,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他看起来和十三哥很像,但是没有十三哥爽快,而且心机很深的样子……不过,他和四哥同母,他做皇帝,总比太子强了百倍。” 胤禛笑道:“爷的心机也深的很呢,老八老九老十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怎的没看见你不喜欢?” 贾环想了想,道:“是哦……做皇子的,没有心机的话早给人踩到泥里去了……” 他本来就困极,如今去了心事,说完这句,已是再撑不住,迷迷瞪瞪便睡了过去。 胤禛守着他睡着,将被角搭在他肚子上,起身出门,对守在门外小厮吩咐道:“着人去宫里,把日常给十五爷诊脉的太医请来。” 回到外间在案前坐了一会,亲自写了封帖子,交给小厮:“让管家拿了去找九门提督……爷明儿晚上,请他吃茶。” 那小厮应一声去了,胤禛只觉得浑身松快,伸个懒腰,将茶杯端到嘴边又放下,倒了一杯白水喝了,转身去了内间。过去将睡的香甜贾环朝内挪了挪,腾出一点空来,就在榻沿躺了下来,将胳膊伸到贾环脖子底下让他枕着,捏捏他因被打扰而微微皱起的鼻子,笑道:“真是爱操心……想做皇帝难,想不做皇帝还不容易?自污这种事儿,难道只许他老八做不成?” 将人朝怀里揽了揽,嗅着身旁传来的淡淡药香,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 贾环这一觉睡的极沉,等到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胤禛书房的软榻上,而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上的被褥都是光滑的丝缎,上面有精致的刺绣,全然不是胤禛府上的风格,更不和他的喜好。 房间的布置也极奢华,金堆玉砌,颇让他不喜。贾环皱着眉起身,在床下没有找到自己的鞋子,便赤着脚下了床,到了外间,却见胤禛坐在窗前看书,两个宫女正侍候在一旁,顿时松了口气,唤道:“四哥……”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怎的鞋子都不穿?” 贾环嘟嘴:“没找到……这是什么地方?” “畅春园。”胤禛打发两个宫女去给他准备汤药并沐浴的热水、换洗衣物之类,起身拉他坐下,责道:“既醒了不知道唤人麽,怎的赤着脚就出来了。” 贾环顺从的在椅子上坐下,将脚也蜷了上去,半趴在扶手上,问道:“畅春园是什么地方?” 胤禛笑骂一声没见识,答道:“是老爷子避暑的地方。” 贾环一脸茫然,实在想不通自己不过在胤禛府上睡了一觉,怎么就到了康熙避暑的地方了? 胤禛道:“午间你说自己总乏的很,我便找人去请了太医,也不知怎的惊动了老爷子,竟亲自带了太医过来,太医说你五脏俱弱,最不耐寒暑,这些日子原就天热,偏你又吃了几次冰碗,内外交困,便伤了身子,幸好发现的及时,不然要留下病根的……”说到这里,语气中已然带了责怪:“环儿你是懂医的,自己的状况也清楚,怎的还这般不小心?” 贾环嘀咕道:“那太医最喜欢大惊小怪,不过吃几次冰碗而已……” “环儿!” “好吧好吧,我错了……”贾环投降在胤禛的黑脸下,转移话题道:“四哥还没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老爷子听说你的毛病是热出来的,便令人将你搬过来了……老爷子自己也搬了来,和你的住处不远。老爷子说了,让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天不转凉不许回去。” 贾环顿了苦了脸:“和老爷子一起住啊?” 胤禛叹道:“老爷子向来惧热,每日最热的时辰,别说出门,连折子都不看的,知道你身体不适,大热天的亲自带了太医去看你,知道原委后,想也不想,便同你一起搬到了畅春园……不管老爷子对我们兄弟如何,对你却是极好的,要惜福。” 贾环嗯了一声,康熙对他好他是知道的,只是最近因了胤祥胤禩等人的事,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 胤禛道:“其实,老爷子也并非如你想象中般无情,太子三岁时,惹上天花,皇阿玛放下朝政,亲自守了他三日三夜。还有,我幼年时一次病重,当时老爷子正在南巡,听到消息,便立刻转道回京,直到我病愈,才又重新上路……老爷子非是没有爱子之心,只是身在那个位置,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他并非一心要说康熙的好话,只是即使贾环对康熙心中带着一丝的不满,他们住在一处便是极危险的事情。康熙何等样人,何时这般掏心掏肺的对人好过,若是察觉了贾环的心思,只怕会恼羞成怒。 胤礽的事贾环知道,胤禛的事却是第一次听说,感觉心里舒服多了,仍道:“可是我更想和四哥住……” 胤禛知道他已想通,笑道:“等以后,我建一个更漂亮的大园子,我们两个住。” “说话要算数。” 胤禛道:“自然是算数的。” 微微迟疑了一下,又道:“老爷子也上了年纪了,你……多看顾着些儿。” 贾环一惊,讶然向胤禛看去,却见他面无表情低头喝着茶,要多问一句,外面却有宫女端着药盅进来,只得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第121章 畅春园不愧是康熙避暑的地方,清凉舒爽,风景宜人,贾环将房中的卧具都改成惯用的柔软透气的棉布之后,住的就更满意了。 若说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那就是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少的那个人,不用说自然是胤禛,多的那个,却是第二日被康熙派人接到畅春园来读书的废太子胤礽。 不用说,在胤礽心里,恐怕贾环才是多的那个人…… 曾被群臣举荐最多的八阿哥胤禩被斥,并禁足一月,四阿哥闭门不出,剩下九、十、十三、十四不过有零星数人保举,而推举太子胤礽复立的人,一日多过一日,朝上百官举荐,朝下圣心已定,胤礽早已是胜券在握,脸上神色却越加谦和。 康熙对他也越加满意,漫步向内走去,一面道:“你受人魇昧,混沌迷乱,做出种种不是,朕都能体谅。但古往今来,有几个正人被妖法制住了的?所以你的病根还在你自己,德不胜妖……” 胤礽忙道:“阿玛教训的是。儿子一定好好闭门思过,多读些养性修德的书。” 康熙点头道:“这便是了,那日朕在盛怒之下,废了你的太子之位,现在想来,那些罪名,有的有,有的却是捕风捉影,朕现在想来,尤觉可惜。朝臣大约也是如此,才会纷纷又举荐了你……却也有些举荐的不是你,你万不可因此心存不满,起了报复仇怨之心。”一面从宫女打起的帘子下穿过,进了小书房。 胤礽跟在他身后,恭声道:“凭儿子犯的过失,就是永不逢赦,也不能怨及别人。臣下不推举儿子上头合体天心,下合民意,本是忠于朝廷忠于大清的义举……儿子若不失德,老三的……” 胤礽这些话,在心里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儿,几经斟酌,说的光明磊落之极,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看康熙的脸色,脸色谦恭的笑容却是突然一僵。 却见康熙对他那番准备了许久的,大义凛然的话恍若未闻,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落在小书房的软榻上,软榻上斜斜的趴着一个软嫩的少年,胸口上垫着一个软枕,脑袋和一只手都从床沿上耷拉了下来,手垂在了地上,脑袋挂在床沿上。 胤礽勉强笑了笑,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老三的奸计怎能得逞,百官怎会弃儿臣而去,是以别说是群臣,便是老三,儿子也绝不敢心存怨恨……” 康熙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走到软榻旁欲将贾环翻过来,刚碰到他的肩膀,贾环便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哪像是睡着的样子,揉揉脖子道:“阿玛你回来了?” 康熙这才发现地上还摊开着一本书,敢情贾环方才没有睡觉,而是在看书,顿时哭笑不得,道:“哪有这样看书的……不累吗?脖子又酸了吧?” 贾环翻过身,扭扭脖子,不满道:“阿玛不许我躺着看书,上次我趴着,阿玛又嫌弃我把书页压皱了……” 康熙无奈,叹道:“你就不能端端正正坐着看吗?” 贾环道:“坐着看更累。” 康熙顿时无语,弯腰将他摊在地上的书捡起来,便是一愣:“这书你看的懂?” 贾环道:“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 康熙翻开前几页,考了他几处,罢了道:“从明儿开始,朕每日给你讲半个时辰的书。” 贾环哀嚎一声:“不要!” 胤礽插口道:“环儿休要不知足,阿玛博古通今,学贯中西,肯亲自教你,是环儿你的造化。” 贾环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将要出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你倒是阿玛亲自教出来的,怎的就教成了这个样子? …… 康熙的话既然出了口,贾环再不情愿也没法子,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争取到不背书的福利,功课却还是要写的。 好在康熙知道他自在惯了,每日给只他讲半个时辰的书,再做半个时辰的功课,其余时间都由他去了。胤礽的话说的不错,康熙的确博学,贾环听课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每日早早坐在那儿等,为了这个,连那半个时辰的功课也做的心甘情愿。 因最近胤礽又开始看折子,帮着处理政事,康熙的时间便多了起来,且他近日对那些政务也有些腻烦,倒是贾环这个学生让他极是满意,模样可人、性格讨喜不说,学东西又快又精,往往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每每和康熙意见相左时,也不像旁人般唯唯诺诺,而是和他吵个面红耳赤,偏贾环还是个小心眼的,若是输了,一整日都不给康熙好脸儿,若是赢了,便会欢欢喜喜下厨,想着法儿的给康熙弄好吃的。这般下来,有什么事,倒是康熙让着他多些。 朝上的事,贾环并没刻意去打听,但是和康熙胤礽两个日日待在一处,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那一日下朝回来后,李德全对胤礽的称呼从“二爷”又变回了“太子爷”,胤礽谦逊道:“还未正式行册封大礼,还算不得太子……” 李德全笑道:“万岁爷既在朝上宣布了,那就是已然是事实了,老奴可不算叫错。何况钦天监不算已经在择日子了吗?。” 康熙正在一旁看书,闻言头微抬了抬,并未说话,那就是默认了,胤礽心下一松,虽笑称不敢,但是眉宇间的骄矜之色却掩也掩不住。 他本以为此次之后,他这辈子就完了,不管将来何人登基,作为曾经的太子,便是不死也是圈禁一辈子的命。然而阿玛到底还是惦记他的,不仅复了他的太子之位,对他一日好过一日,而且对他的倚重也更甚以往,许多之前亲自处置的事情也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手上的权力,竟比原来还要大的多。 斜着眼看了一眼咬着笔杆冥思苦想的贾环,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还以为康熙有多疼他,原来也不过如此,若真心喜欢谁,只会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又怎会说什么“你十五弟聪慧孝顺,可惜却不合为人主,朕只希望他能一生一世平安和顺”的话?只差没明白的说绝不会传位给他了,可见康熙便是喜欢他也是有限的。说到底,在康熙心中,最心疼最惦记的儿子,始终只有自己罢了,便是犯了那种事,也不过关几日便消了气…… 从这折子里抬起头来,却看见康熙因贾环许久做不出来功课,忍不住自己凑了上去想给他讲,却被贾环不耐烦的推开,脸上竟也不见生气……心里不知怎的,便像堵了一块大石一般,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却听康熙叹气道:“脾气比朕还大,你二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聪颖好学又乖巧懂事,哪有你这样的?” 贾环头也不抬,哼道:“我做什么和太子爷比呢?太子爷是学以致用的,我是学来玩的,自然要高高兴兴的学。” 康熙看了胤礽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微微有些恍惚,回头道:“也是……”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是月余,天气渐渐转凉,贾环盘算着什么时候和康熙说说,好搬回去住,畅春园住着是挺舒服,可是和胤禛见的却少,便是见着,也只是在人前虚应客套,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而且每日和胤礽两个在康熙面前虚以委蛇,也累人的很。 抬头看看还在看折子的康熙和胤礽两个,真搞不懂,为什么康熙非要把他揪到跟前儿呆着,说什么要看着他、省得他顽皮不懂事……哼,这宫里上上下下,到处都是他的眼睛呢,还少了他那一双吗? 正要起身到外面晃一圈去,李德全悄悄的进来,凑在康熙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康熙点头,放下手中的折子,对胤礽道:“你过两日便要行册太子大典,现如今也忙的很,早些回去歇着吧。” 显然康熙是有事才遣胤礽离开,胤礽自然不会不识趣的硬要呆着,谢了恩退了出去,太子爷都避开了,贾环自然更不好留下,起身道:“我闷的很,出去透透气儿。” 康熙点头允了。 到了门外,却见胤礽正在一旁等着他,见他出来,脸上露出笑容,道:“十五弟出来了?说起来,自打回京,你我兄弟还不曾好好聚上一次呢,不如今儿做哥哥的做东,我们找个地方叙叙?” 贾环摇头道:“我去那边吹吹风儿,一会儿阿玛还要问功课呢,可不敢走远。” 胤礽点头:“说的也是。” 便告辞去了。 贾环有些愣神……这邀请也太没诚意了吧,随便一个托词,竟也不劝一劝就去了,想起他看见自己出来时脸上的笑容,这人……倒像是专门来看他有没有被康熙遣出来似的。哼,小心眼! 并不多想,便跑到临水建的小亭里看鱼去,这是他常呆的地方,每次说透气都是来这里,康熙要见他时,小太监也好找。将鱼饵扔进水里,他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小鱼儿在水下争抢不休时激起的阵阵涟漪,总觉得那些波纹既美丽又神秘。 看了一小会,便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迅速向这边接近,贾环转头时,那几个小太监已经到了跟前,语气有些急促:“十五爷,万岁爷要见您呢,李公公派了我们来找您,让赶紧过去呢。” 贾环嗯了一声,康熙倒是常找他,但是他刚离开不久,而且还找的这么急,便有些不正常了,问道:“除了我,可叫了别的什么人?” 为首的小太监摇头,另有一个想了想却道:“奴才出来的时候,和我一同当值的小太监先被派去了太医院……” 贾环心里咯噔一声,莫名的就想起胤禛那日说的话:“阿玛年纪也大了……你要多看顾些儿。” 这句话贾环听来委实有点多余,他向来很注意康熙的健康,甚至康熙有些不好的生活习惯他也逼着慢慢改了,这些胤禛都是知道的,为何还要白嘱咐那么一句? 想着,脚下步伐便快了起来。 好在贾环走的并不远,不一会便回到了小书房,果然不出所料,康熙不在自己坐惯的椅子上,而是躺在软榻上,双目紧闭,旁边是急的团团转的李德全,地上还跪着一个人,看打扮是个大官儿的样子。 一见他进来,李德全如蒙大赦,道:“十五爷,皇上厥过去了,太医还没到,您看……” 贾环嗯了一声,并不多话,坐下便开始把脉,末了松了口气,道:“不妨事,是一时急怒攻心,痰迷心窍,这会儿也该醒了。” 伸手在康熙身上按揉穴位,一面道:“一会太医过来,开几服药吃,也就没事了,只是阿玛年纪渐大了,再不能这般置气,日子久了要出大问题的。” 李德全唯唯称是,至于康熙是为何生气,他们极有默契的一个不问,另一个也不说。那个大臣更是跪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揉了片刻,康熙便慢慢睁开眼睛,贾环将他背上垫高一点,服侍他喝了杯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见他左手还在颤抖不休,便劝康熙躺下再睡一会。 康熙摇了摇头,闭上眼睛靠了一会儿,再睁开时已然精神了很多,望向李德全:“今儿的事,宫里有多少人知道?” 李德全答道:“老奴没敢多嘴,只吩咐了人去太医院召太医,这会儿还没到……因十五爷是懂医的,离得又近,老奴都斗胆惊动了十五爷。” 康熙点头不语,默然片刻后,挥手道:“叫太医都回去。” 李德全急道:“万岁爷,这可使不得……” 康熙静了静,道:“那让他们在这里候着。” 起身下床向外走。 李德全忙跟在他身后,康熙将出门时,发现贾环还在原地没动,开口道:“环儿一起。” 贾环哦了一声,不太情愿的跟上前。转头看了那官儿一眼,道:“阿玛……这位大人他……” 康熙冷然道:“让他跪着。” 贾环不满道:“可是他跪的是我的床……这样我以后会睡不着觉。” 康熙唤道:“托合齐。” 那位大臣嗻了一声,康熙叫了他一声,却是半日无言,最后道:“去外面跪着。” 也不等托合齐回话,牵着贾环的手便走了出去。 少年的手纤嫩细滑,捏在手心里凉凉的,很舒服,让他狂躁的心略略安宁了些。 李德全领了“令沿途不得惊扰”的令,带了在前后布置,康熙没再让人近身侍候,只牵着贾环慢慢向前走,颤抖的手指慢慢平静下来,许久才开口:“环儿……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太子时是如何评价他的吗?” 贾环自然是记得的,此刻却慢慢摇了摇头。 康熙苦笑,道:“朕却是记得的……你当时说:‘这般色令智昏之人,若是一世平庸还好,若让他掌了权,没了顾忌,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遭殃……’” 贾环愣了愣,道:“我那时不知道太子爷的身份,胡乱说的,阿玛勿要放在心上……” 康熙道:“朕也当你是胡说的……现在想来,自我父子相见以来,你一直在说他的坏话,我也当你是孩子心性,不喜欢一个人便看他哪里都不好,也不曾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想来,你说的那些,一句一句的,都成了事实……朕早该醒悟才是的,你年纪虽小,可是却从未说过一句空话……只是朕怎么也不肯相信,朕从小养大教大的儿子,会变成那个样子……” 贾环垂着头,和康熙慢慢走着,并不说话。 康熙道:“你知道今儿来的是什么人吗?” 贾环摇头。 “是九门提督。” 贾环哦了一声,他对什么九门八门的并不是很感兴趣。 康熙道:“他手下的人,昨儿晚上巡夜时听到有人喊抓贼,闻声而去,看见一个黑影越墙翻进了一个院子,那几个也是艺高胆大的,想也没想就跟着翻了进去,谁知道里面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半具腐尸,旁边竟还备好了几把铁锹,他们拿了铁锹去挖,那具腐尸还没挖出来,便又挖到了另外一具……” 贾环啊了一声,这是……胤禛终于出手了? 想想也是,过几日便是太子的册封大典,若是那之后再爆出此事,再废一次太子,那皇室的颜面就真的丢光了,以康熙的性格,说不定会先粉饰太平,待日后再做处置,这中间又不知会有多少变故。 康熙声音淡淡的,却带着说不出的沉重道:“他是太子啊!他是太子!大清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是日后的亿万人君,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竟偏偏要去做那种勾当!朕废太子时说他‘暴虐荒淫’,原还带了几分意气,可是现在看来,没有一个字是冤了他的!朕气他怒他,可是最恨的,却是朕倚重是几十年的太子,原来是个蠢物!居然会把那些人,大大咧咧的埋在园子里,生恐旁人抓不住他的把柄一般!还有心思在那埋了死人的院子里,寻欢作乐!” 贾环一直默默听着,到了这时才抬了抬头,道:“……这样的事,我倒是听大和尚说起过,他曾经见过这样的人,他说很多人因长时间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变得焦躁甚至暴虐起来,有时候,会突然想杀死身边的人……但是更多的人会控制自己,只有极少数人会真的去做……他说,杀死亲近的人,将尸体放在离自己近的地方,可以获得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欲望得不到满足……”康熙嗤的一声,摇头道:“掌控一切……果然还是朕误了他……” “阿玛,有些人,就是把全世界都给他也不会满足……你不要自责。” 康熙不再说话,再走一段路,便到了一座大院子,有人守在门外,迎面过来禀道:“已然布置妥当,没有惊动任何人。” 康熙问道:“里面的人呢?” 那人答道:“因太子爷将人都遣了在外院守着,都已经控制住了,只太子爷和他的一个内侍在里面。” 康熙点头,挥手让他们留下,带着贾环向内走去。 进了内院不久,便听到有熟悉的喘息的声音传来:“爷,爷……饶了奴吧,真正受不住了……” “好音儿,”胤礽带笑的声音道:“爷紧绷了这一个多月,装的跟孙子似的,好难得能松快一日,你就不能让爷好生快活快活?你且放心,这会儿老爷子正忙着呢,哪里顾得上我们……” 音儿大力喘了几声,道:“爷,音儿现在不过是个废人罢了……不想还能侍候爷……那十五爷,看上去和善,不想竟那般心狠手辣,我不过想求他给您求个情,竟就被他令人生生踩断了腿……” “你放心,总有一日,爷让他跪在地上,给你赔罪。” “音儿可不敢,十五爷身份贵重……” “贵重个屁……你当他真是平妃娘娘的种?我呸,平妃生的那个孩子,早就死了,也不知道是外面那个野女人的种,被老爷子移花接木到了平妃身上……也不知给老爷子吃了什么迷魂药,偏偏把这野种当成宝贝,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罢了……呸,当初要不是那小崽子给我伤口上洒了把盐,早就成了爷跨下的玩物儿……他以为巴上老爷子就没事了,看老爷子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贾环涨红了脸,转头望向康熙,却发现康熙的神色很是不对,忙捏紧他重又颤抖起来的手:“阿玛!” 康熙低头,看见那双漆黑大眼中写满了担忧,抬头移开眼,脸色却渐渐平静起来,嗤笑道:“这既是朕的太子……这就是朕的太子!” “阿玛……” 房中,传来慌乱中打翻东西的声音。 康熙并不等胤礽出来相见,牵着贾环,慢慢向门口走,淡淡道:“实不该带你过来,没得脏了你的耳朵。” 贾环并不吭气,康熙没事人似的带着他回去小书房,托合齐仍端端正正跪着,康熙从他身前经过,问道:“托合齐,朕只问你一句话……是老四,还是老十四?” 贾环心里咯噔一声,望向托合齐,心里暗暗叫苦,四哥行事不周,一开始就暴露了? 却见托合齐浑身一震,还不及开口,康熙又道:“朕不逼你,想清楚了就进来回禀。” 第122章 贾环原以为要等很久才能等到托合齐的回答,但是实际上他和康熙两个前脚进门,托合齐后脚就跟了进来。 康熙对此并不意外,托合齐能做到九门提督,从一品的大官,他绝不是一个蠢人,九门提督,是禁军的统领,负责掌管内城,若不是康熙相信托合齐的忠心,也绝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位置交给他。 正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能拖,越拖他说的话越没有人信,等到拖得康熙不耐烦了,他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康熙淡淡道:“想清楚了?” 托合齐恭声道:“万岁爷问了,奴才就说,没什么可想的。” 贾环瞥了托合齐一眼,只冲着这句话,他也听出这是个聪明人,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出头为胤禛冲锋陷阵,拖太子下马?而且他脸上丝毫不见慌乱……事情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莫名的便松了口气。 只听康熙冷哼一声道:“朕不问,你就不说?” 托合齐犹豫了一下,道:“万岁爷息怒,奴才原是不愿多事的。” 他显然话里有话,康熙沉声道:“你说!” 托合齐道:“一个月前,四爷的确找奴才说过话,但是却不是万岁爷想的那样……” 康熙冷哼:“他说什么?” 托合齐道:“四爷月前给奴才下了帖子请奴才喝茶,和奴才说,他在金鱼胡同置了座宅子,里面住着些家人,四爷说,摊子大了,府上人多,难免会良莠不齐,怕那些家人仗着王府的势在外惹是生非,让奴才手底下的人巡查的时候多小心着些,若是发现有为非作歹的,该打便打,该罚便罚,他绝不偏袒,便是禀报给万岁爷也使得的,只是万万不要声张,弄得民间沸沸扬扬……那是丢的并不只是他四阿哥的脸面,也是大清皇室的颜面……” “砰!” 一声脆响,碎裂的瓷片滚了一地。 贾环原听的很认真,被骤然的巨响惊醒,望向康熙,不由心中一惊,只见康熙气得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右手剧烈的颤抖着,那只原要掷向托合齐的茶杯都没能扔出多远便跌落下来,溅出的茶水将康熙的衣角浸湿了一大块。 “阿玛!”贾环唤了一声,伸手去握康熙的右手,却被康熙一把甩开,冷冷道:“继续说!” 托合齐定了定神,道:“奴才干这个差事,类似的托付很多,奴才也没细想就应了下来……只是直到最后,四爷也没说是哪间宅子,奴才派人去略查了查,也没查出个端倪。因四爷为人严谨,极少求人帮忙,而且这样的事儿在其他爷也就是递个条子过来便罢了,四爷却专门下了帖子,纡尊降贵亲自来和奴才说,奴才便上了心,专门抽调了一些个身手了得,为人细致的军士负责那一带的巡查,并细细交代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切切的不可声张,只悄悄的回报给奴才……奴才直至现在都还感激着,若不是有四爷这句话,这会儿京城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了,奴才就真的是万死莫赎……” 哗啦一声响,却是康熙猛地站起啦,将案上的东西一扫而空,笨重的镇尺墨砚等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托合齐立刻噤声,周边的奴才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整个书房只能听到康熙粗重的喘息声,贾环见他似乎连站都站不稳,忙起身去扶,康熙看也不看,将他推开,一手扶着桌案,一手颤颤指着门外,道:“李、李德全……去、去把老四给我叫来!朕倒要问问,我们大清朝的这位雍郡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德全嗻了一声,目露忧色,慢慢向外退去,听康熙的口气,是让他亲自去传胤禛,可是康熙眼下这般模样,他如何放心离开。只是康熙盛怒之下,他又怎敢多话?这种时候,又有谁敢多话? 却听贾环开口道:“李公公,方才不是已然请了太医了吗?怎的现在都还没到?难道他们和四哥一样住在京城里不成?” 李德全感激的看了贾环一眼,低声回道:“万岁爷,四爷在京里,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是不是先传几位太医进来,给万岁爷请个平安脉?” “不必!”康熙冷然道:“你放心,他们气不死朕!” “阿玛!” 少年清脆的嗓音传来。 康熙无疑是愤怒的,但是贾环这一声阿玛,也是愤怒的。 康熙转头,便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贾环的眼睛是极好看的,像黑亮的宝石浸在清澈的泉水中,能让人心中一片安宁。但现在这双眼睛却不是宁静的,康熙还未分清其中满溢的是担忧是愤怒还是哀求时,那双眼便转了开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再不肯说话。 托合齐跪地祈道:“求万岁爷千万保重龙体……今儿的事,都是奴才惹出来的,若万岁爷龙体不适,奴才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求万岁爷先请太医诊脉,末了就是砍了奴才的脑袋也是心甘情愿的。” 康熙缓缓坐下,闭上眼,伸手按着眉心,许久无言。 忽然有似有若无的微凉触感从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传来,睁开眼,便看见贾环低着头,握着他的右手,在他手臂手心上使劲的按着,间或抬头看他的表情,眉头皱的极深。贾环按的很用力,指尖陷入他肉中很深,但是康熙丝毫没有感觉疼痛,他可以感觉到贾环指尖的温度,可以感觉到贾环的手使劲捏着他的手,但是他的感觉就像是在皮肤外面隔着一层厚厚的羊皮纸,这些东西透过厚厚的羊皮纸传进来,遥远而不真实,仿佛那是别人的皮肤……他终于明白了贾环的担忧和愤怒来自何处……他的右手,麻了! 康熙豁然冷静下来,他是懂医的,他自然知道,盛怒之后四肢颤抖发麻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一次他或许没事,但是日后,也许一次震怒,一次摔倒,就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 感觉右手在渐渐发热,失去的知觉在贾环的按揉下慢慢恢复,康熙看着贾环额上溢出的细汗,想起方才自己两次将他挥开,心里莫名的不舒坦起来,轻叹一声:“李德全,传太医。” 李德全大喜,快步下去安排。 康熙将手抽出来,反手握了一下贾环的手,道:“环儿,别担心,朕没事。” 感觉到康熙手上传来的力道,贾环松了口气,不管日后如何,这一次,总算是平安渡过了,站起来让到一边,将地方留给太医诊脉。 他之前本来更担心胤禛一些,听托合齐说完后便放下了心事:既然此事是胤禛有意为之,那就不需要他担心了,他相信胤禛的本事,绝不会将自己陷入险地,便是再不济,最多被关或被贬,被贬他们是无所谓的,被关的话他再想法子救了他出来就是。 与此相比,他更担忧却的是康熙的身体,康熙年事已高,方才连番激怒,又曾晕厥过去,虽看似未曾出现什么不妥,但他双手颤抖不休,尤其是右手,几乎无法控制,这已然是个中风的征兆,许多年老之人在大悲或大喜之后,骤然离世或突然偏瘫,便是由此。 贾环身体不好,自幼便被病痛折磨,是以最看不惯的,便是明明生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却不知爱惜的人,或心里不痛快时糟蹋自己的身体出气,或以自己的身体为筹码来伤害家人……他和大和尚在外时,见惯了需子女跪求才肯让人医治的老人,也见惯了用绝食来要挟父母的儿女,当时若不是有大和尚在侧,他一定转身就走…… 此刻他心切康熙的身体是否留下隐患,康熙却全然不理会,几番把他推开,还说出什么死不死的话来,这才一时冲动,吼了一句,完了才想起这个人是康熙,是大清的帝王……幸好康熙似乎并不准备和他计较,且终于肯让太医诊脉,这才放下心来。 康熙看着贾环的模样,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件事,方才盛怒之下,所有人都屏气宁声,只恐自己的怒气会转移到他们身上,也只有这个孩子,自始至终,关心的都只是自己的身体…… 此刻的贾环,并不如李德全托合齐一般面带愁容、一脸关切,而是瞪大了眼,专注的盯着诊脉的太医,那太医咂咂嘴,皱皱眉,那张小脸也会不自觉的跟着动起来,样子可笑之极,康熙心中却浮起暖意…… 这些日子,发现自己总不自觉的在贾环面前一次次退让,也曾想过,自己是否对他太过纵容了些?然而,这个孩子,总归是值得的…… 想起老四老八那几个冷心冷情的儿子对他亦是百依百顺,不由露出微笑来,这世上便是有这样的孩子,让所有人都只想将他捧在手心里,纵坏了,养娇了…… 看着他那张生动的小脸,心中的郁结不知不觉便消散大半……罢了,自己身边,总还有那么一个孝顺贴心的…… 贾环听着几位太医说话,慢慢皱起眉头,这几名太医,医术极高,说的脉象也好,症状也罢,都是极对的,开的方子也很精准,贾环便自认开不出比这更好的方子。但是像中风之类的病,除了服药,还应配以针灸之术,才能标本兼治,这几名太医却只开了方子,对针灸的事只字未提。 他也明白这几位太医的顾忌,此刻康熙身上还不见什么明显症状,若豁然在康熙身上下针,好了也显不出功劳本事,但是万一有个不是,却是要掉脑袋的,谁愿意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针灸他倒是会,只是他年纪太小,在康熙身上贸然下针,便是康熙放心,其他人只怕也是不许的,他也不愿去为难那几位太医,便道:“阿玛你累了,不如躺下歇歇,我给阿玛按按,按舒服了正好吃药,完了好好歇一觉,等四哥过来,才有力气收拾他!” 康熙失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四哥怎么着了?” 贾环撇嘴道:“阿玛是四哥的阿玛,还能把四哥怎么样?我爹每次提起二哥,恨的牙只咬咬,实在气不过打板子,还不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有什么好担心的?” 康熙摇头不语,贾环口里说着不担心,其实已然是在求情了…… 老四……老四……他的这个儿子……他是真的有些看不透了…… 从胤禩,到胤禛……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脱离自己的掌控…… 康熙陷入沉默,贾环也不再说话,就从他头肩部位,开始轻轻的按了起来……按摩的效果虽比针灸来的慢些,只要持之以恒,也是一样的。 康熙缓缓闭上眼,头上的眩晕在贾环的按揉下慢慢散去,力气在一点点回复,周围很静,渐渐的便只剩了贾环努力压抑却仍逐渐粗重的喘息声。 康熙道:“环儿,歇歇吧。” 贾环嗯了一声:“很快便好了。” 康熙是懂医的,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道:“宫里有专会按摩的,你只需告诉他们按哪里,用几分力便好了……他们做熟了的,力气也比你大。” 李德全是何等眼色的人,早在贾环开始按的时候便已叫人唤了人来,只是不敢主动开口罢了,此刻见康熙开口,忙将人召到近前,换下累出一身汗的贾环。 贾环并不推辞,他年纪小,身体又弱,更没有练过手指上的功夫,按摩是极好力气的活儿,他早便吃不消了。 贾环看着那内侍按了一阵,手法果然比自己熟练的多,力道也精准,见康熙眯着眼,已然昏昏欲睡,吁了口气后,一阵难言的疲惫袭来,对李德全道:“我累了,回房去洗漱休息一下……阿玛大约小半个时辰就会醒了,那时药也得了,若是还没醒,也记得唤醒了吃了药再睡……晚膳准备些软烂清淡的吃食,不要油腻。” 李德全连声应了,将贾环送到门外,心里却暗暗诧异:换了其他的皇子,有这种贴身侍疾的机会,谁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恨不得一下子瘦下去十斤,弄出憔悴疲惫的样子给康熙看,这位十五爷倒好,按着摩呢,说换便让人换了,这会儿居然还跑去洗澡睡觉去了……他到底是太笨,还是太聪明? 他这番心思,贾环却是不知道的,他素来爱洁白,大热天一身汗涔涔的他可受不了,康熙既然已经没事,他自然要先去收拾一下自己,何况,胤禛过会儿要来呢,总不好让他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样子。 到了门外,却见门口端端正正跪着一个人,贾环微楞,望向李德全,李德全含笑上前,恍如没看见胤礽是跪着的,招呼道:“哎呀,太子爷,您来了怎么也不进去?也不让小的们知会一声……您是来见万岁爷的吧,可真不巧的很,万岁爷这会儿刚睡着,要不您先回去,等万岁爷醒了,我立刻找人去通知您?” 胤礽气得只咬牙,他跪在这里的事,旁人不知道,李德全能不知道?他说怎么自己跪到现在康熙也没句话传出来,原来是这个死奴才根本就没给他通报!他原要在门口跪着,先让康熙消了气再说,现在他康熙根本就不知道,他这样岂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白费劲吗? 可是现在他总不能让李德全去把康熙叫醒,说您儿子在外面跪着吧? 越想越是不甘心,咬牙道:“方才孤看见有太医从这里出去,可是阿玛身体有恙?不知要不要紧?” 李德全答道:“万岁爷洪福齐天,虽有小恙,此刻已然是无碍了。” 胤礽道:“虽则如此,阿玛身体不适,孤总要去看上一眼,才能心安。”起身便向内走去。 李德全并不阻止,只静静跟在他身后,谁知胤礽走到门外自己又停了下来,咬咬牙回到原位跪下,道:“李公公,若是阿玛醒了,烦你禀告一声,说胤礽口无遮拦,唐突了十五弟,是儿子的不是,儿子在这里跪下给阿玛和十五弟请罪了。” 贾环原本见胤礽进又不敢进、跪又不甘心的模样,不屑的撇撇嘴,正要越过他们回院子,闻言顿时大怒,这是要将黑锅扣在他头上吗?胤礽既是太子又是兄长,按理无论说他什么都是可以的,现如今却因为“唐突”了他,便要下跪请罪……那他成什么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胤礽后花园事发,康熙便是再喜欢他,也绝不会再立他为太子——现如今汉人民心不稳,胤礽如此荒淫暴虐,他如何敢将这天下传位与他?而且传位于荒淫无道之君的骂名,他亦不敢领受。 过两日胤礽便要册封太子,康熙若不想弄出两立两废的闹剧来,今明两天,便会有所处置。但是后花园的事,康熙却还是要捂起来的,到时候旁人不知缘由,联系起今日之事,岂不会说胤礽是因唐突了他,而失了太子之位的?他贾环,可没这么大的面子。 转回身冷冷道:“太子爷说笑了,弟弟自午间起便一直和阿玛在一处,寸步不离,怎的不知道太子爷何时唐突过我?莫说全然没有此事,便是有,太子爷这般作态……是想要弟弟的命吗?” 胤礽说的是向康熙和贾环赔罪,但是胤礽按身份来说,既是兄,也是君,这般兄跪弟,君拜臣,真说起来,果然是要命的。 胤礽苦笑道:“十五弟误会了,孤……” “环儿!”康熙的声音从门内冷冷传来,道:“他既喜欢跪着,便让他跪。” 胤礽一僵,脸上显出懊恼之色来,贾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和李德全回屋。 房中康熙已然起身,一旁的宫女正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贾环打个招呼道:“阿玛你醒了啊。” 康熙嗯了一声,没好气道:“你们在外面只差没打起来了,朕能不醒?” 贾环不好意思的笑笑,刚刚说话声音最大的就是他了。忽然想起一事,看向李德全:“李公公,太子爷什么时候来的?” 李德全道:“回十五爷,太子爷来的时候,太医正在给万岁爷诊脉呢。” 贾环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了胤礽为何如此镇静了,敢情他到现在了仍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只是一时口不择言被康熙听了去罢了。 大约他已在心里想好了如何措辞,只等着康熙消了气肯见他时好圆过此事……只可惜…… 贾环瞥了外面跪着的胤礽一眼,无知真是幸福啊…… 转头对康熙道:“阿玛,我身上黏糊糊好难受,想回去洗个澡。” 康熙点头,道:“洗了澡别贪玩,快些回来,今儿的书还没讲完呢。”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讲书!贾环腹诽了一句,道:“阿玛,今儿我累的很,明儿再讲不行么?” 他倒还好,只是康熙到底年纪大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多,过一阵子还要见胤禛,他担心康熙会精力不济。 康熙眯起了眼,不耐烦的挥手道:“朕还没喊乏呢,你就先乏了呢!明儿还有明儿的事呢……赶紧去了快些回来。” 贾环无奈,哦了一声向外走,想着待会讲书的时候,多凑凑趣儿,让康熙心情好些,这样胤禛来了也许更容易过关? 正他胡思乱想时,门外一个小太监对李德全做了个手势,李德全出去一下又进来,有些犹豫的回道:“万岁爷,刚才小太监来报,说四爷在外面递了牌子……” 贾环迈出门外的半条腿顿时顿住。 那边去传胤禛的人此刻只怕还没到京城呢,胤禛自己便送上了门来? 康熙冷哼一声,道:“朕现在没工夫见他,让他先和胤礽一道在外面跪着。” 贾环原怕坏了胤禛的事,是以除了照料康熙的身体,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此刻一听要罚跪,忍不住唤道:“阿玛!” 康熙如何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瞟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要洗澡吗?还不快去。” 贾环一听便知道没戏,怏怏的应了一声,正想着待会儿是去做些活血化瘀的药,还是干脆弄两个棉垫偷偷给胤禛送去时,只听康熙在身后似漫不经心道:“出去的时候,把那件事告诉我们的太子爷。” 第123章 那件事?后花园的事儿? 贾环诧异的看了康熙一眼,这是让他去做恶人?贾环一转念便明白了康熙的心思……这是给机会让他出气呢。 胤礽出言辱他在前,又设套阴他在后,康熙觉得他受了委屈,所以让他去告诉胤礽这件事,相信即使他做的过分一些,康熙也不会说什么。 贾环向来不喜欢太子,他也不介意做恶人,更不介意落井下石,但是他并没有高高在上看人家倒霉懊悔模样的恶趣味,转头对康熙道:“阿玛,这个事儿你交给别人去做吧,我不想和他说话!” 康熙抬眼,望向贾环清亮的双眸,这个孩子,果然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微微一笑,道:“朕知道了。” 贾环再次回到书房的时候,胤禛已经来了,跪在胤礽稍后一步的地方,见贾环过来,给他一个“我没事,不要多事”的眼神,便转过脸去,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前方。 “环儿。” 贾环从二人身边经过时,胤礽突然开口唤了一声,贾环脚步微微一顿,还是停了下来,道:“太子爷。” 胤礽的脸色苍白,一双眼里闪着幽暗的光芒,紧盯着贾环,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兄弟众多,环儿你哥哥弟弟都叫遍了,却从未听你叫我一声二哥……” 贾环皱眉,这种时候竟还有心情说这些?口中应道:“太子爷身份贵重,便是四哥八哥不也是称您为太子吗,我哪敢造次?” “太子!”胤礽嗤笑一声,并不就此多说什么,又叹道:“说起来,这宫里只有我和环儿血缘最近,皇额娘和环儿的母妃平妃娘娘是嫡亲的姐妹,我生而丧母,小时候得平妃娘娘照顾良多……众兄弟中,只有你我二人血缘最近,而且也只有我和环儿相识最早……我始终不懂,为何环儿对我成见如此之大,我几番示好,也不能……唉……” 贾环皱眉看着胤礽,懒得开口说话,胤礽心里应该清楚他和音儿的私话被康熙和自己听了去,居然还说出这种话来,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却听胤礽继续道:“这几日每日见皇阿玛给环儿你讲书,总是想起我小的时候,坐在阿玛膝上练字的时候的情景……那个时候,在阿玛心里,我什么都是好的,便是偶尔不听话生了事,在阿玛眼里也是顽皮可爱的……” 他语气温软低柔,带着难掩的伤感,低头怅然一笑,又道:“阿玛对我的恩情,似山高水深,我总想着,等大了,总要为阿玛分忧解难,以报阿玛对我恩情之万一……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身在这个位置,不知道被多少人盯着,有想推你上位的,有想拉你下马的,有想攀你高枝的……就这样被各色的人包围着,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明刀暗枪……” 贾环终于明白胤礽的目的了,敢情这些话并不是说给他听到,不过打着他的幌子,说给房里的康熙听呢…… 他的声音不小,除非康熙是聋子,否则一定能听得,既不是说给贾环听的,贾环自也没有和他一唱一和的瘾头,只是他说了这么长一段,里面都没有反应,想必康熙不是被他的话打动,就是还想听听他后面说什么,便也不出口打断,让他继续说下去。 “汉人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在皇家,更是身不由己。被这些人推着拉着,我却也有过许多的不是……阿玛说我什么,我都应了,可是,我是阿玛亲手教出来的,旁人不了解我,阿玛总是了解的,我便是有万般不是,却也绝不会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环儿,念在你我兄弟情分,烦请你代为转陈阿玛一声,我胤礽敢对天发誓,这件事绝不是我做的,为求一个清白,不管是刑部,还是宗人府,亦或是其他地方,儿子都愿去受审!” 贾环心中冷哼一声:这番话,说的真是好生的光明磊落、落地有声!然而先不说康熙会不会将此案捅开让刑部去审,便是审了,怕也只能审出无数的替死鬼来…… 贾环心中腹诽,却见胤禛却微微皱了皱眉,朝书房的门口扫了一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胤礽的话,打动不了他,打动不了胤禛,但是有个人却不一定了……康熙,只怕也是不愿相信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是这样一个人吧? 只听胤礽又道:“求十五弟代为禀告皇阿玛:那宅子是儿子的不错,但儿子一年也不过去住两三回,且还是白日和弟兄们饮酒作耍错过时辰才在那里住一晚……那宅子里发生什么事,儿子又如何得知?单凭这个,如何就能认定里面的尸体是儿子所为?那宅子虽半年前才过到了明处,但是儿子之前在那宅子落脚的事也并没有很瞒人,儿子也总不过去,无论谁想去做个手脚,都方便的很……至于那些下人的供词,三木之下,有什么话是问不出来的?此事若真是儿子所为,儿子难道连找人拉去乱坟岗一埋都不会吗,竟会蠢得让他们将人埋在后花园的地下?求皇阿玛明鉴!” 贾环皱眉,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若不是后花园的事情是胤禛告诉他的,连贾环都几乎要信了胤礽的话,更何况是将胤礽从小带大、父子情深的康熙? 更重要的是,之前康熙就怀疑太子为何会将尸体埋在后花园的地下,比起贾环给出的‘某些人奇怪变态的欲望’的解释,太子的理由很显然更站得住脚,康熙会相信谁可以想见。 贾环瞥一眼胤禛,见他仍抿着嘴不说话,便将目光转回胤礽身上,灿然一笑,道:“太子爷,你说的很动听,可是,不管皇阿玛怎么想,太子爷的话,我却是一句都不敢信的……” 笑笑道:“太子爷早上的时候,还指点我读书,担心我少穿了衣服着了寒,对我关心倍置,到了下午,却又称我为‘胯下的玩物’,‘不知哪里来的野种’,这会儿却又成了和太子爷血缘最近的兄弟……太子爷这般一日三变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我是个笨人,实在分不出哪句是真那句是假。好在笨人总有聪明法子,那就是只要是爱说谎的人说的话,不管说的再漂亮,我只一句都不信就是了……” 贾环并不清楚后花园中的具体情境,更不知道胤礽是否真的一年才去两三回……对胤礽的话,他辩无可辩,不得已,便只有这釜底抽薪一途:不管你说的多好听,你是惯了会撒谎骗人的,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却也是在提醒康熙,今儿听到的胤礽和音儿的私话是如何的不堪入耳。 说完也不给胤礽答话的机会,轻快的越过他,进了书房。 只留下胤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寒着脸不说话。只可惜他注意力都在贾环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一直目不斜视的胤禛听了贾环的话后,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掩去了眼中的寒意,垂在腿边的右手在慢慢握紧,手背上暴起青筋。 贾环进屋时,康熙正负手立在窗前,目光落在窗外极远的地方,背影看上去很是孤单,贾环心中一片恻然……他虽讨厌胤礽,但是在康熙心中,那却是他唯一亲手养大、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是他最心疼最宠爱的寄予了重望的孩子,是他在他还是怀里小小的婴儿的时候,就决定了要将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他的那个孩子…… 贾环没有打扰康熙,回到自己的座位看书,片刻之后康熙回神,道:“环儿,我们继续之前的课……” “阿玛。”贾环看出康熙神思不属,道:“让四哥他们进来说话好不好?” 康熙皱眉。 贾环道:“太子爷和四哥跪在外面,阿玛心疼,我也心疼……他们犯了错,阿玛想打就打,想罚就罚,可是也总该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否则便是打了罚了,他们想改也不知道改哪里……杀威棒这种东西,是官府用来震慑强盗的……官府错打了强盗他们不心疼,可是父亲错打了儿子,却是心疼的……” “错打了儿子……”康熙摇头,叹道:“倒是护你四哥护的紧……朕其实一直不明白,似乎从一开始,你就毫不犹豫的站在了老四那边……即使老四和太子关系甚笃的时候,你也是一面护着老四,一面厌恶着太子……” 贾环讶然道:“阿玛怎么会觉得奇怪?” “嗯?” 贾环的语气太笃定,让康熙微微一愣,难道他应该知道原因不成? 只听贾环道:“阿玛没听过外面老百姓怎么说的吗?” 不等康熙说话,自己便唱道:“天不惊,地不惊,就怕四爷调回京……在成为阿玛的儿子之前,我先做了十几年的百姓……不管是哪个百姓,只有稍稍有点良心的,都知道应该帮着谁好吧?别说四哥对我好,别说四哥人品贵重,便是四哥对我不好,便是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会帮他,一直帮他。” 康熙神色微楞。 贾环道:“太子爷很少出京,他做了什么,是好是坏,我并不清楚,就算是现在,太子爷有没有做坏事,我还是不知道,但是,我不是玩意儿……从木屋第一次见面,到后来赴太子宴,再到今天听到的话……在他心里口里,我都是个玩意儿,不高兴就杀了,高兴就玩玩。我不知道在太子爷心里,是只有我是这样的,还是天下百姓都是这样,我只知道,没有人愿意做个玩意儿……所以,我讨厌他,是天经地义的事。” 贾环说话声音不大,但是也没有刻意放低,这样安静的环境下,他和康熙的对话,外面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胤礽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胤禛在一旁听到他牙齿咬的咯咯直响的声音,暗自冷哼了一声,又微微皱眉:贾环一心维护他,他自然是高兴的,但是这关口…… “天不惊,地不惊,就怕四爷调回京……”康熙冷哼一声,问道:“李德全,这句话你有没有听到过?” 李德全笑道:“老奴总在万岁爷身边,民间怎么传的,老奴也不清楚,不过老奴倒是听过另一个版本,却是在官场上流传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爷叫回话……” 康熙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道:“让他们进来。” 贾环闻言立刻起身,殷勤的跑去放了两个蒲团在地上,康熙扫了他一眼,贾环干笑两声,康熙冷哼一声,没吭气,算是容忍了他的自作主张。 胤礽胤禛进门请安跪好,康熙望向胤禛,沉声道:“老四,太子在外面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觉得太子是冤枉的吗?” 胤禛道:“儿子不知。” 胤禛态度不不卑不亢,语气平缓,倒像是在说旁人的事一般,顿时激的康熙心头火气,怒声喝骂道:“你不知?你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你胤禛了不起啊,翻手云覆手雨,将这满朝文武还有朕,耍的团团转!当初亮出老三镇魇太子证据的是你!第一个举荐太子的是你!如今太子即将复立,捅出后花园命案的还是你!你胤禛能!你胤禛光明磊落!啊?还生怕朕不知道是你做的,事先便和托合齐说了话!你坑了他一把,他倒对你感恩戴德!这件事既是你做的,朕也不问别人。只问你一句,老四,那后花园的尸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话却是明显偏向太子了,贾环刚要开口说话,胤禛使了个眼神过来,开口道:“这话皇阿玛不该问儿子,应该问另一个人才是。” 康熙怒骂道:“问谁?问太子?” 太子此刻也是方才知道此事竟是胤禛捅出来的,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禀皇阿玛,这件事儿子实在不清楚,更不明白,为何连儿子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老四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老四,你说!” 胤禛道:“这件事,不该问儿子,也不该问太子,应该问托合齐才是。” 怎么又扯到托合齐身上去了?不光是贾环,康熙和胤礽都愣了愣,康熙道:“好,正好他便在外面候着,传托合齐!” 第124章 托合齐自然享受不到贾环亲手搬来的蒲团,就跪在冷硬的地板上,说的却是和胤禛胤礽一样的话:“奴才不知。” 康熙目光不善的望向胤禛。 胤禛向康熙恭声道:“皇阿玛容儿子向托合齐大人问话。” 康熙冷哼道:“你问。” 胤禛道:“你是九门提督,内城安危刑狱缉捕之事都由你掌管,我问你,这些年,内城中可有命案发生?” 托合齐不知他这话的目的,迟疑了一下,老实回道:“有。” 胤禛道:“他们是如何处置的尸体?” “奴才任九门提督数年来,内城一共发生四起命案,其中两起将尸体埋在自己院中,一起将尸体仍进枯井,还有一起杀妻案是在将尸体运出城时被发现的。” 胤禛道:“这些人为何不将尸体运出城埋入乱葬岗中?” 托合齐解释道:“非是不愿,乃是不能。四爷有所不知,内城户籍管理极严,生人死人都要报备,便是有外地人入京暂住,也要去衙门登记造册,活人进出或者无碍,但是岂能凭白多出一个死人来?而且虽然死者为大,但是内城不同其它,便是死人出殡,棺材也要留待出城查验之后才能钉死。至于晚上那就更不可能了,宵禁之后,城门关闭,城里各处道路都用栅栏锁死,兵丁看守,到处都有兵丁巡逻,莫说是带着尸体,便是凭白逗留行走都会被扣留。就算这些兵丁个个玩忽职守,到了城门,那也是万万出不去的。” 胤禛微微一笑,道:“‘非是不愿,乃是不能,’大人说的好。皇阿玛,儿子的话问完了。” 胤礽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老四,你不要欺人太甚!” 胤禛对他的话恍如未闻,康熙却面沉如水。 胤礽真的不能替这些死人造出完美的户籍、将他们光明正大的运出城外埋了?当然不是。但是若是如此的话,不知要惊动多少势力,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十次二十次下来,除非胤祉等人都是瞎子,否则这件事早就被捅出来了。说起来,只要自己不觉得膈应,埋在后花园还真是最好的法子了。 贾环见他们都不说话,问道:“托大人……” 托合齐哭笑不得道:“回十五爷,奴才不姓托,奴才万流哈氏……” “好吧,万大人……”贾环从善如流,道:“那你说,有没有人能半夜三更悄悄地带着二十来具尸体,悄悄的潜进别人家里,把尸体埋到人家园子,再将花草树木全部恢复原状,不让任何人察觉呢?” 托合齐此刻如何还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沉默良久,道:“……有。” 贾环一愣:“呃?” 托合齐将头上的官帽取下放在地上,道:“请万岁爷治罪。” 贾环瞪大了眼看着他,不明所以,又朝胤禛看了一眼,发现胤禛眼中带着笑意。 托合齐的意思,贾环不懂,但是他是懂得,康熙是懂得,胤礽也懂。 有没有人能悄悄将这几十具尸体运到胤礽的院子里埋起来陷害他? ……有。 谁? ……托合齐。 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托合齐自己,哪怕康熙自己想做,也要通过托合齐。 所以说……是托合齐专门给自己挖了个坑准备把自己埋起来? 这个理由,胤礽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所以当贾环还在云里雾里不知道胤禛在笑什么的时候,胤礽已经流下了眼泪,泣不成声:“皇阿玛,儿子该死,管教无方,御下不严,门下竟出了这等丧心病狂之人……求皇阿玛治儿子的罪……” 康熙沉着脸一语不发,胤礽的心慢慢下沉之际,却听贾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太子爷的确是‘御下不严’……” 一面伸出白嫩嫩的手指,朝胤礽的身下遥遥一戳,一字一顿道:“御‘下’不严!” 胤禛瞟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无声的斥了句:“顽皮!” 贾环对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他们两个明目张胆的眉来眼去,康熙和胤礽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见? 胤礽脸色铁青,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康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一阵,长叹一声,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头顶,不知落在了何处,缓缓道:“废太子胤礽……” 废太子三字一出口,胤礽瞳孔一缩,失神道:“皇阿玛!” 康熙恍如未闻,继续道:“废太子胤礽,心疾未愈,骤发癫狂,暴虐失语……朕心痛之。自即日起,幽居于……” “皇阿玛!”胤礽大呼一声,打断康熙的话,他知道如果让康熙说完,他这辈子就真的完了,上前两步紧紧抱住康熙的双腿:“皇阿玛,你相信我……这件事真的不是儿子做的……是有人陷害儿子的,儿子不是那样的人……阿玛,阿玛!您再听儿子说一句……最后一句……” 被最心爱的儿子抱住双腿,被灼热的眼泪浸湿膝头,康熙亦心中大恸,喉结动了动,声音干涩,道:“好,你说。” 胤礽咬了咬牙,向后退开两步,叩了个头,道:“谢皇阿玛。” 康熙并不说话,胤礽转身,伸手戳指胤禛,道:“皇阿玛,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老四的阴谋!是老四陷害儿子!” 康熙闭了闭眼眼,无力叹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语气中失望无限。 胤礽咬牙道:“儿子有证据。” 他死死盯着胤禛,道:“音儿,便是人证。” 胤禛看了他一眼,转向康熙,道:“皇阿玛,未免太子误会,儿子愿意和音儿对质。” 康熙看着胤礽,看了许久,才道:“传音儿。” 贾环的心悬了起来,音儿不是多复杂的人,可是他却一直看不透,他似乎总是在做一些他看不懂的事。 听音儿上次说话的口气,似乎胤禛的确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门外传来一句:“音儿带到。” 音儿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雪白的肌肤,漆黑的双眸,清艳的容颜,幽冷的气质,举止之间优雅天成,带着一种难言的端丽气质。但是贾环感觉有些怪异,总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和以前不同了。 音儿跪地行礼,拜伏而下时,贾环不小心便看到了那双手,原准备习惯性的转开目光时,却微微一愣,那双手,修长细嫩,但是,指甲上没有了蔻丹,手上也没有了脂粉……贾环顿时明白他为何觉得怪异了:音儿的气质和第一次见时大不相同,显得沉稳端庄了许多。 他倒是聪明,知道康熙喜欢哪样儿的,贾环看了康熙一眼,康熙看音儿的目光是冷若冰霜的,于是恍然:康熙刚听过音儿在胤礽身下时销魂的喘息声,这会儿他的样子做的越端庄,只怕越让康熙反感。 果然康熙连和他说话的兴趣都没有,看向胤礽,等着他开口。 胤礽道:“这音儿,便是老四安排在我身边的奸细,老四居心叵测,仗着儿子对他信任,为所欲为。他连儿子身边的人都能安插,更何况是个儿子并不常住的院子?只需收买其中几个,做下血案,再推到儿子头上便可……皇阿玛明鉴。” 他的话倒是能说的过去,只是……音儿是老四安插的?康熙皱眉看了音儿一眼,并不是很信。 胤禛亦看了音儿一眼,转向胤礽道:“太子说音儿是我安插的,那么请问太子,这句话是谁告诉太子的,音儿又是如何到到太子身边的?” 胤礽微微迟疑,眼见康熙目光中的失望之色更浓,咬牙道:“当初十五弟救了我一命之后,我心切找到十五弟,便托你打探……你便令人将他冒充十五弟送到我身边来……” 贾环瞪大了眼,看了看音儿,又望向康熙,道:“冒充我?”目露鄙夷之色,道:“若真是如此,我却要谢谢四哥呢,原来太子爷找到所谓的救命恩人竟是为了用来做‘胯下的玩意儿’,幸好太子殿下认错了人,否则天底下早没了我贾环这一号人。也幸好天底下的人并不都如太子,否则这世上哪里有人敢做好人?” 现在胤礽早已豁出去了,反正怎么都不会更坏了,对贾环的话充耳不闻,直勾勾的看着康熙,等着他发话。 先说话的却是胤禛:“环儿,你站起来给皇阿玛看看。” 贾环不明白他的意图,但仍是老老实实站起来,道:“看什么?我长得和音儿可不像。” 胤禛道:“皇阿玛,环儿这半年来个头长了不少,半年前,他才及儿子的胸口,而音儿,儿子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如现在这样的个头,这半年来丝毫没有变化……当时音儿比环儿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声音更是截然不同——儿子不知道,太子爷是怎么将他当成环儿的?” 胤礽顿时一噎。 胤禛继续道:“又不知太子从何处得到消息,说音儿是我的人?” 胤礽硬着头皮道:“是你府上的原来的管事,高福儿所言。” 胤禛对康熙道:“数月前,高福儿应意图陷害弘晖,杀害弘昀被儿子下令打死……这件事,皇阿玛也是知道的。” 这次他话中的含义两贾环都听明白了——高福儿若不是太子的人,他对太子说的话如何能信?若他是太子的人,那他陷害弘晖,杀害弘昀是谁的主使? 康熙闭了闭眼,只觉得一阵心灰意冷,道:“太子后花园的事,你早就知道?” “是。” “你和托合齐提前招呼时,朕还未有复立太子之心,你那时为何不报上来?” 胤禛道:“儿子本以为太子做下这些事都是因为被三哥用巫蛊之术镇魇之下所为,太子既然已经大好了,自然还是我大清朝的太子。” “好,很好……”康熙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道:“你的意思是,他最近做了什么事,又让你觉得他不配为我大清的太子了?” “是。” 康熙怒极而笑,点头道:“好,你胤禛真是好本事!你觉得胤礽还能做太子,就推了他上来,现在觉得他不配做太子了,又拉他下来……是不是什么时候觉得朕不配做这个皇帝了,你也要来拉一把?啊?” 胤禛磕头道:“儿子不敢。” “你不敢?你还要什么不敢的!”康熙拍案怒骂道:“你胤禛好有本事!一个太子说立就立,说废就废!朕以往真是小看了你!你做一个小小的郡王实在太屈才了,朕看,朕就该将这个皇位让你来做才是!” 胤禛只管磕头,嘴巴却抿的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头接着一个头的磕。 听着砰砰的声音,和胤禛头上颜色越来越深的淤青,贾环终于忍不住哀声:“阿玛……” 康熙无力的按着额头,知道贾环再次忍不住叫唤出声,才疲惫道:“罢了。” 胤禛停下:“皇阿玛……” 康熙打断道:“你不要和朕说话,告诉太子,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个爱民如子的雍郡王又看不顺眼了?” 胤禛道:“前儿江西一带报了旱灾,方圆几百里几近颗粒无收,户部统计了灾情去寻太子批赈济粮,只因江西巡抚之前保的是八弟,太子爷大笔一挥,将赈济粮砍了一半还多……便是官儿有错,又与百姓何干?”胤禛冷冷看了胤礽一眼,淡淡道:“皇阿玛明鉴:太子心胸狭隘,心中无百姓社稷,不配为君。” 胤礽气的几欲吐血,怒道:“老四你休要血口喷人,现下哪里都要用钱,西北还要准备用兵,户部……” 胤禛接到:“户部积欠已清,库里几千万两银子堆着。老八建的驿站虽然还未开始挣钱,但是已然不需朝廷供给,为朝廷每年省下了几百万两银子,老九老十的钱庄已经开始挣钱,且钱庄里的真金白银,万不得已动用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这些,儿子都和太子说过了……往年便是再为难,即使大家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也从不敢少一分赈济粮,那可是救命用的……” 胤礽还想再辩,但康熙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挥手打断胤禛。 胤禛闭嘴。 康熙疲惫的闭了闭眼,道:“雍郡王胤禛,刚愎自用,骄狂无礼,即日起,除去郡王爵,降为贝勒,一切差事停办,回家自省……非传召不得入宫。” 贾环瞪大了眼,还未开口说话,胤禛已然叩了下去:“儿子领旨谢恩。” 胤礽嘴角刚溢出嘲讽的笑容,康熙后面的话入耳,顿时整个人呆若木鸡:“……废太子胤礽……病情日重,即日起幽居咸安宫,非有圣旨,不得探视,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违者立斩。” 康熙说完,并不理胤礽的表情,转向托合齐,道:“那些东西,悄悄处置了……” 东西,自然是指后花园的尸体……他已经不想去查个清楚了,不管是胤礽所为也好,是人陷害也好,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追究下去。 康熙目光在音儿身上厌恶的扫过,道:“这个东西,也处置了。” 托合齐应是。 贾环看了音儿一眼,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出任何话来——音儿身份特殊,又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康熙绝不会留着他一条命。 在这皇权至上的世界,人命其实是很不值钱的玩意儿,包括他自己。 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用最端庄最沉静的姿势跪着、半低头半垂眸等着对质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音儿,直到侍卫来拖他时才豁然惊醒,抬头时便看见贾环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了开 去,那眼神,像极了他走在街上看见人家宰杀鸡鸭时下意识移开目光的神情。这才惊醒,康熙口中“一并处置了”的那个东西,原来,是自己。 顿时大惊,极力挣扎起来:“皇上,您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有下情禀报……皇上……” 康熙哪有心情听他说话,李德全见康熙脸上不虞,一个手势过去,立时便有一个侍卫迅速捂向音儿的嘴。 音儿急急道:“皇上,我有天大的事……太……唔……呜呜……” 太什么?太子? 康熙看了胤礽一眼,莫非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淡淡道:“拖回来。” 第125章 听到“拖回来”三个字,贾环微微皱眉,担忧的目光望向胤禛:这音儿看起来气质清冷如仙,但性子却绝不是安分的,胤礽后花园之事被胤禛发现其中便少不了他的功劳,听他们说话,胤禛和音儿也是有些纠葛的,谁知道胤禛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到他的手上? 胤禛也微微皱着眉,神色间却不见忧色,见贾环望来,微不可查的摇摇头,暗示不必担心。 贾环放下心,再次看向音儿,正对上那双亮的吓人的眸子……眸子里的光芒熟悉又陌生,让贾环忽然想起有次在赌场,见到的那个将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却在最后一刻摸到一张好牌的汉子……这让他在心里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来。 那个所谓天大的事,既然和胤禛无关……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皇……” “阿玛!”贾环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是以音儿才说了一个字,便起身道:“阿玛,我肚子饿!我要去厨房找东西吃!” 康熙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挥挥手示意他随便,贾环便在音儿瞪的大大的不可思议的眼光中扬长而去…… 贾环既然去了厨房,自然不会只去找吃的,先查看了一下康熙晚间的菜单,添减了几道,又煮了一小锅白粥,正将收拾好的鱼片溜下锅时,感觉身后一阵骚动,诧异回头,便看见胤禛神色凝重的分开人群大步而来,对周围请安的声音充耳不闻。 “四哥?” 胤禛并不答话,接过他手上的瓷盘放在案上,拉着他便走。 贾环稍稍挣扎了一下:“四哥,我还没洗手呢!” 胤禛仍未说话,拉着他径直外走,因周围的人已经将路让开,胤禛的步伐更快,贾环被他拉的几乎小跑起来。 贾环见状也不多问了,胤禛向来很照顾他的小短腿,一起走路时很将就他的速度,突然这般情景,只能说明事情的确很急。 除了门,路上人便少了,胤禛脚步稍缓,贾环抽了个没人的机会,问道:“是不是阿玛又晕了?” 胤禛微微一愣,道:“你怎的知道?” 贾环冷哼道:“我听那个音儿说什么天大的事,就觉得不妥,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又把人气晕了不是?” 胤禛苦笑道:“我实不该让音儿见到皇阿玛的……” 贾环道:“四哥不用担心,我之前给阿玛把过脉,阿玛平时很注意饮食,问题不是很严重。而且这会儿太医正好在一旁候着,阿玛事前又吃过一些对症的药,只要能就诊及时,绝不会有什么事。” 胤禛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不过,老爷子这次……是吐血昏迷。” 贾环脚步一顿,又加快了几分。 临近康熙的住所,却发现门前竟汇集了数百人,粗看似是两拨人正在对峙,双方都是禁军打扮,还未靠近,便听到李德全的声音:“太子爷,万岁爷说了,请您去咸宁宫静养……难道您要抗旨不成?”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生起寒意:胤礽,他想做什么? 胤礽的声音尖锐高亢,微微颤抖:“现如今阿玛昏迷不醒,孤身为大清太子,你却不让孤在阿玛床前尽孝,反让孤去静养……李德全,你这老阉奴,到底意欲何为?” 李德全噎了噎,道:“太子爷,老奴是奴才不错,却是皇上的奴才!奴才只知道,万岁爷说了,让您去咸宁宫,您就得去……这话,听到的可不止奴才一个!您还是遵旨的好,不然若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莫怪老奴没有提醒……” 胤礽冷喝道:“李德全!孤该做什么还轮不到你做主!皇阿玛身体不适,这宫里,便是孤说了算!来人,给我把这阉奴拿下!” 那近百名禁军虽分成了两拨,但立场都不是很坚定,一面是康熙的近臣,说的话代表着皇命,一个,却是大清的太子,将来的皇帝…… 若是平时,他们自然知道该听谁的,可是现在康熙昏迷不醒?李德全的话还能代表康熙吗?康熙还有说话的机会吗?但是若是听了太子,康熙回头算起账来,太子是没事,可他们…… 闻言都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手。 贾环有点傻眼:太子脑子是被驴踢了吧?带着这么些个人,能做什么? 胤礽大怒,现在他可耽搁不起,暴喝一声道:“怎么,你们想造反不成!孤,还是我大清朝的太子!” “……是废太子!”一个声音从人群后冷冷传来,声音沉稳低沉,带着股不近人情的冷硬。 胤礽脸色骤变,双方的禁军都松了口气,向两侧退开,胤禛牵着贾环的手慢慢靠近,道:“二哥一日不曾行册封大礼,便一日算不得太子。” 李德全大喜,跪下行大礼道:“奴才给雍郡王、旻郡王请安。” 他往日见到二人,也不会让他行这样的大礼,这次胤禛却未曾阻止,只是冷然纠正道:“是雍贝勒。” 李德全虚虚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道:“奴才有罪,奴才给旻郡王、雍贝勒请安。”虽被胤禛斥责,但是心里却是高兴的,胤禛从来到此地,便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表明他并非站在胤礽那一边,第二句却是在说,康熙的话,他是听的。 胤禛嗯了一声,并不叫起。 于是李德全身后的禁军先跟着跪了下来,紧接着是胤礽身边的人,片刻之间,站着的人只剩了贾环、胤禛和胤礽,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胤礽死死盯着胤禛,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他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局面,他好容易看到的希望,竟因他区区两句话烟消云散…… 胤禛并不理他,松开贾环的手,恭声道:“请旻郡王示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贾环看了看胤禛,又看了看周围的人:让他处置?这是什么情况? 李德全亦道:“请旻郡王示下。” 好吧,这地方除了康熙外,就只有三个主子,胤礽虽是太子,但废了太子之位便只是个光头阿哥了,胤禛刚被撸了郡王的爵,还就他这个便宜皇子身份最高了…… 贾环虽没什么政治头脑,但是局势还是看的清的,现在处置这些人,岂不是让太子又有机会把他们煽动起来闹事?说到底,太子复位的事康熙是在朝上宣布了的。 贾环目光从地上的人身上转了一圈,眨眨眼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这会儿不好好当值,跑来看什么热闹?还不快回去干活!” 又对胤禛不满道:“四哥你也真是的,几个禁军玩忽职守也要我来管?……当我很闲的吗?回头让他们头儿打他们板子不就成了?” 胤禛脸色有些难看,似乎犹豫了一阵,却终于没有反驳他的话,喝道:“没听到旻郡王的话吗?还不快滚!” 众禁军不管从造反大罪中脱身的,还是免于一场血战的,都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起身,分成两拨,一拨迅速离开,一拨则反身先后退去,散布到周围各处。 等他们退走,胤禛表扬的揉揉贾环的脑袋,道:“聪明!” 贾环得意笑道:“我本来就聪明!” 胤礽从齿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胤禛!” 贾环转过身来,看着神色狰狞的胤礽,在称呼问题上微微犹豫了一下:现在这种时候自然不能唤胤礽太子,而且既然搬出了爵位,贾环的身份便比胤礽高的多,更不能叫他为爷了,只得不情愿的叫了声二哥,又道:“我知道二哥心里也是记挂阿玛的,李公公你也是,虽有皇阿玛的口谕在,也不能阻止二哥尽孝是不是?有什么事等阿玛醒了再说不迟……二哥和我们一同进去吧,放心,我之前给阿玛把过脉,阿玛不会有事的。” 现在让胤礽去哪里都比不上将他放在身边看着放心,这个道理李德全也是懂的,连声应道:“是,是,都是老奴的不是。” 一场近乎儿戏的夺宫,就此落幕。 回到房中,几个太医守在康熙身边,其中一人正从康熙身上拔出银针,康熙还未醒,但是脸色已然好看很多,胤禛问道:“皇阿玛怎么样?” 太医恭声答道:“一时怒极攻心,并无大碍,按方子养上半月便可。” 胤禛点头,自有人带了他们出去开方子,李德全接手了贴身侍候的活儿,胤禛见他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和胤礽身上,还特意将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将自己等人和康熙隔开,皱眉道:“皇阿玛还没醒,我们在这里反倒扰了皇阿玛的休息,不如去外间候着如何?” 他口中说着“如何”,实际上此刻他的话便是命令,贾环第一个响应,哦了一声,当先走了出来,胤禛起身道:“二哥请。” 胤礽阴沉着脸在贾环身后走出来,胤禛最后。 三个人在外间喝茶,贾环先老老实实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一会儿,便凑到胤禛身边说悄悄话儿,胤礽冷着脸看着两人的模样,忽而一笑,道:“环儿可还记得你我当初初见时的模样?” 贾环微微一愣,不懂都到了此刻,胤礽难道还要出什么幺蛾子不成? 只听胤礽叹道:“你我相识半年,到如今才肯唤我一声二哥……造化弄人,谁能想的到呢,当初在荒山中巧遇的贫家少年,原来竟是骨肉兄弟……” 他笑的极是暧昧,道:“那时候你比现在还瘦,轻轻的软软的,我抱着你都不敢用力,只担心不小心便捏碎了,揉烂了……那时候你才这么高,我要弯了腰,才能凑到你耳边说话,一低头,就嗅到你身上传来的药香,熏得人神旌魂摇……我现在还记得你伏在我身上时的……” 贾环神色一冷,转过脸去,这个人,现在已经沦落到只能拿这种下流的话做武器来攻击人了麽?他懒得和他计较,连回嘴的心思都没有……他是给他抱了,闻了,那又怎么样? 那边胤禛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终于忍不住,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打断了胤礽的话。 胤礽先是一愣,既而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意,嘲讽道:“怎么?四弟不是孝子吗?怎么这般不小心,这么大的动静儿,惊动了皇阿玛可怎么好?” 一直以来,直接唤康熙为阿玛的只有胤礽和贾环二人,贾环是一心只当康熙为阿玛,是以不愿加个皇字,胤礽却是为了区别其他皇子,显得和康熙更为亲近,此刻大变之下,又叫回了皇阿玛。 胤禛看了他一眼,目光奇寒如冰,脸上却似笑非笑道:“二哥责怪的是,弟弟方才想起一事,心中觉得后怕,才会失态,让二哥见笑了。” “后怕?”胤礽冷哼一声,所谓后怕,大约是若他再来迟一步,康熙便被他控制在手了吧? 却只听胤禛道:“刚才皇阿玛吐血昏迷,我在急切之下只想到环儿医术高明,便急急的出去找他,实在失策的很……皇阿玛昏迷不醒,四下乱成一团,若是当时有人有不轨之心,趁乱刺杀皇阿玛……真是,想想便觉得后怕……” 他摇头叹息,一副尤由于悸的样子,胤礽却已经呆楞当场,然后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当时康熙吐血昏迷,他脑子一片混乱,只想着趁着康熙昏迷、一时无人主事、自己被康熙责罚之事还未传开的时节,快些去找自己的人来控制住局面……但还未走到地方,又担心康熙中途醒来,情急之下就近找了一些与自己交好的禁军便带过来,无论如何,总要先将康熙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却从未想过,在那个时候,四下乱成一团,他和康熙近在咫尺,甚至他不远处就有削水果的小刀……只要悄悄的……就算有人看到了又如何,就算有人怀疑了又如何?那个时候,他这个太子已然是大清朝最尊贵的人…… 为什么我就想不到……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位置……近在咫尺……近在咫尺…… 胤禛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摇头道:“方才二哥和李德全对峙之时,好生威风,可惜……威风是威风了……” 胤礽颤抖着声音道:“可惜什么?” 胤禛道:“可惜废话太多,直接便道:‘孤是大清太子,孤要面见皇阿玛,谁敢阻拦,便是逆反大罪,当诛九族!’拿刀砍下李德全的人头,直入殿内,何人敢拦你?” 话音刚落,胤礽已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血红的眼瞪着胤禛,身子却软软的倒了下来…… 贾环傻愣愣的看着这一切,看着胤礽,又望向胤禛:“……四哥,你把他气晕了?” 胤禛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何止是气晕,他要让他一辈子都在悔恨痛苦中度过,一辈子都在懊悔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曾经就那样摆在他的面前,就在他的指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只要…… 所以,有句话他此生此世都不会让胤礽听到:康熙,岂是那么好杀的? 他也绝不会告诉胤礽,他是在看见胤礽离开之后才走的,他去找贾环,一半是为了贾环的医术,更多的,却是怕胤礽生出歹心对贾环不利。 胤礽那近乎儿戏的逼宫,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的,只是他不会有机会知道而已。 贾环常说自己心眼小如针眼,却不知,胤禛的心眼比针眼还小。 吩咐了人照看胤礽,却听贾环咦了一声,道:“四哥,你有没有发现,好像少了一个人?” 胤禛冷哼一声,道:“没少,在外面呢。” “呃?” 贾环倒是知道外面多了个人,但是胤禛的耳朵又没他这么灵,怎么知道的? 掀开帘子,便看见托合齐一脸愧色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托合齐见贾环掀了帘子看他,道:“奴才托合齐,方才见禁军似有内乱,忙去调人前来镇压,竟来迟一步,罪该万死……” 贾环看了胤禛一眼,胤禛却连头都没抬一下,喝着茶,轻飘飘道:“你是该万死……生死关头,居然还想着左右逢源……你不死,谁死?” 托合齐额角瞬间沁出黄豆大的冷哼:“奴才、奴才……” 不是他蠢,而是康熙当时的样子实在太过吓人,仿佛下一刻便会过去一样,他又不像贾环一般精通医术,怎会知道康熙只是面上凶险而已?当时连胤禛一时都有些慌乱,否则也不会不管不顾的先去找到贾环再说,更何况是他? 第126章 其实贾环口中少了的那个人指的并不是托合齐,而是音儿,他对托合齐没什么兴趣,放下帘子,回头问道:“四哥,我刚……” 胤禛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刚什么?” 收到胤禛警告的眼神,贾环话音一转,皱着鼻子继续道:“刚想起来,我还没洗手呢,一手的鱼腥味儿,难闻死了。” 立时便有宫女去准备热水,贾环还要说话,李德全从内室掀了帘子出来,请了安,道:“万岁爷已经醒了,要见四爷。” 胤禛点点头,转身进去,李德全转向贾环道:“十五爷,万岁爷说,突然想吃上次您在庄子煮的那种野鱼汤……” 贾环如何不知道这是找借口支开他呢,起身笑道:“只要阿玛有胃口,想吃什么都好。” 笑嘻嘻便去了。 贾环做菜原就快,又特意在厨房多拖了一阵子,才带着宫女提着食盒回来。 等他回来,里面他认得的人只剩了康熙和李德全两个,别说胤禛和托合齐不在,连里面的宫女太监和侍卫也都换了一拨。 贾环识趣的没问他们的去向,先别说音儿所说的所谓的天大的事,便是胤礽后花园的事也是不能让人知道的,这些人,就算不灭口,让他们噤声也是一定的。 康熙已经能起身,他到底是练武之人,底子在那呢,太医施了针,又吃了药,便好了很多。 贾环把了脉,才扶他起来在桌边坐下,亲手给康熙盛了汤,又给自己弄了碗粥,便在康熙对面大大方方坐下来吃饭。 康熙喝了一口,觉得远不及上次那般鲜香,见贾环吃的香甜,道:“环儿你倒是快活。” 贾环抬头看他一眼,眨眨眼道:“天还在头上罩着,没有掉下来,地还在脚底下踩着,没有翻过来,阿玛虽病了一场,可身体没留下什么隐患,四哥虽然丢了王爷,可是没有挨打也没有被关起来……我为什么不快活?” 康熙摇头,在他不高兴的时候,还敢这么快活的,也只有这小子了。 再喝一口,还是没什么滋味儿,皱了眉便要放下。 贾环于是又盛了碗粥过来,道:“这粥也是我亲手煮的,阿玛好歹也吃一点儿。” 康熙仍旧吃了两口便放下了,贾环终于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筷道:“阿玛,大和尚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可要听听?” “你说。” “说一个居士问和尚:‘和尚可还修行否?’和尚说:‘修行。’居士问:‘如何修行?’和尚答:‘吃饭,睡觉。’居士道:‘吃饭睡觉也能算修行吗?’和尚答道:‘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 康熙微楞,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来好生容易。但除了心如白纸的孩童、佛法精湛的高僧,谁敢说自己做的到?别说是心无旁骛的吃饭睡觉,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烦心事,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康熙摇头,叹道:“这种境界,朕却是达不到的。” 贾环也叹道:“我也达不到,否则我就安安心心吃饭了,又怎会在这里讲什么故事?” 康熙忽然觉得心情好些了,这世上能有这么一个人,因为自己吃不下饭,而吃不下饭,总是很温馨的一件事儿。 贾环看见康熙又拿起勺子喝粥,心情大好,道:“这就对了,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之前的事反正已经过去了,之后的事还没来呢?只要现在有香香甜甜的粥喝,便是极快意的一件事了。” 康熙将一碗粥喝完,便再吃不下任何东西,贾环也不再多劝,李德全安排宫女将东西收走。康熙躺回榻上,贾环低了头在一边削苹果。 一个苹果削完,贾环看一眼眯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康熙,迟疑道:“阿玛,我想今儿就搬出去。” 康熙皱眉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这园子住的不舒服?有人欺负你了?还是不想多陪陪朕?” 贾环道:“都不是……我只是不想给阿玛添麻烦而已,阿玛手底下的官儿,一个个鼻子灵光的很,又喜欢自作聪明……我怕我再不走,明儿就有人举荐我当太子了。” 康熙沉默了一会,道:“走就走吧……我让李德全给你收拾一下,你四哥这会儿还没回京,回头我让他送你回去。” 能正大光明的和胤禛一起,贾环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点头应了。 太子二字,又激起了康熙又一轮的烦心事,现如今,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经被圈了,除了那些不成器的,就只剩了老四老八一伙,现如今老八在家自省,老四削了爵,那一伙现在也是群龙无首,也许五公子闹朝的旧事不会发生,可是这天下,总是要传下去的…… 望向贾环,他正在将果肉削成大小相近的小块放在盘里……他做的很认真,特意用小小的盘,将晶莹的果肉堆的高高的。 忽然间就有些羡慕他起来。 “环儿。” “嗯?”贾环将弄好的小盘推到康熙面前,道:“阿玛你要不要吃?“康熙摇头,贾环也不勉强,自己用牙签戳了,吃的很香甜。 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这孩子太谦了,他应该是做到了的吧? 忽然就想为难为难他,这小子,凭什么就能整日的都这么快活? 问道:“环儿,你自幼在民间长大,熟知民间疾苦……你说,他们希望朕去后由什么样的皇帝即位?” 贾环瞥了一眼康熙,上次的时候也问他,然后他答八哥,结果胤禩就被逼的自污,现在还在家窝着呢。这次他才不会那么傻了,眨眨眼道:“老百姓不想这个问题,他们最多想想,下一个上任的县官是什么样儿的。” 康熙摇头失笑,这孩子是越来越狡猾了,却不肯就此放过他,道:“那么你呢?除了八哥,你更喜欢谁做皇帝?” 贾环翻了翻白眼,告诉你好让你再关一个吗?知道回避不过去,正色道:“阿玛,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应该问你自己。” “嗯?” 贾环道:“阿玛,如果你手里有两个名将,一个善攻,一个善守,打仗的时候,你会派何人为主帅?” 康熙道:“自然要依情形而定,需要攻时用善攻者,需要守时,用善守者。” “正是此理。”贾环道:“人无完人,阿玛你总想要找一个完美无缺、样样出色的儿子做继承人,这是不现实的——毕竟像阿玛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阿玛你为什么不想想,现在的大清朝,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大和尚常说,我们要的,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合适的。” 这却有点意思了,康熙收敛了心神,凝神细听起来。 贾环道:“合适的时候,缺点也是优点,不合适的时候,优点也是缺点。例如,如果朝中主弱臣强,党政纷呈,那就该用八哥,因为八哥长袖善舞,圆滑世故,又能忍人之不能忍,有他在,定能将那些大臣耍的团团转;如果国库空虚,民不聊生,那就选九哥,因为九哥最懂挣钱;如果朝中上下,死气沉沉,腐朽不堪,那就用十三哥,因为十三哥年轻有冲劲儿,敢作敢为……” 贾环顿了顿,没听到康熙回话,又继续道:“我知道古代很多皇帝喜欢用养蛊的方法来决定继位的人:让他们自己斗去,最后活下来的就是皇帝……连阿玛你都曾用这种法子磨练太子来着。可是我不喜欢,不是因为太血腥,而是因为这样继位的那个,只是手段心机是最厉害的一个,并不是最能掌管一个国家的一个,就像当初的杨广,弑父杀兄,手段够狠了吧,可是大隋就亡在他手里……阿玛,你是最了解这大清的人,也是最了解你的儿子们的人,这天下,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来打理,阿玛你最有资格决定,为什么还要问别人呢?” 康熙久久无言。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李德全来禀报贾环的东西已经收拾妥当,胤禛已在外面等候,康熙才抬眼,道:“环儿去吧……有空便多来看看朕,莫要像之前那样,朕不叫你你就不来。” …… 马车上,贾环枕着胤禛的腿,将他的手抓在手里把玩,想起一事,道:“四哥,那音儿……” 胤禛用手在他嘴上虚虚捂了一下,道:“环儿你可知道你今儿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贾环会意,道:“在音儿说出那个所谓的天大的秘密的时候避了出去?” 胤禛点头叹道:“这世上,多少人死在这好奇二字上,难为环儿竟能丝毫不动心的避开……比起托合齐那样的,环儿才是真聪明。” 贾环得意道:“不是我没有好奇之心,而是音儿所言的事,对他自己或者是天大的事,但对旁人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天下的人如此之多,谁没有自己的‘天大的事’?我一个个好奇的过来吗?” “浴桶的水,无论我用什么法子拔掉筛子,它漏下去的时候形成的漩涡总是朝着一个方向;猫儿的眼睛每天早上和中午都不是一个模样;大树没有眼睛,却总是偏向南方长;火药只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将房子炸塌……四哥你看,上天造的这个世界多么奇妙,给我们留了那么多的谜语让我们猜……有功夫的话去研究这些,岂不是比冒着被奸夫暴打一顿的危险去窥探寡妇的奸情要有趣的多?” 胤禛按捺不住,将贾环揽在怀里,凑到他脖子里嗅他身上发出的香味儿,口中道:“有理有理。”他家的环儿,总是这么有理…… “不过……”贾环转转眼珠子道:“不过,若是有朝一日那奸夫家的黄脸婆找了来,将事情闹得漫天都知道,或者我身后站着一个比那奸夫更加孔武有力的靠山,我倒是不介意去打听打听的……” 最后一句话却是原形毕露,胤禛摇头失笑,在贾环脖子上咬了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又是二哥的一件丑闻罢了。等这件事淡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现在却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则若让老爷子知道你知道此事,心里便又是一根刺。” 贾环嗯了一声,不再吭气。 胤禛抱着贾环静静坐了一会,道:“环儿。” “嗯?” “我们快些离京可好?” 贾环讶然道:“四哥不是说等我再大些了,过两年再走吗?” 胤禛叹道:“人生无常,你看二哥,今儿早上还意气风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来的天下之主,可是一夜之间便成了阶下囚……今日之事,我本以为算无遗策,谁知中途又出了音儿之事,将老爷子气成这样……可见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我最怕便是夜长梦多,不如早早打算,便是以后有什么事,也不致留下遗憾。” 贾环沉吟片刻,道:“我倒没什么,只是阿玛心里正难受呢,我和四哥又一起出事的话,我怕阿玛会受不住。” 胤禛道:“离京便好,也不一定非要诈死……还记得乌拉那拉氏给我下得药吗?” 贾环点头。 胤禛道:“我通过乌拉那拉氏找到了制药之人,那却是一个奇人,医术并不如何了得,却善做各种药物,最能瞒人。我已经找他买了一味,现已吃了月余……等我找到合适的机会,只要安排的妥当,便可求老爷子宣布我已暴毙,然后去南方求医……若是老爷子不允,那我便只有真的暴毙一回了。” 贾环想了想,道:“我却容易,我听说,南方那边有一年三熟的稻子,我和阿玛说去那边种地,阿玛一准会允的。” 胤禛嗯了一声,道:“那就这样说定了……等再过月余,阿玛情绪稍缓,我就开始养病。你要想走得名正言顺,好歹也先要等十月份庄子的麦子收了才好……我在南方等你。” 贾环嗯了一声,心中欢喜无限,揽住胤禛的脖子:“四哥……以后,就我们两个人过日子?” 胤禛明显被过日子三个字取悦了:“嗯,以后,就我们两个人过日子。” 第127章 在胤禛怀里窝了半晌,贾环忽然想起,道:“四哥今儿,可也算的上是自污?” “嗯?你怎么会这么想?” 贾环冷哼一声道:“四哥今儿的事做的太蹩脚了,丢了郡王的爵完全都是自找的,明摆着让皇阿玛没面子,就这样还敢说自己算无遗策……可见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胤禛笑而不答。 贾环用嫌弃的眼神看了胤禛一眼,道:“一样是自污,八哥就比你高明的多,完了之后不仅圣心不失,皇阿玛反而更看重他,你却连王爷都没得做了。” 胤禛摇头失笑道:“虽然都是自污,可也是不同的,老八需要抹黑的,是在朝臣中的形象,那封折子就是最好的法子,他的自污是老爷子喜闻乐见的,怎会失了圣心?但我要抹黑的,却是在老爷子心中的形象,无论怎样做,让老爷子生气是一定的,只是降了我的爵,已经是很大度了。” 贾环皱眉道:“老爷子能看出来你是故意的吗?” 胤禛笑道:“你个小呆瓜都能看出来,你说老爷子看不看得出来?” 贾环道:“老爷子那么生气,是因为他看出来你是故意的?” 胤禛道:“在这种档口,还故意去激怒他,老爷子何等样人,自然是明白我的意图的……那东西,他愿不愿给你是一回事儿,但是他还没决定给不给你的时候,便有人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模样来,自然是要生气的。” 贾环闷闷道:“既然我们迟早是要离京的,四哥何苦要让阿玛多气一回……这次阿玛气的狠了,身体只怕要大不如前。” 胤禛叹道:“你当我愿意不成,故意激怒老爷子,胆子小一点点都不成……只是我若不如此,别说是诈死离京,只怕日后能不能离开宅子都不一定。” “啊?” 胤禛见他犯了糊涂,摇头笑道:“你个呆瓜,你好生想想,现如今,圈进去的几个阿哥,大哥算是自找的,老三是老八的手笔……剩下的阿哥,不是老八一边的,就是我一边的,加上上次举荐太子时,满朝文武大多荐的是我和八弟……而在阿玛心中,我和老八又是一伙儿的……然后我再在二哥要行册封大典时将他拉下马——你说老爷子会怎么想?” 贾环啊了一声,算是明白了。 胤禩上次不过是举荐他的官员多了些,便被康熙怀疑是“居心叵测”,被迫写折子自污。胤禛此刻的情形岂不是胜过胤禩当初数倍? 胤禛道:“自污从来都是自辩,此刻但凡是有点脑子的,想要那个位置,必要做出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模样来,我在这档口儿明摆着设计太子又令老爷子失了颜面,多少也能打消一些老爷子的疑心,我们才有时间脱身。” “好麻烦。”贾环抱怨道:“我一辈子也长不了那么多心眼子。” “没关系,”胤禛笑道:“我有就够了……等我们离了京,只要欢欢喜喜过外面的日子就好,再不用和人这般勾心斗角。” 贾环嗯了一声。 皇家的事,越是了解的多,越是心烦,叹道:“真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为了那劳心劳力的位置,打得头破血流。” 胤禛揉揉他的头,没有说话。 权力这种东西,委实让人心动,旁的不说,单是往日和你平起平坐、斗得你死我活的兄弟从此后都要跪下口称奴才,岂不是十分快意的一件事儿? 若非是遇上了贾环,就算他此刻还不曾和人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会这般坚决的退出争端。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 胤禛只将贾环送到岔路口便换了车,分了一队侍卫送他回家,自己便带了剩下的人离去了——这次他要送回京的,可不止贾环一个。 贾环回到院子,沐浴更衣,收拾停当出来,便发现贾政正在他房里等着,忙见了礼,道:“父亲有事找我?” 往日回府,总是他收拾好了去见贾政,贾政这般主动来找他却是少见。 “嗯,”贾政放下茶杯道:“有件事要和你说……先坐。” 贾环坐下,问道:“什么事?” 贾政道:“是关于你二哥的婚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你二哥年纪也不小了,将来亦算是有了着落,我想将他的终身大事也办了,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贾环微楞,若是关于迎春等人的婚事找他商量倒也罢了,毕竟老爷子赐婚还需要他去请旨,怎么宝玉的婚事也找到他头上来了? 贾政道:“原本我和老太太便属意玉儿,只是后来玉儿封了乡君,身份不是宝玉配的起的,也只得作罢……如今宝玉也有了袭爵的资格,你能不能在万岁爷跟前透透风,若是允了,我……” 贾环忙道:“万万不可!” 贾政一愣。 贾环道:“林姐姐的终身大事,万岁爷早有打算,只是因为林姐姐还在孝中才没有赐婚……父亲千万莫要再提此事,那可是一位真正的贵人,我们府里开罪不起的。” 贾政啊了一声,贾环此刻的身份是皇子,又封了郡王,连他都开罪不起的‘真正’的贵人……莫非,是皇子? 打了个寒战,幸好自己先问了一下贾环的意思,不然开罪了人尤不自知。 想了想,又道:“玉儿的事,我们原也没指望就成……只是因为你二哥性情中带着痴意儿,怕耽搁了别家的姑娘,总要找个打小一起长大,知道他秉性脾气的,才好相处……” 贾环见贾政神情有些犹疑,会意道:“父亲的意思,是薛家表姐?” 贾政点头道:“那姑娘品貌言行都是出众的,且持家有道,和你二哥倒是相配……只是,她那个哥哥曾经开罪过你……”宝玉的婚事,原是不用和贾环商量的,但是因了薛蟠的缘故在,若贾环不点头,他便不好擅自和他们家结亲。 贾环对薛宝钗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凭心而论,薛宝钗比林黛玉更适合贾宝玉,贾宝玉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也的确需要这么一个圆滑世故又精明的妻子帮他打理家事,只是…… 皱眉道:“已经过去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位薛家表哥品行不端,和他做了亲家,日后会不会为二哥招来麻烦呢?” 贾政略松了口气,道:“这个环儿就不必担心了……薛家大公子,上月已经出家去了。” 贾环瞪大了眼:“出家?!” 这怎么可能?一个好色如命,嗜酒如狂的人,会跑去出家做和尚? 贾政叹了口气,道:“也算是报应吧,上次你的事之后,他也不知生了什么怪病,大夫请了无数,只不见好,且越来越重……先是见不得女人,后来连年轻些男人也见不得了……之后便是嗅到一点脂粉气都要发病……他去庙里之前,我曾去探过他一次,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子,脸色乌青,路都走不稳,还要两个年老的家人扶着,大热天的裹的跟个粽子似的,说不到两句话便上气不接下气……” 贾环瞪大了眼,他当初的确是在薛蟠身上做了手脚,让他从此之后在床笫之间再难快活,每当提枪上马时,便会一泄如注……但是他下手并不狠,只要他能修心养性,找个稍好一些的大夫开点儿锁精固原的药吃着,养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好了,怎么现在看来,越来越厉害了似的? 他怎的知道,薛蟠竟会在那种时候,还跑去吃春药,弄的欲念如潮?而后又用冰块捂住那处……之后又好面子,支支吾吾,只不肯对大夫说实话,几个月的药吃下来,不仅没好,反而是越发不可收拾,先是见了好看些的女人就泄,后来见了好看些的男人也泄,再后来,憋得久了,也不需好看了,只要年轻些的男人女人,便会把持不住……这般下来,他能活到现在便已然是个奇迹了。 万不得已之下,只得在最偏僻的地方找了个只有两个老和尚居住的破庙,出钱修缮一番,让他出家了事。 这般怪病,虽是贾环弄出来的,但他却别说见,连听都没听说过这种情形,如何能猜的到真相?想不通便放下,道:“既然如此,父亲做主便是。” 贾政点头,这件事便算是定了,这些年,王子腾对他们家委实还不错,只最近因了王夫人的事,两家关系渐淡了,这会儿因了宝玉的婚事能修复一二,也算是好事。 只听贾环又道:“只是若是定下来,可否让他们早些成亲?我怕晚了会赶不及参加。” 贾政一愣,道:“怎么了?” 贾环略略迟疑了一下,道:“等过两个月,我准备去请旨去南方,日后怕极少会回来。” 贾政脸色微微有些失落,自从这个儿子做了皇子,便极少回来住,这次更是直接要去南方……康熙虽说是让他们一切如常,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只听贾环顿了顿,又继续道:“现在正是立储的当口,我身份尴尬,在京里呆着多有不便,与其身不由己的被卷进去,倒不如早些躲出去的好……父亲放心,我不在京,还有林姐姐在呢,林姐姐是重情的人,父亲对她向来如同亲生,无论有什么事,她总能护的住您,且有我和……”他嘴里含糊了一下,道:“……的情分在,只要不犯什么大过,怎的都不会有事。父亲只记得一件事,那些阿哥什么的,宁可得罪了,也别去搀和。”现如今的局面,便是贾政得罪了谁,无论哪个都不会为了为难一个贾政而同时开罪他和胤禛两个,但是若是搀和进了夺嫡之事中去,得罪的便是康熙了…… 贾政自听他说要离京时,心里便乱哄哄一片,后面的话也听不真切,胡乱应了几声,便匆匆去了。 第128章 第二日晚间,贾政从衙门回来,给他带来了朝上的消息。 康熙明发圣旨,废太子胤礽与九门提督托合齐勾结,意图不轨,圈禁宗人府,终身不得出。托合齐去官、夺爵、抄家,看在十二阿哥的份上,并未处斩,而是流放宁古塔。 贾环亦不由唏嘘,难怪胤禛要感叹世事无常,不仅胤礽一夜之间,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阶下囚,便是托合齐,前一刻还是权倾一时、手握重兵的皇帝信臣,下一刻便招来横祸。 不过托合齐官声并不好,且他的确也是自找的,康熙将这般重要的位置交给他,到了关键时候却蛇鼠两端,康熙焉能不气?留下他一条小命已是仁慈了,需知若不是当时他借故躲开,胤礽根本连那场乱子都掀不起来。 这一变故显然让朝臣们有些措手不及:前不久康熙才废了胤礽,令朝臣举荐太子,他们想当然的将废太子胤礽排除在外,谁知最后康熙属意的竟仍然是太子,慌慌张张重又写了举荐折子,康熙也在朝上宣布了太子复位之事,这件事总算是欢欢喜喜落幕。谁知道刚松了口气,眼看太子册封大典在即,一夜之间,胤礽被圈,胤禛被贬,皇上最近极宠爱的十五阿哥也从畅春园里搬了出来,而八阿哥还在府里自省……实在想不通,也就叹一声:皇上的心思,高深莫测啊…… 感叹几声后,便聪明的将此事埋在心底,识趣的不再提什么立太子之事。 贾政来找贾环,除了告诉他这些消息,更重要的却是另一件事,他想扶赵姨娘为平妻。 贾政身为四品大员,身上带着二品爵位,家中没有主母实在不像话,他情况特殊,按说再娶一个也是可以的,只是王夫人虽还关着,名义上却还是他的原配,并未休弃,再娶一个便最多只能是平妻,但是好人家的女儿,给人做填房都不愿意,更何况是平妻?且由贾政身份而来的诰命在王夫人头上挂着呢,再娶的平妻便身份有些尴尬了,这倒也罢了,关键是贾政却还有个身上带着诰命、身为皇子养母的妾侍在……做他的平妻,岂不是要被个妾压在头上? 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扶赵姨娘上位,反正她身上原就有诰命,且有贾环在,谁也不敢拿她的身份说事儿。 他早便有此想法,却一直未能实施,是因为赵姨娘委实不是能管家的性子,但此刻宝钗进门,她是个精明的,管家的事可以放心交给她,在成亲之前扶了赵姨娘,宝钗进门时,便要奉她一盏儿媳茶,之后她便是宝钗的正经婆婆,宝钗是个懂礼的,也能识时务,自不会慢待赵姨娘,贾环走了也能心安。 这样想也想不到的好事,贾环哪有不欢喜的,原准备在贾府住上一晚便回庄子,此刻也不提这话,难得勤快一次的给赵姨娘张罗起来,因只是扶妾侍为平妻,是以并未请客,只寻了个吉日,阖府聚在一起庆了庆便算礼成。 期间贾环去了畅春园一次,一是向康熙报备了赵姨娘之事,二则是先向康熙吹吹风,提起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语气颇为向往,康熙也有些意动。 等到诸事停当,已然过去了二十多天了,宝玉的婚事还在两个月后,二十多天不见胤禛,贾环想的厉害,忙收拾东西搬去了庄子,一面下了帖子约胤禛去庄子吃菱角儿。 收到帖子的胤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各个弟弟的府里逛了一圈,委婉的表示了“各位兄弟事务繁忙,如果没空前去,想必环儿也不会在意”的意思,被老九老十好一通嘲笑,咬牙忍了下来,最后去了胤祥府上,却听胤祥奇道:“咦,环儿下了帖子吗?我怎么没有收到?” 这才知道贾环的帖子竟是只送了他一个人,想起老九老十先狠狠嘲笑他一通,又如同施恩般勉强同意的嘴脸,顿时恨的只咬牙,庆幸老八还在禁足中,否则还要多受一重气……至于嘲讽麽,想必以老九老十的性子,是绝不会忘了将此事和老八分享的。 再想想已这些兄弟的性情,知道了贾环去了庄子,便是没有帖子也难保不跑去蹭饭吃,自己这一遭走的也不算冤枉,才算是平衡了些。 等到第二日,当见到贾环笑嘻嘻的小脸时,顿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四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呢?” “四哥不是生病了吗?”贾环眨眨眼道:“我还想着,四哥要是不来,我便去四哥府上探病,说不准还能赖着住上几天呢。” 胤禛顿时大为意动,笑道:“留着下次再用不迟。” 贾环拉了他向外走:“我们去摘菱角儿,自己摘自己煮的才好吃。” 大半个时辰后,香喷喷热腾腾的菱角儿出锅了。 贾环和胤禛面对面坐在脚凳上,中间隔着一个矮几,几上放一个砧板,旁边的小筐里便是拇指大小黑色的还冒着热气的菱角儿。 胤禛拿着菜刀,将菱角儿放在中间,一切两半,拨到一边,贾环便捡起来,灵巧的将里面的果肉剥出来,一半儿喂到胤禛嘴里,一半儿自己吃,遇上不好剥的,便用牙咬,忙的不亦乐乎。 “手拿远些。”胤禛一刀下去,差点切刀贾环伸过来的手上,手忙脚乱的将菜刀提起来,皱眉斥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等我拨到旁边再来拿,切到手怎么办?” 贾环心虚的辩道:“你自己弄的太慢……” 那菱角壳极硬,又只有指头大小,形状又不规整,放都放不平,要从正中分成两半谈何容易,胤禛切的已经算快了,皱眉道:“你就馋成这个样子!叫丫头来剥好了给你吃你又不愿意。” 贾环道:“那就没意思了……四哥你说话归说话,手底下别停啊,我还等着吃呢!” 胤禛道:“你哪里是请我来吃菱角儿,你是请我来给你切菱角儿才是。”口里说着,手里动作又快了几分。 贾环又不放心起来:“四哥你慢点儿,小心切到手……” “知道知道……手别乱伸!” “哦……” 这般的戏码上演了好几遭之后,贾环忽然问道:“四哥,你还是没有见到阿玛吗?” 胤禛叹道:“老爷子说了,我不奉召不许入宫见驾……你让我如何见到老爷子,难道为了请安跑去闯宫不成?回头又气出病来。” 贾环安抚道:“等过几日,阿玛气消一些了,我就给你说几句好话,好歹也让你时常见见,也省的你整日的担忧……不过,上次看见阿玛的时候,真的好像老了好多……” 胤禛的手微微一顿,楞了半晌,重又开始切了起来,低叹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哥是老爷子亲手教养出来的,在老爷子心中是最重的,也是最好的,老爷子也一心想把最好的都给他……最后却变成这样,老爷子心里难免不只在。” 他和贾环处的久了,知道贾环耳朵灵的很。贾环不在康熙跟前的时候,向来爱称康熙为老爷子,这会儿却口口声声称阿玛,让他心生警觉,说话也小心了起来。 “四哥这话我就不爱听。”贾环打断道:“什么给不给的,好像这天下就是个物件儿似的。我不知听谁说过,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皇帝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人,那么就应该是责任最大的人,皇帝给当官的权力,也是为了让他们守护一方平安,而不是拿来鱼肉百姓用的。如果当官的只知权力,不知责任,就是昏官!如果为君的只知权力,不知责任,那就是昏君!” 见他连昏君二字都出来了,胤禛皱眉,打断道:“偏你的歪理最多……不过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话说的倒也在理。” “原就在理……四哥你还不知道吧,我之前在阿玛面前说过太子的坏话,说了很多很多次呢!” 胤禛微楞,抬眼看了贾环一眼,又迅速低头,责道:“你嫌命大了是不是?竟敢在老爷子面前胡说八道,你知不知道多少在老爷子跟前进谗言的大臣掉了脑袋?不要命了你!” 贾环说胤礽的坏话,事后便和他说了,此刻忽然这般说话,可见他之前的怀疑并没有错,外面果然有人在听壁角,能在这庄子听壁角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是以神色间慎重了起来。 贾环吐吐舌头,闷头咬了一个吃掉,又忍不住道:“那个时候我说他坏话,既是因为替四哥和十三哥抱不平,另一面却是觉得奇怪,阿玛怎么会找这样一个人做太子……他怎么配做太子?” 胤禛恨不得把他的嘴堵起来,斥道:“莫要胡说,那个时候二哥恶迹未显,帮助老爷子处理朝政井井有条……你如何就能看出二哥不配做太子来?” 贾环冷哼一声道:“当时国家到处都要用钱,那些当官的却借了国库、拿着民脂民膏去吃喝玩乐,包戏子,盖园子……连我这不懂政事的都知道,清理户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难道二哥会不知道?可是他却要在最紧要的关头,要停办了户部的差事……他这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孝?都不是,只不过是怕事情做的不合阿玛的心意,丢了他的太子之位罢了!说白了,他但凡对这天下有一丁点儿的责任心,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这样的人如何配为一国之君?” 胤禛摇头道:“道理人人会说,可是要做到谈何容易?天下间做官的,有几个不是一心揣摩着圣意而行?你这般想法,也未免苛责了些。” 贾环冷哼道:“怎么你和十三哥能做到的事,他做太子的反而做不到?” 胤禛摇头失笑道:“这怎么一样?我和十三又不是太子,最多做回我们的光头阿哥,还是不坐享荣华富贵,自然没有二哥那么多的顾忌……好了,别说了,都攒了这么多了,方才不是还嫌我慢的吗?快吃。” 贾环听话的捻起一个,口中却不停,道:“我只是为四哥抱不平罢了,一样是他儿子,没见过做阿玛的偏心偏成这样的,你做了什么?不过就是将二哥做的事,不添不减的告诉他罢了,还要生一辈子气不成?” 胤禛摇头笑道:“你不懂。” “我什么都懂!我觉得,二哥之所以变成这样,未必没有阿玛的责任……阿玛一直在教他怎么做皇帝,却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人,也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储君。他站的太高,从生下来开始,除了阿玛,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奴才,日子久了,自然就会将天下百姓视如牛马,将别人的性命和尊严都不放在眼里……唔,四哥!”贾环将嘴里塞的东西几口吞进去,不满道:“四哥你做什么?” 胤禛板着脸训道:“塞住你的嘴!越说越过分了,连老爷子都编排起来,等回头传到老爷子的耳朵里去,看不打你板子!” 贾环得意洋洋道:“四哥你放心,我有恩旨呢!阿玛答应过我,不管我在他面前说谁的坏话都可以,当着面都能说,偷偷说几句还不成吗?” 胤禛瞟了他一眼,道:“回头惹恼了老爷子,管你什么恩旨不恩旨的,直接按在地上打一顿,我看你去找谁讲理去?” 贾环吐吐舌头,停了片刻,终又忍不住开口笑道:“四哥,我看不如建议阿玛把大清的律法改上一改……” “嗯?” “第一条:皇帝永远都是对的。” 胤禛道:“还有第二条?” “第二条,如果皇帝错了,请参看第一条。” 胤禛摇头失笑,道:“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不许胡说八道了,快吃。” 贾环这才乖乖闭嘴,算是结束了这场乱七八糟、不着边际又胆大包天的对话。 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剁菱角的声音,和零星的几句“四哥你小心点儿手”之类的话,康熙默然良久,悄悄转身离去。 看见贾环吁了口气的模样,胤禛放低了声音:“走了?” 贾环点头:“嗯。” 胤禛放下菜刀去捏他鼻子,低声骂道:“你有多大胆子,怎么就敢这么胡说八道!急的我一身冷汗,就怕老爷子推门进来!” 贾环漫不经意的嚼着菱角,含糊道:“反正都听到了,进不进来有什么关系?” 胤禛道:“老爷子听墙角儿,若听的进去,必会悄悄的离开,细细的想想,若是听不进去,便要踹门进来训斥。” 贾环咦了一声,道:“上次我和老爷子听二哥和音儿的墙角怎的就没进去?” 胤禛一噎,想了想道:“怕是老爷子当时连训斥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贾环眨眨眼:“老爷子不会也没力气训斥我,所以不进来了吧?” 胤禛忍不住又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让你胆子大!” 贾环吐吐舌头,道:“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副偏心的样子,那么多儿子都不见他上心,二哥有什么好,成日的惦记。” 胤禛如何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抱不平,心中生起暖意,口中却责道:“我正怕夜长梦多呢,你还偏偏找事儿。” 贾环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默然片刻,闷闷道:“总不愿四哥留下遗憾。” 胤禛微微怔住,半晌没有说话。 胤礽此刻已经被圈禁,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出来,贾环自然犯不着再说他的坏话,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胤禛。 胤禛再过一个月便要离开,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康熙再见,现在康熙正恶了他,若不能缓和关系,就此一走了之,说心中没有遗憾是不可能的。 此刻康熙恶了他,一方面是胤禛自身的原因,另一方面却是迁怒:就像有人特别宝贝自己的儿子,宝贝儿子在自己心中什么都是最好的,突然有人来对他说,他儿子在外面无恶不作,虽然事后证明都是事实,但是在他心里,仿佛自己儿子变坏,便是此人的原因一样,以至于看见他都膈应。 康熙此刻对胤禛便是如此,仿佛胤礽变坏,胤礽做不成太子,都是胤禛的错一般。 所以,贾环要告诉他,你儿子就是这个样子,有没有胤禛说的事儿,他都不配做太子! 这话自然是极危险的,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大祸,但是为了胤禛,他愿意去做这个恶人。 胤禛轻轻抚过他的头顶,道:“下次别这样了,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好……” 同一时间,小书房的椅子上,康熙按着额头缓缓睁开眼睛,低声吩咐道:“李德全,等他们吃完菱角儿,让他们来见我。” 第129章 康熙抬头,看着并肩进门的两人,一个长身玉立,冷峻刚毅,一个粉妆玉琢,娇憨可人,一样的出众,不一样的风姿,站在一起恍如玉树兰芝,让人眼前一亮。 换了旁人,家里有这样两个出众的儿子,尚有何求?自己是否太苛求了些……更何况,他出色的儿子又何止这两个? 心中暗叹一声,若不是今儿偷听了贾环一番话,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对自己原来有诸多不满,或许因为心中对这孩子感觉亏欠良多,他说话如此过分竟也不觉得生气,招手让贾环过去,道:“怎的总也不去宫里探我,倒要阿玛来找你。” 贾环小心翼翼的偷看他一眼,见他表情如常,方才展颜一笑,道:“阿玛忙,我去了反正也是添乱……阿玛今儿来的正好,我刚采了菱角儿,让厨房做成糕点,香的很呢,一会得了,阿玛一定要尝尝。” 康熙温和笑道:“我倒更想尝尝环儿亲手做的糕点。” 贾环苦恼道:“让我做馒头还行,做糕点可就为难我了……不如我现去找厨子学几手好了。” 康熙阻拦道:“若是会的做来吃吃也就算了,专门去学那个做什么?难道我大清的皇子是专给人做吃的不成?” 贾环哼道:“也就是阿玛和四哥……旁的人要吃,还要看我高不高兴弄呢。” 见贾环提到胤禛,康熙终于不再对胤禛视而不见,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道:“老四。” 胤禛沉声道:“儿子在。“ 看着这个儿子脸上一如既往的冷峻沉稳,康熙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道:“……过来陪朕下盘棋。” 胤禛微微一愣,他知道康熙最爱在棋盘上说事,这是……有话要对他说?口中应了一声,亲手寻了棋盘出来。 贾环见二人神色慎重,有意避出去,道:“阿玛,我最不耐烦看这个,你们两个下,我去隔壁找本书看。” “这里的书还少了吗?”康熙瞪了他一眼,道:“就在这儿看,去了隔壁没人看着你,不到半刻钟又会躺下,仔细伤眼。” 贾环只得哦了一声,寻了本书,老老实实倚在大椅子上看。 棋到中盘,康熙开口道:“有些日子没见,老四的棋艺长进不小,棋路比之前开阔大气许多。” 胤禛恭声应道:“都是阿玛教导有方。” 康熙摇头自嘲一笑,道:“我何尝教导过你?我唯一教导过的那个,却是最不成器的。” 胤禛不敢答话,低头落子。 康熙又道:“之前你的棋路严谨稳重、滴水不漏,但却未免有些拘谨琐碎之意,处处小心在意反而会顾此失彼。此次再看,倒多了些天马行空的意思,既能着眼大局,又能在细小处下功夫,心胸气度,比之前都开阔高远许多……委实进益不少。看来你这段日子和环儿处的多了,受益不浅啊。” 贾环虽在看书,却一直支着耳朵听二人说话,闻言道:“阿玛,你错了,我可不会下棋。” 康熙摇头,不理他,对胤禛道:“你和环儿性格截然相反,却能相处如此融洽,也算难得。你们二人性格都有偏颇之处,能在一处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却也不错。” 贾环在一旁闻言,大力点头赞成道:“嗯,我喜欢和四哥在一起。” 康熙摇头失笑。 许多年之后,康熙再想起此事,不由感慨,若不是这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洞彻人心的奸猾小子整日的将“喜欢四哥”挂在嘴边,只怕他早就发现了这二人的奸情。 偏偏人心便是如此古怪,你越是藏着掖着,便越多的人去猜疑窥探,你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偏就没人信了。 仍不理他,静默了片刻后,对胤禛道:“老四,朕这次来庄子,不只是为了看看环儿,也是为了找你。” 贾环瞟了他一眼,悄悄腹诽一句:老头子就是那么别扭,生气的时候说不奉召不许来见驾,好了吧,现在想见了,又舍不下面子下召,更舍不下面子去儿子家里,只有费心打听他要出门了,紧着地方赶过去碰个“巧”。不过康熙还算是好的,肯坦承说出来。 却听康熙话音一转,并不说找胤禛何事,而是叹了一声,道:“这世上,有两个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朕总是要放在心上,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的想。” 目光中透出怀恋之色,道:“这两个人,一个便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这一生,历经数朝,教导两代帝王,她的每一句话,都包含着半生历练的无穷智慧,她的话,朕不敢不深思。” 胤禛听得的入神,道:“那还有一个人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贾环瞪大了眼:“四哥?” 胤禛却不理他,道:“阿玛是否太看得起环儿了,他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个孩子。” 康熙对贾环不可思议的眼神视而不见,漫不经意道:“此事无关年龄,无关历练,无关心性。我们大清朝的人,都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这些学问,让我们知书识礼的同时,也将我们的思想,框死在一个圈圈里面。我们在解决问题的时候,连思路都是大同小异的,更不要提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但是环儿却不同,他仿佛不是在这个世界长大的一般,许多东西,天生便与我们想法不同。这些想法,或者并不都是对的,但是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很多时候,他不经意间便会说些发人深思的话,会让人茅塞顿开。所以,但凡是环儿说的话,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朕总会翻来覆去想上一想,也正是这个原因,有时候,他说的、做的便是出格一些,朕也不与他计较。” 贾环吐吐舌头,抱怨道:“阿玛这么说,我以后都不敢说话了。” 康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毛病就是胆子太大,若以后真的能胆子小些,警言慎行,也是好事。” 贾环做个鬼脸,不敢再开口了。 胤禛道:“环儿也不过是仗着皇阿玛的疼爱罢了。” 康熙不置可否,落下一子,道:“那日环儿在畅春园说了一句话,这二十多天,朕一直在反复的想……” 胤禛望向贾环,此事他并没有听贾环提起过。 贾环也愣住:“什么话?” 康熙道:“环儿说,找最好的,不如找最合适的……” 他这次停了许久,似是在给胤禛思考的时间,又似乎是自己陷入了思绪,然后才缓缓道:“若是主弱臣强,朋党林立,当用老八;若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可用老九;若是朝野疲敝,则用十三;那么……” 他话音一转,忽然定定的望向胤禛,声音微提,沉稳威严,一字一顿语声极缓,却似带着沉重的压力:“那么,老四,若是……朝臣结党营私、吏治败坏、府库空虚、捐赋不公、狱讼不平、地土兼并……朕,该用谁?” 这些话,听在胤禛耳中恍如惊雷,他额头已经冒出了汗,推开凳子跪下来,额头触地,缓缓答道:“儿子……不知。”声音艰涩。 康熙对他的举动恍如未见,沉声叹道:“环儿有句话说的好,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老二,他确实不配为太子!这些年,他主持政务,出了多少弊政?有朕看着尚且如此,若他……” 贾环心虚的看了康熙一点,低下头。这句话是他不久前才说的,本以为康熙既然悄悄离开,之后便会装作并无此事的样子来,不想他会明明白白说出来。不过,康熙既然这般明白说了,便表示并无追究的意思……刚才说他胆子太大、言行无忌,大约便是指此事了。 只听康熙顿了顿,长叹一声,道:“这天下,这基业,委实太重……他承受不起啊!” 胤禛仍跪在地上,默然无语。 康熙静默良久,道:“此事朕原本还有些犹豫,如今看了你的棋路,倒让朕下了决心。老四,明儿朕便下旨,封你为太子。” 贾环豁然睁大眼,愣愣看着康熙,茫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了?四哥不是刚刚才触怒过康熙吗?四哥不是已经暗示过康熙,这个位置他不想要吗?为什么康熙会忽然封他为太子? 他和胤禛两个,再过两个月便远走高飞,胤禛做了太子,他们还怎么走? “阿玛……” “皇阿玛!”贾环话未说完,便被胤禛一口打断:“儿子德行不佳,不配为太子,还请皇阿玛三思。” “三思?朕何止是三思……”康熙起身,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胤禛,向门外行去,道:“此事朕决心已定,你不必多说。” 胤禛跪地急行两步,挡在康熙身前,伏地急急道:“儿子资质不佳,刚愎自用,刻薄寡思,不堪造就,请皇阿玛三思!” 康熙去路被挡,胤禛不久前才违逆过他,此刻立他为太子原就心中有些不甘,谁知这个儿子竟还不肯受,怒斥道:“老四!” “皇阿玛三思!” 康熙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森森道:“老四,你是不是以为,你不要这太子之位,朕就只能将它给老十四?” 胤禛大惊,道:“皇阿玛何出此言?此事和十四弟有什么关系?” “给朕闭嘴!”康熙怒道:“数月前,朕令朝臣举荐太子之时,德妃召见乌拉那拉氏,暗示让你举荐老十四……你荐了太子之后,一连十多日,你们二人进宫请安,她就避而不见!哼,她当朕是瞎子不成!后宫不得干政,这等妇人,若不是顾忌你和老十四的脸面,朕早就废了她!“胤禛咬牙道:“皇阿玛明鉴,此事和额娘还有十四弟都没有任何关系……儿子,有下情禀报。” 康熙缓缓坐回去,冷冷道:“好,你说。” 胤禛犹豫了一下,对贾环道:“环儿,你先出去。” 贾环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对康熙道:“阿玛,我去看看糕点做好了没有。” 起身离开。 康熙声音略高,道:“李德全,外院守候。” 外面传来嗻的一声,院内的人一时间走的一干二净,康熙道:“你说。” 胤禛道:“皇阿玛明鉴,儿子前儿设计揭露二哥后花园之事,并不是真的因为赈灾粮之事——而是儿子早有预谋。当初二哥从塞外回来,虽废了太子之位,但圣眷犹在,儿子对他恨之入骨,不甘心让他做个逍遥王爷,是以先设计捧他重登太子之位,然后在他最得意忘形之际拉他下来,让他再遭受一次刻骨之痛……” 这话若是换了一个月前说,也许康熙又要气晕过去一次,然而此时此刻,康熙发现自己竟能心平气和的听完他的话,沉默良久之后,才道:“既如此,你为何此刻要说出来?” 胤禛低头不答。 康熙深深闭了闭眼,又睁开,道:“老二唆使高福儿,陷害弘晖,谋害弘昀,你恨他也情有可原……正如环儿所言,你所做的,不过是将他做的事不添不减的告诉朕罢了,此事就此作罢。”之前的事,康熙不愿再追究,至于胤禛的品行麽?历代为君的,有几个手里是干净的?李世民都能成一代明君,比起他们,胤禛做的,实在算不得什么。既然已经认定这个位置只有胤禛是最合适的,他便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而动摇。 胤禛咬牙继续道:“皇阿玛可知道儿子为何对太子恨之入骨?” “不是因弘晖弘昀之事?” 胤禛苦笑:“是,也不是。” 膝行到康熙身前,耳语几句,又退回原处。 康熙神色瞬息万变,最后咬牙道:“朕,不信!” 高声喝道:“李德全!传太医!” 第130章 贾环惦记着里面胤禛和康熙的谈话,去厨房胡乱晃了一圈,就回去院子,想着在外面和李德全一块儿等着也是好的. 刚到院外,就看见李德全从里面出来,讶然道:“阿玛和四哥已经说完话了吗?” 李德全道:“奴才刚刚送了太医进去……哎,十五爷,您……” 却见贾环一听太医两个字,二话不说便向内冲,李德全唤了一声,也就作罢了,反正康熙对这位小爷向来容忍的很,想来他去了也不会有事。 贾环掀帘子急匆匆道:“四哥,你又把阿玛气晕了吗?你……” 一时愣住,只见康熙正坐在一边喝茶,虽然脸色很难看,但人还是好端端的,反而下首坐着的胤禛正伸着手,给太医诊脉,见他闯了进来,脸色顿时一变。 贾环刚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还未开口问,只听胤禛冷喝一声:“环儿出去!” 贾环咬了咬唇,看了看康熙,又看了看胤禛,道:“我不出去。” 胤禛看了眼康熙,康熙却不开口,只得放软了口气,道:“环儿,听话。” 若换了别的事,既然胤禛不愿他知道,不用说贾环也会回避,但是此刻关系胤禛的身体,却由不得他了。 他记得胤禛说过要装病的,且已经吃了近两个月的药了,但是应该还有段日子才能显出病状来,看现在的情形,他应该是被迫提前说了出来。 太医院的太医虽时常喜欢夸大其词,但是医术却是不错的,这般提前抖了出来,不知会不会被看出端倪,且胤禛身体看起来完全没什么异样,他到底是怎么跟康熙说的? 从他进来开始,胤禛的脸色就不好看——他有什么事瞒着他?不会是不小心真把自己吃出什么毛病来了吧? 这么想着,无论胤禛怎么说,只是不吭气,转身在胤禛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杯,眼睛却瞟向康熙。 胤禛见将贾环撵不出去,也眼巴巴的向康熙看去,康熙被两双眼看着,不能在装聋作哑,淡淡道:“老四也别撵他,环儿年纪虽小,却是最懂分寸的,绝不会出去乱说……且他也是懂医的,或许又什么见解也不一定。” 胤禛垂下眼帘,不吭气了,一张嘴抿的紧紧的,薄薄的唇顿时显出冷硬的线条来,浑身散发出来的怒意让太医都吓得哆嗦了一下。 贾环若无其事的转开眼,屁股在椅子上黏的死死的,就是不挪窝。 康熙不理他们两个,望向太医,道:“老四怎么样?” 太医干咳一声,道:“四阿哥的身体还是不错的……只是,似乎,许是……” 他在胤禛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吭哧了几声,望向贾环,道:“下官医术浅薄,不如,十五爷来……” “好。” “不好。” 贾环和胤禛同时出声,康熙将刚端起来的杯子重重一顿,让他们两个消声,目光注视太医,道:“有什么说什么,便是说错了什么,朕恕你无罪。” 太医不敢再推脱,咬牙道:“四阿哥身子康健,并无其他什么隐疾,只是……只是将来在子嗣上……” “砰!” 话音未落,康熙一掌拍在案上,拂袖而起,脸色铁青,大步走到门口,脚步微顿:“老四!和朕回宫!” 一甩帘子,便自去了。 胤禛应了一声,在听到“子嗣”二字后便陷入呆滞状态的贾环肩上轻轻按了一记,转身出门。 走到院子门口时,康熙已经上了车,他的马车也正侯在一边,正要上车,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胤禛身子一僵,转身正要说话,只见贾环一溜烟从他身边窜了过去,钻进了康熙的马车,只得将吐了半截的话有缩了回去,黑着脸上了马车。 —— 一个时辰之后。 一辆马车从紫禁城慢慢驶出,马车上,胤禛看着从进宫起就一声不吭的贾环,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他的肩。 贾环身子僵了僵,到底没有抗拒,乖乖被胤禛拉进怀里。 胤禛轻轻抱着他,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感受到隔着发丝传来的怀中人的体温,头发骚着脖子痒痒的,用下巴在他头顶上轻轻蹭了蹭:“……吓着了?” 贾环不吭气。 “……后悔了?” 贾环仍旧不吭气。 胤禛神色一变,又道:“后悔了?” 贾环不是没有听出胤禛声音中的冷意,但是就是不想说话,朝胤禛怀里窝了窝,算是回答。 胤禛神色稍缓,叹了口气,道:“环儿,你到底是怎么了,别学那些女人使小性子,有话就说出来……” 仍旧没有听到回到,但是怀中的人却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抱的那么用力,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凭空消失一样。胸口上,有灼热的湿意传来,让他无端想起那一天,大雪纷飞中,瘦弱的白衣少年烙在雪做的老人胸口的那滴眼泪,没来由的,心中一阵阵的发疼。 “环儿……”胤禛深深的叹了口气,将怀中的少年抱紧。 许久之后,少年轻轻浅浅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飘忽的让人无法捉摸:“小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要死的,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每天晚上睡下,我都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再醒来……” “我不怕死,因为死掉的人是不会痛的,我连痛都不怕,又怎么会怕死?可是,我听说年纪大的人总是很怕寂寞,没有人陪伴的晚上,不管生多少炉火都会觉得冷……如果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就剩了他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冷……” “和尚总是说,这世上,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他说,之前没有我,他几十年都过来了……我以为,他是要说,之后没有我,他一样可以过……” “我一直知道,我陪不了和尚一辈子……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被丢下的那一个……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要说,没有我,他几十年都过来了,所以,没有他,我一个人也要过下去……” “他也一直都知道,他陪不了我一辈子……他让我自己学着梳辫子;让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踩在凳子上炒菜;让我自己一砖一瓦,建自己的庄子;让我自己下地除草种药……可是,准备的再多有什么用……他敢不敢少看我一眼,他敢不敢少爱我一点,他……” 少年清稚的声音微微发颤,声音渐渐低弱…… 胤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这少年又想起往事,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苦又心疼。 “和尚走的时候,我是真的有点恨他,他凭什么就为我做决定,凭什么就扔下我一个人……” “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这是和尚说的,我记住了。”贾环的声音慢慢镇定下来,似乎终于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还说,人生无常,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也记住了。” “所以,四哥说喜欢我,说想和我在一起,我不问四哥有多喜欢我,不问四哥会喜欢我多久,我只想……在四哥还喜欢我,我还喜欢四哥的时候,在一起,在四哥对我好的时候,我也对四哥好,就够了。哪怕下一刻,我死了,或者四哥后悔了,又喜欢上别的什么的人,也没什么关系。四哥还可以回来,做你的王爷,还可以和喜欢的人生儿育女……我也可以回去,过我的日子……我就是这样想的。” 胤禛听的只咬牙,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少年,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从来不知道,这个少年对他的感情是这样不确定,他一直以为,他对自己,就像自己对他一样…… 他几乎想把怀里的少年揪出来,敲开他的小脑瓜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怎么能在他做了那么多,在他们走了那么远之后,还怀疑他的真心…… 然而下一刻,却又心软…… 他本以为,当初慈云大师在这少年心中留下的伤痕,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愈合,却想不到,它还藏在那么深的地方,根深蒂固。 他从来不不知道,这个看似整日无忧无虑的少年,原来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惶恐,充满了不确定。他不知道哪一刻,他拥有的一切就会随风而去,他也时刻准备着,当它们离去的时候,远远的看着,然后转身,从头开始。 这里面,也包含着他,包含着他对他的感情。 他只是万般珍惜着,依旧拥有的这一刻。 叹息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贾环又道:“可是现在,我很害怕,就算我死了,就算四哥后悔了,四哥也再不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生儿育女,四哥放弃的那个天下,也不会重新回到四哥手里来……难道要让四哥,和我一样,守着回忆过日子吗?” 第131章 胤禛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也许,从这一刻起,他在贾环心中的位置,才终于可以和那个已经去了西方极乐世界的和尚相提并论,但是即使如此,他对自己仍然充满了不确定。 他确不确定,没关系,只要自己确定就好。 “就知道会吓到你,所以不敢告诉你,果然还是吓到了……”胤禛用指尖缓缓抚过少年的脸颊,道:“还未得到,便先想着失去,还未进,先想退……那是你,不是我。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会不惜一切的抓在手心里,绝不放手,这才是我。” “所以,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环儿……你想多了。”胤禛叹道:“慈云大师告诉你人生无常,人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是要告诉你,我们要珍惜当下,不能让人生留下遗憾,而不是让你畏畏缩缩,连追求幸福的勇气都丢掉了。你比我更了解慈云大师,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贾环默然,头在胤禛怀里蹭了蹭,才道:“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想不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原来需要四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胤禛会做到这种地步。 身为男人,最大的梦想是什么?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而胤禛,亲手服下从此断子绝孙的药,将唾手可得的天下拱手让给他人…… 胤禛的决心,他不是不感动,但是更多的,却是惶恐。他只是喜欢胤禛,想和他在一起,但是如果他们的在一起,要让胤禛牺牲他的尊严、骄傲和梦想,那么他宁愿不要……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胤禛轻叹一声,道:“如果一面和你在一起,一面又想着和其他的女人生儿育女,那我成什么了?又把你当成了什么?” 贾环道:“但是能不能生,和愿不愿生,是两码事好吧!” 胤禛道:“那你说我是不能生,还是不愿生?” 贾环一时语塞。 胤禛道:“至于这天下……从来没有人说,环儿和天下不能兼得。无关自信或狂妄,如果是我真心想要的东西,我会去争,而不会在还没有确定二者不能兼得的时候,就放弃放手一搏的机会。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 贾环嗯了一声,伏在胤禛怀里,没有说话,马车中一时陷入沉寂。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好雨,听了一夜的淅淅沥沥声,第二日,贾环推开门,看见的是一个被水洗过的崭新的世界,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干净而清新的。 伸个懒腰,将自己也刷洗的干干净净,饭也不吃,便爬上马车,向胤禛府里驰去。 昨儿的事的确有些吓到他了,但随之而来的,更多的是感动。 原来那个人,为了他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原来那个人,从来都没有给自己留下过退路。 事到如今,他如果还婆婆妈妈,畏畏缩缩,别说对不住胤禛的情义,便是连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 胤禛是被突然钻进被子的湿冷的潮意激醒的,睁开眼,便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活力十足的看着自己,带着笑意。 “怎么身上这么凉?”胤禛脸上绽出笑容,他喜欢的这个人,果然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向后让了让,将最暖和的位子让给身边的少年,用被子将他裹好:“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想你了。”贾环不满的咕哝道:“昨儿晚上下好大的雨,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下车的时候又下了,打着伞也没用,亏我还一早上起来洗澡换衣服折腾半天。” 带着一身水汽也敢朝他被子里钻,也就这小子了。 胤禛可不敢让他这样呆着,回头又病了,忙起身到外面吩咐人准备热水,回到内室,将要爬起来的少年又按了回去,道:“先捂着,一会备好了水起来洗澡。” 贾环笑道:“我还以为四哥很勤快的呢,原来也会睡懒觉,起的比我还晚。” 胤禛道:“爷打六岁起,每日四更天起床,一年才三天假,便是那三天也要早早起来穿戴好了去各个宫里请安问好……二十多年,头一回睡懒觉,便被你碰到了。” 贾环不屑道:“我每次犯错被抓到,也会说是头一回。” 胤禛不理他,开始梳洗,他不像贾环那样,每日睡觉起床都要洗个澡才舒服,他也没那么多的空闲。 贾环翻身趴在床上,眼珠子盯着胤禛转来转去:“四哥……睡懒觉的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当真是不怎么样,之前虽被撸了差事,但是谁都知道是暂时的,作为皇子,本身就有做不完的事儿。但从昨儿起,胤禛算是成了真正的闲人了,今天四更天的时候醒了,都已经起身了又躺下,轻松之余,心里却也空的厉害,直到天大亮才又睡着,之后便被贾环弄醒,也终于将心中空空的那块填满了。 贾环嘻嘻笑道:“一个人睡懒觉当然不怎么样,等以后我们两个一起睡,那才美呢。” 一句话,说的胤禛差点又爬回床上去,虽然用绝大的毅力按捺住,还是忍不住回来在他小脸上掐了一把,才转回身去漱口。 一会功夫,外面人回报说热水备好了,贾环爬起来洗澡,一面吩咐人将床单被套都换了,他一会回来还要继续睡。 贾环到底还是没能继续睡,洗完出来便被人截去了吃早饭,吃完饭,康熙派的太医就准时来报道了,贾环紧张兮兮的看着两个须发皆白的太医诊脉,希望只是自己医术不佳才对胤禛的状况没法子,结果听了那两个太医一大通废话,等那两个离开,贾环端了药腕就向外撂,却被胤禛一把抢去,气定神闲的喝完。 贾环气哼哼道:“像这样下去,四哥你也不用吃饭了,吃药就能吃饱了,偏还是‘许是有用’的,我只听说有用莫须有的罪名定人罪的,没听说拿莫须有用的药给人看病的!” 胤禛摇头失笑,道:“你和他们置什么气?这样岂不是更好?若他们真有法子才麻烦呢。” 因胤禛的‘病’是见不得人的,太医诊脉的时候便将下人都遣了个干净,倒也不怕人听见。 提到这话,贾环又黯然下来,埋怨道:“四哥也是,不是说好了是装病的吗?怎么就真敢喝伤身的药,而且还是那种东西……” 胤禛叹道:“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在装病,你信不信?” 贾环红着眼嚷道:“我都诊过脉了!” 胤禛道:“你都能诊出我不是在装病,我若装病那些太医会诊不出来?” 贾环顿时一愣。 胤禛道:“你以为,装病诈死是怎么一回事儿?” “就是……吃下药,然后……” “然后闭上眼睛躺在棺材里面装死,然后等没人的时候偷偷爬出来跑掉?”胤禛摇头失笑道:“听书听多了你!” 贾环怒道:“四哥!” 胤禛见他终于恢复精神,温和笑道:“先不说这世上有没有那种让人吃掉以后,浑身冰凉、呼吸脉搏心跳全无的假死药,便是有那种东西,你知道大清皇子死后收敛,有多少流程要走吗?真是活人也被折腾死了。” “那你说的暴毙什么的,是骗我的?” 胤禛解释道:“所谓诈死,并不是真的去装死,而是在皇上的默许之下离京,摒弃皇子的身份在外生活。至于宣布暴毙、主持丧葬之事,那是万岁爷该操心的事情,明白吗?” “我原是想,假做乍然得知此事,显出颓废之态来,等皇阿玛察觉,派出太医诊治,我便可做出恼羞成怒、心丧如死的模样,向皇阿玛提出离京,散心也好,求医也罢,只要皇阿玛允了,天下之大,由我去得。若是皇阿玛不允,我也可留书出走,皇阿玛怜我有病在身,也大约不过叹息几声罢了。等再过段日子,或以留恋山水、或以无意尘世之名给阿玛上了折子,之后的事,自有皇阿玛安排……” 贾环期期艾艾道:“那现在不成了吗?” 胤禛苦笑道:“皇阿玛亲眼看见我欢欢喜喜的给你切菱角儿吃呢,如何还肯相信我会受不了打击,心丧如死?” 贾环发愁道:“那现在可怎么办好?” 胤禛为了这个,连那种药都吃了,结果却……若不是自己在康熙面前胡说八道,康熙也不会这么快想起胤禛来,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嘴快惹的祸。 只听胤禛道:“走有走的法子,不走有不走的法子……环儿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呢。” 贾环怎么能不担心,之前胤禛轻描淡写的一句装病离京,他还以为事情果真如胤禛说的那么简单,谁知道事实的真相却是这样,他还怎么相信胤禛的话? 胤禛见贾环仍然神色黯淡,又道:“诈死脱身之计,成与不成,原就只是五五之数……我用这个法子,也是为了不能成时,也能图个清静。” 贾环微微一愣。 胤禛道:“我们二人为何一定要离京?无非是在京中行动多有不便,还有我后院中的那些女人。只要一天身为大清的皇子,我后院的女人就只会越来越多,皇阿玛送来的,额娘送来的,太子送来的,也许还会有将来的皇帝送来的……这些女人,一次不碰说不喜,二次不碰说腻烦,三次不碰便是不孝,四次不碰便成了不敬……可是一旦碰了,高傲如你,又怎肯再和我在一起?” “我搬去前院已经半年了,那个多嘴的侧福晋两个多月前将事情捅到了额娘那里,额娘便三天两头找了我和乌拉那拉氏前去训话,皇阿玛也旁敲侧击了数次,眼看便搪塞不过去。我若不能离京,就只能将事情做绝了,才能让他们死心……你看,现在不是很好吗?再没有人拿女人来烦我,日后我们便是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也会顺遂很多,就算不能,至少我们也能清清静静的再过两年,而不用现在便急着离京了。” 贾环从鼻子里面嗯了一声。 胤禛见他神情恹恹的,一拧他的鼻子,恶狠狠道:“今儿爷可是向你保证过了,再不会和其他人搅在一起,以后要是你敢动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的心思,爷一定亲手掐死他们,再用绳子把你捆在爷身边,让你哪儿也去不得。” 贾环一面躲闪,一面抗议道:“这可不公平,你都有了弘晖和弘昀了……我可还没有儿子呢!不如让我先生两个儿子……呀,四哥四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胤禛放过他,将人搂进怀里,声音轻轻淡淡:“……以后,就我们两个人。” “……嗯,就我们两个人。” 在胤禛怀里老实呆了一阵,贾环又想起旧账,道:“你之前还和我说,什么找到了替乌拉那拉氏制药的神医什么的,也是骗我的?” “当然不是,我吃的就是他给的药。” 贾环喜道:“那他有没有解药?” 一看胤禛表情也知道没有,闷闷道:“那你还用的着找他吗?那种药我也会配。” “你的药吃了两个月,能让太医诊出是吃了数年的?” “这有什么用?”贾环闷闷道:“好栽给二哥吗?反正他都翻不了身了,栽在他身上也没什么意思。” “傻瓜,也不想想,三年前你在干什么?”胤禛道:“三年前,你才十岁,那个时候我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事情推的越早,之后你我的事情让阿玛知道,他便越想不到这上头……否则,让老爷子知道我为了这个吃这种药,信不信他直接让人把我们一起绑了,押到午门口做一对同命鸳鸯?” 贾环嗤嗤笑了几声,康熙未必舍得宰了他们,气的再吐一次血却是一定的,又担忧道:“可是老爷子一问二哥,不就给戳穿了吗?” 胤禛道:“只怕二哥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在他们想来,能给我下药长达三年之久的,除了爷自己,就只有乌拉那拉氏和高福儿,害弘晖和弘昀的事却真真切切是高福儿做的,既然如此,给爷下药的不是他是谁?只怕二哥自己都以为是高福儿做的呢……反正他又不能从底下爬出来喊冤。” “这下老爷子一定彻底厌了二哥了。” 胤禛轻描淡写道:“二哥反正是虱子多了不痒,老爷子早便厌了他了,最多也就那样了。说不得,二哥听到这个消息反倒会高兴起来。” 贾环想起那日被胤禛直接气晕的胤礽,想来听说高福儿给胤禛下药,让胤禛从此不能生育,说不定幸灾乐祸下直接便认下了这口黑锅也不一定。 转念又想到一事,道:“四哥,刚才那个太医是你的托吧?” 胤禛一愣:“什么托?” “托就是收了你的好处,帮你说话的人,”贾环道:“就刚才那个山羊胡子的……我记得昨儿太医正说:‘奇怪了,按说此药只会对子嗣有碍,并不会影响床笫之欢’,那时他说什么‘欲有因色起,亦有因情生’,还说什么无源之水什么什么的……按他的说法,四哥现如今不喜和人同房是正常的,日后遇到喜欢的人说不得就能好了,这不是帮四哥说话是什么?只他一个说四哥的病还有希望,哄得老爷子让他一并来给四哥瞧病。” 胤禛并不否认,微微一笑道:“不是说了吗?走有走的法子,不走有不走的法子。既然走不走得只是五五之数,自然事事都要先想的妥帖了。” “四哥真狡猾!” 胤禛叹道:“我想着,若是能顺利离京,自然万事顺遂,若是不能,就算不能大红花轿娶你过门呢,起码也要正大光明才好——不然何苦要盘算那么多。” 贾环先还听着心中感动,后又不满道:“怎么就是四哥娶我,不是我娶四哥?四哥都已经大红花轿娶过一次亲了,要娶也是我娶!” 胤禛想着这孩子还未识得情事,便被自己拐上了不归路,自己却早已娶妻生子,心中便有些愧意,纵容笑道:“你娶便你娶。” 第132章 胤禛难得的清闲下来,除了每日按时服用太医开的药,便没什么事儿做,便是自个府里的事,因他府上规矩向来严的很,乌拉那拉氏也是能干的,也不需他多操心。 一个繁忙了二十多年的人突然一下子清闲下来,总有几分不适应,好在贾环借了懂医的名头,成日来他府里耗着,过了几天,索性约了他一道去庄子住,种地养鱼挖莲藕。 康熙听闻后,想到胤禛如今的状况,想着这个儿子虽向来面无表情,实则心里也不知有多苦,去庄子清静清静也好,便叹息一声,并不去管他们。 胤禛和贾环两人在庄子,每日先下地去各处转一圈,安排人做事,然后回到院子,或看书,或下棋,胤禛闲来无事,也会给贾环讲讲书,兴致来时,也亲自下地去除草耕田,渐渐的也适应了这样清闲自在的日子,倒真觉得逍遥似神仙。 那一日贾环转到地里,看见结了好大两个南瓜,便和胤禛合力抱了一个回庄,将禛撵回了院子,自己则兴致勃勃的去了厨房,说要亲手给他做儿时吃过的南瓜饼。 等他高高兴兴端着大盘子回到小花厅时,在门外便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一个年轻清朗极富有朝气的声音道:“四哥闲的时候,也多进宫去看看额娘,皇阿玛说不让你见驾,可没说你连见额娘也不成,额娘前儿还和我说……” 正说得兴起,贾环用胳膊肘将帘子撩开,钻了进去,欢声道:“四哥,你看我做的南瓜饼……啊,十四哥也在啊。” 胤祯的话被打断,略有些不悦,回过头来看见贾环,含笑道:“是小十五啊,有些日子没见,又长高了。” 虽康熙的谎话编的极圆,但是平妃的儿子是真死还是假死又如何瞒得过德妃这等宫中老人?她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康熙会把别人的儿子纳入族谱、正儿八经的序齿,是以只当贾环是康熙的私生子罢了,日子久了,皇室中除了知道真相的胤禛和胤禩,大多也都是这般想法。胤祯自然也不例外,是以对这个私生子的弟弟不免有几分轻视。 贾环将盘子放在案上,道:“我已经快要十四了,再不长就成三寸丁了……” 从盘子里捡了一个出来给胤禛献宝道:“四哥,你尝我做的南瓜饼……十四哥,你也吃。” 胤祯撇嘴道:“爷从来没见过这么糙的点心……” 的确糙的很,南瓜直接切成了指头大小的方块,外面糊了一层面,随意掐成了饼状用油炸了一下子。能吃到胤祯嘴里的,从来都是形状美观,色泽鲜亮的精致东西,哪成见过这般奇形怪状的? 胤祯嘴里说着嫌弃的话,手里可一点也不客气,从最上面拈了一个黄灿灿的,还没送到嘴里呢,便吸了口气,道:“烫!” 贾环笑道:“刚从油锅里出来的,能不烫吗?谁让你从最上面拿了,拿底下的不就好了?” 胤祯口里喊着烫,却也不放手,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间或还咬了一口,连着嘴巴也跟着一起烫起来,连声吸气。 贾环原不是很喜欢他,只觉得这个便宜哥哥傲气的很,这会儿见了他这幅样子,反而觉得亲切起来,笑嘻嘻道:“香吧?” 胤祯这会儿也缓过气来,两大口下去手里的南瓜饼就去了一大半,才腾出空来,道:“香。” 贾环笑道:“看你的样儿也知道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模子里压出来的凉透了点心,好看是好看了,却不中吃……” 一面接过胤禛递过来的饼,含糊道了声谢,大力咬了一口。那饼炸的金黄,外焦里嫩,一咬下去便是一股脆香,里面的南瓜清甜香嫩,的确美味。 贾环坐下来,又多咬了两口,中间还给胤禛又挑了个送过去,才继续道:“真正好吃的东西还得在乡下找,像前儿在府里吃的一道茄子,就那么几块儿,却要用两只鸡去配……楞是弄得一点茄香都不见了,闻着便腻味,更别提吃了。可惜前儿在畅春园里住着,错过了吃毛豆的时节……等明儿我找人去温泉庄子弄一点儿过来,陈叔知道我爱吃这个,每年都分了不同的时节下种,到了下半年,什么时候想吃都有。说来好久没去庄子了,怪想他们的……四哥,等冬天的时候你去我的庄子住吧,我在底下埋了铜管过着温泉,比你的庄子舒服多了,吃的东西也多。” 他东扯西拉的说了一大堆,胤禛已经两块下肚,此刻不到饭点儿,并不是很饿,且他惯了吃饭只到八分饱,两块吃完便放下,正在铜盆里洗手,闻言道:“你那庄子的确舒服……等你闲了去我那庄子看看,也绘个图纸来装上,总不能每年都去你那。对了,老爷子也羡慕那个的紧,只是没好意思说,回头遇到十三,给他讲讲怎么弄的,他现在管着内务府,专管这个。” 贾环闻言道:“这些都容易,只是每年过年总要回京里待上近一个月,却难熬的很。可惜家里没有源源不断的热水,否则也安上铜管……等明儿我闲了,想法子弄个管子出来,试试让热水兜着圈儿的走……” 话未说完,便听见胤祯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想让水自己绕着圈子走,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胤禛却知道贾环做的在常人眼中全然不可思议的事多了,闻言道:“不管是不是妄想,总要先想了才能做……我倒是知道一个铁匠手艺极好,回头我给你弄到庄子来。” 后面一句却是对贾环说得,一回头却见贾环伸手又去抓南瓜饼,忙将他的手拦了回来,道:“才一会功夫,你已经吃了三个了,刚吃了饭不久,不许再多吃了……回头又嚷肚子疼。” 那饼子做的不大,而且南瓜也不占肚子,贾环还没吃足瘾,嘀咕道:“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再热过也不好吃……”到底还是缩了手。 胤祯这会儿却已然吃了七个了,见他们二人这般,伸手又拿了第八个,胤禛微微皱眉,到底没有说话,胤祯边吃边道:“四哥对弟弟们可真好,当初对老十三也是,无微不至的,现如今对小十五更是比弘晖还要来的上心……” 这话里的酸味儿都能传出十里外了,胤禛如何听不出来?他倒不是不愿管胤祯,只是胤祯身体向来健硕,既然稀罕这个,多吃几个并不碍什么,贾环也是因为太医说他五脏尚弱,才管的严些,况胤祯也不是很耐烦他管,才没有多事。 假作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拧了帕子给贾环擦手,又按着他的脑袋把脸擦了一遍,问道:“十四弟方才说要出门,可是皇阿玛派了差事?” 说到差事,胤祯立刻精神起来,道:“前儿扬州送来这一季的盐税,直比去年少了足足三成,皇阿玛大怒,令我去扬州彻查此事,看那近百万两的银子去了哪里。这几日我已将府里安排妥当,这几天便要出发,因四哥没在府里,我便到这里来给四哥辞行。” 扬州盐税的事胤禛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康熙会派胤祯去,胤祯以前虽办过差,但独立行事却是头一遭,康熙第一回便将这样的大事交到他手里,难怪这般意气风发。 闻言微顿了顿,方道:“十四弟能得皇阿玛看重,自然是好事,只是扬州那地方水深的很,只扬州的地方官,抓了一茬又一茬,便是一清如水的官儿去了,也被染的一身黑……十四弟去了那边,那些人的话,只信得两三成便成,可千万莫被他们蒙蔽了去……” 胤祯笑道:“这我省的,我也不是头一回办差,四哥不用担心。” 胤禛不置可否,又道:“老九和老十月前才从扬州回来,十四弟离京前不妨去拜访一下,他们在那处呆的时间长,或者知道什么内情也不一定。” 胤祯大大咧咧的应了,胤禛知道自己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自己向来不得德妃的欢心,现在丢了差事,连康熙都弃了他,胤祯难免对他轻视几分,将他的话不放在心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换了话题。 两人都是宫里出来的,这般敷衍应对最是熟稔,倒是一派和气,那兄友弟恭的模样儿,看的贾环一阵牙酸。 因临行前事务繁多,胤祯并未多呆,胤禛和他约了日子替他践行也被婉拒。 送胤祯离开,贾环道:“之前我不是很喜欢十四哥,现在看起来,十四哥也不是很讨厌嘛!还吃我的醋呢,哈哈!” 胤禛道:“小十四原就不错。” 贾环见他皱着眉,似有心事的模样,诧道:“十四哥的差事很麻烦吗?”看胤祯的样子,好像不是很棘手啊。 胤禛皱眉叹道:“我原以为老爷子会派老八或十三过去,十四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了些……我让他离京前去会会老九,只怕也未必肯去。” “见九哥做什么?” 胤禛道:“还记得老九如何扳倒三哥的吗?” 贾环想了想:“任伯安?” 胤禛点头,道:“任伯安原是老九的门人,之后做了三哥的钱袋子,他口袋的钱,倒有一半儿是从私盐上来的。老九将任伯安抓在手里那么久,那里面的门道定是弄的一清二楚……若是老十四离京前肯去向老九讨主意,事情便成了一半。” “那四哥怎么不和十四哥说个清楚?” 胤禛苦笑道:“他心里和我较着劲儿呢,我若是明白说了,他只怕更不肯去了。此番的差事在他看来容易的很,便只是这样只怕也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呢!” 对这种事,贾环差着胤禛几条街呢,连胤禛都没法子,贾环就更没法子了,只得安慰道:“像这种差事,不比修堤赈灾,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且十四哥第一次办差,便是办砸了,老爷子也不会怪他的。” 胤禛摇头叹道:“我倒是不担心他会办坏,就怕他办的太漂亮了。” 贾环微微一愣,怕胤祯办的太漂亮?胤禛也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啊? 胤禛揉着他的头,笑道:“你不懂。” 虽含着笑,眉头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第133章 之后胤禛像忘了此事一样,再不提起,贾环悄悄向胤禟打听了一下,知道胤禛所料不错,胤祯果然没来见过他,难免有些担心。胤禟见他那副样子,嗤笑道:“所谓杞人忧天,说的就是你了。你且放心,这个差事,除了老四和老十三,谁去都能做的漂漂亮亮的……老十四第一次办差,更不必说,瞧着吧,不出一个月,风风光光便回来了。” 贾环不满道:“为什么偏就四哥和十三哥做不好?” 胤禟笑道:“那两位,委实太较真了些……办差嘛,你好我好大家好,是不是?” 贾环听出些苗头来,哼了一声不理他,回家继续折腾他的地。 事情亦不出胤禟所料,胤祯的差事果然办的又快又好,不出一个月,贾环便又在庄子见到了凯旋归来的胤祯,晒黑了些,精神却极好,说话间神采飞扬。 他口才极好,饭桌上说起扬州的种种风情,让从未去过江南的贾环听得向往之极。 胤禛却很少说话,一面监督贾环吃药膳,一面含笑应对胤祯,仿佛是一副看到弟弟出息了,哥哥与有荣焉的模样儿,但是了解他极深的贾环却看出来他心情并不是很好。 胤祯正提到扬州的园林,精致秀丽不说,园林里还大多养着五六个戏班子,昆腔、京腔、秦腔、徽剧、梆子……轮着番的听。 贾环对扬州的园林喜欢的很,但对听戏就不是那么感兴趣了,感叹道:“扬州的人都好有钱,一个园子里养那么多戏班子。前些年我们家也算富贵的,也就养了一个戏班子,还有些勉强呢……四哥,你家里养了戏班子没有?” 胤禛看了他一眼道:“我哪有那么多闲钱养这个,我们兄弟里面,也就是老十家里有一个唱昆戏的班子,还是他今年去扬州时缠着老九给他置办的,之前还显摆了好一阵子,因你在畅春园里住着,老十才没敢扯上你一起……现在热乎劲也过了,你若喜欢,回头让他送你。” 贾环连连摇头,道:“我才不爱听那个,咿咿呀呀的,半天也唱不完一句话,白养着费钱。” 不知是不是错觉,之后的胤祯的情绪似乎乍然低落很多,话也少了,匆匆吃了饭,便告辞离去。 贾环见胤禛眉头微皱,道:“四哥,十四哥的差事做的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八十万两银子,不到一个月,便追回了六十万两,怎会不好?” “那四哥为什么不高兴?” 胤禛沉默片刻,叹道:“前年的时候,我和老十三去过一次江南,是为了赈灾纳捐去的……” “纳捐?” 胤禛解释道:“朝廷中这些年财政颇为局促,打仗、赈灾、俢堤还有皇阿玛南巡,都要大把的银子,一旦缺钱了,实在没法子便去找盐商纳捐,或百万两或几十万两不等。” 贾环不由咋舌,连皇帝老儿没钱了都要问他们要来花,扬州盐商之富,可见一斑。 胤禛目露回忆之色,继续道:“我和老十三下到江南,那些盐商殷勤备至,千两银子的一顿饭,秦淮河水上戏,一箩筐的金叶子备在那里,洒下水里让弄潮儿去争抢……一出手便是十顷的园子,提到纳捐,也不说不给,却只一味的哭穷……” 贾环顿时沉默下来,有些明白胤禟口中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来。 只听胤禛沉声道:“扬州那个地方,是个看不见的泥潭,谁去都要陷进去……那里官商勾结,老爷子也是知道的,每次特特的选了清官儿送去,可是还是不顶事。我记得其中有个姓陈的,为官最是清廉,为人亦有风骨,那些盐商一开始连他的门槛都进不去,送的东西也原封不动的送回去,可是不到一年……” 摇头叹道:“只因那人写的一手好字,一开始他的手下五两一张,千恩万谢的求了去,半年以后,竟成了一字千金,锁拿回京后竟还喊冤,他也不想想,便是二王的真迹,也不过如此,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还有一个,最是油盐不进的,堪比今朝的强项令,谁知最后闹到盐商罢市……竟是他斟茶认错了事。” 贾环只听的目瞪口呆,难怪胤禛会有扬州水深之语了,这地方,还真是深的很。 “朝廷就没有又清廉又聪明的官儿派过去吗?” 胤禛微微犹豫了一下,道:“……许是有的。” 贾环微微一愣,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许是是什么意思?等胤禛下一句话出口,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林如海。” 贾环啊的一声,林如海他如何会不知道?林黛玉的父亲,他的姑父,原是探花出身,任巡盐御史不到两年便去世了。听府里人说,是因思念林黛玉去世的母亲过甚而亡,他当时便觉得奇怪。只看林如海家里有两房妾室,可见他们夫妻感情便是好也是有限的,如何就到了让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男子因思恋过甚而亡的地步?如今听胤禛的意思,他的死只怕不简单。 胤禛道:“老爷子对他原是寄予了厚望的,谁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陷进去,他既死在了任上,这些,都不重要了。” 贾环默然。 既然,扬州的水那么深,胤祯才去了不到一个月,就能将这些事理得一清二楚? 他这次承了盐商的情,那下次……果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沉默半响,只得无力安慰道:“这件事,只怕谁去都是那个样子,四哥也别想那么多了。” 胤禛叹道:“这我如何不知?只是,老爷子怕是要失望了。” …… 乾清宫中,康熙将手里的折子随手扔在案上,冷笑道:“真是好一篇锦绣文章!老十四,做得一手好文章啊!” 疲惫的挨上椅背,伸手按揉眉心,李德全知机的上前,在他在头上轻轻按揉,前些日子他在贾环身上也学了几手,虽比不上专干这个的,但是缓解疲劳却还过得去。 康熙感受到身上传来的轻重适宜的力道,仰头靠着椅背上,放松了身体,闭上眼睛。 李德全不紧不慢的按着,心中却颇不平静。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了解康熙习性的人,他绝不会将康熙说胤祯的这句话当成夸奖。这些日子,众皇子中,康熙对胤祯最近,做什么都带着,又委以重任,在这档口,大家都觉得康熙是要立他做太子了,但现在看来…… 只听康熙冷哼一声:“聪明太过……” 又是一声喟叹:“老大有勇无谋,心狠手辣,却又缺乏心狠手辣的心机;老二无能暴虐;老八以前看着还好,只是近年来越来越小心,谨慎太过,没了继承大统的格局;老九、老十凡事但凭喜好;老十三是个好的,可是那宁折不弯的性子……其余皆碌碌啊!” 李德全连手没有颤一下,但是心中却掀起巨浪。虽康熙在他面前向来没什么顾忌,因是知道他绝不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但是从未想过能从康熙口中听到这么重要的事。 “朕还以为老十四能争气些,谁知……” 康熙语声沉重:“为官的结党营私,为吏的贪赃枉法,讼不平,赋不均,科考舞弊,国库空虚……这天下,这天下……”这天下,谁担得起? 李德全听到心惊肉跳,却听康熙长叹一声,道:“朕子嗣众多,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原还嘲讽唐太宗晚来昏聩,几至后继无人,谁曾想,朕竟也落到这般田地!” 康熙点评众子,却始终未曾提及胤禛,李德全想起之前在庄子听到的对话,状着胆子道:“依老奴来看,并不是爷们不好,只是万岁爷心里先有了四爷,再看其他,便觉得有所不足了。” 康熙默然不语。 李德全的话,正戳在他的心里,之前因听了贾环之言,日日夜夜想的便是此事,想他的大清朝,想他的儿子们——谁能将这已然初显衰败之象的大清朝整肃一清?谁又愿意将这大清朝整肃一清?几番深思,唯有一人…… 是以,哪怕那个儿子不久前才激怒了自己,哪怕自己说了不奉召不得面君的气话,仍旧亲自去了庄子见他,谁知竟天不从人愿,好好的一个儿子,竟被害的……老二,他该死! 回来以后,将儿子们又一遍一遍的捋,最后目光落在十四头上,他和老四一母所出,又文武兼备,或许能有几分老四的气象,谁想一样是失望……这天下,现在要的,不是随波逐流、和光同尘的聪明人,要的是一根定海神针啊! 李德全说的不错,这些儿子,不是不好,只是他早认定了胤禛,这些儿子再拿出来一比,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只听李德全又道:“前儿老奴听庄子来的人说,这几日庄子正收稻谷呢,万岁爷这些日子也累着了,不如去庄子转转,散散心,也好去看看十五爷,不然十五爷又要抱怨,说老爷子不想他,不疼他了。” 想起贾环,康熙嘴角终于溢出笑意,道:“这小东西,自己成日的玩耍,不知道来见朕,倒要朕去看他。” …… 因胤祯写的是明折,抄本当天晚上便到了胤禛的手里,贾环也就有幸目睹了胤祯写的好文章。 上面洋洋千言,有言及沿路艰辛的:“途径X县时,突遇大雨,路皆泥泞……” 有表忠心的:“从人忧心大雨后山中山石滚落,建议缓行数日,然思及皇阿玛临行之言,终不敢稍待……” 之后便是到了地方之后,训诫官员,召集盐商等等,这些都是虚话,贾环一目十行,一扫而过,再到后面,便是胤祯办差的结果了,先是关于调查盐税骤减之事,言道如今私盐如何泛滥,守法商贩生存艰难云云,最后是他的成果:追缴白银六十万两。 “私盐泛滥,好一个私盐泛滥!”贾环不觉得有什么,胤禛却看的心头火气,拍案道:“几个苦哈哈的汉子,活不下去时,肩挑手提,能运得几斤私盐?那些盐商,才是最大的私盐贩子!贼喊捉贼,莫过于是!” 一抬头,看见贾环担忧的眼神,没来由就有些心虚,道:“环儿,我……” 贾环道:“四哥,不如你写折子吧?” 胤禛默然半晌,道:“……罢了。” 他终究是要远离朝廷的,现在他还是皇子,看不过去的事可以去管去问,之后的日子还长,他看不过去的事,又拿什么身份去管去问? 第134章 康熙虽定了第二日去庄子散心,但是如今朝中没有太子坐镇,再不能同往日一般说走便走,等到了时,已经将近黄昏,庄子里却仍旧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康熙眯着眼,好一会才从人群中找到了正弯着腰挥舞镰刀的胤禛和贾环。 两个人都穿着短装,动作极熟练,在人群中丝毫不显得突兀,若不是胤禛身材颖长,贾环纤瘦,两个人又凑的近,远远的康熙不一定能一下子认出来。 康熙愣愣看着二人,心中一阵暗叹,这两个的行事,总是最让他满意的,只可惜…… 李德全比康熙更早一步认出来,却等康熙指出来才做出恍然的模样,道:“老奴去叫他们过来?” 康熙摇头,问庄人要了把镰刀,也下到地里割了起来,他这些日子,累的是心,不是身,能活动活动也算是休息了。 …… 贾环将揽在怀里的稻子放在地上堆好,直起腰,捶了两下,道:“四哥,你累不累,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累了就去歇着,太医说了,这两年你不宜劳累。” 贾环道:“偶尔一次算不得什么……我累了想歇便能歇,可百姓们却要硬着头皮做到底。既说了要体会百姓艰辛,下地来割那么两下做个样子算什么?若是这样,我还有什么颜面去对弘晖说教?” 胤禛笑道:“你总是有理,先去弄些水来我喝,罢了将稻谷捆下——那个活儿我干不来。” 贾环哪里不知道胤禛是变着法儿让他歇会,心里甜滋滋的,欢欢喜喜从路旁捡了水囊过来递给胤禛,便去一旁捆散堆在地上的稻谷。 倒不是胤禛谦虚,那活儿他还真干不来,割好的稻子完了要一捆捆挑出去的,哪里来那许多麻绳?都是信手抓两把稻草,两头不知怎的一掐,便当是根绳子了,两三下便能将一捆稻草扎的既紧又结实,这是个技术活儿,若是捆的不好,挑到一半儿散了或松了,便又要折腾许久。 贾环拽着稻绳两头,用脚将稻草踩紧,熟练的扎了个结,又掂了掂,发现没什么问题,便奔了下一堆去,安慰‘做不来这个活儿’的胤禛道:“四哥别丧气,这个活儿,便是庄农能做好的也不多,四哥已经很厉害了,像挑谷子的活儿,我也干不来,我们两个扯平了。” 胤禛应了一声,瞟了他正要捆的一堆,道:“那一堆太小,和旁边的放一起捆,省的挑的时候多跑一趟。” 贾环应了,一边忙活着,一面道:“我听说在前朝,开春的时候皇帝老儿也会下田犁一次地,那才是劳民伤财。洒水净街、披红挂彩不说,连地里的土,都是从别处运来,还要细细的筛过,就怕硌着了皇帝老儿的龙足……特特的寻了最温驯的牛,前面还要一个乡老牵着引路,他就在后面扶着犁,走上两步路,便算是犁了地了,真正是可笑的很。” 胤禛笑道:“从古到今,除了那些出身农户的开国皇帝,真正会种地的皇帝只怕没有几个,老爷子是会的,想来那唐太宗爱民如子,应该也是会的吧?” 贾环笑嘻嘻道:“那李世民可没有我们家老爷子厉害。” “这话怎么说?” 贾环道:“我们家老爷子不仅自己会种地,连儿子也会……那李世民拿什么和老爷子比?” 胤禛失笑,道:“说来说去,原来是夸你自个儿……若要比儿子会种地,何须老爷子上,只随便在田边抓个老人家,也就把李世民给比下去了。” 说话的功夫,贾环已经将身后的稻草捆完,重又拿起镰刀,凑到胤禛跟前,胤禛注意他拿起镰刀时微微皱了下眉,不等他弯下腰去,一把拉住道:“手伸出来给我看。” 贾环一缩手,道:“起泡了,不好看,别看。” 胤禛听他老实说起泡了,反而越发不信,直接抓住他的腕子,将镰刀取走,一看之下顿时深吸口气,将镰刀扔在地上,怒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贾环心虚的抽了两下手,没能抽出来,便将手指曲起来不让他看,嗫嚅道:“也不是很疼……” 胤禛阴沉着脸,拉他在稻草堆上坐着,拿过水囊浇着给他洗手,贾环见他眉心皱出一个川字,薄薄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眉梢隐隐跳动,满溢的怒气似乎下一刻便会爆发出来,不由更是不安,道:“真不疼……” 他不说还好,一说胤禛怒气更盛,再也按捺不住,怒道:“我们要靠这个吃饭吗?也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为何偏要自讨苦吃,将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贾环见他发了火,心里反而没那么虚了,辩道:“怎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既是和弘晖约好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今天对小孩子无信,明天小孩子就成了无信之人!” 胤禛道:“弘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的手都成了这个样子,他还会和你较真不成?” 贾环道:“手疼不是理由!这世上的事,但凡是你不想做的,便是一百个理由也能找的出来,若人惯了找理由,日后定是一事无成,若旁的还好,现如今弘晖看着呢,怎么也不能教坏了小孩子……” 胤禛叹道:“我何时让你不守信了?不是还有我吗?” 贾环道:“四哥也干了半日了,一会还要挑稻子……四哥,我的手向来不长茧子,偏又喜欢起泡,每次稍稍干点儿活便是这个样子,我早惯了,当真不疼的。” 胤禛冷着脸替他收拾,一面道:“疼也好,不疼也好,老实在这里呆着,剩下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不要!” 贾环见胤禛又要发火,抢先道:“你是贝勒,我是郡王,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哼!” 胤禛顿时一噎,待要说话时,便听到旁边传来扑哧一声轻笑,贾环瞪了眼看过去,一见来人便泄了气:“阿玛怎么是你?你不君子,偷听我们说话!” 他是真没发现康熙,这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不少,康熙又是低着头一路割着稻子过来的,两人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虽知道身旁不远处有人,下意识以为是庄子的农夫,也没去仔细看是谁。 康熙笑道:“君子不欺暗室,你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贾环吐吐舌头不说话。 这里人来人往的,他和胤禛也不敢说什么出格的话,听到就听到呗。 康熙过来拉着他的手看了,皱眉道:“怎的弄成这样?” 贾环缩手道:“不疼……” 贾环手上的确是起了泡,只是那水泡早就破了,上面那层皮也被磨掉,露出赤红的嫩肉,他这样割稻子也不知割了有多久,方才去扎捆的时候,又被扎了许多下,现下已经沁出了血丝,这种伤,怎么可能不疼? 康熙学着他的口气道:“你是郡王,我是皇帝,所以你要听我的,乖乖歇着,别干了,好歹也是堂堂郡王,那就折腾成这个样子?” 胤禛这会儿已经将贾环的手洗净,正用帕子裹上,贾环回道:“可是我和四哥负责的这几路,还有不少呢……” 康熙道:“不是有朕吗?若是不够,李德全也在。”虽不知贾环和弘晖约定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反正康熙这会儿也想活动活动,也就顺道搭把手。 虽然说好了不能找帮手,但是这个帮手是康熙,又另当别论了。贾环看胤禛的架势也知道绝不会再让自己碰镰刀,便也不客气了,大咧咧坐着,看着三人干活。 多了一个劳力,干起来便快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弄好了,回庄子沐浴更衣,收拾停当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 康熙进小花厅时,弘晖正红着眼睛捧着贾环的手吹气,连声问:“疼不疼?疼不疼?” 贾环笑道:“本来疼的很,小弘晖一吹吹,就不疼了。” 弘晖鼓着脸颊道:“骗人!”一双眼水当当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看去可爱之极。 贾环忍不住捏捏他的脸,大笑道:“知道是骗人就不要问傻话嘛!啊,阿玛来了,可以开饭了,肚子都饿瘪了!” 饭菜上的很快,一看便知道是庄子御厨的手艺,琳琅满目的一桌子,奇怪的是以往主食除了米饭,还会有各色羹汤,这次却只有米饭,只装在一个海碗里直接便端了上来。 饭菜一上好,弘晖便自动自发的上前,先盛了一碗米饭给康熙,再盛一碗给胤禛,剩下就不多了,又盛了一碗给贾环之后,便只剩下了两口的样子。 贾环瞅了一眼,发现弘晖碗里的饭只能盖到碗底,拨了一筷过去,道:“我吃不完这么多。” 弘晖红着眼睛道:“谢谢十五叔。” 满桌子的菜,两个半大孩子就着一碗饭推让,委实有些可笑,可康熙偏偏喜欢这样的戏码儿,笑吟吟看着不说话。 等到开始吃饭,却见弘晖竟一口菜不吃,只顾埋头吃自己碗里的饭,胤禛看着竟也不管管,康熙皱眉道:“弘晖怎的不吃菜?挑食可不行。” 弘晖放下筷子,低着头,也不说话,康熙不悦道:“这孩子,说你一句,还委屈上了?” 贾环道:“阿玛别骂弘晖,这可怪不得他,你问四哥吧。” 康熙不悦的看向胤禛,胤禛不紧不慢回道:“回皇阿玛,前些日子儿子见弘晖吃糕点,咬一口便扔在一边,再拿另一个来吃,儿子气他糟践粮食,便罚他将《锄禾》抄了一百遍。第二日环儿过府,正好看见弘晖的功课,说道:‘这首诗是写的不错,可惜没什么意思。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谁知?只怕会背这首诗的人是谁也不知,反而不会背的人,倒是大多知道的。’” “儿子想着有理,儿子莫说让弘晖抄上一百遍,便是写上一万遍,只怕也是不知其中真意。儿子想着,弘晖虽说一辈子也不用下地种田为生,但是身为上位者,若不知民生多艰,对百姓没有怜悯之心,如何能做到爱民如子?如何能得百姓爱戴?如何能稳固我大清江山?” “是以,儿子便趁着庄子收割稻谷的机会,让弘晖过来看看。看了之后,弘晖却不服气,虽不敢对儿子说,却对环儿抱怨道:‘人人都说种地苦,我看还不及我每日念书苦。’环儿便有意让他见见百姓的辛苦,说道,百姓家中每逢这个时候,像他这般大的孩子必定要挎着篮子,去收割过的田地里拾稻穗,弘晖既觉得不辛苦,不如也去拾,也不必多的,只要弘晖能拾够我们几个一顿饭的稻穗便好。为表公平,我和环儿也在地里划了块地亲自收割。皇阿玛现在吃的这些饭,就是弘晖今儿半日的功劳了,虽仍不够一顿饭吃,但是已经极不容易了。” 胤禛极少夸奖孩子,这会儿难得说了句好听的,弘晖却低下头,孕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胤禛正要斥责,弘晖跪下,泣道:“阿玛,弘晖错了……这些并不都是弘晖拾的,里面一大半都……十五叔将手磨成那样,都能坚持做完,弘晖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走不动了……弘晖知道错了……” 胤禛眉头一掀便要骂人,走不动算不得什么,可是弄虚作假却委实过分! 还未开口,康熙却招手让弘晖过去,将他的小手放在手心细看,只见白嫩的小手上密密的红色勒痕,还有些许划伤,康熙温言道:“脚破了没?” 弘晖可怜兮兮的点头。 康熙道:“可知百姓辛苦?” 弘晖再次点头,含泪道:“弘晖只做了半日,便受不了了,但是百姓们却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弘晖只是将地里长好的稻穗拾回家,百姓却要耕田、施肥、下种、锄草……辛苦一年才得收割一次……” 康熙点头,弘晖到底还小,才只有七岁,能有这般见地已然算是不错了。 只听弘晖又道:“听十五叔说,天下种地的,半数都是佃户,辛苦一年种出来的粮食,一大半都要交给地主做租子,另一半儿,又要拿许多出来交人头税,完了便是还有剩下的,也舍不得吃,拿去集市上,换了最低等的粗粮。便是这样,也大多不够吃一年的,为了节约粮食,闲的时候一天只吃两顿饭,熬得稀稀的,再加上野菜,如果遇到年成不好,连草根树皮也扒出来吃掉……李绅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弘晖现在知道了,而且也知道,为什么他会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康熙目中显出讶色来,却听弘晖还在继续道:“阿玛说,百姓都是好的,他们的愿望是如此简单,只是要吃饱穿暖而已。所以,作为上位者,我们的任务,就是让百姓们有饭吃,有衣服穿,有安定的生活,他们就会拥戴我们,大清的江山就能永固,这是所有爱新觉罗家族的子孙都要竭力去做的事情……” 康熙听得龙心大悦,将弘晖抱上膝盖,道:“难为你将你阿玛和你十五叔的话记得这么清楚,他们两个都是好的,你也算是有福的,能得他二人一同教导……将来定是大有出息……” 弘晖却又道:“可是,弘晖不懂,为什么他们生活的这么辛苦,我们还要问他们要人头税,让他们没有饭吃呢?” 康熙温言解释道:“因为朝廷也要用钱,俢堤、赈灾、发饷、打仗,到处都要钱,百姓供养我们,我们才能给百姓安定的生活啊。” 弘晖道:“可是他们已经很穷了……有的人很有钱,有的人很穷,为什么不让有钱的人多交一点,没钱的人少交一点?” 这话虽然幼稚,但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些,已经殊为不易了。 康熙揉着弘晖的头,没有回答,深深望向胤禛:“你这个儿子,委实不错。” …… 弘晖因明儿还要早起念书,吃了饭胤禛便令人将他送回,康熙却没有一同离去,而是去了书房小坐。 书房中,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胤祯折子的抄本,康熙打开,上面指痕宛然,显然是给人大力捏过的,沉默一会后放下,道:“胤祯说的不错,私盐再这般泛滥下去,只怕日后盐税会一日少过一日……朕决定允了胤祯的请,放权给盐商,让他们对私盐贩子有抄捡拘押的的权力。” 贾环看了一眼沉着脸的胤禛,见他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开口道:“阿玛,不行!” 康熙抬眼看了他一眼,道:“为何不行?” 贾环如何知道为何不行?只得拿眼去看胤禛,胤禛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禀皇阿玛,扬州盐政,弊病甚多,官商勾结一体,他们所谓的私盐和朝廷所谓的私盐,只怕并不是一回事……” 胤禛话未说完,便被康熙打断,道:“老四!这次办差的是老十四,不是你!你身在京城,对扬州的事难道比十四还清楚不成?” 胤禛一噎,闭嘴。 康熙轻轻敲打桌面,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缓声道:“老四,仔细想想,你要用什么身份,来说这些话?” 并不等胤禛回答,起身向外缓步走去,胤禛和贾环送到门口,康熙临上车前,回身看了胤禛一眼,道:“……老四,你有个好儿子。” 胤禛默然。 贾环目送康熙马车远去,转向胤禛,道:“四哥。” “嗯?” “我喜欢种地,喜欢种各种我爱吃的东西,我喜欢坐船划水,喜欢做很多好玩的玩意儿……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还能种地,还能划水,还能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 胤禛含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那么,四哥也可以。” 胤禛微微一愣。 贾环道:“人家说,女儿家的柔情,最能消磨男儿壮志……我虽然长得不高,可也不能算是女人吧?四哥希望和我在一起以后,我仍然是快快活活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也希望四哥能快快活活的,做四哥想做的事。虽然我喜欢四哥陪在我身边,可是,我不喜欢这段时间的四哥,很不喜欢……” “四哥不是说,没人说天下和我不可兼得吗?四哥不是说,走有走的法子,不走又不走的法子吗?既如此,四哥不如想想不走的法子。” 胤禛默然良久,苦笑道:“环儿,我本以为……” “我知道,四哥能放下天下的权柄,却放不下对天下的责任,也没有人让四哥放下……四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胤禛并不说话,只是将贾环的头按在怀里,狠狠的一顿揉…… 第135章 第二天一早,胤禛的折子便送到了御前,非是在康熙的御书房,而是在大殿之上,群臣面前。 “臣胤禛谨奏: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今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其私者也。” “……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彼之邑,即此肆之民,亦不得去彼之肆,豪据垄断……” “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治之国典,械之刑狱……” 看着胤禛神色冷峻,侃侃而谈,站在一旁的胤祯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变得铁青——胤禛的这篇折子,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而康熙脸上却看不见任何表情,静静的听他说完,罢了淡淡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胤禛朗声道:“这些私盐巨商,今日敢划地为界,明日就敢占山为王!若不及早彻查整顿,久而久之,我朝盐政废矣!” 康熙问道:“你认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胤禛微微一顿后,断然道:“此事唯八弟可足胜任!” 康熙脸上慢慢露出笑容,这件事,唯有胤禩能做?错,还有胤禛能做,甚至能做的更好,胤禛如今不自荐,却荐胤禩,这是为何?胤禛从来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这件事是他提出来的,又棘手之极,却推到胤禩头上,却又为何?朝中凡是出色一些的皇子,都会时常派去各地办差,只一人例外,只因此人需坐镇京中…… 康熙的目光落在李德全身上,李德全会意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封圣旨,开始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今册为太子。钦此。” 此圣旨一下,不仅满朝文武皆惊,连胤禛都愣在当场:他昨儿才下了决心,便是不能得天下,也要为这天下,为这大清,做点什么。他以为还要下无数功夫来能挽回圣心,却万万想不到,康熙的决断来的如此之快,甚至在他下定决心之前,康熙的圣旨便准备好了……这一切,恍如梦中。 便是他从今以后再无子嗣,康熙也愿意选他继承大统?还是康熙只是用他做挡箭牌,给他真正中意的人成长的时间? 但是,无论如何,坐在这个位置,他终归能做更多的事…… “太子爷,接旨吧?” 直到李德全恭敬的声音传来,胤禛才豁然惊醒,抬头望向康熙,却见康熙一双眼也正看着他,似乎对这个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儿子终于被他惊了一次,觉得分外满意。 “……儿臣胤禛,领旨谢恩。” 捧着圣旨缓缓起立,满朝文武皆跪:“臣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从今天开始,他胤禛,便是太子了……这大清的,半个主人。 不同于当初胤礽时康熙只在朝上说有意复立太子,令钦天监选定吉日,这次,却是朝上直接册封,虽尚未举行大典,但是他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 康熙忽然立淡出朝廷许久的胤禛为太子,朝臣刚开始还有些意外,等反应过来以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自古立太子,立嫡立长立贤,论嫡,胤禛是皇后养子,除了废太子胤礽,只有他出身最高;论长,皇长子、二子、三子均被圈禁,他排行四;论贤,且看他这些年的政绩,但凡是皇上交他的差事,不一定是漂漂亮亮,但是一定是妥妥当当的:清理户部,这么难啃的骨头硬是被他啃了下来;亲去灾区推广番薯,救活无数百姓,那些人谁不当他是再生父母?还有一道密折制,让大清吏治风气为之一清……这桩桩件件,任意拿一个出来,便能将其他皇子都比下去了。他若不做太子,还有何人能做? 直到周围的人鱼贯而出,胤禛才发现已经退朝了,微微顿了顿,向康熙离开的方向追去。 还不等他开口,康熙道:“你如今已然是太子,盐商之事,你自己斟酌着办就是了,想派谁去就派谁去吧。” 胤禛低头应了,他还是有些不能适应自己的身份。 却听康熙突然笑道:“环儿昨儿还说,他是郡王,你是贝勒,你管他不着……这下可能管的着了。” 胤禛不由苦笑,别说自己现在是太子,只怕便是做了皇帝,也是管不了那小东西的…… 胤禩看着端坐在自己书房上首的胤禛,沉默良久,直到胤禛再度开口:“我既然敢用你,你竟不敢为我所用不成?” 胤禩闭了闭眼,前世种种再度涌上心头,胤禛最终会坐上那个位置,早在他预料之中。他早便准备好了,胤禛上位之前,就算不能和他处好关系,也不能与之交恶,胤禛上位之后,便淡出朝廷,让这个多疑又心眼狭小的抄家皇帝对自己彻底放心,做他一个逍遥自在的闲王。 所以他在胤禛面前几度示好,甚至为推他上位出了把力,他在胤禛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机手段,也从来没有想过,胤禛会肯用他,敢用他。 贤王、闲王……一字之差…… 前世人人称他为贤王,在康熙口中,却成了‘居心叵测’、‘贱妇之子’,最后落得含恨而亡…… 今生他已经决定做个闲王,却被这前世宿敌找上门来…… 他也是心存大志之人,论能力更不输给任何人,若不是万般无奈,怎会甘心做个闲王?难道他就不想青史留名,难道他就不想呼风唤雨? “我既敢用你,你竟不敢为我所用不成?” 胤禩忽然恼怒起来:他有什么不敢的?!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突然想起这个人在前世最让他诟病的一点,也是让他和胤禟等人在暗地里嘲笑了无数次的东西——这人的性格中,有一种作为皇帝,最最不该有的东西,说的好听,是正直,说的不好听,是死倔。 只要是他的人,只要对他忠心耿耿,只要没有违法乱纪,只要是一心为国……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他也会咬着牙死撑到底。 前世他利用这一点,给这个人造了无数的麻烦,但是今生换一个角度再看,能为这个人办事,实在是一件很幸运很安心的事。 只要安心办差,只要不动歪念头,就永远不用担心,有一天他会将你推出来平息众怒,不用担心,他会因为为了平衡权力,将你当成牺牲品。 一笑扬眉:“这件事可不小,四哥就不怕我捅破了天?” 胤禛并不答话,起身道:“此事既然八弟应了,还请尽快动身的好。” 望着胤禛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胤禩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怅然若失。 许久之后,才慢慢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亦明白胤禛没有说出口的话。 捅破天?当初胤禛初闻盐商之事时没有捅出来,是因为当时盐商的头上是胤礽,是胤祉……那才是当真捅破了天。 现如今,头顶上那片天,是康熙,是胤禛,那个独夫,有什么地方怕他捅的? 更何况,前世今生,‘分寸’二字已经牢牢的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再也难以磨灭,便是想造次一次,也是有心无力。 叹了口气,思绪回到差事上:“扬州盐商……这件事,只怕还要着落在老九身上。”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胤禟府上,也正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胤禟正挑着眉,神色不善道:“怎么,打秋风都打到爷这里来了?” 贾环跺脚道:“怎么叫打秋风?我又不是不给你银子!” 胤禟伸手道:“好啊!六十万两,一手钱一手货。” 贾环一噎,道:“哪有那么贵的?” 胤禟头也不抬的继续看帐,漫不经心道:“谁不知道京城的宅子是寸土寸金,就算是有银子,也不一定有地方买去,爷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要不要,就一句话。” 贾环央道:“我先付一半行不行?” 胤禟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那意思在明白不过:你觉得可能吗? 贾环跺脚道:“九哥你太不够意思了,枉我平日对你那么好!不就是一栋宅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到别处寻去!九哥你以后有什么事,也不要找我!哼!” 胤禟挑眉道:“别以为四哥做了太子,爷就……” “呃?”贾环顿时愣住:“四哥做了太子?什么时候的事?” 胤禟瞪大了眼:“你不知道?” “我爹去了衙门点卯,还没回来,朝里的事哪有人告诉我……” 胤禟也有些犯晕,道:“你今天没见过四哥?” “见了啊,今儿一大早,我还和他一起入的城……他做太子了?昨儿老爷子还对他爱理不理的呢,怎么今儿就……好奇怪……”贾环想不通也就不想了,道:“对了九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胤禟将账本扔在桌子上,干咳一声道:“啊,那个,没什么……”他怎么会忘了,这个小东西的消息向来不灵通,若不能从胤禛口里得知,便得等事情传遍了朝野,最后才从贾政口里传到他耳朵里去。 “我明明听你说,你别以为四哥……” “啊,”胤禟打断道:“我刚刚好像听你说要宅子来着?好端端的要什么宅子?你的郡王府不是都快建好了吗?” 贾环瞪大眼道:“我是帮的爹买的!我刚才说过一次了!你都没听我说话!你……” 胤禟有些心虚,道:“我刚才不是在看帐吗?你再说一次,你要什么样的宅子来着?要多大的?” 贾环冷哼一声道:“我不说了,你的宅子卖那么贵,我买不起,我去找其他人……” 起身便向外走,胤禟一跃而起,绕过书案追出来,在贾环临出门前抓住他,拉了回去,按在椅子上坐好,道:“除了爷,还有谁闲着没事买些个空宅子存着?来来,过来仔细说说,我帮你合计合计。” 贾环犹疑的看了他一眼,道:“今儿早上回来的时候,听我爹提了一下,说是因为府里我大伯和我爹身上都有爵位,而且我爹的爵位也不是袭的祖上的,偏比我大伯还高,总在里面住着也不好,所以趁着我二哥成亲的机会,准备分家……啊,不对,也不是分家,因为老太太还在呢,所以不能分家,只是分府别居。总之就是我爹这一房要搬出来住了,老太太的话,喜欢住哪里就住哪里。” “搬出来就要买房子,可是我们家的银子也不多,还欠了一堆的债。不过因为薛家大表哥出家了,家里就剩了薛家表姐一个,薛家表姐这次嫁到我们家来,所以她们家的债就不用还了。然后就是林姐姐家的,林姐姐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一年多除了孝就该嫁人了,总不能让她带着欠条嫁出去,前儿老爷子不是把那园子赐还给了我们家吗,所以就和她商量着,问能不能用那园子抵债。林姐姐就答应了,而且还又倒给了一些银子,所以那园子以后就是林姐姐家的了。林姐姐说一个人住寂寞,又邀了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还有珠大嫂子一起去同住……” 胤禟被他这个姐姐那个姐姐说的一阵晕,忙道:“打住打住,你只要说,你要买多大的宅子就成了。” 贾环掰着指头算道:“我爹,太太,我娘,二哥和未来二嫂,还有他们以后生的宝宝,然后……三姐姐现在有地方住,她出嫁的时候虽然要回来,但是时间不长,关系不大。珠大嫂子虽然暂时也有地方住,可是等林姐姐出嫁了就要搬回来,所以要准备她和兰儿住的地方……还有兰儿以后也要成亲,如果再生了小宝宝……” “行了行了,”胤禟不耐烦道:“我手头京城的空宅子就只有三处,内城一处不大,只三进,外城两处都是五进的,一处还带着小园子的,看你那副算法儿,外城那处五进带园子的给你,二十万两拿去。” 贾环睁大眼道:“我们家单修一个园子就花了好几十万两,哪有带宅子才二十万两的?” 胤禟道:“说了是小园子了,而且修园子和买旧园子怎会一样?老实告诉你,那宅子原是一个犯官的,合家遣回原籍了,爷趁他们卖的急,买下来原本准备赚一笔,既然是你要,爷也不挣你银子,二十万两拿去。” “可是你明明说……” 胤禟一瞪眼睛,道:“说什么说?你到底要不要?” “要……但是……” “明儿我让管家带着地契找你爹去衙门过户!” “可……” “若银子不就手,等什么时候有了给爷就是,若是没有,爷也不缺那点钱花。” “但是……” “什么但是不但是的,没看爷忙的很吗?还等着看帐呢,耽搁了爷挣银子,你陪的起码?去去,一边玩去!” 贾环被胤禟推出门外,不甘心的离开,胤禟刚松了口气,却见贾环又溜了回来,头伸在门口,做着鬼脸道:“不是就误会我是仗着四哥的势来欺负你的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胤禟刚脸色一黑,还没来得及说话,贾环一溜烟便不见了,气的胤禟在身后大骂:“臭小子,爷几十万两银子,也换不来一句好听的……” 第136章 胤禟为人爽气,向来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胤禟的管家直接去了衙门找到了贾政,先看宅子再去过户。 贾政看了宅子便先呆住了,隐晦的表示了自己家里人口不多,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以及二子最近要成亲,家里开着支大什么的意思。 谁知向来精明如人精的管家这次却像忽然听不懂人话了似的,连道恭喜恭喜,到时别忘了下帖子云云,罢了来了一句:如果贾大人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去衙门过户? 贾政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硬着头皮和管事一同去衙门过了户,等出了门,管家告辞以后才想起来,银票还踹在自己怀里呢,忙追上去,那管事只道:小人只管看宅子过户,银子的事,贾大人自己和我们爷去说吧!登上马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贾政顿时气到仰倒,让他和胤禟去说,还不是胤禟说多少银子是多少银子?他那小儿子虽然现在挂了个皇子的名号,可是和胤禟走的似乎也不是很近,而且之前还宰过胤禟一刀,这次只怕是要宰回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忧心忡忡的找到贾环,贾环便随口说了句:有多少给多少呗。 贾政气得几乎吐血,有多少给多少……那宝玉还要不要成亲了?万分后悔将找宅子的事交给这个不靠谱的儿子,转头去找贾母,商量银子的事。 …… 因胤禛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贾环也就不去烦他,自己窝在家里看书练字,正临帖子呢,就看见胤禟摔了帘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后来跟着急的满头大汗的贾政。 “九哥?”贾环放下笔站起来相迎:“九哥你来了啊,坐。” 胤禟携怒而来,见了贾环反而安静了下来,也不坐,靠在案上,抱着臂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贾环抓抓头,最近除了宰了他一栋宅子,也没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啊。 不安的再叫一声:“九哥?” 胤禟伸手:“地契!” “什么地契?” 胤禟冷哼道:“地契拿来,那宅子,爷不卖了!” “啊?九哥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胤禟冷冷道:“爷的宅子,爷爱卖就卖,不爱卖就不卖,爷现在不想卖了,不行吗?” 贾环气道:“九哥你发什么疯,我哪里又惹到你了?”不就是一栋宅子吗?不仅是胤禟,便是他也没放在眼里,至于亲自跑到他家里来问他要地契吗? 胤禟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扔在案上,道:“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打发叫花子呢?还是怕爷巴结上你了,要和爷撇清呢?爷现在不巴结了,行了吧?” 贾政闻言赔笑道:“九爷别生气,都是下官的不是,实在是最近手里不太方便,等明儿下官筹够了钱……” 贾环朝那银票瞟了一眼,顿时知道出了什么事了,瞪大眼道:“九哥你太过分了,你明明说了只要二十万两的!居然收我爹这么多钱!” 胤禟听了贾政的话,也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正要仔细问问,一听贾环的话,顿时气乐了:“爷今儿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了!分明是咱们贾大人今儿拿着这些银子去打爷的脸呢,到你嘴里倒成了爷讹你们家银子了!” 贾环哼一声,不理他,转向贾政道:“父亲,你怎么给他这么多银子,不是说好了二十万两的吗?” 贾政一呆:“二十万两?”那么大一栋宅子,二十万两? 贾环顿时明白,对胤禟道:“你家管家没给我爹报价?” “废话!”胤禟也知道问题出在哪了,怒道:“你那天不是在爷跟前使劲的哭穷吗?爷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银子?爷要是告诉管家去收二十万两银子,你爹敢不给?你自己不知道说?” 贾环心虚的看了贾政一眼,道:“我爹来和我说银子的事儿,我以为爹是说凑不齐二十万两,所以就说,有多少给多少……” 迅速伸手向案上的银票抢去,胤禟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叠银票被他揣进怀里,怒道:“你和我说你们家如何如何,我看贾大人有钱的很嘛,出手就是五十万两……银子还来!” 贾环吐吐舌头道:“你自己送上门来,傻子才会还给你!” 胤禟怏怏道:“好歹把爷那二十万两还来。” 贾环坚定的摇头道:“不!我要留着娶媳妇儿用!” 胤禟顿时乐了,大笑道:“对的对的,你是该攒钱娶媳妇儿!” 贾环不理他的嘲笑,道:“九哥,我也不白拿你银子,我拿东西给你换!” 胤禟瞥了他一眼,道:“一身没有四两肉,便是把你卖了也值不了几两银子,你拿什么和爷换?” “点子!挣钱的点子!” 胤禟大声嘲笑道:“爷还用得着问你要挣钱的点子?” 贾环道:“九哥别小看我,挣钱的本事我可不比你差。十两银子起家,几年内两座价值几十万两的温泉庄子,你有这个本事?” 胤禟这才找了个椅子舒服的坐下,道:“行,爷姑且听听你点子!” …… 胤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大一小两人挨在一起说话,脑袋凑到很近,说的很是热切,还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顿时黑了一张脸,干咳一声。 贾环抬头看见胤禛,喜道:“四哥,你忙完了啊?”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胤禛了,便是几天前,也只在一起说了一小会儿话而已。 胤禛看见他的笑容,脸色稍缓,道:“再忙也要吃饭啊……有些日子没见你了,过来看看,顺便蹭顿午饭吃。” 贾环道:“四哥来的巧,正好九哥也在这里吃饭,我和厨娘说过了,让她多做些菜,三个人也够吃的。” 胤禛不置可否,看了胤禟一眼,道:“最近九弟闲的很啊!” 虽然他没工夫过来,但是耳目却还是灵通的,最近胤禟来的可勤得很啊。 胤禟并不卖胤禛的帐,似笑非笑道:“自然比不上太子爷日理万机。“胤禛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自发的找个地方坐下,问道:“环儿在弄什么呢?” 贾环得意道:“我最近用点子和九哥换了座宅子呢!” 胤禛哦了一声:“什么点子?” “百货市场!”贾环道:“现下买东西,卖瓷器的、古玩的、衣服鞋袜的,香囊玉佩的、笔墨纸砚的、家伙什的、油盐酱醋的,都各有各的地盘,若买的东西的多,大半个京城跑下来,腿都跑断了……尤其是郊外的百姓,许久才进一次京城,一次要买许多东西,真正一天都不够他们逛的。若是有个地方,能把这些东西一次都买齐了,既便宜又没有假货,你说,他们会去哪里?” 胤禛神色一整,道:“这倒有些想头。” “自然是有些想头!”贾环兴奋道:“我们建一个足有几亩的大街市,把这些东西弄到一起来卖,然后打出一个假一赔十的幌子,那些外面来的人,最怕的就是上当受骗,这里一次可以把东西都买齐全了不说,还能保证没有假货,铁定都会来的!若是做的好,不仅京城,但凡是大一点的城市都建一个……唔,也许一个还不够,建上三四个,我们就发达了!” 胤禛沉吟道:“法子倒是不错的,只是这样,原本那些开店开作坊的,岂不是没了活路?” 贾环摇头道:“怎么会呢?我们的市场只管卖东西,又不管做东西,那些小作坊,几乎都是自产自销,可是现在,他们可以直接把东西卖给我们,虽便宜一些儿,可是却省了雇人租店面的钱。再者,他们还可以在我们的市场里租个地段儿,专卖他的东西,给我们提成就好……至于那些开店的,大约会受点影响,但是京城这么大,不至于多个百货市场就让他们没了活路了吧?说不定还能让他们少黑心些儿。” 胤禛点头笑道:“说的是呢,我们家环儿就是聪明。” 被表扬的贾环笑得眉眼弯弯,道:“四哥,你说,到时候若真成了……百姓们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左邻右舍招呼一声:‘走,出去逛逛。’‘逛什么啊?’‘逛百货啊!’--那该多好玩?” 胤禛见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儿,忍不住又想将他的头按在怀里一阵揉,却瞟见一旁看热闹的胤禟,只得伸手在贾环头上摸了一记了事。 胤禟在一旁看着两个人肉麻兮兮,早便不耐烦了,换了往日他早就一走了之,免得长针眼。但是因为胤禛抢了“属于他八哥”的太子之位,他便怎么看胤禛怎么不顺眼,知道这会儿胤禛正巴不得他赶紧消失,是以偏要赖在这里让他难受。 胤禛恋恋不舍的从贾环的头上收回自己的手,目光落在胤禟身上,道:“九弟。” “太子爷。” 胤禛皱眉道:“听你口里叫太子爷,实在别扭的很,你还是叫四哥成了。今儿也是赶巧了,我正想找你,便遇上了。” 胤禟道:“不知道太子爷找臣弟有什么事?” 胤禛见他仍旧太子太子的唤着,皱了皱眉,也没就此多说什么,只道:“之前九弟钱庄的事做的极好,现在各地的钱庄都已建好,生意也越来越好,再不需九弟总盯着……我想着,这钱庄是挂在内库名下的,内库原该是内务府掌管,是以,我打算将钱庄交给十三弟一同打理……” 胤禟一挑眉,冷哼一声,道:“那倒是正好,正好这段日子我要筹备开百货市场的事,也没工夫管那么多……明儿我就去和老十三交接,四哥放心,我对那玩意没什么兴趣,不会死攥着不放。” 他对此事早有预料,钱庄此刻可算是内库最大的收入来源,胤禛怎么可能将这东西一直放在他手里?只是想不到会来的这么快,胤禛做了太子还不到一个月居然就开始攥权了。 胤禛对他口气中的嘲讽彷如未闻,继续道:“我来之前,刚好收到了老八的信,说那边的事情已经有了进展,或许过不了多少日子,便能找到证据,将那些不法盐商一网打尽……” 胤禟原本不耐烦之极,这会儿听到胤禛提到胤禩,才又专心听了起来,只听胤禛继续道:“我琢摩着,便是抓了这些盐商有什么用?新来的便不会偷贩私盐了?利益动人心,今儿杀了十个,明儿就能冒出一百个来……” 胤禟也琢磨着,这老四是不是发癔症了,居然和他说这些东西,谁不知道他胤禟除了会做生意挣钱便一无是处?这些政事,关他什么事? 胤禛又道:“九弟怕是不清楚,皇阿玛之所以这般看重盐税,是因为我朝赋税不高,盐税这一块儿,在每年国库收入上占了近乎一半的比重。盐人人要吃,人人得买,是以这些钱,还不是民脂民膏?摊到每个人头上,倒又是一笔人头税!而且,还有一大半被这些盐商吞了去,实实的比加赋还要可怕!” “是以,我有心重新制定盐政,但是无论如何制定,盐税上的收入必定会大大减少……九弟也知道,国库原就空虚,少了盐税这一头,入不敷出是一定的。我原对此极为头疼,今儿听了环儿的主意,倒是有了个想法。既然内库可以开钱庄,为何户部不能开百货市场?无论如何,让百姓们自愿掏出钱来,总比强硬征收来的妥当。便是里面有贪赃枉法的,总也盘剥不到百姓身上……九弟你认为如何?” 胤禟听得只咬牙,难怪和他说这么多,原来不仅是要将钱庄抢了去,连百货市场竟也要抢走! 听到胤禛发问,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太子爷英明。” 胤禛道:“既然有九弟这话,我就放心了,那么,能不能从百货市场再挣一个盐税出来,就靠九弟了……” “太子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胤禟敷衍的话说了一半,突然瞪大了眼,道:“你说什么?” 胤禛奇道:“户部原是我掌理的,但是最近我事务颇多,有些忙不过来了,是以和皇阿玛请了旨,将它交到九弟手里……怎么,我没说吗?” 胤禟咬牙切齿道:“你!没!说!” “哦,那是我一时疏忽了,”胤禛歉然道:“九弟莫怪,以后户部的事,就靠九弟你了。” 胤禟怒道:“我喜欢的是挣钱,不是算账!” 胤禛道:“这我自然知道,所以算账和花钱的事,都不必九弟操心,我自会派人去做,九弟只管挣钱就好了!” 胤禟气的几乎吐血,只管挣钱就行了,花钱的的事不用他操心……敢情这是要把他当苦力使呢,气道:“一个百货市场就想挣个盐税回来,你想钱想疯了!” 胤禛叹道:“我的确是想钱想疯了……其实也不只一个百货市场,不是还有老八手里的驿站吗,那个也是挂在户部的……” 胤禟道:“驿站不花钱已经是万幸了,你还想用它来挣钱?” 胤禛正色道:“这就要靠九弟你的本事了!” 胤禟见胤禛油盐不进的样子,也着实无法,但若是当真推了户部的差事,那百货市场也就轮不到他去做了,他为这个筹划了许多天,实在放不下,只得咬牙道:“你若是将环儿弄得硝石场也归在户部头上,我倒可以考虑考虑。”硝石场现在虽规模还小,但是将来的利益可以想见。 胤禛犹豫一下,道:“但是硝石场是归在内库头上的,不过内库现今有了钱庄,倒是十分丰盈……这件事你还是和皇阿玛去说吧,我可不敢擅动内库的产业。” 胤禛都不敢动,胤禟又如何敢?转转念头,又道:“既如此,那么海运上,内库不能再分一杯羹。”这上面也是一大头钱。 胤禛这次爽快道:“这个我现在便答应你。” 胤禟这才勉强点头。 胤禛道:“九弟,时间紧迫,你赶紧先去和十三弟交接一下吧!眼看八弟那边便要行动了,在此之前,好歹也要开始挣上银子,否则皇阿玛不会批准新的盐政……” 胤禟怒道:“爷还没吃饭呢!”这是要把人朝死里使唤呢! “是吗?啊,那正好,我正好还有一件事要找九弟……哎,九弟,先别走啊……” 看着胤禟的背影远去,胤禛一把将贾环拉进怀里抱住:“总算将那碍眼的家伙赶走了!环儿先让我抱抱。” 贾环窝在胤禛怀里,半日没有动弹,等胤禛稍稍放松了手,才道:“四哥,我想你了。” “……我也是。” 胤禛又抱了会儿,才恋恋不舍的松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道:“给你的。” “什么?”贾环接过来,道:“地契?扬州的?” “唔,老八今儿送来的。”胤禛道:“老八去了那边可风光,收了无数的礼:银票、园子、美人、戏班子……他是来者不拒,不过转头便让人送了回京。你可别小看这园子,这是扬州盐商最近才合力建的,占地二十顷,听说修的极美,可称为扬州第一园林,还没住过人……知道你喜欢园子,我就偷偷扣下了……” “好啊,四哥你假公济私。” 胤禛笑道:“这世上,也只有你能让爷假公济私了……放心收着,我和老爷子透过口风,老爷子默许了的。” 贾环喜滋滋拿着左看右看,倒不是有多稀罕那园子,而是胤禛的心意委实让他感动。 又奇道:“为什么扬州的盐商会合力修这么一个园子送给八哥?” 胤禛道:“那些盐商原本的靠山是太子,现在太子倒了,他们能不慌吗?建这个园子自然是为了讨好他们将来的后台,正好老八下江南,他们就巴结上了。” 贾环讶然道:“前儿十四哥不是去了一趟扬州吗,而且和那些盐商关系不错的样子,怎么没给他?” 胤禛摇头道:“老十四啊,还太嫩了!” 几十万两银子就把他哄得眉开眼笑的,这么好打发,那园子自然就省下了,当然也有嫌他年轻份量不足的意思。 贾环将地契收进怀里,在胤禛身上挤了挤,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住……” 胤禛微微一笑,一手揽着他,一手将案上最上面一张写了字的纸抽开,提笔在下面一张白纸上开始写字。 贾环伸头去看,只见他在上面依次写了“国库”、“吏治”、“科举”、“诉讼”、“赋税”几个词,问道:“这是什么?” “是大清现在最大的几处弊政:国库空虚,吏治不清,科举舞弊,诉讼不公,赋税不均。” 提笔将“科举”、“诉讼”圈了起来,指向“吏治”,道:“这两项,归根结底是吏治的问题。” 然后在“国库”下,写上几行小字,“驿站、火硝、钱庄、海运、百货”,笑道:“也许还有很多,因为我们家环儿有的是挣钱的点子,对吧?” 贾环“唔”了一声,看他继续在吏治下方写了下去:“密折、密探、火耗归公、养廉银、严刑酷法”,道:“吏治实在是我朝最大的问题,我想来想去,也只能软硬兼施了,许是以后会有更好的法子,但是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胤禛的笔在赋税一项上,顿了顿,才提笔写下四个字:“摊丁入亩。” 道:“那日弘晖说,赋税,让有钱的多交,没钱的少交,那就只有摊丁入亩,这一项……办起来却是最难的。” 将笔放下,笑道:“但是不管多难,这些事,我都会快快的,一件一件儿的办好……这世上的事是做不完的,我只做完这些,便再无遗憾。这朝上的事,我便再不会多问一句。环儿,你等我三年,最多三年,然后,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做一对逍遥神仙……” 第137章 之后的胤禛更忙,好在贾环并不是痴迷于情事的后院女子,胤禛没时间陪他,他也有自己的事儿做。 庄子、厂子、百货市场到处窜着,还有固定的三日一次的讲书,再加上去玩耍的时间,看着倒比胤禛更忙碌几分。 不得不说,胤禟在做生意上的确有着旁人望尘莫及的天赋,贾环丰富的想象力加上胤禟强大的执行力,百货市场的生意比他们预料中的还要好几分。 扬州盐商最终栽在胤禩这个超级‘卧底’的手里,这些盐商锒铛入狱的同时,胤禛胤禩关于盐政革新的联名折子也送到了御前。 胤禛事前也曾问过贾环,看他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贾环的主意便是两个字——“开放”,盐政的弊病都来自于垄断二字,若是能彻底放开市场,自然就没了弊政。 却被胤禛一口否决,并不是贾环的主意不好,而是盐场产量有限,盐又是百姓生活必须,若是有奸商囤积居奇,便可扰乱一方。 于是再与胤禩商议。 自古以来,盐政大体可分为‘民产、官收、商运、商销’和‘民产、官收、官运、官销’两大类,大清用的便是前者,只因后者官运官销开支太过巨大,且弊病更多。 但如今胤禩所建的驿站已经四通八达,胤禟为了多挣银子,除了送信之外,又开始带运货物行礼等,有这条现成的线路在,盐的官运官销成本将大大降低,至于其中弊病,除了“密折”“密探”之外,贾环又出了个主意:“全国统一定价”。 食盐售价由朝廷统一制定,并且通报天下百姓,任何地方,食盐售价不得多一分少一哩,各处售点,若出现拒售或加价之事,被百姓举报,一律就地革职法办,售点中若货物有所短缺,当及时通知驿站运送,其间可限售,但若以缺货为理由拒售或加价者,也一概法办。 这样无疑是将偏远地区的运费成本均摊在了各处,但是总的来说,因少了盐商的盘剥,各地的食盐售价都将下降,不管怎么样,百姓都是受益的。 随同折子一同呈上去的,还有一笔账,按上面的计算,只要定价合理,朝廷收入比之前的盐税少不了多少,但是百姓却可以吃上至少便宜了一半的盐。 康熙看了折子,并没有犹豫多久便允了。 盐商是胤禩抓的,驿站是胤禩建的,盐政改革的事自然也就着落在他头上,于是回京还不满十天的胤禩,又连夜出发……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以后,怕是难得闲了…… 时间过得飞快,胤禩终于有机会再次回京喘口气的时候,胤禛立太子的大典已经结束,贾环的郡王府修建妥当,贾政一房也搬去了新居,贾家新妇薛宝钗接手府中的事务,于是贾府中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女主人,将一切打理的仅仅有条。 因说了贾环是两处为家,贾府新居里自然是贾环先挑住处,他也不客气,在园子里找了处风景最好的小院,最方便的是挨着有一道小门,以后出入府里便不用再绕个大圈儿去走侧门,而且胤禛来找他时,也不必再惊动一府的人了。 新年便在这样的忙碌中度过,新近发了财、得了两处产业(当然一处归了贾府)的贾环又有人送了第三处来。 来的人是胤誐。 贾环对着手里的地契愣了半晌,道:“十哥,你干嘛啊?” “贿赂!” “啊?” 胤誐道:“老八给你送园子,老九送宅子,都得了差事……我也看中一处差事,所以弄了座庄子来送你,央你去四哥跟前帮我讨了来。” 贾环顿时哭笑不得,这什么跟什么啊,他知道几个成年皇子里,就数胤誐和胤祥最穷,他们都不太会捞钱,手又不紧,胤祥是咬着牙硬撑,有一分花一分,没了就忍者,胤誐是有钱可着劲儿花,没钱赊账也要花。现在胤祥管着内务府,手底下渐渐宽松了,而胤誐则还在到处打秋风,这一处庄子足有四十顷地,又在京城附近,可不便宜。 将地契又递回去,道:“那园子才不是八哥送的,是四哥送我的!宅子是我急着住才从九哥那里赖来的……我又不缺银子花,好端端的要你的庄子做什么?” 胤誐也不客气,乐呵呵的将地契又收了回去,道:“庄子我可是给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讨差事的事可就交给你了。”要是贾环真收,他还不知道怎么弄呢,那庄子的地契可是他现从胤禟手里借来的,说好了一天就还。 贾环好奇道:“十哥看上什么差事啊?” 胤誐道:“还记得去年来了几个西洋人问你要种痘的法子吗?老八还为这个上了海事折子的,不瞒你说,我看上这海事衙门的活了……你不是问他们要制火枪的法子吗?前儿那些西洋人带了匠人过来了,火枪的事我是不敢想,那个皇上和四哥亲自看着,但是和洋人打交道这事儿,又肥又风光,和他们做生意也委实挣钱的很……你和四哥说说,把那活儿给了我,大不了我少捞一点就是了——我总不能跟在老八老九身后,打一辈子的下手吧!” 贾环失笑,要官还坦言要捞钱的,胤誐算是第一个了,不过,这个位置给谁都会捞钱,他知道胤誐虽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极有分寸,便道:“我去向四哥说好话是没问题,不过,若是你看到什么好玩的西洋玩意儿,可要想着我才行!” 胤誐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有了好东西,爷第一个想着你,然后才想爷的老婆孩子。” 得到胤誐保证的贾环果真去找胤禛说话,胤禛闻言道:“幸好你来的及时,不然这差事我倒真给别人了。” 贾环道:“四哥先应了旁人了吗?” 胤禛道:“也算不上是应,前儿我额娘找了我去说话,让我拉扯一把小十四,我原想着将这个活儿给他算了,既然你说了,就留给老十,小十四再给他寻别的差事就是。” 贾环道:“要不我去回了十哥吧?” “不用。老十难得开一次口,而且这差事他比小十四合适的多。先不说老十在之前老九派船出海的时候给他打过下手,和这些洋人有过接触,最重要的是和外族人打交道,稍嫩一点都不成,老十四去了我也只敢让他挂个名,老十肯自动请缨是最好不过了。” 贾环哦了一声,想起德妃和胤禛关系向来不好,而且之前因为胤禛没有推荐胤祯做太子,正生着气呢,问道:“德妃娘娘现在不生你气了吗?” 胤禛道:“我现在是太子,她和我生什么气?” 贾环微微放低声音,道:“我记得德妃娘娘不是更喜欢十四哥做太子的吗?” 胤禛道:“小十四去扬州办的差事失了圣心,额娘又不是傻的,怎能怪的到我的头上?我做太子总比旁的人做太子强的多,老爷子可没说只立她生的儿子做太子,现在很显然便是我不做也轮不到小十四,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何况便是她更中意小十四又能怎么样?立我为太子是老爷子的意思,有老爷子在,额娘别说是质疑,便是问都不敢多问一句的,老爷子最反感的便是后宫女人过问朝堂之事,若真的惹了老爷子,我是没什么,小十四只怕更不得意了。” 贾环想着也觉得有理,现在因胤禛做了太子,和德妃的关系也好了许多,虽不知里面蕴着多少真情,但是到底也是一件好事。 旨意很快就下来了,胤誐领了海事衙门,胤祯去了兵部,倒是皆大欢喜。 时光如梭,又是一年春光好,康熙和贾环并肩坐在地头的草墩儿上,看着忙碌的庄人,正是插秧的季节,庄农们依旧按照贾环的意思,将不同稻种的秧苗分片种在不同的地里。 贾环看着往来的庄农若有所思,康熙的目光却更多的落在秧田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是弘晖。 弘晖今年已经八岁了,在贾环和太医的联手调理下,个头长高了许多,身体也壮实了不少,听康熙说,现在已然开始跟着师傅练武,此刻正弯着腰插秧,动作丝毫不见生涩。 因有胤禛在,康熙又有了闲暇,不对,应该是比胤礽做太子时,更加清闲。 胤礽和胤禛之间,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秘书助理和高级CEO之间的差别,胤礽什么事都看康熙的脸色行事,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是揣摩试探康熙的心意,但是胤禛却不同,但凡是他认为对大清对百姓有利的,便义无反顾去做,若是和康熙意见相左,还会争辩一番。 老祖宗说‘仰而求则难,俯而就则易’总是有理的,胤禛这般行事,反而让康熙越来越满意。康熙在经历了胤礽一事后,因连番吐血昏迷,到底还是伤了身,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稍费心神便感觉吃不消,见胤禛处理政事越加纯熟,渐渐便将越来越多的事交到他手中,自己则将心思放在了教养弘晖身上。 康熙是不肯认输的人,一个胤礽被他教养成那般模样,口里不提,心中憋闷是一定的,此刻见了弘晖这颗好苗子,准备一雪前耻,下定决心一定要教出一个最完美的太子出来。 是以弘晖过的比他爹还要忙碌,每日上午上书房念书,下午康熙亲自上阵,到了晚上还要被他爹揪去看着他处理政务,中间打打下手什么的……还是贾环看他着实可怜,那么小的孩子,一天不过能睡三个时辰,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样,便央着康熙给弘晖留点时间出门透气,在贾环的死缠烂打下,康熙终于点头,每隔十天可以跟着贾环出一次门,这还是康熙希望弘晖身上能有一点贾环的特质,才勉强答应的。执行起来又再次打了个折扣,因为每到这一日,大多都有康熙跟着,间或是胤禛,但无论是谁跟着,弘晖真想疯玩一整日却是休想。 比如今天,弘晖便因为有康熙跟着,不得不挽起裤腿下地干活。 康熙回头,见贾环目光飘忽,问道:“环儿在想什么呢?” “想四哥。” “嗯?” “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四哥也这样,换了粗布衣服,挽了裤腿,在地里插秧,被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时候,四哥腿上还钉了一只蚂蝗,是我弄下来的呢——今年换了弘晖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也钉上蚂蝗,吓哭了可怎么办?”原来不知不觉,认识胤禛便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此刻回想起来,真有物是人非之感。 康熙看向弘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道:“你莫要总把弘晖当小孩子,朕看他倒比你还要懂事些儿。” 贾环不满道:“你们才不要总把弘晖当成大人,他到底只有八岁。” “朕八岁的时候,已经登基了,可比他现在累的多……何况朕不是还答应他每月和你出来玩几天吗?换了其他的皇子皇孙,一年也不过歇三日罢了。” 贾环指着在地里干活的弘晖:“这算是哪门子的假啊?” 康熙不以为意道:“能出来松快松快便不错了,朕看他倒是高兴的很呢。” 贾环一想也是,每次弘晖和他出来,不敢是干什么,总是高兴的。 康熙见贾环又许久不说话,目光从弘晖身上收回落在他身上,发现他正撑着头,盯着堆在水边的秧苗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贾环收回目光,叹道:“我记得一年多前,阿玛说想让我找到法子,让天底下的百姓都不再挨饿……可惜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火硝虽好,但对麦子、稻谷产量增产并不如人意,比不上塘泥和夜香;番薯玉米产量虽高,但到底不是主食……” 康熙含笑道:“哪有那许多塘泥夜香来做肥料?能使贫瘠之地增产四成,已经是朕想都不敢想的事了;番薯成熟快,产量高,有了它,百姓才能熬过灾后原该颗粒无收的一年;还有玉米,产量高,易储存,现已充作军粮和赈济粮,不知让多少人填饱了肚子……环儿,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只这些,便足以让你青史留名了。” 贾环摇头道:“我要青史留名做什么?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呢!只是,这是阿玛的愿望,也是四哥的愿望,我总想要将它达成……想要将它做到最好……” 康熙摸摸贾环的头,一时无语,一年多了,这个孩子,从一文不名的小官庶子,成为今天享誉天下的大清郡王,心境却依旧纯净如往昔。 忽然回想起一年多前的一幕,若不是自己一时兴起,逛到了他的庄子,听到了那一声“黑”,看见了那个站在水塔上仿佛被天地钟情的少年,现在,这大清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以他的性子,也许会就这样默默无闻的找个庄子,种地种药,过那种只要钱够花、饭够吃就心满意足的逍遥日子吧? 贾环歪着头靠在康熙身上,他不清楚康熙想了些什么,皱着眉,看着那一望无际的麦田,叹了口气,道:“这里面倒是有产量极高的品种,只可惜长得个头太高,稍大一点的风一吹,便会伏倒一地,等到收割的时候,都沤成肥了……矮个儿的品种倒是不容易被风吹倒,可惜麦穗儿既少又不饱满。”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马和驴都可以交配生出骡子来,若是稻子也能杂交就好了,高个高产的和矮个低产的交配一下,生出又矮又高产的来,该多好……” 康熙好笑道:“稻子又不分公母,怎么交配?” “是啊,”贾环苦恼道:“稻子是雌雄同体的……最烦的就是这个了……” 康熙温声安慰道:“别想了,你现在已经做得极好了,只要操作得当,让天下人都吃饱饭也非是妄想……” 贾环嗯了一声。 吃饱饭实在是个很悬乎的概念……吃肉吃饭是吃饱,吃糠咽菜是吃饱,草根树皮也能吃饱…… “偏又不是牛马,若是能一刀阉掉就好了。” 见贾环苦恼的样儿,一旁的李德全闻言凑趣儿道:“牛马老奴不知道,但是却知道人是有天阉的……指不定稻子也有呢!” “天阉……天阉……”原本李德全只是顺嘴说说罢了,不想贾环听了他的话,竟痴了似的,眼神都有些发直。 康熙一见他神色不对,骂道:“你个老货,环儿原就想的都要魔障了,你还说这样的话来逗他——环儿醒醒,快别想了,李德全说着玩的呢!” “是,是,”李德全打嘴道:“都是老奴的不是……” 贾环对他们二人的举动不闻不问,忽然间豁然起立,眼睛闪闪发光,声音中带着几分迷茫:“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野败型雄性不育株……雄性不育系、雄性不育保持系、雄性不育恢复系……” “环儿,你说什么?” 贾环一愣,神色茫然:“我说什么?” “你说想起来了……”康熙一愣:为什么是想起来了,而不是想到了?这些东西,难道曾经有人教过他?若真的有人教过他,为何会到现在才想起来?他自认学识广博,可是为什么刚才贾环说得话,他一句都听不懂? 第138章 完结 贾环醒来的时候,周围很安静,气味很熟悉。 微动了动手,感觉被什么压住了,手上传来的如同被无数蚂蚁噬咬的麻痒让他感觉不到压住他的是什么,幸好下一瞬那东西就动了起来,将他的手牢牢握住,惊喜的声音传来:“环儿,环儿!你醒了是不是?” 熟悉的声音让贾环露出笑容,又立刻变成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四哥,手麻。” 手掌手指被人不轻不重的揉捏着,慢慢恢复知觉,贾环这才懒洋洋的睁开眼睛,旋即又眯起来:“刺眼……” 窗子上立刻被拉上厚重的帘子,贾环这才看清胤禛的模样,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了几把,毛剌剌的扎手,笑嘻嘻道:“这是哪里来的大叔……” 胤禛顿时黑了脸,将贾环的手按在自己下巴上,狠狠又磨了几下,贾环怕痒,被他弄得连笑带喘,笑了几声,便觉得有些气虚,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只懂躺在床上喘气。 胤禛叹了口气,从一旁的炉子上端了温好的粥过来,贾环道:“四哥,这次好像真的要你喂我了……我没力气。” 胤禛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那一声听着像是咽喉深处的一声呜咽,让贾环没来由的想哭。 胤禛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慢慢的喂。 仍然是没什么味的白粥,滴了两滴香油。 贾环吃了两口,稍稍有了些力气,笑道:“四哥,好像我每次生病,四哥总会守在旁边,等我醒了就给我弄粥吃。” 胤禛没有说话,慢慢的一口一口喂着,直到一碗粥喝完,贾环以为得不到胤禛的回应时,才听到他缓慢干涩的声音:“你每次生病,爷就温了粥,等你醒了吃……只有这一次,等的最久……等的太久……” 贾环想起他头顶的发茬儿,也知道这次自己真的是晕了很久,他不愿意见胤禛这般伤感的模样,嘲笑道:“四哥就这个样子去上朝啊?” “……我已经十多天没有上朝了。” 贾环心中微微一痛,口中却笑道:“四哥,幸好你还不是皇帝,否则,我岂不是成了让‘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红颜祸水了?” 贾环的玩笑并未让胤禛高兴起来,片刻之后,他才听到胤禛的声音:“环儿,你好生歇歇,四哥明儿就带你去江南,我们以后再也不回来……” 贾环听胤禛的语气,仿佛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似的,但是除了饿,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什么不适啊?伸手给自己把了脉,道:“四哥,你别听那些太医吓唬人,我好好的呢……” 胤禛并不理会他,脸挨在他的头顶来回摩挲着:“……一定是佛祖觉得我太过贪心,才这样惩罚我……环儿,我怕了,我是真的怕了……” 贾环默然片刻,才慢慢开口道:“四哥,这与贪心无关。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情爱二字,还有为国为家的责任。老爷子现在摆明了要将天下传给你、传给弘晖,老爷子老了,弘晖又太小,这天下,依然千疮百孔……这样甩手一走了之,非男儿所为。” 胤禛沉默无语。 贾环道:“四哥,我好好的,我会等你,我会长命百岁呢。我们还有好长的时间要一起度过,我不愿意怀着愧疚度过一生,若是那样,即使和四哥在一起,我也不会快乐。” 许久之后,贾环才听到从头顶传来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 贾环这次虽然睡的久,但是委实没有什么事,吃饱饭再睡一觉,便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是在畅春园里醒来的,是以第二日便向康熙告辞,准备搬回庄子,康熙却不允,拿出他“不学无术”的幌子,留他住在畅春园和弘晖一起念书,这次贾环百般耍赖都没能让康熙松口,只得认命。 好在康熙知道他不爱受约束,对他管的也不严,上午随便他做什么,睡懒觉也好,逛园子也行,只是下午和弘晖一起听康熙讲课,到了晚上,胤禛康熙处理政务的时候,也和弘晖一样,在一旁呆着看书练字。 几天还行,日子久了,贾环实在受不了这样有规律的生活,找了康熙和胤禛略闲一点的晚上,提出要下江南种稻子,又被一口回绝。 只得央道:“那边一季两熟,甚至三熟,我研究起来也快些……我是真的想起来高产的稻种怎么弄了,让我去吧!” 那日晕倒前的事,他还记得,那一场大梦,似乎让他懂了很多东西,却仍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跑到他脑子里去的。康熙也像是忘了那日的事情一般,绝口不提。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胤禛的脸顿时黑了,道:“不许!” 贾环只得转向康熙:“阿玛……” 康熙安抚道:“听话,京城也有稻子,慢一些就慢一些好了……要不明儿我在畅春园里圈块地出来,让你种稻子?” 贾环也黑了脸:“不要!” 足有半天不肯理人,连弘晖凑过来说话也没得他一个好脸儿。 过了几天,贾环再次憋不住了:“我明儿要去庄子种菱角儿!” 胤禛头也不抬,道:“明儿我不得闲,等过两日我闲了再陪你去。” 贾环道:“我不用你陪,我自己会去!” “不许!” 又是这两个字,贾环顿时怒了,向康熙告状:“阿玛你看四哥,他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的,还要把我捆在裤腰带上……阿玛,畅春园不好玩,我要去庄子!我已经虚岁十五了,老在宫里住着叫什么事啊!” 康熙道:“环儿听话,再忍两个月,乖。” 贾环顿时一头黑线,当他是弘晖哄呢! 好吧,两个月就两个月…… 两个月之后,贾环站住园子门口,有点儿发愣,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送他房子,现在连康熙也来赶趟了——可是康熙不是已经送了他一个郡王府了吗? “‘圆明园’……这名字好熟啊。” 弘晖道:“十五叔真笨,阿玛信佛,一直都用‘圆明居士’为佛号的。” 贾环楞道:“老爷子为什么把用四哥的佛号命名的园子送给我?” 弘晖张了张嘴又闭上,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那小把戏如何骗的过贾环,掐着弘晖的小脸,道:“快说,不然以后每十天一次的假期就没了!” 弘晖哀嚎:“不要啊!” 贾环虎着脸道:“还不快说!” 弘晖看看周围,拉了他到僻静的地方,道:“其实也没什么,皇玛法和阿玛只是因为怕十五叔伤心旧事,才不肯说的。之前十五叔昏迷的时候,皇玛法和阿玛都乱了分寸,太医也看不出什么来,后来还是八叔去宁云寺找了个大和尚过来,说是慈云大师的师弟,法号慈空的。慈空大师说,当初十五叔原本是活不过十三岁的,慈云大师不愿看你小小年纪就离开人世,便舍了自己的性命,让你重焕生机……当初十五叔也像上次那样,睡了好久,醒了以后身子便大好了,这次也不会有事。还问了当初慈云大师留下的舍利子在哪里,说舍利子最好在你最亲密亲近的人手里,才好护你平安。” “那有没有说,为什么我会想起一些奇怪的东西?” “慈空大师说,或许是慈云大师临终的馈赠吧……” 贾环神色黯淡下来,弘晖继续道:“因为舍利子在阿玛手里,皇玛法和阿玛担心你出事,所以才拘着你在阿玛身边,然后又挨着畅春园修了用阿玛佛号命名的园子给你住……皇玛法说,等你再过两年,就该成亲了,到时候让阿玛把舍利子还给你,你再亲手交给你的福晋……十五叔?十五叔!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贾环勉强一笑,牵起弘晖的手,道:“我们去逛园子吧。” 弘晖道:“嗯……不过园子还没修完呢,因十五叔不愿住宫里,阿玛一次次催他们加快进度,便是这样,三个月也只修好了主体部分……这里和畅春园近,到时候阿玛在畅春园处理完政务,就来这边和你一起住,这样就可以两边都不耽误了。” “……嗯。” —— 看着贾环的同时,胤禛也并未闲着,火耗归公,摊丁入亩这两项改革在他的推动下强势展开,无数的密探以驿站为依托向各地蔓延。管着吏部的胤禩和管着户部的胤禟被他指使的团团转,其他阿哥也没得清闲。胤禟私底下没少骂娘,胤禩则开始后悔那天一时冲动下的决定——胤禛是很护着手底下的人没错,但是他使唤起人来是真要命啊!没看他上辈子不仅把自己累死了,还把个老十三也一起累死了吗? 叫苦归叫苦,这些个做皇子的,个顶个的硬骨头,没一个撂挑子的,不为别的,胤禛熬得比他们更狠,既然胤禛都能顶住,他们有什么不能的? 火耗归公也就算了,既防了地方上在火耗银子上搜刮太过,又能将当官的私底下拿的见不得光的银子放到了明处,成了朝廷的恩赐,算是皆大欢喜,是以进展顺利。 与之相反的,是摊丁入亩的寸步难行。 全国土地重新丈量,将历代相传的丁银并入了田赋,等于废除了人头税,增加了田税。这毫无疑问的触动了无数人的利益,地方大豪、王孙贵族、朝廷官员……但凡是有权有势有钱的,谁不是手里握着大把的土地,摊丁入亩无疑是在他们头上狠狠的割了一刀,并且将不断的割下去。 这些人的力量集合起来无疑是巨大的,是以尽管大清皇权之集中,几乎达到历史的顶峰,胤禛此举,仍然遭受到了强大的阻力。 负责此事的三个阿哥,胤禛态度强硬,胤禩公事公办,胤祥油盐不进,然而这三个人虽然齐心合力,但是事是要人去做的,阳奉阴违、拖延怠工甚至当面顶撞的事源源不绝,事情进展缓慢。 康熙案上弹劾参与官员的折子几乎可以堆到房顶,他亦被前来诉苦的宗室和老臣弄的不厌其烦。 康熙并非没有劝过胤禛‘治大国如烹小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胤禛当面应了,私底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仿佛再晚一步,这大清就亡了、他胤禛就死了似的,一刻也不愿耽误。 但是无论胤禛怎么急,摊丁入亩的进展却依然缓慢。 康熙看的,是无数弹劾的折子,他看的,是无数诉苦的折子。他忽然想起贾环说过的话,一个人不想做的事,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这些日子他看到的,何止一百个理由! 康熙看着沉着脸、抿着嘴写批文的胤禛,这两个月,这个儿子越发的瘦了,眼窝陷得很深,嘴角那一溜的火泡贾环伤透了脑筋也没能让它们消下去……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这半年多来两人一同处理政事,他对胤禛越来越满意的同时,对这个儿子感情也越发深了,每次他看见胤禛,总是忍不住心疼…… 这个儿子,何苦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每日若没有贾环陪着逼着吃饭,或者不吃,或者随意几口点心垫垫,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忙起来一连几天睡不了一个囫囵觉,不好美食,不爱美景,只一心扑在政事上,偏偏又不揽权……他到底图个什么啊! 因太医说,胤禛的病若是能有他真正心仪的人让他动情,便还有一线希望,为了这个,康熙刻意在宫里挑了最年轻貌美又善解人意的宫女放在他跟前,希望能有让他动心的,只可惜……若是胤禛是避之如蛇蝎,或对她们冷若冰霜倒还好些,可在他眼里,这些难得的美人儿似乎是石头做的,那衣香鬓影,娇声软语,愣是不能让他稍抬抬眼。 难道这个儿子,这辈子就真成了废人不成…… 再看时,他嘴抿的更紧,握着笔的手也捏的极紧,下笔时又快又急…… 想必是又有什么地方遇到坎了。 他知道这件事的症结在哪里,不在别处,就在他身上。这些人,敢和胤禛顶着干,说到底是仗着他的势……难道他支持胤禛的态度表现的还不明显吗?这些人,果然自己往日待他们太过优渥了! 他必须有更明确的态度了…… 眼前忽然出现弘晖那张秀气的小脸,比起他阿玛,果然还是小家伙更可爱……罢了罢了,他自认勤政,可是比之胤禛自愧不如,他自认贤明,可是大清的积弊在胤禛手下一点点在清理…… 至于其他,大清以孝治天下,只要他活着一天,废立大权便握着手中……还有比这个更大的权力吗? 朝上都在等着康熙更加明确的表态,但是谁也没想到,康熙会用这种手段表示对胤禛的全无保留的支持——退位。 康熙四十四年九月,康熙退位,传位与太子胤禛,国号雍正。 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祯,还有贾环,皆封亲王。 诏书一下,举国皆惊,尤其是极力反对摊丁入亩之人——太子的话他们不听,还可以说尽忠的是皇帝,现在皇帝的话不听,他们想干什么? 大清不同于往朝,上下不仅是君臣,也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往朝对皇帝的命令不满,可以死谏,在大清死谏一个看看?看看会不会全家一起遭殃? 胤禛的行动是迅速的,弹劾的折子留中不发,转头就派人去查写折子的人,既然你弹劾别人,先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奉公守法、正直无私。 诉苦的折子则批复很快,既然你做不了,可以,朕派别人去做。 再没有如往常一样,一处做官捅出篓子,转头换个地方接着捞地皮,用胤禛的话说,一处做不好,处处做不好,大清有的是人,不需要庸才。直接一撸到底,从哪来回哪去,做个庶民吧——几十年寒窗苦读,一夜之间打回原形。 几个倒霉蛋做了出头鸟之后,突然满朝风气就是一变,人人都开始兢兢业业起来:开什么玩笑,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何况新皇上任?这位爷,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够横了,这会儿当皇上了,还是消停点儿吧! 至于地方豪强,胤禛本来就对他们横看竖看不顺眼,根本不怕他们找事,安分守己他还找不到发作的借口呢!前世胤禛抄家皇帝之名,可不是白得的! 前世在胤禩等人卯足了劲儿和胤禛作对的情况下,摊丁入亩依然被他实行了下去,换了今生,下有兄弟助力,上有康熙坐镇,更占了胤禩熟知前世之事的便宜,进展的顺遂之极。 胤禩上辈子在摊丁入亩之事上,没少钻空子找麻烦,是以那些官员地主的手段,在他看来都实在太小儿科,无论什么事到他手里,三下五除二解决的干净利落,倒让康熙颇有看走了眼之感。 时光如梭,匆匆便是两年,转眼已经是雍正三年。 摊丁入亩和盐政改革,让普通百姓身上的负担减轻大半,玉米番薯的全面推广和火硝的使用,让粮食产量大幅上升,康熙“使所有百姓都填饱肚子”的愿望终于初步实现。 百姓的确是很容易满足的,种种善政下去,加上之前牛痘之事,百姓对清朝统治再无反感,反清复明的呼声渐渐消无…… 胤禟也是了得,百货市场在他手里,不过两年便成为挣钱的利器,稍稍大一些的城镇里都建了不说,还假公济私的将食盐售点设在了市场内,让人不想去都不行。既去了,又便宜又好的东西,看见了总要买一点吧?便是现在不买,下次要买的时候总是知道去哪里的吧? 而他原本极看不起的驿站,在人们习惯于靠它送信送货后,他骇然发现,驿站的利益竟堪比百货市场。 贾环在又一年冬天来临之前,终于研究出了只要架一个炉子,装上铜管便能在屋内自动循环的热水装置,他称之为“土暖”,胤禟毫不客气的将图纸拿了去,一个月之后,昂贵的土暖装修队成立了,很不地道的以成本十倍的价格给人安装,偏偏有钱人们趋之若鹜。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偏偏人仿造的竟没有一个能用,全是一潭死水,不得已之下,只得咬了牙给他宰一刀了,谁让这东西用起来这么舒服呢。 此间种种,加上胤誐从海上挣的钱,别说是一个盐税,三个四个都挣回来了,国库日渐丰盈。 于是胤禛再次增加了养廉银的分量,在提高官员待遇的同时,密折制让为官的相互监督,密探制在民间装上了无数的眼睛,在明处又设了观风赏俗使。各地官员兢兢业业,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什么时候就传到了胤禛的耳朵里去,这位爷可是不讲情面的主儿,别说贪赃枉法,便是玩忽职守只要一经核实,直接便是丢官去职,再无翻身的可能。 且还设了责任连坐制,知县贪赃枉法的,核实之后,知府是玩忽职守,巡抚便是御下不严,轻的降职贬官,重的直接革职查办,这般下来,少有敢懈怠之人。 一时间,国库丰盈,吏治清明,百姓安乐。 贾环对稻种的研究也已经初步有了成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当然看得更远,那些东西,仿佛前世学过似的,一切水到渠成。 只是大面积使用还需要时间。 终于完成心中第一桩大事的贾环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被太上皇康熙打击了一下:“……这次选秀,紧着你先挑,只要有喜欢的,只要身份合适,便指给你做福晋。” 贾环哀求:“我不要福晋行不行?” 康熙虎着脸道:“你都已经满十六了,还成日的像个孩子似的怎么成?若不是太医说你身子还没好,早该在房里放人了!你若不挑,我便直接给你指一个!” 这次贾环闹了一日的别扭,便妥协了,开始抱着画册欢欢喜喜的挑媳妇儿。 “阿玛,这个我不要!” “这个可是最出挑的,人也温柔大方,不喜欢?” “这个长的太高,我个子小,她一穿花盆底儿,比我还高呢,站在一起多难看,不要不要。” “你不是还在长吗?” 贾环黑着脸:“就算长再快,成亲的时候也长不了多高!” “那这个?” “这个太瘦……抱着不舒服。” 康熙笑了:“口是心非的小鬼,还说不想福晋!直接说吧,你要哪样儿的?” 贾环看了一眼冷着脸的胤禛:又高又瘦又硬,还面无表情! 转转眼珠子道:“要肌肤白白嫩嫩的,长得比我矮半个头,还要胖胖的、抱起来香香软软的,还有,嗯……要喜欢笑,一天到晚开开心心的才行……” 康熙抚额道:“皮肤雪白也就算了,其余这些……旁的不说,福晋是要打理王府事务,一天到晚笑嘻嘻怎么行?” 贾环道:“我不管,是我的媳妇儿又不是你的!我娘是做过姨娘的,做姨娘辛苦,所以我不要姨娘,我的媳妇儿只要一个,以后要一起过一辈子呢,一定要我喜欢的!” “你那小身板,便是想要三妻四妾我也不敢给你娶!”康熙道:“依你依你!” 贾环偷眼看一下胤禛,发现还是那张冷脸,看不出什么变化,于是抓了弘晖:“……去储秀宫偷看秀女,挑媳妇去!”携手便出去了。 “老四。” 没有听到回答,康熙微微皱眉:“老四?老四!皇帝!” 康熙一声大过一声,胤禛豁然惊醒:“啊?啊!皇阿玛。” 康熙道:“那两个孩子去偷看秀女去了,他们两个在一起便爱惹是生非,你跟着一起去,看着他们一点儿。”最重要是自己也挑个合意的! 胤禛应了一声,起身转出案子,康熙听到咚的一声,转头去看,便看见被书案被撞歪在一边,皱眉道:“老四今儿怎么毛毛躁躁的,撞到哪里了,快传太医来看看。” 胤禛勉强一笑,道:“儿子没事……” 向外走了两步却又停下,道:“皇阿玛,儿子想起来批折子,实在没工夫陪他们。” 回到原位坐好,匆匆拿了一本折子打开埋头看了起来,康熙道:“老四!朕记得你惯了把看过的折子放在右手边……” 胤禛啊了一声,将折子放了回去,康熙无奈起身,将他刚刚放在左手边的折子放回右侧,道:“老四你最近辛苦了,不如今儿早些回宫歇着?” 胤禛应了一声,便告辞离去。 康熙微微皱眉,按照老四的习惯,折子不看完是绝对不会去歇着的,今儿是怎么了,这么爽快便应了?拿起方才的折子,既然放在最上面,应该是刚才他批复的最后一本了,打开一看,却只是最普通的请安折子,若说有什么特别,就是胤禛的批复了——一个大大的墨团。 老四向来严谨,今儿是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接下来,胤禛因为各项改革都告以段落而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当康熙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皇帝儿子已经瘦的皮包骨了,且时常神智恍惚,康熙唤了太医来诊治,只说是操劳过度——康熙气的只想骂人:当初胤禛忙的脚不沾地、诸事不顺的时候都没有操劳过度,这会儿忙完了倒操劳过度了! 那个一直为胤禛治病的太医却道起喜来,说胤禛的病有所好转。 有所好转,那是说老四有了心上人了?这般模样难道是犯了相思病?他现在是皇帝,什么女人得不到的,这般模样,难道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一连留意许多日子,也没能发现胤禛到底喜欢的是谁……原本康熙猜测胤禛是不是喜欢上他的那个母妃了,但是细一想,当初胤禛做太子的时候都没这个迹象,胤禛登基以后,他的妃嫔另寻了地方住,胤禛见到的机会近乎没有……那到底是喜欢谁了? 贾环婚期渐近,康熙便先将这件事放下,每日给贾环耳提面命,连弘晖都被交回了上书房。直到有一日内阁大臣找到康熙头上来,他才知道,他这个向来勤政的儿子已经四天没有上朝了。 胤禛寝宫,里面的宫女太监早被胤禛撵到了外面,李德全小心翼翼推开门,便听到碰的一声,碎瓷片在他脚边散了一地,胤禛的怒吼传来:“滚!” 李德全担忧的看了康熙一眼,道:“皇上,是太上皇来了。” 片刻后里面传来胤禛疲惫的声音:“儿子无状,皇阿玛恕罪。” 康熙踩着碎瓷片走了进去,胤禛跪在地上,默默听完康熙的斥责,叩首:“是儿子的不是,儿子不该荒废政务,儿子这便去上朝……” 起身告退,向门口走去,脚步踉跄,身形摇晃,仿佛风吹即倒——看着胤禛的背影,康熙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之极:曾几何时,他刚毅沉稳的儿子竟成了这般模样? 却听李德全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扶住胤禛:“皇上,皇上!” 康熙连忙上前,只见胤禛牙关紧咬,嘴角胸前血迹斑斑,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康熙顾不得身份,和李德全联手将他扶到榻上,吩咐道:“命人去传太医来!” 李德全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康熙扯了被子给胤禛盖上,却见他窝成拳的右手里露出一截红线,康熙神色一动,伸手去掰,但胤禛的手捏的极紧,手指未曾掰开,倒是让他看见手掌上被指甲戳破肌肤以后留下的斑斑血迹。 康熙动作忽然一顿……他虽没看见胤禛手心里是什么,却认出了那截红绳,那是贾环亲手编的,这宫里,也只有他才会做这么糙的东西了。他,胤禛还要弘晖都有一条,他记得胤禛的红绳穿的,是那颗舍利子——四天前他要求胤禛还给贾环,好将来交给他福晋的舍利子…… 耳中传来胤禛干涩的声音:“儿子让皇阿玛担心了……儿子没事……” 康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胤禛胸口的血迹触目惊心,这让他能说什么?斥责怒骂? “……你……怎的竟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起正高高兴兴挑媳妇儿的贾环,没来由心里也酸涩起来:“你这番心思,环儿他知不知道?” 胤禛苦笑摇头:“儿子不过是个废人罢了……我只是舍不得这颗珠子罢了……儿子这辈子,也就这么一点念想了……” 这辈子,也就这么一点念想了……康熙听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个儿子,怎么就这么…… “皇阿玛,儿子会好的,会好的,儿子会好的……”胤禛的话,一句比一句低弱,与其是说给康熙听得,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早该想到的,这个儿子,即使在朝上被气的几乎吐血,只要见到贾环也会露出笑容来,自己三番四次让他歇着也不肯听,贾环约他去庄子散心,却十有八九是应了的……他也就在贾环面前,才有点人味儿,若是没了他…… 儿子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心里一阵阵难受,长叹一声,对匆匆进门的李德全道:“照顾好皇帝。” 转身出门而去。 他要想想,要好好想想…… 以亲王身份成亲的,康熙众子中贾环是头一份儿,办的自然是风光无限。 热热闹闹的迎亲拜堂后,喝的醉醺醺的贾环推开新房门,里面布置的一片喜气,燃着龙凤花烛,布着酒席。 贾环眯着醉眼,看找了两圈也没找到自己的新娘子,于是问胤禛:“四哥……我的新娘子呢?我的新娘子怎么不见了?”全然没有想到胤禛比自己还早的出现在他的新房是不是有些违和。 “你找新娘子做什么?” 贾环醉意朦胧:“四哥真笨,找新娘子当然是洞房!” “我们不要新娘子,四哥陪你洞房好不好?” “……可是,嬷嬷只教我怎么和新娘子洞房……” “没关系,四哥会……” “……哦。” “环儿,你是要新娘子,还是要四哥?” “……四哥!” “嗯……”胤禛露出笑容:“环儿,你喝醉了,先喝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为什么和酒一个味儿……” “是吗?我尝尝,是很像呢……” “……四哥,我热……” “……知道……别说话……” 听着里面喘息声渐浓,康熙转身离去,环儿,不是阿玛算计你,人是你自己挑的。 走了两步又停下,道:“李德全,去把那帮兔崽子给朕抓回来!尤其是弘晖!” …… 清晨,贾环在腰酸背疼中醒来,动了动腰,发现下面不是很疼,但仍对含笑看着他的胤禛嗔道:“四哥,你昨天弄疼我了!我让你停都不听!” 胤禛掐着他的脸道:“谁让你挑媳妇儿挑的那么高兴的?” 贾环怒道:“是你自己说我挑的越高兴,阿玛越会答应我们在一起的!” 胤禛咬牙道:“要白白的,胖胖的,矮矮的,会笑的,抱起来香香软软的?” “是啊是啊!”贾环吐舌道:“四哥一点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胤禛气的差点将他按在床上再来一次,想起他昨儿在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住,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道:“给爷等着!” “四哥……我的新娘子呢?” “你还惦记她呢?” “不是……只是我娶了人家,又不要人家,不是耽误了她吗?四哥你说了会处理好的……” “……你挑的那个新娘子,阿玛早就指给别人了。”贾环挑的那个出身实在太低,人又漫无心机,实在不是做福晋的料,康熙原就没准备让她做贾环的福晋,只是多了胤禛的事,才假意同意。 贾环瞪大了眼:“那我昨儿娶的是谁?” 胤禛道:“是我宫里的近身侍女,迎娶的地方是我的一处别院,连娘家人也是……昨儿你若挑的是新娘子,便先和她洞房,事后老爷子自然会赔你一个德才兼备的福晋……” 贾环不满道:“你们合着伙儿的骗我……” 旋又得意起来,成亲的地方是他的旻亲王府,他大红花轿娶进门的虽不是胤禛本人,但是却是代替他的大宫女……这也算是他娶了胤禛吧? “四哥,那我们这就算成亲了?” 胤禛在他鼻子上咬了一口,道:“你说呢?” 康熙晚上是在贾环的亲王府里过的夜,好在他现在不是皇帝,也没那么多讲究,早上起来吃过东西正喝茶呢,便听到外面传胤禛和贾环来请安了,不知怎的就有点心虚。 却见两人手牵着手进来,胤禛虽还是那么瘦,但是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他已经数年没有见到过了,再看贾环,从胤禛身后躲躲闪闪的探出头来,见康熙望向自己,期期艾艾道:“阿玛,我不要新娘子,要四哥行不行?” 一口水顿时呛在嗓子眼,一连咳嗽了几声才喘过气来。 胤禛拉了拉贾环,一起跪下向康熙磕头,奉茶,康熙哪怕见多识广,这种事儿还是第一次见,真不知用什么表情见人。 叹一声,算了吧,这两个人,胤禛拿着贾环保命的舍利子,贾环又是胤禛的命根子……罢了罢了,让他们两个凑着过吧!反正胤禛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只是对不住贾环,虽然是他自己挑的,但是总有诱拐的嫌疑……日后让胤禛好好对他也就是了。 于是端了茶喝了,将腰上的玉佩解下来,交给贾环,道:“这是太皇太后当初赐给我的,你留着传给你、咳咳,传给弘晖行了……” 贾环腹诽,你要送东西给弘晖,不知道直接给他吗?到底还是接了过来,揣在怀里。 康熙看着两个人,怎么看怎么尴尬,起身回宫:“老四,给你三天假,三日之后,回来上朝。” …… 三日后,乾清宫传来康熙拍案怒骂的声音:“这叫什么事!堂堂大清皇帝,把政务交给太上皇和太子,留下一个传位诏书,人就跑没见了!胤祥你是做什么吃的,九门提督让你辖着,连个皇帝都看不住?!” 胤祥低着头不敢说话。 胤禩道:“皇阿玛,儿子手下昨儿倒是报告了一件奇事。说是南下的官道上,看见一只猴子赶着一辆马车,领路的却是一条大黑狗,哦,对了,旁边还有一匹马,没鞍没缰,只在脖子上挂着一只铃铛……路上有人看那马神骏,便去捕捉,结果被那条狗追的差点断了气……看他们的行程,似乎准备去扬州,皇阿玛您看,要不要儿子去把他们追回来?” 弘晖瞪大了眼看着康熙,康熙想起这三年来胤禛的辛苦,没来由心就一软,这个儿子,三年便将其他人一辈子都做不完的事做完了,想起贾环一次次说想去扬州,摸摸弘晖的头,道:“弘晖啊,皇玛法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你虽小了些,但是你皇阿玛留给你的大清,却与那时的大清不同,且有你诸位皇叔辅助……你下月就登基吧!” 他的这些儿子们,个个都是出色的,有自己镇着,胤禛还在外面,谅他们也不敢做反,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办差,这大清天下,稳如泰山。 弘晖,练练也好。 —— “康熙大帝,不仅是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更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他被誉为千古第一帝王,不仅是因为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也不仅因为他开启了持续数百年康宁盛世,也因为他教育的出色子孙。 “皇四子,胤禛,即雍正皇帝,虽在位只有两年,但是这两年时间,便完成了历史上无数帝王一生都未能完成的事,他宛如一根定海神针,将乱象初现的大清王朝牢牢稳住。在他的治理下,大清国库丰盈、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这么说,虽然他在位只有两年,但是没有他,便不会有这康宁盛世…… “皇八子,胤禩,后任摄政王,人称八贤王,出色的政治家,与雍正、宣宁二帝,君臣相得数十年,为大清皇朝的稳定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可称为大清数十年的掌舵人……最值得现代人称道的是,他终其一生,都只有一位妻子…… “皇九子,胤禟,着名的经济学家,一手建立了大清王朝庞大的国家企业机构,甚至有人评价说,他是一个人就养活了一个国家的人…… “皇十子,胤誐,外交家,被海外人士称为大清最难对付的人,他主持的海上贸易不仅给大清带来丰厚的利润,更将海外的先进技术和文化不断引入国内,使大清在技术力量上,始终位于国际领先水平,对大清的持续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 “皇十三子,胤祥,与胤禩同为摄政王,在民间有‘侠王’之称,享有崇高的声望,后世称他为大清的包青天,各地都留下了他的脚印和传说,他的故事至今仍让人津津乐道。大清吏治清明,他居功至伟,他主持的大清皇家钱庄,是整个大清稳固的基石…… “皇十四子,着名的军事家,骁勇善战,率领大清铁骑,将草原各部牢牢阻挡在国门之外,为大清的稳固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皇十五子,康熙诸子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发明的牛痘接种之术,到现在仍然在世界范围内使用,他研制出来的氮肥和杂交水稻技术,让现代人都为之惊叹……被全世界誉为‘超越时代的人’……” ——全书完—— =================================================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土暖”是真的是土暖哦,我们这边好多,我当时奇怪了好久,为什么水可以自己循环,幸好我是理科生,百度一下就懂了,哈! 终于完结了,本来以为三五千字就能搞定的,结果弄到了一万多,既然说了是一章完结,那就一章! 后面实在是yy了一点……对手指……其实我很喜欢某点文……yy什么的容忍我一下下吧! 黑白黄黛玉可都交代了,肉肉嘛,现在严打啊亲,而且……对手指……写肉好难的……亲们自己脑补吧! 完结了,容我最后再要一次票票,看在结尾这么甜的份上,给丢一个吧……打滚,求票票…… 选——正在投票—同人红楼梦—凡人贾环后面竖起的大拇指就是了!票票丢这里 第139章 番外 “不愧是扬州第一园林,果然精巧绝丽,无论站在何处,看向何处,都如诗如画,最难得是远山近景水乳交融,这个第一,当得起!”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胤禟啧啧称赞。 “自然是当得起的。”胤禛走在他前方半步远的地方,若是不好,他怎会拿来送给环儿? 胤禟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羡慕有些好笑,这个人,以前怎么会用这种带着几分较劲几分自得的语气说话?看来他日子过的的确惬意,再不用如之前,每日压制着真性情做他的冷面王爷、阎罗皇帝,更不必整日崩的紧紧的,如同一根将要挣断的弦。此次再见,竟比之前像是年轻了好几岁似的,也不知是贾环养人呢,还是江南养人。 说这话,想是因为自己之前也送了一座宅子给贾环呢,竟连醋意都不掩饰了。 这两个人一直不对付,尤其是胤禟,便是胤禛登基后对他也没巴结过,这会儿倒能好好说说话了。 “都以为你们会躲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悄悄的过你们的小日子,谁想你们会大摇大摆的下扬州,直接到这里便住下了。” 胤禛道:“老爷子体恤,我们又何须躲起来?” 也许康熙一时想不到,但是他们一走,康熙自然会明白:他后宫已经不可能有女人,他身后已经不可能再有子嗣。这一年太子两年皇帝,朝野上下是被他大刀阔斧的动作吓到了,才不去关注他的后宫他的子嗣,但是现在呢?诸事停当,又恰逢选秀,他又偏偏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便是这一次混过去,下一次呢?每三年便有一次选秀,他才正值当年,一直不添新人,不添子嗣,朝臣们会怎么想?史书上会怎么写? 现在的大清,并非是非他不可,他这样退位,其实是最好的法子。何况他人虽退了,却是名副其实的太上皇,他活着一天,对朝野上下的震慑便一日不会散去,那些兄弟便一日不敢欺压弘晖,更何况还有康熙在呢。等康熙老了,他老了,相信弘晖早已成长起来了。 “弘晖再过几年也要大婚了,你还是不回去?皇阿玛已经在给弘晖物色媳妇了呢!” 胤禛神色微微一凝,他走的时候,弘晖才十一岁,现在一年多过去,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再过两年,便是大人了……胤禛脸上浮出笑容,并未说话。 胤禟想起一事,笑道:“四哥可知道,前些日子我们的小皇帝将老爷子差点气晕过去?” 胤禛微一皱眉,道:“他做了什么?” 胤禟见他一皱眉间,威势立显,心里忍不住突突一跳,暗叹不愧是做过皇帝的人,其他几个兄弟,便是再出色,也没有这般气势——刚还说他变得平和些了,才说了几句就原形毕露。 笑道:“老爷子怕弘晖走你的老路,便时不时向他灌输女儿家的好,这次提到大婚之事,承诺等他大婚过后,要给他挑几个一等一的美人做妃子……你猜我们的小皇帝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也不用多漂亮……只要十五叔那样的就成了……”胤禟现在想起还忍不住好笑,吭哧笑道:“老爷子气的当时就要拿戒尺打他,看到他身上的龙袍,到底没下手,最后用对长辈不敬的名义,罚他跪了一晚上的祠堂。” 偷眼去看胤禛的脸色,果然不负所望的变得铁青,心里暗笑,口中却道:“你看看他,还说不用多漂亮……这天下的女人,有几个长得比环儿好看的?唉,当初要不是四哥捷足先登,我们兄弟几个还不得抢破了头……啧啧,那容貌,那性情……”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声阴测测的:“老九!”顿时一个寒颤,以他的胆大包天都没敢说下去。他倒不怕胤禛翻脸,只是这人现在越来越阴险,得罪狠了不知什么时候又给他下套。 胤禛见他终于消停,率先起步向外行去,口中道:“前儿老十带信说会和你一起南下,怎的只来了你一个?八弟不是也说要陪八弟妹回家乡的吗?” 胤禟道:“老十啊……被打板子了。” “嗯?”这天下能打胤誐板子的,就一个半,一个是康熙,半个是他,至于弘晖嘛,胤誐是他的长辈,削爵都使得,打板子却是不成的:“为了出海的事?” 胤誐是个呆不住的,在广州住了一段日子,不知发什么疯,居然亲自出海了一趟,估计是料到康熙不会答应,便也没知会一声,等康熙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了,如何还能追的上?据说康熙当时气得放出话来,等他回来要打断他的腿。 但是听上次胤誐来信中的口气,竟是笃定康熙不会生他的气似的,应该是有所依仗,不想还是被打了板子。 只听胤禟幸灾乐祸道:“他自以为这次立了大功,老爷子必定龙心大悦,却不知老爷子自退位之后,竟变得儿女情长起来,事情谁都能去做,可是儿子虽多,却是一个也舍不得……老十先在小皇帝面前炫耀了功劳,又得意洋洋去见老爷子,谁想老爷子二话不说,先令人按住打一顿再说……以他的身份,那帮人自然不敢下死力气打,但是老爷子说了,让他在府里养三个月的伤,一步也不许出府——若不是他当真立了功,只怕直接丢了亲王爵也不是不可能。” 胤禛点头,问道:“老十立了什么功?” 胤禟道:“他从英吉利绑了个人回来……正好这次老爷子让我将人带了来交给你。” “哦?” “是英吉利现在最厉害的火器大师,听老十讲,他能造出连发火枪,只是人倔的很,无论如何不答应来大清,老十不是个有耐心的,直接将他一家老小统统绑了来……到京还犯着倔呢!老爷子看重有本事的人,亲自见了一次,那人便服服帖帖了。老爷子将他放到江南来,一是因为这个人还是再你手里最放心,二则是因为环儿聪明,学了他本事,说不定能造出更厉害的火枪大炮来。” 胤禛点头,不再提此事,道:“那老八又是什么事耽搁了?” 胤禟脸上浮起笑容,道:“八嫂又有了身孕,哪里敢这个时候上路?老八找了太医把脉,逢人便炫耀,说这次铁定能生个丫头,我看啊,悬!” 胤禛露出笑容,道:“老爷子总担心老九不肯纳妾,怕他子嗣单薄,这次总要放心了,八弟妹也是个有福的,新婚一年便得一子,如今又有了身孕,委实可喜可贺。”环儿知道此事,不知会怎么高兴呢。 说话间,两人转过一片山石,面前是一片青翠草场,胤禟微微皱眉道:“这园子哪里都好,这草场却是败笔。” “住的地方,喜欢第一,其他都是虚的。环儿怕白闷的慌,刻意划了块地方出来弄成这个样子,那边有个侧门,侧门出去便是山,却是黑和黄最喜欢的。” 胤禟羡慕道:“你们倒当真是逍遥自在。” 顿了顿,又道:“这次除了老十带回来的西洋人,老爷子还让我带了一个人来。” “嗯?” 胤禟不答,从怀里掏出一物:“老爷子的信。” 胤禛默默接过,收进怀里。 胤禟话音一转,道:“我只当我们兄弟几个只有我会做生意,不想四哥也不含糊,不过两年,陈老板之名可是享誉江南啊!” 胤禛漫不经心道:“我也要过日子啊。” 胤禟嗤笑一声,道:“四哥这样的园子住着,弘晖恨不得把内库都搬到江南来,你会没钱花?” 胤禛道:“我以前答应了环儿,要送他千顷荷塘……不加紧赚钱怎么行?” 胤禟鄙视道:“这大清天下都是你们一家子的,至于吗?” 胤禛一本正经叹道:“我现在只后悔一事。” “什么?” 胤禛道:“后悔我登基那两年,怎么没有将那湖送给环儿……” 胤禟愣了愣,捧腹大笑,道:“一年多不见,四哥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胤禛并不答话,沿着草场边缘向前,不多时,便听到前面传来噗噗的声音,像是脚步声,却比脚步声更重更慢。胤禛停下,道:“到了,环儿便在前面。” 胤禟越过他看去,入眼的是数十级不高但很宽很阔的青石阶梯,阶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那边又是十多级向下的阶梯。贾环便在那阶梯之上,背着手兔子似的一阶一阶向上蹦。此刻听到二人说话,扭过头看见他们,飞快跑了过来:“四哥,九哥!” 胤禛掏出帕子给他擦汗,道:“今儿差不多了,先回去沐浴更衣吧。” 贾环摇头道:“不要,都是四哥不好,害的我这个月才练了两次,我今天一定要跳完十遍!” 转向胤禟道:“九哥,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们?” 胤禟道:“不是忙吗?这不,一得闲就来了——好些日子没见,环儿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贾环闻言,眼睛一亮:“真的,你觉得我长高了?长高了多少?” 胤禟原就是信口一说,见他当着真,随手比划一下,道:“这么高吧!” 贾环不仅眼睛在发光,连整个人似乎都亮起来了:“一年半长这么高,那我再过几年不就比四哥高了?” 胤禟这才觉得自己似乎比划的有点离谱,干咳一声,道:“人也不是每年都长一样快……我说环儿你也十七了吧,怎么还跟着孩子似的长不大。” 贾环哼一声道:“心理年龄越小,就说明幸福指数越高,说明我过的越快活。” 胤禟虽听不懂他的话里奇怪的名称,但意思却是明白的,想起自家兄弟的不容易,一个个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不得不承认贾环的话说的还有那么一点歪理。 微叹一声,忽然看见前面墙上有个矮小的人影一闪而入,喝道:“什么人?”青天白日的,竟然有贼人敢翻墙而入? 贾环却笑道:“呀,是黑它们回来了!” 胤禟一愣,等那翻墙而入的人影跑去开门才看清,那竟是只猴子:“黄?” 说话间侧门大开,一条牛犊般的大黑狗慢悠悠跺了进来,跟着一匹左顾右盼的白马,黄等他们进来,在后面关门上闩。 胤禟看的目瞪口呆时,白已经看见了贾环等人,脚下一发力便奔了过来,瞬息间便到了眼前,便听到贾环气急败坏的声音:“白,走开!离我远点儿!你嘴巴腥死了,刚吃了生肉不要舔我!” 却见贾环使尽全身的力气推着白的大头,以躲避那条无孔不入的大舌头,偏偏白在舔的同时还不忘整个身子朝他怀里挤…… 胤禟看着白那晃来晃去的臀,和那条虽然甩不高但是仍然摇的欢快的尾巴,一时无语。 “黑,黑,你也不管管它!” 黑低吼一声,白悻悻然甩着尾巴走开,黑靠近贾环,在他腿上蹭了蹭,带着那两只慢悠悠离开。 贾环松了口气,哭丧着脸道:“四哥,你当初是不是把一条狗当成马送给我了……”想起当初第一次见白,漂亮骄傲,让他欢喜的差点哭了,现在他也想哭…… 胤禛黑着脸给他擦脸擦手,胤禟道:“听说在狼群里长大的人都会有狼性,被狗养大的马有点像狗有什么稀奇?” 贾环道:“胡说,我家黑从来都不会那个样子!” “那是……自学成才?” “九哥!” 胤禟失笑道:“反正你家那三只,狗不像狗,马不像马,猴子不像猴子的……” 贾环不理他,炮火转向胤禛:“坏四哥,刚刚也不帮我!” 胤禛道:“别耽搁功夫了,回去洗澡吧,刚刚被白舔到好几下,不难受吗?” 贾环怒道:“四哥你故意的,你故意让白舔到我,你故意不想让我长高!” “怎么会?”胤禛道:“你洗完澡再来跳好了。” 胤禟则被贾环的逻辑弄糊涂了,道:“白舔到你和长高有什么关系?” 贾环道:“白舔到我我就要回去洗澡,就不能继续跳台阶,不跳台阶就长不高,长不高就……” “长不高就长不高,”胤禛接口道:“你现在又不矮,走了,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以后狠狠去渣了几天游戏,昨天点进来看了评才想起来……忘了音儿了…… 于是码番外,感觉都找不到了啊! 今天半夜还有一点,是关于音儿的,然后就彻底结束了。 下章很平淡,不值得期待……实在好奇音儿的看看就成了。 唔,我继续码去,完了慢慢弄订制…… 第140章 番外 等贾环沐浴出来后,已经不见了胤禟,只有胤禛在房里喝茶,见贾环问起,胤禛道:“老九舟车劳顿,总要让他歇歇,我让人领了去客房了——听他说,今儿晚上约了人喝酒,明儿我们再给他洗尘。” “哦,那我现在去跳……” “环儿,”胤禛像是没听到他说什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还记得音儿吗?” “嗯,”贾环点头:“怎么了?” 胤禛招手道:“过来坐,我慢慢说给你听。” 贾环好奇心上来,凑到胤禛身边坐下,胤禛揽着他的肩膀,道:“这次老九过来,带了两个人,一个是西洋的火器大师,一个便是音儿。” “他还活着?”音儿知道的东西太多,贾环本以为他早被封了口,不想还活着,而且还和胤禟一起来了扬州。他虽不喜欢音儿,但那是因为音儿是胤礽的男宠,更因为胤礽在一定程度上将音儿当做了他的替身,并非是因为音儿本身做了什么恶事,现在知道他还活着,终也是件好事。 “嗯,”胤禛道:“可要见见?” 贾环想了想,道:“音儿的那个所谓的大秘密,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胤禛笑道:“以你我的身份,现在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又道:“可还记得之前我讲过的那个老爷子南巡路上,京城贵公子的风流韵事?” 贾环虽不知胤禛为什么忽然提及此事,仍旧点了点头,因为这个,诺大一个宁国府烟消云散,他如何会忘? 更何况他初回贾府,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秦可卿之死,完了又听了她弟弟和宝玉的墙角,委实印象深刻。 “现在又有另一个版本呢。”胤禛道:“原来,那个女子,生下的并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对龙凤胎……” 未婚生子的女子等了数年之后,始终未曾等到信誓旦旦说要来接她回京的贵公子,万般无奈之下,准备上京‘寻夫’。再笨的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也会变的聪明起来,她担心那公子的家人做出留子去母的事情来,便将儿子托付给了一个亲戚,只带了女儿进京。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等到的不是留子去母,而是近乎杀人灭口,也许是一念之差,也许是万念俱灰,终于让她走上了绝路,扔下一对五岁的儿女,投缳自尽。 她眼光极差,自己所托非人,将她儿子也所托非人……她的亲戚没有她那么天真,根本不相信她能够找到她所谓的良人,便是找到了,认不认还是两说,便是认了,‘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她未婚生子,最多也就是妾罢了——那个男人若真惦记她,为何一走数年,音讯全无? 就这样,那亲戚赖着性子将那男孩养了两年之后,没有接到音讯,便将他卖了出去——尽管孩子的母亲留给他的银子足够那孩子丰衣足食二十年。 那男孩模样生的极美,落在人贩子口中的孩子,长得美委实不是好事,于是,他便成了另一类的扬州瘦马……再然后,有人来扬州购买相貌出众、气质清冷的男孩回京,他便成了其中之一。那个人,便是高福儿。 贾环已经听出了端倪,呆呆望着胤禛,道:“那个孩子……不会就是音儿吧?” 胤禛叹道:“若不是他,又怎会气的老爷子吐血?” 贾环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胤礽,康熙的嫡子,大清朝三十多年的太子,康熙亲手教养出来的最钟爱的儿子,长女和公公通奸也就罢了,他的男宠,竟是他的长子……这样的丑闻,难怪会将康熙气晕过去。 “当初二哥对老爷子说,音儿是你放在他身边的,竟然是真的?” 胤禛并不否认:“当初二哥在宁云寺布下天罗地网,我怕你当真落在他手里,更不敢将事情闹大害你丢了性命,便派了高福儿去买了几个气质清冷的漂亮男孩,音儿便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我明白二哥的性情,他好色却并不长情,只是一时之间对那种气质的男孩起了兴趣罢了,并不一定非要是你,只需让他得手一次便不会惦记了。” “高福儿安排他们穿了布衣去了宁云寺上香,那音儿不负所望,果然被二哥看中。”胤禛喝了口水,满意的看见贾环听到入神,便将人又朝怀里带了带,手悄悄抚在了腰上,口中却叹道:“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是……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 贾环后怕道:“音儿果然是你的人,那当初你还要和音儿在御前对质……你就不怕他出来指认你?” 胤禛道:“他拿什么指认我?我的人他只认得一个高福儿,高福儿死了不说,还是二哥的奸细。当时二哥显然是临时想起来要告我黑状,事先并未套好话,只要我稍问几句便会露出破绽……反之我若显出一丝心虚来,老爷子的怒火只怕会立刻转移到我身上,那时被圈的只怕就不止二哥一个了。” 贾环想起当时的情景,点头,又道:“难怪之前我觉得音儿举止怪异,只是我越发不懂,音儿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要留在二哥身边?他有很多机会可以离开,从此做个自由身岂不是好?” 胤禛叹道:“那种地方出来的孩子,既世故又天真,世故是对人对事,天真却是对这个社会……” 那些人花了诺大的本钱将这些漂亮孩子养大,是侍候人开心的,若个个都死气沉沉、全无生气如何能成?所以,除了琴棋书画,侍候人的本事,他们也看书、看话本,看的却不是墙头马上,而是陈三两、杜十娘……音儿最爱看的,却是一本《芸娘传》,说的是一个叫芸娘的青楼女子,和一个书生相恋,书生替她赎了身,带回家乡,家人却不接纳,芸娘为表心意,跳水自尽,书生痛不欲生。后书生赴京赶考中了状元,相国将女儿许给他,在新婚之夜,书生才发现,他的新娘竟是芸娘。原来芸娘跳水后被回乡的相国所救,认她做了女儿,从此有情人终成眷属…… 胤禛说音儿天真当真不是虚言,他要天真到什么份上才会相信这样的故事啊! 在音儿心中,芸娘只是认个干爹,都可以成为相国千金,何况他原本就有个出身不凡的父亲?他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找到自己的亲人,从此平步青云——这便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父亲,更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离自己这么近,身份这么尊贵,可惜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欣喜,而是他母亲和姐姐死亡的真相,和他父亲对他母女的声声诅咒…… 十年梦想,一遭破灭,一时之间,他几乎走上他母亲的老路。 幸好这个时候,有件事让他心中又升起希望,那便是贾环的封王。他从胤礽口中得知,贾环和他一样,是康熙的私生子,这个私生子,康熙不仅认了,而且还封了王! 他这才醒悟,他不仅有个做太子的爹,还有个做皇帝的爷爷! 既然贾环都可以,为什么自己不行?康熙私生子都能认,孙子为什么不能认? 他心中雀跃不已:只要见到皇上,只要能见到皇上,他就是皇孙了,最差也是个贝勒……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把自己不当人的人,以后就成了他的奴才了! 但是,在那之前,他要先报仇,向那个人报仇,向那个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又害了自己的无情无义的男人报仇。 音儿出身青楼,便是报复也只有这种手段,他开始向胤礽下药,只要胤礽入宫,便在胤礽身上下一种青楼秘药,这种药并不强烈,发作缓慢,中的人只会以为是自己情难自禁,万万想不到其它。 胤礽不是能克制自己的人,几次之后,音儿便从他神清气爽的模样看出来,他得手了。 音儿并未就此罢手,反而稍稍加重了药量,热河那一晚自然也不例外。 他每次都盼着胤礽出事,自然早有准备,是以那晚才能顺利脱身,之后便听到了胤礽被废的消息…… 说起来,胤礽两次跌倒,他都功不可没,第二次且不必说,第一次虽说是胤祉设的局,但是若非有那晚之事,康熙恐怕也不会就那样默认了胤祉的陷害。 胤礽被废,音儿终于出了心中的恶气,便开始设法接近康熙,然而康熙岂是好见的?那个时候胤礽刚刚倒霉,谁敢理他身边的人?数次碰壁之后,音儿失望中发现胤礽被释放了出来,于是又回到胤礽身边,想借由胤礽的身份见到康熙,之前碰壁的种种,倒成了他忠心的证据。 之后,才有了畅春园的一幕。 贾环像听传奇故事一般听完音儿的事,良久才回过神来,道:“这么说来,上次音儿路上截我的马车,并不是想害我,而是为了让我帮他见到老爷子?”自己当时笃定他心怀不轨,将伤了腿的音儿留着荒郊野外,想起他此生的不幸,不由有些后悔。 胤禛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道:“当初他自己不顾一切冲上大路,被侍卫收缰不住伤了腿,如何能怪的了别人?而且幸好你当时没单独见他,否则这件事我们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早就口干舌燥了,贾环殷勤的给他倒了杯水润喉,道:“那老爷子将他送来扬州做什么?” “近年来老爷子对子女越发心软,我登基的时候便赦了大哥,弘晖登基又放了三哥出来,二哥是做了太子的,赦不得,但也将弘皙放了出来,并封了贝勒。只音儿却难以处置,老爷子并不知道春药之事,若不是音儿的身份老爷子是交给我核实的,音儿又觉得我和二哥是对头,将此事拿来向我邀功,我也是不知道的。是以老爷子觉得关了冤枉,放了又膈应,便将他送到这边来,让我看着他,别让他胡说八道就是了。” “嗯,四哥,那音儿和咱们两个都沾着亲呢,是你的侄儿,又是我侄媳妇的弟弟……咱们对他好点儿。” “听你的。明儿我便让管家给他买栋宅子,再添座庄子,让他自己好生过日子好了。” 贾环又想起一事,道:“他和小蓉媳妇儿是双生子,想必相貌是极相似的,为何二哥没能认出来?” “二哥若对秦氏有一分上心,也不至于此。他从未见过秦氏,如何能认得出来?何况音儿在那种地方,主子为了他们多挣钱,从小便给他们吃秘药,看起来比实际小了三四岁,二哥便是见过秦氏,也只会当成巧合罢了。” 贾环释然,又道:“老爷子真会找事儿,放了就放了,还要我们看着……难道我们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不成?” 胤禛好笑的揉揉他的头道:“杞人忧天,整个大清的密探都在爷手里呢,你倒担心起看不住一个人来了。” 贾环一愣:“有这回事儿?” 胤禛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做生意从来只挣不亏?连老九都有失手的时候呢!有密探在手,各地的物价跌涨,货物盈亏,天气是晴是雨,道路是否顺畅,产什么需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哪有不挣钱的?” “这样啊!”贾环灵机一动,道:“四哥,不如我们办报纸吧?” “嗯?” “就像朝廷的邸报一样,不过是给普通百姓看的,别的不说,商人肯定争相来买,我们挣到了钱,也能方便地方……四哥你看,你的密探给情报,然后九哥的驿站管发行,多方便啊!不做的话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胤禛沉吟道:“这倒也是,这些密探每年也消耗不少钱粮,探到的却大多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委实可惜了。” “可是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对有些人却是大事儿呢!而且等百姓惯了看报……四哥!”最后一声却是气急败坏的,自己好容易想出个好点子,这个人却不好好听,还来欺负他! 胤禛口里含着贾环的半片耳垂,含糊道:“唔,容我再想想……环儿真香……” 贾环吃奶的劲儿使出来,才将自己的耳朵从胤禛嘴里抢救出来,仰着脖子抗议:“四哥!” 却被胤禛一口咬在脖子上,鼻端喷出的热气让他又笑又喘,等那炽热湿滑的触感挪到胸口时,便只剩了喘:“……四哥……” 胤禛的手早不知什么时候突破了封锁,伸进衣内,指尖在脊椎上若有若无的搔刮,带起一阵阵战栗:“四哥,嗯,四哥……” 胤禛的抚弄渐渐加大力道,看着怀中的少年弓起的腰身,涨红的脸颊,雾蒙蒙的双眸,知道火候已经到了,伸手将已经少年被他解去了腰带的裤子扯了下来。 身下乍然传来的凉意让贾环微微清醒了些,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妙,不仅前面衣襟大敞,连裤子都被褪到了膝盖,露出白生生的腿和羞处,羞了片刻后,便不甘示弱的伸手去解胤禛身上的盘扣。 身上处处作怪的手让他一阵阵虚软,折腾好久终于卸开一枚扣子后,便被嫌他碍事的胤禛将衣服向上一把撸到手腕,胡乱裹了一把按在了头顶。 “四哥……” 脱衣服不完全脱掉也就算了,还缠住了他的手,缠住他的手也就算了,还挡住了他的脸……他都看不见了!还有裤子呢!挂在膝盖上难受死了!贾环胡乱蹬了几下,等裤子落到脚腕时终于缠死了再挣不动,只得向胤禛求助:“四哥……” 低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环儿这幅样儿真迷人……” 一个火热的身子覆了上来,一时间,春色无边…… 温泉池中,贾环懒洋洋趴在胤禛肩膀上,任他帮自己清洗身体,突然叹了口气,语声郁郁:“一个月连两次台阶都跳不到,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比四哥还高啊……还要有力气抱四哥来浴室,我把四哥抱都抱不起来,浴室还有好多步路……我要是用石锁练力气的话,压得我长不高了怎么办……唉!”好为难…… 胤禛接口道:“还有脱衣服呢?以你的速度,脱完两个人的衣服,天都亮了……”那种不知不觉中把人扣子全解开的本事,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贾环撑着下巴哀叹:“怎么做上面那个,就那么难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是真完了,撒花!